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月蘭:跨過十一年單戀暗河

(2008-11-25 16:08:58) 下一個
  第一章
  我一直覺得自己的童年美麗得像個童話。
  我出生在一個南方小鎮,家住在一所寧靜的校園。我喜歡在花壇裏采擷最大最豔麗的胭脂花編織成五彩斑斕的花環,我喜歡邀一大群夥伴爬上洋槐樹去打落一地芬芳的槐花,我喜歡在河邊的沙灘上對著落日獨坐遙看大河長橋,我喜歡在田地裏的絲瓜藤下奔跑用手撫過一朵朵黃色小花……我在自己的世界裏驕傲得像個公主,那時我的王子還沒有出現。
  我至今還很懷念那個年代。
  小虎隊的歌占據大半個音像市場;
  劉德華和梁朝偉不可思議的年輕;
  翁美玲還活著。
  我承認我自己比較早熟,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便遭遇了生命中第一個王子。
  他並沒有騎著白馬而來,而是騎著一輛銀光閃閃的藍色單車,他騎車的時候可以雙手脫把,瀟灑得好像中世紀的騎士。
  那個時候我們對白馬王子的概念還比較純樸——英俊、功課好、體育好,如果再是個班長,大概就可以躋身班草甚至校草的級別了。
  柳霽亭完全符合這樣的標準。
  甚至連名字都這樣好聽。
  所以我封他為我的王子。
  那個時候瓊瑤阿姨的《六個夢》風靡一時,而那個“小婉君”“小雨點”更是家喻戶曉、人見人愛。很多人都說我長得很像金銘,這等同於說我是個美女,我為此頗為得意。多年以後,當我在同一個校園裏見到金銘時,我覺得我其實和她一點也不像,並且很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比她好看多了。
  這話又說遠了。
  總之,小時候的我不缺男孩子喜歡。
  但是柳霽亭不喜歡我。
  我們做眼保健操的時候有人在講台上領操,男生是柳霽亭,女生是我。我總愛偷偷用眼角瞟他,看他迷人的側麵像,但他從不看我。
  我和他家離得很近,按理說我們理所應當每天結伴而行,但他從不等我。
  早上我們有專車去學校,我總是好心的幫他占一個座位,但他從來不感謝我。
  我想起以前有一次我把胭脂花環戴在頭頂,有個男生經過,莫名其妙地罵我“小妖精”,但事後我的死黨告訴我這個男生對別人說他很喜歡我。
  小時候對自己喜歡的人總是急於否認,深怕被別人看出來丟了麵子。我曾經猜想柳霽亭對我是否也是同樣的心理,但是很快我就否定了自己的自作多情,我覺得他對我的冷淡完全發自真心。
  我的王子沒有打算帶我去他的國度,開始幸福快樂的日子。
  後來我認識了殷昊和裴捷。
  那天正好是一場雷雨過後,我在操場上等我老爸來接我回家,然後目睹了兩個男生在乒乓台上的決戰。
  他們的技術很好,會發我接不起的旋球。我不知道他們是多少球製,因為直到我離開的時候他們還在記著比分,大概是98比87。
  我始終記得他們全情投入的瀟灑英姿,也記得身後的水溝中房簷滴水的“滴答”聲響,還有那種雨水滌蕩天地塵埃的澄澈感覺。
  事後我知道原來他們倆就是傳說中的隔壁班的叱吒風雲的兩大才子。
  蚊子睜大眼睛的望著我:你,你,你怎麽會這麽孤陋寡聞,我們四姐妹的臉都被你丟完了!
  我覺得很無辜:從來沒有人跟我介紹過,我為什麽應該認識他們?
  蚊子用更噴火的眼光看我:你是豬啊你,那麽帥的兩個人,在同一時間出現,用小腦想也應該想到是誰!
  好好好,隻要蚊子的唾沫不再殃及我的臉,我決定下次遇到他們的時候一定會露出“久仰大名”的崇敬眼光。
  對了,蚊子是我的結義金蘭之一。
  我有三個最最要好的手帕交——林若雯(蚊子),祈蘭(籃子),王思思(虱子),我叫洛顏,但她們不叫我燕子,她們叫我騾子。
  為了進一步鞏固彼此的友誼,我們決定義結金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們找到樹林裏的一塊小空地,跪在地上指天發誓,決心一輩子不離不棄,末了還用樹枝象征性地在各自手腕上劃一下,完成歃血為盟的儀式。
  也許是金庸古龍梁羽生荼毒了我們,我們是如此的豪情萬丈,義氣衝雲天。恨不得作行俠仗義的女俠,從此快意江湖,浪跡天涯。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離開了那個古樸小鎮,我第一個背棄了我們的約定,從此四大美女便少了一女。
  我其實是個很念舊的人,多年以後,當她們三個也不再要好,當我們都有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我還常常想起那一場浪漫的結義,想起那一段純真的感情。我們發誓要永遠在一起,那就是真心想要在一起,永永遠遠在一起。
  就那一天,我惹出了我這一生最轟動的桃色緋聞。
  蚊子很激動地告訴我,殷昊和裴捷為了誰有資格追我而大打出手!
  我成名的速度比小燕子更快。
  四年級二班兩大才子為了我而決戰校門口,天,這真是震撼了我們那個古老的小學!我何德何能能讓兩大才子為我動手,要知道一天前我才知道他們是誰,恐怕他們也是一天前才知道我是誰。
  我腦袋一團漿糊,我說:誰要他們喜歡了?誰說打贏了我就會讓他們追了?
  然後,虱子用那種比刀劍犀利千百倍的眼神朝我狠狠地刺了一眼,即使以前我抄她作業搶她話梅她也不曾這樣如看地主惡霸土匪般看我。
  我很敏感的猜想到,她準是看上了殷昊,或是裴捷。因為這兩個人也符合我們的白馬王子標準:帥氣、成績好、體育好並且展現出了一定的組織才能。
  那時候能這麽全麵發展的男生實在不多。
  我滿臉無辜。
  我說我沒想到他們會這麽做,但我心裏其實是很高興的,如吃了蜜般的甜——偷吃的那種。
  虱子很快原諒了我,因為我們沒有辦法生對方的氣超過一天,再說我向她保證以後決不看那兩個男生一眼。
  但是,我準備看他們兩眼、三眼、四眼……(當然也是偷偷地)
  然後有一天上課的時候,我恰巧和柳霽亭一起走進教室,班上另一個胖乎乎的男生沈強突然大聲地唱起了婚禮進行曲。
  全班哄然。
  我氣急敗壞地用我的繡花拳痛打沈強這個始作俑者,我的三個好姐妹當然為我助陣,痛打落水狗。
  當時我的心裏充滿了懷疑。我從來沒有泄露過我對柳霽亭的愛慕,我的三個姐妹也發誓不會說漏一個字,否則她們會被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這已經是我們會的最有水平的誓言了)。
  那麽為什麽,會有人拿我和他開玩笑呢?
  那時的我大腦發育還不充分,沒有繼續思索的能力。
  我們依舊揮霍著我們的美好童年。
  我還是為了作文寫不夠篇幅而煩惱,於是當寫到一行末的時候總要添幾個“的地得”以便於重起一行。
  我還是為了粗枝大葉的毛病懼怕我的數學老師,因為我數學考不上90的時候,他會在我一邊臉上寫上“粗心”兩個字,然後讓我用另一邊臉找我老爸簽名。
  我還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其他三大美女吵架,今天不理這個,明天不理那個,但到最後我們還是相親相愛在一起。
  我還是陷在我可憐的三角愛情中,天天聽著來自沈強的獨家報道,殷昊怎麽樣了,裴捷怎麽樣了。
  我還是癡癡的看著柳霽亭在我的世界裏瀟灑,那時的他連任我們班班長,記得有一天有人起哄叫我“第一夫人”,我滿臉酡紅如醉,如果真能成為第一夫人,我真是死而無憾。
  我那時就隻有那點抱負,一個百分之百的花癡。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隨著父母的工作調動離開了那個美麗的小鎮。
  我太小,小到不懂得離別的苦。
  甚至在離去的那一天,我連一滴淚水也沒流。
  也許我根本不知道那次離開意味著什麽,也根本不懂得生活和命運之類的詞語是怎樣的分量。
  但我還是用我自己的方式對這種變動做出了回應。
  夜夜都做著相同的夢,夢裏的青山碧水、長橋落日、落英高草全是我故鄉的模樣,我奔走在校園裏的紅色磚樓、黑色長廊,依稀還能聞見那一樹洋槐的動人芬芳。
  我對那個新城市格外排斥,每天足不出戶。
  我懷念我的三個姐妹,感受著骨肉分離的苦。
  我懷念我的王子——三個。
  柳霽亭還是沒有說喜歡我。
  殷昊和裴捷都沒有追到我。
  但那些舊日情懷就那樣一去不複還了。
  我的際遇注定了我永遠也不可能有一個“青梅竹馬”陪我共同長大。
  後來有一天,爸媽帶我回那個古樸小鎮走親訪友。
  我發現校園裏的紅磚牆被拆得隻剩些斷瓦殘簷,據說那裏要蓋一座現代化的教學樓,而樓前花壇裏絢麗綻放的胭脂花將被泥土活埋。
  我氣憤難奈,為什麽他們要這樣做?為什麽要把我的樂園摧毀掉?
  “我再也不回這兒來了,嗚嗚嗚……以後再也不來了,嗚嗚嗚……”我爸媽看著我不明所以,他們以為我喜新厭舊嫌貧愛富這麽快就忘了自己的根,他們當然錯了,我隻是愛這裏愛到極致。
  我不能麵對一個我記憶以外的故鄉,所以我決定不再回來。
  那一天我走訪了我的三個姐妹,命令她們把最新的桃色新聞匯報給我聽。
  虱子說:“柳霽亭說,他喜歡的人隻有你。”
  蚊子說:“殷昊說,他對你天變地變情不變。”(蚊子是用伊能靜的歌唱給我聽得)
  籃子說:“裴捷說他初中要考到你那個城市去找你。”
  他們對於柳霽亭喜歡我這個事實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奇怪的隻有我一人而已。後來我隱約明白,當日沈強高唱結婚進行曲並不是他一時興起想抽風。
  從這件事我總結出一個教訓:我以為我對感情的事很敏感,其實我很遲鈍。
  然而總結了教訓不等於你將來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事實證明,這個錯誤,我一犯再犯。
  我並不把那時的一切曖昧情懷當作愛情,甚至連早戀也算不上。
  但我始終固執地認為那種感情很純潔,很美,很珍貴,很讓人懷念。
  我就像隻嫵媚的小狐狸,用萬種風情謎倒眾生。那時的我哪裏會想到我會在愛情上出師不捷,我也不曾預料到有一場長達十一年的苦戀正在等待著我。
  此後我和我的三個王子再也沒有產生交集。
  但我還是有必要提一提他們的後續發展。
  最令我痛心疾首的是他們沒有把“白馬王子”的標準保持下去。
  柳霽亭後來還是玉樹臨風,有人說他長得像謝霆鋒(雖然我不那麽認為),迷倒了他們學校的一眾女生,但成績不再遙遙領先,也不再是老師眼中的模範生(這一點比較像謝霆鋒)。
  殷昊仍舊在校園裏過得風生水起,然而如今他的身高還不到一米七零。據說他中學時代交了一個女朋友,長得很像我,我聞言唏噓半天無比感傷。
  裴捷成了一個街頭浪子,早早拋棄了校園生涯,開始浪跡江湖快意恩仇,無意中替我們四姐妹完成了兒時的心願。
  而我呢?
  也許是兒時的生活太過豐富浪漫,連中學生涯的精彩都提前預支,所以我此後的日子過得像個苦行僧。

  第二章
  認識吳籍是在我六年級那一年。
  我一直願意把他名字的兩個字想象成“無極”,那樣更符合他的氣質。我當時還沒有從楚留香的狂熱中清醒過來,所以但凡男生我總愛以古代的視角來考量。
  所以,我覺得無極這個名字比較像個俠客,一襲白衣勝雪(我隻會這個比喻),一劍一蕭走天涯,武功當然是“獨孤求敗”那種境界,無人能出其右,而拉下武林第二至少千山萬水的距離。
  後來,我每次叫他“無極,無極”,他其實並不知道我用的是這兩個字。
  就像是我自己的名字,當別人叫我“洛顏”的時候,我會把它看作是“諾言”兩個字,本來在我們的方言裏就“l”“n”不分,所以洛顏和諾言沒有區別。當然,如果還有人把那兩個字當做“落雁”,我也不介意,沉魚落雁嘛。
  我一直很喜歡自己的名字,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變成一個俗不可耐的歐巴桑,唯一不俗的便是我的名字。
  那是個春節過後的一個早晨,我隨父母走親訪友。
  那家的男主人是我爸爸的學生的父親的姐夫的朋友。
  那家的女主人是無極的舅媽的哥哥的上司的侄女。
  反正千逗萬轉,我和無極有緣千裏來相會。
  我從來不相信一見鍾情,並且認為那是一件很傻的事,我第一次見到無極的時候也並沒有認為自己鍾情了,但是後來,當我回溯到愛上他的始初,我認為應該是在這個冬日的清晨,在我見到他的第一眼。
  他靠在乳白色真皮沙發上,半個身子陷在沙發裏。穿一件黃色羽絨服和藍色牛仔褲,梳著中分頭,很清爽的樣子,對我溫溫和和的笑。
  他一笑起來,嘴角不自覺地往一側揚,很好看。
  我爸認識他,因為他是我爸學校的高材生,剛上初一,但是成績好得讓老師們驚奇,據說初一期終考七科滿分七百,他考了690,而且,他也是很得老師器重的學生幹部。
  我很不好意思的發現,我對男生的評價標準一點也沒有隨著我生理以及心理年齡的增長而進化,我還是秉承著我們原始的白馬王子標準:帥氣、成績好、體育好、有領導風範。
  我有什麽辦法,誰讓他照著我的標準成長呢。
  我無可救藥的迷上了他。
  無可救藥。
  大人們介紹我們認識。
  “無……”我像橡皮泥似的貼在我爸身上,用比蚊子還小聲的聲音叫他,我沒有叫他“吳籍哥”,我直接叫他無極,但是應該沒有人聽到我低分貝的夢囈。
  “這孩子,越大越扭捏了。”我媽戳戳我的頭,對著別的媽媽抱怨。
  無極還是溫和的笑,他的笑很溫暖,像世上最和煦的陽光完完全全籠罩住我,讓我無計回避。但他的笑還夾雜著些別的意味,我甚至懷疑他聽見了我剛才的稱呼。
  “吳籍,陪顏顏出去玩吧,喏,裏屋有乒乓拍,去玩吧,快去快去。”無極他媽拍拍他的肩膀,
  “哦。”他站起身來,去屋裏拿了球拍,帶我出去玩。
  我們一起走出門,他把保險門扣上,回頭就對我笑道:“你應該叫我一聲哥。”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忸忸怩怩地說:“你又不比我大很多。”
  他不語,好脾氣地笑。
  但此後我也從不叫他哥,他似乎並不計較。
  我生命中很多重要的邂逅都和乒乓球有關。
  比如我認識殷昊和裴捷。
  難道我前世是一顆白呼呼圓滾滾的乒乓球?
  我使勁追憶過去,發現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顯示出了和乒乓球的不解之緣。
  據我爸說,我還沒有乒乓台高的時候就會爬到案台上去接球,打得不亦樂乎,比鄧亞萍還有敬業精神。
  輸贏取決於在球台上是我跑得快,還是球跑得快。
  這是個概率問題。
  無極的水平很高,但他不發很刁鑽的球,因為那時我的腿還很短,跑不快。
  他連發球的姿勢都那麽瀟灑和隨意,一派貴族氣。
  此後我見過的男生,再沒有誰能打乒乓打得如此高貴優雅。
  我注定要為自己的心不在焉付出代價,我為了接一顆邊球摔倒在地,倒地的那一秒我唯一擔心的隻是自己的姿勢是否優美。
  無極很關切的跑過來拉我,在他觸及我手的那一刹那,我臉紅心跳。
  我終於知道心如鹿撞是什麽感覺,真的,好像有一隻小鹿對著死胡同的牆壁亂撞,找不到出路,怦怦怦,怦怦怦。
  後來寫作文時,但凡要形容某人緊張、激動、忐忑,我毫無例外的用這個詞——心如鹿撞。以至於向來器重我的語文老師說:寫作文要注意詞匯的變化。
  下午,大人們相約到無極家裏玩,他家比較闊綽,娛樂設施比較多。
  我那時非常有氣節,從來不把有錢作為衡量男生的標準之一。我保持著傳統的愛情觀,絕對不嫌貧愛富,絕對不拜金主義。
  不要看我年齡小,我打麻將的水平很高,比我媽高。
  所以,我一副老賭鬼的樣子陪媽媽們打牌,我坐在無極媽媽上手,我故意放牌給她,不露痕跡。
  其實我不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我隻是很單純地想贏得吳媽媽的喜愛。事實上,她真的喜愛上了我,下午我走的時候她一直對我說“以後來玩啊,有空來玩啊,記得來玩啊”。說來可悲,長大過後的我反而不如小時候那麽會搞人際關係。
  當我連點數炮的時候,我老媽看不下去了:“快去一邊玩去,小孩子,打什麽牌?”
  我被媽媽趕下了桌子,我跑到無極書房裏找他。
  他有一間屋作為自己單獨的書房,書桌一塵不染,書櫃整整齊齊,我甚至能聞到滿室的書香氣。
  他微笑著給我看他的集郵冊,教我下了一會兒象棋,然後給我展示他養的蠶。
  不久以後,我開始養蠶,集郵,鑽研象棋。
  多年後發現,我很多興趣都來自於他的影響,於是我開始埋怨他——如果他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該多好,那我一定會更加全麵發展。
  那一年,我隻見過無極一次,第一次。
  我很快回歸到自己的生活軌道中,但那並不表示我會將他忘記,他在我心中種下一粒小小的種子,雖然沒有發芽,但種子就在那裏,已經在那裏。
  我在新的學校裏過得很隨意,並且在學習上初露鋒芒。
  以前,我很讓老師頭疼——上課不愛聽講,甚至因為愛說小話而被不停調換座位,成績徘徊在十名到二十名之間。老師從不誇我學習好,最多就說我“很有潛力”。潛台詞是:很有潛力,但是還沒有表現出來。
  而現在,我不再像過去那麽粗枝大葉,所以在幾次不同級別的數學奧林匹克競賽中鶴立雞群。
  因為我進入了傷春悲秋多愁善感的青春期,所以我無病呻吟的文章總是被老師念來念去。
  但我爸媽一點也不為我的進步而欣慰,他們覺得,小時候過於出類拔萃的人將來一定會“泯然於眾人”,他們寧可聽老師說我“有潛力”。
  而我確實體現出了一些成為高材生的特質。
  我固執、好麵子、死心眼。
  因為固執,所以我會迎難而上永不服輸。
  因為好麵子,所以我非考第一名不可。
  因為死心眼,所以我對學習情有獨鍾永不放棄。
  而這三點同時是我性格中的硬傷,也是我愛情失敗的罪魁禍首。
  生活波瀾不驚。
  白天在學校按部就班的混日子,雖然還是有男生送我零食、文具和情書,但我已經意興闌珊,那些男生和無極顯然不是一個檔次,甚至比不上我的殷昊裴捷柳霽亭。
  晚上我就做個乖乖女,陪我爸爸媽媽沿著校園外的湖泊散步,一家人其樂融融。
  我媽媽是個很有個性的女子,像我一樣自尊自強又自卑。
  我爸爸是我心目中的首席白馬王子。他很帥——這一點看我就知道;他很酷——不苟言笑雷厲風行那種;他很有才華——教化學同時精通書法和古文。
  所幸,我並沒有強烈的戀父情結,隻不過長大之後,我遇到男生總愛和我老爸作一下比較,然後無比嫉妒我老媽。
  我要養蠶,所以我爸托人從鄉下弄了一些蠶寶寶來讓我養,他以為我對生物產生了興趣,所以很支持我貼近自然。
  每天下午放學,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學校後麵的田野裏找桑樹摘桑葉,一旦發現又寬又綠又嫩的桑葉就會兩眼放光,簡直比采桑女還要專業。
  而那時候的我比較愛現,常常捧著我的養蠶盒到校園外的草地裏炫耀給別的小孩看。
  其實蠶的一生很富有傳奇性。剛從蟲卵裏鑽出來時,像是幹癟癟的黑螞蟻,然後,進入又黃又瘦又醜的童年期,幾次蛻皮後,方才進入漫長的青春期,我最愛看他們這個時候,白白胖胖的,可愛死了,每次用桑葉把他們喂得走不動路,我都很有成就感。在他們作繭自縛之前,會變得通體透明,這是他們閉關前最後一場演出,也是他們最美的一刻,然後他們傻傻的用自己吐出的絲包埋自己,再出關時已是重生的飛蛾,交合,產卵,死去。
  人生每一個步驟都是計劃好的,沒有後悔的機會,隻能奮勇直前。
  我家樓上住著和我同齡的一個男孩,他很胖,我從不叫他名字,隻叫他胖子。胖子總是對我的蠶寶寶虎視眈眈,所以我很防備他。
  “不許你碰。”看到他胖乎乎髒兮兮的手來抓我的蠶寶寶,我就大聲喝斥。
  那天他似乎格外有膽量,渾然不顧我的喝斥,硬是要來抓我的蠶寶寶。
  “拿開,你的豬蹄!”我無奈的發現他力量比我大,於是口不擇言的大叫。
  我知道我錯了,此後我再遇到胖人絕不會在人家麵前提到和豬有關的詞。
  胖子生氣地奪過我的盒子,甩到路邊,然後,幾個放學的中學生騎著自行車從盒子上碾了過去!
  我哭了,我扯著胖子的衣服喊:“你害死了我的寶寶,你賠我寶寶來,你把我的寶寶還給我!”
  嗬,如果當時我和胖子都年長十歲,如果我再這樣在大街上哭喊,會很具有戲劇性。
  我根本沒有勇氣去看那些蠶寶寶的屍體,我這一輩子也沒再養過蠶。
  我很難過,因為我覺得我和無極的聯結斷了。
  我恨胖子,因為我認為他的雙手沾滿了血腥。
  他扼殺的不僅是我的寶寶,他扼殺的還有我和無極的情緣!
  當時,我們學生中間很流行一篇文章,作者講述了一個小故事,揭示的道理是:愛的反麵並不是恨,而是遺忘。
  於是,我對著胖子大喊:我要忘了你!
  可我沒辦法忘了胖子,他後來成為我中學時代的主要競爭對手之一。
  從初中到高中,我們都在一個班,陰魂不散似的。
  胖子初一的時候減肥了,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以後不要再叫我胖子。
  但我置若罔聞。
  我是個小心眼的女生,很記仇的女生。
  胖子其實是個有脾氣的人,一般來說,在中學裏叱吒風雲的人都有點脾氣,比如無極,比如我,因為有資本嘛。但胖子對我很是忍讓,甚至有些遷就,而我一直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欠我五條蠶命呢!開玩笑。
  自從我失去養蠶的樂趣,每天晚上就陪我媽守著電視機看泡沫劇。
  我這輩子看過次數最多的電視劇不是《西遊記》或者《新白娘子傳奇》,而是《我本善良》,因為我們那裏的有線台翻來覆去的放。
  我那個時候對於英俊能幹深情專一的“齊浩男”簡直哈得不得了,對於他正邪兩難的處境給與了深刻的同情。
  難怪有人說,齊浩男以後,tvb再無第二人。溫兆倫在那時也成了我們女生的最愛,他在《火玫瑰》中延續了那種迷人風格,以至於十年後,我看《流金歲月》的時候實在是感慨萬千,人生真是無常啊,他和羅嘉良完全的調換了主次地位,齊浩男一去不還。
  這當然是題外話,這裏的重點是,我看著電視裏的齊浩男,腦子裏想的卻是無極。我總是覺得無極長大了肯定是齊浩男那個樣子,一舉手一抬足都魅力無窮。
  他就那樣住在我的心裏,和我一起成長,慢慢地。

  第三章
  我樂嗬嗬的背著媽媽給我買的新書包開始了我的初中生涯。
  我進入了初一三班。
  入學第一天我就聽到了最具爆炸性的消息:無極沒有按程序升入初二。
  不要誤會,他沒有留級,他隻是從初一直升初三。原因是第二學期期終考試,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考了695分,高出第二名120分。
  我的心像被人用狼錘敲了一下,很不能接受他跳級的事實,他為什麽要跑得那麽快呢,這樣子我怎麽才能追得上他呢?
  我嚐試著跟我爸說我也要跳級。
  我爸看也不看我一眼:“跳什麽跳?老老實實讀你的書。”
  我知道,我爸不會同意的,因為擔任我班主任的是深得他器重的英語老師譚老師。她曾經教出了兩屆中考狀元,所以她一定會把我好好雕塑打造,然後平平安安過渡給高中部的薑老師(也是我爸麾下一員得力幹將),然後我十有八九可以進入中國最高學府——北大或者清華。
  好像接力賽似的,我就是那根可憐的接力棒。
  說實話,我很喜歡譚老師,她長得像混血兒,眉眼很深,美豔絕倫,而且有種女王般的高貴氣質。
  我愛屋及烏的喜歡上了英語,學習英語的熱情空前高漲。
  在家裏,我管我爸爸不叫“爸爸”,我叫“爹地”,管我媽媽不叫“媽媽”,我叫“媽咪”。
  這種融會貫通的學習方法奠定了我在英語學科的霸主地位,年紀上無人能望我項背,無人能挑戰我第一名的權威。
  很出人意料的,我在其他各科也逐漸顯示出了王者氣概,初一第一次年級統考,我囊括了七個第一。那純粹是個意外,我自己都很奇怪我究竟是怎麽做到的,但從此我再也擺脫不了優等生的稱號。
  每個年級每個班,總有那麽個一兩個人會被老師揪出來塑造成模範榜樣先鋒兵,比如三年級的無極。許多老師也開始把這個榮幸賜予我,隔個一兩天就會在班上作勵誌教育:“多向洛顏學習學習,人家為什麽能坐得住?人家為什麽能看得進去書?不勤奮就想考出好成績怎麽可能?看看人家,看看人家,每天晚上都學到十點鍾!”
  我不知道他們哪隻眼睛看到我勤奮了,但是我也懶得去解釋,有什麽可解釋的呢?說我的好成績全是玩出來的?說我其實是個天才?
  我不太願意被當成天才,因為天才向來短命。
  我也很了解老師的苦心,怎麽能把天才塑造成大家學習的榜樣呢?天才是大家學不來的,隻有那些後天的東西,才是可以效仿和學習的,比如說刻苦勤奮讀死書。
  我於是也連連點頭說:“是啊,我每天晚上十點才睡覺呢。”
  我確實每天晚上十點才睡覺,因為我賴在我媽身邊看電視。我對tvb的瘋狂熱愛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我們有線電視台的台長很有水平,總是能及時引進很多盜版的tvb碟,更新速度比翡翠台差不了多少。
  那段時間《天地男兒》紅極一時,每天我們一群女生就圍在一起嘰嘰喳喳的討論:雪凝愛子建多點還是愛家立多點,子建愛雪凝多點還是愛蓉蓉多點。而我也放棄了溫兆倫,衝入張智霖的fans團。
  我確實是這個樣子,喜歡的男演員走馬觀花地換,蘋果說我是花心大蘿卜,我從不否認。也許我真的很花心,但那隻是我的表象,我說過我是個死心眼,我確實是。
  在對待無極這個問題上,我十年如一日。
  蘋果是我的新同桌,她後來成為了我的知己良朋,也成為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人,女人。
  我覺得蘋果很美,很甜美的那種,一雙眼睛又大又雙又多情,會說話般的迷人。
  蘋果的名字是從英語來的,我們那時所學的英語有限,所以,她挑了個apple,我挑了個orange,我們約定這是隻有彼此才懂的暗號。我當時自以為orange更好聽一些,其實我錯了,這兩個名字似乎預示了我們的未來。
  蘋果紅撲撲脆崩崩,好吃好看營養價值高,所以人見人愛。
  橙子皮又厚汁又酸,注定得不到許多人的青睞。
  蘋果也喜歡無極,我本來打算生她的氣,可是她的話打消了我的念頭。
  她說:初三整個年級百分之五十的女生都喜歡無極,再加上他去年迷倒的初二百分之五十的女生,再加上我們這批沒有多少抵抗力的初一小女生,喜歡無極的女生不下一個團。
  我雖然不知道一個團究竟有多少人,但那必定是個不小的數目,這麽多的女生我要是一一生氣怎麽氣得過來?所以我很理智的放棄了。
  蘋果和我站在一條戰線上,我們一同收集關於無極的小道消息。
  據說他去年領著一批男生趁晚自習時溜出去看龍舟會,晚上翻牆回來被班主任抓個正著,無極就像許文強似的把所有責任都扛在自己身上,全力維護他的跟從者。
  聽到這裏,我們都對那個認真負責的班主任極為不滿,此後見到她我都不跟她打招呼。
  第二天,無極在全班麵前念檢討書,當然了,他的慷慨陳詞贏得了全班同學的支持,動情之處,大家熱烈鼓掌,然後無極揮手示意大家不要鼓掌,那模樣要多帥有多帥。
  無極在他的舞台上繼續驕傲著,我在看台下,記錄他每一次成敗和悲喜。
  我每天放學回家可以有兩條可供選擇的路徑——校園外或是校園內。
  我選擇校園內,因為通往家屬區的那段林蔭道恰好是無極他們班負責打掃的地段。
  我每天掐好分秒,在大掃除的時間從那裏經過。守株待兔其實是個好辦法,我如願以償的看到無極很多次,但每次我隻敢離他遠遠的走過,如果他發現了我,我就仰頭看天或是低頭看地,假裝沒有注意到他。
  我不敢讓他知道,他就是我等待的那隻兔子。
  每天那個時段,學校裏的喇叭還會播放音樂,那是校園廣播站主辦的節目。我認定那個站長是個女生,而且受瓊瑤的毒害不淺,因為所放的歌都是百轉千回的瓊瑤影視劇歌曲,蔡幸娟的那首《我心已許》更是反反複複播放。
  猶記小橋初見麵 柳絲正長 桃花正豔
  你我相知情無限 雲也淡淡 風也倦倦
  執手相看兩不厭 山也無言 水也無言
  萬種柔情都傳遍 在你眼底 在我眉尖
  我心已許終不變 天地為證 日月為鑒
  我心已許終不變 天地為證 日月為鑒
  每次我踏著歌聲回家,沿途穿越一樹樹絢麗的桃花,儼然成了劇中的女主角,那配樂全是為我而奏,而男主角披著斜陽,在遠處的林蔭道上掃著金黃色的落葉。
  隻是,女主角和男主角不在同一出戲中。
  我渴望更多見到無極的機會。
  我主動幫我爸爸到食堂打飯,企圖能在食堂與無極邂逅。
  但我和他下課的時間總是對不上,所以每次都失望而歸。後來,等我終於不抱希望的時候,卻在食堂裏碰到了他。
  我差點沒把一碗白花花的米飯灑在地上。
  他對我笑道:“Hi,你上初一了?”
  還是那清清爽爽,嘴角向一側輕揚的笑啊。
  我又心如鹿撞了。
  按道理,我應該很嫵媚的對他粲然一笑,然後與他談笑風生,逐步建立起我們的友誼。但我很不爭氣的一句話也沒說,也沒笑。
  我隻是一下子紅了臉,看了他下巴一眼(因為我無法直視他的眼),然後衝出食堂。
  稍微一個敏感一點的人都會一眼看穿我對他的心意,都會知道我又是一個中他毒的可憐女生,可是,無極說他從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
  因為他不曾回應過我。
  從來不曾。
  我和他有更多接觸機會是緣於我們初中部的一場乒乓球比賽。
  剛好,我們初一三班和無極他們初三三班組成一個參賽隊,而混雙的兩個隊員將會從兩個班抽調。
  我居然和無極構成了混雙的組合,嗬嗬,我差一點要掩著嘴偷笑了。感謝上帝!——他肯定聽到了我心裏千百萬次的祈禱。
  別的女生雖然垂頭喪氣,但並沒有人嫉妒我。
  難道我是一個不具備競爭力的對手嗎?
  其實這是因為我已經在大家心目裏樹立了對男生冷若冰霜拒人千裏的書呆子形象。
  事情發生在不久前。
  我們班一個小男生給我遞小字條,他甚至在我洗拖把的時候來找我說莫名其妙的話,完全影響了我洗拖把的心情,我於是氣急敗壞的把帶水的拖把往他腳下一甩:走開走開,你再不走開我告訴譚老師了,不,我要告訴我爸,你知道我爸是誰嗎?洛校長你認不認識?你想不想進校長辦公室?
  他張著嘴瞪了我幾秒鍾,然後落荒而逃!
  從此我也美名萬裏揚。
  我一點也不擔心從此無人問津,如果你很清楚自己意在果園裏最大最香最甜的那枚果實,怎麽還會對其他的青果子有絲毫興趣呢?
  即使是暫時止渴也沒有興趣。
  我是完美主義者,我寧缺勿濫。
  為了不給無極丟臉,我決心提高我的乒乓球技術。
  我聘請我偉大的父親當教練,每天傍晚,我就纏著他陪我打球。爸爸以為我的集體榮譽感超強,這是他所欣賞的品質,所以,非常配合我。
  爸爸還把我當做當初那個穿著開襠褲站在台子上打球的小屁孩,所以還是很溫柔的跟我打友誼球。
  我不滿的嚷嚷:“洛校長,你會不會打乒乓啊?開八字你懂不懂,八字!”
  我當時真是煞費苦心,認為隻有不停的接八字球才能強化自己的敏捷度和靈活性。後來我進了大學,在乒乓球混雙和女雙項目中所向無敵,沒有人知道,我的雙打是這樣煉成的。
  結果比賽的那一天,我們的對手實力異常虛弱,甚至對方那個男生發球必死。我和無極打得唉聲歎氣,後來索性連球都懶得接了,看著他死。
  輕輕鬆鬆拿下三局,比賽宣告結束,無極很公事化的和我告別:“以後打球找你哦。”我滿心歡喜的點頭,實際上他再也沒約我打過球。
  就像後來我們天各一方,每次匆匆見麵時他總說“下次請你吃飯哦,我請你吃飯一定要來哦,不要忘記來吃飯哦。”然後我說“好啊,沒問題啊,我一定去啊。”
  要多冠冕有多冠冕,要多堂皇要多堂皇。
  我老媽當時熱衷於練香功,每天吃過晚飯,一大隊浩浩蕩蕩的紅色娘子軍就會到教師家屬區的花園裏練功。
  花園裏那棵年代久遠的榕樹格外高大,茂茂盛盛的枝葉撐出一把大綠傘,好象樹神般,殷殷地保護著我們。
  我一直覺得香功和太極拳很像,唯一的特點就是慢,好象電影鏡頭裏的慢動作,從左邊轉到右邊要花半個小時。
  但媽媽們都很喜歡練,據說有減肥的效果。
  資格最老的黃奶奶告訴我們,等你練至化境的時候,閉上眼,耳邊會聽到清泉流過山澗的潺潺聲,還會聞道桂花的淡淡清香。
  有一天,我閉上眼,果然聞到了桂花的清香。
  我天真地以為自己提前進入了高深的境界,睜開眼,才發現花園裏一樹樹四季桂已在不覺之中開至全盛,淡黃色的小花如同一顆顆星星墜落無邊綠海。
  我訕訕地撇嘴,卻看到了人群中唯一的同齡人對著我盈盈微笑。
  她叫歐陽芃,我們都叫她芃芃,她和我同級不同班,父母都是老師。
  芃芃是個氣質美女,然而中學時代並沒有被歸為美女之列,因為當時的她很中性,永遠不蓄長發,永遠不穿長裙。
  她不愛窩在沙發裏看言情劇,對所有桃色緋聞絕緣,更不要談真槍實彈的愛情經曆。她簡直像是個修女,心如止水,但我至今沒看出來她到底在修什麽。
  她的愛好在於運動,喜歡打籃球遊泳登山探險,總之和我這個大懶人有很不同。
  可是,我們卻在各自的世界裏彼此欣賞。
  我們的交情很淡,平時放學也不相約回家——雖然我們的家就在相鄰的兩棟樓。但如果偶爾碰上了,就會說說笑笑一路走,絲毫沒有隔閡,沒有陌生的感覺。
  這就叫做君子之交,多年之後我們還惺惺相惜,而今日的她已經充分顯示出了女人的特質,喜歡逛超市、飾品店、淑女屋……所以,我隻能說,她很晚熟。
  總之,我初一的日子過得單純而愉悅。
  無極就在不遠處,我觸手可及的地方。

  第四章
  我以傲人的成績進入初二,無極則進入了高一。
  其實我很怕他再一跳跳進高二,還好,他的中考成績不算驚人,畢竟,從初一直升初三是需要緩衝的,或者說他的成績進入了平穩發展時期。
  但他還是作為本校的優秀畢業生在全校學生麵前講話,我特別珍惜這樣的機會,可以坐在台下,肆無忌憚的看他,把他的每個表情每個動作都盡收眼底而不被人發現。
  其實,任何人隻要注意到我當時的眼神和表情,都能一眼看穿我的心事。
  隻是沒有人注意到角落裏的我,包括無極。
  初二的時候,胖子突然異軍突起,開始在學習上和我平分秋色。
  同時,我認識了我中學時代最強勁的競爭對手——秦可。
  秦可留著短發,個子又高又瘦,皮膚是後來很流行的古銅色,行事幹練強悍,一看就是發展成女強人的料。
  我很欣賞她,因為我覺得她是個特別的女人,她如果去超市,通常三分鍾搞定問題——她通常從入口進去,直奔她需要選購的目標,然後從出口出來,活得很有目的性。
  這樣的人應該很明白自己想要什麽,然後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最終大都能實現自己的目標。
  不像我,一天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動不動咬著自動鉛筆發一會兒呆,殊不知人家秦可又背了三百個單詞。
  這一年,蘋果突然改弦更張放棄了無極,她看上了我們班的數學科代表劉家琦。
  劉家琦這個名字很普通也很普遍,而且叫這個名字的人都會得到同一個外號——十三(六加七嘛)。
  十三和無極不是同一類型的男生,他很高,很陽剛,脾氣比較倔,他一旦怒了,老師也很難馴服。
  我聳聳肩道:沒想到你的口味變得這麽成熟。
  蘋果笑笑:他投籃的動作簡直帥呆了。
  我居然對這個情敵有些不舍,畢竟以後我們不能並肩作戰了,從此我們再說悄悄話的時候,她談她的十三,我談我的無極。
  我是很容易愛屋及烏的人,所以當我得知蘋果的心意之後,便也開始對十三另眼相看。既然蘋果覺得他好,那他自然有過人之處,然而他再怎麽好也比不過我的無極。
  我作為班上的學習委員兼外語科代表,對十三從此多了些關照。當他和其他男生一樣晚交作業時,我獨獨對他網開一麵。
  一次,當他又來不及交作業時,我作出了一件非常沒有原則性的事情——我竟然把自己的英語作業本甩到他麵前,凶巴巴的對他說:快點抄!
  唉,如果被我父親大人看到,一定會對我進行至少三天的思想教育。
  我這麽做全是為了蘋果。
  蘋果不僅長得甜美,對人也是一副甜美的脾性,這樣美好可愛的女孩,十三不好好努力如何能夠配得上呢?
  所以,我實在看不下去十三不長進的樣子,並為此痛心疾首。
  “以後你再敢不好好寫作業,等著受死吧!”我威脅十三道,他瞪了我足足三分鍾,仍然收不回那詫異。
  我聽到旁邊有人在嘰嘰喳喳說小話,我自然知道他們那點花花腸子在想些什麽,於是往聲源處狠狠瞪去,那些人立刻把閑話吞進肚裏。
  蘋果啊蘋果,我為你做的犧牲實在是太大了。
  話說回來,我們班的男生中隻有胖子能獨立自主的完成作業,而每次他的作業一做完就立刻被其他男生搶去傳抄。
  胖子對於我袒護十三的行為頗為不屑,好幾次都用一種冷冰冰的眼光看我,似乎我做了多麽丟臉的事,我不理他,欠我五條命呢,怎麽弄得好像我欠他似的。
  然而,我和他在學習上仍然是各領風騷五百年,常常都隻有一兩分的差距。
  有時,對於某個問題我們產生了歧義,往往就在課堂上直接爭執,我在東邊發言,他在西邊對答,老師和同學都成了看客。
  但我們的直接交流卻很少,碰巧見了麵就點頭打個招呼,算是顯示一下風度——尊重對手嘛。
  雖然我在學習上遊刃有餘,但我的體育成績卻差得離譜。
  所以說老天是公平的,為什麽紅顏薄命啊,為什麽天才早死啊,都是同樣的道理。
  我的小腦和四肢真的極度不發達,跳也跳不遠,跑也跑不快,幾乎沒有幾項能夠達標(注意啊,達標是指三十分,及格是指六十分),但我的長跑還行,向來可以及格。
  這就是人生的可悲了,我在愛情上居然也擅長長跑。
  總之每次體育課測驗,我都要死要活的。
  有一次我們考立定跳遠,恰好無極從旁邊經過,他居然朝這邊看了一眼,隻那一眼便讓我精神抖擻,可惜的是,我並沒有因此而超常發揮,反而因為一味想顧全姿勢優美而跳得比平時還差。
  老師看看我的位置說:重新來吧。
  我一看,果然,那個位置好像可以得個負分。
  我和無極進一步熟識是緣於數學奧林匹克競賽的集訓。
  那一年周三周五下午各個年級的數學尖子都會聚集到階梯教室,由專門的老師來培訓。
  從那時起,我練就了掃一眼就找到無極位置的本領,然後,我總是不動聲色的找條路繞到他身後坐下,再然後,我可以借著看黑板的機會看他千百萬次。
  看他發根處微微卷起的發,看他笑起來時迷人的側麵,看他桌上攤著的工工整整的筆記,看他耳輪上那顆淺灰色的痣。
  老師在講台上激情萬丈,我則在自己的本子上奮筆疾書,潔白的字麵上慢慢多了些黑色的印記,然後那一個個印記漸漸地覆蓋全篇,我以為自己筆根不輟,不放過老師的隻言片語,但往往下課時才發現那上麵記下的竟全是他的名字。
  無極,無極,無極,無極……
  一個下雨天,我撐著把紅傘獨自往階梯教室那邊跑,而無極撐著把黑傘從另一個方向往教室走去。
  他看到了我,給了我一記友善的眼神,然後繼續前行。
  我為什麽要帶傘呢?我好不懊惱。
  都怪我媽,為什麽要天天關注天氣預報呢?
  如果我沒帶傘,或許他會不忍心看我被淋成落湯雞,說不定我們會在同一把傘下譜寫出浪漫情緣……
  多年後看了一出韓劇叫《假如愛有天意》,我才知道原來我應該在看到無極的第一秒鍾,就把自己的傘借給別人,自己衝進雨簾,最好直接衝到他的傘下。
  可是那時,我隻好盯著他的背影,看著他腳下飛濺的小小水花打濕了他的灰色褲腳,然後和他一前一後走進教室。
  周末的時候,數學輔導老師邀我們去她家繼續補習,時間定在每個周六晚上,人物隻有我和無極。
  我萬分期待每個周六的來臨,雖然每次補習時我都心猿意馬。
  那一晚,補習到中途,突然停電了。
  我初時很不適應,畢竟是在別人家裏,停了電我連廁所都找不到。
  老師很快點燃了蠟燭,三接著去臥室撫慰她的寶貝兒子,客廳裏便隻剩無極坐在我對麵,隔著三根白燭與我脈脈相對,氣氛朦朧得好像在吃燭光晚餐。
  我兀自陶醉一陣,然後意識到相對無言的尷尬,拚命想找點話題。
  “你說剛才那道題,輔助線可不可以從A頂點垂直畫下來啊……”話一出口我就後悔死了,幹嗎不找個有情調一點的話題呢?
  此後許多年,我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和男生獨處的時候我永遠不會調情,永遠和別人說著一本正經的話題——“上堂課……”“上次考試……”
  無極接著我的話深入分析了一下那條輔助線的問題,沒多久燈亮了,老師出來了,我暗暗鬆口氣,鼓著腮幫子去吹那三根蠟燭,誰知一次吹不滅,再吹還剩下一根。
  老師笑道:“洛顏這麽斯文啊?”
  我微微臉紅,無極也笑了,他溫柔的幫我吹滅了剩下的一根蠟燭。
  “我們繼續看這道題……”老師翻開了書,我趕緊收起心中的漣漪,但臉上的紅霞卻久久無法散去。
  輔導完回家,老師送我們出她家所在的那片住宅區,我和無極推著單車隨她慢慢行走。
  清涼的夜風拂過,讓每個人的心境澄明,我們隨意地聊著天,關於前途和理想。
  “可能……考北大吧。”無極自然地回答著老師的問題。
  “是嗎?真巧啊,我也想考那裏呢。”我裝出很驚訝很巧合的模樣,事實上我早就知道他的誌向,所以暗自跟從。
  無極對我笑了,眼睛如黑夜中最閃耀的那顆星,點亮了我的心海,我把他的笑當作一種默契,更暗暗下定決心,等他考上了北大,我會加倍努力,等著將來某一天去那裏找他。
  那時的我們正青春年少,所想的從來都是美好的,世界裏的一切都鮮活明媚,不曾設想過失敗,不曾設想過意外。
  終於,數學競賽的那一天來臨了,我睡得很不好,早上不到六點就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鏡子麵前一照,果然成了大熊貓,難看死了。
  每次一遇到大考,我總有些緊張,甚至失眠。老師說這叫作心理素質欠佳,其實關鍵還是自己得失心太重。
  媽媽興衝衝的端出她的招牌早餐:綠豆稀飯加泡酸菜。
  這麽多年,我就是這麽養大的,我媽常常看著我很有成就感的說:我居然把你養這麽大了,真奇怪,從來沒有養小孩的經驗啊。
  其實她真的應該好好檢討一下,天天這麽沒營養的早餐,怎麽沒把我養死。
  老爸則坐在一旁,一邊幫我剝雞蛋,一邊給與我戰略上的指導。對於考試,爸爸的指導方針總是千古不變:戰術上要重視,戰略上要藐視。
  出門前,媽媽用嘴在我的左臉上蓋個章,爸爸在我的右臉上蓋個章,我就像個充滿勇氣的小戰士,雄赳赳氣昂昂的朝著我的戰場出發了。
  我們在另一所學校考試。
  進考場之前,我遠遠的看到了無極,他站在教室外的陽台上,穿著白色的襯衣,好像在欣賞遠處的風景。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蔥綠的梧桐樹上掛著一隻風箏,斷線的風箏,來來去去在風裏搖。
  待我回過頭時,發現他正從樓上看著我,我怔怔地站在樓下仰頭望他,直到後來他轉身進了考場。
  我發揮得很一般,知道自己可能與獎項無緣,難免一陣懺悔,隻覺得對不起給我開小灶的老師和給我親吻鼓勵的父母。
  走出考場,我心情沮喪,再也無法像平時那樣雀躍。我一個人無聊的甩著車鑰匙向車棚走去,身後傳來一聲熟悉的“Hi”,正是無極。
  “考得怎麽樣?”他問。
  “不怎麽樣。”
  “Me too。”他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勉強向他回笑,打開了我的鳳凰牌女式自行車,當我試圖把車從周圍密密麻麻的車堆裏拔出來時,不小心掛倒了旁邊兩輛車。
  無極眼明手快的幫我扶住往下倒的車,然而他力量有限,那兩輛車終究是倒在地上。
  我不好意思的走過去,想把車扶起來,而無極也正伸出手去。我的手握住了車把,他的手握住了我的。
  我觸電般把手抽離,然後愣愣看著他扶起車,架好。
  我回頭騎上自己的車飛快地從他身後逃了,甚至沒有對他說謝謝或再見。
  我無法解釋自己的怪異行為,甚至說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在他麵前我總是變得很奇怪,甚至不再是我自己。
  我費力地蹬著我的小鳳凰拐上大橋,忽然發現前方有個熟悉的身影,居然是胖子。
  他悠哉遊哉的蹬著車,看樣子考得不錯。我當然不會去和他搭訕,也不好意思超他的車,然而這是回家的必經之路,隻好放慢速度和他保持十米的距離。
  途徑一個陡坡,我小心掌握著刹車,和他保持好距離,誰知道他下坡非常謹慎,騎得比走路還慢,刹車發出“吱吱——”的聲音。
  我終於決定超越他,於是鬆開刹車,任車盡情滑行,可我一快,他也快起來。我不服,非要超他不可,於是我們開始賽車,仿佛這場較量比學習上的勝敗更加重要。
  終於要進校門的時候,他放慢了速度,我超過了他。
  我得意洋洋的回頭掃他一眼,他不以為意,接著,我聽見身後傳來歌聲“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
  我身上的雞皮疙瘩開始前仆後繼,死胖子,占我便宜。
  我又氣又惱,但心裏的鬱悶卻漸漸散開,我於是也開始輕哼“你說你,想要逃,偏偏注定要落腳……”
  當張宇唱著《一言難盡》、《用心良苦》闖入我視線的時候,我徹底喜歡上了這個帶著滄桑感的老男人。他的聲音對我來說是那麽具有蠱惑力,聽得我黯然神傷甚至潸然淚下。
  於是我一天到晚在校園裏唱:“你說你,想要逃,偏偏注定要落腳,情滅了,愛熄了,剩下空心要不要;春已走,花又落,用心良苦卻成空,我的痛,怎麽形容,一生愛錯放你的手……”
  或是唱:“我一言難盡,忍不住傷心,衡量不出愛與不愛之間的距離;你說你的心,不再溫熱如昔,從哪裏開始從哪裏失去;隱隱約約中,明白你的決定,不敢勉強你,隻好為難自己,我為難我自己……”
  久而久之已沒有了原來的調,完完全全的“洛式風格”。
  後來等張宇的《月亮惹的禍》為他打開市場的時候,我反而沒有了最初的熱衷。
  我確實比較奇怪,一旦我喜歡的歌手或演員從不紅變紅之後,我對他的喜愛便會退色。
  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我是個占有欲很強的人。
  對喜歡的人或事具有獨占性。
  偏偏遇到無極,我就破了例。
  明明知道他是大眾情人,明明知道有一大堆女生喜歡他,我還是難以免俗。
  從我愛上張宇那一刻起,我發現自己身上已經染上了悲情的色彩。
  而我的良苦用心,無極並不知道。

  第五章
  我進入了初三,無極則走入高二。
  我們的學習生活突然有些緊張起來,中考,像一個關卡卡在那裏,雖然不大,但終究是卡在那裏,對我來說,跨過去不是問題,問題是我要爭取以全市第一的風姿跨過去。
  胖子和秦可也很有壓力,我們是三保險,總有一個人能突出重圍吧?
  然而在一片緊張之中,無極的緋聞卻漸漸傳開。
  據說無極的女朋友是和他同班的女生馮惜晨,無極這樣的萬人迷到高二才傳出緋聞,也算是難得了。那些流言個個傳得有聲有色,煞有介事的樣子。
  馮惜晨,我也認識,無極他們班的外語科代表,也是校園裏很風雲的一個人物。
  她很漂亮,很洋氣的那種漂亮;她很有錢,出手往往闊綽;她性格獨特,帶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感。
  我對她沒有特別的好感,但也沒有反感,我很客觀的覺得她是一個受男生青睞的女生,然而我並不認為她是無極中意的那種女生。
  但是據說,他們周末一起逛書店,泡咖啡屋,去電影院。
  我沒有去考究這些傳聞的真實性,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他們的關係如蒙了一層麵紗,令我看不清全貌。
  也許他們是好友,再大不了馮惜晨是他的紅顏知己,我終究不願承認她是他的女朋友。
  另一條緋聞來自十三——十三喜歡馮惜晨。
  這條消息是貨真價實的,連十三自己都供認不諱。直到我親眼目睹十三看馮惜晨說話時的表情,也徹徹底底相信十三被人家勾了魂,簡直眼珠都不舍得轉一下唉,我看無極都沒有看得這麽露骨。
  我們可憐的十三,等著受傷去吧,以我女人的直覺,馮惜晨不會喜歡他。
  蘋果得知此事並沒有表現出極度的傷心,也沒有把對十三的一顆心收回來,這種執著的不計回報的死心眼的愛情,讓我第一次體會到女人的偉大。
  我們真心的付出,即使對方心有所屬,即使自己注定失敗,仍是不埋怨、不後悔、不放棄。
  無聊時,我就拿出圓珠筆,在草稿紙上畫箭頭:蘋果喜歡十三,十三喜歡馮惜晨,馮惜晨喜歡無極,我恨不得在慣性作用下畫個無極喜歡蘋果,那樣就能形成一個閉合的曲線。
  然而不管怎樣畫,我總在那曲線之外。
  我隻是個看客,沒有上場的機會。
  然而我對無極的感情並不輸於他人,不管他是否真的喜歡馮惜晨,我都不在乎,我愛不愛他與他愛不愛別人沒有絲毫的關聯。
  電視裏重播《東京愛情故事》,莉香勇敢的說:“假如我望見了那個人的背影,我會披荊斬棘地追去,腳扭傷了,跳著也要追。天下著最大的雨,扔下傘也要追。假如他不等我,就讓他後悔一輩子。”
  我立刻對號入座,淚水一時滂沱。
  數學奧林匹克的成績終於揭曉,我果然隻拿了個市級獎。秦可和胖子分別拿了全國二三等獎,這對我是個不小的打擊,有比較才看得出高下,輸給他們,給我一種淘汰出局的感覺,如何能夠心安?
  高三的時候我再參加數學競賽,終於拿到秦可此時的成績。事後我對芃芃感慨萬千的說:我等這個機會等了三年,不是為了證明我比別人強,隻是要證明我失去的東西,我一定要奪回來。
  當然,如此有水準的話,不是我首創的,這是《英雄本色》中的台詞,芃芃聽了連連點頭,於我心有戚戚焉。
  然而這次,無極也隻拿了市級獎,我以此自慰,覺得自己和他有種不為人知的默契。
  “洛顏啊,你把證書拿給無極吧。”輔導老師苦著臉說,正是讓我們周末去她家補習的那位。
  我頓時無地自容追悔莫及,我和無極都辜負了她的苦心。我能夠感受到她的失意,但她還是戰略上出了問題,隻要不是無極,我和其他哪個男生一起補習都不會那麽心猿意馬,也許也不會名落孫山。
  比如說三年之後,我和胖子一起補習,我就絕對的心無旁騖。
  我拿著證書去找無極,一路上不敢太過招搖,我想這個證書對無極來說也是一種恥辱,雖然我不明白他怎麽也會發揮失常。
  無極不在教室裏,我碰到了馮惜晨。
  “下節課是體育課,他們男生都去了操場,我帶你去找他吧。”
  “哦。”我低著頭跟在她屁股後麵跑,聽她的語氣,果真以無極的女朋友自居。
  “你喜不喜歡無極?”冷不防她轉過身問我,我差點沒從樓梯上栽下去。
  我惶恐的扶了扶自己剛配的黑邊眼鏡,張口結舌:“啊?嗯?那個……”
  她對我展開一個銷魂的笑,媚態萬千:“嗬嗬,你那麽緊張幹什麽?你喜歡他嗎?”
  我終於回過神,恢複了應對能力,笑道:“你這人還真是直接。不過,我怎麽會喜歡他呢?平時都沒什麽接觸。”
  我的表情要多誠實有多誠實,任誰看了都不會懷疑,誰都會以為我是個情竇未開的天真小女孩。然而馮惜晨是個精明的女人,她隻是不置可否的對我笑,我也就陪她幹笑幾聲。
  其實我始終不明白她怎麽會這樣問我,因為我和她根本不熟。至於她相不相信,那也與我無關,反正說到底我也不是她的情敵,我還沒有那樣的榮幸。
  我們在草坪上見到了無極,他居然像個嬰孩一樣攤開四肢躺在那片綠草當中。
  “籍,有人找你。”馮惜晨走到無極身邊坐下,推推他的胳膊。
  無極張開眼,看了看我,我正傻乎乎的愣在草坪外。
  他真的是個純真的人,可以那麽自然的躺在地上,享受陽光和空氣的滋養,絲毫不介懷來來往往的眼光。
  蘋果後來評價說,這就是無極的魅力所在:他有一種沉穩老練的氣質,卻又不失孩子氣。
  著潔白襯衣的清秀少年躺在綠油油的草坪上,全身鍍上太陽的金光,這是一幅多麽美的畫麵啊,多年以後我都還記得,無極眯著眼躺在藍天之下綠草之上的樣子。
  他向我笑笑,然後馮惜晨跑來說:給我吧,我幫他收著。
  我謹遵太後懿旨,把證書呈上,知趣的走了。
  走了不遠我又回頭看看他們,隻見馮惜晨翻著證書,在說著什麽,而無極始終閉著眼,根本沒看那證書一眼。
  也許他已預料到這結局,也許他根本不在乎這結局。
  我們的秋季運動會拉開帷幕,所有學生都熱情高漲,並不是因為全民健身的號召深入人心,而是因為終於可以不再日日對著課本念經。
  無極隻參加了高中部的一百米跑。
  我堅信他能夠跑第一,不為什麽,隻因為他是我的信仰,他在我心裏永遠無所不能。
  一聲槍響,七個選手如離弦之箭奮勇向前,遠遠的,我看到了他,即使看不清麵容,我也知道那就是他。
  無極穿著白色絲織的運動裝,一雙腿修長勁實。他如白色駿馬在風裏奔馳,全力以赴,短短的秀發迎風飛揚,衝過終點線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表情,沉著的,冷酷的,超然的。
  他果然拿了第一,雖然周圍人說那是因為校園百米王沒有出場的緣故。
  我不在乎,我隻是把他的風姿都印刻在心裏。
  黑色跑道,白色終點線,秀發飛揚的少年,悠悠風聲。
  十三代表我們班參加了初中部男子三千米跑的比賽。
  參賽的隻有六個人,設了七個獎,也就是說隻要跑完就有獎,可是要跑完那七圈半也是很有挑戰性的一件事,我對十三刮目相看起來。
  十三每次跑過我們這片看區,我立刻放下手中的作業,從座位上爬起來,放聲大喊:“劉家琦,加油!劉家琦,加油!”
  等他跑過了,又一屁股坐下,繼續埋頭作業。
  蘋果倒是比我內斂,看著十三跑過,也隻是坐在座位上沉沉吟吟的笑。這是種精神上的鼓勵,可惜十三是感受不到的,十三的眼光隻會往馮惜晨所在的位置上飛,而馮惜晨卻纏著無極說說笑笑。
  人生啊,太多的連環,若是不小心陷進去,一個環就能把你釘得死死的。
  “哎,你們看十三怎麽了?”旁邊的女生喊。
  我起身一看,天哪,十三居然在中途退出了跑道!太丟臉了吧,我都禁不住為他臉紅,怎麽可以這樣呢,再怎麽說也是我們班的男二號啊,此舉實在辜負了不少女生的期待。
  我氣衝衝的跑下看台,直奔十三而去。
  “你怎麽回事啊?!”機關槍正要開始掃射,我發現他的氣色有些不對,不免收斂起怒火,這樣一來,我的詢問又變成另一種意味,“你怎麽回事啊?不舒服啊?”
  十三臉色煞白,唇色變成淡淡的紫,額頭上泌出細細的汗。
  “我拿瓶水給你。”我快速跑開,撞見胖子和周克強,兩人各拿了一瓶農夫山泉,我愣了一下,然後搶過周克強的水,回到十三身邊。
  剛把水遞給十三,他就翻江倒海的嘔起來。
  我暗罵自己是吃飽飯沒事做,人沒罵著,結果惹來一身麻煩,還有我那一褲腿汙物又該如何是好。
  胖子和周克強隨後也走到這裏來,胖子看我一眼,然後架起十三的胳膊,往醫務室走去。
  十三突然停住,虛弱的對我回眸一笑:“謝謝。”
  “行了行了。”我對他揮揮手,心裏居然感到了助人的小小快樂。
  隻不過,人家說送人玫瑰,手有餘香,為什麽我換來的卻是一腿臭氣?
  等我回家換了褲子回到看台,蘋果從作業本上抬頭看我一眼:“他沒事吧?”
  “放心啦,他吉人自有天相。”
  蘋果板著臉繼續做她的幾何作業,可我卻無端端感到一種強烈的敵意,蘋果不會是在和我生氣吧?我仔細檢討了一下,確定我和十三真的是清清白白,連遞水的時候我都注意不去碰他的手哦。
  “去看接力賽吧!”我對蘋果主動示好。
  “你自己去吧。”熱臉貼上冷屁股。
  我也不惱,自己樂嗬嗬的跑去看接力賽。
  這可是最後一項賽事,也是最熱鬧最重要的比賽,因為接力賽可以顯示一個班的團結性和凝聚力。
  我們班的拉拉隊站在終點線的位置,女生劉湘親親熱熱拉著我的手,其實我和她也不是那麽熟絡,但她對我毫無間隙。
  我們班大部分女生——不管是哈胖子還是哈十三的——都對我沒有敵意,因為我這個書呆子真的不具備威脅性,至於說學習嘛,你要防備的隻是和你水平不相上下的對手,遠遠高於你的或是永遠追不上你的人,都不值得你忌恨。
  綜上所述,我是個無害的女人。
  胖子跑最後一棒,在他之前,周克強落下二班一點距離,所以,胖子責任巨大。
  “加油!加油!”助威聲一波接一波,眼看胖子已經與二班那個男生並駕齊驅,卻始終無法超越。
  死胖子,跟我賽車就有勁兒,這會兒怎麽跑不快了?
  他們越來越逼近終點線,我緊張地大喊:“快點,胖子!胖子,快點!”
  胖子終於以微弱優勢率先挺線,保住了我們班的榮譽。
  胖子像個功臣般被我們班的男生團團圍住,拋至空中,歡呼聲此起彼伏。
  我不屑的癟嘴,明明是大家團結協作的成果,怎麽可以搞個人英雄主義?
  我撤身往回走,劉湘對我窮追不舍:“喂,諾言,你剛才叫誰胖子啊?”
  我對胖子努努嘴:“他咯。”
  劉湘不可思議的張大嘴:“你說方博陽啊?怎麽會呢?他一點也不胖啊,身高一米七七點五,體重六十三點三公斤,怎麽能說胖呢?很瘦的呀。”
  我暈了,胖子的魅力到底在哪裏啊,能把一眾女生迷成這樣,個人資料掌握得如此精確詳細。
  我不耐煩的說:“他以前很胖啦!”
  “啊?你以前就認識他了啊?他以前長什麽樣子的啊,多高多重啊,他以前有沒有現在帥啊,他以前打球也那麽帥嗎,他以前……”
  我想起《大話西遊》裏的羅家英,尋思著唐僧真的該死,不然就是我們這種無辜之人被嘮叨至死,而且是七竅流血、死狀甚慘的那種。
  運動會結束點人,我們班居然少了一個人。
  失蹤人口——林夢飛,我的好友之一,也是很奇特的一個女生。
  哈,如果我的好友都可以被收藏進盒子,打開我的百寶箱,肯定個個都是千奇百怪的珍品。
  比如芃芃啦,蘋果啦,夢飛啦,一個比一個特別。
  林夢飛,一個來自農村的女孩,堅信“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魚躍龍門出人頭地是她樸實的夢想。
  所以,她頭懸梁錐刺股的學習,恨不得自己變個小人鑽進書裏呆著。她當然還有其它好多奇聞軼事,比如做個小本本當仇人錄,比如開始為自己寫自傳。
  後來,和她同寢室的小女生給大家提供了破案的蛛絲馬跡:“她給她媽媽留了一封信。”
  我們和譚老師討論了很久,終於一麵派人找林媽媽來,一麵拆開這封信。信裏流露了夢飛對自己學習狀態不佳的強烈自責,於是她打算去尼姑庵出家,了此殘生。
  我們終於在離學校最近的寺廟裏找到了她,她正可憐巴巴的蹲在屋簷下看著葉落。
  我小的時候,也有過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隻要我媽凶狠狠的罵我,我就想離家出走,隻要我爸凶狠狠的打我,我就想自殺。
  當然,我隻限於想想而已,從不敢付諸實踐,我很怕死,我愛極了我這條小命。
  我並不相信夢飛真的有膽量削發為尼,我很清楚她隻是情緒一時失控罷了,然而,我還是忍不住罵她:“你這個沒出息的家夥,你真的看破紅塵了麽?這世上真的沒有值得你留戀的事了麽?”
  夢飛本來就嗚嗚咽咽,被我一罵,再一看到辛辛苦苦從縣城趕來的媽媽,立刻撲上去和林媽媽抱頭痛哭。
  真是聞者傷心,聽者動容啊,我也在一旁搖頭晃腦的感慨。
  我們在塵世間行走,真的很累,每一個人都不能單純的活著,總在不自覺地背上很多的包袱,而其中很多都是自己強加給自己的。
  正如夢飛,她想要為自己掙出個恢宏前程,想讓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揚眉吐氣,她每天讀書到夜半,卻發現終究達不到自己的目標,所以她崩潰。
  這種崩潰有誰能夠解救呢?
  我們總想問老天要個公平,也自欺欺人的以為世界上存在著公平二字,可是仔細想想,我為什麽不比別人美麗,我為什麽不比別人聰明,我為什麽不比別人有錢?
  太多事找不到理由,能解救自己的惟有自己而已。
  夢飛連這點都看不破,她怎麽可能看破這滾滾紅塵?
  後來,我若是威脅無極,總是說“你如果不怎麽怎麽樣,我就出家當尼姑去!”
  無極就笑:“你又想學林夢飛麽?真的看破紅塵了?”
  我真討厭他那種笑,吹皺這池春水的人是他,他卻好像不幹己事。
  我可以看破紅塵麽?
  我不能。
  他便是我永遠看不破的紅塵,隻是為他,我才留在這萬丈紅塵之中,流著淚,受著苦。
  中考在六月結束,我的心平靜如水,我知道勝利屬於我,雖然我不會流露給任何人知道。
  這個夏日還是那麽煩燥不安,知了無休無止地唱吟,太陽火辣辣的燒。然後我想起村上春樹在且聽風吟裏說,理想的暑假過法是:熱,孤獨,不打擾誰,不被誰打擾。
  後來,中考的成績揭曉了,我考了662.5分(滿分670),我樂不可支——這狀元郎當得真是輕鬆。
  可惜,我終究還是輕敵了。
  狀元並不是我,而是別校的一個女生,要命的是她的成績是662.75。該死的0.25分,四舍五入足可以把它給舍了。
  100和99.5有區別嗎?這是滿分與非滿分的區別。
  60和59.5有區別嗎?這是及格和不及格的區別。
  662.75和662.5有區別嗎?這是狀元和榜眼的區別。
  我追在我爸屁股後麵問:那個女生叫什麽名字,她很厲害嗎?
  古代的劍客應該都是這樣的吧,得知武林中又有新的高手出現,立刻警覺地把對方資料搜集起來,等著將來下戰書、決一勝負。
  直到我爸說那女生平時在他們學校並不拔尖,這次隻是爆冷門,我才肯罷休。
  好吧,反正在我心裏,我早已自認是狀元了。
  我很阿Q的。
  夢飛考得也不賴,全校前十呢。
  我很誠心的恭喜她:考得不錯啊。
  她冷冷對我說:哪有你考得好。
  我愣住,她當然沒有我考得好,這我知道,隻是,難道她想要比我考得好嗎?
  不,我絕對沒有輕視她的意味。這是老爸教我的道理:絕對不要輕視任何一個現在不如你的人,因為將來某一天,他絕對有可能超越你,救助你,或是加害你。
  所以,我即使看到隔壁王大媽手裏抱著的小孫子,我也不去欺負他,很可能將來他會是我上司呢,對於命運這個東西,我很敬畏。
  可是,我受不了夢飛那樣看我,好像視我為對手,仿佛不能超越我也是她痛苦的根源一般。
  學習,是需要對手的,因為我們尚不能無欲無求,無視勝敗。
  可是,能讓我承認的對手隻有胖子和秦可而已,別的人我從不關注。
  我為夢飛感到一些同情,也許她在很多方麵她比我強千百倍,但是說到考試做題,我真的比她有悟性。然而我很佩服那些有雄心壯誌並且為之付出努力的人,所以我真心誠意對她說:“可能你下次就會比我考得好了。”
  盡管我還是覺得如果不是我犯下重大失誤這種機率微乎其微,然而沒有關係,如果我真的比她差也沒有關係。
  對我而言,考試,隻是一種遊戲。
  我們拿畢業成績的時候全班合影留念,無極他們高二補習,他剛好從教學樓前經過,於是幫我們拍照。
  他的笑容溫暖如昔,人卻消瘦了些,我知道進入高三會很累很辛苦,但我相信他會過得很好,一如既往地。
  他是我心中的無極,永遠不敗的無極。
  我不喜歡出風頭,雖然我也憎恨平庸,所以拍照的時候我大方的把好位置都讓給了別的女生。最後,我被一堆忘恩負義的家夥擠在第一排最邊上,而如花似玉的蘋果站在隊列的正中央。
  我們一起對著鏡頭笑,於我而言,讓我展顏的是無極,而非那個圓不隆冬的黑色鏡筒。
  這個七月,香港回歸了,我們畢業了。

  第六章
  我跨入高一,繼續風生水起,無極進入高三,開始無間煉獄。
  我們這一級雖沒有明顯的區分快慢班,但是顯然的,我所在的班級囊括了所有的尖子學生,秦可、胖子和我三巨頭聚首,芃芃也終於和我同班,此後放學上學我都不再寂寞。
  高中的課程並不比初中難多少,我、秦可、胖子很快確定了三足鼎立的局麵。
  我當第一的頻率是高過他倆的,而胖子一般占據第三的地位,所以我們這樣三分魏蜀吳:我是蜀,胖子是吳,而秦可則是魏。
  直到高考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為什麽要自認是蜀呢,要知道,縱然諸葛亮神機妙算,縱然張飛驍勇善戰,縱然關雲長智勇雙全,那一切一切讓人驚歎的成就隻不是過眼雲煙。
  天下,終究是魏的天下。
  十三沒有繼續和我們同班,我和蘋果也不再是同桌。
  我覺得蘋果對十三的感情好像已經漸漸淡了,我之所以說好像,是因為蘋果並沒有親口再跟我談過她的感情問題。
  我和蘋果之間好像插進了一根針,雖然我們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插進來的,但彼此都能感受到這種改變,而那針眼造成的縫隙終究會越來越大。
  好啊,她解脫了,既然十三喜歡的始終都是馮惜晨。
  可我,還是被無極束縛著,無法得到救贖。
  如果可以少愛他一點,如果可以更理智一點……
  不,其實沒有用的,被愛情所困的女人,借她再多的理智也沒有用。
  或許真是前世欠下他的,今世,我加倍償還。
  我的新同桌叫劉卓豔,是薑老師特意安排來拯救我的天使,因為她在物理學科展示出了非凡的領悟力。
  我的物理真的很差,雖然我可以把物理分數考得很高,。
  我至今還是不會修電燈,我隻是把物理當作數學來學,所以我的分數波動振幅很大。
  我很崇拜物理很好的人,如果再是個女人,足以讓我五體投地了。
  所以,我對劉卓豔五體投地。
  她對我說,其實她原名叫劉豔,但是她覺得難聽,強烈要求改名。於是十二歲的時候,劉媽媽以及小劉豔的一大堆姑媽姨媽想了很多字,讓她自己選一個夾在中間。
  她選了“卓”字。
  真會選,原本俗不可耐的名字立刻熠熠生輝。
  卓絕、卓然、卓越……卓豔
  多磅礴的氣勢啊。
  能夠有卓豔作我的同桌,實在三生有幸,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快樂。
  她說話很逗,常常一句話就能讓我們周圍幾個女生笑得天花亂墜,然後她還虎著臉罵我們抗笑能力差。
  卓豔的男朋友黃濤和無極同班,所以每次她提到黃濤他們班的事,或多或少會提到無極,畢竟無極已是那個班級的精神領袖。
  可我並沒有告訴卓豔我的心事,因為她沒有問。
  她真的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性,懂得尊重別人的隱私和自由空間,不像天真的小女生嘰嘰喳喳探聽別人的小秘密。她不會問我我心裏的那個人是誰,她以為當我想要讓她知道的時候我自然會講,其實也不盡然,有時候她不問我會以為是她沒有興趣知道,又或者,我沒有主動去講的勇氣,但隻要她問,我就會滔滔不絕。
  到底,人與人的交流無法總是隨心所欲。
  其實我很佩服《一吻定情》裏麵的琴子,我若有她的大膽勇敢堅韌度,我肯定早把無極追到手了。
  但我不是琴子,我已決定把無極埋入心底,對我而言,如今能夠時常見到他就已足夠。
  我很珍惜到樓上辦公室交作業的機會,我總能在經過高三五班教室的時候看無極一眼。
  他有時候埋在書裏沉思,有時候會自己一個人笑,有時候和周圍同學談笑風生。
  我總能一眼定出他的坐標,第二眼就走人,誰也不知道我曾看過他,連他自己也難以發現。
  以前我看他,其實是希望他也看見我的,這樣,我們眉來眼去,或許會擦出愛火花。
  但是,時間久了,我累了,也許我的秋波頻律和他能感應到的頻律不在同一個波段,所以我放棄了,不再希冀,甚至刻意掩飾。
  隻是,眼光還是那麽輕易的捕捉到他的身影,完完全全的自然反射。
  寒冬到了,學校舉行慶祝“一二九運動”歌舞晚會。
  蘋果帶著我們班幾個女生跳起了民族舞蹈。蘋果學藝術體操學了十年,所以舞蹈對她來說已是生命的一部分,如此自然而沒有難度。
  她立在寬闊的舞台上,白晃晃的燈光下,著藏族服飾,五顏六色的裙,大紅的腰帶,長長的靴。她一動,頭上的銀鈴發出陣陣碎響,她再動,手裏的紅色綢帶狂亂飛揚,在舞台中央織出一個鋪天蓋地的紅色世界。
  身後別的女孩與她跳著同樣的舞姿,但偏偏,風采全由她奪去。有她在前,那幾人的舞根本不能稱之為舞。
  舞曲歡快激昂,蘋果的動作時而熱情強勁,時而嬌弱柔媚,黑色的眼眸顧盼生輝,她完全是這舞台的主宰者,她是舞台的靈魂。
  不久之後,馮惜晨上台,她和她的同伴們穿著黑色健美服,緊身的衣服勾勒出青春少女的傲人曲線,野性十足。
  背景樂是韓國一個少女組合的走紅歌曲,而那時,我未曾聽說過有那樣一個組合,因為我的追星範圍仍然沒有超出中國的版圖。
  馮惜晨不像蘋果那樣經過專業的訓練,但她的舞姿卻流暢自然,那是最原始的一種表現方式,把她的激情把她的青春肆意燃放,舞姿狂放而動人。
  馮惜晨一頭瀑布般的黑色長發流瀉肩頭,偶爾撫上眼角眉梢,那又是一種迷人風情,她的眼睛塗著濃濃的紫色眼影,勾出細長的眼線,好像貓的眼睛,直直看著你,勾走你的魂。
  十三在哪裏呀,十三在哪裏?(注意了,我是用“春天在哪裏”的調在心裏唱的。)
  我忽然很想看看十三失魂的模樣。
  然而十三沒找見,我卻直端端望進了無極幽黑的眼眸,我知道他們高三五班的方陣就在我們高一五班的隔壁,但他什麽時候在我身邊坐下的,我一無所知。
  他看見我,像見到熟人那樣公事化地笑:“Hi”
  “Hi”我笑得不自然。我突然希望自己也長袖善舞,在台上去釋放光彩,可惜,我不是蘋果,也不是馮惜晨,我的腰板筆直僵硬,一彎就要骨折。
  “剛才跳舞的是你們班的姚子茗?”
  “嗯。”我點頭,看見他眼裏閃爍的光彩,心裏忽然有些嫉妒。
  蘋果,牽動了他的目光,就這一點,足以讓我嫉妒欲狂了。
  還沒來得及繼續交流,我看到馮惜晨從人群中的縫隙向這邊走來,臉色不佳。
  我知情識趣地站起身,甚至把我的小座椅讓給了馮惜晨。
  我為自己這種行為感到可悲和可恥,我真是大度得很啊,無極就在我身旁,我卻好心的把這個交談的機會讓給了女主角,自己躲到一邊去,繼續暗戀。
  我不知道自己這種反應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為什麽會變得那樣卑微,我那睥睨天下的氣度都藏到哪裏去了?
  為什麽在他麵前,我會覺得自己很小很小,小得像一粒塵埃。
  不過,無極並沒有和馮惜晨交談太久就起身離去了。
  我看到無極的眼神裏,有不加掩飾的冷意。
  我早說過,馮惜晨不是無極中意的那種類型,我的直覺,就是那樣準。
  後來,公布舞蹈的名次,奪冠的是初中部的一個班,人家跳的是《大刀進行曲》,主旋律對嘛,馮惜晨她們名落孫山,我真心實意的替她感到可惜。
  她就在我身邊,我覺得我總應該表示點什麽:“其實你們跳得很好,真的。”
  她一抬眼,對我說:“你是在同情我嗎?我最不需要別人同情。”
  我有點愣,她的反應是不是太過敏銳了?這句話怎麽會讓她理解成同情?又或者,她隻是為了說她那句有個性的台詞。
  她不需要同情,我記住了,其實我也是。
  晚會過後是個周五,連帶著周末一起放假,大家都敲鑼打鼓地回家享受這難得的三天長假。
  一群初中同學相約著去唱卡拉ok。其實初中時大家未必多麽多麽熟識,但一旦分開了,好像每個人都是兄弟姐妹。大家的路已經各不相同了,大多數人如我一樣,準備過高考的獨木橋,但也有人讀了中專技校,甚至有人早早出去工作。
  我這幾天始終心緒不寧,我常常想起無極提到蘋果時放著光彩的眼神,然後心情發灰,像要腐爛似的灰。
  沒有人誇過我唱歌好聽,但我自己認為我唱得很好聽。那一天,我幾乎是抱著話筒不放,一首接一首的唱。
  我縱容自己像個瘋子似的扯著嗓子喊:
  “……
  我是如此愛你
  卻隻能沉默站在原地
  像一個迷失孩子般遺落在人群
  我是如此愛你
  明知道得不到你的回應
  心情像失群的孤雁飛在黃昏裏”
  我是個不愛哭的女孩,因為我覺得自己哭起來很醜。做不到無聲落淚,我總是眼淚鼻涕一起流,情況嚴重時還會連帶打嗝。
  但唱完那首歌扔掉話筒,我發現自己已在不覺中淚流滿麵。
  或許那一次,我是哭得很美的,帶著淒涼的絕望的沉淪的美。
  不久以後,我們年級舉行演講比賽。
  高三也稀稀落落的有人來觀看,無極在其中,我心裏有種猜想,我想無極或許是為了蘋果而來。
  蘋果演講同樣具有天賦,她聲音甜美,大珠小珠落玉盤;她表情生動,一雙秋水雙眸攝人心魂;她氣質卓然,姿態語言都極富感染力。
  雖然她抽簽抽到不具優勢的第一個出場,卻阻擋不了她摘下桂冠。
  我雖也參賽,卻隻拿到優勝獎作心理安慰,我並不在乎這個,這對我毫無意義。
  但我看見無極對著蘋果微笑,一雙眼漾著動人的讚許的光輝,後來,他們站在一起談話,很是投契的樣子,真是金童玉女佳偶天成。
  對於蘋果,一切隻是無心,她曾經的對無極的愛戀早就被埋在心底,此刻或許被喚醒了,對無極不免流露溫柔。
  而我,窮極所有,換不回無極的回眸一顧。
  蘋果——十三——馮惜晨——無極,我曾經畫過的關係圖還曆曆在目,無極還真是爭氣,果然連成個封閉曲線給我看。
  我知道我和蘋果之間的那個裂隙隻會越來越大了,我還曾想著一定要彌補那縫,現在我知道,我是沒有能力去補了。
  我再怎樣的大度和執著,也無法對蘋果心無芥蒂。
  我曾說過我嫉妒欲狂,如今,我已然瘋狂。
  我以一種冷靜的方式瘋狂。
  我封閉了自己的心,斷絕和無極有關的一切聯係,我試圖將他遺忘。
  我每天按部就班的學習,生活,我比芃芃更像個修女,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要修的是我的學業。
  我知道我的付出終會有所回報的,因為我真的很有應試的天賦。
  語文老師上課時閑聊,談起海明威、談起三毛、談起介川龍之芥,他們都是自殺而死,所為何事,永遠是個謎,我們站在局外,永遠隻能揣度而無法確定。老師說,海明威自殺,是因為發現自己永遠無法超越自己。我覺得這是一種有趣的解釋,傳奇的人,死也應當具有傳奇性,不要說他是為情所困或是為病痛所折磨,那樣過於平淡。
  後來有一次開玩笑,我對卓豔說:生命了無生趣,不如自殺算了。
  卓豔抖著肩膀笑:你如果自殺了,肯定會被人理解成無法超越自己的那種。
  我也笑,心裏偷偷的開心。
  我是需要被認同的,當無極不能給我以肯定,我需要從別處得到安慰。
  其實我知道,在班上同學的眼中,我已是一個神話。
  呆在自己的小圈子裏其實很好,我又開始了簡單的生活。
  每天晚上趁著吃夜宵的時間,我還是賴在媽媽身邊看tvb的劇集。
  第一次看古天樂版的《神雕俠侶》,對那個白白淨淨的帥哥沒太多感覺,對李姑娘扮演的小龍女也沒有驚豔。那個時候,我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愛上曬成黑炭頭的古天樂,也沒有預想到自己會把這版《神雕俠侶》翻來覆去的看。
  楊過等了小龍女十六年,隻為這一份長情,我徹徹底底的喜歡他。
  可是幾年之後,在OICQ上和無極聊起這個,他卻不讚同。
  言:楊過那樣長情,是個女生都會心動的羅。
  極;換作是別人,未必不能做到。
  言:你在嘴上說當然輕鬆,可是我覺得現實中不會有男人會為一個女人等十六年的
  極:說這話的人其實是不自信,不相信有人會為自己等16年
  我在那裏頓住。
  也許是把,我是不自信的,不相信別人會為了我等十六年。
  可是我,卻是可以為別人那樣等候的。
  無極或許不知道,隻要他給我稍許肯定,我就可以為了他,永永遠遠等下去。
  那一陣子,任賢齊很紅。
  隨時有人在唱他的歌:“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
  或是唱:“一波還來不及,一波早就過去,一生一世如夢初醒,深深太平洋底深深傷心……”
  唱得我一陣一陣發冷,心底蕩過一陣一陣憂傷。
  其實仔細想想,流傳甚廣的歌,大多都是悲情的。因為歡快總會被很快遺忘,但傷感卻是烙刻每個人心底深處的,需要很久方能止住那隱隱的痛,然而又是那麽容易引起共鳴,隻要一句話一首歌,那些如煙如塵的事又開始浮上來,所有灰色情緒再度泛濫。
  所以,我在任賢齊的囈語中,默默舔噬自己的悲哀。
  就在我以為無極快要走出我生活的時候,突然聽說他踢足球踢得腓骨骨折。
  真的嗎?我再一次沒骨氣的為他揪心起來。
  卓豔說著從黃濤那裏聽來的消息:打上石膏了但是沒有住院,想想他們高三都快一診考試了,哪有時間住院?
  我看似無意的問:那可慘了,會影響恢複的吧?
  卓豔說:應該沒什麽大礙,聽說隻要好好休養就沒事。
  我鬆了一口氣,心卻還是疼。傷筋斷骨一百天,會不會影響了他的高考衝刺?
  有一天上學的路上,我竟然在樓梯上碰到拄著拐杖費力往上走的無極。
  我在他屁股後麵跟著,舍不得走到他前麵去。那一刻,我好想化身作他的拐杖,讓他時時刻刻都離不開我。
  不知走了多久,前麵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你怎麽不跑快點,快要遲到了。”
  “啊?”我驚惶,前後左右張望了一圈沒見到熟人,才相信這的確是無極在對我說話。真像是天籟阿,我感動得不知所雲,連忙扶了扶眼鏡,跳上兩極台階,在他西南方向60度角仰頭對他說:“還有三分鍾。”
  他終於也回過頭來,對我微笑,溫柔的寵愛的笑。
  我受到了鼓勵,對他說:我幫你提書包吧。
  真的,我看不得他兩手扶拐杖手裏還抓著個書包的艱難模樣。
  “Thank you!”他把書包遞到我手上,無意中甩了一下擋住眼簾的發,我又花癡了,那優雅氣質果真已經深入他的骨髓,舉手抬足間都散發淡淡風華。
  我和他並肩而行,內心很滿足。
  地震吧,我突然想,這樣,我就可以和他永遠在一起了。
  到了他教室門口,他接過書包,又是一句“謝謝”,我沒有說“不客氣”,因為我覺得我和他之間根本不該有這些客套話。
  看著他費力的走到教室門口,有同學上前攙扶,我鬆了口氣,傻笑著呆立在樓梯拐角處。
  “要遲到了。”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然後有人從身邊走過。
  “哦。”我下意識的回答,然後下意識的想看看好心人是誰。
  居然是胖子,他無緣無故幹嗎要提醒我?
  莫名其妙!
  我忘恩負義的罵他一句,隨後飛快衝下樓去,蹋著第一節早自習的鈴聲回到座位上。
  後來到高三填報誌願,我當然要打聽清楚無極填報的院係,黃濤所知甚少,從卓豔那裏探不到口風,我隻好從老爸身上尋找突破口。
  “老爸啊,今年高三報誌願情況怎麽樣啊,報北大清華的多嗎?”
  爸爸從報紙後麵探出腦袋,認真回答:“不多,四五個吧。估計最後最多能走三個人,吳籍是最有把握的,其他幾個都有點懸。”
  嗬嗬,魚兒自動上鉤。
  “那你也要指導好人家,不要全填成熱門專業。”
  爸爸中計,道:“那是自然的,就一個生物工程比較熱門。”
  “你知不知道今年的行情啊,有些專業以前不熱說不定今年就變熱門了。”
  爸爸又中計,道:“這不可能!其他兩個誌願是數學係和城環係,那都是很穩的專業。”
  “也不一定噢,今年爆冷也不一定。就怕他上了分數線也走不了。”
  爸爸再中計,道:“隻要上了分數線,一定走的!那孩子填了服從分配的。”
  我心裏美滋滋的,一張誌願表已經在我心裏呼之欲出了。
  兩年之後,我必定把心裏這張表原封不動的抄一遍,那就是我最確定的誌願。
  黑色七月終於來臨,考場仍設在另一個學校。
  那三天,下起淅淅瀝瀝的雨,像一種不祥的預兆,讓人心情灰暗。
  我很想陪著無極去那個陌生的考場,我想在考場外的梧桐樹下等他,這當然是我的癡人說夢了,我沒有任何立場。
  想起前幾日,無極總和蘋果一起去食堂吃飯,也許,他需要蘋果笑容作為鼓勵,或許他會為那笑容而戰,就像征戰前的王子對自己的愛妃說:我要打一個天下,為了你。
  我呆在自己的書房裏,看著牆上的時鍾無憂無慮的走,自己默默在心中數秒。
  窗外的雨一滴又一滴,不知愁滋味,它在我的心湖落下一個又一個漣漪,水紋一圈圈蕩漾開去,無休無止的樣子。
  在那一刻,我希望冥冥中有神靈的存在,保佑無極吧,不管他是為誰而戰,都請保佑他勝利。如果可以的話,請給與他足夠的好運,甚至把我身上這一份也都給他吧,隻願他能夠凱旋而歸。
  然而,命運是殘酷的,無極輸了這場仗,一敗塗地。
  他和北大是無緣了,隻能去第二誌願,他的第二誌願是什麽呢?我發現自己壓根不知道,因為在我心裏,從不曾設想過這樣的可能性。
  爸爸也天天在家裏為他歎息:“可惜了啊,這孩子,去南京理工大學真的是可惜了。哎,如果他肯補習一年,省狀元肯定是他的。”
  我一句話也聽不進去,隻是為他心痛而已。
  他此時此刻在做什麽呢?一向傲視群雄的他,如何承擔這樣一次重擊?
  雖然人們總是說,挫折讓人成長,可我總是想,我寧可不要成長,也不願接受那挫折。
  無極,我心裏永遠不敗的無極,如何去麵對這一切?
  再看到他時,是在八月的公車上,我正準備去書市買些參考書。
  在此之前我從不買參考書,學校定的那些已經足夠了,我不相信人有那麽多精力,能把什麽書都涉獵。可是,那時,我覺得我應該為高考做點什麽,所以,我決定去書市買書。
  公車上人好多,我聞到夏天的味道——汗味。身後那些民工身上發出重重的汗水味道,甚至有些發餿,我愁眉苦臉的擠在他們中間,痛苦不堪。
  突然間,我發現那些粘粘的、膩膩的龐大身軀漸漸遠離了我,好像有人在我身後圍成了一個圈。那是我熟悉的清新體味,帶著一點薄荷香,我回頭,看到無極久違的臉。
  他還是對我Hi,對我微笑,那清爽的不染一絲塵埃的笑顏,純淨如昨。
  我一時恍惚,許久才對他說:“去學計算機啊?”我看到了他手上的計算機編程書。
  他點頭,把封麵擺給我看,好像是什麽什麽程序設計,反正我看不懂。
  “以後就學這個專業了,提前學一點。”他解釋。
  我對著他狠狠扯眉,為什麽,他可以笑得那麽釋然,那麽雲淡風輕,所有的失意都被深深掩埋,刻意的掩埋。
  “你上高二了?”
  “嗯。”我垂下眼,微微點頭,然後把頭轉向窗外,我能感受到他就在我的後方,離我那麽切近,那是我和他從來不曾有過的親密,雖然是在這樣嘈雜混沌的環境裏。我願意把他的行動看作是一種嗬護,不需要明言的嗬護。
  後來,他在中途下了車,我也終於找到位置坐下。我睜睜看著他一身白衣白褲,秀發在風中飛揚,頎長清瘦的身影很快隱沒在茫茫人海,終於忍不住掩麵抽泣。
  兩年之後,我一定會完成他今日未盡的心願。
  我願意成為義無反顧奔赴沙場的勇士,隻是,我是為了他而戰。
  無極,我隻願為你而戰。

  第七章
  我高二了,無極走了。
  無極終於坐上了東去的列車,去往那個陌生的城市——南京。
  他當然會去的,我非常了解。
  正如我,兩年之後,不管我能否考上北大,我都會去讀大學,我不能想象複讀的生活。
  高考隻是一場遊戲罷了,我們想要贏得的隻是一張通行證。
  無極和我,都是深諳遊戲規則的高手,我們一路風雲,隻是沒想到,這決定命運的一局,運氣不在無極那一邊,他拿到的是一手爛牌。
  然而,為了一場遊戲,我們已經付出了十八年,它不值得我們為之付出更多。
  我不會再浪費一年光陰——為一次重新洗牌的機會。
  生命突然變得好單調。
  我很想念無極,雖然從來不曾告訴他知,但我真的想念他。
  我不能在食堂製造和他的邂逅。
  我不能在回家的路上看他掃地。
  我不能坐在講台下把他盡收眼底。
  我不能在跑道上尋找他的身影。
  我甚至不能在經過他的教室時對他暗送秋波。
  他離去後一個陽光懶懶的周日午後,我悄悄走進他以前所在的教室,走到他曾坐過的位置上,那曾是我唯一的焦點。我在那裏坐下,從他的角度去看寬闊的黑板、去看窗外蔥蔥鬱鬱的梧桐樹,就好像我和他離得很近,我們的所見所感都是相同。
  高二了,全班女生突然間成熟了,一個個母性大發,上課下課都爭先恐後織毛衣。
  一次曆史課,曆史老師正在黑板上奮筆疾書,無數女生在下麵唧唧複唧唧。
  突然“嗆——”的一聲,隨後是一片寂靜,再隨後,有人撲嗤笑出聲來。
  曆史老師轉過圓圓的身子,透過眼前兩個厚厚的啤酒瓶底,虎著臉問:“什麽聲音?”
  堂下鴉雀無聲,所有女生都臨危正坐,一個個露出無辜的茫然的表情,甚至有幾個人還裝模作樣的抄筆記。老師無奈,又轉回身去。
  女生們立刻又從書桌裏掏出毛線銀針繼續工作,剛才的罪魁禍首劉卓豔同學則鑽到課桌下麵,拾起方才那根落地的編織針。
  天啊,這就是我們,哪裏有一點點高二學生的樣子。
  唯一幾個不熱衷於織毛衣的女生,隻有我,秦可,和芃芃。
  我原本是想織的,織給無極。但我是那種心靈手不巧的女生,織了個開頭看來看去不像領口像抹布,於是理智放棄。再說,即使我有勇氣織出來,也沒有勇氣送出去。
  秦可是百分百女強人,豈會做出這麽兒女情長的事情?
  而芃芃是修女,沒有哪個男人能入她眼,她看男生從來是向下45度角,所以也不織。
  芃芃很喜歡王菲,自己也像王菲一樣越來越酷,我對王菲沒有特別的感覺,如果說喜歡,也是愛屋及烏的喜歡,我知道林夕欣賞王菲,好詞總是給她。
  我喜歡林夕,喜歡他天馬行空的詞,喜歡那些抓不住的意境。
  說白了,我有點小資情調。
  正如我喜歡張愛玲,沉溺於那些沒落年代裏的沒落情感。
  我喜歡餘傑,笑著看他把北大人的狂傲自大發揮到極致。
  我喜歡王家衛,雖然他的電影一部比一部難懂。
  我喜歡方文山,然後愛上帶他橫空出世的周傑倫。
  我們班織毛衣最拿手的是南北雙雄。
  南麵這個是我的寶貝同桌劉卓豔,黃濤考上了武漢大學,所以卓豔要把愛心毛衣千裏迢迢送情郎。不過我常常罵她:你有時間織毛衣,怎麽沒時間做作業阿?你還考武大呢,考得上才怪!然後,卓豔總是可憐巴巴地看我,我這個人,就是那麽善良心軟,立刻掏心掏肝地去給她講解數學試題。
  北麵那個叫宋誌雅,她和我們同班的鍾波同學出雙入對。這對於視早戀為洪水猛獸的老師們來說,無疑是頭號難題。
  有一天晚自習過後,薑老師埋伏在校園裏的一排紫杉樹後麵,親手逮捕了這對手牽手看月亮的鴛鴦。
  終於東窗事發,於是薑老師請來了雙方的家長,對兩隻鴛鴦分別進行深入的嚴肅的思想教育,最後,讓兩人寫了檢討書,保證信,保證今後井水不犯河水。
  宋誌雅天天哭,鍾波天天喝酒,好像現場版的瓊瑤劇,悲情得很。然而兩個人表麵上屈服了,私底下卻更加海誓山盟,發誓一輩子不離不棄。
  我們這群同班同學,都為他們執著的堅貞的愛情所感動,給與了他們深刻的同情和支持。
  我們自己是沒有勇氣這麽破釜沉舟愛一場了,支持他們,就好像支持我們內心一個風花雪月的夢,為了見證我們並不激揚的青春。
  可是,這樣愛得死去活來的一對人,上大學之後沒有束縛反而散了,宋誌雅出國了,鍾波去了一所三流學校,時間空間的阻隔讓他們放棄了這段青澀戀情。
  我不明白,是他們離棄了愛情,還是愛情將他們拋棄。
  也許
  愛禁不住空間的考驗。
  誓言敵不過時間的風化。
  那時候我很喜歡聽徐懷鈺的《分飛》:
  “……
  雨紛飛 飛在天空裏是我的眼淚
  淚低垂 垂在手心裏是你的餘味
  誰了解 真心的付出換來是離別
  我知道 愛過後會心碎
  我相信 愛情沒有永遠”
  但那時的我並不讚同最後一句話,在我心裏,仍相信著童話,仍相信著愛會地久天長。
  可是,長大之後的我反而動搖了,或許隻有等到萬水千山走遍,我們才肯相信,愛情真的沒有永遠,所謂永遠其實隻不過是一瞬間。
  不記得是什麽時候,我不小心聽說秦可喜歡上隔壁班的一個男生。
  “天下奇聞啊,秦可也會喜歡男生啊?”我瞪著眼問。
  嗬,原諒我,我不是懷疑秦可是Lesbian,我隻是沒想到這樣一個強勢的女孩居然也會懷春。
  卓豔說:“什麽時候你喜歡上哪個男生,傳出去才是天下奇聞。”
  我呆愣住,苦澀難言。
  我不是早就喜歡上了嗎?難道我真的偽裝的這樣好,騙過了所有的人,甚至,也騙過了無極。
  無極,無極。
  我很想他,想給他寫信,雖然搞到他的地址有點難度,但這不是重點,我隻是害怕爸媽和老師異樣的眼光,怕他們把我當作宋誌雅第二來處理。
  我想寫日記,記錄下自己的心理曆程,可是,我對日記這個東西完全沒有信任感。小時候我的日記被我媽翻過一回,心事全被發現的感覺就像赤裸裸的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裏麵情情愛愛的不健康思想還被父母反複教化。
  我愁腸百結,卻無處傾訴。
  我隻好繼續潛心學習。
  我的數學試卷總是做得很工整很完美,後來薑老師就把我每次的考卷複印給全班同學當作標準答案。以至於此後我考試,不敢信筆塗鴉,不敢錯一個符號,因為我總覺得我是在做標準答案,萬萬不能誤了天下蒼生。
  很快,我們迎來了會考。我從不擔心自己能不能拿到九科全優,我隻關心自己能拿多少個滿分。
  這就好像打靶,打一個十分,有一次滿足感,誰不想打個大滿貫?
  連一向拿不到一百的英語,我都創奇跡的拿了滿分,但卻在數學上馬失前蹄。要命的是,除了胖子和秦可,還有不少人數學都拿了滿分。不難想象這種感覺吧,就好像武林第二不是被武林第一殺死的,而是被個九流劍客誤殺般的不甘心不情願。
  我有點沮喪的對卓豔說:“真是撞鬼了,96分。”
  林夢飛回頭來對我說:“96你還嫌低啊?想想我90都沒上呢。”
  我對她扯出個感謝的笑,如果她這麽說是想安慰我的話。
  人人都有對自己的標準,這一點,我和卓豔都看得很清楚,但是夢飛卻無法領悟。所以,我那句話也不是說給她聽得。
  有錢人,永遠不要在窮人麵前說自己沒錢,這我很明白。
  可是,夢飛卻偏偏耳尖地把這話聽了進去,那時我已經知道,她確確實實把我、秦可和胖子當作對手。我很佩服夢飛,人有目標總是好的,堅持一個自己努力成千上萬回也達不到的目標,需要勇氣。所以,我對夢飛有一種尊重。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維和生活方式,我開始思考一些哲學命題。
  “諾言,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飯啊?”卓豔問我。
  “我基本上是要去的,但是也可能不去,這個問題取決於多個因素。”
  卓豔開始翻白眼:“你瘋啦?”
  我說:“尼采瘋了。”
  後來,關於我的謠言四起,最灼灼其實的一個版本說:高二五班的諾言因為不堪學習重負而精神失常。
  我聽後大樂,仰天長笑,似乎這枯燥學海中也隻有這點小流言能讓我們暫時輕鬆了。
  高二文理分班的時候,十三又分回了我們班,後來換座位,十三搬到我和卓豔的後麵和胖子同桌。
  我們年級最紅的兩個帥哥啊,居然同桌了。胖子很酷,十三很狂,然而這兩個人的人氣都高得沒話說,我都搞不清楚怎麽回事,難道現在女生的口味都這麽奇怪?專門喜歡那些不容易親近的人?
  十三笑起來有些狂野有些不羈,他是個真性情的人,就為了我當年讓他抄作業,什麽時候見了我都總是熱情的打招呼。
  雖然很久沒有接觸,他卻總給我一種親切的感覺,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麽。直到有一天他迎麵向我走來,忽然輕揚嘴角對我笑:“Hi”。
  我的心忽然被撞了一下,無極,如今的十三很像無極。
  越是觀察十三,我發現他們之間的共同點越多。
  十三也總是愛穿白色襯衫淺灰色長褲,隻是,無極看起來飄逸優雅,而十三則多了一些邪氣和狂放。
  想想覺得可笑,十三曾經是我和蘋果之間的那根針,盡管他什麽事都沒做。
  如今蘋果對十三早就沒有了當年的迷戀,有時候兩個人還能哥們兒似的打打鬧鬧,我好羨慕他們現在的關係,如果我也能斷絕對無極的癡迷,或許,我不會這樣痛苦。
  而我和蘋果,雖然沒有了十三,我們之間卻再也無法修複從前的默契。
  有一天晚上,教學樓停電了,教室裏一片漆黑。
  大多數人的抽屜裏都備著蠟燭的,因為我們這個區停電並不是罕見的事。
  但是我的蠟燭剛好用完了,卓豔壓根沒準備過蠟燭,她就是命好,什麽事都可以賴著我這個保姆。
  我們隻好四處求助,看有沒有哪一桌的人有多餘的蠟燭。我一回頭,見到胖子和十三的桌上點了三根蠟燭,眼前一亮。
  “可不可以借根蠟燭?”我客客氣氣的問胖子,他卻埋頭在書本裏麵裝作沒聽見。
  “胖子,借根蠟燭!”我可是先禮後兵的哦,雖然我忘了自己正有求於人。
  胖子抬頭,斜視我一眼,轉頭去和別人說話。我知道,他總是對我叫他胖子耿耿於懷。
  算了,士可殺不可辱,我不要受他的氣,所以我一扭屁股轉回去。
  “來了來了!”卓豔獻寶似的捧著一根不到一厘米長的蠟燭放到我們的桌上,我哭笑不得,忽然聽到十三在後麵說:“博陽,借諾言她們一根蠟燭吧。”
  接著,我感到有一根棍子戳著我的肩。
  我接過蠟燭,對十三展顏一笑,用最溫柔最甜美的聲音說:“謝謝。”
  “你好好說話行不行,要死人了!”胖子居然麵帶憎惡之色對我說。
  “我又不是對你說!”
  我一麵凶胖子,一麵覺得十三人真好,不枉我當初那樣善待他——雖然我隻是為了蘋果。
  許多書桌上都點上了白白的長燭,我忽然想起在數學奧賽老師家裏補課的那一晚,我和無極對坐著,他在暈黃燭光中的臉是那麽清秀俊朗,如同古希臘美少年的雕塑。
  停電的時候每個班都會唱歌,不知道是為了維護紀律還是為了讓我們暫時休息眼睛。
  卓豔是我們班文藝委員,負責起歌。
  “你想唱什麽歌?”她討好地問我。
  “《飄洋過海來看你》!”我想都不想就回答。
  “這個……這個歌會的人不多吧?”
  “女生都會,男生現場學唄。”
  卓豔猶豫了片刻,然後戰戰兢兢的起歌:“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飄洋過海的來看你……”女生們果然都會唱,雖然這歌已經很老了。男生們有的跟著哼哼,有的幹脆眯著眼欣賞女生合唱。
  我是唱得最動情的一個:
  “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飄洋過海的來看你
  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麵時的呼吸都曾反複練習
  言語從來沒能將我的情意表達千萬分之一
  為了這個遺憾, 我在夜裏想了又想不肯睡去
  ……
  陌生的城市啊 熟悉的角落裏
  也曾彼此安慰 也曾相擁歎息 不管將會麵對什麽樣的結局
  在漫天風沙裏望著你遠去 我竟悲傷的不能自已
  多盼能送君千裏 直到山窮水盡 一生和你相依”
  我想去看無極,去那個陌生的城市,我曾在心裏千萬次設想去看他的場景,我欠缺的隻是一點點的勇氣。
  我還記得去年夏天我坐在公車上看他的身影隱沒人海的那一幕,周圍沒有漫天風沙,但我依舊悲傷得不能自己。
  我不想看到他遠去的背影,我想看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看著他的笑。
  以前我是盼望著高考的,我覺得高考之後我就自由了,可以放心去追逐無極,但是現在,我忽然感到一陣悲哀,就算高考完了又怎樣,如果我去了北京,那麽我和無極還是相隔千裏,要見他依舊要飄洋過海。
  我突然討厭那個叫做未來的東西。
  燈突然亮了,白晃晃的燈光好刺眼,我伸手去遮眼睛,卻發現眼眶濕濕的。
  我低頭把蠟燭放到後麵的桌上,木然的說:“謝謝。”
  胖子看了我一眼,神色不再是以前那樣的冷漠,一雙黑眸中竟蕩漾起柔和的光,他溫和的對我說:“不客氣。”
  天下雨,我被攔在教學樓下,芃芃有事不能和我同路,而我斷然不會向胖子求助。
  雨在天空結成幕,沒有停止的跡象,反而越來越大。我歎口氣,不急不緩的走進那雨簾,我沒有想要奔跑,因為那不但不會減少衣物受濕的程度,反而會更添自己的狼狽。
  所以我就慢慢在雨中行走,忽然有人跑到我身邊塞給我一把傘:“給你。”
  原來是十三,心裏湧過一道暖流,我沒有故作矜持,對他由衷微笑:“謝謝。”
  他自己撐著另一把傘跑向食堂,我看著那背影,想起了無極。無極也像他那樣有著很寬闊的背,靠上去一定會很有安全感吧,我想。
  劉家琦,我念念他的名字,笑了。
  下午,我把傘遞還給十三,滿臉堆笑:“多謝你啦。”
  十三收過傘,放在他和胖子中間,對我豪爽的說:“小事情。”
  十三旁邊那個人還是酷酷的埋頭在書裏,我掃胖子一眼,想,都是同學,怎麽就這麽大的區別呢?
  人家十三多麽古道熱腸阿,胖子卻天天對我板著個死人臉。
  寒假的時候,我還是天天隨爸爸媽媽走親訪友。
  我照樣陪媽媽們修長城,賭術日益精湛。飯桌上,叔伯們要我敬酒,我也一一從命。
  我那個時候吃喝賭都會了,隻差嫖,因為我是個專情的女人。
  酒入愁腸的感覺,沒法形容,很多次,我以為自己醉了,但其實我還沒有發揮到極致,就算頭疼欲裂,就算胃如火燒,我的頭腦始終清晰。
  假期裏沒有了學業的壓力,我腦子裏所想的全是無極。
  我想看到無極,就算如以前那樣遠遠看著,也好。
  我知道他假期從南京回來了,但是,我沒有勇氣跑到他家裏去找他,我找不到借口。
  飯後,聽我爸爸和其他某個老師談起無極,那個老師說:“吳籍那孩子真的是太屈才了,讓他補習又不願意。不過現在在南理過得很好,大一就當了學生會主席和學生黨支部書記,將來估計是個做官的料。”
  我閉著眼蜷縮在暖暖的白色真皮沙發裏,假裝自己喝多了,心裏卻很甜蜜,原來無極過得很好,高考並沒有摧垮他的心誌。
  那麽,我就可以放心了,隻要他好,我就會覺得幸福。
  這個寒假很冷,甚至有幾天天空飄起不多見的雪,開學時學校裏傳出最轟動的新聞:馮惜晨在寒假外出登山死了。
  我簡直無法相信,我真真切切接觸過的一個人啊,盡管我和她不是很熟,盡管她已經離開學校在他鄉求學,但她怎麽能說死就死了呢?我甚至忍不住埋怨她:她幹嘛要跑去登山呢,天那麽冷,山上的鬆鼠都冬眠了,她為什麽要去登山呢?
  我心裏生出一些悲哀來,我想起她曾問我是否喜歡無極,我想起她在舞台上妖媚的舞姿,我想起她對我說她不需要同情,我想起她看無極時的快樂表情。
  命運太過無情,為何要收回她的生命,為何不讓她享受人生最亮麗的青春。
  可我對死亡仍舊沒有深刻的認識,因為我常常弄不懂現實究竟是什麽。
  感覺上,我總覺得,她還在另一個城市,也許,某一天,還會和她遇上,她還會對我驕傲的笑。
  但理智上,我知道從此以後她的笑顏我再也無法見到。
  我們每個人每天還是那麽無憂無慮,從來沒人想過,死亡就坐在我們隔壁,也許一個不小心,遇上天災人禍,就一命歸西了。
  生命,原來很脆弱。
  我有些擔心十三的反應,但我奇怪的發現他根本沒有反應。
  還是照常上課、下課,他的成績還是徘徊在十名左右,但我能感覺到他的變化。
  有一天,我去食堂打飯,看到他排隊,然後看到他的目光停留在食堂靠窗戶的一個座位上,我知道,馮惜晨過去喜歡坐在那裏,和女友誇張的笑鬧。
  她是一個天生就能成為焦點的女生,走到哪裏都會吸引人的視線,笑與哭都很張揚。直到她畢業之後還總是有小學妹們模仿她當年的發型、服飾和言詞。如果她不死,在大學裏一定也會飛揚跋扈,笑看風雲。
  十三收回目光時,我看到了他眼裏的水光,他閉了閉眼,將那水光抿去。男兒有淚不輕彈,尤其是對於十三這樣一個不羈的男生,那麽那顆珍貴的淚意味著什麽?
  他的內心世界,我無法觸摸,可是心裏卻蕩起一陣陣悲涼,很想安慰他幾句,但在這個時候,所有語言都是蒼白。
  忽然想起了身在他鄉的無極,他至少是安全的吧,他千萬不要有事才好。如今,他不在我身邊,我隻能靠溫習往日的片段來排解心中的想念,關於無極的每一個片段都在我心中清晰無比,好像被錄影機錄下了,現在一一回放。
  “你到底打不打飯?”我聽到身後一個粗魯的聲音,除了胖子誰還會對我這麽凶。
  我於是毫不示弱的說:“那麽多個窗口,你幹嘛非排我在我身後?”
  他居然被我問得啞口無言,於是黑著臉跑到別的窗口去,然而離去之前,我聽到他說:“你少管別人的閑事。”
  他是什麽意思?難道他那一雙慧眼把這所有情事都看在眼裏?難道他比每一個當局者都看得通透?其實胖子真幸運,無情的人永遠不會為情所傷。
  馮惜晨的事轟動了一陣子,但波瀾很快平息,大家投入到緊張的高考備戰當中。
  每天很壓抑,但也很單純。
  秦可和胖子都鉚足了勁往前衝,我也不得不加快自己的步伐,和他們激烈鏖戰。
  高二結束的時候我跟著高三的學生一起參加高考,揭榜的時候,我竟然上了清華的分數線。老師們都很高興,覺得明年我一定會不負眾望大展拳腳為學校爭光。
  但我並沒有那樣的自信,很多本來想當然的事已經漸漸變得不那麽絕對。
  如果無極會高考敗北,如果馮惜晨會死,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發生的呢?
  我漸漸不去設想將來,我怕一點一點堆積的希望會在最後一刻崩塌。
  所以,我隻能把握住現在,做好自己的本分而已。
  但我知道,我離自己的夢想很近。
  暑假的時候,我和芃芃到校園附近的公園裏遊玩。
  我們坐在一個小小的池塘邊,脫掉鞋,將白白的赤足泡在清涼的水裏。那水綠綠的,綠得有些發藍,池子裏還有些金魚,來來回回吐著快樂的水泡。
  “你想好將來要學什麽了嗎?”我問她。
  “財經!”
  “為什麽?”
  “想當白領。你呢?”
  我搖頭,我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些什麽,我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其實過的很盲目。我唯一知道的是,無極當年的誌願就是我今日的誌願。
  那一天,天很藍,風很輕,我抬眼,看著天空中的白雲變化萬千,以各種不同的姿態在天上遊蕩,芃芃在我身邊唱起王菲的歌:“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這就是十七歲了,我不曾熾烈綻放過的青春。

  第八章
  高三了!高三了!
  我們進入緊張的備戰階段。
  每個人都很壓抑,教室裏常常一片死寂,所以,吃飯成了最值得期待的事。每逢放學,一大群男生就都敲著飯盆唱著《解放軍進行曲》衝向食堂。
  高三開始的時候,我用剪刀剪去了追隨我多年的長發,據說這樣就不會令頭發和大腦爭營養。我這輩子沒有幾次領導潮流的機會,唯有這次,繼我之後又有不少女生揮淚斷發。
  但我決定,從此以後我將蓄著頭發不剪,直至我第一次失戀。
  那時我正在追看《刑事偵緝檔案4》,很經典的一部戲。可是每當我和別人興高采烈聊這部戲的時候,夢飛總是用充滿懷疑的眼光審視我,她不相信我還有這等閑情逸致,因為她從來覺得我應該比她更懸梁刺股要死要活。
  《刑偵4》之所以經典,當然不是因為裏麵案情多麽複雜,說實在話,tvb的偵探片看多了,每個真凶一露麵我都覺得他臉上貼著“我是凶手”的字樣,成就經典的是裏麵兩段三角戀。
  看著俏君和徐飛訣別的時刻,我心中滿是惆悵,她說:“我知道,我知道結果會是怎樣,從你知道這三年芊芊怎麽為你犧牲那一刹那開始,我就知道,一切就都不一樣了……行了,我習慣了。”
  她從徐飛身邊走過的動作被放慢,我忽然覺得熒幕上的俏君好像變成了自己的樣子,是我在那裏悲壯的走。
  我從來不是個小鳥伊人溫柔可人的女生,我很容易被人誤會成堅強,因為我死要麵子。所以,倘若我真的遭遇了愛情三角,鐵定是要被犧牲掉的那一個。
  唉,我可悲的人生啊,我免不了對著可以預見的未來唉聲歎氣。
  某天下午,薑老師忽然對我們那一堆人說:學習要講究勞逸結合,快去打排球去,快去快去,休息一下頭腦。
  然後,他把我、秦可、胖子、蘋果、十三轟出教室。
  打排球?也不知道薑老師是怎麽想到排球的,籃球足球乒乓球都比排球普及吧,可是我們沒有心情去思索這些和高考無關的問題,於是領了聖旨到排球場去打。
  我搶著當裁判,但是我沒搶過秦可。
  蘋果和十三曾經有點淵源,我不能做第三者插足,隻好不情不願和胖子組成一對。
  我們打得別別扭扭,總是輸球。
  “你會打排球嗎?”胖子很客氣的問我,但我覺得那話裏充滿嘲諷。
  “你才不會!”
  言辭間,十三已攔球過網,眼看那球將要落到我和胖子中間,我和胖子同時去接,一不小心,我被他絆住,摔倒在沙地上。
  腳崴了,我痛得想哭,對著蹲在我身邊的胖子埋怨:“你真是笨得像隻……烏龜!”
  我硬生生把個“豬”字吞回去,蠶寶寶事件還讓我引以為戒,唯有委屈了烏龜。
  胖子微微展顏:“你還記得呢?”
  我不作聲,回想起兒時的爭執和那幾隻無辜就義的蠶寶寶,也忍不住緩和了麵色。不知不覺地,我也和胖子做了這麽多年的鄰居、對手兼朋友。
  “我當然記得了,我記仇得很。”
  胖子皺眉:“那你還要記多久呢?”
  “看你的表現了。”
  我和胖子都樂了,時隔六年,我們終於相逢一笑泯恩怨。
  “你腳沒事吧?”
  “沒事才怪。”
  胖子伸手扶我,我也沒有顧忌男女之嫌,豪爽的攀上他的肩,反正我對他絕緣嘛。其餘各人也都知情識趣地離開了球場,我拽著胖子的胳膊,一瘸一拐往家屬區走,一路上好多女生對我們指指點點,不少人還露出了羨慕眼光,說實話,胖子早就玉樹臨風了,風頭直逼當年的無極。
  隻是,胖子比無極酷,沒有無極那樣的親和力。
  “胖子,這道題你做出來沒有?”我端著練習冊側著身子問胖子一道關於立體幾何的題,他把自己的練習冊甩給我。
  什麽呀?隻有光禿禿一條輔助線突兀的擺在那裏。
  “什麽意思啊?”
  “你怎麽這麽笨?都告訴你怎麽添輔助線了。”
  誰說我笨了?誰都知道我諾言冰雪聰明,胖子肯定是在嫉妒我,所以我不氣惱,繼續不恥下問:“然後呢?然後怎麽做?”
  他很不情願的拿起筆給我講解,他的思路很清晰,語言也很簡練,態度沒有一向的飛揚跋扈,我感到一種耐心和溫柔,居然安安分分聽他講。
  等他講完,我才不懷好意的咧開嘴:“講得不錯嘛,方大俠,為什麽劉湘總說你給人講題不清不楚?不過我其實早就做出來了!”我把桌上的草稿紙得意地晃給他看。
  胖子靠回他的椅背上,翹起二郎腿,虛著眼悠悠地說:“我知道。”
  我討厭他那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於是一字一頓地對他說:“你可以去死了。”
  沒過多久,胖子因為十二指腸潰瘍出血而住院,我有些心虛地想:這該不會是因為我的詛咒吧?
  班上組織同學去醫院看望他,我作為班幹部,跟秦可一起用班費精挑細選了個五顏六色的果籃和一束五彩斑斕的鮮花。
  到病房門口的時候,我突然想上廁所,隻好讓其他人先進去,反正有沒有我去看他都無所謂,已經看了那麽多年,估計他早就看煩我了。
  “你找不找得到路啊?”可愛的卓豔不忘記囑咐我,生怕把我弄丟了。
  “找得到找得到。”我頗為不滿,雖然我是個路盲,但也不至於在一層樓裏跑丟。
  不過慚愧的是,我從廁所裏出來的時候確實有點暈,在碰了幾次壁之後才找對胖子的病房。可是房裏怎麽會那麽安靜?有卓豔在的地方怎麽會那麽安靜?
  我推開門,發現隻有胖子一個人氣定神閑地坐在床上看第六冊語文書,旁邊放著我和秦可辛辛苦苦挑選的果籃和鮮花。
  “他們呢?”我問他。
  “誰們?”他挑起個眼睛看我。
  “他們!”我大聲回答,他居然敢裝傻。
  “走了。”
  我吃驚地扶住眼鏡,怎麽會?看病人是這麽看的嗎,十分鍾不到就走人?所以我愣了半晌,也搞不懂原因:“那你好好保重身體吧,我也走了。”
  “喂——”他甩下手裏的書,很不悅的道,“你不會這麽見不得我吧?”
  這罪名可大了,我擔不起,所以我坐回他病床邊的凳子上,好脾氣的說:“我沒有見不得你。”
  他居然拿起床鋪上的語文書接著看,這是唱的哪門子戲啊?我隻好繼續找話題:“你的潰瘍好些了嗎?什麽時候出院啊?”
  “你得問醫生,我不知道。”他硬邦邦的回答。
  酷什麽酷,我真想把那個果籃扣到他那張冷硬的臉上,我真的不懂那些女生到底看上他哪點了。我忍不住嘟起嘴對他昭示我的強烈不滿。
  “你誌願報哪裏?”他突然很正經地問我。
  “哈?”我反應不過來。
  “你的……誌願……報哪裏?句子結構很複雜嗎?”他把句子拆分給我聽。
  “不是不是。我報北大!”我莊嚴的宣告自己的誌願。
  他看我,眼裏的神情比剛才的句子複雜,我不懂。
  “你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免得又和你同班。”他略顯煩躁的回答我。
  “別擔心。在大學裏,這個幾率很小的。”我就事論事的告訴他。
  “最好同校也不要。”
  我有那麽討厭嗎?既然討厭為什麽還不讓我走?我的自尊心受到重創:“我真的要走了。”
  我憤然起身,結果不小心被椅子絆住,踉蹌幾步,眼看就要摔倒,胖子從床上翻下來拉我,誰知道被手上的點滴所困,他跌到地上,我橫在他身上,那邊的輸液瓶倒在床上。
  我的胸部壓在他一邊胳膊上,要知道我現在已經發育成熟,這姿勢過於曖昧,我趕快直起身。
  “你臉紅個什麽勁兒?”他居然很不耐煩的瞪我。
  “男女授受不親嘛!”
  “哼——”他發了一個擬聲詞,人卻還倒在地上,看來是摔得不輕。
  “你沒事吧?”他不理我,隻是自己試圖從地上站起來,我看他表情痛苦,心裏感到歉疚,試探性的問,“胖子?”
  “不要再叫我胖子,叫我名字。”
  “方博陽。”
  他總算滿意了,在我的攙扶下起身,護士也已經從護理站跑了過來:“怎麽搞的?”她看到滿室淩亂頗為驚訝,胖子十分不滿的掃我這個罪魁禍首一眼,我噤若寒蟬。
  “你走吧。”他好像收起劍放走仇家的大俠,給我特赦令。
  “你真的沒事?”不要潰瘍沒好又骨折。
  “你到底走不走?”他板起臉,旁邊的護士有些同情的看我。
  “走走走!”我趕快逃竄出他的病房。
  有了這次經曆,我對去醫院看望病人都有一種恐懼。
  胖子很快回歸到我們的班級。
  那天早上,他紅光滿麵地走進教室,居然有男生為他鼓掌,然後有女生在一旁嘰嘰喳喳有甚者還發出尖叫:“簡直帥呆了耶!”
  我抖抖身上的雞皮疙瘩,往門口那邊望,果然,病愈過後的他更加氣宇軒昂。我算算,離探病那天已經三日不見,果真如隔九秋。真是的,沒事長那麽帥做什麽,而且還守身如玉不傳緋聞,不讓那些女生春心蕩漾都不行。
  他像個英雄般走回自己的座位,和十三談笑一陣子。
  “病都好了?”我聽到十三問。
  “嗯,出血止住了,潰瘍還沒完全好。”
  潰瘍還沒完全好?我又管不住自己的菩薩心腸了,回頭問他:“那還會複發嗎?”
  他用那慣用的冷酷眼神打量我,盯得我毛骨悚然,我隻覺得無趣,訕訕說:“你以後注意都不要喝酒應該不會那麽容易複發的。”
  “注意不要喝酒的人是你。”他淡淡說,我又開始犯迷糊了,得潰瘍的人又不是我,我喝點小酒有什麽關係。
  “方博陽……”我準備和他好好談談。
  “你以後還是不要叫我名字,難聽死了。”
  “我就說嘛,還是胖子好聽。”對於這一點,我十分得意,他終於開始懷念這個可愛的小名了吧,我發明的!
  後麵那個人把書桌打開,桌麵被抬高至頭頂。
  不想看我?好吧,不看就不看,我自覺的轉過身去。這個男人真的很難伺候,他以後的女朋友必須是個神仙。
  我們很快又迎來了寒假。
  我家的一個遠方親戚結婚,婚禮那天,我們一家三口被邀請到酒樓喝喜酒。
  我萬萬沒料到會在婚禮上碰到無極,原來我們兩家的社交圈竟有這麽大的重疊。他大二了,身上添了許多成熟男人特有的氣質。
  他穿一件黑色高領毛衣,米黃色西褲,還是那樣淡定從容,旁邊有人遞給他香煙,他不拒絕,淡淡微笑著接過,點燃了夾在修長的指間,偶爾吸上一兩口,依然比別人來得高貴儒雅。
  我想念許久的男子,他回來了,和我記憶裏那個清秀少年重疊在一起,還是輕易的捕獲我的視線。
  一頓飯,我還是花癡般盯著他一直看一直看,看得我媽都連連問我“你到底在看什麽呀”。如果無極還是感受不到,我想他真的遲鈍得可以。
  新娘和新郎被主持人出了很多難題,最後,他們被要求一起咬一隻被細線掛起的蘋果,兩人都很努力,可是蘋果卻不安分的到處跑,新郎忽然揮開那隻蘋果,對著新娘的櫻唇啄去,全場轟動了,我也跟著笑,無意間對上無極帶笑的眸子,我的笑容凝住。
  飯局快要結束的時候,我跑到酒樓的陽台上站著,吹吹那裏的冷風,我知道自己的臉是灼熱的,不知是因為喝過的酒還是因為無極的目光。
  “Hi!”無極從背後走來,其實我是有預感的,他會來找我。
  “好久不見。”我盡量自然的對他說話。
  “你今天很好看。”
  是嗎?我看看自己,我一向不注重打扮,身上穿的不過是件普普通通的我媽年輕時候穿過的呢絨大衣,哪裏好看了?後來我想,那也許不過是無極的一句客套話,卻足以讓我神魂顛倒。
  “你才好看呢。”我靦腆地說,不管他穿什麽都是那麽好看。
  他笑容眷眷,如同天邊淡淡的流雲:“高三辛苦嗎?”
  “辛苦啊,每天都有考試。”
  “將來想考哪裏呢?”
  “北大。”我偷偷瞟他,我的用心,他看出來了嗎?
  “哦,那你要好好努力了,不能放鬆。”
  “我當然會。”
  “恩。”他低下了頭,我驚覺他眼底不易覺察的痛楚,或許,他心底還沒有遺忘當年的夢想,或許,他並不似表麵上那樣灑脫。
  “你過得好嗎?在大學裏。”我終於忍不住問他。
  他點點頭:“在大學裏空間很大,學習隻是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你有很多時間去做很多別的事情,比如參加社團,比如……”
  “我並不是問這個,我是問,我是問……”我發現自己依然不擅言辭。我是想問,他有沒有忘記那一場失敗,他有沒有忘記自己曾經的抱負,他有沒有習慣命運開的玩笑。
  “其實,人的道路都不絕對,有很多事慢慢就會習慣。我現在正為出國做準備,國外的求學環境比國內好很多……”
  他又要出國了?他為什麽總是跑得那麽快?
  他後麵說了什麽話我聽得不太清楚,但我知道能夠聽到他這些話是我的幸運,這樣的心裏話他應該也不會見人就說,那是不是說明,我在他心裏還是有些地位的?
  “你知道姚子茗想考哪裏嗎?”接下來這句話徹底粉碎了我的自我陶醉。
  “不知道。”我悶聲悶氣回答他。
  “哦,那她一診考得好嗎?”
  “不知道。”我才不會告訴他蘋果模考考了多少分。
  “你隻注意和自己不分上下的人?”無極笑了,“那是應該的,你太優秀了。”
  我從來不知道,優秀兩個字就能讓我滿足得不行。
  總之,短短幾分鍾內,我的心情就已經浮浮沉沉了幾回,無極啊無極,掌管我所有悲喜。
  “你們什麽時候開學?”我問他。
  “還有一周。”
  他說完這句話,我們就都無言了,隻是繼續看著樓下的風景。那裏停了幾輛掛著彩花紅帶的禮車,幾個小孩子在空地上點著煙火,他們捂著耳朵,突然又莫名其妙尖叫幾聲,空氣裏蕩漾的是孩童才有的無憂。
  無極看著他們,手枕著陽台笑。
  那笑,投影在我的心上,久久不能遺忘。
  終於到了填報誌願的時候,教室裏沸沸揚揚。
  卓豔當然是義無反顧填了武漢大學,我也毫無懸念的填了北大,秦可則填了清華。
  至於胖子,居然也填了北大。
  我滿臉不解地問他:“你不是不要和我同校的嗎?”
  “我改變主意了。”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依舊酷酷的回答我。
  “不過,我們還是有可能不同校,我們不一定都會考上第一誌願的。”我安慰他。
  “你看不起我?”他橫眉冷對千夫指。
  豈敢豈敢,我知道他成績向來穩得很,我隻是看不起我自己而已。我掩著嘴偷笑著轉回去,惹胖子生氣如今竟也成了我的樂趣。
  高三,難道真的無聊到這種程度了?
  我爸媽對我的遠大誌向向來是很支持的,看著我填誌願的豪邁勁頭,他們都給了我極大的精神鼓勵。媽媽說:“寶寶乖,一定可以考上的。”說完還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我不滿,扯過衛生紙在剛才被親的地方擦了又擦,自從上了高中,我再也無法忍受他們在我臉上蓋章了,我才不要被塗上一臉口水。
  爸爸揉揉我腦袋讚道:“虎父無犬子啊。”
  接著,兩個人一起擠到廚房裏給我做大餐,高三這一年我真是胖得不像話。
  高考前夜,我失眠了。其實心裏明明不緊張的,但就是睡不著。
  我開始想無極,以前想他,想著想著就能睡著,但這一夜偏偏不行。
  電扇的聲音好大,我煩躁得想哭,我知道自己不可以失眠,否則一定發揮不好。我在深夜起身,把電扇“啪”的一聲擰掉,這舉動影響了媽媽,她著急地跑到我臥室問我:“怎麽了?怎麽了?睡不好嗎?”
  “沒事沒事。”我不耐地說。
  “來,媽媽帶你睡。”
  我沒有拒絕,媽媽爬上了我的床像小時候那樣抱住我,但我仍難以入眠。媽媽拿過一把扇子,為我扇風,她顯然感覺到我還醒著,比我還擔憂的發生一聲聲歎息,這令我更加不安和煩躁,憂慮也是會傳染的阿。
  後來,我迷迷糊糊睡了一陣,再醒時窗外傳來陣陣清脆的禽鳴,天空呈現淺淺的紫灰,我知道黎明降臨了。
  穿衣,洗漱,吃飯。
  我準備出發!
  爸爸還是不厭其煩地對我嘮叨:“戰略上要藐視,戰術上要重視。”
  媽媽對我說:“乖寶貝,加油!”
  其實我看到了她眼底的憂慮,我知道她瞳孔中的我也有著相同的神情。
  我坐校車去往考場,這一天,像是兩年前的翻版,依舊下著淅淅瀝瀝的雨。
  彼時,我為無極等待;此刻,卻沒有人為我等待。
  這場仗,我等了很久,我要為他而戰。但是,心底傳來隱隱的不安,好像當年下在無極身上的咒語又在某處潛伏著,一個不小心就會向我撲來。
  考完第一場語文,我感覺很差,走出考場的時候還被一個冒失鬼從身後撞了一下,筆袋從我手上跌出去,裏麵的文具稀稀拉拉散落一地。
  我不急不緩蹲下身撿拾,然後發現有個活雷鋒也蹲下來幫助我。
  “方博陽……”我低聲念叨活雷鋒的名字。
  “隻有你喊我名字喊得這麽難聽。”還是那張死人臉,但線條卻比過去柔和許多。
  我苦笑:“胖子,我考得不好。”
  “又沒看到成績,怎麽知道考得不好?”
  “這個……是有感覺的嘛。”
  “我看你的感覺一向離譜得很。”
  他把筆都裝進筆袋,拉上拉鏈,交還給我,然後推著我走出校門。校車在門外等著,已經上車的同學都在熱切討論,我坐到一個靠窗的位置上頭對著窗外沉思,胖子坐到我旁邊,閉目養神,直到車回到家,我們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他還要繼續爬一樓,我摸索鑰匙的同時聽見他說:“你要加油了,我還想繼續和你競爭。”
  這個狂妄的家夥,好像他已經拿到錄取通知書似的,我於是笑道:“擔心你自己吧,誌願落空了不要來找我哭。”
  高考一結束,我馬上收拾行李去我表妹家玩,我不要呆在家裏,煎熬著等待錄取通知書,那感覺好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然而,在異地旅行的滋味也不好受,心裏其實同樣煎熬。
  高考成績揭曉的前一天,我風塵仆仆回到了家,還沒進屋就在樓下碰到正在打羽毛球的胖子和芃芃。
  胖子見了我,問道:“舍得回來了?”
  芃芃則丟下羽毛球拍,一點淑女風範也沒有的抱著我旋轉了幾圈。
  第二天成績揭曉,秦可摘下全市第一的桂冠,我的成績不太好,但也不太差,總之是很玄的那種,出人意料的是胖子考得比我還差,我不懂他當時怎麽會自我感覺那樣良好。
  我蹬蹬蹬跑上樓敲他家的門,方叔叔很熱情地對我說:“博陽在操場打籃球。”
  我於是又蹬蹬蹬跑下樓直奔操場,看到他一個人站在籃板下運球。炎熱的夏季,躁悶的空氣,空曠的球場,他拍球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他的背影還是那麽筆直桀驁,但卻單薄得讓人感到一種寂寥。
  “一個人打球有什麽意思?”我在他背後問。
  “沒有對手。”他的話波瀾不興。
  “我陪你吧。”我蹦過去從他手中拍下球,擺出了一個瀟灑的投籃姿勢——跟流川楓學的哦。
  “你還不夠格。”他接過落地的球,投了一個漂亮的三分,“回去吧,我沒事。”
  “真的沒事嗎?我不介意把肩膀借給你哦。”
  “我和你不一樣。我又不是非北大不可。”他依舊酷酷地對我說話。
  “好吧,你自己慢慢玩吧。”
  我不知道心底那些複雜的情緒是什麽,但我不應該繼續留在這裏,不然他會以為我在同情他,任何一個高手都是不需要同情的,他們的尊嚴等同於生命。
  回眸那一刹那,籃球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線,又是一個三分球,漂亮的進了籃!
  過了些天,各個學校的錄取分數線揭曉。
  秦可去了清華建築係,我去了北大一個小係,胖子去了北航。
  此外,十三、芃芃去了南開,蘋果去了浙大,卓豔沒有實現去武大的夢想,進了本省一所醫學院校,從此和黃濤相思兩地。
  一切塵埃落定。
  我們一群高中同學相約到茶館裏小聚,談起大學的生活,每個人都心懷向往。
  我豪情萬丈的說:“我一定要好好戀愛幾次!”
  胖子居然冷笑道:“你是要好好暗戀幾次吧?”
  我不知道他是隨便說說還是怎麽,不管怎麽樣,他要是敢對別人亂講,我必定殺人滅口。
  “十三,以後我們離得那麽近,有空要來玩啊。”我豪爽地拍拍十三的肩頭。
  “當然,你們北京幫的不要忘了外麵的兄弟阿。”
  那一天,我們這些女生一點淑女風範也沒有,跟著男生一起喝酒劃拳,吵吵嚷嚷。
  到最後,不知道誰開始哭泣,弄得每個人心裏麵都潮潮濕濕的,三年的友誼啊,不是那麽說割舍就割舍的。於是我們繼續喝酒劃拳,試圖用表麵的喧囂掩飾每個人心底的憂傷。
  最後胖子和十三比賽台球,有人為他們下注,我也興起,把身上僅有的二十塊錢押在十三那一邊,胖子又對我冷笑:“你不擔心沒錢坐車回去?”
  “有你在怕什麽?”我說得理所當然。
  “憑什麽認為我會帶你回去?連注都不肯下在我這邊。”
  “如果下到你這邊並且你輸了,我們倆不就一起慘了麽?下到十三身上,頂多就是你一個人輸而已。”我理直氣壯的解釋給他聽,“而且你小氣什麽?坐出租的話一個人也是那麽多錢,兩個人也是那麽多錢。”
  “不是我一個人輸而已,是你一個人輸而已。”
  我撇撇嘴不以為然,十三看起來顯然在行多了。
  當然,我是要為我的武斷付出代價的,胖子輕而易舉地贏了十三。我有些憤憤,好像自己的二十元錢被胖子從錢包裏硬生生搶了去。
  不過說實在話,胖子俯身擊球的姿態真的很性感,旁邊女生的陣陣尖叫可謂明證。
  臨行之前,爸媽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憂鬱和哀傷,可是我卻仍然沒有感覺到離別的苦痛。可能我對於這方麵的感觸向來比別人慢半拍,後來當我真正為離別而傷感時我爸媽早已事過境遷了。
  我媽抓住胖子的手,再三叮囑:照顧好諾言阿,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麵太不安全了。
  胖子居然煞有介事的回答:放心吧,我會看好她。
  火車開動的時候是夜晚11點,車廂外送行人的身影漸漸變遠變小直至不能看見,車廂內的燈也暗了下來。我睡到臥鋪上,手裏始終拽著一個小小的紙片。
  那是無極的通訊地址,寒假婚禮時我偷偷問他索要的。
  “曾經心無礙,情如海,因為相愛讓彼此存在;
  如今風不來,花不開,剩一片相思成災;
  總在夜未央,天未白,等著愛轟轟烈烈走來;,
  與你重又相戀如大地初開”
  列車裏的廣播唱得我昏昏欲睡。
  無極,你會和我相戀嗎,在大地初開的時候。
  無極,請和我相戀吧。

  第九章
  我沒有本事選擇我的專業,隻好讓專業來選擇我,帶著願賭服輸的感覺,我平靜的走入了我的大學生涯。
  那時候,我已開始思索人生和宿命,其實人生隻是一個個偶然的組合,因為充滿變數,所以才值得期待。
  在這裏,我認識了三個可愛的室友。
  煥然來自雲南,個頭矮小。這樣的女生不管長多大,不管長得多麽成熟,都會被人當作小孩來對待。煥然果然激發了我的母性情懷,在她麵前我總像一隻母雞,恨不得隨時張開翅膀撲過去保護她。煥然的世界很小,她會為了一次考試的好成績而高興半天,會為了買到一件便宜的衣服而心情大好,會為了吃一頓肯德基而眉開眼笑……總之,她的世界很單純,幸福是那麽簡單而容易滿足。
  蓓蓓來自湖南,是個非常有禮貌的淑女,淑女每次進自己寢室前都會先敲門:“我要進來羅。”終於有一天,她隔著三米遠的距離對著在食堂窗口打飯的我說話,她的聲音小得隻剩下唇形,重複了三遍我還是聽不清楚,於是我直衝衝走到她麵前豪邁地問:你說什麽?淑女依舊溫溫柔柔的細聲回答: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嗎?我對著她扯我自己的頭發,並認定自己這輩子無法成為淑女。
  冷飄來自吉林,很有北方女孩的特色。個頭高挑,性情火熱,她欣賞舒淇的性感並立至要成為那樣的尤物。她喜歡唱歌,所以我們宿舍裏總是飄蕩著歌聲。冷飄的愛情觀很前衛:不要為了一棵樹木放棄整個森林。自從她知道我對無極的癡戀,就天天給我洗腦: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啊,棄暗投明吧。我惟有幹笑幾聲,回答:你的青梅竹馬剛才給你來電話了,我們班的體委約你明天去看電影,文藝部的學長在外麵等你,你先忙空自己的事情再說我把。
  象牙塔的生活千姿百態。
  冷飄是個不能缺少愛情的女生,所以生活多姿多彩。煥然進入大學時還有點適應不良,生活戰戰兢兢。蓓蓓喜歡上網,天天在網吧裏泡著。
  而我,沒有什麽特殊的追求和嗜好,隻能常常在圖書館閉關,於是成績繼續一枝獨秀。
  一直到第一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我才終於積累了足夠的勇氣,給無極寄去了我的第一封信。
  我的信循規蹈矩,不敢有任何曖昧的話語,因為我擔心嚇著他,連朋友也沒得做。從北京到南京應該是三天的路程,如果他在收到信的第二天回複,我收到回信應該是七天以後。
  恩,我決定耐心等候七天,然而這七天裏我格外的容光煥發。
  因為心懷著希望,等待也成了一種苦澀的甜蜜。
  一周之後,我隨時關注煥然的行蹤,因為她是我們班的信箱管理員。我隨時都幻想,煥然會笑容滿麵地跑過來,從身後拿出一封信對我揮舞:“諾言,你有信哦!”
  可是,我充滿期待的眼光沒有一次得到煥然的回應,甚至有一天她問我:“諾言,你最近怎麽總是看我?我胖了嗎?”
  一周後,又過了一周,我仍然沒有收到無極的回信。
  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傻子,人家根本沒有把我放在心上。說不定對著我的名字看了半天還不知道我是誰,又或者他會笑一笑以表示對我這個花癡的同情,再或者他會拿信紙來擦桌子然後把信封扔進垃圾桶。
  無極,你拽什麽拽!你有什麽了不起的?
  諾言,你怎麽這麽沒骨氣?你倒貼上門別人還不搭理!
  我在心中狠狠地唾棄無極和我自己。
  但或許
  是他的學業太忙了吧畢竟他還要準備出國,又或者信在路上有所耽誤沒有準時到他手中,再或者信被不小心弄丟了或是他的地址已經變化了。
  我明知道這些借口的牽強,卻又在心裏原諒了他。
  我怎麽可能不原諒他呢?
  我怎麽可能不想他?
  “明知不該去想 不能去想 偏又想到迷惘;是誰讓我心酸 誰讓我牽掛 是你啊”
  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卑微的自己。
  第三周,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時候,煥然忽然笑容滿麵地跑過來,從身後拿出一封信對我揮舞:“諾言,你有信哦!”
  一時間,我感激涕零,把那封信當作巨額支票一般親了又親。等我終於平靜之後,才小心翼翼的用水果刀把封口仔仔細細裁開,抽出信來看。
  “諾言,你好。收到你的信,我感到十分驚喜。……”
  什麽?他感到驚喜?我的手因興奮而發抖。
  “……嗬嗬,先假打了幾句。”
  我又嘟起了嘴。
  他的信和我的信保持了同一種風格——非常循規蹈矩,沒有任何曖昧的話語。可是我卻讀了一遍又一遍,甚至還發出嗬嗬的傻笑聲。
  “諾言?你發春啦?”
  我從上鋪探出頭去,冷飄正在書桌旁吃她的揚州炒飯。我拿過床頭的高數課本讓它從冷飄的頭頂上方做自由落體。
  “你幹什麽?”被砸中頭的冷飄氣急敗壞的大喊,“你連你高數課本也不要了麽?”
  “那本破教材,我早就不想要了。”我對她壞笑。
  “你瘋了!” 沾了一臉飯粒的她瞪著我一字一頓的說。
  我是瘋了,我樂瘋了。
  很快的,我把無極那封一頁半的信倒背如流。他信上提到南理工三號門前那條長長的林蔭道,提到農學院培植的生機盎然的苗圃,提到碧波蕩漾的水池和池邊愛因斯坦的雕塑,雕塑下刻著E=mC2。
  我向往著南理工,對南京也從此多了一份親近感。我想我總有一天會去那個城市,因為那是無極生活過的地方,此後我寫文章,總愛把背景設在南京,仿佛發生在那裏的情緣都如他一樣,是種完美的存在。
  我和無極開始魚雁傳情……等等……我們魚雁是有的,傳的卻不是情。我們總是討論有關人生觀價值觀的話題,甚至有時候他的回信就像在“答記者問”。
  按照這個進程,再過一億年,我和他仍將停留在普通朋友的水平。
  所以,我打算給他一點暗示。
  有一次,我在信裏有意無意的提到:“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想起來那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我很希望他接下我的提示,回憶回憶我們初次見麵的樣子,我好想知道,他所記得的第一次,是我六年級那一次邂逅,還是進入中學之後的相遇。
  我希望他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別人家裏,我希望記得他曾帶我去打乒乓,我希望他記得我穿的是什麽樣的衣服。
  真的,記憶中的初見,我隻記得他穿著黃色羽絨服和藍色牛仔褲,而那場記憶中,我卻忘記了自己,忘了自己的衣著和模樣。
  但如果他記得,如果他幫我記得,我會是多麽幸福。
  可是他沒有回複我,他忽略掉了那句問話,不知是無意還是刻意。
  我為此深深失落。
  已經八年了,我愛了他八年。
  每當我翻看日曆的時候,我總會悲哀地想,抗日戰爭也該結束了,小日本也該被趕回去了,他為什麽還不能愛上我,為什麽?
  這一年,我遭遇了一場桃花劫。
  寒假過後,冷飄的表弟從吉林來北京上新東方,而冷飄卻重色輕弟去赴別人的約。我惟有坐地鐵到北京站幫她接那個高三小男生。
  我從來沒幹過這麽傻的事:手中高舉一張A4白紙,上麵是冷飄龍飛鳳舞的兩個字——“薑維”,我被夾在出站口的人群中像一隻擠扁的鹹魚,殷殷期待著薑維能夠發現我然後解救我於水火之中。
  突然有人從背後敲我肩,真討厭,大家都不熟,再怎麽擠也不該亂打陌生人阿。我生氣的揮掉那隻不安分的手,誰知那隻手鍥而不舍的敲我。
  我憤然回頭,一個輕輕秀秀的男孩問我:“你是不是來接我的?”
  真是莫名奇妙!
  “你是誰?誰要來接你?”
  “我是薑維。”
  我更傻了:“你是……薑維?!你什麽時候鑽到我後麵的?你怎麽不從前麵過來?”
  “我想那裏太擠了,還是先擠出來比較方便。”
  薑維咧嘴微笑,他的牙白得可以去做牙膏廣告,我覺得。
  新東方是一個奇妙的地方,它為所有有誌於提高英語分數的人敞開了大門,隻要你願意為它掏錢。
  薑維對餘敏洪很崇拜,對敏洪傳奇的個人經曆充滿向往,所以對新東方也懷有滿腔熱情。不過,冷飄這個表姐就不太稱職了,居然讓自己的表弟去住旅館。
  “有什麽辦法?他不想讀住宿班嘛。”
  “你可以在男生那邊幫他找個空床,反正你知己那麽多。”
  “不必了,小孩子,需要磨練。”她振振有詞。
  我很同情薑維,我覺得我有必要替冷飄給予這個小弟弟一點親人的關懷。所以,除了帶他去爬了一次長城,我還請他吃了幾次麥當勞。
  我好多次都想問問薑維:你喜不喜歡看《三國演義》?你喜不喜歡裏麵那個薑維?
  可是我從來找不到機會問,因為遇到我的時候薑維總是請教我英語難題。
  不過我是很喜歡薑維的,不為別的,因為央視那一版的《三國演義》裏麵演薑維那個人很帥。我承認我很浮淺。
  “諾言姐,我再幫你拿杯可樂吧。”
  “好啊。你順便把那個小獎品領回來吧!”那時麥當勞有贈送活動,買套餐送毛絨玩具。
  當他拿著一隻小毛毛狗回到座位的時候,我忍不住叫道:“好可愛噢!”然後還用油糊糊的嘴親了那小狗一下。
  “諾言姐,你才可愛呢。”
  我立刻板起臉,對他說:“多數情況下,人們如果實在找不到形容詞來形容一個女生,才會說她可愛。”
  薑維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大笑:“你緊張什麽?我沒見過你這麽老實的男生。”
  “我……我老實啊?”他居然還紅了臉。哪有這麽純情的男生?
  “我逗你的!其實你挺精明能幹的!”
  “真的嗎?”他愈加靦腆。
  我差點被可樂嗆到:“這句話也是逗你的啦!”見他仍反應不過來的樣子,我殷切教導,“記住了,以後不要輕易相信女孩子的話,因為你很難說清楚她哪句話是騙你的哪句話是真的。”
  我說完後得意的大笑,薑維愣愣的看著我,他的目光與平日不同,異常的火熱,像要在我身上點火。
  “諾言,我喜歡你。”
  我驚惶,下意識地回避開他的眼光,過了一會兒才嗬嗬幹笑:“你也是逗我的吧?你還真會舉一反三,孺子可教也!”
  “我說真的。在火車站看到你我就喜歡你了。”他伸出手來拉我。
  到底,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別人當麵告白,不管對方是誰,心裏的震撼那是確確實實存在的,我一時間忘記了自己該有怎樣的反應。
  可是,當他的手觸及我的,他掌心那種濕膩的、溫熱的感覺讓我一陣惡心,我甩開他的手,大叫道:“你別碰我!”
  我衝動的站起身,飛也似的逃離了麥當勞。而薑維的大膽告白,就這樣草草收場。
  冷飄很快知道了我和薑維的事,但聰明如她,並不在我麵前提那場尷尬的告白。
  一天中午,有人敲寢室門:“表姐!”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我立刻撂下手中的宮爆雞丁,往書桌下麵鑽。冷飄好笑的抓住我的衣領把我從桌子下麵提起來:“要不要這麽誇張?”
  我仍兀自盤算:“也對,書桌下麵藏不了人,目標太大。”於是我快速竄上我的床,把床簾放下來,對著冷飄道:“我不在,記住,我不在!”
  我聽著冷飄和薑維在寢室門口交談了幾句,隨後,冷飄站在下麵扯開我的床簾:“他走了。”
  “哦。”我應了一句,便再也沒有聲音。
  “明天約你在西門見一麵……”
  “我不去!”
  冷飄在下麵說:“他快回吉林了,想見你最後一麵。有什麽事情當麵講清楚,逃避不是辦法,你也不希望他因為失戀導致高考落榜吧?”
  “我……我心裏……”
  冷飄索性爬到上鋪來,和我麵對麵坐著:“不要跟我談什麽無極。我理解不了你的死心眼,二十一世紀不流行忠貞,你何苦讓自己在一棵樹上吊死?為什麽不嚐試接受別人?”
  我搖搖頭:“你不明白,明明知道自己心裏住著一個人,如何還能有別人的位置?”
  “愛情要經過比較,否則怎麽知道哪一個才是自己的最愛?”
  “難道你要我像你一樣同時和很多男生周旋?”
  冷飄笑道:“我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麽不對,也許別人以為我是個情場浪女,沒有真心,以為我根本不愛任何人,然而不是,其實我每個都愛,我也很享受那種戀愛的感覺。你應該好好戀愛一場,何苦暗戀一個遙遠的影子?”
  “是的,我相信你每個人都愛,隻是你不知道哪個是你的最愛。然而所愛的人多了,分給每個人的愛自然少了,你如何能得到別人完整的愛呢?”
  “愛情本來不存在平等,如果付出必有收獲,十個無極也愛上你了。我要別人的愛,很多的愛。”
  我再次搖頭:“你這個樣子,那些男生都願意招惹你,但沒有人會願意娶你。”
  冷飄大笑:“娶我?這太遙遠了吧,我隻在乎曾經擁有。諾言,你應該勇敢的去試一試。”
  “你告訴薑維我會去見他,但我不會和他開始。”
  我和薑維在西門見麵,然後繞著未名湖轉圈。
  當我們轉到第三圈的時候,薑維仍沒有開口說話,我於是打趣道:“我們就這麽一直轉到天黑?”
  他還是不好意思的笑:“諾言,你真的不能接受我嗎?”
  “你到底喜歡我什麽呢?”我回頭問他,“不要說是因為我可愛,我會覺得自己很失敗。”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很特別,你就是不言不語站在那裏,我也覺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種女孩,我想保護你。”
  我微笑道:“其實你還是說得很模糊,我不懂你所謂的特別是指什麽。”
  “你身上有一種憂鬱的氣質。”
  我愣住,未名湖上的粼粼波光忽然刺花了我的眼。
  憂鬱?原來我是憂鬱的。
  但那憂鬱全是你給我的,無極,這全是你給我的。
  那一刻,我覺得一切外物在我眼中都如虛設,我腦中充填的隻有無極。愛著他的八年啊,從當初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到如今在北大求學的女子,從當初那個活潑爛漫的小狐狸到如今讓憂鬱深入骨髓的我,我還能怎麽去愛?
  我對著湖水發呆,不覺間又鎖緊了眉,薑維感覺到我的失常,卻什麽也沒問。
  許久以後,我才回頭對他說:“薑維,我對你沒有感覺。我不能騙你,也不能騙我自己,我心裏愛著別人。”
  他敏感的反問:“那他愛你嗎?”
  我搖頭:“不愛。但是我沒想過放棄。你好好高考吧,那才是最重要的。”
  我沒有理會他的反應,自己離開了。
  半夜,有人拉我的床簾,冷飄在後麵問:“你怎麽了?”
  我看到打進我床鋪的燈光,仍背著她,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你不要……理我。”
  “別哭了。”她爬了上來摟住我的肩,在我背後睡下。我沒有回頭,肩頭還是不可抑製的抖動,枕巾已全濕,而我的臉,被淚覆蓋。
  “我愛不了別人了。”我背對著冷飄抽泣,她輕輕拍著我的肩,讓我得到些許撫慰。
  我對於男生的分界如此鮮明,要麽對他有著曖昧的好感,比如無極,要麽就是純友誼,比如薑維;兩者不會有交叉,也不會有過渡。
  在這一點上,我是如此絕對。
  連我自己也不曾想到過,自己的性格裏會有這樣偏激的因子。
  “我想去找他!”
  我的話很小聲,但我相信冷飄聽到了。
  過了很久,在我已經以為她打算保持沉默的時候,她突然回答我:“那你就去吧,否則你永遠也不會死心。”
  但我還沒來得及去南京,無極卻來了一封信,說他這一年夏天要來北京上新東方。
  我感謝天、感謝地、感謝俞敏洪,是他給我和無極創造了機會。
  隻有四個月了,我想我應該耐心等待。
  這個時候,秦可她們係舉辦假麵舞會,邀我和胖子參加。
  我不知道秦可原本打不打算邀請我,隻是因為那天我恰好在胖子那裏蹭飯吃,遇到了同樣去找胖子的秦可。
  “我去合適嗎?我不要當燈泡哦!”
  秦可很嚴肅的告誡我:“你不要這樣說話,好像我和方博陽有什麽似的。”
  她那副烈女的模樣,胖子就是想有什麽恐怕也不敢吧,我很清楚我們三人之間亦敵亦友的純潔關係,於是聳聳肩道:“隨便了,反正咱們仨都是孤家寡人,去湊湊熱鬧也不錯。”
  “那我先回清華了。”秦可甩甩她清爽的短發,騎著單車離開。
  真是的,這種事情還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女強人阿,就是不一樣。
  飯後,我拉著胖子陪我逛五道口市場,他不情願,做出淩遲般痛苦的表情。
  我恐嚇他:“你忘了怎麽答應我媽的?我一個女孩子家,在商場裏麵被人偷錢包怎麽辦?被人欺負了怎麽辦?被人占便宜了怎麽辦?”
  我顧不得他的唉聲歎氣,率先殺入市場。
  逛來逛去也沒什麽可買的,後來我進了一家首飾店,欣賞那裏的耳環。
  我相中一串心形水鑽耳環,胖子在旁邊煞風景的說:“你知不知道我們對麵北醫的學生作屍體解剖,挖出來的心髒……”
  我瞪他一眼,換了一串長須銀質耳環,我對著胖子搖晃那串耳環:“看!好不好看?你敢說不好看,說了我打死你。”
  他雙手抱肩站在一旁:“你有耳洞嗎?”
  “沒有,可以改成夾的那種。”
  “那你就買吧。”
  他到底也沒有說那串耳環好看,記憶中,他好像也從來沒有稱讚過我好看。
  這一天,直到舞會開始的時候,胖子還沒有來,我和秦可便先入了場。
  我根本不會跳舞,秦可更是個舞盲。好在我們是女生,不會也不丟臉,清華女生矜貴嘛。我們倆尷尷尬尬地站在舞池旁邊,好像失物招領台的物品,等著別人來認領;又好像青樓門前的風塵女子,等著客人來垂青。
  真是沒麵子,我們都沒有對男人拋媚眼賣弄風騷的本事,所以站了半天也無人問津。後來好不容易有個男生過來邀請我,誰料到他是個舞林大蝦,一支舞曲下來,我的腳腫了,估計他的也是。
  我回到秦可身邊喝飲料,發誓這輩子不再跳舞,而胖子仍然沒有來。
  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小腹很疼,便決定回學校。
  不是我不講義氣,隻是作為女生,每個月那幾天我都難受得厲害,如果不是早答應了秦可,我肯定會躲在我溫暖的被窩裏啃小說或看漫畫。
  我一個人可憐兮兮的走在清華園淒清的林蔭道上,這都怪胖子,原以為可以讓他送我回去,下午便搭朋友的順風車過來,誰知道他竟會爽約!
  突然有人從後麵趕來,我回頭看,罪魁禍首來了,我把所有怨氣都倒在他身上:“你真行!上大學什麽沒學會學會遲到了!”
  胖子不解釋,隻是說:“你等我,我車停在秦可那邊。”
  “你有車你怎麽不騎過來?唉喲——”肚子又開始隱隱作疼,我趕緊用手捂住,沒好氣地說,“算了吧,走回北大得了。”
  “你開什麽玩笑!”他旋風般的奔了回去,回來的時候除了多了輛藍色山地,手裏還多了一包元胡止痛片。
  天啊,他居然知道這個。
  “胖子,你以後的女朋友肯定很幸福。”我坐在他單車後座上,感慨道。
  “你以前可不是這麽說的。”
  “我以前膚淺嘛。”
  我就那麽和他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冷不防自行車突然停住,他說:“到了!”
  “這麽快?”
  “本來就不遠。”他看著我,問,“自己上去沒問題吧?”
  “當然!謝了,下次請你吃飯!”
  “你……你好點沒有?”
  “哈?”我一時沒懂他的意思,等我反應過來臉已經紅到脖子根,“得了得了,你趕快走。”
  我噌噌噌跑回寢室,趕緊吞了幾粒元胡止痛片,我覺得自己很丟臉。
  暑期的時候我也報了新東方的GRE班,我對出國這類事沒有特別強烈的想法。隻是這麽多年,無極所作的事情我總在不知不覺中跟從。或許我會選擇出國,如果無極是那樣的選擇。
  無極住在清華一個堂兄的宿舍裏,他來北京的第二個晚上,我們相約下課後在新東方總部門口見麵。
  老師剛說下課,我立刻劈裏啪啦收拾好東西衝出教室,奔至新東方門口,挺立如筆直的旗杆,翹首以待一年未見的他。
  無極……應該又成熟許多吧,而我……我低頭看看自己的純白色體恤和藍色七分仔褲,不知他是否喜歡這樣學生氣十足的打扮。我瞪大雙眼注視門口來來往往的人,深怕自己不能在第一眼認出他,雖然我知道這種機率為零。
  終於,他披著星光來到我麵前,如往常般明朗瀟灑,卻比從前瘦了許多。
  “Hi!”他嘴角再度輕揚,將我帶回單純明媚的中學時代,他依舊是那個風華天成的翩翩少年,回回入我夢裏的永恒映像。
  我照舊心如鹿撞。
  “好久不見。”我對他微微笑,自己卻在笑裏嚐到了滄桑的滋味。
  “送你回北大吧,邊走邊聊。”
  於是我們推著單車在月光下走,一切如此寧靜。回想在數學老師家補習過後推車散步的那段時光,熏風、月色、星光和淡淡花香,和眼前的情景相互疊沒。
  馬路上時而有接送學生的豪華跑車從我身邊擦過,無極體諒的將我讓到靠裏的一邊,我的心再次蠢蠢欲動。
  “你怎麽還沒考GRE呢?申請來得及嗎?很倉促啊。”可不是,他大三已經結束,下半年就該開始申請,按他穩紮穩打的性格,什麽事都該未雨綢繆才是。
  “哦,我報的是考研英語,暫時還不打算出國。”
  “為什麽?”我竟猛然刹車,傻乎乎的仰麵問他。
  他並沒有介意我的反應過度,也停住腳步,平靜回答:“我覺得目前對我來說還不是最好的時機,還是先讀研再說。”
  “怎麽會?”我仍然不懂,繼續保持那一臉蠢相。
  無極笑了,然後騎上車向前方行進,我知道自己又在他麵前表現出了幼稚和無知。
  可是,我有什麽辦法?
  我學不會在他麵前不懂裝懂,因為關於他的一切一切,我都想一清二楚。
  “呀——”
  “怎麽了?”
  “車胎破了。”我尷尬的說。
  我們已經進了校門,但離寢室還有一段距離,處於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狀態。
  “把車停在教學樓裏,我先送你回寢室吧。”
  “好吧。”我故意在語氣中滲透了一點無奈,心底卻在唱著歡快的歌。
  仲夏的夜,清涼宜人的晚風和一路綻放的薔薇陪伴著我們,我終於等來了幻想過多次的風花雪月。一襲白衣的清秀男子,用單車載著我,載著我的夢。天地間好像隻有我和他的存在,我希望這種幸福的感覺一直延續,直到永世。
  無極騎車很穩,就連過路障也總是很耐心的從邊上繞過,沒讓我有任何顛簸。如果我是冷飄,我的手必定如水蛇般攬住了他的腰,可我正統得要命,隻敢翹起蘭花指抓住他衣擺的一個小角。然而我和他的距離很近,我閉著眼,體會屬於他的味道。
  如果某一天,不能再見他一麵,如果那一天,他的朱顏已改,至少我還會記得這種味道。
  “是這裏嗎?”無極在宿舍樓前停下。
  我蹦下車,很倉皇的低頭說:“是這裏。謝了。你走吧。再見。”
  無極或許會奇怪我為什麽是這副“我趕時間”的樣子,恨不得他馬上消失。
  其實,原因無它,隻是不想讓他看見我紅似火燒的臉。
  “我看著你上樓吧。”
  “嗯。”我一鼓作氣奔上了二樓,到樓梯轉角的地方停住,平息了呼吸之後才偷偷探出頭去,看著他騎著車的身影隱沒在蒼茫的夜色中。
  無極的補習班快結束的時候,我還在堅韌不拔的背單詞。
  Debutante,第一次參加社交舞會的少女
  Graminaceous,像草一樣的
  ……
  這些詞我這輩子怎麽可能用到?我怎麽可能用到?
  我在GRE詞海中苦不堪言,無極沒有繼續和我並肩作戰,在他補習班結束的前兩天,他已訂了機票回家。
  “還有兩天就結束,為什麽走得這麽急?”我感到一些奇怪。
  他隻是含糊回答:“學校開學早,回家還有一些事情。”
  我沒有問是什麽事情,既然他不願意主動告知。
  “那我隻好一個人回家了。”我失望地感慨,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祈求。
  “你要小心點。”
  “嗯。”
  無極離開的那一天,八月的天空卻顯得陰霾。我把他送上機場大巴,笑著對他揮手,然後故作瀟灑的轉身,強忍著不回頭。
  過了許久,當我確定無極不會再回首之時,才突然轉頭去,誇父追日般決然的追著那輛大巴奔跑,直到大巴和我的距離越來越遠,直到它終於消失在視野,才含著淚停止。
  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追什麽。
  回到寢室之後,我撥通了蘋果的電話。
  “子茗,生日快樂!”我說。

  第十章
  大二了,買電腦了,我們跟著潮流進入e時代。
  四大美女開始瘋狂看片,最高紀錄是連續十五個小時坐在電腦麵前一起看完《流星花園》,但此後,我們每個人都萎靡不振精神渙散很多天。
  《流星》雖火,F4雖紅,在我心裏仍不可與無極爭長短。
  我在寢室天天唱:“人世間有百媚千紅,我獨愛,愛你那一種。”
  冷飄無情地譏笑我:“無極又不是個女的。”
  所以,我換了一種方式表達:“偏偏為你心有獨鍾,因為有你世界變不同……”
  我是如此不知疲倦的歌唱,以至於後來我們寢室的人一聽陳曉東的歌就想吐。
  就在我昂首闊步跑入新時代的時候,卓豔打電話來跟我哭訴她的悲慘遭遇。
  “諾言,你知不知道,我被流放了。該死的學校,居然把我們分到東校區,在老山村裏頭,到處都是糞坑和墳包!嗚嗚嗚,你不相信是不是,嗚嗚嗚……”
  我當然相信了,因為我分明聽到電話裏傳來拖拉機呼嘯而過的聲音。
  “除了電燈,其他任何家用電器都沒有,簡直是原始社會……”卓豔又哭,“長途六毛六一分鍾,都撥不了IP!”
  我這顆菩薩心哪裏聽得這樣的血淚史:“快把寢室電話告訴我!以後我打給你!我花錢!”
  “嗚嗚嗚……我們寢室沒有電話!我在外麵排隊好久才排到的!”
  這還了得?貧富差距太懸殊了!我盯著自己寢室的微波爐,心裏萌生出了強烈的負罪感。“別哭了,別哭了,黃濤有沒有去看你?讓他多陪陪你吧。”
  電話那頭的抽泣嘎然而止,幾秒鍾後才聽到卓豔低聲地說:“我們分手了。”
  為什麽?為什麽我見證過的愛情總要在我麵前一一崩塌,像一個黑色女巫對著我冷笑:看吧,情沒有童話,愛情沒有永遠。
  “其實早料到了,一旦分隔兩地,到哪兒找天長地久去。”卓豔的平靜比她的哭更讓我心驚。
  我突然很想做個大樣本調查,看看大學裏的異地戀有多少能夠堅持始終。可惜我找不到可以統計分析的人群,我沒辦法把自己的想法付諸實踐。
  掛斷電話的時候,煥然跑進門來對我說:“諾言,你的數理統計居然考了滿分。”
  距離可以讓成長了的愛死去,更何況那些尚未茁壯的愛戀,更何況那些尚未萌芽的情愫?
  我想在OICQ上見到無極,這是一種介於見麵和通信之間的交流方式。可是無極寢室未通網線,要在網吧裏碰到他並非易事。
  我在信裏約了一個時間,和他在OICQ見麵。約的時間是七點,可我五點鍾就已在電腦麵前熱身。
  七點了,他沒有來。
  七點半,還是沒有來。
  八點、九點、十點……他qq的小企鵝像始終沒有閃亮過。
  屏幕上那些上線又下線的人都不是我的等待,我的等待沒有來。
  每每在等待後失望,每每在失望後繼續等待。
  還是沒辦法生氣,因為他在我心裏從來不會有錯——定是有什麽原因讓他耽誤了。
  我這樣想著,端著洗臉盆走向洗漱間,出門時仍不忘囑咐冷飄:“我在洗漱間,如果他上qq,馬上叫我。”
  冷飄的眼神裏隻有四個字:無可救藥。
  幾周之後,收到無極的來信,說由於他們信箱管理員的失職,相約的那一天他尚未收到我的信。為此,他重新約定了時間,以求將功補過。好吧,就恕你無罪,我心裏又笑開了花。
  聽到qq的敲門聲,看到無極的小企鵝頭像一閃一閃的時候,我竟生出苦盡甘來之感,誰讓我們第一次網上聊天就如此波折重重。
  言:如果你們寢室有網線該多好,不用我等你等這麽辛苦。
  極:何必呢,其實你想找我了就打個電話,傳呼,或是手機叫我就行了嘛,你打一個,我就叮叮咚咚跑來上網了。
  言:你今天能上到多久?
  極:你說幾點,我就陪到幾點。
  言:通宵吧,我看我能不能破我們寢室聊天的最晚紀錄。
  極:好,我盡量幫你。
  ……
  和他聊天的時候,我一直都是微笑著的。
  再平凡無奇的話題,被他一說我都覺得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再無趣的笑話,被他一說我都會笑得花枝亂顫。
  在一次次約定下次上網時間的情況下,我們終於可以順利交流。
  那陣子,追著看了林峰葉璿版的《再生緣》。戲看過了,也隻是看過了,孟麗君和皇甫少華的容顏漸漸不再清晰,劇中的愛恨糾纏也漸漸淡忘,但對戲中那首主題曲卻一直念念難忘。可是,當時那首歌很新,九天、搜瓜、百度……我在各大網站論壇一一查找,也不見此歌芳蹤。
  偶然間問起無極:“你機子上有《再生花》這首歌嗎?”
  極:“誰唱的?”
  言:“陳慧琳。”
  極:“沒聽過。幫你找找。”
  ……
  當晚下線時,問起他查找的成效,也如我一般,找不到這首歌。
  本以為找歌之事應該就這樣不了了之。
  過了些日子,在網上遇到,無極卻突然說:“我傳個東西,看你能不能收到好不好?”
  我莫名其妙的接收過來,點開來看,竟是陳慧琳的《再生花》。
  我無法不感動,雖然隻是小小的恩惠,我卻好像得到了全世界。
  再有一次,我無意間抱怨自己的qq沒有衣服穿,隔幾天無極發來消息:“送了兩個很簡單的qq秀給你,自己去找到穿上吧!”
  雖然那衣服並不華麗,也不昂貴,我仍是感動得一塌糊塗。
  無極的細心和溫柔如水般無處不在,讓我深深沉淪於這滅頂狂流。
  “……記載著你的好,像上癮的毒藥,它反複騙著我……”
  無極的好是一種欺騙嗎?
  對待別人他會不會更好?
  我在心裏詢問,卻並不計較答案,就算是種毒藥,我也必定一口飲盡的啊。
  就在我自以為愛情得意的時候,我的事業失意了。
  我準備拿胖子開刀,以泄我心頭之恨——雖然那恨不是針對他的。
  在北航的籃球場找到胖子,胖子作為計算機係的主力正與機械係鏖戰。胖子穿白色短袖運動衫,頭上綁著個白色發套,看起來瀟灑倜儻,球場旁邊杵著些鶯鶯燕燕,突然有人尖著嗓子喊:“方博陽,我愛你!”
  愛是這麽容易說出口的麽?膚淺!我在心裏不屑地哼了一聲。
  胖子也往那邊扭了扭頭,天啊,他在做什麽?他居然在笑!
  我憤慨的抖抖肩,他怎麽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跟那種女生眉目傳情?真是傷風敗俗!
  後來,胖子那方贏了,他又被一幫男生托起來拋至空中,如同凱旋歸來的大將軍。我始終不明白他那麽高的人氣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等他致了感謝詞,處理完各方事務,才抽出時間來應酬我。
  我抽出一張紙巾墊在地上,把所有的鬱悶對著胖子發泄:“五四獎學金,懂不懂?居然被人搶了。第一次綜合成績排下來,我高她六十多分呢,誰知道第二天她就拿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獎狀和證明。什麽學生會主席助理,加分!文藝部常務委員,加分!班級演講比賽參與獎,加分!聲樂團合唱獎,加分!你聽聽,你聽聽,這都是什麽莫名其妙的東西?”
  胖子一邊用白毛巾擦著額上的汗,一邊聽我的機關槍劈裏啪啦。
  “……我打算找老師說去,這些花裏花哨的東西,以為我找不到麽?真好笑,學生會主席……助理,幾時有這樣的職務,我怎麽不知道?……”
  “渴了嗎?”胖子突然把礦泉水遞到我麵前。
  我愣了一下,這是哪跟哪兒啊?
  誰知道胖子誤會了我的遲疑:“剛打開的,我沒喝過。”
  誰管他喝沒喝過,我說的是我的獎學金阿,我的錢啊,飛了耶!我粗暴的接過礦泉水,無意間瞥見商標……農夫山泉,真好笑,這麽多年他好像隻喝這個牌子,夠迂腐的了。
  我惡狠狠的灌了一通水,又聽見他麻木不仁的說:“算了吧,名利都是身外物,何必太計較?”
  “你難道不懂嗎?我計較的不是這個錢,也不是這個利。不屬於我的東西,我一份也不想多得,可是原本屬於我的東西,我也不會白白讓人家搶去!”
  “結果已經定下來了不是嗎?她暗地裏用手段給自己加分,別人頂多說她急功近利,你現在再去搶,擺明了就是針對她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以後你們怎麽相處?”
  我沉默,許久才答:“你以為這些我不懂啊,我隻是想不明白,為什麽當麵對我笑咪咪的人會在我背後插刀,背棄這份同學之誼的人並不是我啊。”
  “誰能保證自己周圍的人都是君子?”
  “小人倒不怕,真小人好過那些偽君子!”
  “這種事恐怕你這輩子還會遇到很多。”他開始收拾帶來的打球物品。
  我皺眉,他怎麽會是這幅世故的樣子:“換作是你,你不生氣嗎?你能放得下嗎?你能再對著那種小人虛偽地笑嗎?”
  “我能。”他終於站起身麵對我,恰好遮擋住身後明媚得刺眼的眼光,他如同陽光下的一個黑影,讓我看不清麵容。
  “那你以後一定混得不錯,位高權重的那種。”我低頭避過陽光的直刺,語氣淡淡,那話裏已不知不覺帶了些諷刺,胖子聽後隻是輕輕一笑,道:“別鬱悶了,請你吃燒烤吧!”
  “要韓國的!”我立刻雀躍起來。花他的錢,我才不會心慈手軟!
  燒烤店裏人極少,我們可以慢條斯理的享用美食,還有多個服務員可以供我們差遣。
  “……為什麽為什麽隻和你能聊一整夜 為什麽才道別就又想再見麵 在朋友裏麵 就數你最特別 總讓我覺得很親很貼……為什麽 你寂寞隻想要我陪 為什麽我難過隻肯讓你安慰……”音箱播著S.H.E的《戀人未滿》,想起胖子的仗義,我忍不住樂嗬嗬的道:“你聽,咱們也算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吧?”
  這句話本是普通,胖子筷子上的一塊魷魚卻忽地掉落在盤裏。他抬起頭看我五秒鍾,超過了正常的時限,且目光陰冷深邃。
  我被他震住,馬上做自我檢討:莫非他不滿我交淺言深?也是,我們之間也沒什麽特別的交情,如果說有,也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把他當作投訴站和避風港,但他……可能隻是把我當作普通朋友,而那些遷就,也不過是因為對我媽的一句承諾。
  想到此,心情比丟了五四獎還要鬱悶。
  我不喜歡自作多情的人,更怕自己在別人眼裏是這種角色。
  我悶悶不樂的接著吃烤羊肉串,不料被辣椒末給嗆到。我使勁咳,許久才停止。胖子招來服務員:“可以來碗紫菜雞蛋湯嗎?”
  “菜單上沒有,不過我們可以幫你做。”
  “嗯,謝謝。”他對服務員一笑,電力十足,“麻煩別放香菜。”
  我一愣,他居然還記得我的喜好。死胖子,別對我這麽好,不然我又會自作多情。其實他也真是的,怎麽就不怕我誤會?
  在北航逛蕩了一整個下午,胖子送我回學校,我心裏的不滿也早就平息了。有什麽辦法呢,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求無愧於心,改變不了的東西,我們所能做的便隻有適應而已。
  第二天麵對奪走我獎學金的那個女生,我麵無表情的對她說:“恭喜。”
  這已是我最好的風度了。
  又一年寒假來臨,我和胖子結伴回家。
  在北京這個城市,我們都隻是候鳥,在既定的時刻南歸或北上。
  真正的家還是那個山明水秀的南方小鎮,北京,始終隻是一個陌生的城。
  票是胖子定的,他幫我買了張中鋪,自己卻是下鋪,我們約定在北京西站匯合。
  趕到車站的時候我傻眼了,胖子身邊居然站著個美女,絕對不是上次在球場花癡的那個。我仔細打量她,鵝黃色中長羽絨服襯出白皙的膚色,頭發紮成馬尾高高吊在腦後,氣質像極了徐靜蕾。
  “這是餘麗麗。”胖子不情不願地為我們介紹。我卻很快和麗麗打成一片,兩個女生如果認識同一個男生,還愁沒有話題麽?我們在候車室聊得不亦樂乎,到檢票的時候麗麗還非要我的電話不可。瞧我這好人緣!
  上了車,胖子輕而易舉地把我們的旅行包放到高高的行李架上,不知不覺中他好像比高中又竄了一段。
  “你有一百八嗎?”
  “什麽?你錢不夠?”他顯然很困惑。
  瞧他那幅蠢樣,我說:“問你身高啦。”
  “沒有人象你這樣問的。”他很不滿意的樣子。
  我知道,這種腦筋打攪的人,隻能問一八零或是一米八他才能明白:“人笨就不要找借口,有人就能聽懂!”比如無極。“唉,我可不可以……和你換鋪啊?”
  “不可以。”答得真快!我撅嘴,卻意外的看到他鐵青的臉,不敢招惹他,我隻能暗自生氣:是不是男生阿,有沒有一點紳士風度阿,懂不懂憐香惜玉啊,居然讓我這塊香玉去爬中鋪!
  我氣鼓鼓的爬上去睡覺,一不小心還被那床頂碰了一下頭,死胖子!我抱過枕頭來拍了兩下,權當它是胖子來解氣
  我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去洗漱間梳妝打扮完畢,再跑回下鋪坐在胖子身邊,和他搭訕。
  “喂,餘麗麗是不是喜歡你啊?”
  胖子拋給我一個明知故問的表情,頭繼續埋進手裏那份《參考消息》,說實話,自從上車到現在他就沒給過我好臉色,不曉得又是哪裏得罪他了。
  “別看了。”我把兩隻手蓋在他的報紙上麵,他很不耐煩地抬起頭與我對視,我接著逼供,“那你為什麽不要她做你女朋友阿?”
  “不為什麽。”
  “她不討人喜歡?”
  “不是。”
  “那她對你不夠好?”
  “不是。”
  “那你為什麽不讓人家追啊,拒絕女生的男生都很沒風度哦。”
  “你煩不煩?”他皺起眉頭,擲起一根美好火腿腸摔到我身上。
  我眼明手快的接住,好吧,還算他有點頭腦,用美味招降。我撥開火腿腸,開始吃,可是內心還是為餘麗麗感到不平:“根據我詳盡的分析,隻有一個可能性,你心有所屬了對不對?”
  看到胖子複雜奇怪的神色,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斷,頓時來了興致,連連逼問:“快說,快說,是誰,是誰?”
  他瞪了我足足三分鍾,瞪得我毛骨悚然,繼而低卻堅定的說:“別說你不知道我喜歡你。”
  我回瞪胖子足足三分鍾,無法理解那幾個字符的含義。現在離四月一號還早,他的神色也不像開玩笑,我的大腦中一片空白,隻把火腿腸往桌上一扔,爬回我的中鋪睡下。
  我對著廂壁躺著,隻覺得背脊象插了根尖刀,仿佛胖子深沉的眼光一直鎖在我背上。
  胖子喜歡我?方博陽居然喜歡我?我心慌得不行,但又有些暗自欣喜。為什麽我從來都不知道呢?我還以為他討厭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柳霽亭,身上冒起陣陣冷汗。
  離到家還有十八個小時,也就是說我要這樣子連續睡上十八個小時才能避免和胖子對麵。多麽痛苦的折磨啊,可這也比下去直接麵對胖子要好得多。我好象受挾持的人質,不敢妄動,痛不欲生,誰知道吃晚飯的時候胖子居然走過來拍拍我的床鋪:“吃飯了。”
  “哦。”我翻身起床。
  他好像一幅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的樣子,我也不能表現的太小家子氣。所以我爬下去泡了一碗康師傅,吃飯的時候我們什麽話都沒說,我甚至沒有和他對視一眼。吃過飯,我們嚴肅的討論了一會兒華北平原的水土問題,然後我又爬回去睡覺。
  下車的時候,胖子一言不發,隻是幫我提著包,穩健的邁步。他的表情是那樣自然,讓我懷疑火車上發生的一切不過是我的荒唐的夢。
  走出車站,我可愛的爸爸早等候在外。
  爸爸居然沒有先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反而走過去接過胖子手中的包:“辛苦了。”
  “洛叔叔不要這麽見外。”
  坐在車內,爸爸和胖子聊著北京的風土人情,親熱得好象失散多年的兩父子,卻沒人理會我。下車之後胖子先提著自己的行李上了樓,無意中看我一眼,那眼神又有些複雜,我心裏一慌,避開了去。等他轉身後,我才仔細打量他修長的背影,忽然想起高考過後在球場獨自投籃的那個落寞身影,為什麽他的背影會讓我感到一種心疼?好害怕,那種落寞是因我而生。
  不要愛我才好,愛我是一件沒有希望的事。
  我已經受夠了單戀的苦,對於和我同樣命運的人有著刻骨的同情。
  高中同學會在春節過後的某天召開,所有同學都神彩飛揚。
  每個人都在變化著,好像沒有變化是件可恥的事。如我這樣在外地求學的人,多多少少都希望著自己某一天能夠“衣錦還鄉”,讓以前俯視自己的人變為徹底的仰視。
  那會兒,我剛買了手機,摩托羅拉的,巧的是胖子也買了同一款。
  “情侶手機噢!”卓豔發現新大陸般高舉著那兩支手機在飯桌上張揚。
  我駁斥道:“款式一模一樣隻有顏色不同,這怎麽能叫情侶版?頂多隻能叫龍鳳胎,兄妹版的才是。”
  “你才不知道,人家說龍鳳胎的男女上輩子就是情侶!你知道龍鳳胎是怎麽形成的嗎?你知道胚胎是怎麽發育的嗎?”
  不得了不得了,自從學醫之後,卓豔越來越高深。
  上次到她家裏做客,我親眼見她用極奇怪的姿勢補襪子,然後一本正經的告訴我:“這叫鎖邊縫合。”
  我把麵前的一盤回鍋肉端起,作勢要向卓豔砸去,她趕緊躲開,一桌人又開懷大笑。
  這種感覺真好,盡管大家已不在一處,中學時代的情誼卻還是那樣純潔和幹淨,甚至被時間沉澱的更加深厚。我希望這種純淨的情感會隨著歲月一道綿長,不管將來麵對如何複雜蹊蹺的社會,心靈上還留著一處地方,不染俗塵。
  酒足飯飽之後我們的大軍浩浩蕩蕩殺向KTV,幾個微醉的男生幾乎抱著話筒不放,名符其實的“K歌之王”。後來,話筒落到某人的身上,全場霎時有些安靜。繼而,聲音從黑暗中的某處傳來,略帶著悲傷的性感聲線:“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淒厲的北風吹過,漫漫的黃沙掠過……”
  十三,久違的十三,我找到那個熟悉身影,笑了。如今蓄長了發,穿上耳洞,十三真的像一個放浪形骸的狂徒,他唱著齊秦的歌,自己便如同那隻曠野中的狼。台下的沉靜,便是對他歌聲的認可與迷醉。
  後來,有人起哄,要蘋果上去來點“專業水準”。
  “快點上去啊,就當唱給你家那位帥哥聽聽。”有女孩在玩笑,我坐在遠處,卻把她們的對話聽得清楚。
  “說什麽呀?我哪來的帥哥?”蘋果不好意思的往沙發裏躲,臉上卻顯現小女人的嬌羞,那是我永遠不會有的幸福光芒,我知道那種光芒的名字叫做愛情。
  半推半就的,蘋果接過話筒,甜美如蜜的聲音剛起,台下一片喝彩。
  “我愛你,到哪裏,我都是屬於你;我愛你,愛到底,下輩子也是你……”
  果然有繞梁三日的魅力,我跟著眾人鼓掌,聽著有人大聲喊著encore。而我所想的隻是,歌聲裏勇敢的表白是對誰唱的呢?蘋果是否終於找到屬於自己的MrRight?
  那張幸福滿足的笑靨,那句自信勇敢的“我愛你”,是我永遠無法企及的夢境。
  一曲終了,蘋果走回先前的位置,旁邊一群女生好像又開始逼問關於她那位秘密男友的廬山真麵目。
  我不由得側身去聽,卓豔突然坐到我身旁,嗑起小案幾上的瓜子兒:“唉,諾言你聽說了嗎,姚子茗交了個男朋友。”
  “唔。”我不正在豎起耳朵聽麽?
  “還是咱們學校的呢。你認識嗎,是黃濤他們以前班上的,就是那個……”
  “卓豔,你什麽時候染的頭發?在哪裏挑染的?為什麽選黃色呢,黃色不好看,是我我就選紅色。其實我之前也想挑染的,可是北京理發店都很貴,我染不起,如果有時間,我過幾天就在家染了,反正我早就有這個想法了,我早就有這個想法了……”我截住卓豔的話,急速的表達,生怕這世界上還存在除我之外的聲音。
  卓豔仔細聽我說,直到我聲嘶力竭,她頓頓,然後小心翼翼的說:“前幾天在我家裏,你不是已經說過這事了麽?”
  我望著她,卻不知道自己還能有怎樣的言語。
  她不懂得,不懂得我那顆固執了九年的心。
  “走不走?”胖子走過來拍我的肩,“晚了,早點回家吧。”
  “好。”我拿起沙發上的風衣,和剩下的同學一一道別,然後跟著胖子走出去。大街上好冷,我把風衣緊緊裹在自己身上,仍像擋不住外麵凜冽的風。
  “上車吧。”胖子攔下一輛的士,我坐上去,繼續說我的那些囈語:“我想染頭發,我在北京就有這樣的打算了。要挑染的,染成紅色,但是北京好貴……”
  胖子打斷我:“在我麵前,你不必要說這些。”
  “你真的喜歡我嗎?”我側過頭,頭一次這麽認真地問他一個問題。
  “如果你不喜歡聽這樣的話,我就不說。”
  好,那你就別說,永遠也別說,我真的不想聽。我很混亂,我的世界很混亂。
  快要開學了,我終於撥響無極的手機,盡管那個號碼從我買手機的那天起就已儲存在那裏。
  “你在哪兒?”我盡量鎮定地問他。
  “哦,我正在學校呢。”
  正在學校?我下意識伸頭向窗外望了望,不見他的身影,但隻要他在學校,還怕找不到麽?
  “……有事嗎?”
  “沒,沒事。再見。”我掛了電話,然後回寢室拿了東西飛出家門,我要給他一個驚喜!
  他一定籃球場,我相信自己的直覺!
  拐彎之前,我停頓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心跳降至一百以下,努力使自己的臉看起來不那樣紅。我把開頭要說的幾句話好好組織了一遍,誰叫我在他麵前總是結結巴巴?
  我滿懷期待的轉過彎,望向球場——
  無極,果然在。
  而他的身旁,站著蘋果。
  他緊貼著她,他的手摟在她的腰間,兩人的臉上有著相同的恩愛笑容。
  手中有東西落地,我偏過頭看,一個小小的護身符躺在那裏,像在對著我笑。
  那是我特意幫他求來的。
  我還記得自己虔誠的跪在開光的那個寺廟裏,任雍和宮的喇嘛在我麵前撒米,嘴裏念念有詞。我搜腸刮肚,找出所有祝福的語言,祈禱著無極能夠一帆風順,祈禱三年前的那個咒語不會再度顯現在他身上,祈禱他考研順利。
  我拾起那個小小的護身符,它躺在那裏,好可憐,就好像我原本卑微的心,也是那樣,躺在地上,得不到憐惜。
  並非不知道,無極報考的學校是浙大。
  並非不知道,蘋果那一臉幸福是為了誰。
  並非不知道,卓豔就要脫口而出的名字是什麽。
  我隻是命令自己不要聯想,命令自己假裝不知。
  無極,這一次,我無法再為你找到借口。
  我不能騙自己說,蘋果不小心撞到你的身上,而你的手不小心落在她的腰間。
  其實,我的心是痛的,當自欺欺人都成了一件困難的事。
  我緊緊握著那護身符往回走,我驚異自己會如此平靜,絲毫沒有哭泣的衝動。或許,我的感情都是緩慢的,愛或痛都很漫長。
  我用了九年的時間去愛,痛也應該是用很長的時間吧。
  等我再回到北京的時候,無極已開始在南京作畢業設計。
  他的試驗室裏通了網線,和他用QQ聊天也比以前方便。他始終沒有對我提起他跟蘋果的事,我也沒有問,我等著某天,他能親口對我說。
  我對OICQ漸漸失去了興致,因為每次無極上線不久,蘋果的QQ頭像也跟著亮了。
  有時候覺得自己好像霍青桐,蘋果便是香香公主。但是無極不是陳家洛阿,我討厭陳家洛。
  香香和陳家洛又開始聊天了,我想。
  而自己臉上浮起的笑那麽酸,那麽苦。
  再到後來,在網上碰到無極會彼此無言,就像是麵對麵的尷尬。想想我和胖子,經常在網上遇到,也很少說話,有的交流隻是“胖子,我電腦壞了,什麽時候過來修?”“胖子,我自行車被偷了,什麽時候陪我買一輛?”,他的回答也總是寥寥幾個字,但從來沒感到過尷尬,從來沒有。
  終於有一天,和無極談到交朋友的事。
  我若無其事的問:“你有女朋友了吧?”
  他也若無其事的答:“嗯,是啊,你也認識的,姚子茗。”
  我如釋重負,他說了,他終於說了。我的單戀終於可以結束了,以這句話為句點。
  那時候,電腦裏常放的一首歌是《結束不是我要的結果》,然而,用這首歌來形容我的感受並不貼切。
  我和無極怎麽能算是結束呢?
  我們根本不曾開始過。

  第十一章
  這一年,無極如願去了浙大,和蘋果的感情穩步發展。他開學的那一天,我還是去雍和宮還了願,雖然那個護身符一直隻是留在我自己的身邊。
  我徹底從無極的生命舞台退場,心裏總有些不甘。
  有一次,在網上和無極聊起愛情。
  我想問:你是否知道我愛你?
  問出口的卻是:你是否知道我愛過你?
  也許我到底,還是愛自己多一些,到最後一刻也無法放棄自己尊嚴。我這樣想。
  而無極很巧妙的避開了我的問題。
  冷飄和蓓蓓早已覓得良人,煥然如今也終於和一個個頭矮小的男生牽手,三大美女都有人疼了,而我,還名花無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堅持著什麽。
  冷飄終於忍不住罵我:“你幹脆為他當尼姑得了。明明喜歡得要死,幹嗎不去爭取?”
  “他有女朋友了。”我苦笑。
  “有女朋友又怎麽樣?去搶啊。”冷飄不以為然。
  去搶?和蘋果?我如何能夠呢?我想起那次和蘋果聊天,聽她談起她和無極的羅曼史。
  言:“你不是初一之後就不喜歡他了嗎?”
  茗:“言,我不想瞞你,其實我一直都那麽喜歡他,隻是以前自己都沒有發現罷了。”
  言:“哦。”我也是啊,我一直都那麽喜歡他,並且我一直知道。
  茗:“我想告訴他自己的心情,但我隻是想他知道而已,不然我覺得對不起自己的感情。我當時一點希望他喜歡我的心思都沒有,我隻是想,告訴他了,就算是這段感情的了結吧。”
  言:“然後呢?”
  茗:“結果他說他也喜歡我,我好意外,因為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過,一點都沒有。”
  言:“怎麽會呢?我都有感覺的啊,他對你和對別人是不一樣的。”
  茗:“也許是我自己遲鈍,我真的沒有想到他會有回應。”
  言:“當一個男人愛上一女人,最先發現的一定不是那個女人,而是深愛這個男人的另一個女人——以前看過的一句話,加工過了,嗬嗬。”
  茗:“後來……”
  後來怎麽樣已經不重要了,王子和公主如何幸福我不想聽到。我能夠參與的部分已經成為過去,我不斷地在QQ上發著笑臉,假裝自己早就雲淡風輕,但心裏的痛隻有自己知道。
  回想起從高中開始無極和蘋果在一起的情形,我不得不承認,無極對我的Hi和笑總是一模一樣,但對於蘋果,卻是萬千寵溺的姿態。他們總是笑得那樣開心,仿佛那笑容直接投射在對方心底的,整個世界都在他們之外。
  我對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感情總是遲鈍,但對於無極身上的感情卻意外的敏感。
  這一年,是指環年。
  寢室裏的三個美女都帶著別人送的戒指在寢室裏炫耀,據說,這樣的戒指不能由男友來送,必須由男性好友來送,然後這枚戒指會保佑自己和男友天長地久。
  我寫信央無極送我一枚戒指,因為在這個傳說裏,我們都能找到適合的位置,我是女生,無極是我的男性好友,而我的男友至今缺席。我不在乎能否和所謂的男友天長地久,我隻想保有無極送的一枚戒指。
  就像我保有著他的信,一封封標上編號,放在珍貴的檀木盒裏;就像我保有著與他的聊天記錄,一頁頁打印下來好像一本關於暗戀的書。
  無極沒有多做猶豫便答應了,我並不奇怪他的爽快。他曾在無意中說他有負於我,所以他對我的好或許都是補償吧。
  幾周之後,我收到藏在信裏的戒指。
  那戒指好醜!黑不溜秋的樣子,極其粗糙的手工,上麵雕刻著莫名其妙的文字,無極附信解釋說那寫字是藏文,意為“吉祥如意”。
  我有些懊惱,這麽醜,我如何能戴得出去?我懷疑他在跟我開玩笑。不敢要求他送什麽鉑金的寶玉的鑽石的戒指,但至少不要這麽醜吧?原本心心念念的期盼突然落了空,而我還找不到理由埋怨。
  我有些失望的把戒指壓在首飾盒底,這時候,我的QQ響了,是十三。
  最近我總是和十三一起在聯眾上打牌,十三對我一直是極好的。當我對他說我聯眾的分數很低很丟臉時,他爽快的答應我幫我把分數扳過來。我們一麵打牌,一麵用QQ互通情報,雖然勝之不武,我卻很開心地看到自己的分數由負變正甚至還當了個舉人。
  我們於是又到聯眾廝殺了一通,退出遊戲室之後十三要下線了。我突然叫住他:“十三,送我個戒指吧,今年是指環年,我的指頭還是空的。”
  “好啊,把你的地址給我。”
  不久後,我收到一枚亮晶晶的紋銀戒指,上麵鐫刻著精致的圖案,美輪美奐。
  至此,我才有了一枚能戴出去見人的戒指。
  和十三的感情漸漸深厚起來,他失戀了,我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循循善誘:看開點,看開點,天涯何處無芳草。
  十三常常和我聊他的那個前女友:他當初是如何英雄救美,他們又是如何衝破重重阻礙,中間怎樣插入兄弟橫刀奪愛的橋段,而他與她到底情比金堅。
  ……然而這最後一次,他們分手了,很決絕。
  聽十三稀稀拉拉的敘述,我覺得他們分手的因素至少可以歸納出十幾二十條,讓我聽得很迷糊,不過這無所謂,愛或不愛,在一起或不在一起,最重要的是當局者自己的感覺,旁觀者的意見隻不過是個參考。
  我的遭遇也是同樣悲情阿,於是隱了無極的姓名和十三一起探討分析愛情。
  愛情傷人啊,我們一起感歎,大生同命相憐、惺惺相惜之感。
  後來,和十三無話不談,他郵寄了一張前女友的照片來。
  那個女生給我的感覺好奇怪:她的眉眼神韻讓我不由自主的聯想起已經死去的馮惜晨,但待我仔細打量,她的五官輪廓卻又沒有一處像馮惜晨。怎麽會這樣怪異?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覺得這個女子就是惜晨的化身,她化作鬼——或仙,又回到了我們的身邊。
  十三為什麽為這個女子神魂顛倒,醉生夢死,我大概可以理解一些。
  馮惜晨到底比別人來得幸運,即使死去,也帶走了一個男子最深刻的感情。
  一時間有些感慨,如果我死去,無極會不會記得我,他會不會記得?
  我沒有控製自己的情感,於是和十三的關係漸漸變得曖昧,他時常打電話來噓寒問暖,我窩在被窩裏聽他東一句西一句的說話,倒也像得到一種慰藉。
  直到有一次我氣管炎又犯了,十三在電話裏給我讀了一幅中藥方子,說是可以溫肺化痰,我嗯嗯啊啊的記下,掛電話之前他突然來了句:“怎麽總是照顧不好自己,小笨蛋。”
  我愣住,這多麽像情人之間的呢喃,可十三說得那麽自然,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有什麽不妥。是我想的太多嗎?又或者我想的太少?
  過了段時間,我的咳嗽還不見好,十三說:“我聖誕節來北京看你吧,把中藥帶過去,讓我親自看著你喝。”
  我心中忐忑,又不能決定該不該拒絕,於是把話題扯到一邊:“你們聖誕有假啊?”
  “聖誕趕上周末,前後逃幾天課,應該可以呆到元旦再回去。”
  我沉默一陣子,才說:“不如我去看你吧,反正我從沒去過天津,去看看也好。”
  “這怎麽可以?你也給我個機會看看首都阿。”
  “沒關係的,我去,要方便一些。”
  於是開始籌備去天津的事宜,我和十三的關係大家都心照不宣,冷飄他們接到電話,總是招呼我說:“諾言,快,你家那位來電話了。”
  日子平淡無奇,無極被我刻意的壓在心靈最底處。
  平安夜的前一天,我破天荒的起個大早,去自習室占座。在逃課去天津之前,我想好好做一天好學生。我打著嗬欠走進教室,以為自己是最早的一個,誰知道有人比我還早。
  我定睛一看,那人站的位置正是我和冷飄固定的寶座。那個背影我也認得,我們班的體委,追冷飄追得緊。他正拿著一塊抹布仔仔細細擦拭冷飄坐的位置。
  我走過去,輕聲和他打了個招呼,把自己和冷飄的繡花坐墊放在座位上。體委抬頭跟我打了個招呼,很大方的,沒有躲閃之意。確實,他對冷飄的感情無人不知,他追了三年,等了三年,冷飄不是不愛他,隻是愛得有保留。她給他機會,同時也給別人機會;她沒有給別人承諾,同時也沒有給他承諾。
  我對體委的感情不是同情,我敬佩他,義無反顧的付出,鍥而不舍的堅持。總之,他有點死心眼,這一點很像我。
  “她今天不一定來。”我說。
  “沒關係。”
  我笑笑,表示理解。如果有個人天天為我擦桌子占位置,那感覺會不會很幸福?
  那一天沒有課,我坐在教室裏看書,心神一直恍惚,但又說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直到中午,我獨自一人去食堂打了飯,回到寢室的時候蓓蓓對我大呼小叫:“諾言,你手機響了一上午,我想睡個懶覺都不行。”
  我打開來看,都是胖子的電話,回撥過去,他劈頭就是一句:“打你手機怎麽不接?”
  “我忘帶了。”
  他歎氣,無可奈何的樣子:“薑老師到北京看會,下午坐火車走,想見見你。”
  “那我馬上過來。”
  路況不好,一直塞車,等我趕到北航的時候薑老師已經搭公車走了。這就叫做無緣吧,無論如何爭取,都注定擦肩而過。
  我和胖子在操場邊上坐下,我們很久沒有見麵了,雖然彼此離得那麽近。我麵朝天的躺下,看冬日天空呈現陰鬱的蒼灰色,沒有太陽,赤白的光線卻還是眩目。
  “哎,你還記不記得那個餘麗麗啊?真的沒給別人機會嗎?”我挑了個開頭。
  “哪個餘麗麗?”胖子一臉茫然,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裝的。
  “就是那個……”
  他打斷我的解釋道:“我都不記得了,你怎麽還記得呢?”
  我笑笑:“我也隻是隨便問問。”
  “你呢?你現在好嗎?”
  “還可以吧。”
  “還是沒有辦法重新開始嗎?以前那些,你應該忘掉。”
  “我知道。”我隻是做不到,不知道胖子能否明白這一點。我從地上翻坐起來,掏出手機交給胖子道,“我想給我的手機編個鈴聲,你知道我不識譜,可不可以幫幫我?”
  他接過手機,很快翻到自編鈴聲的菜單,對哦,我想起他和我用的是同一款的手機,果然很熟悉。
  “說吧,哪首歌?”
  “鍾鎮濤唱的,《一個錯誤》,這首歌不紅,你肯定沒聽過。我唱給你聽:明知道這是一個錯誤 卻是我最美麗的錯誤 你是我唯一的選擇 盡管煙鎖重樓有情難訴;明知道這是一個錯誤 卻是我永不後悔的錯誤 既使我們重活一遍 我仍然選擇這個錯誤。”
  我唱得投入,胖子也很快把鈴聲編了進去,待我唱完,我們都很沉默。胖子把編好的鈴聲播放一遍,效果不錯。
  “你真厲害!真好聽!”我想伸手去拿回手機,誰知胖子又按了幾個鍵,把那鈴聲刪去。
  “根本不好聽。”他把手機還給我。
  這個怪人!我也有些生氣:“我明天去天津!”
  “去做什麽?”
  “不關你的事。我去找我的男朋友。”
  “你有嗎?”他挑著眉問我,好像我說的話有多麽可笑。
  “當然有。隻要我想,就有。”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我討厭他那副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看透的樣子,“我想要戀愛了,我想找個人戀愛,就是這樣。”
  胖子半晌不說話,隻是麵對我,深深看我。那種眼神,我見過幾次,每一次都讓我迷惑,讓我心痛,讓我無法回視,讓我想逃。
  他突然走近一些,輕輕握著我的肩說:“如果你隻是想找個人戀愛,不如找我。”
  我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你……你別開玩笑了。”
  “我說真的。”
  我使勁搖頭:“我和誰戀愛都可以,隻除了你。”
  “為什麽?”
  “我還不起。”
  “我又沒有要你還。”
  “何苦呢?”我怔怔的盯著胖子,直到他的臉在我的眼中漸漸模糊,我甩掉眼裏的淚,卻無法甩掉心中的痛。
  回頭跑開,我不能抑製內心的情潮衝擊。
  為什麽會這樣?
  如果沒有無極
  如果我愛上的是他
  如果……
  我踏上去天津的列車的時候,心裏很空,對於將要開始的愛情,並沒有太多的希冀。我需要的隻是一個依靠,我不知十三的肩頭夠不夠硬朗,能不能讓我棲息。
  列車快到天津的時候,十三說要來接我。
  “不必了。”我說,“我自己打的過去吧,很方便的。”
  出租車在南開校門口停下,我透過車窗看到馬路對麵翹首以待的十三。他站在冬日的風中,頭發又剪成規矩的平頭。一看見他,我總想會心微笑,我們一直是很熟悉的朋友啊,但此刻,我的心情很不自然,應該是因為身份的變化吧——我不再是他的好友或哥們兒,我來,是作為他親密的愛人。
  十三看到了我,笑一笑,走過來。
  他的眼光落在我頸上,我笑著托起他送的那枚戒指,問:“怎麽樣?好看嗎?”
  “怎麽掛在脖子上?”
  “怎麽?不好看嗎?”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條銀鏈把戒指掛起來的。
  “怎麽會?你戴什麽都好看。”
  十三領著我走進校園,我的手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他好像想牽我的手,可是牽了幾次,我都沒能好好配合。終於,在一陣車流來襲的時候,他下意識拉我到身邊躲過一輛放肆的車。
  此後,我們的手便握在一起,沒有鬆開。
  沒有什麽多餘的言語,隻是一直在校園裏麵散步。直到走到小小的一灣池水麵前,我們停住,找了塊空地坐下,一起欣賞那碧水藍天。
  這就是戀愛嗎?我不知道。我沒有經驗,隻能試著尋找和感受。
  晚上,我們去步行街逛夜市。人流當中,十三很紳士的護著我,可我們沒再牽手。來回燈火流離,但一切絢爛美妙的景物隻是陳設,我和我的男主角都沒有被外物吸引,各自心事重重。什麽叫做貌合神離,我想我現在才清楚體會。
  一整晚,他接了幾個電話,每一次都避開我到一旁講了許久。
  我偷偷注意他接電話的表情,等他回來時我已在很認真的和商販討價還價。我買了幾件衣服,又買了一點天津特產,十三幾次想幫我付錢,我拒絕了。
  十二點鍾聲敲響的時候,我們麵對麵說:“Merry Christmas。”
  可是,在他的目光裏,我找不到叫做愛情的東西。
  第二天外出遊玩,約了芃芃一道。她現在可不是一個修女了,很潮流,很時尚,追求生活品質,帶領我和十三去了天津最繁華的市區閑逛。
  晚飯過後,芃芃先走,剩下我和十三獨處。我們選擇南開一個很寧靜的小角落,坐在那裏的長木椅上,我知道有些事情到了終結的時候。
  “諾言……你喜歡我嗎?”十三很艱難的開口。
  “難道你以為我是來陪你逛天津城的?”我笑著問。如果完全沒有感覺,我怎麽會來這裏?
  “我還是忘不了她。”
  “我知道。”逛夜市的時候不是一直和她講電話麽?作為旁觀者,我總是敏感而靈慧,“你倒是很誠實。”
  “我沒有辦法,每次都想和她徹底分手。可是分手之後我又忘不了她,隻要她給我電話,隻要她說需要我,我就沒辦法不理她。”
  “那你還要和我開始?”我問,其實並無太多責難的意思。
  “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你確實對不起我。”你把我當作了救生圈。
  所幸,我也沒有全情投入,否則隻能粉身碎骨。可是,雖這樣想著,內心還是難受,我終究是受了傷。
  其實,為什麽不繼續騙我呢?也許他是有能力騙我的,隻是沒能力騙自己。
  我們是何其理智的兩個人,可以這樣冷靜的結束一段錯誤的關係。
  我們又是何其不理智的兩個人,並非看不清彼此的情誼,卻自欺欺人的在彼此間拉起層層蒙蒙的紗,以為借個懷抱就能忘記過去的傷。
  第三天,我和芃芃一起玩,十三沒有作陪。
  第四天,我決定返京,雖然元旦還沒有到。
  十三為我送行,我們一起坐在天津火車站等車。無話可說,十三把我摩托羅拉的手機拿過去,自己玩了一會兒俄羅斯方塊,我就在一旁看著他玩,看他白皙的指尖在按鈕上輕快的移動。
  我拿過他的打火機,一下一下按著,劈啪劈啪的聲音在候車室裏回響,很清脆。
  “以後,不要抽那麽多煙了,對肺不好。”我對他說。
  “你也注意多穿點衣服,少著涼。”
  我點點頭,慶幸還能和他回到原點,以好友的身份相處。
  火車晚點,我們便開始聊天,聊中學時代的事。每個熟識的同學的過去和現在,我們差不多都聊了一遍,火車還沒有來。
  我忽然想起他送我雨傘的一幕,不由笑道:“你還記不記得?我當時心裏還真是蕩漾了一陣子。”
  十三突然愣了愣,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的記起,然後說:“那把傘不是我的,是方博陽讓我給你的。”
  胖子?我感到一點意外。
  “對了,你們現在怎麽樣了?他當時填的誌願全是北京的學校,說是怎麽都要陪你到底。我後來還奇怪,上大學那麽久,他怎麽還沒把你追到手?”
  我麵部的肌肉奇怪的抖動:“嗬嗬,嗬嗬。”
  “諾言,其實你也是不可能愛上我的吧?”十三忽然問,“你知道嗎?你給我的感覺是你很排斥我。”
  “怎麽會?”我飛快地反駁,“你別推卸責任哦。如果不是你提出分手,我一定會堅持下去。”
  “就算我們彼此無愛?”
  “我不介意無愛。”我隻是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頭,我隻是想證明自己還有再愛的能力。
  十三笑了笑,不置可否:“剛開始,你不讓我去北京而堅持自己來天津,我覺得你真是和中學時一樣的倔強。到了車站,也不要我接你,堅持自己來南開,我覺得你好像根本不需要我。後來想要幫你買東西,你也拒絕。你這樣客氣,其實也並沒有打算把我當作男友吧。”
  我一時無言,半晌才訥訥道:“你怎麽會這樣想?”
  “如果你從心裏接受一個人,是不會這樣抗拒他的吧。你心裏等待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是我。”
  我來不及回答,便聽到檢票的聲音:“去往北京方向的T548次列車已經進站……”
  十三幫我拿起行李,這一次,我沒有拒絕他的幫助。
  我知道他說的是對的,早就料到不會有結果,所以才把彼此的界限劃分的如此清楚。
  我坐在列車上,覺得這幾天發生的一切好荒謬。
  解下幾天來一直掛在頸上的戒指,我默默歎息,其實特意隱瞞了十三不將戒指戴在手上的原因:他送我的戒指雖然名貴美麗,卻比我的中指大了一些,有一次被我甩落差點找不回來。而無極送的那枚戒指,雖然廉價醜陋,卻和我的手指配合完美。
  莫非這是冥冥中的暗示?
  十三再好,卻終究不是我想要的那杯茶。無極不愛我,卻是真的與我契合。
  那戒指不僅僅套住我的手指,也從此套住我的心。
  何時才肯為我解套啊?
  而胖子……他為什麽那麽傻?為什麽不親自拿傘給我?為什麽讓我把感動累積到十三的身上?我將頭轉向窗外,往後飛馳的景物漸漸變得模糊。
  居然會把誌願全填北京,也隻有他才會這麽迂腐。他怎麽知道我一定能考上北大?萬一我落榜了怎麽辦?落到第二誌願怎麽辦?
  真是笨得要死,我忍不住笑,卻抖落幾顆淚珠。
  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不要對我那麽好。
  在我的心解套之前,我給不起一份完整的愛。
  2003年四月,北京非典肆虐。
  “博陽,我好怕,我想回家。”我打電話給胖子,聲音顫顫悠悠,“我們封校了你知道嗎?鄰係一個女生偷跑回家,據說被開除學籍了。”
  “別怕,不會有事的,我們不會有事。”胖子的聲音讓我安心,他第一次這麽耐心溫柔的安慰我,好像哄著自己任性撒嬌的女兒,“好好待在寢室,這場風暴很快就會過去。”
  “可是我真的很怕。”我壓低聲音,“我昨天嗓子疼,我擔心自己發燒了。可我不敢告訴別人,我不想去發熱門診,我不想被隔離,我該怎麽辦?”
  “板藍根,夏桑菊,銀翹顆粒,感冒衝劑……上次你媽不是給你裝了一箱感冒藥嗎?自己找出來吃,多喝水,多睡覺,普通上感很快會好。”
  “可是,你說我經常感冒,得非典的機率是不是比別人高?”
  “你現在知道怕了?感冒王。”
  “我又不是故意感冒的。”
  “不會的。”胖子很肯定的告訴我,“人家說容易得典型呼吸道感染的人就不容易得不典型的了。”
  “博陽,我很怕死。”我非常認真地說。
  話筒那邊安靜了一會兒,我以為他會好好安慰我,說我福大命大,說我杞人憂天,誰知道他回答:“我也怕死。”
  我氣得想把話筒往牆上砸,可是我不能那麽幹,非常時期,想找個人修東西都難。
  此後,全校學生天天在寢室裏閉關。我懷疑等校園解封的時候我們一個個都會羽化成仙。
  生活單調至乏味,我每天的做的事就是:聊天,看碟,吃飯,睡覺。
  還好胖子總是陪著我,陪我泡qq,陪我上聯眾。
  有幾日學校裏下片子的速度慢,他便在北航的局域網上蕩了《洛神》跟《帝女花》,用硬盤考給我,有時候還會好脾氣的陪我看那些兒女情長的戲。每次看到他帶著口罩、借用別人的學生證混進北大,我覺得他好像英勇的騎士,給我們這些被圍困荒島的囚徒帶來生活必備的食物,還有勇氣。
  每次看著他騎車離開,我都戀戀不舍,在窗戶上盤算他下次到來的時間。可是他每來一次,我又多擔心一分,怕他接觸到非典病人的機率多一分。
  我不要自己有事,也絕不要他有事。
  一段日子之後,係上的女生中間開始流行繡十字繡。
  每次看著煥然俯在案幾下借著有限的燈光一針一線不辭辛勞的樣子,我就聯想起革命的老媽媽昏花著老眼繡紅旗。
  為了和大家保持步調一致,我終於也投入到繡十字繡的偉大事業中。
  我說過自己心靈手不巧,所以那些針眼歪歪扭扭十分醜陋,好在我有毅力有韌性,不過兩周時間便完成了我的處女繡,然後把它縫在靠墊上。
  “看,好不好看?”我得意洋洋的對胖子炫耀。
  “哦,嗯。”胖子支支吾吾,回答得十分勉強。
  “你能看出來這是什麽嗎?”
  胖子仔細端詳了一陣子,問道:“是熊貓嗎?”我瞪圓眼睛,他於是改口道:“難道是狗?”
  我緩和麵容,道:“算你過關,猜兩次便猜到了。煥然還硬說這是老虎,真是沒眼光。”我把靠墊甩給胖子:“送給你的。”
  胖子呆愣了一陣子,不知他在想些什麽。難道真的繡得那麽醜?我覺得好沒麵子:“不要算了。我知道它醜,我自己留著得了。”
  “誰說我不要!”胖子一把搶過靠墊,他故意低頭撫弄靠墊,我卻還是瞥見了他孩子氣的神情,仿佛手裏捧著的是多麽難得的稀世珍寶。我突然感到慚愧,如果不是非典,如果不是無事可做,我根本不會想到要送他這樣的禮物。我忍不住去搶那靠墊:“別了,這個太醜了。等我下次繡個好看的再送給你。”
  “不必了。”胖子抬起頭,恢複了正常的神色,“對我來說,這個是最好的。”
  我隻好笑笑:“你說,非典什麽時候才能過去呢?”
  “應該快了。你還害怕嗎?”
  我搖頭:“不像開始那樣怕了。博陽,這要謝謝你,謝謝你一直在我的身邊。”
  “怎麽這樣正式,好像永別一樣。”胖子笑道。
  “我說真的。”
  他於是也嚴肅起來:“我明白。但你也應該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並不是要你感謝,更不需要你償還。我想對你好,想保護你,這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把這當成負擔。”
  我輕笑:“你多慮了。我並沒有考慮那麽多,我說感謝,是因為自己真的很感動,真的。博陽,謝謝你。”
  胖子也終於對我展顏微笑,他的笑像春日最明媚的陽光,讓我感覺到了舒心和快樂。

  第十二章
  新學期伊始,我們每個人心裏已經開始浮躁不安,要保研了,那些明爭暗鬥圖窮匕見的劇碼又將輪番上演。
  我端坐在床上細看上一屆的導師名目表,忽然間聽到冷飄扯開自己的床簾,對著電腦桌前的蓓蓓喝道:“你煩不煩?劈裏啪啦打字你煩不煩?”
  這已經是第五天了。
  自從五天前傳來體委和鄰係的甄薇好上的消息,冷飄每天都如同炸彈,不期然地把寢室炸得天翻地覆。我和蓓蓓煥然都很惶惶,不敢輕易招惹她。
  蓓蓓雖是淑女,此刻也終於爆發:“你發夠神經沒有?別以為人人都有義務遷就你。你活該,你每天把那些男生耍得團團轉,現在也該嚐嚐被人甩的滋味!”
  “誰說我被他甩了,告訴你,我根本不在乎!”
  蓓蓓關上電腦,回頭掃了冷飄一眼,繼而冷笑一聲,抓起桌上的鑰匙串離開了寢室。
  我聽見冷飄床上悉悉索索一陣,然後寢室忽然沉寂。
  許久,我聽到冷飄的聲音:“我真的不想失去他。”
  我愣了愣,道:“你曾說過並不是那麽喜歡他。”
  “在失去他之前,我一直是那樣以為的。”
  我聽見冷飄在抽泣,不免有些心酸。想起那個笑容純樸,日複一日為冷飄擦桌子的男生,我曾感動於他的執著和死心眼,而如今不知是否該替他慶幸,也如我般放棄了堅持與等待。而冷飄,如此驕傲的一個人,此刻卻哭得那樣放肆和痛苦,或許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段不可言說的傷,從此以後冷飄會有,而我的心裏,早就有了。
  隔日,我在食堂與體委和甄薇邂逅。體委見了我,有些尷尬,而我的目光始終在甄薇身上,她的容貌氣質都與冷飄相差甚遠,但愛情的勝負往往就是這樣沒有原因。
  冷飄仍與別的男生打得火熱,甚至氣焰比以往更甚。我知道在人前,她不會低下高傲的頭,她不願被人視作棄婦,不願讓人看見內心的失落,隻有強顏歡笑,佯裝自己全然不介意。
  世間自有癡兒女,我忽然覺得,向來遊戲情場的冷飄其實隻是比我們更懵懂與惶惑,看不見自己的真心,隻能用多情來掩蓋寂寞。
  不久後,傳來體委休學回陝西老家,大家才感覺到事情的不對勁。
  兩周後,體委回到北京,住進北醫三院血液科。學校發動捐款,呼籲大家救助這個罹患白血病的不幸學子。
  原來如此。
  他用這樣一種方式來告別和成全自己的愛。
  我和班裏幾個同學到醫院看望體委。他臉色蒼白,曾經強健的身體變得十分虛弱。冷飄坐在床沿上,握著他幹瘦的手臂,手臂上有一團青紫的斑,據說他隻要輕輕磕碰,身上便會青紫一片。我看著那痕跡,感到病魔來臨的惶恐。
  原來生命中有這樣多的偶然。
  大家說著學校的趣事,笑聲卻無法高亢,一種沉悶始終在我們心頭纏繞,擺脫不掉,就如同醫院裏惱人的消毒水氣息。
  鄰床的白血病病人掛著隨身聽搖搖晃晃走了進來,看了看我們,對著體委說:“都是你大學同學啊?年輕,真好。”
  每次到醫院造訪,總能見他和體委熟絡的聊天,彼此談論自己的病情和心情:“我是M3型的,按說,這一型的急粒最好治……”
  體委點頭:“嗯。應該好治……”
  也許同樣的宿命能讓人迅速建立起感情,畢竟人在麵臨厄運的時候,格外的懼怕孤獨。
  冷飄偶爾也跟著談論些我聽不懂的術語,如今她已對有關白血病的事十分熟悉:“陳叔你還擔心什麽?聽說你就快骨髓移植了。”
  “哪裏哪裏?還沒決定的事,而且做手術,風險也大。”雖這樣說,眼裏卻有些得意。不是所有人都能負擔起那昂貴的移植費用,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痊愈的機會。
  冷飄也不介意他的話,隻是坐在體委身邊,安安靜靜的削手上的蘋果。忘了可怕的病,忘了難捱的一次次化療,他們一人吃一瓣蘋果,好像那就是幸福的全部。
  冷飄終日在醫院陪伴體委,她保研的事就由我幫手。我常到胖子的寢室呆著,我寫冷飄的自薦材料,胖子幫我製作成漂亮的ppt。
  他的室友常常不在,寢室便成了我們的二人世界。我沏了杯茉莉花茶,卷著腿坐到胖子的旁邊,他正忙著。我點開電腦上剛剛當下來的《同一首歌》,一麵喝茶一麵欣賞那些紅在過去某一時刻的歌與人。
  王傑唱著《一場遊戲一場夢》從舞台後麵出場,身著黑色衣裝,大腹便便的樣子。心裏猛然覺得失落,這個曾經孤獨憂鬱的如風男子,為何成了這圓滑沒有棱角的富態樣?曾是那樣喜愛和心疼著他,誰知那個憂鬱的歌者已經老去,隻留下這熟悉而陌生的容顏,我的喜愛再也找不到可付托的載體。
  原來這是真的,一切都會改變,一切都會遠去。
  我回頭望望胖子,他正一麵轉著自動鉛筆,一麵凝神於一堆複雜的方程式,安靜得像一幅油畫。我突然間想到了天荒地老四個字,忍不住俯過身去抱住了他:“博陽,我們都不要改變好嗎?我們不要分開,要永遠好下去。”
  胖子好像有些手足無措,我知道,他本來不是那種柔情似水的感性男生,隻是麵對我不得不多了些縱容和改變。過了片刻,他用力回抱了我一下,拍拍我的背說:“我們不會分開。”
  安心地靠在他的肩頭,我可以看見滿室溫暖的陽光,一地光影,也是一地的幸福。我們一直這樣擁抱,直到我衣兜裏手機發出聲響,我沒有立刻掏出來看,等胖子端著茶杯去換上熱水,我才打開短信,是無極的:“今天南京很冷,有雨,但我懷疑那是雪。很冷。”
  我有些猶豫,看看窗外的明媚,然後才回複他:“今天北京晴,天氣大好。”
  他一定有事發生,我知道。
  冷飄呆在學校的時間越來越少,她和體委的愛情在生死麵前變得堅定。我一直以為,這是在韓劇或《青年文摘》中才會出現的淒美愛情故事,沒有想到,會在生活裏遇到,也沒有想到一旦走近了,這樣的故事隻有淒而沒有美。
  我挽著胖子去校園外那家有名的川菜館,點了冷飄最中意的水煮肉片,放在保溫壺裏帶去醫院。冷飄看了看飯菜,卻沒有我意想中的驚喜,她隻淡淡說:“太辣了,他吃了上火,又該牙齦出血了。”
  冷飄去樓下餐廳買了稀粥,安置好體委,自己靜靜的把那水煮肉片吃光。那整整的一大份菜,她機械的一點一點吃進去,邊吃邊和體委搭話,意興盎然的樣子。
  冷飄變了,她曾是那樣性感婀娜,水性張揚,讓男生癡,讓女生妒。但如今,天天素衣粉麵,鉛華洗淨,渾身上下都透露著賢妻良母的氣質。這樣的改變讓我心驚,也心疼。
  在係裏,她已是傳奇人物,走到哪裏都有人指指點點:“就是她,就是她,那個白血病的女朋友,她過去可是……”善意的就給些同情,那些曾經嫉妒過憎恨過她的難免流露出譏諷挖苦與幸災樂禍。但冷飄始終是傲然凜立,不為所動,她確實辛苦,但這辛苦不需要表現給別人看。再多的苦痛化到現實中,仍舊隻是一日三餐,吃喝拉撒。
  冷飄送我們走出住院大樓,當我把製作好的保研資料交給她的時候,她隻是粗略翻翻:“我不一定保研,也許先工作也說不一定。”
  一次人生的重要抉擇,她卻如此的輕描淡寫。我知道她一直是想讀研的,可如今的放棄卻似乎很輕易。我想要理解,卻始終無法感同身受。生活中一切悲歡離合,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誰也無法幫誰承擔。
  再親密的旁觀者,所能做的也不過是默默支持。
  走在冷瑟的風中,胖子忽然問我:“你是要保研的吧?”
  我奇怪的看他一眼,這不是廢話麽,但還是應了一句“嗯”。
  “不出國了?”
  “對啊。”回想起自己曾興致勃勃地考G考托,上網查詢出國信息,心心念念想的隻是要追隨無極,不過幾個月時間,現在卻覺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然而一想到無極,心裏又恍然起來。他定是發生了什麽事,可我卻無從得知。
  “……你剛才說什麽?”胖子的話我又錯過許多,他回頭來仔細看看我,卻又搖頭道:“沒事。”
  最終還是從蘋果那裏得到關於無極的消息:“我們分手了。”
  看著閃動的QQ,我震驚得不能言語:“為什麽???”
  “因為不合適。我們愛得很辛苦。我很累。”
  辛苦?累?
  我搞不懂,搞不懂他們究竟怎麽了。雖然聽說過相愛容易相處難,聽說過因了解而分開之類的話,但我完全不能接受他們兩人因為“不適合”而分開。
  電腦這端的我很激動,完全失去一個旁觀者應有的體麵,就像個棄婦一般,追著負心漢刨根究底要問出個所以然。
  蘋果說:“人這一輩子不過幾十年,愛他的時光今後回想起來也不過滄海一粟。”
  我笑,笑得很苦:“我很難把自己目前生命中一半的時間想成是滄海一粟。”
  可不是嗎,我二十二歲了,愛了他十一年,我生命中一半的時間都以他為主題,那麽,如果我想要忘記他,需要多少年?
  這怎會隻是我的滄海一粟?
  也許蘋果不會知道,我曾是多麽羨慕她和感激她。
  因為相信他愛她,她也愛他,所以我才能安心放棄,所以才能含著淚祝福。
  “請你一定要比我幸福,才不枉費我狼狽退出。”
  可是無極,你幸福了嗎?
  蘋果的語氣和過去不太相同,時時刻刻讓我感到刻意的疏遠。她到底是不願意對我講太多的,因為我們中間永遠插著一根刺,曾經是十三,現在是無極。總之蘋果在我麵前表現得很超脫,勸我早點忘記無極,安安心心和胖子白頭到老。就像超脫了的釋迦牟尼,念念不忘著也要超度別人。
  我認認真真地研究她每句話的含義、語氣和潛台詞,直到她說“累了,想睡了”。
  我傻傻的關機、洗漱,躺在我暖暖的被子裏,感覺有一些冷。
  整夜輾轉,我想起很多事,關於無極、蘋果,還有自己。那些灑滿陽光和歡笑的青春歲月,幾段很淡很淡的青澀愛戀,就這樣一點一點離我們遠去。
  好多愛過的恨過的細節,好像開始泛黃的黑白照片,漸漸的不再清晰,但是無極就像永遠不會褪色的那一部分,留在我的生命之中。
  或許並非愛他多深,隻是愛他太久,久到成了一種習慣。所以好像他的傷痛我都能感覺得到。
  每個人從悲傷中恢複的能力不同,就好像每個人傷口愈合的時間不同,據說那與個體的凝血因子有關。無極恢複元氣的時間應該會比別人長吧,因為從某個角度來說他是個感性的男人,並且性格中有著癡情的因子。
  我以為自己不會再為他憂傷了,可是不知為什麽,天亮時才發現頭下的枕巾很濕涼。
  再到醫院看望體委,他又瘦了。冷飄的神色又黯淡一些,盡管抹了很耀眼的唇彩。我開始討厭那些消毒水的味道,討厭那些白底藍條的病號服,因為這些東西都和死亡很接近。
  我和冷飄提起無極分手的事情,我想過去的她一定會很開朗的笑,然後說:“該你上場了,寶貝!”可是現在她隻是麵無表情的問我:“對他還有感覺嗎?”
  見我不回答,她又接口道:“那就是說還有了。”
  我很想開口否認,可是我發現自己好像得了失語症,隻聽見冷飄很憂傷的說:“其實還是你對,如果最愛的那棵樹不在了,擁有整個森林又怎麽樣?你應該好好珍惜他。”
  樹木和森林的話題我們曾經很激烈的爭執,但我此刻很茫然,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想到這裏,也不明白她所說的“他”究竟是指無極還是胖子。
  過了一會兒,體委的那個病友又掛著隨身聽搖搖晃晃走了進來,時不時閉著眼哼哼幾句:“日出喚醒清晨,大地光彩重生,讓和風拂出的音樂,譜成生命的樂章……”。聽說幾日前他已進行了骨髓移植,果然是“明天會更好”啊。
  “我明天就要出院了,醫生說我手術很順利,也沒什麽排斥反應,預後會很好。”
  體委聽了,很艱難地笑:“恭喜你阿,陳叔。”
  冷飄的表情突然變得很糟糕,我知道她在想什麽。原來時間是可以用金錢買來的,有錢,才有更長的生命。
  冷飄拎著水壺出去打水,回來時,已換上笑臉,對著我講了幾個笑話,體委在旁邊跟著樂。
  這笑話本來就是講給他聽的。冷飄對著我講,是怕他覺得太刻意。
  我離開的時候是下午五點,送餐員送了兩盒餃子到病房,聞著韭菜雞蛋的香味,我忽然感到內心很安然,我知道此刻的他們是幸福的。
  我在三院門口等著公車。北京的風沙還是那麽放肆,吹得我臉很疼,皮膚好像被吹裂了一樣,很無奈。
  冷飄每天也都是這樣等車的嗎?也許天色更晚,風更勁,人更孤單。
  冷飄對體委,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好。也許也有一點補償的成分,畢竟她錯過了好幾年的時光。但至少,這種補償還來得及,過去欠下的幸福現在還可以補得回來。
  然而我呢?雖然愛了無極十幾年,真正為他做的事卻很少。總說著心裏如何掛念,但行動上的付出卻很有限。
  我是否也能有補償的機會?
  希望一切來得及,讓我有個機會可以對無極好。
  杭州,是我的夢想之都,我突然間很想去那裏,迫不及待。
  當我風塵仆仆到達杭州京火車站的時候,無極在站外接我。他和過去沒有明顯的變化,隻是更加成熟。
  “我是不是像個村姑啊?”我理理淩亂的頭發問他。
  無極不說話,隻是笑,嘴角向一側輕揚。
  原來他還是會笑的,我莫名其妙的開心。
  無極帶我去學校外麵的小吃店吃水餃,我聽他興致勃勃地說著這裏的水餃如何廉價美味,很配合的吃了四兩,末了還大力點頭:“真好吃。”然後聽他孩子氣的炫耀:“好吃吧?”很得意的樣子。
  那一晚,無極帶我散步,遠處的河中有船,船上花燈如晝,讓我聯想起晚清那些畫舫,畫舫裏一個又一個的動人故事,比如說秦淮八豔,很輕易的讓人浮想聯翩。
  河邊的酒樓有著現代化的外表,隱隱約約卻夾雜著二胡吱吱啞啞的聲響,好像人去樓空之後,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還在不倦的唱著風塵。
  “為什麽會有這麽美的地方呢?”我仰著頭問無極。
  “誰知道呢,江南,隻是名字就很美了。”
  是啊,江南,是我的第二天堂。
  無極,是停留在我天堂裏的天使。
  我是以實習為借口去杭州的,隻在空閑時才能見到無極。而就在和他在一起的時光裏,我們都那麽忙,忙著遊山玩水,忙著觀花品茗,忙到沒有時間去談那些敏感的話題。
  無極帶我遊遍西湖、太湖,十分盡興。
  我們交談很少,偶爾會提起蘋果,他並不十分避諱這個話題,但並不深入。我常找些輕鬆的事情和他聊,故作興致勃勃的樣子,希望看到他熟悉的笑容。
  我總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已經拋開了一個女孩應有的矜持,我已經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什麽心態。我仿佛在期待著什麽,可我又不知道,一旦他真的接受了我,那是否是我真正想要的結局。
  我很快也和無極實驗室的師兄們建立起了友誼,他們的聚會常常叫上我,但大家都帶著女友,一對一對的才子佳人,我的身分便顯得有些曖昧了。我暗自用心觀察每個人看我的神色,希望可以窺見某些痕跡,讓我可以揣測無極和蘋果的過去。
  直到有一次聚會時,無極某個同學的女友無意中說:“諾言,你的脾氣真是比她好太多了。”
  我很客氣的笑,沒有回話。無極本是在和別人談話,忽然扭頭看了我們一眼,對我笑笑,又轉過頭去。後來我們很放肆地喝酒,甚至劃拳,我本不擅長這些,但那時卻很投入,無極幫我擋了幾杯酒,有人起哄,喊我“嫂子”,無極隻是說:“不要亂講。”
  酒席到半途,突然沉寂,沒有原因的,隻是大家不約而同都將話題告一段落,便一下子很沉靜,許多人都懶散的靠在椅子上,好像疲憊了。我的手機鈴聲於是在這沉靜中張揚起來,鈴聲是胖子幫我下載的,說是他曾常唱的一首歌:“我怎麽才能登上你的愛情諾曼底……”。我愣了一下,才想到去接。
  我走出包廂,身後又開始嘈雜。
  “喂,喂,喂?”
  電話那頭沒有聲響,許久才聽到胖子問:“你在哪裏?”
  “和朋友吃飯。”我很含糊的回答,想想又補充道,“和好多朋友在一起呢,什麽事?”
  “……諾言,你能不能提前回來?”
  我不明所以,道:“為什麽?我還有三個禮拜呢,實習都沒完成,提前回去不太好。”
  胖子不說話,我追問:“怎麽了?”
  “沒事。”他又沉默許久,“如果沒有任何理由,隻是為了我,可不可以提前回來?”
  “為什麽?”我不明白,當我提出要去杭州的時候,他並沒有絲毫的阻攔阿,“我在這邊很忙的,天天事情都很多……”
  “那算了。”胖子打斷我。
  我忽然有些擔憂,和他一起沉默。他定是有理由的,我剛想接著問清楚,手機忽然斷電關機了。我走回包廂,非常唐突的問:“誰有摩托羅拉的充電器?”
  大家均很惶惑的望著我,我有些無措,摸著自己的酒杯,覺得若有所失。無極問我:“手機沒電了?”我點頭,他說:“有要緊事?不如我先送你回去。”
  我搖頭道:“也不是很要緊,沒關係的。”
  酒席又持續了許久才結束,我打的回招待所,剛將手機接上電源便迫不及待的開機,撥胖子的手機,卻傳來“對方已關機”的訊號,我有些訕訕。
  第二天,胖子一早發來短信,說著北京降溫之類的平常話,我也沒再追問昨晚的事。
  到實習快結束時,我終於提前了一周時間,準備回北京。
  離開之前,我對無極說:我想去南京。他說好。於是我們當天便乘車去南京。無極在南京有許多舊識,不知從哪裏借來一輛單車,便載著我在南理工的校園裏轉。我看著校園裏的一草一木,很多感慨,曾幻想過千百萬次南理工的美麗景色,和眼前的實景卻有很多不同。
  這裏是無極生活了四年的地方,雖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我還是感到親切。這是我第一次來南京,也許也是最後一次。
  相逢即是離別。
  下午,無極用單車載著我繞著玄武湖轉,我和以前一樣,還是沒有勇氣伸手去攬住他的腰,也許是太清楚,有的東西不該輕易打破。我們中途停下,看著垂釣者勾起一條碩大的鯉魚,無極便和我打賭魚有多重,輸者請吃最後的晚餐。
  無極輸了,我猜他是故意的。
  飯桌上,我們話很少。
  夜深了,無極送我回招待所。夜色朦朧中,無極送我過了一座天橋,我們分手、道別,而他始終沒有對我表示什麽。
  再見,這次也許是真的再見了。
  每次分手,我習慣於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這一次,我沒有拒絕讓自己先走。可是,走過那座短短的橋,我還是回過頭去。
  無極站在橋的那一頭,夜色中隻見他模糊的輪廓,但我知道他也一樣專著的看著我,那一刻,世界都安靜下來,我感到內心很溫暖。
  我知道無極是對的,對他的感情之所以那樣珍貴與美麗,或許是因為我們從未開始過,而讓我迷戀的或許隻是那種單戀的感覺,到最後我已是為愛而愛,為得到而得到。
  可是,他仍舊是我心目中永遠的無極阿,不論什麽時候,隻要想到他,心都會變得柔軟。
  再見了無極,雖然過去不能在瞬間抹去,但我再沒有固執的理由,他已是我不得不看破的那抹紅塵。
  回到北京,已是初夏,胖子帶給我一個更意想不到的消息:“我要去日本留學了。”
  “什麽?”我極度驚訝,語氣卻平靜,“什麽時候決定的事?”
  “兩周之前。”
  看著他深邃的眼睛,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專著的打量過他。他不再是那個害死我蠶寶寶的小男生,也不再是與我在學習上爭奪的對手,甚至不再是那個默默嗬護我多年的人。他已蛻變成一個成熟理智的男子,眼神中卻是我熟悉的深藏的憂鬱。
  為什麽這樣陌生,卻又感到彼此的心靈還互相依偎著。
  我自然不明白胖子是怎樣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我隻記得在中友百貨裏買SK-Ⅱ的眼膏時,他很輕屑的對我說:要抵製日貨!
  也許是那個半途停掉的電話讓我失去了一切,但也許不是,是我自己親手葬送了這段感情。
  然而這並非我所願意,若我有拯救的能力,我定會救出他,然後是自己。
  可我沒有那種能力。
  十一年的感情,我無法用一朝一夕就忘記,也不能帶著這段傷去麵對胖子的深情。
  我知道胖子總是對的,對於我,對於無極,對於他自己,他永遠看的比我通透。所以我不解的隻是,當時他為何會決定和我開始。
  “諾言,我曾經想過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讓你過得很幸福。”
  我傻傻的看著他,他從來不是一個喜歡表達情感的人,不談唯一不談愛情不談永遠,一旦他談了,就是決定放手的時候。
  “那麽現在呢?”
  “現在隻是覺得,自己當初真是自信得可笑,我遠不如自己想象般的能幹。”
  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分手,但我剪斷了我的發。我曾說,我將在第一次失戀時剪掉自己的長發。所以在機場送別胖子時,我是清爽的男生頭。
  煥然曾經很懊惱地問我為什麽會和胖子分手,在她眼裏,胖子是天下第一好男人:“他的愛可真是如鋼鐵一般堅定哦!”
  我說:“或許,他的愛開始生鏽了,慢慢的,就不愛了。”
  胖子從北京的機場出發,方媽媽和方爸爸不能來送行。我和他早早在機場大廳裏坐著,時間提前太多,彼此已再沒有可以說的話題。他仍舊拿了一瓶農夫山泉看報紙,我打開了自己的mp3,感覺不到這是一場別離,但心裏有些東西在慢慢失去。
  “諾言,不能給你幸福,不能讓你忘掉過去,是我的錯。”
  我扯下耳機,看著胖子近似於獨白般的表情,他不看我,隻是繼續說:“但這並不表示其它的人也不能讓你忘掉過去。”
  “我會等你的。”我急於表白,深怕他有所誤會。
  胖子隻是淡然笑道:“可我不會。”
  “你真的不再愛我?”
  “傻瓜。”他搖頭,“我現在當然是愛你的,但我無法保證永遠,也許將來某一天,我就不愛了,但現在並不是那一天。”
  無法保證?我仍很迷惘,他真的無法保證嗎?還是不想束縛住我?
  “好吧,”我點頭,“可我還是會等,隻是不會刻意地等。”
  胖子終於笑著點頭,仿佛放下什麽重負一般。
  胖子終於離開了我,讓我的生活又恢複到一個人的寂寞當中。我常常會懷念有胖子陪伴身旁的時光,然後感歎幸福過站不停。
  暑假,我回到老家。樓上乒乒乓乓響個不停,原來是方家要喬遷到新的教師宿舍區。而此刻,胖子已在東瀛留學,或許已邂逅他生命中另一階段的女主角。
  我出門買東西,正碰到方媽媽把一箱書籍賣給收廢紙的小販,那價錢真是低廉到讓人心痛。我無意中看一眼,裏麵有一本《三國演義》,正是胖子過去買的那套精裝版,於是走過去央方媽媽把那一箱書送給我,她沒有拒絕。
  我抱著那一小箱書走回家,把胖子看過的舊書一一拾掇出來,塞進自己的書櫃裏。
  忽然有一張照片從書中滑落,照片上是我和胖子並肩站在一起,彼此很恬靜的笑,身後是滿山的紅葉。我翻過相片的背麵,有胖子熟悉的字跡:願“現世安穩,歲月靜好”——2003年10月攝於香山腳下。
  原來自己還是那麽輕易就熱淚盈眶,在淚眼朦朧中翻過書皮,是沈從文的《邊城》。
  我於是想起了翠翠說過的話:
  他也許明天就回來,也許永遠也不會回來。

  番外-無極
  試驗室的鈴聲響起,師兄大宇揮著電話對我喊:“快,電話!”
  “喂?”
  “喂,無極嗎?我是諾言。”
  又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我隻覺心底很暖:“我能聽出來。”
  “我知道你能聽出來……陳凱歌拍了一部新戲叫《無極》,已經殺青了你知道嗎?”
  “知道。然後呢?”
  一陣沉默,我仿佛能看到電話那頭的她靦腆微笑的表情:“沒有然後了。”
  她叫作洛顏,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女孩。
  我叫吳籍,但我總喜歡把自己的名字理解為無極,我知道,在她心裏麵也一直叫著我無極,就如同我叫她諾言也叫了這麽多年一樣。
  又是一年冬季,窗外稀稀落落撒起了雪花,一片片的潔白,好象她一樣。
  每次想到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懷念起那段青澀純粹的年少時光。偶爾也難免會想,如果一切重來,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我一直是個孤獨的人。
  小的時候因為對數字太過敏感,五位數的乘除法我能夠在五秒鍾內心算出來,於是常聽到有人叫我“神童”。初一期末考,700分的考試我拿了695,拉下第二名120分,父親認為按部就班的學習對我而言是浪費生命,於是我就從初一直接升到了初三,接著便有越來越多的人叫我“天才”。
  天才沒有朋友。
  由於比同班同學都小,我和他們好像永遠隔著一條跨越不了的溝,無法交到真正知心的朋友,而自己也不得已的早熟起來。
  中學時光對我來說總是一成不變的孤寂和乏味。
  直到初三,我聽說了洛顏這個名字。他們說那是一個初一的小女生,很像我,也曾囊括七科第一。
  很像我?那麽說,她也很孤獨了?我在心裏想著,漸漸開始關注這個小小的女孩。
  她很安靜,如果她呆在人群裏,你也許第一眼不會發現她,但她的堅韌氣質會漸漸地吸引你,讓你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她。這樣的人,未必多麽刻意地經營自己的學業,光芒卻難以遮掩的四射。
  那時,我們班負責的清潔區正好包括她回家經過的那條林蔭道,每次大掃除,我總會早早的去到那裏,等著她踏著斜陽,哼著小曲,無憂無慮的走上那條林蔭道。
  那已定格成我記憶裏的一幅風景畫:金色的夕陽、夕陽下的落葉、踩過落葉的少女。
  她或許從來沒有發現我,但我卻很心滿意足地看著她一次次遠遠走過,初三後期,我們已不需要盡大掃除的義務,我還是習慣到那裏等待。
  她很獨特,雖然和別的女孩一樣愛打扮八卦追星,卻顯得事事隨性。她必定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那裏壁壘森嚴,很少能有人闖入。我也是不能吧?因為她似乎很怕我,偶爾在食堂或操場上碰到,她總是板著臉很趕時間的樣子,不愛和我說話。
  但我還是常常關注著她。一次乒乓球聯誼賽,為了和她湊成混雙的組合,我頭一次低聲下氣懇求班上的體委給我放水。但當我以練球為名去找她時,卻聽說她每天一放學就拉著洛校長打球去了。
  緣分,好像總是差一步。
  有更多的接觸是在數學奧林匹克集訓上。我本不喜歡學校搞的那些活動,對競賽的熱情也不似初中那樣強烈,但因為有她,每次的集訓都變得值得期待。
  有一段時期,我們同在一位數學老師家補習。一天晚上突然停電,我和她在三根白燭的照耀下默默相對,看著燭光下她白皙清秀的容顏,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不受控製的悸動。我有些驚惶,原以為對她的感情隻是比好感多一點,絕不曾想到會為了她而動搖和分心。直到在賽場上發揮失常,我不得不承認,她對我的影響遠超過了自己的想象。
  然而,她太單純,她總是很乖巧的和我討論功課上的各種問題,純潔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孩童。
  高一的時候,結識了馮惜晨,一個聰明到慧黠的女子。這是我第一次對某個人產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覺,應該算是知己了吧,沒想到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知己會是個女人。
  無意間,和她談到欣賞的異性類型,她對我說:“我知道,你喜歡的人在那裏。”
  順著她的手指,我看到初三三班的體操方陣,不由得有些驚異:“你怎麽猜到的?我以為自己表現得並不明顯。”
  “你是不明顯,是我太敏感而已。”
  我笑著搖頭,真不知有這樣一個了解自己的人該慶幸還是該害怕。
  “那她對你怎麽想?”
  “不知道。”我搖頭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想她對於早戀一類的事應該非常反感,隱約也聽說她曾用拖把趕跑給她遞紙條的男生。
  “有機會我幫你問問?”
  “不要——”我下意識的阻攔,深怕一切會適得其反。
  “你難道還不相信我麽?”惜晨爽朗的笑,眼眸如星星一般清澈,有著讓人信賴的魔力。
  一天午後,我躺在教學樓前的草坪上,閉著眼感受陽光的撫摸,感覺和自然很貼近。惜晨忽然走到我身邊說:“籍,有人找你。”
  睜開眼,隻見諾言遠遠的站在草坪外邊,亭亭而立,如清水芙蓉般不染一絲塵埃。失神片刻,我對她笑笑,竟不敢上前交談。惜晨幫我拿回了奧賽證書,隻是個市級獎。我並不為此感到沮喪,沮喪的是惜晨後來的話:
  “我剛才幫你問過了,問她喜不喜歡你。”
  “是麽?”我隻覺心跳仿佛漏了半拍,期待而又害怕著惜晨接下來的話,不知那會是怎樣的宣判。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她說不喜歡。”
  “是麽。”我閉上眼,逃避那忽然間變得刺目的陽光。
  “聽說她和同班一個男生關係很好,像對歡喜冤家,那個男生叫什麽來著……好像叫方什麽……”
  “方博陽。”和她很相稱的一個男生,我說。
  我和惜晨走得越來越近,因為隻有她真正懂我,而我內心的隱秘也隻可與她一人分享。班裏的風聲漸起,我懶於解釋,如果真有人誤會,那就誤會好了。我其實很厭惡循規蹈矩的生活和循規蹈矩的自己,反叛,也是一種宣泄的途徑。
  在惜晨對我表白之前,我們的良好關係一直持續,可是,當她把“愛”字說出口時,我明白自己很難再繼續把她當作知己。
  我是個自私的人,知道還不起,所以不想虧欠,以至於每次的拒絕都很堅決和殘忍。直到她死之前,還一直是怨我的:“籍,我付出那麽多,為什麽你還要對我那麽冷漠,為什麽不能對我好一點……可能是報應吧,因為有一件事一直隱瞞著你。洛顏是喜歡你的,作為同樣喜歡你的女孩,我比誰都清楚。她喜歡你,很喜歡,也許和我一樣喜歡,即使嘴裏說著不喜歡你的話,但那都是違心的……”
  那通電話好像遺言一樣,是惜晨留給我最後的話。她在大一寒假的登山中死去,這對我來說如同一道很難抹平的傷口,很後悔不曾對她更關心一些,她說那是她的報應,可我覺得那更像是我的報應,因為欠了惜晨無法償還的情債,所以要永遠失去靠近諾言的機會。
  如果早一點了解一切,也許結果會不同。但那時不行,我已有了子茗,另一個想讓我用一生去愛的女孩。
  認識子茗是在高三的時候。
  子茗和諾言不同,她甜美、開朗、耀眼,從不壓抑自己的光彩,不論在舞台還是演講台上,都是絕對的主角,看到她,我總會感覺很暖。而諾言,卻比較像我,都是內斂而孤寂的人。
  和子茗在一起的時候,感覺很驕傲,走在她身旁,很容易引來別人豔羨的眼光。更重要的是,子茗陪伴我度過了高考那段黑暗的時光。
  說實話,誰也沒料到我的高考會一敗塗地,包括我自己。原以為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命運之輪會一帆風順,可天不遂人願,高考的失敗讓我的人生從此不同。
  然而,子茗一直支持我,當我自己都不再相信自己的時候,她寫信對我說:“我信你,因為我一直愛你。”
  我無法不感動,很慶幸上天終於給我一些補償,讓我重拾勇氣,去麵對未來,開始新的人生。
  然而心裏隱隱有些浮動的情緒在困擾著自己,因為我忘不了在去南京之前那個最後的夏季,在燥熱的公車上遇到諾言,那依舊沉靜而堅韌的女孩。
  她隻是輕輕問我:“去學計算機啊?”
  可是,她的眉眼之間有著淡淡的哀愁,我幾次恍惚,都以為那哀愁有可能是為了我。然而直到我下車,她始終沒有說什麽。我把自己隱藏在人群,直到聽到公車啟動的聲音才忍不住回頭,看著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將頭深深地埋在手上。
  她在想些什麽呢?也許以後都不會再記得有我這個人了吧?
  畢竟,當她有朝一日成為北大學子之時,我已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
  幾年來,和子茗分隔兩地,我並不覺得辛苦,縱然失去朝夕相對的美妙,逐漸滋長的默契和掛念卻更值得珍惜。即使身邊圍繞著形形色色的女子,我也不曾隨意放縱自己的情感。
  堅持,也是一種責任。
  但總是不可避免的和諾言產生交集。自從聽了惜晨最後的話,每次想起她,心裏總些抹不去的異樣情緒。
  第一次收到她信的時候真有種如獲至寶的感覺,但我不能表露,也不能再爭取什麽,因為我深知自己若走錯一步,傷的是兩個同樣美好的女子。
  所有未曾開啟過的感情隻能化成我不能明言的關心。隻要能夠偶爾通通信,在別人的婚宴上和她聊聊天,在北京上課時看看她,一切便已足夠。
  隻要她需要,我很願意像寵小孩一樣的寵著她,因為我所能為她做的也隻有這麽多了。
  考研時,我報了浙大,那是對子茗的一種承諾。
  而諾言的近況總是很容易從別人那裏得知,因為上大學之後的她還是那麽優秀而引人注目。奇怪的是一直沒有聽說她交男友的事,我忍不住擔心:“這傻丫頭,究竟在等什麽呢?”
  子茗靜靜看著我,說:“你不懂嗎?有些話不親耳聽到,是很難死心的。”
  原來這所有的一切,子茗都看在眼裏,從開始到現在。
  終於等到一次機會,諾言問我:“你有女朋友了吧?”
  我坦誠地回答:“是啊,你也認識的,姚子茗。”
  從那以後,她越來越沉靜,在QQ上碰到也不再興致勃勃地和我聊東聊西。我很怕她的這種改變是因為我,我很怕。
  到最後,她突然通過QQ問我:“你是否知道我愛過你?”
  我沒想到自己還會為這句話兒震撼,不知所措,差一點伸手去關掉顯示屏以逃避一切。
  知道,那時的我已知道,卻早失去接受的資格。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總在欠著別人,不管惜晨還是諾言,我都很想把感情的傷害減到最低,但到最後總是力不從心。
  諾言寫信說指環年到了,想從一個異性朋友那裏要一枚戒指,我很爽快地答應了她,雖然買小飾物之類的事情一向讓我不屑。
  我挑了很久方選中一個獨特的戒指,很像《魔戒》裏的戒指,看上去與眾不同,上麵刻著的藏文據說是吉祥如意的意思。
  “好看嗎?你說諾言會不會喜歡?也不知道她手指多大,好在大小可以鬆動。”我在櫃台前思量良久,而子茗隻是冷冷地打斷我:“你對她會不會太好了?你不覺得已經超出朋友的界限了嗎?”
  “你不要這麽敏感好不好?”
  氣氛很僵,子茗甚至拂袖而去,可我隻當她無理取鬧。因為那段時間以來,我們越來越頻繁的為一些小事而爭吵。
  不想失去子茗,因為她是我無法割舍的愛。她陪著我度過人生最無奈的時光,幾年來相隔兩地的苦戀也早已讓我們緊密難分。
  然而每天莫名其妙的爭執讓我很苦惱,甚至懷疑最開始的決定是否就是一個錯誤。她太耀眼,也太好強,而我性格中也有著偏執的因子。分隔兩地,反而摩擦少些,朝夕相對之後,才發現彼此的矛盾是如此難以調和。
  我不希望否定我們曾經擁有的美好,也不願意一次次的摩擦把彼此間的感情消耗殆盡,所以分手,成了唯一的出路。
  不得不習慣生命中越來越多的“無能為力”,也漸漸學會接受失敗和失去。
  和子茗分手之後,諾言忽然到杭州來做畢業設計。如我記憶中一般,她還是那樣堅韌而沉靜。每次看到她清純的笑,我總會想起那些逝去的青春年華,因為她本就是和那些絢爛的歲月連係在一起的。
  她還是不愛說話,說話還是不看我的眼睛,但偶爾捕捉到她的目光,我會發現許多曾經錯過的東西。如果想追悔,如果想重新開始,當時是最好的時機,但我明白,我不能那麽做。
  一切終是不同了,在蹉跎了這麽多年的歲月以後,彼此的眼裏都沉澱了許多滄桑的情結。我不可能忘記子茗,正如她不可能忘記方博陽。我相信方博陽比我更有資格守護她,因為他愛得比我更加純粹和唯一。而我,遠遠的道聲祝福就好。
  “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諾言,便是我生命中不可碰觸的美麗啊。
  ……
  又聊了幾句家常話,我才放下電話。回頭看著窗外紛飛的雪花,忽然想起諾言曾經問我記不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當時,我並沒有回答。
  我當然是記得的。
  那也是一年冬天,天氣也是這般蕭瑟,我和她在親戚家初遇。那時的她隻是一個小學六年級的學生,穿一件紅色夾襖,一條黑色棉褲,滿身未脫的稚氣,當別人介紹我們認識之後,羞澀的、輕聲地叫我:
  無極。

  番外-胖子
  冬天過去,天還很冷,我的書桌上放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愛爾蘭咖啡。Jason剛換上白色的球鞋,看著我擺弄桌上的相框,好奇的湊了過來:“Pretty girl,your girlfriend?”
  我笑笑,不知如何回答。我想告訴他,這確是我的女朋友,曾經。
  Jason很識趣的拍著籃球走了出去,球落地的哐哐聲在滿室沉寂中顯得刺耳。他是我在日本新結識的室友,一個來自芬蘭的男生。
  日本,是一個我不喜歡的國度,然而究竟是什麽讓我無路可退,是什麽把我逼到了這裏?
  是你,是你,是你
  你還好嗎?
  很想你,但又不敢再見你。
  但隻憑那些殘存的記憶,我還能夠撐多久?我會不會終於把你忘記,而你又會不會終於把我忘記?
  時間真是過得很快,不覺間,認識你已有十一年。
  小學六年級,樓下搬來一戶新的人家,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家裏的那個小女孩很特別。
  她懂事可愛,院前院後的老師們都很喜歡她。每天清晨,我都能聽見她在樓下哼哼哈哈背著單詞,有時,則會很忘情地唱王菲的歌,然後在高音處跑調。
  那時候不懂愛情,認為那隻不過是成年人玩的一種無聊遊戲,令我癡迷的仍隻有籃球足球電子遊戲,身體也一味癡長,我想我那時並沒有愛上她,隻是覺得她特別,特別而已。
  然而不知為何,我和她的關係從一開始就搞得那麽差。因為不小心弄壞了她養的蠶,便被她視為殺父仇人,這大仇未解,又因學習的關係,被她當作了需時時防備的對手。
  很長的時間裏,我也一直以為對她的關注是源於學習上的競爭,但當我第一次從她眼中看到迷戀時,我發現了自己內心強烈的不安。
  她的迷戀永遠隻為一人——無極,一個我很難超越的男生。他曾經拉下年級第二名120分的距離,也因此從初一直升初三。他是學校裏的一個傳說,也是我立誌要效仿的人。
  這種三角遊戲總要有人先放手。她自然是不會了,因為她是個要強的女孩,喜歡堅持到底,即使遍體鱗傷,也不認輸,不退縮。
  而我也是。
  我很清楚,她和我是同一類人,有時看著她,就好像看著自己的倒影,有種宿命般的悲哀。
  不是不懂得放棄,但這一次我決定堅持,因為放棄她比放棄自己更加困難。
  我不是那種非做第一不可的人,但在學習上的一點天賦讓我成為別人眼中的尖子生。我也不反感這種境遇,因為這是令她關注我的理由。每次和她在課堂上爭得麵紅耳赤,看著她嘟著嘴不滿的瞪我,我都會感到發自內心的快樂。
  而她永遠不會知道,為了能和她盡興辯論,我花了多少功夫去準備。
  在她放手之前,我所能做的隻是遠遠的守護她:在她失意時讓她開懷,在她寂寞時讓她感到不孤獨,在她需要時給她幫助,然後,再假裝自己的付出都是無意,假裝自己一點都不喜歡她。
  雖然這樣的假裝有些矯情,但卻很必須,因為過早的表白,會讓我連朋友的位置都失去。
  我的中學時代,就是這樣的單純,每一個想法都與她相關。
  當然,還有十三。
  十三是我少年時最好的朋友,我們如此相似,對待這個世界都很不耐與散漫,隻不過,他是直接的表示出輕屑,而我卻是用優異的成績換來想要的自由,方式較為迂回。
  十三常常幫我,比如幫我借給她蠟燭,幫我借給她雨傘。十三很少問我為什麽,因為他理解我,正如我理解他的單戀一樣。
  高二那年是個多事之秋。
  無極離開學校赴南京求學,馮惜晨因意外死在異鄉。
  有一天晚上起歌,我聽到諾言對同桌說,她最想唱的歌是《飄洋過海來看你》。看著她忘情歌唱的樣子,看著一曲終了後她眼角的淚光,我知道她還沒有忘記,也許永遠不會忘記。
  當時的十三也是一樣,無法擺脫一切有關馮惜晨的記憶。
  命運真是很奇特,十三的愛人,我的愛人,都是那麽深刻的愛著那個傳奇的男子。
  不同的是,馮惜晨和無極隔著生死,諾言和無極卻隔著山水。
  然而不論死別與生離,感情始終無法隔斷。
  對於諾言我曾是那樣的自信滿滿,因為我可以一直陪在她身邊,不怕過程的漫長,但那一刻,我變得有些惶惶,因為她的眼神裏是和我一樣的堅韌。
  高三時,我和她之間的關係突然緩和。我們很莫名其妙的友善起來,就像我們當初莫名其妙就把關係搞壞一樣。
  我因胃潰瘍穿孔而住院的時候,她和同班幾個同學一起來看我,自己被拉在了最後。機會很難得,我囑咐十三帶著別的同學先走,給我一個與她獨處的機會。
  因為一點爭執,我和她同時跌倒在地,由於身體上的接觸,她在我麵前臉紅了。我不知該作何感想,該高興吧,她好像終於把我當作異性對待了,也表現出一些關心,但同時,我也該氣餒,因為我們爭執的原因是:她的高考誌願竟是無極當年的誌願。
  我還能怎樣呢?
  認命吧,看著她癡癡追隨別人的腳步,我還是做不到轉身離去。
  我的誌願清一色的填上了北京的院校,因為我知道她一定會上北大,一定會。所以我,也要去到離她最近的地方。
  高考第一場下來,我意外地聽見她說發揮得不好,在返家的途中她情緒一直低落。我用各種方法開導她,直到她恢複鬥誌。
  其實,那時不敢告訴她,自己發揮得比她還要糟糕。
  上了大學,我們同在北京,但彼此的關係並沒有因此而改變。她隻有在遇到麻煩時才會想到我,傻乎乎的以為我是個樂善好施的活雷鋒。
  大二時,她因為獎學金的事而遭遇到挫折。她從來是個真性情的人,學不會圓滑世故的處世之道,看著她被現實撞得遍體鱗傷,我卻不知道能為她做些什麽。
  “這種事恐怕你這輩子還會遇到很多。”我隻能這樣告訴她。
  她對我的反應感到不滿,諷刺道:“你以後一定混得不錯,位高權重的那種。”
  我無奈的笑,其實我比較欣賞道家的處世之道,逍遙世外的境界。但是,在現實裏,我願意磨平自己的棱角,代替她去抵擋那些外來的傷害,保護最真實的她。
  但她還是看不懂我的心,甚至還笑著問我我們是不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
  滿了,我對她的那一份戀情早已經滿了,可是,她的感情卻還放在南京,收不回來。
  大二寒假,和她一起坐火車回家。
  她口裏念念不忘的仍隻有一個無極,到後來還興致勃勃地向我推銷別的女生。那一刻,我實在無法繼續隱瞞自己的感情:“別說你不知道我喜歡你。”
  如我預期的一般,她像隻鴕鳥般逃避了我的告白。我無奈,卻不忍心責備,早就知道這會讓她無所適從,因為除了對無極的單戀外,我想她再無其它處理感情的經驗。
  火車仍是一刻不停的前行,我看著車窗外變遷的田園、山丘、河流,覺得心裏前所未有的輕鬆,無論結果如何,我不想繼續沉淪在這種無結果的等待中。總有人要先走一步的,無論是前進還是後退。
  再回頭時,她還在中鋪安睡,毯子卻踢在一旁,我忍不住走過去,幫她拉上,蓋好。
  她醒來後,麵對我十分尷尬,我不想給她壓力,沒再繼續先前的話題。但我相信,我們的關係會發生改變,不管向哪個方向,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終究會發生改變。
  無極和姚子茗的關係終於公開,我原以為這會是個轉機,但我看見的,卻是她越來越沉寂的表情,和刻意偽裝的笑容。
  為什麽她還是那樣要強,明明傷心難過,卻偏要裝作不介意,裝作沒有受到傷害。我並不是怕她的要強隔絕了我,我隻是怕她隔絕了自己和整個世界。
  那樣,一定很累。
  我看得出,她在努力把無極從心裏揮去。
  在幫她編手機鈴聲的時候,她選的是這樣一首歌:“明知道這是一個錯誤,卻是我永不後悔的錯誤,既使我們重活一遍,我仍然選擇這個錯誤。”
  那是唱給我聽的。
  原來,把無極從心裏揮去之後,她的心便成了一座空城。
  那座城隻要回憶,不要未來。
  她說“我和誰戀愛都可以,隻除了你”,原因隻是因為“她還不起”。
  誰要她還了?我何時說過要她償還?
  莫非我還是錯了,我還是帶給了她壓力?
  似乎要證明一下她和誰戀愛都可以,她竟然跑到天津找十三戀愛。我無可奈何,自己是真的瘋了吧,才會忍受她這樣的折磨。
  十三果然很快就打來電話:“你怎麽回事啊?不是一直都在追她嗎?”
  我確實一直在追,而她也一直在逃。
  “以前幫你做過的事,她好像都以為是我做的。”
  “我知道。”反正我的付出,隱瞞她或告知她,好像都成了錯誤。
  可我還是沒辦法放棄。有時候,我總以為自己對她而言還是有意義的。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夠承認,之所以不能夠坦然麵對我,是因為對我也有了一點點感覺。
  是因為做不到無牽,所以才不能無掛。
  非典肆虐的時候,我的堅持終於得到了回應。
  在危險麵前,人會變得分外脆弱,感情也容易受到催化。她送我的第一份禮物是她自己修的十字繡,雖然很難看,卻讓我感動莫名。
  終於等來這一天,但我心裏還是不安,畢竟一切發展得太快——對她而言。
  她也總是患得患失,常問我:如果我愛你始終不如你愛我多,那怎麽辦?
  我安慰道:愛情就像加法,你少一點,我就多一點,總和並不會少。
  她喃喃自語:那如果是乘法怎麽辦呢?
  是啊,如果是相乘怎麽辦?我的愛也會不會被乘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在波瀾不驚的表象之下,我的不安一日甚於一日,我總怕這幸福隻是暫時寄存在我這裏。在她的眼底,仍舊有我觸摸不到的情緒,在她的心底,仍然有我到達不了的地方。
  冷飄的男友患了白血病,作為好友,她隨冷飄一起變得憂鬱,並且多愁善感。她常常很意外的擁抱我,然後說著一些奇怪的話。
  那些話聽起來雖溫情脈脈,卻總帶著離別的滋味:“博陽,你要相信我。我愛你,是真理,永遠不會改變。”
  我很想回應她:我愛你,是公理,從來都存在,並且無需證明。
  但我沒有說出口,我曾經不顧一切的信心漸漸有所動搖。
  她的唇柔軟卻沒有溫度,她的眼神溫柔卻總是迷離,我覺得我抓不住,一點也抓不住。
  所擔心的一切終於發生了,在得知無極和姚子茗分手之後,她義無反顧的去了杭州。
  我沒有阻攔,因為我知道,有的事情她從來沒有真正放下。而我,在堅持了這麽多年以後,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諾言,你真的是一個很強的對手,在學習上,很少有輸於我的時候,沒想到在感情上,還是不肯遜色於我。
  她一直打算在國內發展,所以我也從沒考慮過出國留學的問題。但當時,係裏忽然分來一個到日本留學的名額,導師屬意於我。
  也許,連上天也給了我指示,讓我有理由離去。
  理智告訴我,這是最好的選擇。諾言,苦戀了十一年;我,追隨了十一年,彼此都身心疲憊。而開始,又過於倉促,缺乏緩衝的空間。或許隻有分開,才能讓我們有機會看清楚自己的感情所向。
  然而在情感上,我還有太多的不舍。所以,才打電話試探:“如果沒有任何理由,隻是為了我,可不可以提前回來?”
  我在賭,用自己的感情和尊嚴,賭一個渺茫的機會。
  輸,一點也不讓我意外。
  坐在機場的候機室裏,我發現自己年輕的心已有了很多滄涼的印跡。
  曾經聽說,在愛情上,女人總是更加勇敢、堅定和忠貞。諾言,在不知不覺中為這句話作著注腳。
  她對我說:“我會等你的。”
  我相信她,隻是不再相信自己,在這樣長的時間之後,我的勇氣所剩無幾。我已經無法再像年少時那樣狂妄的說:我能讓你忘掉過去,我能給你永遠的幸福。
  不要等我。已經等了無極那麽久,不要再用漫長的時間來等我。去找一個更適合的人,那個人,應該有著單純的一切,和她過去十一年傷痛的記憶完全無關。
  飛機慢慢起飛,我第一次有了想哭的衝動。
  再見了中國,等我徹底平複了傷痛,我還會回來,到那時再看祖國,是否別來無恙。
  到東京之後,我立刻投入到緊湊的學習中去,每一天似乎都緊張有序,但寂寞如影隨形。
  離開了可以寄托思念的載體,心裏更是滿滿的空。
  “胖子,死胖子”
  “博陽,我們不要改變,我們不要分開”
  “我愛你,是真理”
  “我會等你的”
  ……
  回憶還停棲在那裏,心也沒停止過期待。
  四月,我生日那天,郵局送來包裹。
  大大的包裹裏隻裝了一盤磁帶和一張照片。打開磁帶,我聽見她熟悉的聲音,隻錄了半首歌:
  “你的愛飛很遠,像候鳥看不見,在濕地的水麵那傷心亂成一片;
  你的愛飛很遠,像候鳥季節變遷,我含淚麵向著北邊;
  你的愛飛很遠,像候鳥看不見,我站在河岸邊被樹叢隔離想念;
  你的愛飛很遠,像候鳥季節變遷,你往北向南說再見。“
  照片,是許久以前拍下的、對我們幸福時光的記錄:我和她並肩而立,身後漫山的紅葉似火,熠熠燃燒。
  照片的背麵有我自己的字跡:願“現世安穩,歲月靜好”——2003年10月攝於香山腳下。
  然而此刻,字跡又多了一行:候鳥,南方歲月靜好,等你歸來。
  我的心,好像能聽見花開的聲音;
  而窗外,滿樹櫻花飄落。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9)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