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jas:天長地久

(2008-11-26 05:56:24) 下一個
  前言
  我約何真知出來吃飯不外乎是有點無聊。當然何真知不是無聊的人,她活潑有趣,言語玲瓏,雖然有時沉默起來如石頭一樣,但笑容仍然溫暖得象春風。
  我時時同何真知說:“你的笑臉真是所向無敵。”
  她笑著看我:“不是天生的。”
  那當然,我並不相信有人能天生生就這樣笑容,溫和清晰、充滿體諒,就算天生,也不可能保持到三十歲。
  不,不是麵具。何真知對朋友從來不戴麵具。
  我們在一個小酒館喝酒,那裏的紅燒豆腐和辣子雞是我倆至愛,何況現在正值初春,新鮮馬蘭頭和薺菜十分清口,再加上家釀紅酒糟辣炒嫩蕨苗,簡直美味之至。我問何真知:“你說我們倆象不象仗劍天涯的落魄流浪客?武俠小說當中可不就是這般場景?”何真知笑著點頭,夾一筷蕨苗,吟吟笑道:“好衣美食有來處,皓腕肥來衣帶窄。”
  我撲一聲笑出聲來:“喂,罵人的話,很好聽麽?”
  她狡黠地笑:“我是奸商,你是苛吏,也不算枉擔虛名了。”
  老板小楊笑著走過來:“你們還要酒麽?再加點什麽菜?”
  我和何真知一起指著他:“奸商!”
  三人大笑。
  笑聲中我略略側頭,看到一個男孩子直直地看著我們,我很詫異,索性轉過頭去,那人倒自自然然地抬頭讓我看,我一怔,推推何真知:“那人你認識?”何真知轉頭看過去,也一怔,搖搖頭。那人微微一笑,仍然看住我們。
  一定是看兩個女子對坐飲酒好奇罷了,年紀這般小,也難怪少見多怪。我和何真知相視一笑。
  桌子上已經擺了四隻空啤酒罐,何真知並不是淑女,把啤酒當飲料,我本來嫌它澀,跟她喝得多了,倒覺出有隱隱的甘香回味來,棄了紅酒不喝,同她學豪邁。聽說啤酒喝多了易長酒肚子,回家便練收腹瑜珈自我安慰。
  說起家,何真知問我:“同租人找到了麽?”
  我剛貸款買了套新屋,裝修完畢後錢銀緊張,便貼招租,想找一個同租人分擔按揭。因為十分愛惜新屋子,對同租人要求多多。
  何真知說:“其實……”我知道她要說什麽,笑著說:“長貧難顧。”其實不過是一兩年的事,因為我甚至不想自己過一兩年清苦日子,必得要舒坦些,那就沒理由借了朋友的錢來舒坦了。不過若是葉華必定會嘿嘿笑說:“快找戶頭罷。”
  我看著何真知嘿嘿笑起來。
  她不睬我。這個人精。
  我歎口氣:“其實我的要求也不高,隻不過希望那人比較愛衛生,生活健康,不帶異性朋友回家,長得略齊頭平臉些,還有……”何真知笑吟吟打斷我:“還有?這已經純粹是一老姑婆的要求了,你有膽子說還有?”我氣結,想一想,好象也的確不太近情理,自己也笑起來。
  她倒想了一想,說:“你那屋子裝得不錯,連客衛都十分精致,樣樣俱全,如果租給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倒真不放心。這樣吧,我替你看看公司裏有誰想租房的。”
  我心想,何真知,不若你租了它。不過這個念頭方一動便被扼殺,何真知若是想買房一早已買下,她隻是願意住在公司的小宿舍裏,而且,相見好相處難,這些年我早割絕了與人過於親近的欲望。不是沒有其他朋友,但何真知算得上是我最珍惜的,最好保持適當的距離方能長久。
  何真知說:“這個周末有一個爬山活動,你去不去?”
  我想也不想地回絕:“不去,我要去看羅見。”
  回到家,覺得有點冷,到底是初春,夜裏總是清寒,風象冰水一樣慢慢滲進衣服,脫下衣服,手臂是清涼的,起著細細小小的疙瘩。
  打開電視機,剛好是一部戲的尾聲,一把男聲跌宕起伏地唱:“他早已空了心,對你的深情都看不見”,心裏輕輕一震,最近總會因為一句歌詞一段對白一個眼神心裏那麽一震,似有無限感慨湧上來,呆半晌,關了電視上床睡覺。
  夜很黑,慢慢月亮浮上來,似圓鏡子晶瑩明亮,清清亮亮柳梢頭,風一陣一陣,有歌聲小小從喉間唱出,稚嫩含糊,唱著唱著,忽然一陣心慌,低頭看到自己竟然小小手小小足,我驚駭,尖叫。
  自床上一躍而起,一身冷汗。
  窗外仍然半黑,我歎口氣,揉揉臉,春天到了,這會兒真的是春天到了。隻要一到春天,我的夢就開始活動。二十幾年來,年年如此,美夢噩夢,自初春始,秋末結束。
  車子在高速路上飛馳,窗外大片大片田地飛掠而過,青草綠秧分辨不清,樹葉倒是見著大片的嫩綠了。我握緊手中的大袋子,都是羅見喜歡的東西,其中有何真知讓我帶給他的幾條煙。
  羅見以前不吸煙,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我溫柔地想,都不記得了,隻記得他每次吸煙都會問:“我吸煙行不行?”每次我都答行,對別人可不這樣,隻有對羅見,啊,隻有對羅見。羅見是獨一無二的羅見。
  下了車再轉一輛小三輪,十分鍾後到目的地,在大門口交上大袋子檢查,一邊登記。邊上走過一行人,其中幾個看到我笑著過來打招呼:“一一,是你?來看羅見?”我也笑:“是啊。”一個小警察來讓我進候見室,和我打招呼的當中一個拉了他過去說了幾句,小警察便笑著,態度客氣了幾分。
  羅見剃著鐵青的頭出來,眉梢有點血印,我皺了皺眉頭:“你又打架了?”他也皺了皺眉:“你別管這麽多。”我悻悻:“才懶得管你。——你要不要東西?不要我管就別要。”羅見看著我:“一一你什麽時候才改了這脾氣?會嫁不出去的。”我抓起袋子,回頭看一眼門外的警察,才沒有甩到他臉上。兩人都笑了。
  問羅見:“他有沒有來看你?”羅見說:“他?我不認識哪個他。”我沉下臉:“他如果有十分不對,你就有十二分,你想想看你是怎麽對他的。”他開始不耐煩:“我的事你別管行不行?”我說:“啊,我不管,你真的叫我別管?”羅見冷笑:“你管得了我?還是管得了他?你也就隻能管管你自己。”我也冷笑:“那起碼我管得了自己,你呢?幹嗎連自己都管不了?”
  羅見軟下來:“你別每次都跟我吵架行不行?我都坐牢了。”我繼續冷笑:“沒見過你這麽笨的,人家做賊你也做賊,偏偏就你坐牢。”羅見臉上掠過一絲黯然,看了看門外,換一個笑臉:“一一,探監的人也就隻有你敢這麽說話。”我倒是一怔,這裏到底是監獄,遂閉嘴。羅見轉個話題:“有沒有帶芝麻酥?”羅見最喜歡吃芝麻酥,以前一塊一塊吃不停,我看著看著胃就開始膩起來,還喜歡吃白糖,一勺一勺淨著口吃。
  我點頭:“還有糖花生、餅幹,還有幾條煙,是好煙,有一條是中華。”羅見的眼睛亮起來:“準不是你買的,你舍不得。”我笑:“那倒是真的,買中華給你?我瘋了。人家送何真知的,她集起來讓我給你。”羅見笑:“我出去以後要謝謝她。”
  羅見笑起來眼眯眯的,隻有這個時候帶著點天真,我看著他,心裏酸酸的。
  時間過去得很快,沒有人來叫我,我看了看門外的小警察,他對我笑笑,我再逗留了一會兒,就對羅見說:“我要走了,下回再來看你,記得把東西分給同伴吃,別打架了。”羅見揶揄地看著我笑:“好象你才是老蹲似的。”我有點不舒服,怒視他,他舉手投降,忽然猶豫了一下:“一一,我好象看到夏哥。”
  我走在太陽底下,潔淨到不染塵土的監獄大院裏不少犯人走來走去,灰色的囚衣剌著我的眼睛,有獄警厲聲斥喝著。我微微低下頭,心裏劇烈抽搐,沒有辦法,每次我都不能平靜。
  忽然感覺到有人在盯著我看,我轉頭四顧,隻看到幾個獄警看了我一眼,有點困惑,然後羅見最後說的“一一,我好象看到夏哥”又在腦子裏響起來。
  可是,我搖搖頭,這是不可能的,夏為春怎麽可能會在這裏,怎麽可能。走出監獄大門,我吐一口氣,自己對自己笑了一笑,夏為春在這裏?那真是胡說八道。夏為春囂張跋扈驕傲,可是怎麽都輪不到他到這裏。
  除了去看羅見的周末,我一般都睡到午後。認識的人都知道我這個惡習,所以沒有人在早上打擾我,因此當手機狂響的時候我以為在做夢,過了半天我才從床上翻身起來,怔怔地望著手機,慢慢清醒過來就一肚子怒火,抓起來喝問一聲:“誰!”
  那邊顯然被嚇了好大一跳,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是程天恩。”我不耐煩:“你打錯了!”正要掛,那邊急急忙忙地說:“沒,沒打錯,你,你是羅一一嗎?”我皺眉想了想,才想起來是房屋中介公司介紹來租房子的人。
  何真知忽然有事回家去了,說是要半個多月,這邊中介公司倒介紹了一個挺不錯的女孩子,是剛畢業的大學生,諸證齊全,我就讓她來看看房子。沒想到她來得這麽早,真後悔沒有補一句:上午拒不接待。
  打開門,她正從樓梯走上來,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對我一笑,唇紅齒白,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帶著股天真,此時正微微眯著笑,清麗可人。我心裏還帶著的一點不快全消失了,人長得美真好啊,不是,還有,青春真好啊。
  很顯然她對我亦有好感,粗粗看了一下房子就說:“我願意住這兒,行嗎?”我把租住合同給她看,好感歸好感,醜話還是得說在前頭。
  她笑起來:“我在中介公司看到啦,挺好的啊。可是,如果我哥哥來,可不可以?”我也笑:“不要緊,如果真有男性朋友來玩,事先跟我說一聲就行了,不過,最好別在客廳呆太久。”要不然我出出入入多麻煩。
  她連忙點頭,然後說:“我今天下午還是明天早上搬進來?”我嚇一跳,連忙說:“下午,下午,早上我要睡覺。”她看一眼我的睡袍,捂著嘴一下子笑起來,說了一句:“我記得了,周末早上我不會吵到你。”我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下午她來的時候一個人搬上來三件大行李,我探頭看門外,沒有人幫忙,有點奇怪,她看見我張望,不好意思地說:“我哥哥要上班,反正東西也不多。”我點點頭,想退回房裏,卻看到其中一個行李箱上的標簽,一怔:“你不是本地人?”她笑著點了一下標簽:“是啊,我從這裏來。”我心裏一動,想問什麽,卻沒有問,轉身回房。
  當晚程天恩要請我吃飯,我婉拒,招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太過親密就不是我的準則,雖然她看上去十分可愛。
  可是她馬上又說:“那我們各吃各的?我不曉得這裏有什麽好吃的地方,而且你也沒開夥,如果不介意,帶我去一個好地方好不好?”
  我再次承認我對她有好感,要我接受一個我原不打算接受的要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帶她去一家麵館。這一家的過橋米線做得特別好,15元一碗,是我吃到過的極品——自然,我沒有到雲南現場試吃。程天恩驚喜交加,尖叫一聲:“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麵?”我一笑置之,因為我喜歡吃麵,可不是因為你喜歡吃。她埋頭苦吃,晶瑩的汗珠一下子沁出鼻尖,襯著晶瑩的皮膚,十分好看。
  一口氣吃完半碗,她才停了停,不好意思地對我笑:“我們那邊沒有這麽好吃的過橋米線。”
  我想了想:“你們那裏,哦,我記得你們的市長姓夏,是我們這裏調過去的。”
  她點了點頭:“是啊是啊。”低頭吃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說:“前陣子鬧了好大事,他兒子抓起來坐牢了。”
  我低下頭,咽了一口口水,放鬆忽然緊繃的臉,想了想問:“為什麽?”
  她不在意地搖搖頭:“不太清楚啊,大概是貪汙什麽的吧。”
  心裏好象有一點東西慢慢塌下來,胃變得滿滿的,喉嚨很緊,咽不下東西。就象,就象羅見被捕的時候,我心裏苦笑,羅見被捕根本是一早便看得到的事情,可是夏為春,怎麽會!
  我坐在床上打開電腦,怔怔地望著那個命名為“舊”的文件夾,那裏麵的東西幾百次想刪掉,可是刪掉了過了幾天又從回收站還原,換了好幾次電腦,每次都仍然不依不饒地整本轉到新電腦,雖然從來都沒有打開過,可是它靜靜地在每一台電腦裏占著一個位置,不動聲色。
  我移動鼠標,打開OE,寫了一行字:“終於得到他的消息,他和小見,在一起。”點一下“發送”,看它發出去,再看一眼“舊”,關上電腦。
  然後拿起電話,熟極而流的號碼撥出去,過一會兒,一個女聲親切地響起來:“對不起,您呼叫的號碼不在服務區內。”我氣惱地掛上,死陸鵬。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陸鵬,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夏為春。而這兩個人,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相濡以沫,可是,我想,時間是可怕的魔鬼,它偷走了太多的東西,一切都不再是從前,我們都不再是從前的少年。
  也許,除了陸鵬。
  我躺在床上,月光如水瀉進來,窗外深黑如幕,卻仿佛有柳樹在輕輕搖蕩,小小的我坐在樹上戰戰兢兢,陸鵬和夏為春在樹底下哈哈大笑,一邊伸出手:“一一,不要怕,慢慢下來,我們會拉住你的,不要怕,不要怕。”
  我的眼中,一切都不再清晰。

  第一章
  走進辦公室,葉華已經坐在電腦麵前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麽,我放下包去倒開水,說:“包裏有餅幹。”他喜吃家製餅幹,加了各種幹果,還列明不要哪些,十分刁嘴。
  我打開電腦,瀏覽新聞,忽然葉華對著屏幕哈哈大笑,餅幹屑掉了一桌,又看到什麽搞笑的了,伸出手招呼我:“快來看快來看。”我不去理會他。過一會兒,我提醒他:“半個小時快到了,你整理一下桌麵。”他仍然笑,到門後拿抹布,又歎氣:“一天中最美好的半小時又飛也似的消逝。”
  神經病。我忍不住笑,問他:“昨天整理的數字呢?這張分析表你先幫我填上,口徑表在這裏。”
  葉華嘿嘿笑:“羅一一,你是個笨蛋,為什麽要說‘幫我填上’?這本來是需要我填的表,這麽一說,我占了老大便宜。”我翻翻白眼,承認錯誤。他繼續教育我:“你應該語氣輕快帶著笑說,我今天要做歸納匯總了,你那張分析表早上能填好嗎?這裏有口徑表。”
  我悻悻然,這老小子,可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歎口氣:“葉華,你的確應該去當官。這次競聘上崗準備得怎麽樣?”
  他不理我,仍然繼續:“對我可以隨便一點,可是別人就會認為你不會說話。你……”我低喝一聲:“葉華你有完沒完?!”他白我一眼:“金玉良言都不聽,年紀活在狗身上了。”我不怒反笑:“我倒是希望年紀活在狗身上,天底下全是蒼老的狗,獨我青春不敗。”他哈哈大笑,笑聲中電話響起來,何真知笑吟吟的聲音:“一一我回來了,晚上來我家,給你帶了點東西。”葉華大聲說:“我有沒有?”我一手把葉華擋開,說:“別理他,我晚上來。”
  葉華愁眉苦臉:“羅一一你一點機會都不給我製造。”我白了他一眼:“我還想要何真知這個朋友呢。”
  葉華孩子氣起來也真是要命:“我有什麽失禮何真知的地方?”我慢悠悠說:“你比她小三歲。”他氣得要死:“這也算是失禮?這也算?女大三,抱金磚哪,知不知道?”
  我看他一眼,不理他,過一會他平靜下來,笑嘻嘻:“難道你喜歡我?”說完嗖一聲衝出去,走廊裏傳來他快活的笑聲。
  我停下手,忍不住笑起來,葉華活潑有趣,人人都喜歡他,但在工作上他辦事紮實口角穩重,又深得領導器重,才二十六歲,大家都已經知道他前途不可限量。這次競聘上崗,他的呼聲和實力可說是最高的。
  不過葉華喜歡何真知這件事著實令我頭疼。我對何真知說:“我一向主張工作和生活分開,可是因為工作我認識你,又因為工作葉華喜歡你,我怎麽分得開,可真是糊塗了。”何真知笑:“葉華還小,很快就沒影子了。”我說:“其實也不是不可能啊。”何真知笑了笑,眼神有點恍惚。我閉上嘴,何真知一定有她的故事,我不想探問,距離,我早就明白,沒有距離就沒有朋友。
  何真知問我:“羅見怎麽樣?”
  我笑:“他又打架,跟他說幾百次都沒有用,說出來要謝謝你的煙,其實那些煙拿進去他自己也吸不到幾根。”笑著有些難過,轉頭看窗外,又收回目光:“何真知,有時候想想,真失敗。”
  何真知看住我:“隻要在你心中,羅見是你最好的弟弟,其他的,你根本不必理會,世界上最重要的不過就是那幾樣東西,什麽都想要,不可能。”我苦笑了笑:“羅見有今天,我功不可沒。”她也笑:“可是我看到的是你好端端地坐在這裏,在一個不錯的事業單位做事,拿一份穩定的薪水,供著一套漂亮的好房子,兼職收租婆。”
  最後一句令我再苦惱也笑出來:“何真知!”她脆脆應一聲:“來,看我收到的禮物。”我笑:“不是送禮物給我的嗎?”她回首一笑:“這份禮物你可不稀罕。”她取出一個大袋子,嘩嘩倒出來,我一看,是全套的戶外設備,十分精致厚實,標簽上全是英文,拿起一件衝鋒衣,針腳細致精美,不用問就知道價值不菲。何真知喜歡戶外活動眾所皆知,她自己的設備也非同小可,不過比起這一套卻還是差了不少。
  我說:“咦,這是什麽禮物?生日?你似乎明年才貴庚三十,二十九歲又早已過去。”
  何真知眨眨眼:“三十生日哪有人送重禮,是我謊報了年齡。”
  我大驚:“你冒充二八少女?”
  她無可奈何:“我皮相不老,莫可奈何。”
  我嘿嘿笑:“估計是月色朦朧,燈光黯淡,化妝到位,再加上醇酒醉人。”
  她瞪著眼睛:“誰說的?是我一手拿著棍棒一手舉著菜刀,雙管齊下才得來的——禮物。”
  失敬失敬,我笑倒在沙發上。笑完了她遞給我一盒茶葉:“是上好的碧螺春,你這人有時小資,想必喜歡。”我又笑:“好好的送禮物給我都要損幾句,我倒是真相信你索禮物的方式。”她正要修理我,手機倒響了,我仔細看著幾個精致的水壺和小藥盒,嘖嘖連聲,她向我揮揮手,對著手機說:“好,沒關係,你那邊安排妥當再過來好了,沒關係。”合上手機,我睜大眼看她,她笑吟吟,不語,我繼續瞪著她,她仍然狡黠地笑,然後我狂呼一聲:“天哪,可憐的葉華徹底沒戲。”
  我並不是真的這麽關心葉華,這麽多年來,我關心的不過是自己。有人說得很對,如果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愛,就不可能讓別人愛自己。我並不是一個聰明人,要到很久很久之後才知道這一點。
  回到家中,當我聽到陸鵬的留言時,好象有很多東西呼的一下竄上心頭,拚命壓下去,才聽到陸鵬最後幾句話:“……前幾天我忘了給你回電話,你聽到留言也不用打過來了,我在內蒙大草原,收不到。不過再過兩個月我會回家鄉住很長時間,陪我奶奶,到時候再說。”
  我看著窗外,啊,陸鵬要回來了,他走了十六年,間中雖然回來過,不過是一兩天,可是這回他說要回來長住了。
  十六年前他走的時候,我們都才是韶華少年,唇紅齒白,天真燦爛,可是現在,我和夏為春已經是滿心瘡痍,一身傷痕,也許陸鵬仍然是以前的爽朗陽光,可是隻會越發襯得我們不堪目睹。
  我打開電腦,打開OE,慢慢輸進一行字:“鵬,要回來了。他,終於要回來了。”看著它發送出去,再寫幾個字:“我不知道他回來之後,我在他麵前,還是不是那個最真實的自己。”
  那個在我心中一直如同兄長一般可以讓我無拘無忌的陸鵬。
  我仿佛聽到自己細細尖尖的聲音在叫:“奶奶——,有個黑小子進來了,奶奶——”奶奶三腳並作兩步走出來,一看就笑吟吟地說:“哎呀是小鵬,快來快來。”一邊馬上回屋去拿西瓜,我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吃葡萄,兩隻眼睛防備地盯著他,他極黑、高且瘦,眼睛極亮,笑嘻嘻同我做個鬼臉,我扁扁嘴,醜怪。他於是說:“你叫羅一一。罰抄寫的時候一定很好寫。”本來不想理他,想想又說:“你才罰抄寫,再說我們老師不罰抄名字。”他蹲在我麵前:“真的不罰抄名字?那太好了,我叫陸鵬,我們以後是同班同學。”我不理他,可是他的笑容真好,我又忍不住問:“是大鵬鳥的鵬嗎?很多筆劃。”他點頭:“就是的,所以我最怕罰抄寫。”
  我笑起來:“你讀書很沒用嗎?”他又做個鬼臉:“我可不喜歡讀書了。”
  奶奶走出來,笑著說:“啊喲,你們這就認識了。一一,小鵬是——”我拍著手說:“我知道了,是陸奶奶的孫子,從新疆回來讀書,比我大兩歲,和我同班。”奶奶寵憐地看著我:“嗯,一一真聰明,以後小鵬是哥哥,要聽哥哥的話。”我看看他:“我才不聽。”陸鵬笑嘻嘻:“那我聽你的話好了。”我說:“我都不聽你的話,你為什麽要聽我的話?”陸鵬拉著我的手:“因為你是妹妹啊。”我有點高興,就說:“我還有個弟弟叫羅見,不過你不許聽他的話。”他連連點頭:“好,我就聽你一個人的。”我同他訴苦:“羅見是我叔叔的兒子,可壞了,老是欺負我。以後你要幫我。”奶奶在一邊看,笑著說:“好啦好啦,兩個人都過來吃西瓜。”
  那年我剛要上小學二年級,奶奶的好朋友陸奶奶的孫子陸鵬轉學到我班上,當時轉學到班上的同學有兩個,另一個是夏為春。
  我永遠都記得夏為春和陸鵬站在講台上的時候,朝陽從教室的大窗戶照進來,照在兩個穿白襯衫的小少年臉上、身上,一個高瘦且黑,一個矮瘦卻白,但一樣有一股飛揚的神采,隱隱的驕傲。
  夏為春,多了一份極驚人的英俊,淩越眾人,過目難忘。自小而大,我以後再也沒見過比他更英俊的人。
  他成為我的同桌。
  我同陸鵬抱怨:“我要跟你同桌。”陸鵬說:“夏為春不好嗎?”我說:“總是有女同學站在桌子前麵跟他說話,我每次都要等好一會兒才可以坐到自己位子上。”我坐在靠牆的位子,必須經過夏為春的位子才能進去,可是找夏為春說話的女同學擋在那裏,非得到上課鈴聲響了才走開。陸鵬勸我:“可是一一,你不是要入少先隊了嗎?如果因為這樣要換位子,老師會不高興的。”我歎口氣:“我知道,我隻是說說。”
  知道是真的,說說那可不隻是說說,我對夏為春可不客氣,桌子上劃了三八線,胳膊肘下壓了圓規,圓規尖頭對住三八線,夏為春一不小心就撞到圓規針尖上,時時聽到他倒吸一口氣,怒目相視。我肚子裏可痛快了,表麵上半眼都不看過去。本來還怕夏為春告狀,可是夏為春十分硬氣,到後來不小心被紮了也隻是吸一口氣,連怒目都沒有了。再後來他一下課便跑到教室外麵,直到上課才坐回位子。
  而那個時候,剛開始是因為同為轉學生,後來因為性格相投,陸鵬和夏為春成了最好的朋友。
  小學五年,我們是著名的三人行。
  那是我一生當中最快活的日子,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過那樣真正的純粹的快樂,或者,永不再有。
  月色慢慢地淡去,天際開始有亮光,我怔怔地望著窗外,意識到自己一夜未睡。

  第二章
  第二天是周末,我不需要去看羅見,可是很早便起了床,洗刷完打開門正看到程天恩輕手輕腳地用微波爐煮牛奶,她看到我咦了一聲:“這麽早,一一姐。”我看了看她的麵包問:“你不煎蛋?”她不好意思地縮了縮頭:“我忘了買雞蛋了。”我打開壁櫥,說:“這裏有。”
  程天恩高興地說:“謝謝一一姐,我給你煎兩個好嗎?”我頓了頓:“不用了,我出去吃。”在門口穿鞋子時不經意抬頭看到程天恩有點發怔的神色,有點抱歉地笑了笑:“謝謝你程天恩,不過我要去一位朋友家陪她吃早飯。”她才如釋重負,我倒是怔了怔,我給她的印象這麽嚴肅麽?真是糟糕。
  可是顧不了太多,打了車直奔東邊老城區,從一條老弄堂轉進去,弄堂的前後已經都是高樓,但後進仍然有幾十間擁有大院的老青瓦房,數進去第九間,紅漆鐵門已經剝落了好些,門軸卻仍然靈活,輕輕一推,吱呀一聲,院子裏幾個人抬起頭來,一個阿姨便笑著喚:“陸奶奶,你家囡囡來了。”
  我不禁微笑,是,我還是陸奶奶的囡囡。笑著招呼熟識的他們,一邊推開當中的門,敞亮清潔的廳子裏,陸奶奶正彎著腰在撈粥,抬頭看著我:“囡囡來吃早飯。”我走過去把手中的油條放在桌上,拿過她手裏的勺子,趕她坐到籐椅上,先撈出三個帶殼白煮蛋放在空碗裏,衝點自來水在裏麵,先放著,再取一個空碗,倒點醬酒,然後把白煮蛋從自來水裏取出來,快手快腳剝好放到醬油碗裏夾碎,再盛兩碗白粥,笑嘻嘻說:“吃飯羅。”
  陸奶奶也笑嘻嘻說:“吃飯羅。”兩人哈哈地笑。
  等到陸奶奶吃完最後一口,醬油碗裏的雞蛋還剩一小半,我再舀點白粥進去和勻了,呼啦啦吃完,最後用自來水衝淨碗筷。陸奶奶指指我的嘴,我伸出舌頭在嘴唇周圍轉一個圈,做個鬼臉,陸奶奶便開心地笑起來。
  然後我們就去後院曬太陽。
  陸奶奶坐在圈椅裏,我坐在矮矮的小椅子上,靠著陸奶奶的腿。陸奶奶熨貼的、半舊而潔淨的衣裳輕輕貼在我的臉上,她的手邊放著一本線裝書,這個時候不看,卻一定是在看著我和院子裏的花,慈祥而優雅。
  溫暖而放鬆的坐在太陽底下。每隔兩個星期,我一定要到這裏陪陸奶奶吃早飯,這麽多年來,這始終是我覺得最好吃的一頓飯。
  太陽慢慢移到我臉上,我唔一聲,轉過臉壓到陸奶奶腿上,陸奶奶的身上全無老人的氣味,洗衣皂的味道清新而潔淨。陸奶奶拍拍我的頭,含笑說:“懶囡囡沒睡醒?”我懶懶地說:“才不是,人家老了,曬太陽會出雀斑皺紋的。”陸奶奶噢了好長一聲,可以想見她點著頭的樣子:“是這樣啊。”
  我笑出來,仰起頭看她:“可是太陽曬到臉上是不好嘛。陸奶奶,我聽陸鵬說他要回來了?”
  陸奶奶笑:“那個野小子,忽然說要回來陪我,唉,管他呢,回來看看我就夠啦。難道還要小孩子們都守在身邊不成?”
  我喃喃地說:“可是陸奶奶,你不想陸鵬嗎?”
  陸奶奶歎一口氣:“想啊,怎麽不想。我還想陸鵬的爸爸,陸鵬的媽媽,可是他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啊,對不對?不過我還有囡囡在身邊呢,一個囡囡就抵得過他們仨個了。”她笑著用手拉拉我的頭發。
  我伏下臉:“不對,囡囡是最不聽話最壞的孩子,連十分之一個陸鵬也抵不上。”
  陸奶奶扳起我的臉,非常非常認真地盯著我的眼睛:“囡囡,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孩子。陸奶奶知道,你的奶奶也知道。”
  奶奶也知道麽?我望著天空,在心裏輕輕地問,奶奶,你知道麽?你還當我是好孩子麽?可是為什麽這麽多年,我都沒有夢到過你?對不起啊奶奶,我知道錯了,我錯了。我現在已經是個乖孩子了,你原諒我罷。
  我埋首陸奶奶膝上,淚水慢慢洇濕了陸奶奶的棉褲。
  背仍然是暖的,陽光透過初春厚厚的毛衣暖暖包裹著我,我模模糊糊地想,任多少淚水也會被這陽光慢慢曬幹,但那個淚跡如果不馬上洗去,總會泱黃了那一塊布,再也退不去。許多的事情就象這一塊塊淚跡,斑斑駁駁,錯錯落落。我抬起頭,陸奶奶微微眯著眼,低著頭,陸奶奶究竟也是老了,放在膝蓋上的手有粗大的筋脈突出,縱橫交錯,深色的老人斑遍布。陸鵬,你也知道陸奶奶老了,所以才說要回來陪奶奶是吧,可是我的奶奶,我再也陪不了她。
  我輕輕站起來,陸奶奶一驚,抬起頭,笑著:“囡囡要走了?”我點頭,說:“陸奶奶,我下次再來。”陸奶奶笑,點頭,摸一下我的手:“乖囡囡,笑一個,陸奶奶喜歡看到囡囡笑的樣子。”
  我於是笑,看到她的白發,忽然說:“陸奶奶,我去拿梳子幫你梳頭。”
  陸奶奶很高興,我從梳妝匣裏取出梳子,站在她身後拆開她的頭發,慢慢輕輕地梳順,一遍一遍地梳,陸奶奶的頭發還是不少,白色的柔順地歸到腦後,剛剛可以梳一個小小的髻,陸奶奶滿足地歎氣:“囡囡的手最巧,我最喜歡讓囡囡梳頭。”我微笑,這個是真的,我雙手綿軟有肉,手勢輕巧,以前奶奶也最喜歡讓我梳頭,她總嫌姑姑嬸嬸梳得不舒服,可是以前,我不肯幫奶奶梳頭,總是不耐煩。奶奶最享受的時候也不過是我站在奶奶身後幫她一遍遍慢慢梳頭,羅見坐在奶奶麵前說說笑笑地幫她洗腳,可是,羅見隔幾天便高高興興幫奶奶洗腳,我卻是隔好幾個月才幫奶奶梳一次頭。
  甚至,甚至奶奶臨終的頭發,也不是我梳的。我看到嬸嬸梳的頭發從奶奶帽沿散了幾縷下來,去拿梳子,姑姑說:不能再動了,奶奶身體已經僵掉,你再去動奶奶,頸骨會折斷,算了。我惘然地看著床上的奶奶,奶奶微張著嘴,含著一小塊銀子,好象在說:一一,你聽話啊。手中的梳子撲的掉到地上,身邊所有人的哭泣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卻怎麽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忽然嬸嬸冷冷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這人鐵石心腸,跟她媽媽一模一樣!”然後是啪清脆一聲,羅見低聲吼:“你閉嘴!”尖叫聲響起來,夾著姑姑和二叔的怒罵和勸解,我聽著聽著,望著奶奶,在心裏輕輕地問她:奶奶,我是不是真的和我媽媽一模一樣?
  奶奶靜靜地躺在那裏,再也不理我。
  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再也不理我。
  我慢慢地梳攏陸奶奶的白發,握在左手,右手順著發勢圈上兩圈,再用發網緊緊扣上,邊上別幾顆夾子,看了看,手指抿了抿發腳,放好梳子,拿了鏡子給陸奶奶看。陸奶奶笑著笑著,說:“丫頭和小子就是不一樣,囡囡這個丫頭又是數一數二的不一樣。”
  我說:“我走了啊,陸奶奶保重身體。”關上門,我走到陽光曬不到的樓邊慢慢地走著。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再也不喜歡走在太陽底下。陽光那麽刺目,渾身燥熱難當,我願意隔著那條分界線在陰地裏淡淡看著陽光在身邊飛舞。除了陪陸奶奶曬太陽的時候。
  可是陸奶奶真的很老了,我不知道還能陪她曬幾回太陽,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第三章
  葉華把兩份檔案放到我麵前,說:“這兩個公司歸我們。”我頭也不抬地笑:“好大的口氣,我們幾時發了大財?”他右手虛擊一拳:“我還沒放在眼裏呢。”
  了不起。我笑盈盈支著下巴看著他神采飛揚的樣子:“青春真好啊。”他一下子轉身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羅一一,羅奶奶?”我哈一聲,抓起筆就扔過去,他輕輕巧巧地側身接住,抱怨:“女人!”我理直氣壯:“對於女人來說,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是理所當然的事。女人可以自嘲老了,別人,尤其是男人隻應該追著捧著誇她年青,否則,活該被打死。”他嘲笑:“羅一一準則?”我伸出食指搖動:“所、有、的、女、人。你不信也沒關係,你得罪我無所謂,如果是何真知,眼角輕輕一帶,你就買塊豆腐撞死算了吧。”
  他馬上吃癟,整張臉隻剩下眼睛骨碌碌地轉,我忍住笑,忍不住說話:“何真知真是個法寶。”抓起那兩份檔案看,微微一怔。
  葉華說:“我們今天先去這一家,怎麽樣?”我低頭翻開檔案,說:“無所謂。”他拿起電話:“那我打電話安排車子了,你看檔案吧,我看過了。”他是主審,材料由他安排,自然早我一步看過,不過這批企業是這個月的計劃,我們整組人早都全部準備過,現在隻需要再細看一遍。可是我仍然抱怨:“你也該給我多點時間。”他笑:“不是,本來我們明天才開始,今天一起看檔案的,但辦公室的車子從後天起排不出來了,這兩家公司比較遠,時間又緊,就委屈你啦。”我說:“那你得表示一下歉意。”葉華笑:“好啦,請你吃晚飯。”我不放過他:“是不是要叫上何真知?”
  他抄起檔案卷啪一聲打在我頭上,憤怒地說:“王八蛋羅一一,你不給我製造機會還風言風語!”
  我哈哈大笑,但一眼看到檔案上的名字就笑不下去了。
  等我們到達目的地我已經仔細看完整份檔案,車子停下,公司辦公室負責人笑容滿麵地站在大門口與我們一一握手,葉華自如地和他們談笑,我也笑著寒喧,心裏並不是沒有不耐煩的,可是我相信臉上的笑容一定也十分自如。他們未必真歡迎我們審計,都是表麵功夫罷了,可還是需要滴水不漏。我抽空看著葉華遊刃有餘從容有度的樣子,不得不歎息任何一方麵都需要天才。
  我們被迎進一間布置好的小會議廳,空調和水果早就準備好,我們取出材料目錄的時候,門外就走進來幾位頭頭。
  葉華笑著招呼他們,我也一個個微笑著打招呼:“舒經理、林主任。”然後我看著麵前的人:“羅總。”
  他看著我,微微怔道:“原來你是副審。”
  我不語,轉過臉笑著對葉華說:“我去財務室拿資料,順便讓他們把電腦拿過來。”
  葉華說:“謝謝啊一一。”笑著眨了眨眼,和他們遞煙。我轉身跟著財務經理出去。
  手提電腦和網絡線早就準備好,我按著目錄同工作人員拿資料,一邊翻查,一邊說笑,財務室人來人往,忽然有人叫我:“羅一一?”我抬頭,呆了一呆:“趙義?”可不就是趙義和氣的臉,我笑起來:“你在這裏做事?”他笑:“是啊,領導來視查業務?”帶著幾分調侃但一點也不顯輕浮,趙義原本就是溫厚的人。我虛踢一腳,笑道:“好久不見啦,千紅怎麽樣?還在家帶孩子嗎?”趙義說:“找到工作啦,在車間裏做,孩子早送幼兒園了。”我大吃一驚:“有那麽大了?”趙義笑:“你以為呢,羅一一,你自己都說很久不見了。”
  我捧著資料走到會議室,隻有葉華和林主任在聊,林主任看到我進去,說:“那不耽誤你們工作了,有事情叫我們就是。”葉華走過來幫我捧東西,一邊說:“好的,麻煩你們了。”
  我和林主任錯身而過,他對我笑笑,說:“一一。”
  葉華看他走出去,對我笑了笑:“原來你認識羅總啊。”我也笑:“我忘了申請回避。”葉華說:“這次隻是自查,下次正式就需要回避了。不過?”我答他:“在血緣上,他是我二叔。”葉華看我一眼,不再說話,聯上電腦開始看。
  我不是忘了申請回避,我是故意來看看他的資產和公司運營。
  一個上午很快過去,下班鈴響的時候林主任來請我們去吃飯。飯桌上仍然是杯起杯落,熱鬧喧嘩,我淡淡地喝酒吃菜,偶爾說幾句話,桌麵上幾個人都十分懂看眼色,看到林主任替我擋了幾杯酒,就不再與我起哄,葉華酒量非常好,不過十分滑頭,到後來喝得臉紅紅的倒是他們一幫人。
  酒足飯飽之後的他們去休息室休息,葉華和我站在走廊上吹風。葉華說:“今天你不太一樣。”我笑了笑,不想回答,涼涼的初春的風吹著喝過酒後微熱的臉,非常舒服,我仰起頭,看著藍天白雲,說:“你知道西藏的藍天白雲是怎麽樣的嗎?清澈。”葉華笑著說:“羅一一你做夢,你這種人,西藏都養活得了你?”
  這時候林主任走過來,對我說:“一一,羅總請你過去一下。”
  我不動,他看著我,輕聲說:“他到底是你二叔。”我看一眼葉華,他好奇地站在一邊看著我,揚了揚眉,想想,隨林主任走過去。
  豪華的辦公室十分寬敞,一列沙發排在門的左側,他坐在那裏看著手中的相架,看到我進去,站起來說:“一一,坐。”
  我靠在辦公桌前,不動,四下打量。
  他歎口氣,也站在那裏,半晌,說:“一一,你最近還好吧?”我看著他。
  他說:“有空到我家來玩,羅識老是說很久沒見到姐姐了。”我淡淡笑了笑。
  他猶豫一下,說:“羅見……他,好不好?”
  我說:“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搖頭:“他不肯見我。”
  我笑了笑:“怎麽,不是應該他哭著求著要見你嗎?一個罪犯居然還有資格要見誰不見誰?這樣的闊爸爸都不見,羅見他真是瘋了。”
  他臉色微微發白:“一一,我知道我對不起羅見,可是後來你也看到了,我彌補過,也努力過。”
  我打斷他:“是,你的努力非常見效,終於成功送他進了監獄,令你不再蒙羞。”
  他看我:“我也不想,可是,一一你也不是不知道,羅見,他再不受教訓,他沒得救了!”
  我冷笑:“沒得救?誰種的因?”
  他忍耐,終於忍不住:“羅一一,如果不是你帶著他到處——,他怎麽至於到這個地步!?”
  我心中一痛,掩飾住,冷冷地說:“如果你不是始亂終棄,如果你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如果你肯給他一個家,羅總經理,如果不是因此他有父母等於沒父母,從小孤零零被扔在別人家沒人教沒人管,他會跟著我這個沒爹沒娘沒家教的堂姐到處鬼混?”
  他頹然坐下,怔怔地抬頭看著我,過半天,說:“一一,對不起。”
  我笑起來:“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因為答應過我父親照顧我沒有做到?一個連自己親生兒子都棄置不理的人,會照顧侄女?我父親的眼光一直不好,那是我的命。我可從來沒怪過你。可是羅見是你親生兒子,你為什麽不能發發善心?十幾萬嘛,你有幾百個十幾萬,要因為他拿了你家裏十幾萬讓他坐牢?羅識一輛專車都不止十幾萬吧?”
  他看著我:“一一,羅識也是你的弟弟。”
  我冷笑:“我隻知道,羅見是我相依為命的弟弟,他和我一樣都是孤兒,不象羅識父母雙全,寵愛疼溺,應有盡有。我們什麽都沒有,隻好做社會的渣滓。”
  他咬牙忍耐,半天才說:“你怎麽說我都不能怪你,我一生中最後悔的事就是沒有好好待羅見,沒有好好照顧你。到現在說這些都已經太遲,我隻想在以後好好地為你們做些什麽,我希望你告訴羅見,我不希求他原諒我,但是,求他以後好好做人、做事,我會盡全力支持他,幫他,他和羅識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一樣的。”
  我盯著他,冷漠地說:“你要做什麽,你自己去和他說。如果羅總經理沒有什麽要訓斥的,我出去了。”
  我大步走出門,回身關門的時候看到他低頭看手中相架,右手上一道刀疤觸入眼中。
  那是羅見砍的。我心中掠過一陣淩厲的憤恨,還有,悲哀。
  我坐在會議室裏繼續讀資料,記錄。心裏卻象有一團火跳躍不止,這時候的羅見在幹什麽?是種地?還是做手工?我低低歎息一聲,看著麵前的字卻記不進腦子裏,隻好呆呆地看著葉華忙碌地翻記。
  葉華喝水,看到我,笑了笑:“是不是挺累的?你放那裏吧,我這邊快做好了,待會兒幫你做。”我看著手中的筆,說:“葉華,你什麽時候升職?我真有點擔心你升了職,不再和我搭檔的話,我就慘了。”他揚眉:“你也知道啊?所以你要好好檢討一下曆年來你對我的態度,唉,人啊,是不是一定要等到失去才知道珍貴?”我被他逗笑起來,看著他,說:“葉華,祝你前途無量。”他笑笑:“你又誌不在此,不必說得類似傷感。”
  我說:“葉華,希望你記得我們曾經這麽友好,以後,以後的以後,以後的以後的以後,罩著我。”
  他高高揚起眉,很幹脆地說:“好,我罩著你。”
  我凝視他,也隻有這麽年輕吧,雖然也沉穩,還是偶爾會露出自信自負的得意,可是由葉華做出來這點狂態,並不討厭。
  葉華突然說:“剛才,你的樣子真是,太不象你。”我一怔,他解釋:“就是林主任請你去羅總辦公室的時候,你一揚眉,那股眼神、表情,非常的……”他想了一想,說:“桀驁不馴。是,就是這個詞,嘩,從來沒看到過你居然有這種表情。”
  我微笑,心裏說,你永遠都想不到我曾經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第四章  
  從酒店出來夜色已深,辦公室車子送我到小區門口,同葉華和司機揮揮手,我慢慢往家走。
  圓圓的月亮掛在柳梢,幾顆星子靜靜眨眼,春天的風帶著特有的清冷和花草香吹過來,樓房之間的花圃草地已滿是綠意和點點彩色,幾乎每個窗戶裏都亮透了暖暖的燈光,我仰頭看著,想著裏麵或者的嘻笑溫暖和飯桌上的團圓電視機前的家人閑談,微微地笑著,坐在花圃邊的秋千上輕輕搖蕩。
  真喜歡這樣的感覺,真是喜歡。特別是喝了點酒的時候,微微醺著,微微笑著,想著、向往著將來會有的也是這樣的生活:忙忙碌碌的做一桌子菜,嘻嘻哈哈地圍在一起吃,吃完了一起坐到廳子的電視前,指點著電視裏的人。一家人。那樣溫暖安平喜樂。
  羅見曾經笑話我:“這樣吧,我馬上結婚,你來做我們家的管家,也一樣。何和,你喜不喜歡和羅一一一起住?”那個時候的羅見剛剛認識何和,漂亮溫順的何和,羅見最愛的女孩子,他就老是提結婚,喜孜孜的樣子,何和羞羞的,低低說:我喜歡姐姐同我們住一起的。我一腳踢過去:“你去死吧,想讓我嫁不出去?”羅見笑嘻嘻:“那麽你快出去找男朋友呀。”他抱著何和作勢親嘴,斜著眼嘻皮笑臉看住我,我微笑著不動聲色也看住他,於是他暴笑起來,何和早就掙開到一邊,也撐不住笑,我於是斜斜倚牆,一手拈煙,作豔女款:“你請得起這樣的管家嗎?”
  那時羅見才22歲,何和19歲,一個高大清俊,一個嬌小柔美,兩人站在一起,也就是一對金童玉女。
  我眼中微微有點濡濕,那時候羅見跟我說,很困惑地說:“一一,何和家裏人不喜歡我。怎麽辦?”可是何和非常非常喜歡羅見。我於是問何和:“你為什麽喜歡羅見?”何和眨著眼輕聲說:“羅見真的對我好。”可惜什麽叫做“好”,每個人的理解是不一樣的。我去找何和的父母,他們說:“對不起,我們何和跟你是不一樣的。”
  我知道不一樣,天上的雲怎麽會和地上的泥是一樣的呢?雖然那個時候,我已經是醫院裏的小會計,可是舊日聲名依然一查便知,羅氏姐弟被至親都當作是汙點,特別是羅見。別人都說羅一一雖然也是一個混混,但天資實在聰慧,在和那幫惡霸鬼混的同時仍然有優秀的學習成績,仍然順利考上大學,順利分配工作,可是羅見卻一事無成,職高混得一紙結業,四處打工賭錢為生。而且,羅見的斑斑劣行令生身父親都深以為恥,再不理睬,誰會由得自己掌心肉一般的嬌女和他在一起?
  可是何和,何和說:“不,我一定要和羅見在一起。”可愛的何和。
  我搖搖頭,仰著的臉上有一絲涼意,該死的酒。
  忽然有一個聲音從不遠處響起來:“一一姐?”我匆忙用衣袖掠過臉龐,轉頭看著小路上走過來的人,是程天恩,還有一個男子。程天恩活潑地笑著說:“一一姐,這是我哥,程天舒。他老說很忙很忙,終於有空來看我了。”月光下的程天舒長身頎立,挺拔英俊,眉目卻似曾相識,我一怔,他伸出手來:“羅小姐,你好。天恩給你添麻煩了。”我皺眉想了想,卻想不出在哪見過,有點困惑,程天恩叫我:“一一姐?”我醒過神來,看到程天舒伸出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伸出手:“你好。”轉頭看一眼程天恩正嘻嘻地笑,忽然醒悟過來,這可不是同程天恩相像麽?忍不住也笑起來。真夠糊塗的。
  程天舒忽然笑了笑:“羅小姐,我好象在哪見過你。”
  我倒笑了:“這有可能,我的工作經常跑各個公司,你是做什麽的?”
  他正要說話,程天恩攀著他的肩笑嘻嘻伸過頭來:“我哥是獄警,就在咱們市郊的勞改農場工作,專門負責打那些勞改犯人,哈哈哈。”
  我心裏一震,估計臉色也變了,可是天黑,他們沒有查覺,隻是程天舒輕輕打了一下程天恩的頭:“跟你說過不要亂說話,哪有這種事。你這個臭丫頭!”聲音語氣都是愛寵的,程天恩縮了縮頭,仍然笑嘻嘻,抱著哥哥的手臂對我說:“一一姐也跑農場麽?”
  我閉一閉眼,說:“勞改農場也屬於注冊公司,當然也去過。”
  程天舒輕輕噫了一聲:“記起來了,那次聯誼的籃球賽,你是組委會負責人之一,所以我記得你,不過我隻是打籃球的,你肯定不記得了。”
  我笑了笑:“可能。”去過那麽多次,被見到了也是尋常事。我看一眼程天恩,縮回想說的話,這真是個幸運的女孩,想必在家中也是掌中珠。
  我想我的性格是有了很大的變化。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會馬上吊兒朗當和盤托出再惡意諷剌,看著他們下不了台,然後冷冷地笑幾聲,帶著幸災樂禍。
  程天恩把她哥哥送走後我已經坐在家裏沏了茶在喝,酒意已經有點消散,頂討厭的應酬仍然不能避免,真是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煩惱。
  但是。我禁止自己抱怨,能得到今天的生活,不能再抱怨了,就算我是差點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可是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我是應該感謝上天給我機會,雖然這機會也並不是太過光明。
  想起葉華時不時會問我怎麽認識何真知的,不禁苦笑,我的回答是瞪著眼睛說:“男孩子不要太八卦。”他嗤之以鼻:“幹嗎跟踩了尾巴似的。”我說:“我隻有尾骨,沒有尾巴。”
  怎麽認識何真知的?何真知見到我最悲憤的一幕。
  那個時候,我被逼到了盡頭,在醫院院長辦公室裏,代院長冷冷說:“廟小菩薩大,這個醫院看來還真容不下你這尊大菩薩。”我顫抖著聲音:“你這是什麽意思?”他不屑地笑,把手邊的單子扔到桌上,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這是你兩個月來弄錯的單子和結算錯誤報告,醫院決定給你處分,損失的錢從你工資裏扣。如果你再這麽粗心不負責,我也沒有辦法了。”嘴角微挑,帶著冷冷的譏誚。我渾身發抖,睜大眼看著那些單子和報告,那都是些什麽?我在這裏做了三年,三年來從來沒出過一分錢的差錯,三個月前說是工作協調把我調到門診部,這兩個月的結算和醫院單子就莫名其妙地一再出錯,可是我當時核對再三,根本就沒有錯!
  我辯解:“不對的,我根本就沒有弄錯過。”他不語,隻閉著嘴冷漠地看著我,然後說:“你可以出去了。”我僵立著,定定看著他,他走過來開門,站在門邊等我出去,我慢慢走過他身邊,他忽然低聲笑了笑,淡淡道:“要替天行道,也要看看自己配不配。羅一一,你別以為沒有人知道你的底細。”
  我霍然回頭,他篤定地看著我,意態悠然。如靈光一閃,一下子全部明白了。管食堂帳的同事產假。讓我兼管食堂帳。帳麵上的大筆不明進出。醫院正建的新大樓。正副院長被拘留。我被調離辦公室。
  他們,他們以為是我!我的底細?當初放心讓我兼管食堂帳也是因為知道我的底細,知道我本不是個正人君子,不會有專業操守,黑白對我沒有意義吧?
  我倒是真的沒有去理會這些,關我什麽事?能有幾個地方是清白的,我管這種閑事做什麽。
  可是我真糊塗,我也真榮幸,居然會被當作是替天行道的人。我象嗎?我從頭到腳看自己,沒有一個角落象。
  他仍然譏誚地看我,眼中全部是戲弄。我忽然笑了,真有趣。我笑得彎下腰,真是太有趣了。我該怎麽說,怎麽做呢?畢恭畢敬地說:“是,我以後會仔細。”有用嗎?我會“一直錯下去,失職下去”,直至院方忍無可忍,我毫無背景,他們也不必再忍。
  我一直笑,一直笑,走到辦公桌前抓起那堆單子看著笑,走到他的麵前,盯著他的眼睛笑,然後狠狠撕碎,一把摔在他的臉上,紙片飛舞,我笑著說:“這真象墓碑上的紙錢是不是?不知道是我的還是你的?我看我一定比你活得長,這把紙錢就奉送給你了,好好享用。”然後我逼近他,仍然笑嘻嘻地低聲說:“不是知道我的底細嗎,還敢耍我?信不信我讓我的哥們毀了你?或者,毀了你兒子?”他看著我,呆住了,臉色大變。
  我仍然笑著,笑聲冰冷,大聲說:“別以為穿了白衣服自己就是天使,你這種人髒到七竅心髒流的都是黑血!你沒有辦法?不用謙虛,你太有辦法了。不過沒關係,老子不幹了,你?你給老子當心點!”我惡狠狠盯著他看,然後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我揚長而去,臨走前看到一個女子詫異地站在門邊。那一番話估計她全部聽見。
  她就是何真知。
  我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忽然腦子冒出一句荒唐的話:“我不做流氓很多年。”悲憤到極點的心裏也忍不住一懈,禁不住自嘲:瞧,為什麽不當流氓,當流氓還能做院長心腹呢,至不濟,他們是金鑲玉,我是爛缸瓦,怎麽也得忌著我不是?
  可是,可是我要聽話啊。奶奶已經被我氣死了,那個世界上最疼自己的人已經被我氣死啦,她臨終前說:一一,你要聽話啊。
  我怔怔看著路口車水馬龍,仿佛看到小小自己蹣跚學步,小小自己小步小步走著,仰起頭:“奶奶,奶奶,我要吃棒棒糖。”我也曾是那樣的玉雪孩兒,是奶奶懷中的瑰寶。
  車喇叭響起來,我一驚,看到一個小小孩童指著這邊小店叫著什麽,已經走到街當中,正有車子疾馳過來,對街有人驚呼,我腦子一空,身子已經衝出去,右手攔腰抱起孩子,一個打滾,車子擦身而過,隻覺左臂一陣劇痛。
  接著是一陣忙亂,孩子被一個老婦接走,驚痛失色,隨即一迭連聲問我:“小姐你怎麽樣?手怎麽樣?”司機下車一邊解釋一邊連連道歉,旁觀者越來越多,七嘴八舌不曉得說些什麽,而我的手臂被擦破一大塊皮,大顆血珠從發白的皮下一顆顆滲出來,很快連成大片滴在地上,有人叫:“快去醫院,醫院就在邊上。”我下意識活動一下手和腳,根據以往的經驗,沒傷著骨頭,忽然笑了笑,隻是皮外傷,不過可能破相。這時一張有點熟悉的女子的臉伸過來,手扶住我:“羅一一,我陪你去醫院。”
  我百忙中看了她一眼,倒馬上認出就是院長門外的女子,我幹脆地說:“不去,我怕他們下毒。”她一怔,臉上現出笑容,對司機說:“麻煩你,我們馬上去另一家醫院。”司機張口結舌,倒是迅速啟動車子。那女子撕下裙幅熟練地紮住我的手臂,笑著說:“這下可以走了罷?”
  是那樣認識的何真知。從此成為朋友。

  第五章  
  門咯的一響,程天恩笑嘻嘻地進來。我回過神,低頭喝茶,她探頭說:“怎麽不開電視啊?”我笑了笑:“剛坐下喝點濃茶。”她跑過去打開冰箱拿了杯果汁,說:“一一姐,晚上喝濃茶會睡不著的。”我說:“沒有辦法,剛剛喝了點酒,挺上頭的,喝點濃茶解一下。”她跑過來:“我看到有醒酒茶賣的,那個比較好哦。”我倒笑起來:“不用啦,我又不會天天喝酒,弄得跟酒鬼似的多誇張。”
  程天恩伸了伸舌頭,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倒是。一一姐,你說我哥帥不帥?”這小妮子轉話題倒是挺快。和她相處久了,覺得這小女孩單純可愛,比同齡的女孩子多幾分嬌憨,卻也多幾分懂事,不禁暗暗慶幸找到這樣一個好同伴,便也經常說說笑笑,說實話比之從前習慣的清冷來真有點溫暖的感覺。
  我側頭看著她:“很帥。而且跟你很象。”
  程天恩拍手笑起來:“是啊是啊,我們倆長得可象了。小時候人家都以為我哥是我姐姐,冬天的時候戴上帽子就十足十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大家都逗他,叫他小姑娘。後來呀,他死活都不肯戴帽子,還故意把頭發剃成板寸。那時候我最愛捉弄他的就是偷偷從後麵給他戴上帽子,把他氣得要命。”
  我看著她得意洋洋的樣子,想想也忍不住笑起來。程天恩做個鬼臉:“有一次我生病,病得挺厲害,大家都急得很,我就借機非要哥哥戴帽子給我看,他一點辦法也沒有,隻好自己乖乖戴上帽子,坐在我床麵前,愁眉苦臉的,好笑得要命。”
  “再後來,他長大啦,眉毛越長越粗,嘴也越長越大,臉也越來越方,戴上帽子也不象姑娘了。現在就是‘帥’!”她眉飛色舞地形容。
  我笑盈盈看著她漂亮的眉目飛揚著,舞動著,最後下一個結論:“我覺得所有的明星都不如我哥長得帥!”
  我撲一聲嗆了一嗓子茶水,又笑又咳。程天恩衝過來把我手上的茶杯拿開,替我拍背,一邊說:“一一姐你不相信我也不用這麽不給麵子嘛。”我越發笑不可抑,咳得不得了,一把推開她:“遠點,讓我咳好了再說話。”
  半晌我才停住咳,看著她擠眉弄眼地喝果汁,忍不住又笑:“我發現了,你誇你哥小時候長得漂亮,又說你們倆長得象,敢情是繞著彎子誇自己漂亮呢是吧?”她哈一聲,湊過臉來:“一一姐覺得我不漂亮麽?”
  這張眉黑睫長、唇紅齒白清麗的臉,誰能說它不漂亮?我輕輕打一下她的頭:“誰都知道你長得漂亮,可這得歸功你父母,你還能有什麽成就不成?”程天恩嘻嘻一笑:“就是啊。可我爸媽也得歸功於他們爸媽不是?那多麻煩,幹脆就歸功給自己得了。瞧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可我也保存得多好哇。”她揉揉自己的臉,拍拍自己的胳膊,還拉拉自己的頭發,轉一個身:“這質量多好啊。”
  我揶揄:“有沒有通過ISO2002質量認證體係?”她睜大眼:“是ISO3002才對。”
  兩人笑成一堆。
  被她一通攪,原本因著白天的事和酒意激起的低沉情緒恢複如常。我在OE上寫:“同住的女孩十分可人,惜乎自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青春時光。但是後悔不能挽回的事多想無益,現在我總算已經學會告訴自己平淡些,再平淡些,然後平靜。”
  我長長籲出一口氣,平躺在床上,看著窗外圓月清明,對自己笑了笑,閉目睡去。
  似有夢境依稀仿佛,我太累了,迷迷糊糊聽到有輕輕歌聲自耳畔繞來,皺皺眉,對自己說,做夢呢,好好睡罷。身子有些冷,裹緊了被子,歌聲仍然輕輕盤旋,卻看不清一切。
  第二天上班頻頻打嗬欠,葉華好笑地看著我:“又沒睡好?女人要保養啊——”在我扔出筆之前躲得遠遠:“你也太霸道了吧?什麽話都隻能你自己說,別人提也提不得,這麽凶的女人,真過份!”我惡狠狠:“昨天你要是幫我代掉那幾杯酒,我就不會睡不好了。”他簡直要叫撞天屈:“小姐,我好象記得那幾杯酒是你自己要喝的。”我說:“你就不能擋住我嗎?”他氣得說不出話,作勢抖著手指著我:“你你你,你這個惡女!”
  我看也不看他:“今天什麽時候出發去另一家?”葉華說:“今天我們去稅務局幫忙找補充資料。”我一怔:“什麽?”葉華扮一個鬼臉:“我們屬於流動人工,無償借用。”神經病,我翻翻白眼:“那也是指的我,葉華你指日飛升,哪敢用流動人工褻瀆你。”他大笑:“對對,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放心,我說過罩著你。”我終於成功把一支鋼筆扔到他身上,笑嘻嘻道:“我可沒說你得道,隻不過說你飛升,也即是升天罷了。”輕輕哼唱:“左手一隻雞,右手一個娃,背後還跟著一隻大黃狗呀,噫呀噫得兒喂。”葉華臉上有點哭笑不得,隨即歎口氣:“羅一一,上班時間不要這麽活潑可愛隨時隨地唱情歌行不行?”
  我哈哈大笑,馬上又板起臉:“我就知道黃毛小兒說話不算數,還沒飛升呢,就擺起官架子來了。”葉華老大一個白眼送過來:“是,羅奶奶。我們該出發了。”
  取補充資料的活並不象想像中這麽簡單,走進票證庫房的時候我們有點發怔,偌大的庫房裏已經有五六個人在一大堆的票證帳冊中查找,地上堆得滿坑滿穀,陽光從窗外鋪滿半間屋子,翻找時帶動的細塵在陽光下飛舞不息,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帶我們去的小頭兒抱歉地說,因為剛剛搬了新大樓,檔案和原始資料還沒整理好,所以查找起來十分困難,隻好讓我們一起協助。看了一眼葉華,他端正的臉帶著理解的笑容,不斷點頭,並笑著插幾句話,讓氣氛變得輕鬆,這個人,工作起來就是工作的樣子,我服。咧了咧嘴,我翻開自己的目錄開始羅列。
  隻要靜下心來,一切也就可以平心靜氣地做下去,我靜靜地一堆一堆翻找,一邊把翻找過的按順序幫忙略為整理好交給他們歸檔,他們十分感謝,大家笑容滿麵地邊做邊說話,偶爾講出幾個笑話,倒也十分輕鬆愉快。
  當中有個活潑的女孩,對另幾個人說:“我最眼紅你們,空閑起來整天看報紙聊天。”那幾個人年紀略大,笑著說:“可是我們忙起來是沒日沒夜的,就象上次福利企業年檢,核對完殘疾名冊,還要對人頭,他們三班倒,我們也是三班輪候,守在門口一個一個對名冊。另外如果出差查案子,才真是日夜弗得休。”她輕輕仰著頭:“唉,我還是喜歡你們的工作。”一個男孩子擠擠眼:“找林局長求求情,跟我們走。”她哼一聲,跳起來,學著那林局長的樣子:“我知道,他就這麽著:什麽?女的?不要不要不要,女的要來幹什麽?女的能幹什麽?不要不要不要,別跟我提女的要進來,我們這裏,不要女的!”她叉著腰:“就跟有人要他的命似的,女的!真沒天理,他怎麽就能生個兒子呢,就該讓他養個女兒!女的!”她學得十分象,另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我們也忍俊不禁,她衝我們擠一擠眼,笑嘻嘻說:“所以說,這世界上男人已經夠會欺壓女人,女人一定要幫襯女人。”那男孩子笑著說:“謝謝天,幸好你不是局長,不然我們還有活路。”他轉過頭對葉華說:“嶽真的論調是:男女有糾紛,一定是男的錯,就算女人做得不對,那也一定是男人錯在先。可怕得很。”
  葉華還沒說話,我搶先說:“這個社會上男人太占便宜了,對女人讓讓步也是應該的。”男孩子吐吐舌頭:“我可沒指望你幫我們說話。”
  嶽真一拍我肩膀,笑嘻嘻:“bingo!”
  這樣說說笑笑,一下子便過了一整天,葉華說還要再來兩天才可能大功告成。我倒也不介意,對他說:“知不知道,那個嶽真,一定是個看亦舒的。”他一頭霧水:“什麽舒?”我大笑:“這個人的書男孩子大半躲之不及,不過如果不躲又肯看的,絕對是個百分之八十好男人。”我衝他擠擠眼:“不妨找來看看,或者何真知會愛上你也說不定。”他嗤之以鼻:“你以為每個人都象你這樣幼稚,那個人是神仙?寫的是仙書?秘籍?”我一本正經:“是失傳已久的天書,足以打通你任督二脈,從此天人無敵,手到擒來。”
  他的表情分明當我是大麻瘋,我拍拍他的肩,忍住笑:“你別說我不幫你啊,這會子是真的在幫你,你又不信,做人難,做人可真難,左右不是人啊。”我轉開頭,喘一口氣繼續笑,卻看到有一個人正站得遠遠看著我們。
  是一個男人,看到我注目,他大步走過來,站在我麵前。
  高大的身形,破舊的牛仔褲,厚T恤,短風衣,黑黑的臉上帶著笑,眼睛極亮,牙齒極白,整個人隨隨便便,顯著有些粗糙,但粗糙中有一種明朗的原野氣息象陽光一樣撲麵而來,有點熟悉的感覺,我皺著眉。
  他低下頭,把笑臉湊近,笑嘻嘻:“你叫羅一一?”
  我腦際一閃,指著他,想叫出名字,卻忽然哽住,看著他高高大大地站在麵前,那樣熟悉,卻那樣陌生。十幾年不見了,雖然近幾年我們時時通電話,在電話裏一如往日那般親近、隨便說笑譏嘲,但麵對麵的時候,電話裏的熟悉感覺全然消失,那種濃重的陌生感覺一下子橫亙當中,他根本不是我印象中的那個人,不是那個又高又瘦又黑卻總是拉著我的手護著我依著我的少年。
  風在我們中間穿梭,仿佛逝去的時光匆匆而過,再不回頭。
  他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但臉上有憐惜的神情,他低頭看著我,伸手拉住我伸出去指著他的手,輕輕笑著說:“羅一一,我叫陸鵬,大鵬鳥的鵬。”

  第六章  
  當然我們沒有象小時候那樣手拉手回到陸奶奶的家,我回過神來同葉華再見的時候,陸鵬已經叫了一輛車。
  一路上什麽也沒有說,我的心裏有一層薄薄的尷尬,看一眼陸鵬,他笑笑看我,又看著窗外,下車的時候才說了一聲:“變化真大。”我張了張嘴,本能反應是笑罵一句:“你那狗嘴裏是說我紅顏蒼老嗎?”不由自主卻閉上嘴,笑一笑。
  陸奶奶正在廳裏擇青菜,滿是皺紋的臉上專注認真,看到我們並肩走進去,馬上浮起歡喜的笑容,說:“囡囡,小鵬剛才打電話給你工作的地方,說你出去了,怎麽找到你的?小鵬還真厲害。”陸鵬輕輕環著她蒼老瘦薄的肩,笑嘻嘻說:“那可不,您的孫子當然最聰明伶俐。”陸奶奶笑罵:“你還聰明呀?你打小就不如囡囡聰明,放學做作業老讓囡囡教你做數學,你這笨腦子忘了?”陸鵬摸摸腦袋,嗬嗬笑:“跟一一比是要差點,不過奶奶你也別把你孫子說得這麽差呀,很沒麵子的。”
  陸奶奶笑出聲來,伸手輕輕拍打陸鵬的背,滿臉寵愛:“你這猢猻,猴子!”
  我靜靜地站了一會,拿過陸奶奶擇了大半的青菜盆子,走到廚房水池邊,說:“我來。你們聊吧。”
  我快手快腳擇好青菜,洗好,拿過砧板和菜刀,把青菜、肉、番茄等細細切好裝盤,再打開煤氣,倒油,開始炒菜。
  廳裏有細細說話的聲音,我心裏不知為什麽也細細的一抽一抽,趕忙甩甩腦袋專心配料,一樣一樣倒入鍋裏,炒三丁、回鍋肉片、清炒油菜,陸奶奶早已燉好一鍋蘿卜骨頭湯,還有,番茄炒蛋,我正要揚聲問雞蛋在哪裏,陸鵬已經從身後遞過一碗調好的蛋糊,笑著說:“還沒放鹽。”我順手接過來,倒進一點酒和鹽,刷刷刷攪幾下,倒入熱油鍋。
  陸鵬靠在廚房門口,看著我,也不說話。我漸漸有些局促,那層陌生和尷尬的感覺又出現在兩人中間,陸奶奶走過來,笑著說:“咦,怎麽不說話,這麽久不見了,生疏了吧?”陸鵬說:“怎麽會,我倒覺得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有點怕一一。”
  我忍不住一笑,說:“把菜端出去吧。”陸鵬輕輕嘿了一聲,笑道:“得令。”一手一隻盤子走出去。陸奶奶側身讓過一邊,笑著嘟噥:“這個孩子。”
  等我把最後兩碟菜端出去,陸奶奶已經舀好蘿卜湯,在擺筷子,陸鵬正看著麵前一碗滿滿大海碗的白米飯似笑非笑。
  我看著那個小麵盆子似的大海碗,忍了忍,終於撲一聲憋不住笑出聲來,陸鵬無奈地看我一眼,我放下碟子,退後幾步,哈哈大笑。
  陸奶奶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大概以為我心情好,笑著說:“小鵬,囡囡做菜可好吃了,快嚐嚐。”
  陸鵬忍無可忍,大聲說:“奶奶,我不要吃飯,我要喝酒!”
  陸奶奶一怔,恍然大悟,眉開眼笑:“我差點忘了小鵬都長成大人了,我去買酒。”陸鵬忙攔住她,說:“我去我去,您就坐著罷。”一邊低聲咕噥:“您可沒忘,瞧這一大碗飯。”
  我笑著攔他:“你不熟,我去。你要喝什麽酒?”他苦著臉低聲說:“什麽酒也不拘,其實我隻是不想吃這一大碗飯,先喝酒糊弄過去。”
  我轉身出去,一邊怎麽也憋不住笑聲,哈哈哈哈。
  外麵夕陽還有餘輝,老弄堂映得金黃金黃,自行車鈴聲不停地從巷頭響到某一家門口,於是停下來,嘻笑聲、學生的打鬧聲、聊天炒菜聲,加上滿滿的菜香四處溢出來,我的心情變得非常好,輕捷地走到附近小超市,買了一瓶幹紅,幾罐啤酒,想了想,又買了瓶二鍋頭和花生米、一小瓶雪碧,才往回走。
  回到家,陸鵬接過去,看到二鍋頭眼睛亮了亮,衝我嘿嘿一笑,幾個杯子已經洗淨放在桌子上,我先打開雪碧倒在一個杯子裏,放到陸奶奶麵前:“陸奶奶,這個給您喝,咱們給陸鵬接風。”陸奶奶高高興興地說:“好呐。”
  陸鵬問我:“你喝幹紅?”我抄過啤酒,說:“幹紅和二鍋頭是給你挑的,我喝啤酒。”他嘖嘖兩聲:“要不你也喝這個?”他晃晃二鍋頭,我切一聲:“我倒怕你不夠,別跟我搶啤酒就成。”
  他搖頭:“我可不敢,那不跟虎口裏拔牙似的。”
  我順勢把啤酒罐扔過去:“你又罵我母老虎!”他熟練地接住,哈哈大笑:“我沒罵,你自己喜歡不打自招。”
  陸奶奶笑嘻嘻地抿一口雪碧,笑嘻嘻地看著我們。我坐下來跟她說:“你不知道陸鵬有多討厭,每次在電話裏都惡心我、笑話我。一個大男人,就隻會欺負我這等弱質女流。”
  陸鵬裝好花生米,揀一粒拋進嘴裏,笑著說:“我那是報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報的是小時候的仇,奶奶你記得不,小時候一一老冤枉我,老害得我讓你揍。那時候我一看到她轉眼珠子就心裏發怵,不知道她想什麽鬼點子。”
  我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陸鵬笑,夾一筷雞蛋放在我麵前的小碟子裏,說:“其實我最怕你不肯教我做題。”我看著麵前的雞蛋,模模糊糊想起小時候每次和陸鵬一起吃飯,他總喜歡把他自己喜歡吃的菜夾到我碗裏,我們喜歡吃的菜也大半都一樣。我說:“也隻有這一樣可以拿得住你。”
  陸鵬搖頭:“哪裏,你美麗可愛聰明伶俐足智多謀冰雪聰明機智善變……”
  我笑:“陸奶奶你看,他一離開你就這樣口甜舌滑,滿嘴胡說八道。”
  陸奶奶開心地笑著說:“不會啊,小鵬沒有說錯呢,我們囡囡可不就是這樣子的?”
  我一怔,陸鵬笑著看我,滿臉愛惜。
  少年的時光終於慢慢的、慢慢的回來。我們之間,別後的時間仿佛被時間大神抽去,可以不計。
  夜了,陸奶奶累了一天早早便去睡了。陸鵬和我一人拿了一罐啤酒坐在後院裏,後院同兒時沒有太大區別,隻是重修了院牆,花草依然蔥蘢,幾枝重瓣月季在月色春風下輕輕搖曳,很安靜,我們默默不語。
  這裏曾是我們玩鬧的天地之一,另一個地方就是我和我奶奶以前住的地方。寬敞的小院子,一起坐在夕陽下做作業,摘花蟲,抓蟋蟀,爬樹,趴在吊井邊看浸在冰涼井水裏的藤籃,藤籃裏一隻大西瓜。把長皮筋綁在陸鵬和凳子腿上跳皮筋,有時候,夏為春也會和陸鵬一起站在那裏當道具。但是夏為春,當皮筋往上挪的時候老是趁我一邊跳一邊不注意時就往上舉,我的腳就總是勾住皮筋中斷,氣惱起來就去推他,一直把他推倒在地上,他就嗬嗬地笑,爬起來和陸鵬一溜煙跑掉,陸鵬一邊跑一邊回頭笑著望我,做一個抱歉的鬼臉。
  夏為春。
  這麽多年了,我的心裏仍然隱隱地疼痛,象一根線始終鬆鬆地扯著心髒,平時若無其事甚或不記得了,可是一想起一提起,那根線就繃緊,一下一下拉扯著心髒。疼。
  我喝一口啤酒,冰涼的液體苦苦地滑過食道,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真圓,團圓的月亮。
  就象三年級時的那個月亮。
  那天下午我和陸鵬夏為春去郊外抓知了玩,郊外視線非常開闊,一望無際,農田錯錯落落,在交界的地方有一個略為濃密的林子,林子裏的有些樹已經很粗,我在樹下麵用網兜抓知了,陸鵬和夏為春就爬到一些較粗的樹上去,他們站在高高的樹椏間,大聲叫,笑,還衝著開闊的遠處大喊,非常的放肆無忌,我眼紅得不得了,也不管自己隻會爬矮樹,偷偷放下網兜找了一棵看上去彎彎曲曲的老柳樹往上爬,踩著粗凸的樹皮,輕輕巧巧地爬上一個樹椏又一個樹椏,最後得意洋洋地站在一個高高的樹椏間大喊:“我是羅一一……哈哈哈哈……我比你們爬得高——,我最了不起!”陸鵬和夏為春回頭看到,也哈哈大笑起來,叫我:“羅一一,了不起的羅一一!”
  坐在那裏看著遠處的天地,風呼呼地吹過來,太陽絲絲縷縷經過柳樹曬下來,非常開闊舒爽,我不肯下去,扯了柳葉吹柳哨,嗚嗚地響,陸鵬和夏為春卻爬上爬下抓了很多知了,在樹下用火來烤,烤好了,用大樹葉捧了爬上來遞給我吃,我雙腳垂下樹椏,得意地說:“我是哨崗,我幫你們找目標。”夏為春嗤之以鼻:“你還是乖乖坐著罷,別掉下來就謝天謝地。”我做個鬼臉:“我才不會。”
  可是會的。我忽然發現下樹比上樹難多了,看著腳下那麽高的樹,我的腿忽然開始哆嗦,不曉得樹椏和樹椏間那麽長的距離我是怎麽爬下來的,又該怎麽爬下去呢?我呆在樹上,怎麽也不肯下來,卻硬著脖子說上麵很舒服,我要多呆一會兒。他們倆也樂得多玩一會兒,反正夏為春父母不在家,我和陸鵬的奶奶知道我們在一起就不太管我們。
  夜慢慢地黑了,遠處的炊煙升起來了,很圓的月亮爬上來了,看了一會兒那個漂亮的圓月亮,知道再不回家就太晚了,我看著樹和地之間的距離,終於露出害怕的樣子,站在樹上戰戰兢兢,陸鵬和夏為春怔了一會兒,於是就在樹下哈哈大笑,夏為春笑得最開心,前仰後合。陸鵬伸出手:“一一,不要怕,慢慢下來,我們會拉住你的。”我仍然不敢。夏為春笑夠了,也伸出手:“一一,別怕,大膽一點,抱住上麵的樹椏,腳使勁往下夠。”我按著他教的法子,腳怎麽也夠不到地方,手也快抱不住了,又急又怕,眼淚直打轉,在我就快要鬆手的時候,一隻手抓住我的腳擱在一個踏腳的地方,我踩一踩,慢慢抱著樹幹滑下來,終於站在較低的樹椏上,站穩了低頭一看,夏為春站在下一級樹椏上抬著頭嘲笑地看著我,我忍不住的眼淚啪啪掉下去,嘴裏卻惱怒地說:“不要你幫,討厭的夏為春!”
  他快手快腳地爬到再下一級樹椏,說:“不幫就不幫,你自己下來。”我咬著牙,按剛才的樣子再往下爬,那隻手又來了,抓著我的腳踝往下麵的樹椏上擱,我使勁兒踢,尖叫:“討厭!不要你幫,我自己會下來!”象是踢中什麽,陸鵬驚叫一聲:“一一!”一個重物墜地的聲音,我心裏一慌,來不及朝下看,腳踩實了迅速滑下來,再下一級也不知道是什麽下來的,等我糊裏糊塗地爬到地上,看到夏為春躺在地上,一隻腳的腳尖反向腳後跟方向,疼得滿臉是汗,陸鵬蹲在地上看著他的腳,一臉的焦急。
  我驚得呆住了,剛才因為害怕沒有流盡的眼淚啪啪地掉在夏為春的手上,夏為春咬著牙罵我:“你這個笨蛋!不會爬樹還要爬,丟臉!”我看著他的腳,嚇得不敢再說什麽,陸鵬對我說:“一一你在這裏陪夏為春,我去找人。”
  陸鵬往遠處跑開了,我小小心心地看著夏為春的臉,伸出手要幫他擦汗,夏為春轉開臉,惱怒地說:“你的手真髒。”我望了望自己的手,因為爬樹已經髒得黑了,隻好收回來,輕輕地問:“是不是很疼很疼啊?”夏為春不理我,繼續咬著牙忍痛。我坐在地上,天已經很黑了,隻有月亮又圓又亮,我的眼淚慢慢流下來,流了滿臉。
  過了好一會兒,夏為春忽然說:“你看月亮真圓。”
  月亮真圓,整個小樹林子被月色映得滿是銀亮的光澤,暗暗發著光似的,風吹過來,樹葉子們悉悉索索地晃動,於是月光就象搖碎了的銀子一樣。透過樹林子看到外麵廣闊的田野,月光大片大片鋪在地上,象一麵巨大的銀鏡子。
  我轉過頭看著夏為春,他躺在那裏,朝我笑了笑,輕聲說:“現在不怎麽疼了。”
  我的眼淚又忍不住流出來。他好象有點慌,向我保證:“真的不怎麽疼了。好啦,大不了我以後教你爬樹。”
  我哽哽咽咽地說:“對不起。”
  那是我第一次對他說對不起,這之前我用圓規紮他、跳遠時踢他、跳皮筋時用皮筋抽他、推他、撕他本子、和他吵嘴跟他作對,就算陸鵬責備我不對,我也永遠不肯低頭,下一回還是一樣對付他。
  這之後的之後很多年,我跟他說了無數對不起。
  後來陸鵬帶了幾個農人來抬著夏為春進了醫院。後來陸鵬被陸奶奶打了一頓,因為陸鵬比我們都大兩歲,他沒有帶好我們。當然,夏為春說是他自己從樹上掉下來的。
  我呆呆地望著那輪月亮,陸鵬碰了碰我的手臂,低聲說:“一一,在想夏為春?”
  我苦笑:“你也是?”
  陸鵬轉過半個身子,溫和地問:“一一,你和夏為春,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這個世界上,也隻有陸鵬,會這麽問這件事,也隻有陸鵬,有資格問這件事。我看著陸鵬的眼睛,他的眼睛裏有我亮晶晶的眼睛閃著濕潤的光,我笑了笑,低聲說:“我愛上了夏為春,可是,他並不愛我。”

  第七章  
  在很多年後的今天,其實我還是有點困惑的,夏為春究竟是不是根本沒愛過我,還是曾經也愛過?就算愛過,那種愛算是什麽呢?我知道我永遠也不會有機會清楚,就算清楚,也改變不了這似水流年。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予斷井頹垣。
  看著陸鵬憐惜的眼神,忽然間這許多年的歲月都化成無盡的悲涼唏噓,我說:“如果你沒有走,也許一切都不會是這樣。”那會是怎麽樣呢?沒有人知道。但我隱隱約約清楚,若有象陸鵬那五年來耐心的扶持,我也許不會是那樣。可是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陸鵬也有他的生活,如果我一直牽附著他,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陸鵬說:“一一,你在電話裏總是那麽開心,從來不講這些。”他伸過胳膊輕輕摟著我的肩膀,清爽的煙草味道陌生卻又似乎無限熟悉繞入鼻子,我低下頭,忽然覺得非常疲倦非常吃力,累得再也不想動彈,隻想他一直這麽摟著我,放心地、安全地,殘存的一點陌生煙消雲散,陸鵬既是小時候的陸鵬,也是電話裏親昵無間的陸鵬,他現在在我身邊,靜靜地在我身邊,我是他百般依著護著的羅一一,就算犯了天大的錯,他也會護著的羅一一。
  我就這麽慢慢地睡著,最後的模糊印象是清亮的月光靜謐地照在我們身上,花香浮動。
  過後的幾天我一直帶著怔忡的快樂。我跟程天恩說這些天都不會在家裏做飯吃了,讓她自便。陸鵬時不時地在下班時打電話說想吃什麽,然後我到菜場買菜回到陸奶奶家做菜。其實陸鵬也會做一手不錯的菜式,我們輪班,陸奶奶落了個閑,就坐在一旁一邊看書一邊看著我們笑,有時候眼睛會慢慢地濕著,我們裝作看不見,盤來碗去十分熱鬧。
  從那晚以後,我沒怎麽再提起夏為春和以前的事,但我知道陸鵬這幾天陪著陸奶奶聊天,應該知道一些,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溫和愛護,我根本不介意陸鵬知道,我的一切在陸鵬麵前都沒有必要隱瞞。而陸鵬,我知道,無論我做過什麽事,他也不會離棄我。
  我的一生,隻有奶奶、羅見、陸鵬,是永遠不會離棄我的。隻有他們。
  過了幾天,葉華告訴我另一組人的公司移交給了我們,他們要去配合稅務局工作。我無所謂地接過檔案,在翻看中,清清楚楚看到一份檔案上寫著一個熟悉的名字。葉華看了看我,說:“以前你去過好幾次了,記得。”我笑了笑:“是,以前我那個科室常常要去聯絡。”葉華一拍檔案,笑嘻嘻:“那這次由你領隊了,我終於可以輕鬆輕鬆。”我裝作大模大樣:“有機會領導未來的領導,簡直是大快人心。”擠擠眼,作一個惡狠狠的鬼臉。他哈哈大笑,做出討好的樣子:“不止我一個,它下麵幾個分公司一起操作,我們要去五個人,怎麽樣?很過癮吧?就你最熟哦。”
  我看著他的眼睛,明明狡黠地寫著:“山中無老虎……”本來想笑罵他,但到底覺得有點累,笑笑作罷。
  是勞改農場的出口公司。
  我打了電話聯係,他們很熱情地說要不要派車來接,忙說不用,在電話裏笑著聊了一會兒,另外三個同事已經準備好,便一起下樓。一個同事說:“羅一一其實你要不是這麽懶,大有前途。”葉華笑著說:“她懶,才讓我揀了便宜,多謝多謝。”大家都大笑。我笑而不語,怎麽可能,什麽人是什麽料子再清楚不過,我從來不善戴麵具,偶爾為之尚算稱職,若要天天戴著,我怕等我不耐煩發作起來會炸得粉身碎骨。這樣自由最好不過。
  和勞改農場熟悉,是因為以前的處長跟勞改農場總公司的負責人是戰友,而以前的處長對我非常好,有什麽飯局都帶著我,所以同勞改農場以及某幾個公司上上下下混得挺熟,人夾人緣,也算是交了幾個年輕的朋友。
  走進那個熟悉的大門,所有我們要的資料已經全部從下屬公司取上來,堆得滿坑滿穀,但也次序分明,幾句寒喧,馬上投入工作。
  一直到下午四點才算告一段落,負責人親自趕來,堅持一定要請吃晚飯,並說其實是公司的內部餐廳,因為路遠,也因為這裏的飯菜雖簡單但十分美味,所有的蔬菜肉食都是犯人種養,提供給內部餐廳的全是無汙染的,大家都點頭答應了。因為還早,就有人提出可不可以參觀一下犯人工作和住宿吃飯的地方。
  這個要求很快被批準。我笑了笑,兩年前我作為聯絡人,也作為聯誼組成員,早就參觀過。雖然不想去,但也不能掃興。
  我見到了夏為春。
  當時我們正從宿舍出來。對於宿舍每個人都被震住了。簡單到極點的雙層鐵架床,一室十二人,簡單的地磚,一床席子鋪得整整齊齊,極薄的單色被子疊成你想像不出的極規則豆腐幹四方形,沒有枕頭,沒有鞋架,沒有多餘的一雙鞋,沒有櫃子,沒有衣服,什麽都沒有,連一顆灰塵也看不到,極冰冷寂涼,毫無人氣。
  我們安靜地走到宿舍的另一個大門口,守在大門口的犯人彎下腰用木無表情的聲音叫:“首長們好,首長們再見。”
  一路進來我們已經習慣犯人們逢人便叫“首長”的慣例,剛開始他們還竊笑,現在隻是笑了笑。我是一直都木木的,直到聽到這一聲“首長們好”。
  這個聲音,我永遠永遠都不能忘掉。
  原來是那樣張揚跋扈,那樣肆無忌憚,那樣旁若無人的聲音,現在雖然木無表情,卻仍然低沉磁性,還帶著一股不易察覺的嘲笑氣息。我霍然轉頭,定住腳步。
  他彎畢腰便站直了拿掃帚,我緊緊盯著他的目光撞上了他的眼睛。
  這一刹那,我幾乎站不住腳,眼睛裏浮起的輕霧一下子令我看不清楚一切,隻來得及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愕然還有一絲其它的東西,然後便一片朦朧,等我閉了閉眼再睜開,他已經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並且走開。
  灰色的囚衣也擋不住他高瘦的背影散發出的不馴氣息,他走路的姿態、挺拔的身形,一如既往。就連那張英俊至極的臉,也毫無變化。
  等我清醒過來,我才知道我並不算失態,另兩位女同事也正吃驚地看著夏為春的背影,然後低聲說:“天哪,居然看到這麽帥的人。”
  他還沒有走遠,似乎聽到了,頓了一頓,我幾乎看得到他臉上出現的,極度譏諷的神情還有呼之欲出的嘲笑聲。
  他根本就沒有變,好象無論什麽都不能讓他變。
  我知道按規定我不能跟他說話,可是我多想叫一聲他,或者,他也會肯再喚我一聲“一一”?我還想說,有沒有見到羅見?對了,我還想告訴他,陸鵬回來啦,還記不記得陸鵬?一定記得的。
  可是我什麽也說不出來,發不出聲音。我看著自己的心,那裏麵,一直一直都沒有忘掉他。就算他怎麽對我,我還是沒有忘掉過他。
  帶我們參觀的警官笑著說:“我們走吧。”
  正轉身,一聲節奏短促的低喝:“13147!到那邊去!準備就餐!”
  那個背影一緊,條件反射似地應一聲:“是!”可是那聲音仍然帶幾分暗藏的嘲諷,不知道他在嘲諷的是誰。低喝的獄警眉頭一皺,大步走過來,我一驚,這獄警好敏感,抬頭一看,心裏略鬆了口氣,急忙叫:“程天舒!”
  程天舒轉移了注意力,看到是我,臉上掠過驚喜,先是走過來向帶我們參觀的警官敬了個禮,然後笑著說:“羅……羅一一。”
  警官笑道:“羅一一,怎麽你認識我們的小帥哥啊?”
  我迅速調整情緒,也笑:“你是在取笑我呢還是取笑你下屬呢?”程天舒臉略微紅了紅,低聲說:“我在值勤,對不起。”又敬了一個禮,走開。
  我們一起往外走,我回頭再看過去,那個背影已經走遠。
  那一頓飯食不知味,卻仍然要笑語應和,心裏有說不出的不耐煩,葉華似有所覺,一一替我擋掉酒杯,另幾個同事自顧不暇,笑語喧嘩中賓主盡歡。
  回到家,程天恩在客廳裏看電視,活潑地招呼我一聲,就仍然盯著電視機,我走過去坐在她邊上,也不說話,看著電視中花紅柳綠發呆。過一會兒,程天恩奇怪地看了看我,站起來跑到廚房,再出來時端了一杯茶:“一一姐,喝杯醒酒茶。我聞到你有酒氣。”她縮了縮鼻子,表情可愛。
  我一怔,接過杯子:“醒酒茶?”她笑嘻嘻地說:“我發現有時候我們都會不得已要喝酒,所以就去買了醒酒茶,反正也不貴,用不著白擱著也沒關係。”我忍不住笑一笑:“天恩你真能來事。”慢慢啜著,過一會抬頭,看到她剛轉過臉來看我,做一個鬼臉,嘻嘻笑。我說:“我今天看到你哥哥了。”
  她啊了一聲,電視也不看了,急急說:“在農場麽?他招呼你了嗎?”我逗她:“他都沒認出我,我叫了他他還認真地說他在值勤。我想他自以為帥有人跟他搭訕呢。”
  程天恩睜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不可能!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哥看到你怎麽會不認識?不可能的!”
  我終於笑起來:“為什麽不認識我不可能?”
  她轉了轉眼珠,理直氣壯地說:“因為我是他最喜歡的妹妹,我的房東他一定不可以得罪的。”
  我忍俊不禁,程天恩忽然鬼鬼怪怪地低聲說:“還有因為我哥說過你很漂亮。”然後側著頭笑。
  我倒不笑了,看著她:“天恩,有這麽一個哥哥很幸福吧?”
  程天恩揚著眉說:“他有我這個妹妹才幸福呢。”
  我笑了笑,可愛的程天恩。慢慢喝完茶,我說:“你看電視吧,我有點累,先睡了。”程天恩朝我揮揮手,做一個卡通表情:“好好睡哦。又是周末了可以睡大懶覺了哦。”
  我笑著走進臥房。
  很累。我站了一會兒,打開電腦,打開OE:“今天,我見到了他,我終於又見到了他。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在那裏見到他。我不知道一切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永遠也不能再和他說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決定永遠也不再理我。”
  我垂下頭,無力地支著顯示屏,我以為我會哭,可是眼中幹澀得無法轉動眼珠。
  我哭過那麽多次,也許已經哭幹了眼淚。
  電話輕輕地響起來,我怔了一怔,接起來,是陸鵬:“一一,你明天要去看羅見是嗎?我想去看夏為春,我來接你好不好?”
  我木然地回答:“我今天看到夏為春了。”
  那邊一陣沉寂,我也沒說話,過了一陣,陸鵬厚實的聲音傳過來:“答應我,一一,今晚好好睡,有什麽事,都不要去想。或者,我過來接你,我們去喝酒聊天。你選哪樣?一一?你喜歡怎麽樣都行,好不好?”
  我望著窗外,說:“我好好睡,明天去看羅見。”

  第八章  
  陸鵬上來的時候是程天恩去開的門,我從廚房轉出來端著炒麵看著他:“香菇牛肉炒麵,要不要吃?”我笑了笑。他仔細看了我一眼,說:“我還想和你到外頭喝豆漿呢……”程天恩笑起來:“可是我們的豆漿更好喝。”她飛快跑到廚房從豆漿機裏倒豆漿,而且大聲問:“要不要加糖?”
  陸鵬笑道:“好。”
  一人一盤炒麵,一杯豆漿,坐在餐桌上規規矩矩吃早飯。程天恩問陸鵬:“是不是比外頭的豆漿好喝?而且香得多?”陸鵬問她:“你做的?”她大笑:“很簡單的啊,把黃豆洗幹淨浸在那裏,然後放到豆漿機裏加水,它自己會磨好加熱好,二十分鍾後倒出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很濃很香,外頭的都稀釋過啊,才比不上自己家的。”然後鬼頭鬼腦看我,低聲說:“其實是一一姐教我的。”
  陸鵬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起來:“幹什麽?你應該早知道我現在十指全是陽春水了。”程天恩愣頭愣腦地說:“原來你不知道一一姐很厲害的?她什麽都會啊,連水龍頭壞了電線斷了都會修,做的菜又好吃,還會拆音響呢。她可了不起了。”我笑不可抑,輕輕打一下她的頭:“你一一姐真的很厲害,還會打架呢。”程天恩頓時搖頭:“那一定打不過我哥哥。”我想了想,也搖搖頭:“未必。”程天恩張大眼睛:“真的?”我認真點頭,她呆了一會兒,忽然說:“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了,要不你什麽都會,男生們會害怕的。”
  輪到我哈哈大笑。陸鵬正喝豆漿,連忙放下,忍住笑意,咽下豆漿才笑著說:“這個她可辦不到,從小到大她都被別人怕慣了。”
  程天恩看看他又看看我,一副又相信又不相信的表情。我一直笑,直到出門還不停,和陸鵬說:“這個女孩子夠可愛吧?”陸鵬笑著點頭:“你這個房東做得風生水起。”
  陸鵬不知從哪裏借了一輛吉普車,又破又舊,裏麵還算幹淨,我笑著坐上去,說:“這車子可真配你。”他嗬嗬笑:“內部質量很好。”他發動車子,果然很順暢也很穩,我忍不住咕咕笑:“質量很好,程天恩也對我說她的質量很好。原來這就是共通語言。”
  他也不說話,隻是一邊問我,一邊認路,到了一家超市,我們跳下來分頭買東西。在門口會合的時候我發現他就買了很多煙,我說:“這麽多煙拿不進去的。”他分了一半給我:“我知道你有辦法。”我想了一下:“周末我認識的人不一定上班。對了,問一下程天恩。”
  程天恩說她哥哥今天上班,便要了他的電話打過去。程天舒倒是很幹脆說他來安排好了。
  車往城外開去,一種恍若夢幻的感覺浮起來,這是我們以前怎麽也沒想到的情形吧?我和陸鵬去監獄裏看夏為春和羅見。真是,真是不真實。陸鵬轉頭看了看我,說:“一一你睡一會兒,到下高速我再叫你。”我搖搖頭:“我不困。”他溫和地說:“那閉上眼睛休息一下,你眼裏全是紅絲。”
  我看著車外飛速而過的樹木和滿天滿地的油菜花,輕輕地說:“陸鵬,我現在想,我以前都做了些什麽呢?羅見坐牢我真的要負很大責任,夏為春,我想,我也許也要負點責任的。”
  陸鵬不語,我接著說:“小學畢業你被父母接回北方去後,羅見的父親就再結婚了,羅見被送到奶奶這裏來住。羅見一直是最受寵的孩子,全家人他最小,可是一下子,媽媽走了,爸爸隔一個月才來看他一次,隻有奶奶一個人寵是不夠的,他變得很不開心很任性,沒有辦法他就一直跟著我玩。本來,那也很好,可是……”
  可是我根本就不會做姐姐。小時候,他媽媽還在的時候,我和羅見偶爾在一起玩,總是被他氣死,他是這麽惡劣野蠻,幼兒園回來每人會分一點零食,奶奶偶爾去接他,讓他把吃不完的零食分給我,他就啪一聲扔到陰溝裏去,歪著頭說:“不給羅一一。”他生病了全家都急著送他去醫院,他就會任性地大哭:“我不要羅一一去,我討厭羅一一去,她不去我才去。”於是隻好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裏。我的作業本上總有他亂畫的圖畫,害得我隻好半夜起來重做作業。到二叔家玩,保姆送上吃的,他會笑嘻嘻坐在一邊看著我咽口水,唱歌兒似地:“羅一一,貪吃羅一一,饞嘴羅一一,口水羅一一。”我又羞又氣,又想吃,好幾次都哭起來,他很無辜地看著他媽媽:“羅一一想吃東西想哭了。”他媽媽又好氣又好笑:“羅見你不許欺負姐姐。”
  我從來都不象一個姐姐,小時候不象,後來也不象。
  陸鵬溫暖的手拍拍我的手,無聲地歎了口氣:“一一,你自己也隻是個孩子。”
  我苦苦地笑了笑。一樣是孩子,差別就這麽大。別人個個都有父母寵得如珠如寶,而我,就隻有奶奶疼惜無奈的目光。後來羅見住過來之後,奶奶的目光略微轉移到了羅見身上,他畢竟比我小三歲,從天堂跌到凡塵,有太多的不適應需要安慰照應,而我上了初中,本來就執拗獨立的個性越發張揚,何況我的身邊那時候有夏為春,幾乎是形影不離的夏為春。
  我轉頭問陸鵬:“你記不記得小學時我經常和夏為春一起跟別人打架?”
  陸鵬微笑起來,目光看著前方,我從側麵看到許多溫柔快樂:“嗯,你們兩個人不知為什麽突然和好,然後一起到處闖禍,簡直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冤枉我被奶奶痛揍無數次。”
  我不禁也微笑起來,是那次夏為春摔斷腳之後。不知道為什麽,等他腳好了之後,兩人不再吵嘴暗鬥,其實一直是我對著他橫豎不是,非要整他,他倒是一直避讓,隻不過避讓的時候給人一種懶得理你的神氣,於是讓我更加生氣,於是變本加利地對付他。長大了也問過他為什麽當年一直讓著我,他從不回答,問急了就幹脆利落地說:忘記了!
  夏為春其實從小便已經初露桀驁不馴的性格。他和陸鵬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卻成為最要好的朋友。而我與陸鵬淵源極深,我們倆的奶奶是從小的手帕交,父親又是自小的好友,我自幼便成孤兒,陸伯伯陸伯母每次回來總是疼我多過疼陸鵬。我有時候會想,夏為春當年是不是因為和陸鵬要好,所以才忍讓著蠻不講理的小羅一一?可是我一見麵便與他針鋒相對,那時候他們兩個可還沒有成為朋友呢。
  有很多和夏為春的東西是想不清楚的,而夏為春,則從來不耐煩提起這些。
  我因為是孤兒,從小受盡別的小朋友以至大人的欺負,明的暗的,嘲笑的捉弄的,幾乎已經成為習慣,最要命的是那些大人,時時會偷笑著問我:“小一一,你想不想你爸爸媽媽呀?”貌似憐憫骨子裏卻帶著輕視。一開始剛曉事時十分無措,怯怯地答:“我不曉得我爸爸媽媽是誰。”於是便是壓低了聲音的笑聲:“哦喲,原來小一一跟孫悟空一樣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呀。”我不懂為什麽會有這麽惡劣的事情,慢慢的知道了他們不懷好意,但又不知道怎麽樣保護自己,便開始閉緊嘴巴不說話,他們仍然問,仍然是笑,小朋友們在父母的默許下肆意編著兒歌似的嘲笑我,用小石子扔我,在幼兒園的時候大聲哄笑著回答老師:羅一一是個——孤——兒!羅一一沒有爸爸媽媽!羅一一是孫猴子從石頭裏蹦出來的!
  我開始敵視他們。直至陸鵬在我生活中出現。
  陸鵬天生有吸引周邊小朋友的能力,而且因為他從小跟著父母走南闖北,成為同齡小朋友們的偶像,他拉著我的手到處玩,處處護著我,慢慢的,他們不再當麵嘲笑我。雖然我的背後仍然會落滿指指點點和笑聲。
  這種情況到了三年級之後徹底轉變。
  因為我和夏為春和好,夏為春開始到我家來玩。
  我記得奶奶第一次見到夏為春時忍不住驚歎:“好漂亮的小男孩子!”我得意洋洋地在一邊糾正:“奶奶,說男孩子好看要說英俊的。”奶奶很高興很欣慰地笑,對夏為春說:“一一沒什麽朋友,請你好好幫助一一好不好?”夏為春望了一會兒奶奶,又看了看我,點了點頭。奶奶認認真真地說:“那奶奶先謝謝你了。”夏為春抿了抿嘴,又點了點頭。
  夏為春的幫助方法之一,是打架。
  但凡有人,無論是大孩子小孩子,隻要敢嘲笑我的,無論在當麵在背後,他一拳就打過去。夏為春的叔叔在部隊裏練得一身好拳腳,他頗學了幾手,這下子拿來跟那些孩子打架,真是無往而不利,打得那些人滿地爬,然後他冷冷地說:罵一句打三拳,笑一聲踢三腳,一一,去踢他們。
  我就歡呼一聲,衝上去拚命用腳踢他們,邊踢邊尖聲笑:“踢死你們,踢死你們,看你們再敢不敢笑我!敢不敢?!”直踢得他們皮也破了臉也青了。而我尖叫著大笑,十分開心。
  從此來我家告狀的人絡繹不絕,夏為春擋在門口說:“是我打他們的。”問為什麽打,夏為春也不答,隻斜著眼看著那些孩子,抿著薄薄的唇,嘴角微微下垂,一副不屑說的樣子。當時他的父母已經在市府隱隱有當權勢頭,而他的爺爺在省府握著部分實權,那些大人們雖然心疼孩子,但可能隱隱也知道理虧,倒也不敢怎麽樣。
  可憐的是陸鵬,每次他都沒辦法擋得住夏為春,也沒辦法擋住我,隻好在一邊頓著腳說:“一一,夏為春,你們別打了!”我們根本就不理他。可是回到家,陸奶奶知道了就會揍他,他也不分辯。後來我知道了就跑去跟陸奶奶說不關陸鵬的事,不要再打陸鵬啦。陸奶奶說,陸鵬是哥哥,管不住弟弟妹妹就要打。我急了就說:“您這是連坐、株連!很封建的!不對的。”陸奶奶一怔,驚訝地看著我,忍不住笑起來,笑聲既驚喜又無奈,彎下腰跟我說:“一一,你是一個頂聰明的好孩子,可是好孩子不應該打架,知道嗎?”我說:“可是他們如果不欺負我我就不會打他們。”陸奶奶一時語塞,我拉了陸鵬的手往外走:“陸奶奶你以後要是再不講理打陸鵬,我就不叫你陸奶奶了。”
  奶奶責問我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回答她。奶奶一向是寵我的,這麽些年知道我受委屈,卻苦於無力保護我,又不能跟夏為春說什麽,隻好無可奈何地叮囑我:“最好不要打架,知不知道?奶奶不喜歡一一變成愛打架的壞孩子。”夏為春在一邊靜靜地聽著,也不說話。
  夏為春幫助我的辦法之二,是教我打架。
  他一招一式地教我,陸鵬看著有趣也跟著學,我們在學校的小操場裏練得興致盎然,滿頭大汗。
  當時我們小學要求家離學校近的同學每天早上天剛亮時去集合晨跑。夏為春就每天早上來叫我,小石子一扔就扔中我的窗,我忙忙穿好衣服跑出來,然後我們一起跑到陸鵬家,陸鵬總是已經站在街口等我們,三個人齊齊跑到學校,再一起隨著大部人晨跑。跑完了,又一起去吃早飯,我看位子,他們輪流去買。達標考試我隻準考滿分,不然夏為春就會逼著我練,有一次跳遠我怎麽也跳不到滿分,他就每天傍晚下課拉了我到沙坑那裏練習,我很苦惱,跟他發脾氣,他理都不理我,向陸鵬求救,陸鵬在這些上麵是不幫我的,他跟夏為春一起站在沙坑那邊鼓勵我:“一一,你一定可以跳得到的,快!跑的時候快一點!”
  幾乎弄哭,可是我有時候也頂強,就咬著牙一次一次起跳,終於在他們的歡呼聲中連著三次跳到滿分。我笑著跳著,夕陽金子一樣鋪滿了沙坑和邊上的沙地,我側過頭,看著陸鵬開心的笑容,看著夏為春陽光下英俊如畫的笑臉,覺得一輩子都沒有這麽快樂過。
  我一輩子都沒有那麽快樂過。
  看著車窗外升起的朝陽,我怔怔地微笑,如果我知道以後的快樂時光是那麽的少,跟這之前的時光一樣那麽少,我是不是會更珍惜,是不是會懂得去把握以後呢?
  我想起夏為春憤怒至極的一個耳光狠狠打在我臉上,狠狠地磨著牙,過半天,平息的怒氣變成冷冰冰的目光,整張熟悉得不得了的英俊的臉變得全無表情。他轉身走開,不屑再同我說一個字。他竟從此再也沒有跟我說過一個字。
  那是八年前。我二十一歲。他也是二十一歲。我們的二十一歲跟別人不一樣,我們的二十一歲已經是別人的一輩子。

  第九章  
  羅見出來的時候脖子上很大一塊烏青,很明顯他又打架了,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剛才在車上的傷心又浮上心頭,一下子有心灰意冷的感覺。
  他看看我,有點心虛:“一一?”我看著他那小樣兒,又忍不住心疼,隻得揮揮手:“你打吧打吧,反正誰都管不了你。”他有點不以為然:“你以為這是哪,有不打架的嗎?”我歎口氣:“羅見,我們不能這樣一輩子了。”他笑笑,望了望窗外問:“誰跟你一起來的?”
  我說:“陸鵬。你不記得了的。就是陸奶奶的孫子。”羅見笑起來:“就是你和夏哥小學時最要好的那個人?啊,一一,我見到夏哥了,他和我不是同一個監區,不過時常會碰到,我這場架,就是和他一夥打的。夏哥打架還是那麽狠。”一瞬間他竟有些眉飛色舞。
  我怔怔地看著他,羅見,羅見,你就這樣不肯長大嗎?你已經二十六歲,不再是十六歲,不再是那樣輕狂的跟著夏為春和我在街頭呼嘯而過的少年歲月。
  我輕輕地說:“羅見,我前陣子見到二叔。”羅見漠不關心地看了看我,說:“幹嗎提他。”我說:“他說,如果不是我當年帶著你到處鬼混,你會是個好孩子。”他一怔,忽然笑起來,羅見一直是個英俊的孩子,這一笑,十分好看,卻充滿諷剌:“象羅識那樣?”我不理他,繼續說:“有時候我很後悔,如果不是我,也許你真的不至於會這樣。我帶著你出去玩,去偷去搶,去打架,還有,讓你認識夏為春,跟著夏為春那幫人胡作非為。我從來,都不曉得怎麽教你……”
  羅見打斷我,皺著眉:“羅一一,你怎麽變得這樣羅嗦啊?我坐牢又不是你害的,都是那兩個狗男女,一個怕我連累他,一個怕我分財產,又關你什麽事了?”
  我看著他,他不耐煩地說:“一一你這麽婆婆媽媽都不象是你了。很煩知不知道?我情願你跟我鬥嘴吵架,打架都奉陪。”
  我看著他,我低聲地說:“羅見,為了何和,為了證明給大家看何和沒有愛錯人,好不好?”
  羅見一怔,張大嘴,眼中掠過一支鋒銳的箭,他坐好,冷冷地說:“何和從來不需要我向任何人證明什麽。”
  我定定地看著他,定定地說:“我需要。羅見,我需要。行不行?”
  羅見呆了半晌,忽然明白過來,猛然抬起頭盯著我:“一一,一一,你忘掉夏哥吧。你還一直記著他是不是?你忘掉他吧。”
  我在心裏慢慢地說,羅見,就象你永遠不能忘掉何和一樣,我要怎麽樣,才能忘掉他呢?
  我們沉默了很久,門外的警察好幾次看進來,我看見太陽慢慢地躲進雲層裏,天慢慢陰下來,好象要下雨了。
  直到羅見進去,我們都沒有再說什麽。
  陸鵬在門外等我,程天舒也站在那裏和他說些什麽,我走過去,他們停下來,陸鵬看著我的神色關切地問:“怎麽了?”我抹抹臉,疲倦地說:“除了做壞事時他肯聽我的話,其它的話他全聽不見。”陸鵬說:“一一,你耐心些。”我笑了笑:“你知道我向來就沒有什麽耐心。可是他是我弟弟,我一生人就和他相依為命,無論他怎麽樣,他在我心裏都是最好的弟弟,上天注定,所以,有沒有什麽耐心根本就不重要。”陸鵬不說什麽,隻拿手緊了緊我的肩,我低下頭,又抬起來,看著程天舒,說:“謝謝你了。”他好象在想著什麽,一怔,才回過神來說:“沒什麽。”他看著我:“你的臉色很不好。”
  我坦白地說:“是,我昨天晚上沒有睡著。”他臉上的表情有點複雜,欲語又止的樣子,我倒笑了,衝他眨眨眼:“不瞞你說,我以前跟羅見是一夥兒的,不過現在大部分已經變成好人,決不會帶壞你妹妹,所以你放心。”他一怔,微微漲紅了臉,分辯:“我不是這個意思。”
  陸鵬拍拍我的背,說:“一一你什麽時候都不忘胡說八道。你別理她。”後半句是對程天舒說的,然後說:“那這樣,我們先走了,謝謝你程警官。”我也對他笑笑,他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發動車子的時候,我遠遠地看到他仍然站在那裏看著我們。我心裏有些抱歉,將心比心,要是我,多半也不太放心自己的乖妹妹住在這樣複雜的人家裏吧。可是我也沒有法子幫助他,除非把程天恩趕走。
  我伸個懶腰,窩在座位上看陸鵬開車。監獄到大路有十分鍾是小路,交匯的時候需慢行,陸鵬慢慢地專心開著車,我閉上眼睛,好累。
  忽然陸鵬的車停了下來,陸鵬輕輕推推我,我張開眼,看到邊上交匯著慢慢開過去的是一輛漂亮的寶馬,車窗開著,一個少年正探出頭叫我:“姐姐,姐姐!”
  是羅識。
  車開過去之後停了下來,羅識開了車門跳下來跑到我們車前,說:“姐姐,爸爸和我去看哥哥。”十五歲的修長的羅識穿了一套運動服,陽光般的神情,非常精神,那麽象少年羅見。我笑了笑:“我剛剛出來。”
  他父親也從車上下來,慢慢走過來,羅識看了看他,低聲說:“哥哥每次都不肯見爸爸。”我說:“那麽你和哥哥多呆一會兒,和他聊聊天。”羅識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又說:“姐姐,你下次勸勸哥哥好不好?”我看著他的臉,陰暗的天色裏,明亮的雙眼,真誠的渴望,點了點頭:“好。”他笑起來,我看一眼他的父親,他眼中帶著感激神色。我轉過臉,說:“你們快進去吧,我先走了。”
  羅識朝我揮手:“再見姐姐。”
  車一路開過去,陸鵬輕輕地說:“一一,你長大了。”
  我閉著眼說:“不想長大,也總得有人肯把我當小孩才行。再說,羅識又有什麽錯,他一直是個好孩子,雖然襯得羅見相形見拙,我總不能反過來怪羅識太好吧?”
  陸鵬輕輕笑起來,我也微微一笑:“羅識的媽媽特別討厭我,不過羅識卻一直親近我,真奇怪。”
  陸鵬說:“你不知道,男孩子多是希望自己有姐姐的。”
  啊,我張開眼:“真的?那你呢?”
  他嗬嗬笑起來:“老實說,我小時候不知道多希望有個善體人意的姐姐,其實現在也是。”
  我打量著他高大的樣子,忍不住微笑起來,說:“哎呀,真倒黴,偏偏遇上我這個刁蠻霸道的姐姐。”
  他回手一擼我的頭發,哈哈大笑:“羅一一啊羅一一,你這個臭丫頭。”
  窗外開始下雨,雨絲細細密密地罩住整個天地,我伸出手去接雨,手心癢癢的,我輕輕地說:“陸鵬,你知不知道,幾乎每個女孩子,都希望自己有個哥哥的。”
  陸鵬沒有說話,我的另一隻手,被一隻寬大的手掌輕輕握了握。
  我好象看見細雨紛飛中白霧茫茫,自己站在極廣極闊的平地上遊目四顧,身邊全是陌生人掠過我匆匆行走,不自禁地鬆了口氣:真好,全是陌生人,全都不認識我。於是我低下頭慢慢地隨著人群走著,雨粉打濕了我的頭發和衣服,沒有一點聲音。走著走著走著,開始覺得累了,而且雨滲進了肌膚,冷意森森,我抬起頭,發現默默無聲的人群全都不見了,偌大的蒼茫天地隻有我一個人,我突然覺得害怕:這是哪裏?正發呆,身邊又迅速掠過一個個人影,很熟悉,可是全部徑自前行,沒有人看我一眼。我想追上去和他們一起,可是我抬不起腳,沉如千鈞。
  我又做夢了,我告訴自己,我發現自己走不動的時候就會馬上意識到在做夢。於是用力睜開眼睛,觸目所及仍然是白茫茫一片雨霧,扭過頭才發現仍然坐在車子裏。
  車是停著的,雨水在車窗上滑下一道道水痕,陸鵬坐在駕駛座上安靜地看著一本書。
  我沒有出聲,過了很久,陸鵬合上書望著前方默默沉思,我靜靜地看著他。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轉過頭來,看到我大睜的眼睛,笑著說:“睡醒了?”我點點頭,問他:“這是哪裏?”他答:“快到市區了。咱們走吧。”我想了想,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午飯。”他笑道:“我正想說我們中午到外邊吃,你有好地方就再好不過。”我正要說話,手機響起來,是程天恩:“一一姐,你們快回來了嗎?回來吃飯好不好?我買了很多菜,我做給你們吃。”我看看手機,搞什麽鬼?那丫頭做菜?我咕噥,不知道能不能吃。電話裏程天恩的聲音繼續:“一一姐?好不好?”她的聲音不知為什麽令我有點歉疚,程天恩孤身來這個城市,好象也沒有什麽好朋友,因為我說過不太歡迎閑雜人等,她也就很少請人來玩。這麽大的雨天,又是周末,她一個人呆著可能有點孤單,我想了想,應她“好”。大不了我回去幫忙。
  我拍拍陸鵬的手臂:“直接開回去,程天恩說做菜給我們吃。”陸鵬一邊啟動車子,一邊笑:“她會做菜?”我歎口氣:“大不了把蔥末切成蔥段,肉片切成磚頭,你不是應該算大半個北方人嗎?北方人吃菜好象特別大氣,吃起蔥段來大約跟吃蔥末沒什麽分別,叫你吃肉片可能也會眼殺雞用牛刀那麽不人道。”
  陸鵬搖搖頭,一臉無奈的笑。
  正如我所猜測,當我走進廚房的時候簡直懷疑走進戰場,而且是戰敗的戰場。寬大的廚房一天一地都是菜葉肉塊鍋碗盤勺子筷子刀子,洗菜盆裏的菜也分不清是幹淨或者不。我揀幹淨的地踮著腳走進去,一邊走一邊把菜葉子塑料袋子踢到一邊,一邊心裏暗暗叫苦:我這漂亮寬大的廚房啊,今天可算是觸著大黴頭了。程天恩聽見我的聲音,高興地轉過身來叫:“一一姐!你們回來了。”順手把菜刀往操作台上一放,問:“烤雞腿要幾分鍾啊?”我盯著煤氣灶上滾開的鍋:“這是什麽?”她興高采烈地說:“土豆牛肉鍋。”嗯,這個菜簡單,我正要說什麽,忽然發現操作台邊沿的菜刀正傾斜下來,而程天恩還站在邊上毫無知覺,大驚之下不假思索衝過去一把推開她,隨即往邊上一退,菜刀端端正正掉在程天恩原來站的地方,且蹦跳幾下。
  這下子程天恩臉色發白,怔怔地望著地上雪亮的菜刀:“一一姐,它它,它差點切掉我的腳。”我被地上的菜葉滑了一下,覺得腳踝有點不舒服,站在那裏沒動,說:“小心點。”陸鵬聽到聲響跑過來:“一一,怎麽了?”我回頭說:“沒事。”
  卻聽到陸鵬驚呼:“一一!”我還沒反應過來,程天恩跟著大叫一聲,隨即,我的左腳背被一個沉重的東西狠狠砸到,一時間巨痛攻心,我張大嘴,全身麻木。
  然後陸鵬衝進來一把扶住我:“一一,你別動。”我慢慢低頭,看到壓住我的腳的是我那塊大鐵木砧板,還有一垛菜。因為我喜歡大塊的切菜板,還故意挑了又厚又大的,估計剛才我推開程天恩的時候程天恩的身體帶歪了砧板,剛好掉在我站的地方。
  陸鵬搬掉砧板的時候我已經知道大事不妙,腳迅速腫起來,而巨痛越來越厲害,我全身已經沒辦法動彈,隻懂得用力緊繃著整個身體,感覺上隻有那隻腳,痛得一動不能動的腳。
  陸鵬把我抱到沙發上坐下,然後打電話叫急救車,我彎下腰,強烈的疼痛令我想嘔吐,陰暗的天色越發陰暗,頭開始暈。
  心裏尚且在想:他媽的怎麽這麽倒黴啊。
  慢慢的聽到程天恩在一邊哭:“對不起,一一姐,對不起。”我沒力氣跟她說話,一邊幹嘔一邊努力笑了笑。不是不惱怒的,但她在哭,我也沒力氣發怒。我這倒黴的人,一輩子倒黴。
  事實證明,我還沒有倒黴到家。醫生說,運氣好得不可置信,這麽重的砧板隻是砸斷了兩根腳趾,腳踝拉傷,腳背的骨頭隻是受到損傷,並沒有斷,不然腳背骨頭斷掉會對以後走路有影響。
  一路上陸鵬背著我,程天恩緊緊跟在身邊,等醫生打好麻醉藥接好骨頭,我坐在病床上,程天恩買了一大堆KFC怯怯地走進來。
  我有點沒好氣,看到她站在門口拎著一大袋KFC不敢進來的樣子又有點好笑,陸鵬笑著說:“餓暈了,快拿進來。”
  她看我笑了笑,就走進來把袋子遞給陸鵬,站在我床前象犯了錯的孩子。我忽然心一軟:“我現在還有點犯惡心,等會兒再吃,你和陸鵬先吃吧。”她點點頭,過一會兒說:“等會兒我再去買,冷了不好吃的。”
  我說:“沒關係。”
  她又說:“對不起,一一姐。”
  陸鵬笑了笑說:“別擔心,你一一姐不會怪你。”
  我沒精打采地笑了笑,點點頭。

  第十章  
  我不肯住院,程天恩也一再地保證會照顧我,醫生沒辦法,隻得說要記住回醫院檢查。我們便拖瓶帶水地回到家裏。
  陸鵬去打掃廚房,程天恩小心翼翼服侍我在床上坐得舒舒服服,再把她房間裏的折疊餐桌拿過來,然後拎了一大袋零食還有飲料開水在床頭擺了一列,最後又削了一盤水果端進來。
  我看著看著不禁笑出來,揶揄她:“喂,我可不是你太婆,不用這麽孝順。”順手拎過零食袋子挑來揀去拿出喜之郎GIGI果凍爽,一個是蘋果味的,一個是香橙味的,笑嘻嘻在程天恩麵前晃一晃,擰開了便吸,一邊遞一個給她。程天恩終於也笑起來:“一一姐,你真好。”我笑:“未必。罰你三個月打掃整間房子。”她連忙頻頻點頭答應,我掃她一眼:“小丫頭不知道討價還價,等見了你哥哥再說。”她不解:“為什麽?”
  我想了一下,笑笑。
  過一天是周一,晚上何真知來看我。我們並不天天聯係,她最近工作忙得一塌糊塗,我奇異地問她消息怎麽這麽靈通。何真知說:“我到你們單位有事,葉華告訴我。”把一大盒玫瑰鹵雞爪放在我麵前:“你頂愛吃的零嘴。”我抬頭:“你又回家了?不是很忙嗎?”倒是沒問她有什麽事,葉華一準幫她辦妥。
  何真知笑笑:“不是,有人出差來探我問我要帶什麽。”我裝作很感動的樣子:“於是你想起來我最愛吃這個。何真知,我愛你。”她斜睨我一眼,作勢踢我的腳,我立刻調轉話風:“我不愛你了。”她嘖一聲:“愛情!愛情,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玩意兒,一點也不稀奇!”最後一句兩人一起學著袁詠儀荒腔走板地唱出來,然後哈哈大笑。
  程天恩把水果端上來,我歎口氣,笑著說:“程天恩你自己歇著去吧,別這樣子,天天這樣,我真的不是你太婆。”過了這兩天她心情也好多了,笑嘻嘻說:“何小姐很少來嘛。”何真知一把端過水果盤,揀了顆提子,笑著說:“趕明兒我也招租,橇你牆角,程天恩,好不好?”程天恩笑,不說話。
  這時候門鈴響,她趕緊去開門,何真知衝我眨眼,我不去理她,想可能是陸鵬,卻聽程天恩問:“你找誰?”
  何真知和我轉過頭,她噫一聲:“咦,你怎麽上來了?我過一會就下去。”
  門口是一個笑吟吟爽朗英俊的男子,正衝何真知擠眉弄眼:“我有了被拋棄的感覺。”何真知大笑:“死燕北。”她介紹:“羅一一,我朋友,燕北,我家鄉的朋友。”
  我抓起茶幾上的雞爪,揚一揚手:“想必是你帶的雞爪,多謝。”
  他活潑地霎霎眼:“咦,反應靈敏,哦,是腳傷,不是腦傷。”
  我看了看何真知又笑又氣的臉,忍不住也笑出聲來:“真不好意思,我就是用腳趾頭想到的。”
  他恍然大悟:“腳爪想雞爪,不錯不錯。”
  何真知笑著喝一聲:“燕北,你這張貧嘴。”
  燕北站在那裏笑,我忙說:“快進來。”他笑著進來,手中拿著傘,何真知問:“下雨了?”燕北鄙夷地撇撇嘴:“窗外下的敢情是鐵。”
  我笑不可抑,這個人可愛。隨即想,我家樓前沒有停車位,燕北想必是把車停在百米外的停車場,怕何真知下去淋著雨,才拿了傘上來。心裏一動,看了何真知一眼,她微微笑著,神情舒展,笑容明亮而親近不拘。啊,這個人是何真知的兄弟。我暗暗歎口氣,我們多的都是兄弟,優秀出色,卻是兄弟。
  我支著頭,側臉看著燕北活潑爽朗的神情,他的所有動作和表情都帶著自然而然站在何真知一邊的姿勢,似乎血裏肉裏天生而來。
  燕北對何真知說:“駱培剛才給我電話,說過幾天就可以過來了,這家夥,推遲了這麽久。”何真知笑了笑:“上次是我讓他安排妥當再過來的,我想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在這裏久駐,不過眼下他過來正好。”燕北挑挑眉:“那就要看你會不會在這裏為他種桃花。”何真知似笑非笑:“你以為人人象你。”
  燕北哈哈大笑,衝我擠眼。我慢條斯理:“在受了重傷的單身孤獨病人麵前打情罵俏未免太不人道。”因為看清楚他們的關係,才可以開這種玩笑。燕北伸手攬過何真知的肩,笑嘻嘻:“不虧是真知好友,目光如炬。真知,我們打情罵俏了嗎?”何真知一腳踩到燕北腳背,燕北作勢跳起來咧著嘴:“何真知你太不人道,明知道重傷病人傷在腳,還在人麵前揭瘡疤。”
  何真知笑罵:“燕北你一輩子無賴。”轉頭說:“一一我們先走了,過兩天再過來看你。”
  我笑:“不必不必,有空讓外賣多送點好吃的東西來就成。”
  燕北對著我豎大拇指:“聰明!”
  我又笑。
  何真知剛走,門鈴又響起來,這回卻是程天舒。
  神情略有些焦慮,把兩大袋東西交給程天恩,走過來,看著我,好象想說什麽,又猶豫。過半晌,程天恩嚅嚅說:“哥,對不起。”程天舒呆了一下,摸了摸天恩的頭:“你啊,總是給人添亂。”然後歎口氣,很誠摯地說:“對不起,羅一一。本來我昨天要過來,因為值班調不出人。天恩真是太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
  我微笑著看著他,他猶豫什麽我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我輕輕笑著說:“我的房子想租的人也不算少,我不介意的。”
  他倒是一怔,困惑地看著我,程天恩卻變了臉色,衝上來問:“一一姐?你要讓我搬走?對不起,一一姐,可是我……”到後來帶上了哭聲,轉頭向程天舒求助。程天舒聽了之後,臉上恍然:“為什麽天恩要搬走?羅一一,我說過我沒有那個意思,真的沒有。當然如果是你覺得天恩給你添了太大的麻煩,你不願意再讓她租住,那……”他想了一下,輕聲說:“天恩搬走也是道理。”
  真能說話。我揚揚眉:“我無所謂。”程天舒也不再辯解,笑了笑:“天恩喜歡你。”我想起剛才程天恩聲音裏的哭意,心裏倒是一軟,也笑了笑,溫和地說:“我這裏,來去自由。我以前做過什麽已經不能改變,我的親人朋友無論是什麽樣的人也都是我最親的人。我選擇房客,房客也可以選擇房東。就是這樣。”
  程天恩大聲說:“這件事是我不對,我害了一一姐,哥你是什麽意思?反過來怪一一姐?”
  程天舒一怔:“天恩,我沒有……”
  我製止程天恩,微笑:“程天恩,你誤會你哥哥了。我同你說,我有一個最親愛的弟弟,現在關在你哥哥管的牢裏。你哥哥可能也知道,我以前跟我弟弟是差不多的,不過我運氣好。他怕你住我這裏不太好。”
  程天恩張大嘴,我接著說:“前天早上問你要電話,就是去探我弟弟。知道了嗎?”
  程天恩怔怔地問:“一一姐,你以前?”
  我笑了,溫和地說:“我以前,吃霸王餐、合夥騙錢、打群架、入門盜竊、用刀子砍人,做很多很多這樣的事情。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打架很厲害,你哥哥也不一定打得過我。”
  程天恩呆住,呆呆地問:“為什麽,一一姐?”
  我繼續笑:“沒有為什麽,就是喜歡那樣。”我解釋:“我想我不可能對每個來租房子的人都這麽交待,所以,不應該算我故意欺瞞。而且我現在也不做這些了,當然,知道真相的要走也是理所當然的。”
  程天舒怔怔地看著我,眼神複雜,臉上微微抽搐,程天恩看了看他,轉過頭來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說:“可是一一姐,你一直待我那麽好,還為了救我傷了腳,我不覺得你有什麽不好。如果你不怪我這麽沒用害你受傷,我不願意搬走的。哥哥,我不搬走。”
  程天舒簡單地說:“我根本就沒想過讓你搬走。”
  他垂下眼對我說:“羅一一,不是天恩誤會我,是你誤會我了。你,你和你弟弟感情那麽好,其實,我是很感動。”他抬眼對我笑了笑,眼神專注:“我聽同事說,你一個月至少要去看一次你弟弟,事實上,犯人們除了父母,還真沒有誰對他們這樣好的。我當時是不知道說什麽好,可能你誤會了。”
  輪到我有點發怔,難道真是這樣?我看著他誠懇的臉,心想,這事好象太小題大作了,便笑了笑:“那就當大家都沒提過吧。”
  程天舒卻說:“不,我真的要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天恩不可能這麽好好地站在這裏,可是她連累你受傷,真是非常對不起。”
  我倒笑起來,看著他非常歉意的臉,忽然冒起一個念頭,便笑著說:“你不用謝我,也不用抱歉,程天舒,我有個不情之請。”
  他愣一愣,我不等他反應過來,輕聲說:“羅見在監中也不太肯安份,我想請你費神關注一下他,當然,在合理範圍之內。”
  他再一怔,微微側過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靜靜地等著,過了一會,他說:“這個沒有問題,雖然我不是那個監區的,不過那邊的同事關係也很好。”
  我想起來,羅見說他和夏為春不是一個監區的,而我在見到夏為春的時候見到了程天舒。我仰起頭,猶豫了一下,他卻看見了,問我:“還有什麽嗎?不如一並提出來。”倒是帶著微笑了。我再猶豫一下,咬了咬牙,說:“那天陸鵬去看的那個人,是你的監區裏的,如果可以,也請你……”
  他一怔,脫口而出:“夏為春?”
  我也一怔:“你認識他?”
  他笑了,臉上有說不出的譏誚神色:“堂堂市長的公子,怎麽會不認識。”他輕聲說:“我早就被關照過了。”他笑了笑:“不過你放心吧。”
  我想起程天恩的行李標簽了。
  程天恩在一邊好奇地問:“一一姐,夏為春是你們的朋友?”
  我埋下頭,過很久,我疲憊地說:“我要去休息了。天恩,你招呼你哥哥吧。”我站起來,扶著牆往臥房慢慢跳過去。程天恩馬上過來扶我。
  在房門轉進去的時候,我眼角帶到程天舒深深沉思的臉。

  第十一章  
  我在床上坐好,程天恩卻沒有走出去,站在我床前欲言又止。我揚眉抬眼看她,她忽然滯了一滯,不敢看我,我問:“怎麽了?”她停了一下才說:“一一姐,夏為春真的不是好人。”我說:“你認識他?”
  程天恩搖搖頭,輕聲說:“在我們那裏,很多人都知道他。他開一家很大的酒店,裏麵有很多小姐,還有秘密賭場,他一天到晚開著豪華車子,車子上總換女人,還有一幫人跟著他,幫他……”她猶豫了一下。
  我微微一笑,有什麽兩樣,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不不,他本來不是這樣的。我心裏抽冷子一痛,他少年時不是這樣的。
  程天恩看了我一眼,我忽然說:“天恩,如果你哥哥是這樣的人,可是他對你就象現在對你這麽好,你會不會不理他不對他好?”
  她呆住,想了一會,不由自主搖了搖頭:“不會。可是一一姐,他對你有我哥對我這麽好嗎?”
  我猶豫,然而馬上點頭:“有。”她張大嘴。
  我不再理她,她慢慢走出去。
  有。有。有。
  就算後來不再有,我也一樣報複回去了。可是之前他對我的好,我可沒有還給他。
  我打開電腦,打開OE,慢慢寫:“好象一個人受了傷,意誌就慢慢虛弱了。今天有人問我,他對我是不是好。從來沒有人這麽問過我,他是我生命中伴我最長久的人,最知道孤獨的時候,最怕孤獨的時候,隻有他時時笑語處處維護,已經血肉相依,我好象,已經沒有力氣去愛別人。”信發出去。我回到目錄,看著那個“舊”文件夾,很久很久,然後點開了它。
  電話突然響了,聲音很低,我的手放到電話上,神思一恍。
  是陸鵬,說明天帶陸奶奶做的菜過來。我怔怔地應了聲。陸鵬查覺到什麽,輕輕地說:“一一,睡吧。”
  我耳邊仿佛聽到自己迷迷糊糊對著話筒在打嗬欠:“晚啦,我們睡覺吧。”話筒那邊傳來嘿嘿的笑聲,自己繼續迷迷糊糊地問:“你笑什麽啊?”輕笑的人聲音貼近耳側:“好吧,我們睡覺吧。”那樣的笑意,拖長了“我們”兩字來說,便忽然醒覺,羞極,啊一聲掛了電話。
  心中似猶有當時的甜蜜和氣惱。
  “一一?”我收回神思,輕聲應道:“知道了。”
  我擱上電話。陸鵬和夏為春一樣,他們永遠都不會先掛電話。就算是我和夏為春吵得最厲害的時候,打了電話過去罵他煩他,他最多把電話放在一邊,絕不先掛斷。直到後來,他再也不接我的電話。
  我看著“舊”文件夾當中,最後一則日記:“因為我使盡了手段去對付他最愛的女人,最後差點害死了她。並且,讓他們再也不能在一起。
  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我失去的,怎麽可以讓別人得到。
  可是我那麽那麽地愛著他,他怎麽可以突然空了對我的心?怎麽可以從此眼中再也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的感情?“
  “舊”文夾件裏,全部是我的日記,還有,所有的照片掃描。
  真想刪了它,刪了它,就什麽都沒有了,灰飛煙滅,無影無蹤。記憶,記憶算什麽?沒有人來提醒,記憶也會灰飛煙滅。
  可是我換了多次的電腦裏,每次都仍然不依不饒地整本留存,它靜靜地在每一台電腦裏占著一個位置,不動聲色。一如他在我內心的位置,灰埋土掩,卻仍然靜靜盤踞,堅硬如鐵。
  那樣年少輕狂的歲月啊。
  陸鵬是小學畢業離開的。
  陸伯伯和秀姨從北方回來的那天,我正在站在陸鵬家裏的竹椅上走邊邊,陸鵬緊張又無奈地扶著竹椅,怕我再一次掉下去。我嘻皮笑臉地抬一隻腳,晃晃,再抬一隻腳,又晃晃,他不停地哄我:“一一,好啦,就玩最後一次,好不好?”我搖頭:“不——好!”
  突然間一聲炸雷般的大吼:“陸鵬!”
  陸鵬一哆嗦,手就鬆了,我一邊抬頭看,一邊整個人就沒法保持平衡,身不由己咕嚕嚕從竹椅上滾了下來。耳邊順帶聽到一聲女子的驚呼。
  說時遲那時快,我一下子被拎起來,耳邊傳來大笑聲:“這是哪家的小丫頭,這麽淘氣?”還有那女子急急的問:“有沒有摔痛了哪裏?啊?”
  我惱怒地站直,大聲說:“這是哪家的大人,這麽沒禮貌!”一邊抬頭,隻見拎住我的是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正滿臉是笑地瞪住我們,彎下腰握著我手臂問我疼不疼的是一個溫柔微笑的秀麗女子,當她看清楚我的臉時,一下子呆住了。
  然後就聽見陸鵬的歡呼:“爸爸!媽媽!”
  陸伯伯和秀姨和我父親是從小到大的兄弟淘,因此他們非常疼我,似乎連陸鵬都暫時放到一邊了。那個短短的假期,是我從未有過的受盡寵愛。陸伯伯最喜歡抱起我笑嘻嘻地用滿臉硬胡須紮我的臉,然後哈哈大笑。我被笑得幾乎耳聾,又被紮得煩不勝煩,就時時拿了細竹絲紮的帚子趁他不備在他背後拚命紮他的屁股,他就樂得大笑,轉過身來作勢捉我。
  秀姨整天都是笑吟吟的,臉上全是疼愛,帶著我到處去玩,牽著我的手告訴我那是什麽草什麽花、什麽石頭、什麽莊稼,給我買許許多多漂亮衣服,吃各種好吃的東西。
  那時候的陸鵬已經象個小大人,什麽都說:媽媽,這個一一喜歡;媽媽,那個一一肯定中意;媽媽,一一喜歡綠色封麵的本子。
  我一天到晚呆在陸奶奶家裏。對我,其實也是家常便飯,因為我從小就經常住在陸奶奶家。陸奶奶和我奶奶在遙遠的老家便是隔一道牆的手帕交,結婚後兩家人一起搬到此地落地生根,相隔隻不過兩條街。
  那個假期過後,陸鵬就和他爸爸媽媽一起回到了北方。從此,我的身邊隻剩下夏為春。過了幾個月,羅見被送過來。
  此後的歲月,便是我和夏為春、羅見的輕狂歲月。
  我永遠都記得初一去學校報到的那天。事實上,很多往事已成為我的永遠,銘刻在心。
  那天的學校紅旗與標語標誌著歡迎新生處處飛揚,校園裏都是父母帶著孩子站在宣傳欄前看名字班級,然後一路尋過去,而新生們時時遇到母校舊識歡呼著奔走相握,嘰嘰喳喳,父母們格外寬容笑容滿麵地在一邊等待,整個校園彩衣飛揚,語聲喧嘩,笑聲盈耳。
  我由奶奶伴著慢慢走進這個新的學校。奶奶已經年邁,但精神矍爍,微笑著對我說:“一一,你看這是你的新學校,漂亮不漂亮?”我仰著頭四處打量,新鮮和歡喜滿頭滿腦,快樂地說:“很漂亮,奶奶,我很喜歡。”
  有人尖聲叫著跑過來:“羅一一——!”我也大聲笑,和她們拉著手,然後她們說:“看,夏為春早就來了。”
  在新教室不遠處,一堆人紮眼地站在那裏。夏為春的爸爸、媽媽、還有一個老人威嚴地站在當中,邊上圍著十數個人,看樣子都是學校領導。另一個市府同學輕聲說:“那個是夏為春的爺爺。”
  我看到夏為春禮貌而克製地站在一側,接受著學校領導們的誇獎,我忍不住高興地笑起來,向他揮手,同時他也看到了我,輕聲對他媽媽說了句什麽,便跑過來拉住我:“一一,你來得這麽晚。”抬頭看著我奶奶,叫:“羅奶奶。”奶奶笑著摸一下他的頭,夏為春略讓了讓,奶奶對我說:“一一,奶奶去找你班主任,你在這兒呆著。”我點頭,夏為春說:“我領著一一,沒事的。”奶奶笑笑,便走開了。
  夏為春正要說什麽,那邊有人叫他,他便拉了我一起走過去,他媽媽溫和地看著我:“是羅一一?”我見過她,便笑嘻嘻地點頭叫:“阿姨。”夏為春說:“爺爺,爸爸,這是羅一一。”他們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繼續說話,夏為春擰了眉頭,仍然用剛才的語調安靜地說:“爺爺,爸爸,這是羅一一。”他爺爺停住話題,滿麵笑容地低下頭看住我:“啊對不起小春,爺爺怠慢了你的小朋友。羅一一同學,你好。”我喚:“夏爺爺,夏叔叔,你們好。”
  這時圍著他們的其中一個人笑道:“羅一一,就是這一屆新生全市第一名的羅一一吧?”另一人也笑:“這個名字很特別,應該就是了。”“小姑娘很漂亮可愛啊。”……
  我仰著頭,驕傲地、虛榮地、得意地看到了四周圍過來的羨慕、吃驚、喜愛的目光。
  夏為春站在我的身邊。
  這一天,奠定了我在中學的定位。
  我和夏為春仍然同班,我一直長得高,夏為春那時卻不算高,所以我們一起坐在第四排,並不同桌,隻是輪換座位的時候,每隔幾個星期會輪到一次,那是因為我從來不坐在窗邊位子,我極度畏高,每次換班主任,奶奶總要去找新班主任說明情況。
  夏為春隱隱成為部分男生的頭。他不愛說話,一貫地懶得理人,薄薄的嘴唇緊抿著似乎總帶一絲嘲諷,因為畫得一手好畫,班主任派他當了宣傳委員,他也從不積極,可是他是那麽英俊好看,傍晚下課後在夕陽下黑板前畫板畫時,隨意畫出漂亮的圖,那個時候,總有很多人圍著看,不知看的是人、還是畫。畫完了,他甩一甩手跳下板凳,拎起書包衝教室裏的我吆喝一聲:“一一,回家!”用自行車載我橫衝直撞地衝出校門。
  仍然少不了打架。此地民風並不彪悍,可是少年鮮有不打架的。那個時候打架已不是為了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反正,總有理由。特別是夏為春雖然不太理人,可脾氣十分暴烈,一言不合便動手。有一次中飯休息時在教室裏便和後排一個留級男生打了起來,從後排打到前排,又打到後排,那個男生很高大,拳腳很利落,夏為春略嫌纖弱,漸漸招架不住,被逼到教室角落,他順手操起角落裏不知誰放著的鐵棍,攔腰便劈過去,待男生倒地,揚手又自他頭上往下劈,目光凶狠似狼,大驚之下的同學一擁而上抱住了他的手臂,我本來正要上去幫忙,也被逼得窒了一窒。
  此架的結果是,那男生在家休息一個月,夏為春僅受輕微處分。從此在班級裏沒有人敢跟他打架。
  可是夏為春的英俊益發驚人,如一隻鶴,到處不由自主奪取眾人目光中心。
  夏為春家裏有很多的書,經常按我的要求帶來給我看,有時又懶得帶回去,就又被別人借過去看,每每還回來就會看到中間有紙條和小信封,自從有一次被我發現之後,我便次次去搜還回來的書,他也由得我,我一邊看一邊擠眉弄眼地笑,居然還有別班的女生,而且還是優等生。
  在某一個中飯休息時間,我坐在自己的課桌前,全班的喧嘩聲慢慢低下去,鄰班的同學也圍滿了教室門口,我笑嘻嘻地一字一句朗誦著紙條和小信封上的情書,一邊誇張在讚歎:“啊,你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我的波心……”一邊斜眼看著寫情書的人,看到她漸漸羞紅了臉,漸漸積了滿眶眼淚,低下頭伏在桌子上,然後,我就大聲念出名字,教室裏一片拍桌子大笑聲、尖叫聲、口哨聲:再來!再來!
  我更加興奮,慢條斯理掏出一張又一張,揚著手嘻嘻笑繼續念,眼角看到夏為春靠在牆角似笑非笑,眼睛裏帶著好笑和戲謔看著我,並無阻止之意。
  人越圍越多,正當我念得起勁,門外擠進來一個漲紅臉的外班女生,劈手奪下我手中的信紙,然後順手打過來,我哪裏會被她打到,左手眼疾手快格開她打過來的手,再順勢一轉一翻手腕抓住她的手臂,往身前一拉,定睛看清楚了正是那個外班優等生,便笑嘻嘻大聲說:“真好,不用我念名字啦。”她的臉越發的紅,怒目瞪著我:“你無恥!”我也不生氣,笑道:“是是,我不會寫這樣的情書,當然無恥啦。”她怔了怔,大聲說:“放開我!”我繼續笑嘻嘻:“這一招叫小擒拿手,是夏為春教我的,他說,無論是誰敢向我動手,就這樣。”話音剛落,我抓住她的手臂往外一送,她整個人踉蹌著後退,差點倒在地上,我拍拍手,笑嘻嘻轉眼看了看夏為春,夏為春走過來,說:“一一,打籃球去。”看也不看任何人,徑自走出去。我衝那女生做了個鬼臉,得意洋洋跟著走開。
  晚上回家跟羅見炫耀,羅見滿臉羨慕:“羅一一,你真了不起。”奶奶卻歎了口氣:“一一,你太頑皮了。”我不以為然地說:“她們才不要臉呢,那樣的東西都寫得出來,真不害臊。”奶奶說:“夏為春也不攔你?”我哈哈大笑:“他說,她們真無聊。”奶奶欲言又止,又歎了口氣。我也不管,一邊唱歌一邊寫作業。
  我的成績仍然是全級之冠。這個一直是我的資本,老師們因此不得不偏寵我三分。但這對我好象並不是難事,功課對我向來不是難事。
  事實上,我不覺得有什麽對我是件難事。
  直到羅見受到欺侮。

  第十二章  
  十二歲的羅見被十七歲的舊鄰居踢中腹部,腸壁破裂住院。
  那時候羅見和我已經從剛開始的鬥雞眼漸漸變成相濡以沫,有時候仍然互罵,彼此不許對方動自己的東西,吵架時互不理睬,可是近乎相同的境遇和從小就算打打罵罵也到底處在一起的累積,讓我們在遇到外敵時格外敏感和互護。這件事發生時,我的憤怒遠遠大於自己被人欺負時的憤怒。在家裏轉了幾圈後,我抓了把水果刀便去找那個人。
  那是一個驕橫的男生,在普通高中讀書,父親略有職位,以前一家都住在我們隔鄰,不知道羅見和他有什麽過節,在公園附近兩人吵了幾句,高大健碩的他便一腳踢向羅見,瘦弱的羅見當即倒地。
  羅見說:“他嘲笑我。”硬氣的羅見不肯說嘲笑什麽,但我怎麽會不知道?可是他大羅見五歲!他大羅見五歲!!!我狂怒不能遏製,他的體積幾乎是羅見的兩倍!
  我騎著自行車埋頭飛出去,到了公園向那幫混混打聽那男生,他們哈哈笑著,手指向不同方向,輕輕打著口哨,輕佻地笑。我揮出大號水果刀,尖聲說:“他在哪裏?”大概被我的臉色和刀子嚇到,他們靜了一靜,有一個人回答我說:“不是我們不告訴你,你就算有刀子也打不過他的。”我冷笑:“要你好心?”他也怒了:“我管你死活呢,他就住在城建中心邊上的那幾幢新大廈裏。”我轉過車子便飛快掠過去。
  剛要騎到城建中心,忽然斜剌裏竄出一輛小輕騎,我緊急刹車差點一個倒栽蔥,憤怒地抬頭才看到是夏為春皺著眉擋在麵前,說:“羅一一,怎麽回事?”眼睛隨即落到我手中的刀子上。我一路騎過來,也忘了收起刀,一直握在手上騎車。想了一想,沒的叫那男生防備,便收起要放在褲兜裏。
  夏為春一把拉住我的手,問:“誰欺負你了?”
  我用力一掙沒掙脫,大聲說:“我要殺了他!”
  夏為春抓住我的手腕一擰、一抖,我手一鬆,水果刀落下,他下手一撈,抄起刀子,把玩著,說:“是誰敢欺負你?”
  我看著十五歲的夏為春,他仍然不比我高多少,但關切的神情卻似乎比我年長許多,我咬了咬牙:“不是我,是羅見,他把羅見的肚子踢破,都住院了。”
  夏為春的目光凝聚成一根針,冷冷的:“他是誰?”我說出名字,指著附近幾幢大廈:“他們說他就住在這裏。”夏為春忽然輕輕地笑了:“不用找,一一,你先回去。明天我來找你。”他輕輕的笑聲帶著惡意,剛好笑進我的心裏,我說:“好,我一定要親手揍死他。”
  第二天是周六,午睡時分,一片寂靜,夏為春和我坐在那男生家的下麵一層樓梯口,等了幾分鍾便聽到他輕輕哼著歌走上來的聲音,夏為春拉著我閃到樓梯邊,計算著他走來的聲音和腳步,堪堪聽到他走上最後一級梯階,夏為春迅疾無比地飛起一腳,攔腰踢下,隻聽一聲慘叫,樓梯道咕嚕嚕沉重的身體滾動聲,我和夏為春飛快跟著跑下去,正看到他從樓梯台階一級一級滾下去,慘叫聲連二連三響起來,我呆了呆,夏為春推我先走,自己站在那個男生麵前,笑了笑:“你踢羅見一腳,我就踢還你一腳。我叫夏為春。”拉著我飛快跑下樓梯,直到樓底,也沒有人看到我們。
  雖然解氣,我還是有點心驚膽戰,夏為春說:“怕什麽?不會死人的,你不是還想殺了他嗎?”我說:“我還想親手揍他呢,你都沒給我機會。”夏為春笑,大太陽底下,他的俊美的笑容非常冷酷,薄薄的嘴唇輕輕抿著,帶著似有似無的殺意,我看得呆了。
  夏為春說:“我要教羅見打架。”我剛想說,我還天天跟他打呢,教會了他我豈不是慘。又一想,羅見要是會拳腳怎麽會被打傷,心裏一股熱潮湧上來,大聲說:“好。”
  這件事悄悄完結,那男生左手和右腿骨折,輕微腦震蕩,具體怎麽會毫無聲息就完結了,我問過夏為春,他笑著說我腦子簡單。過了很久,我才想明白,那男生如果指定夏為春肯定不可能,除非他父親不要前途,如果指定我,就更不可能,我為什麽要去打他?抖出來了那就是他先打得羅見住院,兩敗,而且他打羅見有人瞧見,我和夏為春打他可沒人看見。還有一點就是,我一個瘦弱的十五歲女孩,怎麽可能打得了他一個人高馬大十七歲男生?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指定了我,他一樣後患無窮。
  所以,隻好不聲響。
  羅見的父親我的二叔在羅見受傷後來過兩三次,每次都是略坐一坐,放下錢就走了。羅見眼巴巴地看著他離開,他曾經是二叔最心愛的寶貝兒子,二叔曾經疼愛他勝過一切,可是原來父子親情也可以說淡就淡,我看到羅見失望傷心的目光,心想,原來從來沒有得到過也不是一件壞事,至少,我就沒有失望。
  那時候,羅識已經出世,二叔的眼中隻剩下了羅識。我那個時候還是偶爾去二叔家的,其實在我小時候,二叔也曾經非常疼愛我,聽奶奶說,二叔和他大哥我父親感情極好,我父親去世後,二叔也是真心實意地疼愛著我,一有空帶羅見出去玩就必定也帶著我,隻是後來他越來越忙越來越忙。有了外遇,和羅見母親離婚,娶了新的二嬸,忙得不得了。
  我去二叔家的時候新二嬸對我也是微微帶笑的,雖然我並不怎麽喜歡她,可是不能否認她非常漂亮,特別是小羅識,不知為什麽他對我特別親近,每次一見到我就手舞足蹈地笑,那張漂亮的笑臉令人不能拒絕,並且,他大哭不休的時候,隻要我出現他就馬上止哭,含著淚開始笑,讓人不由自主要去抱著他。
  二叔說,小家夥也知道喜歡漂亮姐姐呢。新二嬸就斜著眼笑:跟他爹爹一個德性。二叔就嘿嘿地笑。
  我雖然小,也聽懂,就想起以前的二嬸,就想起羅見,心裏就不舒服。
  我跟奶奶說:“二叔這就叫喜新厭舊,無情無義吧?”奶奶慈和的臉色就變了,輕聲喝斥:“一一,小孩子不要沒規沒矩地議論長輩。”我不服:“長輩就做什麽都是對的?就不許人說?”奶奶說:“就算錯,也不是小孩子該議論的。”我說:“奶奶,你也知道二叔不對是吧?你看他對羅見這樣冷淡,真不公平,羅見也是他親生兒子,他就隻顧著羅識!”奶奶無奈地說:“一一,不要亂說話,教羅見聽到了不好。”我支著下巴,過一會兒說:“說不定等到羅識長大了,二叔又去娶新的二嬸,再生一個羅什麽,羅識就又跟羅見一樣了。”奶奶忍無可忍,輕輕一拍我的頭,怒道:“一一,都說過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沒規矩!”我仰仰頭,不服氣:“你怎麽不去說二叔沒規矩?就算是長輩又怎麽樣,做錯事一樣是做錯事。我不喜歡二叔,我看不起二叔,就憑著他這麽對羅見,我就看不起他。”
  奶奶垂下了肩,臉上現出悲傷,我有些後悔,想了想,又覺得自己沒有錯,便不再說話。
  羅見身體好了之後,夏為春就開始教羅見拳腳。他不得空時,就由我來教,一輪到我教,羅見就笑我:“羅一一,我記得腳是這樣的。”他彎下腿,兩隻腳不丁不八站著,我一腳踹過去,他沒站穩,咚一聲坐倒地上,馬上跳起來揉著屁股大叫:“臭羅一一,死羅一一!”我大笑,他惡狠狠地說:“哼,等我學會了拳腳,我就可以打得過你了,我非打倒你不可。”我不屑地說:“你就這點出息,打倒我算什麽好漢,人家夏為春跟好幾個比他大的男孩子打呢。”他的臉上露出崇拜的表情:“夏哥最了不起了。”我又一腳踹過去:“站好了!”他又一屁股坐倒,苦著臉說:“羅一一,你最討厭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夏為春開始有了一幫擁護者。而羅見,也從此跟著夏為春。我從來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至少再也沒有人敢欺負羅見。羅見的拳腳越來越厲害,我們也從此不再打架。
  我知道夏為春他們都做些什麽,大部分我也參與,大家都隻是為了好玩。比方說,有一次夏為春建議去市府大樓偷東西,有個叫小義的開鎖功夫非常了得,對市府大樓的機關也躍躍欲試,那天晚上,真是刺激。
  羅見躲在樓洞裏望風,我們悄悄地溜進大樓,那時候還沒有什麽防盜機關,一片寂靜,小義拿出鐵片和鋼絲鼓搗了好一陣才打開鎖,大家都興奮得不得了,接著進去便借著月光翻找。其實也沒什麽可偷的,但遠遠看著站崗的士兵、沉重的寂靜,大家都有莫名的激動和壓力,緊張地偷偷笑,張呈喜歡拍照,竟然帶了個照相機來,讓我去拉窗簾,說要留個念,夏為春一把拉住我輕聲說:“我去。”衝我笑笑,拉上厚重的窗簾,大家低低地狂笑。
  就在那個時候,小義打開一個抽屜,吃驚地低呼一聲,在閃光燈一閃即逝的亮光中,我們看到抽屜裏幾大疊鈔票。
  麵麵相覷了一會兒,錢安平低聲說:“章秘書為什麽會有這麽多錢?”張呈說:“誰知道,一定不是他自己的。”這裏麵,夏為春和錢安平都是市府子弟,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異口同聲說:“我們拿走。”
  沒有全部拿走,三疊當中隻拿走了一疊,我們仍然鎖上抽屜,關好門,輕手輕腳溜出去。招呼了羅見從後圍的牆上翻了出去。
  一路狂騎中,大家都心神不定,我隻覺得胸腔中心髒似乎要衝出來,拚命“咚咚咚”地跳,響得不得了,隻有羅見什麽都不知道,很奇怪我們不象以前回來的時候那樣狂叫狂笑。
  到了吃夜宵的地方,夏為春要了一個包廂,低聲跟我們說:“這件事不許說出去。章秘書也不敢聲張的,我們黑吃黑。”他把錢分成五份,錢安平問:“夏為春你不要?”他笑笑:“我又不缺錢。”我把麵前的錢推還給他:“我和羅見的放在你那裏。”夏為春也不說話,就把錢收起來,然後他說:“張呈小義安平,以後你們都記住,別叫一一走到窗戶麵前,一一怕高。”張呈啊了一聲,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對不起羅一一,我忘記了。”
  我仍然很緊張,笑也笑不出來。夏為春看了我一眼:“你別怕一一,沒事的。有我在,什麽事都沒有。”我看一眼羅見,他興奮地張大眼睛,卻一點也沒害怕,隻是灼灼地盯著夏為春,目光中全是崇拜。
  那是一個開始。如果說開始打架是自衛和口角,開始偷錢是好玩胡鬧,到後來就全不由自主。
  夏為春的跟班越來越多,學校裏的、社會上的。等到夏為春的勢力開始隱隱坐大,另一幫團夥就開始了挑釁。
  那個時候我們剛剛升上高中,我直升重點,夏為春當然也到重點,隻是不再同一個班級。不過不要緊,我們仍然同進同出。
  夏為春迅速拔高,已經比我高大許多,隻是仍然驚人的英俊,薄唇邊有一條淡淡的紋路,益顯桀驁不馴、旁若無人。仍然有女生給他寫情書,他也仍然由得我搜去看,無所謂地看著我惡意捉弄那些女生。羅見下結論:“那些女生都是豬!明知道你和夏哥是一起的,你為什麽不把它們交給老師?”我哈哈大笑:“交給老師就沒得玩了,這樣她們就會繼續寫,我就可以繼續玩。而且交給老師,不就顯得夏為春特別沒品麽?”
  羅見嘻笑著說:“羅一一,你喜歡夏哥對不對?”我翻翻白眼:“是夏為春喜歡我。”羅見躲得遠遠:“可是,都沒看到有人寫情書給你。”我看他躲開,也不去追打,懶懶地說:“怎麽沒有,我全交給老師了。”羅見一怔:“那你不是很沒品?”我擠著眼笑:“女孩子交給老師是乖,男孩子就是沒品,明白嗎?”我笑著揚長而去。羅見在身後大叫:“你們老師又不是豬,瞎子也看得出你和夏哥在一起!”
  白癡羅見,瞎子也看得出,那些男生當然也看得出,誰敢惹夏為春!

  第十三章  
  接下來的日子,白天上課,晚上自習,放學的時候夏為春的哥們總聚集在校門稍遠處等候,然後團團圍著我們呼嘯而走,去吃夜宵,有時候羅見也在當中,一邊等一邊滿臉嘻笑地踏著車轉圈兒玩。
  我們常常打架,打群架,和另一幫團夥。
  不記得是為什麽事了,反正要打架總是有必要的理由的,夏為春更加凶狠,羅見的拳腳也越來越高,這兩個人成了我們這幫人的中堅,我作為唯一的女孩,通常擔任望風職責,另外有些時候他們並不讓我參與。我隻知道他們進過局子,隻不過兩幫人都很快出來,或者另一幫團夥會遲一兩天出來。
  但是羅見沒有進去過,至少在我上大學之前沒有。羅見同我說,夏為春剛一進局子馬上就會有人打電話通知他父親的秘書,於是凳子還沒暖就送出來了;而另一幫?“都是城裏有名的地痞混混,年紀又小,都不要命的,咱們能不惹就少惹。”羅見笑嘻嘻學著城防隊的人說話。我不屑地說:“哼,都是欺軟怕硬的,有權勢的怕,不要命的怕,不知道他們不怕誰。”羅見哈哈笑:“我就不信有誰不怕這兩種人。”
  我後來非常後悔沒有同羅見說,我們不是這兩種人,這兩種人或者沒有好結局,但不屬於這兩種人的我們,隻會得到更壞的結局。可是那時候我不懂。我隻知道有夏為春,天不必怕,地也不必怕。
  那天夏為春找到我和小義,說晚上要去一戶人家拿東西,就我們仨人。我有點詫異,但也沒有多問。
  夏為春“拿東西”對他隻是遊戲,他什麽也不缺,拿到的東西也什麽都不要,全分給大家,因此很多人都對他忠心耿耿。我學他,也什麽都不要,他也隻是笑笑,隨得我。羅見倒不拘。
  我記得那天去的人家裏非常考究,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裝修得美倫美換,楓木地板,淺色歐式家俱,水晶燈累累贅贅,而且,一屋子淡淡香氣。我瞪大眼睛,這簡直是我夢想中的家。正要讚歎,夏為春手中露出一把尖錘,看也不看就往家俱上砸,隨著悶響,那些漂亮家俱全麵開花。小義則去開抽屜和保險箱的鎖,看到一些金銀首飾,夏為春隨手扯斷,隨手扔在地上或者從窗口扔出去,然後打開衣櫃,用剪刀隨意劃拉,化妝台上的東西也打開邊倒邊扔,整個屋子全是異香異氣。
  最後,夏為春掏出一疊鈔票,用力撕成兩半,扔了滿屋,才帶了我們撤走。自始至終,他沒有說過一句話。
  小義先回家。我陪著夏為春在護城河走了一夜,我沒有說話,直至我再也走不動。夏為春脫掉我的鞋,看到紅腫和水泡,卻忍不住笑了:“女孩子。”他抱住了我。
  高大的他讓我隻有眼睛露出他肩膀之上,那時候天色開始發亮,極遠處有淺色一線慢慢明顯,星子在頭頂閃動,河水發出暗暗的光,美麗至極。
  後來我知道,那夜我們去的,是夏為春父親情婦的家。夏為春譏諷地說:“那疊鈔票,她還真粘了起來用。”他眼中那點冷酷在我眼中卻變成了動人。
  我在那個時候知道,我愛他。無論他做什麽,我都愛他,我隻知道,隻有他,在任何時候,都在我身邊,我遇到任何事,他都替我擺平,我做任何事,他都不會責備我半句,隻會由著我,然後為我善後。我十幾年的生命中所有的不公平,他為我討還,不管他用什麽手段,憑借什麽,我隻知道,有他在,我再沒受過委屈,再沒有人敢欺負我。
  至於他是什麽樣的人,他對別人如何,關我什麽事?
  隻有奶奶,她的眼神越來越憂慮,越來越擔心,她經常歎著氣看著我們。
  我知道奶奶為什麽這樣,隻好笑嘻嘻地說:“奶奶,你別擔心我們,我們很好。”奶奶說:“一一,小見,奶奶真是老了,管不住你們了。”我笑,拿出成績單:“誰說的,我一直都聽你的話,全是優呢。”這就是我的本事,我得意:“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教羅見。”奶奶笑,低著頭。
  沒有辦法教羅見念書,在我知道教羅見好好念書之前,羅見的心早就散了。羅見自幼家中富裕,應有盡有,被送到奶奶家後,在物質上也並不虧欠,他習慣了這些,而跟著夏為春,也見慣了官宦子弟的作派,吃霸王餐、大搖大擺入室偷竊,卻無人追究,更讓他習慣了不勞而獲,一言不合,拳腳決真章,一切,就那樣定了型。
  羅見跟我說:“我不喜歡讀書。”在我看書複習的時候,他看閑書,或者看電視。嗬斥他,他會說:“羅一一,你隻是想所有人都誇你嘛,可是我不稀罕。”我一怔,他又討好地笑:“而且我又沒有你這麽聰明,奶奶都說大伯是最聰明的,你有他的遺傳。”
  羅見那樣聰明,他早就知道我為什麽用功讀書。我看著作業本,是,我誠然有幾分天資,但如果不是存了心不讓人看扁,我不會用心在功課上。自幼被太多人輕視,雖然有了夏為春陸鵬撐腰,下意識裏仍然不甘,仍然要證明給人知道,我羅一一,有自己的資本,而且是貨真價實的資本,不容你們小覷。
  多年以後才知道那種淒涼,在當時,隻是一股真氣。
  可是有夏為春,那時候多開心。
  那個晚上之後,夏為春看似沒有兩樣,但在我的感覺裏,他看我的眼神裏有了一絲溫柔,那是以前沒有的。他象以前一樣拉著我從各種鬧事場合跑走,但會用手掌緊一下鬆一下地捏我的手,坐在他自行車後座,他會把手反到身後,我便在手心吹一口氣或者用力打一下,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嘴角不羈的笑。誰都早就知道我是夏為春的女友,可是其實是從那天晚上之後,才算是開始。
  可是那是開始麽?到現在我不禁有些懷疑。一直到後來絕決,他從來沒有吻過我,沒有過甜言蜜語,沒有任何明顯的親昵。這和我了解的愛情有區別。不錯我們經常在電話裏聊天,我心情不好他會用很長時間整夜跟我通話,我們在學校裏同進同出,但他從來不回答我某些問題,從來沒有同我說過他喜歡我。
  後來我在大學裏一個學期換一個男朋友,他們每一個都不一樣,但至少有一點是一樣的,他們會想盡辦法讓我知道他們喜歡我,那不是夏為春給我的感情,於是我困惑,夏為春究竟是不是根本沒愛過我?
  尤其是當他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的時候,我親眼看到他的笑容。
  那樣英俊明亮的笑容,那種明亮,他從未給過我,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給這個笑容的人,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林千紅。
  林千紅家教極嚴,性子溫柔隨和,我們是同桌。我當時鋪張揚厲,一向隻和男生們混一處,特別是同夏為春一幫人的緣故,自命正人君子的同學也不來接近我,而我捉弄的那些喜歡夏為春的女孩子大多是人氣高的人,事實上高中生活,我雖然成績優秀,卻相當孤立。隻有林千紅眼睛一直清澈溫和,不理會別人眼光,象普通的好同桌那樣與我有商有量,說笑談天,很多時候會站出來維護我,我們最終成為好友。
  也因此,夏為春和林千紅成了朋友。很久以後回憶,那個時候夏為春看向林千紅的目光便有那種明亮,隻是當時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可能夏為春也不知道。而林千紅,她的眼中,眾生平等。
  真好笑,我有這種感覺。我到事後才知道,無論在我離開之前還是離開之後,林千紅從來沒有接受過夏為春,她一直拒絕著他。我不知道為什麽,我隻知道,當我知道並相信她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無可挽救。
  但是我同夏為春開始不和,卻並不是因為林千紅。我想那時候夏為春尚不知道他對林千紅的感情。
  高二的暑假,我在黑夜街頭看到夏為春的小輕騎後坐著一個濃妝漂亮女孩,她靠在他的背上,笑著說話,夏為春哈哈笑著,英俊的臉在霓虹下流光溢彩,如黑夜魔鬼。
  他沒有看到我。她有沒有看到我,我不關心。
  我去問羅見,羅見有些困惑:“那些女孩子一直都圍著夏哥啊,偶爾夏哥也會和她們出去玩玩,你不是知道的嗎?”
  我說:“我不知道。”
  羅見說:“那我去問夏哥。”
  我拉住他:“現在我知道了,不要緊,隻是玩嘛。”我裝作笑了一笑,仍然坐著看小說,腳翹得高高。羅見說:“你放心,夏哥對你跟對她們可不一樣。”
  我說:“不稀罕。”
  羅見那時候才初二,他很快便忘了這件事。我也再沒有向他提起。
  接著,我有意識跟蹤夏為春,看到了更多更漂亮的女孩子,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他們在一起所做的事,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心,竟然是又驚又痛。
  我決意報複。

  第十四章
  多年以後,當我在省城偶遇身光頸靚、自信自如的趙美宣時,心中的慶幸無以複加。為她慶幸,更多的是為自己慶幸。
  趙美宣可以說是被我趕出學校的。
  她是夏為春眾女伴中最美最亮的一個。當年她驕矜、高傲,因家境優裕、成績良好。倒是從來沒有對我耀武揚威過,甚至連勝利的微笑都不曾給過我。並不象其他女生以為從我這裏奪了夏為春。然而恍若不識的神情表示了更大的輕視。我不動聲色,那段時間十分沉默、用功,成績更加成異。但老師們並不會象表揚其他學生一樣大肆宣揚,盡管有私底下的欣賞驚歎:我在校外的劣跡就象紙裏初燃的火,雖未燒透紙張但在紙外也清楚看到內裏的火光。
  夏為春也不大來找我。年來我故意透露群架地點讓學校去抓、挑動另一幫團夥來校門口叫囂、偷偷讓人跟蹤恐嚇他的新女伴,他當然知道,但他從來沒有半句微辭。他隻是對我說:“一一,考個好大學,我們什麽都不缺,就缺個正牌大學生。”他肆無忌憚地笑。本來想說,趙美宣不算麽?她可也考得上好大學的。然而我們從來不提這些,我當然閉上嘴。
  於是我減少了和他們的活動,於是我順理成章地沉默用功。錢安平和張呈開我玩笑:“一一改邪歸正了,糟糕,真要變成名牌大學生我們怎麽辦?”我笑:“涼拌。”張呈鬼笑:“不如爭取做個五毒俱全的名牌大學生,比較另類,進去後嚇壞那幫乖乖女。”我無辜純潔地張大眼睛:“你嚇壞我才是真的,什麽叫五毒呀?五毒聖姑麽?”他們暴笑。
  事隔不久,是期中考,一片兵荒馬亂,城裏首富之女王秀抽屜被盜,內有從國外新買的手提電視和現金若幹。當時這些物件非常昂貴,全校搜查,結果東西從同班的趙美宣抽屜中找到,同時找到的是她寫給夏為春的尚未發出的熱辣情書。
  是極大的軒然大波。
  因為王秀之父與趙美宣父親有很深恩怨,王秀父親堅持要報警,因被盜物品價值已夠成判刑標準,我們也全已超過十六周歲。趙美宣父母驚亂無奈之下向王秀父親苦苦哀求,學校方麵為名譽著想也再三協調,最終趙美宣被開除,送到另外的城市,同時趙美宣父親損失最大的一座工廠。
  我看著這一場混亂,看著趙美宣蒼白著臉再無半點驕矜,看著趙美宣父親當眾重重一個耳光打到她臉上,看著那封熱辣情書廣為流傳。
  我甚至看著趙美宣臨走前去找夏為春,哭著申訴她的清白。夏為春沉默地聽她說完,然後淡淡地說:“偷東西這類事情,我們是常做的。你來找我說明你的清白,可見你是真不了解我是什麽人。”她睜大淚眼,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夏為春並不再解釋,隻是嘲諷地笑笑看著她。
  那是非常非常殘忍的笑容和行為,隻不過這種笑容和行為從未加諸於我身上,因此我要多年後才明白其中的折辱和絕望。
  世界很小,後來我知道,那封可怕的情書緊跟著趙美宣很快流傳到她去的城市學校裏。那樣的笑柄和黑影要怎樣的努力和堅強才能抵抗堅持過去,並在多年後帶一臉自信自如?
  我並沒有向任何人坦白整件事。但是我知道該知道的人全清楚。不錯,王秀家與趙美宣家的恩怨全城鮮有不知,王秀買的東西全年級都知道,和驕傲的趙美宣不和的同學也不少,但會開一手好鎖,故意撬開王秀的抽屜,卻完整無缺地打開教室和趙美宣的抽屜鎖並絲毫無損地鎖上的,全校除了我,沒有別人。小義?小義在另一所中學就讀。我向小義學這一手好功夫本來隻是貪玩,雖然沒有幾個人知道,從來不曾顯露,但也不是沒有一個人知道。
  對於情書,我並不知情,它隻是趙美宣順手夾在書本裏準備第二天交給夏為春的吧?而我也隻是順手把錢夾在了那本書裏。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問我是否為當年所做的一切而後悔。羅見不太清楚,夏為春棄絕我,陸鵬並不知情,奶奶已經離去。
  聖人“吾日三省吾身”,我不是聖人,我不問自己。
  永遠也不打算問自己。我已經為自己所作付出代價,雖有歉疚,但也不必再用往事折磨自己。
  隻是思念真是蝕骨毒藥,隻要有一點點由頭,就春風吹又生,無法自主,刻骨銘心。其實已經清楚,我深愛的那個人,我以血肉相愛的那個人,他或者根本從來沒有愛過我,但是,他待我好,沒有理由不問情由的好,就算後來背棄了我,那樣曾經有過的好早已刻在我的骨頭裏,隻要我有回憶,就有他。不知道怎樣去忘,不知道如何再開始。
  那樣悲哀。
  我本是一個擁有太少的人,放縱的青春和情感浪擲一空,到頭來一無所有,卻仍然要微笑著生活。當我硬生生地扭轉了自己的生活態度,從此成為一個規規矩矩的女孩,知道的人都認為我浪子回頭,幡然悔悟,隻有我自己清楚,不是的,不是的,那隻是我明白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都已經離去,這世上已經沒有了人容我放肆,容我不馴,再放縱下去隻是笑柄,我那樣自卑的心裏有最高的自尊,放縱是放縱,但我不淪落,絕不會淪落。
  何況,我在奶奶靈前發誓的,我會聽話了,我知道錯了。
  我的腳傷養了半個多月,當中程天恩兢兢業業小小心心地侍候著我,那真是侍候,我真想不到看上去嬌生慣養的程天恩竟連我的襪子都收去洗,雖然有洗衣機,可是襪子畢竟還是要用手搓一搓才幹淨。
  我過意不去,對她開玩笑說:“你是不是最近被扣工資了臨時改做鍾點女工?”她不好意思地笑:“一一姐,我答應了哥哥要照顧好你的。”我歎口氣:“那也不必這麽事必躬親。天恩,你媽媽知道要心疼的。”
  她說:“那也比我斷了腳好呀。”
  我微笑。
  過了一會兒,她猶猶豫豫地說:“一一姐,我媽媽說想來看你,順便來看看我,她可以在這裏住幾天嗎?”我詫異:“程天恩,你是不是把我當作孤僻獨斷的老女人看待?”我溫和地說:“我沒有家人,不見得嫉妒別人有家人然後不許別人探親,特別是你媽媽,有什麽關係?沒準還多一個人打掃衛生。”我笑著指著牆角:“程大小姐分明沒有經過專門訓練,且等你媽媽來徹底大掃除吧。”
  程天恩捂著嘴不好意思地笑:“我老偷懶,可是角落裏的灰塵是很難掃出來的。”
  我笑:“那是,那是。”
  她一拳頭打在我身上,然後伏在我肩上嘻嘻地笑:“一一姐你明天要上班了哦?可是骨折不好走動太多的,我們明天打車去吧。”
  我看她一眼:“一點常識也沒有,骨折好了之後要常常走動鍛煉,強度小一點,才有助於恢複。傷筋才不能多走動。”
  她吐吐舌頭,這時候電話鈴響,天恩一邊走去接電話一邊眼睛骨碌碌轉,然後拍手樂:“你的腳踝可不是拉傷的麽?所以要少走動。然後你多活動活動腳趾頭就好了。”一邊又垂下眼瞼,很歉疚的樣子。
  我不去理她,她在那邊嗯嗯連聲,然後說:“知道啦,我直接通知她得了,要不然她一定拒絕。”
  我抬頭,她掛了電話笑嘻嘻說:“陸鵬大哥說他明天來接你上班。”
  我張大眼睛:“開什麽玩笑,怎麽我一下子變成姑奶奶了,真受不了,把電話拿來。”
  程天恩笑,象小孩子哄布娃娃:“算啦,就一天嘛,看看腳的情況怎麽樣嘛。一一姐,好不好嘛。”
  我禁不住大笑,這個程天恩,真是個寶貝,總能令我不住地笑。單純的、感染的、快樂的笑。
  我走過去拿電話,程天恩連連跺腳又不敢阻止,我微笑,衝她擠眼睛,然後對著話筒說:“我明天上班了,你怎麽樣?如果不忙的話咱們明晚找個地方吃飯吧,別,千萬別來我家,你就是做得一手山珍海味我也再受不了這四麵牆了。”
  那邊何真知笑:“好,明晚老地方見。不過我得帶個人來,剛把人家騙到這邊,忙得不可開交,犒勞犒勞人家。”
  我大樂:“不是吧,吃飯也不放過人家,你這個吸血的資本家打手、幫凶!”
  何真知嘖嘖連聲:“高薪就要付出強勞力,羅一一同學,你在國家溫暖的懷抱裏呆久了,外麵風雨交加還不知道呢吧?吃碗飯不難,要吃好飯好菜就難羅,必須付出昂貴的代價。”
  我樂不可支:“包括什麽?”
  她惡狠狠地答:“包括一天二十小時麵對我這鐵青的臉和冒著綠光的眼!”
  我詫異:“不是二十四小時麽?包身工也要睡覺的麽?你真仁慈,世道變了,真的變了。”
  她好整以暇地笑:“為了給他更好的激勵,所以明天把人家帶過去見一見更仁慈的您。順便讓您那絕代風華的形象刺激一下他的腦中樞,讓他以更飽滿的精神投入下一輪戰鬥。”
  程天恩在一旁邊聽邊笑得彎下腰,何真知聽到,笑道:“對,還有一個秘密武器,如果人家嫌你年老色衰,電話通知程天恩待命。”
  我大笑:“天恩說她賣笑不賣身。”
  程天恩大驚,一邊笑一邊來打我,何真知在那邊也故作大驚:“換言之,羅一一你竟肯為我作如此大犧牲?禁不住我涕淚滂沱啊。”
  我衝著話筒呸一聲,真是,居然失言,都怪我在家悶了半個月,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程天恩已經整個人笑倒在我身上。我悻悻:“誰同何真知鬥嘴才是老壽星找砒霜吃。不過聽何真知說以前她有個同學一直淩駕於她之上,成績、工作乃至於鬥嘴吵架全部技高一籌,天底下竟還有這等能人。”我心向往之。
  陸鵬仍然開著那輛破吉普來接我,一路扶著我下樓、上車,我撐不住終於笑出來:“陸鵬我越來越有祖奶奶氣質是吧?”他也笑,用手擼擼我的頭發:“真想一把拎你下樓,那你就有破布袋氣質了。”我一拳打過去:“少神氣。對了,晚上不用來接我吃飯,我跟朋友約好了,然後她會送我回家的。”
  他一邊開車一邊嗬嗬笑:“不甘寂寞的羅一一,居然這麽快就訂好飯局。”
  我白他一眼,突然大樂:“不然你也來?我朋友說要帶一個朋友,為了不吃虧,我也帶你去,怎麽樣?你記不記得上次我砸腳那天本來想帶你去的一個地方吃飯?那裏的菜很好吃,很家常的。喂,就這麽說定了,下班五點你來接我。”
  陸鵬哦哦邊聲,溫和地遷就地看著前方笑:“行,行,好,好。”
  到了辦公室,葉華不在,出差了。和同事們打過招呼之後,埋頭苦幹,也沒什麽可說,隻盼著下班,幹活的時候時間向來是過得快的,等到陸鵬帶著我開車到那家小酒館時,我的第一天工作生涯就堂皇結束。
  何真知的車停在外麵,何真知的人也停在外麵點菜,一眼看到我被陸鵬半扶著便笑:“哎呀鐵拐李來了,不對,人拐羅來了。”我嘻嘻笑,給他們介紹:“這是陸鵬,我小時候的好朋友。陸鵬,這是何真知。”何真知和陸鵬點頭笑著招呼,然後她頭一點裏麵:“在包廂裏呢,咱們先點菜吧。”
  我笑:“難得難得,資本家打手出來親自點菜呢,看看有沒有炒胡蘿卜片,要用大棒打過的胡蘿卜啊,這樣蘿卜質地比較鬆脆,不過竹筍炒肉片也可以。”
  小楊老板笑嘻嘻道:“都有都有,大棒胡蘿卜嘛,鎮店名菜。”
  何真知白他一眼:“小楊你越發風趣了。你要是拿不出來,信不信我掛起你的羊頭來。”
  我搶白:“怎麽拿不出來,竹筍炒肉片嘛,新鮮筍下市了,大不了把掃帚洗吧洗吧切切炒一盤。”
  嘻笑中進了小小包廂,陸鵬囑我低頭留意腳下,我笑:“祖奶奶自會小心,乖孫兒不必擔心。”一邊坐下,麵前放著的兩瓶紅酒正正擋住視線,我大樂:“何真知何真知,何方神聖讓你大出血本?法國紅酒哎。”
  一邊笑一邊抬頭,何真知笑著介紹:“這位是我的同事兼朋友駱荒,這兩位,女的名叫羅一一,那位是羅一一的好友。”
  我想一想,笑道:“駱荒,上次好象燕北提到過,這名字比較有趣,很好記。人也……”,我猶豫了一下,他正在朝我微笑,笑容竟然無限熟悉。
  歲月象風嗖嗖地穿過窗縫,我張大嘴指著他:“錢安平!!!”
  他笑出來:“羅一一!”
  何真知怔了一怔:“你們認識?”
  駱荒,不,錢安平笑道:“豈止認識,簡直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童叟無欺。”
  我開心地笑:“如假包換。”一邊小聲同陸鵬說錢安平是誰。
  何真知嘖嘖連聲:“駱荒你不怕你未婚妻?”一邊拉過從身後衛生間出來的女孩子:“快自己介紹罷。”
  錢安平笑嘻嘻:“我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來,我來介紹一下我的美女。”
  我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張蒼白如雪的臉。
  何和。

  第十五章
  我整個身子僵了一僵。
  在街上,何母拉走何和,我追上去:“何伯母。”
  她冷冷地盯了我一眼:“對不起,我們何和跟你們是不一樣的。”
  “伯父伯母,也許,你們可以給羅見一個機會?”
  “我們有什麽資格給你們機會?是應該我們求你們,給我們何和一個機會,求求你們,放她出生天。我們何和和你們是不一樣的,不一樣的!”
  變成那樣淒厲的叫聲,是何母。
  羅見要說話,我拉住他,靜靜地懇求:“你們隻需要給羅見一個、一個、機會,他會改。”
  何父站起來:“改?狗改得了吃屎?羅見是什麽樣人,問問街上哪個不知道?打群架偷東西賭錢吃霸王餐——,二十幾歲的人做一份工丟一份工,他吃的喝的用的是什麽錢哪來的錢別怪我說出不好聽的來!啊?羅見是什麽樣人?改?給他機會?給他機會就是毀了我女兒!我當心肝寶貝一樣養大的女兒,我們夫婦兩捧在手心裏的寶貝,你羅見配得起?你連自己親生父親都引以為恥趕你出門,倒跑來我這裏說這些不要臉的話!”
  我低下頭,咬緊牙,再抬頭:“何伯父,羅見縱有千般不好,他對何和真心真意,我擔保……”
  他吼出來:“你擔保?你憑什麽擔保?你以為你自己是個什麽好東西?你以為你有資格站在這裏說人話?看你是個小姑娘我本來還不想說什麽,你倒有臉有皮起來,你這個小阿飛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說話?——幹什麽?要打我?我早就料到了,你們這幫小混混、流氓,打呀,我何某人就拚著這副老骨頭讓你們打死,也別想碰我女兒一個手指頭!流氓!一幫流氓!”
  我大力把暴起的羅見拖出去,我在他耳邊大吼:“那是何和的爸爸!何和的爸爸!何和的爸爸!!!”
  門在我們麵前呯地關上,裏麵傳出何母呼天搶地的哭聲:“天哪,何和怎麽會惹上這幫流氓啊……”竊竊私語偷聽的鄰居趕忙著也關上門。羅見憤怒地大叫:“是又怎麽樣?我們根本不用來求他們,何和自然會跟我走!”
  是,我們根本不用來求人,何和說的:“我一定要和羅見在一起。”
  何和果然在家裏等我們。她仰著臉說:“羅見,我會和你在一起。”
  戲碼不是這樣演的。戲碼裏說,她的母親氣得心髒病住了院,她的父親日日陰沉著臉,終於,父親不小心撞了車,親戚們來通知她,她失了神,她哭斷了腸,她去看父母,父親拒她於病房之外,母親躺在床上隻是流淚。他們說,如果她一意孤行,就等著替他們收屍吧。戲碼裏是這樣演的。結果是總而言之他們不會在一起。
  羅見插著手低下頭輕輕說:“何和你要是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
  何和張大淚眼錯愕地看著他。我靜靜站在一側。
  羅見不看她,隻是淡淡地重複:“你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
  何和退了一步,抓緊手上的包,貼在牆上:“羅見。不,羅見,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的。”
  羅見笑一笑,回身進屋,重重把門關上,然後在門裏說:“當日你父母就是這樣把我們關在外麵,今天是我把你關在外麵。他們不肯給我一個機會,我比他們仁慈,可是你不要我給的機會。那就這樣。你回來,我也不會再開門。”
  何和拍門,然後是哭,坐在地上哭得一臉是淚。她叫我:“姐姐啊。”
  我說:“好何和,回去,快回去,別留下終身遺憾,一個人一生隻有一父一母,好和壞都是父母。別怕羅見,他不開門,我替你開窗。”
  我站在門外:“何和走了,還不給我開門?”
  裏麵不語,我繞到一邊,拿塊磚頭砸掉窗玻璃,開了栓,爬進去,我說:“真要命,才說要給人家開窗,自己先要爬窗。”
  羅見靠在門邊,臉上全是淚,安靜地看著我。
  門邊明晃晃的鏡子,鏡子裏我的臉帶著微笑,微笑浸在淚水裏。
  我知道羅見為什麽那樣說,因為他害怕,他害怕何和這一走再也不會回來。
  我也知道我為什麽流淚,因為我知道,何和真的不會再回來了。那個美麗得象一朵花的溫柔女孩子,天天叫我姐姐的女孩子,她不可能再回來了。
  何和說:“不,姐姐,我一定要和羅見在一起。”
  但她再也沒有回來。可是我們從來也沒有怪她,我們是真愛她。她真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一朵花,她眼裏隻看得見人的愛和好,她那麽好,也許她值得更好的人,羅見不夠好。
  就當是一場戲。戲裏我們愛得那樣深那樣美那樣好,下了台也衷心真意隻盼那愛那美那好可以天長地久。
  我鎮靜下來,笑了笑,對錢安平說:“這個世界上的美女和才女也未免太多了,所謂三分顏料開染坊,略為齊頭平臉點的,隻要五官俱全,不是歪嘴裂舌,沒有歪鼻子斜眼的,都榮登美女;至於才女更是滿天飛,但凡實在沒法稱美女的就必定是才女;美女加才女略少一點,十個裏也頗有那麽三四個。所以你這句美女,真是可圈可點,讓人聽了替這位真美女不值,想點兒新鮮的,成不成?”錢安平微微一笑:“羅一一你還是這張嘴。不過我嘴裏的美女,那可是真正的美女。”他介紹:“何和。羅一一。”
  何和愣愣地看著我。我對著她笑一笑,她流露出焦灼的眼神。何真知喝一口啤酒,夾一筷菜,笑道:“羅一一這些話雖羅嗦,倒深合我意。在從前,美女與才女是很矜貴的,可是現在,凡女必成美,是男定必帥,真叫人吃不消。”
  錢安平笑:“花花轎子人抬人,大家高興不就完了?”我笑嘻嘻:“你不怕抬進你家一個大妖怪,你但抬無妨,恕不奉陪。”
  錢安平無奈:“陸兄,我們喝酒。”
  何真知笑道:“老實說,這麽多年來,所謂真美女,我也不過就隻認識那麽幾個,何和是一個,羅一一是一個。”
  我大笑:“有你這麽抬舉我,我真不必要再有敵人了。”
  錢安平笑道:“羅一一當然是美女,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羅一一,她往那兒一站,忽然間誰都不敢說話,小心靈裏被震得七魂不見了三魄,真是驚為天人。簡直就是七個小矮人和白雪公主初遇場景重現。可惜到後來才發現,她可沒有白雪公主那麽單純。”
  我獰笑:“是,我還兼有巫婆皇後的毒辣,要不要再嚐嚐?”眾人都笑起來。敬了一圈酒,我忽然想起來,對錢安平說:“對了,你怎麽改了名字?駱荒,真夠怪異的,索性連姓也改掉,落荒而逃?對了,你從我們這幫人中脫離出去的時候,可不就是落荒而逃?”錢安平笑:“不是我落荒而逃,是我父母落荒而逃。當年離開,”他坦白地說:“我父母其實不喜歡我和夏為春等人混在一起,但是要阻斷我和夏為春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事,因此他們想方設法把我送出國,希望我在國外好好做人。”
  我看一眼陸鵬,他一直邊喝酒邊微笑著溫和地聽我們談天,這時候臉色帶上了微微的沉思。而何和的臉一直那麽的蒼白。我有些不忍,但我不便開口,何真知細心地意識到,她問何和:“你沒事吧?臉色很蒼白,是不是不舒服?”錢安平回過神來,關切地看一眼何和,正要說話,何和的聲音輕、然而泠泠地響起來:“姐姐,你能告訴我羅見在哪裏嗎?”在心裏歎了口氣,我停下手中的酒杯,垂下眼睛,不讓人看見我眼中或者有的百感交集,然而我的臉上分明有何和焦灼而堅決的目光,還有何真知、陸鵬、錢安平交錯來回的目光。錢安平忽然說:“何和,你要找的人原來是羅見?”何和低下頭,輕聲說:“我不知道你和姐姐是早就認識的,那你也一定認識羅見,如果知道,我早就問你了。”錢安平不說話,我抬眼看到錢安平臉上掠過的複雜神色,暗暗歎一口氣,不知道是失望還是希望,在這一刻,我的心痛切地知道,羅見,我在這世界上最深愛的人,他配不上何和,一如何和父母所言,他配不上何和。
  聽錢安平的口氣,何和顯然是在找羅見,隻是她沒有提到羅見的名字,她並沒有隱瞞錢安平,但世上的事偏偏這麽的巧,錢安平恰恰認識羅見,而當她意識到錢安平是認識羅見的,她馬上就坦然說出來,她為什麽找羅見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麽多年以來,何和始終赤誠坦白的心。
  何和說:“那天我離開之後,一直都在醫院裏,爸爸始終沒有原諒我,媽媽也一直躺在病床上,她不住地哭著求我,我一走開她就哭,醫生說不能刺激媽媽太多,在很短很短的時間之內,我不知道爸爸用了什麽辦法替我辦好了留學的手續。直到我去了英國才知道,原來爸爸同父異母的妹妹在彼邦,他們一直不和,為了我,爸爸低下頭去求她幫忙做我的擔保人,在走前,我曾經偷偷跑出來找過你們,可是你們都不在,我留了一張紙條塞在門縫裏,匆匆走了。之後我寫了好多信,但是都沒有回音。我在英國呆了三年,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我想你們是不理我了。羅見說過的,我走了他再也不理我。半年前我回來,我們家已經搬到現在住的城市,我回到這兒來找羅見,我找到羅叔叔,可是羅叔叔不肯告訴我。我找到原來你們住的地方才知道,三年多前你們已經把房子賣掉了,沒有人知道你們去了哪裏。姐姐,你能不能告訴我,羅見現在在哪裏?”我低下頭,膝上的手輕輕顫抖,一直顫抖,陸鵬溫暖的手伸過來,握住我,我抬頭看著他,他的眼神是溫和的傷感。
  我一直都不曾對他們的感情有任何意見或者評價,因我知道我並無資格,任何人都沒有資格評價別人的感情。我隻是說:“何和,你找羅見做什麽?”何和抬起眼睛,清涼的眼神:“姐姐,你忘了嗎,我是要和羅見在一起的。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他。”
  我輕聲說:“何和,你在英國已經生活了三年,這時光迥異的世界,你難道根本就沒想過羅見會改變?也沒有想過別人眼中的你也會改變?你不再是十九歲的少女,你當年眼中的羅見,未必是你現在眼中的羅見。”
  何和笑了笑:“我知道,可是我沒有辦法。”
  我脫口而出:“那錢安平呢?”她怔了一怔,看我看著她身邊的錢安平才意識到:“駱荒?我不是駱荒的未婚妻。他幫著我騙我爸媽的。”
  我也愣了一愣,錢安平點頭,我說:“何和,你的父母呢?”何和輕聲說:“除非他們,想讓我一輩子不嫁人。”
  我溫和地說:“也許他們寧願你一輩子都不嫁人也不要你跟羅見在一起。”
  何和低下了頭,她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我一定要和羅見在一起。”
  我沉默。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感情,會讓兩個世界裏的人這樣相愛,我開始迷信起前生後世的事情。他們兩個人之間,究竟是什麽樣的緣份。
  羅見其實是個脆弱的孩子,他自小富裕安逸,受盡寵愛,在一瞬間失去所有,但從小早已見慣的得來不費功夫的輕易使他對一切都喪失努力進取去取得的概念,他好逸惡勞,相信不勞而獲,相信拳頭下有公平。他憤怒而偏激地把少年的叛逆發揚至頂點,他從來沒有把握過自己,也從來沒有後悔過,他唯一的機會,是何和與他在一起的那幾個月,那個時候,他十分艱難而緩慢地肯改過自新,那個時候他的脾氣很壞,可是他開始學吃苦。我記得過年的時候,為了賺錢,他在街上賣炮仗和糖果,和何和笑嘻嘻地打來打去。我看得出他的努力,雖然非常勉強。
  何和一走,他就全盤放棄,他的努力其實也是無意識的努力。但他相信何和愛他不會改變,他自始至終沒有象我這麽懷疑過,我雖然從來不提起我的懷疑。但是,他卻知道,就算是那樣,何和也不會再回來。
  之後發生的事如同噩夢,羅見坐牢,羅見的刑是五年,至今已經過了三年。何和問,她走後不久,羅見去了哪裏,我去了哪裏。那一年,羅見回到了親生母親的身邊,那一年,我無辜被醫院開除,賣了房子,獨自在異鄉飄零。
  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我不能代表羅見說話,我也沒有自己的話要說。
  我站起來推開酒杯,轉身便走了。

  第十六章  
  不是孤兒的人,永遠都不會了解那種舉目蒼茫無依無助的感受,在黃昏時分暮色漸暗時分刻骨銘心的孤淒一點點象刀子一樣刺進心裏,刀是冰冷的,冰冷的刀尖冰冷著全身的血液。西安的街頭,燈不是很紅,酒不是很綠,然而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的句子就象生根在心中,再也拔不出來。
  那大半年裏,我四處遊走,看著人群中的熱鬧愛人們親人們的親昵,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我什麽都沒有,我什麽都沒有,我什麽都沒有。心裏很冷,那冷,也一直都沒有暖回來,無論以後的日子怎麽安穩怎麽笑鬧,一點冷意,始終在心底裏,不曾離去。
  我去過陸鵬所在的城市,但我從來沒有問過陸鵬的地址,徘徊在街頭找到電話亭,靠在電話邊上看了一天的人流,等霓虹亮起來慢慢離去。這裏是陸鵬生活的地方,借一點暖意暖暖全身的冷,終究也隻是一時,那個時候早已深深明白自己的日子要自己過,陸鵬不是夏為春,就算找到他,他不能幫我走路。
  站在泰山頂上,看遍雲峰,也想過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我茫然抬頭看著蒼天,問自己是不是應該得到這樣的報應?終究是不甘,這一生從未嚐過我要的生活,我千百次夢想要的生活:瑣碎地打掃,溫暖的飯桌,帶點兒抱怨卻嘻哈地圍坐而食,吃完了一起坐到廳子的電視前,看無聊的電視劇,一邊笑罵感動。一家人。溫暖平安喜樂。我那樣渴望要的生活,沒有嚐過,我不甘心。
  我在餐廳裏打工,看著人們團聚的歡顏;在酒吧裏捧酒,看著紙醉燈迷的歡騰;我做過掃地的臨時工換一天飯錢,也在租住的閣樓裏餓過三天三夜。
  那些日子,我沒有想起過任何人。
  等到我終於回到家,看著奶奶留下來的老房子裏已經住著新主人,從門外看進去,房子裝修過了,間隔都變掉了,住了二十五年的房子清晰地在腦海裏一個角落一個角落地顯現,在內廳裏我架著腳躺在窗前看書,吊井裏有藤籃裝著西瓜,轉進去是小小廂房,堆放雜物,出來拐一個彎,是羅見睡的房間,他的床前總是放著一張凳子,再往裏走是我的睡房,以前我們總是大力敲著牆壁,你敲一下我便要敲兩下,奶奶說總有一天牆被你們兩個猢猻推倒了。最裏麵是奶奶的睡房,本來奶奶睡在外頭,後來我們說外頭比較冷,不由分說拆了奶奶的床和家俱便往裏搬,奶奶又笑又罵卻擋不住我們,說:猢猻,猢猻!我們嘻哈大笑,做著鬼臉:“奶奶奶奶,猢猻的奶奶是什麽呀?”
  有淚懸在眼中,轉身離開。
  不能不賣房子,奶奶把老房子寫著我和羅見的名字,我們沒有通知二叔和姑姑就賣掉了。
  因為羅見要用錢。羅見的媽媽快要死了,她需要錢。
  羅見的媽媽,我的二嬸,那個驕傲的女子,當二叔有了外遇斬釘截鐵要求離婚時,她冷冷地挺直了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什麽也沒拿,一句話也沒說便離開了那個富麗堂皇的家,她唯一的要求是要二叔好好善待羅見。因為二叔堅決不肯放棄羅見,因為她知道二叔對羅見的疼愛,也因為,她養不起羅見。
  我曾經想過,為什麽二嬸什麽也不要呢?那些是她應得的,無論在法律上在情理上,她都應該分得一半財產,然後帶走羅見,那樣也許一切都將不同?可是我隱隱地也明白十幾年前的二嬸,她那根傲骨,她要的,二叔不再肯給她,那麽其它的,她也不稀罕。
  隻是如果她知道羅見從此竟也如同孤兒,她會不會後悔當年的驕傲?
  沒有人知道。隻知道她來看過羅見,羅見不肯見她,他恨她。
  他恨她把他留在這個地方,恨她自己走了。他暴跳如雷地摔打東西衝著奶奶吼:“不要再說她!我沒有媽媽,她不是我媽媽!”他把碗扔出窗子,打碎了窗玻璃也打破了二嬸的頭,二嬸的一頭血中羅見奪門而出,他指著二嬸卻不看她,吼:“你要是再來我殺了你!”
  從此二嬸沒有再出現。
  是自從認識何和之後羅見開始原諒媽媽。那個時候他知道了愛情和背叛,他是她的兒子,有一樣的性情和驕傲,他對我說:“羅一一,對我,她也許做錯了,可是其它的,她真了不起。”
  了不起的二嬸敵不過現實。她得了癌症。
  這世道,向來是好人不長命,禍害延千年。
  羅見回來的時候瘦得不成樣子,他通過小義知道我新租的地方,進了門就躺在我的床上睡了兩天兩夜,一句話也不說。我看著他袖子上的黑袖套,喉頭緊抑的酸痛。
  替他收拾另一間屋子,他不聲不響過去睡下,張大眼睛仍然不說一句話。
  他什麽也沒說。可是我知道二嬸一定死得很淒涼。二嬸家在外省農村,家境並不好,她也是獨自一人在城裏教書而已。
  要到了一個月後羅見才告訴我,他這次是送了兩個人的終。他外公也死了。“窮死的。”他這樣冷冷地回答我。我問他錢夠不夠,這邊房子還有餘款,他笑:“為什麽不夠?我不會去偷麽?”
  後來喝醉了酒,羅見木木地說:“羅一一你知道嗎,媽媽來看過我,她每年都要來看我幾次,不過都是偷偷地躲起來不叫我看見。她不是怕我會殺了她,媽媽她,她隻是不想我不高興,因為我說過我不喜歡看見她。”他開始哭,鼻涕眼淚不怕丟臉地滿臉流,也不去擦,酒混著涕淚喝下去,又變成眼淚鼻涕流出來。
  象個孩子,他哭得象個小孩子那樣,眼淚鼻涕的。
  我看著他,羅見很少哭,小時候哭過一兩次,也從不肯叫我看見,會跳著叫:“叫一一滾蛋滾蛋!”我想,真好,原來從來沒有得到過也是一件好事。
  大橋底下,我、陸鵬、何真知麵前擺著一大袋啤酒,我一邊喝一邊說,說到最後開始有飄飄然的感覺,我抹抹嘴上的酒沫,卻抹了一手的濕,我怔怔地看著手掌,說:“我知道羅見是個壞孩子,他不是好人。可是,他是羅見,他是羅見啊——”
  就算他好逸惡勞不務正業就算他吃喝打砸偷竊賭博,就算他拿刀子砍人,他也是羅見,他是羅見啊。
  我的一生,隻有奶奶、羅見、陸鵬,是永遠不會離棄我的。隻有他們。
  陸鵬攬過我,緊緊把我的頭壓在他肩膀上,低聲說:“一一,我知道,我知道的。”
  我輕輕地笑:“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什麽叫孤兒,你也不知道從小到大都被人在背後竊竊私語嘲笑辱罵當麵搶白是什麽滋味。做好了事情永遠不會有人注意,做一件錯事就萬眾矚目說沒人教養就是這樣,就算沒做錯事出了事懷疑的眼光第一個就是我們。既然是那樣,我們為什麽一定要學好?那樣刻苦努力學好又有什麽用?那樣辛苦也不過是一身嘲弄。你明白嗎,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曆經坎坷成棟梁的,說什麽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誌,什麽吃得苦中苦終為人上人。真荒謬,天底下如果全是這樣的人,我都不知道地球什麽時候變成天堂了。為什麽不去教那些好人們發發善心?人的心最壞,陸鵬你小時候也看到過的,人的心最壞,下意識裏潛意識裏冒出來的都是壞水。”
  頭頂上有溫熱的水一滴滴落下來。
  我笑著仰起頭:“陸鵬你哭什麽?你不相信人是最壞的嗎?我後來終於學好了,努力讀書,畢業了到醫院工作,都不管閑事,我想試一試吧,就麻煩自己辛苦一點算了,沒準老話真有用呢。你知道後來怎麽樣嗎?我被開除了。我底子不幹淨。哈哈哈哈——”
  何真知輕聲說:“羅一一,羅一一。”
  我大笑:“都說我現在不是很好嗎?工作又好又輕閑又舒服,還買了房子,努力學好是有用的。真有趣,何真知你最清楚了我是怎麽得到這份工作的對吧?哈。人的心是最壞的,我可半點也沒說錯。”我大叫:“我可半點也沒說錯!!!”
  我大力把啤酒罐扔進江裏,我開始哭,我放聲大哭。
  羅見,羅見,你怎麽辦呢?我們怎麽辦呢?何和怎麽辦呢?

  第十七章
  我醒過來的時候頭有些痛,枕頭很軟,不是我的枕頭。定一定神,看到雪白的天花板邊是白色薔薇枝的石膏角線,便意識到是在何真知家裏。
  輕輕轉一個身,視線落在床下的地上,鋪著被褥,淺淺月光下被褥裏的人睜大一雙黑眼睛看著天花板。我看著她,半晌,她閑閑地說:“看來酒量大長,居然也不頭痛。”
  我笑出來:“那麻煩閣下來一碗醒酒茶。”
  她用手指指桌上,小熱水壺邊放著一個空杯,杯子裏放了醒酒茶,我衝好,放著讓它涼。看一眼地下,她仍然那麽躺著,不語不動。我問:“怎麽我會在你家?”她說:“你喝多了,程天恩打你手機告訴你她母親和哥哥來了,想著你那副樣子回去怕不嚇壞正經人家,就——”她做一個手勢。
  我坐起來,半天,歎一口氣:“很多年沒這樣失態過,還當著人麵。”
  她輕聲說:“也不是件壞事嗬。”
  我看著窗外的月光,恍惚中仿佛聽到細細的歌聲,小女孩子坐在窗台上細細地唱,小小手小小足,小小臉龐上毫無歡容。打了一個寒噤,我搖一搖頭,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忽然問:“何真知,你的愛情是怎麽樣的?”
  她看著天花板,半晌不語,我方自有點後悔,一個輕悄而恍惚的聲音輕輕地唱:“記得當年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兒在叫,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夢裏花落知多少。”
  夢裏花落知多少。多少好時光多少歡笑愛戀快樂憂愁,終隻不過一句夢裏花落。
  何真知靜靜地說:“其實所有的事情,歸根結底都是自己決定的結果。別人隻不過是借著自己的行為順水推舟。我曾經很恨一個人,以為是因為她,我再也說不出自己心裏的話。可是在之前有那麽長的時間呢。”她躺在那裏轉過臉看著我,目光卻很遠:“我的愛情是一場自己錯過的盛宴,我走開了,卻以為那杯酒那個位子天經地義是我的,等我回來,那裏已經沒有我的位子,於是我隻好再次走開,永遠走開。”
  我想了一會兒:“聽起來,你犯了一個天真的錯誤。”
  她的思緒似乎回到很遠很遠的從前,她微微地笑著,月光下的臉上有說不出的向往和快樂。
  我打著哈欠整理檔案時,葉華大步走進來,把一個大旅行包擱在桌上,然後笑嘻嘻地看著我。我沒好氣地說:“看什麽看,還不滾回家去梳洗梳洗,這樣假積極給誰看呢,頭兒可不在。”葉華嘿嘿笑:“頭兒不在你整理什麽檔案,下簽定總結歸檔的月初一起做不更好。”說起這個我不禁表揚他:“葉華我趕明兒多做點好吃的帶給你,這半個多月你一個人做兩個人的活這麽整齊漂亮,我真有福氣,回來不用趕工。”
  他翻白眼:“美得你。下半個月我就什麽也不幹,等著你還債了。”我瞄準他的頭,一支筆彈個正中,惡狠狠地說:“你敢!”他嘩嘩嘩把旅行包裏的文件資料和筆記取出來,一邊詛咒我:“我希望你變成一個瘸子。”我哈哈大笑:“小人!”
  然後他從旅行包裏掏啊掏啊掏出一個盒子,從桌子那端“嗖”一聲滑過來:“女人,你腳斷成這樣我沒空去探你,送塊石頭給你慰問一下。”
  我們出差時如果有空都會買點當地特產回來大家分享,我也不經意:“什麽特產?”一邊打開,卻是一個十分漂亮精美的紫水晶紙鎮,我怔了一怔:“喂,我幾百年不用紙寫字了。”他翻翻白眼:“誰規定紙鎮一定要鎮紙的?真是一根筋,我看著它漂亮,你呢也缺少一個道具,就買了來送給你做個道具使喚使喚。”
  我還沒反應過來:“什麽道具?”
  他跳到門口,作哈哈大笑狀,得意洋洋。我這才反應過來,撿起紙鎮就扔過去:“該死的葉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他一手接住,繼續從包裏掏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盒子,齊齊放在我麵前,笑嘻嘻道:“這個送給何真知,你們一人一個,好馬配好鞍。”
  我板著臉,卻撐不住,笑得彎了腰。葉華做個鬼臉:“我先回家,下午再來上班。羅一一同誌,上班時間不要喧嘩,影響不好。”把旅行包甩在背後施施然出門。
  我笑著坐下來,心情開始晴朗。
  下班回家的時候倒沒有想太多,剛走到門口,便聽到門內笑聲鬧聲一片,想了一想,好象有點什麽事忘了,猶豫一下打開門,一股熱氣香氣撲麵而來,天恩拎著空勺子踮起腳打程天舒的頭,程天舒皺著眉笑喝:“快拿回廚房去!”廚房裏傳來笑罵:“天恩你別太皮了啊。”平素清靜冷清的廳廚一下子充滿人氣和溫度。
  啊,我差點忘了的事是何真知昨天半夜說的,天恩的媽媽來了。
  我站在門口,有些發怔。多年來我再未身處這樣的氛圍,清冷和素寂我工餘習慣的色調,習慣到,我再也不耐煩外人的打擾,隻因那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我的第一反應是關上門走掉,或是去找何真知或是找個酒店。可是程天舒已經看見我。
  我停了停,隻得走進去。
  天恩拎著勺子笑嘻嘻:“一一姐,我媽來了。”然而聲音神情中有一絲不安。程天舒也說:“真對不起打擾你這裏。”我微笑。這就是結果,每個人都會因我而不安,本來,我就是局外的人。就算在自己的家中,我也是局外的人。不能苦笑,隻得微笑。
  廚房裏靜了一下,我迅速露出笑臉,匆匆說:“不要緊的,你們盡興。”走進自己房間,關上門,才鬆一口氣。
  天恩叫:“一一姐,待會兒我叫你吃晚飯啊。”
  我脫口而出:“我剛吃過回來的。天恩你不必理我。”
  其實沒吃。
  我脫口而出:“我剛吃過回來的。天恩你不必理我。”
  其實沒吃。
  我忍住肚餓,打開電腦,慢慢寫:“原來人到了一定年齡會變得比較寬容,會好好地忍耐,會知道責備檢討自己,甚至為他人開脫。以前我以為那是十分十分好的好人才會,可是我居然也會了。我這樣的人居然也會,可以斷定我不是好人,那麽,是我年紀大了,多麽可怕,我終於也會一天一天地蒼老如祖母。真累。我但願我永遠放肆放縱如從前,不去思慮顧慮,不必顧及良心道義。”
  音箱裏的歌聲在飄:“如果是你真的貪新厭舊,偽裝悲哭夢濕透,為何你想講的說話,藏於落寞眼光背後。依依不舍地看著你走,木立在最失意的時候,一聲今天最後,不講再見也不肯回頭,曾經擁有,不要淚流……”他沒有偽裝、沒有想講的話、沒有落寞眼光,他隻是憤怒地磨著牙,狠狠地給了我一記耳光,全無表情的臉,冷冷的目光都不再看我,從此不再回頭。
  我疲倦地、落寞地伏在桌上,昨晚的酒意似乎仍然上頭,何和說:“羅見,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從來不曾說,而再也不能說:“夏為春,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我隻是做著一切放肆任性驕蠻的事,張告大眾:夏為春是我的,夏為春隻會同我在一起。
  但他沒有,他有了別的選擇,於是我一個一個摧毀他的選擇,到最後他贈我一記耳光,結束一切。我以為那是不可能的。夏為春的生命裏怎麽會沒有我?我的生命裏怎麽可能沒有夏為春?那樣天經地義的事情怎麽可能會結束?
  是林千紅背叛我,她說她沒有愛上夏為春,全是夏為春一廂情願,因為夏為春總習慣挑戰不熟悉的事物不熟悉的人,林千紅是他沒有接觸過的溫柔清澈的女孩,我相信她。因為夏為春的確是這樣的。而且,林千紅的家人也絕對不會允許她和夏為春有任何關係。我記得,那是一個多嚴格的家庭啊,吃飯不許咀嚼出聲、不許說話,晚上不許八點鍾之後歸家,書本作業本上不許有汙跡,平時說話不許無禮,不許不許不許,全是不許……我隻去過她家一次,便被她父母審視的目光微皺的眉頭弄得極不愉快,從此不肯再去。
  但是林千紅那樣清晰溫和的思維和性格讓人不能不喜歡。她總是平靜地聽我描述我的生活,和我一起大笑一起吃驚,然後一起溫書談笑,從不加指點不妄自批評。有時候逗她:“你不覺得我很壞嗎?你不怕嗎乖乖女?你看人家個個視我如洪水猛獸自己裝淑女呢。”她溫暖地笑:“我哪有資格批評你啊。”我大笑,真是喜歡她眼中沒有高低貴賤的平等,後來第一次問一個人,我問她:“林千紅我們是不是朋友?”她抿著嘴笑,不答我,我有點失望。過一會兒,她把本子推過來,上麵用娟秀的字端端正正地寫:“羅一一和林千紅當然是好朋友。”
  沒有人能明白我當時如重重一擊溫暖酸楚的感覺,一股暖流平地裏從心中升起,我隻會笑,一遍又一遍看那行字。
  她不僅僅是那樣寫的,也是那樣做的,這個老師眼中的優秀生乖學生,同學眼中的榜樣、淑女,凡是聽到別人辱罵責難我,背後也罷當麵也罷,她會沉下臉,不愉快地說:“當你不了解一個人的時候沒有資格批評她。”有時會補一句:“就算你了解了一個人,也一樣沒有資格批評人家。”有人嘲笑她:“哎喲林千紅要以真誠溫暖感化人家。”她輕輕地說:“你們不知道羅一一的好,真可惜。”
  我有什麽好?我不知道。我隻是快樂地和她相處,一起看書溫習、棋逢敵手的快樂是和夏為春錢安平他們在一起時完全不一樣的。
  後來我考到了外地的學校,一年後我知道夏為春和林千紅走在一處。
  那個時候我是真的害怕。之前所有和夏為春有糾葛的女孩子雖然被我看到親近親昵的鏡頭,雖然也有不忿,但我仍然有辦法對付她們,因為我知道夏為春隻是玩。可是林千紅是不一樣的。她清澈溫和的目光,她隨和沉靜的性格,她平等無拘的胸懷,我真正感到害怕,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回想起之前從來沒有留心過的夏為春那英俊明亮的笑容,就是心往下一沉。
  沒有看到過他們在一起的樣子,我第一次當麵問夏為春:“你喜歡林千紅?”
  他第一次不看我的眼睛,淡淡地答:“我非常喜歡她。”
  我說:“這不可能。”
  他皺著眉:“什麽不可能?”
  我說:“她不可能喜歡你。”
  他沒有說話。我盯著他,他的神情非常怪異,閉著薄薄的嘴唇,眼神嘲弄。
  我的心慢慢地疼起來,他從來不這樣看我。我重複一句:“林千紅不可能喜歡你。”
  林千紅的確對我說:“羅一一你別信別人說的,我不會喜歡夏為春。”
  我說:“因為我嗎?”
  她有些困惑,但是很清晰地說:“可能是,但也可能不是。羅一一,我真的不喜歡夏為春。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那又有什麽用?她讓夏為春喜歡她了。而且,她真的不喜歡夏為春嗎?那樣英俊不羈張狂威風的夏為春,她真的會不喜歡?我不相信。就算現在不,以後也不見得會不,而且,如果是真的,為什麽人人都用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看我?
  要到多年後我才相信林千紅沒有說謊,她一直是個清楚自己要什麽不要什麽,清楚愛什麽不愛什麽的人。她也是個對朋友坦誠不欺的人。她是個我永遠永遠應該慶幸認識並結交的好朋友。
  可是我當年不知道。而且,我將永遠不能麵對她。
  我記得那之後的兩年,我的大學生活是如何的混亂。
  我放棄了,我接受所有人的追求。我看著他們每一個千方百計換著花樣討我歡心讓我開心,有錢的出錢,沒有錢的便出花巧,半夜裏會有人在寢室窗下彈吉它深情唱劉德華,籃球場上的球總是會掉在我麵前然後一張大大的笑臉,一支的花一束的花層出不窮,喜歡吃的東西總被打聽得清清楚楚,寒冷冬夜裏扔進窗的是包好的烤白薯,春天了,秋天了,送的不止是花還有小小花盆,有漂亮的花種得精精神神。
  多麽喧嘩。我也是投入的。每個學期我會挑一個特別看得順眼的,帥不帥的並不要緊,有誰帥得過夏為春?我會對這個挑中的人特別的好,為他天天早起買早餐打開水,陪他跑步,一起上圖書館一起逛街,他是個小作家嗎?我埋在圖書館幫他找資料,晚上紅袖添香;他是個運動健將嗎?我每天不怕日曬雨淋捧場興高采烈為他喝采加油;他是個學生會幹部嗎?我便也積極參與,動員其他男生女生一起做場麵。我無微不至地愛著他們、幫著他們。
  一個學期一個。在這個屬於他的學期裏,我竭盡溫柔美麗聰慧可人之能事,服侍得他如天人一般。
  但到第二個學期,我便翻臉不認人,當他完全陌生。然後換一個人,重複。
  我對女同學們很好。我總是溫和地謙和地笑,有吃的共享有玩的一起,退得遠遠的,不搶鏡頭不喧嘩,作業做好了給出去玩來不及做的人抄,考試資料借旁門左道取來了從不獨專,任何東西都答:我這裏有,你拿去吧。是以女同學們也不再象中學時那樣避忌我,反而喜歡著我,而且,並不非議我對男生的放縱。
  這一切,那隻是因為,我把真正的自己抽離了這個環境。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第十八章
  直到大三的最後一個學期結束時,出了事。
  我甩掉的那個男生,在天天站宿舍樓前堵我擋我無效之後,用刀子切下了自己兩隻手指,站在樓前血淋淋地大叫:羅一一!羅一一!
  我害怕?不不,和夏為春他們一起混時,打群架刀子見血尋常事,我還記得我當時為了救夏為春一刀插進對方頭目肚子裏的情形,我冷笑,麻木得很。我說,你明知道你隻是一個學期的時間,玩不起,還玩?他絕望地看著我:你說明了嗎?我說:你沒看到的嗎?我好象聽到我們在一起時別人嘲笑過你來著。他說:羅一一,我真的很喜歡你很喜歡你。我輕輕地笑:你快去醫院,你有手指我都不再喜歡你,沒了手指還會有指望?然後我轉身進樓。
  我被教導處的老師擋住,他們鐵青著臉。
  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一紙電報到了我家,叫我的家人到學校。是我八十多歲的奶奶星夜兼程趕來。
  那樣冷的天,那樣蒼老瘦小的奶奶站在教導處,主任和老師們全驚呆了。
  我輕輕地笑,惡狠狠的目光微微垂下:老師,我隻有一個家人,對不起我是孤兒。
  那樣不負責的校領導,他們竟然不去查我的檔案!他們竟然逼八十多歲的老人來校,他們在電報上說,要處分我。
  我冷笑,我做錯了什麽要被處分?校規校紀上哪一點是我犯了錯而別人沒有犯的?
  我不知道奶奶是怎麽跟校領導交涉的,隻知道他們不再處分我。但奶奶在此期間聽到了我幾乎所有在學校裏的事情。而那個切手指的男生,卑鄙地告訴奶奶我同他怎樣的親密和我怎樣的“無恥”。他的手指被接回去了,但我奶奶傷透了的心失望透了的心卻再也沒有暖回來。
  當時放假,奶奶沉默著一言不發和我一起回了家,便病倒了。
  羅見偷偷問我:羅一一,學校為什麽要處分你?你又幹什麽了?你真的在那兒做五毒俱全的大學生?哇真酷。
  一臉壞笑。我沒精神和他胡扯,說:“關你P事。”他嘻嘻笑:“奶奶讓我不要跟任何人說電報的事,不過我跟夏哥說了。”我一腳踢過去:“羅見你不要這麽象女人好不好?”他說:“咦,你不需要我當傳令兵嗎?我夠善解人意的了,省得你又想讓我傳達又要裝作自己不知道我傳達,那種死女人樣。夏哥挺擔心的,問了我好幾次是什麽事。喂,你真的不說?那我怎麽幫你傳達呀?喂喂,死羅一一,你又裝死?喂——!”
  我吼回去:“我又沒和夏為春絕交,我們每隔幾天就聚會,用你傳個鬼啊?”他大笑。
  姑姑來看奶奶,奶奶隻是歎氣。姑姑說:“媽,這麽冷的天,你到一一學校去幹嗎?”奶奶搖頭:“我隻是突然想看看一一讀的大學。她第一年去報到的時候都沒有人陪她去,我心裏一直難過。”姑姑說:“那時候你不是生病嗎?”奶奶不答,歎氣,接著說:“我真怕看不到一一長大懂事,看不到她好好工作乖乖嫁人,我得把一一好好交托出去才安心呀。”我從門外衝進去,趴在奶奶床前:“奶奶,奶奶,對不起。”奶奶歎著氣說:“一一呀,你性子太強,你心裏……”她沒有說下去,我卻從她的眼裏看到:“你心裏真的覺得自己錯了嗎?”我低下頭,不,我沒錯。
  姑姑看著我:“一一,你雖然不懂事,可是你一直是我們家最聰明的孩子,奶奶也最疼你,你好好聽奶奶的話好不好?”我看了一眼姑姑,不答。
  姑姑一直不喜歡我,我也從來跟姑姑不親。所有的人都說,姑姑最愛侄子侄女,因為女孩子總有兄弟情意結,因此通常對兄弟的孩子視若己出。我想我以後對羅見的孩子一定也會疼愛得比自己的孩子還親。可是我的姑姑對我不,她的眼底總有情不自禁的厭惡。我自幼敏感,便自幼疏遠她,她也越發的不愛理我。
  二叔來看奶奶,奶奶卻不理他,他問幾句,奶奶閉著眼睛簡單地答一句。二叔低著頭,懇求奶奶:“媽,你怎麽了?你去醫院好不好?媽,媽。”他問我:“一一,你奶奶……”我說:“你別問我,我不想理你。”羅見插著手站得遠遠,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二叔歎氣:“一一,羅見,好好照顧奶奶。”我說:“真好笑,你兒子還沒成年呢,這算推托責任嗎?”二叔眉一蹙,有些怒意,我毫不顧忌地看他。他深深吸一口氣,對奶奶說:“媽,那我先走了。”
  他轉身,奶奶張開眼看著他的背影,眼神中有說不出的失望和傷心怨惱。
  那晚很夜了,奶奶房中的燈還亮著。我夜裏不知為什麽醒轉,聽到奶奶輕聲的哭泣,整個人僵住。我聽到奶奶輕泣:“明兒明兒,媽對不住你,媽沒有教好一一,媽總想著,一一可憐,這樣小小乖乖的囡囡,要好好寵著愛著疼著,她做錯了事,媽也想著,不要緊,她會長大會懂事會乖乖的,跟明兒你一樣,明兒你從小到大都那麽好那麽聰明懂事,一一是你的女兒一定不會壞到哪裏去。唉,媽真對不住你,對不住一一,媽沒有好好教一一呀,媽真是該死呀,媽死了怎麽有臉去見明兒你啊?”
  我的手緊緊抓住被子,眼淚從耳際流到枕頭,我從床上跳起來跑到奶奶床頭,跪下來:“奶奶,奶奶,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會聽話,我一定會聽話了。”奶奶抹一把眼淚,摸著我的頭:“一一,奶奶的乖囡囡,是奶奶沒有教好你,慈母多敗兒,奶奶不懂怎麽教孩子。奶奶沒有教好你,沒有教好小見,也沒有教好你的二叔,你的二叔,唉,你的二叔……他真是,他真是個畜生啊……”奶奶的身子劇烈地顫抖,我搖頭:“不是啊,二叔很孝順你啊。你放心,我會變好,我會和羅見一起變好,奶奶你放心。”
  奶奶歎口氣:“一一,你知道你爸爸是個多好多聰明懂事的人嗎?一一呀,要學你爸爸,要不然,你爸爸在天上看著你不會安心,他可是最疼最疼你的,知不知道?還有,別怪你姑姑,也別怪你二叔,答應奶奶?”我拚命點頭。奶奶拍著我的肩,忽然輕叫一聲:“一一你沒穿衣服?天哪這麽冷,快爬上來,奶奶被窩裏暖和。”
  那是我和奶奶睡的最後一夜。
  第二天晚上我出去買東西,流光溢彩的新年燈火裏,我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夏為春輕輕擁著林千紅,燈光下,林千紅的臉紅紅的,美如朝霞。我從來沒見過林千紅這般的美。而夏為春英俊之極的臉更是明亮帥氣,那也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們在一起。我終於第一次親眼看到,親眼看到!再也無法逃避,再也無法否認,再也無法哄騙自己。
  我的心如針紮一樣,那針越來越粗越來越多,我的心一會兒便成了肉醬。痛不可當,痛不可當。
  怒火和被背叛欺騙的憤恨隨之而起。你們,你們全部都騙我!林千紅,你明知道的,自從與你相識相交,我從來都是坦坦蕩蕩地告訴你我和夏為春的一切,你知道,你明知道我對夏為春的感情,你明著裏說不會愛他不會喜歡他,你騙我!!!
  夏為春,你是真的愛上她了,我什麽都不怕,就怕你愛的是林千紅,我的天。我整個人沉入無底深淵,不住地沉不住地沉,不停地痛不停地痛。象火和冰雙麵夾擊,我格格地咬著牙,飛快地踉蹌著跑回家。
  我拿起相機,從鏡子裏看到自己陰鬱冷冰的眼睛。不,我不會這樣被你們耍,不會這樣被你們騙。我會要你們付出代價!
  一路跑回原地,希望他們沒有走。
  他們沒有走,他們手牽著手走過街,一張;笑著,一張;林千紅縮回手,夏為春又去牽,一張;牆角,林千紅靠著牆紅著臉說著什麽,夏為春雙手支著牆俯下頭,一張;是親額頭嗎,頭一低親到唇,一張;林千紅驚惶抬頭,一張;夏為春哈哈笑著抱住她的腰,一張。
  憤怒中,手仍然沒有抖,是張呈教得好,是我好學。我自小義處學會開鎖,自張呈處學會拍照好技術,自夏為春處學會冷酷,自二叔處學會無情,我一向是個聰明好學的好學生。所以我一邊混著流氓,一邊學業優異,我一直都是最最聰明的。他們都說,我象極我爸爸,我爸爸便是個聰明之極的人。可惜,我不會象我爸爸那樣好。何況那樣好,又有什麽用?
  夏為春把林千紅的頭溫柔地按在胸前,最後一張。我亮了閃光燈。
  如灼灼眼神,如橫空閃電,他們猛然抬頭。我微笑,他們一起叫:“羅一一!”
  我鞠一個躬:“很美的鏡頭,我會奉送還你們一張。”
  夏為春上前:“一一,你要幹什麽?”
  我笑:“我不幹什麽。你不知道我一直不肯死心嗎?現在我死心了,不過難保我日後死灰複燃,所以剛巧看到你們親熱,我想立此存照,放在錢包裏可以日日提醒自己:該死的,你別妄想了。我想這樣對我比較好。”我抬頭看著夏為春。那張驚人英俊的臉,熟悉至極的那樣張揚跋扈,那樣肆無忌憚的臉,慢慢地透出一點矛盾,說不出的矛盾和異樣。
  夏為春啊,我心裏狂叫,夏為春啊,我恨你。
  林千紅叫我:一一!
  我轉身狂奔。不,我沒有眼淚。我笑著狂奔。
  你們不會如意!你們會付出代價!
  我用那時候還很少見到的電腦把照片細細修過,背景放在酒店房間裏,衣物半褪。然後,一份寄給了林千紅的父母。那樣保守嚴格的父母,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會有什麽事。
  還有一份,我寄給了林千紅大學的教導處。

  第十九章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非常混亂,我但願永遠忘記,不再有任何回憶。
  可是它如刀刻斧鑿,一絲一毫都不肯錯漏,每一個細節每一句對話每一個表情都逼切地清晰,就象一幅近在眼前的工筆畫,纖毫畢露。仿佛它永遠就發生在昨天,一定要教我永誌不忘。
  我寄出照片的兩天內,一切平靜,但我身上似感到隱隱暗流愈來愈湧,林千紅來找我,我避而不見。我隻顧陪在奶奶床前和奶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奶奶的病略好了,我們圍在床前,烘籃上放了剝開的桔子還有桔子皮,滿屋子都是桔香,買了極小的紅薯也放在烘籃上,烤著吃著,桔子烤過之後溫溫的,奶奶吃著便不會覺得冰冷。小紅薯焦香甜糯,羅見頻頻同我搶,我火起來把整籮的生紅薯朝他扔,羅見狼狽逃竄,三人大笑。
  坐久了,羅見便鑽進被窩把奶奶年老易涼的腳抱在懷裏暖和,他老是同奶奶開玩笑:“奶奶,你的小腳當年可傾倒爺爺了吧?”奶奶笑:“那可不,當時說媒呀,媒人首先來摸大姑娘的腳,一摸:哎呀這大姑娘的腳小得秀氣,漂亮,姑爺一定喜歡。然後男方一聽就歡喜了,迎親了。”羅見故意大驚:“不管大姑娘長得怎樣嗎?要是長成個大麻瘋也成?”奶奶一腳踹過去,羅見往後一仰,又大驚:“有沒有男媒人?也可以亂摸的嗎?這麽開放?”奶奶被逗得笑,直叫:“小見你這個猢猻!”我便去做飯,做菜,做湯,用個小餐桌搬到奶奶床前一塊兒吃。奶奶說,你們在外頭吃吧,瞧這桌子小的,這麽擠。我們異口同聲:那怎麽成?奶奶是個寶,放在桌前就是最可口的菜,看著就開胃哪,沒有你我們可吃不下。奶奶直是又笑又氣:“沒大沒小!”羅見便算:“胡說八道,人家都說六十一甲子,過了六十就從頭算年齡啦,你可不一定比我們大,——哎呀糟糕,奶奶八十八,也就是說今年二十八,好一朵花,還是比我們大。奶奶你真有現代精神,真時尚,真潮流,真勇敢。這麽晚婚晚育,直接跟毛主席對著幹哪。”奶奶說:“又亂講,我結婚那時可還沒毛——”
  我們相對擠眼弄眉,打斷她一起唱:“奶奶今年二十八,哎呀好一朵花!什麽花?一朵喇叭花!嘰裏啦呱!”
  奶奶笑得差點岔了氣,打起筷子就打我們的頭,起手重,落手輕,羅見又說:“奶奶的力氣百分之八十消耗在空氣當中。真浪費。”
  開心是真的開心,不開心也是真的不開心。
  我的確是死了心,那心裏有一塊硬硬的、麻木的地方,任什麽也觸及不到。而山雨欲來。
  我悶不過,讓羅見陪我去舞廳玩。
  坐在邊上喝酒,羅見見獵心喜,也要了酒在喝,問我:“夏哥說過年來跟奶奶拜年來著,你們怎麽都不見麵了?我去叫他來好不好?”我的心一抽,馬上製止他:“幹嗎要叫他來?我想清清靜靜地呆著不行嗎?”羅見說:“你介意夏哥追林千紅啊?不要緊的,你看夏哥不是每次都玩玩就算了,他最喜歡的是你,你看他對你有多好,他追的那些女孩子犯點錯他就生氣不理,你就不同了,你就算當眾給他一刀他都會笑笑說羅一一真帥,你信不信?哎呀羅一一你不要這麽小氣嘛,他現在玩膩了以後就不會玩啦。”我心裏煩,喝道:“羅見你別象個女人嘮嘮叨叨成不成?煩死了!”羅見一腳踢過來:“你別對我發姑奶奶脾氣,我可不愛忍你!”然而他笑。
  正堵著,有人來約舞,我喝道:“滾!姑奶奶沒空理你。”那人僵住,旁邊便有一大群人哄笑:“哈哈哈,丟臉丟到太平洋去羅。”那人便不甘,低下頭笑:“姑爺來請姑奶奶,這不是剛好嗎?”又是一陣哄笑。
  我非常不耐,揚手便潑他一臉酒:“你是不是真沒開眼不知道姑奶奶是誰?”羅見大笑:“姑爺?烏龜它爺?是烏龜它孫爺爺吧?”那群人敲著酒杯起哄:“烏龜孫爺爺!哈哈哈。”當中有人說:“那是羅見嘛。喂喂,惹不起可別惹這位爺。快回來吧。”
  那個人下不了台。怒道:“羅見又是誰?那不就是跟在夏為春屁股後麵的跟屁蟲嗎!靠著他姐嫖著夏為春就上台上臉了——”
  一句話未完,我一劈手把酒杯甩在他臉上,與此同時羅見一狠拳打在他肚子上,桌椅酒杯散了一地,羅見順手拎起椅子惡狠狠劈頭蓋臉打過去,舞池的燈光怪異混亂,人群尖叫逃竄,那群人有的勸架有的趁勢摻和有的退得遠遠不想惹禍,我冷冷地看著他們,幾年前誰不知道羅一一和羅見兩姐弟?太歲頭上動土?就憑他們?就算是城中另一夥頭目現在遇著也讓幾分,隻因夏為春的勢力越發高漲,羅見打架越發不要命。
  有人怯怯上來:“羅一一……”我順起一把刀指著他,冷笑:“姑奶奶我今天心情不爽喝了酒,誰上來我真能捅死了你!”他急忙後退。
  那邊廂羅見拳腳並施,早讓那家夥無還手之力,一股勁地鬼哭狼嚎,變了調的聲音十二分難聽:“饒命饒命,饒了我吧——,啊——”羅見的拳腳功夫大進,又趁著酒勁和怒火,打得他披頭蓋臉的血,我袖手側目,正好出了我一口惡氣。
  羅見最後一扔桌腿,怒道:“我羅見就是夏為春的跟屁蟲也比你們這些孬種強!敢罵羅一一?別叫我再遇著你,見一次打一次!我叫你們的狗眼認清楚羅見羅一一是什麽人!再管好你們的狗嘴!!!”
  一拉我:“羅一一,我們走!”
  我們沒有走成,門口有警察在。
  我沒有打人,他們讓我回家,可是羅見被留下了。
  我怔怔的,說:“我要打電話。”警察看著我,也許是我一副普通打扮也許是我終歸是個大學生有點與眾不同,臉色倒不壞,點點頭答應。
  我在電話前呆了半天卻不知道打給誰。夏為春?不。家裏?絕不能夠。二叔?羅見會殺了我。
  那個值班警察看著我,臉上居然有點同情:“不敢讓家裏知道?那就不要打架啊,來,簽個字。”
  我看著那張紙,突然靈機一動,羅見沒滿十八周歲!我在那張紙上寫下了二叔家的電話號碼。這不算我找二叔幫忙,我總不能留家裏電話讓奶奶知道吧。我看了看拘留室裏的羅見,羅見衝我做了個鬼臉,神情是叫我放心。
  事實上我也知道,對我們這群人,警察才不敢太厲害,他們隻會對弱小的或者外地來的流氓凶狠,對於本地的狠角色,他們一向是能不惹就不惹,“他們不要命我們還要命呢”。
  可是羅見從來沒有進過拘留所,對我,是個夜不能寐的打擊。奶奶問羅見去了哪裏,我說他朋友過生日,他去喝酒玩了。奶奶歎口氣,笑笑。我撒謊是最高明的,羅見才不會是個乖孩子,如果我說羅見去朋友家玩耍睡覺,奶奶定必懷疑,所以我說羅見去聚眾喝酒玩。
  我替奶奶洗了腳,幫奶奶躺好,奶奶說:“一一,明天早起幫奶奶梳個頭,好不好?”我笑:“好啊,我最壞了是不是,以前都不肯幫你梳頭。以後我天天幫你梳頭。”奶奶寵溺地笑:“那不怪一一,奶奶年紀大了不敢勤洗頭,有味兒是不是?”我搖頭,說:“不是,因為我是個壞孩子,不孝順。”奶奶說:“誰說的,一一是奶奶的乖囡囡。好了乖囡囡去睡吧。”
  我走到房門口,想一想,回頭說:“奶奶,我答應你的,我一定會變好,我一定會聽話了。”
  奶奶滿足地笑,連連點頭:“奶奶相信,奶奶一直都相信一一是個好孩子。”
  第二天才天亮,我因為一夜沒睡早早便起了床做早飯,心裏一抽一抽地擔心,羅見不知怎麽樣了,拘留所應該打電話給二叔了吧,羅見怎麽還沒回來?
  粥煮得差不多了,我蓋上蓋子讓它慢慢變稠,我和奶奶都喜歡吃稠粥,拿了錢準備出去買油條包子,探頭往奶奶屋裏看一眼,奶奶沒起身。
  剛一開大門,一陣冷風便卷進來,我一怔,二嬸怒氣衝衝地往裏走,一邊喝住我:“羅一一,你先別走!羅見呢?”
  我退後一步,沒說話,心裏正困惑,她已經從羅見的房裏轉過一圈又出來了,看著我說:“羅見回來沒有?”我搖頭。她冷冷地看著我,一臉怒氣:“你倒護得他好!這樣姐弟情深你怎麽昨晚自己走了讓他抓到警局裏?害得我半夜三更被拘留所電話吵醒要我送被褥,還要辦手續保他出來!你真能幹啊,自己跑到舞廳去惹事生非卻讓羅見幫你打架抓進局子裏,害得我去丟這麽大的臉!我這輩子都沒有進過這種地方,為那個小畜生丟臉!”
  我有點心虛,卻又惱怒她罵羅見,忍不住回嘴:“誰叫你當第三者?誰叫你貪錢嫁二叔逼走羅見媽媽又不管羅見?你根本沒有立場罵羅見,你還應該贖罪呢!”
  她大怒,伸手便想打我耳光,我豈會被她打著,一個箭步閃開,繼續說:“你擔心點,二叔會拋棄羅見媽媽,遲早有一天等你年老色衰也趕你出家門另外找年輕貌美的小妞去!”
  她氣得臉色鐵青,罵我:“你這個沒教養沒家教的!”我笑:“誰都知道我沒爹沒娘,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心裏卻在打鼓,羅見出來了怎麽不回家?怎麽是二嬸去拘留所,二叔不在家嗎?這邊卻聽到奶奶屋子裏咚的一聲,我一驚,忙跑過去,隻看見奶奶的電暖爐掉到地上,奶奶正怔怔地看著地上的暖爐。
  想起二嬸剛才說的話,難道奶奶都聽見了?我大驚,迅速回頭惡狠狠地瞪住門口也發怔的她,她怔了一會卻也不示弱,一雙漂亮卻冷冰冰的眼睛瞪回來,似乎在說:是你們做的好事,關我什麽事?
  過一會兒,奶奶歎口氣,抬起頭:“阿寧你這麽早就來了?”
  二嬸胡亂點點頭,說:“媽,你身體好些了?”奶奶笑笑:“是你把小見接出來的?阿天呢?”
  二嬸怔了怔,小心地看了看奶奶,微微低下頭:“阿天在鄰市分公司開會,我接到電話問阿天,阿天派了人去疏通,然後讓我去接的羅見。”奶奶看著二嬸,二嬸臉一紅,接著說:“在門口我罵了羅見幾句,他一個人跑走了。”
  奶奶微微仰著頭看著床的上方,出了一會兒神,才說:“阿寧,辛苦你了。”
  二嬸搖了搖頭:“媽你放寬心,沒事的。我,我先走了,小識該吃早飯了,我得去看著。”奶奶點點頭。
  我不敢說話,過好一會兒,低聲說:“奶奶,我去買油條。”奶奶嗯了一聲。我撿起電暖爐插好,放在床前,輕輕走出去。
  一路忐忑不安,連油條鋪沒找我錢也不曉得,恍恍惚惚轉身便回,人家叫著跑過來,不耐煩地說:“小姑娘怎麽叫也叫不聽的?我這邊忙著呢,趕明兒不要來找晦氣說不給你找錢啊。”
  總覺得心裏很慌,我知道奶奶象所有的老輩人家一樣最注重家聲,她常說,我們家孩子再壞,也不會壞到哪裏去的。可是,可是……
  整個早上奶奶都沒有什麽異常,給奶奶擰了臉巾洗了臉,吃了早飯,陪著奶奶烘桔子,好象也沒什麽不同,隻是很少話。我不敢說話,隻低著頭看書,奶奶隔幾分鍾便歎口氣,也不說話。快到中午的時候,奶奶喃喃地說:“小見會去哪裏呢?”
  我終於忍不住,輕聲說:“奶奶,昨天晚上我們出去玩,有人罵我們罵得很難聽,羅見很生氣,才打的架。”
  奶奶笑了笑,說:“知道了。一一,你出去找找看小見去哪裏了?告訴小見我不生他的氣,快回家來。”我躊躇著,奶奶又說:“真的,去把小見找回來,一一,奶奶也不生你的氣。”她看著我,混濁的眼睛透著認真,還有微微的安慰。我說不出話來,隻好應了走出去。
  外麵已經是快過年的氣象,有小孩子們跑著放炮仗,有的人家提早粘了紅春聯在門上,我的心跳得有些異常,卻不知為什麽,總是不安。
  才轉兩個彎,就在街角看到羅見正匆匆迎麵走來,我叫:“羅見!”羅見抬頭看到我,吃了一驚,趕緊幾步過來拉住我往家走。我問:“你去哪裏了?糟了,奶奶知道你進拘留所了,你……”,羅見咬了咬牙:“是那個女人說的吧?我就知道她不安好心存心讓我在奶奶家也住不下去。奶奶怎麽樣?她是不是很生氣?”他擔心地看著我。我猶豫:“我也不知道,奶奶說她不生你的氣,叫你快回家。”羅見鬆了口氣,笑起來:“我就知道奶奶不會生我的氣。”笑容中帶著一點天真。我張張嘴,想說什麽,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回家吃飯,把昨天的菜熱一熱,照舊坐在奶奶麵前,奶奶的胃口不太好,隻吃了幾口便停住了,隻看著我們吃。我抬頭看一眼,她便對我笑笑,我心裏堵得厲害,卻什麽也說不出來,拿著筷子一點一點地往嘴裏扒飯。
  奶奶問羅見:“你一個早上去哪裏了?”
  羅見好象餓得緊,吃幾大口,奶奶憐惜地看著他,說:“慢慢吃慢慢吃。”羅見抬頭笑笑,仍然帶著一點天真。他含糊地說:“我去醫院啦。”我一怔,他轉向我:“一一,夏哥在醫院裏,我和那女人分開後就碰到小義,說夏哥讓他們找到我或者你就都到醫院去。你知道發生什麽事了?林千紅和她媽媽被車子撞啦,撞得可嚴重了,林千紅爸爸見著夏哥就打。”
  我腦子轟的一聲,大聲問:“怎麽回事?”羅見說:“我聽小義說林千紅爸媽收到一疊子照片,好象是林千紅和夏哥的裸照什麽的,林千紅爸媽瘋了似的打林千紅要趕她走,林千紅不肯,她媽媽就自己衝出去說不活了,結果被車子撞倒,林千紅追出去好象要救她媽媽,結果也撞壞了,聽說整個人都被車子撞飛了。”我的腦子轟轟轟響個不停,羅見繼續說的話隻是模模糊糊地響:“夏哥看到我就說讓你去醫院,結果說要大輸血,他就去輸血了,我和小義就先在外頭等著。”
  我聽到一個變了調的聲音尖聲問:“那林千紅她們怎麽樣?救活了嗎?”
  羅見搖搖頭:“不知道啊,好象說沒過危險期,醫生說很懸,夏哥跟瘋了似的。”
  我手中的碗翻倒在桌子上,菜汁一滴滴地滴下來,我恐懼地看著羅見,這不是真的,她們不會有事的。羅見停下筷子說:“羅一一你怎麽了?你幹什麽抖得這麽厲害?又不是沒見過,幹嗎嚇成這樣?羅一一?一一?”
  奶奶的聲音響起來:“一一,你沒事吧?”我一驚,站起來:“我要去醫院。”轉身便跑。
  羅見在身後叫:“喂,你又不知道在哪家醫院,在人民醫院啊。”
  我在醫院門口遇到夏為春。
  我一輩子都記得他的神情。
  憤怒至極的、痛恨至極的臉,惡狠狠地磨著牙,我剛要張口,他舉起的右手象旋風一樣飛快地、狠狠地打到我臉上,一聲我從未聽過的巨響在耳側響起,我整個人被打側過去。
  我聽著耳朵裏轟轟的巨響,慢慢地、吃力地轉回身子,看著他的臉色慢慢平靜,變成陰鬱,滿是怒火的目光變成冷冰冰、冷徹骨髓的冷。那張自幼便熟悉到一絲一毫的驚人英俊的臉再無一絲表情,他不說活,不再看我,冷冷地摔摔手,大步離去。
  我大叫:“夏為春!”
  他的背影絲毫不為所動,就那樣冷冷地走。
  從此走出我的生命。
  從此他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個字,再也沒有看過我一眼。
  我所知道的是,林千紅擋住了撞向她母親的車子,她母親的傷不是很重,但也臥床半年,林千紅急救兩天後脫離危險,她從此成為跛子。我寄到她大學裏的照片被小範圍傳播後她受到記過處分,大學畢業一年後處分撤銷,之後林千紅因殘疾在街道辦事處工作。
  我回到家,羅見已經把桌子碗筷收拾好,指指台子讓我去洗碗。我木然地洗著碗,聽羅見說:“真沒想到,夏哥和林千紅這麽開放啊。一一,現在你怎麽辦?”他有些鬼頭鬼臉地探頭過來,我一閃,碗掉在池底摔碎,我去撿,卻劃破了手,血湧出來。
  羅見去找創口貼,我聽到奶奶在屋裏問:“怎麽了?”
  羅見說:“羅一一啦,神不守舍的,又不是夏哥撞車,林千紅嘛。從來沒見她這樣婆媽過。”
  我再次走進奶奶屋子時,奶奶看著我的眼光很奇怪、很奇怪。我的心一跳,輕聲喚:“奶奶。”
  奶奶閉上眼睛,疲倦地說:“我想睡一覺。”

  第二十章  
  傍晚奶奶醒過來時精神略好,和我們說話,但不太多。羅見也看出有點不對偷偷問我:一一,奶奶怎麽了?我看著他:“我也不知道,羅見,我跟你說,夏為春和林千紅的照片是我拍的。”他吃了一大驚:“真的?夏哥知不知道?”我苦笑:“知道。”
  我真後悔不應該閃最後那一下閃光燈,這樣他會不會猜到是我做的呢?會的吧,他一向對我的行為心知肚明可從不揭穿。可是,我真的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我以為林千紅隻是會被禁足被打被罵被禁止和夏為春來往,我真的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我不想的。我是恨林千紅,可是,如果她死了……我渾身打了一個寒戰,不,我不想她死。我隻是想懲罰她背叛我,她不該騙我。她和趙美宣和其他女生不一樣的,雖然她和夏為春在一起我比恨其他女生更恨她千倍,可是,可是,如果她不騙我,如果……我真的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我回到那個晚上。
  很冷,夏為春和林千紅手牽著手過馬路,我很冷,很恨。我站定想了想,咬著牙,踉蹌著跑回家拿相機,我打開學校帶回來的大包,翻找,奶奶說:“一一,你幹什麽呢?過來幫我掖一下腳邊的被子。”我胡亂應著,拎了相機過去幫她掖被角,一言不發。奶奶看著我放在桌上的相機,狐疑的臉色……
  我從夢中驚起。
  奶奶!
  我光著腳跑到隔壁奶奶床前,奶奶睡著了,滿是皺紋的臉上還有隱隱的淚光。我站在那裏,渾身顫抖。奶奶,求你,求你不要知道,不要知道你孫女犯了多大的錯,不要知道你孫女壞成了這樣。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第二天,奶奶發了高燒。
  姑姑和二叔請了醫生回家,打吊針、吃藥,奶奶的神誌一時清醒一時不清醒,不清醒的時候昏睡,清醒的時候一雙混濁的眼睛看著天花板,有時也看著床前的我們,隻是不說話。
  兩天後,高燒退了,奶奶看上去更加虛弱,仍然是一時清醒一時不清醒,隻是不清醒的時候居多。姑姑和二叔十分著急,幾乎把全市好點的中醫西醫全請遍,醫生們頻頻搖頭歎氣,一位老中醫說,老人家好象有很大心事,就是說的積鬱在心,排解不開,這心事應該是由來已久,現下忽然越發嚴重,鬱結難解,還有一個原因是前陣子老人受了風寒一直沒有好,他說:“老人身體一直健旺,是因為早年底子很好,全身器官沒有一處有什麽毛病,但到底年紀大了,一旦某個器官開始衰竭,就會影響到其他器官,這個不是藥石能醫的,主要是老人家要放寬心,至於風寒呢,我開幾劑藥吧。”但是他搖頭。
  我使勁握住奶奶的手,在心裏拚命地懇求:“奶奶,奶奶,對不起,奶奶,我再也不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聽話,我一定聽你的話了,做一個好孩子,我一定改過,奶奶,你醒過來看著我看著我變好,求求你啊奶奶。”
  奶奶的手微微動著,幹瘦而溫暖,不會的,奶奶,你身體一直很好很好,我才不相信他們說的話。
  那幾夜,大家輪著值夜。二叔、二嬸、姑姑、姑丈,表妹和羅識年幼,隻是每天過來探望。
  我和羅見一直守在床前。
  奶奶有時清醒,便望著二叔姑姑他們微笑,想說話,聲音隻壓在喉底咕碌碌地響,二叔的耳朵貼近奶奶的嘴,哽咽著問:“媽,你要說什麽?你慢慢說,我聽著。”奶奶的手顫微微地抬起,抖著指羅見,又指我。二叔看著我們,點頭:“媽,你放心,我知道了,我會好好照顧他們。”奶奶微笑著看著他。
  有時,奶奶四處尋找,眼神焦急,等到姑姑二叔和我們全都趕到床前,她仍然用眼睛逡巡尋找,姑姑問:“媽,你找誰?我們都在這裏,找羅見嗎?找一一嗎?”我們一起握住她的手,她看著我們,歎口氣,還是找,半天找不著,便隻焦急地看著我,嘴一張一張。姑姑哭了:“媽,你找大哥是不是?”奶奶便鬆口氣,期待地看著姑姑。
  姑姑和二叔都哭。奶奶看著他們落淚,半晌,失望地轉過頭。
  在這樣的一天一天裏,我們都忘了新年。
  那是正月初二的深夜,姑姑回家去了,說是第二天再來。二叔二嬸睡在隔壁,羅見睡在奶奶床前搭的榻上,我趴在奶奶床前,身上蓋著被子。可是我睡不著。再累,我也睡不著。
  淩晨的時候,我聽到奶奶的呼吸變得極重,便抓住奶奶的手,大聲叫:“羅見!羅見!”羅見醒過來一下子便撲到床前,奶奶的手抓緊了我的手,慢慢睜開眼睛,混濁的眼變得清亮,她看著我,看著羅見,我叫:奶奶!她笑著,眼睛中全是愛憐和疼惜,我叫:奶奶,你好起來,我知道錯了,我一定聽話,我再也不讓你傷心了,真的,奶奶,真的。
  奶奶點著頭,用力點著頭,輕輕地吃力地說:“一一,小見,你,你們要聽話啊,啊?”我緊緊抓住奶奶的手,奶奶的脈搏跳得好急、好快,羅見大聲應:“知道了,奶奶,你一定會看到我們聽話的!”奶奶笑,眼中的不舍越來越濃,然後,突然之間,沒有了。
  這個時候,二叔二嬸從隔壁衝過來。
  我怔在那裏,手裏感到脈搏越來越慢,這一定是個噩夢。我茫然地看著二嬸披著衣服急著給奶奶梳頭,她真不會梳頭,都不整齊。二叔在打電話嗎?羅見呢?我看見羅見呆呆地看著奶奶的臉。我便也去看奶奶的臉,眼角有好大一顆眼淚。是我又惹奶奶生氣了嗎?還是羅見?
  我的手好冷,奶奶的脈搏怎麽沒有了?剛才還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跳,隻是越來越慢,現在全都沒有了。啊不是,是奶奶的手好冷,慢慢地變成溫的,現在冷了。
  奶奶的手為什麽這樣冷?這樣硬?
  我一下子驚起來,奶奶!身邊已是姑姑的哭泣,二叔在給奶奶的嘴裏放銀子,奶奶的頭發好亂,我拿起梳子,二嬸沒梳好奶奶的頭發,二嬸從來都沒有幫奶奶梳過頭發的,她怎麽會梳呢?姑姑擋住我:不能再動了,奶奶身體已經僵掉,你再去動奶奶,頸骨會折斷,算了。
  我手中的梳子掉到了地上,我死死地盯著奶奶的臉,奶奶的微張的嘴,奶奶不再起伏的胸。
  身邊所有人的哭泣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我看著奶奶,卻怎麽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忽然二嬸冷冷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這人鐵石心腸,跟她媽媽一模一樣!”啪清脆一聲,羅見低聲吼:“你閉嘴!”尖叫聲響起來,夾著姑姑和二叔的怒罵和勸解。
  我看著奶奶。
  奶奶靜靜地躺在那裏,再也不理我。
  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再也不理我。
  奶奶。
  啊啊,奶奶。
  奶奶的被褥被抽掉,硬硬的冷冷的床板上,奶奶瘦小的身子穿了她生前為自己做的壽衣靜靜地躺著,臉容平靜。她再也不用為我們擔心,再也不用心事重重。
  第一次,羅見跟著二叔出去辦事,為奶奶。二嬸姑姑也出去張羅,留下我和羅識表妹,他們害怕,我就讓他們走了。他們怎麽會怕奶奶呢?我坐在奶奶床前,時時摸摸她的手,抿抿那沒梳整齊的頭發,真想替奶奶再梳頭啊,以前為什麽我總是不肯幫奶奶梳頭呢?
  床前的烘籃換成火盆,我折著紙錢和元寶,一個一個地燒,奶奶,以前你總替爺爺折,你說過,除了親人,過世的人要的紙錢元寶,老人不能折,夜晚不能折,所以不能用買的紙錢元寶祭奠,因為不曉得他們賣的是不是老人折的,是不是夜晚折的。你放心,我會替你折得多多的,白天折。可是,奶奶,如果我肯乖肯聽話,你寧願在地府裏餓著凍著也快活的吧?
  我咬著唇,死死地咬著,心裏一陣一陣地劇痛。奶奶,你活過來好不好?我不能沒有你。
  陸奶奶來了,流著淚看著奶奶,又看著我,我不說話,她摸摸我的頭,深深歎氣。
  我給夏為春打電話,打通了,我說:我找夏為春。那邊叫了一聲,是保姆,有腳步聲過來,我叫:夏為春。卻又聽到保姆猶疑的聲音說不在。
  我再打,打了一通又一通,沒有人接,沒有人接。
  我知道他在,他隻是再也不接我的電話,他說話算話,從來,夏為春張揚拔扈,他從來不收回他的話不改變他的決定。
  可是夏為春,我最困難最痛苦的時候你總在我身邊的啊,你一直都會在我不開心的時候整夜整夜陪我說話的啊,我以前做任何事你都不會責備我半句的啊,現在你知不知道,我奶奶走了,她去了另一個世界,再也不看我不理我不照顧我了,我奶奶死了,我害死我奶奶了,我怎麽辦?你不能在這個時候不理我,你接電話啊,我求你,夏為春,我求你。
  我咬破了唇,握著話筒不停地打不停地打,最後電話那端被拔了線。
  夏為春,你真的,再也,不想,看到我了,你真的,再也,不想,理我了。
  我死死抱著電話,蜷著身子,不能呼吸,沒有眼淚。我的心真的痛,我不知道心會痛得這樣,就象撕裂了一樣,要不停地吸氣,它才會緩一緩,才會跳一跳。
  奶奶,你不理我了,夏為春,你也不理我了。
  那七天為奶奶守靈的日子,我木無表情地坐在那裏,為奶奶續燭續香,我不停地想:奶奶,我錯了,奶奶,你再看一看我,奶奶,我情願死的是我,你活過來好不好?奶奶,我現在去死,你是不是會活回來?奶奶呀,你不要不理我,從小到大就是你肯理我你說我是你的小一一你最疼的小一一你心肝寶貝的小一一,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
  羅見一直一直守在奶奶靈前,守在我的跟前。他說:一一,喝點粥好不好?一一,喝口水呀。一一,你哭呀。
  七天後是我和羅見替奶奶填平最後一鏟土。
  我要去上學了,我仔細地理好包,然後站在奶奶的臥房裏。帳子、被褥、奶奶的拐杖、烘籃……所有奶奶用過的東西,都燒在奶奶的墳前了,隻剩下一張空空的大床和桌子、箱子櫃子。我環目四顧,這不是夢。
  我坐在奶奶的床沿,我聽到奶奶的呼吸奶奶的笑聲奶奶最常罵的“猢猻!”還有奶奶說一一,奶奶的寶貝一一。
  我滑落到地上,無力的頭靠在床腿前,淚水象瘋了似的湧出來湧出來。我痛哭失聲。
  羅見慢慢走進來,看著我,輕聲罵:“羅一一,你哭個鬼啊。”
  然後他趴在奶奶床前,嗚嗚地哭起來。
  空曠的大屋子裏,沒有一個人的大屋子裏,我和羅見哭成了一團。
  我背著包,在奶奶堆滿新土的墳前跪下來,我發誓:“奶奶,我知道錯了,我會聽話了。”然後,我去坐車,去上最後一個學期的課。

  第二十一章
  因為夜深,街燈很亮,寂靜的大街湧動著不安的氣息,狹窄的小巷急急穿過去便是一條窄街,因為是街,略寬,旁邊都是破落陳舊的建築,這裏的燈因為電壓不穩時亮時暗,氣息更加躁動。
  混亂開始,兩群人無聲衝到一塊,棍子、鐵條一下一下打在人身上,也聽不到聲音,腦海裏卻有蓬蓬蓬的悶響,有被打的人張大嘴無聲大叫,眉目縮成一團,無還手之力,打人的便放過他找另一個目標,有被打出的鮮色血花,不多,點點斑斑而已。一片混亂。
  忽見有雪亮刀光閃出,一把惡狠狠的表情猙獰露齒,大驚,不假思索直衝過去,刀光一閃,夏為春敏捷閃過,身後一棍掃過他手,身形於是一滯,刀光便又起,說時遲那時快,我悶頭抽出包中尖長水果刀,撲一聲悶響。
  撲一聲悶響,我終於聽到這無限放大的響聲,劃破了剛才無聲場景。街燈忽的大亮,有鮮亮血色湧到手上,所有聲響忽忽大作,被我一刀刺中的人開始厲聲狂叫。
  混合著警車厲號自遠處呼嘯而來。
  夏為春一把拉住我於熟悉街道中奔走。
  困難奔走,我艱難呼吸,糾纏中終於逃離到夏家空置別屋,一身雪白襯衣全是血漬——我一手的血抹上我的白衣。夏為春撕下我的外衣,緊張中兩人都無視我半裸身子,他替我仔細抹幹淨手掌手臂血漬,再找出自己幹淨襯衣替我套上。
  “一一,回去洗淨手,什麽都別提,一切交給我處理。”
  點頭,轉身,一群警察站在門口。失聲驚叫。
  輾轉翻身,汗落如雨,悶熱的床席上粘搭搭如同那夜的滿手血漬。我霍然驚起,心仍在砰砰急跳,不得安息。
  窗外月光如水,初夏的風溫柔吹過,沒有警察,那晚的事最終是我安然返家,夏為春妥善處理整件事,那被我捅了一刀的對方頭目痊愈後從此對我有三分忌憚。
  可是為什麽我的夢中總會有整群警察荷槍實彈在那夜的最後出現?一次一次,我無法逃脫。
  我去洗淨手臉,擦淨床席。凝目窗外月光盆花,才是初夏,怎麽這麽的悶熱?
  月亮開始如圓鏡子般明亮,窗外柳樹枝葉隱隱,風忽然變得涼爽,歌聲輕輕細細響起,旋律無比熟悉親切,凝神細聽,聲音稚嫩含糊不清,再聽,卻頓了頓,我轉過頭,歌聲也轉過來,到底在唱什麽,為什麽這麽熟悉?我探出手,卻驚見自己手臂幼細手掌細小,直如幼嬰。
  我再度驚醒。
  我坐在床上緊盯雙手雙足,是正常成年人的手和足,也許略粗些也許略細些。我怔怔地、安心地歎口氣,這是真實的我。
  天亮了。
  我洗漱完畢打開房門,正欲到廚房做早飯,卻見一纖細女子已在廚房忙碌,長發挽成別致的髻,淡紫色襯衣,淡米色七分褲,清爽宜人。這不是程天恩,我一驚,下意識回頭看房門,我不是從外麵進來,我好象也不是在做夢。
  怔忡間她回過頭來,看到我,也一怔,緊接著便笑:“是羅小姐吧?我是程天恩的媽媽,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啊,我籲出一口氣,她好象剛才也被我嚇了一下,這時跟著我也籲出一口氣,兩人不禁都笑了起來。
  天恩的媽媽很美。美媽生美女,那是一定的。但是程天恩大概隻有一半象她媽媽。她媽媽更纖長苗條,小小蛋型臉,五官清雅秀美,雖然應該已經五十多,看上去卻象不到四十,隻笑起來眼尾有細密皺紋,臉也有些鬆馳了,但妝容十分細致。
  她說:“羅小姐,我昨晚做了些玫瑰茶葉蛋,今早又做了醬瓜肉和青椒炒烏筍幹,還有白粥,做得多了,不如一起吃好嗎?”
  她微笑著望著我,熱情而充滿希望。我看著案台上擺著的三樣菜,不禁暗地裏歎一口氣,見鬼,這三樣都是我喜歡的早餐菜式,但是和陌生人進食?在外頭是沒辦法,在家裏就不必了吧?我正要拒絕,她低聲帶點懇求地說:“羅小姐,我還沒多謝你救了天恩呢,我也不知道怎麽謝你才合適,又跑到這裏來打擾你,隻是吃早飯,也算不得什麽,不過我也不知道合不合羅小姐的口味的。”
  我一怔,這倒不好說什麽了,隻得點頭:“好吧,那謝謝你了。”
  她把菜端出來,我去盛粥,粥很稠,正是我所愛吃的,不禁笑了:“天恩媽媽,這稠粥和菜都是我喜歡吃的,你怎麽會知道?”她也笑起來:“我昨晚問天恩的。天恩那個馬大哈,居然還記得不錯。”
  我一邊坐下來一邊說:“你也吃吧。程天恩呢?還在睡嗎?”
  她也盛了粥,滿臉寵溺的笑容:“她啊,昨晚跟我說了一晚你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叫我記住,唉,這孩子可喜歡你了。”
  我撲一聲笑起來,有些不好意思:“這就不對了,她讓你記住這麽多我的喜好愛惡,可見我對她其實也不怎麽好。”她連連搖頭:“住在人家的家裏,當然要遵守人家的規矩。天恩從小被我們寵壞了,在家就沒規沒矩的,何況你的要求一點也不過份,她住在這裏被管著也好。”
  我有趣地看著她:“可是,好象天恩是交租金的。”
  她微笑:“哪裏都要交租金,可是好房東不是哪裏都有的。羅小姐……”
  我打斷她:“你跟程天恩一起叫我羅一一好了,叫羅小姐聽著不習慣。”她倒笑了:“你還一口一個天恩媽媽呢。”
  我笑了笑:“您可不就是天恩媽媽嗎?”
  她要說什麽,卻笑著打住,程天恩伸著懶腰從屋裏出來,抱怨:“一大早又笑又吵的,媽你在幹嗎?”
  天恩媽媽笑著罵:“怎麽我和你一一姐說笑也要你批準?自己睡懶覺還有理埋怨別人。”
  程天恩走到我身邊,鬼笑著說:“一一姐,我媽問了我一晚上你愛吃什麽呢,這會兒就獻寶來了。”天恩媽媽拍一拍她:“羅小姐救了你這條小命呢,自己不知道報答人家,還在這說說說!快去洗臉刷牙過來吃早飯。”
  程天恩吐吐舌頭:“今天我補休,吵醒我還罵我,你可真不講理。你要是知道一一姐周末不到中午不起床你就知道我是有理由的!”
  我本應發窘,卻看到她媽媽看我一眼有些發窘,不禁大樂,笑嘻嘻看著母女鬥嘴,一邊吃著美味的烏筍幹,嘎嘣嘎嘣。
  因為是周五,而且大頭兒們剛巧全部都到省裏開會或者療養去了,我們做完手頭工作後,葉華說另外的活下周再做好了,“下午陪我逛家具市場去吧。”
  我懶得理他:“這位同誌,我重傷初愈,你老人家也太離譜了吧?逛街!”
  葉華睜大眼:“羅一一我從來沒見過有一個女人跟你一樣不愛逛街的,真是奇怪,簡直是稀世怪物橫空出世嘛,不正常1”
  我撇撇嘴怪聲怪氣學著他的口氣嘲笑:“‘我從來沒見過有一個女人跟你一樣’——切,你乳臭未幹小小兒童見過幾個女人就敢誇這口?我告訴你,還有一個姓何名真知號葉華暗戀者的正常出色女人,她就是不愛逛街的!還有……”
  葉華抱住頭怪叫:“好了好了好了,羅奶奶你不要念唐僧緊箍咒了,嚇死人!”
  我大笑。他又求我:“羅一一,你還記不記得你裝修的時候我也陪你逛過陶瓷市場嘛,現在我的房子什麽都弄好了就缺家具,你就陪我逛一次吧,那什麽,逛家具比逛服裝省力多了,你可以隨時坐下來的,你看我都不占你休息日時間。羅一一,羅奶奶,羅大小姐,羅領導,羅頭兒,羅……”
  我直樂,想想自己也還缺一點小配件,便打住他:“好吧,看在你答應將來會罩著我的份上,我也答應你。”
  葉華徑直開車到最大最貴檔的家具城,這裏專賣中高檔品牌,雖然品牌不少但集中而精,的確不必我逛到腿酸。便笑道:“哎喲,葉華同學,你不怕廉政的嗎?”葉華懶得理我,隻問:“從一樓逛起?”我笑眯眯點頭,也不點穿我自己也要買東西,隻顧一家一家看過去,不感興趣的便坐在店門口休息。葉華也不嫌,看到好的便叫我幫眼:“羅一一,這個怎麽樣?”“羅一一,這個桶櫃是不是很別致?”
  但卻一樣也沒買。我問他是不是需要用支筆記下來,說著翻自己的大包取筆和本子,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的大包裏應有盡有的東西,笑:“羅一一你不嫌重的嗎?”我白他一眼:“所以說你少見多怪,還一口一個沒見過我這樣的女人,笑死人。”他一把奪過我的包:“又沒見你笑死,我幫你拿,省得你背累了賴我。”想想又說:“何真知就不背這樣沉的包。”我嗬嗬地笑:“人家是磊落女郎世間少有,我哪能同她比。”他奇怪地看我一眼:“很少見有兩個女人這樣互相誇讚不絕口的啊。”
  我樂,正要開口,他馬上討饒:“成成,我沒見過女人,我一輩子除了我媽就隻見過你們兩個女人,我少見多怪。”
  笑死我。
  走到貓王專賣店前,他便站住了,眼睛發亮:“羅一一,這家店的家具很不錯。”我買家具的時候因為早有目標,隻是草草掠過,便與他走進去細看。他興奮地指點著一件一件家具和小東西:“羅一一,你看這個衣櫃是不是很特別?還有床,這張電腦桌簡潔得太有個性了。”我打斷他:“櫃子好似四方形衣帽架;別致是別致了,可你的衣服遲早幹淨髒的都滿是灰。床根本沒有靠背嘛,後麵這根鐵條下麵可以鑽過一個大人。電腦桌隻得幾根鐵棍一張板雜物往哪放?地上?”他哈哈大笑:“羅一一,這就是時尚和個性。”我撇嘴:“這種家具適合那些藝術家搖滾歌星還有那些住在倉庫裏的人,你?要是年輕十歲倒可以考慮。不過這幾樣小東西非常可愛,比如E型架、套桌。”
  他跑過去拉開三件套小套桌,坐在最小的上麵,趴在最大的上麵,笑嘻嘻:“給我兒子做作業。”
  我說:“給你做作業我看著也挺合適。”
  他樂,我看他非常喜歡,便笑道:“不過你喜歡就最重要,反正我不太喜歡這種全是骨頭的家具。”他啊一聲:“你的意思是說我鐵骨錚錚?”我老大一個白眼送過去:“呸,明明是白骨森森!”
  他大笑,旁邊專賣店小姐臉色有些不豫,他故意落在後麵:“小姐,這個女人既沒品又老土,咱不同她計較。”那小姐哭笑不得,我虛踢一腳:“還要不要繼續看?不看我回去了。”
  他急忙跟出來問:“那麽羅一一,你說哪家比較好?”我也不說話,帶他走到聯邦家私,鬼笑著說:“喏,這一套。”他看著那套嬌柔的“玫瑰”係列,一張臉苦得皺成一團,我笑得彎下腰。
  正經下來,我才說:“我們去看紅蘋果的那個楓木係列,有一半是鋁框布紋玻璃拉門的衣櫃,還有翻靠背的床,你可能會喜歡。”
  他問我:“你是不是就是買的那個係列?”
  我笑:“當然不是。本來是想買的,那個係列既時尚活潑又含蓄大方,真的不錯。不過葉華,雖然要考慮實用,但買家具是自己喜歡頂重要,你喜歡什麽才是什麽。”
  他頓了一下:“我真的很喜歡貓王家具。”我笑:“那便買貓王罷。”他笑:“嗯,過幾天來下定。”我笑:“那麽幫我去抬一樣東西。”他睜大眼:“羅一一?你暗算我?”我大笑:“你送上門的,我隻是充分利用資源哪。”
  是聯邦的樹葉型衣帽架,非常別致,還有藤編書報架,葉華搬上車,一邊開車一邊說:“羅一一,你到底買了什麽家具?”
  我笑,不理他。
  直至他幫我把衣帽架搬進臥房,才呆了半晌,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著我:“天哪,羅一一,天哪。”
  那是一套多喜愛青少年家具,但並不是完全的孩子氣,淡淡紫羅蘭與綠色相間,配合雪白牆壁,如藍天白雲綠樹,樹葉型衣帽架放在當中,便帶了穩重氣,壓住稍嫌過份的活潑。
  他半天才回過神來,然後氣憤地說:“你居然還有膽批評我的貓王!”我嘻嘻笑:“我是返老還童,你是不老不童,完全不同概念。”裝作氣得不知如何是好,雙手哆嗦:“唯,唯,唯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
  我把他趕出去:“看一眼也夠了吧?我老人家的閨房從來不對外開放,出去出去。”他於是一邊抖一邊往外走,我在房裏忍不住笑,正笑著,聽到外麵大門打開,也沒在意,就直接聽到葉華一聲大叫:“啊喲!”然後地上滾翻雞蛋、青菜、黃瓜等物事,我忙跑出去,隻見葉華頭上掛著一個雞蛋殼,蛋黃蛋清流下來,門口站著程天恩媽媽,正一臉緊張地轉身要跑:“有賊啊——”
  我緊趕慢趕才抓住她的手臂:“天恩媽媽天恩媽媽,沒有賊,這個是我同事,幫我搬東西回家的。”
  程天恩媽媽呆住。這邊廂葉華一張苦瓜臉:“我要洗頭!”
  我看著他的頭,實在忍不住,暴笑。
  直到坐到飯桌前,天恩媽媽還在不斷道歉:“一一,你要幫我跟你同事說對不起啊,真的對不起,我太緊張——”我笑:“你別再說啦,我記住了。沒什麽要緊的,他跟我很好的。”她怔了一下:“你們很好啊?”
  我夾一筷菜,不在意地說:“是啊,葉華和我同一個辦公室,經常幫我,我們也很談得來,他這個人很隨和,沒事的。”
  她哦了一聲,過一會兒說:“唉,剛才他又不肯留下來吃晚飯。”
  我看一眼程天恩,程天恩對著我做鬼臉,我不禁笑,天恩媽媽看上去年輕時髦,卻也象個正常媽媽,緊張、嘮叨。
  我轉個話題:“天恩媽媽,真是不好意思,我又蹭飯。”
  她一怔,笑道:“我正要說呢,天恩說想我多住幾天,如果羅小姐你不介意的話,就回來一起吃飯好不好?我保證住在這裏不會打擾你的。”
  我忙說:“天恩媽媽你說什麽話呢,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也沒什麽可打擾的,不過吃飯就太麻煩你了。”
  她笑:“我要是住這裏,照樣也得做飯,做兩個人的飯菜和三個人也差不了多少,如果你不嫌不好吃的話,請你不要推辭好嗎?就當我感謝你救了天恩——我也知道大恩不言謝的道理,不過——”
  我忙打斷她:“您做的菜非常好吃。好吧。”
  程天恩跳起來,過來抱住我:“一一姐,太好了!我媽媽終於可以代我報答你,我媽做的菜特別好吃是吧?”
  我笑著點頭,她媽媽一筷子敲在她頭上,一臉嗔怪:“天恩你也真不怕羞。”天恩撒著嬌朝她吐舌頭,然後回頭跟我說:“明天哥哥要來,媽媽說會做八寶鵪鶉和茄汁牛肉餅,可好吃了。”我興致突起:“天恩媽媽,明天我休息,不介意我偷師吧?”她一怔,麵露喜色:“好啊好啊,我們一起做。”天恩叫:“我也要!”天恩媽媽一把按倒她:“你給我吃罷,越幫越忙。”
  天恩不服氣地抬起頭,我和她媽媽相視而笑。
  回到房,我打開OE,想一想,寫:“近日紛紛擾擾,很多事應接不暇,不知是好是壞?然而不管它吧,如果有一點點快樂也且先享受了再說。如果是偷來的,也是不偷白不偷,反正我已經輸蝕了底,沒有什麽給得起別人了。隻是想念小見,我不知道怎樣去見他,怎樣跟他說和的事。——然後我知道了,無論是怎麽樣的場景,無論是多少可憐的快樂麵前,我的心總會不失時機地沉一沉,告訴自己,不,你沒資格得到快樂。於是,一切便兜轉回來。那樣靜靜冰冰的胸腔,總是冷冷,雖非凍如冰麵,卻始終涼如秋夜,不得暖。”
  淺綠色的床上,我閉上眼睛。
  歌聲寥寥繞繞又來了,圓月如鏡,柳葉如煙,稚嫩歌聲清脆動人,側耳聽,喉底細細含糊似也在唱,我也會唱呢。小小臉自窗台轉回來,笑如天使,小小雙足一蕩一蕩,小小手伸過來,歌聲轉過耳側,要說什麽?
  不不不。
  我自床上跳起來,不要說。
  抱膝而坐,怔驚無那。莫名驚恐傷心穿過胸腔,不要唱,不要說。
  我不要聽。
  客廳裏有人喧嘩,有人敲我房門:“一一,一一,開門!”
  下鎖睡覺是我的習慣,後果便是現在我要打起精神去開門,誰?我甩甩頭,用手揉臉,過去開門。
  門剛開,一股酒味衝鼻而來,陸鵬扶著一個醉至不識人事的女子站在門外,焦慮地看著我。
  我托起那女子軟垂的頭和長發。
  何真知。

  第二十二章
  我錯愕地看著這樣的何真知,程天恩跑著去拿醒酒茶,她媽媽則忙著關門,陸鵬喚我:“一一?一一?一起扶她進去。”我方才醒悟過來,伸出手去架住何真知另一支手臂,兩人側著身子把她扶到我床上,她已沉醉,臉色酡紅,我替她蓋好薄被,程天恩端了醒酒茶進來,我說:“她睡著了,放在這裏等她醒了再說吧。”
  程天恩嗯了一聲,看看何真知,又看看我,頓了一下說:“那我出去了。”
  我和陸鵬也站起來走到客廳,我掩好門,等程天恩母女進房之後低聲問:“陸鵬,怎麽回事?”陸鵬說:“我在大排檔和幾個朋友喝酒,遇到何真知,那時她已經喝得半醉,我擔心她出事,想送她回去,她不肯,就去了不遠的酒吧,我跟她不太熟,也不好怎麽勸,後來她就喝成這樣。”
  我看了看房門,滿心疑惑,和何真知相交這麽些年,她一向清淨明朗,是,我當然知道她一定有她的故事,可是我一向恪守相交淡如水的準則,從不打算打聽。而她也從來妥貼保重自己,從不失態。這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吧。
  陸鵬看著我,欲言又止,我說:“你想說什麽?”他歎了口氣,說:“一一,你為什麽這樣害怕?成年人不錯是應該各有隱私保持適當的距離,可是一一,你明明是在害怕,害怕和人太過親近害怕會因此失去些什麽,所以你太小心翼翼去維護維持,什麽事都不肯去打聽去問去關心,美其名曰君子之交。一一,為什麽要這樣?你長大了,沒有人會傷害到你,何況是你相信的好朋友?”
  我怔怔地看著他,辯解:“何真知也從來不打聽我任何事。”
  他憐惜地看著我:“我隻見過她一次,連這次也不過是兩次,我不了解,可是我想也不排除人家不想勉強你,尊重你。不過我認為,一一,真正的好朋友,雖不見得事事坦誠相告,但至少不會對對方一無所知,連問一聲也不肯。”
  我一震:“陸鵬,你知道些什麽?發生了什麽事?”
  陸鵬輕輕擁了我一下:“你為什麽不去問何真知?”
  陸鵬走了,我坐著窗前,窗外燈光明亮,星子隱隱,回頭看著床上沉睡的何真知,她的額頭泌出微汗,我替她把薄被往下挪一點,她忽然苦著臉笑了一笑,轉過身,鼻息輕穩。
  何真知,你有什麽心事?我隻知你一生明淨清朗,好出身好家教,為人聰穎勤懇大方,事業順利。我也知道你在感情上一定有大波折,是因此買醉逃避麽?
  可是,你是這樣性情的人嗎?我怎麽認為你不是的?你或者會有心酸傷感懷念,但事隔多年來買醉?我不認為你會這樣啊。
  也許陸鵬說得對,其實我對你真的一無所知?
  我不懂朋友相處之道,是因為我這一生其實並沒有真正的好朋友。當然,我有一同逛街、吃飯、嘻鬧、遊玩的朋友,但我從不曾和她們真正談心般交談。事隔多年的我,看上去和所有人都一樣,其實也沒有什麽不一樣,可是我仿佛隻是循例般生活著,笑著說著,而事實上我隻是旁觀。
  何真知似乎有些不一樣。她的眼神總是好象能明白一些東西,有的人,天生明敏。
  圓月當空,不,已經不是圓月,缺了一小塊角,街燈仍然明亮,因少了人顯得寂寥的明亮。是淩晨了,我回頭看到何真知扶著頭坐起來,不禁一笑:“六月債還得快,你可真不打算讓我占便宜。”倒了醒酒茶遞給她。何真知一怔,皺眉想了半晌不得要領,問:“我好象沒見過你。”
  我故作大驚:“有人喝酒喝失憶?你居然不記得我?咱們可是情比金堅同生共死――”她一副又頭痛又好笑的樣子:“羅一一,是,我們還連醉酒都輪班,天生一對地生一雙是吧?”我笑:“鬼才同你天生地生,我還沒打算轉行做拉拉。”她一笑,喝盡醒酒茶,靠著床背坐在那裏休息。
  我一手扶著窗台也坐了半晌。很靜很靜,除了街上寥寥幾輛車開過,沒有任何聲音。
  我輕輕地說:“何真知,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從來不敢靠近窗台。每次換班主任,我奶奶總要去學校跟他說,別讓我坐靠窗的位子。”
  何真知看著我,輕聲問:“為什麽?”我安靜地看著她:“我自己以前也一直不知道為什麽,總是覺得害怕,會忍不住想往下跳。要到很大了我才知道,才想起來。”
  我看著窗外:“因為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是坐在家裏的窗台上,看到爸爸媽媽被車子撞死的,我還看到爸爸被撞得飛起來,很慢很慢飛起來,飛成很長很長的一條線。”
  何真知沒有說話,我也沒有看她,很久很久,我接著說:“因為那時太小了,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也就不記得了。奶奶以為我一直都不記得,其實後來我一直做夢,長到很大,就明白了。”
  我問:“何真知,我可不可以問你,你為什麽會喝醉酒?好象一直以來,這是我的專利。”她靠在那裏看著我,眼睛潤潤的,輕聲說:“羅一一,我一直很高興和你交朋友。”
  她笑著:“我酒醒了,我們去開車兜風好不好?”
  我大喜:“好啊。”
  寂寥大街空曠寬敞,何真知嫻熟地開著車飛飆,初夏涼夜的風帶點點涼意吹到臉上臂上,時時打個寒噤,非常舒服。開到郊外,我開始大叫,聲音無限擴散,何真知大樂,打開車頂,我站在座位上探出頭,狂叫狂叫,她突然也探頭出窗,大吼:“他媽的,我是何真知!”
  我一點也不覺得吃驚,隻是樂得大笑,毫不掩飾地大笑,何真知在下麵也大笑:“羅一一你笑起來真是太難聽了!”我大叫:“有誰狂笑會好聽得象銀鈴?
  去他媽的瞎扯蛋!“
  一路飆一路瘋,且上了高速一直一直衝,天色漸漸變得其黑無比,我們下了高速,在路口遠處停下來,喉嚨全部啞掉,何真知笑:“完蛋。”我嘿嘿笑:“管他呢。”
  遠處高速路的燈在薄霧中亮著,天越來越黑,何真知說:“要天亮了。”我接上去:“黎明前的黑暗。”
  終於不見五指,何真知也沒有開燈,隻有車尾燈的光極微地反射進來。
  過一會兒,她輕輕地帶笑道:“羅一一,看著你,我覺得自己其實還是很幸福的。”
  我不服氣:“看著街上的乞丐和小偷,我覺得自己其實非常幸福。”她忍不住笑、笑:“羅一一,你真頑強。”
  我笑:“我以前,不斷地用不同的方式追問一個人:你愛不愛我?愛不愛我?
  問了N年也不知疲倦,那才叫頑強。“
  何真知靜了一下,然後輕聲說:“我始終都沒有機會問過這樣一句話。”
  我說:“那是因為你以為他知道,不用問也知道。其實也許他是知道的,但是你始終不清楚告訴他或用某種方式明白提示他,有的人也就等不得了。不過少女情懷總是詩,要每個人都象我這樣厚臉皮死纏不放,那是難了點。”
  她輕輕笑了起來:“來,趁這夜黑,告訴你一個故事。一個小女孩愛上一個小男孩,後來他們失散了,多年以後重逢,小女孩記起了他,他卻沒有認出她。
  小女孩愛上了長大的小男孩,希望長大的小男孩也能愛上長大的她。可是後來事故頻起,他卻愛上了小女孩的好朋友,於是小女孩隻好走開了。“
  我看著茫茫夜色,問:“那麽長大後的小男孩知不知道小女孩愛上他呢,又有沒有曾經愛上長大後的小女孩呢?”
  她微笑的聲音:“就象你說的,小女孩以為他知道,所以她什麽也沒說。而小女孩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會愛她,因為他一直在找尋童年傷害過的小女孩,所以她始終也沒有問。”
  我望著遠處,黑暗的遠處,慢慢地,慢慢地說:“少女們最容易犯的錯誤,也許就是太容易把自己想的當成理所當然,你也一樣,我也一樣。可是,長成的人怎麽才能夠回到少女時代,告訴少女的自己,那是自己對自己最大的傷害?”
  我輕輕地笑:“不過,那又有什麽法子?每個人都要從那樣迷惘的時候走過來。又不是老妖精,一出生就有四五十歲八九十歲的智慧,什麽都清楚明白知道怎麽做。”
  遠處天邊一線魚肚白,如破天神劍一下子劃破濃重黑暗,天際開始明亮,五彩霞光鬥然展現,一點一點,一點一點擴散,漸漸,光亮一圈一圈泱透旁邊,一輪紅日緩緩升起。
  我轉頭,看到何真知苦著臉:“我的頭好痛。”
  我失笑。
  第二天我是被菜香熏醒的,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門被開了條縫,一隻烏溜溜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我,心裏一驚,騰地坐起來,才想起淩晨回家時實在太困,忘了鎖門就直接睡下了,連衣服都沒脫。
  程天恩細聲問:“你睡醒了嗎?吃飯了。”我定下神,道:“好,你關上門,我起床。”她乖乖地應了一聲,關門出去,模模糊糊聽到她說:“一一姐起來了,我來擺碗筷。”
  我看了一眼床頭小鍾,已經一點了。
  我的主衛是裝在主臥裏的,我在屋裏喊:“不用等我,你們先吃吧。”一邊洗潄。
  等我走出去,他們坐在客廳看電視,程天恩跳起來:“吃飯羅。”我歎口氣:“以後我可真不敢說同你們一起吃飯了,真是讓我不好意思。”天恩媽媽急忙說:“我們早飯吃得很晚,不餓。”我笑了笑:“對不起。”心裏卻下定決心,明天開始不在家裏吃飯,直到程天恩媽媽離去。
  到底還是不方便。其實就算天恩媽媽在,我回家也可以自行煮食,但看來如果我這樣做,她們一定會很不安。反正時間也不長,算了。
  程天舒看著我,眼睛裏有些惆悵,有些明白。他到底是聰明人,我朝他笑一笑,他也笑了笑。天恩媽媽正端上菜,看著我們,露出笑容。
  菜很好吃,我在飯桌上向天恩媽媽討教,她細細講解,程天舒笑:“媽媽你講得這樣詳細,可以去開廚藝班了,我這種人都能聽懂。”她朝兒子白了一眼:“聽得懂和會得做是兩回事,你以為你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會懂得做?”程天舒嗬嗬笑,程天恩則幸災樂禍的衝我擠眼。我於是也笑:“媽媽太能幹的家庭,兒女通常是享福派,這樣幸福,會不會做有什麽要緊。”
  天恩媽媽笑著說:“可是你這樣能幹。”
  我微笑:“我在為我的兒女奠定基礎。”程天恩撲一聲笑出來,眼角裏看到程天舒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見我轉過頭,他若無其事地低頭吃飯。
  天恩媽媽則夾了一筷菜放在我的碗裏,笑:“多吃點。”
  我看著她那年輕美麗的臉,整整齊齊的發髻,說:“天恩媽媽,你真好看,真年輕。”
  她不好意思地笑,眼睛裏全是快樂和滿足。
  飯後我有事出去,程天舒說去找同學,兩人一起下樓。
  慢慢走著,他突然說:“羅一一,我會勸我媽和天恩不要讓你尷尬,你還是在家裏吃飯吧,我媽為天恩的事一直耿耿於懷,又覺得沒法兒報答你,你就讓她多做幾頓好菜給你吃,好不好?”
  我想了想,坦白地說:“可是我一點也不習慣,我會覺得很不自在。”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媽,很喜歡你,她一直被我爸寵著,有點兒天真,她……”
  我打斷他:“你的意思,如果我拒絕在家吃飯,她會難過,你希望我順著她是吧?”我有點嘲謔地盯著他。
  他歎口氣:“對不起,我知道要求過份,可是我希望你不會拒絕。我會勸阻她們不特意等你,不勉強你。要不然,你既不在家自己做,也不和我媽我妹她們一起吃,她們會真的過意不去。”
  我低下頭一步一步往前走,很久,我說:“為什麽有的家庭會這樣幸福美滿呢?”
  我微笑著看著他:“好吧,我答應你。我發現我目前真的很走俏,居然被人求著天天回家吃美食,我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紅運當頭,接下去大概要有桃花遠?”
  他一怔,我大笑走開。
  我是去拿到貨的床上用品,重重的兩包拎在手上,突然想起葉華的家具,便打過去問:“什麽時候去定家具?我想要一個E型台,到時候幫我定一個啊。”他嘿嘿笑:“羅一一,你雁過不拔毛會死人的。”我呸一聲:“我還沒讓你請客答謝我老人家昨天帶傷陪逛呢,居然也算是雁過拔毛?那不成,我不能枉擔了虛名兒,請我吃飯!”
  他嘿嘿得意地繼續笑:“今晚嗎?哈哈哈,對不起恕不奉陪,俺佳人有約,你排隊吧,或者要排到下個星期?我看看有沒有空檔,等一下啊。”我忍住笑:“重色輕友的家夥,說,誰約了你?”
  他很是得意:“你做夢也想不到啊,是何真知啊,何真知啊。”
  我倒是真的一怔:“何真知?你沒弄錯是吳真知李真知還是周真知劉真知?”
  他嘖嘖嘖:“羅一一,老實說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回過神來就樂:“不行,你們約在哪裏?我要去觀禮。那個——”話未說完,葉華發出周星馳式的“hiahiahiahia”笑聲,得意洋洋地關機。
  我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唇角禁不住往上翹,忍也忍不住的笑。何真知,那多好,那多好。

  第二十三章
  周一上班的時候我帶了家製餅幹笑盈盈地等著葉華來上班,一直等到九點半,他仍然沒有到,我一邊寫報告一邊困惑,不至於是怕我追問吧?那應該是得意洋洋才對,除非——。不禁有些擔心,剛想打電話給他,局長打了個電話過來:“是羅一一嗎?來一下我辦公室。”
  我隻得放下手裏的報告,把門關上,上樓去局長辦公室。一路走,一路不解。
  自從在這裏工作,我向來小心翼翼韜光養晦,不多說話不發表意見,是個典型的事業機關普通人員。我知道我過往曆史太鮮明,雖然事情過去多年,但若出什麽事或太引人注目,多半會舊事重提,灰頭土臉。既打算重新做人,便換一副模樣好了。所以雖然前處長對我事事提攜,我仍然是一個退避三舍的人,是一個領導們要想一想才記得的人。
  不過局長,自然不用想一想才記得我。
  我曾對何真知冷笑著說:“你最清楚了我是怎麽得到這份工作的是吧?”是,雖然我考公務員成績不錯,但要進這輕閑優渥的單位,憑我的成績,怎麽可能進得了?
  那是三年多前,我在外流浪大半年之後回到家,和奶奶羅見住了二十五年的老房子被賣掉了,我另租了小房子住著,跑到KFC打工,麻木得根本不在乎自己在做什麽。甚至在那個逼我辭職的代院長麵前一樣送上笑臉給他兒子,當然小小一份KFC的工,我大可以扔一盤雞腿在他麵前然後不幹,但是沒有,因為我什麽也不在乎了。
  在他輕視的笑臉下,我把小禮物遞給他兒子,他一臉譏諷正要說什麽,一個小孩子跑到我麵前,稚嫩地叫我:“阿姨阿姨,阿姨阿姨。”我低下頭,笑盈盈問:“小朋友要禮物嗎?來,到阿姨手裏挑。”他搖頭,扯著我:“阿姨,你不記得我了嗎?”他一手指著不遠處一對六十多歲的老夫婦,他們正一臉燦爛笑容看著我。
  那老婦有一點麵熟,但我記不得,代院長卻早已驚喜地趕上前:“周常委,周夫人,這麽巧?”
  那周夫人隻是一笑,上前拉住我的手,道:“你真的不記得了?半年多前,在醫院門口,你救了小寧兒,從汽車下救的小寧兒,就是這個小淘氣呢。”
  我看著那個仰著頭玉雪可愛的小男孩,恍如上一輩子的事情遙遙地在遠處含糊影現,救的小孩子長什麽樣我已經不記得,可是這張老婦的臉,是有幾分熟悉。
  周常委微笑著看著我,說:“我們真沒有辦法表示謝意,羅小姐,大恩不言謝呀。院長大人,聽說她以前是你的手下?難得,難得。”
  那是我的運氣。我看著代院長勉強的笑臉,心裏說,那是我的運氣,我隻不過不假思索救了一個小孩子,雖然差點付出生命的代價,可是有幾個人會無意中救下大領導的孫兒?
  市委常委或者看上去不算很大的官,但若是他之前曾是市委書記,他的後輩在市裏和省裏擔任不同重要職務,那麽他這個常委的地位在這個地方就頗值得商榷了。
  他知道了我的學曆和成績,便讓我去考公務員,我雖然不願,但想到KFC總不是長遠之計,也就應了下來,考下來的成績據說他也十分意外,然後他安排我進目前的單位也就順理成章名正言順了。更重要的是,現任局長是他嫂子的侄子。
  本來,一切都算是圓滿結束,就算大恩不言謝,可是身為常委的他還了我一個體麵高尚的工作,已足夠表示了謝意,兩不相欠了。不過我的運氣還算沒完,小寧兒和我特別投緣,非常親近我,全家人都寵得象個寶貝似的孩子,什麽人的話都不聽,隻要我說的話他百分百的聽,上課不認真了、作業不肯做了,我好言好語說幾句便乖乖應承,有時答應他去幫他當一會兒家教,他提前幾天就樂,每年的生日都一定要打電話讓我去。
  因此,我的局長對我也向來有所照顧。
  不過我既然韜光養晦,自然不會主動去和他們親近。我和局長領導們說話的機會很少,許多傳言明明確有其事也漸漸被傳言者自己不確定和懷疑起來,所以這世界的真真假假隻令人好笑。
  進了局長室,局長親自關上門,笑著說:“羅一一,坐。”
  我猶豫了一下,見他堅持,便坐在邊上沙發上。
  沉默了一會兒,局長說:“我聽你們處長說,你的工作表現很好,不多話、勤快,也挺會幫助同事的,你來局裏時間才三年,很多業務一些老同事都不如你了,到底年輕人,肯學,學得快。”
  我說:“不是的,是同事們肯教我,您知道,有些東西靠自己也學不會,得靠經驗。”
  他讚賞地看我一眼,道:“一直以來,我都挺注意你,你不錯。”
  我低著頭微笑。接著便談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問了我有沒有什麽困難,交待我說:“葉華大學裏學的就是這行,實習半年是在北京做的,眼界本來就擴些,人又聰明一點就透,業務很精通,你多跟他學點就很好。”
  我點頭,他笑:“怎麽隻會點頭?”
  我也笑,然後他順口問了一句:“聽說你和X公司的負責人關係很好?”
  我微微一怔,說:“是,我沒到這裏工作之前就認識她,還算合得來。”
  他沉吟了一下:“聽說她最近遇到一些困難,這樣年輕的女孩子,很不簡單哪。”想了想,說:“有些事,你幫不上忙的不要硬幫,要想想自己的工作身份,和企業公司的人交朋友當然是私事,不過有些敏感的事情千萬不要插手。”
  我心裏忽的一跳,他看著我,臉色慎重,過一會,笑了笑:“也別這麽緊張,我也隻是提一提。對了,上次小寧兒在我家玩還跟我念著你呢,好久沒去看小家夥了吧?”
  我胡亂應承著,他笑了笑,說:“好了沒事了,回去吧。”
  回到辦公室看到葉華正掛上電話,我劈頭便問:“葉華,昨晚的約會怎麽樣?”
  他抬起頭,似乎在考慮什麽,我說:“你不想說便不要說好了。”
  不能怪任何人,不能怪任何人,可是心裏有一股莫明的怒氣,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為什麽?不是我自己要同別人隔開距離遠遠淡漠相處的麽?為什麽不能忍受別人什麽都隱瞞著自己?我無意識地攤開手掌看著自己的掌心,別人的事什麽時候關了我的事?
  過一會兒,壓製住心裏的感覺,我看著葉華沉默的臉,他鮮少這樣沉默嚴肅,我心裏一沉,什麽想法不由都拋開,問:“何真知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什麽連局長都來提醒我?”
  葉華一怔,又想了想,才說:“其實事情本來不大,隻是三個月前他們公司的財務部經理挾款私逃,公司裏出了一些狀況,象和其他公司的合同啊之類的問題,所以何真知一直都很忙,你腳摔傷那陣子,來過我們單位好幾次,還回過一陣子總公司述職,討論解決問題的辦法。總公司那邊派來了一個法務部高級執行人員,來協同何真知處理。”
  我懷疑:“還有呢?”
  他看著我說:“羅一一,你不知道最近發生了什麽事?”
  我沉默,我不知道,這些年我對外界一向不聞不問,發生什麽事與我何幹?
  葉華微微歎了口氣:“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去稅務局幫忙的事?”我說:“嗯,嶽真,前兩天路上遇到她,匆匆忙忙的。”我忽然抬頭:“好象聽說稅務局出事?”
  葉華看著我:“是,是增值稅專用發票虛開的案子。”他輕聲說:“何真知的公司有虛開增值稅發票。”
  我呆住,第一個反應是:“何真知不會這麽做。”
  葉華苦笑:“何真知當然不會這樣做,可是前兩天那個財務部經理被抓獲,他說受何真知授意。”
  我全身的血都冷下來:“他想拉墊背?或者,他另有指使人給他家人利益?”
  葉華沉默:“你為什麽不問涉及稅款多少?”
  我暴怒:“根本不關何真知的事,我管它多少!現在要查的是那個人為什麽這樣做?!”不,我是害怕。我不要知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已經有兩個在那個地方了,他們或者是罪有應得,可是何真知,老天有眼,何真知絕不會到那裏去,如果何真知也會去,那麽,天底下還有什麽是可以值得珍惜的?
  我低下頭,重重坐下,無限悲哀,何真知,這幾個月來,你一定飽受煎熬,這兩天,你一定痛苦至死,可是我說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卻什麽也不聞不問,什麽也不曉得,避得這樣遠,這樣遠。甚至你罕有的醉酒失態,我也不肯追問,這樣的尊重朋友的隱私,是真的知道了尊重為何物還是不知道朋友為何物?
  我悲哀地抬頭,問:“她一向不肯麻煩人,為什麽會來找你?”
  葉華臉上有說不清的表情,很奇怪的表情:“我在大學第二專業是法律,一直沒有放棄,並已拿到律師證。”我說:“可是錢安平在,他是高級法律專業執行。”他低下頭,笑了笑:“你忘了我去年考到的注冊稅務師證書。”
  我怔一怔,啊,好象是,他還請過客來著,何真知也是座上客。那就難怪了,所以何真知會找他來問一下情況。
  我說:“葉華,我出去一趟。”
  我坐不住,我要去找何真知。我不知道她需要什麽,可是我需要在她身邊,握一握她的手也是好的,是我需要。
  葉華沒有阻我,他說:“你去吧。”
  我去得遲了,公司裏亂成一團,錢安平從法務部辦公室出來,說:“真知回家了。”我沒有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跳上車便趕去何真知的家。
  或許我不該去,可是我知道我不會後悔我去,何真知從宿舍走出來,兩旁是兩個身著警服的人,警車遠遠地停著,我刻意不去看她手上的東西。何真知叫住我。
  “一一,”她微笑著:“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我說:“好。”
  她笑:“他們在搜查我的東西,嗯,會有一些東西拿到警局,到時候發還的時候,有一個很舊的本子,綠色封麵,裏麵是很早以前寫的東西,你記得收起來,不要給我的朋友看到。”她加了一句:“任何人看都不要緊,隻是不要給他們看到。”
  我說:“好。”
  警察要拉她走,我懇求地看著他們,他們微微一怔,轉過頭住了手。何真知笑起來:“羅一一,我什麽都不同你說,是因為你自己也有很多煩心事,而且,平白隻增添你的煩惱,於事無補。你別多想。”
  我說:“這個時候你不必這樣麵麵俱到。”
  她笑,可是白癡也看得出她的笑容如此慘淡。
  這樣好,這樣明敏這樣可愛的女子,竟受到這樣的侮辱。
  我咬著牙,忽然對那兩個警察說:“希望法律真的公正。”
  何真知握握我的手,對他們說:“走吧。”
  觸手仍溫,她的身形已和警車一起離開。我蹲下來,說不出的疲倦,說不出的絕望。
  身邊有人也蹲下來,一隻手按住我的肩膀:“一一,一一,你放心,真知不會有事的,她沒做過,不會有事。你放心,有我在。”是錢安平的聲音,堅定而穩重。
  是,何真知絕對不會有事,絕對不會。可是,就算她沒事,今日所遭受的,今日以後在那裏所遭受的,一切的一切,怎麽樣才能洗得掉?怎麽樣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生命中的印跡是永遠永遠無法抹去的啊。
  這樣的悲憤冤屈侮辱還有,恐懼。

  第二十四章  
  三年前。
  我照例去羅見的小屋幫他打掃衛生。先拆洗被套床單,再去衣櫃裏搜穿過的外套,然後分門別類放到洗衣機裏洗。以前是拿到我家洗的,後來嫌麻煩,我就把我的全自動洗衣機搬到他家,自己買了一個小小的半自動,這樣他的日常衣服可以扔到洗衣機裏讓它自己洗。但男孩子就是男孩子,所以我每隔半個月就會去幫他大清洗一次。
  我一邊洗一邊同羅見聊天,他趴在換幹淨的被子上誇張地抽鼻子:“太陽香啊,好大的太陽香啊。”我知道他在嘲笑我,我太喜歡曬被子,但羅見總覺得曬過的被子太過燥熱。我把甩幹水的衣刷飛過去,正打中他的頭,他哈哈大笑。
  他很久沒有這樣大笑了。
  半年前我自外地流浪回來,隨之羅見為生母外祖父送終回來,然後我巧遇周常委,考進公務員,這半年來羅見一直都不再開朗。我也知道這段時間羅見並沒做什麽好事,他仍然和以前的那幫哥們混在一處,我不能說什麽,那也是我的哥們,見到了麵仍然嘻嘻哈哈,有時候我還會同小義比賽開鎖,雖然心境已完全不同,但就是和他們在一起,我才會真正完全放鬆無拘無束。
  有時候我會悲哀地想,也許那才應該是我的人生,我不是玉,我隻是瓦,永遠隻是瓦吧。雖然我已經努力地努力地在做一塊玉。
  這半年,羅見沒有提起過他的父親和父親一家半個字。
  我知道他心裏的痛和恨,所以我也不提。在之前羅見雖然和父親感情淡淡,但有時還是會回去,比如有些節日。
  我跟羅見說:“我見到羅識。”羅見靜了一靜,眉眼一挑:“羅一一你真是掃興。”我說:“羅識跟你很象。”羅見不說話,過一會兒說:“羅一一,我想去看奶奶。”我不經意地答:“好啊,明天吧,今天有些晚了。”我們經常有事沒事跑去奶奶墓地坐一坐,一起聊聊天。
  我說:“羅見,其實這些年來我想了好多,我想奶奶除了希望我們好好的,她一定還很希望你和二叔和好。”羅見的眼睛豎起來,我馬上自我檢討:“是,我現在太婦人之仁。”羅見沒被我逗笑,他嘿嘿冷笑兩聲:“羅一一,如果是你,你隻會狠過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溫良恭儉讓的背後是什麽。”我承認:“你不是不知道,說別人向來比較容易。”如果是我,我會怎麽樣?不不,我絕對不會原諒二叔,絕對不會!
  羅見看著我,不懷好意地看著我,我和他一起笑起來。
  就在那個時候,有人敲門。
  羅見租住的是一個大院中的兩排麵對麵平房的一間,羅見這間的門背對大院正門,我去開門的時候羅見正站在後窗看洗衣機在窗外排出的水,後窗的窗玻璃可以印出門口來人的樣子。
  來的人是警察,兩個警察,他們問:“羅見是住在這裏嗎?”
  我猝不及防,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張大嘴問:“你們找羅見幹什麽?”然後隻聽到後窗玻璃啪地碎掉,再是雙腳落地的聲音,接著是飛快奔跑的腳步聲。
  門前的警察反應非常之快,沒答理我轉身便往腳步聲處追去。
  我無意識地跑到排房後,在大院門口,就在離大院門口不遠處,那兩個五大三粗的警察,還有一個中等身量的,他們三個人把羅見按倒在地。
  羅見的身體呈不規則扭曲狀趴在地上掙紮,可是他的背部和大腿被他們用膝蓋抵住,其中一個警察拚命地用手把羅見的頭往地上摁,拚命地摁。羅見的嘴被磨出了血,然後,他們抓住羅見的手用手拷拷住,再把他拎起來,一人一邊按住他的肩往門外的警車走去。
  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得。痛徹心扉地記住。我生命中最愛的人,最愛我的人,這樣屈辱地、毫無尊嚴地被按在地上,被拎起來,被扔進車裏。
  我的心叫我忘掉這鐵鏽一般生澀磨折靈魂的悲苦記憶,可是就象魔鬼附身,最難堪最羞辱最刺心的記憶永遠會一遍一遍地在心裏重放再重放。
  他們上了車,我隻會輕輕地叫:“羅見。”
  羅見似乎聽到,他努力地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去找二叔。那幢華麗大宅已經是二叔搬的第四次家,我隻來過兩次。
  二嬸開的門,她厭煩地對我說:“你二叔不在,有什麽事快說,我要趕著出門。”
  我盯著她:“二叔在哪裏?”
  她閉著嘴,冷冷地不說話。我大吼:“二叔在哪裏?羅見出了事!二叔在哪裏?!”
  她忽然笑了:“你知不知道羅見為什麽出事?”
  我說:“你知道?你知道也不讓二叔幫他?原來你真是蛇蠍心腸的毒婦啊。”她變了變臉色,昂著頭冷笑:“你最好自己去弄清楚事情再做主張,罵我?你罵我還罵得少了?我隻當你沒家教在放屁。”
  我再度敲開她家的門時,心裏已經帶著一絲悲苦和無望。
  在公安局我問清楚了原由。羅見偷走二叔的十幾萬巨款,在被二嬸和二叔發現的時候,執刀砍傷了二叔,刀傷兩處,一處見骨。二叔現在醫院。
  我看著二嬸的臉,問:“二叔在哪家醫院?”
  二嬸冷冷地說:“你二叔讓我告訴你,你不用去找他,他不會見你,他也不會幫羅見。我還要告訴你的是,羅見偷的不止是這十幾萬,他前前後後來偷過好幾次,加起來總有二十幾萬。不過我們不會告訴公安局,你知道慣偷處刑是不一樣的。”她要關門。
  我頂住門,大聲說:“這裏的錢,羅見也有份!”
  二嬸鬆手,冷笑著說:“這錢是你二叔賺回來的,我都不敢說有份,羅見有份?你要扮演潑婦盡管請便,我沒空答理你。”
  我看著她的臉,這張美麗而冷酷的臉,我慢慢地跪下來:“二嬸,我求求你,羅見就算再壞,他也是二叔的兒子,他以前恨你們,可是從來也沒有來惹過你們,這次,是真的有原因的,你知不知道,他媽媽不久前病死了,沒有錢,患癌症死的。你已經得到了一切,你勸一下二叔,放過羅見,不要告羅見好不好?他要是坐了牢,一輩子都毀掉了,我求你,二嬸,你告訴我二叔在哪裏,讓我去求他。以前是我們錯,你……”
  我的話沒有說完,她重重地關上了門,門後是她冷冷的聲音:“真是能屈能伸啊,別跟我來這一套。”
  我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往外走,在車道的樹蔭下,我看到載著羅識的奧迪輕快駛進,我的恨意自頂及蹱:二叔,你們會有報應的,你們一定會有報應的!
  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踏入二叔家一步。
  我坐在何真知對麵,這裏和監獄不同,桌子沒有那麽寬,我伸長手就可以觸到她的。
  我說:“按照你的要求,我們沒有通知伯父伯母。但是好象你有一個朋友是你公司在家鄉的總公司的,她通知了你幾個朋友,他們今天會來。”
  何真知想了想,微微笑道:“是她。”然後看著我:“你也不避嫌,跑到這裏來。”
  我勉強笑了笑:“我又不是稅務局的。再說,你還讓我領發還的東西呢,怎麽避?”
  她有些抱歉:“我真是沒想周到。”
  我盯著她:“何真知,你不必事事想得那樣周全好不好?你再擺出這種忍辱負重的樣子給誰看呢,你明知道我是什麽樣人,就不怕我拍桌子罵人?”
  她倒笑出聲來:“羅一一,你倒是擺個潑婦款給我瞧瞧?你天不怕地不怕,可惜還不具備潑婦氣質,能力有限。”
  我不理她,一一告訴她說:“錢安平,不,駱荒和葉華在想辦法,你那個財務部經理方麵,需要找到突破口,你的存折雖然沒有進帳,但在他那裏有四個月前、六個月前和一年前開的三張定期存單,用的是你的名字。看來他們早有準備。還有,陸鵬好象有門路,他跟我說他也會盡力,叫你放心。”
  何真知一怔:“陸鵬?”
  我說:“是啊。他就跟我哥一樣,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陸鵬很有能耐的,他這個人,很有說服力,很聰明也很有人緣。你知道他很多年沒有回過家鄉,可是誰知道他一回來,也不知從哪裏鑽出來這麽多朋友,看得我眼花繚亂。”
  何真知看著我:“他很愛護你。”
  我沉默了一會兒,無奈地說:“我一直在想,如果陸鵬一直都在我身邊,我們,都不至於到這個地步。”
  她輕聲說:“羅一一,你要一直生活在過去嗎?”
  我看著她:“不是我要生活在過去,是過去一直都在我周圍。羅見現在還在牢裏,夏為春……你不知道夏為春是誰吧?”我苦笑,“兜兜轉轉,他和羅見又在一起了。是夏為春教會我和羅見打拳打人,是他一直保護我們,也是他帶我們到處去,而我,我不停地問他愛不愛我愛不愛我,問了那麽多年,問得我都以為這已經天長地久了。他卻已經愛上了別人,那個別人,是我曾經最要好最信任的好朋友。而我,做了這麽多的事,最終,隻留下自己一個人來來去去。”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我沒有辦法讓自己忘掉這一切,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隻會站在人群外麵了,隻知道站在一旁看著所有的事情,就算是做夢,我也永遠都隻會讓自己做旁觀的那個人。所有的恨和愛,都停留在以前。現在的,再也沒有辦法觸動我。”
  何真知伸過手來,我抬起頭,看到她安靜地看著我,聽到她輕聲說:“羅一一,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都是一個敢愛敢恨敢罵敢打,對一切都不肯掩飾不肯虛與委蛇的人,你總是把自己的感情和愛憎直接地表達出來,不顧一切,不怕天不怕地,做了就承擔,沒做絕不認,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你知道嗎,你是很多人的理想,特別是我的理想。”
  我搖頭:“有時候,承擔的不止我一個人。”
  她微笑:“他們愛你。”
  我看著她的笑容,慢慢伸出手,和她的握住。
  我知道,我知道從這個時候起,也許我們還是不會無話不談,但從這個時候起,我們真正地成為了好朋友。
  然後我忽然醒悟過來:“不是應該我在安慰你嗎?”
  她忍俊不禁,笑出來:“你好象不太會安慰人。”我隻好說:“轉移視線也是一種辦法吧。何真知,你放心,你不會有事。”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一定不會有事。”
  她沉默了一會,說:“剛進來的兩天我也很害怕,怎麽也睡不著,幸好是單獨關的,我可以靜下來想。昨天駱荒也來過,我是相信駱荒的,再慢慢地想,我沒有做過,問心無愧,我相信我不至於這麽倒黴,這種事情,案子這麽大,查的人這麽多,真要弄成冤假錯案也不是這麽容易。就算真有萬一,那樣的話,也隻好說是命中注定。”她好象很豁達地笑,我抓緊她的手:“不會有那樣的萬一,絕對不會。”
  她抬起頭,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終於收起笑容,輕聲說:“我很害怕有那個萬一。羅一一,我不想比你倒黴。”
  我看到她的一顆淚慢慢流到下巴,再嗒一聲,輕輕滴到桌上。
  她輕輕地說:“其實,我哪有資格說你,我自己,還不是一直生活在過去。”她喃喃自語:“不會了,等我出去,我要一切重頭來過。”

  第二十五章  
  駱荒說:“照這麽說,指使豐經理的人應該就在四個副總和錢總五個人當中,何真知除外,剩下四個,但要從這四個中找出主使人,並不容易。公安局也並不是沒有在查,專案組也在查,至今毫無線索。”
  葉華說:“在豐經理處找到的這三張存單,老實說漏洞也未免太大。”
  駱荒看他一眼:“可是豐柄生一口咬定,再加上這些存單,就是很有力的證據――他們可以說,怎麽可能存在沒有漏洞的案子?如果找不到其他人的證據,這就是鐵證了。問題在於我們沒法確定是哪個人,難以入手。”
  我忍不住插口:“駱荒,你是對外法律顧問,你在英國學的法律,你真的了解國內的法律?”
  駱荒看著我,歎一口氣:“我還未取得英國法律碩士之前,已經拿到國內律師執照。畢業後我已回國工作一年半,何況有葉華協助。”
  我呆了一會:“對不起,駱荒。我竟幫不上一點忙。”
  駱荒溫和地說:“沒有人是十項全能,這全是你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情。何必把額外的壓力放在自己身上加以自責?”
  我說:“何真知說,她很害怕。”
  正衝了咖啡進來的陸鵬怔了一會,他把盤子放到駱荒和葉華桌上,然後拿了一杯清茶遞給我,坐在我身邊:“一一,你鎮靜一下。這個案子很大,豐經理的一麵之辭未必能成立。我在找人幫忙,別擔心,她不會有事。”
  我苦笑了一下:“需要安慰的不是我。”
  有人敲門,陸鵬按按我的肩膀,站起來去開門。
  門外站著四個人,兩男兩女。
  駱荒抬頭,看到最前麵的女子,站起來:“鄭碧。”
  那女子鄭碧微笑著走進來,和駱荒輕輕握手:“我們幾個來看看能不能幫何真知。”她介紹身後三名男女:“許為、項玉,這是燕北,駱荒你見過了。”她停了一下,“我們和何真知,初中就認識。”
  駱荒也一一向他們介紹我們。燕北看著我:“羅一一,你好。”他以前活潑爽朗的臉上滿是陰霾和隱隱的難過慘慟。另外的男子許為也是一樣,他的臉上,充滿憂心。但是因為燕北那多出來的一點慘然,我忽然覺得,也許燕北並不是當日我所想的,隻是何真知的好兄弟,他對何真知所帶有的感情,或者連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他眼中那點慘慟,令我想哭。
  我抬頭,看到鄭碧拿起資料在看,他們坐在一邊,輕輕交談。燕北問我:“你見過真知?”他們全看過來,我點頭,輕聲說:“她表麵很鎮定,但後來她說,她很怕,怕有冤獄。”
  那個柔弱清秀的女子項玉別過頭去,許為按住她的肩,沉默不語。燕北眼神慘然,抬頭看著天花板。
  鄭碧看了燕北一眼,說:“沒這麽容易有冤獄,何真知不會做這種事,所以不會有事。”
  她的聲音很堅定。
  我看著她微微仰著頭,秀麗的眼中有如冰的堅定。
  不知為什麽,我不太喜歡她。
  但無疑,鄭碧是辦事能力很高的人,她從總公司帶來的是幾位總經理的詳細資料,包括個人檔案和她托人搜集來的另外一些私人資料。並且在短短幾天內,公安局辦這件案的不辦這件案的人上上下下沒幾個不認識她,多多少少也透露了一些他們內部的看法。
  正如駱荒所言,如果找不到另外的證據,就要看檢察院了。但他們私下倒是認為,何真知很有可能是被拖下水的。
  豐柄生一口咬定何真知,一半可以減輕自己的罪行,一半明顯主使人會給他好處。可是主使人為什麽要咬定何真知?而不是別的副總或者錢總?
  鄭碧言簡意賅地回答:“因為另外三位副總是本地人,都有他們的關係網根基。隻有何真知是外地人且是一介女流。”
  許為道:“如果我們可以知道主使人是誰,就可以專力找證據。”
  燕北說:“或者可以找豐柄生的突破口?”
  鄭碧說:“燕北你千萬不要衝動。”許為也說:“你不要去找豐柄生或者他的家人。現在隻要說錯話做錯事,真知就完了。”燕北淡淡地說:“我再心急,也不至於威脅或者收買他吧。”項玉看了他們一眼,輕聲對燕北說:“你從前和真知最愛在一起玩,你擔心她我們都知道。大家是怕你太氣憤太衝動。”
  燕北喃喃道:“何真知是那樣喜愛自由自在的人。”
  駱荒看著他們:“我相信陸鵬可能會有頭緒。”他解釋:“陸鵬在此地人頭很廣,可以說朋友遍城,虛開發票是在生意來往上互給的甜頭,這個甜頭巨大,不可能沒有一點端倪。隻不過做生意的人通常不會自惹麻煩,有什麽懷疑或者線索公安局檢察院不找上門,絕對不會自己去提供線索。陸鵬很聰明,他應該找對了方向。”
  葉華看著我:“一一去接觸過豐柄生的家人,說看上去豐柄生家人並不知情。”
  豐柄生的表妹是林千紅,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去到豐柄生家裏時,看到林千紅正在安慰他的妻兒父母。雖然我本意是想坦白說明一切,並且是帶了錄音筆過去的,但看到林千紅我就改變了主意。而林千紅也以為我是來找她的。在那樣的情況下,我聽出來豐柄生家人應該並不知情。
  我把我們的想法向林千紅和盤托出。在這個時候,我甚至沒有想到我和她的恩怨。之後我想,好吧,反正我欠了她,就一直欠到底吧。我已經失去她這個朋友並無法再麵對她,就讓過去的過去吧。真知的清白和我的過錯無關。
  林千紅聽完,想了想,說:“如果這是真的,表哥罪無可恕。你放心,我會在探表哥的時候跟他說,讓他想清楚。”
  我說:“對於他來說,說出真相和誣陷何真知,對他的處罰輕重並沒有差別,唯一有的差別是真正的主使人日後會給他好處。可是,我們不會放棄查找真凶,這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總有一天,真正主使人被我們找出來,到時候他的罪更重,他想要的好處半分不會有。”
  林千紅沉默著,我站在她麵前,看著她身後的楊樹,一時之間,悲憤填胸:“你不知道,何真知是多麽出色善良可愛的人。”
  她忽然輕聲回答我:“我知道。因為你也是。”
  我霍然抬頭,看著她,然後覺得可笑:“我?我害得你這樣,我?”
  她點點頭,認真地看著我:“那件事,我曾經深恨你。但是,我是有錯的地方的,我的確曾對不起你,你不用再自責下去。我以後再跟你說清楚。現在重要的是你朋友的事。我會盡我的力量勸說表哥。你知道,我和表哥的關係從小就非常好,我想至少,他會考慮我的話。”
  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們。因為這件事的成功率太渺茫,成功固然好,不成功反正也要另找辦法。
  鄭碧倒是說:“我可以去接觸豐柄生――我代表總公司去。”
  公安局通知我去取回何真知的東西。我想了一下,沒有通知她的朋友,隻跟陸鵬說讓他開車送我去。陸鵬說:“叫上駱荒吧。”於是叫上駱荒。
  到了公安局,留下駱荒和陸鵬交涉,我徑自清點,一邊聽公安局的人說,專案組的人也查看過,並無所獲。心中冷笑,當然無所獲,若是有才怪。
  然後他們把東西搬上車,我坐後排,趁他們不注意,抽出那本綠色的舊本子不動聲色放進我的包裏。
  駱荒忽然說:“豐柄生好象開始猶豫,隻要我們找到一點點線索,相信他就會馬上動搖。”我微微一怔,冷笑道:“原來就是打的不到黃河心不死的算盤。”他道:“我在總公司工作一年多,鄭碧本來就以能言善辯著名,她很善於談判。”
  我說:“這是一個大案子,容得她去看守所跟犯人談判麽?”駱荒一怔:“或者比較技巧一點吧?一一,你怎麽會這麽說?”我說:“我總覺得鄭碧很聰明,她不會冒不適當的風險,何況這也不是談判的籌碼。”
  駱荒沉思一會,點頭:“你說得也對。她雖然代表總公司去,也不能明指他誣陷,身為何真知好友,本身就有身份問題。但是一一,你也知道公安局內部對何真知涉案也是存疑的,或者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鄭碧這麽做。”
  我沉默。說的也是,我對這個世界的公正向來存疑,為什麽現在又會不相信這種不公正可以作另一種用途呢?我到底還是天真嗎?真是可笑。
  駱荒說:“一一,你跟以前,都不一樣了。”
  我在心裏說,當一個人把手中屈指可數的東西都丟得幾乎一幹二淨之後,也就隻有兩條路可以走。
  一條是賭到底賠到盡,一條就是象我現在這樣。
  回到家裏,陸鵬打電話給我:“一一,如果不違背何真知的意原,你仔細地把你收起來的東西看一下,或者會有反麵的線索是公安局不能看出來的。”我一怔:“你怎麽知道?”他溫和地笑:“後視鏡裏可以看到。”
  掛了電話,程天恩輕輕敲門,然後推開一條縫輕聲問:“一一姐,你吃過飯了嗎?”我走出去,飯桌上天恩媽媽擔心地看著我。我坐下來,菜很香,雖然沒什麽胃口,也還是和她們一起吃起來。
  程天恩問我:“一一姐,何小姐的事怎麽樣了?”她問得小心翼翼,我歎口氣:“很麻煩,就是缺證據。所有的案子缺的都是證據。”
  天恩媽媽說:“好人有好報,一一,你不要太擔心,何小姐人好,不會有事。”她為我舀一碗湯放到我麵前,輕聲說:“這是清火的,多喝點。”
  我有些感激地看著她,說:“謝謝。”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擰亮了台燈,翻開那本綠本子。何真知說,誰看都不要緊,隻是不是她的那些朋友看到。
  我不知道為什麽。可是陸鵬說得對,也許當中會有蹊蹺,至此為止,我什麽也做不了,如果能幫得了忙,我什麽都會做。

  第二十六章  
  清晨四點,我看完了那本本子。望著窗外的夜色漸漸轉換成黎明,然後清涼的晨風兜頭兜腦溫柔地撲麵而來,然後太陽精神十足地一躍而出,七彩霞光成為背景。初夏這樣短,眨眼間便是盛夏,炎炎夏陽讓人身不由己地煩燥。
  本子上最後寫著字的一頁是這樣幾句:
  “沒有一件事不能用幾句話概括。我和小玉鄭碧都暗暗愛上許為,小玉家變孤苦對許為的愛戀漸漸明顯,於是鄭碧替我和她自己一並作了決定:成全小玉和許為。
  鄭碧一向了解我,別人都不知道的她看出來了,然而她卻永遠不會知道,許為曾念念不忘苦苦尋找的為他受傷的女孩子是童年的我。
  可是又怎麽樣呢?就如白馬嘯西風裏,蘇普終於和阿曼深深相愛,而李文秀,再也無法挽回過去的時光,再也無法改變蘇普的愛。就算蘇普當年,心中掛念的是李文秀。”
  之後是幾十頁的空白直至末頁。這最後一頁的筆記記於四年前。然而筆記的終結並不意味著在她心裏的整件事的終結吧。
  我打開OE,在陽光下慢慢地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何真知曾對我說是她自己錯過了自己的盛宴,錯過了自己的位子,可是這種錯過有多少遺憾和不甘。她說我,其實她自己也是:不要就是不要,要就是要。那樣深愛她的燕北,就因為不愛,她也放棄。然後就是因為鄭碧酒醉吐露了她對許為的愛慕和成全,燕北對之愛憐。若是我,就當說明一切,何苦成全?這樣五個人的友誼,和愛情,這樣複雜這樣難堪,何真知,你何必再苦苦保全。是,我不是何真知,是我,我就打破一切打碎一切,教真實坦坦白白露於天下,我不要受這無名的內傷!”
  可是若是我,許為一早就已知我是我。何真知不是我,她縱算當年活潑胡鬧,也仍然是父母疼惜家人寵愛的正經女孩,骨子裏她天真、羞澀又自以為是,有著幾乎所有青春少女的情懷,在心裏猜著謎。她借用調皮活潑掩飾著心中的愛慕和秘密,偷偷享受著,得意洋洋地夢想著一切揭穿後的皆大歡喜。
  我關上電腦。
  然後電話響了。
  電話帶來的是誰也想不到的消息。駱荒告訴我,在陸鵬的眾多朋友的幫助下,終於找到幾個人,說兩年前何真知公司的另一個副總曾暗示過可以為他們虛開增值稅發票用作抵繳。不過他們沒有動心,那個副總也就沒有再提起。“但我們至少可以鎖定是哪個人,然後進行調查。還有,其中一個人願意到專案組證明。”
  我大喜,連連問:“這是真的?是真的?那何真知是不是可以放出來了?”
  葉華在一邊氣喘籲籲地笑:“因為有可能何真知串同,所以暫時還不可以。”
  我不悅:“那你笑什麽?”
  葉華繼續笑:“你聽我說完,也許就快出來,因為我剛剛收到消息,豐柄生主動要求接觸專案組。在整個過程中他一直被動,這次主動,加上前幾天豐柄生有所猶豫的跡象。一一,我認為是個好消息。”
  我的手機響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對葉華說:“先別掛,我聽手機。”
  是林千紅,她一貫溫柔的聲音輕輕地響在耳側:“一一,我表哥剛剛給我打電話,說他願意說出真相,讓我好好照顧他的家人。所以你放心吧,你朋友不會有事。”
  我呆住,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手機中林千紅輕輕地“喂?喂?”電話中葉華叫我:“一一,一一?”
  我的淚不知不覺地流下來,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是為何真知?是為林千紅?或者,是為我自己?
  我曾經說過,何真知的笑臉,溫和清晰、充滿體諒,溫暖如春風。不是天生,卻也並不是麵具,因為有真誠絲絲縷縷自眼中透出。
  然而當我們去接她的時候,我看到的何真知,不是我見慣的笑容。她仍然微微地笑著,卻略垂眼簾,嘴角有隱忍的淡然。天氣很熱,我抬頭看看一碧如洗的晴空,看看來接她的家鄉舊友,忽然之間,覺得人生殊無意義。
  大家都沒有說話。項玉體貼地走過去拉住何真知的手,何真知反手握住她的,輕輕一笑:“我沒事。”
  葉華開了吉普過來,他載了他們五個人,問我要不要一起,我退後,示意和辦手續交涉的駱荒一起走。何真知遠遠地看著我,笑了一笑。我也笑了一笑。
  我站在烈陽下看著他們的車遠去。
  許久,駱荒的聲音:“羅一一,你還不上車?”
  我說:“事情辦好了?”他說:“還有豐柄生的案子,我也要跟。一一,豐柄生對專案組說他之所以說出真相坦白交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的表妹,你認識他的表妹?”
  我低聲說:“駱荒,你也認識。她是林千紅。”
  駱荒恍然:“啊,你那唯一的好朋友。世界真小。”
  我諷刺地笑了笑,問:“你怎麽知道是我認識他表妹?”駱荒笑道:“我也是猜的,畢竟我們幾個人當中隻有你去接觸過豐柄生的家人。”他轉頭看了看我:“為什麽這種表情?事情完結之後我們找林千紅出來吃飯吧?”
  他什麽都不知道,在高三的時候,他已經被他父母送出了國。他不知道後麵發生的事情。
  我沉默。駱荒卻逗我說話:“怎麽突然之間跟燕北他們好象疏遠了很多?這兩天你對他們愛理不睬的。”這陣子我們都在一起,特別是晚上,七八個人一起想辦法查資料,半個多月來已經相當熟稔。雖然我一開始就不太喜歡鄭碧,但時間一長,也算有說有笑。
  我沒回答,駱荒自言自語:“女人,奇怪的女人。”
  我倒笑了:“你身為一個男人,觀察力也太細致了點吧?”
  他嘿嘿笑:“區區不才在下我是一個律師,這是職業慣性使然。”
  我轉開話題:“何和現在在幹什麽?”
  這下子輪到他沉默開車。我問他:“駱荒,你愛上了何和是吧?”
  過半天,他嘿了一聲,道:“你沒有告訴羅見何和回來了?”
  我歎口氣,靠在椅背上:“沒有。羅見恨何和。”
  他笑了:“羅一一,有時候我覺得,羅見和你一樣,都這樣不在乎世人不在乎環境,隻顧自我地做人並要求身邊的人也如此。”
  我霍然轉頭,他安靜地停下車,看著我:“我並不認為這是不對的,但至少這種態度不成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準和原則,你可以不顧一切,隻為自我生活,但你不能據此要求別人。”
  我沉靜下來,淡淡地說:“你說得不錯。不過第一,知易行難;第二,知者未必就贏得了不知者。”你知又如何,你體諒體貼又如何,你愛的人照舊隻一心愛著她愛的人,眼角兒也不帶你一下。
  駱荒臉色一黯,挺直了背,不再說話。
  我知道我這句話殺傷力大、刻薄。可是就算是駱荒,也不能批評羅見。沒有人可以批評他,除了何和。
  我疲倦地看著窗外。我的包裏,有一封林千紅的信。
  三年前,因為一次偶然,我在街道辦事處,在八年前事發後,第一次見到林千紅。
  同事跟一個辦事員出去,我在那個辦公室裏等,等進來的是林千紅,還有,她的丈夫和兒子。
  我們都怔住。
  半晌,她的丈夫道:“如果我沒認錯的話,你是羅一一?”我困惑,他笑:“羅一一,我叫趙義,我們初中同班,你不記得了吧?”他手中抱著的孩子咬著手衝著我咧開了嘴笑,口水滴滴地流,我們的尷尬還沒散去,他卻咦咦唔唔地伸出雙手來要求我抱。
  我手足無措,林千紅忽然笑出來:“這小子是怎麽了,平時最不愛陌生人。”趙義笑:“人之初,性好色。”他把小家夥舉到我麵前,我隻得伸出雙手輕輕抱住這個軟呼呼的小東西,小東西順勢伏在我肩頭,眨眼間我的肩頭便濕了。我輕輕扳回他的頭,隻見他笑得咧開無牙小嘴,口水正肆無忌憚地直流而下。
  趙義哈哈大笑,林千紅也撐不住笑出聲,我也忍不住笑。小家夥跟著我們笑,一錯眼沒見,已緊緊抓住我的頭發不放。
  手忙腳亂了一會兒,趙義抱回小孩,衝我做鬼臉:“這下子大美女記起我是誰了沒有?”隱隱的有印象,他溫厚地笑:“其實你不記得也很正常,你那時候意氣風發,聰明絕頂,我倒是頂頂不起眼。”
  林千紅插嘴:“誰說的?那你那時候還敢教訓我?”兩人笑起來。趙義眨眨眼對我笑:“我們是最典型的早戀,不相信吧?敵後特攻隊啊。”
  我笑,心裏卻漸漸苦澀。這時候同事辦完事回來,我和他們告辭。
  之後在幾個場合見過趙義,知道林千紅因病辭職,在家帶小孩,知道趙義在幾家公司做得相當不錯。和趙義漸漸熟稔,但我始終沒有麵對林千紅。
  我錯怪了她。我在那個時候知道我錯怪了她。林千紅沒有說謊,她一直是個清楚自己要什麽不要什麽,清楚愛什麽不愛什麽的人。她也是個對朋友坦誠不欺的人。她是個我永遠永遠應該慶幸認識並結交的好朋友。
  可是我當年不知道。而且,我將永遠不能麵對她。
  趙義多次邀請相聚,我找了許多借口推辭。我生命中最大的苦痛因這個開頭而此起彼伏,我不能麵對。
  現在,我的包裏有她給我的一封信。
  我想起她這樣說:“那件事,我曾經深恨你。但是,我是有錯的地方的,我的確曾對不起你。”八年前事發後,我刻意地不去打聽所有後來的事情。我已決意聽奶奶的話,重新開始,所有的過去不再延續到生活中,夏為春隨父母升遷調離的事也是羅見隱隱提及的。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在醫院工作。我們已經絕決,小義和張呈他們過來找羅見,我也隻是淡淡相對,再也沒跟他們混在一處。我將心中的隱痛和悲傷難過深深埋藏。
  夏為春直至離開,再也沒有見過我一麵,和我說過一個字。那個耳光,是和我永遠的告別,我們的生命從此再也互不相幹。
  其實我知道他一直是個冷酷的人,那樣的對待愛慕他的關心他的所有的人,我一直以為我是特殊的那個,也的確我一直身處特殊地位,可是那隻是我沒有觸及他的底線,一旦觸及,我對於他,一樣不值一提,一樣不屑一顧。
  是這樣嗎?
  我的心麻木地痛著。

  第二十七章
  一一:
  你好。
  我不知道怎麽樣開頭寫這封信。但是想了很久,始終覺得有些話,還是要說。可是你一直不肯見我,那就隻有寫信了。
  從哪裏說起呢?或者應該從趙義說起。
  你已經知道趙義和我青梅竹馬,兩家大人是同學兼同事,來往很密。導致我們從小也就很親密。我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是在初二,我們初中不同校,但校與校之間總會有流言,班上一些比較活躍的女同學會竊竊交流外校的事跡,她們說一中有個很美、很狂、很壞的女生,整天跟一些小流氓一起玩但成績又很好。她們的眼中有很奇怪的光芒,不屑,卻隱隱有著豔羨。
  但趙義告訴我,那是謠言。他和你同班,他說,你是有點過份,但並不壞。你是不記得了,你曾經幫助過趙義。趙義那時候個子小,有時候被人欺負,在校門外被一些人擋住搜錢,有一次你看到,赤手空拳過去喝止,那時趙義已經被打得趴在地上,看著你一個女孩子拳打腳踢把其中一個頭目打得無法招架,正當其他人一起圍毆過來,你被打了幾拳後,你的哥們呼嘯著衝過來把他們打跑了。趙義說,他不止一次看到你幫助弱小同學,因為你最看不慣別人欺負弱小的人。
  所以當後來上了高中我和你同班,而趙義考上別的高中時,他跟我說,希望我別象其他女生孤立你,你並不是壞女生。我從小便喜歡趙義,從來也沒有覺得他的話有錯過,而事實上,他也一向溫厚正直,並沒有讓我失望過。
  我慢慢接近你,知道了你在狂傲叛逆背後的熱情善良,其實隻要別人待你好,你就會很好很好地對待他,隻是大家都寧願用固定的思維來看待你,而從不肯接受別人的生活方式情感方式。我還記得你問我“林千紅我們是不是好朋友?”的時候,揚著的臉,眼中充滿單純的熱情和希望,我不知道還有誰會肯這樣直爽坦白用希望的眼神去問別人這種問題?為保護已經成長的自尊、為自己的矜持和麵子,大家都已經變得含蓄。那個時候我真的很感動,為著你鄭鄭重重的這份友誼。我寫了那張字條給你,我看著你把那張字條看了好幾遍,然後對著我羞澀地笑,把它平平整整地珍惜地收進你的日記本裏。
  我告訴自己,這一生,都會與你做好朋友。
  整個高中,我們都很快樂。你的大膽無忌常令我目定口呆,你跟我說夏為春、小義、錢安平、羅見,說的最多的就是夏為春,你臉上的光輝得意快樂真叫人又好笑又感動。你是真的真的很愛很愛夏為春,你也從來不避忌不否認,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承認,任何人的閑言眼光都隻換來你哂然,或者根本吸引不了你的眼球。夏為春也是如此。我並不認為這很好,我和趙義一直都暗藏著自己的感情,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因為我們覺得學生就是學生,要恪守自己的身份。但我為你們高興。是真的。每個人對每件事都應該有自己的看法和選擇。你們有你們的,我們有我們的。
  我並不知道以後會發生的事情,我到現在都不太明白為什麽會發生那些事情。
  我告訴過自己,這一生都會與你做好朋友的,可是,我照樣恨了你這麽多年。
  大一的下半學期,夏為春到我學校來找我。因為他在本地隔壁一所大學讀書,在校際活動中有時會遇到,象高中那樣張狂不馴,看到我時會笑一笑,也象高中時那樣。我以為他來找我是因為你,所以跟他去茶室坐著聊天,但他始終沒有提起你,也許他有什麽事不能開口嗎?可他隻是笑著,看著我從包裏拿出的書說:“包法利夫人?”我脫口說:“你看過?”他不經意地說:“小時候看過。”
  我突然想起你說過的,夏為春家裏有很多書,很吃驚,因為我想不到他是看這些書的,一時呆住。他好象看懂了我心裏在想什麽,忍不住笑:“隻是一些書罷了,看過會高人一等嗎?”薄薄的唇角有斜紋諷刺地抿著,漂亮深遽雙眼裏有笑意,臉上卻帶著調侃。你知道那種笑容,配上他肆無忌憚的出眾英俊,那樣不羈驕傲。我忽然有些慌亂。
  之後他時不時地來找我,校際球賽時他並不參與,卻總是坐到我身邊,腳伸得長長地,沉默著看球。有時候騎了摩托車帶我去飆車,去蹦的,有時候,他卻會陪我坐到市中心圖書館裏看書。我不太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但心底應該是明白的。可是我不知道怎麽拒絕。他那麽霸道,單單是眼睛裏冷酷堅決的光芒就讓我不太敢說出不字。我的安靜平和不知去了哪裏,隻是告訴自己,他什麽都沒說,我可不要想太多,但他帶著我玩的時候,我不得不承認,有時候的確是很開心很刺激,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生活,隻是從你的嘴裏知道過。
  我後來說了不,是趙義寒假從外地大學裏回來,一見到他,我的心便平靜下來,我就清楚明白地知道我喜歡的是誰,我要的是什麽。夏為春隻是輕微地笑笑,轉身離去。然後是你來問我,我坦然地告訴你我不會喜歡他。
  過了一個多學期,我在圖書館看書,不經意抬頭,看到對麵坐著夏為春,他穿著白襯衫,手邊一本基督山伯爵,微微低著頭看書的夏為春,初秋的風輕輕拂動額前的發,眉睫濃密,臉容輪廓清晰,有一種逼人的俊朗。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驚人英俊的人,我忽然發現,我已經有這麽久沒有見到他,這個時候竟然有一點歡喜。然後他抬頭,笑起來:“我喜歡大仲馬。”我不由自主地問:“最喜歡哪本?”他叉著手搖頭:“每一本書裏我都找到我喜歡的人物,但不會有我最喜歡的書。”我問:“那這本書你最喜歡誰?”他嘲諷地笑了笑,沒有答我。
  在圖書館門口我開口說到你:“一一……”,他打斷了我:“一一在大學裏有了男朋友。”我一驚,說不可能。他低頭逼近我,對著我咧開嘴冷冷地笑:“林千紅,我為什麽要撒謊?就算羅一一沒有男朋友,我夏為春喜歡你也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我說:“可是你是一一的男朋友。”他繼續冷冷地諷刺地看著我:“你聽誰說過?”
  一一,自從聽夏為春說你在大學有了男朋友,我就知道,你沒有相信我說的話。你是那麽固執的人,你那麽愛夏為春,不會無緣無故有了別的男朋友。我很委屈,可是同時我隱隱地知道,當夏為春存心要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很難很難抗拒。或者在認為很難抗拒的時候,我的心已經從慌亂開始變成無所適從。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愛趙義,如果趙義和夏為春站在一起,我毫不猶豫會走向趙義。可是為什麽呢,夏為春出現的時候,我總會猶疑,看到他不羈嘲諷的笑意,我也會忍不住想一看再看。我也不知道怎麽會和他有這麽多話題可聊。
  我不斷地拒絕著他,可是他從來不把我的拒絕當作一回事。有時候看到他和我在一起開心明亮的笑容,我竟也忍不住地開心。啊,一一,對不起。你並沒有錯怪我。我明知你的感情,我明知一切,從來你不避不諱對我信任友愛,什麽都說,可是,我卻真的和夏為春在一起了。我迷惑於他的一切,都是新鮮的,都是出乎我意料的。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感情。
  直到趙義三年大學畢業回到家鄉工作,我的心才開始真正平靜下來。趙義很難過,讓我自己選擇。在那半年裏,我終於知道,沒有什麽可選的。和夏為春一起的日子,隻是迷惑。我再次堅決地拒絕了夏為春。
  就在那個晚上。你拍照的那個晚上。他拉我的手,我掙開,他逼我入牆角,我掙紅了臉一再地說明我並不愛他,他仍然全不把我的拒絕當一回事,要來親吻我,抱我。一一,那全進了你的鏡頭,可那全不是你所想的。你甚至不可能相信,那是他第一次強行來親吻我抱我。也許,他也知道我這次的堅決是真正的。
  但是,又怎麽能怪你這麽想?就算那個晚上不是你所想的,那之前呢?我的迷惑我的猶豫不定呢?那些你沒有拍下來過的說笑呢?
  可是一一,你的暴烈是我意料不到的。
  當我看到那些處理過的照片,我不敢相信這是你做的,我父母的狂怒讓我無所適從,當我被車撞出去的時候,我有解脫的快感。
  可是我沒有死,我母親因此住院半年之久,當我知道我從此再也不能自如行走,當我看到父母因我的殘疾而一夜白頭的時候,一一,我對你無比痛恨。
  然而更讓我憤怒的是你竟然還把這些假照片寄到了學校。那些日子,我哭著問趙義:“為什麽,為什麽你要讓我跟羅一一交朋友?”
  羅一一,夏為春,你們是我生命中的魔鬼啊。我恨得沒辦法再看清前麵的路。
  夏為春為我輸了血,之後,他曾經想辦法幫我找好工作,但我們的生活中再也不要他的出現。
  我寫這封信,是想告訴你,一一,我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好,你沒有錯怪我。我是曾對不起你,讓你的信任落了空。我知道這對你的打擊有多重,可是,我仍然恨你後來所做的一切,你讓我付出的代價太大。直到三年前我們重逢。
  你全都變了,變得沉默內斂,完全不是當年的羅一一。你不看我的眼睛,手足無措地和我兒子奮戰,我忽然覺得心酸,在那一刻,我寧願看到的你仍是那個張揚驕傲霸道得意的你,可是,我所認識的羅一一已經不見了。你性格固執激烈熱情,要發生什麽事才讓你改變成這樣?這樣灰心冷漠,袖手旁觀。
  你臨走的那一眼,充滿了歉疚。我忽然發現,你為你的生活付出的代價更大。而我,並沒有失去什麽,我的幸福生活一直跟隨著我。
  我跟趙義說,我不再恨你。趙義溫和地對我說,他知道我遲早會解開這個心結。你看,羅一一,有夫如此,我何其幸運幸福。
  後來,你和趙義相熟,但是,你再也不肯見我。
  我想我有點知道為什麽。一一,我隻想告訴你,過去的事情早已經過去,請你放下它。對我,你真的不必再有任何內疚,事實上,是我錯在先,你來問我的時候,我的回答是坦然的,但之後,如果我肯將我的心情告訴你,那才是你真正值得信任的好朋友。在高中的時候我說我會和你做永遠的好朋友,可是我究竟沒有清楚明白怎麽做才會是永遠的好友。
  讓我們忘了從前。好不好?
  千紅

  第二十八章  
  周五下班的時候葉華問我:“羅一一,你明天去不去植物園。”我問:“這麽熱的天去植物園?”他笑起來:“你……我真是服了你,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現代派。植物園林區那裏新建了觀荷苑,到處是樹蔭,早是避暑的好地方了。而且今晚有雷陣雨,明天氣溫不高。不過主要是許為他們要回去了,明天大家一起聚聚。”
  我撇撇嘴:“你想陪何真知就直說好了,何真知已經沒事了,你還天天和他們混在一起,醉翁之意也太明顯了吧。”
  他揚起眉,翻一個老大白眼過來:“自己沒有成人之美的雅量呢,就不要天天掛在嘴上。”我詛咒他:“我希望你永遠追不上何真知!”
  他怪叫:“你這個毒婦!你這個,這個天下最毒的老毒物!歐陽峰都沒有你毒!癩蛤蟆都沒有你毒!”氣激起來,他幹脆“呱呱呱呱”大叫幾聲,示意那是歐陽峰的癩蛤蟆。
  幾天來的抑鬱略略散開,我不禁笑出來,隔壁同事走過來笑道:“葉華你真是幹哪行,哪行都出色啊,瞧這蛤蟆叫得字正腔圓,正宗。”
  葉華不動聲色:“何止是學癩蛤蟆叫,趕明兒我還能做一隻抓到天鵝的超級無敵天下第一癩蛤蟆。”
  我笑著拱手:“這麽大的誌氣,恭喜恭喜。”拎起包便走。一條走廊快走完,後麵傳來大叫:“喂,羅一一,你明天去不去?”我笑著答:“去!”
  當然去,叫上程天恩和她媽媽一起去。這些天和她們母女混得相當熟,自從天恩媽媽過來之後,這一個多月程天舒來我家的次數明顯增加許多,那當然了,一家三口在一起,不知多快樂。有時一起吃了晚飯之後我也會多坐一會,天恩媽媽的溫柔和氣,天恩的嬌美可愛,程天舒的孝敬寵溺,讓我感覺到一種新鮮的、然而是溫暖的、柔軟的氛圍,仿佛有種天然的吸引力,我變得越來越喜歡和他們呆在一起聊天、看電視、說笑。
  隻是,程天舒有時的目光讓我心裏有些不自然。那目光,怎麽說呢,有種隱藏的說不出的快樂似的,笑容很多,常常借故來幫我手,卻又顯得很自然。如果不是他從未開口約我出去,我還會以為他有什麽想法。
  天恩則常常問我:“一一姐,我媽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人很好?你喜不喜歡我媽媽?如果她呆很久你不會不高興吧?”晚上吃完飯坐在一起看電視,當著大家的麵,她就這麽狡黠地愛嬌地問我。我隻好笑著點頭。我自小孤單而極少撒嬌,也因此一向來極不喜歡看到別人嬌癡的樣子,可是天恩的嬌美似乎天生而來,又一點不做作,倒是並不令我反感。
  然後天恩會膩在她媽媽身邊:“媽媽,一一姐說喜歡你呢,你就多呆些日子多陪陪我吧。”衝我眨眼。
  我微笑。真是天之嬌兒。
  當天吃晚飯時,程天舒也在,我想了一下還是說:“我們明天去植物園玩好不好?”話音未落,天恩大叫:“好!”天恩媽媽似乎呆了一會才理解,連忙笑著說:“當然好當然好。”然後看著程天舒,他正喝一口湯,天恩一下子拍在他肩上:“你敢不去嗎!”程天舒及時轉頭,這一口湯就正正噴到天恩身上,天恩一時反應不過來,一頭一臉的湯葉,程天舒一怔,然後一臉忍俊不禁的笑,我也禁不住大笑。
  我之所以邀他們一起去,並不全是因為和他們相處融洽,而是,自從看了何真知的筆記,不知為什麽,我和她的那幾個朋友相處就總覺得不太自在。
  翌日,果然天色略陰,有風涼爽地吹過。我們四個人剛好坐一輛出租車直奔觀荷苑。
  我從來沒來過這裏。我其實已經多年沒有出來遊玩過。這是在植物園新開辟的地區,位於植物園北邊,原來是連綿的樹林,有些樹木已有合抱粗,一條車道自當中穿過,車行一公裏處向左拐進再開三四百米便是停車場,再往前行,林中錯落擺放木桌凳,漫天綠蔭,風起如水浸般舒爽,慢慢的走一段,前邊一大片空闊草地,卻是錯落地伐了大片樹木,留下有巨蔭的大樹不砍,任其樹蔭舒展開來遮住大部分陽光而成。再往前,便是一片由天然小湖擴建的人工湖,陽光下粉色、紅色荷花初放,清晨露珠猶未落下,分外嬌美。
  因為是周末,來玩的人並不少,但由於地方大,看上去似乎沒有幾個人似的,所以很容易便找到團團坐在較偏遠處草地上的何真知葉華他們,正遠遠地朝我們招手。
  程天恩程天舒和何真知已經認識,打了招呼後互相介紹。葉華坐在一旁洗牌,問我:“來不來?”程天舒把拎著的大包放下,取出水遞給我,我衝他笑笑,然後對葉華搖搖水瓶,四周打量一下,問:“咦,怎麽陸鵬沒有來?”何真知抬頭笑笑:“他說有事,過一會兒再來。”
  葉華牌洗好,和何真知、燕北、項玉捉對打雙扣,何真知笑嘻嘻說:“加油葉華,你們已經輸了四分了哈。”項玉身邊坐著許為,笑道:“打牌要打過燕北是不太可能的。”何真知嘖嘖:“這麽早就給自己找好借口,也不怕丟臉,真無恥。”項玉和許為笑起來:“誰不知道你和燕北搭檔天下無敵?”燕北得意洋洋:“十五年搭檔曆史,豈同尋常!哈哈哈,敗軍之將!”
  鄭碧一腳輕輕踢在燕北背上:“這句話聽起來好象自己說自己敗軍之將啊,你的說話能力能不能提高一點?”
  燕北轉回頭做個鬼臉:“女人!”
  何真知和項玉一起把地上的牌抓起來扔到他臉上:“臭男人!”然後一起大笑。
  我默默地坐在一旁看著他們,許為和項玉一顰一笑無限默契恩愛,燕北和鄭碧透著情侶間的小親昵。隻有何真知的笑臉上,似乎帶著幾絲孤獨,但她的笑容明明這樣清晰明朗已恢複從前的溫和,又好象那是我的心理作用。
  程天舒和他媽媽在一旁笑著說話,天恩和我坐在一塊,笑嘻嘻看著他們玩,一邊和葉華有一句沒一句聊天。
  轟然笑聲中,何真知和燕北又贏了一局。
  我百無聊賴,拿出手機打給陸鵬,陸鵬答我:“馬上就到,我把奶奶接來了。”我一怔,禁不住歡喜,跳起來說:“喂,我不陪你們了,你們自己玩。”想一想,拍拍天恩的頭:“不好意思,反正來了,陪你媽媽好好玩吧。”一邊歉意地對著看過來的天恩媽媽和程天舒笑一下,便回頭往入口處走。身後何真知問:“誰來了?”我叫著答她:“陸鵬啊,還有陸奶奶。”
  在入口處等了一會,沒等到陸奶奶,卻看到駱荒。
  他看到我一怔,大概想到那天的爭執,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白他一眼,他又笑:“羅一一你最小器。”我接著白他一眼:“你不知道女人小器天經地義嗎?”他摸摸頭:“我真不該教訓你。你靠自己的一套生活這麽多年,別人還真沒理由來指手劃腳。”我繼續白他:“你才知道?”
  他倒露出深思的神色,目光閃了閃:“如果我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你也不會相信。隻是麵對麵我總免不了嘴碎。――喂,你老這樣不停翻白眼照道理很累的。”
  我終於忍不住笑:“你以後不許批評羅見我就原諒你。”他隻好笑:“好吧好吧,公主陛下,我發誓不再批評我不明白的事情。”我看著他:“錢安平,你真的不明白嗎?”
  他沉默了一會,輕聲說:“一一,我明白。”
  正站著,陸鵬溫厚的聲音響起來:“一一。”我回頭,陸鵬站在幾米遠處,陽光閃閃爍爍落在他高大的身子上,身邊是瘦小的陸奶奶,正一臉慈愛笑著望著我。
  我跑過去挽住陸奶奶,把臉挨著她的白發,笑嘻嘻地埋怨:“陸奶奶,你也不告訴我你也來,那樣我可以去你家接你一起來玩嘛。陸鵬真討厭,天天霸著你還不夠。”陸鵬哈一聲笑:“這可奇怪了,明明是我的奶奶,有什麽理由讓給你?”
  我一腳踢過去,正中他小腿,他咬牙嘿嘿一笑:“野蠻女!”然而眼中明明笑意洋溢,一絲愛護閃過。我一轉頭,徑自挽住陸奶奶往裏走:“陸奶奶,我陪你玩。”
  我指指點點著周圍,跟陸奶奶說話。陸鵬那邊和駱荒打招呼,兩人說笑著一起走在我們身後。
  我們慢慢地走著逛著說著,因著陸奶奶易累,便時時坐下來休息,於是陸奶奶就推著陸鵬他們走:“你們自己去,囡囡陪我就可以了。”陸鵬被推了幾次,便看看我,我得意洋洋地看回他,揚揚眉,示意:怎麽樣?他於是裝作悻悻然,說:“那好吧,我們去跟他們打招呼,一會兒回來。”
  我和陸奶奶在一側的湖邊草地上坐下來,早上的觀荷活動基本結束,人們都跑到樹林深處去吃東西打牌了,這邊便很安靜。我們靜靜地看著不遠處荷葉舒展,荷花溫柔綻放,若有若無的陽光淡淡灑下,輕風如許,它們輕輕晃動,如琉璃光暈,令人出神。
  陸奶奶輕聲問我:“囡囡,你們最近忙來忙去的事情結束了吧?”我回頭,笑著點頭:“是啊,是我一個朋友被人陷害,陸鵬本事可大了,找他的朋友幫了忙。你看,他們在那邊呢。”我指著隔了大半個湖的遠處,隱隱可見他們正在大笑。
  陸奶奶微笑:“你不一起過去?”我笑了笑:“我朋友又不走,她的朋友我又不熟。你這麽難得出來,我當然陪你啦。”我用臉貼貼她的臉:“陸奶奶,以後我和陸鵬常常要陪你出來玩,好不好?”陸奶奶微笑著看著我,愛憐橫溢。
  我想起奶奶在天堂的眼睛,是不是也一樣這樣看著我,也一般愛憐橫溢?
  陸奶奶因為老了而微微蜷曲著的、粗糙溫暖的手掌輕輕握住我的手,一下,一下地摸著,那樣溫暖,仿佛幼年時奶奶一般的手輕輕拍著我的背我的手,哼唱著古老的謠曲,哄我入眠。我望著遠處天空,微微出神。
  如果時間可以回頭,多麽好。
  我微笑著回頭看著陸奶奶,這一刻,多麽好。
  身後卻傳來程天恩的叫喚:“一一姐,你在這裏?”她歡喜地奔過來:“一一姐!”
  我微微皺眉,然後笑起來:“是,我陪陸奶奶在這邊玩。”我介紹:“陸奶奶,這是程天恩,一個漂漂亮亮嬌嬌滴滴的小姑娘。”我帶幾分玩笑地戲謔地看程天恩,然後衝陸奶奶眨眼,陸奶奶嗔怪地拍打我一下:“一一你捉弄人家小姑娘啊。”程天恩輕輕推我一下,嘟著嘴說:“陸奶奶,一一姐老這樣欺負我。”
  我笑起來:“嘖嘖,你以為你告刁狀會贏啊?這是陸鵬的奶奶。”
  陸奶奶看著她,點頭:“真是一個嬌滴滴水靈靈的小姑娘啊。”她笑,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歡喜。程天恩有一點害羞,但厚臉皮馬上啟動,笑嘻嘻地說:“陸奶奶,我真喜歡你。”
  我大笑。
  隨即程天恩大叫:“媽媽,哥哥,一一姐在這邊呢。”她朝我身後揮手。
  我回頭張望,不遠處果然是天恩媽媽和程天舒一邊張望著看風景,一邊笑著看過來應:“來了來了。”
  他們漸漸走近,天恩跳起來:“媽媽,一一姐的陸奶奶誇我來著。”
  我實在又忍不住要笑,程天舒也忍不住笑:“天恩你多大了?”他們一起望向我身後的陸奶奶。
  我站起來,然後我聽到身後一個錯愕的聲音:
  “阿素!”
  我站到一半的身子忽然僵住。
  嘿嘿,忽然不停電了,真奇怪。我的MSN是lyfl@hotmail.com,但我很少聊天。

  第二十九章  
  時間就象荒野上的狂風呼啦啦迅猛無比地吹回,又象是巨斧猛烈如雷砍斷阻隔重山,留下山縫任記憶箭般穿梭而回。
  “阿素……阿素……阿素……”焦灼的、不解的、憤怒的呼喚在耳邊如驚雷般轟隆隆炸裂,
  “阿素……阿素……————”
  這記憶如同亙古石刻深深銘記。
  眼前窗台上,小小手小小足小小胳膊小小腿,咿咿呀呀有稚嫩聲音在輕輕地含糊不清地唱著歌: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
  “奶奶,看,飛,飛,爸爸……飛啊……”
  我站直身子,努力控製住渾身不住的顫抖,可是沒有用,抖動如此劇烈,咬碎了牙仍然無法製止,心中好象被掏空了,五髒六腑全都消失不見,隻剩下狂風在空空胸腔中狂烈回旋,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我幾乎無法呼吸。
  抬起眼睛,看到天恩媽媽蒼白而張皇失措的臉,看到程天恩同樣蒼白的臉和微微張開的嘴,看到程天舒措手不及怔住的神色。
  這一刻靈台如此清明,關於他們這幾個月的回憶忽忽而來。
  程天恩無緣無故的特別親近,程天舒再三地請求我回家吃飯,程天恩媽媽時時充滿希望看著我的臉,一家三口刻意的遷就。一家三口,在我家。在我的家!
  我慢慢回頭,慢慢地問陸奶奶,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陸奶奶,你告訴我,她是誰?”
  陸奶奶驚訝的神色還未收回,混濁的眼中透出憐憫無奈,她低低歎一口氣,搖頭不語。我的憤怒、淒厲升騰起來,我直直瞪住陸奶奶,冷冷地問:“她是不是叫唐素,她的現任老公,是不是叫程世寧?”
  陸奶奶轉過頭,臉上有不忍的表情,她看著我的身後。
  我大口呼吸,覺得自己沸騰至快要爆炸,隻有大口大口地呼吸,陸奶奶看著我,擔心的神色越來越濃,叫我:“一一,一一!”
  半晌,我略略平靜,然而覺得整張臉乃至全身火熱,我沒有回頭,隻是咬著牙緩慢地說:“程天恩,兩天內你給我搬出去,租房合同上的違約金我會付給你。從今而後,請你們控製自己,別叫我看到你們!”
  程天恩叫:“一一姐!”程天舒叫:“羅一一!”
  我冷冷地說:“我的名字,不是給你們叫的。兩天內,滾出我的房子!”
  我不等他們有所反應,大步向前離開。
  我的怒火和恨意在那一刻已升到頂點,這是怎麽樣的一場羞辱?首先是程天恩,故意住進我的房子,接著是程天舒出現,自由來往,最後,是他們的媽媽,那個女人,登堂入室,笑著和我生活在一起,同桌吃飯,同座嘻笑。而我,懵然不覺。他們一家,當我是什麽?二十多年前那樣的恥辱悲慘還不夠,還要在我的家裏,在我的家裏繼續他們給我、給我父親,給我奶奶的羞辱?
  我握著拳,咬著牙,在林子裏飛快地走,如果我手裏有一把刀,我會殺人,我想殺人!
  我不住地走著,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腦子裏的紛亂和狂暴無法止歇。最後,我停在湖邊。
  荷花不知世情燦爛綻放,荷葉在水麵悠然飄浮。我怔怔地看著這一池水,這一片天。曾幾何時,我再也看不到我的那片天。我譏諷地對著湖水裏的自己冷笑,真可笑,我竟然變得這麽可笑,居然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卻以為自己看到世上最溫暖柔軟的東西。全是欺騙,先是背叛然後是欺騙。
  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我森然回頭。
  葉華大大的笑臉探過來,大概看到我的表情,窒了一下,問:“羅一一,你怎麽了?”
  我低下眼,壓抑住心裏的狂暴,有說不出的煩倦:“沒事。”
  他沉默了一下,問:“要不要陪你走走?”
  我歎口氣:“不用。”回頭看,不遠處就是他們打牌的地方,現在隻剩下許為他們四個人在嘻笑著打牌喝水。我沉下臉,問:“何真知陸鵬他們呢?”葉華笑了笑:“陸鵬去陪他奶奶,何真知說要過去謝謝老人家,因為她的孫子助人為樂。”我沒有笑,走過去拿了瓶水坐下來。
  我冷冷地看著他們的笑容和快樂。
  背叛和欺騙。
  可以換來這樣平心靜氣的幸福和快樂嗎?我冷笑。
  那邊燕北忽然說:“你們說,真知是不是應該回總部工作了?她在這邊已經四年多了,又出了這回事,不如調回總部的好。”
  項玉高興地接口:“是啊,咦,怎麽沒想到,她來的時候說過兩年就回去的,然後又說這邊工作得挺開心所以才繼續,可是現在,真的還是回去好呢,大家也有個關照。”
  許為也說:“待會兒問問真知看。她要是申請調令,你們公司應該會同意的吧?”他問鄭碧。鄭碧一邊洗牌一邊回答:“應該沒有問題,她當年是自願來當開荒牛的,公司拓展之後又隻當副總,雖然抓著實權,但總部就很覺得她顧全大局。出事之後,我去看過人事總經理,他隱隱表示的意思也是調何真知回來沒有問題,隻要她提出申請。”
  項玉溫言相詢:“小碧,那真知回了家之後你們就在一起共事了,拜托不要再鬧脾氣了,你想想我們以前多好的。另外,”她猶豫了一下,“你不要這麽硬啦,你記不記得以前你們兩個不高興,都是真知先低頭,這回你能不能先低一次頭呢,不管誰對誰錯,都是好朋友,何必計較這麽多。你們這樣,其實我們都很不開心。”
  鄭碧沉默,燕北和許為對視一眼,然後說:“是啊小碧,小玉說得對。真知的脾氣雖然倔,但一向對朋友是頂隨和的,隻要你示好,她一定什麽都不計較了。大家好朋友,慪這麽多年的氣,也太離譜了點。何況你們彼此有事都不遺餘力幫助對方,隻為了一口氣硬頸,何必。”
  鄭碧抬眼看燕北,歎一口氣:“你們以為我願意?”
  許為溫和地說:“說起來我們年紀也不小了,大家認識、交朋友都占了前麵一半的人生時間,而且一直這麽好,人一輩子有幾個十五年,有幾個這樣的朋友呢?你和真知都不是小器的人啊。”他的語氣很溫和很溫和。
  燕北忽然開玩笑說:“小碧你這個人也很奇怪,一向來在公司你最圓滑聰明,真知倒有些倔脾氣。可是你對外人這麽好,獨獨對真知這麽硬,真想不通。朋友不是最應該寬容些的嗎?”
  鄭碧瞪起眼睛,燕北笑著舉起雙手:“打住,打住,我開玩笑的。你看我也批評真知。”他於是轉過頭來笑著問我:“羅一一,有沒有見識過真知的倔脾氣?”他衝我擠眼,笑。
  我沒有笑。我冷冷地看著他們,手中的水瓶重重扔在地上,水從瓶子裏流出來,慢慢流了一地。
  他們呆了呆,燕北小心地問:“羅一一,怎麽了?”
  葉華也不解地看著我。
  我冷笑著說:“讓何真知回你們的總部,然後天天麵對著你們這幫所謂的朋友強顏歡笑?我怕她不瘋死也要累死。”
  我看著他們的臉色變掉,燕北皺著眉頭:“你在說什麽?”
  我的手握成拳頭,繼續冷笑:“我在說什麽?你問問你女朋友不就知道了?”
  鄭碧的臉色慢慢變白,她看著眾人疑惑的目光,盯著我:“何真知對你說了什麽?”
  我笑起來:“你以為何真知是你?人家光明磊落,打碎了牙齒隻往自己肚子裏吞,她可沒有你這麽奸詐,故意裝醉跟別人傾吐心聲,委委屈屈地告訴別人你為了成全好朋友的姻緣而放棄了心愛的人,於是那個別人傻乎乎地就同情你心疼你了,然後你就成功地把那個別人變成了自己的男朋友。真是好計啊好計,真慶幸我沒有你這種朋友,真是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鄭碧的眼神變得憤怒,但表情仍然平靜,許為、燕北、項玉和葉華看看我,又看看鄭碧,臉上是茫然不解。
  而看在我的眼裏,更激發了我的憤怒和不屑,心中湧動的是說不出的憤激和怒火,我大聲說:“你們不明白嗎?讓我來讓你們明白!”
  我看著許為,一字一字地說:“聽說你有一個難忘的童年故事,你和一個名叫李小囡的小女孩青梅竹馬,你很喜歡那個小女孩,但因為胡鬧令她致殘並失散,於是你發下願心要找到她並照顧她。你念念不忘那個小女孩喜愛吹的小放牛對不對?你因為她把心愛的小石子送給你祝福你而從此收集各式漂亮小石子準備以後送給她是不是?那麽,你可知何真知擅吹笛子,最會的便是從小的‘小放牛’?你可知何真知為什麽喜歡你收集的小石子?你可知何真知為什麽大學畢業回到你身邊?”我看著許為和項玉變白的臉,心中有說不出的痛快:“許為,因為她就是那個小女孩,因為她從與你重逢起便深愛你直至如今--不管你是不是當年的小男孩,而你,辜負了她。”
  鄭碧尖聲說:“何真知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怎麽能怪許為?”
  我笑起來:“那麽這就應該怪你了。請問你,你和何真知大學四年都在一起,明知道她身邊根本從來沒有男朋友,明知道她和你一樣心中暗戀許為,你為什麽要告訴病床前的項玉和許為說何真知有了親密可托終身的男朋友?因為你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從中學以來,許為除了心中那個小囡之外,眼中心中何真知的地位遠遠超過你和項玉!你知道就算坦白也不可能從何真知手中奪過許為,所以你幹脆釜底抽薪,讓何真知和你一起得不到!更要命的是,你太了解何真知的天真愚蠢,你知道就算項玉問何真知男朋友的事她隻會插科打諢不正麵回答,這恰恰成全了你的謊言呢。可憐何真知以為好朋友們都了解她,一切都原封不動地等著她。所以她高高興興地放棄了省城的工作跑回家鄉打算告訴許為她的童年她的愛,打算給許為一份狂喜。誰知道留給她的是有苦說不出,是既成事實的破碎!”
  我冷冷地看著這個麵色蒼白一臉憤怒的女人:“可是你至今認為你清白無過,是何真知小器不知謙讓。你以為你能問心無愧?你敢不敢真正問問自己的良心?你真可怕,你太心機深沉。是因為你一向占何真知上風,潛意識裏根本無法接受在許為麵前你的地位不如何真知!所以你撒謊!因為你沒辦法看到你得不到的被何真知得到!你自以為偉大,慢慢地也就把這個當了真。你從沒有捫心自問過你撒這個謊所為何來,何真知的決定要你來作?何真知的感情要你來取舍?何真知為著這段感情自苦到現在,你呢?你一早已風流快活!你對朋友的所謂好,不過是用來滿足自己的道德驕傲,真正最自私自大的莫過於你!”
  鄭碧嘴唇顫抖,眼神似乎要殺人,我毫無忌憚地盯著她:“我沒有你這麽虛偽,我自小做慣流氓,你這個樣子對我有個屁用!”
  我冷冷地笑:“許為,我不知道你有什麽值得何真知愛這麽多年,你當年不是沒有疑惑的吧?可是你甚至不知道問一問就放棄!還要何真知為你們奔泊牽線安慰。燕北,你可真是蠢,某人一裝醉你就動了心?可憐何真知察覺到你心意有了變動便坦然成全,並祝福你們。還有鄭碧,何真知曾怪過你,但後來她竟責怪自己而不再怪你。所有的所有的,全是她在為你們考慮、體貼理解,因為你們是她的好朋友,她從不曾忽視你們,她一直強顏歡笑呢。可是你們呢?你們在她莫名離開的時候竟還是什麽都不肯去知道!好朋友!真是一群好朋友!我真不明白何真知愛護珍惜你們有什麽必要,白癡何真知!這麽多年,你們竟會毫無察覺!真令人心寒,這樣的朋友,有不如無!”
  我意猶未盡,加一句:“何真知從來沒有說過一個字,是這次冤獄,她的舊筆記被搜走,她請我代為收藏不讓你們看到。不過我羅一一向來不是君子,把它給看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植物園各處本來輕微的笑聲說話聲吵鬧聲漸漸變得好象響了起來。因為這沉默。象是有未知風暴前的沉默。
  可是我的心裏卻有說不出的痛快,那種不甘不忿憤怒狂暴有了出口的淋漓讓我的心髒劇烈跳動,大力瘋狂。我甚至想狂笑。
  葉華定定地看著我的身後。
  我回頭,何真知、陸鵬、陸奶奶站在那裏。
  何真知的臉色非常、非常的蒼白,連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她輕聲地問:“為什麽?”
  我大聲說:“你知道你為什麽會這樣痛苦?因為你始終不懂得,要和不要,喜歡和不喜歡,愛和不愛,是應該大聲說出來的!說出來,就是對自己負責,別人是接受或不接受,是別人的事!可是對你自己,至少不會有遺憾,不會受這無名的內傷!”
  陸鵬上前拉住我。
  何真知帶著那蒼白的臉,疲倦地說:“可是這世界上,總有不同性格的人存在,他們應該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吧?”
  明天還會有更新的。

  第三十章
  我看著何真知,慢慢意識到,這是她的事。這是她的事。
  陸鵬焦急地拉住我,我甩手,艱澀地說:“何真知,對不起。”低下頭快步往外走,一頭撞到一個人的懷中,抬頭一看,是駱荒,他愕然地看著大家,又低頭看我:“羅一一,你怎麽了?臉色這樣壞,亂撞亂撞……”
  我推開他,飛快離開。
  有說不出的憋屈和煩悶,我走到門口,迅速叫一輛車讓他隨意駛,坐到累了就讓他停車,然後一徑地走,走,走,走累了便在附近找一個咖啡館坐下,壓抑地坐著,無意識地看著窗外和桌子。
  窗外人流如水,或匆忙或悠閑或打鬧或細談,這樣的夏日是涼爽的、美麗的,梧桐樹豔麗地隨風搖晃,沿路花圃的細碎小花五顏六色美不勝收,人們於是輕快地享受這難得的好時光。我本來,也應該是在這樣美麗的天氣裏在美麗的植物園裏和好友談談笑笑吧?我冷冷地笑,抓緊的手慢慢在桌底下張開,仿佛看到所有的一切又開始在大張的指縫間無可避免地漏下去、漏下去。
  可是,那又怎麽樣?
  留不住,始終是要漏掉的。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身前的咖啡添了又添,夜色悄悄來臨,風吹到身上竟有些涼意了,盛夏的夜有這樣的氣候,真叫人冷笑。
  我起身,叫了車回家。那是我的家,在那裏我作主。
  開門,開燈,客廳裏沙發上三個人六隻眼睛似被燈光驚動,齊齊抬起看住我。我站住腳,掃過他們,隨手拿起腳邊墊子上的飲料箱子,把飲料取出,走到廳裏把電視機上、冰箱上、裝飾櫃上、牆上的裝飾小玩意一件一件扯下,放到箱子裏,再把其中一個花瓶拔出花倒去水,也放到箱子裏,然後把箱子放到程天恩麵前,說:“象這樣,把所有的東西都拿走。”
  我轉身要回房,手臂被拉住,是程天舒:“羅一一,你可不可以聽我們說幾句?就幾句。”我淡淡掃了他一眼,他英俊年輕的臉上有濃重的懊惱和懇求,還有,一種我說不清楚的情緒。
  我抽回手,雙臂回抱胸前,好,我聽你說什麽。
  他看一眼沙發,我無動於衷,隻是站著,於是他也沒有坐下來,他停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這一切,全部是我安排的。”
  他看著身邊的兩個人,低聲說:“我從很小的時候,媽媽就不斷地告訴我,我有一個姐姐,一個非常美麗聰明可愛的姐姐,她兩歲不到就會背幾十首詩詞,會唱很多兒歌,是一個小天使。我問媽媽,姐姐在哪裏,我要跟她玩。可是媽媽一聽我這樣問,就流淚,一整天不說話。我問了很多次,後來就不問了。因為我不想媽媽哭,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到姐姐。”他低頭看著他又開始流淚的媽媽,接著說:“終於,媽媽帶我去見姐姐。我記得很清楚,那年我七歲,就要上小學了。我們開了很久的車到了一個小學門口,等了一會兒,小學放學了,很多小孩子走出來,然後,我看到一個小女孩,淡綠色的泡泡袖連衣裙,雪白的皮膚,長長的頭發紮著馬尾,遠遠地站在那裏,就把身邊所有的小孩子都比下去了,那樣漂亮,我從來沒看到過這樣漂亮的女孩子。我看呆了,然後媽媽指著那個女孩子,低聲說:‘天舒,你看,那就是你的姐姐,她原來叫天愛,現在叫一一。’我說:‘媽媽,她真漂亮啊。’那個小女孩和身邊一個高瘦的男生活潑地說著笑著,跳起來打他,笑得象朵花似的從車旁走過去。我要推門下車,媽媽緊緊拉住我,睜著大大的眼睛直盯著她看,可是眼淚又流了滿臉。”
  抽泣的聲音響起來,程天舒憐惜地看著他媽媽,過一會兒,接著說:“後來,我又這樣見過你好幾次,媽媽始終沒有下車,我也始終沒有跟你說過話。可是我從此知道,我有一個姐姐,一個美麗聰明的姐姐,成績好,人漂亮。我最後一次見你,是我二十歲。我看到你從家裏走出來,身邊有一個很高大英俊的男孩子,我知道那是羅見,你的堂弟。你們在不住地吵嘴,但笑得很開心,羅見不停地氣你,你用腳踢他,用手掐他的脖子,用擒拿手摔他,羅見輕而易舉就反製住你,你大笑著說:‘你能不能有點良心,小時候要不是我幫你打架你早被人打死了,居然現在來打我,救命啊……’羅見咧咧嘴,鬆手,你一個反手卻把他撂倒了,他氣得不得了,你撐著腰大笑不已,然後伸手把他拉起來,兩人勾著肩親昵地走遠。羅一一,你不知道,我當時真想下車告訴你,我是你的親弟弟我叫程天舒。”
  我靜靜地站在那裏,靜靜地聽著。
  唉,突然變得勤勞了。
  他輕聲說:“後來,我從原來的農場調到這邊,在去年的籃球聯誼賽上,我又看到了你。”他沉默了一會,接下去說:“我想辦法接近你,但籃球隊員這麽多,而你,雖然表麵熱情而有條不紊地組織,但眼神是不帶焦點的,所有的人,好象都是過眼雲煙。然後,我發現你每隔一個星期就會到農場,原來羅見被關在這裏。”
  我突然想起好幾次去看羅見,在監獄大院總覺得有人在盯著我看,是他。
  程天舒看著我:“後來,今年年初,在一個小酒館,我看到你和何真知在喝酒談笑,然後你講起你的房子空著一間想租出去增加收入,我忽然就想到,為什麽不讓天恩住進去,慢慢地和你接近,培養感情,也許最後大家能夠和好。”
  我模糊的印象中,仿佛在很久以前,我和何真知在小酒館,是曾經見到一個男孩子直直地盯著我們看了好久,我們還說,少見多怪的男孩子,沒見過女孩子喝酒嗎?
  “媽媽思念你實在太苦,但她每次都不敢見你,不敢見你家人,因為當年和她要好的你的鄰居曾向你提起她,你的反應非常可怕,她說她對不起你,她很後悔當年沒有把你也帶走,媽媽真的不敢見你。媽媽她,一直是個柔弱的人,她很怕。所以,我就想好了這個計劃,和天恩商量,天恩以前和我一起見過你,她很高興,說,如果能幫媽媽和姐姐和好,我們又多了一個夢寐以求的姐姐,多麽好。”
  他的聲音那樣的溫柔溫和,我抬眼看著他們,而記憶,象一座大山慢慢壓過來。眼睛穿過他們的身體,看到很久很久以前。
  那飛奔而去的小轎車;那在卡車前飛起的身體,飛成一條線;那在板車上血淋淋的父親,二叔和鄰居拚命地拉著板車往醫院飛奔;那滿堂的白花和彩色花圈;那幾夜之間白了滿頭頭發的奶奶;那姑姑撕心裂肺的哭聲和詛咒……
  我那才兩歲多的記憶啊,血淋淋地卻是清晰地纖毫畢現。
  我的恨意象爆發的火山,再也沒有辦法壓抑。
  我聽到我冷冰冰的然而是不穩定的聲音象鐵一樣:“她思念我?她對不起我?她有沒有對你們說她和程世寧,這一對奸夫淫婦,做了什麽事對不起我?”
  我看著程天舒變成鐵青的臉,程天恩雪白的臉,還有她忽然毫無血色的臉。
  我不在乎,我隻是緊緊盯著她,咬牙切齒地說:“他們一定什麽也沒有說。對你們來說,他們一定是因為追求真愛而離開另一個男人和女兒,然後恩愛相諧,父慈母愛,子孝女慧,一家和樂美滿。她的離開是正確的決定,而愛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理由。她之所以對不起我,隻不過是因為為了愛情不應該拋棄女兒,是不是?”
  我慢慢地掃過程天舒兄妹的臉,厲聲說:“既然來了,就讓我告訴你們真相!你們是應該知道你們的父母是什麽樣的畜生!”
  她低低慘叫一聲,程天恩跑過去:“媽媽,媽媽!”而程天舒憤怒地跨到我麵前,舉手,我冷冷一笑,左手迅速大力格擋,但他的手在半途中自行停住,我的右手卻沒有停住,清脆響亮一個耳光打在了他的臉上。他呆住,她們也呆住。
  我厲聲喝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有資格打我!你再敢在我這裏放肆,別以為我不會用刀劈了你們!”
  我喘口氣,冷笑著指住她:“愛情!在這個女人心中,愛情不過是一個華麗的借口!你問問她,當年她和我父親上同一所高中,是她愛上我父親,天天跑到我父親家做功課,問問題,最後托媒提親的是她們家!她說她愛我父親寬厚聰明,兄友弟恭,愛我父親孝敬,愛我父親肯照顧人又溫和大方。她終於如願以償與我父親相愛並結了婚。”
  我淒厲地盯著她:“可是才一年多,她就不滿意了。不滿意我父親兄友弟恭,不滿意我父親照顧老母!祖父早逝,父親是長子,從小疼愛弟妹,特別是幼年失父的妹妹一向是掌上明珠,要什麽給什麽,她是那樣的不滿意,因為我父親隻能給她一半的家用,出差帶回的東西隻能和小姑子平分!她要全部,要全部的關注全部的照顧全部的當家作主!父親盡量地遷就,祖母放棄一半的家用,原以為一切安然。誰知道她早已準備紅杏出牆!”
  我恨意洶湧:“程世寧是她小時候的鄰居,家世略好過常人,他忽然出現,他們就勾搭上了。然後她就蓄謀私奔,她什麽都不說,這個所謂柔弱的女人對家裏什麽都不提,一如既往,可是所有的東西已經慢慢準備好。”
  我滿腔悲憤:“就在那一個晚上,我父親值夜班,程世寧開了轎車來接,她就一樣一樣把準備好的東西搬上車,她苦苦思念我?可是當晚,我就在隔壁的窗台上坐著,她一眼都沒有來看我!就在她拿起最後一包衣服打算上車時,我父親因為忘了東西回家來拿,他看到空空如也的衣櫃,看到搬運一空的桌麵,看到站在車旁的程世寧和她,一向不信閑言閑語的父親終於明白,他追過去,叫著她的名字,我記得清清楚楚,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他是怎麽叫她的,他叫她說清楚他不會為難她。可是她不理,慌忙上車。”
  “父親追上車子,憤怒地叫‘阿素!阿素!’程世寧推開他,上車,父親抓住車把,跟著車子憤怒地叫,車子沒有停,到了不遠處的十字路口,父親抓不住,鬆了手,就在這個時候,路口另一個方向的大卡車衝出來,它沒有看到原本在轎車邊跟著跑的父親,不知道父親會在轎車過後突然出現,二十多年前八九點鍾的街頭沒有人,車行太快,它把父親撞得飛起來,而它自己也因為驚慌撞到邊上的牆上。”
  似有血從心中衝出,我滿口血腥味,我厲聲說:“當時那轎車隻開出五十米不到,他們不可能沒有看到!我親眼看到它停了一停,可是馬上很快開走了!鄰居和二叔聞聲衝出來,肇事的卡車壞掉了,街上沒有別的車啊,隻好借了板車送血淋淋的父親去醫院,他們飛快地跑,跑了二十多分鍾才趕到醫院。父親在手術台上停止呼吸。”
  我握緊拳頭,深深的恨意讓我無法止住撕吼:“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你們不停車?如果你們肯停車肯送父親去醫院,他不一定會死!他可以不用死!為什麽不停車!!!你們這一對畜生,告訴我,為什麽不停車!為什麽不停車!!!”我目眥盡裂,二十多年的恨和問啊,二十多年的悲傷和痛苦。
  我吼道:“當時我就坐在窗台上看,我二歲多,我不懂事,可是那一幕我一直都記得,成年後零零碎碎的偷聽大人說話以及鄰居的議論,讓我清楚明白當年當時發生的事!你說,我說的是不是真的?我有沒有說錯!我說你們是畜生,是奸夫淫婦不是人,我有沒有說錯?!”
  她顫抖著,抽搐著,哭出聲來:“一一,是我們的錯,我對不起你,我們對不起你。我們不停車,是害怕,是以為卡車會送你父親去醫院。一一,我們不知道會這樣,我們對不起你……”
  茶幾上的杯瓶被我掃落地上,發出巨響,我直指著她:“自那個晚上開始,我告訴所有人,我的父母在那天晚上被車子撞死了,全部都被撞死了,我是一個孤兒,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客廳裏除了她的哭聲沒有人說話,我劇烈地喘息,痛恨和悲憤讓我無法平複。她哭著哭著開始抽搐,程天恩驚叫著扶住她:“媽!”程天舒慢慢走到她另一邊,痛苦地叫:“媽。”
  我無限厭惡,無限恨意,我諷剌地說:“好孝順的兒女,原來奸夫淫婦會生下這樣孝順的兒女,天下父母真應該都來向你們學習。多周詳的計劃,女兒冒充房客,兒子隨之進門,母親高興地要完成心願。是不是接下去你們父親也會來看望暫住,然後讓我叫他一聲叔叔?多謝你們給麵子,奉送給我這樣大的羞辱!”
  我輕聲地說:“天底下,最肮髒就是背叛和欺騙。我一生人,最恨背叛和欺騙。唐素,程世寧,你們會有報應的,你們一定會有報應,我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你們報應不爽,死無葬身之地!”
  程天恩狂叫一聲:“一一姐!”
  我轉身回房,冷冷地說:“我的名字,容不得你們來叫。你們給我滾!!!”

  第三十一章  
  從我的臥室窗口望出去二十五米遠,才是另一幢樓房,走到窗口可以看到大片天空。我站在那裏,看樓下的花草樹木朦朧路燈,看天上彎彎月亮淡淡光輝。心中憤恨如潮水此漲彼落,多少年,我無法靠近窗口,我以為我已經不記得,可站在那裏總是害怕,不住發抖。幼小的時候,奶奶曾抱住我哭,試探著問我,她期許我會因年幼而不再記得。我也真的不記得為什麽了。稍稍長大,不再發抖,但小小羅見會問:“媽媽,羅一一為什麽害怕窗戶,她的眼睛真嚇人。”待得上學,年邁奶奶每次我換班主任都去學校找老師,讓我不用坐在窗口。
  可是總是做夢。夢見在舊居窗台,月圓如鏡,街燈雪亮,風吹在身上清清涼涼,小小歌聲自喉間發出,驚醒自己。終於想起來了,印證著大人們隱隱的談論姑姑的厭惡目光。也從此不再害怕窗戶。可是我始終沒讓奶奶知道我想起來了,奶奶始終以為我是因為長大而失去了年幼的敏感。
  我想念父親。在所有的鄰居和父親同事嘴裏我知道父親寬容大方,笑起來溫和英俊。在奶奶的回憶裏,她會告訴我父親教我背詩詞:“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二字、怎生書?”小小兩歲如我,稚聲不清,呢喃背來。奶奶不太懂,但約略明白其意,每次提起都笑生淚眼:“這個明兒,教的什麽!還說,這就是咱們小一一長大後做新娘子的樣子哪。”
  可是我對父親殊無印象,一點也沒有。遙遙想來,這樣的父親多麽好多麽完美。可是我完全不記得他。我連想念都無從想念。
  恨意叢生。我握緊雙手。
  OE打開,我迅速地寫:“我的生命在兩歲半時就有了一個最大的漏洞,從此幸福源源不絕地漏盡。多年來我不去想它,因為知道既已失去多想無謂,隻有盡力手中所有和將來。多年來我知道它已淡成一個印子,甚至可以與旁人談起這段往事,雖然不輕鬆,但終不至於絕口不提。直至今日,新恨舊恨一起襲上,怒不可遏,渲泄如洪水瀑布。不不,我終於說出心中仇恨,它也許可以再也不用盤踞心中,真正變成一個印子,直至沒有痕跡。”
  假以時日。我筋疲力盡地想。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十點,外麵沒有一點動靜。洗漱完後我打開房門。
  外麵一片空寂,灰塵在陽光下淡淡飛舞。推開程天恩原來住的房間,也已搬運一空,隻有床和桌椅衣櫃空空對著我。
  我站了片刻,到衛生間取來拖把毛巾水桶,開始大掃除。
  一遍一遍地擦洗床桌椅櫃以及沙發茶幾廚房,直至光亮如新。然後先用拖把把所有地麵拖過幾次,再換了大毛巾趴在地上一格一格地擦,所有的器物全力搬開,死角用去汙劑洗得潔淨無塵。搬來高梯,所有的天花板牆壁燈具奮力用幹淨濕毛巾一遍遍擦過。
  直到晚上十點,整間房子飄著淡淡茉莉花香,往日氣息蕩然無存。我已累得直不起腰。然後把所有的雜物收到垃圾袋放到樓梯間裏。
  收攏垃圾袋口時,看到表麵那盒醒酒茶。
  “一一姐,喝杯醒酒茶。”……“哎,因為我發現有時候我們都會不得已要喝酒,所以就去買啦!”可是後來發現程天恩酒精過敏。我低頭看著那盒醒酒茶,紮起垃圾袋。
  電話的留言已經爆滿,門鈴也已響過多次,我的手機一早關機。我無動於衷地看著電話,拔掉插頭。是誰,說什麽,都不關我事。我很累。
  第二天照常上班。我先去了處長辦公室,回來時看到葉華已經坐在電腦前,卻沒專心看,我一走進去便抬頭看著我,我對他笑了笑。他說:“羅一一,你昨天去哪兒了?我們到處找你。”
  我沉默了一會,說:“我罵了何真知的朋友,害得何真知很難善後了吧?找我幹什麽呢,又不是我出事。”
  葉華便也沉默。辦公室裏從來沒有過這種氣氛,我開始收拾桌麵,一邊收拾一邊說:“葉華,不好意思了,我請了假休息,這幾天的工作你多辛苦吧。反正,你也快升職了,站好最後一班崗,幫我做好最後一次牛和馬。”我勉強地笑。
  他沒有笑,說:“你去哪裏休息?”
  我說:“不知道,隨便找班飛機飛到哪算哪。很久沒有出去散心了。”
  他不說話,我收拾得差不多,把拎包拿出來準備走,看他一眼,說:“那我走了,再見。”
  他深深地看著我,慢慢地說:“再見。”
  我走到門口,忽然回頭笑:“好好陪何真知,我把她的朋友都趕跑了,你現在很有機會。”
  走到走廊上,我收起笑容。
  我買了機票,去了一處熟悉的地方。三年多近四年前,我在那裏住了一個月,然後返回家。
  那是一個海島,很安靜有點荒涼的地方,住著幾十家漁民。漁民如今是很有錢的,但住在這裏的多是戀舊不慣繁華吵鬧的。我找到當年我住的地方,房子還在,半舊卻結實,然而那對老夫婦已經不在,新主人是對五十歲左右的夫婦,黑而健康,笑起來非常爽朗:“哦,你找阿根老太呀,他們兩老被兒女接到城裏住啦,年紀大了,身體不太好,家裏人不放心呢。本來在那裏住得不習慣,不過住著住著,聽說現在已經習慣啦,天天去公園幫人養花除草呢,真是閑不下來。”
  仍然是留客的,我交了夥食費,他們很客氣地收下來。這樣,我每天可以搭夥。
  仍然是一模一樣的。開發海島也不是易事吧,這邊這麽多的島,這個島偏僻無名,風景一般,正好成全它的安寧。三年多前,我隨處流浪的時候在車上認識一對熱情友善的年輕夫婦,聽說我隨便走,就請我一起與他們回海島家裏,他們是去探父母的,而我,一住就住了一個月。
  我天天隻是在海灘上四處走,揀貝殼泥蟹,累了在礁石上望著無邊的海一坐半天,偶爾也隨著漁船出海,一船的腥味殊不習慣,但是可以吃到新鮮的生龍蝦,那真是美味。聽不太懂他們說的話,卻也懂得一起大笑。我並沒有很多人所說的那種,望著無邊無沿的大海或是在茫茫大海中會覺得自己如此渺小個人哀傷無足輕重的感覺。我隻會想,可不要遇上風暴,那可真就無助無救了。同船的有一個大男孩大學回家,好似聽懂我心聲,笑嘻嘻說:“不要緊,那就學魯賓遜漂流。”我笑:“怕就怕在連漂流的機會都沒有。”他嘟嘟嘴,做個鬼臉:“怕什麽,那就海底兩萬裏吧。”
  終於大笑。不不,海或者這個島,還能讓我安寧。當年我就是這樣安靜下來,回到家。
  我覺得很快樂,簡單的、隨便的、無思無緒的、沒有牽掛的那種快樂。好象孩童時,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思慮,自有大人擔承,我隻管吃、睡、玩,思想中沒有明天後天大後天,因為混沌意識中知道天天都是一樣的吃睡和玩。
  我笑起來,這就跟白癡一樣。據說人長大了還隻具有孩童那樣的思維,有個稱呼就叫做白癡,或者,弱智。我現在就是一個快樂的白癡,腦子停頓,人隨腳走,和四歲小童比賽挖沙洞是我每天的功課,回到租房裏抓起蝦蟹就剝開吃,那和善的夫婦忙忙笑著遞醬和醋。
  沒有腦子想以後,我甚至連“啊,在這裏終老多麽好”的意識也沒有。
  我的假期終結於那雙鞋子。
  我正和小童比賽挖沙洞,為了告訴他我的能力比他大得多,我整個人趴在沙灘上頭探進深深沙洞雙手拿著小鏟子拚命挖。可是一雙球鞋忽然出現在我的沙洞邊上,沙洞開始傾斜、癱塌,我大怒,鏟子毫不留情往鞋子上插下去,然後聽到一聲慘叫。
  這慘叫如此熟悉。
  是該死的葉華。
  原始人見到現代人。
  我問他:“你怎麽會來這裏?”
  他說:“我來開會,喏,在遠處那個大島上。”那個大島距這裏有三百裏遠。他解釋:“今天會議還沒開始,我四處逛逛。真巧是不是?”
  很巧。我上下打量他,注意力被轉移:“是競聘上崗的升職會議吧?你升成什麽了?”他嘿嘿笑:“不好意思,小小一個分局的局長。”我有些沮喪,歎口氣:“葉華,這下子我可真的玩完了。”他笑:“不然你調到我們局?”
  真會尋開心。我翻一個老大白眼給他。
  我們坐在黑色礁石上,海風獵獵吹過,帶著海腥味,太陽在頭頂暴曬,我已經脫完皮的臉上又開始脫皮,不用看也知道整張臉慘不忍睹,全是翹起浮起的幹皮,一片片不規則遍布,笑一笑,幹澀刺痛。
  葉華問我:“你的假期快完了吧?”我扯起嘴角斜眼看他:“未必見得我就把它當假期。”他不解:“什麽?”我嘿嘿:“就是我可以一直呆下去,它就不是假期了。”他微微一驚:“你想辭職?不會吧?羅一一,拜托你看看你的口袋有多少銀子好不好?”我隻好沮喪地說:“要是中五百萬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先把房貸還掉,然後呢再買兩套房子收租保證日常生活,然後呢,我可以投個資啥的,最好是那種一本萬利,唉,我就可以自由自在過自己喜歡的生活,比如呆在這裏。”
  葉華笑不可抑:“羅一一,我天天聽你做這個夢,怎麽現在還沒醒啊?換個有新意的好不好?很舊了啊。”我白他一眼:“我想像力有限,恕不提供新笑料。”
  他的手忽然伸過來,幫我把額角一塊全浮的皮揭掉,我一怔,轉頭看著他。他臉微微一紅,回過頭看著海的遠處,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不看我,很平靜地說:“羅一一,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渾身一震。他等了一會,仍然看著遠處大海,輕聲說:“其實你一直都知道的,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何真知,那不過是個借口。”
  我苦笑,我當然知道。我又不是純如白紙的小白兔。隻是何必?揭破了有什麽好?我如果不是無意,何必順著他的嘴天天用何真知永恒地調侃取笑他?我不說話。
  沉默。他說:“也許我挑的時機不對。不過我就快要調走了,以後相處的時間會很少。羅一一,我知道你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心裏過,你愛同我說笑玩鬧惡作劇,看起來很好,可是你的心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我隻是你的好同事,連朋友都談不上。你從來不記得我做過什麽說過什麽我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我有律師證是全局都隨時拿出來說笑的事,可是你獨獨不記得,你甚至連我有剛考出來的注冊稅務師證都不記得,我還因此在科室大請客呢。”
  “可是羅一一,我全都無所謂,我不在意這些。我隻是喜歡你,非常喜歡你。”
  他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我,坦然而毫不退卻。
  年輕、真誠、坦然的臉。
  我沒有說話。
  他要趕午後的船回那個島準備晚上的會議,我送他上船,他忽然笑:“羅一一,你不用這麽愁眉苦臉吧?拜托你別讓我這麽有罪惡感。”我不語。
  我遠遠地看著他的船行遠。我知道,我的假期結束了。
  更新預告時間是永遠的明天晚上十點。因為我不一定能確定自己的更新時間,我也不可能都是早上更新的,我還要上班討生活呢。嗬嗬。

  第三十二章  
  我回到家,整理好一切,洗頭洗澡做了個麵膜,好好地睡了一覺。
  醒過來,把電話插上,手機充電。去超市買一堆東西,做了個排骨藉片湯,坐在窗前桌子邊慢慢喝。盛夏已近荼靡,陽光仍有威力,透過紗窗讓整間屋子明亮光潔。
  讓我一切從頭開始。可以嗎?沒有把握。可是在我手裏已經結束這麽多,也應該輪到我在別人手裏被結束吧?比如夏為春、林千紅、何真知。
  可是我不後悔。我坐在窗前慢慢喝著湯,十分平靜地知道,我不後悔。也許我骨子裏的確是個鐵石心腸的惡人,我的前半生無法更改,我絕不會因無法更改的事情來折磨自己。絕不。
  我起身,出門。
  羅見走出來,臉上有血痕,笑嘻嘻看著我:“旅途愉快否?”
  我氣惱地說:“羅見,你不打架會死人嗎?”
  他笑:“誰說我打架了,不要亂說。”他狡猾地看著門外的警察:“我隻是不小心摔倒了。”我冷笑:“你那點小聰明,還不夠人家塞腦縫呢,羅見,你能不能聽我一句話,不要打架了,不要打架了!”他皺著眉:“羅一一你小聲點行不行?真是越老越羅嗦,一點都不象以前。你別忘了以前夏哥是怎麽為我們打架的,現在他要打架我不去助陣也太沒有義氣了吧?”我氣:“他叫你?”羅見搖頭,譏諷地看著我:“你真是沒腦子了,夏哥是你說的那種人嗎?他叫我滾回去,不過我哪會這麽孬。”我咬著牙,半天才說:“你知不知道被發現會加刑?你想在裏麵呆多久?”
  羅見的眼陰沉下來,他冷冷地說:“我呆多久有什麽關係?我還想一輩子呆著呢。”
  我怔怔地看著他,我輕聲地說:“羅見,何和回來了。”
  他身子一僵,整張臉一僵,我繼續說下去:“你不知道,當年她被強迫送去英國,可是她從英國剛回來就到處找你,咱們的屋子被賣了,她在英國寫的信全部沒人收,她也不知道打哪兒找你。後來,後來我遇到也在英國留學的錢安平……羅見,何和讓我告訴她你在哪裏,我沒有,她說她會一直等你她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就象她當年說的一樣,她說,她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的。”
  我望著窗外,美麗的、執著的何和,當年她的笑容如花綻放,那曾是羅見生命中最亮的光芒,現在,還會是嗎?羅見,我們不用後悔不用更改以前做的任何事,我們隻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得好好的,那一定是可以的。
  羅見的聲音很冷:“羅一一,你告訴她,我以前說過她要是走了就永遠不要回來,她當我是什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羅見的情操沒有這麽“高尚”,他不會因為自己落泊不想連累何和才拒絕何和。我太明白,他就是恨。離開他的人,他都恨。當年他媽媽走,他恨了她十多年不肯鬆懈,直到她死。可是那不等於他會從此不恨其他人。羅見,他和我不一樣。我盡力於抓住所有一切,死死不放,出盡百寶。他比我驕傲比我理想化,他選擇放棄,惡狠狠地放棄並絕不原諒。
  我不能說什麽,在何和麵前,我不能代表羅見說話;而現在,我也無法勸說羅見更改性格。雖然,我是那麽那麽那麽地希望,希望羅見和何和在一起,他們會快樂,因為何和知道快樂是什麽,因為羅見因何和會知道快樂是什麽。
  我站在大院裏,犯人靜寂無聲地來來去去,我忽然,很想去見夏為春。羅見這一生人,最聽的就是夏為春。可是我想見夏為春,是想讓他勸羅見嗎?我望著天空,不,不。
  夏為春,你有沒有愛過我?夏為春,這麽多年你可曾想起過我?那麽夏為春,如果年少你不知,過了這麽多年你是不是知道了我是那麽那麽愛你?
  我無數次想像我們重逢時會說些什麽?你會笑起來嗎?不羈英俊帶著嘲弄的我熟悉的笑,那樣親切好看。你會說對不起嗎?不不,你從來不說對不起,可是總會有感慨吧?或者,你還是不理我,但我會向你說對不起,因為的確是我對不起你。啊不,你一定會原諒我,以前,你何曾責怪過我半個字。你會象以前我總問你問題時的反應一樣,那樣不耐煩地說:羅一一,我不記得了,我又不是女人,煩。
  我微笑。
  我仍然愛你。
  我回到家,手機裏有陸鵬的短信:一一,奶奶很著急你,我也很著急。
  我打電話過去:“陸鵬,我回來了。我隻是出去散散心。”陸鵬溫和的聲音:“過來吃晚飯,我來接你。”
  陸鵬的破吉普聲音越發的大,我忍不住笑,踢了它一腳:“這破車。”陸鵬笑著看我,目光中有深深的憐惜和愛護:“這樣才能對比著漂亮的羅一一更加突出嘛。”我摸摸臉:“已經白雲蒼狗了。”他嗬嗬笑:“那我隻好是枯藤老樹了。”相視而笑。
  車開了一半,我咦一聲:“喂,你成昏鴉了?路走錯了路走錯了。”
  他笑而不語,我疑惑卻放心地由他亂開,悻悻地說:“反正我中午吃得很飽。”他拍拍我的頭:“我可不敢餓著你,不然奶奶非剝了我的皮不可,你又慣會告刁狀。”我白他一眼:“我才不用告狀,我就讓陸奶奶賞你一盆飯。”他大笑。
  車停在熟悉的地方。是那個小酒館。
  小楊老板迎出來,我習慣性地問:“還有沒有小包廂?”他笑,還沒回答,小包廂裏麵倒傳出懶洋洋的聲音:“沒有了。”我一怔。
  陸鵬拉了我進去,何真知笑吟吟地看著我。陸奶奶正坐在藤椅上剝鹽水花生,忙忙放下過來拉我:“一一乖孩子,快過來。”
  我還是有點發怔,何真知扔給我一罐啤酒:“一口氣喝完它。罰你的。”
  她的笑容依然溫和清晰,多了一點溫柔,她笑:“喝完它,咱們兩清。”她衝我擠了擠眼。
  我忽覺無限輕鬆,白一個眼:“誰怕誰,大不了回去多做幾次收腹瑜珈。”仰頭便喝。
  陸鵬大叫:“喂喂喂,喝酒不叫我?”然而他笑,陸奶奶也笑。然後陸奶奶轉頭問陸鵬:“咱們家盡是你喝的白酒吧?待會兒扛一箱啤酒回去。”
  陸鵬夾一筷菜放到我麵前的小碟子裏,大聲笑道:“是!”
  飯後陸鵬和奶奶回去,何真知的車子送我。
  一直往環城路開出去,兩邊濃蔭如許,天色帶著清晰的薄光,車裏的空調開得正好。
  她停下車,說:“羅一一,謝謝你。”
  我轉頭看她:“什麽?”
  她微笑:“駱荒跟我說,豐柄生轉口供是我盡快出來的重要原因,不然根據陸鵬朋友的消息,就還要查一段時間。”
  我哦了一聲,說:“其實……”
  她打斷我,笑著說:“其實我不是為這個謝你。因為如果轉過來是我,我也一樣會盡力而為。所以雖然也要謝,但不必說出來。我要謝的,是那天你說的話。”
  她悠悠地看著車窗前方的路,笑道:“我當時真的很生氣。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雖然可能我還是放不下,可是何必讓他們也困擾?而且在當年,我在剛大學畢業的時候看到的情景,就明白什麽都不必說,因為說了也於事無補,過去發生的已經無法改變,難道許為會收回他對小玉的感情?難道我會因此幸福快樂?不會,結果是我會依然傷心甚至更加傷心,他們或者會散或者不會,但大家會全部不開心。一一,除了我愛我的朋友之外,傷人傷己的事,何必去作?所以我沒有說什麽。我其實不能說我放棄,因為那不會是我的,談不上放棄。”
  “後來我知道原來鄭碧一直也喜歡許為,我卻沒有看出她的感情,我也不知道她會騙他們我有親密男友可能會留在異地,這個謊言讓我明白她早就知道我喜歡許為,而許為對我跟對她們是曾經不同的。我非常憤怒和絕望。原來那幸福快樂我本該也有機會。可是,一樣是全部的事情不能再更改。而許為對小玉的深情在意外得知鄭碧的心事後證明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講了童年的故事,我更加明白過去的,隻是過去。但是我一直沒有再和鄭碧說話,我不是沒有血性的人,我也不是被欺騙背叛後毫無反應的人,隻是另外三個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而鄭碧,我若是說出有關鄭碧做的事,那跟把所有的一切說出來有什麽兩樣?”
  我沉默,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說:“我的朋友們,小玉是那麽好那麽不幸的女孩子,她那樣善良溫柔,我頑皮鬧事她總是替我遮掩,因為她成績不好居然被班主任批評處處掩護我是不是想害了我,她被罵哭,仍然死不鬆口,要不是鄭碧看不過我繼續拿她當擋箭牌,指著我罵我我還不知道她被老師罵;我和鄭碧吵架,她大熱天大冷天跑來跑去求我們不要吵;我父母出差,她會變著花樣做我愛吃的菜,晚上過來陪我睡覺;我發燒生病她替我抄下全部的筆記,她自己的筆記都做得那樣差,可是給我的卻比我自己做的還整齊;我十一歲認識小玉,比她大幾個月,可是一直都是她護著我照顧我。”
  “還有許為,一一你可知道許為是怎樣一個男孩子?他自小父親癱瘓,母親日夜在商場擺攤維持生計,他在家做全部家務,還要讀書,家境這樣艱苦,但他的性格仍然成長得寬容沉靜,心態健康完整,較之同齡男生又多有格外的沉穩成熟,成績好、運動好,禮貌寬厚認真。其實,就算沒有童年往事,我也一樣會愛上他。我胡鬧惹事,他明著責備我暗裏替我打掩護,我欺負他捉弄他,他隻會氣惱無奈地笑;我被老師批評,大冬天罰跑發抖他會陪在我身邊一起跑,又無奈又鼓勵的笑容給我多少快樂啊。”
  “當年鄭碧告訴他們我已有親密男友,小玉來問過我,我沒有否認,這隻能說我太過淘氣天真和自以為是。我知道許為對我或者真的曾有格外的心,他應該親自來問我,也許我會老實一點。可是那能怪他嗎?我一直跳脫頑皮滑不溜手,而他當時才十九歲,他要負擔全家家計,賺父親的醫藥費,裝潢公司剛起步忙得沒日沒夜,他哪來時間細細思忖來追問我?”
  “而燕北。他是那樣大而化之的男生。聰明貪玩,家境富裕卻善良真誠可愛。經常大包大攬但隻會讓人感受他的心意。所有人都喜歡他的個性,他天生有那種讓人快樂的感染力。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手足,我愛他就象愛我的父母和兄弟。”
  我慢慢地說:“那麽為什麽,要讓鄭碧和他在一起?鄭碧不配。”
  她笑了:“如果說鄭碧有錯,錯的也是一兩件事。她其實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壞,她太一帆風順從未失敗過,是獨生兒,家人如珠如寶,家境優渥;長大讀書全市永遠第一,聰明絕頂;對人有些驕傲也是正常的。但她的一切成就都是光明正大靠自己能力得來,對別人也好對我也好,無論之前之後,在學校公司,有事她從來不遺餘力維護甚至不惜開罪別人。不不,跟彌補無關,她從來沒有覺得她有做錯,無需彌補。”何真知微笑著:“她這次來,真的盡了全力,總部的董事長妻子告訴我她為我在董事會跟幾個董事爭執,把那幾個人氣得要死。”
  我冷笑:“我一見她就不太喜歡她,現在明白過來,姿態原來是居高臨下的。”
  何真知沉默:“一個人驕傲總是有理由的,也總是有缺點的。但是,”她笑著看著我:“這不等於我可以繼續和她做朋友。”
  她趴在方向盤上輕聲笑:“羅一一,你知道為什麽我要說謝嗎?不,我不認為你那天說的做的是對的,你把已經過去的事情弄到現在亂成一團。可是,我卻因此再次確定,原來你是怎麽樣的一個好朋友。我不知道,有幾個人可以象你這樣為朋友出氣,為朋友做惡人,朋友不能說不肯說的,你統統正義化身衝破黑暗。”她促狹地大笑起來,半天才說:“雖然你給了我很難收拾的後果。不過,”她笑:“是真朋友,自然還會是朋友。”
  我打開車門下車,過一會兒回到車上,扔給她一瓶水:“說這麽多,口渴了吧?”後車箱裏向來有各種女子架車的恩物。
  她籲出一口氣:“真體貼。”牛飲。
  然後我們都靜靜地坐著,夜色黑得很了,可是心裏很安靜。
  她啟動車子的時候說:“羅一一,陸鵬在約會我。”
  我想起剛才吃了一半,陸鵬把我拉出去,吸著煙半天不說話,我等得不耐煩了,他才認真地說:“一一,何真知是我一直希望遇到的女子。”
  我心裏一沉。
  說不出的感覺,很失落,很失措。我呆呆地看著他,不能說話。他看著我,溫柔地說:“一一?”我低下頭。
  他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我,我抬頭看他,他的目光裏有溫厚的關愛、有對我深深的了解和……信任。
  溫暖和快樂的潮流很慢很慢地湧上來,漸漸變成澎湃,我哽咽著說:“陸鵬,這是我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他輕輕地握住我的肩,微笑。
  陸鵬,他是在告訴我,我不會失去他,在這個世界上,終我一生,他會永遠地站在我身後,不離不棄,如父如兄。
  我開心地望著何真知:“你應約了嗎?”
  在那樣黑的夜裏,我似乎也看到何真知的臉紅了一紅:“是。”
  我繼續說:“你心動了嗎?如果沒有,趁早快快走開,別欺負我們陸鵬。”
  她忍俊不禁:“去你的。”
  車子開著開著,她輕聲說:“如果沒有,我不會勉強自己。一一,不知為什麽,經過這陣子的事情,我忽然覺得從來沒有過的輕鬆和沒有牽掛。以前的事變得很遙遠很模糊。我現在,”她轉過頭來,認真而帶著一點點的羞澀說:“很快樂。”

  第三十三章  
  三天後,我上班,在辦公樓下看到葉華升遷的公告,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回到辦公室打掃,抹布擦到他的電腦,除了這幾天留下的薄塵,基本沒有別的汙跡,他一向是個整潔幹淨的同事,不小心弄髒了桌麵什麽,會即時清理。想起他每天早上上班後一定要用半個小時玩遊戲看互聯網,稱之為“一天中最美好的半小時”,忍不住笑。
  這以後恐怕沒有這半個小時了吧。當了分局局長要以身作則,不過興許一個人坐在那個大大的辦公室裏,愛幹些什麽別人哪有這個閑心來過問。還有,他再也不用自己打掃辦公室拎開水了。當然還有,他再也不用偷偷幫我做完比較麻煩的工作啦。
  處長走進來問我:“你看到下麵的公告了?葉華就要走了,這次會議回來就去上任。這邊會調一個女孩子過來,你要是有空,幫葉華整理一下。”
  我一怔:“不等葉華回來自己理嗎?”他也一怔:“不是說他去開會之前會理好大部分東西嗎?”我打開櫃子和不上鎖的抽屜,滿滿的,說:“您看,沒理啊。”他便笑了,說:“這可幫不了他了,誰知道他的東西要怎麽弄。等他自己回來弄,臭小子。”
  他轉身要走出去,又回過身笑著說:“羅一一,要輪到你做師父了,好好帶徒弟啊。”我又一怔,隻好笑。
  我默默地站了很久,忽然覺得,周圍的人都在往前走,我呢?我好象一直停在這裏,懶怠地、無聊的甚或是冷淡的。
  葉華回來的時候我正和何真知通電話:“……是真的?你要辭職?喂喂,這麽嚴重的事別在電話裏講,待會兒下班見麵聊,老地方。”
  葉華問:“誰要辭職?我認識嗎?”我笑著:“你的心上人……”
  玩笑開慣了是收不住口的,我隻好半途刹車。
  他倒笑起來:“何真知?她這個總經理做得這麽規矩,好象賺不到太多錢啊,下半生怎麽辦?”我攤攤手:“我也不知道,打算下班後好好問清楚,如果有前途,我正好可以東施效顰。”
  葉華微笑。過一會兒他被領導叫出去。
  我到達小酒館的時候,陸鵬和何真知正在認真討論著什麽,我把頭探進他們中間笑嘻嘻:“嘖嘖嘖,別靠這麽近,留點空間給我。”陸鵬笑:“來,一一,跟你講一下我們的計劃。”我切一聲:“誰要聽你的計劃,我是來聽何真知的計劃的。你辭職了嗎?你有職可辭嗎?”
  何真知哈哈大笑,陸鵬打我一個爆栗子,走出去點菜。
  我剝一顆鹽水花生,急著問:“怎麽回事?真要辭職?為什麽?是公司有什麽閑言閑語嗎?你舍得丟掉這麽多年的基業?”
  她點點頭,笑道:“第一,辭職是真的。第二,公司沒有閑言閑語,就是有,也沒人敢當著我麵講,我沒空理。第三,從畢業做到現在,也可以休息一陣子了。第四,我和陸鵬有個新計劃。”
  說到陸鵬,我忍不住眼紅:“何真知你說陸鵬是不是犯罪分子流竄犯?整天價不事生產到處找狐朋狗友談天說地花天酒地,閑著蹲家裏逛馬路跑來跑去,花起錢來還大把大把的。叫人不懷疑都不行啊。”
  陸鵬從背後把一隻香辣雞翅準確無誤地塞進我嘴裏,笑喝道:“堵上你的嘴。”我嘴裏含著雞翅繼續含糊不清地堅持說話:“最有可能他是販毒分子。”
  何真知笑不可抑,陸鵬也撐不住笑:“不對,我是人販子。”我吐出雞翅,大驚:“我投降,你千萬不要肉麻當有趣說什麽‘我販走了真知這個人這顆心’,我年老體弱心髒有毛病,禁不起這麽大刺激要進醫院的。”
  陸鵬哈哈大笑,故作無奈:“一一,你為什麽總是這麽聰明呢?”
  我斜過身子趴在何真知肩上,膩著聲音道:“哎呀猜中了。何真知,莫奈何,俺跟陸鵬一向這般心有靈犀心靈相通心心相印。你不介意吧?”拋一個媚眼如絲,嬌滴滴看一眼陸鵬。
  何真知伏在桌子上直笑得喘不過氣。
  隻能說一句對不起,看來隻有讓大家等了,最近工作係統升級,又值月初,非常之忙。在我的心中,一向是工作第一,寫字隻屬消遣,在有衝突的情況下,我絕對是暫時放棄寫字。各位體諒則個。
  陸鵬說:“一一,我們打算在本地開一家戶外用品店,由真知投資,我幫手。”我先是一怔,然後大喜:“好主意!本地還沒有一家正式的戶外用品店呢,何真知又向來最愛戶外活動,再加上陸鵬你在北方的家那邊早就已經有了兩家店,市場貨源和興趣資金全齊,乖乖,好主意啊好主意!”
  陸鵬所在的北方城市,他在大學畢業前就向父母借了錢開了一家戶外用品店,據說剛開始規模很小,但起點早,當時全國這樣的店還沒有幾家,陸鵬的父親是地質隊的,國內外朋友極多,陸鵬的人緣和交際一向好,最初的貨源就是通過父親的朋友以及父親朋友的孩子而來。現在他的這兩家店已經具相當規模。
  想一想,我才領悟過來:“陸鵬,你不打算回去了麽?”
  他微笑:“暫時不了。我想留在這裏多陪陪奶奶。那邊的店已經有熟手看顧,我一個月回去一次就夠了,以後也許會找合夥人,那樣我就專心在這邊發展。”
  “是啊,”我想想也對,“以後陸伯伯陸伯母退休了也許會想要落葉歸根,先打好基礎罷。”
  何真知笑道:“等資金周轉過來,可以在我的家鄉那邊也開一家。”
  陸鵬說:“是,如果這邊開得好,資金不夠的話可以采取合夥製,這方麵真知比較了解。”
  我笑:“可不是,何真知做了這麽多年銷售和市場,還有大公司的管理經驗,管管陸鵬你的小店那可是小菜一碟,陸鵬你可撿了個寶,夫唱婦隨財源滾滾。”
  陸鵬白我一眼:“這家店由真知獨自投資。”
  我大笑:“真狷介,陸鵬我高看你了,哼。”
  何真知爽快的笑:“說的是,按測算的規模,我投資的錢根本不夠,還不是要靠你那邊先大批發貨後結算?如果有積壓,也一定要轉回去,明明要沾你的光,我可不用嘴硬。”
  陸鵬不語,隻是微笑。
  陸鵬和何真知送我回家,車子在小區門口放緩速度,陸鵬忽然說:“一一,門衛黑板上有你名字。”我抬眼看去,果然。是一大盒花,大朵的黃色玫瑰和粉色百合剪短了莖,錯落在平鋪的綠葉和情人草中間,似一方小小花田,十分美麗。門衛說,是一個男孩子開車送來。
  陸鵬把花盒放入我懷中,我兀自發呆。他看看我,笑一笑:“這人有心思,花盒的味道和花束又不同了。真漂亮。”
  車慢慢開進小區,何真知在我耳邊輕聲問:“是葉華嗎?”我轉頭看著她有些了解的眼神,苦笑了笑,點點頭。她沉默著看著我。
  下車的時候她忽然說:“一一,黃玫瑰說的是希望。”
  黃玫瑰說的是希望。
  我在OE上輕輕輸入:“時隔多年,我再次收到了鮮花。”我望著窗外,農曆八月初,晴朗,月色低黯。有星光燦爛,夜幕如鑲了晶光寶石閃閃爍人眼目。“每次收到的花、所有的花都不曾讓我開心,更遑論甜蜜和幸福。如隔著一層薄薄的霧障,感覺稀淡無謂,直如隔岸觀火,不關痛癢。何真知說黃玫瑰說的是希望,我心中無奈,讓一個陽光爽朗前途光明的男孩子去細細留意花語選送別致花盒,無法讓我忽視,可是,我能做什麽?”
  去愛他?我隻覺得辛苦。
  第二天上班並沒有看到葉華,應該是去分局了吧,我來不及多想,和其他同事去了企業。這不是第一次獨擔大梁,事實上以前葉華出差時我也單獨做過企業,忙是忙一點,並沒有不能自行解決的問題。何況也有另外同事協助。
  他們笑我:“這回咱們要有一個娘子軍團了,羅一一,和你搭檔的會是一個小姑娘啊,你說做什麽咱們頭兒不把你們拆開跟我們男女搭幫呢?那樣不就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嗎?”
  我氣定神閑:“我三年半的媳婦熬成婆,終於有了個小徒弟,想讓我繼續當跟幫?門兒都沒有。”
  第三天上班的時候,辦公室裏真正剩下了我一個人。葉華在昨天把所有的東西都搬走或者清理掉了,隻有一台電腦孤零零地放在那裏,櫃子抽屜桌麵全部空空如也,擦洗得一塵不染,地麵也用拖把拖得一幹二淨。
  我清冷地坐在自己電腦前,忽然想起三年多前第一天來上班。
  那個時候,羅見的母親剛去世不久,他陰鬱地和我住在一起,總是喝酒。我每天都會給他帶酒回去,啤酒紅酒白酒,有時候陪他一起喝。我自己剛結束流浪和打工的日子,並未意識到自己的新身份。事實上我對自己考公務員的成績並不意外,可是對於如何得到這份工作心底裏充滿鄙視。
  但是盡管心裏鄙視一切,我仍然戴上麵具。我既然不打算對人對事付出真心,那麽一切人事都跟我沒有什麽關係,客氣一點疏離一點與世無爭一點一定是可以好好地不受人注意地無害於人地生活工作下去的。那又有什麽不好呢?在所有認識我的人眼裏,這樣荒唐的女孩子,有這樣體麵的結局真是老天眷顧到了極點,還有什麽可以說的?
  我於是就這樣第一次走進這個辦公室,冷淡地、無謂地、客氣地。
  我於是看到一個充滿陽光笑容幹淨明朗的男孩子站在他的桌子前麵笑望著我,伸出手:“你好,我是葉華。”
  我於是看到屬於我的桌椅電腦擦得一塵不染地等著我。一如今天。
  如果,和我同辦公室的不是剛工作一年的年輕幹淨的葉華,我是不是能夠很快開始微笑?他那麽熱情地聰明地不動聲色地逗得我和大家總是忍俊不禁,我有時超越同事的嘲笑他總是笑著無所謂地消解。和他在一起,有時候,我的確是會忘掉疏離的初衷。
  可是葉華,為什麽要愛我?為什麽要說愛我?
  我歎口氣。
  我是自私的,盡管我知道,可是我願意就這樣當一輩子的朋友,當年紀漸漸老大,你成了別人的夫死心塌地愛你的妻,我仍與你是同事,碰到了會心一笑,或者仍可互嘲;也許,你當你的官,我當我的兵,從此不再相幹,我必須叫一聲葉局長葉處長,心裏偶爾冒過一絲悵然,可是,那仍然好過現在。
  我不要背負我不能背負的,我不要承擔我不能確認的。
  就讓我,靜靜地坐在一旁,看世情寥落,風聲漸消。
  我知道,那是不愛。

  第三十四章  
  辦公室裏很快調過來一個女孩子,剛工作不久,笑起來眉眼彎彎,可是每次問我問題時都會稍微有些緊張。我頗有些不解,又不好問,又懶得問,也就由得她。
  手頭的工作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葉華的工作移交一半由我完成,一半就由女孩子自己過去協調。我一個人在辦公室的時候有閑,便幫何真知設計店鋪,陸鵬給我一個網址,是他那兩家店的網上商店,有小小論壇,這邊請了朋友做何真知分店的網頁,十分趣致。
  一頭紮進去,時間過得也快。
  每隔三四天,我會收到鮮花,總用別致心思。很想跟葉華講清楚,又不知從何說起,我自己也知道,怎麽說,是個問題,我當初對付其他男孩子的全是居高臨下決絕手段,我不懂好好談判,不懂怎麽樣去對一個我不能傷害不能辜負的好男孩說不。我不愛他,可是,我希望我還有和他麵對麵坦然微笑的機會,直至久遠兩兩相忘。
  自私的我,貪心的我。
  可是我手中的溫暖,這麽少。請原諒我。我已經試著妥協,我不想再讓我的生活工作變得難以收拾。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
  不知不覺秋天已經過了一半,窗外的樹葉漸漸由濃綠變黃,雖然中午仍然在太陽底下略有燥熱,早晚時分卻涼爽得很,開著窗,清風一陣一陣自窗外吹進,一路沿著臥室、臥室門、客廳、客廳窗穿梭而過,而那邊客廳窗戶進來的風與它交互擦肩,站在窗前亦有臨風的感覺。
  我在這樣的夜半坐在窗前電腦邊,明月一輪圓潤如玉,清風如許。
  今天中秋。
  何真知回了家,陸鵬來接了我一起去他家吃晚飯和月餅,陸奶奶的院子邊有柳樹,長長柳枝隨風飄拂,月亮升起來時,因為周邊都是矮矮的老房子,就毫無阻礙地、疏疏朗朗地懸在半空,有薄雲微微盤繞,就象嫦娥的輕紗廣袖在慢拂。
  陸鵬喝著啤酒說話逗陸奶奶發樂,我微笑著看他們。
  心中隱隱的酸澀微微漫延。
  第三個中秋,我沒有和羅見在一起過。上個周末,我已經送了兩大盒最好最貴的月餅到羅見手上,他酷愛吃甜,一口氣能吃三四個,每次讓我看得起膩,幹脆把自己那份統統讓給他,他從來,也是老實不客氣。我想起小時候,奶奶去幼兒園接他,幼兒園每人會分一點零食,奶奶讓他把吃不完的零食分給我,他總是啪一聲扔到陰溝裏去,歪著頭說:“不給羅一一。”
  不給羅一一,不給羅一一。羅見,如果可以,我寧可你永遠是那個什麽都不給羅一一什麽都要取笑欺負羅一一的你。
  我有時候羨慕羅見,至少,他不象我總是思前想後,我說羅見你小時候對我可真是壞,他會很詫異地說,是嗎?可是你比我大三歲可以打我啊,你現在不是隨時隨地地打我嗎?結果是我一腳踢過去告終。
  羅見不是沒被我打過的,叛逆時期,我凶猛如虎。他翻我的書櫃翻得亂七八糟,那是我當時絕不容許別人動的東西,暴怒之下我大罵:“你是賊啊?是賊才會這樣亂翻別人東西知不知道?賊要坐牢的你知不知道?!滾!!!”那時他十二歲,我十五歲,他上來扭打我,我推開他,他再撲上來,我不假思索抓起杯子就扔過去,正正扔到他的額頭,血呼地冒出來,一下子流了滿臉。奶奶驚怒交加,急送他去醫院,一邊怒罵我。我不語,心中慌亂臉上卻仍然暴戾。
  我們的少年時期從來不太平。我們的憤怒委屈往往發泄給最親的人。我們並不知道什麽是友愛。
  我望著窗外,這些日子來,我的回憶越來越多,這不是一個好現象呢。
  半個月後,何真知的店鋪開張了。這個速度相當快,一個半月的時間籌備租店麵裝修發貨,最後的整個周末我都和他們一起布置擺放東西,駱荒和葉華也來了。
  自從葉華去了分局以後,我隻在他來局裏開會時碰到過,當時也隻是一笑而過。我想我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他在給我時間。花,一直都沒斷過。
  但見麵了,卻又似乎並無異樣。仿佛他沒有在海島說過那些話,仿佛他沒有送過花,隻是遞一個笑眼過來,嘿嘿地笑著說:同誌們,我來了。
  暴笑,何真知調侃他:“來來來,列隊鼓掌歡迎領導視察。”
  他擼起袖子笑嘻嘻:“有句話說,我先把自己踩成塊地毯,別人就不好意思來踩啦。”
  何真知咦一聲,笑道:“這句話很耳熟啊。”
  葉華歎口氣:“何小姐博覽群書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對不起,我不該班門弄斧。”駱荒從閣樓探下頭來:“我上麵都擦幹淨了,你還在廢話,快把東西拿上來。”他嘿嘿一笑,從我和何真知手中搶過貨品,爬上梯子去。
  陸鵬在裏間打掃,灰塵滿天,我們要進去幫忙,他揮揮手,把我們趕出店門口,笑道:“沒你們的事。”想一想,我和何真知幹脆拉把椅子坐在門口買了冰淇淋來吃,一邊聊天一邊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
  等到他們把一切都衝洗得幹幹淨淨了,我們才進去抹淨台子上架子上的灰塵,再把拆開的物品按規劃區域一一擺放好,五個人一起做,動作麻利得來卻又手忙腳亂,我跑著拿幾個彩色背包時因為背包擋住視線和駱荒正正撞到一起跌成滾地葫蘆,駱荒的背磕上木台階,發出慘烈叫聲:“天哪羅一一,你怎麽這麽重!”我大怒,狼狽地掙紮起來一腳踢中他的小腿,他倒抽一口冷氣,趕緊閉上嘴巴不再吆喝。
  抬起頭,葉華和何真知在一旁笑得東倒西歪。
  一切完工時,已經是周六的晚上十一點,亮堂堂的店堂裏東西擺放整齊一新,那些或精致或漂亮或樸實的戶外用品看上去令我這種城市動物也不禁愛不釋手。門口居然有人在探頭:“嘩,什麽時候開張啊?真不錯。”
  我笑嘻嘻地湊過臉去:“明天請趕早啊。八折優惠呢。”
  關上門嘯聚著去吃完夜宵後,陸鵬說:“大家都回去睡覺吧,今天都累壞了。”葉華很正經地接上去:“不要睡過頭,不然趕不上明早九點開張了。”
  我張嘴就說:“不然趕不上明早九點幹部大會了。”何真知撲嗤笑出來,陸鵬也笑起來。葉華瞪著我,半天悻悻地說:“我求神拜佛你千萬別做我下屬。”
  駱荒笑吟吟地一邊:“我怎麽聽著好象‘羅一一你當心點千萬別做我下屬’的口氣呢。”
  葉華嘿嘿地笑,也不知怎麽一攪,駱荒和他的椅子一起仰天後倒,附帶著慌亂的手舞足蹈異常精采。
  第二天的開張場麵相當不小,陸鵬的朋友之多令我歎為觀止,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子在我麵前笑嘻嘻晃來晃去叫我猜他是誰,我辨了半天毫無眉目,他貌似很失望地歎口氣,臉上卻全是笑意:“我是猴子啊。”我大樂:“你就是那個臭屁網管猴子?真是……真是……蠻象的。”我做個鬼臉,笑。他仍然笑嘻嘻:“太直爽很傷人自尊的,小姑娘真不懂事。”說話跟網上一模一樣,樂得我。
  何真知的朋友略少,但來得也相當多,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店鋪不算小了,卻也擠得我直往門外透氣,劈頭撞見駱荒和何和。
  何和身著雪白長袖上衣,淡灰七分褲,清麗溫雅的臉上露出柔柔的笑:“姐姐,我來恭喜何姐。”
  我點頭,指著擁擠的店裏,笑道:“在裏麵。”
  她吐吐舌頭,笑著往裏走。
  駱荒站在我身邊,忽然說:“何和見過羅見了。就在中秋那天。”
  我猛然抬頭,他說:“何和是市樂團的臨時長笛,他們樂團中秋去監獄聯歡演出,就見到了。”
  我喃喃:“監獄那麽大。”駱荒苦笑:“也許這就是緣份。”
  我心中百般滋味交互糾纏,不知如何形容,隻得望著店裏麵笑著說話的何和和何真知,漂亮的、溫柔的何和,這是緣份。回頭看駱荒,他眼神複雜,卻不知在看誰。
  我想了想,問:“她有沒有說什麽?”駱荒答我:“她說隻是微微一怔,然後就很高興,還臨時改了曲目,吹了一曲快樂頌。我想對她來說,羅見無論在哪裏,做什麽,她隻要和他在一起,就好。”
  她並不震驚,並不傷心,多年來在她心中,羅見就是羅見,所有外在附加於他的一切,她都看不見。就算那一切是因為他不當的所作所為引起,她看到的,還是她心中的羅見,那也許,是他們彼此之間才看得見的真正的他們自己。
  這樣的感情,究竟是什麽樣的感情?何和啊,我親愛的小何和,你有一顆什麽樣的心啊。
  我轉過頭,她已經走出來站在我麵前,清新地笑著:“姐姐,何姐朋友真多。”
  我忽然問:“何和,你真的一定要和羅見在一起?”
  她一怔,溫柔地,然而語氣堅定:“姐姐,我從來沒想過沒有羅見的將來。”她輕輕地笑著:“姐姐你忘了嗎,你說,我回來的時候如果羅見不給我開門,你會替我開窗,我在英國想羅見的時候就會練習爬窗戶呢。”
  我眼睛濡濕:“好,姐姐會一直替你開窗。”她垂下頭,涼涼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象一個終有依賴的小孩子,很久不肯鬆開。
  然後我看到隔街對麵,一個頎長陽光的男子笑吟吟地站在那裏。
  駱荒隨著我的目光看過去,訝然叫道:“燕北!”
  燕北揚揚眉,自對街走過來,一手提一隻盒子,看著店子裏的人說:“嘩,他們除了賀喜也會買點東西吧?”駱荒笑出來:“你這算是強買強賣了。”他笑容可掬:“我會自覺自願地買。”
  然後看向我,拎著較小盒子的一隻手吃力地舉上來擦擦鼻子,裝作很尷尬的樣子討好地笑:“這個,我好像很希望你歡迎我,肯不肯給點麵子?”
  我忽然想起他當日眼中揮之不去的慘慟,心中一動,嗬,燕北,他那樣那樣地愛著何真知,也許,從高一就守候著何真知、充當何真知哥們這麽多年,直至最後去愛鄭碧的原因中有一部分是因為不想給何真知壓力罷?畢竟那麽多年來他對何真知的心意眾人皆知。有時候放棄是更深的愛,是不是呢?
  我搖搖頭,不不,這一切全都過去,何真知現在多麽幸福快樂啊。我笑:“我非常非常非常歡迎你。”他於是又裝作欣喜欲狂的樣子結結巴巴:“這個,這個,我非常非常非常榮幸。”
  駱荒大笑,我也笑,何和吃驚地看著活潑的燕北,忍不住也笑出來。
  這一整天非常熱鬧,生意也很不錯。最好笑的是,果然如燕北所言,來賀喜的朋友幾乎人手一樣東西買走,錢都按著標價簽的八折笑嘻嘻地不由分說地放在櫃台上,何真知目定口呆,陸鵬則連連頓足,奈何四拳難敵N手,我等又幸災樂禍樂見其成地袖手旁觀,局麵十分可樂。
  最後隆重登場的就是燕北。他笑嘻嘻地把兩隻一大一小的盒子放到台子上,先拆了小的,他說:“這是許為和項玉送的。”何真知一邊幫著拆,一邊問:“我上次回去看到許為爸爸好象氣色還不錯,手術沒什麽後遺症罷?”燕北點頭:“沒有,一切都很好,就是小玉比較辛苦。”
  是一件異常精致美麗的手工毛衣,還有,一塊用紅絲線串起的碧青帶紅紋兒晶瑩剔透的小石子,放在底色粉灰的手工毛衣上,很是漂亮。
  我看到何真知微笑著捧起它們,滿足而溫暖的笑,笑如春花。
  燕北,也在笑。然後,他低下頭,慢條斯理地拆開大盒子,慢條斯理地從大盒子裏捧出一樣物件,慢條斯理地說:“這是我送你的,好好收著,這可比許為的小石頭大多了。”
  我睜大眼睛,這,這,這是什麽?
  一隻直徑足有三十厘米的水晶球!
  葉華首先爆出狂笑,我們接著全都大笑,幾乎笑出眼淚。
  燕北不理我們,把它端端正正放到寬大台子的一側,笑嘻嘻地說:“旺財吉祥啊,這玩藝兒旺財吉祥啊。”活潑地衝何真知霎霎眼:“大小石子都很漂亮,不許厚此薄彼了啊。”
  何真知指著葉華和他,似笑非笑:“你們兩個倒是很心照啊。”我們望著台子上葉華送的紫水晶紙鎮,又忍俊不禁。
  那天晚上,喝醉了很多人。忍不住的、莫名其妙的笑,忍不住的、歡快的喝各種酒。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樣多的快樂要一起享受。

  第三十五章  
  天氣終於漸漸涼起來,十一月份已經黃葉飄零。工作也開始忙起來,新搭檔金瑩做起事來也已經象模象樣,我有時候會笑著說,這年頭女孩子隻有比男孩子更努力更能幹的了。金瑩倒是很謙虛,說,其實政府技術工挺好打的,換個高中生來日久天長也會做得輕車熟路啊。我笑,這樣的口吻越發是同仁了。
  很快我們兩人組被戲稱為:美女組。另外的同事嘿嘿笑,加兩字,辣手美女組。
  金瑩不再怕我。
  葉華對我說:“你對陌生人太緊張了,我記得你剛來工作時,冷冷地繃著一個臉,雖然很有禮貌,卻完全不是辦公室禮貌,看來現在還是這樣。可是我臉皮厚,小姑娘就容易被你嚇壞。”
  翌日我觀察金瑩,果然如此,看著她和何和一樣年輕清澈的眼睛,心下有些歉疚,便放鬆了表情口氣,慢慢的,兩人也開始有說有笑。不禁感喟,真是歲月如飛刀,江湖子弟催人老啊。
  一天金瑩興衝衝地跑進來說:“一一,葉華局長要去北京幹部培訓了,全市隻有兩個名額,省裏組織的,聽說以後回來肯定又要升遷,他可真能幹啊。”她對我的意外一點也不吃驚,看來我除了工作萬事不入耳的風格早已經深入民心。她很滿意地說:“我對這個決定舉雙手雙腳讚同啊,葉局長是我遇到的最友好最平等最幽默最聰明的領導,而且,他這麽年輕,前途無量!為什麽這次上頭這麽英明?”
  葉華久受上頭賞識廣為人知,他的人緣他的聰明是天生的,隻需要機會,他就會展翅高飛的罷。很顯然,他的運氣非常好,機會接二連三恰恰好地落在他身上,而他的努力很恰當地抓住了機會。他所麵臨的,是錦繡前程。
  我微笑,雖然有一點點悵然若失,但隱隱的,也有一點如釋重負,不用解釋了,不用說了,一切就會這樣自然結束。
  我在下班吃了飯後會去何真知的店裏幫忙,以便於他們去蜜運,陸鵬和何真知於是偶爾也多謝我的“成全”去看電影之類,何真知說過一陣子會請一個店員,這樣子,她眨著一隻眼笑嘻嘻說:“我都不知多久沒有去遠足了,那套燕北送的戶外設備都要生鏽了。”陸鵬在計劃的卻是和網友一起的戶外遠足,據說要加上我,我在網站上同猴子抱怨:自己是野人也就算了,非得把周邊的人全部同化不可,進化的力量越來越微薄,人類遲早滅亡。
  陸鵬看到,嗬嗬的笑,也不跟我多廢話,自行幫我挑選合適裝備。我反正也沒打算付錢,翹著二郎腿看他挑揀,他挑一樣我先看看價錢,然後找碴:“你休想我把它穿上身,這麽便宜,太沒格,喏我要那件最貴的。”又抱怨:“那隻精致的水壺是不是太貴不舍得啊,老用這些打發我,是你求我去做野人的,待遇這麽差怎麽服眾。”
  何真知幫我:“是啊,你都讓一一降格做野人了,也要滿足一下新晉野人的虛榮心嘛。”
  我差點脫下腳上的鞋扔過去,這叫什麽幫。猴子才是真幫,得意洋洋當晚就把那個戶外小論壇改名叫“野人壇”,叫我想起一群茹毛飲血大野人們圍著圓圓的冒著大火的大祭壇跳舞的情景,笑得險些閉過氣去。
  當晚回家,在小區門口接到葉華的電話。
  剛下過雨,深夜的風有點冷,濕濕的落葉掉到地上啪啪地響,路燈被雨水洗過,刺目的亮,天空異常清晰靈動,小區裏的草仍然綠著,我慢慢往裏走,一邊聽葉華在手機裏說:“羅一一,我後天去北京報到,明天晚上找你和陸鵬何真知吃頓飯,有空吧?”我說:“可是陸鵬和何真知就得關門了。”他說:“那你呢?”
  周圍很靜,開始冷的天氣裏小區的人都回了家,安安靜靜的在家裏亮著燈光。呼吸在那邊似乎停頓下來,我站定,抬頭望著清淨天宇,下了決定,說:“我沒有問題。”
  我在第二天也接到好消息,局裏有十個名額去海南療養,我居然榜上有名,不過療養回來之後就要直接飛往成都進行新流程培訓,我們十個人負責全市機構新流程推廣。老油條處長笑嗬嗬說:“要年輕的業務骨幹才有資格去,全部涉及電腦操控,兩個信息中心成員管服務器,你們八個人就要負責業務,好好幹,年輕人。”
  我倒是無所謂,反正不是幹這個就是幹那個。倒是有幾個頗有點想法的同事把這個當作機會,喜形於色。
  晚上和葉華討論了一下這個問題,葉華笑:“它當然是個機會啦,不過對於你來說,腦袋上砸到鑽石也跟砸到磚頭沒分別。”我微笑:“鑽石的密度比磚頭大好不好?砸死人的機會大多了,真是白癡。”
  他笑,然後是沉默,過了很久,他說:“羅一一,本來,是我想說話,可是現在我發現你有話說。所以我不知道該不該後悔約你出來了。”
  我沒有笑,慢慢地啜著果汁,輕聲問:“你說對了。葉華,你想不想知道我的過去?”
  他看著我,這真是一件不習慣的事,我側側頭,他笑了笑,認真地說:“如果你想通過這個辦法通知我‘您請止步’,那麽我告訴你我不想知道。事實上一點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希望能夠是另一種形式一起來笑談往事。”
  我望著窗外,歎口氣,慢慢地說:“這個,恐怕不太可能。”
  沒有看他,不知道他的表情,隻聽到聲音仍然平穩:“應該說,這很難,但並不是不可能。”
  我溫和地說:“葉華,你一向聰明,聰明人不做笨事情。”他笑了:“在你眼裏,我很聰明嗎?如果說喜歡你是因為我聰明,那麽我承認好了。”
  我正麵看著他,認真地說:“我本來不想跟你麵對麵的說,我原本的意思是慢慢讓這件事無疾而終,我想這對你我都好,畢竟我們還要共事,我不想因此打亂我的工作生活。我得到現在的工作和生活並不容易。”
  我沒有說完的話是,可是現在你要走了,是你來約我,那就這樣吧。
  他的眼睛有點黯淡,我默然不語,還是失敗,盡了力想讓大家維持原有的關係,到底還是失敗了。我在處理人際上,從來都不聰明。
  直至他開車送我到小區門口,我們都沒有再說話。
  然後我下了車,他卻開口了,清清朗朗的聲音:“羅一一,你放心,我會永遠罩著你。”
  我愕然回頭,他站在半開的車門邊,一手扶著車門上方,笑嘻嘻地看著我,看到我回頭,迅速地做了個鬼臉。
  秋末初冬的陽光暖暖地射進店子,我坐在暗陰處喝著何真知煮的水果茶,陸鵬一邊查看電腦一邊說:“一一,要不要去看看夏為春?”我窒了一窒,對他,不必故作無謂,我說:“我不知道。但是他不會要見我,那麽多年他都不再把我放在眼裏,他不會要見我。”心裏鈍鈍地掠過巨痛,還是那樣痛。
  陸鵬歎了口氣,目光從我頭頂掠過,一種複雜的神情浮現臉上,欲言又止,我笑了笑:“你和葉華通過電話?”
  他沒有接我的話,隻是又說了一句:“一一,我覺得你應該去見見夏為春。”
  我靜了靜,說:“陸鵬,有件事我始終沒跟你說過,想必那次你去見夏為春他也不會說。那個豐柄生的表妹,勸豐柄生坦白的女子林千紅,是夏為春心中最愛的人。”
  事後陸鵬和何真知去見過林千紅,我看到他略略震驚的表情,何真知站在裏屋門口也呆了一呆。我苦澀地說:“她並不是天生跛足,是我害的。她是我高中好友,知道我所有心事,可是夏為春愛上她,我認為是她背叛我,用盡了法子報複她,做了他們在一起的照片到處散發,她得不著父母的諒解,差點被車撞死,差點被大學開除。”
  在他們的震驚安靜中我停了一停,繼續說:“夏為春,跟瘋了一樣,他從來沒有那樣對任何人,從前有人對我不好他會怒不可遏會為我出頭會把那人打得半死,我對付愛慕他的人無論怎麽做他也笑笑而已。但是,這一次他是那樣冷靜地瘋狂,從此之後他再也不見我,不聽我電話,他連看我一眼都厭惡。而林千紅一家,徹底地拒絕了他的幫助,林千紅也拒絕了他。”
  “他恨惡我。如果不是我,也許他會有改變一切的希望。他一直都沒有失敗過。”
  我慢慢地說:“陸鵬,你知道我的,我從小就不是天使,那樣小,我就會撒謊害你被陸奶奶打。我有時候會想,夏為春性格桀驁不馴,偏激跋扈,可是林千紅善良明亮,他那樣愛她,如果他們真在一起,也許夏為春不是現在的樣子。”
  何真知放下手中的東西,雙手按在我的肩上,冷靜地說:“之前你把羅見的事攬到自己身上,現在又打算把夏為春的罪攬過來?每個人為自己做的事負責已經足夠,他們做了什麽,自己承擔。你,也已經用了這麽多年的青春光陰坐在心牢裏麵,你認為這些年你比他們快樂?”
  陸鵬燃起煙,靜靜地凝視著我:“我隻清楚小時候的夏為春的性格。之後我雖然回來過也隻是短暫相處並不太了解。可是,聽你的口氣,林千紅事件並不是第一起,我不是袒護你,為什麽之前他不阻止你?”
  我說:“之前那些人,愛他而他並不愛。”
  他打斷我:“那有什麽區別?”
  我悲傷地看著他,有區別的,陸鵬,你知道有區別的,人們總是會對愛自己的人殘忍,而隻懂珍惜自己所愛。
  陸鵬的目光漸漸變得歎息:“一一,不應該是這樣的。”
  然後他看著我,輕聲說:“一一,那麽,不要回頭,不要後悔。”
  一股熱流從心中騰地湧上來,我看著陸鵬的眼睛,那裏麵,是騰騰的堅硬。陸鵬,我早就知道,你會不管不顧地護著我,無論我做了什麽。
  我不後悔。

  第三十六章  
  海南很美。
  我們一行十人組成一個小團,由一個黑美女導遊帶隊一路沿東岸邊玩邊吃過去,時間有十二天,十分充裕,最後在三亞呆足六天,天天泡海水玩快艇,又回亞龍灣對著無敵海景讚歎發癡。
  然後是潛水。
  我愛上潛水。
  剛開始站在水裏聽教練指導的時候,是有點心悸的。因為雖然腳下有鋼板暫時墊住腳,卻仍然有不著地的空虛感。可是當我的身子浮在海水裏時,所有的害怕都不見蹤影,我迅速把頭浸入海水中。
  海水很清,眼睛是一開始就睜開的,心跳得很平穩,慢慢下潛,身體在海水裏感到自由,我的呼吸很流暢。幾分鍾後,我看到了珊瑚礁。往下潛,便看到整片的珊瑚,大部分是灰色的,很堅硬,撞到身體很疼。慢慢的珊瑚色彩變得鮮豔漂亮,有的象彩色帶形紋彎彎刻在石頭上,彎的曲度匪夷所思,有的則是象小小花瓣似在浮動,一片一片有很多種顏色,花瓣中間還有小小的點,象眼睛一樣,摸上去軟軟的,我伸出手,用手指一點一點地摸,很高興。
  礁石上有許多的小洞,會有小蟹舞著兩隻鉗子站在那裏,就象站在自己門口一樣,我輕輕地逗它,它把鉗子輕輕張開又合上,自己倒慢慢縮進去。
  然後一直看到的是那些魚。黑色的還有彩色斑紋的,最漂亮的是那種約一支中指略長大小的身形修長的魚,在體側有一道優美曲線將整個身體分成兩種顏色——粉紅與粉黃,非常好看,不怕人,在我身邊遊來遊去,一會兒從我脖子邊穿過,一會兒從我脅下竄出,親近得很,可若是我伸手指去輕觸,它們就擺擺身體輕輕遊開,還會轉過頭來看我。
  我忘了時間,我握住教練的背帶,在珊瑚礁中穿行,身體在海水裏自由地翻轉,清潔幹淨的海水熨貼地包裹著自己,仿如是自由的靈魂在太空中輕盈地飛舞,無拘無束、無牽無礙。
  突然之間,一塊突出的珊瑚把我的氧氣管用力扯了出去,我猝不及防猛吸了一口海水,這麽漂亮這麽清澈的海水居然真的是那麽鹹澀。
  心裏的念頭是一閃而過,如果,就這樣,也不是不好的吧?自由自在的,快樂的。
  可是我知道我不會。我牽牽嘴角,微微笑了,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回頭用一隻手去找氧氣管,摸到盡頭的麵罩,重新咬住,慢慢排出嘴裏的海水,最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氧氣,緩過勁來。
  之後,我把帶去的所有錢都用來潛水。
  陸鵬給我電話,我正和同事找到三亞一條小街吃完海鮮回來,站在酒店大堂裏笑著跟他說:“驢遊?我才不要跟你們去驢遊,我以後要儲足了錢年年有今日,或者比今日更好的去處去享受。象你們一樣鞋子滲水頭頂大雨帳篷裏鑽出一條蛇,那真是太野人了我堅決拒絕哈。哎陸鵬,原來潛水這樣快樂,就象在另一個世界裏一樣,這個世界的所有所有東西都可以暫時不記得,陸鵬,我多喜歡在水裏麵啊……”
  陸鵬插不進嘴,我足足說了十幾分鍾才無賴地歎口氣:“美好的假期!這次就算到成都累到抽筋都心甘情願。咦,你好象都沒說話。”笑不可抑。
  話筒那邊是一片安靜,我晃晃手機,並沒有掛,好象信號也很好,奇怪地喂了幾聲,陸鵬慢慢的聲音響起來:“一一,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飛快回答:“後天的飛機,下午到家,不過休息兩天就要去成都你知道的呀。”
  陸鵬說:“嗯,好好兒玩,我掛了。”
  我笑了笑:“這麽快,沒話跟我說嗎?”
  他溫和地說:“我就是打個電話來看看你玩得開不開心。”
  我大聲說:“很開心!”
  很開心。雖然上了岸沒有比在水裏開心。
  我剛下飛機走出通道,便看到陸鵬站在最前麵等我,我衝他笑一笑,他微微牽了牽嘴角,一把拎過我的行李箱子低聲說:“我們先走,真知在車裏等。”我回頭跟同事招呼過,急急跟在他後麵,心裏微微不安,問:“怎麽了?你幹嗎走這麽快?”
  陸鵬的腳步頓了一頓,也不回頭,隻溫聲說:“上車再說。”
  何真知戴了墨鏡坐在駕駛座上,對我揮了揮手,也不說話,等我們上了車便很快開出去。一路車子飛馳,陸鵬卻隻是沉默,什麽都沒說。
  我看著陸鵬,他轉過頭看窗外,窗外是十二月的冬,太陽卻仍有暖意,暗綠的黃色的樹葉在陽光和風中刷刷地響,遠處是幹涸的稻田露著黑色泥土,田埂上有細小人影移動。
  車子裏一片寂靜,心裏的不安漸漸擴大,我小心翼翼地問:“到底發生什麽事?陸鵬?何真知?”
  車子微微一抖,陸鵬回過頭來,眼眶有些發紅,聲音是澀的:“一一,我不知道怎麽說,你別問,我們帶你去一個地方。”
  這是我從來沒見過的陸鵬。我屏住呼吸,心開始劇烈地跳,發生什麽事?
  一個小時之後,車子裏的沉默已經可以壓壞所有的人,終於到達目的地:醫院。我們下車,陸鵬伸出手,牽住我,寬大的手牢牢把我的手握住,手心微涼。
  我們繼續往裏走,行走的速度開始慢下來。
  太平間。
  我驀然站住,不解而驚慌地轉過頭看著他:“陸鵬?”陸鵬的手握得那樣緊,他扭過頭去,不看我。何真知站在身後,咬著唇,寬大的墨鏡遮住半張臉。
  慢慢的,我們進去,陸鵬鬆開手走開去和人說話,然後走回來,扶著我的肩,那人把裏間打開,本來就冷的空氣被一陣冷氣衝出來攪得更冷,我打了個寒噤,腳不由自主地被陸鵬推著走進去。
  有好幾個人被白布蒙頭蒙腳躺在那裏麵。象電視裏、電影裏我所看到的那樣。
  那人引我們走到一個人麵前,看向陸鵬,陸鵬點頭示意,他把白布慢慢揭起來。
  ……
  我沒有明白過來,麵前的人,安靜地躺著,麵目英俊不羈,卻泛著不健康的白,嘴唇也發著白,眼睛微微閉合,他不說、不動,就那樣靜靜地躺在那裏。閉著眼不看我,就那樣躺在那裏。
  我看看他,又看看陸鵬,這是怎麽一回事?我輕輕伸手,碰觸他的臉,馬上縮回來,真冷,冰一樣的冷,人怎麽可以這樣冷?
  過了一會兒,陸鵬低聲說:“一一?”
  我們慢慢走出來,我皺著眉,還是不明白。
  走到門口,太陽溫暖地西射到身上,我忽然覺得心裏很空,不,是胸腔很空,仿佛有很重要的東西丟掉了,想了想,是什麽丟掉了呢?想不出來,隻是口裏幹渴得要命,整個人虛軟發慌,我使勁地想,想到發抖,好象有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不見了,我必須要找回來,我回過頭,那人正在關裏間的門,也許,丟在那裏麵?
  我甩開陸鵬的手,飛快地穿過那道門,衝進去,站在那張床前,死死地盯著遮頭遮腦的白布。
  我去揭白布,一點一點地揭開,是那張熟悉得不得了的臉,英俊得要命,卻剃著鐵青的光頭,腦門上有好幾個傷痕,濃黑的眉象劍一樣,微陷的眼睛合著,我輕輕地摸上去,年輕的光滑的臉,冰冷。我很不明白,心裏卻慌成一團,手一扯,白布一半扯開,我看到胸腹間有大大的傷口,也是泛著可怕的白還有黑。
  那很痛啊。我茫茫地想,肯定很痛啊。
  真冷。我開始冷得發抖,這裏麵真冷。我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臉,模模糊糊地想,一點一點地摸他的臉,然後抬起手,繼續看著他,看著他,看著他。
  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很遠,又很近,又很遠,我搖搖頭,搞不清楚,隻是心裏一直慌亂著,無措著,卻不知道慌什麽亂什麽,一切全是空白,很難受。
  羅見,你怎麽了?你又打架了啊?
  我不記得我是怎麽走出那個地方的,之後我忽然覺得臉很疼、很冷,慢慢伸手疑惑地摸了摸,才發現是風啪啪地打在我的臉上,天已經黑了,我坐在陸鵬的車內,車窗大開,陸鵬駕著車在路上飛一樣地奔馳,好像一直沒有停過,也不曉得開到哪裏了,車外麵黑漆漆的,高速公路的燈亮著。
  我茫然想,想什麽呢,發生什麽事了呢?剛才?
  我轉過頭,何真知的墨鏡摘下來了,眼眶紅腫,怔怔地看著我,看我轉向她,輕聲說:“一一,把窗關上好不好?”我說:“啊?”她說:“你要凍壞了。”
  我看著她,看著陸鵬繃直的背影,何真知低聲說:“陸鵬一直不肯停車。他剛才哭了。”
  陸鵬哭了,陸鵬怎麽會哭呢。我的心忽然象被巨石砸到,疼。那是真的了,羅見,羅見死了?
  羅見死了。
  羅見第二天就火化了。事情的發生,是三天前的夜晚,在我和同事轉戰亞龍灣呼嘯而回的那個時候,他死於獄內群架,有人不知從哪裏偷來刀子,長長的刀子捅進了他的身體。
  他是替夏為春擋了那一刀。
  其實那個人也不是一定要砍夏為春,隻是恰好前麵是夏為春,而羅見,就衝過去了。
  我看著羅見裝殮,他的臉我一瞬不瞬地看著,就象當年奶奶去世的時候,我舍不得離開一眼,因為以後再也看不到。我送他到火化場,身邊有好些人來來去去,我不關心,我隻盯著羅見看,看一眼,就少一眼。按扭的時候,二叔走過去,我撥開他,對工作人員說:“我來。”
  我再也看不到羅見。我重重地按下扭,安靜地回過頭,我再也看不到羅見。
  我聽到熟悉的聲音說:“真是鐵石心腸。”一個微微稚氣的責備的聲音重重說:“媽媽!”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個聲音說鐵石心腸,然後挨了一記耳光,不過現在,他再也沒辦法打人耳光了。我回頭看一眼那個按扭,轉過身,視若無物地,穿過他們走開。
  去買了骨灰盒,交給工作人員,他說:“剛才那個中年人已經……”我打斷他:“麻煩你把那個還給他。”
  二叔走過來,正要開口,我淡淡地說:“羅見不會要它。”
  他象被什麽東西打了一下,抬起頭看著我:“一一……”
  我繼續說:“還有,羅見的墓地你不用管了。事實上,羅見所有的事情你都不用管了。”
  我要走開,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臂,壓抑著嗓音說:“我是羅見的父親,一一,請讓我為他做最後的事。”
  我抬起眼睛看著他,他看著我,烏黑的兩鬢有星星白斑,臉容憔悴,雙目無神,老了不止兩年。
  我說:“不。”
  不,我要親手做這一切。不,你早就放棄了父親的責任。
  我看到何和木然地站在院子裏看高高的煙囪裏升起的煙,駱荒站在她邊上。我沒有走過去,我的心是空的,沒有辦法安慰任何人,她也不要。
  我去找局長,退出培訓組,然後請了年假,開始奔走。
  我去定墓碑、看墓地、挑照片來燒像,我托陸鵬找風水師,認真地一一地看過來、挑過來。最後,我征求了羅見外婆的同意,訂了並排的四塊墓地,一個合穴,是爺爺奶奶的,一個我的父親,一個羅見的媽媽,一個羅見。價格自然是貴的,我準備把房子賣了。
  陸鵬一直陪著我,等到我打算賣房子他製止我:“不行。”
  我安靜地說:“陸鵬,我沒有錢,這幾塊墓地很貴。”我轉過頭:“爺爺奶奶和父親的墓地分隔兩地,我一直想把他們移在一起。現在我要把羅見媽媽和羅見也移到一起。我要他們在一起。”
  陸鵬說:“我知道。可是你不用賣房子,我有。”
  我笑了笑:“陸鵬,我是一直把你當哥哥,可是,這到底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我不打算用你的錢。”
  陸鵬說:“我借給你,你按利息還給我。一一,你不能沒有一個自己的窩。”
  何真知輕聲說:“你那樣愛惜你的新房子,不要賣。”
  房子有什麽好愛惜的。我仰頭笑了笑。何真知靜靜地看著我:“那麽,按市價賣給我。”我笑了:“不行,我費盡心思裝修的房子眼睜睜天天看著你住,我會心裏不平衡的。”
  房子到底在朋友幫忙下還是以很好的價格賣掉了,除了按揭未付的款,我手頭的錢剛好一半付了墓地的錢,一半存入銀行。何真知很快替我找了一個單身公寓,我隻搬了那套多喜愛家具過去,其餘的全都附送新屋主。
  這些事情結束之後,新墓地的一切也都準備好了,我先去了羅見媽媽的家鄉捧回骨灰,然後用了一天移墓、埋骨、下葬羅見。二叔一家和姑姑一家都來了,太陽帶著絲絲暖意,但天氣仍然很冷。墓地的位置很高,很開闊,仿佛離天很近很近。我抬著看著天,天很藍,有白雲,在慢慢地飄,很慢,可是一眨眼,這朵雲已經在那邊,就像歲月,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它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
  我回過頭,看著二叔失神的眼,二嬸不屑的神色,姑姑傷感的眼神,羅識悲傷的臉。
  墓碑一列排開,從左到右是父親、爺爺奶奶、羅見、羅見的媽媽。
  我要他們,在一起。

  第三十七章  
  從墓園下來的路上,姑姑說:“一一,錢不應該由你一個人出。”我沉默,淡淡地說:“主意是我一個人拿的。”
  姑姑忍了忍,終究還是說:“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強?”
  我不語,慢慢地墮後,二叔轉回頭,看了我一眼,又看一眼,沉聲說:“這個錢,不能由你出。”
  我笑了笑:“那麽,就當是你出的好了。羅見,不是拿了你十幾二十萬麽?”
  他一下子怔在那裏,臉刷地變成蒼白,大家都站住,姑姑喝道:“一一!”
  我微微地笑了:“二叔,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麽你從來都不理會羅見,怎麽忽然間會覺得羅見需要管教,而你一覺得他需要管教就直接把他送進監獄去管教了呢?我曾經聽奶奶罵過你畜生。我還說不是,二叔對奶奶很孝順。不過自從羅見進了監獄,我就真心覺得,奶奶說得真對。”
  二叔抬頭看著我,雙唇顫抖,臉上淚水縱橫,羅識過去扶住他,低著頭。
  二嬸豎起眉頭,一臉怒色,姑姑回身,擋住她,然後走上前幾步,沉著臉道:“羅一一,你在說什麽?!你這是對長輩的態度?”
  我疲倦地看著他們,慢慢地,慢慢地說:“請你們不要再擺長輩的架子對我吆三喝四,我對你們,實在是從來沒有半點尊敬。姑姑,你後來不喜歡羅見,是因為你認為羅見驕橫、不學好,可是我以前一直想問你的卻是為什麽所有的姑姑都疼愛侄子侄女如同自己的子女,而我從小你就厭惡我從來不正眼看我?後來我明白,是因為你太愛你大哥,但你大哥被我母親害死,所以你恨我,沒有辦法疼愛我。可是再後來我更明白,姑姑,你根本不愛你大哥,你愛的隻是你自己。否則,你不會厭惡你所謂最愛的大哥的唯一骨肉。我爸爸,身為你們大哥,用一切來愛護自己的弟妹,毫無保留。可是你,甚至不肯花一點點餘力來關心他唯一的遺孤,你談什麽愛他?但是我不會怪你,因為奶奶讓我不要怪你,因為我爸爸對你們,是他對弟妹的心意,與我無關,當然也因為我羅一一,不會要求別人施舍。”
  我對著他們鞠一個躬,清晰地說:“我和羅見,在羅家的親人從來隻有奶奶和我爸。現在羅見死了,我羅一一,也從此不會再和你們有任何幹係,也請你們不要再費神費力來批評指責我半個字。我要恭喜你們,從此之後可以潔身自好、安神安心。”
  我停一停,接著說:“我和羅見,就算再壞,也懂得人世間的義氣、情誼、忠誠和愛。而你們,有的隻是自私、自利、情欲、美色、金錢,和隨時可因此而拋棄的親人。”
  我在OE上寫:“我把所有的一切,要說的,要做的,要了斷的,全都交待好了。”
  我望著天上清冷的明月如勾,開了窗,十二月底的寒風穿窗而入,很冷,可是這樣精神才好。我默默地抱著肩,其實,在我小的時候,二叔對我是很好的,羅見沒出生前,他會讓我坐在他肩上到處去玩,羅見出生後,出去玩,也總不忘帶了我。雖然他很忙,那段時間很短,可是我是記得的。隻是後來,一切都變了。
  我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人,可以變得不要妻子不要兒子,不要血親不要心。
  我對姑姑,從小沒有感情,我怕她見到我就變色的臉,一直對她敬而遠之。可是我對二叔,心中是恨的。
  羅見拿二叔的錢,是泄憤,那時候他媽媽已經去世了,我不知道他把那些錢拿到哪裏去了。可是二叔居然因此要教育他,要送他進監獄,他什麽都不問,隻認定了他隻有進那裏才可以。如果羅見不進去,他也許也會出事,可是這機會比在監獄會少得多,而且何和回來了,他們那樣相愛,那可能是他最後的一個機會,最後的好好地生活的機會。
  可是現在羅見死了。他在那麽多人的眼裏都是一個壞孩子,他什麽機會都沒有了。蓋棺論定,他是一個壞到了用刀砍親生父親的人。
  可是我可以想見羅見被他們捉住,被他們羞辱的悲憤痛恨,如果是我,手邊有刀,我也會控製不住自己。
  一直以來,我本來就和他們沒什麽往來,至此,也再無必要維係這些淡薄至不可見的所謂親情。
  然後,不知是受了寒還是為什麽,我病了一場,這年的冬天很冷,我整天坐在被窩裏,怔怔地望著外麵的天和雲和枯黃的落葉,聽著嗚嗚的寒風呼嘯來去。總是不斷的低燒,一身一身地出汗,很難受,又不覺得難受,心裏漠漠的,什麽東西都象隔了一層,看不清,聽不清,也感覺不清。
  陸鵬和何真知天天來,單位也有同事經常來,駱荒也來,我和他們開玩笑,說:“姿色如何,有沒有一點林黛玉的風采?美女生病了也還是美女吧?”
  何真知嗤笑我:“你倒想,早就證明梨花帶雨隻是文人酸話,再美的人哭起來也一塌糊塗,何況你病得跟蓬頭鬼似的,美你個頭!”
  我於是大驚失色要找鏡子,她遞過一碗茶樹菇雞湯:“就著這湯照照吧。”
  我無辜地抬頭看她:“我隻看到雞塊。”
  她凝目看我,說了一句:“羅一一,好起來。”
  我笑:“是。”
  我去上班的時候,元旦剛剛過去,請了太多的假,又是年終,整日埋頭做事。
  直至有一天,陸鵬對我說:“一一,我去看夏為春了,他問我你怎麽樣。”
  我抬起頭,靜靜的,然而忽然地,往日光陰象突破了一層厚厚的膜,倏然回來。
  坐了客車從高速路一路開過去,下了車再轉小三輪,到大門口登記,一路都駕輕就熟,三年多來走得不能再熟,下高速時那個標誌牌上的一小塊汙跡都熟悉。我以為我一生都不必再走這條路,可是,我還是來了,這次,沒有帶任何東西,羅見的芝麻酥、羅見的餅幹、羅見的香煙糖花生,全都不用帶了。
  我的心慢慢慢慢地攪起來,說不出的空虛,說不出的煎熬。
  是我提出來要見夏為春,陸鵬替我問了,說好。我本來想問陸鵬一些話,陸鵬對我說:我一直要你見見他,因為你見了他就明白了。我想說我見過啊,但沒有說。他們說要開車送我,我拒絕了。
  應該有很多緊張,但卻發現隻有一點緊張,八年了,快九年了,夏為春,你離開我的世界快九年了,從那時候起我沒有再快樂過。
  我望著窗外,夏為春,我終於可以見到你了,可是我的心,那樣靜。
  你的問候,隻是因為知道羅見和我相依為命,知道我失去羅見的悲慟,所以你問一聲,所以你肯見我。是這樣嗎?
  我坐在候見室裏,靜靜地等著他進來。
  他走進來,坐下來。
  他抬起頭,看著我。
  他的臉上,起初沒有表情,慢慢的,露了一點淡淡的笑,低聲說:“羅一一?”
  我怔在那裏,沒有回答。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仍然英俊奪目,囚衣遮擋不住。臉上的神情仍然桀驁不羈,卻隱隱帶著一絲漠然和陌生。
  他看著我,如同看一個普通的舊友。我之前想像過無數次的或激烈或冷漠或感動或感慨的表情在他臉上一應全無。他隻是客氣地然而帶著一絲親近歉意地看著我,擋也擋不住的是那點淡淡的疏離。
  在那一瞬間,我的靈魂忽然象被抽離,站在一旁靜靜地、溫和地看著自己和他相對而坐,有些東西漸漸地漸漸地遠去。
  在那一瞬間,我終於知道了。那些瘋狂的、激烈的往事,那些愛那些恨,在他的心裏早隨著時間淡成一個印子,不再重要,不再有印象。我在他心中,隻是一個舊日往常的友人,或者,隻是很早很早時候的一個小朋友,這個小朋友做過的事,他早就忘了。
  他的歲月格外張狂,分離之後他所做所為、在社會上女人間的周遊讓他成為世間男子的一名,隻是他最為英俊帥氣。我明白了。隻是我自己生活在過去,隻是我。他早就往前走,不管走的是怎麽樣的路,他早就往前走了。
  從前的事,他記不得那麽多了。
  我也明白了問起陸鵬,他無語不答、他說見一見他你就會明白的意思。
  我坐在他麵前,看著曾令我多年無法言說的人,在心裏默默地說:“夏為春,你不知道我有多麽多麽深地愛著你,你不會知道。有個很有名的女作家說,她深愛著一個人,便覺得自己是低到了塵埃裏。可是不,我永不會用自己低到塵埃裏的姿勢去仰視著愛人。我要和我愛的人站在同一個平地,麵對麵、堅決、不猶豫、不懷疑、平等地相愛。我不會為愛放低自尊,我不會溫婉順從賢慧的愛。也許有些事我做錯了,但我永不會後悔。”
  “可是現在,我知道我不再愛你了。不是因為羅見因你而死,是因為時間。我一直固守以前的你而不肯相忘,你如果還記得從前,那你知道我向來固執。可是我忘了時間讓你我都變得麵目全非,你早就淡忘了以前,而我,我讓自己活在從前。現在我知道了,現在的我回到從前,未必會愛那時候的你,現在的你,也不是現在的我所能認識的。”
  “羅見的死,不能怪你,他隻是,一直都不能生活在現實當中。”
  “我一直固執而不可理喻,直到現在見到你,直到羅見死。”
  過了許久,他先開了口,聲音比之多年前變得低沉,他說:“如果可以,我寧願死的那個是我,而不是羅見。”
  我輕聲說:“不,我相信,羅見現在一定很幸福地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
  他沉默,臉上出現慣有的嘲弄,仿佛在問:“是嗎?”但是他沉默著,嘲弄中的神情慢慢夾了一絲溫柔歉意和難過。
  我凝神看他,英俊瘦削眩目的他,依然一樣如舊出色非凡。然而在我心中,他已與我隔了層東西,而且越來越遠,我心中那堅硬的地盤慢慢融化,眼前隻是一個熟悉但陌生、客氣而漠然的人。我和他,在不自知下,已不知不覺長成異途的人,從此也不會同歸。
  我慢慢地往外走,快過年了,襯著外麵的喜氣洋洋,這裏顯得格外淒涼,犯人們走來走去,臉上帶了更多的茫然木然。我抬頭看看天空,我真的,再也不必來到這個地方了。
  我聽到有腳步聲向我走來,我站住,程天舒站在我麵前,默默地,看著我,輕聲說:“對不起,那天不是我值班。”
  誰都知道那不是他的責任,就算是他值班,他又做得了什麽?那事發突然,一刹那的刀光,他又能阻斷什麽?
  我抬頭看他,那樣明澈幹淨的眼神,就算看多了這牢獄中黑暗齷齟的人和事,仍然是一個陽光般的青年,青春、無憂和陽光,是別人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換來的呢?我的父親因他的父親而死,因此有了他,有了他的妹妹,在愛意和幸福中完整地快樂地健康地成長,就象羅識,可是,那是他的錯嗎?那是羅識的錯嗎?
  我點了點頭,我想起羅見對我說:“羅一一,你看你這麽講道理,多累。”是,我為什麽要講道理呢?
  我淡淡地輕聲地說:“那不關你的事。”
  他欲言又止,然而還是說出來:“我們回去之後,媽媽就一直生病……”
  我打斷他:“程天舒,你何必去為了填補別人生命中的遺憾,而做你根本力不能及的事情呢?我小時候最大的願望,是能夠一手牽著父親的手,一手牽著母親的手,高興地走在大街上。可是我父親,他死了,我母親,她背人私奔。是不能回避的。我並沒有想讓任何人受到懲罰,以前有,可是之後不會再有。你現在生活不是很好嗎?為什麽還要要求額外的?回去你生活的軌道,和程天恩,還有你父母一起。已經放棄的,就不要再去追求所謂的平靜和滿足,以及彌補遺憾。我的性格、我的遭遇已經注定我不會是一個寬容的人,沒有必要象電視上、電影上或者其他的什麽上麵一樣,相逢一笑泯恩仇。那是一件沒有必要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就這樣。”
  我轉身離開。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第三十八章  
  我對陸鵬說:“我昨天辭職了。”
  人事處長看到信非常吃驚,過了一會才問我:“羅一一,你不是開玩笑吧?”我笑著搖搖頭。他猶疑地低頭看了看那封信,想了想說:“這不是開玩笑的,你真的考慮清楚?”我點頭。
  然後我到自己處的處長辦公室,說:“周處,我剛剛去人事處遞了辭職信。”
  他臉上詫異的表情還沒褪去,說:“局長讓你去一趟。”
  隻是例行挽留而已。
  陸鵬看了我一會兒,說:“你一直都不喜歡這份工作是吧?”
  我說:“是。”
  羅見說:“羅一一,你變得象個好人,可是看上去也不快活嘛。”我自動鑽進了生活的窠臼,企圖用很正常的方式證明自己束縛自己好好地例行生活,也許我也想借此告訴羅見,看,我們也可以走回正常人的軌道,還可以走得比較高尚。
  可是羅見死了。我也厭倦了。
  這樣短的人生,我何必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何必證明給不相幹的人看。
  陸鵬問我:“那麽一一,你想做什麽?”
  我答:“不知道。”
  我又去了海南,整個春節,我在亞龍灣、小東海、西島和蜈支洲島巡回來去,整日浸在水裏,每天潛水。在水裏,陸地上的世界就離我很遠很遠,我隻顧快活地在水裏翻轉,清涼柔軟的水體貼地包圍著自己,仿佛我生在此,長在此,交融一體分割不開。
  潛水教練都混熟了,到後來問我:“你很有錢啊?”我笑。
  正月初二,我返回家。
  正月初三,是奶奶的忌日。我獨自上山。
  天氣很冷,整個墓園冷清安靜,我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上走,手裏是燒忌的東西,不急,還沒到正午呢。然後,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在抹著二嬸的墓碑。
  時光恍然一轉,我脫口而出:“羅見!”
  他轉過身,叫:“姐姐。”是羅識。
  四個墓地、四塊墓碑,全部擦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碑前四束花。然後我看到羅識手中的抹布和他凍得發紅的雙手,他說:“姐姐,陸大哥說你在外地,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我低下頭, 拿過他手中的抹布,說:“別凍壞了,快回去吧。”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看著他,問:“你想說什麽?”
  他的臉上現出羞憤的紅暈,咬了咬牙,說:“姐姐,你恨死我們一家了是不是?”他轉過身去麵對羅見的墓碑,說:“我也恨爸爸媽媽,他們太……太……為什麽他們不能對哥哥好一點?他也是爸爸的親生兒子,而且本來就是爸爸媽媽對不起哥哥,還要害他坐牢!結果,結果害死了哥哥。”他帶著哭音說:“為什麽我要有這樣的爸爸媽媽?”
  我看著十六歲的羅識的背影,他們的背影這樣相像,那幾乎就是少年羅見。羅見生前和羅識不是很親近,但是每次羅見回去,羅識都會高興地叫著哥哥,真心真意地歡喜。羅見輕描淡寫地對我說:“羅識那個笨蛋,教他這麽投三分球這麽久了十記裏還有九記不中。”
  羅見坐牢後,二叔和羅識去看他,他隻見羅識。雖然我提起羅識他會覺得我煩,但在他的心裏是承認這個兄弟的吧。
  我伸手放上羅識的肩膀,輕聲說:“羅識,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以後你要記得在清明、冬至和奶奶、哥哥的忌日,都來看看他們,你不用全部記得,一年裏來一兩次就可以了。哥哥的媽媽,你也要幫著灑掃。”
  羅識轉回頭,點頭:“我會的。”
  我又說:“羅識,別想太多,你隻是一個小孩子。而且,你一直,是我們的小弟弟。”
  他垂下頭,用力點頭,有眼淚掉在地上。
  我站在墳前,羅見黑白的頭像在墓碑上分外刺目,那樣年輕、英俊,他翹著嘴角笑著,看著這芸芸墓碑,仿佛他不在其中,仿佛,他隻是來看看的,就像他來拜祭奶奶一樣。
  羅見,爺爺、奶奶、媽媽還有大伯都在你身邊了,你一定會比較開心,在另外的世界裏,應該很快樂,有那麽多人愛你。爸爸,我跟父親說,請你好好愛羅見。
  羅見,羅見,夏為春對我說,你替夏為春擋了那一刀,自己也呆掉了,然後夏為春怒吼你瘋了,你卻說:我隻是忽然想到一一。然後,你就沒法兒說話了。
  羅見,你知道我一直放不下夏為春,你以為我不能失去夏為春,你下意識裏就衝過去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夏為春死了,我會傷心,可是你死了,我生命中的空白就再也沒辦法彌補。
  可是我相信會真有另外一個世界,本來,我很想也和你一起去,在那邊,我可以和我爸爸在一起,你也可以和你媽媽在一起,然後和爺爺奶奶住一起,我們一定會很快樂。
  但是,我不甘心。
  我要好好地用自己喜歡的方式活下去,過自己喜歡的生活,我一定會有我要的生活。
  我打開OE,寫:“那天,我和他並沒有說很久。”
  夏為春沉默著,帶著那點溫柔歉意和難過,說:“羅一一,對不起。”
  我慢慢地,回答他:“不,夏為春,是我要謝謝你。”
  他揚眉看我,我微笑著說:“我一直都沒忘記,你從前對我那麽好,從來都沒有人對我那麽好的,你說誰要是欺負羅一一就是和你作對。”
  他的眉頭微皺,臉上略有一點茫然,然後,就微微笑了,帶著那點客氣距離:“很小時候的事情了,羅一一,你的記性總是太好。”
  我以為,你會一直這樣對我。我也以為,你會愛我。
  我也微微地笑著。
  我繼續寫著OE:“我想,這是我最後一封信了。”
  “這些年來,你一直沉默著接收著我的信、我的心情、我的悲和怒的傾訴。在我的OE上,從來沒有歡喜快樂,而你,雖然不回複,但凡節日卻也總有祝福卡,我知道,你一直在看著,就像那一年多我在網站上寫日誌,你從不發言,卻一直潛著水,每一篇都好好收藏在你製作的日誌軟件裏。最後,當我因為網站崩潰失去日誌而失落時,你連同精致的日誌軟件一起打包寄給了我,從此,這個信箱就成了我傾訴的去向。”
  “這麽多年來,你寬容著我近乎無禮的搔擾,我也知道,你會一直寬容下去。”
  “不過現在,所有的事都過去了,所有的回憶都不再重要,請原諒我一直以來的自私,以後,我決意讓過去成為真正的過去,而生活,是現在。我深信這也是你的願望。但請你相信,在我的心底,有你帶給我的溫暖。謝謝你,永遠。”
  我輕輕一點“發送”,正在連接服務器……正在發送郵件……發送成功。
  我望著窗外。那已經是我習慣的動作。
  窗外寒風呼嘯,樹枝枯瘦不支,天色深黑。
  電話突然響起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一一,我想,我應該讓你知道我是誰了。”
  他輕輕地念出來:“所有的事都過去了,所有的回憶都不再重要,以後,我決意讓過去成為真正的過去,而生活,是現在。”
  我震驚,無法出聲。
  他停了一會兒,溫柔地說:“羅一一,是我。其實,在我剛看到你的日誌時,我就猜到了你是誰。”
  隻有在五年前寄日誌來的時候,才寫過的幾行字曆曆浮現腦海。
  “在這個資源並不算豐富的互聯網上,我和幾個中國來的同學幾年來一直到處搜索中文資源。一年多前,有一個朋友告訴我看到一個偏僻網站裏有一個日誌寫得很好看淒涼。就這樣,我看到了你的日誌。那時候,你已經寫了一個多月,漫漫地涼涼地講述著過去的故事,卻似乎不關自己的事。”
  “我一直潛水看著你,就像看著當年的自己、當年的歲月。我不知道該說什麽,網站上失去了你的日誌,我也不知道該做什麽。”
  “附上的日誌軟件,有你全部的日誌,也許,我不應該把它寄給你,因為我們都需要忘卻才能往前走。可是又也許還不是我們忘記的時候。”
  那封信被我放在日誌的扉頁,那個日誌,從此放在那個“舊”的文件夾裏。而從此我像信賴一個老朋友,一封一封地在OE裏寫自己的心情。
  因為深信安全。因為深信那個陌生的彼端隻是遙遠國度永遠陌生的彼端。
  電話被我拿了很久,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六年多前開始,寫了一年多的日誌,是我所有少年時的回憶,我的痛苦悲忿和思念悲傷。是啊,他當然會猜到我是誰。那所有的少年生活中,所有與夏為春有關的故事中,都少不了他。
  錢安平。駱荒。
  我的記憶忽然清晰地回到幾個月前的植物園入口,我去等陸奶奶,卻等來了駱荒。
  他說:“你靠自己的一套生活這麽多年,別人還真沒理由來指手劃腳。”
  他說:“如果我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你也不會相信。隻是麵對麵我總免不了嘴碎。”
  他說:“我發誓不再批評我不明白的事情。”
  他說:“一一,我明白。”
  震驚慢慢過去,心裏浮起無以言述的尷尬,我仍然不知該說什麽。
  駱荒卻說了:“羅一一,我一直都希望看到今天你在信中說的話。我說過,到時,我會坦白。”
  許久,他有些擔心:“一一?”
  我看了看電腦,看了看話筒,歎了一口氣:“我的感覺,是非常尷尬。”
  他輕輕地笑了,聲音忽然很恍惚:“那天重逢的時候,我告訴過你,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你站在那裏,忽然間誰都不敢說話,你就是七個小矮人中間的那個白雪公主。而我,我就是其中的小矮人。”
  我驚訝:“駱荒?”
  他歎氣:“在你寫日誌、寫信的時候,我一直想,你會忘掉那些事的,再刻骨銘心,時間總會讓它淡卻。我想著那些往事,想著那個時候出入在我身邊的你,為夏為春做著一切瘋狂激烈的事,甚至為他用刀子捅人,在你的眼中,從來沒有其他人。”
  靜默如斯。我再次震驚。
  他忽然又笑了,說:“一一,你說,你還用尷尬嗎?”
  我啼笑皆非:“駱荒,你耍我。”
  他沉默了一會兒,認真地說:“我從來沒有耍過你。一一,我從來沒有。”

  尾聲  
  寒風從店門口的街道上卷起落葉飛快地跑開。天色陰霾。
  何真知說:“好像要下雪了。”轉過頭來說:“羅一一,你到底想好沒有?”
  我笑:“喂,伺候公婆是你的職責好不好?叫我到陸鵬家裏去晨昏定省,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你這個媳婦也當得太便宜了吧。”
  她懶得理我:“你不是很眼紅我當老板娘嗎,現成的機會在眼前。”
  我嗤之以鼻:“我去那邊,隻不過是給陸鵬打工管他的店,換言之,一半也是給你打工,這樣比你心虧不虧?”
  陸鵬從櫃台上抬起頭:“過兩個月到春天的時候你再去吧,北方這會兒很冷。”我說:“我可沒答應。”他笑嘻嘻:“我已經跟爸媽說好了,他們開心得不得了,籌算著給你買新被褥新床。”
  我嚇了一跳:“喂……”
  陸鵬溫和地說:“一一,你反正也是打算先到處走走,然後選擇自己想做的事。不如就先去我家,那個地方雖然冬天很冷,但你會喜歡,如果住幾個月不喜歡,再離開也不遲,好不好?”
  他看看我,接著說:“你一直喜歡跟我爸媽聊天,他們也很想你。”
  我接上去:“何況,那邊的兩家店,熟手就快移民,找合夥人又沒這麽快,沒有人看著著實不放心,不如找羅一一暫時頂缸,自己就不用馬蹄跑開花。到時候兩三個月後羅一一要走人,也都找到合用的人啦。”
  陸鵬無可奈何地看著我,然而眼中都是寵愛的笑意。
  我的腦中浮現出幼小的自己拿了細竹絲紮的帚子拚命紮陸伯伯的屁股,歡快大笑著來抓我的陸伯伯;還有,電話中雖老仍笑聲豪放的陸伯伯,溫柔爽利的秀姨。我不禁笑起來。
  何真知忽然說:“呀,好大的雪。”
  真的,開始下雪了,而且是雪片越來越大,慢慢地漫天飛舞。
  這座城市,很少下雪,我隻記得幼年的時候,下過好大一場雪,第二天早上起來,一腳踩進大院子,雪居然沒過了我的膝蓋,我高興地在院子裏堆雪人,然後羅見來了,他要跟我比誰堆的雪人大,最後,他沒有我堆得大,就大力把我的雪人推掉,做著鬼臉跑著躲我憤怒的雪球:笨蛋羅一一,笨蛋羅一一。我仿佛看到他擠著個眼睛,嘻皮笑臉的樣子。不禁微笑起來,羅見,我就是笨蛋羅一一。雪花在我的臉頰上,冰涼的。羅見,你在天上一定很好。
  旁邊遞過來一隻手機,我抬眼,看到駱荒。
  手機裏是何和的聲音:“姐姐,我聽說你要到北方去了?”
  很久沒有何和的消息,之前我問過駱荒,他說她回家了,不算很好,但很堅強。何和本來就是一個柔韌的女孩子,我沒有去打擾她。
  這個聲音變得沉靜,她溫柔地、親近地說:“姐姐,過了年以後我會回來找工作。你等我回來再走好嗎?我想見見你。姐姐,我想你。”
  我溫和地說:“你爸爸媽媽讓你過來嗎?”
  何和說:“這是我的家鄉呀。我告訴他們羅見不在了,可是我希望能就近照顧他。爸爸還是生氣,可是媽媽不生氣了,他們答應我過一兩年也會搬回來。”
  我說:“好,我等你回來再走。”
  我把手機還給駱荒,他笑了笑,說:“一一,直到重逢,我才知道原來你在OE裏提到的何,就是何和。……你放心,我會照顧她。”
  我看了看他,低下頭笑了。
  真好,我們都走出來了。時間,讓我們都走出來了。
  他忽然微笑:“在高一的時候,有一個晚上,其實我問過夏為春,我問他是不是愛你。”
  我看著他,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靜,帶著探詢。
  他說:“我記得他當時笑了,月光灑在他臉上,笑容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溫柔,他說他記得很小的時候你把他從樹上踢下來,折了腳,然後你對著他哭,抹著眼淚,一臉的黑灰汙漬,可愛到不象話。然後他指著月亮說,那天晚上的月亮跟現在一模一樣。”
  他輕聲說:“他是愛過你的,至少他指著月亮跟我說話的時候,他是愛你的。”
  我看著雪花落下來,落下來,伸出手去接,然後我問:“為什麽你一直都沒告訴我呢。”
  他答我:“因為沒有必要。”
  是的。因為什麽都不能改變。
  駱荒忽然說:“葉華。”
  不遠處的對街,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裏,車子停在他的麵前,司機小趙正焦急地說著什麽。
  他看著我,我微笑著看著他。
  他問過我為什麽辭職,我說,因為我弟弟死了,這讓我明白我不必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
  他沉默許久,說:“羅一一,如果再晚幾年認識你,我們是有機會的吧。”
  我掛上電話。
  他終於明白了。
  漫天的雪飄落,但沒有積起來,也許要等到明天。鉛灰色的雲壓在頭頂,然而還是很高遠的樣子,我靠在門上,靜靜地,看著他的車子遠去。
  店子裏何真知說:“羅一一,下大雪了,來,我們關店門去植物園優閣吃老酒看梅花。”
  我笑起來。

  小番外-現世安穩
  付紅雪年幼的時候和姐姐付紅梅起去算過命,媽媽一手牽一個,虔誠地問那個有名的算命先生:“先生你說,我這兩個女兒的命怎麽樣?”那算命先生臉皮如紫殼核桃皺皺巴巴,努力睜著混濁的眼睛湊近了看兩姐妹,一邊嘴裏嘟嘟囔囔些聽不清的話。
  付紅雪不記得他到底說了些什麽,隻記得八個字,批她:現世安穩。批姐姐:飛黃騰達。這八個字也更加坐實了媽媽對兩姐妹的態度。
  自幼媽媽是偏心的。
  爸爸媽媽一直想要一個兒子,所有小地方的人對兒子都非常執著,所以他們一直生,付紅雪是第四個,仍然是女兒,他們幾乎絕望了,但堅決不肯放棄,爸爸揚言:不生到兒子決不罷休。在生了付紅雪一年後,弟弟終於出世。
  那麽付紅雪,在家裏的地位可想而知。
  但是付紅雪堅決不肯承認。在她心裏,證據是:爸爸媽媽送走了上麵兩個姐姐給別人養,留下了她還有大姐付紅梅。
  大姐付紅梅比她大五歲,很漂亮,又因為是頭一胎,父母自然是鍾愛的,事實上三姐弟中,弟弟是全家的寶,紅梅也是媽媽心中至愛。
  這八字批語,是另一個佐證。
  但付紅梅對她和弟弟都很好。
  付紅雪十七歲的時候高中沒讀完不讀了,姐姐付紅梅嫁到幾百裏外一個中等城市,紅梅顧家,見她沒考上大學,就說,到姐姐這邊來吧。
  她就去了姐姐那邊,在一家美容院找到了工作。這家美容院規模中等,裏屋是女士美容,外屋是美發。
  付紅梅說:“紅雪,你一切要當心,記住爭取學裏屋的美容,回頭學成了,咱們自己開正式美容院。”紅梅在一家工廠工作,工資不算低,但她不喜歡,一心想要出來自己做。
  紅雪點頭。她一向聽姐姐的,所以在美容院的時候,也是小心謹慎好學勤勞。
  那天,美容院進來一個男孩子,瘦瘦的,光頭上長出了極短的發茬,笑嘻嘻進來跟老板娘打招呼,年輕的老板娘也笑嘻嘻地說:“於光頭,很久不見了,你上哪發財去了?”他一揮手,一副不必再提的表情:“發什麽財,你這張嘴裏一說發財我哪裏還發得了。”說完往椅子上一坐:“來,小姑娘給哥哥刮刮頭皮。”
  眼睛正正一對紅雪。
  紅雪一哆嗦,看一眼老板娘,老板娘笑:“紅雪你去把他那點雜毛刮幹淨就可以。”
  紅雪再一猶豫,那光頭便一瞪眼:“幹什麽?怕我吃了你?剃光頭你也不會,老板娘你怎麽招的人。”
  光頭其實並不好剃,對一個新手來說。
  紅雪戰戰兢兢地開始操作,非常的小心,其實她沒有注意到那男孩子的頭型很好看,當然更沒注意到他正得意地欣賞鏡子裏的光頭,過一會兒,他大概覺得獨樂樂挺寂寞無敵的,就忽然開口說:“喂小姑娘你什麽時候來的?”紅雪啊一聲,手一抖,便劃破了他的頭皮,殷紅的血一下子從光頭上淌了下來。
  於光頭從鏡子裏看看自己頭上的血,抹一點,聞一聞,回頭看著付紅雪欲哭無淚的表情,忽然笑起來:“我以後可不敢找你剃頭了。”倒也沒說什麽,揮揮手讓她繼續剃。
  美容院下班晚,付紅雪住姐姐家,可是姐姐家在江那頭,實在太遠,有時候她就住美容院裏。那條街有很多小的美容美發店,進出來往的除了真來美發的就是一些象於光頭這樣的人。他們一方麵是無聊惡作,一方麵看付紅雪有幾分姿色,又小小樣很怯,半夜三更的等付紅雪最後一個人關燈關店門時就聚集在門口調笑,擋在門閘處不讓她關門,笑嘻嘻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付紅雪很害怕。可是回姐姐家呢,班車是沒有了,騎車一樣也會在路上被他們截住。
  可是她越害怕,他們就越高興。每天晚上都鬧很久,葷話黃段子說了一段又一段,付紅雪又羞又氣又無可奈何,好不容易關了門,窗外還能聽到他們在高聲談論。跟姐姐說了,姐姐便告訴老板娘,老板娘說,那些人,也就是一個嘴上的膽,不用怕的。
  於是每到晚上,付紅雪都愁得很。
  有一晚於光頭經過,他們自然是認識的,這種事於光頭當然也沒少幹,所以就笑嘻嘻在一旁看著她的窘相,覺得很有趣。倒是付紅雪,因為刮破他的頭沒有被責難,心裏對他有些感激,就存了“他比較好人”的心思,又見了他隻站在一旁不言不語,便抬頭看著他,晶瑩含淚的一雙眼睛滿是哀求和……信賴。
  於光頭乃是一正宗小混混,哪裏見過妙齡女孩用信賴的目光瞅過他,忽然間就頭腦發熱,說了一句:“哥們,這個女的歸我泡怎麽樣。”眾人本來也是無聊日子無聊過,這個女孩不逗自然有別的女孩,所謂的義氣總還是有一點的,既然有哥們真看中了某個,那走人也沒什麽問題,於是他們怪叫怪笑了一陣,又取笑於光頭好一會兒,終於散了。
  於光頭於是壞笑著看付紅雪:“你怎麽報答我?”
  付紅雪心裏一跳,隱約有些明白好象事情更複雜了,這樣的一個人,可能比剛才那麽多人更難對付,她眼裏露出恐懼,後退了一步,手忙腳亂地要去關門。
  於光頭幾步上前,擋住門閘,凶了眉眼:“過河拆橋?”
  付紅雪慌慌張張地逃到街中心,離得他遠遠的,眼淚叭叭掉下來,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就哭起來。
  於光頭坐在門邊,歪著頭看她哭,好象覺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看她哭了半天也沒停,開始不耐煩:“喂喂,我又沒說要怎麽樣你,你別先哭得跟死了爹娘一樣好不好?”
  站起來就走了。
  從此於光頭每天晚上都會出現在付紅雪的店裏。
  先是和店裏老板娘和姐妹們胡說八道,等人家下班了,就坐在那裏和付紅雪說話,街道上有小混混們呼嘯而過,時而探個頭進來和於光頭擠眉弄眼打招呼,於光頭大大方方點個頭,安然地、厚顏地接受他們的調笑,似乎真有這麽回事似的。
  對付紅雪也是越來越好,時常買些女孩子喜愛的小東西送給她。
  本來付紅雪是不想收的,可是說真的她有些害怕於光頭忽然豎起的眉毛,而且,她也喜歡這樣清靜的晚上,累了一天,不用被一幫混混糾纏著,卻有一個人陪自己說說話,說鄉下的生活,說爸媽姐弟,說以前的朋友,雖然於光頭愛聽不聽的,但他總是一個人,一個不打斷她偶爾還會發表一點看法的人。
  時間長了,她甚至有些貪戀這樣的夜晚。
  何況於光頭細看去長得還真不錯,笑起來相當好看,高興起來說話逗趣,讓自己笑個不停。
  直到有一天晚上。
  那晚於光頭沒有來,她等了一陣就關了門,忽然覺得有點空落落的,很久都沒有睡著,躺在床上對著窗外明亮的月亮睜大眼睛,一點一點地猜測他為什麽沒有來。她忽然發現自己竟然連他的名字都不曉得,他住哪裏家裏有些什麽人都不曉得,每回都是自己說話,他雖然聽著卻挺不耐煩的樣子。下回,她想,下回要問問他。
  這個下回過了三晚,於光頭直到她關門了才呯呯地敲,她聽到是他的聲音馬上就開了門,然後看到他胳膊上血淋淋的就這麽衝了進來,站在陰影裏咧著嘴笑:“別怕,打群架而已。有酒精沒?”
  美容院裏當然有醫用酒精,量不多,倒也足夠他用。他嗤牙咧嘴低聲又吼又叫地忍著刺痛讓她消毒,右手胳膊上長長一道傷口讓付紅雪嚇得心髒幾乎麻痹,隻顧抖著手,小心地抹酒精,血不斷地湧出來,他倒了一瓶雲南白藥上去,然後把衣服撕成條緊緊紮住,說:“明天才能去醫院。”倒頭便睡在了她的床上。
  第天才知道前一晚,橋頭大規模械鬥,兩幫派的人打得頭破血流,其中一個幫派的頭頭肚子被捅了一刀,差點死掉。如果於光頭當晚去醫院,就是自投羅網。
  在於光頭傷口差不多好了的一天晚上,半是於光頭強迫,半是付紅雪願意,付紅雪把自己給了於光頭。
  起先付紅雪沒跟姐姐說,後來也就自然而然的知道了,付紅梅也沒說什麽,就笑著說:“慢慢來吧。”付紅雪不明白什麽意思,不過打小姐姐都對她好,她也不多問。
  和於光頭在一起,當然也有他的好,美容院裏的事情還是要一五一十地做的,但臨近的一些小混混把她當成了自家人,一口一個阿紅,感覺就象以前的同學和家人一樣,都存著幾分真心。付紅雪雖然還是有些怯,漸漸的眉眼舒展開來,也會跟他們開玩笑,或者笑著聽他們胡說八道,完了會跟她打招呼:“阿紅,走了啊。”“阿紅,我來關門閘。”“阿紅,快拿一瓤西瓜去,喂,棒冰!”吊兒朗當的口氣,隨心無意的招呼,卻越發顯得親熱無拘。
  休息的時候,於光頭就帶了她和兄弟們一起騎摩托車飆出去玩,那些兄弟也會帶了女朋友們,玩得天翻地覆。
  付紅雪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過這樣放肆輕鬆自由的生活。
  剛開始會同姐姐興奮地描述去了哪裏哪裏玩,吃了什麽好吃的,偷摘了人家地裏的瓜,還有喝得半醉原來這樣舒服……付紅梅看著她笑,漫不經心地說,開心吧?
  姐姐和姐夫一直都在吵架,當然不關付紅雪的事。姐姐怪姐夫無能懦弱,怪公婆多管家用閑事,也生氣自己在廠子裏三班倒累得臭死。
  可是姐夫一家其實待付紅雪很好,家裏也不寬敞,四個人住六十多平米,付紅梅把紅雪領了出來,長年住公婆家,半句話也沒有。雖然後來付紅雪不是住美容院就是住於光頭租的房子裏。
  付紅雪其實挺同情姐夫的,是,姐夫很善良,善良到無能,什麽事都作不了主,不是推給父母就是推給妻子,父母因知兒子性格,多管了一點,妻子便生氣,或者其它一些……其實婆媳住一起總歸是一定有矛盾的,最重要是付紅梅半點也不願意退讓,有時甚至是她挑釁。
  有一次付紅雪跟姐姐說:其實,姐夫人挺好的。付紅梅漂亮的臉上露出厭惡:“你知道什麽叫做好?紅雪,你以後能不過來就不要過來這邊,我給你租個房子,有什麽事情隨時打我手機。”付紅雪一怔,紅梅歎一口氣:“我不是不管你,你不要多心。我實話跟你說了吧,當時嫁過來就是為著一個戶口,咱們那鄉下,能有什麽?進了城,才好想以後的好日子。回頭我就跟他離了。”
  付紅雪不說話了。她早知道姐姐是心高的,可是離婚?
  離婚也不是那麽容易,也不是那麽難,付紅梅從小要做的事,從來沒有失敗過,半年後她終於離了婚,從婆家拿到了五萬塊錢。
  工廠裏馬上就不幹了,租了店麵,開始做美發店。付紅雪當然在原來的美容院辭了工,到姐姐店裏做事,純粹做美發。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美發店,並不是純粹做美發的。這條美容街上大多數都是這種店。付紅雪在這條街做了一年多,實在清楚不過,付紅梅決定不開美容院而要開美發店時,她也明白要開的是什麽店。雖然她剛開始覺得別扭,但那是她姐姐,這種店也是需要一個真正有點手藝的人來看店、美發、當師傅的,不需要很好手藝,能教幾個店員粗淺功夫即可。
  付紅雪在這一年多來,一直記著姐姐的話,所以學手藝一點也沒荒廢功夫,這讓付紅梅很是滿意。而於光頭以及一幫混混帶來的附加值,更令付紅梅開心。
  做久了,付紅雪也就習慣了店裏男人的來來去去,和混混們從別處帶來的姑娘們進進出出。隻是付紅雪自己一直純粹做著美發,這一點也是付紅梅強調的:你要錢,自己從店子裏拿,其它的,你碰也別碰。
  至於付紅梅自己在外過的什麽生活,付紅雪一半是害怕,一半是根本無從過問。隻是付紅梅越來越少出現在店裏,為著方便,她在外租的房子付紅雪也不大去了,隻住在店裏,替姐姐守著店。
  一天晚上,關了店門很久,於光頭才來。付紅梅租的店比較小,卻臨近另一小街的街口,那條小街有點昏暗,來往的人就顯得曖昧,店子分裏外兩間,裏間很小,放著一些美發用具和一張一米三的床,窗戶靠著小街,以前興許是做飲食的窗口,拉開鐵閘可以容一個人攀著窗沿跳進來,於光頭來的時候便不用開外頭的大閘門了。
  付紅雪喜歡望著窗外的月亮出神,那天晚上,她就是這樣出神的時候,看到一個人影在窗外晃。然後,便聽到不遠處有響亮的奔跑聲,劇烈的喊打喊殺聲,震得付紅雪躺著的頭嗡嗡響。
  付紅雪噌地坐了起來,身邊於光頭按住她小聲說:“別開燈,他們打群架。”
  付紅雪想起那晚於光頭一手臂的血,心頭發緊,頭皮發麻,直坐在那裏動也不敢動。於光頭也默不作聲地貼著牆坐在她身邊,一直聽著外頭的動靜。
  過了十幾分鍾,遙遙的聽到有警笛隱隱約約傳來,窗外的人影忽然晃了過來,又晃過去,一聲尖利獨特的竹哨聲刺耳響起,緊接著,打架的地方靜了一靜,劈裏啪啦又一陣打鬥,似乎是趁亂摸魚,接著蹬蹬蹬的腳步一片亂響,但警笛已漸行漸近圍攏過來。於是腳步聲紛亂轉來轉去。
  正緊張間,一張臉貼近窗戶,明亮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這張臉清麗無儔,笑吟吟說:“打開窗戶!”
  付紅雪一怔,裏間暗黑,外頭明月,她怎麽知道裏間有人?正怔神間,她忽然又側臉一笑,月光照了她一半的臉,另一半隱在陰影裏,襯著美麗笑容十分詭異卻好看到極,象魔鬼又象仙子:“不然明天砸了你的店!”
  於光頭早已麻利地拉開鐵閘,推開窗,一眨眼間,一條輕盈的人影躍了進來,再一條黑影也躍了進來,然後反手關窗,於光頭迅速拉上鐵閘。
  四人坐在一張床上聽著窗外警笛聲、雜亂腳步聲和粗暴的喝罵聲,漸漸的,安靜下來,警車大概帶了一些人,繼續響著鳴笛開走了。
  窗外恢複了寧靜。月光不受遮擋地灑進一片,屋裏的黑暗被稀釋,付紅雪看到完全陰影裏的那個人影一動不動,便轉向看窗台邊的那個女孩子,她漫不經心地打著拍子,嘴無聲地動著,好象在唱歌?
  於光頭拉開了燈。
  付紅雪看到了這輩子看過的最好看的一男一女。
  看年紀大約十八九歲,男的修長身段,一張臉英俊魅惑之極,卻偏偏帶著說不出的冷淡;女孩子膚若白瓷,修眉濃睫,美貌非常,燈光下如有一層淡淡的霧氣遮住她容顏。
  女孩子打量了一下屋子,起身推開內外屋之間的門,按亮燈,笑著回頭:“你會理發?”
  付紅雪怔怔地點頭,目光望向她紮成一束的馬尾,許是因為膚色白,發色就不是濃黑,帶一點點天然柔黃,看上去從來沒燙染過。她轉向那男孩:“等我畢業了,我要燙頭發,就來這兒吧!”
  然後彎下腰,仔細看著架子上一瓶一瓶的發劑等,興致盎然地研究。
  這邊男孩卻皺了皺眉,說:“我記起來了,你叫於光頭吧?”
  於光頭嘿嘿一笑:“對。”
  男孩看也沒看他一眼:“很久沒見你了。”
  於光頭有些尷尬,聳了聳肩:“我談戀愛了,想賺點錢。”
  付紅雪聽了心裏一暖,卻見男孩掃了自己一眼,眼神淡漠,那不是一個少年應該有的眼神:“你本來打架也不行,何況,我夏為春從來不強迫別人。”
  於光頭摸摸光頭,嗬嗬笑著轉移話題,道:“我學了廚師,下個月要開一個飲食店,你們來吃吧,不用錢。”
  男孩靠在牆上,雙手插在褲袋裏,嘲諷地笑笑。
  付紅雪憎厭他居高臨下的樣子,卻不得不承認,他真好看,這一笑,雖然帶著嘲諷,卻更加魅惑,讓人心跳都加快了幾拍。
  過一會兒,那個叫夏為春的男孩說:“一一,走了。”往前門走去。
  那名字奇怪的美貌女孩卻大搖大擺走回窗口,轉過臉笑:“我喜歡跳窗戶。”嘩啦啦打開鐵閘,推開窗,手一撐窗台,姿態美妙地旋了出去,然後探進頭,作個鬼臉,然後笑著對付紅雪說:“謝謝你啦。”夏為春看著她,臉上有些不耐煩,卻還是不自禁露出一點笑容。
  付紅雪看著窗外,那女孩先是去拉他的手,他低聲抱怨了句什麽,她馬上鬆開,朝自己手上吹一口氣,走到前頭去,過一會兒,他快走幾步,拍一拍她手臂,順勢往下,狀似不耐煩地握住她的手,女孩哈哈大笑。他側過頭,似乎也笑了起來。
  付紅雪說:“他們長得真好看。”
  於光頭卻說:“是兩個狠角色。”
  付紅雪好奇,於光頭看了看她,說:“上次我受傷那次,你記不記得,對頭幫派肚子被捅了一刀?就是這個女孩幹的。”
  付紅雪呆住,那樣清麗非凡如仙子的女孩子?
  於光頭笑笑:“你那晚臨睡前還說,為什麽夏為春會讓女孩子把風。羅一一的拳腳不知多厲害,而且你別看她笑起來象朵花一樣漂亮,動起手來一樣漂亮,狠得不得了,而且,特別機靈。”
  付紅雪看著他:“可是那晚我看你盯著她看,不知道多入迷。”
  於光頭倒也不害臊:“她真的長得漂亮啊,那些女明星都沒有她漂亮,看漂亮人有什麽不對?你還不是也看夏為春?”他哈哈大笑,戲謔地看付紅雪。
  付紅雪漲紅了臉,說:“我不喜歡那個夏為春。”可是她想,如果他對她好,她就會喜歡他的吧。
  不過,她看著於光頭,又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這兩年來,於光頭慢慢變了。雖然還是一樣流氓相,一樣和混混們胡作非為,但也開始正經做點事。他比付紅雪大五歲,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付紅雪知道他從前也交過女朋友,不過第一是人家家裏看不上他,第二也是他不愛受拘束,統統都散掉了。對於付紅雪,於光頭剛開始是玩玩,後來倒也慢慢定了性,開始真心哄起她來。
  甚至跟她回了她幾百裏外的鄉下。
  於光頭家在城郊,很窮,父母就隻得這麽一個兒子,本來專心供於光頭讀書,可是他最討厭的就是讀書,最後索性逃出來在外麵混日子,仗著小聰明和仗義疏財的性格,卻也沒餓著凍著,和一幫狐朋狗友不知道多投合,有時還會拿些錢回家。父母是頂頂懦弱的,也管不了於光頭。
  付紅雪的父母卻是最精刮的,兩個女兒是資本,特別是以後供養兒子錦衣玉食的來源。這樣的於光頭顯然不是他們的指望,可是於光頭多狡猾啊,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雖然他們仍然不中意於光頭,卻也不當麵給他難看了,隻在暗底下對付紅梅說,無論如何要拆散了他們。
  於光頭卻一味撒賴,伏低做小,委曲求全。看在付紅雪眼裏,想起原先於光頭是那樣囂張厲害的,為了自己這樣委屈,便變成了十分的難過,再說,自己已經跟了他,便不肯聽姐姐的話。
  付紅梅的店被抓了幾回,罰了些錢,倒還是賺不少的,現下又和一個頗有錢的二老板來往,穿金戴銀很是風光,本來想替妹子另找個有錢的戶頭,誰知道付紅雪竟玩起了從一而終,她又是好笑又是怒其不爭又是心疼,對妹妹說:“這樣死腦筋,你一定會後悔。”
  付紅雪賭氣:“家裏有你一個人飛黃騰達就可以了。”
  付紅梅又氣又笑:“你以為和於光頭一起就可以安安穩穩?”言下之意,那個混混,可以給你安安穩穩的日子過?別做夢了!
  到底是姐妹情深,付紅梅沒有逼得過份,隻說,你要是後悔了,姐姐總是在這裏的。
  於光頭的飲食店一開張生意就出奇的好。
  同時誰也沒料到那樣憊懶的於光頭,真做起事來倒還真不怕辛苦,買菜、洗菜、做菜,一手包圓,他又真有幾分做廚師的天份,炒的菜味道相當不錯,弄得忙不過來。付紅雪為了不讓姐姐太過生氣,也不敢提出來想去飲食店幫忙,倒是付紅梅,過了兩個月,想想心軟,便對付紅雪說,小張也算能頂個你了,你去幫你的光頭吧,不過要是我這邊要你來,你可不能不來。
  付紅雪拚命點頭,點得付紅梅都笑了。
  付紅雪過去之後,才知道,生意的紅火都是假的。
  於光頭的混混朋友實在太多了,一個小小店麵五張桌子,每回倒有四張坐的是他那些狐朋狗友,狐朋狗友又帶了狐朋狗友過來,於光頭的交際圈倒是因此擴大了無數,可惜,賬麵上的圈圈也擴大了無數。都是賒的賬,都是拿不回來的錢。於光頭好不容易湊齊的兩萬多元錢付了店租水電成本,支撐了半年就搖搖欲墜了。
  付紅雪又急又氣,於光頭也束手無策。他是真的性格大方,凡是朋友來了,是真心覺得不應該讓他們付錢,那麽朋友的朋友來了,也開不出口讓人付賬,他們說先記著,他反倒鬆了口氣。
  付紅雪說:“人家那些飲食鋪子,是沒辦法被人吃霸王餐,得罪不起。你呢?你心甘情願被人吃死。”於光頭衝她吼:“你別說他們沒照顧過你!我做不到一點義氣也沒有!”
  付紅雪氣得不得了,又沒地方可去訴苦,隻好自己躲起來哭。
  於光頭垂頭喪氣。
  夏天一個傍晚,於光頭的店裏湧進一大幫說笑鬧騰的人,其中好幾個比較麵熟,顯然是常來的。付紅雪的臉當即就有點黑,於光頭警告地看她一眼,迎了出去。
  其實付紅雪也一眼就看到了那兩個人,夏為春和羅一一。夏為春白T恤灰長褲,臉上神采飛揚,那英俊愈發逼人。羅一一雪白連衣裙,想是怕熱,頭發結了頂髻,俏麗之至。羅一一身邊還有一個少年,極瘦,卻清俊不羈。這三人,讓整間店一下子亮了起來。
  這一幫人全坐了下來,其中一個笑著叫:“光頭!待會兒你得敬酒,羅一一考上名牌大學了!”另一人說:“於光頭你真有麵子啊,夏頭把慶功宴擺在你這小店呢。”
  付紅雪怎麽也沒想到這個美貌女孩竟然這樣十全十美。一邊拿碗碟一邊不住看向她,那女孩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靠在夏為春胳膊上低頭說話,夏為春笑著應聲,替她布碗筷,神色開朗,渾不見那天晚上的陰鬱。
  一下子五張桌子全坐滿了,酒水菜流水價送上去,他們吃喝逗樂,又敬酒又劃拳,有人喝醉了直接滑到桌子底下,於是哄笑聲尖叫聲此起彼伏,然後啤酒拿來當水灑,潑了一桌一地。整個店堂一片狼籍,狼籍中這一大幫人手舞足蹈,笑鬧喧天。
  付紅雪也知道這幫人得罪不起,心裏不快,回到廚房便黑透了臉,於光頭也沒話好說,隻是使勁炒菜,汗水流了一頭一臉,悶著聲自行端菜出去,也不叫付紅雪,付紅雪看著他心裏脹痛,沒好氣地說:我來。
  那一片混亂中羅一一的白裙子仍然幹幹淨淨,她坐在桌子邊仰著頭笑看大家鬧,一臉不羈,敲著酒瓶大聲唱歌,聲音清脆,夏為春坐在一邊拿著一隻酒瓶一口一口喝,時而微笑著看著羅一一,時而看著他的兄弟們,嘴角似乎習慣性帶一點譏諷。付紅雪看著羅一一張揚狂放的樣子,心裏忽然發酸。
  她比羅一一才大一點點吧?可是她卻可以這樣縱情放肆、無拘無束、得盡所有人寵愛,甚至連老天都格外喜愛她,美貌、聰明,十全十美。
  而自己,卻這樣委屈。
  付紅雪呆呆地坐在店鋪外的巷子裏,看著浸在大木盆裏的一大堆碗筷。正出神,白裙子閃了出來,彎了腰在吐,那個夏為春俯下身幫她按住裙擺,一邊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也不出聲,陰影裏的付紅雪也沒出聲。
  過一會兒,羅一一直起身,接過紙擦嘴,忽然小聲說:“哇,今晚月亮這麽圓這麽亮!”
  夏為春也抬頭看月亮,看了一會兒,卻忽然轉頭看著羅一一笑了,緊抿的唇線裏的譏諷完全消失,笑容裏居然帶了促狹,俊朗好看得讓付紅雪窒住呼吸。而那雙眼睛裏,在促狹的笑意後,有一抹令付紅雪心動的東西,溫柔如水。
  羅一一卻狠狠踢了他一腳:“笑個鬼!我再踢折你的腳!再踢折你的腳!”
  夏為春無聲大笑起來,錯著腳步退後,羅一一雙腳如影隨形,卻隻在剛開始出其不意踢著一記,隨後記記落空。她便叉著腰叫:“不理你了!”夏為春忍著笑走近,站住,羅一一狠狠踢了幾腳過去,全中。
  想必是痛的,夏為春的眉頭緊了幾下,嘴角卻仍是溫和的寵容的笑。
  羅一一得意地笑起來。月光下,象一個美麗精靈,天上仙子。那樣幸福。
  付紅雪的鼻子一酸,眼淚掉進了大木盆。
  於光頭的飲食店終於關了門,背了一萬元的債。他決定出外打工。
  付紅梅問付紅雪:“你還要跟他走?”
  付紅雪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付紅梅就快結婚了,嫁的是一個化工廠的老板,很有錢。漂亮的付紅梅總是有辦法的。
  她說:“我答應過媽。”她答應過媽,要拆散他們兩個,現在拆不了,可要她幫於光頭,那不行。而且於光頭也算硬氣,並不求付紅梅。
  付紅雪咬咬牙,掙著口氣說:“是。”
  付紅梅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瘋了?紅雪,你姐夫的廠子裏有的是位置讓你坐,你做不來,就隨便去走走好了。你跟於光頭,能跟出什麽來?你真的還沒後悔?”
  付紅雪後悔了嗎?人家過的都是天堂裏的日子,好象跟她隔了一個世界似的,她想到羅一一,想到姐姐,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可是,她又會想起自己頭一次刮破於光頭的光頭,於光頭隻是笑笑說,以後可不敢再找你剃頭了。可是現在於光頭的頭都是她剃的,雖然不是光頭了。每次剃頭的時候兩人都會笑,於光頭會說,這條命又交給你手上了。
  於光頭做飲食店,其實不太願意讓她洗碗,可是買菜洗菜切菜做菜都是於光頭,付紅雪不可能隻端菜收錢,所以還是要去洗碗。後來於光頭就買了好幾付手套,跟她說,你套上手套再洗啊。掛在牆上的橡膠手套就沒斷過,有一點點舊了,就掛上新的。
  付紅雪說:“姐姐,我走了。”
  他們從於光頭父母家拿了些錢,在隔鄰一個城市裏開了一個早點鋪。於光頭有點小腦筋,把早點鋪開在一個很大的住宅區門口,先是流動的鋪子,就不用店租,可以省一大筆。就是很辛苦,早上一兩點鍾就要起床,做包子麵包板糕餅子粽子,然後付紅雪守著鋪子,於光頭去拉豆漿。然後五點多鍾拉到住宅區門口。
  於光頭做早點就象他做人一樣,慷慨大方,料放得足,手藝又好,嘴又能說,生意很快就好得不得了,每天早上都是最早賣完,有時到到七點多,就拉空車回來了,後麵還有人追:“師傅師傅,還有麵包沒有?”
  過了半年,住宅區門口有一間店麵要轉租,那店麵主人就住小區裏,吃慣了於光頭的早點,看他辛苦可靠,便同他說,可以就付一個月押金一個月房租租給他,然後每月交租就好了。這樣於光頭就不用發愁一口氣付不起全年的租金了。
  於光頭和付紅雪點點手頭積下的錢,雖然也覺得這樣每天賺的就會少很多,但完全可行,而且,這間店麵還有一個小小的閣樓可以住人,又省了現在租房的房租,於光頭想,這樣兩人就不用這麽辛苦,象粽子板糕可以提前一天做多很多,又可以做些新鮮的吃食,白天還可以賣,算起來也不會比原先損失太多,就高高興興地謝了店主人租了下來。
  於光頭在飲食上的確有些天分,到夏天,他做些水晶糕、涼粉、蛋蜜汁、蕃茄梅子冰砂、薄荷蜜汁等等來賣,成本又低,又硬是做得比別人好吃幾倍,然後又有些象小鍋貼、燒賣、水果包、簡易小蛋糕、雞翅膀、鴨脖子等,他當作玩,每天換花樣,於是白天店裏也人來人往起來。
  但他們不再做飲食店。在家鄉做了一年,知道了外地人開飲食店被人白吃白拿根本沒地方去說,象自己以前還不是一樣被朋友吃到背債。所以店東在他們家吃過幾次飯菜後驚豔,提到這個建議,他們都笑笑拒絕了。店東覺得很可惜。
  後來店東家裏要請客,店東靈機一動,請於光頭去家裏做大廚,於光頭做好早點,讓付紅雪賣,就去幫店東家盡心盡力做了三大桌菜,吃得賓主盡歡讚不絕口,又替店東省了不少錢。臨走時店東塞了於光頭一個紅包,於光頭推了半天推不掉,回頭拿家裏一看,足足三百元。
  過不久,店東就幫於光頭想了個主意,於光頭開始客串私家大廚。住宅區裏的人多數吃過於光頭的早點,本來就覺得好吃,再加上店東一宣傳,幾家人一嚐試,果然不比飯店差,又物美價廉得很,吃不了的還可以隔天再吃。口口相傳,於光頭白天的主業倒成了各家主廚,大家各自定下了價目,每桌十五個菜,於光頭收100元製作費。
  於光頭在家鄉欠的債很快便還清了。兩人在異地開始過得如魚得水,其樂融融。
  一天晚上,於光頭帶了付紅雪去逛商場,他們一向到小型商場或批發市場買衣服,這次於光頭卻打了車去了最大的商廈。先是幫付紅雪買了兩條裙子,然後就帶她去了首飾櫃,買了一條白金手鏈、一條白金帶墜項鏈,還有一隻小小鑽戒。付紅雪先是不肯要,說幹嗎賺了點錢就這麽花掉,其實心裏是歡喜的。
  於光頭豪氣衝天:賺了錢不花幹什麽?人活著就是要開心痛快才好呢!以後咱們還會賺更多的!
  付紅雪快樂地笑。這時候的於光頭,真傻,可是,她多開心。
  付紅雪二十二歲,於光頭二十七歲的時候,他們去扯了證,結婚了。
  相比起付紅梅第二次婚姻的排場,付紅雪的婚禮無疑是寒酸的,在於光頭的城郊,請了三桌親戚,也沒請朋友,就辦掉了,隻是回付紅雪的家鄉,鄉下村莊辦婚禮,基本是整個村子都到齊的,倒也不比付紅梅的差多少,拿去的彩禮付紅雪父母一分也沒拿出來置辦什麽,說,反正他們住得這樣遠,辦了,拿過去也不方便。
  於光頭倒也沒說什麽,隻是付紅雪心裏想,不是有車子麽?前兩年鄉裏造了一條新公路,直通到縣城,中巴車不知跑得多歡。但女兒總是幫著娘家,何況付紅梅的彩禮也是一樣處理的。
  在於光頭家的附近,因為近幾年房地產開發的政策,全國一片房地產熱,於是全城冒出許多房地產商,有外來的和本地的,開始大興土木,他家的地被征用了,一輩子務農的父母居然也開始拿退休工資,並且有了一套九十多平米的房子,還補了一筆錢,於光頭倒還孝順,讓父母自己把錢存了。父母卻堅持拿出一半來交給兒子媳婦。
  付紅雪心裏也覺得自己父母有點過份,嘴裏卻說,其實家裏三姐弟,媽媽最疼大姐,爸爸卻是最疼自己的,隻是錢由媽媽作主,弟弟還小,想在縣城裏替弟弟買個房子。於光頭母親說了一句:是啊,農村裏,收入不高,是要窮一些,何況你那個鄉下,又是貧困鄉。
  付紅雪雖然知道是事實,聽了心裏卻不舒服,便辯解:“我們家可不窮,我家有一片山,那片山是全鄉最好的,種的一山竹子和西瓜,每年賣很多錢,還有,我媽在縣城裏賣粽子什麽,也有不少收入。”
  於光頭母親看看她,說:“哦,那還不錯。不過我們家以前倒是很窮的。”
  付紅雪一口氣憋在胸中不上不下,想到姐姐付紅梅跟她以前的婆婆整日吵架,心想,我總算明白了。
  不過付紅雪性格不象付紅梅,於光頭的母親又有些文化,明吵當然吵不起來。這樣的事多了,於光頭母親就私下跟老伴說,這個媳婦倒也有誌氣,明明爹不親娘不疼,偏偏要誇自己是家裏的寶貝蛋,又明明窮得什麽都要,每月還要於光頭給幾百元寄丈母娘,卻一口一個我們家收入很好才不貪女婿的錢,你說說看,哪有這樣硬幫娘家的,死要麵子活受罪――受罪的是我們的耳朵。
  於光頭父親說,你就少說幾句,這種事大家心裏明白,嘴上非要弄個清楚有什麽意思,你是長輩,裝聾作啞就好了。
  付紅雪為什麽住婆家呢,因為她懷了孩子,於光頭不想她太辛苦,便叫她回了自己家。
  於光頭自己在鄰城不聲不響的,用父母給的錢加上自己的一點積蓄,趁房地產還沒有太熱,趕緊的買了一套十多平米的二手小套,地段還行,就是貴,得十多萬,於光頭還用房子抵押貸了點款才付清。他覺得這形勢下去,房價肯定漲,因為地段是死的。這點聰明,於光頭一向不少。
  這樣一弄,加上結婚很是花了不少錢――主要給付紅雪家裏,付紅雪每月給自己父母的生活費又硬是要跟付紅梅比,生活就緊了些。不過現在付紅雪住在婆家吃住不用錢,生孩子自然也是歸婆家出錢,可以省不少。
  付紅梅常會來看付紅雪,她生了個女兒,家裏也算寶貝,隻是有錢人應酬多,往往把付紅梅放在家裏,付紅梅鬧過幾次,她老公哄她說,都是談生意,你去了有什麽意思。果真帶她去了幾回,的確有些悶,其實付紅梅做哪行出身的?哪裏有什麽不懂自己老公的意思,但這回偏偏就被他拿得死死,錢,盡著她花,孩子,也寶貝,每天也都回家睡覺,鬧也沒理由再鬧,隻好算了。
  那就變著法子照顧娘家吧。回到娘家,那才是她的風光。以前沒錢拿回家,母親也喜愛她多些,現在每次拿錢回家,父母更加笑得嘴都合不攏。再後來,應了父母的要求,把弟弟也帶了出來見世麵。
  姐弟仨便常常聚在一起。有時在付紅雪家,多數則在付紅梅的獨立大屋裏。
  付紅雪快生孩子的時候,於光頭母親下樓梯時不小心摔了腿,著急之下便同付紅雪商量,要不請付紅雪母親出來伺候一個月的月子?於光頭母親歉意地說,這本來都說好了是自己伺候的,可能要耽誤了親家的工夫,我們付一千元錢當作補償吧。付紅雪覺得沒有問題,付紅梅坐月子的時候,她婆婆也沒有伺候,媽媽就急著趕出來了,整整呆了三個月呢。而且媽媽身體一向十分強健。
  誰知道付紅雪母親在電話裏說,她去了舅舅開的小工廠打工,活很多,走不開。又說,不是說好了是親家自己伺候的嗎?大不了再請一個保姆好了。
  付紅雪當時便氣懵了,挺著大肚子坐在床沿有些手抖,婆婆卻在客廳裏問:“紅雪,你媽媽什麽時候能過來啊?”
  因為付紅雪夫妻分居兩地,難免要在電話裏說些親熱的話,於光頭父母就在付紅雪房間也裝了一個獨立電話的,這會兒她就是在自己房裏打的電話。
  付紅雪不知道該怎麽答,心裏頭一次對母親灰了點心,但麵對婆婆詢問的眼光,又不得不撐起麵子,笑著說:“我媽媽現在在舅舅的工廠裏做,舅舅不放心外人,要靠她管著事兒,說廠子剛起,特別忙,她說要不咱們請個保姆,她出保姆費。”她心裏歎了口氣,說不得,隻好從自己私房裏拿出來了。
  於光頭母親連忙說:“那怎麽行,保姆費當然不能讓你媽出,本來也是不湊巧要勞動你媽的。不過要請保姆就要趕快了,我這又走不動,下午叫你爸去介紹所看看。”
  想了想,又說:“其實呢,自己孩子的情況自己媽媽最清楚,從小吃慣了媽媽做的菜,月子裏有自己娘在總歸要好些。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付紅雪心裏悶了口氣,坐著不出聲。這回倒也沒生婆婆的氣,隻是細細想著從小到大的情景,雖知母親一直最喜愛大姐和小弟,卻也沒想到在這重要關頭媽媽會這樣。
  想想不甘心,晚上又打了電話給已回家鄉的弟弟,弟弟說:舅舅給的工錢很高,一個月得有八百呢,媽說要給我在縣城裏買個房子,多賺一點是一點。
  付紅雪掛了電話,氣得笑起來,這不就剛剛自己忘了說婆婆答應給一千麽?
  付紅雪的月子過得還算順心,於光頭母親雖然挺看不起付紅雪母親,私底下說:兄弟的廠子再要緊,一個當媽的怎麽也是自己女兒更要緊哪,這怕就是個借口吧。但對付紅雪和付紅雪的兒子照顧得無微不至,光是請保姆就比別人家裏多出了兩百元,條件是有經驗、能盡量把月子菜做得好吃的,隔三岔五的,拖著自己摔了的腿到廚房去給付紅雪煲湯什麽的。
  但和自己的娘總是不一樣的。
  付紅雪生完孩子四個月後,於光頭在那邊城裏的房子也裝修好晾了半年了,就接了付紅雪回去。算起來付紅雪在於光頭父母家剛好住了一年。
  有了自己的窩當然不一樣,雖然很小,但三個人住足夠了。於光頭也不要付紅雪起早貪黑,隻叫她帶好兒子,付紅雪倒是會抱著兒子去店麵裏,於是於光頭又把歇了近一年的小點心又做起來,白天又開起了店門。
  付紅雪覺得雖然和於光頭也會吵鬧,但這樣的日子才是自己的日子,過起來才順心。
  兒子十個月的時候,付紅雪的弟弟付耀祖到二姐家玩。
  付紅雪和付紅梅一樣,對弟弟也是十分好的,難得他來玩,就叫於光頭關了小店,好好地帶他四處玩了幾天,吃的也都在各種特色飯店裏吃,付紅雪也抱著兒子一起陪著玩,這些地方於光頭以前都帶付紅雪玩過,但現在抱了兒子,感覺自然不大一樣。
  於光頭本來以為付耀祖隻是來玩十天半個月的,就盡著力招呼,結果過了一個月,他還沒提起要走,天天睡到十一二點,於光頭已經繼續打開店門做生意了,他便中午跑過來吃飯,吃完了,在城裏到處逛,買東西、看電影,最後迷上了電腦遊戲,整日整夜在網吧裏。
  付紅雪擔心弟弟,叫他不要玩得太晚,他嗯嗯唔唔的不耐煩應著,我行我素,沒錢了,伸手問付紅雪拿。
  過了兩個月,付紅雪發現本來每個月除了房貸能存下一千多的,完全不夠用了不說,還在銀行裏提了以前存下的六七千。弟弟問自己要錢的頻率和數額也越來越大,動不動就是四五百。而且,再也沒提起要回家。
  付紅雪打電話給付紅梅,付紅梅說:化工廠出了點事,要現錢周轉,最近手頭都比較緊。然後說,耀祖可真能花錢是吧。
  她才明白,原來弟弟在付紅梅那裏不太舒坦了。
  於光頭性格大方,倒也沒過問錢的事,於光頭家裏卻不知怎麽輾轉聽到這個事,打了電話給於光頭,就說要他注意身體,賺錢這麽辛苦,別亂花錢,別象以前一樣大大咧咧太大方,積穀防饑,孩子越來越大,要上幼兒園、要讀書,以後全是錢,要想著以後。
  再過了一個多月,於光頭母親來了一趟,住了幾天。
  付耀祖一如既往,半夜回來,睡到下午,錯過飯點就拿了錢去飯店吃,隻吃葷,還都得是好吃的,漸漸吃壞嘴,不肯再在家裏吃了,到處找好吃的飯店,並且交了些朋友,打遊戲、唱卡拉OK。
  於光頭母親終於忍不住,私底下狠狠地罵於光頭:“你現在做大老板了?養小舅子不養兒子了?你看你兒子吃的是什麽?奶粉都不舍得買好的,衣服呢?袖子短這麽多不知道去買新的啊?給小舅子倒是買了幾百一件的衣服。你倒是發財了還是變窮了?”沒問出來的是,他就這麽住下去?
  於光頭回頭看看兒子果然穿的衣服袖子短了一大截,哄母親:“明天就去買。”
  對付耀祖他倒沒什麽話講,自己以前還不就是這個樣子?於光頭母親看出他的心思,說:“是,你以前也不爭氣,不過你吃的用的可還都是自己弄出來的,沒去吃別人的血汗錢。”想想心灰,又心疼孫子,買了些進口奶粉和一些小衣物,賭氣回去了。
  於光頭口疏,又一貫對妻子好,免不了漏出幾句母親的話,付紅雪自然是氣,她一向覺得小孩子不必要穿太好,當然也是有因為經濟上的問題。但是奶粉,非要吃進口的麽?
  五個月過後,付紅雪實在覺得撐不下去了,就跟弟弟商量,問他想不想回家,付耀祖當然是一口回絕,在這裏不知道吃的用的玩的多開心,大姐那裏又暫時拿不出錢來,再說,那個城裏都呆了快兩年了,膩透了;回鄉下自己的家?做夢去吧,誰要回去那個鬼地方。
  咬咬牙,付紅雪給家裏打電話,希望父母能催弟弟回家。父親倒是說,死小子都這麽長時間沒回家了,你跟他說,我讓他回來!
  母親聽了卻想了一會兒,問她:“弟弟隻不過在你家住著,吃幾頓飯,花不了你多少錢啊,他不是在紅梅那住了快兩年了嗎?隨他吧,男孩子,在外頭長長見識比較好。”
  付紅雪欲哭無淚。
  過了不久,付紅雪父親打電話來說,要不你們幫耀祖找個工做著,學點手藝吧。
  付耀祖非常不願意,但對父親還略微有些怕,答應了,不過提出要求,要輕省些,錢不能太少,廚師不做。
  於光頭因為性格大方慷慨善於交友,在這裏又呆了兩年多,很是交了些朋友,有個包頭和於光頭很親密,他想來想去,木匠水泥工不可能,就讓他去學水電工。因為有包頭罩著,砸牆的工程就權且學了幾天,隻求一個熟悉了解強硬度,然後就開始學布線以及種種水電知識,師傅也特意挑了個脾氣好耐心的資深水電工。
  付耀祖倒是對這個很感興趣,學習起來興致勃勃的,每天在家畫線圖,也有些小聰明,學了兩個多月,師傅便讚他聰明,一些小屋型讓他獨立操作,師傅每天過來看一眼,工錢線錢都讓他自己算自己收。因此付耀祖頗賺了不少錢。因為是自己辛苦賺來的,花錢的時候收斂很多,吃仍然吃付紅雪的,由於要做工,也少了到外麵去吃館子,隻要求頓頓有葷。靠這樣吃倒是吃不了多少,付紅雪很鬆了口氣,心中十分感激父親,心想,到底還是父親比較疼自己的。
  兒子於明十八個月的時候,付紅雪和於光頭把他放到附近的小托兒所裏,因為很近,收費也不高,付紅雪和於光頭也可以一起開工幹活了,收入便開始好起來。
  付紅梅在這個時候跑過來,看著付紅雪的蝸居,皺皺眉,在附近住了酒店,讓付紅雪去陪她。
  原來付紅梅的丈夫公然在外包了二奶,替她買房子買店鋪。付紅梅又氣又怒:我早知道他靠不住,可是我還沒年老色衰呢,就這樣不給我麵子!
  付紅雪問:“你和他鬧開了?”
  付紅梅冷笑:“鬧是當然要鬧的,不過離婚,他想也不用想。”付紅梅當然不是吃素的,丈夫在外頭有風聲時,她不動聲色地已經找人抓了他的把柄,不過這是萬不得已才能動用的東西。付紅梅已經三十歲,丈夫的生意又越做越大,化工廠賺的錢,轉而投到房地產上頭,這兩年房地產真是風頭火勢,任誰都去撈一把,賺得盤滿缽滿,她萬萬沒有道理在這個時候示弱放棄。
  付紅雪在這個時候問了一個傻問題:“你喜歡過他嗎?”
  付紅梅看了她一眼,笑起來:“紅雪,你看,他長得還算不錯,隻比我大歲,又有錢,你說我喜不喜歡他?”加一句:“不是一定要一起捱窮才叫喜歡的。”
  付紅雪本來就不善言辭,便隻好笑了,轉而問:“涵涵呢?”涵涵是紅梅的女兒。提到女兒,付紅梅倒真心地笑了笑:“不想她看醜事,讓她奶奶帶去了。又找到一個理由,我不能讓我女兒有後娘!”她大笑起來。
  付紅雪知道涵涵奶奶頗喜愛這個漂亮的小孫女,見紅梅有些失態,安慰她:“你放心吧,我想老人也不會願意的。”
  付紅梅斜睨著妹妹,又笑了:“孫女是要的,媳婦就不一定要了。當初結婚時就嫌我是個二婚呢。我再知道不過了,凡事靠自己才有得救。”她沒說出來的是,婚後她對婆婆可也未必有多好,心裏隱隱有些後悔,這種表麵功夫自己向來可以敷衍得滴水不漏,仗著丈夫一開始對自己寵愛不去水磨婆婆,這真是失策。要不然,多少也是一條臂助。
  不過現在想也沒有用了,付紅梅振作精神,這江山還真不一定是誰的呢,要她就這麽便宜了他們,做夢。
  姐妹倆聊著天,講到付耀祖,付紅梅吐苦水:“你不知道,當時也安排了他進工廠做監工,輕省得要命,誰知道他把叫他發放的夜班津貼全拿了花掉了,五千啊,不到一個星期時間!他生氣得要死,跟我吵,我也沒辦法,隻好吵回去,說就當是給他花掉的吧,做姐夫開大工廠,這點錢也計較。後來他禁止耀祖去工廠,回家一見耀祖就擺臉色走開,一知道我給耀祖錢了,就幾天幾夜不回來,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跟媽說了,媽大概就讓耀祖來你這避一避。”
  付紅雪心裏一驚,倒沒想到是因為這個原因弟弟才來這邊的,難怪怎麽也不肯回姐姐家。
  付紅梅還沒說出口的是她丈夫的喝罵:我養你養你爹媽都沒問題,憑什麽我還要養你這個敗家仔弟弟?有他在,我倒擔心我一副家業不夠他敗,他是我什麽人?我倒要依他養他?付紅梅當時吼回去:他是你大舅子!丈夫卻冷笑:找全天下評評理,也沒有當姐夫要養大舅子的,你不嫌丟人我還怕現世呢,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養他供他?我又不是絕了後,絕了後我還有兄弟的兒子女兒在!
  要由著早幾年,付紅梅盡可大大撒潑,不過現在,一來心虛,二來知道丈夫心思活動,隻得忍氣吞聲。
  靜了半晌,付紅梅說:“聽說他在你這裏學水電工學得還不錯?”
  紅雪勉強笑了笑:“嗯,做了幾個小屋型,挺好的。不用他鑿牆,隻是布線什麽的,水管做起來要吃力一些,不過統共挺輕鬆的。”
  談完弟弟,付紅梅的心思又轉回丈夫身上,恨恨地罵,紅雪好好地勸慰著她。
  付紅梅住了兩三天,就急著回去了。紅雪知道她心急,也不留,隻跟她說好好保重,別氣壞身子。付紅梅笑笑,說:“看在錢的份上,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快過年了,付紅雪跟於光頭商量這個年是不是要回娘家去過。於光頭想著也有三年沒去了,丈人家在鄉下,過年熱鬧得緊,又聽說付紅梅一家三口也會回去,他愛熱鬧愛湊堆,就跟父母商量了過了年初二再回自己家,父母起先不太願意,說人家有兒有女,自己可就一個兒子,於光頭這幾年浪子回頭是回頭了,有時候不免還有混性,一下子不耐煩,粗聲粗氣說:我都決定了。
  年前卻出了一檔事。
  付耀祖把一家水電做砸了,當時他貪這家給錢大方,誇下海口會做好,前幾次也的確做了幾家很穩當,也做了半年多了,師傅便放手讓他去,結果人家地磚地板木工漆工全完事了,家具也搬進去了,卻整幅牆漏水,地板也漏水。按著合同,不僅要賠錢,還要付損失費。合計起來總得四五萬。付耀祖倒好,自己招的小工鑿牆,工錢拖了幾個月沒付,要過年了,大家等錢回去,這邊正被小工們關起來不依不饒,那邊屋主來頭卻更大。
  付紅雪的心幾乎跌落冰穀,於光頭看著包頭,也說不出話來。
  付紅雪馬上打電話回家,父母半天沒出聲,付紅雪不免著急,他們家實在沒有多少存款,添了於明一張口,不知道怎麽會添這麽多開支,原本想著一個小兒而已,再加上付耀祖這大半年的花費,要出四五萬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何況,雖然她一向護著娘家父母娘家弟弟,可背這樣的債也實在對不住於光頭,那真是一雙手一天一夜做出來的錢啊。
  那邊廂母親卻慢慢開了口:“紅雪啊,耀祖人是糊塗點,可是這也是第一次出事是不是?以前不都做得好好的?人總會犯錯,你們可不要太怪他了,下回他會記得的。錢的話,你們能不能跟屋主商量商量盡量少付點?這樣,反正你們過年也要回來,到時候爸媽會還一部分給你們。你也知道爸媽真是沒有錢,先幫襯幫襯弟弟吧,我們會還給你們的。”
  付紅雪張口結舌作聲不得,父親接過電話,說:“叫他死回來!”紅雪連忙開口:“爸,我們實在是拿不出這麽多錢,真的,一直在付房款,耀祖也一直問我們要錢花……”母親那邊聽到了,不悅地說:“你們愛給他錢花,這可不能算在我們頭上。”
  父親想想:“你打電話問問紅梅看吧。”
  付紅雪這邊張羅,那邊不由想起小時候的弟弟,肥肥白白,搖搖晃晃地靠著僅比他大一歲的自己,叫:姐姐姐姐,紅雪姐姐,小姐姐。一直都是她帶著弟弟玩,知道弟弟金貴,摔倒了是她墊著,想吃零食是她去別人家討,哭了她哄著,牽著他的手整個鄉下玩,弟弟喜歡自己陪,一見爸媽叫了她去幹活,就推開爸媽拉了她走,當然,弟弟不講理的時候,多是她挨罵,但那在鄉下多正常啊。想著想著,心就軟了,苦著臉擔心弟弟在那幫小工那裏關著定是吃了不少苦頭。
  於光頭知道她心思,雖然心裏有氣,到底想著安全要緊,拿了錢去付了小工的工錢,把付耀祖贖了回來。
  包頭跟於光頭說,屋主那裏要去看看,道歉不說,論道理也要去的。於光頭也明白,便叫付耀祖一起去,誰知道付耀祖死活不肯,賴在床上大發雷霆:我都被關了這麽久,很舒服嗎?我氣死累死了,不要煩我。
  於光頭的火氣騰地冒上來,伸手去抓他胳膊一把扯下床,拳頭就招呼到他下巴,怒道:“你闖的禍,要殺要剮讓他們找你!我懶得管你!”付耀祖被打中下巴,一個後仰,嘴角出了血,馬上撲過來拳腳還擊:“誰叫你管了?沒人叫你管!”
  打成一團。付紅雪尖叫,於明也在叫:“爸爸爸爸!壞舅舅打爸爸!”
  於光頭是混混出身,拳腳上有點真功夫,付耀祖怎麽是他對手,眼看著挨了幾拳,付紅雪衝上去攔住於光頭,叫:“別打了!你真想打死我弟啊?”
  於光頭住了手,狠狠地說:“你有種別走,讓屋主抓了你去打官司賠錢,我還真就不管了!”
  付耀祖抹一抹嘴角,嘿嘿冷笑:“你個窮光蛋,憑你也賠不起,趁早別說這種讓人笑的話。我在你們這呆著,吃得差住得差,真憋氣!還是大姐待我好,還有,我走不走,輪不到你管!”
  他往外走,於光頭攔住他:“你走不走,我還真要管,要不然打官司賠錢的事,我可不攤!”
  付耀祖便站住,回去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好啊,你二十四小時看住我好了。”
  說是說,於光頭還是和付紅雪去了屋主家,這是一個一百平方左右的屋子,家具什麽的都搬到另一個房間,地板和牆磚也全撬開了,水電停掉,包頭的那個師傅正在檢修,低聲跟包頭說了幾句,包頭的臉色就變了。
  那邊於光頭和付紅雪低聲下氣跟屋主交涉。屋主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穿了鮮紅的皮草領子短上裝,黑白兩層蕾絲下擺短裙,黑色大排扣長靴子,非常漂亮時尚,一臉不耐煩地說:“這些我都不管,按合同就是。我過年前要住進來的,你們給我快點!”
  於光頭懇求:“返工的費用我們暫時先付掉,至於合同裏的違約罰款可不可以過段日子再給?”
  女孩子驕縱地說:“那不行,我怎麽知道你們會不會逃走?”
  付紅雪說:“我們在這也是有房有店鋪的,怎麽會逃走呢?現在實在是付不出來……”
  她笑了:“有房有店鋪?那還沒有錢啊?賣了還錢唄。”
  完全不得要領的樣子。於光頭看向包頭,包頭的臉色非常陰沉,低聲吩咐另一個小工去取貨,小工趕緊走出門,一個不妨撞到正進門的男人身上,那男人身後一人馬上跨上前一手推開小工,瞪著眼:“走路不長眼?”小工連聲道歉,走了。
  女孩子一見那男人,馬上笑成一朵花,又嘟著嘴說:“你看看,還說幫我找最好的裝修公司呢,弄成這樣,以後再也不要相信他們了。”
  包頭的臉色更差,不知為什麽,連腰都彎了幾分,低聲上前說:“真對不起,底下工人一時出了錯,我們會馬上搶修,年前一定會完完全全弄好。真是對不起……”
  跟著那男人進來的三四個人當中似乎也有懂行的,湊過去看了一陣子,冷冷地說:“張包頭,你這話說得真輕巧,什麽叫底下工人一時出了錯?牆麵漏水,地板漏水,連樓下都漏了水,是材料的問題吧?”
  包頭張了張嘴,隻得彎著腰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轉過頭說:“這就是那個工人的家人,他們來看看。”
  說話的那人笑笑:“看看?不是賠錢嗎?那個工人呢,用次等材料充好材料,賺這種錢賺到我們夏頭身上來了,膽子還真不小。”
  於光頭和付紅雪本來隻是略略掃了幾眼這幾人,也不好意思盯著看,但那個一直不出聲的走在前頭的男子驚人的英俊總給他們熟悉的感覺,特別是微微下垂的嘴角帶著永恒的譏諷嘲弄,一聽到“夏頭”,兩人馬上反應過來,是那個夏為春!
  他更英俊奪目了,脫了少年時也並不多的稚嫩,神情成熟冷漠卻仍帶著桀驁不羈,說不出的吸引。
  夏為春在這個城裏雖不是盡人皆知,但稍在外頭混的都知道他的名頭,市長的公子,一家四星大酒店的老板,一家高檔夜總會的老板,有打手,有富人雲集的高級賭檔。風聲掠過於光頭和付紅雪的耳邊,他們想起的卻是他和羅一一的金童玉女相。他們也開過玩笑,如果於光頭仍然跟他混,是不是如今也出人頭地了。
  沒想到這屋子是他的。
  付紅雪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個漂亮女孩子,金屋藏嬌?羅一一那樣的女孩子不會容忍的吧?那麽羅一一呢?
  於光頭卻知道這是個機會,馬上叫:“夏頭,你是夏為春!我是於光頭啊,A城的於光頭,跟過你的,後來開飯店的。你們,你們還來過我店裏吃慶功宴。”他也看了一眼那個女孩子,聰明地沒提羅一一。
  夏為春一怔,微微仰了仰頭,再低下來看著他,於光頭隻覺他的眼神有些陰沉,還有一點凶狠一掠而過,然後嘲弄慢慢浮上來。
  過了半晌,他淡漠地說:“是你啊,於光頭。”
  於光頭賠笑:“是啊,我現在在這邊打工,沒想到會見到你。真是對不起,你這個屋子是我那個該死的小舅子闖的禍,他不敢來,所以我們……”
  那女孩子本來靠在夏為春身上,夏為春略略有些不耐煩地輕推開一點,她的驕縱卻沒使出來,隻好奇地看著於光頭和夏為春互動。
  付紅雪看到於光頭賠罪的樣子,覺得難受,轉開臉,卻覺得夏為春的目光涼涼地掃了一下她臉上,定睛看去,覺得他的神情有點怔忡,似乎驚訝,不過一晃而過,付紅雪心想,難道他在驚訝自己仍然和於光頭在一起?她又看一眼那女孩子,心裏想,啊,她漂亮是很漂亮,但怎麽比得上羅一一,羅一一的美,是那種罩了淡淡瑩光叫人怎麽也看不清的美。她又看夏為春。
  夏為春卻沒有再看她,他的臉上也全無回憶影子,隻是想了一下,說:“看在你跟過我也幫過我,就負責把這補裝好,其他的算了。”
  那女孩子訝異地張大嘴巴,這副表情並不象是不忿,倒象是吃驚夏為春怎麽會這麽好商量,正要說話,夏為春不容置疑地說:“補裝好就一樣了。”
  似乎很不耐煩呆在這個亂八糟的地方,轉身要離開。於光頭馬上緊跟著說:“謝謝你,夏頭。”他也沒響,徑自走了。
  包頭眼睜睜看著這一出奇遇,半天才說:“他這麽給你麵子!我還以為你弟弟準定要斷一條腿了。誰敢在他老虎頭上拔須啊,他可是從不饒人的,你弟換材料,這種事,四五萬本來還不夠呢。”
  於光頭不響,夏為春的狠,他又不是沒見識過。
  這樣下來,就隻需賠人工費和材料費,滿打滿算不到一萬。於光頭和付紅雪長長鬆了口氣。那邊付紅梅知道了,本來就想拿一半出來幫付紅雪,這樣一萬也就由付紅梅全出了。
  至於付紅梅那邊怎麽應付丈夫,當然難不倒她。
  不過包頭對於光頭說,他不敢再留付耀祖了,說這樣下去,怕裝修公司的名聲壞了接不到生意,再說也賠不起。於光頭知道包頭說的是實在話,連聲道歉,請了包頭好幾次,算是賠了罪過去。
  付耀祖仍然狠氣,說,有什麽大不了,他還不幹了呢。於光頭雖然不忍心為難付紅雪,但也再沒給過他好臉色。付耀祖便自行回了家鄉。
  這個年過得並不算太愉快。
  於明三十個月了,涵涵比於明大兩歲,付耀祖不知是故意還是真的和涵涵感情好,一個年裏打牌玩麻將和狐朋狗友吃喝玩樂之餘隻肯帶了涵涵玩,小於明當然想跟著一起,一路叫著舅舅姐姐邁著小腳步追,付耀祖抱了涵涵跑得那叫一個快,給涵涵買零食,帶她看稀罕,哄得她喜笑顏開,對身後或家裏的於明理都不肯理。
  付紅雪父母當然對此不予置評,嘴裏說著大女婿第一次來過年,款待陪笑地都快要變成諂笑了,對涵涵更是千寵百愛。於光頭一天到晚有大半時間在外和以前認識的人喝酒玩牌,這種事不大放在心上。隻苦了付紅雪,說起來於明在爺爺奶奶家也好、在於光頭朋友家也好,都是被人捧在手上的,紅雪一方麵看著兒子可憐巴巴孤零零的心疼,一方麵又不情願跟於光頭講娘家人這麽冷落自己,幾乎憋出內傷。
  付紅梅和丈夫似乎達成了協議,兩人顯得很和睦,常常一起陪了父母打麻將,輸得付家父母眉開眼笑。就隻剩付紅雪帶著兩個小孩,很是無聊。不過這個時候於明倒是很高興可以和涵涵一起玩。
  過了幾天,於光頭好象看出了點端倪,笑笑,出去便帶了付紅雪和兒子一起,讓兒子和鄉裏其他人家的小朋友玩,付紅雪也坐上了牌桌玩幾圈。
  小於明頗有父親交友之風,一旦和附近人家的小孩子玩上了,就交了好些朋友,一起玩得天翻地覆,也不眼饞付耀祖帶涵涵玩了,整天笑眉笑眼地衝進衝出。這時候付紅雪才算舒了口氣。
  初三的時候他們照原先說好的回了於光頭家。
  小孩子嘴疏,於光頭母親問在外婆家玩得開不開心啊,大家疼不疼小明啊之類,於明顛三倒四地倒也說了個清楚明白。於光頭母親便沉了臉色,對於光頭說:“你好好的兒子,平白送過去看人冷眼,不心疼?人家第一次去外婆家,於明就不是了?這是什麽外婆外公舅舅啊?這不就是個勢利眼嗎?我跟你說,你們倆以後去過年就去,年年去我都不管,於明不許再去!”說著眼眶就紅了,掉了眼淚。
  於光頭沉默,半天歎了口氣:“隻能怨自己掙不了大錢吧。”
  於光頭母親大怒:“你丈人家這是賣女兒啊?這天底下有多少人是掙大錢的?不是我誇我兒子,你混賬了多少年,這會兒也算是知道爭氣了,再說了,一世人安安穩穩就是個福了,眼睛隻看著個錢,是好事嗎?”
  付紅雪正好因為兒子鬧著要吃果凍回來拿,聽了個尾聲,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自己父母都不看重自己,還能指望別人愛惜自己?這道理她從來就懂。這些年強撐了麵子,不肯承認家人根本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一方麵是在潛意識裏不願意承認使著勁兒地騙自己,一方麵也是怕在婆家抬不起頭。
  她不願意聽下去,抱了兒子走出去,於明說果凍呢果凍呢,她到鄰近店裏買了一包給他自己吃,然後坐了很久才回去。
  於光頭母親一直不太喜歡付紅雪,付紅雪一向比較沉默,又凡事都強爭娘家好過婆家,走了極端,公婆待她再好,她也是不肯說一聲謝說一聲好的,麵上連一點感激都不肯表露,似乎他們這麽做理所當然,“我在家也是千金小姐呢”這個款硬是要擺出來給公婆看,好象這樣才能得到人家看重。沒有人願意熱麵孔貼冷屁股,原先還想著怪可憐的,時間久了,公婆便冷了心思,覺得她不可思議。
  這些付紅雪卻並不自知。於光頭當然更無從得知。
  日子安安穩穩地過去。付耀祖沒有再來,小於明上了正式的幼兒園,於光頭借了點錢湊足把鄰近的店麵也租了下來,開了一個茶餐廳,他也不再天天去做私家大廚了,不過從前做過的老顧客來請,隻要事前兩天通知,於光頭還是樂嗬嗬地去。人人都說,“雪明茶餐廳”東西好吃老板好人,客似雲來。朋友疊朋友,於光頭也認識了一些公家部門的頭麵朋友,這樣,日子就過得相當安生。過了半年,房款還清了,還積蓄下了一點點錢。
  再過了一年,付紅雪接到母親的電話,說年紀大了,身邊沒人照顧不妥,要在A城買套房子和紅梅住一起,有事也有個照應。紅雪心想父母才五十出頭,一向身子健旺,難道生病了不成?心下著急,跟於光頭商量了,就回家探望。卻見母親仍然在縣城賣粽子等小飲食,父親則正央了人砍竹子賣,天天山上山下健步如飛,弟弟則天天拿了錢四處遊蕩,也不是完全不打工,隻是做幾天歇幾天,就這樣,母親也相當滿意了。付紅雪住了幾天不得要領,到付紅梅家,付紅梅攤攤手:還不是想給耀祖買房產?
  這回付家父母旁敲側擊的是想讓付紅梅丈夫送一套房子給兒子。誰叫付紅梅丈夫現正在做著熱得一塌糊塗的房地產公司呢?那麽送一套房子給小舅子也是理所當然。
  然而付紅梅丈夫知道了嶽父母的用意,卻一口回絕了,說:我可以送一套六十多平方的房子給你兩老住,畢竟奉養嶽家也是女婿的義務,不過要一百五十平方,這是不可能的。
  當然是不可能的,他絕不會開了口子讓付耀祖以為有機可乘,買小套給兩老?可以,買這麽大,不是明擺著給小舅子?絕對不行。
  付紅梅本來孝敬娘家無有不從,這回也覺得父母實在獅子大開口,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的屋,按市價,得七八十萬,也太過份了。而且丈夫也說了,自己家比付紅雪家富裕得多,所以願意獨力買給嶽家,隻不過以後兩老有什麽事,付紅雪家多出點力就好了。付紅梅本來一向當丈夫是凱子,可著心力幫娘家,這當下年紀大了,又第二次懷了身孕,漸漸有了自己的小家意識,開始覺得在丈夫的立場上實在算得上仁至義盡,便也不再替娘家爭取。
  可是五六十平方的屋,兩老住還差不多,再加一個付耀祖,付耀祖以後又要結婚,那怎麽可以?付紅雪父母便另想了一個主意,說,還是買一百多的吧,不過付紅梅丈夫按六十多平方的屋價給錢好了,另外的錢,自己想辦法。
  付紅梅丈夫答應了,並且在自己的關係下找了一套位置不錯光線充足的一百三十平方的房子,並且算了成本價給他們,一共需要五十多萬,付紅梅丈夫付了三十萬,另外的,說不管就不管了。
  於是付紅雪便接到電話,他們要她家出十五萬。
  於光頭終於勃然大怒,搶了電話便說:“我沒錢!”
  付母說:“紅梅丈夫出了三十萬!餘下來的我們兩老也出了十萬,就隻讓你們拿十五萬也不肯?你這個女婿怎麽當的?”
  於光頭說:“我供養你們沒問題,可你們有什麽必要住一百多平方的屋?我們自己也不過住五十平方,哪裏來這麽多錢?”
  付母冷笑:“對,你就是供養我們了,那麽就當在城裏買一套五六十平方的給我們兩老住怎麽樣?那也得三十萬,紅梅出一半,你們出一半,不是剛好十五萬?我可沒多算你們的。”
  於光頭氣得要命,付紅雪要接電話,他狠狠瞪過去,那邊付父卻接上了話:“你小子少給我混,十五萬,一分也不能少!你這個小混混,我女兒給了你也值得上這個價錢吧?別得了便宜不知道好壞!你沒錢,賣了房子店鋪也給我弄來錢,房子訂下了,敢不給錢,我去砸你店鋪!他媽的,這些年我給你好臉色看,你還真當我看得上你啦?不要臉的東西!”
  於光頭臉色一下子通紅,又變成蒼白,轉而鐵青,話筒裏付父的聲音粗而響,付紅雪聽得清清楚楚,不禁渾身發抖,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一直以來堅信父親還是疼愛自己的,這下子就象是什麽東西在心底裏清清脆脆的“啪”一聲碎掉。
  付紅雪哭得聲嘶力竭,於光頭沒有哄她,隻在一旁狠命吸煙,一間屋裏煙霧騰騰,小於明早就驚醒,跟著媽媽一起嚎哭。
  這一夜,誰都沒有睡。
  兩年過去了。
  於光頭和付紅雪牽著中間的於明,於明六歲了,仍然淘氣,要父母拉住自己雙手,然後一使勁,雙腳離地,於光頭和付紅雪便拎著小猴似的嗒嗒嗒緊走幾步,於明落地,樂得哈哈笑,又重來一次。
  他們回A城看兩家父母。這會兒正從付紅雪父母家出來。
  兩年前他們正一籌莫展之際,付耀祖因盜竊搶劫被捕,付紅雪父母當即傻掉,哭了個天崩地裂,到處找人打官司托人找關係,付紅梅丈夫雖然頗出了點力,但也隻能讓他少受些罪,因為不是第一次,判了六年。
  買房子的事也就擱了下來。過了一陣子,她丈夫仍照著原議,給兩老在A城買了套七十平方的小屋型,裝修好了。等紅梅第二胎生了個兒子,兩老服伺了紅梅的月子,便沒有再回去,住進了這套房子。這樣,到底因為在城裏,去另一個城裏看望監獄裏的兒子也比較方便。
  於光頭每月增加了給嶽父母的生活費,紅梅每月也給了錢,家鄉的山和田租了給人,付家父母的日子也過得很滋潤,隻是想到兒子總是鬱鬱不樂,付母淚眼汪汪。
  於光頭並不計前嫌,時時帶了付紅雪回去探望他們,生意忙起來,也經常趕了妻子回去看望嶽父母,漸漸的,他們也開始真心地看待小女兒女婿起來。
  雖然於光頭的母親說,還不是看著於光頭開始掙點兒錢了,還不是兒子沒得靠了,這家人,真是勢利得出血。不過這話也隻是私下跟老伴說說。兒子因此常常回來,倒也是很高興的。
  今天是付紅雪母親的生日,呆得晚了些,看來要打車回於光頭父母家了。便索性慢慢地走著。
  這個小區是付紅梅精心挑的,不是很大,小區管理就質素可靠,公園的花圃草地滿眼綠色,有各色花叢點綴著,另一個區域有小小健身區,適合老人小孩鍛煉玩耍。
  因為是初春,天略有些冷,小區裏已經沒有幾個人了。月亮很圓,很亮。
  於明看到不遠處的秋千,一聲低叫,衝過去自己玩起來,這是專門給小孩玩的,低矮安全,於光頭和付紅雪便笑著慢慢走過去。
  付紅雪輕輕噫了一聲。
  不遠處,花圃邊沿坐著一個女子,微微仰著頭,月光十分明亮地照在她的臉上,發出淡淡瑩光,一張臉清麗無雙,美貌不可形容。除了眉宇間的漠然,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可是那當年晶瑩麵孔上的巧笑嫣然、張揚得意呢?眼底的憂傷疲憊、暗暗的渴望,雖然更增加她的容貌氣質,卻讓付紅雪看了心酸。
  是的,付紅雪對她一直很有好感,一直羨慕著她。這個女孩子,代表了所有象她這樣的女孩平生的願望:不顧一切、隨心所欲地任性地生活,象撲火的蛾盡情燃燒。可是那之後,是會付出代價的,傷人、傷己都是有可能的吧?付紅雪知道自己做不到,但每個人,內心都有權保有幻想。
  她看著她仰望的方向,是她麵前的樓,一扇扇窗戶裏燈光溫暖明亮,有隱隱約約的笑語飄散初春略冷的夜空。而這個美麗的女子,羅一一,隻是怔怔地坐在那裏望著,格外淒清。
  她付出了什麽代價?
  在這一瞬,付紅雪問自己,還羨慕她嗎?最好是,有她那樣肆意的青春,有自己這樣的現世安穩吧?
  於光頭把兒子哄下了秋千,逗著他走過來,順手一推她的肩:“你發什麽呆呢?晚了天冷,小心著涼,走吧。”
  付紅雪回頭再看了她一眼,手上觸到兒子軟軟小手,忽然落下一滴眼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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