正文

皎皎:風起青萍

(2008-11-26 06:43:17) 下一個

  [一]
  晚上十點,鍾之璐剛剛醞釀出一點睡意,就被手機裏飄來的精致和弦鈴聲吵醒。跟葉仲鍔離婚後的這一個月,她幾乎夜夜失眠,每天都是借助安眠藥才能勉強入睡,在這個時候被電話吵醒,可以預料到這個晚上再也不可能睡好。
  壁燈還亮著,她從小怕黑,總覺得暗處有影子對她虎視眈眈,所以養成了睡覺很少關燈的習慣,離婚前可以抱著葉仲鍔入睡,身邊有男人的陽剛之氣,關了燈也就無所畏懼;不過離婚之後,那種怪異的感覺又回來了,影子又回來了,藏在她身後,她回頭看,就沒了。不開燈肯定睡不著,開了燈未必睡不著,她寧願選擇後者。
  掙紮著從枕頭邊摸出手機,屏幕上一串陌生的號碼,看區號卻是本市的。這個時候,誰會給她打電話?歎口氣,無奈的接聽了電話。
  之前她已經設想過這通電話是誰打來的。如果是父母,就說,我很好啊,吃得好睡得著,不過是離婚嗎,現代人哪個不離婚的?放心放心,又不是離了葉仲鍔我就活不了了,你們女兒是什麽人還不知道麽,哈哈哈;如果是鄧牧華的電話,那就說,師姐您老人家饒了我吧,這個時候你打什麽電話,害得我又要失眠啊;如果是葉仲鍔……
  不過十點多,按照以往的慣例,他現在肯定是在某家金碧輝煌的大酒店裏,穿著筆直的西裝,不是跟商場政界的名人談笑風生就是在名媛淑女前展露其魅力風度,輕而易舉的就能博得大票粉絲。算了,他怎麽舍得打電話來。離婚協議書都簽了,最後的希望都不留給她,還有什麽可指望的。鍾之璐啊,你死了這條心吧。
  怎麽也沒想到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女孩子突兀的哭聲,仔細聽,還和著一聲一聲的“之璐姐,之璐姐……”.
  之璐傻了眼,連連問:“請問是哪位?”說到這裏想起來了,忙問,“小裏?是你麽?怎麽了,家裏出事了?你媽媽出事了?”
  “哇,”楊裏哭聲慘烈,“之璐姐,你來一趟吧,我媽媽……給人殺了……”
  這通忽如其來的電話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之璐睡意全消。她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從床上爬起來,換上衣服,係上圍巾,抓起挎包衝出了門,穿過小區花園,當她坐上出租車的時候,全過程隻花了七分鍾,那麽敏捷迅速,仿佛全盛時期的鍾大記者再次複活。
  上了出租車她告訴司機“西城區嘉禾路”,說完又拿出手機打電話報警,急促的說:“嘉禾路三號後的小巷子裏5號小居民樓二層,出了一樁殺人案,麻煩你們派人去看看,對,我就是這個電話,找不到地址請打這個號碼。”
  出租車司機震驚的把臉側後,看著這個一臉焦灼的年輕女子。這個小區算得上本市最貴的小區,寸土寸金的說法絕不為過。住戶非富則貴,衣著亦不俗。他瞥到後座上的年輕女子卻有些不同,漂亮是相當漂亮,可是明顯是匆忙出門,完全不在乎外形了。她緊緊捏著手機,恨不得可以飛到殺人現場;司機見多識廣,知道她有急事在身,加大油門,車子向前飛速駛出。
  之璐從車窗裏往外看,今天是正月十六吧。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的確說得不錯。月亮懸在夜空,光芒猶如古代銀幣的輝光,冰涼刺骨。可是還是不及這個城市的燈光紮眼,它們顏色各異,詭秘的閃動著,仿佛一隻隻蒼老疲勞的眼睛,將這個城市最隱秘最陰暗的事情都在眼底。黑暗的交易,背地裏的陰謀,不可告人的罪行,除此,還有謀殺,殘忍且鮮血淋漓的謀殺。
  西城區是江州市裏最偏僻貧窮的一部份,接近郊外,而所謂的嘉禾路這一帶更是宛如貧民區,低矮的房屋成片,屋舍搖搖晃晃,多半都是從外地來此的民工,條件可想而知,三教九流的人都在此地出沒,時不時的還有關於流竄犯的新聞傳出來。
  之璐在嘉禾路下了出租車。楊裏滿臉是淚,坐在路邊的電話亭邊,淚水仿佛黃河決堤一樣的從臉上滾下來,給路燈照得亮晶晶的。她還背著書包,看來是剛下自習回來就看到屋子裏的慘劇。正在上高三的女孩子,那麽孤零零的背影,之璐覺得觸目驚心。
  深吸一口氣,之璐走過去,拍拍她。楊裏回頭,在淚光中看清來人,眼淚大滴大滴的湧出來,猛然抱住她,號啕大哭,絮絮的說:“之璐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媽媽,好可憐啊……我不敢回去……我不敢看她……”
  楊裏不是一般的女孩子,鍾之璐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清楚這件事情。她受過的委屈體驗過的心酸車載鬥量,可她從未看到她流過一滴眼淚。三年前的楊裏還在讀初三,十五歲的女孩子,為了父親的冤死,一個人從偏僻的小縣城來到省城,孤身上訪,在大街上一跪就是一天,最後不吃不喝昏倒在路上,那個時候她都沒有哭。可現在,卻哭得那麽淒慘,聲嘶力竭,聲音都啞了。
  兩人沿著小巷子緩緩走回去,楊裏緩緩停住了哭泣,敘述了事情的經過,跟之璐預料的不差分毫。她向來是個聰明孩子,知道現實是要麵對的。下晚自習歸來的楊裏以為今天跟以往沒什麽不同,一回家就會看到母親溫暖的笑臉,聽到她關切的聲音,小桌子上永遠有為她準備好的一些小點心。可是,推開門的時候,才知道,一切都改變了。
  楊裏很瘦,也不高,之璐握著她的手,幹且瘦,仿佛摸著一把骨頭。之璐覺得手心都是汗水,但還強迫自己用貌似平穩的的聲音告訴她冷靜,同時也告訴自己要冷靜。
  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采訪來過兩次,來探望楊裏和她母親許惠淑也有兩三次。楊裏考上省重點中學的高中之後,許惠淑也跟著來了省城,在這裏租了這間小房子,地方偏僻,但是租金便宜。
  楊裏的家是很老的筒子樓,大概是三十年前建的,牆壁斑駁,門窗剝落,本來就非常窄小昏暗的走道裏,堆滿了煤塊和破爛家具,使走道顯得非常擁擠,偶爾還有死老鼠的惡臭從角落裏傳出來。這一帶都是這種樓房,但是潛藏著某種活力,住了接近三千人。一時之璐有些恍惚,她記起葉仲鍔說過,下半年這一帶就要拆遷了,將會建起精致的花園小區。這些人又何去何從?
  門虛掩著,應該是楊裏剛剛太緊張忘記了鎖門。楊裏站在門口,哆哆嗦嗦的不肯進去。之璐深吸一口氣,伸手推了推門,房間沒有光,陰陰沉沉,比這個城市更加陰暗。之璐謹慎的跨前一步,站到了門欄之內。
  血腥味首先鑽進鼻孔。之璐摸到了牆壁上的繩子,往下一拉,待眼睛適應光線之後,頓時驚得倒退數步。之璐以前在省裏最有名的報社做新聞記者,公安新聞,時政新聞都跑過,絕對算得上見多識廣,可依然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許惠淑躺在地上。準確的說,是她零散的身體躺在了地上,地上滿是她的鮮血。她給人分成五部分,四肢和軀幹,像一個機器被拆零,散在屋子各處。
  之璐踉踉蹌蹌的退出去,扶著牆開始幹嘔,嘔出來的全是酸水。她開始慶幸,幸好這一天她都沒吃什麽東西。昏頭轉向之時眼角餘光瞥到楊裏呆呆看著屋內,腦子清醒了幾份,一把拉住她下了樓,吹著冷風等警察來。
  公安局辦事效率出奇的高,她們在樓下等了十餘分鍾就聽到警笛聲呼嘯而至,片刻後,兩名高大的警官也來到了樓下。之璐恢複了冷靜,自我介紹了一番就帶著兩名公安上了樓。楊裏要去,之璐堅決不肯,她實在不忍心讓她再次看到那麽殘忍的畫麵。
  那兩名警察亦很少看到這樣殘忍的謀殺現場,當即也給愣在了那裏。老一點的那位連連搖頭:“太可怕了。”說完就打電話召集更多人。
  警車的響動早已驚動了左鄰右舍的住戶,紛紛探出頭來問情況。看到死者是許惠淑,人人駭然,有大膽的人看了一眼屋內,臉色全變了,退縮到牆角嘔吐。
  年輕警官名叫魯建中,他是所有人中最冷靜的一個,他小心的在不到十五個平方的屋子裏巡視了一圈,仔細的觀察現場很久依然麵不改色;然後才退出來,側頭問之璐:“你和這家人什麽關係?”
  之璐故意不看屋內,她覺得說話能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就滔滔不絕的說下去:“我是這家人的朋友,認識她們母女很久,相交頗深,所以出了事情,小裏,哦,楊裏第一個找到我。”
  “死者有仇家麽?”
  之璐苦笑:“就我所知,沒有。魯警官,你看看這個地方,家徒四壁,一無所有,誰會跟這樣的人結仇?沒有任何好處。”
  看出她掩藏之後的緊張和恐懼,魯建中緩緩點頭,短暫的思索之後,說:“現在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明天我們再去找你調查具體的情況,至於那個孩子……”他聲音沉穩,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我帶她去我家,”之璐飛快的接上話,說著從挎包裏拿出一張紙寫了數字和住址,遞給他,“魯警官,這個是我的電話和住址,還有單位的地址,我是東南文藝雜誌社的編輯,你什麽時候都可以找我。”
  魯建中表情凝重:“會的。”
  都不知道怎麽把楊裏帶回家的。回去的出租車上兩人一言不發,她一直在發抖,握著之璐不肯放手,仿佛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再堅強勇敢的孩子也不可能接受這樣的事實,摯愛的母親慘死,而且是以這樣的方式慘死,鐵打的人都會扛不住,何況是一個未滿十八歲的女孩子?
  開了門,摁亮了燈,整個房間的情況一目了然,客廳寬敞得不可思議,鋪著深諸色的地毯,踩上去都沒有聲音。暖氣很足,房間裏溫暖極了。之璐領著楊裏進屋,到了杯熱水送到她手上。楊裏陷在沙發裏,目光還是呆滯的,僵硬著,眼睛仿佛都不會眨了。
  之璐撥一撥她貼在額前的碎發,說:“小裏,那個家你不能回去了。以後你住在我這裏。你的衣服也不要回去拿了,明天我們再去買。”
  楊裏不吱聲,仿佛一截木頭。之璐歎了口氣,起身收拾了一間客房出來。這套房子是躍層樓,兩百多個平方,房間也多,裝修得精致到位,符合葉仲鍔一慣的品味,隨便哪個房間都能住人。當然憑著之璐的工資,好幾輩子都不可能買得起這樣的房子,這裏的每一樣東西,都是葉仲鍔的。
  鋪好了床出來,看到楊裏依然坐在客廳裏,頭埋在了膝蓋上。不知道是不是客廳太大的原因,之璐覺得她仿佛成了一個小動物,受到了巨大的傷害,隻能縮成了一團,獨自瑟瑟發抖,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
  之璐拍拍她的頭:“小裏,去睡覺吧。”
  楊裏抬頭,眼珠一縷一縷的亮起來,她垂首,靜靜的說:“之璐姐,我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那樣子真讓之璐心疼。她目光柔和:“沒有,不麻煩。住這麽大的房子也我一個人住,冷清得很。這段時間,你正好可以陪我。”
  楊裏“嗯”了一聲。是啊,她也沒有去處了。
  安頓好了楊裏,之璐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的花紋發呆,很久之後又坐起來,去客房看楊裏。門是虛掩著的,從窄窄一條門縫看進去,楊裏蜷縮在床上,背對著門,肩膀卻一下一下的抽動。之璐眼睛陡然一酸,她停了停,終於沒有進去,徑直回到臥室,找出藥瓶,往嘴裏倒了幾片安眠藥,是平時劑量的兩倍,就著水喝了下去。其實她也清楚,哪怕吃再多安眠藥也沒有用,這個晚上,她無論如何不可能睡得著了。

  [二]
  天色微亮,之璐就醒了過來,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看了看,眼睛大的人往往眼袋也很明顯,一個晚上不睡覺早上起來跟雙眼熊貓差不多。苦笑了一聲,拿起電話打給鄧牧華請一天假。
  鄧牧華爽快的一口答應下來,又覺得這樣答應太便宜了鍾之璐,頓一頓後讓存心讓語氣裏帶著點語重心長:“又醉了?知道劉伶是怎麽死的嗎?之璐,你看你這兩個月都請了多少天假了,你剛到雜誌社還沒有三個月,老這麽請假別人會有意見的。”
  之璐無奈的摁著額頭:“這次情況特殊,電話裏說不清楚,回來跟你當麵說。”
  “好吧好吧。”鄧牧華說。 :."
  鄧牧華是之璐大學時的師姐,作畢業論文的時候認識的。那時鄧牧華是之璐指導老師的研究生,老師很忙,往往無暇顧及他們,遇到有些小問題之璐轉而請教鄧牧華,一來二去的也就熟了。之璐上研究生的時候她畢業了,然後就是接近五年的失去聯係,直到三個月重新前找工作時找到了東南文藝雜誌社,赫然發現該雜誌的主編就是以前的師姐。
  那時候之璐不想再找工作折磨自己,記者看來是沒法再幹了,別的工作也差不多。於是就在東南文藝駐紮了下來。這種純文學性質的雜誌社的編輯並沒有太多的事情可幹,每天的工作無非是審稿約稿,工資沒有當記者時那麽高,但卻真正清閑。
  隻是現在,恐怕是清閑不起來了。
  來到客廳,透過落地窗簾,見到楊裏已經醒了,她坐在陽台外的小凳子上,伏案認真地寫著什麽,玻璃桌上放著她老舊的書包和一遝卷子。
  拉開玻璃門,寒氣撲麵而來。之璐忍不住緊了緊外套。楊裏有事做也好,可以少想昨天晚上的那一幕。之璐伸手拍拍她的肩頭:“小裏,陽台冷,進屋去吧,書房在樓上,以後你就在那裏學習。”
  楊裏神情很平靜,就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她放下筆,說:“之璐姐,我媽媽一直都希望我考好大學,她說我爸爸也會高興的。”
  之璐知道楊裏成績拔尖,可看到作業本才知道她字也寫得很好。
  “父母都望子成龍啊,”之璐開口,“你們班主任老師的電話是多少?我給他打個電話,你今天就別去上課了,我們去一趟公安局。”
  楊裏“嗯”了一聲:“之璐姐,我想申請住校,那樣方便點,還可以多上一節早自習和晚自習。”
  “不行,”之璐當即反對,“就在我這裏,你一個人在學校,不知道會亂七八糟的想些什麽。我不能放心。行了,別跟我爭,我知道你是怕給我添麻煩,但是你想想,還有三個月你就高考了,還能給我能添多少麻煩?”說著拿出一串鑰匙給她,“拿著。以後放學就回這裏,這裏跟你學校也不遠,兩條街外就有公車。”
  楊裏沉默了半晌,還是接過了鑰匙,低聲說:“之璐姐,我考上大學了就會搬出去的。”
  之璐表情嚴肅,說:“小裏,我從來沒把你當成孩子。你聰明勇敢,比我認識的絕大多數成年人都強。但你畢竟是高三學生,學習始終是第一位,好好學習才能對得起你的父母。你媽媽事情我會管到底。我知道,你的學習肯定要受到影響,但是請你一定把這件事對你的影響降到最低。你成績優異,隻要發揮正常,肯定考上名牌大學。”
  “嗯。”
  然後兩個人就沉默下來,不約而同的看向陽台。這裏是六層,從上往下來可以看到鋪著白石塊的路麵和道路兩旁高大的樹木,它們有著交錯的、滿身痂殼起皮的樹幹,仿佛蒼老的皮膚。站在這個陽台上,可以從路的這一頭,看到路的拐彎的另一頭,道路彎彎曲曲,好像沒有盡頭。
  出門前之璐給楊裏的老師打了電話,那個年輕的女老師大概一輩子都沒想到世界上會有這樣殘忍的謀殺案,連著尖叫了好幾聲,像是被嚇壞了,最後才想起關心自己的學生,哆哆嗦嗦的準了假。
  順手打開冰箱,裏麵空無一物,水果都沒有,更別提雞蛋牛奶餅幹。從葉仲鍔不回家開始,之璐就沒有再做早飯的習慣了,一日三餐都是在公司樓下隨便吃點什麽;周末的時候就在家裏蒙著被子睡大覺,肚子餓了就叫外賣,不餓的話就什麽也不吃,坐在電視電腦前發呆。她沒有吃零食的習慣,隻好抱著酒杯一杯一杯喝酒,喝醉了倒在沙發上睡覺,睡醒了起來接著喝。酒櫥裏有很多名貴的好酒,外麵未必買得到,都是別人送給葉仲鍔或自己的公公葉青茂的,離婚的時候除了衣服,葉仲鍔什麽都沒帶走,酒自然也留下了,現在已經被之璐喝了三分之一。
  把自己收拾一下,估摸著大概能上街見人了,又找了自己的衣服給楊裏換上。楊裏個子嬌小,略長的上衣穿在她身上成了大衣,但是卻不難看。在電梯裏楊裏低聲問她:“之璐姐,你昨天說,你一個人住?”
  之璐垂下眼睛片刻,然後笑笑:“是啊,我離婚了。”
  楊裏一怔,表情劇烈的變了變,很久才吐出兩個字:“離婚?”
  那複雜的表情讓之璐看得一怔,想要說什麽話的時候聽到“叮”一聲,電梯到了一樓,停下。之璐沒有遲疑,牽著她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周一的早上,正是上班的時候,路上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她們在公安局在附近的小店吃早飯。很香的稀飯油條,兩個人心事重重,吃的都不多,但拚命的往胃裏塞食物,也不知道吃的是什麽,隻知道必須吃下去才能麵對今天明天乃至將來的事情,不論未來多麽可怖,她們總是要麵對的。
  吃完早飯,兩人去了西城區公安局。剛剛到上班時間,公安局還是一派百廢待興的模樣。魯建中在大門迎接了她們,領著二人上樓來帶到取證室坐下;片刻後又進來其他兩名警官,一人記錄,一人旁聽,魯建中為他們互相做了介紹,說:“這個案子性質嚴重,我們正在申請立案調查,請放心,我們會竭盡全力抓到凶手。一會我們去案發現場看看。”
  楊裏點了點頭。
  之璐頷首說:“魯警官,你們問吧。”
  情況其實很明白,除了不知道是凶手誰和為什麽下手,其他一目了然。許慧淑是那種地地道道的農民,甚至連字都不認識幾個,怎麽想,也不會結識什麽仇家的。殺人也是需要力氣的,如果不是背後深層次的原因,沒有人會用這種方式謀殺一個完全無害的中年婦女。
  魯建中看向楊裏,神情罕見的有些猶豫,最後還是說:“我們昨天在現場取證發現,沒有留下任何指紋,看來凶手事先已有準備;門鎖也沒有撬開的痕跡,可能,你母親認識凶手。”
  “我不知道啊,我們不認識什麽人啊,媽媽很人好,隻要有人敲門她就會讓人進屋喝口熱水,”楊裏完全茫然,紅著眼眶開口,“我們早上都是一起出門,晚上回來時她總是在家裏等我,媽媽那麽善良,跟人說話連句重話都沒有,隻知道埋頭苦幹。我從來不知道她媽媽會有仇人,做夢都想不到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啊……”
  一席話聽得人人改色。問完話後楊裏給警察領出了房間,魯建中把目光轉向之璐,說:“很可憐的女孩子,辛苦你了。”
  之璐發現自己最近隻有苦笑的力氣,於是就真的苦笑了一下:“是啊,很可憐。爸爸死了,媽媽也死了。都不知道她怎麽熬過來的。”
  “你是怎麽認識她們?”魯建中問。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的鍾之璐剛剛畢業,也剛剛結婚,揣著名牌大學新聞學碩士學位,順順利利的進入了南方新聞報做記者。她渾身上下充滿了幹勁,麵孔上無時無刻都掛著“替天行道”的神情,人生信條就是美國報業大王普利策說過的一句名言——倘若一個國家是一條航行在大海上的船隻,新聞記者就是站在船頭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無際的海麵上觀察一切,審視海上的不測風雲,並及時發出警報。
  她愛極了這句話,無時無刻不以“社會的良知”自居,恨不得一口氣把社會的醜惡麵全部曝光。葉仲鍔有時會笑話她這種自以為是的正義感,她也不惱,笑眯眯的說,可你不是說過,就愛我這種認真勁麽?
  就在這個時候,一次下班後,她看到楊裏跪在路邊,稚嫩的麵孔上沒有絕望,隻有堅強果斷和破釜沉舟,她告訴每個路人要為父親伸冤,語氣沒有猶疑和任何彷徨。她或許年輕,或許手無縛雞之力,她說,她重複的說,我是我爸爸的女兒,我不能讓爸爸冤死。從她的身上,之璐看到了某種叫信念的品質,高貴,從容不迫,熠熠生輝。
  在楊裏的敘述下,之璐大抵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楊裏的父親楊勇是省內一個小縣城綏泉縣化工廠的普通工人,因為廠裏引進的設備不合格引發了大型事故,導致死亡五六名工人的死亡,楊勇也是其中之一。出了這麽大的事故,工廠的領導卻拒不負責,不但沒有任何的撫恤金,反而還誣蔑她的父親和其他幾位工人違反了操作規程,試圖把這件事情壓下去,縣裏的領導完全被工廠收買,上下沆瀣一氣,上天無路,下地無人。許慧淑連小學都沒念完,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加上那時候生了病,十五歲的楊裏一個人孤身來到省城上訪,其中的過程不必細說,總之鍾之璐看到跪在路邊的楊裏時,她來江州市已有了三天。
  鍾之璐天生愛管閑事並且從心底深深覺得記者應該“人民的喉舌”,為民請命這種事情屬於她的份內事。她熱血沸騰,問清楚了情況,第二天就跟著楊裏回綏泉縣明察暗訪了一番,深覺綏泉縣那套班子腐爛到家,回去洋洋灑灑寫了數千字的新聞稿把整件事情披露出來。晚上葉仲鍔回來,翻看著她的新聞稿,點頭說,激昂文字,針砭時弊,有理有節,寫的相當不錯。之璐就笑著說,那是,我本科可是中文係畢業的。
  這是她第一篇大獲成功的新聞報道。報紙上一登出來就得到了社會的廣泛關注,掀開了一樁反腐案,相關人士相繼被查處處分,那些工人也得到了相應的撫恤金。沒過多久,楊裏以非常優異的成績考入了省裏的重點中學,之璐從心底敬佩這個小小的女孩子,經常去看望她們母女,許慧淑在名門大廈打掃衛生的工作也是她介紹的。
  “那就不可能是為錢殺人了。”
  “她們哪裏有什麽錢啊,”之璐說,“撫恤金倒是有一些,不過這筆錢用來還賬後隻剩下了幾千,是給楊裏上大學準備的。”
  “許慧淑的工作情況怎麽樣?”
  “許大姐在的工作不是很累,工作時間也不長,她到江州主要是為了照顧孩子,工資不高,但是以她們母女的生活水平來看,應該夠了,快三年了,她們的生活還不錯,”說著之璐遞了一張名片過去,“這是我的那個朋友,名門大廈的李凡李總,你需要了解什麽情況都可以去找他。”
  從屋子裏出去的時候之璐和魯建中落在最後,沿著公安局的走廊緩慢的走,魯建中看著身畔的美麗女子,一時有感而發,說:“原來你就是南方新聞報的那個鍾記者,我昨天聽到你的名字就覺得有些耳熟。我經常看你的新聞報道,文字犀利,讓人讚賞。”
  之璐心口一痛,伸出手揮了揮,說:“我已經不是記者了。”
  那次事件之後,她的記者道路越走越寬,她又不怕苦,帶著照相機全省各處跑新聞,上山下鄉,一年之內就成了報社的一支筆,圈子的人都知道南方新聞報社有個能寫敢說並且相當漂亮的鍾記者。
  那時候之璐也頗為自己的成就驕傲,以為這都是憑自己的本事掙回來的讚譽,豈料離婚的時候才發現世界本來就不是那麽回事。報社老總找她談話,麵孔上還是客客氣氣,但最後一句“得罪人太多”就把她辭退了;其他報社和電視台的評價也是類似,相當委婉的把她拒之門外,拒絕的話千篇一律,關鍵詞就是“我們不需要你”。
  之璐這才明白,原來離開了葉仲鍔,自己什麽都不是了,甚至連記者都沒辦法再做下去。人人視她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葉仲鍔決心跟她離婚的時候她心如死灰,隨後再遭遇到這樣的打擊,以往的工作輕而易舉的被人否定,她掉入了無底洞,絕望的直扯頭發,好幾次想去跳長江一了百了。
  除了房子,葉仲鍔給她的任何東西都沒要。可是她還是要工作,她必須得養活自己,更主要的是不能讓父母擔心,以為她離婚後就一蹶不振;因此在雜誌社做起了編輯,有的時候審著稿子就會想起曾經有過的那波瀾壯闊的記者生涯。
  做完記錄,她們搭著警車再次去了案發現場。上樓的時候之璐感覺到楊裏渾身哆嗦。魯建中看一眼楊裏,安撫的說:“你媽媽已經不在屋子裏了,小裏,叫你來是希望你去看看家裏有沒有失竊什麽東西。”
  左鄰右舍的鄰居紛紛打開門出來,對楊裏噓寒問暖,這個地方雖然貧窮,但窮人之間也有某種難以割舍的友誼。楊裏低著頭擦掉眼淚,對著所有向她表示善意的鄰居一一鞠躬道謝。
  房間裏非常簡陋但是幹淨整潔,條件雖然差,但母女倆在這裏生活的時候非常溫馨。一張床小小的飯桌,還有用布簾子隔開的小房間,一套小桌椅,桌子下堆滿了楊裏的教材練習冊大堆的試卷,壓在最底下的那堆書的邊角都給染成了血紅色。
  那血的顏色讓楊裏的臉色一變再變。之璐問:“書要不要帶走?”
  “不了,有用的書都在學校裏。”
  盡管房間裏撒了一瓶白酒,血腥味還是散不去。之璐遠遠看著她,坐在床邊,抱著枕頭哭。很久之後她終於坐起來,瞧不見眼淚,從屋子到了走廊裏,咬著唇低聲說:“沒有丟任何東西,床板下壓著的的五百塊錢也都還在。魯警官……我媽媽的後事……”
  魯建中拍了拍她削瘦的肩膀:“法醫很快就會檢查完。”
  楊裏對魯建中深深鞠躬:“謝謝你。”
  結束這次充滿血腥味的探訪,之璐強行拉著楊裏去買了幾件衣服,又在外麵吃了晚飯,把楊裏送回去後,再次出了門,去了超市買了一堆東西,艱難的把自己扔回出租車裏,閉著眼睛開始打盹。
  聽著車子行走帶來的呼嘯風聲,半睡半醒時想起楊裏臉上堅毅的的神情,咬牙下定了決心,是的,那樣一個小女孩都知道如何堅強,我也不能再這樣頹廢下去,還有那麽多事情,等我去做。

  [三]
  在公司樓下遇到鄧牧華急匆匆的從出租車裏出來,一樣是一臉的倦意,之璐正準備詢問何故時她倒是先問了出來:“你看上去怎麽比以前還糟?”
  之璐揉了揉快要僵硬的臉,也問:“師姐,你又怎麽了?”
  “還能怎麽樣?”鄧牧華欲言又止。
  每天這個時候一樓的電梯口都是人滿為患,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噤聲。之璐認識的同事極少,對很多人可以做到視而不見;鄧牧華好歹也是主編級別的人物,哪怕再累都要笑容滿麵的跟人招呼。東南文藝雜誌是東南出版社旗下的四本期刊之一,水平和銷量在同類文學期刊裏屬於中等,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雜誌社人也不多,十個編輯,大部分都是三十五歲以上的中年人,之璐和鄧牧華是其中最年輕的。以前二人關係頗好,淵源很深,現在再次遇到自然比關係比別人融洽。
  雖然是主編,鄧牧華其實並沒有架子,按照她自己的說法,她能當上主編純屬意外,完全是撿到的便宜,這樣的純文學雜誌,隻要每期的導向和主題定下來,誰來做這個主編都一樣。
  中午吃飯的時候之璐跟她談起前兩天遇到的事情,沒有提起具體細節,隻說被害一事就讓鄧牧華倒吸了一口涼氣,震撼的感慨了再出離憤怒的拍桌子:“殘忍啊!原來以為這些案子隻能發生在連續劇裏,沒想到我們身邊都存在!而且真是蹊蹺,真是讓人想不通。”
  “嗯。”
  鄧牧華深思了片刻,想通了什麽了似的,拿手指戳她的額頭,就像讀大學那會批評她:“之璐,你雖然是一片好心,但我覺得這個事情背後不簡單。你讓那個孩子住校不就可以了嗎?現在不是給自己找事是什麽?這麽些年下來,你喜歡多管閑事這個毛病怎麽一直都改不掉,遲早有一天你會被這個毛病害死。”
  之璐唯唯諾諾的點頭:“也不完全是,小裏很聰明懂事,添不了什麽麻煩,不外是多一張嘴而已。”
  “我是覺得這件事情會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那個女孩的母親絕不會無緣無故的招惹到這麽狠毒的角色,”說著瞥到她的臉色,鄧牧華知道說了也是白說,聰明的改了口,“哎,你也就是這個性子,估計一輩子都改不了。所以碩士才會改學新聞吧,非要做記者不可。”
  的確如此。之璐說:“新聞學本來也是我高考第一誌願,不過差了幾分,沒考上,所以上研究生的時候補回來。”
  “認準一條路走到黑,絕不回頭,難怪嫁不出去,”說著鄧牧華自嘲的一笑,“不說你了,我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晚上又要被逼著去相親。”
  鄧牧華比之璐大了兩歲,今年就要步入三十大關,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有結婚,被家中父母長輩都快逼瘋了,平時那麽穩重的一個人,說起相親就像個孩子一樣沮喪。這幾年來,她前後相親不下五十次,各色人等都認識得差不多,經曆也豐富多彩;之璐有次玩笑說她完全可以借助資源便利寫寫《相親寶典》賺賺稿費,這個建議被鄧牧華一個白眼送了回去,她說,我已經很鬱悶了,再寫書豈不是把鬱悶放大百倍千倍?
  餐廳裏有液晶電視,正在播送本省的午間新聞,大幅報道最近在市裏召開的一年一度的大型財富論壇的相關新聞。電視所在的方向雖然在之璐身後,她還是聽到熟悉的名字飄過,眸子裏暗光一現,下意識回了頭,看到了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時,思緒不受控製的飄遠。
  鄧牧華見到她怔然且若有所思的模樣,拿著勺子在她麵前一晃,細白色的銀光微微晃動,那光芒如此灼眼,之璐忍不住別開了目光,緩緩的把目光轉回來,清明如斯。鄧牧華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電視,並無意外的“哦”一聲,念著屏幕上的字:“安業集團董事長葉仲鍔?原來是他,這麽年輕英俊,真意外。”
  “哦,”之璐愣愣的說,“你認識他?”
  “你以為我兩耳不聞窗外事?我有時也會翻翻財經新聞的。葉仲鍔是什麽人啊,都不知道你這兩三年的記者是怎麽幹下來的,”鄧牧華感慨,“有錢有權,年輕,長得又不錯,真是現實版的天之驕子。不知道他結婚了沒有,如果沒結婚的話,恐怕本省一半女性都想方設法的想要嫁給他。”
  剛進雜誌社的時候鄧牧華讓她填個人信息,她踟躕再三還是填下“未婚”兩個字,鄧牧華在旁邊看著,拍拍她,語氣如此悲憫的說,想不到啊,怎麽都沒想到曾經大名鼎鼎的文學院的院花也淪落到這個地步,跟我一樣嫁不出去,可歎啊。
  本想說什麽話,頓一頓,那句話在喉嚨打個結,終於吞回去了。之璐勉強讓自己露出滿不在乎的微笑來:“哦,我覺得這個新聞稿寫的不夠精煉,用詞不準。”
  鄧牧華連連搖頭:“你以為你還是記者啊。”
  不覺悵然,的確不是了。不但做不了記者,連家都沒了。電視裏,一身深色西服的葉仲鍔在正在回答記者的提問,他個子很高,肩膀寬挺,他曆來都這樣,什麽衣服都能穿得好看。此刻他麵帶微笑,眉毛稍微上揚,聲音一如繼往的溫潤低沉。
  想不到兩個月後她聽見他的聲音,居然是在電視裏。他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來著?是在民政局吧。他簽完了字,把筆遞給她;她沒接,從包裏拿出自己的筆,一筆一劃的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力透紙背。眼角餘光看到他握著筆的手在空中停了一會,片刻後才收回去,這個時候他說,之璐,如果你的脾氣不改,以後會吃虧的。
  真是氣苦。她沒勇氣看他,隻是笑了笑,恭喜你了。
  其實他們要離婚的消息傳開後,她的父母,家中的長輩,甚至八十多歲眼睛半盲的奶奶都來勸她別再跟以前一樣倔強下去,建議她低聲下氣的求求葉仲鍔,兩個人試著重新開始。怎麽算,他們結婚還不到三年,三年之癢都不到,豈不是叫人扼腕,而且女人不像男人,離婚後再嫁就困難了。之璐自己也承認,她在學習工作上是倔,非常較真,但大事上她不糊塗;不是沒想過求他,甚至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辦法都想過,不過男人的心都不在了,再求又有什麽用?什麽都沒了,自尊不能再丟了。
  越想腦子越疼,在暖氣太足的辦公室昏昏沉沉的熬了一個下午,稿子還沒有看完,她收拾了一下準備帶回家看,剛剛站起來就到了魯建中的電話,他言簡意賅:“鍾小姐,麻煩你來公安局一趟。”
  雜誌社在市中心,公安局卻在另一個區,有一定距離,正常情況下花三十分鍾能到。不巧的是,當天堵車情況嚴重,她足足花了一個半小時才趕到公安局,彼時天已然黑盡。之璐對公安局並不陌生,一名值班警察還是帶著她上了樓,指著走廊盡頭的房間說:“魯副隊長在裏麵。”
  魯建中還沒有下班,在刑偵隊辦公室等她,之璐進屋的時候他正站在燈下在看一遝報告,他身材高大,幾乎擋住了燈光,背光的緣故,深色的製服幾乎變成全黑。看到她來,他嚴肅的神情稍微緩和,請她坐下後問她要不要喝水,之璐心裏有事,哪裏還喝得下水,直接問:“到底怎麽樣了?”
  “法醫的鑒定報告出來了,我想你有必要知道,”魯建中把手裏的報告放回桌子上,眉毛凝著,“直接死因是心髒上的傷口,切中動脈血管,一刀斃命,幹淨利落,許惠淑沒有時間尖叫,所以沒有鄰居聽到屋子裏的動靜;看起,是確認死亡之後,才被肢解的。”
  之璐凝神聽著,緩緩點頭:“那就是說,許大姐死前並沒有受太多苦?”
  “你要這麽理解也可以,”魯建中看著她,簡單的敘述著事情經過,“從凶器和傷口的痕跡來看,我們可以確定,有兩個凶手,殺人的是一個,也是主導;分屍的是另外一個凶手,是從犯。四肢上的傷口破損很多,手法相當生澀,下手的時候有所猶豫,大概是被另一名凶手逼迫的。”
  之璐大腦混亂:“兩個凶手,怎麽會?”
  魯建中表情相當嚴肅,四周的空氣也隨之凝固起來,“這件案子已經立案。我今天去找過李凡,調查了一下情況,人人都許惠淑善良溫和,脾氣很好,平時話也不多,隻知道埋頭做事,再苦再累都沒有抱怨過,沒人相信她會被人謀殺。”
  說著他身子前傾了一點,燈光在眼瞼下投下了淡淡的陰影。屋子很安靜,製服摩擦帶出了一點細微的聲音,沙沙的,好像雨粒從瓦片上滾過去。
  “疑點雖然多,但是也不是不能解釋;善良的人會被謀殺,最有可能的解釋,她參與到了什麽事情裏麵,而且還是被動參與。我們了解情況的時候知道,她有時下班較晚,要八點後才能離開。這期間,她很有可能看到了什麽不該看到的東西,涉及到了某些人的隱私和利益。因此被人殺人滅口。要知道,嘉禾路那帶本就是是非之地。”
  “說得極好,太對了,”之璐拍掌叫好,這席話頗有醍醐灌頂之感,“怎麽想都隻有這種解釋能說通。”
  魯建中頓一頓:“鍾小姐,方便的話,周末的時候,我想見見那個女孩,她應該會知道什麽。”
  “怎麽可能,魯警官,實話說,我覺得不可能,”之璐連連擺手,“小裏如果知道什麽事情,肯定會說的。”
  “你沒說錯,但如果楊裏並不明白母親隨口告訴她的那件事情的重要性呢?”魯建中站起來,在屋子一圈一圈的走動:“她們母女相依為命,非常親密,如果許惠淑看到了什麽事情,回去應該會對楊裏提到;而很多事情,我們看到了就隻是看到了,不會深想,也卻不會知道它對後來的影響。” '
  “恩,對的,”之璐沉思,越想越覺得有理,她被這番話徹底說服了,點點頭說,“就好比我今天隨便給一位路人遞了一杯水,幾年後竟然發現那個人竟然是國家主席。細節決定成敗,有的時候,也決定了生死。”
  魯建中嘴角一彎,露出一點笑意:“鍾小姐果然是編輯,這個例子很好,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之璐緊縮的眉頭這才打開點,“那好,我回去問問小裏,周末的時候我帶她來公安局,你再問一問。”
  說著瞄到牆上的時間,快到八點了。之璐站起來,隨口問:“魯警官,你還不下班?”他的確準備下班了,之璐就在公安局門口等他出來。他換上了隨意的便服,加上留著短短平頭,看上去比穿製服年輕了好幾歲,反差之大,看得之璐一怔,嘴角漾出一個微笑:“都快認不出來了。”
  雖然聽這話沒有一百次也有五十次,可從她嘴裏說出來仿佛變了個味道。魯建中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她個子高挑清瘦,鬆軟的圍巾在脖子上繞了一圈,再垂下來,幾乎快到膝蓋;她穿著厚厚的大衣,但依然能看出美好的身材。五官不掩疲憊,但眉眼無一不動人,她就那麽雲淡風輕的站在門口,緩緩轉過頭,對他微笑。他忽然覺得鼻酸。
  兩個人低低的聊天,案子太沉重,重得仿佛想暫時放下它;繞了個彎,路邊燈下有人在買烤紅薯,香得空氣都是甜的。這一天之璐都沒吃什麽東西,此時才覺得餓,腳步不由得一滯。
  魯建中心口一動,對她說“等等”,幾步奔過去買了紅薯拿回來遞給她:“下班了就來公安局了吧,沒吃飯?”
  之路怔了怔,想起了好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葉仲鍔一個電話打到寢室,吼她,你不是說要來機場接我嗎,人呢?
  那時她上研一,空餘時間多,平時沒事就在網上寫帖子或因不同觀點與人論戰,往往爭論得血液沸騰,不亦樂乎,電話來的時候,她嚇得魂都快散了,衝出寢室,打了車去機場,在出租車裏給他打電話,小心翼翼的問,會開得怎麽樣?順利麽?他不說好與不好,就在電話那頭“嘿嘿”冷笑,笑得之璐渾身冷了熱熱了冷,再也熱不起來了。
  見麵後她低眉順眼,乖乖去找他的行李獻殷勤卻死活沒找到,詫異的時候他攬過她大步流星的朝候機廳出口走,同時說,行李我已經讓司機帶回去了。
  之璐瞪眼,恨不得吃了他,氣惱的說,既然有司機來接,那你怎麽不一起回去,還讓我來接你?你不是折騰我嗎。
  葉仲鍔斜眼看她,毫不留情的反擊,我在機場等你那麽久,你忘記遲到了反而有理?
  結果兩人還是打車回了市區,一路上他都板著臉,仿佛帶著青銅麵具;之璐拿他沒轍,下車後恰好看到路邊有人在賣烤紅薯,香得她的胃都在打結,翻江倒海好不熱鬧。她抱著他的胳膊,仰起臉賠罪的笑,別生氣啦別生氣啦。你要不要吃?很香的。
  其實後來她才知道葉仲鍔從來也不喜歡吃這些路邊小吃,那天卻不知怎麽了,看了看她,冷靜的宣布,除非你喂我。
  一時間想得有些遠,她眼睛一垂,又迅速的抬起眼皮,從魯建中手裏接過還有些發燙的烤紅薯,連聲道謝,然後說:“果然是警察,觀察入微啊。”
  魯建中微笑不答,目光在她臉上微做停留,放在開口道:“其實我也沒吃完飯,不介意的話,一起去吃飯吧。我請客。”
  “不了,我回去的時候小裏也要下晚自習了。我回家去等她。”之路看了看時間,“改天吧,再說,就算請也是我請啊。”
  兩人的家是一個方向,坐的是同一班公車,車上人不多,說話聲也稀少,之璐掰著紅薯小塊小塊的吃,香氣飄落的到處都是,胃仿佛也漸漸暖了起來。

  [四]
  推開門,照例是清冷一片,窗簾緊閉,拉得極其嚴實,月光透過玻璃窗戶漫了進來,在銀色的光芒下,客廳的家具沙發都顯色陰森可怖,仿佛有了生命,麵目不善的盯著她。之璐心慌,冷汗堆積在手心,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才安心。一人住獨居或者獨處,回憶總是不期而遇,往往在自己察覺之前就已經開始悵然。
  剛剛拿起電視遙控器,客廳的電話響了,之璐詫異,盡管懶得動,還是不得不站起來,探出身子抓起電話。
  結果這通電話是數月不見的李凡打來的,他一開口就出言責備:“之璐,你居然換了電話號碼,夠可以啊。”
  離婚後之璐把家裏的座機和手機的號碼全部換掉,她不認為葉仲鍔還會想她,即使他要找她,辦法也多得很。換號的原因簡單,隻有一個,為了避開旁人的問訊。她做記者那會,朋友很多,家裏的電話不少人都知道,時常打來,仿佛熱線電話;不然就是突發新聞,電話一響就要往外跑。好幾次剛剛睡下事情就來了。葉仲鍔為此非常惱火,坐在床上冷冰冰的說,就你鍾大記者忙,我不忙?之璐一邊換衣服,一邊回頭說,當然不一樣啊,我又不是單位的老板,我又沒有那麽多助理秘書。葉仲鍔瞥她一眼,陰鬱得可怕。
  “李總你那麽神通廣大,還用得著我告訴麽,”之璐打起精神說,“你現在撥的號碼是什麽?”
  “我問你,你跟仲鍔真的離婚了?”李凡問,“我今天才聽說的。”
  這種事情,能假得了麽。之璐靜了片刻,沉默也就是答案了。“原來真離了,開始還以為是假的,真的想不到啊。”李凡聲音裏倒聽不出多少的遺憾。 .
  “什麽事?”之璐不想就離婚這個問題討論下去,直接切入正題。
  “今天市公安局的刑警找了我,說了許惠淑被人殺害的事情,你跟那對母女關係不錯吧,我來問問你怎麽樣了。”
  “我很好,謝謝你擔心。”之璐立刻說。
  李凡在電話那頭笑了笑:“那就好。聽我說,之璐,人都是要死的,傷心也沒有用。如果你心情不好或者有事要幫忙,還跟開始一樣,隨時都可以找我。朋友一場,我一定拔刀相助。” '
  收了線,覺得胸口有陣暖意。李凡是之璐在一次大型活動中認識的,兩人談得來,關係也不錯,在給許惠淑工作的事情他幫了大忙,之璐非常感激,為了表示感激請他去吃飯,結果在飯店走廊裏遇到葉仲鍔,方才尷尬的發現他們相識很久,現在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葉仲鍔跟李凡握手,親切的寒暄,怎麽看都是關係還不錯的朋友之間的那種寒暄,但回家後,葉仲鍔的臉色就鄭重起來,直接問她,你怎麽會認識李凡?我告訴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之璐很不滿意他的說法,立刻反駁回去,李凡人很好啊。你怎麽回事?怎麽忽然幹涉我交友了?我可告訴你啊,這可不是出嫁從夫的時代。
  葉仲鍔不說話,盯著她看,眼睛裏有暗暗的光;最後他一把攔腰抱起她離開地麵,把她的耳垂含在嘴裏,輕輕的一舔,聲音帶著某個時候特有的沙啞感性,徐徐說,老婆大人,我會吃醋的。
  她於是笑著吻回去。
  那個時候,他們算不算相愛?隻是太多的事情都經不起時間的磨損,最後隻留下殘破的記憶。
  正想著,楊裏下自習回來了。之璐倒了水遞給她,同時問:“還不要吃點什麽?我煮了點湯圓。”
  楊裏搖頭:“在學校吃過晚飯。”
  之璐想一想,把魯建中的那番話一一轉述給楊裏聽;聽完楊裏震驚極了,小臉一陣青一陣白,仿佛是又要哭出來:“之璐姐,沒有啊。媽媽沒跟我說過什麽啊,都是些普通的事情,如果她真看到了什麽,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那神情看得之璐心疼,她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肩頭:“沒事了。我就是隨便問問,平時有空,你再好好想看,什麽細節都可以,想起什麽就告訴我。” .
  楊裏“嗯”了一聲。她精神不好,有點恍惚,但還是去了二層的書房看書學習。之璐看著她瘦瘦的背影,歎了口氣。這個時候說勸慰的話,毫無用處。哪怕言辭再為華美妥帖,那都是別人的感受,沒有經曆過這一切的人,永遠無法體會。之璐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楊裏也已經想到了,就是像現在這樣,讓自己忙起來,很忙,就可以不用再想其他,不用麵對,也不用追問。
  是啊,人生的困境和傷痛已經讓她們無處藏身,生活經不起任何的拷問。
  睡覺前之璐開始看稿子。前幾份毫無特色,最後那個中篇小說到相當有趣。作者叫吳薑,發表過數篇文章,在正統文學界還算是新人,善用另類的寫作方法,都帶著卡夫卡的特色。初看總是以為是偵探小說,細看之下才發覺不是,作者要寫的,是一種詭秘的,失狂的,曖昧的,絕望的,無所遁形的生活。
  小說到了最後,之璐渾身一驚。女主角被人殺害,四肢被人肢解,散落在房間各處,凶手被抓獲。她盯著雜誌上的字,很久之後那寫字才有了意義——女主角的死亡方式,和許惠淑完全一樣。
  第二天一上班,之璐按照稿子上的電話,給吳薑打了個電話,聽聲音是個不算年輕的女子,說話聲音不高,但很有禮貌。因為等不及,介紹自己之後,之璐立刻就問:“請問您的《藍白色的日光》這篇文章有多少人看過呢?都是什麽人?”
  吳薑很清楚的回答:“這可真不清楚了。這是我一篇舊文改出來的。好多朋友都看過,而且我曾經把這篇文章帖到我的博客裏,很多網站都有轉載。”
  之璐讓自己平靜下來,再問:“你的舊文裏,女主角是怎麽死的?”
  “結局一個字都沒動,”她說,“五六年前的文章了,那時候限於能力,沒有寫得很好,卻又舍不得這個題材,現在重新改了改,虛構的成分多了,但是可能更真實一點。”
  因為魯建中負責這個案子,隨後之璐一個電話打過去匯報情況,可很多事情電話裏說不清楚,她那麽心急,趁著中午的時間去了公安局,把自己知道的情況一一說了一遍,最後把吳薑前後兩版的稿子遞過去。魯建中看後,沉思了一會,說:“有可能凶手是吳薑的書迷,從這個小說得到一些靈感;但也不排除巧合的可能性。不論怎麽說,值得注意。”
  “真是千頭萬緒,不論怎麽說,魯警官,這個案子拜托你了。”
  她一蹙眉,眉心就會出現兩條細細的紋路,魯建中手心一動,就要撫上去,可到底克製了自己,隻是溫和的開口,讓她帶著楊裏,把她母親遺體領回去。他盡力把這件事情說的輕鬆,可好幾年的刑警不是白當的,他深知,那一幕發生的時候絕對不輕鬆。
  果不其然,好些天沒有流淚的楊裏在看到母親遺體的那一霎那淚流不止,仿佛身體裏所有的水分都都從淚腺那裏湧出來。她隻是流淚,卻沒有哭聲,抱著母親的殘破的身體不肯鬆手,說不出來任何話,隻是一口一個的“媽媽”,最後還是旁人把她拉開。
  之璐抱著她,任憑她在自己的懷裏瑟瑟發抖,同時也明白了,自己是懷裏這個女孩子僅有的依靠了。母女倆在江州再無親人,能幫忙的人幾乎沒有,不過這也有好處,至少繁冗的葬禮可以省略了。
  那一天,她和楊裏簡直是一秒一秒的熬過去的。她以前也沒有處理後事的經驗,從來不知道會這麽辛苦,忙亂的聯係殯儀館和公墓,花錢不說,還特別麻煩。離婚的時候是心累,以前做記者的時候是身體累;現在二者都占齊了,既是心累,身體也累,頭重腳輕,記憶都浮了起來。她沒有睡覺,幾乎徹底虛脫,最後抬腿都覺得困難。如果沒有魯建中的幫忙,她懷疑自己是否會被累垮。
  許惠淑是在清晨下葬的,時間很早,霧氣沒有全散,把他們的衣服都打濕了。葬禮結束後,她牽著楊裏的手離開公墓。楊裏沉默著,好像不會說話了。魯建中執意要送她們回家,她這一天都沒說什麽話,直到回了家,她才抱著之璐,喃喃的重複:“謝謝你,之璐姐,謝謝,謝謝你。”
  之璐拍著她的頭發,帶著她去浴室,放水給她洗澡,因為怕她昏過去一直守在外麵,最後送她回了房間,關上門才出來。
  時間還早,正是上午,陽光有些溫暖的趟入客廳。回到客廳,跟坐在沙發裏的魯建中微笑“久等了”,說著她坐到另一隻沙發上,拿起茶幾上的刀子削水果。 "
  魯建中略略掃一眼這棟房子,很大,裝修得非常漂亮典雅,是一個家的樣子,可是卻找不到任何照片。這樣的地段,這樣一套房子,一般人是不可能負擔得起的。他想起以前查過的案子,獨居的漂亮的女人,住著昂貴的房子,還有什麽別的可能性麽?他心裏無端蒙上了一層灰暗的情緒,沉思片刻,還是問出來:“楊裏沒來的時候,你一個人住這裏?”
  詫異的一愣,之璐無意隱瞞,費力的笑著解釋:“我怎麽買得起這樣的房子,是我……前夫的。”頓一頓後她繼續說,“離婚後,他把房子留給了我。”
  這次輪到魯建中心中五味翻騰,問:“你結過婚?”說完也覺得自己問錯了,這樣的女子,有才有貌,追求的人可以排成長隊,自己怎麽會認為她沒有結婚?
  之璐把削好的蘋果放到茶幾上,微微點了點頭。
  “為什麽?”問完發覺失言,立刻補救,“對不起,我問錯了。”
  沉默很久,之璐回答:“他不要我了。”
  那天她從外地采訪回來,累得筋疲力竭,還是做了一大桌子菜等他,然後一等就等到了淩晨。葉仲鍔喝得有點多,但看她時的眼睛還是明亮的,可見並沒有很醉。她接過他的包,過去攙扶他,盡管沒有必要,他也任她扶著,攬著她的腰,頭不輕不重的壓在她的肩上。
  就在那一瞬,之璐聞到了他襯衣上格外性感誘人的香水味道。那香味很濃很密,濃得讓她頭暈,於是她摔開手退開好幾步,在玄關的發白的燈光下看著葉仲鍔,一眨不眨,臉僵得不會動彈。
  葉仲鍔站穩之後,緩緩側頭,起初麵孔上是詫異,後來嘴角往上一揚,用狹長漂亮的眼睛看著她,隻是看著她,聲音毫無波瀾,不帶任何感情:“知道昨天是什麽日子?”
  之璐站在原地,愣了愣,說:“啊?”
  葉仲鍔很久之後回到客廳坐下,喝盡茶杯裏的水,闔上了眼睛,聲音平和,純粹是陳述一個事實,而不是征詢意見。他說:“我們離婚吧。”
  等了一個晚上,沒想到等到的是這樣一句話。若是以前,若是其他事情,她會問問“為什麽”,但如果是離婚這樣的大事,她反而無從開口,這個時候說什麽好?心髒劇烈的跳動,仿佛血液全都堆積在了那裏,最後沉默著,走回了臥室。她第一次覺得橘紅色的壁燈光芒紮眼,照得她清清楚楚,逃離無路,無所遁形。她關了燈在黑暗發呆,半夜的時候聽到臥室浴室的水聲傳來,片刻後他掀開被子,從另一邊上了床。她恍恍惚惚覺得,洗澡後,他身上的那種香味仿佛淡了一些。
  她想,是什麽把他們變成了這樣?不是不知道他們之間已經五癆七傷,可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把“離婚”兩個字說了出來,以前的承諾在此刻徹底淪落為一句空話。

  [五]
  在家裏休息了兩天,回去上班時,鄧牧華發覺她又憔悴下去幾分,問了事情經過,沒好氣的罵她:“你真是傻,這麽大的事情,不會找人幫忙麽?”
  之璐笑了笑:“沒事,都過去了。”
  “我看你遲早有一天會被累死。”鄧牧華搖頭歎氣。
  她笑著低頭看稿子。
  這幾天她失眠的症狀比以往更厲害,以前吃了安眠藥還管用,現在吃了安眠藥卻半點都不管用,好不容易掙紮著睡下,可眼睛一睜,天又亮了,不得不起來上班。楊裏這時候體現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點,她起床起的較早,這幾天的早飯都是她準備的。這個孩子確實太懂事了,之璐不由得想,好像回報也來的太快了一點。 .
  正想著,鄧牧華扔了個化妝鏡給她,說:“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皮膚白的好像鬼一樣,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吧,吃完午飯我送你去。”
  駭然,拿著鏡子一看,膚色接近透明,血管仿佛都能看見,的確是不健康的預兆。之璐想起最近的失眠頭暈耳鳴,點了點頭,她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有數,也認為的確應該去醫院檢查一下。
  出版社給各大主編都配了車,鄧牧華也有一輛,小小的銀色車子,她膽子不大,開得也不快,在路上溫吞吞不緊不慢的走,被無數車子超過去。之璐好笑的搖了搖頭,鄧牧華瞪眼:“你嫌我開得不開?你自己開車試一試?”
  “我不敢。”之璐擺手。
  她拿過駕照,不過幾乎沒獨立開過車,一上駕駛席手心直冒冷汗,沒膽子自己開車;起初不忙的時候,葉仲鍔會送她上班,幾天後她覺得他那車子太過招搖,然後死活不讓他送,寧可自己早起去兩三條街外坐公車或者打車。她倔強起來誰也沒轍,葉仲鍔生氣固然生氣,但最後也隻是歎氣,不得不由著她。
  到醫院樓下時,鄧牧華把車開到停車場,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再說“一會有人來接我們。”果不其然,來人是個書卷氣很濃的醫生,帶著一副眼鏡,臉上有和藹的笑容。之璐會意,壓低聲音問,上次的相親對象?還不錯嗎。鄧牧華不好意思,臉頰一時竟有些發紅。來人走近之後,很親切的跟鄧牧華閑聊兩句,轉頭看向之璐,略略一愣。
  之璐用眼角餘光瞥一眼鄧牧華,曖昧的笑;鄧牧華佯作不覺,為二人介紹:“這是我的同事也是以前的師妹,鍾之璐,你叫她小鍾就可以了;這位是我的朋友,賀清寧賀醫生。”
  “您好,賀醫生。”之璐笑著伸手。
  賀清寧笑容格外禮貌:“你好,鍾記者。我們倒不是第一次見麵了,不過你有可能不記得了。”
  之璐尷尬的“哦”了一聲,她實在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見過這位醫生,真是有點窘迫;鄧牧華也詫異:“你們什麽時候見過?”
  “去年的事情了,葉書記的夫人劉女士闌尾炎住院的時候,曾經見過葉先生和鍾記者,那時他們天天進出醫院,我怎麽都會有點印象,”賀清寧笑著把頭轉向之璐,“對了,劉女士現在身體怎麽樣?”
  “啊,很好。”之璐胡亂答了兩句。實際上離婚後她就沒有再去過葉仲鍔父母家,最後一次去的時候是通知他們二位離婚的事情,公公葉青茂對她向來都是和藹可親甚至偏愛的,那日臉陰鬱的可怕,照例沒有訓她,隻是把葉仲鍔叫到書房裏去罵了一頓,罵的什麽她沒聽到,隻看到葉仲鍔垂頭喪氣的出來,他向來都是精神奕奕神采飛揚,唯獨那次,心事重重的低著頭,仿佛永遠都不想抬起來。
  一邊的鄧牧華卻糊塗了:“什麽葉書記?”
  賀清寧反而吃驚的看著她,再看看之璐,說:“哦,你不知道?省委副書記葉青茂書記啊。”
  之璐明顯感覺到手臂一疼,半晌後才察覺鄧牧華原來是狠狠掐了她一把。門診大樓後是各大住院部,賀清寧走在眼前,領著二人往裏走,鄧牧華壓低聲音一路盤問,之璐苦笑,那麽不願意揭開的傷疤再次被人揭開了。她三言兩語的把事情講給鄧牧華聽,說:“師姐,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瞞你,我來南方文藝工作的時候,恰好跟他離婚……”
  說得鄧牧華表情詭異的不停變化,最後隻化為長長歎息,感慨:“這樣的老公,這樣的家世,哪個女人願意離婚?哦,肯定是他對不起你了。那段時間你天天喝醉,也是因為這個吧?鍾之璐你真是傻啊,離了就離了,借酒消愁有用麽?早知道這樣叫上我陪你喝酒,也有伴啊。”
  之璐想說什麽,習慣性的再次感覺到頭暈耳鳴,恍恍惚惚中,下麵要說的話也都忘的差不多了。
  因為有賀清寧在一旁,熟人熟事,下午的常規檢查進行得還算快速,五點半前已經全部檢查完,結果都無大礙,惟有抽血要等到明天早上再來。
  時間還早,他們一起出去吃晚飯。醫院在市中心,附近有很多不錯的飯店,檔次也都不錯。因為之璐明天一早要抽血化驗不能吃太油膩,賀清寧於是請她們一家香粥店喝粥,粥店相當熱鬧,人來人往,喧嘩聲不絕於耳。正值下班時期,從二樓的窗戶看下去,街道上人潮洶湧,馬路寬闊,人群順流逆流,無不行色匆匆,人人麵孔上都帶著相似的神情。
  很久沒有今天這樣貼近生活,之璐沒來的生出幾分悵然,她一口一口的喝著粥,沒有說話,仿佛整個人都精神全都被那碗粥吸引走了。鄧牧華拍拍她:“要不要我唱三閭大夫魂兮歸來?”
  之璐一愣,尷尬的笑了,連聲道歉。鄧牧華跟賀清寧交換一個眼神,再慢條斯理的問:“想什麽?”
  這樣的默契恐怕不是最近一兩次相親就建立起來的。之璐放下盛粥的青瓷小碗,說:“其實沒想什麽,如果你們一定要問,我正在想你們倆怎麽認識的。”
  鄧牧華撐不住笑了:“我們認識倒是早,不過沒想到相親的時候又遇到了。”
  賀清寧在旁邊笑邊補充:“《我最好朋友的婚禮》那部電影,看過沒有?差不多這麽回事。”
  從他們的敘述中,很快直到了他們發展的的大概輪廓。就像那部電影一樣,兩人曾經是很好的朋友,曾經一次開玩笑說,如果到了三十歲還還是女未嫁男未婚,就跟對方結婚。說這話的時候,也不是對對方沒感覺,但戲言的成分更多;再次遇到,兩個人就有點認命的意思了。
  之璐笑著低下頭,沒有表態,亦沒有開口。別人想方設法的結婚,而她卻被婚姻無情的一腳踢了出來,煢煢孑立,孤身一人,什麽都沒有了,早知道這樣,那時應該聽葉仲鍔的話,要個孩子,也許有了孩子,他們就不會離婚……婚姻那棟圍城,唯有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其中的苦樂,真的隻有自己才能知道。有人可以如魚得水,有人卻如困愁城。
  氣氛正熱烈時,鄧牧華問她:“之璐,你別怪我多嘴。我也想問問你,你跟葉仲鍔怎麽認識的?”
  之璐一愣。是啊,怎麽認識的?
  那個時候她剛上研究生,因為學新聞的關係,所以加入了校報的記者編輯隊伍,她的確有新聞記者的天賦,沒寫幾篇稿子就已經漸有名氣,有篇反映大學生生活的新聞稿上了省裏的日報。就是那個時候,她接到了采訪葉仲鍔的任務。
  葉仲鍔曾是本校師兄,年輕輕輕從美國名校博士畢業,回國後不到兩年就在證券行業的闖開一片天地,加上長得英俊,哪方麵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本來那場報告會是給經濟管理學院的學生做的專場報告,結果到場的人數起碼是預計的一倍,可以容納六七起百人的報告廳給擁堵的水泄不通。他的報告很短,並且出色;隨後的提問就太長了,根本沒留給記者任何時間。鍾之璐拚了命才擠到報告廳後台,終於追上正打算和經管院院長離開的葉仲鍔。
  她跑得太急,差點一頭栽倒他懷裏。忙忙的站穩,她報了自己的身份來意,要求采訪,同時表示,如果他現在沒空,可以約定時間。
  他看著她,非常禮貌的問,請問你要采訪什麽?
  之璐深吸一口氣,說,葉先生,您認為銀行係基金,即是銀行自己發現基金在未來幾年內可不可能實現,如果可能,將會對市場造成多大影響?
  那個時候一般人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基金,銀行係基金更是前所未聞;葉仲鍔明顯沒想到有人會提這樣一個問題,眼角一跳,短暫的沉吟後問,你是金融係的學生?
  之璐笑盈盈回答,葉先生,現在是我采訪您,不是您采訪我。您回答了我的問題,我再回答您也不遲。
  說完看到葉仲鍔眉尾嘴角同時一揚,緩緩帶出好看的笑意,深邃的五官生動得讓人有撫摸的欲望;她站在他麵前,抬眸看他,一樣氣定神閑的微笑。隨後葉仲鍔遞給她名片,解釋說,這個問題很複雜,目前我時間緊張,請你晚一點或者明天給我打電話。
  第二天她按照他辦公室的電話打了過去,原以為將會是電話采訪,紙筆和經濟學大辭典放在手邊備好,可是卻沒想到他約她出去。她有種奔赴鴻門宴的感覺,不過為了稿子,硬著頭皮還是去了。見麵的地方是一家氣氛極好且幽靜的咖啡館,有著單獨的小隔間。他為她叫了咖啡,她並不喜歡喝,可出於禮貌,強忍著喝了兩口。
  葉仲鍔不動聲色的打量她,隨後瞥到她的記事本,說:“原來你不是金融係的學生。”
  “恩,”之璐此時無意隱瞞,“我本科學中文,現在學新聞。”
  “以後打算做記者?”
  之璐點頭。
  “那你怎麽會對金融界的動向這麽清楚?”
  之璐抿嘴笑了笑:“我父母都在銀行工作。”再說,既然要采訪他,怎麽都要做好準備工作。鍾之璐有個長處,就是收集信息和概括綜合的能力極強,她總是能夠在最短的時間裏成為那方麵的專家,加上善於引導話題,從來跟人有話可談。不過這次即使她準備工作做得再足,可到底不是那一行,開始還能一問一答有來有往,可話題很快就被葉仲鍔帶著跑掉,被徹底的給卡在了中間,半句話也搭不上,隻好搖晃著筆杆子刷刷記錄,也不再提問。
  葉仲鍔解釋完何謂投資風格對市場的影響之後,微微笑了:“怎麽?采訪完了,沒問題了?”
  “這到沒有,我問題還多。”之璐莞爾,老實交待,“雖然我不太懂,不過也知道這些分析和別人想聽都聽不到,我記下來帶回去造福大眾,豈不是很好?”
  葉仲鍔眉毛一挑,身子前傾:“你還有什麽要問的?”
  想不到看來如此高不可攀的葉仲鍔態度會那麽的好,之璐欣喜的連連道謝:“啊,是嗎?謝謝謝謝。其實也不是我的問題。是同學們托我來問你的……”說到這裏她覺得慚愧,想起自己的平時信奉的職業道德,立刻改了口,“沒什麽問題。沒有了。謝謝你,葉先生。”
  她欠欠身,收拾包站起來要去結賬,防不勝防的發現這個地方的咖啡價格比一般的咖啡店竟然貴出一倍,一下就傻眼了。愣神的時候葉仲鍔已經走到了她前麵,她唬了一跳,追上去,拿著錢包也要去結賬。葉仲鍔下意識伸手一擋,巧合的抓住了她的手。她手指手心微涼,卻柔軟得不可思議,他一時竟然不能放開;片刻後才想起自己失態,迅速鬆開手,說:“我請你。請你不要跟我爭。”
  “這怎麽行,是我采訪你,怎麽能讓你破費,”之璐一心想著付錢的事情,沒有注意到他的失態,依然是那副就事論事的神情,認真的說,“葉先生,我沒跟你開玩笑,我是說真的,這個是原則問題。”
  後來葉仲鍔說,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脾氣比驢子還要倔。哪怕付了錢後她連第二次轉車的錢都沒有,最後走了一個小時才回到學校,可還是要堅持付錢。
  為這個問題,談戀愛時兩人為此爭議很多次。在她的要求下,他們每次出去吃飯看電影堅決不去太貴的地方,因為她要求AA製;他給她買衣服她不答應,送她禮物她從來不肯要,唯一例外的是一條雕工精致的鉑金項鏈。那也是在他發脾氣後才收下的。
  那時葉仲鍔臉色刷的沉下來,聲音淩厲猶如冰淩,鍾之璐,你夠了沒有?你當我是什麽?
  她那時不知道這是多麽傷人的舉動,純粹是從心理上不能接受占男人便宜的行為,她想一想,如實回答說,你想想,如果我們以後分手了,我豈不是要欠你很多東西?我喜歡公平公正,不想占任何人的便宜。
  他氣極,想發火可是看到她的臉卻怎麽都發不出來,最後把憤怒統統化為擁抱的力度,恨不得把她鑲嵌到自己身體裏融為一體。他一字一句的說,鍾之璐,你聽好,我們不會分開。
  如此絕妙的反諷。
  離婚的時候,這句話仿佛一記耳光煽了回來,這一下不光是打在臉上,也打在心上。老人們都說,話不要說得太滿,說得好不如做得到,就是這個道理。半夜的時候想起來,她都不知道是該露出什麽表情,是感慨自己的先見之明好還是為這句話大哭一場來得痛快。她沒有勇氣看鏡子,所以從來也沒有機會得知那時真正的表情。她寧願不知道。

  [六]
  拿著化驗單從醫院裏出來,之璐在附近的十字路口前停住了腳步。有人踩著斑馬線穿過馬路,有人跟她一樣,駐足停在路口,表情不明。三月中午的天氣,已經有點熱了,陽光絨毛般灼人,樹木綠得初有規模,來往行人終不複冬天的臃腫。
  她茫然的看著綠燈亮起,半晌後緊一緊挎包,幾步小跑追上了其餘路人,來到對街。遠處的公車站人來人往,她心怯,隨即想起附近的有個地鐵站,腳步一頓,換了個方向離開。
  就是回頭的一霎那,她看到了葉仲鍔的車子正停在不遠處的省電視台門口,那裏並不是停車的地方,可見他更有可能去電視台裏辦事。想要不認得他的車子實在有些困難,何況車牌號實在是再熟沒有的。車窗緊閉,車身線條簡潔流暢,幽幽的閃著鉻色光芒,車子太好,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他跟你沒有關係了。她如是安慰自己,朝著既定的方向走,可卻怎麽也沒想到,幾秒鍾後她看到葉仲鍔和一群人從電視台大門出來,之璐的雙腿硬生生的就僵硬在路上。她識其中那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名叫戴柳,因為曾經做過好幾年的新聞主播的關係,氣質相當出眾。她跟葉仲鍔並肩而行,低聲交談,其餘人圍在他們身邊。從兩人的動作來看,應該是很熟識的。盡管以前就知道葉仲鍔跟她還有聯係,不過親眼看到,帶來的刺激還是非同一般。
  認識葉仲鍔後不久,之璐第一次聽說了戴柳。那個時候戴柳做主播做得風生水起,同時也跟葉仲鍔走得很近。任何一個社會的背麵都是暗流洶湧,各種勢力此消彼長,年輕漂亮的女子能在強手如林的省電視台立足,穩穩坐著第一新聞女主播的位子,沒有後台是不可能的,而戴柳的後台,就是葉仲鍔。
  那時她並不在乎葉仲鍔跟誰交往,跟她半點沒關係。再說,事情擺在眼前,她不會真的蠢到那個地步,以為在她出現之前,葉仲鍔沒有跟別的女人交往過。
  唯一確定的,是葉仲鍔一直在幫戴柳。去年這個時候她犯了錯誤,受到了上級嚴厲的批評,人人以為她會一蹶不振的時候,她轉入了幕後,現在是電視台新聞中心的副主任,依然風光無限。在謠言中,這個“東山再起”的故事裏,總是有葉仲鍔的身影出現。之璐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正確,她從來沒問過他。不論是結婚前還是結婚後,她一直試圖跟他和葉家劃清關係,不讓他們影響她的生活,她很少過問他的事,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收入是多少。
  別的說法就更有趣了。之璐也是新聞記者,各類消息也都有所耳聞,關於戴柳的各類小道消息一直都沒有中斷,而所有的流言公認一個觀點,戴柳之所以沒有結婚,就是在等葉仲鍔。
  跟葉仲鍔結婚後,之璐曾經在幾次大型的頒獎活動中見到過戴柳,兩人幾乎沒有說過話。但仿佛是給那些流言蜚語作注釋似的,戴柳看她的目光絕對不能稱得上友善。,
  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正麵接觸,是前不久她去電視台麵試,推開門,她赫然發現麵試的領導就是戴柳。之璐覺得相當尷尬,還是硬著頭皮坐下來。
  仿佛正常的麵試那樣,戴柳問她一些基本的問題,她也作了相應的回答。房間裏隻有她們兩個,戴柳漫不經心的拿著她的簡曆嘩嘩的翻動,片刻後愉快的笑了,緩緩開口,說,鍾大記者,你不用費勁了,我讓你來麵試,隻是想看看你現在這幅樣子。電視台不會要你,別的新聞單位也都不肯要你,道理你還不明白?沒了葉仲鍔,你什麽都不是了。
  醍醐灌頂。
  所有的自尊自信一霎那被踏成碎片,之璐雙手抽筋,扶著桌子站起來,伸出手說“請把我的簡曆還給我”;戴柳手一鬆,雪白的紙片從文件夾裏飛出來,掉在了地上;之璐在她麵前彎下腰,一張一張的收攏,然後離開。
  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麽快又見到戴柳,而且還跟葉仲鍔那麽親密。戴柳笑容如陽光般燦爛,一步三回頭的返回了電視台。倒真是深情款款。
  在這個念頭出現和消滅的時間內,葉仲鍔側過了頭,目光隨意的在空中一掃,最後在之璐所在的方向停了下來。之璐眉頭一緊,但他似乎完全沒有吃驚,遠遠的跟著她點了點頭,然後對身邊那幾位同樣西裝革履的男士略一頷首,朝她走了過來。
  原以為離婚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再見到他,這次重逢,實在有點出乎意料。之璐靜靜站在原地,垂下目光片刻,抬眸的時候他已經來到了他麵前,叫她的名字:“之璐。”
  “你好。”她客氣的回答。
  葉仲鍔穿著一套傑尼亞的深色西裝,係著條紋的領帶,布料質地很好,紋路細膩獨特;西裝裏是件浩白色的襯衣,手腕的袖口稍稍露出來一點,怎麽看都氣度不凡。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衣服襯托人,一種呢,根本不需要服裝的點綴,什麽都能穿的好看。他毫無疑問是後者。
  以前之璐很少關心他穿什麽,也不知道他衣服的牌子是什麽,他的衣服從來都是送到專門的店裏幹洗。離婚前,她收拾他的衣物,才發現他原來那麽挑剔,衣服基本上隻限於兩三個牌子。而她則跟他完全相反,有必要有空閑的時候她會刻意的打扮一下,但絕大部分的時候都是簡單收拾一下,做到整潔就出門。他們跟別的家庭截然相反。他們的朋友開玩笑時就說,不知道葉仲鍔怎麽忍下來的。
  “吃飯了沒有?”頓一頓後葉仲鍔開口,聲音低沉悅耳。
  她回答:“吃過了。打算回單位。”
  “我送你。”
  之璐知道他忙,搖搖頭:“不麻煩你了,地鐵就在附近。”
  葉仲鍔看一眼她,說:“順路。”
  昨天晚上她照料沒有睡好,吃了好幾片安眠藥才勉強的睡了一會,夢中依稀有腳步聲在頭頂上踩來踩去;今天早上若不是楊裏叫她,她幾乎連床都起不來。累得不想走路,更重要的是心裏有個地方作怪,於是她點頭:“哦,那謝謝你了。”
  他拉開車門請她上車,禮貌得讓人想讚美。之璐唇角勾起一絲笑意,怎麽說兩人也同床共枕了兩三年,現在怎麽客氣成這樣了?他沒有問她在哪裏上班,她也沒說,可上車後他跟司機說“去東南出版社一趟”,之璐心下一動,看來他是早知道自己的新工作了
  他們坐在後座,後排的位子依然舒適,還是跟以往一樣鬆軟,有著淡淡的皮革香味。這麽些天,之璐大腦第一次主動萌生出了睡意,忍不住想打盹,不知怎麽的,卻又不敢。理論上說,她什麽樣子他都見過並且了解,也不應該再有什麽不好意思。可離婚兩個字的存在,猶如王母的玉簪,硬生生的在兩人之間劃出了一條比銀河還要寬闊的鴻溝。
  她蹙著眉心,帶著些焦灼疲勞。從側麵看去,她五官柔和,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顯得楚楚動人。她是那種非常耐得住看的人,初看漂亮,細看更是有種驚豔的感覺,怎麽都不會看膩。雖然此時她臉色發白,但如果撫摸上去,一定又軟又熱。
  葉仲鍔一心一意的看這個曾經是自己妻子的女子,許久後問:“這個時候,你在這裏做什麽?”
  “拿化驗單。”
  葉仲鍔臉略微一沉:“化驗單?化驗什麽?”
  “全身檢查的結果,”說完後之璐補充一句,“昨天做了一個全身檢查。”
  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眼睛折射出一點細碎的光,臉部的線條一下子繃緊,然後立刻問:“結果怎麽樣?”
  “很好。”之璐看他一眼。原來,他居然還有點關心她。那一瞬間,他們仿佛回到最初。她躺在在醫院裏打點滴,而他坐在病床邊,一直握著她的手。
  他眼鋒從她全身掠過,說:“怎麽忽然想著去體檢?最近出了什麽事情?”
  “沒事。”之璐輕描淡寫的微笑,她隻能微笑。
  她想起拿到化驗單時賀清寧連連搖頭,問她昨晚是不是喝了酒又吃了很多的安眠藥。她承認了,賀清寧用醫生語氣警告她,你不是鐵打的。身體是你自己的,要愛惜。你本來就輕微貧血,還這麽糟塌自己?藥即是毒,知道不知道?安眠藥是那麽好吃的東西麽?更是毒藥!
  之璐無奈,訥訥說,賀醫生,我不吃安眠藥睡不著啊。我累,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睡不著。
  賀清寧問,你以前失眠嗎
  之璐澀然苦笑,沒有。離婚之後才開始失眠的。
  賀清寧搖了搖頭,抄了個地址和電話給她,說,你的問題不是身體的問題,我看是心病,我建議你去看看心理醫生,心病還要心藥醫。不過你不能再喝酒,也不能再吃安眠藥,身體受不了啊。
  她拿著心理醫生的地址和電話和一大遝化驗單離開了醫院,然後在醫院外碰到剛剛離婚的丈夫和大概是她前情敵的女人。起初她並不相信賀清寧關於心病的那番話,可遇到葉仲鍔了才不得不承認她的失眠和心病是大概是有關係的。不然她現在怎麽就困成了這樣,隻想抱著他,在他懷裏睡過去,最好是睡死過去,再也不用醒過來。
  可惜她已經沒有這個資格了。車子開得很快,很快就到了單位樓下。她打強精神拉開車門下車,對司機說“謝謝你,張師傅”;然後又看葉仲鍔,說了一句“謝謝”後啞在了那裏,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她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
  好在葉仲鍔的心思並不在這裏。他隻是看著她,目光湛然,卻沒有說話。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對上,霎那間,仿佛有東西在耳邊振蕩,她垂下眼睛,轉身折回公司。
  那下午之璐都神思恍惚,晚上單位為了慶祝雜誌發行量增加,一幫同事用公款大快朵頤。鄧牧華從賀清寧那裏知道她的身體狀況,很體貼的替她把所有的酒都擋下來。好容易熬到吃喝完畢,拖著又累又乏的身體回家。楊裏已經回來了,趴在客廳裏的茶幾上寫作業。見到她回來,到水又遞拖鞋,再問她要不要洗澡。
  之璐摁著額頭,問:“為什麽不去書房寫作業?”
  楊裏輕輕說:“去了書房就聽不到你開門的聲音了。”
  那瞬間真是覺得有火從心底燒起來了,叫人溫暖。之璐笑,笑完了再笑了一下,不論怎麽說,還是有人對她好的。楊裏從茶幾上那堆本子裏翻出作文本,問她:“之璐姐,我作文怎麽都寫不好,考試的時候怎麽辦呢?”
  之璐想了想:“八股文而已。寫什麽不重要,字跡工整,沒有病句就可以了。”
  楊裏“嗯”了一聲表示自己聽懂了;抱著書合本子上樓前,她站住,沒有回頭,開口:“之璐姐,我媽媽的案子……”這是她若幹天來第一次提起她的媽媽,聲音很輕,仿佛自言自語。
  “別擔心,我跟魯警官一直有聯係,”之璐覺得心口被塊大石頭堵上,艱難的說,“會查出來的。”說完覺得自己這話太沒說服力。魯建中並沒有告訴她多少事情,隻是說進展不大。按照規矩,隻要案件還在調查過程中,查案過程就應該保密。案件沒有偵破前,所有有關聯的人,包括她都有嫌疑。
  因為那晚沒吃安眠藥的關係,之璐躺在床上,手足冰涼,怎麽樣睡不著。她知道需要要休息,但是腦細胞不肯停下來,白天的發生的事情在她腦子裏翻來覆去的出現,一個畫麵連著一個畫麵,輪番上演不休。她拿起書開始看,可看不下去。實在熬不住了,就抱著電腦筆記本坐在床上上網,搜索治療失眠症的辦法,辦法倒真多,滿屏幕都是,但一條有用的都沒有。夜裏安靜,隻有她敲擊鍵盤的聲音在屋子裏回響。
  一番徒勞後,最後她再次倒在床上,拉過被子蒙上頭,恨不得可以永不見天日。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忽然有了聲音,很輕微很低沉的響動,有規律的響動著,初聽像摩擦,細聽又像是水滴。之璐警惕性還算高,或許是因為夜裏無事可做,她坐起來,再凝神細聽,聲音又沒了。睡下去後片刻,那種聲音再次出現,這次仿佛急促了一點,匆匆忙忙。半夜忽然出現消失的聲音總是讓她害怕,但今天仿佛例外,她把頭埋在膝蓋裏,悲哀的想,她都已經幻聽了。
  這樣終於熬到了窗外漸漸發白,她眼睛睜不開,可是還是不想睡,隻覺得這個時候比昨晚躺下去的時候累上了好幾倍。這樣熬下去,不知道還能堅持幾天。
  第二天是周末,楊裏一大早去了學校補課;之璐考慮再三,拿著賀清寧給她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心理谘詢公司。
  她的心理醫生名叫朱實,三十出頭的女子,得體大方,看上去就叫人舒服。知道她是賀清寧介紹來的,表示出了相當程度的熱情。她的確是個有辦法的人,很快就把情況問清楚,然後給出建議:“你失眠已經有兩個月,出現幻聽,哪怕是幻覺都是正常的。最有效的辦法,讓你前夫回來陪你再住一段時間。”
  之璐搖頭苦笑:“我隻是想要睡個好覺而已,別的辦法不行嗎?”
  朱實沉思:“那我再給你開另一種安眠藥,副作用小一些。”她寫著藥方,又問,“既然放不下為什麽又要答應離婚?百年修得同船渡,夫妻一場不容易啊。不是天大的原因,為什麽要離婚?”
  之璐垂眼,很久之後才有勇氣開口:“我想,他是沒辦法忍受我了。最開始,他想要孩子,我不想要,那段時間我執意就跟他分房睡覺;再後來,是工作上的事情,也是小吵不斷。離婚前兩個月,他跟我提出來,不希望我再做記者,說我連家都顧不到,我不答應,關係就越來越壞……朱醫生,這些話我在其他人麵前我都不能開口。我不瞞你,我們結婚快三年,但我幾乎連他的內衣都沒有買過……而且,那時候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隻是覺得他不理解我,他跟我提出離婚後我才明白,一直都是我錯了。他忍了我那麽久,終於對我死心,不能跟我再過下去,是啊,我做妻子真的失敗。而他,可以有很多更好的選擇,我就想,那成全他好了……”
  朱實安慰性的拍拍她的肩頭:“你前夫是你第一個男朋友?”
  “不完全是,我高中時有個男朋友,叫陶儒,”之璐想一想,聲音不自覺戴上自嘲的味道,“他高三畢業後就去了國外,我等了他四五年,他倒是回來了,可要跟我分手,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學會怎麽在乎別人。那時我不信,現在看來,他說得真準……”
  朱實問:“你們還能不能複合?”
  “不可能了,別說他不肯再要我,”之璐聲音陡然低下去,“就算他願意,我也沒有勇氣再做他的妻子,一次失敗已經夠了。就這樣吧,還能怎麽樣。”

  [七]
  淩晨兩點的時候,之璐再次聽到那種奇怪的聲音。是從牆壁裏傳出來的,沉沉的,穿過她的身體,在血肉之軀裏旋轉著,隱約帶著回音。
  之璐恍惚,坐起來。雙人床很寬,枕頭也是一對的,她的手摁在鬆軟的枕頭上麵,陷下去了。好幾個晚上,她都會聽到這樣的聲音,已經分不清楚這是不是幻聽,甚至不聽到還會不習慣,有點聲音,是好事。沒有睡眠,夜晚的時間是難捱的,她覺得活著真費力氣,每天都睡不著,等那個聲音出現。
  有一句話怎麽說來的,太多的沉默勝過共同的咆哮。正是如此。
  坐起來,她穿過客廳,去酒櫥拿酒喝。酒櫥連著廚房,門微微敞開,有月光漏進來,照著光滑大理石台麵和木製的刀架,照著茶色的櫥櫃,棱角處角度圓滑。她轉了個身,在月光下打量這個曾經是家的地方。
  幾年前葉仲鍔第一次帶她來這裏,也是晚上的這個時候。那時陶儒跟她分手不久,她心情很糟,加上是宿舍同學羅羅的生日,她就借故喝多,終於成功的醉了,坐在包廂的沙發上起不來。或許那個時候,就有了這個毛病?失去,離婚,感情無法疏解時,就轉而在酒裏尋找幫助。葉仲鍔打電話給她,同學接了,片刻後他開車來,帶她離開。她不知道自己酒品如何,但是通常情況下,她醉了之後都會睡覺,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可是那天她卻說了不少。她幾乎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隻聽到他的聲音徘徊在她耳邊。大概是他的聲音太過蠱惑,讓她恍恍惚惚,他問她什麽,她就聽話的回答什麽,酒後吐真言,她在那種狀態下絮絮的回憶,說其實自己也未必多喜歡陶儒,不過,等著等著就習慣了,忘記跟別人怎麽相處了;隨後她又說自己的小學和中學,一直以來的理想和自信……
  半夜的時候醒過來,之璐愕然的發現他們正某種親密的姿勢坐在沙發上。葉仲鍔歪靠著沙發後背上,微閉著眼睛休息。他的領帶歪了,襯衣的領口的扣子也解開幾顆,露出光滑的肌膚和完美的線條;她被他抱在懷裏,頭靠著他的肩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鑽進鼻孔。她完全石化,然後花了很長時間來確認現狀。他眼睫毛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狹長漂亮的眼睛,裏麵有光,映著著她的身影。之璐張口結舌的說,這,這算是怎麽回事?我怎麽會在這裏?他露出迷人的微笑,說,這是我家。她一輩子都沒跟男人這麽親密,臉都快燃燒起來了,愈發結結巴巴,詞不達意的解釋說,那個,我喝醉了,神誌不清楚,是吧?應該是的。他緊了緊雙臂,把她拉近一點,慢條斯理的說,神誌不清楚?你醒了有一會了,怎麽還賴在我懷裏不動?
  是啊,為什麽不動?她那麽舍不得他懷抱裏的溫暖和舒適。她曾經有過世界上最溫暖且安全的懷抱,可是卻放棄了。還有比她更愚蠢的人麽?
  她隨便從酒櫥裏拿出了一瓶香檳,準備返回臥室,看到了酒櫥另一側的樓梯扶手。猛然間,那種輕微的聲音在耳邊再次響起來,依稀從樓梯那邊飄過來的。她一愣,下意識的屏住呼吸,忽然害怕,但是腳下卻不停息,踏上了樓梯。
  二層走廊兩側有四間房子,一間書房,是最大的;一間臥室一個小廳,還有一間略小一點,在最裏麵,被她拿來做了儲物室。她開了小廳的壁燈,站在走廊入口,在橘色的昏黃燈光下察看四周。有很長時間沒打掃過了,玻璃茶幾上都有了灰。主臥室在樓上對應的位子應該是儲物室和書房,之璐打開書房的門,打開燈,仔細的觀察了一遍。一切正常,不論是書,四壁的書櫃,還是電腦書桌都不能主動發出聲音。
  她合上門,來到了儲物室的門口,手搭在圓圓的把手上,沒有動。兩個月前,這個房間被她徹底的反鎖上,仿佛鎖上心門那樣死死的鎖上,沒有人可能打開。房間的鑰匙,在樓下的一個小盒子裏。她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找到那個盒子。聲音肯定也不是從這裏發出來的。
  不知道在儲物室門口站了多久,她終於能夠動彈,拖著鉛塊一樣的雙腿下樓,懷裏抱著那瓶香檳,沉沉的,瓶子冰涼。
  客廳裏的另一頭的燈忽然開了,楊裏揉著眼睛,從衛生間那邊過來。她現在愈發瘦小,小號的睡衣看上去顯得寬大,她偏偏頭,看到樓梯口的之璐,一呆:“之璐姐,你還沒睡?”
  “沒有,”之璐力圖讓疲倦的臉上浮出點笑意,說,“小裏,明天,噢,其實已經是今天了,是你的生日吧?”
  楊裏吃驚的“啊”一聲,聲音都走調了:“之璐姐,怎麽知道?”
  “那就對了,”之璐拍拍她,“你今天晚上沒有晚自習?早點回來。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做,”說完卻沒有得到意料中的反映,楊裏怔怔的,長久沒有說話,之璐隻好自問自答,“餃子好不好?我包的餃子據說還很好吃。”
  “恩。”楊裏咬著唇,低頭,竭力忍耐著眼淚。 |
  看著緩緩她進臥室的背影,之璐想起剛剛的聲音,為了確認,她叫住她:“小裏,問你件事。”
  “什麽?”楊裏立刻站住了,回頭。
  在心裏斟酌了一下措辭,之璐終於問出來:“最近這段時間,你晚上有沒有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從樓上傳來的。”
  楊裏短暫的一愣,一縷異樣的神色在臉上轉瞬而逝,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不解,她搖了搖頭:“聲音?什麽聲音?”
  “那就沒什麽了。”這個答案使得之璐略略放心。錯不了,就是幻聽。就象朱實說的那樣,失眠到這個份上,出現幻聽是正常的。隻是不知道,她失眠還會延續下去多久?還有一個月?兩個月?半年?更有可能,是一輩子?找不到答案。
  累的不堪,工作還要做下去。單位已經有人對她三天兩頭的請假有意見,且不說鄧牧華對她有提攜之恩,隻論她是她的師姐,也不能讓她為難,給她丟臉。第二天下午她主動要求上門去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約稿,老人家晚年致力於學術研究,不再寫小說,並且多年疾病的緣故,脾氣不算太好,但最後終於也被她說動,答應下來。
  鄧牧華在電話裏誇獎她:“很厲害啊,我去過兩次,結果碰了一鼻子灰。哎,都這個時候了,不用回單位了。”
  之璐笑笑:“哪裏。做記者的時候更麻煩的人也遇到過,不外乎是投其所好,沒什麽太難的。”
  掛上電話,之璐去了趟超市。她先在樓下訂了蛋糕,交待要十八隻蠟燭,然後上了樓。正是下班時節,超市人也不少。她買了要買的各種材料,臨近結帳前發現忘記買雞蛋,又匆忙的趕回去,冷不防一個人卻撞上了她,那個男人身材比一般人高大,胸膛結實得好象鐵塊,那瞬間她感覺眼前金星亂飛,好不容易站定,肇事者已經消失得隻剩下一個背影。之璐苦笑,世界上就是有這種蠻不講理毫無公德心的人,她隻好自認倒黴。
  最後提著一個沉沉的超市購物袋和蛋糕離開超市。太陽落下的傍晚時分,晚霞炫目,她所有的疲勞都堆積起來,沉沉的袋子壓的她手臂幾乎脫臼,精神不濟,她要回家,快點回家。
  寬闊的馬路對麵就是車站,她認準了目標,昏沉沉的踏出去,一步,兩步。忽然聽到身後響起銳利的尖叫聲,她詫異,站住,想回頭看,結果不等到她完全回頭,墨色的身影迅速逼近,一雙手擒住了她的肩頭,然後那人一連串的動作,幾乎把她帶離了地麵,依稀感覺耳邊有風聲掠過。
  有意識的時候,已經在馬路的另一邊,身邊多了一個人,魯建中。他鐵青著臉,比他的警裝看上去更陰鬱。他抓著她的肩膀,聲音比吼也差不了幾分:“你這是在幹嗎?沒看到人行道?沒看到紅綠燈?啊,你有幾個膽子,居然敢橫穿馬路了?”
  茫然四顧,發現周圍有不少人都在看她,還在指指點點;有些人神情嘉許,對魯建中豎起了大拇指。馬路上車來車往,密集如雨。之璐這才想起自己剛剛橫穿了馬路,臉刷的慘白,冷汗濕了手心。
  她訥訥:“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剛走神,沒注意到周圍。”
  魯建中不容分說,把蛋糕和購物袋從她手裏拿過去,又揮手叫出租車。等車的時候他又說:“你知不知道每年交通事故的發生率和死亡率?你知不知道剛剛那車子幾乎要撞倒你了!隻有一兩米的距離!”
  之璐曉得自己不對,忽然後怕,乖乖的聽著他教訓完,然後才露出笑臉,真摯的感激他:“謝謝你救了我。人民警察就是不一樣啊。對了,魯警官,你怎麽也在這裏?”
  他說:“查案子順便到了這邊。剛剛在超市就看見你了,一直跟著。”
  之璐很快挑到敏感詞匯:“啊,案子,案子進展得怎麽樣了?”
  魯建中臉色稍霽,示意她上出租車,自己隨後也坐了進去:“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結果一直到了小區樓下他也沒提起案子。之璐問他:“去我家吧,我包餃子。小裏今天生日,也熱鬧點。還有,無論如何都要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也好。”魯建中點頭,“我也有話要問你。”
  進屋後魯建中環顧四周,兩道英氣的眉毛往下一壓,鄭重的問:“你最近有沒有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
  之璐被他嚴肅的表情驚了驚:“哪種程度才算奇怪?”
  “任何都可以。”
  除了失眠和幻聽,沒別的了。之璐想一想,搖頭:“沒有,挺正常的。”
  魯建中緩慢的“哦”一聲,聲音裏透露著思考和分析,他想起在超市裏見到的一幕,猶豫了片刻,還是問出來:“那你有沒有覺得有人跟蹤你?”
  之璐拿手指了指自己,孩子一樣傻裏傻氣的問:“跟蹤我?你是說有人跟蹤我?誰?”
  那個人是在超市的時候發現的。魯建中遠遠的看到之璐進了超市,他的腳步不受控製,也跟著她走去;超市人多,她修長窈窕的身影很快沒入各種貨架背後,半晌後才在熟食區再次看到她,彼時她專心的彎腰選購鹵菜;魯建中心頭一動,準備過去招呼時,不遠處一名中年男子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人麵容平淡無奇,身材高大,目光比一般人銳利的多。盡管熟食區那裏有三五個人,但毫無疑問,那個中年男子正在觀察的人,絕對是鍾之璐。
  鍾之璐的的確是名罕見的美女,但氣質更是疏朗大方,怎麽看都無可挑剔。男人注意到她並不稀奇,不看才奇怪。可是此人的目光卻不一樣,冷靜,審判,像在評估什麽。六七年的警察經驗告訴他,這個人決非善類。他於是冷眼旁觀,看見那個男人意欲何為。結果他什麽都沒幹,轉眸時迅速收斂了目光裏的那種鋒芒,完全不留痕跡的打量她,始終跟她保持在安全的距離之外。
  不過最後那個詭秘的男人稍微偏離了正常的路線,走過她身邊,看似無緣無故的撞了她一下。他追了上去,但是因為兩人相隔距離太遠,終於無功而返;心事重重回到超市門口,冷不防之璐正在穿過馬路,一輛奔馳飛駛而來。魯建中決定霎那自己什麽都顧不得,下意識的也衝到馬路中央。
  “目前也是猜測而已,”魯建中知道她現在精神上的壓力極大,不忍心再嚇她,隻是說,“也許我是多心,但是請你務必小心,有什麽事情立刻給我打電話。家裏的,手機,公安局的,最好都背下來。”
  最初的震驚過去之後,做記者時的那種無畏和熱血再次複活,她冷靜的點點頭:“好,我會小心。對了,許大姐的案子有進展了麽?”
  魯建中這時才放下警帽,說:“你提供的線索很有用。”
  “那就好。”
  這句話讓她放心,隻要有進展就說明有希望。她起身去廚房,洗了手,開始鉸肉餡,切韭菜和白菜。她做事情很快且利索,完全不是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魯建中在廚房門口看她,暗暗詫異,問:“你以前經常包餃子?”
  之璐一呆,鋒利的菜刀落下,好在她動作迅速,最後來了個緊急刹車,刀鋒險險的擦過手背上,割開了一道小口子,血擁擠著從傷口裏爬出來,滴在了白菜棒子上,雪白血紅,顏色如此精彩。傷口的疼痛在預計範圍之內,她忍著沒叫出來,另一隻手一伸,打開頭頂上的櫥櫃,摸到了創口貼,撕開貼上。
  創口貼是葉仲鍔放在那裏的。她切菜的時候向來是小心的,隻有一次割到了手,他就在那裏放了創口貼,心疼的罵她笨。到後來,她煮飯的時候也少得多了,有兩次,葉仲鍔罕見的主動提出來要吃她包的餃子,她“嗯嗯”答應著,可一次都沒再做過。
  就這樣欠下來。
  大概再也沒機會還上了。

  [八]
  煮好餃子,布置好餐廳,之璐去客廳叫楊裏和魯建中,結果卻看到他們二人正在低聲的交談,表情嚴肅得不可思議。她稍微一愣之後,招呼他們吃飯。
  魯建中看到她手上的創口貼,問:“切菜傷到的?”
  “沒事。”之璐笑笑,“進來吧。”
  魯建中瞥她一眼,沒再說什麽。,
  主食是餃子,之璐還做了五六樣菜,都很清淡,用精致的盤子盛著,很是賞心悅目。全世界的記者編輯都是最好的談話對象,見得多,談的也多,每句話都能出口成章。那頓飯吃得很愉快,至少,相對連日來的低沉氣氛而言,他們過得很愉快。楊裏的臉上浮現了久不見的笑容。雖然吹蠟燭的時候她眼眶紅紅的,但終究還是笑了。
  送完魯建中回來,之璐開始收拾廚房。楊裏主動要幫著洗碗筷,之璐拒絕了,讓她上樓看書。半晌她後回頭,楊裏沒有離開,站在不遠處,眼睛亮晶晶的。
  之璐詫異,說:“怎麽了?”
  楊裏問:“之璐姐,你為人這麽好,為什麽葉大哥還要跟你離婚?而且,這麽久了,他都不來看你?”許惠淑是見過葉仲鍔的,楊裏沒有見過他,但是幾年相處下來,怎麽都有了一定的了解,她曆來這麽叫葉仲鍔。
  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惟有沉默。之璐把最後一隻盤子放到消毒櫥櫃裏,才說:“你很小,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人不是簡簡單單一個者‘好’或者‘不好’就能評價的。我不是合格的妻子,不夠關心他……而且,都離婚了,我們也沒有任何關係,他又怎麽會來看我。除非,”她想起下午那場車禍,又低頭看看手上的創口貼,微微笑了,輕輕說,“可能,我死了,或者出事,那個時候,他會來看我一眼吧,嗯,也許還會帶著一束花?玫瑰,百合,還是別的什麽花?”
  楊裏霍然變色,她幾步過來,抱著她的腰,喃喃說:“之璐姐,你不能這樣想,你千萬不能這麽想。我媽媽說,你是個真正的好人,會有好報的。我覺得,你離婚了也很好,真的,也很好。你也不是什麽都沒有了,你還有爸爸媽媽啊。”
  心裏溫暖,悲涼卻也夾雜其間。之璐拍著她的後背,撫著她的頭發,說:“別擔心,我就是開玩笑呢。”
  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那句話難道不是這麽說的?楊裏說她是好人,許大姐說她是好人,她們母女何嚐不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人,一輩子連隻螞蟻都不忍心踩死,可下場又怎麽樣呢?社會又怎麽允許她們活下去?
  準備睡覺的時候,接到爸媽的電話。之璐拿著聽筒,沉默的聽母親的訓話,話題還是離不開“離婚”兩個字,內容毫無新意。她說,我跟你爸幾十年還不是熬過來了,你爸的優點一個沒學到,就把那驢脾氣學到了,一輩子都不知道變通。夫妻之間,不能退一步嗎?我早讓你把孩子生了,我給你帶孩子,你呢?隻知道跟我倔,跟仲鍔倔,現在好了,離婚了,滿意了?仲鍔對你,我看著都感動,葉書記也那麽喜歡你,你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
  雖然聽了很多次,可眼淚再次不爭氣的就掉下來了。聽到她在哭,王良靜也不再說什麽,電話終於轉到了鍾載國手裏。
  鍾載國向來沒有說廢話的習慣,也不忍心再批評女兒,很快說了正事。之璐這時才知道父母這通電話的意圖。鍾載國年齡到了,即將退休。
  之璐想了想,問:“爸,退休了幹什麽去?”
  鍾載國說:“趁還走得動,跟著旅遊團出去旅遊吧。”
  之璐擦一擦眼淚,笑嘻嘻開口:“那好啊,爸,你們什麽時候來江州,跟我打電話。還有,缺錢就跟我說。”
  “你能有什麽錢?我還不知道你?仲鍔給你你不要,這兩三年的記者,工資也就那麽多,能有多少?希望工程,各種賑災活動,你捐了不少吧?不跟我們要錢就謝天謝地了。”鍾載國再了解女兒不過,完全是一幅不以為然的口吻。
  之璐給他說中,還是強自笑回去:“看看你們這爸媽做的,從小到大不都以我為驕傲麽?不過是離了婚,在你們心中就一錢不值了?”
  “話不是這麽說的,我也是為你終身幸福著想啊,”鍾載國深深歎氣,“女兒啊,你媽沒說錯,看來還是我把你慣壞了。”
  的確,之璐從小到大都沒給父母丟過臉,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實。她總是以標本的出現在別人的口中。認識他們一家的人都會說,鍾行長的女兒又漂亮又聰明,在班上都是前幾名,唱歌跳舞什麽都會,作文也寫得好,還會彈鋼琴,周末的時候總是聽得到她家有琴聲,多文靜的孩子啊。她一路順風,保送上了高中,最後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在國內排名前幾位的大學。若是古代,大概提親的人都能踏破門檻。
  之璐後來想,自己為什麽沒在這些頌揚聲中迷失,一是父親對她的影響,二是讀書。她要什麽書,鍾載國就毫不猶豫的買下來。她看書多,書看得多,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越多,思想也許比同歲的孩子更深一些,身上也自然能沉澱出一些可貴的品質,例如道德,例如正直,例如堅持。
  第一次帶葉仲鍔回家,他有點震撼的看著著她的臥室,說,這哪裏是臥室,不如說是書房。之璐又從床底拖出好幾個大箱子,那麽多書都被整理的整整齊齊,一本不亂。她拿起一本亞當·斯密的傳記,正要說話,他從箱子那邊探身過來堵住她的唇,把她要說的每個字都吃下去。她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許久後才把那句話斷斷續續的說完,這都是我的嫁妝,你要不要?
  之璐搖搖晃晃回到臥室,打開電視。這幾天,省裏正在開兩會,新聞報道裏全都是,她歪著頭看新聞,每個領導都認識,每個字也都進了耳朵,但是就是不知道整合起來代表了什麽含義。
  她拿著書在客廳外的陽台上坐了一晚,半夜的時候覺得冷,回屋子拿著被子把身體裹住。沒有星星,夜空暗得發亮,就像經過加了顏料的湖水,浸出一種詭異的光芒。時不時的有風吹過臉頰和耳邊,仿佛低低的呢喃。她幾乎睡著了。 7
  此後連續好幾個晚上,她都是這麽過的。那種奇怪的聲音也消失了。不過在戶外過夜的結果,到底是感冒了。嗓子沙啞,咳嗽,最嚴重的時候話都說不出來。
  吃午飯的時候,鄧牧華沒好氣,說她:“最近你的怎麽狀況這麽多?”
  之璐隻笑。
  鄧牧華憂心忡忡:“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給你介紹個男朋友吧。重新談戀愛會不會好一點?喂喂,我跟你說話呢,聽到沒有?”
  之璐一愣,把思緒抽回來一點,問:“師姐,你有沒有背人跟蹤過?”
  “你被人跟蹤?”鄧牧華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忽的失笑,“你的愛慕者跟蹤你?當年就有這種事情吧。你應該有經驗的。”
  “不是這種跟蹤,”之璐沉吟一下,“其實也沒事,忘了這個事情吧。”
  自從那次魯建中說過有人可能跟蹤她,之璐就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狀態,有點像小時候看了聊齋故事之後的感覺,情不自禁的覺得身後有東西。不論是坐車上還是不行,感覺得有人在跟隨,後頸發涼。那怕是在室內都覺得不對勁,無緣無故的,戰栗的感覺在全身遊走,一周之後,這種感覺愈發強烈了。   回到辦公室,打開手機,發現有個未接來電,她撥回去,是李凡,問她晚上有空沒有,說有事要請她幫忙。他能有什麽事情找她幫忙?之璐爽快的答應下來。
  下班後李凡開車在樓下等她。李凡的花花公子作風是有名的,他靠在車上,笑得來往的女士方寸大亂。出版社的同事紛紛對這個來頭不小的人行注目禮,鄧牧華笑得尤其開心,之璐覺得尷尬萬分,瞪了鄧牧華兩眼,但還是上了他的車。
  李凡請她去吃飯,安靜奢華的包廂,隔音效果很好。服務員身高整齊,個個高挑動人,上菜後,禮貌的輪次退了出去。李凡問她“可不可以抽煙”,之璐笑著做了個請便的動作。原以為有什麽大事,結果李凡拿出一篇稿子給她,讓她看看能不能發表,說是這是他妹妹的作品,他妹妹迷上寫小說了,做夢都想當作家。
  之璐收下稿子,搖搖頭微笑:“就是這個事啊,那也不用特地請我吃飯吧,李總你讓人把稿子送來,說一句話就可以了。”
  “之璐,別跟我客氣,叫我名字好了。以前你客氣一下無所謂,是怕葉兄多心,現在你們都離婚了,我就實話實說,”李凡擺手,“其實也不僅僅是因為稿子的事情,還有別的事。”
  之璐壓根就想不到他下麵一句要說什麽,晃了晃茶杯:“請說。”
  李凡身子前傾,表情從容,語氣平平常常,仿佛是在說世界上最平常的一件事情:“我想追你,可以吧。”
  房間裏的燈光恰當的閃了閃。之璐迅速的眨眼,終於確定自己沒看錯李凡的表情,也沒有聽錯他的話,然後才回答:“對不起,不可以。”
  李凡調整了一下坐姿,把煙灰抖落在煙灰缸裏,挑眉看了她一眼:“怎麽,你覺得我是花花公子?我承認,我是有很多女朋友。我一開始就很喜歡你,想追你的,後來才知道你結婚了,而且老公還是葉仲鍔。我不得不對你死心。”
  之璐抿嘴,片刻後重複了一句“對不起”,然後把手從桌子上拿下來,合在一處,十指交叉,方才慢慢開口:“離婚這個事情,我沒有辦法。不論仲鍔怎麽想的……但是,我愛他,我比自己想象的更愛他,我不能再愛上別人。我像傻子一樣,錯過很多事情,這些我都沒辦法,我無能為力。所以,對不起,我永遠不會用你或者任何一個人當鎮定劑。”
  她站起來,說:“李總,謝謝你抬愛。我先走一步。”走到了門口,李凡忽然叫住她,曖昧的燈光下,他臉色陰晴不定,沉聲說:“之璐,你真的不考慮一下?”
  “不用考慮。”之璐欠身,打開包廂門,徑直去了櫃台,結了賬離開。她不想欠他什麽,一頓飯也不願意。
  外麵已經是晚上,霓虹燈光閃爍不停。她順著寬闊的馬路慢慢的走,從一棟棟高樓大廈麵前走過去,心事沉沉,腦子還想著李凡剛剛那番話。李凡表態說要追她,她與其說是震驚,更不如說是遺憾。她心裏有數,跟他再作朋友應該很難了,幾乎不可能。
  忽然耳邊傳來七八歲小孩子的哭聲。之璐停下腳步,環顧四周,分辨出哭聲是從身邊兩棟大廈裏的小巷子傳來的,巷子裏沒有燈,她的視力還不錯,努力分辨可依然看不清楚裏麵何事。然而,那個小孩的哭聲更大更慘烈,仿佛在聲嘶力竭的述說什麽不幸的遭遇。
  之璐抓緊肩頭的挎包,毫不猶豫的進入巷子,揚聲問:“有人麽?哪個小朋友在哭?別怕,阿姨來找你。”
  巷子裏的地麵不平整,之璐深一腳淺一腳的往裏走,想起了自己曾經做過的一篇紀實新聞報道。世界上任何一個大城市的市區,甚至市中心都會有這樣的小巷子,路燈昏暗,或者沒有路燈。哪怕城市建設做的再好不過,總還是會有這些地方,陽光照不到,遊離於城市建築規劃之外,最關鍵的問題是,這些地方也是犯罪高發之地,政府拿它們無能為力。
  她努力回憶著自己在那篇稿子裏寫的內容,尋找著哭聲的來源。眼睛漸漸習慣了沒有光亮的環境,她也借助月光,漸漸能把牆壁,地麵,更遠處的垃圾筒分辨出來。
  這個時候,孩子的哭聲嘎然而止,巷子一下子變得異常安靜空曠,人也格外敏感。
  幾年的記者沒有白幹,其間也不是沒遇到過危險。她的直覺發揮作用,告訴她危險臨近;之璐猛然一個轉身,另一個男人的氣息逼近身後,一眨眼的功夫,刀鋒割破空氣,頸旁一片冰涼。金屬的質感在皮膚上的感覺完全不同於溫濕的手指觸覺,帶著不容分說的敵意。
  那人速度極快,力氣也大的不可思議,雙手宛如鐵鉗,把她的雙手扭到身後,阻止了她想去摸手機的動作;然後在她耳畔輕笑,拿著那把毫無溫度的刀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脖子,嘶嘶的低笑,冰涼刺骨。這把聲音是之璐聽過的最讓人膽寒的聲音,她在心裏醞釀著措辭,想,如果眼睛蛇王能說話,二者倒是可以一較高下。
  他說:“乖,想活命就別動。”

  [九]
  事已至此,之璐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冷靜下來。無論如何,她不想死在這樣的環境和這樣的人手裏。
  那人聲音果斷:“文件在哪裏?”
  當下就是一愣,之璐一頭霧水:“什麽文件?”
  他不耐煩,拿刀在她脖子上敲了敲,語氣更加淩厲:“我問你,那文件藏在哪裏!”
  “我不知道什麽文件,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之璐平靜的回答。她腦子裏升騰起一個念頭,這人很可能是找錯了人。以前也經常收到威脅要殺她的郵件電話之類,但是這樣真刀真槍的威脅,還是首次體驗。 _
  他不耐煩,之璐感覺手腕狠狠的被人一扭,鑽心的疼。冷汗順著她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頰滾下來,同時聽到他說:“原來你真的不想活了。”
  脖子那裏冰涼,他的刀就停在自己的脖子的動脈血管處,隻要輕輕一割,她大概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平生第一次跟死亡如此臨近,這種感覺讓她呆了幾秒鍾。一陣陣的陰冷的風在她心裏抽打,死亡在她耳邊喘息延續。 ,
  她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大腦冷靜下來,平和的說:“你有沒有想過,就算我有你說的東西,你殺了我,豈不是更加得不到?”
  身後的人影沒說話,那份安靜更讓人恐懼
  之璐覺得缺氧,深深吸一口氣後繼續說:“如果那份文件值得我這條命來換,那我怎麽又會把它放在你找得的地方?如果我死了,那份文件還會安全?你覺得我會這麽蠢?坦白說,你殺了我一點好處也沒有,還要背上一條人命。”
  回答卻透著極度的輕蔑:“人命算什麽?”
  之璐緘默片刻,她絞盡腦汁的整理思路,回憶自己曾經在犯罪心理學這門選修課上聽到的內容。頓一頓後,她清晰的開口:“是真的,我不知道什麽文件,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麽。如果你確信自己沒找錯人,請你先告訴我那份文件到底是什麽?”
  那人笑了幾聲,刀鋒避開她的脖子:“倒是有幾分膽量。”
  “你是誰派來的?”之璐暗暗鬆一口氣,“為什麽找上我?”
  話音一落,那把刀子移動下滑,移到了她的胸口,雖然刀尖距離胸口有一定的距離,但衣服她也能感覺出刀子裏散發出的寒意。低頭一看,這個巷子光線如此黯淡,刀身窄窄,看不真切,依稀感覺是不鏽鋼製成的。她閉上雙眼,一字一句的問:“許大姐也是你殺的?”
  那個人一時沒說話,片刻後猙獰的笑了幾聲:“看來,我實在不能留你。”
  問話之前她已經有了答案,現在終於確定下來。這個人的笑聲裏分明透露著渴望,絕對動了殺意,就是像是聞到鮮血味道的吸血鬼,凶狠殘忍,沒有任何憐憫之心。
  霎那間絕望擁上了心頭,世界不複存在,隻剩下這一刻被無限延長。生死旋踵,她想起看過很多次的一本書,喃喃的背,“白天和晚上,夏天和冬天,光和黑暗,全部都被接受。當兩者都被接受,當生命的兩極都被接受,你就會得到平衡……”
  哪裏還聽過這段話?
  那個夜晚,葉仲鍔帶她出去,他們在五十層大廈的樓頂,樓頂的風毫無遮攔,肆意呼嘯,她穿著他的外套,感覺到無法解釋的溫暖;地麵和天空的距離同樣遙遠,遠得一切都靜止不動。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她坐在欄杆上,笑著跟他說尼采、康德,叔本華、奧修,眉飛色舞的背文章的節選給他聽;她的手在他的手心汲取溫暖,忽然一低頭,愕然發現右手的無名指上多了一個戒指。
  他吻她的手背,抬起頭時目光如星,寫滿溫柔;他說,鍾之璐,你願意嫁給我嗎?
  一切還是最初。
  忽然手臂能活動了,之璐感覺她身後的那個男人在拿上衣裏的手機;死寂的巷子裏,距離又近,手機那頭裏的聲音隱約可以分辨,沒有什麽特色的中年男子聲音,帶著南方口音。那人一直聽著,最後幾近不滿的把手機塞回衣服裏,冰冷的聲音說了一句,“算你命大。”之璐一個閃神,他跟出現時一樣,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巷子深處。之璐呆呆看著,沒勇氣追上去。
  百多米的距離奇長無比,之璐拖著沉痛的雙腿離開,回到寬闊的馬路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她忽然想流淚。僵硬的雙腿開始軟化,她踉踉蹌蹌的扶著牆站定,下意識的摸出手機,刷刷的翻著電話本,終於翻倒了“老公”那條,撥打出去。悠長鈴聲響起時,她猛然醒悟,重重摁了掛機鍵。
  她打車回家,在車上終於覺得後怕,恐懼宛如後勁十足的酒,一下子湧到了喉嚨,逼得她想連連咳嗽,可第一聲之後就忍住了。她沒有任何地方受傷,渾身上下的神經都繃得直直的,稍微一個觸動都能讓她心跳急劇加速。跟凶手如此近距離接觸,而自己也差點被殺,對鍾之璐而言,絕對是個全新且叫人戰栗的體驗。
  都不知道那個晚上怎麽熬過去的,可不想讓人看出來,她掩飾的不算成功,楊裏很擔心,問她晚上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情。她欲言又止,最後什麽都沒說,隻讓她上樓學習。楊裏魂不守舍,上樓的時候沒注意腳下,結結實實的摔了下來,膝蓋小腿上青了一大片。
  之璐找紅花油給她抹上,然後送她回了臥室,去書房把很久不用的素描本和筆找出來,坐下,把感覺到的所有關於凶手的外貌和身體上的細節都畫或者記錄下來,聚精會神時,手邊的座機響了,她沒抬頭,順手抓起來:“你好。”
  “之璐,是我。”
  一呆,竟然是葉仲鍔的聲音,溫潤低沉。
  “哦,哦,”之璐說,“是你啊。”
  葉仲鍔問:“晚上你給我打電話,有事?”
  “哦,沒什麽事情的,不好意思啊,是我撥錯號碼了。”之璐敏捷而輕快的笑了兩聲,轉變之快,她自己都咂舌。可電話那邊沒聲音,冷場,她於是繼續說,“真沒什麽事情啊,本來是打給師姐的,結果選錯了,撥號碼撥到你這裏了。對不起對不起,不是打給你的,你別誤會,給你添麻煩了,謝謝你了。”
  “真的?”葉仲鍔聲音一沉,“撥錯了?”
  “當然是這樣,肯定是撥錯了,”剛剛說了那麽多話,反而接近欲蓋彌彰,露出了怯意,之璐懊悔得心如貓抓,換了個語氣,笑嘻嘻的,仿佛剛剛中了獎那樣滿是喜氣,“我還有事情呢,不跟你聊了,再見,晚安。”
  一下子掛了電話。她沒勇氣再說下去,隻怕一開口就會忍不住嚎啕大哭,出聲哀求。他們認識五六年,夫妻作了三年,她從來沒在他麵前留過一滴眼淚,甚至委屈都沒露過,即使最後離婚的時候,她也什麽都沒說。
  她住他的,吃他的,這屋子裏差不多一切都是他的;她也輾轉從別人那裏聽說到,楊裏父親所在工廠的那篇紀實報道因為太過敏感曾被主任掐掉,是有人在幕後幫了她一把。隻要世界上還有任何一條別的路可以走,她都不願意借助他的力量,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可是跟他和葉家比起來,真的是一文不名。現實就是如此,她不得不依靠他,盡管她從不可能提出要求,盡管他也從不會提及幫助,可實際上他的影子就是無處不在;她隻能像攀援的淩霄花那樣,緊緊依附著高大的橡樹生存。是的,她不甘心如此。
  之璐握著鉛筆,仿佛不會活動的木偶,她呆呆的想,自己曾經取得那些成功,到底他有多少功勞?她在南方新聞報社的工作,是不是也有他的操作?連以前的情人他都仗義的伸手加以援助,又會怎麽對她?一直以來,她關於婚姻的反思到這裏就終結。今天也不例外。她埋頭畫出凶手的輪廓,照例不再進行深入的思考。她恐懼最後的答案,她有預感,這個答案會讓她兵敗如山倒。還在讀初中的時候,她已經在看《第二性》這本書,十幾年下來,書雖然是翻爛了,“平等”兩個字卻深深的烙在她的脊柱上,她知道自尊不能當飯吃,也知道夫妻之間不應該計較這些,可依然固守著最後一點的迂腐可憐的驕傲,乃至頑固。
  第二天之璐去了趟公安局,告訴把昨天遇到的事故匯報給魯建中,她說的非常詳細,可魯建中依然不厭其煩把一切細節問了又問。
  魯建中看著素描,若有所思:“按照你的說法,那個人隻比你高了一點,看來,跟在超市裏跟隨你的不是同一人。”
之璐無力的苦笑,怎麽還有兩三個人對她不利?她側頭,從取證室的窗戶看出去,警察們忙碌而有序。她忽然覺得,這麽久以來,自己第一次感覺到安全感。在魯建中的示意下,其他兩名同是調查這個案子的警察起身離開,取證室裏隻剩下他們二人。
  魯建中清了清嗓子,開口說:“本來案子的調查情況不應該隨便透露,但你差點被凶手傷害,也應該知道一些情況。”
  之璐靜靜聽著。
  “凶殺案之後,我們在現場的取證徹底失敗。沒有指紋,沒有腳印,沒有任何可以用的證據。然後又調查聞訊了嘉禾路附近的一些居民,那裏匯集了三交九流的人,什麽人出現都不奇怪,從鄰居那裏,我們沒得到什麽有用的線索,但附近一個賣雜貨的老太太卻跟我們反映了一個情況。那個老人家每天都在路口買雜貨,許惠淑隻要有空就會跟她聊聊天。她去世的前一個星期開始,就有些不正常了,老人家說她每天神色匆匆,很奇怪的問她怎麽現在都不跟她聊天了,她說‘大娘,最近有人跟蹤我,我要小心一點。’”
  之璐一愣:“原來許大姐知道有人對她不利?”
  “是,而且她預料到自己會出事,這是線索一,”魯建中徐徐說,“其二,關於那個小說。我們去找過吳薑,從她那裏要來了書迷來信和郵件。其中有兩封信不正常,寫信的人癡迷《藍白色的日光》那篇小說,幾近走火入魔。沒有來信地址,信封上印了郵編,一查,才知道是河西區嘉禾路那一帶。這樣兩個線索就串起來了。”
  沉思半晌,之璐開口:“吳薑的小說並不是大眾都能接受的,另類,意識流,沒相當文化基礎的人甚至都看不懂。魯警官,能不能把那些信給我看看?”
  魯建中打了個內線電話,隔一會有人把信的複印本送來,薄薄的四頁,字很大,很潦草,之璐仔細的讀完,驚異的指著信紙說:“你看這句,‘我們存在的本身,就是潛在的死亡’,這是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說過的話,寫信的這人,看過一些書。”
  “你昨天晚上遇到的人應該就是凶手,你覺得符不符合寫這封信作者的特征?”
  之璐摁著額角:“感覺上差不多,並不是完全的瘋子和殺人狂,目的性很強,也很有頭腦。隻是我實在不知道那份文件是什麽。”
  魯建中說:“你覺得楊裏知道多少內幕,她有沒有可能對警方或者對你瞞了一些事情?”
  之璐搖搖頭:“小裏能知道什麽?知道的話不會告訴我們?別的人有可能隱瞞,可小裏不一樣,我了解她,再說,死的人是她的母親。”
  “未必,”魯建中瞥她一眼,“連那個賣雜貨的老太太都能覺得許惠淑神經高度緊張,楊裏是她的女兒,母女的生活空間就是那個十幾平米的小房間,她會感覺不到?許惠淑為了女兒的安全,可能會想辦法瞞著,但是你她覺得真能瞞得過楊裏?”
  之璐徹底說不出話了。她知道,也許,十個大人都不及楊裏的聰明敏銳,勇氣毅力。
  魯建中蹙眉:“上次在你家,我私下問過楊裏,可是她堅持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我相信她有苦衷,因此不能告訴我們。我辦案這五六年,這個案子是我見到過最複雜難解的案子之一。所以,之璐,你務必要去問問她,你們關係親近,她也許會告訴你。這也是為了她的安全著想。你被人威脅,她也有可能遇上這種事情。”
  這番話聽的她心徹底都涼透。眼看再無可說,她起身告辭,魯建中送她到公安局門口,調查取證的那大半個小時他都表情嚴肅,宛如此刻的天空那麽陰沉;現在緩和一點,不再是公事公辦的語氣,仿佛兩個好朋友之間的聊天,敘舊:“之璐,別這樣了,以後再遇到這種事情,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還有,下班了就早點回家,不要再走小路。看到可疑的人,聽到可疑的聲音不要接近,立刻給我打電話。別一個人自作主張,這樣的凶手,你對付不了的,交給我們警方。”
  之璐笑笑,點頭應允:“謝謝你,我都記住了。我想,他昨天既然放過我,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對我有太大的威脅。”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魯建中想起她昨晚遇到的危險,喉頭緊了又緊;如果不是還要加班,他肯定會送她回去;忍不住想看看她的臉,於是他開口叫住她。她回頭,表情詫異,魯建中一時失語,而她的驚訝之色越來越濃,沉默了片刻,他指了指天空:“要下雨了,路上走好。”
  若有所思回到公安局,一抬頭,發現幾個刑警隊年輕小警察看著他,笑嘻嘻:“魯隊,怎麽不去送送人家?”
  魯建中板著臉,目光淩厲的從他們臉上掃過去。
  “翻臉了翻臉了,”大家開始笑,“那鍾記者不錯啊,那麽漂亮,身材又好,這個案子結了就去追人家吧,省得一輩子孤家寡人。”
  魯建中笑微微開口:“手裏的事情都幹完了?那明天一早把調查報告交給我。”一句話蝦得眾人做鳥獸散,他在原地站立片刻,等待著心裏某個地方發芽開花。
  看著車窗外越來越密集的雲層,之璐心想,果真要下雨了。雲層越來越低,從這個城市高大的建築群頂端掠過。風艱難的從開著的車窗溜進來,從另一側溜出去。風不算大,可路上的行人行走的卻格外艱難,遇到熟人打個招呼,幾乎沒有笑容。
  可是之璐預料錯了。她回到家,做飯,吃飯,等到楊裏下晚自習回來,這場雨還是遲遲沒有落下,雲層更低,風聲更大,就是沒有雨。
  楊裏的頭發給吹的亂七八糟,這場欲下未下的雨給這個暖冬帶來了冰冷的味道。她凍得哆嗦,坐下好一會才緩和過來。之璐坐在她旁邊,用手指幫她把頭發理順,然後拿出一隻九成新的手機給她,說:“小裏,你以後隨身帶著這個手機,裏麵有我和魯警官的電話號碼,遇到什麽事,馬上聯係我們。”
  楊裏愕然,不肯接受。之璐知道她會這個反應,一五一十的把昨晚遇到的事情說了一次,看到她的臉色一變再變,於是補充道:“凶手能找上我,也有可能會找到你。拿著,有備無患。”
  這樣一說,楊裏聽話的把那隻小巧的紅色手機接過,目光依然直愣愣的盯著前方:“之璐姐,殺我媽的那個凶手,跟你要文件,然後也要殺你麽?”
  勉強的笑了笑,之璐端著玻璃杯灌了幾口水,貌似冷靜的開口說:“小裏,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有這樣一份性命攸關的文件?”
  楊裏慢慢的回答,聲音輕得好像要飄起來:“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那個樣子真叫人心疼,之璐不忍心再追問,拍拍她的頭:“我相信你。我不再問了,去睡吧。”   楊裏聽話的回了臥室,之璐為她蓋好了被子。楊裏睡著了就像個小孩子,眉心蹙著,清秀的麵容寫滿了忍耐到極限的疲乏。之璐默默看著她熟睡的麵容,忽的有些羨慕,想起以前,從來不知失眠為何物,而現在,想睡好覺而不得。難怪哲人說,能睡覺是至高無上的幸福。
  回到臥室,之璐把每一盞燈都摁亮,又打開家庭影院,開始看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的電影《指環王》,她把聲音關的很低,可牆壁卻還在震動。起初她是詫異,忽然的巨響之後,她起身拉開窗簾,方知何故——
  黑夜茫茫,兩個小時前還算溫和的風在此時變成驟風,帶著不可言說的霸道,狠狠拍打的臥室落地窗上鋼化玻璃,每一聲都宛如獅子的怒吼;而窗戶外麵電閃雷鳴,慘敗灼目的白光上過,雷聲震耳欲聾,閃電雷聲如此密集,幾乎毫無間隙,極響的一個驚雷之後,暴雨如注狂瀉而下,仿佛帶著造物者的旨意,任務就是吞噬這個世界。別說此時是四月,就連炎夏的時候都很少有這樣的狂風驟雨。
  她站在窗戶後看了一會,覺得疲倦,就在她轉身的一霎那,所有的燈光都失去了。臥室裏一片漆黑,黑暗覆蓋了一切,包括她的視覺。
  之璐極其怕黑,她條件性反射的開始哆嗦,身體各個部分和潛意識都在提醒她,今天的情況相當不妙。她努力壓下越來越強烈的恐懼,在黑暗中摸索到了牆上的開關,“啪啪啪”的摁了幾下,確信下來一件事——停電了。
  片刻後她的眼睛適應了臥室的黑暗,大致可以看清門上的把手在暗處閃閃發亮,忽然急促的拍門聲一聲重過一聲的響起,伴隨著是楊裏驚恐失控的聲音:“之璐姐,之璐姐,你起來啊……”
  她打開了門,楊裏一下子撲到她懷裏,歇斯底裏的叫:“之璐姐,我剛剛看到了一個人,在屋子裏,我看到一個人……”
  之璐猛然抬起頭來。一到閃電劃破天際。客廳的落地窗簾沒有全部拉上,還有一條半米長的縫隙,雪白的電光透過那縫隙鑽進了客廳,照亮了一切。她站在臥室門口,客廳的一切一覽無餘。光芒轉瞬即逝,之璐依稀看到,客廳的最遠處,廚房和酒櫥交接的地方,一道模糊的身影立在那裏。

  [十]
  何為恐懼?
  上大一的時候,之璐曾經花過大量時間閱讀《在細雨中呼喊》這本書,並為它撰寫了數篇評論。那時候她以為自己徹底的讀懂了這篇深刻的小說,可此時此地,她再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無知。她詫異自己的遲鈍,居然在這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才首次想到,小說裏彌漫著的從來不是對黑夜的恐懼,也不是對未知的恐懼,而是——對人生的苦難,對活著的恐懼。
  人生的無助,無望,無用逼得她走入恐懼的想像裏去,像霧靄一般不可避免地緩緩升起,模糊了她的來路和去處,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宛如黃泉路上。是啊,黃泉,還不如死了好。
  偏偏不能。她活著。之璐張張嘴,說:“誰在那裏?誰在那裏!你在找什麽東西?”
  沒有人回答,雷雨拍打窗戶,嘩啦作響。之璐在黑暗中摸索著回到了床頭,拿起座機,指示燈沒有亮,聽筒裏沒有任何聲音。她又順著床頭摸手機,本來習慣把手機放在枕邊,可今天什麽事情都偏離了正常的方向,自然,手機不在以往應該待著的地方。她又驚又急,楊裏提醒了她:“客廳也有電話。”
  從敞開的臥室門往外看,客廳漆黑一片,是包容一切的黑暗,那裏麵,藏著太多的可能性,其中之一就是手握凶器的凶手,有著猙獰的麵目。可客廳不能不去,電話是她向外求救的唯一方式。
  她跟楊裏互相攙扶著來到客廳,手心都是冷汗,目光謹慎的四處亂晃。窗外的雨下的正酣,屋子裏每一聲響動都能使她們心跳劇烈加速。之璐摸著沙發坐下,擱擱絆絆的摸到了電話,拿起來,依然沒有聲音,指示燈依然也沒亮。
  電話打不通,手機找不到。她抱著楊裏,想,莫非是她們今天要困死在這裏?一道白光乍現,她目光低垂,渾身發寒,隨即否認了這種可能性——在那些時不時閃起的白光裏,她目光隨著電話線一路遊走,電話擱在兩張沙發的中間,靠著牆壁,稍微往茶幾後一看,就能清楚的發現——半截電話線吊在空中。
  整整二十七年來,鍾之璐的人生從未象這幾天時間這樣波瀾壯闊過。陰謀和陷害,絕望和反抗,謀殺和被殺,而如今是終極思考,生存和死亡。
  忽然楊裏把她的手機遞過來。楊裏也看到那跟被剪斷的電話線,恐懼襲上了心頭,說話也不利索:“之璐姐,這個,你的手機,在沙發上,剛剛我摸到了。”
  宛如一線生機。之璐撥電話給魯建中,他一下子就接了電話。警察就是不一樣,聲音很亮,非常有威懾力,讓本來惶惶不安的之璐鎮定下來。魯建中聽完敘述,聲音一沉:“那個人還在你家裏?”
  “應該是,不過我沒看到人。”之璐開口。
  魯建中知道她家房子大,藏一個人太容易不過,他讓自己安心,說:“小裏在麽?”
  “她在我身邊。”
  “找一樣可以防身的東西,看門鎖好了沒有,去鄰居家躲一躲,”魯建中說,“一定要冷靜,就算正麵遇到那人,也試圖講道理。”
  之璐壓低聲音:“我不敢動……我們停電了……”
  “那就呆著不要動,”魯建中急速的說,“千萬不要輕舉妄動。那人沒有現身,說明他目前不會想要害你們。”
  掛上電話,之璐環顧了一圈屋子,沒有人從黑夜裏潛出來,仿佛那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她看到的那個影子不過是某物體的陰影而已。楊裏的聲音似乎在發抖,說:“或許走了吧,啊,肯定是走了。他有辦法進來,也有辦法離開。”
  “怎麽進來的?”之璐接著她的話往下問,同時自己也有了答案。她再次翻開手機,根本不翻電話本,直接輸入了一串十一位的數字,撥了出去。她小心翼翼的把手機舉到耳邊,等待著那個聲音的出現,每一聲細長的“嘟”都是一種淩遲。
  電話無人接聽,斷了。之璐再撥了一次,這次那個她期待已久的聲音終於在手機那頭響起來,既遙遠又熟悉:“喂。”
  毫無疑問,被電話吵醒前,葉仲鍔正在睡覺。他聲音慵懶,有點沙啞,因而顯得非常性感。幾年夫妻,哪怕她再粗心大意,他某些方麵的一些小細節她也不可能不注意到。例如這種聲音。果不其然,另一個柔軟嬌媚的聲音響起:“仲鍔,是誰這麽晚打電話來?”
  仲鍔仲鍔,叫得真是甜蜜,聽的人心都融化了。極少女人能這麽親密的叫他。之璐覺得窒息。前兩分鍾前她還覺得那半截電話線是她遇到的最恐怖的事物,可現在她才知道,這個女人的聲音才是最有殺傷力的,疼得五髒六腑移了個位子。他從來都不缺女人暖床,就像鄧牧華說的,她這一離任,不知道多少女人都會倒貼過去。唯一安慰的,是葉仲鍔沒有回答。
  她沉默了一會,而那邊也沉默著。仿佛是隔了天長地久,之璐終於開口:“是我。”又怕他聽不出自己的聲音,忙忙解釋,“是我,鍾之璐。我問你一點事情。”
  葉仲鍔仿佛沒有情緒,聲音不見波瀾:“我在聽。”
  “家裏的鑰匙,你那裏還有一套吧?現在還在不在?”之璐說。婚是離了,這棟房子的鑰匙他也帶走了其中的一套。
  葉仲鍔停了停:“應該在。”
  “沒有丟?也沒被人拿走?”
  葉仲鍔短促的笑了一聲,很平淡,誰都不可能聽出什麽別樣的東西:“你覺得,我會把家裏的東西亂扔?”
  “不是這個意思。”之璐有口難辨,艱難的說,“我隻是想知道,鑰匙還在不在你那裏。”
  “夠了,鍾之璐,你半夜三更打電話就是問我這個?”葉仲鍔不複平淡的音調,厲聲說,“到底出了什麽事?”
  之璐張張嘴正要說話,那個嬌弱的女聲又說了一句“原來是她。”這句話讓她心如死灰。自己為什麽要讓他幫忙?又有什麽資格讓他幫忙呢?說到底,這些事情也都是她的問題。他事情向來都多得數不清,更重要的,他身邊還躺著別的女人。已經落了已是下風,再說什麽又有多麽重要呢。
  她掛了電話。黑夜中感覺楊裏推推她,有些惶恐的開口,“之璐姐,你為什麽不告訴葉大哥我們現在有危險?”
  之璐惟有抱緊她,說“我們不會有危險的”,壓製著極度的恐懼,摸索著去廚房拿了一把刀,放在茶幾上。兩個人蜷縮在沙發上,等待未知的命運。
  漸漸的,雨下到興頭上,雷電也少起來。身體可以不動,思路卻遠了。想起了最初。
  那次采訪結束後,她以為自己跟他就不會有什麽關係了。一個是在金融界光芒四射,前景無可限量的青年才俊;一個是還在艱難讀研究生的女學生,清澀得好像剛剛成型的小南瓜。相差懸殊的兩個人,所以她認為,那篇報道寫完後,他們就沒有任何交集了。彼時她對他是真的沒半點想法,隻是單純的欣賞這個男人,哪裏能想到後來嫁給他然後又離婚?人生之詭密,也在於此。
  可不久後他卻打電話來,申明要看看她寫的報道,之璐隻好給他送過去。在他那寬闊的辦公室裏,他拿著那份薄薄的校報看了很久。他之前接受過的采訪並不少,因為按照他的說法,建立基業打江山的時候,一定的曝光率對事業有百利而無一害。結婚後這幾年,他淡下來,事業大起來的時候,也不需要這些,反而需要避嫌。
  那時之璐並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看那份最名不見經傳的校報那麽久,她忐忑的想,自己寫錯了什麽?八開的報紙,他的訪談占據了二分之一的版麵。客觀紀實,很是四平八穩,他說的話她一個字都沒動。報紙上印了一張黑白的圖片,相當英俊的年輕人,穿著深色西裝,臉微側,下頦揚起,鼻梁高挺,狹長的眼睛裏蓄滿微笑,渾身上下都流露出那份不多不少的瀟灑和自信。
  其實他動起來比靜止的照片好看多了。靜止起來,不過是個英俊的男人而已;動起來的時候,徹底展現了一種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看著自己的照片,問她,這張照片,是你選的?
  之璐搖頭,詫異他怎麽會想到了這裏,肯定的回答道,怎麽會是我呢,是校報的組版編輯選的。   他的眉毛往下一壓,說,寫的不錯,我請你吃飯,如何?
  之璐稍微一怔,為了這麽篇報道請她吃飯,太小題大作。她搖搖頭想拒絕,他又說,今天是不行了。過幾天怎麽樣?我給你打電話?
  結果那頓飯一拖就是兩個個星期。她那時在食堂吃飯,接到他的電話一時都沒想起來是誰。見麵時他說真是對不起,然後就自作主張的再請她吃飯作補償。
  之璐當時真是苦笑不得,感覺自己比他還抱歉,連連搖頭,重重的搖頭說,葉先生,真的沒什麽啊,一頓飯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我早就忘記這事了。
  不知怎的,葉仲鍔神色不豫的看她一眼,你已經忘記了?
  之璐說,是啊。我看,下次吃飯也沒太大的必要吧。無功不受祿,就算有功也不能隨便受祿的。這頓飯已經讓我很不好意思了,謝謝你。
  葉仲鍔放下刀叉,凝視她的眼睛,說,這頓飯讓你不愉快?
  完全不是這樣。那頓飯他們吃的相當愉快,他談吐不俗,兩人有不少的共同話題,鍾之璐是單純了一點,但是她看書多,知識麵的廣博得讓對麵的葉仲鍔吃驚,政治,哲學,文學,科學上能聊得很好,他們一唱一合,配合堪稱完美。後來兩人談戀愛的時候,他把她摟在懷裏,輕輕勸她,之璐,你的性格,不適合做記者,你應該留在學校裏專心做學問,你會有真正的成就。畢業之後直接念博士,在留校做老師教授,我養你就可以了,你乖乖念書吧。
  她當即瞪圓了眼睛,強烈反對。他聽了,歎了口氣,之後都沒再提過類似的話題。
  在這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她不知怎麽的,想起了這談話。是的,他是有道理的,他一直是有道理的。隨即又想起第一次回家時,鍾載國跟她談起自己的準女婿,評價說,葉仲鍔這個人,對內有很強的業務能力,對外猶如外交官那樣滴水不漏,尤其難得的,是極具知人之明,看人相當精準,說完後又建議他們結婚後,她都聽他的。
  怎麽可能聽他的,她把爸爸這番話當成了耳旁風,讓它飛過去了,連雲彩都沒留下。那時候她太年輕,像第一次張開翅膀的雛鳥,不論三七二十一都要往外飛,誰的話根本聽不進去,一定要等到吃苦才開始後悔。
  吃苦,這也是成熟的必然經過,沒有人逃得開。可是,她為此付出的代價,如此的慘痛。
  敲門聲響起來。之璐飛奔著去開門,有人來,她們就有救了。門一打開,她當即愣住。走廊的風卷著雨水氣吹進屋子,她忍不住一個哆嗦。
  那時還沒有來電,來人之一的魯建中帶著電筒,他穿著雨衣,水順著膠布往外淌,他目光不掩詫異;而另一個人,不論是身材還是外貌,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電筒光芒有限,她隻能看到他臉色鐵青,目光淩厲如刀,雨水順著頭發往下滴,那間昂貴的休閑服幾乎濕透了。
  這是個什麽狀況?這麽大的暴雨啊。要是路上出了什麽事情——之璐臉苦笑都沒力氣,她側身讓他們進來,摸索著從鞋櫥裏拿出兩雙男式拖鞋,擺好,站起來的時候,重複說,謝謝,謝謝。都不知道自己在謝誰。
  兩位男士一前一後的走進客廳,上了一級台階,在沙發上落座。電筒放在茶幾上,橙色的光向外,可是客廳太大,黑色太深,就像黑洞一樣,把光芒深深的吸了進去,都沒個回音。之璐想,停電也有個好處,不用看到對方臉上的神情。她介紹:“這是公安局的魯建中刑警,這個小姑娘是楊裏,許惠淑大姐的女兒,”一頓,看向另一個方向,說,“這位是我的前夫,葉仲鍔。”
  葉仲鍔伸出手,說:“魯警官,你好。剛剛在樓下,碰見過了。”
  魯建中也伸手一握,“葉先生,你好。”
  剛剛在樓下的停車場已經見過對方,電梯不能用了,兩人沿著樓梯走上來,目光對上過幾次,禮貌的點頭,猜測在這樣的雷雨天氣,對方會去哪一家。最後終於雙雙停在同一扇門門口,尷尬和壓抑陡然到達頂峰。
  前夫?魯建中心裏浮起不安的感覺,他竭力把那種感覺壓下去,強迫把那些紛亂、沒有頭緒的念頭暫時壓下去,以警察的身份思考。他借著微弱的光芒,仔細的打量另一邊沙發上的之璐和一聲不吭的楊裏,一路上焦灼不安的那顆心終於鬆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說:“你們沒事就好。那個人有沒有可能還在屋子裏?”
  “不知道,”之璐說,“我們在客廳坐了這麽久,沒有感覺有人出沒。”
  楊裏在一旁補充:“我看著時間,剛剛二十九分鍾。”
  魯建中沉思:“會不會是你們的錯覺?”
  之璐苦笑:“怎麽可能?”
  臥室的燈忽然亮了。之璐幾乎是跑過去站起來把客廳的燈一一打開,回來之後站在茶幾前,指著電話線,說:“你們看。還有臥室的電話,我估計線也被切了。”
  魯建中麵色一凜,拿起那根電話線,看了幾眼;又問:“你們是什麽時候,在哪裏看到哪個人的?”
  楊裏說:“打雷的時候我醒了,起床去廁所。那時候剛剛停電了。我從廁所出來的時候,看到廚房門口有個黑影子,閃電一過,那個人又沒了;我嚇呆了,去那邊臥室找之璐姐。” :
  “是,我開門的時候,也看到了一個黑影子,就站在酒櫥那裏。”
  “多高?”
  之璐回憶了一下,挫敗的搖頭:“完全看不清楚。”
  “我也是,”楊裏聲音小的很,“嚇壞了,根本不記得了。” _
  魯建中若有所思的“嗯”一聲,起身,說:“我去檢查一下。”
  自進屋後葉仲鍔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之璐,他聽完事情經過,沉聲說:“你打電話原來就是問我這個,竟然有人闖進家裏來了。你真是——你真是,讓我說你什麽好!”
  這麽些年第一次見到他臉色陰沉到這個樣子,之璐都傻了眼,在他的注視下,目光低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楊裏卻不知道哪裏來了勇氣,怯生生的開口:“葉大哥,你別怪之璐姐,這個事情誰都想不到。”
  這句話讓葉仲鍔打量了一下楊裏,他對她溫柔和藹的笑笑;然後抬頭看之璐,立刻變了一個人,神色毫不客氣。之璐知道這件事情難以解釋,更擔心他感冒著涼,說話帶這些她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懇求意味:“你頭發衣服都濕了,去換衣服吧,家裏還有你一套衣服。”
  葉仲鍔亦想單獨跟她單獨談話,緊著眉頭大步流星的跟她進了臥室,手上一用力,帶上了門。
  之璐打開衣櫃的門,半蹲下,拖出最下麵一格,找出了一件白色休閑的外套遞給他,解釋說“新的,你走之前訂做的”;在他換衣服的時候,又拿出一條幹淨的毛巾,轉了個身,看到他把換下來的濕衣服掛在衣架上,然後坐在床沿,前額上粘著的頭發也都濕透,這個情景如此熟悉,她一瞬間就不會動了;他坐在床沿,她站在一旁,把那條純白的毛巾攥在手裏,遲遲沒有遞出去。
  葉仲鍔看著她,銳利的目光仿佛是畫家手裏的筆,先勾勒出她的輪廓,再是全身的細節。精神很差,並且比以前更瘦,因此看上去高了一點,好像風都能把她吹倒在地上;以前那麽精神的鍾之璐現在無精打采,仿佛不會笑了,隨時隨地都能走神。燈光自她漆黑頭發一路跌落,折出一點黯淡的光。
  他深吸一口氣,覺得心中絞痛,那種疼痛很快擴展到了全身。可是該問的該說的,還是不能放過:“鍾之璐,你最近都做了些什麽?你在鏡子裏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
  她沒說話。心裏有數,像這個樣子,隻有一個原因,這個正在訓斥他的男人,不要她了。她把毛巾遞給他,斟酌著把許淑惠和楊裏的事情說了,想了想,還是把被人威脅的那段事情隱去,她實在不想讓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到了這個地步。
  “隻有這些?”
  “嗯。”她肯定的說。
  葉仲鍔聽完,已經恢複鎮定冷靜。他左邊的眉毛微微上揚,之璐知道這是他麵對極難問題時才會露出的表情,可是他卻撇開這個話題,轉而說:“魯建中跟你什麽關係?”
  “他負責調查許大姐的案子,幫了我很多忙。”
  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葉仲鍔微微笑了一下,親切而模糊的微笑,曾經她最熟悉的笑容。他草草擦了頭發,隨即站起來朝外走:“出去吧,看他找到什麽線索沒有。”說著,順手把毛巾掛在了衣架上。
  幾步之後,感覺自己外套的後擺被人用手拉住,明顯的求救信號。之璐從來都不輕易服軟,僅有的幾次都是如此。她扯著他的衣服,一回頭,準能看到她垂著眼睛,咬著下唇,艱難的把話說完整這次也不例外,他目光稍低,沒有意外的發現她的手抓著他的外套,皮膚的顏色和外套的顏色不相上下,他一時竟然不能分開;他無聲的看著她毫無血色的臉,聽到她喃喃說:“謝謝你能來。今天晚上……你能不能不走?我怕。”

  [十一]
  結果出乎人意料的是,魯建中這樣優秀的刑警,在房間裏居然什麽線索都沒有發現。沒有任何可疑人士;他可能到達的地方沒有留下明顯的腳印;門亦沒有被撬開的痕跡;陽台沒有攀爬的痕跡。除了那幾根斷掉的電話線和書房裏滿地狼藉的情況,那個人好像完全沒有出現過。或者說,在她們驚慌失措的時候,那個人打開門溜走了。如此高明的作案手法不得不使人想起許惠淑的案子,也是事後無跡可尋,看來,這個人有著很強的反偵查經驗,高明得讓人心驚膽寒。
  他們站在亂七八糟的書房裏,人人表情嚴肅。魯建中說:“明天我會去跟小區保安要錄像帶,再讓人來這裏取一下指紋。鎖一定要換,安全意識要增強。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說著他審視的看著鍾之璐,問,“這個人到底是衝著你來的,還是楊裏?你以前的得罪過什麽人?”
  房間裏所有的目光都匯集到之璐身上,氣氛凝重,她想笑笑緩和氣氛,可卻怎麽都笑不起來,最後說:“我當記者時得罪的人,恐怕十個指頭都數不清。”
  葉仲鍔不經意的瞥她一眼,淡淡開口:“不是你。”
  之璐一愣:“怎麽?”
  沒有回答她話的意思,葉仲鍔看向魯建中,說:“魯警官,我們單獨談一談。”
  聽到這話,之璐雖然疑惑,但是也無可奈何,她低頭拉一拉正在自己身邊發呆到目光茫然的楊裏,出了書房,下了樓。
  十分鍾後他們從樓上下來,從二人的神色上什麽都看不出來。魯建中對之璐和楊裏打了個招呼,說自己要先走;時候已經差不多淩晨兩點,雨基本上停了。之璐知道他是開著警車來的,回去也近,而且,葉仲鍔在這裏,她不好強留下他,隻能感謝再三,送他出了門。她隔著門縫最後看到的,是他古怪的神色和嘴角的那絲苦笑,她有點詫異,但最後什麽都沒問出來。
  片刻後楊裏也去睡了,客廳裏再次剩下她和葉仲鍔。他們站在客廳的磨沙水晶吊燈下,光影在二人身上流轉,她看了他一眼,剛剛對上他的視線,然後約好了似的停頓了兩秒鍾,就知道說什麽了。葉仲鍔朝她走近了一步,說:“我明天讓人換鎖。還有,今天晚上,我睡哪裏?”
  之璐拿手指在屋子裏一晃,說:“房子是你的,你要睡哪裏就睡哪裏,”說完又想起他從來隻睡臥室,忙忙說:“嗯,你睡主臥室,我去樓上睡。”
  “樓上的臥室幾個月沒打掃了,哪裏能睡人?”他揮手,輕描淡寫的說,“算了,一起擠一擠吧。”
  二人在那張床上都“擠”了好幾年了,哪裏還有什麽好靦腆的,又不是當年的鍾之璐,沒結婚之前寧可睡沙發睡地板都不肯跟他睡到一張床上去。而且——她的確是怕了,她的失眠問題沒有緩解,還疲倦,疲倦得抬不起頭,如果他在身邊能有個好覺的話,也好。
  其實隻要他在這個屋子裏,她就很安心。聽到浴室傳來的水聲,她放心,是那種可以把命交給他的那種放心,眼睛也迷糊起來,幾乎睡著的時候,感覺床身一動,眼皮下微弱的光芒隨之消失,應該是他關了燈。不過今天沒有燈也不要緊,他的呼吸,他的味道就在耳邊,比任何催眠的藥物更有效用。
  她想要再次睡過去,依然打強精神,輕聲說:“謝謝你。這麽大的雨趕過來。”
  “不客氣。”
  不知怎麽的,之璐想起電話裏的那個軟綿綿的聲音,一句話不可抑製的從嗓子裏冒出來:“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有人在你身邊?是戴柳?還是別人?”哪怕是兩人最親密的時候,她都不曾問過他任何有關別的女人的事情,可是離婚了,卻反而能說出來了,隨即覺得懊惱:“忘了這個,我隨便問問。”
  葉仲鍔胸膛微微振動,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你在乎答案麽?”
  當然在乎,可無論如何都不想知道,有極大的可能性,這個答案讓她再次墮入深淵,於是說:“不,你不用告訴我。”
  話音一落,她那床被子被掀開,一雙手迅速的伸過來,摟住了她的腰,另一隻手從她的頭發後麵伸過去,雙臂稍微一用力,她就落入了身邊人的懷抱中,以他的手臂為枕。床身很寬,再睡兩個人都未必會很擠。可是他還是要湊過來,像以前那樣抱著她,炙熱的唇停在她的脖頸處,並且沒有說話。
  之璐怎麽會不知道他身體的這些小細節源源不斷的傳達出來的情緒和欲望,她提醒自己,他們離婚了,離婚了。沒有義務,道德上也說不通……可怎麽都掙紮不開,抑或是不想掙紮?她心裏想著不知從哪本書上看來的一句話,兩個相愛的身體,如何才能不往一起糾纏?
  黑夜裏,薄薄的鴨絨被下,她閉著眼睛,在直覺的帶領下,臉蹭貼著他的耳邊。他的頭發尚有濕意,因而顯得很軟,散發著清淡香味。熟悉的味道又回來,被這種香氣蠱惑,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反手摟住他的腰,
  小小的一個動作,讓一切驀然無可收拾。
  接下來的一切如此的順理成章。兩人的睡衣內衣大部分都給葉仲鍔扔到了床下,之璐在他身下渾身發抖,感覺到他身體裏麵的有條河流衝破堤壩,四處蔓延,蔓延到她的身體裏,恣肆奔跑。
  最緊張的時候,她意識渙散,一遍一遍的叫他的名字;被叫的那個人在微弱的光線下看著她的臉,五官精巧優美,額角,甚至細長的眼睫毛上都細細密密的汗水。認識這幾年來,不論在什麽事情上她都固執,除了這個時候才會軟弱下來,任他攻城略地,任他進入和占據。他於是狠狠的,再一次深入她,同時吻下去,聲音近乎咬牙切齒:“鍾之璐,你怎麽就不讓我省心?”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清晨。窗簾厚實,白光就從間隙勉力擠出幾線光,細長的光線勾勒出窗簾的輪廓,房間裏依然是寂靜和暗淡的。之璐很久沒有睡得這麽好,班也不想上了,翻了個身想繼續睡,可是這一翻身就撞上了一個人。
  睜開眼睛,看清身邊人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一霎那覺得過去的時光又回來了。她呆了呆,迅速抱著被子坐起來,退出去老遠。葉仲鍔嘴角往下一壓,兩人纏綿的無法分開的景象還在眼前,在那個時候,他以為他們之間如堅冰的關係會緩和恢複,可一覺睡醒,就變了個樣子,仿佛他是毒蛇,避之唯恐不及。知道她脾氣倔強,頓一頓之後,葉仲鍔開口:“你不想說什麽?”
  鍾之璐心裏也是五味陳紮。他沒有穿上衣,上半身裸露在空氣裏,皮膚緊致,線條完美,在晦暗的屋子裏分外明亮,讓人移不開目光。曾經熟悉的身體,曾經的丈夫,她本來什麽都擁有的,可她親手毀了這一切。
  是啊,結婚與相愛也許確有關係,但是離婚,與不愛,也許毫無關係。之璐忽然覺得心酸,側頭不看他,說:“對不起。我做你的妻子,真是失敗,失敗透了……你要跟我離婚,也有道理。”
  葉仲鍔貌似無意的看她一眼,目光中有冰冷的寒光掠過:“你就是跟我說‘對不起’?”心裏不是不絕望的,還是老樣子,他想聽的話,她始終不肯說,至少,在清醒狀態下,始終不肯說。
  其實之璐隱約猜到了他要她說什麽,可事情哪裏那麽容易。按照朱實的說法,第一次失敗的婚姻已經讓她精神有些異常;她實在是沒有勇氣再試第二次。如果這次她還做不好,葉仲鍔不會再對她有任何的感情。那個時候,她才是什麽都沒有了,彼時,何以存活?
  葉仲鍔一言不發的開始穿衣服,之璐也在櫃子裏翻衣服,就像以前習慣的那樣。隻是比起以前,稍微有了些改變,他們不約而同的緘默,都不願意看對方的目光,一直到出門前,兩個人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中午吃飯的時候,之璐小心翼翼的跟鄧牧華說自己下午要去公安局,能不能請個假?鄧牧華眉心打了個結,盯著她半晌,方歎口氣,說,回去吧,停了停,又說,清寧給你開的那些補血的藥,你沒吃吧,臉白得像什麽樣子了,你好好休息吧,不然我給你放長假?
  之璐頓了頓:“師姐,我知道經常請假很不方便,我昨天想了想,如果有人有意見,那我可以辭職。”
  鄧牧華用目光剜她一眼:“辭職?你工作做得很好,辭什麽職?”
  之璐抬起眼睛看她:“師姐,謝謝你。”
  她眼睛驀然一亮,眸子裏波光粼粼,讓鄧牧華看的一愣,頗為感慨,搖搖頭說,“還以為當年那個鍾之璐又回來了。那時你可真是半點不知愁滋味啊。現在都這樣精神不濟,編輯工作還做得相當不錯,以前做記者的時候,都不知道會多出色。”
  之璐不作聲,埋頭吃飯,多出色還不是被人一腳踢出門。一次礦難,她去采訪,差點就也死在了井下;半夜的時候從偏遠的采訪地回來,車子出了車禍,掛在懸崖邊的幾棵樹上,搖搖欲墜,仿佛是好萊塢的大片那樣刺激——她喜歡做記者,她要證明自己不用靠著葉仲鍔就能做一個成功的記者。結果,再怎麽努力,不過是肥皂泡沫,碎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她站在公車站等車,順便買了幾份報紙。乍一眼看去,沒有了她的南方新聞報照例是做得風聲水氣,以前她負責的版麵現在由別人負責,中規中矩的新聞聚焦,挑不出什麽錯。她捏著那份報紙,站在路邊發呆。
  跟報社主任談完話後已經是晚上,辦公室裏還有不少人加班,她用了個小箱子把自己的東西裝好。她離開的時候很有氣勢,甚至還開跟同事們開了幾個玩笑才走了出去,主任跟她說,他會對外說宣稱她主動辭職,讓她留著麵子。她舍不得那些同事們,已經走得遠了,可幾步後忽然折了回來想再次告別,愕然發現他們最真實的表情,憐憫和同情。
  之璐這才明白了一個讓她不願相信的事實,原來她的同事們在更早的時候就知道她已經要被掃地出門,他們深深的同情她。她離開了報業集團所在的大廈,在樓下抬頭一看,別的沒看到,隻看到一扇一扇深色玻璃,平滑猶如鏡麵,又猶如眼睛,把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都看在眼裏,包括她的失意和落魄。到家之後,喝了半瓶醇香的白酒,在沙發上徹底的醉死過去,第二天中午才醒了過來,翻翻自己的手機,不少是以前同事打來的,的確是關心她的,不過她沒有力氣麵對,一個個的回複後,當天晚上就換了手機號碼。
  有車子在她麵前摁了一下喇叭,聲音刺耳。她抬頭,路邊一輛白色轎車停在那裏,戴柳從車窗裏探出頭,對她笑了笑,說:“去那裏?我送你?”
  “不用了。”之璐冷下臉。
  戴柳說:“其實我想跟你談點事情。”
  之璐說:“我沒空。”
  戴柳一隻手搭在車窗上,指甲顏色鮮亮,她笑笑,聲音悅耳:“是麽。我還以為你有興趣知道你為什麽會被各大新聞單位拒之門外呢。”
  公車來了,就在幾米之外。之璐看看公車,再看看戴柳,短暫的沉吟之後,上了後者的車。戴柳今天分外殷勤,提出要請她去附近的什麽地方坐坐,之璐拒絕,態度絕對不能說得上友好:“請你有話快說。”
  戴柳把車停在附近的樹下,說:“怎麽,曾經的葉夫人連車都沒有?要讓別人看到了,還以為仲鍔虧待你呢。”
  雖然對車沒有研究,依然能夠感覺出,她這個車子絕對不會便宜。同樣是做過新聞的,之璐有數,不論是做新聞主播還是她目前在電視台的位子,灰色收入相當高,隨便在新聞裏插入一點什麽廣告,收入堪比她一年工資。這個社會的現狀就是這樣。學生時代的鍾之璐還很有點為此不滿,有點義憤填膺,越大,就慢慢想開了。
  她承認自己相當看重精神和道德的標準,但是她不會也不能強行讓每個人都接受她的道德觀點,畢竟過於苛刻,她能以很寬容的目光看待一些現象和一些人。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很難寬容身邊這個容貌姣好笑容莫測的女子。
  話不投機半句多。之璐麵無表情的拉開車門,她一腳踏到地上的時候,聽到戴柳在身後說:“鍾之璐,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但是你的確是很優秀的新聞人才,這方麵,你可以相信自己的實力。我實話告訴你,沒有新聞單位要你,甚至你被南方新聞辭退,都是仲鍔的意思,他在你去應聘之前,就跟報紙的領導打過招呼,讓他們不要錄用你。哦,他也是這麽跟我說的。”
  一瞬間渾身都僵硬了,血液上湧,視線陡然模糊一片,但慣性猶在,腳步停不下來,來到路邊,招手照了出租車。
  仔細算算,主任忽然說起要辭退她,就是在她答應葉仲鍔離婚後一個星期的時間。之前一兩個月,他讓她辭職,她不答應;原來那時候他有了盤算,於是他表麵上不動聲色,背地裏開始行動。他一句話,一個電話,甚至還未必是他本人打的,就把她熱愛的工作輕而易舉的給斷送了,而且,毀得那麽徹底,殘存的自尊心,自信心,還有驕傲摧毀得隻剩下殘片。
  隨即想起以前采訪過的新聞,弱勢群體當真是卑賤如同螻蟻。 ,
  研究生時代的好朋友羅羅說她身上有股上古遺民般“不能身兼天下,便獨善其身”的氣質,她覺得好笑,羅羅又說,不過你有條件嗎,如果我男朋友也像你家的那位那麽厲害,我也會會學學你那種氣質的。那時之璐沒解釋說“我從來不用他的錢”,她一句話沒說,因為在那一個瞬間,她第一次意識到,隻要有葉仲鍔在,她做的所有事情,她身邊的事物,包括她這個人,都會變了個味道。
  這個認識讓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挫敗,因此,在很長的一短時間裏,她都想跟他分手。她終於提出來的時候,葉仲鍔氣得風度全失,發了平生最大的一次脾氣,吼她,鍾之璐,你不能這麽一腳踹開我,聽到沒有?
  坐在出租車上,她胃裏翻江倒海。那次吵完架後她出去旅遊了好幾天,從火車站出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他在出口等她。一瞬間心都融化了,傻乎乎的撲到他懷裏。然後,一畢業就被他拉著去結婚,在什麽都不懂的情況下就嫁了人,昏昏噩噩,稀裏糊塗;繼續發展,發展,終於離婚了。什麽都沒得到,不,得到了一套房子,很多人一輩子都掙不回來的一套房子。是不是很劃算?
  本科的時候多自在啊,日子就像河流,一如既往若無其事地平靜流淌。長這麽大,父母頭一次不在身邊,完全沒有人管,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天馬行空沒有拘束。如果有男生寫情書,追到宿舍樓下,她就說,我有男朋友了,在國外,我等他回來呢。很快的,也就無人滋擾。別人忙著談戀愛,她忙著旅遊,當家教掙一筆錢,父母再讚助一點,跟同學出去旅遊,西安,西藏,四川,雲南,敦煌都去過,回來後寫數萬字的遊記,發表在雜誌上,順便掙掙稿費。
  日子舒心得像童話故事。

  [十二]
  有些時候,生活中經常會有這樣的情況,那就是在事情持續變壞,壞到白熱化的程度時,壞到你以為不可能再壞的時候,還將會出現另一件事情,它將會導致更加失控的狀態,使得事情向著不可知的深淵滑去,令所有的人大驚失色。
  之璐目前的感覺就是如此。其一,采取指紋的結果剛剛出來,兩天前那個雷雨交加的晚上,整個房間沒有留下外人的指紋;其二,監測的結果表明,門鎖沒有被撬的痕跡,這個透露出的信息就更多了。上麵兩樁事實讓人氣餒,預示著凶手的狡猾程度之高。她此時坐在公安局的房間裏,跟魯建中和另一名負責這個案子的刑警小王看著他們從小區保安那裏拿來的錄像帶,準備接受第三次的打擊。
  帶子快進著播放,車子駕進駕出,偶爾有人進進出出。重複累贅,之璐覺得沒有看的必要,不過魯建中依然堅持看下去。
  果然,第三盤錄像帶開始後沒多久,魯建中讓小王暫停播放,說:“就是這裏。”
  攝像頭的分辨率很高,在電腦屏幕上顯示的畫麵相當清楚。攝像頭的麵向長街放置,由近及遠,由上及下的往外看,最近的就是鍾之璐。她頭微微低著,掛著包,因為天要下雨而急匆匆的朝大門走,表情隱約帶著絲絲縷縷的焦灼。之璐盯著屏幕上的自己,呆了呆。在屏幕上見到自己的臉,總是覺得不真實。   一旁的小王同樣沒看出哪裏不對,說:“魯隊?哪裏有問題?”
  魯建中走近電視,用手指著左上角,沒有碰到屏幕,說,“把這個人,三個人中間這個,放大一點。”
  細看,那裏果然有個兩三個小小的人,太遠以至於他們的麵孔模糊不清,觀其動作,大概是在匆匆的走路。小王正在一旁操作電腦,截取了圖片進行處理放大,現在看上去更清楚了一點。依稀看出那個人穿著平凡,棕色外套黑褲子,除了身材比旁邊幾個路人高大似乎再無任何特點。
  魯建中說:“他就是上次在超市裏跟蹤你的人。我預料不差,他每天都在跟蹤你,你對他有沒有印象?”
  聞言之璐冷汗淋漓,又仔仔細細的看了一下屏幕,十分肯定:“完全不認識。”
  一旁的小王忍不住插嘴:“有人跟蹤你你都感覺不到?這個人應該跟上次要殺你那人逃不了幹係。”
  魯建中略略露出個笑:“她又不是警察,沒有我們這麽敏銳,自然不能感覺到有人跟蹤。”
  “不是完全沒有感覺,”之璐惟有苦笑,“我走在路上,覺得人人都在跟蹤我,看誰都不對勁,開始還覺得是我的錯覺,現在才知道,其實我也未必錯了。前一段時間每天晚上都聽到屋子裏有響動,也以為是錯覺,原來也不是。”
  他們隔著桌子對坐,魯建中目光稍微一偏,就能看到她那眼睛裏流露出的無奈神色。坐在這張桌子後的女人何其多,可隻有她,一個蹙眉就能讓他心神不定。隨即,想起那天葉仲鍔跟他說的那番話。
  其實在此之前他已經見過葉仲鍔一次,是無意中碰見的,他跟自己上司的上司,也就是市公安局局長一起談笑風聲,那次葉仲鍔留給他印象並不深,很快就忘記了。直到大半年後,的相遇。在樓下時他覺得他眼熟,但是依然沒想起來是誰;最後聽到鍾之璐的介紹方才想起自己曾經跟他有過一麵之緣,頓時倏然一驚。原來,她的前夫居然是這樣厲害的一個人物,多年的警察經驗使得他看人很準,往往隻從一個人的麵部表情和眼神裏就可以看出對方的心思,可是麵前的這個男人,完全無懈可擊,內斂,涵養十足,說話時透露著舉重若輕的從容。
  鍾之璐離開房間,葉仲鍔才開口說:不會是她以前得罪的人,那些事情,我都做了善後處理。有人闖進家裏來,直接威脅到她,我完全沒有料到。今天的事情,隻能跟楊裏和許惠淑的案子有關係。
  魯建中沉吟,問,你能保證不是她以前得罪的人?
  他說,不是。我不會讓她受任何傷害。
  你們不是離婚了?
  他頓了頓,避而不答,卻說,魯警官,請你多留心楊裏,她也有這個家的鑰匙,我不是懷疑她作了什麽事情,但是她的確可疑,家裏的防盜門的鑰匙在外麵不可能配到,一般人根本無法打開。我雖不是警察,也能感覺到這個案子想要偵破並不容易。如果之後,我能幫上忙,請盡管開口。
  想到這裏,魯建中心裏一沉,正想開口說話,忽然屋子裏的電話響了。他離電話最近,順手抓起來,越聽臉色越沉,看得一旁的二人隱隱不安。一分鍾後,他掛上電話,說:“兩個小時前接到報案,新苑小區一名男子死在家裏,死亡狀況跟許惠淑很像,小王,找法醫出現場。”
  小王站起來,點點頭去找法醫;之璐目光都凝滯了,遲疑一下問:“連環殺人?”
  “不能妄下結論,目前,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他們動作迅速的朝門口走去,到離開公安局,都沒有人開口講話。局裏的車子停在門口,魯建中扶著車門站住,微微低垂目光,定定看她,“之璐,務必小心。”他平時都叫她“鍾小姐”或者直呼其名,可現在卻不知道怎麽了,說話的那個瞬間,他成功的把那個“鍾”字省略了。他感覺到自己對她的關心,緩緩壓下心裏的刺痛的感覺,又說:“你現在跟楊裏有危險,公安局的人手有限,也不能確定你們跟這個案子有多大的關聯,我們不可能二十四小時跟著你。我建議,你還是回到你前夫身邊,他有能力保護你們。”
  這席話他說得深入肺腑,聽得之璐隻笑。
  的確不無道理,葉仲鍔也許是有能力保護她,她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沒像現在這樣四麵楚歌,精疲力竭。那次深夜采訪回來,中途他們的車子掛在樹上,幾欲墜落數十米的懸崖,好容易才被解救回去。那幾日葉仲鍔正在北方參加一個很重要的會議,連夜趕回來,又怒又心疼的說,你怎麽一離了我就出事?
  便走邊想著事情,心裏卻酸楚,那時候他那麽在乎她,可現在呢?迫使她辭職,迫使她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他向來行事百出,而她毫無辦法。
  看到李凡的時候,他跟一個有著標準模特身材的美女從超市裏相攜著走向停車場,動作親昵的讓路人乍舌。之璐知道李凡喜歡笑,但是他現在的神情和肢體語言說明,笑容遠遠不能表達他的心情,隻能用極度愉悅來形容,麵容,包括頭發都在熠熠生輝。
  對有些人而言,興奮或高興是一間簡單的事情。身邊有那樣一個美人的陪伴,世上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可能不高興,哪怕是在花叢中留連多年的李凡也不例外。似乎都沒有多說話的意圖,互相客氣寒暄兩句,之璐想想,沒什麽好說的話,抬腳要走,李凡忽然叫住她,笑容蔓延到了每一個動作,徐徐說:“請代我向葉兄問好。”
  這句話是何意?之璐不明白,也沒有想弄懂的打算。她送出個禮貌的笑容,結束了這個短暫的巧遇,搭乘地鐵回家。
  在地鐵站裏,之璐靜靜看著鐵軌,忽然有種感受,人生就如同這兩隻軌道,有限而又無窮的延伸著,你知道它有盡頭,但是你看不到,也找不到,隻能看到站台裏的那一點點數百米路程,就像人生那樣,未來不可預知。
  那天晚上,之璐接到了魯建中的電話,他三言兩語的把情況略作介紹:“死者叫莊華,是萬博公司的財務科長,現在我們幾乎可以肯定,這兩幢命案是有關係的,從傷口上判斷,殺死莊華和許惠淑的是同一個人。具體的原因我們正在調查。”
  之璐心如亂麻。萬博公司的所在地,正是名門大廈;而大廈和萬博公司的負責人,都是李凡;許惠淑的工作地點,也是名門大廈,諸多線索的終於匯集到一個點上。她略作思考,說:“我知道了,謝謝你,魯警官。”
  魯建中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說:“光說你知道了,光說你知道這個狀況了,又有什麽用?你有解決辦法嗎?”
  這句話帶給她的刺激比剛剛的那番話更讓她震驚和無所是從。曾經,葉仲鍔也這麽說過她,不過她沒放在心上。他說,之璐,別逞強,別倔強了。能承認一個問題不等於你能處理它,能麵對一個困境,也不等於你能化解它。你有很多事情都做不到,為什麽不讓能解決這個問題的人來解決?
  他說那話也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在漫長的兩年時間裏她都沒再想起過這句話,但此刻猛然憶了起來,並且覺得這話震得她耳朵發麻。捫心自問,她能解決這個案子麽?自己的性命還因此而飽受威脅,那個跟蹤她的人又是何方神聖?
  心思沉了下來。她來到廚房,默不作聲的盯著刀架。她起碼要保護自己。很快,她取了一把出來,又從櫃子裏翻出許久不用的刀鞘,和細長的刀身配合得完美無缺。
  “之璐姐?”不知何時,楊裏已經回來了。正站在門口,緊張兮兮的看著她,“你拿刀幹什麽?”
  之璐對她安撫的一笑:“看看而已。”這不是好的談話話題,她很快轉移:“五一要到了,你們放幾天?”
  楊裏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什麽,愣了愣才回答:“放三天。”
  “想不想出去什麽地方旅遊?放鬆一下心情?”
  楊裏搖頭:“不出去了,我去圖書館看書。”
  之璐把刀擱在案板上,另一隻手搭在楊裏的肩頭:“跟我那時候一樣,喜歡看書。那等你高考結束了,我們再出去玩。”
  結果四月三十號下班前接到通知,出版社搞了個活動,去爬城郊的明雲山。理由是說,這群編輯天天在辦公室坐得太久了,應該活動活動筋骨。因為是硬性規定,之璐也隻有跟著去。大多數同事都帶了家屬,鄧牧華和賀清寧兩個人穿著情侶裝的運動服,說說笑笑,頗見甜蜜。最後分組比賽爬山的時候,他們三人給分到了一組。
  這一代雖然經過開發,但還是難得的山野風光,空曠而寂清,原汁原味。山上樹木蔥鬱,不是有泉水從山上傾瀉下,他們邊走邊小聲聊天。臨近中午的時候,他們已經艱難的爬到半山腰,此處樹木數量多,被薄薄的霧氣一繞,青蔥翠綠凸現了出來,走在其中的人,遠離了萬丈紅塵,宛如仙人。
  風景如斯漂亮,但路並不算好走。賀清寧和鄧牧華兩人都不善走山路,互相攙扶著;之璐在一旁看得暗暗微笑。挨著石頭坐下來休息的時候,鄧牧華感慨:“你倒是挺厲害的,根本想不到你這麽會走這樣彎彎拐拐的山路。”
  之璐頗有點緬懷:“小時候,爸爸帶我回老家,老家那一帶是山區;再說,大學時到處旅遊,也鍛煉過了。”
  鄧牧華歎息了一聲:“還是讀書的時候好,現在連個假期都沒有,想去什麽地方旅遊又被拉到這裏爬山。”
  “是的,還是讀大學好,”之璐讚同,“最近,我都想回去讀書了。”
  賀清寧倒是不同意他們的觀點,笑著把礦泉水遞過去,說“別抱怨了,起碼這是公款遊完啊”,鄧牧華一聽之下就笑了,往嘴裏灌了幾口水,擦一擦嘴角後說:“之璐,我真覺得你可以回去讀讀書。說起來,前不久我碰到於老師了,她還跟我提起你來著,說你去念新聞係,可惜了,還說,做新聞哪裏需要讀到研究生?簡直是浪費人才。”
  於老師是之璐本科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也是鄧牧華的導師。之璐沒想到問她還記掛自己,一時都有些說不出話,心裏卻一動,說:“於老師現在還帶博士吧?”
  “都快退休了。怎麽,想考博,再回學校去讀書?”
  考博,之璐思考這個問題已有好幾天,一直拿不定主意,模模糊糊,此刻經過鄧牧華這一提醒,就如同層層剝開筍殼,那個念頭也如同新鮮的嫩筍暴露在清香的空氣裏,顯得無比清晰。
  那天晚上他們坐大巴車回到城內,人都快癱軟成了棉花,倒在沙發上一動也不想動。楊裏給她端茶遞水,又去廚房給她煮麵,上麵還放了一個煎得正好的雞蛋。之璐沒想到楊裏不但會做飯,麵條也能煮得這麽好,本來不餓,結果愣是把那晚麵條居然吃了個底朝天。
  之璐感謝她:“小裏,都不知道離了你,我怎麽過日子了。”
  楊裏眼睛裏亮光一閃,躲開了她的目光,開口說:“之璐姐,你說反了。沒有了你,我才不知道怎麽辦。我到現在,都沒有認真謝謝你。我欠了你很多很多,真的,對不起。”
  之璐摸著她的頭發,正要開口說話,電話響了,是魯建中打開的。閑聊幾句之後,他很快切入正題,說:“明天有空沒有?”
  “有的。怎麽了?案子有突破?”
  聽著聲音,魯建中似乎笑了一下:“想不想抓到那個跟蹤你的人?”
  簡直是大喜,馬上說:“求之不得。”
  “明天上午十點,我來接你。”
  見麵的時候發現魯建中並沒有穿製服,他穿著淡藍色的休閑服,除了眼睛不像,看起來就像個剛出社會不久的大學生。他們在市中心逛街,逛商場,跟這樣的魯建中在一起,之璐感覺相當新奇,也有些緊張。而兩次無意中身體上的觸碰告訴之璐,他腰間上別了槍。
  魯建中對她微笑,說:“自然一點,就像你平時那樣。別慌,也別亂。”
  之璐駐足,深深吸氣,點頭。
  此時正是五一長假,大街上人來人往。魯建中跟之璐談起莊華的案子,說,法醫已經完全確定就是同樣的凶手所為:死於自己家中,一刀穿破心髒斃命,被另一人分屍,現場沒有留下指紋,但有兩個模糊的腳印。而根據我們調查取證得知,莊華和許惠淑的確認識,但是也有相應的解釋,他們每天在一棟樓裏出沒,怎麽都能混個臉熟。要說到熟悉的程度,沒人知道。
  在調查中得知,莊華非常能幹,有口皆碑,並且他沉默寡言,極少說話,沒人能從他表情上看出什麽,就像是一台工作機器。說到這裏,魯建中意味深長的說道,循規蹈矩的人被殺是最撲朔迷離也是最難調查的案子,要麽是死案,因為你找不到作案動機;要麽,真相驚人。尤其是莊華,他有身分有地位,萬博公司的財務科長,掌管一個有著千萬上億資產的企業的財務,無論如何都跟“錢”脫不了幹係。之璐深以為然。
  中午吃飯的時候,之璐堅持要請客。因為她的原因,害得魯建中和小王不能好好休息,她非常內疚。她以前做過公安線上的一些新聞,兩人有共通的話題,因此,相談起來,氣氛融洽。融洽到她一時間都忘記他們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以為他們隻是很好的朋友。
  “你為什麽想到要做警察的?”她喝著滾燙的橙汁,問他。
  “為人民服務啊,”魯建中說完就笑起來,笑得眉目舒展,榮光煥發,“其實很簡單,我爸爸是警察,我就考了公安大學,畢業之後就分配回了江州,進了刑警大隊。”
  “刑警尤其辛苦,”之璐說,“連個完整的假期都沒有。天天見到的,都是社會的醜惡麵,都是人類為了私利而互相傷害。”
  “不錯,警察做久了,就會漸漸發現,有些人能險惡到什麽地步,另一些人就能有多麽善良。”
  之璐深深為這番話折服:“有魔鬼的地方,必定有天使。雖然更多的人和事是模糊不清,沒有界線,但總是更接近善良。”
  下午的陽光燦爛透明,之璐跟魯建中道別,用一種無心的步伐朝既定的巷子走去。白天有魯建中在一起,完全不覺得怕,甚至都不在乎;此刻獨處,恐懼終於浮出水麵。莫不相識的路人迎麵走來,潛藏在他們身後的未知,潛藏在他們心裏的惡魔蠢蠢欲動。她告訴自己要冷靜,把來人一個一個看過去,竭力看得仔細;雖然心亂如麻,但強行克製自己,緊了緊自己的挎包——那裏麵有她最後的武器。
  電話聲乍然響起。本來就緊張的神經瞬間繃直,如同沒有調好的琴弦,碰不得,哪裏都不對勁。掛上電話,之璐長長鬆了一口氣,露出了這數日來第一個輕鬆的笑臉。
  所料不差,那人果然跟著她走進了巷子,潛藏在路邊小屋的魯建中和小王用了三五分鍾的時間,把他製伏,戴上手銬。
  之璐在小屋裏見到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隔了一會才問:“為什麽跟蹤我?”
  魯建中也問:“上次在超市裏,我就看到你了。你跟著鍾之璐,是受誰指使的?”
  此人倒是頗為鎮定,完全居於下風也無所謂,隨意的笑了笑,沒說話。
  魯建中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上衣左兜裏似乎有東西,於是示意小王把他衣兜裏的東西帶出來。此人皺眉,說了第一句話:“你憑什麽搜身?”
  魯建中瞥他一眼,用一種恰到好處的威嚴和冷淡的語氣回答:“你還不知道你犯了什麽事?就憑你跟兩宗謀殺案,一宗謀殺未遂案有關。”
  男人揚了揚嘴角:“跟我沒關係。再說,證據呢?”
  說話間小王已經把他衣兜裏的東西拿了出來,一個帶著液晶顯示屏的方形儀器,薄薄的,臂火柴盒大了一些,屏幕漆黑一片。之璐不認識這個東西,魯建中皺起了眉頭,跟她說:“把你的手機給我。”
  之璐有些詫異,還是把手機遞過去,看著魯建中熟練的打開手機,取出電池和手機卡,片刻後又把電池和手機卡原封不動的裝回去。他帶著一絲震驚,把手機還給她,說:“真是意外,你的手機裏安裝了精密的跟蹤定位芯片,外麵很少見。”
  “他的衣兜裏,還有一張名片。”小王在一旁說,然後,把名片遞過來,放在魯建中麵前。
  她也許不認識那個高級的跟蹤儀,但那張印刷精美、製版極有特色的名片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錯認。名片上麵還印著名字,黑色的粗體字,標準的楷書。她盯著那張名片良久,終於笑出來,隻是小小的微笑,卻笑得眼睛酸麻。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可能是靜水一潭,會包含很多的挫折和傷痛,還有,掙脫不開的事實和背叛。她仰頭看了看這個比她高了很多的男人,想震怒,想罵人,可眼前實際上卻是茫然的,人和事物不變,隻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是葉仲鍔讓你跟蹤我的。”
  她轉個了身,大步離開;魯建中和小王麵麵相覷,沒有人攔得住她,也沒人知道她削瘦的身體裏那麽大的力量從何而來。
  那人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眉宇間露出被縛後第一絲憂色,開口:”我要打個電話。”

  [十三]
  如果你有一個想法,這個想法傷害著你自己的同時又傷害著你最愛的那個人的時候,那麽你多半會不停地、反複地、無限放大這個想法,心理學上管這叫做傷痕記憶。
  這番話是心理醫生朱實勸告之璐時說的。言下之意,就是要她刻意避免這種情況的出現,可她發現,做到很難,起碼,她無法克服這個困難。在出租車裏,她緊攥手機,反複的想著葉仲鍔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的所作所為。
  站在那棟高達恢宏建築的茶色旋轉門前,之璐腳步滯留了片刻,她第一次來這裏,進去後禁不住稍微一驚。大廈一層是接待大廳,寬闊高大得不可思議,放眼望去,黑色大理石地麵,純白色牆壁,數根青色的柱子散落在廳內各處。簡潔明快,讓身在其中的人都覺得舒服,一心想呆在這裏,再也不用出去。
  雖然是五一假期內,此處並不寥落,時不時的有人進出。之璐臉色不好,朝電梯走過去,同時回憶著葉仲鍔的辦公室坐落在哪一層,卻怎麽都想不起來了。
  前台笑容甜美的小姐叫住她:“小姐,你等一下。”
  大廳空曠,似乎都有回音,猶如此處磨亮的地麵一樣光滑。之璐不得不站住,說:“什麽事情?”
  她的語氣有些僵硬,但小姐的禮貌堪稱完美無缺,徐徐道:“請問您找誰?”
  之璐冷淡的說:“葉仲鍔在不在?”
  那位小姐一驚,細細打量著麵前這個直呼董事長姓名的女子,頓時猜到她恐怕身份非同一般,不敢輕易得罪,問了她的名字記下,拿起電話,撥了電話到劉秘書處詢問,電話那頭的劉秘書仿佛是有預知一樣,簡潔明快的回答說,來人是不是叫鍾之璐?讓她在樓下等一等,然後交待了若幹事宜。於是前台小姐擱下電話,笑著跟之璐開口:“葉總正在開會,請問,您有預約沒有?”
  之璐皺眉:“那,他什麽時候能開完會?我要見他。”
  小姐忍住滿腔疑問,微笑著請她去大廳的沙發上坐下,片刻後接了水送過來,說:“等葉總開完會,我再叫您。”她轉身,高跟鞋踩者地板,聲音清脆。
  結果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眼見得夕陽西下。之璐性子本就急,其間數次不耐煩,可伸手不打笑臉人,前台小姐甜美的笑容實在讓她節節敗退。起初等得是心焦,咬著唇在原地走來走去,那些質問的話在心裏無數次的演練;後來是生氣,氣得心口疼,把盛水紙杯都捏成了一團,低頭一看,恨不得那紙杯就是葉仲鍔;最後已經徹底沒了脾氣,站起來要走;前台小姐覺得時機已到,幾步過去叫住她:“鍾小姐,請上樓吧。”
  見還是不見?最初的氣勢已經沒有了,隻剩下無盡的疲憊。她上了電梯。
  葉仲鍔的辦公室跟他想象中並無差別。之璐根劉秘書有過數麵之緣,招呼之後,她領著她進了辦公室,從外鎖住了門。這間辦公室相當寬大,衛生間茶水間一應俱全。大麵積的玻璃被安裝在房間潮南的方向上,夕陽斜了進來,照亮了背麵牆上掛著素色壁毯;壁毯下是長長的象牙白的沙發,上麵有淺藍色的靠墊;地麵在夕陽的照耀下泛著金色的光,乳白色的細紗軟簾將室內外隔成了兩個世界。而他就正站在窗前,照例是深色西裝,房間明亮,他的背影和光線混合模糊,宛如一片陰影。
  之璐不作聲,從挎包裏拿出手機,扔在他的辦公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動作有點大,小巧的手機一滾,跌落到毯鋪上,聲音較剛剛那聲,小得多了。
  葉仲鍔這個時候才回頭,看了一眼她,目光又停在手機上,沒有表情。
  不過一瞬,過往的回憶又被勾起來。他提出離婚那時候,也是這個表情。之璐定定神,冷冰冰的開口:“想見你一麵還真難啊。這手機是你送給我的,有兩年了吧,我不敢要了,也要不起了,特地來還給你。順便問問,裏麵的跟蹤芯片是怎麽回事?”
  葉仲鍔坐下,雙手放在桌子上,看她:“之璐,你就是來質問我的?我還以為你能想明白了。”
  頓時明白過來,那一個多小時的等待,就是葉仲鍔存心安排的。他的確了解她,特地把她的脾氣都磨沒了,才肯見她。真是高明,高明。
  想明白了這節,之璐猛然覺得頭暈,她重重吸了幾口氣。尖銳的開口:“還有個問題,我不明白。葉仲鍔,你還背著我幹了些什麽?讓我在樓下等一個多小時,派人跟蹤我,讓報社辭退我,讓我找不到工作……你有一天尊重過我的意思嗎?我就活該任你搓圓捏扁?把我耍得團團轉,看著我做困獸之鬥,大概挺有意思的?”
  接到私家偵探周雲電話的時候,葉仲鍔就已經知道她會來,並且目的明確。他刻意讓他在樓下等了等,讓她有時間平息憤怒。葉仲鍔闔上眼睛片刻,開始再一次的思考。不論什麽大風大浪都能想辦法成功解決,可偏偏一麵對她,立刻技窮。真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他臉色陰鬱,目光銳利如刀,漸漸的眉頭鎖起來,說話的速度很慢:“之璐,我們開誠布公的談一次。我們認識整整五年多,結婚兩年十個月,你就得出這麽個結論?原來,我不尊重你,真是前所未聞。你捫心自問,什麽時候當我是你老公了?你要做記者,我依你,我支持你;你不要孩子,我也選擇不要。你還要我做到什麽地步?”
  之璐心裏長起了巨大的仙人掌,銳利的刺,細密地沒入心髒,輕輕晃動也會疼痛,可是她不顧,聲音陡然拔高:“這個手機,我用了兩年多,原來那麽早,你就開始監控我,而我一無所知。這段時間,你知不知道我天天疑神疑鬼以為自己有病了?你知不知道我已經被嚇得神經衰弱了?葉仲鍔,你憑什麽這麽做?”
  葉仲鍔心涼透了,冰冷的憤怒夾雜其間,平時決不會說的話,此時順利的脫口而出:“我憑什麽?不讓人跟著你,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我是不知道,你知道!”之璐不甘示弱的看他,嘴下也不甘示弱,“我是什麽人,什麽性格,你不是不知道。我受夠了,恨透了你對我生活的幹涉。如果我的安全需要你用跟蹤我調查我的方式實現,那我寧可不要!路是我選的,是死是活,都跟你沒關係!”
  葉仲鍔擊案“豁”一下站起來,盯著她,英俊的麵孔憤怒得扭曲,摁在桌上的雙手青筋曆曆可見:“你是我老婆,你居然說你的死活跟我沒關係?鍾之璐,怎麽以前我沒發現你這麽自私!或者,隻是對我自私?”
  之璐無聲的笑了笑,笑完了覺得不夠,再笑。
  “現在,不是了。”之璐輕輕說。
  她說,現在不是了,對,這句才是現實。話說的再漂亮,哪怕再愛她,可現實始終大於一切。他了解她的性格,也因為她的性格她的聰慧她的美麗她的正直義無反顧地愛上她,到現在都沒有後悔,可是,人的一輩子,在遇到困難的時候就會被延長,在這漫長的階段裏,誰都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麽。
  葉仲鍔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不再看她,伸手指了指門:“我也受夠了。”
  她踩著地毯出去,腳步無聲;拉開門的時候,她想起一樁事情,停了停,說:“等小裏高考完,我會盡快把房子還給你。”
  之璐獨自坐著電梯下樓。她並不想說這些,可是那些傷人傷己的話,還是不可抑製的從她嘴裏跑了出去。傷痕記憶,慘痛,破損,而且無法自拔。她這麽想著,眼光一片茫然,很久,眼淚爬滿了臉。
  離開後才想起應該給魯建中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可手機已經扔在葉仲鍔的辦公室,裏麵的電話也沒有保存,又不能回去拿,一時有些發怔。以前的手機給了楊裏,得去買個新的手機了。這麽想著,腳步一拐,去了一家手機超市。
  之璐對手機向來沒有要求,能打電話發短信就可以了,很快就買下一個小巧的手機,一千出頭,倒是便宜;假日期間,商場裏在搞活動,買手機送兩百塊話費,她想,這麽多話費,何年何月才能用完?以前做記者時電話絡繹不絕,現在,都不知道還能跟誰打電話。她記得的電話號碼不多,家裏的,父母家裏,想了想,打了個電話告訴父母換了個手機號,果然被批評:怎麽老換手機號?
  回去的路上堵車厲害,乘客們久等不住,紛紛下車步行,很快公車上隻有寥寥數人。之璐向來都是隨身帶著書,於是拿出書開始看,翻了幾頁之後抬起頭,看到了楊裏,她背著她那隻很舊的書包,腳步匆匆,從擁堵不堪的車輛中間穿過去,到了對街,朝附近公車站走去。對街的方向並沒有堵車,交通便利。
  楊裏並沒有說過今天要出門,現在這個時候,她應該在家裏學習才對。頓時想起魯建中曾經說過,小裏瞞了一些事情。之璐嘴角一抿,把書拿在手裏下了車,她一路小跑,可是依然沒能追上楊裏,眼睜睜的看到她上了291路公車,恰好有出租車緩慢經過她身邊,她上了車,指著前麵的291,說,師傅,麻煩你跟在那輛公車的後麵。
  實事證明之璐多心了。楊裏並沒有去別的地方,她在嘉禾路口下了車,拐進了熟悉且窄小的巷子口。之璐在出租車裏看著她瘦小的背影,惻然不已。不過是想回家看看,回到那個隻有她和母親兩個人的家。她本想下車跟著她一起回去,可伸手拉車門的時候,又頓住了。剛剛還頤指氣使的指著葉仲鍔跟蹤她,可她現在又在做什麽?跟蹤楊裏?於是,手緩緩的放下來,跟司機說:去一趟公安局。
  在公安局門口遇到那個跟蹤她的男子獨身一人出來,神情悠閑,看來確無可疑。她麵無表情的站住,盯著來人。那個男人對她點頭招呼,主動開口說話:“你可以放心,以後我不會再跟著你。不過,鍾小姐,我有一言勸告。”
  一瞬間隻覺得荒唐。跟這樣一個把自己調查的清清楚楚的人談話,完全處於劣勢地位,她好不容易忍住怒氣,語氣僵硬,毫無回轉之意:“不勞你操心,我沒興趣知道。”
  男子笑了一下,靠著樹,掏出煙來點上,吸了一口後方說:“鍾小姐,你實在不應該對葉總生氣,他從來沒有對不起你,讓我跟著你,不過是擔心你的安危,我早勸過他,讓你吃幾次大虧,肯定就能學得收斂一點,工作的時候不會那麽咄咄逼人,也不會那麽不管不顧。可是,他不聽。”
  說完見之璐垂首,目光低到了看不見的地方,他繼續說:“以我對你的觀察,你相當聰明,又是新聞記者,世事人心也看得清楚。決定成功的,除了個人能力,也有別的客觀因素。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明白。可在你自己身上,就拒絕相信這個道理,一廂情願的認為都是你自己的能力,這樣,實在不好。”
  “是啊,你說的都對,都對。”之璐習慣性的緊了緊挎包,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帶子,被人說中心思,加上剛剛跟葉仲鍔吵了一架吵得心神俱裂,這番話聽得她都站不穩,負隅頑抗的笑一下,守住最後的防線,連連點頭,“每一個人都要把這話跟我說一遍,不停的重複,都是我的錯,我都聽著呢,謝謝指教了啊。麻煩你回去轉告葉仲鍔,我們現在半點關係都沒有了,行不行?”
  說完也顧不得看他的臉色,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去,幾步之後聽到一句話從身後飄來:“還有一句,最大的敵人往往在你身邊,你應該多留心那個叫楊裏的女孩子。”
  她在公安局裏找到魯建中,他告訴她,跟蹤她的人,是本市的一位私家偵探,叫周雲,在那個行業頗有名望。魯建中給她看周雲的口供記錄,有含量的信息不多,葉仲鍔三個半月前雇用了他,讓他確保她的安全。至於什麽原因,周雲說,葉仲鍔沒有告訴他,他自然也不會多問,無非是拿人錢財幫人做事而已。魯建中問他,有沒有發現什麽人對她不利,那天晚上她差點被人殺害又是誰幹的?他回答說,不清楚,不知道有這回事。不過應該可以肯定,的確有些人想對她不利,具體是什麽人,他一無所知。
  之璐撫額苦笑,覺得不對:“原來周雲都跟蹤我三四個月了,我還真是後知後覺。”
  抬頭才發現魯建中並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他低頭看著周雲的口供,凝眉深思,自言自語的說:“奇怪。”
  “奇怪什麽?”
  魯建中看一眼她,正要開口,小王推門進來,手裏那這個信封:“魯隊,剛剛收到一封信,寄給你的。”說著把信封遞過來,“你看啊,這信挺蹊蹺的,沒有寄信地址,收信地址是貼的紙條,打印出來的。”
  信封裏掉出來幾張紙片,之璐沒有看到上麵的內容,幾頁紙掃完,一旁的魯建中和小王臉色均是一變,兩人愕然對視一眼,好奇心發作,之璐一時沒忍住,問了句“是什麽”;魯建中瞥她一眼,伸手在字前一擋,迅速折好,站起來說:“我去跟局長匯報一下。”
  心知他們有事不能告訴自己,之璐知趣的不再久呆。心情沉重,腳步也沉重不堪。在這兩樁案情上,魯建中並沒有瞞著她什麽,因而剛剛的行為也就顯得刻意,那看似隨意的伸手一擋的動作,竟象是怕她看見信上的內容。
  回家的時候,楊裏也回來了,趴在茶幾上寫作業,她倒水的時候,之璐順手拿起兩張卷子看了看,順帶著指出英語卷子裏的語法錯誤和語文卷子裏的錯誤,詫異她怎麽錯了那麽多,隨即想起下午的事,深深歎息,拍拍她的頭:“我知道你很想你媽媽,也很想抓到凶手,可是這些事情,怎麽都急不來。一切事情,高考後再說。”
  楊裏眼神閃爍不定,輕輕問,“之璐姐,已經有兩個月了吧,我聽說,刑事案的最佳破案期限就是兩個月,如果兩個月內都破不了,再破案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如果警察抓不到殺我媽媽的凶手,怎麽辦?”
  “我覺得,應該能找到。”之璐說。
  楊裏固執的追問:“能找到,抓不到又怎麽辦?”
  一時啞然,公安機關的破案率的確不是很樂觀的數字,所以從來不對外公布。而且兩個月過去了,魯建中也沒有查到什麽具有決定意義的線索。她隻好避重就輕的回答:“小裏,如果我被殺了,就不希望有人為我報仇。你媽媽肯定也是這麽想的。真的無法破案,你不要背包袱,好好生活下去。”
  吊燈白亮的燈光下,楊裏的表情不再是她以往成熟和憂傷交織的神情,她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很多歲,幾近蒼老,她說,之璐姐,好好生活下去,你說,怎麽可能呢?你能做到嗎?
  之璐籲出一口氣,沒有回答。其實心中已有答案。
  禮記裏怎麽說來著,父母之仇,不仕,雖除喪,居處猶若喪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鬥。弗與共天下,不可以並生。

  [十四]
  五一假期剩下的幾日,之璐都是在找房子中度過的,鄧牧華打電話讓她出去玩,也被她客氣的拒絕了。她刻意讓自己忙碌。離婚的時候沒為了房子擔憂,倒是現在,反而忙起來了,早知道,那時就應該更堅持一點不要這套房子,不聽爸媽的建議,不接受他的憐憫。毫無疑問,不是自己的,始終不是。五一最後一天,她在江州大學附近,也就是她的母校附近找了一處房子,一室一廳,也並不貴,她交了訂金,約好下個月十號搬來。左鄰右舍都是些年輕的大學生,每個人都有者青春活潑的臉,笑意張揚,見之就令人心情愉悅。
  定好房子,隨即又買了一堆水果和補品去探望於老師。於老師正在逗孫子煮晚飯,強行留她吃飯。得知她的來意,又驚又喜,說她終於想明白了,於是無不言言無不盡,推薦了一大堆參考書目。之璐臉上微笑心中苦笑,哪裏是想明白?被生活打敗了,隻好逃回校園,真是可恥。
  離開於老師家,又去學校的書店,買了一堆參考書,外國文化史,世界文學等等,當夜就開始苦讀,楊裏占了書房,她就在客廳裏看書記錄筆記,深深覺時間倉促。算來,還有五六個月,博士生考試就可以報名了。
  到底是年長了幾歲,記憶力明顯沒有以前那麽好。以前的鍾之璐,看書快而且從來不忘,尤其是喜歡的小說文章,看過兩三遍之後就能大段的背出來。她對著書歎了口氣,拿著茶杯,給自己倒水喝。書看得累了,隨手打開電視,習慣性的撥到新聞頻道,橋好正在播報各省黨委調動換屆,新的省委書記上任了,然後葉青茂的名字和照片出現在屏幕上,播音員念著他的簡曆。她仔細的聽完了那則新聞,下意識的拿起手邊的電話,半晌後才想到時間已晚,又掛掉了。
  的確很久沒給他們打過電話,情理上似乎說不過去。最後見公公婆婆的時候,葉青茂還語重心長的說了句“雖然你們離婚了,但你還是我的女兒,以後什麽時候要來就來”,之璐的眼淚當時就要滾下來,好不容易才忍住。
  第一次上門的時候,她忐忑不安,生怕這個身居高位的公公不滿意自己。可他笑眯眯,和藹可親的讓一旁的葉仲鍔都大吃一驚,悄悄說,沒想到啊,我真的沒想到。我說帶你回去給他們過目的時候,爸爸一臉不滿,怎麽一見你,他的態度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她也奇怪,不過結婚的當天晚上,就知道了原因。
  那時候葉青茂剛剛從外地調職到本省省委,對本省和江州市並不了解,因此在上任後的一個月在市內明察暗訪,了解民情名生。曾經有次他們坐在了同一班公車,那時他們互不相識。車上的人有些多,他們都是站著的。
  沒過多久,上車了一位衣衫襤褸疲憊不堪的老人家,背著一隻和髒兮兮的口袋,那隻口袋很沉,壓得她搖搖欲墜。她身上有很重的味道,一旁的人都往外擠,惟有之璐沒有躲開,還幫她把袋子取下來,問她到哪一站。老人家的目的地是終點站,距離遙遠,之璐俯下身子,請離她最近的那名年輕男子讓座。她的語氣相當客氣,可那個年輕男子看她一眼,又看了那個老人家一眼,笑嘻嘻的說,給你讓位子可以,但是她不行。之璐不搭腔,隻是看著那個年輕人,又重複了一次,有勞你給這位老人家讓個座位,謝謝你。那個年輕男子起初不答應,之璐就一次一次的重複那句,直到那個年輕人終於按耐不住,站起來下車。
  之璐自己是把此事忘得差不多了,但這一幕卻半點不差的落到葉青茂的眼底。他為人正直,剛正不阿,對之璐的行為頗為欣賞。更巧的是,幾日後,他在自己家裏看到這個女孩子以未來的兒媳婦的身份出現,當下真是又驚又喜。
  葉青茂說出這件事情的時候,葉仲鍔一臉得誌意滿,不論三七二十一,當著所有親人朋友的麵湊過去吻她,說,老婆你看,這就是緣分,注定你要嫁給我。
  想到這裏,心口又是一陣絞痛,真恨不得變成電視裏的主角,一旦受傷就患上失憶症,屏蔽掉一切難過的事情。抬頭一看時間,又過了十二點。她收拾書和筆,家裏的電話卻忽然響了,她瞥了一眼顯示屏,號碼是本市的。
  這個時候的電話多半是有急事,她抓起來,“喂”了一聲;那邊的聲音卻不是她認識的任何一個人的,說:“鍾記者,打擾了。”
  “我是鍾之璐,你是哪位?”
  那人直接切入正題,說:“你想不想知道導致許惠淑被殺的那份文件是什麽?”
  對方的聲音明明很平淡,可就是沒來由的讓之璐渾身冒出寒栗。她握著電話的手都在發抖:“你是誰?有什麽線索?”
  那人仿佛笑了一下,慢條斯理的說:“明天晚上十點,市中心北京路五號青山酒吧。還有,一個人來,不許告訴警察,否則,你一輩子都得不到。”
  幾乎不需要思考:“好。我答應你。”
  她用整整一天的時間思考是否要把此事告訴魯建中,但最後還都是忍了下來,又好幾天的時間,他們都沒有聯係了。中午她特地去電信局查那個電話號碼,隻查到此號碼是用公用電話,一無所獲。
  鄧牧華頗擔心她,說:“怎麽休息了七天,你反而萎靡不振?一副印堂發黑的樣子,最新小心啊。”
  之璐瞪眼:“印堂發黑?你可不要做烏鴉嘴啊。”
  說歸說,下班後她還是咬咬牙去了青山酒吧。跟她想象中截然不同,青山酒吧規模很大,環境亦相當舒適,裝飾極具多倫多風情,價格偏貴,但也能夠接受。她去的時間還早,剛剛開門不久,客人也不多。之璐挑了個不錯的位子坐下,點了杯酒,慢慢的喝。如果可能,她想看書,可惜光線實在太過微弱,兩人近在咫尺也未必看得清楚對方的臉。
  人一旦多起來,最初的恐懼感蕩然無存。燈光黯淡,人影交錯,酒氣蔓延,梳著怪異頭發的歌手旁若無人地抱著吉他自彈自唱。喧嘩聲四起,酒吧音箱流出高亢的曲子,人群淪為黑暗的輪廓。
  有人拍了拍她:“我可以不可以坐這裏?”
  之璐仰臉一看,詫異:“李總,怎麽是你?”
  李凡身邊自然是不缺美女的,這次也不例外,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幾乎是掛在他身上,二人身體貼合的毫無縫隙,看著就令人臉熱;李凡卻也不覺得尷尬,讓身邊的女孩先走,在之璐對麵的位子落座,服務生立刻過來。
  李凡熟絡的問她:“怎麽你一個人?”
  “我約了人。”之璐說。
  “什麽人?” _
  想一想,之璐說:“很重要的人。”
  服務生用托盤送酒過來,李凡遞了一杯給之璐。酒雖不烈,但很是辛辣,之璐喝第一口的時候,居然被被嗆了一下,連連咳嗽。李凡輕拍拍她的背,遞過餐巾紙。之璐喘息初定後,說:“你怎麽又在這裏?”
  他說:“這酒吧是我朋友開的,來捧場。”
  之璐“噢”了一聲,心思轉到另一間事上,問他:“你知道莊華死了麽?跟許大姐一樣。”
  李凡本來還神采飛揚的臉上頓時凝重了幾分,仿佛變了一個人,淡淡的說:“知道,警察來找我過,說沒查出什麽,兩樁命案啊。出了這樣的事情,公司上下都人心惶惶,我也一樣,不過,希望隻是巧合,”他搖頭,把酒一飲而盡,“活著,真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
  怎麽算,李凡跟這件事情都脫不開幹係;可魯建中說過他調查過李凡,他極其配合,就目前而言,沒有任何證據說明他跟著兩個謀殺案有關,他毫無可疑,隻能說他認識兩個死者並且是他們的老板而已。
  說不了兩句話,那個陪同李凡一起來的年輕女孩子過來叫他,之璐目送二人離開,看著他們從各種各樣打扮的男男女女身邊經過。有人嬉戲,有人調笑,有人擁抱,空氣裏彌漫著世俗的味道,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酒杯的光澤宛如一隻隻迷人的眼睛微微閃動,所謂紅塵萬丈,不過如此啊。
  感覺到懷裏的手機在震動,她取出來,看到有短信,隻有幾個字“到二十五號包廂。”
  問了服務員,準確的找到了房間,進去前,下意識的抓緊了挎包,另一隻手伸手在包裏一摸,意外的發現,那把早已準備好的刀並不在原處,實在奇怪,她把到刀放進包內後就再也沒有拿出來,怎麽會莫名其妙的丟了?走廊幽暗,空無一人,盡頭兩端才有紅色的壁燈。她極其謹慎且緩慢的拉開房門,起初是黑色的一條線,後來擴展,再擴展,房門半開,屋內徹頭徹尾的一片黑暗,事物皆不可見。
  空氣中有股味道,濕濕的,冰涼的,無處不在。她嚇的冷汗淋漓,依然強自鎮定,說:“有人在麽?我來了。”說著,小心翼翼的往前跨了一步,因為害怕,她沒有關門。
  在屋內走了幾步,此時才察覺到那股濕漉漉的味道是什麽,仿佛是血腥味,是她在楊裏家裏聞到的那股味道。之璐被這個想法一驚,木頭般矗立在原地,不敢輕易動彈。心裏複雜極了,仿佛煙花一樣五顏六色的,跟那晚的情形何其相似,同樣的黑夜,同樣的恐懼感,同樣的絕望情緒。她咬緊了唇,有個聲音在說,你怎麽總是記不住,一個人孤身犯險?說到底,還是那股“再無所顧忌”的念頭作祟。許久後,再次揚聲問了一句:“請問,有人麽?”
  燈應聲而開。
  之璐不是沒有見過死人,不是沒有見過死相慘烈的死人,可無論見過多少次,看到這種麵前這一幕,都不及她看到死人那麽震驚。不,不是死人,五步之外的地方站著一個男人,扶著壁櫃站著,麵露驚恐,正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她。此人的小腹上插著一把銳利的尖刀,他一隻手扶著刀,一隻手指著她,失控的大吼:“你居然要殺我!你這個女人,居然要殺我!”
  什麽?我要殺他?
  大腦一時短路,之璐短暫的一怔,旁邊的包廂門打開了,一個女子探頭出來,瞥到這一幕,慘叫了一聲:“有人殺人了!這個女人殺人了!”
  很快的,服務員和保安應聲趕到,走廊裏的包廂門一個接一個的陸續打開。
  之璐站在原地,太多的信息擁來,她一時無法消化,隻知道,世界的一切,就像排成長隊的多米諾骨牌似的,順次倒下。

  [十五]
  來過公安局那麽多次,可第一次被當作嫌疑犯押送進來。那幾名警察很給麵子的沒給她帶上手銬,可她覺得自己受到的待遇,已經和凶手所差無幾。離開酒吧的時候,半條街的人都出來看熱鬧,少不了有人對她指指點點,說知人知麵不知心,說這麽漂亮的姑娘,想不到心腸那麽歹毒,居然殺人,說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啊。她在審訊室兀自微笑起來。還是劃算的,她殺人,總比她被殺比較好。
  不知道在裏麵等了多久,門終於被打開。幾名警察進屋,她都是認識,為首的就是魯建中。房間很小,沒有鍾,連窗戶也沒有,除了一張桌子,數把椅子,別無所有。她頭頂懸著一盞白熾燈,在慘白的燈光的映照下,她發覺自己雙手的臉色也是慘白的。
  魯建中坐下,看著她半晌;她也坦然的看回去,臉上的笑意似乎都未退卻。很快,魯建中對那兩名作筆錄的警察點頭,終於開始問話:“你的名字?”
  “鍾之璐。”
  “職業?”
  “南方文藝雜誌社編輯。”
  “複述一下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他一句一句的問,她一句一句的回答,準確清晰。
  “今天晚上為什麽去青山酒吧。”
  “昨天晚上有人給我打電話,說可以把害死許大姐的那份文件給我,要求是我一個人去,我就去了。你們可以去查通話記錄。”
  魯建中目光一閃,沉聲:“這件事,還告訴過別人沒有。”
  “沒有。”
  “為什麽?”
  之璐側頭,淡淡的說:“做記者時,習慣了。經常接到爆料的線索,一個人也就去了,也並不覺得單刀赴會很可怕。而且,根本沒想到,那個人是針對我。”
  魯建中眉頭一緊,想說什麽又頓住了,取出一遝照片在桌子上攤開,說:“這把刀你認不認識?”
  之璐看了一眼,說不詫異根本不可能,呆了呆後才點頭:“是我的刀。我一直放在包裏,準備防身。可今天才發現,不見了。”
  “怎麽不見的?”
  “不知道,我沒有印象。”
  “你確定是你的刀?”
  這的確是個不能回避而且相當重要的問題,之璐遲疑了很久,才點頭:“應該是,這種花紋,沒有錯,和我家的刀具是一套。”
  “那名男子叫章德,是莊華的朋友。你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沒有?”
  “完全沒有。” S
  “章德現在正在做手術,在手術前,咬定你要殺他,還說他認識你。對此,你有什麽要說的?”
  之璐苦笑:“我都不認識這個人,為什麽要殺他?
  魯建中眼睛霍然一亮,緩緩伸出手,說:“把你的包給我。”
  之璐雖然納罕,但還是把挎包遞過去。本來做筆錄的兩位警察也過來,圍在桌前,看著魯建中一樣一樣的把包裏東西拿出來。起初都平淡無奇,一本《世界文化史》,幾支筆,小小的一個筆記本,小巧的一個化妝盒,一把木梳,兩包紙巾,最後是一個折疊的信封,鼓鼓囊囊的。魯建中把信封展開,倒出來一遝折疊得很厲害的紙,然後把那遝紙展開,抹平。
  之璐終於覺得不對,她的挎包裏怎麽會有這樣一個信封
  她驚訝,可幾位警察比她還要驚異,尤其是魯建中,臉色都變青,看她的時候,滿臉的不可置信。他們交換了一下目光,魯建中重重把那遝紙拍在之璐的麵前,眸子裏仿佛能冒出火苗,他們對視了足夠久的時間,他終於開口,說:“據章德的口供,他說,你看到了這份文件,因此,對他起了殺心。”
  她低頭,看著魯建中的手從紙上挪開。因為沒了外力的作用,那遝紙的邊角順著折疊的痕跡再次蜷縮起來,皺巴巴的朝一個方向聚攏,如果說紙也有表情,那麽,那緩緩的動作絕對算得上是嘲笑和譏諷,像是給一屋子的人看臉色。
  那瞬間的感覺,根本不能用震驚來形容。
  就算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就算那個男人指控她持凶殺人,她都沒有現在這種感受。她覺得荒謬,茫然,匪夷所思。她一頁頁的翻看那幾頁紙,經濟學名詞和冰冷的數字輪番跳入眼眶,放下那份文件的時候,四肢徹底冰冷,大腦像斷電似的一片空白,那種冰冷和絕望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
  可是看在外人眼底,卻是冷靜和處變不驚。她的平靜,換個場景下,絕對是令人稱道的優秀品質。世界崩壞於前依然麵不改色,淡漠處之,真是大家氣度。可惜這是在審訊室裏,不是在別的地方,她的默然隻能透露出兩個訊號,一是太震驚,大腦僵化,什麽都不會做了;二是,默認。
  之璐看著他們,隻問:“是不是真的?”
  沒有人能給她明確的答複。
  從審訊室出來,她被押送到了拘留室。這個房間跟審訊室一樣大小,有一扇小小的窗戶,燈火如豆,相當陰冷。五月初的夜晚還是頗有涼意,但有得必有失,寒冷和寂寞對大腦的思考很有好處。 (
  之璐整夜整夜的思考。其中魯建中來過一次,給她帶來外衣和水。之璐看看他,微笑這道謝,她手有點抖,怎麽都展不開那件外套,魯建中把衣服給她披上,雙手搭在她的肩頭,兩個人靠的很近,都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溫度,那種姿態幾近擁抱。他忽然開口,聲音極低:“我知道不是你。但指紋檢測結果剛剛出來,刀子上有你的指紋,動機,口供和物證都有。想翻案很難,但不論到了什麽地步,都不要認罪。”
  之璐心思根本就不在這裏,根本想不起為自己的處境擔憂。她恍惚的聽完,說:“麻煩你照顧一下小裏。”頓一頓又說,“安業集團走私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剛剛打聽過了,據說紀委已經決定成立專案組在調查,總會有個結果。”
  之璐艱難的咽下一口空氣,喃喃自語:“這個事情,說到底,是為了對付我,還是葉仲鍔,還是葉家?或者,一網打盡?”
  她的語氣並不是在問他,因此魯建中也沒有回答。他略略低頭,看到她頭發漆黑,額角光滑,色澤宛如白玉,讓人想吻上去,他呆了呆,一個瞬間,手心就蓄滿了汗;他站不住,也不能再跟她呆在一間房間裏,迅速轉身離開。
  好在已經失眠慣了,之璐那晚上照例沒有睡著,那個晚上跟以往相比,格外漫長,每一秒都讓她覺得度日如年。她學過一些經濟知識,看了不少書,那封文件上的每段話的意思她都懂得。上麵列落出的種種,雖然不盡翔實,但依然可以窺的大致麵貌。
  走私,騙匯騙稅,金額高達數億,文件裏雖然沒有提起,但是毫無疑問,所有的一切數據都直指身為董事長的葉仲鍔。他怎麽會參與到這種事情裏麵?
  她認識的那個葉仲鍔,她嫁的那個葉仲鍔,簡直是一個傳奇。他有能力,稱得上長袖善舞,做人就像其父那樣堂堂正正。他畢業後在華爾街的證券交易所工作了兩年,他仿佛天生就有某種洞察力,對外匯交易的變化趨勢總是能做出精確的分析,在金融界名噪一時。後來他被葉青茂招回國;他們結婚那年,他進入國家控股的安業集團任副總,兩年後,安業集團終於一改虧損的現狀,成功的起死回生,順利發展壯大,而他也在去年終於坐上了董事長的位子,那時不過三十三歲。
  他模樣英俊,氣質恢宏,神情篤定堅毅,不像一個商人,反而更類似政治家的氣質,大氣,高屋建瓴。他說笑起來,仿佛就能看到繽紛光芒從他身上流淌出來,熱烈,自信,甚至使人甘願俯首稱臣。他幾乎就是在給男人的魅力這個詞作注解。
  之璐無論如何都想不通,他怎麽會跟走私扯上關係?他怎麽會幹這種雞鳴狗盜讓人不恥的事情?而且不光是他一個人,他每踏錯一步,都會牽連到他的父親,他剛剛升為省委書記,真正的牽一發而動全身。他隻能比別人更小心謹慎,怎麽會讓自己陷入這樣一個泥潭而不能自拔?他是雄鷹一樣的人物,怎麽會把自己降到地上和宵小為伍?絕對沒這個可能。
  半夜的時候,她再也忍不住,想給他打電話,可所有的通信工具都被沒收,於是隻好在幾平米大小的拘留室不停打轉,能夠停下來的時候,終於聽到清晨漸漸起身落定的某種聲音,遙遠而不真實。
  這是她有生以來過的最特殊的夜晚和清晨。
  她徹底明白伍子胥的一夜白頭也許並不是後人杜撰,思考得太多,大腦不堪重負,血液流失,整個人徹底被抽空。她去衛生間洗漱,對著鏡子,試圖用手理順頭發,隻輕輕一抓,一把頭發就掉了下來,散落在水槽和地上,觸目驚心。
  魯建中昨晚在公安局熬了一個通宵,一早就來看她,順便給她送來了早餐,她胡亂吃了幾口就放下了,本來就吃不下什麽,現在更是如此。
  瞥她一眼,魯建中說:“這個時候,還是多想想你自己的案子。章德的傷情鑒定結果,我猜重傷是逃不過了。其中涉及到的司法程序,你也不是不清楚。”
  頓時悚然一驚。她差點就忘記自己為什麽會被拘留在此。她閉上眼睛,竭力讓自己平心靜氣,回憶自己知道的那些法律知識,很快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故意傷害他人至重傷,毫無疑問是要追究刑事責任和判刑的。拘留兩個星期無論如何少不了。就目前來看,一切的證據都指向她,事實不容回避。如果拘留期間,沒有新的證據提出,而以往的證據又被進一步確認,她就會被移交到法院量刑判決。
  魯建中看見她在考量這件事情,沒有打擾她,靜靜等她抬頭,眸子裏光彩再現後,才說:“你現在要做兩件事,馬上聯係家人請專業律師,還有,仔細回憶一下昨天晚上的每個細節,看到底有沒有什麽遺漏的線索。”順手把電話遞給她。
  握著電話,她分外猶豫,最後還是打給了爸媽。老兩口正鍛煉身體回來,打算收拾好行李準備出去旅遊,一接到電話,王良靜都傻了,竟然哭了起來;鍾載國多年銀行行長沒有白當,也比常人冷靜,知道電話裏什麽都說不清楚,安慰女兒不要著急,掛上電話前說:“我們馬上就來。”
  眼下,證據成了當務之急。誰有可能把她的刀從包裏拿出來,誰又把那個信封和文件塞到她的包裏?
  之璐一緊張就像抓住什麽東西,可現在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她抓住,下意識的雙手合在一處,仿佛這才有了安全感,說:“昨天晚上,我在酒吧遇到了李凡。我們聊了幾句,他請我喝了一杯酒,我被那杯酒嗆到了,咳嗽得很厲害,”之璐慢慢回憶,“那時候,我的包就在我身邊,如果那個時候他動了我的東西,我絕對不會知道。”
  魯建中麵露喜色,眼光一跳:“是一條線索,繼續回憶,還有什麽別的線索沒有。”
  下午的時候,她被人帶到審訊室,魯建中這次變成陪審,這次主導提問的,是另一名警察,叫薛宏偉。之璐曾經采訪過他,他們還一起吃過飯。他是公安係統裏赫赫有名的人物,獎章得了無數,在刑警執法隊伍裏絕對是博導級人物,一般隻參與專案調查。她的案子是小案子,犯不著他出馬,之璐在心裏估量,他來此的目的絕對跟葉仲鍔有關。 .
  薛宏偉完全沒表現出認識她的樣子,他看著會昨晚的審訊記錄,依葫蘆畫瓢的再問了一次;之璐還是一樣作答,可最後他卻多問了一句:“你跟葉仲鍔是什麽關係?”
  感覺從此開始的談話才是他關心的焦點,而她每個回答都可能將他們拽入深淵。之璐打起十二分精神,說:“他是我前夫。”
  “你們離婚多久了?離婚的原因是什麽?”
  “半年左右了。離婚原因是,性格不合。”
  “那離婚前感情怎麽樣?”
  之璐說:“我不知道。”
  薛宏偉用筆在桌子上一點:“通俗一點說,你愛不愛他?他愛不愛你?”
  之璐緘默片刻,覺得心口有如火燒,她怕被對方看到自己手在發抖,把雙手從桌子上拿下來,疊好放在膝上,仿佛有了勇氣,輕聲說;“是的。我愛他。他,應該也愛我。”
  可對方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固執的就這個問題追查下去:“你有多愛他?必要的時候,會不會為了他殺人?”
  “不會,”這次之璐答得飛快,她剛剛不敢同他對視,現在直直看著他的眼睛,毫無愜意,說,“為了他,我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但是,傷害別人,卻不可能。”
  “章德在電話裏說,那份文件導致了許惠淑和莊華的死亡?”
  “他是這麽說的。”
  “你們在酒吧見麵的時候,他有沒有跟你說起原因?”
  之璐疲憊的搖搖頭,“我說過了,根本沒來及的跟他說任何話,我以前也不認識他。”
  薛宏偉若有所思,仿佛是考慮一下後問出的:“安業集團涉嫌走私的事情,你知道多少?葉仲鍔有沒有跟你提起過什麽?”
  “涉嫌走私?這麽說,居然是真的?你們已經開始調查了?”之璐一眨不眨看著他的眼睛,“薛警官,葉仲鍔不會走私,他不是那種人。我跟他夫妻一場,我不能說完全了解他,我們之間也向來不談工作的事情,但我知道,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絕不含糊。”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薛宏偉這位老練的刑警神情高深莫測,但沒有阻止她說下去。
  之璐接著說:“你們隻看到他在外的光鮮外表,卻不會知道他付出了多少。我想,每個人都希望自己在事業上直衝雲天,他也並不例外。他熱愛他的事業,他渴望成功,薛警官,你也是男人,並且在自己的行業內相當成功,肯定應該體會到,對於男人來說,成功的魅力絕不是金錢美色可以比擬的,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可能會犯小錯誤,但大立場絕對不會也不容有失。他不會走私,他不會越這個雷池,毀掉自己的事業。如果安業集團走私,甚至跟那兩起謀殺案有關,我能斷定,那也是內部一部分人的所為,跟他毫無幹係。”
  薛宏偉挑了挑眉,沉吟片刻,讓人帶她回到拘留室。
  結束這番談話後半小時,李凡帶著律師前來拜訪,出現在她麵前。之璐感覺措手不及,昨天晚上她被警察被帶走的時候,李凡也在一旁看到了,當時他一臉錯愕,卻沒想到,他這麽快就伸出了援手。
  可問題是,事到如今,之璐對他的好意,已經有了顧慮,完全不敢接受。所有的事情都跟他有關,可是偏偏沒有證據,真相撲簌迷離,太過模糊不清,想要弄明白在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麽事情,對之璐而言,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客氣的笑了笑,看了李凡,再看看那名精幹的中年女律師,欠身道謝。
  李凡揮手表示小事一樁。魯建中恰好出現在門口,他本是來找之璐的,看到李凡,改變了主意,臉上浮起禮貌的笑意,說:“李總,既然已經來了,我也不用再聯係你,麻煩你跟我下樓一趟,配合我們取證。”
  “沒問題,”李凡的笑容裏什麽都看不出來,“之璐,你跟宋曉雯宋律師好好談一談。”
  怎麽都沒想到宋曉雯了解情況之後會勸她認罪。她語重心長的說,首先,認罪時態度良好,承諾負擔經濟上的一切損失;更重要的是,這段時間,她剛離婚,各類事情紛繁複雜,導致了心理上的問題,情緒相當不穩,所以一時手誤傷了人,她的心理谘詢師可以給她開出證明,這三個條件下,案子必定能順利解決,大事化小。
  之璐越聽臉色越陰鬱,胸口憋悶,數次想拍案而起,好容易忍住怒氣,一口氣回絕:“我為什麽要承認我沒做過的事情?決不可能。”
  宋曉雯曉之以理:“你有沒有看清楚目前的狀況?證據都指向你,法律的原則是重證據而不輕信口供,哪怕你不承認,也有可能被定罪,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之璐看她:“司法上,零口供而被定罪的並不多,可以說,極少。”
  “那是因為,沒幾個人能堅持到最後。”宋曉雯一針見血,“沒有口供一樣定罪,還不如主動承認,量刑還會輕一些。”
  真正話不投機,之璐不想跟她再理論下去,微微一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倘若真到了那一步,那我就坐牢好了。”
  聽得宋曉雯一愣,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認真地打量她:“你寧願坐牢,也不願意承認罪名?”
  之璐表情淡漠,隻說了一句:“我沒罪。”
  宋曉雯離開後,之璐抬頭,從狹小的窗戶裏看著天空。人心就跟著天空一樣,看似空澄一片,實則暗含無數玄機,一層一層的,總是揭不開。她想,人活一世,總歸要信一些東西,才不至於垮下去,比如說感情、理想、精神,信仰……這些東西,看似空洞,平時毫無用處,可是在我們經受挫折和磨難的時候,在我們感受失意和悲傷的時候,在我們體驗到殘酷和無情的時候,它終究會在我們心底開出最絢爛的花朵,指導我們走出迷津。

  [十六]
  一個人若是被拘留,往往隻是事情的發端而已。隨即而來的,是無數的、甚至難以想象的麻煩。消失殆盡的自由,隨時可能麵對的審訊,極大的精神壓力,最現實的,還有拘留所裏惡劣的條件。十來個平方的房間,兩三個人住,廁所相當遠,住處完全談不上幹淨整潔。跟鍾之璐以往的生活條件相比,可謂天上地下。還沒有到監獄,已經是這樣的條件;監獄看守所裏的狀況,可想而知。
  生活環境絕對會影響一個人對物質的需求,古人說由簡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也是這個道理。之璐一輩子何嚐受過這種對待,自小家境良好,結婚之後更不用說,從來就沒為衣食住行擔憂過。她覺得自己應該感覺到不適和難以忍受,然而,讓她本人驚奇的是,她並沒有感覺到太大的差距,不習慣固然是不習慣,但心理上卻沒有感到任何不適。
  因此說到底,還是心態問題,所謂不能接受,不外乎是沒逼到那個份上,隻要心態好,世界上並是不存在絕對的“悲劇”。
  因此在旁人看來,尤其是在關心她的人看來,她現在的生活帶給她們的感受絕對是難以忍受,同時深感現實的殘酷,世俗的無情,災難的不可預知,她臉上平和的笑意更是讓他們有撕心裂肺之感。
  隻有她自己知道,其實並不是這麽回事。真的到了那個地步,就會發現,物質要求並不是那麽重要的事情。之璐並不以現在的生活為苦,身處這樣的逆境中,反而感到出奇的平靜,逆境走到頭,也就無所謂了。除了父母,她再也沒什麽東西可以失去了,她安之若素。
  因此,基本上情況是這樣,當鄧牧華和賀清寧來拘留所看她的時候,不是他們安慰她,而是徹底倒了個,而是她來安慰他們二人,真摯的道謝,我挺好的,謝謝你們。
  麵對父母和楊裏的時候,稍微麻煩一點。王良靜說不了兩句話就說不下去了,而楊裏卻表情呆滯,一言不發,之璐問她考試了沒有,複習的怎麽樣,讓她不要因為自己的事情影響學習,她回答的聲音細細小小。隻有跟爸爸還能談上幾句,鍾載國在市裏有不少熟人,他一直在盡力打探消息和想辦法。
  她其實並不很為自己的案子擔心,更是心心念念著安業集團那邊的事情。以鍾載國了解的情況,原來省紀委在去年就已經著手開始收集安業集團的資料,調查是否造成了國有資產的流失;前不久的最終調查命令的下達,正是葉青茂的批示。看在外人眼底,這個舉動很有點大義滅親的味道。不過實際情況可能並非那麽簡單了。
  之璐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看看父親:“爸,你信不信葉仲鍔會走私?”
  這幾日的聽聞讓鍾載國產生了許多的想法,他說:“我不信。父母對兒女的了解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深,葉書記肯定也不信,就像我相信你不會殺人一樣。但不是我們說不信,走私就不存在,大禹治水是在於疏,而不是堵,證明一個人清白的最好方式,就是進行徹底的調查,擺出證據才能取信於人。葉書記能做到這個位置上,到底是比旁人高出一籌。我相信,仲鍔不會有事,你與其擔心他,還是擔心自己的案子吧,”他心疼的看看日益消瘦的女兒,“你還是掛念仲鍔,是不是?”
  之璐猛然意識到了什麽:“爸,你不會已經告訴他我的事情?”
  鍾載國深深歎口氣,又說:“你不許我跟你媽告訴他,我們自然不會說,既然都已經離婚了,我們兩家再也沒什麽瓜葛,沒道理再去找他們葉家。之璐,隻要爸媽還有一口氣,也要換你的平安自由。隻是……”
  “隻是什麽?”
  “已經你的事情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鍾載國想起自己登門求人時聽到的那些話,本來不再年輕的臉又蒼老下去幾分,沉聲說,“省委書記的前兒媳婦,安業集團前董事長夫人為了包庇前夫的罪行,成了殺人凶手,你是新聞記者,你覺得葉家會不知道這件事?”
  之璐悚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不論是誰布的局,都是一石二鳥之計。她身陷囹圄不說,流言的推波助瀾終於成功的把葉家牽扯進來,雖然他們本來也難逃幹係,不過她的這個案子,讓本就混亂的局麵更加混亂。
  從章德死的那刻起,她的罪名已經從故意傷人變成故意傷人致人死亡。他被送進了醫院,手術後他發起高燒昏迷不醒,醫生們起初不知道原委,一日後才知道他的傷口莫名的感染,醫治無效。他的死亡如此突然,警察連口供都沒拿到,隻有他手術前的隻言片語。
  死亡是最好的逃避方式,也是最好解決問題的方式。不過短短幾句話,把之璐拖入了深淵。連鍾載國請來的對刑事案件很有經驗的黃仁申律師都並不看好這個案子,他說,申請取保候審都那麽困難,可以斷定,上法庭幾乎注定的,目前唯一的希望,是希望警察在調查章德的時候,能發現新的線索。
  那日下午,之璐再次被帶到探訪室,魯建中帶來了新的線索。艱難的調查之下,他們發現章德以化名開設了一個銀行賬戶,數日前忽然多了一百萬,而那筆錢,是從一家外國銀行的賬戶上匯過去的;更為重要線索是,他們確認章德身患腦癌,有絕症的人被收買,並不用費多大力氣。
  這兩樣發現對這個案子來說至關重要,是重大的突破,照理說之璐應該興奮,可她隻覺得震驚居多,喃喃說:“千金買顏色,萬金買肺腑。一百萬得一死士,倒還厚道。不知道許大姐和莊華的價碼是多少啊。魯警官,能查出是誰匯的這筆錢麽?”
  “正在請求銀行方麵的幫助,恐怕很困難。不過至少是有了轉機,”魯建中看她,說,“你收拾一下,一會就可以離開了。”
  之璐一愣:“什麽?黃律師申請取保候審的時候,不是說有困難?”
  “有新的證據出現,你的嫌疑小了很多,可以批準了,”他說,“總之,取保候審的規矩你也知道,結案之前,不得離開市區,隨傳隨到,發現證據立即匯報。我已經打電話告訴你父母,他們正在樓下等你。”
  離開前,魯建中送她離開公安局,在陽光下她消瘦而蒼白。兩人禮貌性的握了握手,魯建中真摯的開口:“之璐,以後別再輕舉妄動了,有什麽事情,千萬記得跟我,還有你父母商量。”
  之璐真正感激他,欠身微笑:“是的。這種錯誤,一生一次足矣。”
  她已經在拘留所呆了一星期,外麵燦爛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一時讓她不能適應,溫暖的陽光卻一條條一塊塊的撒在落葉上,好似碎金一般,晃得她眼睛無法直接視物。
  在這樣的光芒下,世人都會有種感覺:危機有如黑夜,已經成為過去時,並且永遠不會到來。拘留的這段時間,之璐都從容不迫,可此時,再次得到的自由,生動的景物,至親至愛的父母,讓她覺得酸楚,可臉上的笑意更清楚了。
  他們打車回家,中途去了超市,買了菜和一堆熟食,回家煮飯。因為是周末,楊裏也在,四個人坐在餐桌兩側,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還打開了一瓶酒。劫難之後的美好,仿佛一眨眼就回到了小時候。王良靜其實是很喜歡訓她的,可今天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不停的給她夾菜,她碗裏的菜堆得像小山一樣高,他們坐在廚房,燈光溫暖。
  之璐想,自從離婚以來,發生和遇到的事情,沒有一件好的。所幸事情不論多糟,她的父母總站在她的身後,無怨無悔。人世間血一樣粘稠的親情,感動得她五章六腑都是滾燙的。
  她心情很好,笑嘻嘻的說:“爸媽,你們別走了,以後我們一起住吧。”
  王良靜瞪她一眼:“我知道你煩我囉嗦,等你的案子結了,我們就回去,絕對不給你添麻煩。”
  “那我搬回家吧,我打算考博呢,回家好好複習去,”之璐托腮,“我沒工作沒地方住,你們不許嫌棄我。”
  鍾載國詫異:“怎麽回事?”
  之璐於是把自己打算辭職和把房子還給葉仲鍔的想法說了出來,看到父母愕然的麵麵相覷,連楊裏都是一臉震驚,連忙指了指沙發上的那對教材:“跟案子沒關係,我早就有這個打算了。於老師也說挺好,說介紹老師給我認識。”
  “你準備考博,我們當然沒意見,你把房子還給仲鍔又是在想什麽?他又不差這個,”王良靜語氣一變,問她,“你存心跟他撇清關係?半點沒想過跟他複合?”之璐放下筷子,有點不理解母親為什麽這麽說,反問:“媽,都離婚了,我們早就沒關係了。”
  鍾載國拍了拍了妻子,用目光示意她不要說話。
  父母的神情一絲不少的落在她眼底,知女莫若母,其實反過來依然成立。之璐心裏有數,她的目光平滑的從父母臉上看過去,頓了頓,說:“你們其實跟他聯係過了吧?他現在還好麽?”
  “你想知道他好不好,為什麽不打電話自己問問?”鍾載國說。
  她怔了怔,低頭專心吃菜。雖然是一個電話,談何容易,他們上一次見麵,吵得不可開交。
  吃完飯,她搶著去洗碗筷。王良靜在一旁看著她忙忙碌碌,說:“之璐,那個小裏,我們都覺得不對。你不會不知道,你包裏的東西,也隻有她能換了。而且她來了之後,你身邊怪事不斷。半夜有人闖進屋,屋子裏有奇怪的聲音,在路上被人威脅,這也太怪了吧。
  之璐揮揮手,輕描淡寫:“媽,你說什麽呢?小裏是好孩子,我相信她。”
  沒有鍾載國在一旁,王良靜的脾氣沒人管得了,她沒好氣:“你在輕信這件事情上,吃的虧還少麽?人家叫你去酒吧你就去,明擺著就是下套給你鑽,你還真的鑽了,看惹出多少事情來?現在,會不會坐牢都不一定!”
  之璐垂下了目光,默默把手裏的洗淨的碗放回水槽,低聲說:“媽,可是,我總得相信什麽啊。如果小裏騙了我甚至想害我,你叫我怎麽再相信人性?何況,如果她母親的死真的跟安業集團脫不了關係,她怪我,也是有理由的。總之,我選擇相信她。”
  那天晚上,她把主臥室騰給父母睡,自己抱著被子睡客廳的沙發。大概是因為有父母在,那天晚上,她格外安心,明明可以睡著,可卻不睡,拿起手機,去陽台給葉仲鍔打電話。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他說:“喂?”
  “是我。”
  電話那頭的葉仲鍔心思也比她好不了哪裏去,這個晚上,他無數次的那起電話想撥過去,終於忍住,準備放棄的時候,想不到她居然主動的打了過來,一時竟然失語。他很快就把狀態調整過來,說:“這段時間,還習慣麽?”
  有風吹過樹葉,聲音嘩啦作響,仿佛急促的雨點。之璐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一些,說:“還好,我也有了一次被拘留的經曆。警察沒有為難我……嗯,那份文件裏提到的安業集團走私,是怎麽回事?”
  葉仲鍔笑了笑,沒有回答,扯到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上:“我聽到風聲,你在陽台上?”
  “是的,”之璐說,“最近,你好不好?”
  “挺好,正在被審查,職務徹底被罷免,現在不知道多清閑,”葉仲鍔擺弄了一下手邊的棋盤,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我正在下棋,你陪我下吧。”
  “我怎麽陪你?都這麽晚了。”
  他笑了笑:“也是。”
  之璐隻覺得酸楚。認識後不久,在一次閑聊時,之璐知道他國際象棋下的很好,她恰好也會一點,兩人就對弈上了,結果那次,她輸得很慘。她不服氣,苦練了一段時間,棋藝突飛猛進,跟他所差無幾,十盤中總能贏個兩三次。於是,他單方做了個很無恥的規定,說誰輸了就答應對方一個要求。這個不平等的條約的簽訂,她被他占盡了便宜。
  不過結婚後,他們就忙得多了,兩人都沒時間在一起下棋,他曾經半開玩笑說,可能隻有等我們老了,才有時間再下棋罷。結果並沒有等到他們老去,兩個人就有了時間。隻是,卻再也沒有對坐下棋的機會了。
  掛上電話回到客廳,卻發現楊裏臥室裏有燈光從門下鑽出來,想到楊裏這段時間裏魂不守舍的樣子,十分擔心她,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
  門虛掩著,輕輕一推,門就開了。楊裏正坐在書桌前,手裏拿著張照片。她看得太專心,連有人進屋站在她的身後都沒發現。她握著一家人的照片,從背景看,是遊樂場。一家三口親密的摟在一起,父親抱著妻子和女兒,妻子摟著女兒,無憂無慮的笑容永遠的凝固在照片上。
  每個家庭都會有幾張這樣的照片,家庭幸福的時候,這樣的照片是錦上添花般的點綴;家庭破裂的時候,這樣的照片是鮮血淋漓的傷口;家庭不複存在的時候,這樣的照片又是不能觸碰的回憶。
  之璐惻然,伸手從她肩頭上餘額過去,小心翼翼的把照片從她手裏拿過去壓到桌麵上,說:“睡覺吧,好好休息,馬上就要高考了。”
  楊裏那個晚上都沒怎麽說話,這時才說:“之璐姐,我羨慕你,你有這麽好的父母。
  之璐微笑:“是啊。”
  說著拉著她坐到床上,拉過被子給她蓋上;楊裏摁住她的手,開口問:“之璐姐,我聽到你跟鍾伯母在廚房裏的說話了,你真的懷疑過我嗎?”
  之璐柔聲回答:“你既然聽到了,那應該知道我的態度。我說過,我選擇相信你。”
  楊裏眼眶一下子紅了,怔怔看著她。
  之璐手腕一動,握住她的又說:“小裏,你瞞得很辛苦吧。你母親的死因,你到底知道多少?”
  楊裏再也忍不住,用雙手捂住臉,是那種無聲的抽泣,她不是善於流淚的人,可此時,大滴大滴的眼淚就從她的指縫裏擠出去,真的就像珍珠一樣一顆顆掉下來,打濕了被子。
  她邊哭邊從枕頭下摸出幾頁紙,哆哆嗦嗦的遞給她:“之璐姐,我媽媽,死的太慘了,死得太冤了,我是她的女兒,她生我養我,我不能讓她枉死,我什麽都可以不要,隻要找到凶手為她報仇。為了這個,我做什麽都可以,真的,什麽都可以。好多次,我都想告訴你了,可每次都退縮,我不知道你知道了真相,還會不會幫我……
  “這幾天,我總是夢到我媽媽,她跟我說,做人要知恩圖報。你說,你選擇相信我……之璐姐,我也選擇相信你。”

  [十七]
  很多看似複雜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的驚人,也出人意料的簡單。
  在公安局裏,楊裏比昨晚冷靜得多,她身邊放了錄音筆,還是有警察在做筆錄。之璐陪她坐在一旁,沒有說話。整晚都沒有睡覺,她帶著個很重的眼圈,可臉色白得像紙,顏色對對比強烈,讓人一望就知道,在她身上,絕對出了事情。
  楊裏說:“其實我知道她有事情瞞著我,她出事前十天,我就覺得她不對勁,不論做什麽都提心吊膽的。她悄悄把什麽東西藏在床板的縫隙之間,半夜的時候忽然驚醒,彎腰摸一摸,發現還在,才敢繼續睡。
  “這樣過了好幾天,我終於忍不住,悄悄她藏好的東西拿了出來看看。魯警官,就是你手上那份文件。我媽媽不會懂上麵寫了什麽,但是,我懂一些,我知道它幹涉重大,我被嚇壞了。我不知道這份文件怎麽會倒了我媽媽手裏,我想了好幾天,終於問她,這東西是誰給你的,你知道這些東西都代表了什麽嗎?她說是什麽都不要緊,跟我沒關係,讓我放心讀書,還讓我不把這事告訴任何人。
  “我依然不能放心,連續好幾個晚上,我逃了晚自習去跟蹤她。她去了很偏僻的地方,把一些東西給了一個坐在車子裏的人。車牌號也被遮住了,我不知道。最後一次,我遠遠的看到車上有人下來,握住了我媽媽的手。天很黑,我看不清楚他的樣子。
  “我回家之後,問我媽她每天都去見的人是誰,她對我跟蹤她很生氣,她一輩子都沒罵過我,可那天罵了我一頓。最後她說,之璐姐和葉大哥幫過我們那麽大的忙,對我們那麽好,我們不能忘恩負義。
  “就是那件事情的第二天,她就被人害了。
  “我下自習後,回到家發現屋子裏一團糟,到處都是被人翻找過的痕跡。我知道凶手在找東西,去床板裏翻了翻,那份文件還在,就把它藏起來,那是我媽媽用命保護的東西啊,我邊哭邊把屋子整理成原狀。然後才去公用電話給之璐姐打電話。
  “我想了很久,我媽媽見的那個人是誰啊,又想那輛車,那車和一般的車子不太一樣,我總覺得在什麽地方看到過,最後終於想起,我想起之璐姐有一次來學校看我,就是坐過那車離開的。我想,那車子裏的男人,是不是葉大哥?可是我沒見過他,我不能確定是不是他。我想見見他,哪怕是有張照片也好,確認我媽見的那個男人是不是他。
  “之璐姐整夜整夜的失眠,可是,我也睡不著,我睡著就做惡夢。那些晚上,之璐姐聽到的聲音,其實是我弄出來的。我以為能在房間裏找到結婚照和像冊,可是花了很長時間,就是一張照片都沒找到,於是我還是不知道我媽媽見的那個人是誰。後來,之璐姐說,除非她出事,葉大哥才會回來看她。我就想,她怎麽才能出事?
  “那個下雨的晚上,並沒有外人進來,電話線也是我的剪斷的。是的,我知道我這麽做不對,可是我沒辦法,我別的辦法都沒有了。我想要見見葉大哥,我一定要見到他。
  “果然之璐姐給他打了電話,他就來了。他一進門,我就知道。我媽媽去見的那個人,的確是他。”
  說到這裏,楊裏貌似平靜平靜的麵孔終於起了一絲波紋,嘴角抽動著,聲音未到喉嚨已經湮滅;之璐的模樣並不比她好,隻覺得眼前模糊。
  “你不會看錯?”魯建中看著二人,沉沉的問。
  “沒有錯,”楊裏把頭埋在手心許久,又抬起來,聲音蒼涼:“我媽媽見到的那個人,我雖然沒看清楚樣子,可是他的側影我記得很牢;下雨的那個晚上停電,也很黑,你們進來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出來,是他。那個輪廓,身高,動作,跟我媽媽見的那個人,一點差別都沒有……是他。”
  “我考慮了很久,我不知道怎麽辦。之璐姐說被人跟蹤威脅,其實我也是。我媽媽去世後一個星期,我下晚自習後,有個男人總在我放學路上等我,跟我要那份文件,他還說,你想跟你媽媽一樣死?我就知道他是殺我媽媽的凶手了,我咬了他一口,他把我帶到小巷子裏,準備殺我。這時候,有幾個帶槍的人救了我,那個凶手放開我嚇的跑掉了,那幾個人然後囑咐我,不能把事情說出去,誰都不要告訴。
  “那份文件那麽重要,隻有可能是安業集團的人最關心。我一個人想啊想啊,越想越覺得葉大哥跟我媽媽的案子有關係。我想問問葉大哥怎麽回事,又怕得厲害。我是什麽人,他又是什麽人,我怎麽有機會去問他?我也不能告訴之璐姐,我知道她是好人,而她是真的對我好,不是憐憫,也不是同情,隻是深深的關切,她嫉惡如仇,對我們的遭遇感同身受。有時候我都想,在這樣的社會裏,她怎麽活下來的?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遇到像她這樣善良和正直的人了,可我還是不敢告訴她。一旦事件牽扯到葉大哥,我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幫我。下雨的那個晚上,我發現,他們看對方的眼神讓我想起我爸爸媽媽……他們的感情很深,這跟離婚不離婚,沒有什麽關係。
  “這一個月,為了得到真相,我想過很多辦法,可從來沒想過要害之璐姐。我把那份文件一部份用匿名信的方式,寄給了魯警官。雖然渺茫,我還是希望警察能找到凶手。我隻做了這一件事情,其他的,之璐姐為什麽會被拘留,我一點都不知情。”
  楊裏的聲音嘎然而止,她目光空洞的凝視前方,半晌後說:“爸爸去世後的那段時間,人世間的趨炎附勢我看得清清楚楚。人人都熱愛富貴和權勢,蔑視無權無勢的人。我跟媽媽寒寒縮縮的登門求人,把頭垂到地麵上去,希望他們能給我爸爸一個交代和說法……你們想象不到那是個什麽樣子,可人家給我們冷眼,把我們拒之門外,不但如此,暗地還使人設計,陷害我們。
  “我終於知道權利和富貴代表的從來不是它們本身的意義,它們後麵藏著更多更深的含義,一個人的尊嚴,一個人的驕傲,甚至是,一個人活著的權利。我努力學習,努力上進,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學,要出人頭地,讓我們母女這輩子都不要再被人踩在腳底下。我想好了一切,還有四年,我就可以大學畢業了。可我媽媽,終於沒等到那天。” _
  這席話說完,屋子裏有過短暫的死寂。魯建中帶著他們離開審訊室,去另一間屋子休息。那間屋子正對樓梯,魯建中一手搭在門把上,正要說話,可注意力卻被樓梯間的嘈雜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吸引過去。他看到來人,不免一怔;下意識的又看了一眼之璐,低了頭又看楊裏,發現她們二人都同樣愕然。
  魯建中對之璐比了個手勢,朝幾人走過去,這時對方也上完最後一級台階,於是他客氣的說:“葉先生,謝謝你前來配合我們調查;局長,你也來了。這一位是?”
  五十開外的王局長以一種親昵的姿態,拍了拍魯建中的胳膊,動作和聲音都透露著某種內行人之間才能讀懂的信息,隻說:“你叫他老費就可以了,是來配合你調查這兩樁謀殺案的。”
  在領導麵前,魯建中麵露微笑,心裏升騰起怪異的感覺,到底是葉仲鍔,請他來問話調查,律師在一旁不說,公安局局長也來了,還有個身份不明但氣宇軒昂的老費都來了。
  葉仲鍔自然是以完美無缺的禮貌回答了他,表情從容:“一接到電話就來了,還算不算及時?審訊室在哪裏?”
  之璐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的膠著在他的身上,靜靜看著他目不斜視的從她身邊走過去。他穿衣服的品味向來是令人讚歎的,或許又是因為長得好,看上去總是惹人注意。其實,服裝至於他幾乎是陪襯,他的自信和風度早就潛入到他的骨子裏,哪怕穿著爛衣衫都會好看。
  他就這樣走過去,目光直視前方,半點沒看她,仿佛她跟楊裏是透明人;但是他身邊的其餘幾人都看了她一眼,老戴甚至還對她微微一笑,欠身示意,又看了眼楊裏,說了句“你們最好呆會再離開”。她不由得一愣,思考著那個笑容的含義。
  在屋子裏,有警察到了水遞給他們,目光裏滿是對她們的同情。楊裏一直垂著頭,最後表情怪異的抬起來,神色不定,之璐擔心她,拿手在她麵前一恍,說:“小裏?”
  楊裏如夢初醒,拉一拉她的衣袖,說:“那個費叔叔,好像就是那天晚上救我的那個人。”
  之璐沉思片刻:“你確定?”
  “是的,我想了很久,確定是他,”楊裏抱著頭,“我已經徹底的糊塗了。葉大哥認識他,那是他在保護我?我媽媽去見葉大哥,又是怎麽回事?”
  她的問題,也是之璐的問題。可目前,誰都沒有答案。葉仲鍔向來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他不打無準備的仗。想法太多,內心反而一片空虛,她放下紙杯,手輕輕搭在楊裏的手上。
  時近夏天,從三樓的窗戶往外看,可以看到院子裏的槐樹枝葉繁茂,疏密有致,新綠蓋住了舊綠,籠罩住了樹冠,陽光透過樹冠細碎的光斑跳動明滅;白花串串,開得宛如漫天的星辰。
  兩個人在房間裏呆了極長的一短時間,時間漫長,好像巨獸,慢慢的吞噬掉她們的每一份精力,之璐覺得自己再也沒有精神支持下去的時候,他們幾人終於審訊室裏走出來。從敞開的門裏,可以看到他跟老費低聲交談著匆匆離開,照理是沒有看她一眼。他從來沒這麽對待過她,如同一滴墨水濺在宣紙上便慢慢地洇開,之璐感覺鬱悶,難以準確描述的失落在心中一點一點地彌漫,一種漫無邊際的感傷統統積在了胸口。
  片刻後,魯建中進來,神色跟兩小時前判若兩人。應該說他這段時間也很憔悴辛勞,可此時臉上的倦怠之色一掃而盡,精神振奮極了:“你們可以走了。”
  說著他稍微錯身,讓她們離開,楊裏從他身邊經過,他的手摁在她的肩頭,語氣誠摯:“小裏,我們已經鎖定殺你母親的凶手,不過暫時不能行動,你放心,凶手總會伏法。這段時間,你好好考試。”
  楊裏不可置疑的睜大眼睛,仿佛他說的不是漢語;魯建中見狀,把剛剛的話重複了一次,楊裏的眼眶霎那一紅,重複的說:“好,那就好。”
  魯建中拍拍她,又看一眼之璐:“你帶小裏來交代事實經過,是對的。你們可以放心,葉仲鍔跟那兩樁凶殺案沒有關係,但具體的細節不能多說。”
  這句話仿佛等了一輩子,那瞬間似乎覺得空氣的味道都改變了。如釋重負、終於解脫的輕鬆,讓繃直的神經斷裂,她渾身發顫,腳步踉蹌。在她自己察覺之前,淚水從眼眶裏奔湧而出,視線模糊一片。
  站穩之後,她手忙腳亂的擦了擦眼睛,伸手過去,魯建中一愣,緩緩握住她的,隻覺得她的手柔軟且冰涼,她聲音有些沙啞,說:“魯警官,謝謝你了,謝謝。”
  魯建中震驚的看了她一會,他從來不知道她會哭並且這麽能哭,他看過她低眉淺笑的樣子,看過她若有所思的樣子,看過她走神發呆的樣子,卻從來沒見過她哭,並且是帶著笑的哭。他聽到自己公事公辦的回答:“份內之事,不用客氣。你們可以走了,還有,你的案子還在繼續調查,有事請打我的電話。”
  甚至都沒有勇氣像以前一樣送她離開。
  之璐不會注意到他的失常,公安局她已經相當熟悉,熟門熟路,閉著眼睛都可以走回去。她像姐姐一樣握住楊裏的手,她也用同樣的力量握住她,都想在對方的手心裏汲取溫暖。
  她們來到附近的公車站,楊裏仰起臉看她:“之璐姐,我先回學校了,還可以趕得上今天下午的課程。”
  楊裏的臉上曆來有種和她的年齡不搭調但是也不矛盾的成熟,這個時候才像一個孩子,微笑且生機勃勃的臉龐,清澈且輕鬆的眼睛。她成熟的太快,甚至沒有過渡,讓人心疼。之璐整了整她的衣領,用手梳理了她的頭發,才送她上了車。
  目送車子離開,她感到手機在震動,機身曝曬在陽光下以至於屏幕上的字並不清楚,她走到站牌的陰影裏,才看清短信是楊裏發來的,寫著:之璐姐,在你麵前,我說不出口,隻有發短信給你。謝謝你。對不起
  合上手機,然後目光稍微一轉,卻看到一個不算熟悉的人自遠處朝她走過來。
  這個時候的車站沒有多少人,戴柳的出現也不會引人多少人注意,之璐瞥她一眼,沒有說話。
  戴柳終於站住,臉上的表情精彩得難以形容,鄙夷,憤怒,嘲笑,驚愕,等等不一而足,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她完全有可能給鍾之璐兩巴掌。她伸手指著她的臉,語氣激憤:“鍾之璐,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人?葉仲鍔對你怎麽樣,你會不知道?我還真是低估你了,你居然帶著那個小丫頭去公安局,說他殺人?”
  馬路上車來車往,細小的塵埃在陽光裏浮動,跳著怪異的舞蹈。之璐凝視馬路對岸,繼續緘默。
  “你以為你是什麽?我真是不明白,他怎麽會愛上你這麽個女人?假正經,固執,你以為你帶著仁義道德的麵具,就是救世主?如果他真的跟殺人案有關係,你就準備大義滅親?多傑出的行為啊。倒還真是你做的事情。”
  有種說法是這樣講的,暗戀是世界上最怯弱的一種情感,它會讓人噤聲,讓人沉默,甚至讓人滋生陰暗的嫉妒,從而做出後悔一生的舉動。
  之璐問她:“如果是你,你怎麽做?”
  戴柳冷笑得漂亮的麵孔都扭曲:“他在哪裏,我會不計一切也跟著去。他在那裏,我就在哪裏。他做賊,我跟著做賊;他殺人,我跟著殺人;他下地獄,我也跟著下地獄。
  “原來,你是真的愛他。”之璐緩緩的點頭,沒有惱怒,平靜的仿佛在說別人,“我不是你,請不要用你的觀點來衡量我。如果是我,我不會允許他走上歪路,最近發生的事情,你也有所耳聞。我告訴你,那些事情,我從來就沒相信它們會跟葉仲鍔有什麽關係。
  “我不愛虛榮,我不在乎金錢,這些,你可以說我偽善,可以說我假仁假義,可以說我好名,都沒關係。但是,我跟你不一樣,我坦坦蕩蕩的做人;我努力學習,努力工作;我不會用他的權力財富來滿足自己的私欲;我不會讓別人一提到他就跟曖昧的桃色消息扯上關係。
  “是,我絕對不會讓自己成為他落人口實的把柄。
  “盡管我可能做的不好,但是,我跟你,不一樣。”
  之璐看著她,微笑:“你聽夠了麽?”

  [十八]
  之璐要辭職的事情鄧牧華並不覺得意外,她看了一眼辭職信就放下,很讚同:“好,你還是回學校去好一些。”
  她用那天剩下的時間跟同事交待了手裏的工作,晚上和鄧牧華出去吃飯。她們去的地方是曾經的母校附近的火鍋店,都是在這所大學裏混出來的,以前不知道來此多少次,三四年後回來,發現店麵比當初的規模大了好幾倍,但依舊人滿為患,她們排了半個小時的隊才領到號,坐下,長長鬆了口氣。
  兩人叫了一大桌子菜,周圍都是年輕學生,年輕得稚氣未脫;一對對的小情侶,嘴給辣的通紅,相視而笑,那樣子叫人看得旁邊的人心裏暖和。
  鄧牧華往鍋裏放菜,搖頭晃腦的說:“看這他們,都覺得自己老了,”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臉,“時間讓我們容顏老去啊。”
  之璐笑得直不起腰:“怎麽那麽酸,新月派複新了?我真是覺得自己老了,特地跑回來讀書,看看能不能年輕點。”
  “你哪裏老?風采依舊啊,”鄧牧華說:“對了,最近有人跟我打聽你來著,說想認識你。”
  “什麽?”之璐一愣,隨即不由得笑起來,“開什麽玩笑。”
  鄧牧華笑:“沒事,我幫你拒絕了。”
  之璐不接招,拿勺子撈出肉片盛到鄧牧華碗裏,催促她吃。鍋裏的熱氣冒出來,鄧牧華看不清她的臉,自顧自的說:“最近這些事情也夠你受的,我眼看著你越來越瘦,越來越憔悴。你是真的不打算談戀愛,不打算結婚?”
  之璐正從鍋裏夾東西,一時失察,中指食指捧到了滾燙的鍋沿,疼的她臉一白,幾乎就要叫出聲;鄧牧華見狀,跟服務員要來涼水,之璐把手放進杯子,等待灼熱過去之後,才說:“大概是不能了。”
  “對了,”鄧牧華看看四周,指著牆說,“那幅畫到現在都還變呢。”
  然後她們再不談別的事情,慢慢吃著火鍋喝啤酒。兩個人胃口都很小,偏偏不願意浪費糧食,吃得很慢,最後隻剩下她們,才結帳離開。   鄧牧華送她回家,兩人都吃的太飽,在車子裏不願意動彈。之璐艱難的挪動腳步下車,幾步後返回來,敲了敲車窗,等鄧牧華人搖下車窗後,她指了指車子裏的照片,說:“什麽時候結婚,提前三個月告訴我一下,我好省錢給紅包。”
  鄧牧華忍住笑意:“那你從現在就開始準備吧,我們準備八月結婚。”
  之璐嘿嘿直笑,歪著頭看她,再搖搖晃晃的回家去。
  大概是喝酒太多,又因為父母都在,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好,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屋子裏空無一人。她想著既然不上班,摸索著去廚房找吃的,發現餐桌上的早已冷掉的豆漿油條。百無聊賴,幹脆開始收拾衣物,為日後的搬家做準備。
  中午的時候父母都回來了,拎回來一大袋子事物,把冰箱全部填滿,然後才解釋:“你奶奶最近身體又不好,我們明天就回去,怕你沒人照顧,被餓死了。”
  “奶奶怎麽了?”之璐擔心的問。
  “年紀大了,各種毛病都有了,”鍾載國說,“你的案子還沒結案,現在不能離開市區,我們回去看看就夠了,可能過幾天就回來。”
  結果他們這一回去,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回來。天氣漸熱,女士們都已經穿上了裙子,之璐也不例外,找出學生時候的衣服穿上,把頭發紮起來,回到母校旁聽博士時需要考試的課程。中午獨自一人去食堂吃飯,去圖書館看書,下午的課程結束後搭公車回家,去超市買點菜,做好飯等楊裏回來。有時在超市遇到熟人或者以前的同事,隻是笑著擦肩而過。她作息罕見的規律,失眠的情況比以前好得多,其間警察一次都沒找過她,檢察院的拘留證,法院的傳票都遲遲未到。
  周六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找到魯建中,他卻讓她回家,說,需要你配合的時候,自然會找到你。
  之璐坦誠相告,我受不了我身上還有的“莫須有”的罪名,我恨不得快點提起公訴。
  魯建中的神情也完全不憂心,待房間隻剩下他們二人的時候,他看她一眼,溫和的說,我看,不會再提起公訴,怎麽說,你也曾經是葉仲鍔的妻子,葉家不會不幫你。
  之璐怔了怔半晌,說,不是那麽回事,我跟他說清楚了,我們沒關係了,我也不需要他的幫忙。再說,他現在也被審查,自身難保,還是按照程序來吧,我不想枉顧法紀,給人添麻煩。
  魯建中顯然並不這麽想,他笑了笑,寬慰她:我也不會枉顧法紀。之璐,上次你看到了,葉仲鍔怎麽會自身難保?他說一句話,比你說十句都管用,你又何苦自找麻煩。再說,幾個月查一樁案子也是常有的事情,拖一拖沒什麽關係,等我們找到新的證據就可以洗清你的嫌疑了。
  她想問問有什麽新的證據,但最後還是忍了下來。
  魯建中反複看透了她的心思,主動說,已經查到那筆款子的來源了,是從美國的一家銀行匯出來,帳戶是私設帳戶,正在查匯款人。已經有了突破,你不用擔心。
  回去的路上之璐深想,魯建中的確說的對,可是她心理上還是不能接受。前一段時間她拒絕想這個事情,但不等於她想不到。的確是離了婚,但葉仲鍔對她可能還有幾分情誼在,否則,不會找人跟著她保護他;再說,他是何等人,要是讓人知道連自己的前妻都保不住,給送到看守所,說出去他大概會覺得顏麵無光?
  這倒不是不可能的。兩人結婚之後,因為工作的關係,葉仲鍔經常要求她陪他一起出席活動,宴會之類的活動,偏偏那些時候總是新聞記者最忙的時候,她平時工作辛苦,如果有個周末也隻想睡覺好好休息;哪裏還有那個精神陪他去應酬。起初葉仲鍔也依她,後來終於提意見,就說,你那些同事聚會你跑得倒是勤,半夜發完新聞還能出去吃火鍋,陪我去參加宴會而已,就那麽不耐煩?
  之璐說,能一樣麽?同事出去又不講究什麽,可以大杯喝酒大塊吃肉;可是去那些酒會,又枯燥又沒意思,幾百個人仿佛都是受過訓練似的,拿著酒杯晃一晃,說話也是滿嘴客套。再說,這都不是一次兩次了,以前你不也應付得很好麽?我去幹什麽?
  他幫她把漂亮華麗的禮服換上,說,你還知道不是一次兩次啊,別人問起你,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人人都帶著妻子女友,我卻孤家寡人,你讓我的麵子往哪裏擱?這就是生活,親愛的,你不接受也要接受。我看到你的文章裏寫的,周禮秦製、儒學法術是中國文化的核心,周禮位居第一,禮儀的重要性不用我跟你強調吧。
  既然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而且他也的確有理,之璐隻好跟著他參加。在酒店外碰到了她的幾個同行,怕被人認出來,幾乎是逃一樣的鑽進入會場。高雅豪華的會場,電視上才能見到的人物雲集,燈光閃爍不停,她不習慣這樣的場合,卻還要陪認識不認識的說話,從容不迫的跟人家談天論地,事後渾然忘記自己說的什麽,依稀記得別人跟葉仲鍔說“尊夫人不但漂亮,而且學問出眾,才華橫溢,跟您真是般配”之類的雲雲。這話算是恭維,可她卻無從高興,因為太累,那種不適的感覺也顧不得管,回去的車上就睡著了。
  印象中,也就是這麽一次陪他出席這樣的活動。本來還可能有一次,她也答應了,可那天出了特大交通事故,她去現場采訪,滿地鮮血慘烈狀況看的她幾欲落淚,五髒六腑哪裏都不舒服;發完稿子回到家隻看到葉仲鍔陰鬱的臉,和沙發上那條深色長裙。
  他抬起眼看她一眼,眼睛裏有幽藍的火苗,說了一句,這幾個星期,你都是第幾天晚歸了?
  之璐訥訥的解釋了原委,他並沒有認真的聽,說他自己的想法,之璐,你辭職行不行?你看看這個家,都成什麽樣子了?
  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讓她辭職,之璐雖然愕然,還是幹脆的加以回絕。
  他言辭格外嚴厲,我也不是不認識別的記者,沒幾個人象你這樣。他們就能處理好家庭和工作的關係,而你追求工作上成功,代價就是犧牲家庭犧牲夫妻關係?
  之璐給罵的一懵,說:可是下午的時候,報社暫時抽不出人去采訪,隻有我去。
  他上火,語氣冰冷,你都學不會拒絕人?還有,這個理由我聽了幾十次。有沒有新鮮的?
  下午血淋淋的景象還曆曆在目,之璐滿心的傷心委屈化成怨憤,為了保護自己聲音高了八度:沒有新鮮的!有新聞我就去采訪,為什麽要拒絕?
  這番吵架的結果直接導致了此後兩個月的漫長冷戰乃至離婚,好在平時兩個人都忙,一早出去,晚上回來,雖然還是睡在一張床上,半夜醒來的時候還是摟在一起,不過這都不妨礙兩個人關係越來越僵,到最後演化成他所預料的那樣,徹底分崩離析。
  婚姻就跟水和空氣一樣,雖然平庸,但對於人類而言,卻是最重要的東西之一,而且結果毫無懸念。在跨入大門的時候,就可以看到結果,要麽,任憑它磨去兩人的棱角直至天長地久,要麽,被不可避免的波折打倒,直至兩敗俱傷。

  [十九]
  高考臨近,之璐體會了一下為人父母的感覺。楊裏放了假,在家裏看書,之璐也陪著她一起看書,看累了兩人就坐在地上看世界各地的搞笑電影,看到有趣的鏡頭,都能笑出淚來。
  高考結束後的第二天,之璐和楊裏就開始收拾東西搬家。楊裏沒有太多的東西,很快也就收拾好了;她過去幫忙,詫異的發現之璐的東西同樣也不多,除了衣服和書,就沒有別的東西了,仿佛這結婚兩三年怎麽一點印記都沒留下。她想起自己曾經連張照片都找不到,詫異的問她:就這些了
  之璐埋頭收拾,說:沒有別的東西了。
  楊裏想起樓上那扇永遠打不開的房門,就說,之璐姐,你每個房間都看過了麽?會不會有什麽遺漏的?
  之璐一聲不吭的埋頭收拾,繼續忙碌;楊裏以為她再也不會回答的時候,她把最後一遝書打包係好,直起了腰,用手肘擦了擦額角的汗水,說,沒有遺漏的。
  收拾妥當之後,之璐打電話叫來搬家公司,花了整整一天,終於把所有的家當搬到租的房子裏,累得虛脫;臥室沒有收拾,於是在客廳打地鋪過了一夜。之璐本人對環境好壞並不挑剔,楊裏是吃苦長大的孩子,對睡在哪裏一點意見都沒有。
  此後連續好幾天,兩人都把時間用在收拾屋子上。房子收拾好的當天,楊裏提出說要回綏泉縣,她說,已經好幾個月沒回去了,考試完了,也該回去看看;之璐想著她還有些親人在那裏,沒有再勸,送她去了城西汽車站。
  在候車大廳裏,之璐跟葉仲鍔掛了個電話,約他出來,他說:“什麽事?”
  之璐說:“前幾天我已經搬走了,家裏的鑰匙多了兩套出來,現在想拿來還給你。”
  葉仲鍔沒說話,聽筒裏隻有高高低低的喘息聲。之璐曾經很熟悉,他惱怒到了極致卻不得發作通常都會這樣,就像他們以前吵架之後,兩人躺在床上,呼吸聲近在咫尺。之璐沉默片刻,再說:“你沒空?那我寄給你。”
  “你在哪裏?”
  他聲音近乎咬牙切齒,之璐想,把房子還給他,他們之間再也沒有別的關係了。在此之前,總是要見麵的,總是要說清楚的,該問的也是要問的。於是,她說了地方;葉仲鍔沒有任何停頓,說:“等我過來。”
  二十分鍾後她在候車大廳外的對街見到了他和他的車,她呆了呆,忽然有逃走的欲望,那一楞神中,他也看到了她,對她略微頷首。傍晚時分,光芒柔和,天空的一半像是複製在海水,湛藍透明;另一半紅得過於豔麗,已經有了些不祥的預兆,讓每一個抬頭看天的人都忍不住暗暗想,這不是血麽?
  之璐對那一天記得很清楚,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這詭異的天氣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那不健康的天空顏色總讓她聯想到不好的預兆。 ?
  她深呼吸,一步步的走過去,葉仲鍔的輪廓和五官漸漸從金紅色霞光的海洋裏浮現出來,他眉頭微鎖,渾身都流淌著一種讓人心折的魅力。恍惚中回到了當初,她就是被他這種氣質吸引,最終無法自拔。
  她走得不快,甚至可以說很慢,葉仲鍔靠著車,看著她,一樣的默不作聲,目光一路向下,從她的發梢看到鞋子,她瘦的讓他心疼。這段時間,每次一見她,就會發現她比前一次所見更瘦更蒼白。他無聲的看了一會,克製住過去抓起她雙手的欲望,隻是不動聲色的等著她走來;終於在她走近的時候,抓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摁到副駕駛的位子上,關上車門,自己隨後也上了車,發動車子。
  車裏開了空凋,跟外麵的灼熱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之璐本來還覺得熱,現在涼爽得多,她看了一眼他的側臉,那神情宛若寒冰。她覺得更冷。
  這兩年他都很少自己開車,不過現在卻是他開的車,車速不快;城西汽車站算是城市裏的偏遠地帶,繁華程度比起市中心差了許多。之璐坐在他的身邊,時不時的看一眼窗外,最後終於說:“許大姐去世前,你見過她吧,你們到底說了什麽,跟她後來出事,有關係麽?”
  她的聲音乍一聽什麽情緒都沒有,鎮定極了,葉仲鍔知道這是她久經思考後才說出的話,聲音不覺平淡下來:“你想知道?”
  “是。”
  “你既然想知道真相,我把能告訴你的都告訴你,”葉仲鍔冷靜的說,“許大姐的死跟我有關係,她知道了一些至關重要的消息,來警告我小心應付,然後被人發現乃至滅口,我當時沒有想到對方手段那麽狠毒,保護不力。這件事情上,我難辭其咎。”
  之璐輕輕看他一眼,搖頭之後又點頭:“不關你的事情,大部分事情,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救了小裏的人,也是你?”
  “我知道他們下一個目標是小裏,就找人保護她。”
  “可你在更早的時候就讓人跟著我了,”之璐說,“那時候許大姐還沒有出事。”
  車子拐上另一條路,葉仲鍔目光不移的看著後視鏡,說:“能告訴你的時候,我會告訴你。”
  “那這件事情,什麽時候能徹底解決?”
  “快了。”
  之璐長長呼出一口氣,她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清楚,葉仲鍔不會騙她。她從挎包裏拿出兩串鑰匙放到儀表台上,輕輕說:“恩,鑰匙就在這裏。”
  葉仲鍔直視前方,沉聲說:“離婚的時候我跟你說得很清楚了,房子歸你。我不在乎這一套房子,也不會讓人認為,我對前妻無情無義。”
  “它不是我的,”看到葉仲鍔滿臉風雨欲來,之璐覺得氣氛壓抑,特地用玩笑語氣說,“我嫌麻煩,每年的物業費那麽貴,我可能都負擔不起;更何況,我考了博就會回學校,房子對我來說,意義確實不大。”
  車速漸漸緩慢,葉仲鍔說:“物業費我已經預付了,別拿這個搪塞我。你打算考博?”
  之璐微微一笑:“是啊,打算考世界文學和比較文學。”
  葉仲鍔就在這個時候側過了頭,恰好看到她的美好的笑臉。波光粼粼的眼睛,蒼白的臉頰被夕陽染紅,仿佛有了血色;又因為瘦,笑起來的時候下巴尖尖的。美麗的讓人驚歎。認識她開始,就知道她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女子,但她的心思,從來都不在容顏粉黛之間徘徊過,由於她不自知自己的美麗,因此也更加動人,讓人難以割舍。
  葉仲鍔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一拍方向盤,聲音詭異的有些沙啞:“鍾之璐,幾年情分,夫妻一場,你想裝做什麽都沒發生過,撇的一幹二淨?”
  倒是真想什麽都沒發生過,總比現在生不如死強。心口的疼痛逐漸滿散到全身,之璐不敢看他,不敢說話,垂著眼睛,壓下眼眶的酸澀。
  葉仲鍔猛然一腳踩了刹車,車子尚未完全停住,他的雙臂就伸了過來,不差分毫的把她摟在懷裏,之璐一愣,卻聽到他說:“之璐,你就那麽不願意要我的東西?我能給你的,除了感情,就隻剩下錢了。可是你什麽都不稀罕,從一開始都不稀罕。這幾年,你要是稍微為我考慮一下,我們能走到這一步?”
  他的懷抱溫暖得不可思議,之璐咬著唇,喃喃說:“你說的對,你一向都是對的,是我太倔強,聽不進去。”
  葉仲鍔一下子放開她,冷靜得仿佛正在出席重要的會議:“我們之間還能不能挽回?我要一個答案。”
  之璐沉默不語。如果她說好,那麽複合之後的問題又怎麽解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第一次的失敗,她徹底失去了再為人妻的信心,這個世界上,並不是隻要有愛就一定所向披靡,牢不可破的。說她懦弱也好,說她害怕再受傷害也好,她想,我現在連記者也不願意做了,沒有理想了,也沒有了勇氣。 ,“沒有答案,就是拒絕。”葉仲鍔重新發動汽車,聲音在汽車的啟動聲中有些模糊和走樣,“我一直都知道,你愛我永遠沒有我愛你那麽多。不過我想,愛多愛少都沒關係,隻要你愛我就夠了。我縱容你,我給你創造條件讓你盡可能的施展才華,也許你能夠在某一天知道我對你的好,把心多用在家裏,用在我身上;可是你並沒感覺到,你依舊我行我素,兩三年了吧。我對你,徹底沒辦法了。”
  隨著他這句話,天邊最後一縷紅光消失了,路燈一盞一盞的亮了起來。葉仲鍔仿佛才想起來,打開了車身內部的燈光,明亮得異乎尋常。
  不知道來了哪裏,周圍的路一點也不認識。她又不想開口問他,目光失焦,呆呆看著外麵,被動接受信息。這片地方空曠而且開闊,兩旁都是大片的草地,路邊停著十多輛運送磚瓦石塊的超大型卡車,仿佛一隻隻巨獸,車子飛馳過去的時候,她瞄到一塊巨大的廣告牌,才知道,城西這四五平方公裏的地方,都被某財大氣粗的房地產集團把持。
  她大腦的大部分地方已經死機,可小部分還在運轉,能夠讓她亂七八糟的想一些事情,同時聽到葉仲鍔講電話的聲音。 "
  “……正在新城區附近,是,我知道有車子一直跟蹤我,兩百米左右的距離。黑色桑塔納,沒有車牌號,看到了?馬上過來。”
  掛上電話,葉仲鍔加大油門,車速陡然提高,他這個牌子的車本來就是以速度而著稱,開起來隻覺得在飛。
  之璐震驚:“有人跟蹤我們?你在跟誰講話?”
  葉仲鍔目不斜視,嚴肅:“一群亡命之徒,跟著我們有一會了。我倒要看看他們玩什麽花樣。好了,不要再跟我說話。”
  他臉上的神色告訴她此事非同小可;她不敢再問,回頭看了看,大概是因為本來就是黑夜的關係,後麵那輛桑塔隱隱約約,可想而知,他們也在全力拚速;正前方則是一個十字路口,他們走得是東西走向的那條路,平整光滑漆黑的柏油馬路,三十米一盞路燈;南北走向的路也許並未修好,隻有一兩盞路燈。
  雖然路燈的光芒雖然暗淡,但足以照亮一輛提醒巨大的卡車以罕見的快速從右側逼近。不需要多年的駕車經驗,也能看出這輛卡車就是衝著他們而來,以兩車目前的速度推測,結果是可以預見的——會撞上,而且,慘烈。
  那巨大的卡車使得之璐眼睛恐懼的睜大,她猛然側頭,葉仲鍔一半的精神在留意後麵的桑塔納,另一半精神在開車,完全沒有發現從右側高速逼近的龐然大物——這才是他們最大的危險。
  警告他已經來不及了。
  之璐半站著,探身出去,使出渾身最大的力氣,抓住方向盤朝左猛然一扳,然後雙手往回一撤,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抱住了駕駛椅上的那個人。
  一個人生命中的任何一秒都可能跟他自己及其他人的命運相連。
  如果更早兩秒鍾把方向盤扳往左邊,後麵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但畢竟是差了兩秒鍾,雖然微不足道,那畢竟是時間。車速本來就快,忽然的拐彎使得車身一歪;巨大的慣性,車子在撞擊下雖然偏離原有的行程,收效卻不大。
  龐然大物般的卡車到底是撞上來了,看在外人的眼底,簡直是無法避免。沉重的衝擊聲發生的時候,右側的車門幾乎是在一個瞬間就變形走樣,車窗的玻璃碎片、金屬的殘片,卡車車身上大塊的油漆從車窗裏飛了進來,全都雨點般的砸在她的背上。
  起初之璐並不覺得疼,隻覺得車身劇烈搖晃震動,並且還在往前滑行,耳邊轟隆響動,聲音繽紛而豐富;感覺到懷裏的人要從她的懷抱裏掙脫出來,她加大了力氣擁抱著他。其實之璐的力氣向來很小,中學大學時代考試體育,她的鉛球永遠隻能混個達標水平,及格都勉強。可是最危急的時候,她雙臂裏湧出來了源源不絕的力量,不論他怎麽試圖推開她,就是死死的抱著他,紋絲不動,如同石膏塑像般紋絲不動。
  疼痛傳來的時候,車子因為撞到草地上的石塊,終於停了下來。
  轟鳴聲漸漸遠去,警車聲由遠及近。之璐再也沒了力氣,她坐到一個溫暖的懷抱。背部和尖銳的疼痛讓她渾身發抖,他額頭上有血,臉上的淚,因此顯得麵目模糊。之璐覺得觸目驚心,輕輕說:“你受傷了?”
  葉仲鍔想抱她,害怕碰到她肩上背上的傷,小心翼翼捧著她的臉,嘴唇貼在她冰涼的額頭:“不是我的血……是你的……”
  之璐虛弱的點頭,放心的開始微笑:“你沒事,就,好了。”
  哪怕世界在這一刻全部毀滅都沒有關係,隻要懷裏的那個人還在,就可以了。雖然安全了,可她還是不肯鬆手,仿佛他是在海嘯中幸存下來的遊人所抱著的最後一塊木板,又仿佛是在冰雪荒原中快要凍死的迷途旅人的拐杖。
  這些想法都是她徹底的昏過去前想到的。車子撞上來的時候,它們還沒有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完全沒有成型,那個瞬間,她隻知道一件事,他是她的所有,是她在這漫長人生裏惟一的希望和支撐。

  [二十]
  半夜的時候,之璐從昏迷中醒過來,首先就聞到消毒水味。四下黑暗,她疲倦,動了動身子,疼痛從背上傳來,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燈應聲而亮,有點灼人,她下意識眯其眼睛,再緩緩睜大,終於看清楚另一雙狹長的眼睛。熟悉的麵孔趨近,眼睛也離得近了,可以看到裏麵的暗光,憂心,還有,貨真價實的猩紅血絲。她向左側躺,而他坐在床邊的沙發上,抓著她的雙手,死死的看著她,仿佛一眨眼她就會消失。
  隨後葉仲鍔坐到的床沿,小心翼翼的俯身下來,雙臂環住住她,避免碰到她背上的傷口,額頭抵上她的。之璐把頭往上挪了挪,看到他眼睛裏異樣的光芒一閃,眼淚一滴滴落她的臉上。
  之璐花了幾秒鍾來確認現狀,遲疑的說:“仲鍔,你在哭麽?”她身上痛,但腦子還相當好使。這麽些年來,她從來都不知道他也有眼淚。在她的印象裏,他幾乎是無所不能的,什麽都能得到,什麽事情都能做好,怎麽還會哭?
  葉仲鍔抬起頭,手撫摸上她的臉頰,停在上麵,喃喃說:“之璐,之璐,你出事了,讓我怎麽辦?答應我,這輩子都別再做這種傻事了,答應我,象愛惜我一樣愛惜自己,絕不以身試險,聽到沒有?答應我。”
  勉強笑了笑,她說:“不是沒出事麽?我活得好好的。”
  “答應我,”葉仲鍔吻她的額頭和一側的臉頰,堅持著問下去,“之璐,答應我。”
  之璐覺得眼眶發熱,輕輕說:“好。”
  兩人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很久,麻醉藥的功效還有殘留,之璐不知不覺地再次睡了過去。聞著他身體的味道,睡得罕見的好,連夢都沒有。
  她睡著的時候,長長的睫毛微微上翹,彎成月牙的形狀,在白皙光滑的皮膚上投下陰影。她表情平和,有一股被壓抑的生機在她的臉上流露。
  是的,被壓抑的生機,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從來都不是;她生機勃勃,說到自己喜歡的東西,眉飛色舞。而她現在這樣,痛楚,消瘦,壓抑,都是自己帶來的。結婚前,他鄭重的告訴自己和雙方的父母,要給她最好的生活,可到底沒能做到。
  葉仲鍔一個人坐在黑夜裏,不停的反思。第一次在大學見到她,清澈透明的大學生,個子高挑修長,說話時表情生動活潑,笑容總是停留在嘴角,修養很好,有一半的時間禮貌的看著對方的臉,直接看到人眼睛裏去。因為時間緊,他留了名片給她。
  那個時候的葉仲鍔是有名的證券交易所的副總經理,加上在美國兩年時間,身價自然不凡,父親雖然沒調到本省省委,但也是臨近省省會的市長;他並不是花花公子,可物質條件和外部條件決定了他身邊向來不缺女人,他也跟不少女人交往過,可就是沒有一個人像麵前這個小了自己七歲的女孩一樣,第一眼就讓他覺得心髒猛然一跳。那種感覺,已經若幹年未曾出現過了。
  毫無疑問,鍾之璐的確是相當美麗的,平心而論,他被她吸引,跟她的美麗沒有直接的關係;而是她說話,動作,神態落落大方,展現出了一種獨特少見的人文素養,這是他不曾在任何人身上看到過的。
  而且還特別認真可愛。她顯然做過大量的準備工作,對金融學方麵的常識有較深的了解,但偶爾也會出錯,把幾個名詞張冠李戴;他糾正她的錯誤,她很不好意思的微笑,有點歉意,有點害羞,還有難得一見的靦腆,那些瞬間可愛極了。她最後付錢的舉動讓他吃了一驚,她沒有玩笑的成分,目光真摯坦誠,實事求是,她說出的話就是她心底深處的想法,她的確就是那麽想的。這樣的人,整個人都是純粹的,頗像上個世紀上半葉的“一身詩意千尋瀑”的知識女性,精神氣質高貴典雅,不容侵犯。他原以為,這樣的女性若幹年前就徹底消失了。
  葉仲鍔跟好友童展去酒吧喝酒,他愉快的承認,不過最初的幾次見麵,他就被她迷住了。而問題是,他請她吃了一次飯後,他打過幾次電話給她,約她出來,她就再也沒有答應過,禮貌的解釋說,自己很忙著上課,忙著采訪,忙著幫人幹這個幹那個,總之就是沒空。
  童展吃驚,隨後失笑:“想不到你葉大公子也會有這天,竟然約女孩子都約不到。不過,沒準是那女孩欲擒故縱,我就遇到過這樣的姑娘,最善於以退為進。現在女孩子都熟讀兵法,高明得諸葛亮都自歎弗如。”
  “她不是那種人,看我的時候就跟看別人沒什麽區別,”葉仲鍔眉頭緊鎖,自嘲的笑一笑:“我還真是太高估自己,原來就是有人不把我當回事。”
  童展覺得用有趣,繼續笑:“知不知道有句話,年輕女人的最愛,第一是化妝品,第二就是你了。當然,也不乏例外,所以你才會一腳踢倒了石頭。”說著,童展哈哈一笑,說,“那女孩子長怎麽樣?跟這幾個姑娘相比?”
  說話,幾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來到他們身邊,臉上稚氣未脫卻化了很濃的妝,看來都是大學生,衣著鮮豔,喝酒點煙的姿勢純熟無比。葉仲鍔瞥了那幾個女孩一眼,笑著搖頭,正要說話,卻被一個女孩手裏的雜誌吸引住了。
  那是本有名的旅遊雜誌,彩版印刷,紙的質量很好,正翻到某一頁。葉仲鍔被作者的名字吸引,跟那個女孩借雜誌一觀,女孩見有帥哥搭話,極熱情的把雜誌遞給他,主動搭話:你也喜歡這本雜誌?我也喜歡。
  文章是鍾之璐寫的,名字叫“西行漫記”,好幾個頁碼,寫得她在敦煌的遊記;文章裏有她的一張照片,背後是山巒,腳下連綿無窮的黃色砂石,她穿著襯衣短褲,一隻手扶著遮陽帽,笑容清澈,陽光比之亦為不如。
  葉仲鍔凝視那張照片會心微笑;童展傾過身子過來看,說:“看什麽人看得這麽入迷?哎,這女孩真漂亮,看上去像塊兒水晶。
  這個比喻葉仲鍔也很讚同,笑著拍他的肩膀:“挺有眼光的。”
  離開酒吧後他去附近的報亭買了那期雜誌,回去仔細的看了看,發現這篇文章跟她寫的新聞稿差距很大,前者文筆極佳,毫不媚俗,字字句句酣暢淋漓,寫到敦煌失落的文物,讓人恨不得拍桌長歎。葉仲鍔終於忍不住給她打電話,說:“我在雜誌上看到你的文章了,寫敦煌那篇文章,寫得很好。”
  她不知所措,甚至不好意思:“啊,那個啊。今年暑假的時候去了一次,回來寫的。葉先生,謝謝你的誇獎,我覺得也不算很好,有些地方馬虎了。”
  他說:“照片也好,很漂亮。”
  她仿佛更不好意思,辯解一樣的說:“我給編輯的本來都是風景照,不小心夾了一張個人的照片,沒想到她偏偏選了我的。我也是看到雜誌才想起來的。”
  葉仲鍔心說那個編輯太聰明了,她的人的確比景色更漂亮和動人;嘴上卻問她:“你什麽時候有空?我最近想去敦煌,麻煩你給我講一講,好吧?”
  仿佛想了想,她答應下來。
  吃飯的時候他事無巨細的問她一切細節,實際上他壓根就沒有去敦煌的打算,可卻被她說的蠢蠢欲動,真的想去看看,而且,身邊一定要有她。她引經據典,神采飛揚,如果有速記員在一旁記錄,會發現她隨口就說出完整華麗的文章;換一個人口述這番話,肯定有人覺得拽文和賣弄,可是從她嘴裏說出來,就不是,隻會讓人覺得感動,因為她的熱情和真摯。
  他微笑著看她,覺得心滿意足,多少年沒有這麽看過一個女人了?
  趁著她去洗手間的時候,童展特地從幾張桌子外過來跟他招呼,說:“你真的陷進去了,不過,這個女孩,恐怕不好追。”
  結帳的時候老問題又出來了,她要求AA製,很堅持的拿出錢給他。葉仲鍔苦笑,平身第一次覺得這麽的無計可施。讓她付錢,嚴重違悖了他曆來的原則和紳士風度,更何況這裏的東西又貴,就算她家境殷實,不過是個學生而已,她的吃穿用度告訴他,她平時相當節省;可如果他堅持不要,她絕對會生氣,兩個人本來就不算熟,之後,她豈不是更可以不見他?
  當時他決定,以後再也不自作主張,一定要先問問她的意思。
  離開飯店的時候,她接到一個電話,看起來很高興,神情雀躍;他忍不住問她:“怎麽了?誰的電話?”
  她帶著理所當然的神情說:“我男朋友啊。”
  葉仲鍔的心一瞬間沉到海底,強迫自己麵不改色:“哦,你有男朋友?”
  “是啊,”她笑容毫無城府,“他是我的高中同學,在國外,我們好幾年都沒見了。”
  有十幾秒鍾,他根本說不出話來,他對她的生活一無所知。其實早就應該想到的,世人都不是瞎子,以她的才貌,不會缺人愛慕。學校除了可以用來讀書增加學問,同時也是個談戀愛的好地方。他咬著牙關想,一個在國外,一個在國內,好幾年的時間不見,居然還沒有分手,那感情得深刻到什麽程度?他豈不是機會渺茫?
  雖然後來的事實證明,那個叫陶儒的男生從來也沒成為他的威脅,但毫無疑問,葉仲鍔那段時間過的真是驚心,越發小心翼翼。他們有的時候在網上聊天,有的時間見見麵,在他存心誘導之下,她把她跟陶儒的事情和盤托出,本來可以說的都不多,很快葉仲鍔把這兩個人看得清清楚楚。他滿意的發現,其實鍾之璐對陶儒的感情並沒有很深,男朋友這三個字對於她,更接近一種符號和擋箭牌的存在。沒有旁人的提醒,她幾乎都想不起這個人。
  天漸漸亮起來,葉仲鍔離開病房,打電話回家找父親。隻要不出差,不在外地考察,葉青茂總是這個時間起床,在院子裏鍛煉半個小時,然後回家洗澡吃早飯,這也會花半個小時。最後花三分鍾整理著裝,再出門。因為離得近,他就步行去省政府大院上班。作息規律,若幹年都未曾變過,像家中牆上的那隻掛鍾那樣準確。
  按照常理看來,葉青茂這樣的人往往古板,可是他不是,他比世界上絕大多數父親都要開通。小的時候,耐心的輔導他做作業,教他學下棋,教他學會沉住氣;長大一點,葉青茂政績顯著,仕途越走愈順,但還是從百忙之中抽時間出來陪他打籃球,父子兩個在政府大院的籃球架下掙搶一隻球,被群眾傳為佳話。
  他們父子的確處得跟朋友似的,葉仲鍔從來也沒怕過他,可今天卻稍微有些擔心,果不其然,葉青茂一聽完電話,聲音就沉了:“之璐傷得重不重?”
  “不算太重,”葉仲鍔說,依然覺得心有餘悸,“沒有傷到筋骨,都是皮肉傷,在背上,醫生說,養幾個月就會好。”
  “嗯。”葉青茂一頓,重重的說,“我讓你別離婚,你又死要麵子,拉不下臉道歉,現在好了?真出事了你哭都沒地方哭。看看你最近都做了些什麽事情?我跟你說過,問題拖不得,越拖越大,還要把多少人拖下去?早點把手裏的麻煩解決了!”
  聲音嚴厲,仿佛就是當麵說的,葉仲鍔點頭說:“爸,我知道了。讓我媽接電話吧。”
  當媽的說話就委婉多了,劉玉語氣溫和,先問兩人有沒有受傷,傷情怎麽樣,吃了早飯沒有,葉仲鍔說:“這段時間,讓田阿姨過來照顧之璐吧,她背上都是傷,動不了。”
  劉玉歎口氣,說:“我們馬上過來,你一晚上沒睡吧,先休息一會。”
  葉仲鍔答應兩聲就掛了電話。現在這種時刻,半點都不敢休息。他隨即打了幾個電話給公司的常務副總馬驊,隨後是老戴和周雲確認情況。怕電話被人竊聽,幾個人說的都不多。三言兩語大家都心領神會。他回到病房,發現之璐還在睡,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像個天真的孩子,他心裏柔軟,俯身吻她。
  一吻之下,之璐猛然睜開了眼睛,葉仲鍔唇角帶出一個笑:“睡美人醒了?”
  之璐看了一眼桌子,“我要喝水。”
  喝完水後葉仲鍔要扶著她再次躺下,她不肯,執意坐著,說睡得半邊身子都木了;葉仲鍔無奈,“親愛的,你就聽我一次吧。”
  她說:“我坐著也能休息。”

  [二十一]
  從醫院裏出來,站在門口,幾秒鍾一輛平淡無奇的黑色車子從另一側逼近開過來,停在他麵前。他打開車門坐進去,不動聲色的呼出一口氣。
  坐在駕駛椅上的周雲遞給他一個文件夾,五六頁紙,每張上都附著照片和詳細資料:“大部分都已經落網,是流竄犯,都有案底。本來就沒什麽好在乎了,行事才心狠手辣。那樣的殺人方法,也隻有他們才狠的下心。” -
  葉仲鍔翻了翻,沉聲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幫人不過是殺人的嘍囉。他們跟這幫人勾結,也是走投無路。公安局那邊也拿到這些資料了?”
  周雲點了煙,拿在手指縫夾著,煙霧升騰起來:“昨天就送過去了。警察一直跟著他們,又打聽到他們跟著你,有不利的計劃,特地趕了過來,所以那麽巧。尊夫人沒事吧?”
  葉仲鍔目光陡然柔和,說:“沒有大的問題,都是外傷。”
  “萬幸啊,昨天那樣兒,看上去夠嚇人的,”周雲一邊啟動汽車,一邊說:“我還真沒想到,居然敢衝著你來。”
  “魚死網破,想拉我們夫妻陪葬罷了。”葉仲鍔沉吟,淩厲的眼鋒從眼底帶過。
  周雲把車鑰匙扔給他:“你車壞了,先開我的。”
  進屋的時候,裏麵裏正在開會,十來個人的小會議室,氣氛嚴肅。會議桌上堆滿了文件,煙灰缸裏都是煙頭,與會者大都身著軍裝,神情激昂,也是,這麽些天都耗時耗力的在查這樁案子。葉仲鍔悄悄在老戴旁邊坐下,聽了一會。
  老戴壓低聲音,跟他說:“已經在行動了,有牽扯的一個都跑不了。居然走私其他的也就罷了,看看這些材料,居然敢走私核材料,那數量夠他們死好幾次了。不知道是哪裏借來的膽子。”
  葉仲鍔搖頭:“人為財死,什麽事情幹不出來。”
  會議結束後,幾名身穿軍裝的男子過來,一一跟他握手:“葉先生,謝謝你這段時間的配合。”
  葉仲鍔這時才微笑了一下,禮貌的握回去:“都是份內之事。說到底,這案子也是安業的事,我也有不查之罪。”
  來人讚許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交談著離開。
  “不查之罪,沒人會追究的,”老戴在一旁笑了笑,“以前我就研究過安業集團的材料,半點門道都沒摸出來。你的難處大家都知道,安業集團那麽大的一個爛攤子交給你收拾,根基未穩,知道內部有人搞鬼,和外國勾結,也不能輕舉妄動。”
  “本以為他們就走私其他的東西,也不在意,打算暫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們找到我時,真吃驚。你說跟誰借的膽子,利益而已。”
  老戴單手支著頭,看了眼大屏幕,表情沉痛:“查到現在,這樁案子牽連的人太多了,攤這麽大,到時候可能也不是人人都能伏法,這個,你我都有數。對了,剛剛那個趙武招供說,曾經威脅過她,差點就動手了;不過最後李凡改變了主意,讓他收手,不然後果你自己想象。”
  葉仲鍔一震,這震動卻沒有放在聲音上:“是他?”
  “趙武是這麽交待的。說李凡讓他去試探,看那份文件是不是在她的手裏,如果不在,就放她走;趙武承認自己動了殺心,這個時候李凡的秘書打電話來,讓他不要為難小鍾。”
  葉仲鍔定下神,變了一下坐姿,說:“她就愛管閑事。離婚前我還可以幫她收拾,離婚後我怕她再惹麻煩,我一時又顧不到。周雲再怎麽細心,也總不可能每分鍾都跟著她。幹脆斷了她的後路。不過,她還是有辦法卷到麻煩裏去。”
  “也不能怪她,一個記者,但凡有點責任心,都這個毛病。”
  “是,而且是骨子裏帶出來的,也許會收斂,但是改不掉,我也不希望她改,”葉仲鍔說,“什麽時候,我想見見李凡。”
  “沒問題,”老戴一記冷笑,“等我們找到他跟張越明再說,這兩人躲起來好幾天了,估計正準備用假護照混出國去。”
  那日傍晚的,他回到醫院,進屋還沒坐下,就覺得屋子裏氣氛不對——之璐坐在床上,垂著頭不吭聲,臉紅得好像上了胭脂;而自己的母親劉玉滿臉山雨欲來,旁邊的田阿姨表情詭異。
  見到葉仲鍔回來,劉玉就一把拉著走到外麵的僻靜的地方,滿臉質問之意。劉玉雖然看起來溫和,可發起脾氣來相當厲害,葉青茂都不敢跟她交鋒。正如此刻,她盯著兒子看,說:“醫生剛剛來過,說驗血的時候之璐懷孕了,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情?”
  “懷孕?”葉仲鍔下意識的反問。
  “那孩子都兩個月了,”劉玉重重“哼”了一聲:“我問你,你們都離婚半年了,孩子怎麽來的?嗯?”
  葉仲鍔眉梢嘴角同時往上一揚,手心一熱,顧不得解釋,大步回到病房,在病床上坐下,抓著之璐的手,毫無征兆的開始吻她;吻夠了才鬆開,另一隻手扶上她的小腹,臉上和眼睛裏笑意怎麽都藏不住:“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懷孕了?”
  之璐要把手從他的手心裏奪回來,可惜不成功,隻好狠狠的瞪他:“我根本不知道啊,這段時間我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
  葉仲鍔回憶了一下:“那幾天不是安全期?”
  之璐搖了搖頭:“醫生說,我精神壓力太大,安全期也未必安全了。”
  聽到腳步聲臨近,葉仲鍔回頭看了一眼滿臉困惑的劉玉,數日的疲憊一掃而空,神情興奮得可以用洋洋得意來形容:“媽,孩子當然是我的。你還不知道之璐,臉皮又薄,在你麵前,哪裏好意思承認——”
  “夠了,別說了。”之璐臉又是一紅,忍無可忍,打斷他的話。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來,劉玉忍住笑,叫上田阿姨:“我們本來就是送飯來的,晚飯在保溫杯裏,我先回去了,告訴你爸。”
  他們離開後,葉仲鍔找到醫生,詳細讓醫生自己檢查有關胎兒的一切情況,發育情況如何,昨晚的上麻醉藥和她身上的傷對孩子會不會有什麽影響;之璐微笑不語,他是多果斷和說一不二的一個人啊,現在忽然變得這麽囉嗦。
  “你嫌我囉嗦?”葉仲鍔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麽,低頭輕咬她的手指。其實話到最後笑意已經搶先一步出來了:“還不是擔心你和孩子。以前小心翼翼了那麽久,你還跟我分開睡,我現在知道是有道理了。”
  “什麽道理?”
  “雙喜臨門,”葉仲鍔笑容更深,端著雞湯喂她喝:“這一兩天案子就解決了。”
  之璐靜靜看著他,他笑起來的時候,一條細細的紋路從眼角蔓延到發際,以前並沒有這條線的,可見這段時間,他真的是操心。他也會老麽?這個認知讓她覺得震驚。印象中,曾經也有過一段時間是如此。那時候他們還沒結婚,每次見麵時,每過幾分鍾就有很多電話找他,他接電話的時候麵孔凝固,但放下電話後就對她微笑,看上去完全無異。
  那時她自然不可能知道出了什麽事情,後來從他和葉青茂的談話裏才知道一點端倪。安業集團是國家控股,在他出任董事長之前,負債累累,頻臨破產;省裏的官員在常務會議上就安業集團是否宣布破產吵得不可開交,如果宣布破產,幾十個億乃至更多的國有資產就會流失;如果不破產,又有誰能夠接手這個爛攤子?這個時候,葉青茂力排眾議,做出一個震驚世人的舉動,他說,舉賢不避親,我推薦葉仲鍔任董事長。
  可想而知,這個舉動對他們父子倆極其重要。雖然這個決定後來被認為是明智的,但最初兩人背負的壓力比三座大山都要沉得多,某個意義上說,是一場賭博。而那段時間,自己又幹了什麽?照例我行我素,覺得他最終總是能成功解決事情,實在不需要自己在一旁多嘴。隻是,自己卻忽略了一件事情,再剛強的男人,也需要所愛的女人在身邊安慰。
  她歪著頭,撫摸他的臉,用手指把他的五官描摹下來:“對不起,我以前不知道你也會累。”
  葉仲鍔放下手裏的碗,兩人的麵孔挨的太近,近到隻能看清楚對方的的眼睛:“我怎麽會不累?我也是人啊。之璐,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擁有的沒這麽多,甚至什麽都沒有,或者我沒出息一點,你會不會更多關心我一些?至少,關心一下我穿什麽,喜歡吃什麽,用什麽……”
  之璐閃了一下眼睛,輕聲說:“我以前想,你沒遇到我之前,過得很好;有了我,還是那樣生活……我喜歡雪中送炭,不喜歡錦上添花。”
  空凋太足,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葉仲鍔調高空凋溫度,拉過被子給她蓋上,把她的雙手塞回被子裏,柔聲說:“你的出現對我來說,永遠都是雪中送炭。如果沒遇到你,我都不知道這輩子除了工作和成功,還有什麽值得我珍視。”
  哪裏還說得出話。
  認識這麽久,結婚了也離婚了,情話也說了不知道多少,可之璐覺得,隻有這句最為動人的,每個字,每個停頓都有了異乎尋常的意義。
  案子進展順利,殺害許惠淑和莊華的那兩人認罪,並且指正這都是李凡指使他們幹的,現在隻等著法庭審判量刑;而張越明和李凡也在國際機場被警察擒獲,軍方還是專案組兩方對他們二人展開了深入而冗長的調查。
  雖然更多的原因是做給世人看以達到掩人耳目的效果,但葉仲鍔名義上還是在被審查,沒有職務,除了時不時的配合案件的調查,在代理董事長馬驊征求意見時給出建議,似乎也沒有別的什麽事情了。因此他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裏,醫生護士無不以為他們新婚燕爾。
  馬燁在電話裏把幾個公司裏的略作匯報,問了問之璐的恢複情況,說大家都想來探病;葉仲鍔哪裏肯答應,以醫生要求靜養為由婉拒。
  馬燁比葉仲鍔大了十多歲,性格爽朗耿直,在這次重大走私案中,他是安業集團高層裏牽連最少的一個,專案組隻找他問過一次話,然後就拍拍他的肩膀,讓他放心的回去繼續工作,暫代董事長職位;二人在工作中有相當的默契,私交甚篤,哈哈大笑:“都知道,都知道,葉總你最心疼老婆。”
  葉仲鍔看著坐在病床上看書的之璐,笑著坦誠:“對,我就是心疼老婆。”
  這話讓之璐猛然抬頭,對上葉仲鍔的眼睛,笑著又低了頭繼續看書。
  “那等小鍾出院了我們再登門拜訪。葉總,什麽時候能回來?同誌們都很想你啊。”
  忽如其來的清閑讓葉仲鍔懷念無官一身輕的時候,因此笑笑:“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我看,再等半個月吧,難得有時間。”
  馬燁的前一句話裏本來還帶著濃濃的玩笑之意,可下一句語氣忽然一變:“葉總,該清理的都清理的差不多了。”
  葉仲鍔不答話,隻微微一笑,神色自若的合上手機。
  之璐甚少過問他工作上的事情,抬頭發現發現他數日來的憂心不翼而飛,眉宇間多了一股飛揚灑脫之意,舉手投足都帶出了光芒,仿佛正立於萬人之上;她不免好奇:“老馬說什麽了?那麽高興?”
  葉仲鍔吻她的額角:“問我們什麽時候複婚呢,說第一次沒喝到喜酒,這次一定補上。”
  “噢。”
  隨後一天葉仲鍔去了一次之璐目前的住處,把她的東西搬回家。路過的大學生驚奇這樣的搬家頻率,紛紛往裏看,發現半屋子都是書,驚歎的交談走過。傍晚的時候他把她的書和衣服放回原來的地方,看到滿架的書,隻覺得舒心。雖然累,還是開車去了次城郊的別墅拿衣服。
  這帶別墅區環境極好,依山傍水,掩映在一片紅色的香樟林裏,白日安靜,晚上在樓上可以聽到樹葉們颯颯私語。這棟別墅是葉仲鍔幾年前買下的,本來是準備結婚之後住,家具電器一應俱全,可之璐覺得這個地方上班太遠,她又不願意開車,因此房子就一直擱下,空了好幾年也沒住。離婚後他就一個人住在這裏,雖然條件好,可這裏在他心裏不過是個房子而已,不是家,即使住了半年,關上燈離開的時候也毫無眷念,隻想回到那個充滿消毒水味道的醫院裏。
  拿車鑰匙的時候,葉仲鍔發現路燈外停了一輛白色跑車,毗鄰自己那輛車。他些微皺眉,腳步一頓。戴柳下了車,徑直朝他走過來,她神經高度緊張,或者因為光線太暗,短短的幾步路走得很是艱難,完全沒有在乎路上的小石子,腳下一崴,朝右跌倒。
  葉仲鍔伸手扶住她,阻止了她摔倒的趨勢。
  戴柳抓著他的衣服站穩,卻不再鬆開,緊緊抓住,在路燈下靜靜站了很久,開口說:“第一次也是這樣,在酒會上,我差點摔倒,你伸手扶住我,然後對我笑了一下,說,請小心。你根本不知道,從那時起,我就愛上你了,我想,我這輩子都在等著遇上你。一見鍾情,是不是很傻,也許你都不信,但卻是真的。”
  葉仲鍔不動聲色,仿佛不經意的伸手一揮,把她的手拂開,後退一步,清楚的開口:“我信,我對之璐,我妻子,也同樣是一見鍾情。”
  夜風吹過,戴柳猛然抬起眼睛,盯著他:“可是你離婚了。你答應過我,試著喜歡我。”
  葉仲鍔沉聲:“應該說清楚了。我的確答應過你。離婚後,我想,愛之璐實在太累了;我想改變,這時剛剛你出現在我麵前;試過後才知道,我做不到。那怕她不要我,那怕她真的跟我離婚,可我還是愛她。”
  “那個晚上呢?你不可能一點都不喜歡我。如果不是那通電話——”戴柳聲音猛然抬高了八度,像是玻璃斷裂的聲音,帶著一種一碰即破的鎮定。
  那晚暴雨如注,她沒辦法離開。葉仲鍔莫名的覺得心情壓抑混亂,她就在這時跟他說了很多話,說她等了他很多年,說她那麽愛他。他是男人,再怎麽冷靜克製,也總有一定的虛榮心,不可能不被這樣的話感動迷惑,愈是下意識抱住了她;下一秒,她吻了上來,他有一段時間的意亂情迷,旋即察覺到氣息不對,此時,手機響了。
  葉仲鍔右手壓在她的肩上,感覺到掌下的肩頭痙攣般顫抖,便加大了手勁,讓她平靜下來,語氣平緩:“不會發展成你想的那樣,戴柳。即使之璐沒有打那通電話,我們也不會怎麽樣。你很出色,聰明漂亮,你身邊從來都不缺願意照顧你一輩子的男人,他們完全屬於你,例如唐東,他甚至都能為了你而幫我取證調查。請相信,我現在是以一個大哥的身份跟你談這些,愛情與付出沒有幹係。的確不是每個人都能跟遇到自己愛的人乃至結婚,如果我沒遇到鍾之璐,也會過一輩子,但是我遇到了,那就隻能是她,任何人都不行。”
  說完,他上車離開,沒有仔細的看她的表情,但也知道,她不會做什麽傷害自己的事;想了想,放慢車速,給唐東打了一個電話。

  [二十二]
  出院的當天,兩人就去了民政局辦了複婚手續。工作人員對離婚後又複婚的夫妻見得太多,把結婚證遞給二人,笑容可掬:“不會來第三次了吧?” "
  葉仲鍔心情極好,禮貌回答:“怎麽可能還來。”
  說完看向之璐,稍微一愣。她臉色蒼白,嘴唇有些紅色,目光說明她此時失神;不過隻是一瞬,她猛然側了頭,也看他,笑意滲透到眸子裏;葉仲鍔在她唇上印一個吻,小心的擁著她離開民政局。前一段時間她受傷,他想抱她卻不敢,現在終於有了機會,抱著都不願意放手,直到取車時才戀戀不舍的鬆開。
  葉仲鍔從停車場把車開過來,看到她站在路邊樹木的陰影裏;想起他們第一次結婚前的一番談話。那時她還沒有畢業,不想著急結婚,他卻等不及,遊說她的父母親戚;又在她耳邊說,你看,我都三十了,再不結婚就會被人笑話啊;還說,你說畢業後結婚,我可都聽你的,現在你還有什麽話說。
  她說,可是我想先做出一點事情,結婚太早了吧。
  他馬上回答,親愛的,你結婚後也可以做事情。我不會阻攔你,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你在家裏有絕對的話語權和自由。
  她還是為難,猶猶豫豫的說,還有,我都不知道怎麽做妻子,我怕我做不好,也做不來。
  他說,這也不是理由,你不會做妻子沒關係,我會做好丈夫,這就夠了。
  當時他自信滿滿的說出這句話,也認為自己能做到。可離婚之後才發現,他的丈夫一職遠遠比他做董事長失敗得多。
  回家路上,他們又去了一趟超市,中午時超市人不多,之璐看到他拎著大包小包的蔬菜肉類回來,詫異:“幹嗎買這麽多?”
  葉仲鍔推著購物車超前走,說:“今天我做飯,慶祝你出院和我們第二次結婚,如何?”
  之璐歪著頭看他,噗哧一聲笑:“你又想學當年啊。”
  雖然葉仲鍔看起來是那種風度翩翩,一輩子都不會下廚房,隻等著有人送菜上桌的人,可實際上他廚藝堪稱精湛,做出來的菜絕對的色香味俱全,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之璐有大概一年的時間沒見到他下廚,此時看來,他切菜炒菜燉湯的技術嫻熟如初,從容自若,仿佛正站在他那間數十個平米的辦公室,又或者是在什麽會議上,縱橫捭合、揮斥方酋。
  第一次見識到葉仲鍔的廚藝,是研二下學期開學後的那個周末,他在廚房忙進忙出,淋漓盡致的展現了他的廚藝,看得那時還不大會做飯的之璐目瞪口呆。吃飯時之璐深為歎服,崇拜的看著他,百思不得其解;與此同時,葉仲鍔看著她,覺得她可愛極了,解釋說,隻要在國外呆過一年以上的留學生,廚藝都堪比五星級酒店的大廚,原材料太少,隻有自己創造發明。當年在美國的時候,他英明神武的隻用幾樣材料就做了十來道菜,招待七八個同學吃飯。
  那天葉仲鍔第一次跟她表白,他感覺自己的準備工作也做得很足,可那三個字一出口,她居然嚇的筷子都掉了,整個人呈現出一種高難度的呆若木雞狀態。他微笑,繼續說,你沒聽錯,鍾之璐,我正在跟你說,我愛你。
  想到以前,葉仲鍔放下筷子,身子前傾,認真的問她:“你那個時候,傻傻的問我為什麽愛你,現在還要不要再問一次?”
  之璐搖頭一笑,說了句“不問了”,然後繼續專心吃菜。他蒸的芙蓉蛋相當可口,她實在不想說話。
  這頓晚飯吃完,她要去洗碗,他不讓,自己去收拾了廚房;回到客廳的時候,發現她蜷在沙發上看電視,身上搭著塊薄薄的毯子,表情安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摟她入懷,抓住她的手,把一枚銀色的戒指套上她右手的無名指,偏偏一臉的不動聲色:“你有沒有發現客廳的變化?”
  之璐目光在牆上的大幅結婚照停了一下:“當然有發現,我視力不錯。”
  葉仲鍔凝視她,緩緩說:“下雨的那天晚上我就奇怪,結婚照,我送給你的禮物,項鏈戒指都不在原來的地方。果然被你鎖在樓上的房間裏。你都有多久沒開過那扇房門了?照片上,棋盤上都是灰。”
  之璐一怔,又笑起來:“是啊。我鎖起來了。”
  葉仲鍔本想說什麽,可話到嘴邊卻變了另外一句:“好在都過去了。為什麽都是我問你,你都沒有想問我的事情?”
  之璐在他懷裏動了動,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你知道我想知道什麽。如果現在能說,就告訴我,不能的話,我就等著看新聞。”
  “不會上新聞的,這案子也就到此為止,沒有下文了。”葉仲鍔開口,“有些底線,不能碰。”
  風波之起,往往由旁枝末節而始。正如大風起於青萍之末,事情的發展過程中,局勢環境都會隨之改變,暗流激蕩,牽連的人物各有升遷貶謫,甚至活罪入獄;然而,到最後總是能消弭於無聲息間。
  國內的公司有一個通病,大多數都不是優質管理製度下的產物,一個成功的企業,大部分依靠個人的絕對權威和統治地位而生存和發展。領導層管理不善,會導致嚴重的後果。所謂的用錯一個人,拖死一個企業,就是這麽回事。安業集團之所以瀕臨破產邊緣,的確跟前一任董事長能力欠缺管理不善密切相關;除此外,第二個重要的原因,就出自於集團內部的蛀蟲和無休止的內訌。
  所有的這些狀況,在逐步了解情況之後,他已經有了對策;讓他深感詫異的,卻是另外一件同樣不可小視的事情。
  葉仲鍔第一次發現安業集團旗下的一家投資公司的股權問題,是在他就任集團董事長一職後半個月;彼時他剛剛上任,不敢輕舉妄動,隻得暗暗調查情況。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第一是他們做的很高明;第二是,安業集團內部的股權問題相當複雜,甚至前任董事長都不能完全擰清。在因此,在公投資司老總,也是集團副總張越明眼底,這個年輕的董事長也可能那麽快就發現金融上的問題,照例的我行我素,和李凡的物資貿易公司更加緊密的配合和勾結,什麽利潤高就走私什麽,而且打著安業集團的旗號,不會惹人生疑。
  任何一家公司,總是會有蛀蟲存在。如果說有人利用職務中飽私囊,沒什麽好稀奇的,但問題是走私數額大到這個地步,就很讓葉仲鍔震驚了。對很多人而言,行為是由利益決定的,甚至隻有利益決定。
  但葉仲鍔卻無暇分心管張越明和李凡的走私,而且暫時也管不動。張越明和李凡兩個人有著相當程度的後台,一時很難扳倒。他們的事情雖然嚴重,但跟安業集團本身交錯的矛盾和問題關聯不大。上任前葉青茂跟他說過一番話,攻人以謀,用兵鬥智。必要的時候手段要用,但更重要的,是把你現在手上的工作做好。
  的確不錯。他的當務之急是讓安業集團走上正路,扭虧為盈,而不是一上任,又在沒有明顯證據的情況下讓精明能幹,在集團內部頗有聲望,某種程度上還能助他一臂之力的張越明下台。葉仲鍔暫時把這件事情放下,不動聲色的繼續看著,收集證據,等待時機。
  這一等就是兩年,直到安全部門和軍方的代表前來造訪。國家機器能夠強大到什麽地步,他此時才算真正見識了。
  這個時候,張越明和李凡也從別的渠道得知自己的事情可能敗露,開始了有條不紊的應對之策,開始準備文件,打算把責任轉嫁到他身上。李凡和財務科長莊華開會時談起如何應對此事,被在門口打掃的許惠淑聽到。葉仲鍔相當感激她的義舉,說自己有數,讓她放心;可是沒有想到,許惠淑居然把那份文件偷帶了出來。
  這番舉動給一輩子都沒做過壞事的許惠淑帶來了殺身之禍。葉仲鍔深深內疚。他告訴過她不要再來給自己通風報信,可是她不聽。許惠淑這種人,古拙但是質樸,堅定的認為自己應該報恩,而且估計不到事情的危險性。其實葉仲鍔也沒估計到她會鋌而走險去偷文件,他認識李凡,表麵上和和氣氣,暗地裏互相提防。一個人人總是最了解敵人,可還是不曾想到李凡毫無人性。
  據凶手趙武交代說,他和他的跟班金順起初是去威脅她交出文件,可沒想到她不肯交出來;一動怒,就動了手;為了讓沒怎麽見過世麵的金順練膽,強迫他肢解死者。
  許惠淑出事後第二天,莊華知道了她的離奇死亡,隨後又猜出她的死因跟自己和李凡難逃幹係。莊華和許惠淑之間不光認識,而且關係匪淺;莊華看似冷心冷麵,實則對許惠淑很有好感,不是男女間的好感,他覺得她心底善良。這樣的人卻李凡買凶殺害,莊華感情上無法接受,良心備受折磨。這樣煎熬了一段時間,他終於下定決心去公安局檢舉揭發,隨後以同樣的方式慘遭毒手。
  這樣的猖狂出乎人的意料,紀委頂住了上麵的壓力,開始徹查此事。那份文件上大多數內容屬實,葉仲鍔也不得不接受審查。他不論多麽謹慎,可畢竟百密一疏,在一些作為走私證據的文件上,的確有他的簽名。
  可是,他這幾年的等待和這幾個月的謀劃也不會白費。
  不出手則以,一出手,就不會給對方任何反撲的機會。
  “基本情況就是這樣。”葉仲鍔說,“還有很多朋友都助了我一臂之力。”
  之璐默然半晌,眼睛裏似有一層霧氣,隻說了一句:“最可憐的是小裏。”
  葉仲鍔打消她的顧慮:“以後有我們照顧她。”
  “嗯,不過我想,她並不需要人照顧,這幾個月她都是過的什麽日子,可還是能考上很好的大學,”之璐歎服,“恐怕沒有幾個十八歲的孩子能做到這一步。
  葉仲鍔讚同:“是的。我提出過要資助她上大學,她不要,說自己能有辦法,讓我不要因為她媽媽的事情對她內疚。這個小裏,倒是跟你一樣倔強。”
  之璐說:“上了大學,掙錢也不是什麽太難的事情,隻要努力就可以了。我念大學的時候,除了學費,旅遊的費用,生活費都是自己掙出來的。小裏比我努力聰明,我想,不會有問題,她自己能夠應付。”
  “我有數,你放心。”
  之璐深深的歎氣,緩緩閉上眼睛:“我不明白啊,為什麽他們能狠心殘忍到這個地步?阿加莎有一本小說的名字叫殺人不難,真是如此。”
  她說話時身子微微發抖,仿佛覺得寒冷。明明兩人正偎依在一起,可就是無法溫暖。葉仲鍔輕輕攬著她,想起前幾日去看守所看李凡的情形。
  李凡精神不錯,麵對將有的數項指控麵不改色,說,成敗論英雄,我敗在時局手裏,敗在自己手裏,絕不是敗在你手裏。葉仲鍔,這輩子我隻服你一件事,就是你娶了個好老婆。
  那時薛宏偉也在一旁,離開探訪室後,薛宏偉拍拍他,笑著說,李凡沒說錯,小鍾的確不錯。一個多月前,我提審過小鍾,那時候她牽扯到章德的那起案子裏去,自身難保,還在為你說話,那番話說得真是挺感人的。有這樣的老婆,夫複何求。夫妻一場不容易啊。
  他微微一笑,肯定的說:是的,她就是這樣。離婚這件事情,是我錯了。我們會複婚,然後不會再分開。想到這裏,葉仲鍔吻著懷裏人的微閉的眼睛,輕聲說:“之璐,我從來都不想跟你離婚,我那麽說,隻是想讓你反思一下,多關心一下我。但是,你為什麽要答應?你知不知道我要被你氣死了。你平時什麽事情都跟我強,什麽事情都不聽我的,為什麽唯獨離婚,就答應得那麽痛快?”
  之璐正處半睡半醒的狀態,大腦並不好使,沒有任何防禦力,迷迷糊糊之中說了實話:“那時,我不想再委屈自己。其實那一瞬間我就明白了,我們要一輩子走下去,有一個人注定是要退讓的,肯定不是你,但我不想退讓。離婚就離婚吧,也沒什麽……”
  仿佛觸電一般,葉仲鍔呆住了。
  怔了不知道多久,他四肢重新蓄滿了活力,能夠動彈,抱起已經睡著的她回到臥室,輕手輕腳的放到床上,為她掖好被角,直起身,去客廳把燈和電視關上,返回臥室在她身邊躺下,再次擁她入懷。
  其實他不困,可不久後還是沉沉睡去。
  半夜的時候,葉仲鍔忽然醒過來,發現自己的臂彎是空的,不由的睡意全無。隨即想起她也許去了衛生間,就等了等,可數分鍾過去,她還是沒有回來。他披衣坐起,在臥室的衛生間裏看了看,沒有人;客廳裏的一片漆黑,到處都沒有人。
  看來是在樓上了。
  書房的門虛掩著,漏出狹窄的光芒。從門縫裏看進去,可以看到之璐坐在地上,背對門口,左邊是高大的書架。她的長發隨意的挽成一個髻,用發卡別著,白皙的脖頸顏色如玉般溫萃。她穿著淡色睡裙,上麵兩根細細的吊帶,露出了小半個後背,瘦的讓人心疼。從他的方向,可以看到一道醒目的十餘厘米長的淺紅色疤痕蔓延在她的肩胛骨下方,襯托著如玉的肌膚,觸目驚心。
  葉仲鍔推門而入。正是盛夏時節,晚上依然熱度不減。書房的空凋沒有開,空氣燥熱,可她恍若不覺,依然專心致誌的看著手裏的筆記本,連他在她身後都沒有察覺。他好奇她看的是什麽,彎了腰,從她的頭頂上看下去。
  筆記本上的墨水跡和紙張的顏色無不說明這本筆記已經有了相當的年頭,筆記本上的字葉仲鍔再熟悉不過,是她的字,不過稍顯稚嫩,應該是她大學甚至高中時的日記本。
  他其實並沒有很認真的看,不過,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幾行字:“波夫娃逃離社會為女性安排的命運而拒絕女性角色,她放棄了婚姻來追求自己所渴望的自主自立的生活,她艱辛的追求那麽應該得到的地位和尊嚴,可是終她一生,她為人所銘記的,毋寧說是她的作家身份,不如說是薩特的女友。女性的才華輕而易舉的被淹沒在對男性的歌頌當中,女人的才華再高,也高不過男人,這幾乎已是定論。這樣的社會現狀難道不值得我們去思考?我不禁想問,男權話語作為是世界上惟一的聲音,到何時才能改變?”
  葉仲鍔心裏悸動,猛然從後抱住她,很長時間都一言不發。
  感覺到那個熟悉的身體和味道,之璐迅速把筆記本合上,扔到塞到書架上去,一邊笑一邊回頭:“你也醒了?我也是。醒了再也睡不著了,上來找書看,忘記走——”
  聲音在對上他目光的一瞬,嘎然而止。
  她不知道葉仲鍔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和目光,臉上強自鎮定著,可眼睛裏卻不是如此,驚恐、害怕、焦灼、憂慮、傷心、難過、甚至是擔心到了極致的無助。什麽話都在那張英俊的麵孔裏。毫無疑問,他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之璐垂下眼睛片刻,抬起來又笑了笑:“我真的想明白了。你別擔心我,我不是以前的那個鍾之璐了,寫這個文章的時候我還在念高三呢,這麽多年都過去了。人生總是有不如意的事情,我不可能期望太多,說到底,波夫娃這一輩子也未必不幸福。你在我身邊,就已經夠好了。
  葉仲鍔凝視她清澈的眼睛,發覺她說的,的確是她心底的話。他抓著她的手臂,輾轉的吻她,用這樣的方式確認她的存在,最後才說:“不論怎麽樣,你記住,我們不能分開,我也不會再犯一次同樣的錯誤。社會,理想,精神,這些都是摸不著的;可是我是活人,我是你丈夫,平時多想想我,我比那些抽象的概念生動,更有意義。”
  之璐點頭一笑,伸出手:“抱你老婆和兒子下樓,我腿麻了。”
  葉仲鍔抱起她。他雙臂結實有力,報得很穩,步子也很穩,走的卻很慢。夜裏寂靜,拖鞋踩上木地板,發出輕微的聲響,很有規律。同樣有規律的,是兩人的交織在一起的心跳聲,呼吸聲,就像是生活的聲音。那個聲音在說,請你相信,上天給了你什麽樣的命運,就能給你相應的愛和智慧,無論遭遇怎樣的困境,隻要有了它們,終能指導我們走出看不清的迷津。

  番外篇
  [一]
  三年的時候,會讓一個人會變成什麽樣子?
  此刻,之璐站在燈火通明的候機大廳裏,正在思考這個問題。她微微抬起頭,陶儒拖著行李箱,從出口處朝她走來。隔著十幾米的距離,看上去他沒怎麽變,穿著深色大衣,臉上笑容依舊是那麽的燦爛。雖然她不會承認,可他五官的樣子她真的不能完全記清楚,但是那笑容她還是熟悉的。
  陶儒在她麵前停下,柔聲叫她:"之璐,我回來了。"
  之璐仔細的打量他,驚愕的發現自己並入如自己想象的那麽想見到他,一時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停了停,展開笑容:"恩,回來啦。"
  晚上九點,連接有數輛飛機停靠,出租車緊缺,於是他們搭機場大巴回市區。車子裏有暖氣,兩個人在架子上放好行李箱,並排坐下。幾分鍾的時間,大巴裏坐滿了人,呼出的氣體盤旋在車子上方的空氣裏,太稠密仿佛有了味道。
  平時在網上或者打電話的時候兩人話題就不多。他有興趣的,她沒興趣;她喜歡的,他不喜歡。現在更不知道說什麽。她想,不論怎麽說,還是應該找個話題來談談,這個念頭剛在腦海裏閃過,陶儒就握住了她的手。她有些不習慣,下意識的想甩開,可他也用了力氣更緊的握住,然後似笑非笑的問她:"看到我回來了,怎麽不高興?"
  "沒有啊,誰說我不高興了,"之璐抿嘴笑笑,"這幾天你在江州,不回家吧?"
  "後天就是聖誕節了,我陪你過完再回家。"陶儒說。
  "這樣啊。"之璐點頭。
  陶儒看看窗外,熱鬧的機場,陸續有人拖著行李出來,"你往年都是怎麽過聖誕節的?"
  怎麽過聖誕節的?之璐想了想。往年的這個時候,寢室的一幫姐妹出去,吃飯,喝酒,騎著車滿城市逛熱鬧的地方,跌跌撞撞的回宿舍,第二天渾身不舒服,趴在床上起不來,如果第二天有課,就甕聲甕氣的說,之璐,老師點名的話,幫我們請假啊。
  "就這樣?夠沒意思的。"陶儒一臉的不以為然,搖頭評論,"今年我告訴你怎麽過聖誕節。"
  之璐瞥他一眼,"我沒覺得不好。"
  陶儒從她的語氣裏聽到一點不快,想起不過剛剛見麵,何必為了這點小事惹她不快?於是笑了笑,算是把這個問題帶過。
  這時車子啟動,掉頭上了正街。司機關掉了車廂裏的大部分燈,隻留下前麵駕駛台上的一盞。光芒到達車廂中部的時候,已經很黯淡了。或許因為黑暗的緣故,本來三三兩兩聊天的乘客也紛紛緘默下來,空凋和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格外響亮。
  回到市區後,之璐帶陶儒去就讀大學的招待所住宿。陶儒對住處向來挑剔,又或許因為在國外呆的時間過長,一看到招待所陳舊的老房子就皺起了眉頭,明顯不符合他的審美習慣。之璐無奈,又帶著他去了學校西麵的西苑賓館。這裏條件設施相當不錯,檔次也高,重要的客人來了都是住在這裏,因此價格不菲。
  他要了單人間,秀美的前台小姐問他:"請問住幾天?"
  "暫時一個星期。"
  之璐眨了眨眼,疑惑:"不是說過聖誕節麽?三天就夠了。你要住這麽久的話,直接住在你舅舅或者姑姑家裏吧。"
  陶儒表情不明,嗓子裏冒出一聲似笑非笑的聲音:"嫌我呆得時間太長?"
  "沒有。"之路平心靜氣,看著他把信用卡遞給前台小姐。
  西苑賓館的條件果真是不錯,安靜,裝修到位,難得陶儒都很滿意,暖氣的存在,幾分鍾後屋子暖和起來。他把行李箱放在床上,整理箱子裏的東西;之璐沒過去幫他,坐在沙發上,捧著紙杯喝水。其實喝水隻是個幌子,她在猶豫,在思考。
  忽然,手機叫起來。她找出手機,摁了接聽鍵,拿到耳邊,開口:"葉先生,你好。有事嗎?"
  陶儒猛然抬起頭,隨後聽到她說:"不是很忙。我現在不在寢室,在西門的西苑賓館。
  "是啊,我前兩天就跟你說過這事了,我男朋友今天回國,現在住在這裏。
  "什麽!普拉切特的書?你居然找到了嗎?英文原版的?真好,謝謝你。
  "不用麻煩你送過來了,我明天去找你拿好不好,太感謝了。
  "沒事了嗎,那晚安。"
  因為高興滿足,她眉眼笑彎,白皙的皮膚下透出朦朧的晶瑩光輝來。不知怎的,陶儒就覺得看見了之璐眼中的光芒,那光芒是他從來沒見到過的。他五髒六腑仿佛灌滿了鉛和醋,因為見到她帶來的愉快心情一瞬間就消失殆盡,沉聲問她:"是誰的電話?"
  "一個朋友。"之璐不疑有它,笑盈盈道,"他剛剛說,給我帶了普拉切特的一套書。"
  "男的?"
  "是啊。"之璐依然沒發現他情緒的異常之處,興奮的說,"我想看他的書已經很久了,可是他的作品在國內很少有。真想不到他托人買了回來,我真是要好好謝謝他。"
  "國內沒有,你可以讓我從國外帶回來,"陶儒怒火頓起,"你要什麽書我不能給你帶回來?反而去找一個外人幫忙!"
  之璐懵了,一時沒想到他的怒氣從何而來,訥訥的辯解:"陶儒,你別誤會。不是這麽回事,隻是無意中以前跟他提起過普拉切特,沒想到他居然記住了。"
  話一出口就開始知道說錯,果然陶儒的臉色越發難看:"挺有意思的啊,不過是一本書一個電話,你卻比我回來還高興。你老實告訴我,你們是什麽關係?"
  之璐愕然,辯解:"我們沒什麽關係,純粹的朋友而已。"
  "朋友?你無意中說過一次,他就記住了,主動把書給你帶回來。普通朋友能做到這一步?鍾之璐,原來幾年不見,你連撒謊都撒得麵不改色了。我還真是看錯你了。"
  第一天見麵就吵架,這不是什麽好兆頭。之璐不想跟他爭執下去,硬生生的把"幾年不見,你也學得這麽刻薄"這句話吞回肚子裏,冷冰冰的說:"我沒撒謊。信不信由你。就這樣吧,我回寢室了。太晚阿姨就鎖門了。"
  看都不看他的樣子,之璐當即轉身出門。酒店電梯徐徐下降,之路看著牆上鏡子裏的自己,漂亮的年輕女孩,眉心緊蹙,神色憤然。三年不見,感情到底生疏,話都沒了幾句,見麵就吵架,他懷疑她,怨恨她,說她撒謊撒的麵不改色。他們哪裏像是男女朋友?等待原來遠遠沒有見麵後的互相傷害來的殘酷。
  手機再次響了,顯示屏上還是剛剛的號碼。她勉強跟他聊了幾句,葉仲鍔察覺他情緒低落,問她:"怎麽不高興?"
  之路說:"也沒什麽。我跟陶儒吵架了。"
  "為什麽吵架?"
  之路呆了呆,自然是不可能在他麵前說出吵架緣由,隨便的搪塞的了幾句,心慌意亂的掛了電話。
  
  與此同時,葉仲鍔帶著胸有成竹的表情把手機放到桌旁,拿起棋盤上黑子的"皇後",朝左挪動三步,吃掉童展的馬。
  童展的棋藝跟他有相當的距離,知道自己反正是輸,並不關心棋盤上的動態,"嘖嘖"了兩聲說:"葉仲鍔,我是說你用心良苦呢,還是說你卑鄙陰險?這種伎倆也用,還真不是你一慣的做法,太不高明了。"
  "風格不重要,結果達到了就行。"葉仲鍔把玩著棋子,微微一笑。
  "你為了她把自己的原則都壞了。你可從來不屑玩這種陰謀詭計的,哪怕對商場上敵人都不屑用,"童展說,"別的辦法不行?直接跟她說,名正言順把她搶過來?"
  葉仲鍔緩緩搖頭:"不行。之璐道德感太強,不然你以為她為什麽能等五年?她能把別的男生拒之門外,也能這麽對我。其實她跟那個陶儒並不相配,一個正直剛烈,一個多疑善妒,他們分開是遲早的事情。不過,我不想再等,我要讓他們自動分手。如果這幾年在一起,他們早就感情破裂而分開;正因為不在一起,反而能夠延續這幾年。等待從來就不是分手的必要條件。"
 
  一下課之璐就去西苑賓館找陶儒,羅羅在教室門口一把拽住她,陰險的笑:"有空的時候帶來給我們瞧瞧,我還真想知道他有什麽魅力讓你等這麽久。"
  之璐胡亂點了點頭,去樓下取車騎到賓館。正是吃午飯的時間,學校的每條路上都人滿為患。她到的時候,陶儒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滿屋子打轉:"你動作還真快的啊。"
  "這個時候路上人多。我已經很快了。"
  陶儒盯著她:"跟老師請個假都不行?難道我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等你下課?"
  之璐皺眉:"我不喜歡請假,城市這麽大,你去哪裏看一看玩一玩不行,為什麽要等我?不說這個了,去哪裏吃午飯?"
  "你的學校自然是你熟悉,"陶儒說,"你說去哪裏吧。"
  正是午飯這個時候,哪個飯店餐廳都是人滿為患。好容易才在西苑附近的一家川味餐廳找到位子,剛坐下,卻發現幾個師弟師妹在另一張桌子招呼她,笑容曖昧。
  飯店裏裝飾得很有聖誕節的氣氛,陶儒環顧四周:"都不跟他們介紹我?"
  之璐把目光從菜單上抬起來,"他們沒問啊。"
  陶儒說:"你既然要上課不能陪我,那隻好我每天跟你去上課了。"
  "那怎麽行。不行不行,"之璐連連搖頭,發覺陶儒的臉色一暗,趕緊把下一句話補上,"我們上課也就二三十個人,你去了會很紮眼的。"
  "那也沒什麽不好啊,我不信你導師會把我趕出去。"陶儒笑笑,"老師從來都不會嫌學生太多。"
  "總之不行,我不習慣這樣。"之璐說。
  盡管當時陶儒沒有表態,實際上,下午他真去了,在上課鈴響的前三分鍾進了教室。他站在門口環顧一圈教室,理所當然的坐在她身邊,引得所有同學詫異和好奇的目光,他也禮貌的笑著點頭,回答對方的問題。然後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膀,很輕,但姿勢足夠曖昧和說明兩人的親密關係。之璐動了動肩膀,把他的手從自己的肩膀上彈下來,冷冷的說"麻煩你注意一下影響,這不是在美國"。
  羅羅笑嘻嘻,偏偏在她另一邊耳語:"你男朋友挺帥啊,難怪你肯等他這麽些年。"
  之璐剜了她一眼。認識之璐四五年,羅羅從來不知道她的目光也可以寒冷到這個地步,隨便就可以把人凍死,嚇得立刻噤聲,預感到這對男女朋友之間問題不小。
  簡單的應付了同學的盤問,其後的一個下午,她沉默著,再也沒說一個字。下課把抓起書包,把書往懷裏一抱,抽身就走,也不管教室裏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陶儒一愣,追出去,在新聞學院外轉角處的僻靜地方抓住她的胳膊。這個角落正在風口,吹得之璐頭發亂了,眼睛也疼。她掙紮了幾下,掙不開,怒火一下子衝出來:"我告訴過你,不要來教室,我上課讀書日子過得好好的,你偏偏要來,為了監視我,幹涉我的生活?"
  來之前就猜到了她會有這場發作,陶儒竭盡全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抓著她的一隻手臂讓她冷靜,緩緩的說:"之璐,你別生氣。我就是想看看你平時在學校裏怎麽生活,怎麽上課,怎麽學習,都有什麽朋友同學。我們太長時間沒見了,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事情,不是想監視你。"
  衣兜裏的手機在振動,之璐一邊拿手機一邊說:"你信你自己說的話?隻有這個原因?"
  說完不再理他,之璐把手機放到耳邊,聽到電話那頭熟悉的聲音傳來,頓時想起昨天答應了葉仲鍔今天去他那裏拿書,可這下午發生每一件事都讓她生氣,完全忘記此事,連聲道歉:"對不起,你等我很久了麽?那我現在過去吧。麻煩你再等我一個小時,好嗎?"
  憤憤的把書塞到書包裏朝外走,照例沒好氣:"又想跟著我?"
  陶儒靜靜的看著她:"之璐,我想跟你在一起,跟你多呆一會,你就那麽不耐煩?而且,我承認,是不放心你一個人去見他。"
  兩三個同學縮著脖子路過,之璐深呼吸,放低聲音:"我們真的沒什麽關係,不過是很談得來的朋友而已。你怎麽就能這麽懷疑我?我一早就告訴每個同學我有男朋友了,我沒做過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你到底有什麽不放心的?"
  陶儒想起上課的時候聽到她同學的那些話,知道她並沒有說謊,小心翼翼的開口:"那你就讓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保證,絕對不打擾你。"
  他的確沒怎麽打擾她。之璐進入那棟氣派不凡的證券交易所大廈時,他沒要求一起上樓,好脾氣的在門口外麵等著。她心裏一動,站在電梯裏對他揮手:"我一會就下來。"
  是第二次來葉仲鍔的辦公室了,上次來還是兩個月前了,她把校報給他。之璐站在電梯裏,想著陶儒的話,猛然一個讓她不安念頭從大腦深處飄浮起來:葉仲鍔會不會喜歡她?
  沒錯,葉仲鍔對她很好,可以說非常好,三天兩頭給她打電話,時不時約她出來。她覺得他風度十足,能把每件事情都做得妥妥貼貼;知識極其豐富,跟他說話受益非淺,最好的良師益友。葉仲鍔是什麽人,相貌英俊,功成名就,什麽都有,自然也不缺大批的愛慕者,他怎麽可能喜歡她?他的一舉一動都很坦誠,從來都沒跟她表露出任何可能喜歡她的跡象,一丁點都沒有。之璐肯定的搖頭,把這個念頭徹底打入死角。
  葉仲鍔後來知道她的想法,震驚得半晌無語。他抱著她惱火說,你怎麽能說沒有跡象?你不是不知道我工作忙事情多,我哪裏有那個時間每天給女孩子打電話?隻是對你啊。你以為我還能記住其他人說的每句話,想方設法費盡心力的討好?之璐,你自己心無旁騖,看別人也是啊。
  除了這點,她淺薄的愛情經曆,後知後覺的感情細胞也是重要的原因。很少再有人像她那樣看過那麽多書,愛情小說也不知道看了多少。不過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就覺得不可思議,難以理解。她跟陶儒懵懵懂懂的開始,在他出國前兩個人連手都沒拉過,他離開前讓她等他,她就說"好";上了大學,雖然所有人都在忙著談戀愛,可她仿佛與此絕緣,實在沒有男生讓她動心了。
  於是她坦然的走進他的辦公室。
  冬天黑的很早,不過六點半天色就已經黑盡。好在交易所前的長街地處最繁華的地段,亮如白晝。葉仲鍔的辦公室樓層較高,地麵上的行人都不能完全看清。但他一眼就看清了鍾之璐和她身邊的高個子男生,二人並肩而行,低聲交談。路燈的光芒把兩個人影子在人行道上給的很長。仿佛,世界上隻有他們。
  頓時,心底有種異樣的感覺。他咬著牙關沉思,電話響了,秘書告訴她:"鍾小姐來了。"
  鍾之璐永遠都是那副坦坦蕩蕩,笑容明媚的樣子。她很興奮的提起裝書的紙袋,禮貌的跟他道謝,照例要把錢給他。
  葉仲鍔不動聲色:"我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朋友帶回來的,我問清楚後再給你打電話。"
  之璐想了想,隻有這個辦法,點頭讚同:"那樣也好,真的很謝謝你。"
  "不客氣。明天聖誕節前夜,怎麽過?"
  "不知道呢。"之璐說,"瞎過吧。"
  "今天晚上有空沒有,一起吃飯?"
  之璐想到樓下的陶儒,搖了搖頭,"我男朋友還在下麵等我。"
  葉仲鍔眉毛一挑,隨口問,"你們昨天吵架了?"
  "哎。"之璐一想起這件事情就頭疼,"大概太久不見了,不習慣吧。一點小事就能吵起來。其實也沒什麽。不說了。"
  看到她不欲多談,葉仲鍔把桌前的文件合上,拿起衣架上的風衣,說:"那一起下樓吧。我也下班了。"
  兩人結伴出去,大廈裏還有人忙碌的進出,紛紛朝葉仲鍔欠身行注目禮。之璐想著自己的事情,沒有留心路人的目光,否則她一定會發現不尋常之處;葉仲鍔看著她柔順的頭發從耳邊垂下,隻覺得手心發癢,手舉了起來,即將蹭到她頭發的時候終於克製住,笑著談了別的事情:"他有沒有叫你一起出國?"
  之璐回神,"倒是說兩三次吧,我沒答應。我的專業,也不可能出去。"
  電梯到了,裏麵空無一人。葉仲鍔伸手請她進去,隨後自己跟進去,玩笑般說:"其實在國外並不像人們想象中那般優越。我爸教育我說,年輕輕輕,跑去給美國人賣命,實在可氣!學到東西了,就應該回來為國效命。一個人的價值,始終是要在自己的國家才能體現出來,就好像早期的科學家,在國外也許會小有小成,可在國內,卻是大的成就,例如,把中國的第一枚火箭送上天。"
  語氣非常詼諧,但之璐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咬著唇:"你說的對。"
  她微微抬頭看他的臉,目光久久的停在他的五官上,英俊的側臉,濃黑的眉毛,挺拔的鼻梁,狹長的眼睛,舉動言行從不唐突,渾身上下找不出一點不妥貼的地方,他本來就極有魅力,淡淡的說出那番話,那種魅力到達了頂峰,吸引住了她;葉仲鍔隻做不察,仿佛待電梯到達一樓時才側頭對她一笑:"到了。"
  "哦。是啊。"
  之璐下意識抓緊裝書的帶子,覺得手心有冷汗,嗓子也有些幹澀。在他的注視下,她窘迫的收回目光,低頭出去:"再見。"
  想不到他也跟了出來,不緊不慢的跟在她身邊;路過大廳裏那棵巨大的聖誕樹時,之璐終於忍不住,說了句:"車庫不在負二樓?"
  葉仲鍔讓自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當即折身,"一時不察。那,再見。"
  深藍色風衣的衣角從她麵前輕輕晃過,平緩地向後舒展開去,像一隻深色的翅膀。他重新上了電梯,之璐不覺嘴角一彎,笑了出來。想不到他也會疏忽大意,犯這種錯誤,剛才的神情真像孩子。
  有人拍了拍她,她回頭。陶儒目光陰沉,看了她一會,又看著電梯的方向,說:"你就是來見剛剛那個男人?"
  之璐不知道自己又怎麽惹到他,平淡的回答:"是他。"
  "交易所的副總經理?"
  "是啊。"
  原以為他會問很多問題,可陶儒一句話都沒再說,拉著她的手離開,打車返回學校,又去吃飯。兩人回到賓館,陶儒坐在床上,皺著眉頭開口:"之璐,跟我出國吧。"
  他沉默了這麽久,想不到第一句就是說這個。之璐想都不用想就回答:"不可能。我們早就討論過這個問題了。"
  陶儒看著她的搭在沙發上的手,手腕細白,手指根根修長優雅,如同玉雕,微微的折出一點光芒。
  "是因為那個姓葉的?"
  "跟他有什麽關係?陶儒,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你真的不肯跟去美國?"
  這句話裏的威脅意味之璐不會聽不出來,她摁著太陽穴:"你有沒有想過回來?公平一點。你在國外那麽些年,我從來都沒追問過你任何事情。"
  陶儒站在他麵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你當然不會逼我,你根本就不在乎我。這麽些年,你主動給我打過電話,寫過信,發過一封郵件嗎?我回來了你不高興;我去教室找你,你板著臉。我跟你去拿書,你還不讓。你不許我幹涉你的生活。以前不再你身邊,那是沒辦法;可既然都重新見到,發現我還是愛你,怎麽能完全不幹涉?"
  之璐被他問住,選擇沉默不語。
  陶儒彎腰,看著她的眼睛,說:"鍾之璐,你還喜歡我嗎?"
 
  那個晚上,之璐沒有睡好。
  她在床上翻來翻去,想起陶儒聽到她答案時無動於衷的眼神,忍不住在心裏歎氣。安靜的夜裏,一個人想事情,很容易就明白了。
  他沒回來時,她和朋友同學一起學習生活,要多自由有多自由,上課上自習去圖書館,平時參加不少社團活動。別人為愛情為學業煩惱,她都沒怎麽煩惱。她記憶力好,英文不錯,中文係的課程對她來說完全不在話下,不用費勁就能爬到前三名;當然也有鬱悶的時候,例如,騎車被人撞倒可那人並不道歉,組織活動為生患疾病的同學捐款收效甚微,寢室同學打工被騙,媽媽打電話來訓斥她......等等,但總的來說,是奮發向上的。所有讓她鬱悶的事情裏,似乎都沒有感情。
  一直有人說她異類。大一的時候,總有些麵部不清的男生追她,給她寫信,送花送禮物到宿舍,過分一點的,在她下自習回來的路上攔著她,甚至跟蹤她。好在都沒鬧出什麽事情。她那段時間真是不勝其煩。
  好在這群男生還算理智,知道她有男朋友之後,身邊的男生漸漸的少起來。她覺得得耳根清靜,徹底解脫,終於可以安心的做自己的事情。
  從小爸爸教導她"獨立自強",中學六年和大學四年,十年已經是她生命中一半的時間了。這麽長的一段時間,足以讓一個人養成許多決定人生的習慣,這些習慣,日積月累成了她現在的性格。
  這麽想著,天漸漸亮了。
  想到今天是周末,之璐坐在床上,想了想,翻身下床,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拿著書包和鑰匙出了門,去找陶儒。學校裏安靜得很,霧氣如同稀釋後的牛奶。
  讓她詫異的陶儒居然其起了床,裹著浴巾前來開門,他頭發濕漉漉的,裸露著上半身。看到對方,兩人都是一愣。認識這麽久,之璐從來沒見到他穿成這個樣子,哪裏敢細看他身材好不好,臉一紅;而陶儒對她微微一笑,讓她進屋。
  不可能不尷尬。之璐目光從他肩頭飄過去,說:"你先穿上衣服吧。"
  陶儒說:"屋子裏不冷,你穿這麽多,不熱?"
  "還好。"
  床上亂成一亂,怎麽看都曖昧。之璐挑了沙發坐下,清清嗓子:"陶儒,我想了一個晚上。我覺得,我們應該談一談。"
  陶儒神色一變,把毛巾往床上一扔,坐到她對麵:"你說,我聽著。"
  之璐脫下羽絨服,放在膝蓋上,稍微感覺自在一些,也能順暢的把話說出來:"陶儒,我不知道怎麽跟你形容,也許,我潛意識裏,的確不希望你回來,不希望你回來改變我現在的生活。所以,你一回來我就使臉色給你看。我不像羅羅和其他女同學,有一半的時間圍著男朋友打轉,我學不會。我現在覺得自由,輕鬆。我的時間每一分鍾都是自己的,我想去圖書館就去圖書館,我要什麽時候出門就什麽時候出門,我在圖書館呆多久都沒人管我。可是你一回來,我就不得不跟你在一起,履行女朋友的義務。這是我最擔心的事情。
  "陶儒,我的確做的不夠好。"之璐頓一頓,說,"那時因為,我習慣了。我習慣沒有你了,但我還是喜歡你的。"
  陶儒看著她,揉了揉她的頭發,臉上有著縱容的笑容:"你說實話,總比不跟我說實話好多得多。"
  下一個瞬間,他伸出手臂,準確的勾住了她的腰,強行抱著她跟自己一起站起來,另一隻手擒住她的下顎,沒有任何預見性的,吻了上去。
  之璐傻了眼,下意識的伸手伸手,用手肘在兩人之間隔開距離,可他沒有放開的意思,一隻手製住她兩隻手,扯到她身後背著;血一下湧到腦門,之璐憤怒之極,張張嘴想說話叫人;可這明顯是愚蠢的舉動,不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屬於別人的舌頭借機占據了她的嘴巴。
  陶儒的本意,這個吻隻是試探,可沒想到食髓知味,她的嘴唇又甜又軟,如何能夠放開。她白皙透亮的皮膚和溫軟身體的味道都讓他把持不住。大腦轟轟然作響,仿佛有什麽東西陸續爆炸。上次吻她還是三年前的那個寒假,太輕,不過是輕輕擦過而已。
  之璐卻說不清是震驚居多還是憤怒更多。她無法呼吸,缺氧導致眼花繚亂,想要掙紮,拚了命的踢他,有幾腳命中,可似乎沒給他帶來什麽傷害,力氣愈發大了,進一步把她摁在牆上;震驚中,又察覺他另一隻手變得不安分,伸到了她寬鬆的毛衣裏麵,沿著脊背一路熟練的遊走,他手指微涼,仿佛一條蛇在她身上爬行。之璐無法忍受,急則生智,狠狠的抬起腳,使出渾身的力氣踩下去,第一下腳踩了個空;她換了個地方,狠狠一腳又踩下去。
  此舉頗有成效,陶儒低低的驚呼了一聲,猛的鬆開她,後退幾步,跌坐回床上。她穿著皮鞋,而他穿這賓館裏薄薄的拖鞋,這一腳下去,剛剛踩到了腳趾,後果顯而易見。
  之璐終於能夠喘氣,扶著牆大口大口的呼吸。氣息稍微平和一點,她憤怒的扭頭,看到陶儒也以同樣不可思議而憤怒的目光盯著她,漂亮的臉有些扭曲,戾氣隱隱流動。視線略一交錯,他彎了腰,揉了揉腳。
  憤怒未消,之璐迅速扯直了被他弄的亂七八糟的衣服,把羽絨服套上,抓起書包就要走,兩步之後聽到陶儒冰冷的聲音:"原來你討厭我到這個份上。"
  之璐猛然轉身,因為屈辱,眼睛都氣紅了,"你怎麽不說你自己都幹了什麽?"
  陶儒霍的站起來,因為腳趾傳來的劇疼又跌回去:"男女朋友做這種事情不是很正常?你用得著反應那麽大?你不放心,我們可以馬上回家,結婚訂婚都可以!"
  之璐氣的哆嗦,眼淚就要掉下來,可有些話實在說不出口:"你說正常?你不跟我道歉,居然說正常?你去找別人做去,我不奉陪!"
  害怕他再做出什麽事情,之璐逃一樣跑出房間。
  其實陶儒以前都沒碰過她,又或許是見麵太少,沒機會親近;如果她沒踩那一腳,接下來的後果有多嚴重?打又打不過,推也推不開。男生總是有點血性的,她還記得,高中時,有一次,陶儒差點跟老師打起來。
  之璐關了手機,坐在圖書館,身上一真冷一陣熱,麵前書上的字也模糊起來。

  [二]
  離開自習室時前,之璐終於打開手機,頓時彈出六七條未閱讀短信。大都是陶儒發來的,前麵幾條都是抱歉對不起,請她回電話;最後一條格外的長:我在學校裏找了你很久,可是都找不到。之璐,我才知道,你那麽生氣。我現在賓館,我會等你到八點,如果你還不回我的電話,那我回家了,反正,你也不想見到我。
  而現在的時間已經是晚上七點四十。之璐抱著頭想了一會,也不再看剩下的短信,把手機往書包裏一塞,出了門騎車朝西苑賓館直接衝過去。
  聖誕節的緣故,路邊的樹上都掛了彩燈,之璐想著事情,心不在焉的騎著車,沒有留心四周的,被紅綠的彩燈一晃,眼前就花了。回神的時候,恰好看到一輛自行車高速朝她撞來,時間太短,她來不及反應,兩輛自行車就這麽在化工學院門口撞上,幾乎是同時,之璐和她的自行車狠狠翻倒在地。
  這一下,之璐真是摔得人仰馬翻。腳崴了,手抽筋,手摁在地上緩衝了力度,手掌擦破了一大塊皮,露出皮肉,而車把重重的砸在小腿骨上。幾個地方的尖銳疼痛傳來,讓她火氣頓時上來,對著撞上她的那人劈頭蓋臉的一頓責罵:"你怎麽騎車的?幹嗎逆著道騎車?還騎得這麽快!基本的交通規矩都不懂了嗎?"
  然後才發現那男生也是瓷牙咧嘴的。他明明沒有受傷,扶著那輛昂貴的自行車站得穩穩的,說了一串她聽不懂的韓語,神情桀驁不馴,一雙眼睛朝上空看,怎麽看都不像道歉。之璐更沒好氣,很凶的吼:"在中國的土地上還這麽囂張跋扈!為什麽不學好禮儀再出國?你的父母,你的國家就是這麽教育你的?"
  這場事故吸引了來往幾個同學的視線,極其美麗動人的被撞女生表情嚴肅的痛斥留學生,看得在一旁紛紛叫好,隻覺得大塊人心。那個留學生瞧著不對,迅速騎車撤退逃離,速度之快讓所有人歎為觀止。好在同學們仗義相助,幫她扶起車,又把書包和摔成好幾塊的手機撿起來遞給她。
  手機是徹底的壞了,怎麽都拚不上,沒法再用。之璐手臂疼,不能再騎車,一步步的走到了西苑賓館。前台小姐聲音清脆的回答她:十分鍾前,他已經結帳離開了。也就是說,錯過了。
  從醫院回到寢室,之璐用座機給陶儒打電話,他大概正在回家的車上,可以聽到車聲風聲交織在一起。
  在她開口之前,陶儒先搶過她的話:"之璐,早上的事,是我唐突,對不起。我本來是想給你一個最好的聖誕節,可現在發現,給不了你。我們兩個人,不論是性格還是思考方式,在這些年裏都變化得太多了。你什麽都不用再說。我需要時間思考,而你也比我更需要時間想一想你的感情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糊塗下去,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
  掛上電話,之璐抱著膝蓋蜷縮著坐到椅子上,大腦一團混亂。她想不清楚自己怎麽了。她不喜歡陶儒碰她;但是他要走,那麽失望的離開,她心裏一樣失落。她順手打開電腦,點開一部歐洲電影,四個小故事裏都有一個美麗修長的女人,喜船深色風衣,眸子裏溢滿光澤,那雙眼睛,就是過去。
  電話又響了,她不想接,但寢室現在隻有她一個人,電話不知疲倦,最後隻有抓起電話,神遊物外的說了句:"喂?"
  想不到是葉仲鍔,他聲音溫潤:"之璐,你手機關機了?所以我打到寢室,沒有打擾你吧。"
  "沒有打擾。"之璐掩飾住抑鬱的心情,客氣的回答。因為失神,大腦不能成功的找出下一句話,就頓在那裏。
  幾秒鍾後葉仲鍔問:"你在看電影?"
  "是啊。"之璐邊回答邊把電腦音響掉小一點。
  "雲上的日子?我喜歡最後那個故事。"
  之璐呆了呆:"你怎麽知道我在看這個?"
  葉仲鍔聲音帶笑:"剛剛我聽到蘇菲馬索的聲音,她說,我殺了我的父親。她的英文很有特色。"
  之璐有點詫異:"你還喜歡看這個電影?我以為男生都不會太喜歡,深澀難懂到了極點。"
  "我看過安東尼奧尼的《一個導演的故事》,所以特地找了這部電影看了看。文字和電影結合起來,感覺不比一般。我記得,電影裏有一句話是這麽說的:每一幕映像背後都不僅僅是它本身,而在那映像之後又有另一個,周而複始,生生不息;直至那最絕對無人可見的終極現實。是這樣吧?我記不太準了。"
  之璐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不過你說的這本書我倒沒有看過,明天去圖書館找一找。"
  "電影和文字還是有些相通。"葉仲鍔說,"表達的東西到底是一致的,"
  "是的,"之璐被他說得興趣大起,"導演的文字往往比專業作家更準確和精致,真是鏡頭一樣的語言啊......"
  這麽一聊,幾乎就刹不住車,從電影到天文地理,不覺大半個小時就過去了。之璐從來沒有燙電話煲的習慣,可跟他就是例外,總能滔滔不絕的談下去。目光從電腦上掃過,猛然想起時間,之璐恍然:"啊,都聊了這麽久。葉先生,真不好意思,浪費你的時間了。"
  葉仲鍔頓了頓:"沒有,之璐,你不用跟我這麽客氣,叫我名字好了。"
  之璐驚詫:"我都習慣這麽叫了,叫別的不習慣。"
  他微笑:"那慢慢改吧。今天晚上,準備幹什麽?"
  之璐說:"看電影,反正她們今天都不回寢室,我看通宵都沒問題。"
  "不出去玩?今天晚上很多活動。"
  "不出去,"之璐歪著頭,臉頰慢慢的擱在膝蓋上,"一個人也挺好的。"
  葉仲鍔沉吟著問:"你們又吵架了?"
  不知怎麽的,之璐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告訴他自己跟陶儒吵架的理由,她看到自己手上的淤青和擦傷,輕描淡寫的說:"沒有,沒有吵架。我們挺好的。我摔了一下而已,所以不出去。就這樣吧,再見。"
  擱下電話,葉仲鍔下意識的就去摸車鑰匙,拿外套,動作一氣嗬成。匆匆走到門口時才想起來,她壓根就不希望自己去看她,進退兩難,就這麽怔在辦公室門口,嘴角浮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別的女孩子,在某些方麵總喜歡誇大和加工事實;鍾之璐卻不這樣,說她驕傲也好,倔強也罷,總之,她絕不會把自己的弱點傷痛暴露出來。她說沒事,往往就是有事;她說摔了一下,絕對摔得相當嚴重,手足受傷毫無疑問,疼痛不說,恐怕走路都有困難。那這段時間誰照顧她?不小心摔到了又怎麽辦?
  可他又以什麽借口去看她?她不善說謊,笨拙的自圓其說不用戳就破了。不論有心無心,她已經開始防著他。如果,他現在出現在她麵前,她再怎麽遲鈍,恐怕也能猜到三分。隻要一日沒跟陶儒徹底分開,她就不可能接受他。
  葉仲鍔沉默半晌,把外套重新掛在衣架上,折回辦公桌前,重新坐下。
  他呼出一口氣,雙手漸漸緊握,嘴角浮起微笑,不著急,再等一等。
  
  聖誕節元旦一過,期末考試漸漸逼近。之璐每天拖著腿去上課上自習,被班上的同學譽為本年最佳勞動模範。她受了傷,不能到處采訪,校報的工作暫時告停,偶爾寫寫稿子,幫忙校對一下。因此,空閑時間相較以前,反而更多。
  有空的時候她會拿出普拉切特的書開始看。之璐英文相當不錯,借助牛津字典,很快看完了第一冊小說。普拉切特文字犀利,用詞用典都非常的冷幽默。之璐屢屢看的笑起來,對這套書愛不釋手。羅羅同學很不滿意她這樣自己獨自一個人尋開心的做法,批評她說,鍾之璐同學,不是我說你,你看你現在的眼神,閃閃發亮啊。就算看到絕世帥哥你都沒這麽激動過,你還是不是女人啊。
  之璐不理她,繼續讀書。
  羅羅搖頭,深入揭發她:喂喂,聽到我說話了沒有。我可告訴你,你再這麽故步自封下去,再漂亮都沒人要啊。你看,陶儒都跑了。
  之璐舉手投降:麻煩您老人家讓我看完書在批評我好不好?
  勸說無效,羅羅搖著頭離開;宿舍裏再次隻剩下她一個人。之璐把第一冊放下,略微站起來,把書架上的第二冊取出。
  一封極薄的信封從封麵和扉頁之間滑了出來。信封潔白,底部有淡淡的藍色條紋,沒有郵戳和地址,隻有幾個簡單的英文單詞。字體圓滑優美,精美的仿佛是印刷出來的:送給我親愛的朋友。
  這封信是怎麽回事?送給她的麽?信封沒有封口的痕跡,也沒有被人打開的痕跡,稍微一用力就鼓了起來,從敞口裏看,裏麵有兩三張紙。可是還是要確認是誰的,之璐略一猶豫,取出了其中一張。與其說是信紙,不如說是便條。看清楚便條上的內容後,有數分鍾的時間,之璐根本無法動彈。
  毫無疑問,寫便條的人中文應該不會太好,字體歪斜,不算美觀,但卻沒有語法上的錯誤。封上的內容很簡單,不過三五行字:葉,我的朋友,這是你所需要的書。希望你摯愛的女孩看到它之後,能夠露出笑容。
  落款又回到了英文,一個叫亞曆克的人。
  之璐看著那張便條失神,然後思考,葉,應該就是葉仲鍔了;摯愛的女孩,又是指的誰?遲疑了很久,她把便條重新折好,小心翼翼的塞回信封裏,拿起手機給葉仲鍔打電話,聲音提示說關機;半個小時後他打回來,解釋說:"我剛剛下飛機,之璐,你找我有事?"
  不知怎麽的,他聲音聽起來很是沙啞。之璐竭力讓自己鎮定,仿佛情緒完全沒有被幹擾:"葉先生,我在那套普拉切特的書裏發現了一封信,是給你的。"
  "是麽,"葉仲鍔詫異,"什麽信?"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之璐馬上說,"你什麽時候有空?我把信送還給你。"
  "前幾天你摔倒了,走動不方便吧。我一會來學校找你。"聲音裏滿是不容置酌的意思。
  之璐哪裏肯讓他來找她,他如果在宿舍樓下出現,後果簡直難以想象。她以更確信的語氣開口:"不,不麻煩你過來。我的腳已經沒事了。所以還是我去找你好。請問在哪裏見麵比較好?"
  再次感受出她那種倔強的堅持,葉仲鍔頓了頓,想著她的腳也許是真的痊愈了,答應她:"第一次見麵的咖啡館,怎麽樣?"
  "好。"
  出門的時候才發現天空忽然陰霾起來,空氣中彌漫著寒冷的味道。從公車的玻璃窗看出去,馬路和人行道上的樹都發著慘白的光,來往的路人一個個瑟縮著身體。棉衣,帽子,高筒的長靴好像還是不能去除那份寒冷。
  之璐到達咖啡館的時候,雪已經下的初具規模。屋子裏溫暖,外麵細雪飛舞,仿佛另一個世界。的確,今天不適合出門。
  咖啡館裏有著淡淡醇香和縹緲的音樂,情調和格調一如既往的高雅。之璐站在廳裏,看到了坐在牆角雙卡座裏的葉仲鍔,他身穿深色毛衣,大衣搭在沙發上,左手端著咖啡杯,頭微低,專心看著一本很厚的書。他長得是真的英俊,別的詞都不能形容。英挺,俊朗,很簡單的兩個詞,早就被人被人用爛了,可實際上確不是人人都能夠這麽形容的。之璐想,能用英俊形容的男子,一定是成熟,並且富有魅力。他五官硬朗,輪廓明顯,側臉看上去,顴骨,睫毛,鼻梁,下顎,線條一氣嗬成。
  之璐忽然無法動彈。服務員小心翼翼問她:"小姐,你找誰?"
  問話雖然低,但也讓葉仲鍔側過頭去,一眼看清幾米外的鍾之璐。他動作很快,之璐沒有把自己的神情和動作藏好,被他深深的目光逮了個正著。葉仲鍔放下咖啡杯,想,果然,她看到信裏的便條了。他不動聲色對她點頭示意,平常那樣笑。她也回了他一個笑,似乎有點勉強,然後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來。
  葉仲鍔目光不移動的看著她的每個動作,待她落座後說;"喝什麽?"
  "嗯,我不要了,我不太喜歡喝咖啡。"
  "點心呢?"
  "我也不想吃。"之璐擺手,拒不接受服務員遞過來的價目表。服務員卻不動,看著葉仲鍔征詢意見,直到他頷首之後才欠身離開。
  四周無人,葉仲鍔淡淡開口:"你不是說腳好了?你這樣,是好了?"
  "的確好得差不多了。"之璐堅持己見。
  那語氣幾乎可以稱為固執了,葉仲鍔臉一沉:"腳崴可以是小病,也可以是大病。需要休息就休息,你跑這大半個城市,更嚴重了怎麽辦?"
  他從來沒那麽嚴肅的跟她說過話,而他的話和神態配合著他的目光,仿佛是千萬根釘子;之璐瞠目,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於是幹脆閉了嘴,從包裏拿出那隻白色的信封給他,手卻不有自主有點抖:"都是坐車,也沒什麽關係。對了,是這封信。"
  葉仲鍔拿過信,掃了一眼封麵,又把裏麵的兩三張便條抽出來看了看,折好放回去,解釋說:"我朋友給我寫的,我請他幫我買的這套書。"
  之璐"哦"了一聲,不敢深想下去;遲疑的說:"你聲音有點啞,感冒了?"
  "大概是。"葉仲鍔說。
  之璐一頓:"葉先生,你剛剛下飛機,肯定很累。又病了,早點回去休息吧,那我也回學校了,"她指了指窗外,"雪越下越大了。"
  葉仲鍔瞥了一眼窗外,的確如此。可他已經有若幹天沒有見到她,不想這樣跟她分別,他捏著信封微微晃動:"你看過沒有?"
  "沒有沒有,"之璐唬了一跳,立刻辯解。
  "是麽。"
  之璐硬著頭皮,感覺他並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話,刻意的加以強調:"當然了。我怎麽可能看別人給你的信呢,絕對不可能。"
  葉仲鍔端著咖啡喝了一口,一言不發。
  之璐猛然覺得自己看到他眼底不明的笑意,不敢再留,重複說了一次:"你病了,早點回去休息吧。下雪了,天也晚了。"
  邊說邊站起來,葉仲鍔見狀,拿過大衣手上,手從桌上拂過,把那封信順手塞到衣兜裏,衣兜很深,信封幾乎完全沒入,隻露出一角白邊。
  在咖啡館前,之璐欠了欠身,做最後的靠別,被他一把抓住手臂:"我送你回學校。"之璐習慣而自然的拒絕,話一出口,他眉毛往下一壓,似笑非笑的表情:"下這麽大的雪,你還崴了腳,我自然應該送你。不過,之璐,你今天怎麽那麽拘束?以前不是這樣吧。"
  之璐看著他的臉,彷佛心口被什麽紮了一下,本來的堅持忽的開始退縮。
  認識這麽久,她第一次上他的車,到底是好車,車廂裏的每一個細節都無從挑剔,味道都是宜人的,仿佛他身上的味道,應該是用了香水吧。之璐對香水首飾這類東西完全沒有興致,聞不出來是哪種香水,隻覺得好聞,不由得深吸了幾口氣。狹窄的車廂,裏麵很暖,之璐很快覺得熱,想脫羽絨服,拉鏈都扯到了一半,雙手猛然停住,重新拉回去。葉仲鍔看了她一眼,輕輕一笑。
  雪簌簌的連陣而下,鋪天蓋地,沒有停歇下來的意思,逆風行駛,大團的雪花席卷而來,砸在擋風玻璃上,然後散開,雨刷的作用實在不大。漸漸車速變緩,葉仲鍔踩了刹車,車子徹底停下路中央。從前後的擋風玻璃看出去,長街上車子堵成了一片,綿延到看不見的遠方。電台的節目主持人說:請大家稍安勿躁,這次的暴雪來得忽然,市內主幹道發生了大規模的堵車。交通管理部門估計,三個小時內應該恢複通車。
  "三個小時?"之璐傻了眼,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居然要三個小時?今天果真諸事不宜啊。"
  "我卻覺得諸事皆宜,"葉仲鍔心平氣和的看她,款款微笑,"江州很少有這樣的大雪,我印象裏也隻有小時候有一次,之璐,欣賞一下雪景也不錯。"
  "說得也是。"
  半小時後,窗外已經變成了一個白色的世界,房屋、樹木、地麵全都成了雪的世界。雪太大了,幾乎把人的視線完全遮蔽,什麽都看不到,眼前隻有白色。世界隻有一種顏色、沒有其他色調做為對比的時候,那種顏色是那樣令人驚異和茫然,甚至有幾分恐懼。
  之璐心驚,一邊說一邊看葉仲鍔:"我突然發現--"
  他後背緊抵著座位,閉著眼睛,臉色發白,薄薄的唇抿著,臉上有不可言說的疲憊。他前額上有冷汗,打濕了頭發。之璐這才意識到他的感冒也許並不象剛剛他說的那樣輕鬆,可能相當嚴重,短暫的一愣之後,她毫不猶豫的伸手撫上他的額頭,果然燙得驚人。
  葉仲鍔是真的又累又乏。他剛從國外開會回來,連續幾天的高壓工作,時差未能調整,發著高燒,這三條中隨便哪一條都讓人有得受,何況同時積累在他身上。若是平時,他也能咬牙堅持,但現在卻不一樣。疲倦的神經經不起更深的思考,他隻知道,她在他身邊,呼吸如蘭,仿佛再也不會離開,他安心至極,不由得昏昏欲睡。
  直到貼在他額前的微涼小手叫醒了她。條件反射的,他睜開眼睛,同時抓住了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璀璨猶如鑽石的眼睛和如玉但是焦灼的臉頰就在眼前,他回想她剛剛的那句話,慢慢的開口:"你發現什麽了?怎麽不說下去?"
  這樣的姿勢相當曖昧,之璐卻顧不得,著急的問:"你發燒很厲害。車裏有藥麽?"
  "沒有,"葉仲鍔凝視她,隨口說,"我帶藥幹什麽?"
  之璐用力抽回手,打開車門,站穩後她彎下腰:"我剛剛看到路邊有藥店,我去買點藥回來,還不知道要堵車到什麽時候。啊,你不要動,我很快就回來。"
  馬路寬闊,雪花密集;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還是顯得消瘦修長,漆黑的頭發被風吹往一個方向;她從一輛輛車子的縫隙中穿過去,腳步踉蹌,一腳深一腳淺,背影仿佛一道青煙,朦朧的,仿佛隨時都能消失在這場暴風雪裏。
  她其實沒有去多久,可他覺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之璐把那七八種藥抱在懷裏,一個個拿給他看:"你平時是吃的哪一種?"
  葉仲鍔覺得自己不吃藥也能好,他極輕的拍掉她肩上的雪,然後是頭發,手指順勢插入她的頭發裏,說:"小心一點,到處都是雪。"
  再怎麽遲鈍,之璐也知道事情開始變得偏離她的想象。以前他們從未有過身體上的接觸,他也沒用過這樣溫柔的聲音說過話。她不由自主的向後退縮。可車廂就這麽大,無處可躲。她就勉強笑笑,低頭看自己的鞋子四周的一灘水跡:"我把你的車子弄濕了,對不起。"
  葉仲鍔恍若未聞,輕輕抬起她的下顎:"之璐,我們都知道,你看了那張便條。"
 
  那天晚上回到學校時已經是九點多了,之璐在校門門下了車。雪宣告暫停,所有的建築物和樹木都披上了一件白色的外衣,有燈的地方,雪堆閃閃發亮。
  之璐安靜的下了車,平時絕對會顧及的禮貌也不顧的下了車。葉仲鍔坐在車裏,看著她削瘦背影漸行漸遠,他抓起手機給她打電話,希望她能略作停留;可實際情況是,她站住了,拿出手機看了看,又掛上,繼續前行,沒有回頭。葉仲鍔雙手狠狠方向盤,太用力的緣故,手腕上的青筋曆曆可見。
  回去的路上,葉仲鍔不停的反思自己的舉動。把那封信夾在書裏實在是無奈之舉,他私心作祟,希望她看到信後能把主動給他打電話,也希望她能明白他的心意。除了第一次的采訪要求,她極少主動找他。沒錯,他暫時不想把兩人的關係揭開,可是她下午的表現,讓他覺得溫暖,讓他確信她對自己並非毫無感覺。問題是,她不讓自己這麽想。她堅持自己沒有看到信裏的內容,然後靜靜坐在車裏,緘默不言,寧願看著雪花也不看他。
  葉仲鍔頭重腳輕的開了門,摸索找到沙發坐下,不開燈,隻是坐在黑夜裏,直到電話響起來。是交易所理事長的電話,問他這趟出國,有沒有把事情處理完;葉仲鍔振作起精神,一一回答。他比誰都清楚,生活和工作還是要繼續。在其位謀其職,無論多麽的精神不濟也不能讓人察覺。
  他應該給她時間想一想,追得太急,隻會適得其反。
  其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再見過她。一考完試,她就回家去了。他的工作更加忙碌,每過幾天都有一家公司上市,那些金融股票的數據和不得不小心處理的人際關係在他身邊織成一張又一張的大網。
  過年的時候,他得到兩三天的假期,回家看望父母。葉青茂是照樣的忙碌,市裏的團拜會和活動一個接著一個,偏偏還一個都不能缺,走哪裏都有記者跟著,晚上才能回來;不過劉玉卻似乎比葉青茂更加忙碌,跟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極其擔心他的婚姻大事,一開口就是,王書記家的女兒還不錯,又漂亮,也很能幹,不然你去見見?你今年都二十九了,不小了。你爸在你這個歲數上,你都上幼兒園了。
  在自己母親麵前,葉仲鍔隻覺得哭笑不得,說,媽,你也知道我不小了,我哪裏需要你來操心?你兒子不會找不到老婆。
  劉玉說,合適的不多。
  葉青茂打斷她的話,說,讓他自己拿主意,你別多事。我們不需要攀附什麽權貴。國家需要我在哪裏就在哪裏,什麽時候不需要了,我就退下來。
  劉玉生氣的看著丈夫:我還不知道你的性子?平心而論,王書記的女兒是真的不錯,人又漂亮,知書達理,你考慮一下。
  葉青茂想了想,又說,仲鍔,我的兒媳婦,一定要人品好,不能貪心,不能虛榮,要正直。你年輕氣盛,身邊需要一個這樣的人,才不會走錯。以人為鏡,可以正得失。這都時老話了,不過還是有用。
  葉仲鍔笑笑。我知道。
  道理固然不那麽順耳和浪漫,說的卻是實情。雖然他從來不是本著這個條件找老婆,但次時一聽,她恰好就時父親要求的那種人。父子倆的觀點都差不多。隨即想起鍾之璐笑盈盈的臉和他們之間不冷不熱的關係,愉快的心情不翼而飛。
  有多久沒見到她了?
  他終於沒忍住,一回到江州他給她打電話,以鍾之璐的個性,是不大會主動給她打電話。他絕口不提那天的事情,很平淡的祝她新年快樂,仿佛他們還的關係還跟以前一模一樣。好在她也很配合,笑微微的說自己在外省的老家,跟爺爺奶奶一起過年,開學前兩天才會回來。
  他說,你腳好了?
  好了。
  然後她的聲音就斷了,沉默著。
  他想起她曾經跟他提過的老家,就笑問,環境很好吧,山清水秀的地方,你現在每天都幹什麽?
  是啊,她很高興起來,繪聲繪色的描述了周圍的景致和自己每天做的事情。說著說著又說了她的父親身上。
  葉仲鍔發現她跟自己一樣,都尊敬父親,受他們的影響很深。在這一點上,兩人有許多的共同語言,仿佛幾天幾夜都聊不夠。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叫她去吃飯的聲音。
  她要掛電話,他立刻說,我們還是朋友?普通朋友?
  她長長的鬆了一口氣,語氣裏有如釋重負般的輕鬆,連連說,是啊,我們本來就是。
  晚一點的時候,他再給她打電話,提示音說她手機欠費,他才想起她在外省,有漫遊費,接電話絕對不會便宜,當即就往她卡裏交了錢。
  一天後她很疑惑的跟他提起這件事,說發現自己手機卡裏多了數百塊錢,真是奇怪。會不會有人弄錯了?
  他說:大概是係統出問題了。
  她好笑,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巧合的事情。方便的話,你能幫我去查一查麽?我是擔心,如果是有人錯誤的把錢衝值到我的卡上,現在一定很著急。這筆錢並不小。
  他滿口答應,第二天告訴她答案:完全不可能查得出來,隻認錢不認人的。
  她說,能不能退回去?
  他勸她,不能退的,退給誰。有這樣的事情,你就接受吧,當它作天上掉下來的新年禮物,好不好?
  她靜了一會,最後才開口:謝謝你幫我查這件事。我不要不義之財。我會把這筆錢捐出去。
  完全沒想到自己好心的舉動反而給她帶來了麻煩。葉仲鍔握著電話,想著認識她以來的林林總總,漸漸微笑,她性子倔強得對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但心裏更多了一份激賞。
  這樣的女孩,他怎麽可能放手?
  研究生的假期總時分外的長,等到她從家鄉回來的時候,新年都走到了尾聲。一切都很正常,他們恢複到了以往的關係,
  出乎他意外的,她居然主動聯係他。那時他剛下班,回到空無一人黑暗的家裏,他如此的想念她的聲音,拿出手機;可不等他摁出撥號鍵,手機就響了。聽到聲音,他當即一愣,說話人並不是她,是一個他從未聽過但相當年輕的聲音:"你是不是葉仲鍔?"
  幾乎不需要思考,他確信,說話的人是陶儒。
  "是我。"
  陶儒冷笑了兩聲,說:"我不管你是誰,但是我告訴你,你不要再給她打電話!你別想打她主意!她是我的女朋友,不是你的。"
  葉仲鍔想,到底是年輕的男孩子,真是沉不住氣。不過,他自己送上門,省得他去找他。他姿勢都沒動一下,說:"你沒資格命令我。之璐也不是你所有物,你更不能限製她的自由。你不過暫時是她的男朋友。而且,你真的以為,你能跟我抗衡?不論哪個方麵,你爭得過我?"
  這番冷靜甚至冷漠的話讓陶儒一呆,咬牙切齒的開口:"她不過是被你騙了,你以為你有錢就了不起!我會告訴她你的真麵目。"
  葉仲鍔嘴角浮起一絲笑:"我教你一件事,威脅別人之前,首先考慮一下自己是否夠資格,多想一想有沒有把柄在別人手裏。"
  "你什麽意思?"陶儒聲音尖銳。
  葉仲鍔說:"你在美國五年時間,中間隻回國一次,呆了十天。這漫長的五年時間裏,你都在幹什麽?不要跟我說你在學習,你連高考都無法麵對而匆匆出國,又怎麽會安心學習?而且是在到處都是誘惑的美國。世界上沒有幾個鍾之璐,沒有幾個那麽漂亮的女孩子,能一等就是五年。你可以說她是遲鈍,可以說她不在乎,但她到底是做到了。人心複雜,你要問一個人本來的心跡,那太複雜。你不清楚,我不清楚,之璐自己也未必想得明白。判斷一個事情,是由人做出的事情判斷,而不是說出的話。
  "我在國外呆的年數比你長,什麽事情我都見過,什麽人我都見過。而你,就不是那種一心一意等下去的人,你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如果我有個心愛的女朋友在國內,我不可能三年都不回來見她。而你卻做到了,真是了不起。你說你非常愛她,我也相信。你看膩了金發碧眼的女孩,再回頭看,終於發現還是最初的女朋友最好,於是你說,我愛她。說話當然完全不費力氣。如果鍾之璐問你,過去幾年有沒有別的女人,你怎麽回答?"
  陶儒重重的呼吸。
  葉仲鍔微笑:"當然,這隻是一種假設。之璐很有可能不會問你。但答案你肯定知道,我也清楚,她也未必不清楚。隻是,她不會說出來。她的眼睛裏,揉不得沙子。
  "我有朋友在你就讀大學任教,稍微一打聽,你過去幾年做的事情,都一清二楚。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麽真正的秘密。不過,請你放心,我沒這麽做,我對你的事情完全沒有興趣,暫時也沒告訴她的打算。我怕她傷心。我感到遺憾,為她感到不值。你配不上他。"

  (三)
  新年伊始,葉仲鍔手頭上的事情堆積如山,忙碌不堪的時候又接到消息,是分管財政的部長三日後前來交易所視察;隨從記者若幹,一行人浩浩蕩蕩的來到交易所,先從觀光廊俯瞰大廳,然後去了貴賓廳。部長問題非常多,不停的詢問著分置改革、上市公司數量和每年上市公司數量的增加情況等等常規問題;部長談興正高,隨口又提起幾個大國的利率政策,其他人麵麵相覷,隻有葉仲鍔能夠作答,邏輯清楚,具體詳盡;他的態度從容不迫,給部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拍了拍他的肩膀,問得更加深入。這次會麵因此而延長了半個小時。
  部長的下一站是江州大學,為大學的經濟研究中心落成剪彩;隨後在將學校裏做一個大型的講壇。葉仲鍔心念一動,既然去了大學,之璐肯定也會去采訪。因此在部長邀請他一起出席的時候,他立刻答應
  果不其然,葉仲鍔一坐上主席台,就看到了她。她坐在第五排的角落,埋首寫著什麽,時不時的抬頭看看。那一塊地方坐的都是記者,電視台報社,擁擠得水泄不通。這一切都那麽像初見她的那種光景。的
  不過稍微有點不一樣的,是她這次沒追到後麵的大廳要求采訪他,她退居二線,跟在日報記者的身後,表情沉靜的學習著別人采訪技巧。偶爾她會心一笑,明媚奪目;不過旁人不留心的時候,笑容就從她臉上褪得一幹二淨,眉頭微鎖,像是在為什麽事情煩心。
  片刻後她跟日報的記者說了幾句,又把自己手裏的本子交給身邊的一個男生,急匆匆轉身離開;他也立刻把手裏的事情推給秘書,從側門出去,在走廊裏叫住她,"怎麽那麽快就離開了?"
  她回頭,看到是他,緩了緩腳步:"曾老師剛剛在教室暈倒了,我得過去看看。你怎麽也出來了?"
  他跟著她走了幾步:"今天不是我的主角,我是陪襯和補充說明。"
  之璐不以為然:"葉先生,可我看到很多記者想要采訪你啊,你回去吧,我先去醫院。"她站住,他也站住;她低頭看著他修長的腿,匆匆移開目光,做多餘的解釋:"曾老師的兒女都在國外,師母去世得早,學生也隻有我們幾個,師姐現在都在醫院裏,說她還沒有醒,狀況很不好。我也要去看看她。"
  離得近了,葉仲鍔發覺她似乎又瘦了。她穿著收腰的外套,腰身不盈一握,一隻手臂就能丈量長度。
  他說:"寒假過得好不好?"
  她臉色猛的一變,手指絞在一起,嘴裏卻說:"挺好。很好的。"
  "怎麽了?"他不動聲色。
  發現他們已經引起了不少人,也包括不少記者的注意,之璐神經高度緊張,欠身,對他禮貌的一笑:"葉先生,現在不方便。我先走了。"
  他不死心,"那明天你方便麽?"
  之璐搖頭,"明天是羅羅的生日,我可能沒時間。"說晚瞥到眾人好奇的目光,又擔心老師的病情,匆匆就走。

  其實寒假的最後兩天,的確發生了不少事情。
  她從家鄉回來的當天傍晚,陶儒來找她。他們的事情得到父母默許的,她披上外套就跟他出去。
  他們沉默的來到曾經就讀的中學。因為還沒有開學,學校裏冷冷清清。這是全市最好的中學之一,他們在其中渡過了六年的時間。故地重遊,總是讓人諸多感慨,偶爾有一些模糊的麵孔,零散的時間,相識的氣味,在記憶裏慢慢複蘇,之璐邊走邊想,中學時代還是快樂的,至少,留在記憶裏的都是快樂的。
  他們來到操場,坐在看台上。有一群老師的孩子在操場上踢足球。她指著一個穿白色運動服的小孩,側頭跟陶儒說:"那不是郭老師的孩子麽,都這麽大了,當年可凶了,最喜歡拿著棍子滿學校跑。"
  借著最後一點暮色,陶儒打量著那個孩子,搖搖頭:"不是。那是教曆史的黃老師的孩子,"
  "肯定是郭老師的,教物理的那個。"
  "不,是黃老師的兒子,我去他家吃過飯,能不知道?"
  兩人就此討論起來,爭論中,天徹底的黑下去。
  之璐停止了爭辯,改了改語氣:"所以啊,人的記憶真是有偏差的,我們雖然共同度過了一段時光,記住的卻不一定是同樣的東西。是不是?"
  陶儒下了兩三級台階,麵對她站著,剛剛跟她的目光平行,"是啊。之璐,你還記得住我們怎麽認識的?"
  "怎麽認識的?高三文理分班,你坐在我後麵,就這樣認識了。"
  "不是啊,"陶儒看著她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他心裏發酸,自言自語般說,"不是啊。我們更早就認識了,高一的時候,學校的詩歌朗誦比賽上,參加預賽的時候,我們是一組,你跟我借筆簽到,然後我們坐在一起,我問你是哪個班,你說自己是一班的。我早就知道你了,想借故跟你搭話而已。"
  之璐一呆:"有這種事情?"
  "那你記不記得我離開的時候,是哪一天?"
  風聲從安靜的校園裏吹過,她緊了緊衣服,輕聲說:"對不起。我也沒印象了。"
  "我們分手吧。"陶儒終於說。
  之璐以為自己聽錯,怔住。
  這句話說完,陶儒反而平靜而輕鬆,有徹底解脫的快感,下麵這番話也一氣嗬成:"之璐,我們不合適。我花了這麽久的時間,想明白了。你很好,但是你不適合做女朋友。這麽久以來,你沒有跟我說過一句想我的話,你沒有問過我吃飽穿暖......你甚至都不讓我吻你。我也累了。我本來想為了你回國,我已經開始找工作,目前看來,似乎,沒有必要。"
  沉默的聽完,之璐麵無表情的站起來,"我知道了。"
  她離開後,陶儒坐在冰冷的看台上,想到他給葉仲鍔打的個電話。葉仲鍔太精明,甚至冷酷,他坐在幕後,冷靜而熟練的操控一切,他做的每件事,說得每句話都是有預謀的。陶儒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人,聽完電話更恨得咬牙切齒,可越恨他說的話越不能忘記。不得不承認,字字句句都像是武林高手的手指,每一下都點中他的死穴。
  葉仲鍔最後說,以鍾之璐的性格和脾氣,你也清楚,你們不可能長久下去。這段時間,你也在想跟她分手,是不是?你是忍不下這口氣,覺得我破壞了你們的關係?我能理解你。不過,這都是沒必要的,少年意氣應該有,但要分清場合時間,還有對象。沒有我出現,你們也會走到這一步。不如現在收手,把事情做得幹脆一點,互相留下好印象,這才是明智之舉。
  陶儒記得自己笑了笑,這麽回答:是,我會跟她分手的。不過跟你這番話沒關係,你也不要以為你自己勝利了。她的心裏的確沒有裝著我,但也未必是你。不然你不至於這麽費盡心機的針對我。現在我想,女孩子愛慕虛榮一點,無知一點,也沒什麽不好。至少有弱點,她不高興了,送她禮物她就開心。鍾之璐卻不是,你都不知道她想要什麽。
  她也許有一千個一萬個優點,但是她會跟自己較勁,跟她自己的事業心,跟她的正義感較勁,跟她的執著較勁,她這輩子都會這樣,改不掉的。終於有一天,不是你受不了,就是她受不了,無法再相處下去,那結果肯定比我們現在還糟,傷害更大。從認識開始,我們也有快六年了,你們呢,能不能熬得過六年?
  陶儒的話還是有些道理的,仿佛是箴言。複婚後,葉仲鍔想,真的沒有超過六年。如果不是那場車禍,如果不是她肚子裏的孩子,他們也許一輩子都回不去了。
  不過那時候葉仲鍔心情太過愉快,沒有深想,隻把這番話當作了敗軍之將挽回顏麵的一種方式。他自然不會跟他多做計較。
  
  至少,他去飯店接她回來的時候,已經徹底把這番話拋之腦後。他把她抱在懷裏,覺得前所未有的舒心,她找不到別的理由再拒絕他了。
  她閉著眼睛,乖乖的睡在他的懷裏,表情恬靜,皮膚白中透紅,長長的睫毛像扇子一樣在她眼瞼上微微翕動。他小心翼翼的問她問題,她很聽話的一一回答,那次事件之後,他知道,半睡半醒的時候是她意誌力最薄弱的時候,不論問什麽,她都會回答。
  顯然鍾之璐並不這麽想,她徹底清醒之後,迅速的從他懷裏掙脫開,手忙腳亂的躲到了沙發的另一邊,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的說:"我沒注意到,真的,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我不是有心的。"
  他站起來,把客廳的燈都打開,倒水給她,笑容可掬,"喝一點,醒醒酒。"
  之璐訥訥的接過杯子,仰頭給看她:"我怎麽會到了你家?"
  他理所應當的笑笑,"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同學說你喝醉了,我順路經過那裏,就帶你回來了。"
  "噢,"之璐想不到說什麽了。其實她的問題很多,但不好意思問出來。例如她怎麽上樓,怎麽脫鞋,怎麽來到沙發上,又在他懷裏多久了。她的包在茶幾,她探這身子摸過來,翻出手機看時間,仿佛被燙到,"什麽,都兩點了!看來是不能回學校了。"
  "原來你還想回學校?"葉仲鍔啼笑皆非,"明天周六,你們沒課的,不用著急。"
  之璐想了想,安心的點頭:"有多餘的臥室沒有?"
  他指了指角落的那間:"很幹淨,每過兩天就有鍾點工來打掃。"
  現在她才有時間環顧這套房子,光看客廳就知道這房子絕對小不了,家具全新,吊燈上一點灰都沒有。裝修也是無可挑剔,藍白二色,大氣雅致。
  他看出她的心思,嘴角帶笑:"半年前裝修好的,你隨便參觀。我先去洗個澡,你洗不洗?客廳還有個衛生間,洗漱的那套都有新的。我找衣服給你。"
  之璐連忙搖頭:"不用了不用了。"然後慶幸是冬天,她可以穿著秋衣秋褲睡覺。
  她向來洗澡速度奇快,洗完後他還沒出來,於是抱著衣服和挎包鑽進了客房,發現居然是張雙人床。在她的記憶裏,她好像從來沒睡過這樣的大床。讀大學的時候自然不用說了,隻有小床可以睡;家裏也是一張單人床,比學校的大不了多少。家裏的房子說起來也有一百多個平方,她的房間是最小的,放了幾個大的書架書桌之後,給床的地方就不多了。
  她剛剛躺下,敲門聲就響起來,她穿上外套踩著拖鞋去開門,心裏斟酌要說什麽;葉仲鍔站在門口,身穿灰色的睡衣,顯得更高,他沒有進來,手扶著門,"我來說晚安的。"
  之璐在他的注視下不由心虛氣短,深深覺得慚愧:"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我以後再也不喝這麽多酒了。"
  "喝酒也可以,找我陪你一起喝。"
  之璐詫異的抬起眼睛:"跟你?"
  "劉備曹操都可以坐在一起煮酒論英雄,我們為什麽不行?"葉仲鍔眼睛微眯,細長的眉梢超上挑著,襯得頭發如墨般漆黑。之璐猛然想起世說新語的那句"珠玉在側,覺我形穢",覺得有趣,嘴角不由自主的抿起。這個世界上,是有這樣的人的。而他,顯然也知道用什麽最能打動她。
  之璐轉移了目光,"我們不是敵人啊,朋友而已。"
  "朋友?"葉仲鍔依舊不動聲色,朝屋子裏走了一步,她也朝後一退,"這麽久以來,你覺得我們之間隻是朋友?"
  不需要刻意的問出來,一切昭然若揭。他總是由辦法把話題往自己想要的那個方向上引。這個問題,不論肯定回答還是否定回答,結果都不能樂觀。之璐哪裏敢搭腔,唯有"哈哈"兩聲掩飾緊張情緒,笑意勉強,快裝不下去了。
  葉仲鍔自然不會給她機會逃避。他猛地伸出手,這麽沒有任何預兆的把她抱在懷裏,頭埋在她的脖頸,在她耳邊呢喃:"之璐,之璐。你知道我的心意的,對不對?你不要再逃避了,接受我,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他的聲音充滿蠱惑,又或者是強勢的擁抱,之璐發現自己呼吸和說話都困難;他於是說:"你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啊?"之璐叫起來,開始掙紮,"我沒答應啊。"
  這都是預料裏的反應。葉仲鍔鬆一點懷抱,兩人隔開了一點距離。他半點不惱,無比仔細的看她的臉:"可剛才我問你的時候,你不是這麽回答的。"
  之璐目瞪口呆:"我說了什麽?"
葉仲鍔微笑,眸子深處透露出溫暖的信息:"你說你喜歡我,願意做我女朋友。你想反悔?這可不是你鍾之璐做的事情。"
  也許的確說了這番話,但她記不住。記憶中自己的話是太多了點。她低下頭,酒精的味道彌漫上來,擊得她頭暈目弦。身體不由自己作主,朝前栽倒,再次跌倒他的懷抱裏去,額頭抵上他寬挺的肩膀。
  算不算是主動投懷送抱?葉仲鍔小心翼翼的捧起她的臉,唇吻上她光潔的額角;發現她渾身繃的緊緊的,似乎在發抖,但是卻沒有排斥他的動作。於是,那個吻一路蔓延而下,掠過眼睛,臉頰,最後印上她的唇,小心的停留和摩擦,如同想象中的那麽溫軟香甜。
  這個吻沒有聲音。
  之璐想到文學作品裏關於接吻的描述,可此刻才發現,不論多麽華美的文字,都不能準確描繪她現在的心情,嘴唇的碰撞廝磨帶來大量的信息,他的心跳,他的溫度,他的氣息,他的味道。心髒劇烈的跳動,宛如千萬隻戰鼓齊鳴;大腦裏各種念頭如決堤的洪水一擁而來,刺痛,麻痹的感覺從發梢蔓延到腳背。模模糊糊,有個念頭從大腦中綻開,也許他是對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她就動了心,也許是因為他淵博的學識,或者是那種疏朗的氣質,又或者是那成熟的魅力,甚至可能是他的外表,總之,就這麽喜歡上了。
  睡下後,她也還是沒想清楚事情怎麽會這樣,在亂七八糟的念頭裏她睡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天依然大亮,光芒宛如潮水,從窗簾裏彌漫過來。
  周圍的家具和擺設跟宿舍大相徑庭,她才想起自己是在別人家裏。穿上衣服,推門出去。明亮的客廳沒有人,她到衛生間洗漱,看到鏡子裏的自己,有點蒼白的臉,眉毛細長,顏色很淺,是那種相麵書上說的柳葉眉;下麵一對杏眼,睡不好就會有眼袋,例如現在這樣。頭發很長,曾經做過離子燙,披到了半腰,額前的劉海散散的,兩側各抓了一縷頭發用皮筋綁住,怎麽看都很平淡無奇的打扮。
  到底他喜歡她什麽?因為她漂亮?不知道。她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漂亮,雖然總有人這麽說,但她完全不覺得。她曾經試圖在自己的臉上找出漂亮的證據,可屢屢失敗。
  她關了水龍頭,走出衛生間。他在廚房叫她的名字,之璐循聲走近,然後愣住。光滑的餐桌上擺放著非常豐富的早餐,可以說琳琅滿目。豆漿,煎蛋,油條,還有一大盆新鮮的水果。他麵前的,是牛奶麵包。
  之璐半晌無語,心裏有太多的感動,讓她忍不住的鼻酸;但也有茫然和無所適從。她問他:"你出去買的早餐?謝謝你。"
  葉仲鍔的手隔著桌子覆上她的,過了一會才放開,玩笑著說:"知道我的優點了吧。"
  屋子暖和,他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衣,領口微開,相比較她厚重的毛衣,仿佛他們身處兩個季節。之璐對他笑笑,壓製住心底奇怪的感覺。喝醉酒,住在別人家裏,睡過頭,又讓別人照顧;飯來張口的級別是夠了,衣來伸手似乎還差一點。真算得上新奇的體驗
  之璐埋頭苦吃。吃完就主動站起來清洗碗筷,做飯她沒怎麽學過,但洗碗熟練。
  葉仲鍔說:"很不錯啊。"
  之璐笑了一聲:"每次放假在家,我媽逼著我做家務,要我在做飯洗碗打掃中選一樣,我選洗碗。"
  "為什麽不選做飯?做飯有動力,洗碗可沒有動力。"
  "麻煩啊,洗碗容易多了。所以我對吃的一向不挑剔,有得吃就不錯了。"
  邊說邊把最後一隻青瓷碗擦幹,碗放到碗櫥,一回頭,看到葉仲鍔站在她身後,雙手插在褲兜,麵帶微笑的看著她,但就是一言不發。
  她再怎麽遲頓,也注意到他眼底裏流露出的真情,那是做不得假的。
  就這樣,兩人就算開始了。
 
  研究生談戀愛有個絕大的好處,就是知道的人少。
  以之璐寢室的情況來說,一個同學已經結婚,常年都住在外麵,還有一個是本地人,絕大多數時間都住在家裏。因此,通常宿舍隻有她和羅羅。羅羅的男朋友在臨近某市工作,周末的時候都會搭車去看他,宿舍於是隻剩下之璐一個人。
  葉仲鍔知道情況,跟她說,你周末來我這裏,如何?
  之璐頭搖晃的象撥浪鼓,不行不行。
  葉仲鍔挑眉表示不滿,但沒有強求。不強求也有道理。他工作繁忙,如果不出差,周末起碼有一天時間在公司加班,回到家電腦也是開著的,隨時關注最新動向;而之璐也忙,大學裏的活動大都在周末,她的周末大都也交代在校報的工作上。辛苦自然收獲,之璐拿到了平生第一個獎勵,大學生十佳新聞獎,大紅色的證書和五百塊錢。
  雖然這個錢遠遠沒有稿費來得多,不過更有意義。一出報告廳,她很興奮的給葉仲鍔打電話,"你在哪裏?我請你吃飯
  他當然在公司,之璐到樓下的時候,已經晚上七點多了。她等了一會,考慮著要不要再打一個電話或者幹脆進去找他,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她詫異的回頭,發覺是個不認識的男子,五官端端正正,可說起話來就變了一個人。
  他饒有興趣的看她:"鍾之璐?總算見到你了,等小葉吧?我也在等他。"
  "是啊,你是誰?"
  "我叫童展,你應該聽說過我的。"
  之璐一臉茫然的看著他,搖搖頭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童展真是覺得痛心疾首,幾步衝上去,抓住提著公文包從底層大廳裏出來的葉仲鍔開始質問:"葉公子,你也太沒義氣了吧。怎麽你都沒小鍾提起我?我還以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然後好幾分鍾童展都顯得憤憤不平,申明要葉仲鍔請客賠罪,之璐覺得童展爽朗有趣,笑眯眯的說:"那我請你吧,你要吃什麽?"
  童展嘿嘿一笑,"那好,去金德吧,那裏的醉蝦不錯。"
  "好啊。"之璐點頭。
  "別理他。他跟你開玩笑呢。"葉仲鍔握一握之璐的手,又看向童展,"以後我請你,今天免談,我們去別家。"
  童展笑容森然:"哪天不都是一樣?反正都是你欠我的。"
  "怎麽了?"之璐完全摸不著頭腦,"去就去啊。"
  葉仲鍔用眼神示意童展緘聲,跟她說:"我今天不想去,去別的地方。"
  結果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店,很安靜的地方,廳堂不大,單間環境不錯,很隱秘,隔音效果也好。這頓飯吃得有說有笑。童展拿著杯子跟之璐捧杯,說:"之璐啊,你可要對小葉好一點,他為了你,可吃了很多苦啊。別看他一副能幹的樣子,可唯獨對你,一點轍都沒有。舉個例子,你讓他往西,他都不敢往東的。"
  這番話前所未聞,之璐呆了呆,可看到童展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拿不準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疑惑中又看向葉仲鍔,他微笑的神色絲毫未變,目光平滑的掃過童展,夾了塊壽司蘸醬油和芥末放到她麵前的碟子裏,"嚐嚐看。"
  之璐"哦"了一聲,吃到一半她抬起頭,發現葉仲鍔和童展的眼神中交換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東西,她心想也許他們有事要談,於是放下筷子,借口去衛生間,暫時離開了包廂。
  她一離開葉仲鍔就叫來服務員先把帳結了,童展不明所以,"怕錢花不出去?怎麽這麽著急?"
  葉仲鍔瞥他一眼:"之璐性子倔強,她說要請你吃飯就肯定會請,去金德吃醉蝦,你想坑死她,然後坑死我?她連跟我在一起吃飯都要把帳算清楚,我給她買的禮物都送不出去。"
  童展臉上的肌肉劇烈的抽動了幾下:"我說你就不管管她,就這麽忍下去?別說她一個窮學生,就算有錢,你也不能讓她付啊。"
  葉仲鍔搖頭苦笑:"我提過兩次,她堅持己見,我也沒辦法了。"
  童展晃晃酒杯:"你現在又是幹什麽?她回來知道你付了錢,豈不是很生氣?"
  "隻有勸了,"葉仲鍔說,"我不希望她好不容易拿到的獎金被你一頓飯吃掉。"
  "你是打算娶她吧?"童展沉吟著。
  葉仲鍔微微一笑:"隻要她同意,明天就可以去辦手續。不過,大概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你也變得這麽小心翼翼了,愛情這玩意的確沾不得,"童展歎息,"不過說真的,女孩子太剛硬要強也不是什麽好事。你是本著跟她結婚的念頭,那就得讓她把這些毛病都改了。找個機會好好談談,不然你會累死。"
  葉仲鍔沉思片刻,沒有回答。
  童展又說:"她父母都是什麽人?"
  "她爸是國有銀行文州市分行的行長,媽媽也是銀行係統裏的職工。"
  童展一愣,在記憶裏搜索了一下,"啊,是了,我知道他,是姓鍾。據說挺剛烈的,年輕的時候被人整得夠慘,後來機緣巧合又起來了,脾氣好了很多,但還是鐵麵無私,我有朋友做生意想貸款,送了一大筆錢上門,最後灰頭土臉的回來了。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這些事葉仲鍔有所耳聞,他不發表評論,笑了笑:"估計鍾伯父跟我爸很聊得來。"
  之璐在門口,恰好聽到最後這幾句,她不喜歡別人談論她的父母,但他們語氣裏的讚揚是聽出來了。而且葉仲鍔說的"鍾伯父"三個字聽的她很舒心,她理了理衣服,裝作什麽都沒聽到,笑盈盈的推門而入。
  其實葉仲鍔那時就想,如果之璐沒遇到他,會怎麽樣?大概她也會像她的父親,在新聞界一路摸爬滾打,最後傷痕累累,心力交瘁,也許是肉體上的,也許是精神上的。男人有先天的條件,也許能夠在血淚裏重新站起來,但是她呢?受到那麽多的傷害之後,還能不能再次振作?
  都是無解的,找不到答案。
  因此,他不會讓那種情況出現。
  吃完飯時間還早,童展提議去酒吧消磨時間,之璐並不想去,表情稍微有些猶豫;可最後看到葉仲鍔的期盼的眼神,還是去了。
  她很少來這種燈紅酒綠的地方。雖然這間酒吧看上去格調高雅,她依然不習慣。略一留心就可發現,往來客人的穿著打扮無不說明他們非富則貴。這就是他的生活圈子?之璐審視的打量四周。這是她完全沒有接觸過的,徹底陌生的環境。
  他們選了靠窗的位子坐下,幾分鍾後,就有人前來招呼,言辭客氣周到。葉仲鍔的熟人比她想象得多的多,童展的朋友亦不少,來人不論男女,目光紛紛落在她身上,意趣很濃的問:"這位美女是誰?"
不論她樂不樂意,需要擺出笑容跟他們招呼。之璐從小到大被人誇聽話懂事,自然也深諳禮儀,她說話不多,有人跟她交談,讚美或者問訊,她都微笑,禮貌的看著對方的臉和眼神,滿臉的聚精會神,因此顯得眼睛極亮。更何況漂亮的人天生就占優勢,很容易就博得好感和信任。
  不過,無人注意的時候,她就很難擺出笑容,坐在靠牆的位子上,捧著果汁靜靜的喝,偶爾目光落在跟人相談甚歡的葉仲鍔身上。
  童展取了酒回來,發現她盯著綠色的果汁發呆,滿臉的若有所思,也坐到她對麵,對她一笑:"很無聊?"
  "不過你總要習慣的,"童展伸展雙臂,大力靠在椅背上,"既然是小葉的女朋友,這些人不想見也要見,不想客套也要客套的。交際就跟吃飯一樣重要。再說,你如果要做記者,多認識這些人,隻有好處,不會有壞處。隻這一點,你就比別人站的高多了,以後不論做什麽都方便,成功也比別人來的快。聽說你看書很多,張愛玲說成名要趁早,你也應該有體會。"
  之璐動了動嘴角,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童展猛然灌下去幾口酒:"你沒有什麽想問我的?"
  "什麽?"
  "關於小葉的事情,你沒有什麽要問我的?我跟他高中同學到現在,都認識十四五年了,你就不好奇他過去有什麽事情?"
  之璐靜了靜,她的確沒想過這個問題。
  童展搖頭:"你還真是太不一樣了。"
  "你的意思,我跟他以前的女朋友不一樣?"口吻平淡。
  童展看她一眼,即使在暗淡得發藍的燈光下,她的臉依然皎潔如玉,眸子裏光澤不減;他環顧四周,看了看酒吧裏身著各式時裝的年輕女子,都那麽漂亮,可自己麵前的這位,無疑是氣質最獨特的。他搖頭:"我沒這麽說。我隻是給你一些建議。"
  "你心裏肯定是這麽想的,"之璐眼簾低垂,猛的又抬起來,"童展,別說你奇怪,我自己也奇怪。仲鍔的那些朋友,例如你,例如別人,看到我的時候是不是都這麽想,覺得我一無是處?你別這樣看著我,我很認真的問你這個問題,不過如果你不方便回答,當我沒說過。"
  童展心說我怎麽好回答你,這些深情款款的話難道不應該葉仲鍔來說?自己說了像什麽樣子。於是他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一無是處?你怎麽會這麽想呢。你不相信自己,難道還不相信小葉的眼光?"
  之璐忽然覺得疲乏,一直手支著頭,慢慢喝著那杯不知道什麽味道的果汁,沒有搭腔。
  這邊葉仲鍔笑著跟一個商場上的朋友敘完話,坐回之璐身邊,看著對麵的童展問:"聊了什麽?剛剛看到你們有說有笑。"
  "沒說什麽。"
  "我問之璐要不要知道你以前的八卦新聞呢。"童展一臉毫無心機的樣子。
  葉仲鍔眼睛微眯,目光從他臉上帶過;童展立刻補充了一句"還什麽都沒來得及說",隨後很知趣的站起來去了別桌,很快幾個男女的說笑聲就從幾張桌子外傳來。
  笑聲肆意而熱烈,之璐說:"童展人挺不錯的。"
  葉仲鍔表情詭秘,刻意壓低聲音:"讀書的時候老師說他比我聰明,我曾經不忿他很久。"
  "是麽?不過是挺聰明的。你的朋友看上去都聰明能幹,"之璐"噗嗤"一聲笑了,拿出手機看時間,抬頭跟他說,"我要走了,十一點寢室就關門。"
  葉仲鍔送她出去,準備去停車場取車;之璐摁住他的手,大喜過望的指了指馬路對麵的公車站:"這裏居然有公車直接到學校。真的太巧了。不用你送了,你回去。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確實沒想到這麽巧,她真的感到高興;那路公車眼看著駛近,她怕趕不上,在他回答之前就衝過了斑馬線,伸手敏捷的飛速鑽進車廂。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高興的對他招手說再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葉仲鍔看到,路燈光芒下她笑靨如花,他下意識前行數步,但公車絕塵而去。
  離開他,她居然這麽高興?竟然這麽眉飛色舞?葉仲鍔心中五味繁雜,酸澀,苦楚,失望,情緒林林總總參雜一起,最後,完全不知該露出什麽表情。

  [四]
  接到葉仲鍔電話的時候,照例是之璐和羅羅在食堂吃碗飯的時候。他問她有空沒有,之璐把昨天的回答變了一下:"我已經吃過了。今天晚上要去圖書館查資料寫一篇文章,肯定沒有時間。對不起,你忙你的事情,好嗎?"
  掛上電話後稍微鬆一口氣,羅羅朝她投來一個鄙夷的眼神。她冷哼了一聲:"你那篇文章不是昨天晚上就寫好了?今天還要寫?"
  之璐牽了下嘴角,若無其事的說,"修改啊,誰說寫完了不能修改。"
  羅羅完全是一幅陰陽怪氣、故作誇張的神情:"我說你可以了吧,這麽好的男朋友,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不知道你在挑剔什麽,你還想找什麽樣的男人才滿意?之璐,以前我真是佩服你,那麽漂亮,還聰明,做人不驕不躁,有點上古士人的氣質,怎麽現在成這個樣子了?不就是比別人漂亮幾分,就這麽折騰你們家那位?"
  之璐給她說的表情僵硬無比,食欲全無。她們來食堂的時間很晚,現在幾乎沒有人了,飯菜早就涼了,冷而且硬,就像她現在的心情。怪異情緒在心裏如同潮水起伏不定,之璐垂眸:"那如果我跟他分手,你會不會罵我瘋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羅羅大驚失色,拿筷子敲了敲她的餐盤:"你說明白點。"
  "我有沒有跟你提過上個周末?"
  "上周末你好像不在寢室,發生什麽事情?"
  很簡單,一句話就可以說清楚,他帶她去打高爾夫球。
  球場的環境自然不用說,空氣清新,環境幽雅,草坪綠意茸茸,平滑的延展到遠方;灌木被修剪得美輪美奐,好像列隊的士兵那樣一絲不亂。她對這種奢侈型的活動從來就沒興趣,寧可坐在陰涼處安安靜靜的看書,可最後葉仲鍔奉命接待的那幾個朋友輪流前來遊說她,而他甚至都把專門的衣服鞋子都準備好了,之璐不得不下場。
  她打球打得很糟,跟葉仲鍔朋友的女伴比起來差得很多。葉仲鍔一旁仔細的指點她,解說著手的動作,腳的動作,揮杆的力度角度,可她笨拙的動作隻換來他們不明的笑容。
  吃午飯的時候她去了洗手間,在廁所裏聽到一起打球的女人對她品頭論足,言辭難聽,嘲諷輕蔑到了極點。之璐長這麽大,何嚐被人譏諷冷笑成這個樣子,罵得這麽不堪入耳?她氣得渾身發抖。勢利的人她見得不少,最小的時候無人問津,後來爸爸被上級升職之後,有一段時間,每到晚上,門庭若市,拜訪的人絡繹不絕,有些人神情淒苦,更多的人油光滿麵。
  她親眼見到過這些人是如何的前恭後倨,翻臉比翻書還快。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他們的臉都變了顏色,好幾次,那些人一出門就用很難聽的話罵她的父母。爸爸倒是很寬容的笑了,可她不。那時候她才十一二歲,隻覺得異常悲憤和屈辱;也意識到,地位和權勢不會總帶給人好事。
  後來,之璐越大,這類事情就見得越少;上大學之後回家少得多,這種事情幾乎絕跡;可沒想到,若幹年後再次遇到相同的事情。她承認自己沒有一笑置之的神經,那些女人的話輕而易舉的,沉重的打擊了她。
  她幾乎無力走出衛生間。
  一瞬間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我為什麽要站在這裏,被我都不認識的人說得如此不堪?恨不得立刻離開。最後還是沒能先走。因為葉仲鍔很忙,就連陪客人打高爾夫都是他工作的一部份,不可能送她回去。
  愛因斯坦說過,人的最高本領是適應環境的能力。她後知後覺的發現,適應並且了解葉仲鍔的生活環境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到底怎麽看我?"之璐沉沒片刻,說,"看我跟他之間的關係?"
  "先不說這個。你喜歡他麽?"
  之璐一隻手摁著額角,"嗯"了一聲。
  "他對你呢?"
  "他對我很好。"說完這句,之璐不肯再說。
  羅羅把碗筷收起來,鄭重的開口:"你要聽有用的還是沒用的?"
  "先說有用的。"
  "我一直覺得,天下的好事情全被你占了,"羅羅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現在更過分,男朋友又這麽厲害,如果我男朋友也像你家的那位那麽厲害,我做夢都會笑醒,天天當家庭主婦都沒問題。我知道你有事業心,不過他那麽厲害,你幹什麽事情不是手到擒來?至於別人的說法,完全不要管。你要知道什麽人對你重要,什麽人對你不重要。"
  "沒用的話又是什麽?"
  "你真的沒法習慣他的生活環境?"
  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在心裏盤桓,之璐目光茫然:"是的,我沒辦法習慣他的生活。我們的生活圈子相差太多了。我強迫自己適應了兩三個月,陪著他參加朋友聚會,同學聚會,去打高爾夫。可還是不習慣啊。他的朋友都是商場裏的成功人士,他的同學朋友功成名就,起碼比我大了八九歲,他們交談中說起的事情,說到的人,我完全無法不了解。也許我可以刻意的迎合他們,但是我不想。"
  羅羅感謂的頓足:"之璐,你知道我有多久時間都沒見到你笑過了?既然難以開心,那就分手吧。越早越好,把傷害降到最低。趁你在還沒怎麽陷下去的時候,不然就太晚了。"
  之璐眼睛一亮,點了點頭。
  羅羅的目光在她臉上一停,冷不防說:"話說回來,之璐,你願意跟我談這件事,恐怕你早就盤算好跟他分手了吧?但又希望我說服你?"
  之璐並不否認,澀然一笑:"可是你的話每一句都說中我的想法,讓我更加拿定主意了。"
  
  如何開口談分手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在電影院裏,在音響效果很好的電影院裏,開口說分手就更難了。好萊塢大片,情節精彩絕倫,漂亮的男男女女為了愛恨情仇你死我活,最後,英勇的男主角終於抱得美人歸,留下身後火光衝天。
  應該是很精彩精致的一部電影,但之璐就是看的恍恍惚惚,人群離場的時候她還坐在位子上發呆,直到葉仲鍔叫她才如夢初醒。
  葉仲鍔在影院門口停住,外麵天色正好,明亮得近乎詭異,他看著她,發現她左邊鬢角的頭發有點亂,揚起手,小心翼翼的把那幾根不聽話的頭發壓下去;指腹又從上到下,輕輕擦過她的臉:"電影不好看?"
  "很一般的電影。"簡單的觸碰讓之璐覺得心慌,微微一側頭,不動聲色的避開。
  葉仲鍔恍若不覺的笑了笑,握著她的手下電梯,滿是玩笑的口吻:"不過有些地方很有意思,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還在美國讀書,暑假開車穿越西部,路過了電影裏的一些地方,三五個小時都未必能見到一個人。順路去了幾個國家公園兜了一圈,最後到了舊金山,去看夕陽裏的金門大橋。"
  以前從未聽他提起過這時候的事,之璐呆了呆,興趣油然而生,無意識的反問:"挺浪漫的。你一個人麽?"
  "不完全是,最初還有一個同學跟我一起。不過半途他就放棄了,打道回府;我後來又載了一個徒步行者走了一段路,總之到了最後,隻剩下我一個人。"
  之璐心馳神往,"我那年去西藏,也在路上遇到好幾個人徒行進藏。那一路上有沒有發生什麽有趣的事情?"
  "那就太多了。"
  這一聊起來似乎就沒個盡頭,直到他們吃過晚飯,他開車送她回學校的路上,才想起來自己今天跟他見麵的本意是要跟他分手。
  之璐第一次不願意下車,她坐在車子裏不動,咬著唇,盯著儀表台上的相框發呆,裏麵是一楨他們的合照。多少次想開口說話又被他打斷?她懊惱直想抓頭發,又覺得無奈。他總是有辦法成功的轉移她的注意力,他太了解她的弱點,比她自己還要了解。
  這個暑假她沒有回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之璐想在這段時間裏把事情跟他說清楚;可如今暑假都過了一大半,什麽問題都沒解決。她想,不能再拖下去了
  之璐坐直,手搭在膝蓋上,伸直,就像個小學生那樣坐著;理論上來說,談分手的時候應該看著對方以示誠意和肯定,可她就是沒勇氣多看他一眼,怕一看自己就會改變主意,於是,她目不斜視的緩緩開口:"仲鍔,我想了很久,我們--"
  葉仲鍔傾身過來,幫她解開安全帶,語氣裏全是溫柔:"什麽時候你我帶你去看看那些地方,很美,跟你在國內看到的景色完全不一樣。"
  "我想說--"
  "學校到了,"葉仲鍔打斷她的話,像平時那樣吻了吻她的額角,淡淡的說,"你快點下車,校門口不是停車的地方。"
  "我覺得我們--"
  一個瞬間,葉仲鍔變得極度不耐煩,順手拉開她身邊的車門,熱氣湧進狹小的車廂。他的聲音也是,"你怎麽還不下車?我沒時間聽你說什麽廢話。"
  "我們分手吧。"話一出口,仿佛有什麽東西衝破之璐的身體溜走,肌膚刺痛,但是也有一種殘忍的快意。葉仲鍔雙手扶著方向盤,車裏的燈光顏色,麵無表情,沒有反應,之璐怕他沒聽到,重複說了一次,沒有任何聲調,幹癟癟的,試圖做到平穩,"我們分手吧,好嗎?"
  葉仲鍔目光淩厲從她身上掃過,"轟"一聲拉上車門,因為震怒讓他的臉發青,說話宛如雷霆之勢,震得她耳朵裏嗡嗡直響:"鍾之璐,你就這麽對我?"
  之璐抬頭,她見到過很多人生氣,但是從來沒見到他生氣,沒見到他氣成這個樣子。他的全部麵容變得生硬而僵滯,前額青筋曆曆可見,眸子裏的激亮的光芒猶如裂空而出無際無涯的閃電,即將失去控製。憤怒是一種可怕的情感,是一種讓人震怖的情感,蘊藏著極其強烈的力量。之璐朝後縮著身體,手摸索著觸到車把,即將旋開的時候,他緊緊扣住了她的肩膀。
  葉仲鍔這一輩子第一次感到這麽憤怒。一直以來,他費了所有的力氣去討好她,用了自己都不屑的手段來得到她,他知道從一開始她退縮逃避,可這些都無所謂。他在許多方麵都有著足夠的霸氣,他有信心,終有一天他能得到她的全心全意;他知道她預謀分手很久,一而再再而三的給她機會,最細心的關懷她,可她就是妄顧他的感情,那麽直截了當的把那句他最憎惡的話說了出來。
  在不計後果、不顧代價、無所顧忌的坦蕩付出後,他隻得到了一句"我們分手吧",這句話比嘲諷更尖刻,比刀子更鋒利。
  在那張讓他心動的臉麵前,在那雙靈動的眸子裏麵,他無計可施,唯有噴薄而出的憤怒。別的感情不在存在,隻有憤怒才能帶給他最真實的感受,就像心跳一樣真實。赤裸裸的,新鮮的,長滿荊棘。
  愛之彌深,恨之彌切。
  夏天的裙子很薄,他的手指扣著她的肩膀,很疼。有一個瞬間,之璐想後悔了,隻盼望時光倒流回去,讓她把那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咽下去。她稍微抬起一點目光,張張嘴,說了一個"我"字,就被他的聲音蓋過。
  "鍾之璐,你是一開始就打算跟我分手,對不對?你不肯花我的錢,你不要我送給你的禮物,你不肯讓我送你,你不願意見我的朋友,就是因為,你從來就沒想跟我長久下去,是不是?是不是!我知道你不願意跟我出來見我的朋友夥伴,我知道你覺得我們的生活圈子不一樣,我能理解,我在等你告訴我,隻要你跟我說,我什麽都依你,然後找辦法解決。可是你呢?一句話都不說,就這麽跟我提出分手!你怎麽做的出來!
  "你知道我多在乎你,你知道我愛你。我怕你跑掉,所以我帶你去見他們,我昭告天下,讓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朋友,你呢?你告訴過你幾個人你的男朋友是我?因為我有錢有權,讓你丟臉了?我有的這一切,每一分都是自己打拚掙回來的,這個也讓你的自尊、自信受損了?
  "聽到沒有?說話!"
  哪裏還說得出什麽話。
  這些問題她沒有想過,給問得無所適從。淒惶之中感覺他的臉近在咫尺,之璐咬著唇不讓眼淚流奪眶而出,艱難說:"我們遲早要分手,越拖越糟,那不如早點分手。仲鍔,你要找什麽女朋友沒有?她們都比我好得多--"
  "你怎麽知道我們遲早要分手?"葉仲鍔冷冰冰的打斷她的話,"你根本連嚐試一下都不敢。"
  之璐沉默不語。是的,她是不敢,在可以預料的範圍內,她看不到他們之前的前途。
  "你從來都是這樣,隻按照你既定的目標和想法生活,你守著你的習慣,從來都不想要去改變它,以為這就是你想要的,甚至不會深想一下它到底適不適合你,"發現她吃痛的表情,葉仲鍔手臂上的力道稍微減少,語氣依然強烈,"之璐,別這樣了,好嗎?"
  之璐看著他深邃如井的眼睛,一時也迷惑了,喃喃說:"習慣了一件事情,再改似乎就難了。是啊,我不敢嚐試,因為結果都是一樣的。仲鍔,一直以來我都沒想過談戀愛,沒想過結婚,一個人也挺好的,真的不可怕。你知道嗎,跟你在一起,我累啊,我要被累死了,我們做朋友好不好?以前的那種朋友,好不好?"
  最後那句接近自言自語。
  葉仲鍔宛若電擊,猛的鬆開手。她說什麽,她說她要被累死了?他起初震驚,其後取而代之的是慣有的強勢和堅持,它們本來就在他的身體裏,調用起來,毫不費力。他取得的所有的成功,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強勢和堅持,有些問題上,他從不讓步,退一步,萬劫不複。他看著她打開了車門,這次再沒有阻攔,隻在她將要離座時冷冰冰的扔下一句:不可能。我沒說完,我們就不可能完。

  之璐回到宿舍,去樓裏的浴室洗了個澡,爬上床睡覺。
  睡醒後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夏日炎熱不堪,沒有空調的寢室實在難熬,仿佛空氣都要煮沸了。不光人熱得受不了,更是雪上加霜的是,電腦因為太熱也出了問題,運行不了幾分鍾幾分鍾就自動重啟。這段時間宿舍裏隻有她一個人,之璐惱火,換上衣服去了學校的機房。機房裏有空凋,無論如何都涼快得多,而且放假期間,上網的人不多,安靜得隻有硬盤旋轉的聲音。
  她看了幾部莫名其妙的電影,去食堂吃了晚飯,再次回來。坐在電腦麵前時間總是過的特別快,幾個小時一眨眼就過去了,她不得不離開,沒有回宿舍,她坐在湖邊的柳樹下,努力的想這幾天都發生了什麽事情。
  跟葉仲鍔分手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情,她終於把話說出來了。雖然他最後那句話讓她覺得膽戰心驚。她想,雖然他的簡曆她記得再熟也沒有,實際上,她並不太了解他。她知道他對她很好,為她考慮很多事情,微笑起來就像是三月的春風;但對他的其他方麵,例如如何處理工作中的困難,如何應對敵人--
  還有,如何對付她?
  這些,她都一無所知。
 
  與此同時,葉仲鍔和公司的十來位核心領導,還有政府部門的相關領導正在會議室,為了公司內部改製和人事任免展開深入討論。大家已經熬了一天,上麵的壓力和下麵的壓力同時降臨,在燈火通明的會議室,人人麵孔上強自平靜,內心深處無不天人交戰。
  會議結束後,與會人員罕見的無人說話,各自回到辦公室或者離開,葉仲鍔回到辦公室,沒有坐下,雙手支在桌上,垂頭看著攤開的那份文件。
  半晌後理事長走進他的辦公室,用詞謹慎的交待了一些事情,最後拍拍他:"今天開會有段時間你似乎不在狀態,怎麽回事?"
  能做到理事長這個級別,到底是有些能耐的。別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發現的事情他卻發現了,不能不讓人肅然。葉仲鍔不瞞著這個亦師亦友的領導,說:"抱歉,的確有些分神,一些個人問題。"
  理事長笑了笑:"感情的問題?我看,完全沒必要這麽勞力費神,你的當務之急是處理好手裏的工作,畢竟男人,事業才是第一位的。"
  "我會小心。"葉仲鍔恢複常態,謹慎的回答。
  說歸說,可一不留神,大腦還是不受控製的想她和有關她的一切事情,他引以為傲的自製力淪為一句空話。葉仲鍔拿起電話撥給她,宿舍和手機無人接聽,十分鍾之後再打,照舊;他莫名的擔心,這麽晚了她不回寢室,在外麵做什麽?孤零零的一個女孩子,長得又那麽漂亮,遇到壞人了怎麽辦?他坐立不安,哪裏還等得下去,明知道今天晚上不睡覺也未必能把手裏那一堆重要的事情處理完,可就是心急如焚,把文件往抽屜裏一鎖,匆匆離開了公司。
  這個世界上,男女之情永遠無法算清,無法衡量。無論她怎麽對他,他還是會想起她。真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公司動蕩,時刻都有雷霆之變,這麽緊張的局勢下,他還是不能把她的事情放下,那隻能說明,很可能,這一輩子都會這樣下去。
  葉仲鍔把車停在研究生宿舍區外,看到她房間的燈是開著的,終於放下一顆心。片刻後,她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脆生生的:喂。
  他說:是我。你下樓一趟
  幾秒鍾後,他看到她的身影在四樓的窗邊出現,單薄的一個影子。她仿佛想了很久,才回答,宿舍關門了,我沒辦法下來。
  葉仲鍔竭力克製自己的脾氣,冷冷的說,我也在這個學校讀過四年大學,我會不知道宿舍十一點半關門?現在不過十一點。
  她又是停頓,聲音裏帶著深深的茫然無措:我們不要見麵了吧。
  不要見麵?
  葉仲鍔氣的發抖,手機都要被他捏碎。他吼起來,你非要跟我倔強?你當我是什麽人?我有一百種辦法讓你下來。
  惡狠狠的掛上電話,他下了車,朝女生宿舍走過去。幾步之後腳步忽然慢下來,
  宿舍樓門還有一個男生,懷裏捧著一大束玫瑰花,凝視大門;片刻後一個女孩子從樓裏出來,兩人緊緊擁抱,顧不得他人的目光。這種浪漫的情節,葉仲鍔讀書的時候也見得不少,都看的麻木了,此時這幕在他眼底就不是個滋味。若幹年前的他還有可能這麽做,現在大概不會了,不知道多少年沒送過女孩子玫瑰花了。
  這一遲疑,電話又響起來,公司出了緊急情況,要他回去處理。他抬頭看了看四樓,想,今天先放過你,你總不可能躲到明天去。
  結果她就真的躲開了,完全聯係不上的那種失蹤。畢竟手機在她手裏,她可以選擇不接電話。葉仲鍔越想越惱怒,她居然就這麽跑了?什麽事情都沒解決的情況下,居然跑掉了?打電話給羅羅,羅羅很詳細的告訴他,她去了鳳凰鎮旅遊,一個星期後才回來,下午五點的火車。
  接下來的幾天公司連續發現好幾起動蕩,他應接不暇,最後事情暫告一段落,他也得到幾天的假期。
  葉仲鍔已經把他跟之璐的事情想通透了,非常冷靜。他們總歸是要麵對麵談一談。他這輩子大概都沒辦法強迫她,他隻能改變自己,留給她最大的空間和自由。
  在出站口,葉仲鍔很清楚的看到她跟一個同齡的男孩子結伴而行,兩個人說說笑笑,看上去心情都不錯。他心裏有數,鍾之璐從來就不缺少豔遇,他目光不移的看著她。她穿著體恤短褲,背著書包,手裏還提著一個旅行袋,看上去絕對不輕,可並沒有讓那個兩手空空的男生幫忙拿著,最後兩人從檢票口出來,朝不同的方向離開。
  葉仲鍔思考了一下,徑直來到她麵前,一言不發。
  要分手,就絕不要見麵,這是一個真理。因為沒人預料其後發生的事情。
  理論上講,她看到他時會有什麽反應她都料到了。她可能會震驚,可能會生氣,可能會對他視而不見,這些都他的想像範圍之內,他也想好了應對之策。
  但他沒想到的是,她會震驚成那個樣子,手裏的包掉到地上都不自知;隨後她跨近一步,手臂環上他的腰,額角埋在他的頸窩,動作連貫但是生澀,但身體語言無不流露絕對的全心全意。她向來注意影響,如今在大庭廣眾之下主動示好,讓他覺得,這一個星期的苦等,是那樣值得。
  剛剛下了一場大雨,陽光明淨,水洗之後的空氣涼爽;她就像這時的空氣一樣,新鮮幹淨,身體裏散發著淡淡的幽香,讓人迷戀。
  葉仲鍔用了更大的回抱住她,手臂停留在她的背和書包之間,準確無疑的把她朝自己懷裏送了送,直到身體貼合的毫無縫隙。隨後聽到她在低聲說:仲鍔,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要跟你分手,我永遠都不會再跟你說"分手"兩個字,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吻她的額角,輕輕說,傻瓜。
 
  白牆黑瓦小橋流水的鳳凰鎮就像畫在紙上的水墨畫。不像別的地方被過度開發之後失去了本來的味道,鳳凰鎮還是古樸而且韻味流長,偶爾前來旅遊的遊客似乎都是安靜的,靜靜的行走參觀,不多說什麽話。
  之璐在此地住了幾天,拿著相機和素描本跑遍了小鎮。作為新聞係的學生,她的攝影技術非常不錯,但很多時候卻更願意用筆畫下來。例如空無一人的老街,例如沉默不語的房屋,凝重深刻的石刻。線條遊走於筆端,是另一種無法想象的成就感。
  清晨有霧,她用鉛筆在素描本上仔細的勾勾畫畫,有人叫住了她:"畫的不錯。"
  之璐抬頭一看,是個年長清臒的老者,雙目炯炯有神。他也在橋墩上坐下,拿過她的素描本看了看,問她:"你是美術係的學生?來寫生?"
  "不是的,我就是瞎畫畫,覺得比照下來要有意思,"之璐搖了搖頭,"您呢?不是鎮上的人吧,一個人來玩?"
  老人笑笑,鬢角斑白的頭發晃了晃:"跟我妻子一起來的。她的家鄉就是這裏。"
  在這樣的小鎮,在一個人的旅行中,經常會遇到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認識一些不可思議的人。例如之璐現在的感受,跟一個睿智的老者坐在橋墩上討論畫畫的技巧,河水從腳下流過,風帶起她幾縷頭發。閑聊中,她知道老人曾經是附近一所中學的美術老師。
  "沒有人陪你?"老人把素描本還給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麵,會很不安全的。"
  之璐說:"我一個人那麽多地方都去了,也不覺得很不安全,畢竟這個世界上,壞人是少數的。"
  "爸媽放心?男朋友放心?"
  之璐想了想,如實回答:"父母是放心的,男朋友......他不知道我出來了。"
  "不知道?"老人笑起來,"那他可要擔心了。"
  他肯定是要擔心的,之璐咬唇不語,鉛筆無意識的在本子上劃來劃去。一次見麵的時候她遲到了半小時,他坐立不安。
  "鬧矛盾就是這樣吧,"老者感喟,看向遠方的流水,"我年輕的時候也跟她經常吵鬧,最後才知道後悔兩個字怎麽寫的。"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之璐聽到了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事情了。一對下鄉的知青之間的青澀戀愛,最後返城的大潮來到,兩個人誰也不肯去對方的家鄉,時代環境也不允許,兩人爭執了一頓,宣告分手。那個晚上,山林起火。那片樹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有的知青都趕去奉命撲火。火勢迅速蔓延,第二天,人們在樹林裏找到那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時,她倒在地上,身上冒著煙和火苗。
  老人家看了眼天空,慢慢的說:"我知道,她跟我吵了架,很難過,所以最後義無反顧地衝進大火之中。她的燒傷得很嚴重,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眼睛都睜不開,最後醫生在她的眼皮上隔了一條縫,才能勉強的看清東西,"老人家停了停,"小姑娘,不要吃驚。在那種時候,隻希望她活著,別的什麽事情都不要緊。"
  之璐惻然:"她現在怎麽樣了?"
  薄霧徹底散去,古鎮的一切水墨畫中浮現出現;之璐的目光落在巷子深處,然後徹底呆住。她視力很好,因此,清清楚楚的看到正從巷子裏出來了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太太,臉上丘壑縱橫,有點像疤痕,也有些像皺紋。之璐最感到震驚的,是她的眼睛。她左眼睛閉著,右眼的眼皮中是窄窄的縫隙。也許因為她年紀大了,眉宇間有股安詳坦然的神態,看起來並不可怕。
  之璐愕然回頭。坐在她身邊的老者對她微微一笑,站起來離開小橋,攙扶住老太太,相攜走遠。
  
  四五年後的那個晚上,之璐側身躺在病床上,疼痛之中,迷迷糊糊的想到了這件小事,快被她徹底遺忘的這件事。
  最開始,她一直不能理解那個老太太,如果是她自己遭受那種痛苦,寧可死掉也不願意拖累家人,她怎麽就能堅持著活下來?她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但現在也許明白了。
  也許是愛情,也許是責任,或許是內疚,或許是別的更複雜的感情。不過這些完全不重要,因為事實隻有一個,就是他們再也無法分開。就像是戈壁沙漠中生長的胡楊與紅柳,紅柳纖細,胡楊高大,宛如一座座雕飾。它之所以能夠長得如此高大,因為有紅柳為它固定水分,失去任何一方,它們都不能存活。
  她艱難的睜開眼睛,看著坐在病床邊的沉睡的葉仲鍔。如果說下午他曾經徹底死心,那麽經過了這樣的變故,他絕對不會再次放開她,她也不會再離開。疼痛讓她再次閉上眼睛,她想,婚姻生活,總不會兩個人都做胡楊,第一次的失敗已經告訴她這個事實。說到底,總會有人妥協,總會有人放棄,這都是無法阻止的事情,否則,時間如何過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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