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皎皎:不雙

(2008-11-25 15:59:43) 下一個
  第 1 章
  升中學的那日,徐睛第一次看到鄭捷捷。
  注冊的那日,學校裏熙熙攘攘,許多半大的孩子,拿著一張張的注冊單跟體檢單在校園裏跑來跑去,滿臉都是興奮,當然,他們的身後都跟著不止一位的家長。
  多半是獨生子女,自然當作寶貝。
  然而徐晴是例外。天氣炎熱,她站在在教學樓外的小操場上,看著張貼在牆上的新班級的學生名冊,費力的尋找自己的班級。看得出神間,聽到她身邊有人叫:“呀,捷捷,你在一班。”
  恰好徐晴的視線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自己名字的下麵看到“鄭捷捷”三個字,於是側了頭看過去,看到一個容貌清秀白皙的同齡女孩,眼睛明亮,穿著白色襯衣,深藍色牛仔褲,背上搭著一個黑色的書包,她訝然,嗬,這樣美的少女,居然是自己的同班同學。
  一個多小時灰鄭捷捷才注意到徐晴。那時她找到自己的教室,將入學單交給班主任,班主任姓李,親切且深邃,看了她一眼後,說:“暫時找個位子坐吧。”
  教室坐的半滿,鄭捷捷在原地站了半秒,看到第四排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一個文靜的少女,頭發不長不短,剛好披到肩上,頭微低,手裏翻著一冊書。
  鄭捷捷被徐晴專注的樣子吸引,走過去後問:“同學,我可以坐在這個位子麽。”
  徐晴抬頭看看她,臉上浮起真摯的笑意,起身讓座。
  坐下後,鄭捷捷首先開口:“我叫鄭捷捷。”
  “我叫徐晴。”這就算自我介紹了。
  說話時,鄭捷捷看到徐晴課桌上的書,驚喜叫出聲:“你也喜歡阿加莎?”
  初一的孩子看阿加莎的偵探作品,並不常見,何況是這樣秀美的女孩。徐晴仔細的看了她一眼,笑:“你也喜歡?”
  “是呢。我看過她十餘部作品了。你最喜歡哪一部?”
  徐晴想了一想:“陽光下的罪惡。”
  “啊啊,我也最喜歡了。尤其是……”
  簡單的一番敘話,兩人就成了朋友。
  學校是強製性的住校製度,兩人的床剛好相對,在教室也是同桌。兩人在學校裏共同出沒,一同上課,一同回寢室,一同去食堂,有一個的地方在五米內必定能看到另一個。兩個女孩身高身材也相似,不止一人懷疑他們是姐妹,老師數次調位都不忍心分開她們。
  鄭捷捷曾說:“看看這許多巧合,我們若不是好朋友,天地不容。你說是不是?”
  徐晴答:“是呢。不過,若是我們的功課一致,那更是好了。”
  兩人最大的區別便是功課了。
  鄭捷捷善文科,曆史政治都是年級翹楚;徐晴善理科,多麽難的數學物理題,她眉頭都不皺一下,提起筆快速的演算。
  鄭捷捷時常看到班裏的許多功課極好的男生站在她們課桌邊,規規矩矩,等著徐晴算出結果。開始確有不服氣男生的,認為女生數學怎麽可能學的好,挑釁過不止一次;到後來,每次有難解的題目,男生們都說,找徐晴吧。
  鄭捷捷愛死了徐晴心無旁騖的樣子,每次看到徐晴順利的解出一道道題目,摟著她哀嚎:“一中才氣共有十分,你徐晴就獨得八分了啊。你行行好,分一份給我吧。”
  徐晴馬上一臉嚴肅,拖過她桌上的小說或是其他什麽讀物,將數學資料重重放在她麵前,用鉛筆畫上幾道題。
  “好啊,把這幾道題做出來先。”
  “可是我不會。”
  “有我呢。”
  徐晴不講空話,尤其在考試前,寧可自己的功課放著不複習,也要逼著鄭捷捷沒日沒夜的加緊補習數理化。
  補習的日子是極其難過的,兩個人縮在一張床上,打著手電,電筒昏黃的燈光落到印有密密麻麻公式的書頁上,讓人頭暈眼花。因怕吵醒寢室的同窗,還不能說話,所有的交流都是寫在草稿紙上。
  早上醒來都是兩人眼睛都是腫的,寢室同學看到,嚇一跳,忙問怎麽回事。
  解釋原因後,同學不樂意,說:“怎麽隻給鄭捷捷補習數學?難道厚此薄彼?”
  於是夜晚的補習隊伍日漸壯大,徐晴思路明確,幾句話就能說明問題,絕不拖泥帶水,尤其是概念性問題更是了解的通統,三言兩語後,絕大多數人都能明白問題結症。再有不明白的,她便伸手在圖上補上一跳輔助線:“明白了?”
  這樣的辛苦,不是沒有效果的。
  期中考試,女生數學沒有不及格的,讓數學老師驚訝了許久。鄭捷捷考到了八十以上分數,加上優異的文科成績,在班上前列;徐晴因不怎麽複習,名次反在其後一位。
  徐晴並不介意,鄭捷捷過意不去,從家裏帶來一盒的巧克力,逼著她吃。
  徐晴知道她家境極好,但是看到盒子上的標誌,還是嚇了一跳,連連問:“這樣昂貴的巧克力啊。”然後然後堅持著不收下。
  鄭捷捷擺手:“是我叔叔從香港帶回來的。不過,不要管那個,你嚐嚐。”
  說著拿起一塊送到徐晴嘴裏,笑容動作都曖昧,看的一旁的同學大呼小叫:“少兒不宜,少兒不宜。”
  徐晴抑製不住笑出聲,拍拍自己的臉,換上鄭重其事的麵孔:“捷捷,我們前世一定是夫妻。可惜此生投錯胎。”
  鄭捷捷順勢倒入徐晴懷裏,哈哈的笑:“真叫人遺憾啊。”
  巧克力果然味道極好。
  兩人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除了談論阿加莎之外,她們跟每個稚氣卻以為自己已經懂事的初中女生一樣,談論學校的男生,評論電影電視明星,所有看過的小說,同時,在背地裏發泄對老師的不滿。
  不過說歸說,到底還是優秀的學生,成績喜人,笑容甜美,十分受老師喜歡,人緣亦好。
  老師們私下評論她們時,曾有一句很精辟的論斷:“從未見過徐晴這樣聰明的女孩子,隨時見她都是捧著課外書讀,並不專心於課本,然而成績依然優秀,全年級的女生竟沒有一個能趕上她;鄭捷捷更是難得,長的又好,出生於那樣的家庭,完全的不驕縱。”
  這些話不久傳到她們的耳朵裏,鄭捷捷當作笑話聽罷也就算了,可給徐晴帶來了一絲感慨,她說:“世上怎麽能有不勞而獲的事情,怎麽能不看書就學好功課?我辛苦的時候,你們都不知道罷了。”
  此話真是人間至理也。
  當時周圍許多人,圍了一圈,聽學校某位老師的孩子說著關於老師們的八卦。此言聽得人周圍人都睜大了眼睛,連連點頭。其中有一位男生聽得渾身一震,仔細的打量了一眼徐晴,微笑恬淡的樣子,讓人著迷。
  鄭捷捷驚訝,“聽你說話,活像一個曆經世界滄桑的老人。說,你從何處得來這麽思深刻的思想?”
  徐晴睨她一眼,笑盈盈,“那是因為你沒有領悟,挑燈夜戰的苦楚你忘記了麽。”
  話題輕輕巧巧的被岔開。年輕人嘻嘻哈哈的,很快也就忘了這件事情。
  半學期很快過去。寒假時,鄭捷捷終於才知道原委。那是放假的第二天,她打電話到徐晴家,電話那頭是一把蒼老溫和的聲音,說話時聲調有些怪,不是本地口音:“請問你是誰?”
  鄭捷捷連忙報上姓名,“婆婆,我是她的同班同學。”
  “你就是小晴提到的那位同學麽。”
  “徐晴常常提起我嗎?”
  “是的。說你十分可愛漂亮。”
  這句話聽的鄭捷捷分外喜悅。片刻後徐晴來接電話,解釋說:“她是我外婆,我們住在一起。”
  鄭捷捷“呀”的叫一聲,頓時想起徐晴從未提過父母,便急切的問:“隻有你跟你外婆住在一起?”
  “哦,還有一個小阿姨。”
  “你父母呢?”
  徐晴在電話那頭沉默許久,開口時聲音聽不出異樣,“許多年前就離異了。”
  不等鄭捷捷再問什麽,徐晴又說,“才放假第二天就開始想我了。哈哈,有事麽?”
  “請你到我家玩,怎麽樣?”
  徐晴的視線在屋裏繞一圈,外婆坐在安靜的小客廳內的沙發上,帶著老花鏡,翻著書;電視無聲的播放圖像,像在演一幕啞劇;小阿姨在廚房裏做飯,飯菜香味散開。她聽著鄭捷捷說出時間地點,想一想,“好的。”
  “那就一言為定,”鄭捷捷十分高興,補上一句,“你認識路麽?若是不認識,我讓人去接你?”
  “再大的城市也能找到路,哪裏至於啊。”
  笑著擱下話筒,外婆笑問:“同學邀你出去玩?”
  “是的。”
  徐晴走過去,靠著外婆坐下,看了外婆手裏的書一眼,不禁莞爾,“外婆,怎麽還是紅樓夢?你看了多少年了?”
  外婆頭發半白,十分慈祥,扶了扶眼鏡,微微一笑後說,“每次看,似乎都能讀出些其他的東西。活到老,學到老,古人的話從來不錯。”
  徐晴的外婆姓方,渾身一股書卷味,平生的事跡講起來,活像一則寓言。她是新中國最早的一批大學生,曾經出國留學,回國後嫁人生女,夫妻同在高校任教,倒也一帆風順;爾後徐晴的外公去世,她獨自帶著女兒生活,豈料遇到了世人皆知的那一場動亂,受盡了折磨,然而始終沒有倒下,最後生活總算回複正軌,女兒長大成人。
  徐晴的父母是大學同學,如同所有年輕人一樣,深深被對方吸引,對方身上的缺點統統看不見,大學畢業後邊結了婚,什麽問題如期而至,兩人皆不肯放棄自己的事業,漸成怨懟,最後協議分手,幼童判給母親。離婚不足一年,兩人各自再結了婚,一個飛往歐洲,一個飛往澳洲,做了訪問學者,尋找各自的幸福,留下徐晴與外婆相依為命。
  情景不是不淒涼的。
  家裏掛著一張一米見方的世界地圖,徐晴曾問過外婆父母都住在什麽地方,外婆在將地方指出來,徐晴小小年紀卻已懂事,見到外婆難過,反而安慰說:“沒關係,一南一北,再也不用見麵,也不會吵架。這樣多好。”
  慶幸的是,彼時外婆雖然退休,但畢竟是學者,依然有不菲收入;時常又有外匯寄到,故在經濟上祖孫倆倒是從不拮據。
  上中學時,徐晴因怕外婆在家中寂寞,並不願意去必須住校的一中;反而是外婆,深知好學校好老師對學生的重要性,勸導她:“這個地方咱們住了許多年,鄰居也是過去的同事,熟識的很,讀書下棋談天,做什麽都方便,不會寂寞。”
  說的的確是實情。這裏是大學的教職工宿舍,環境安靜,四周種了高高的綠樹,還有一個小花園,退休的教授們都會聚在一起,徐晴從他們身上得到許多有益的收獲,她終身感激這些睿智的老人。
  想了許久後徐晴輕聲問:“我許久回不了家,您會不會想我?”
  外婆深深歎氣,摟住她。
  此刻外婆也是這樣說:“剛才打電話來的鄭捷捷是你同學?”
  “不但如此,我們還是同桌。”
  “你們關係很好麽?”
  徐晴想了一想,篤定的說:“是的,我想,我們會是一生的朋友。”
  外婆臉上顯格外出寬慰的神色。
  多年後,徐晴在回國的飛機上,漫長的旅途讓她懨懨思睡,隨手拿過一本休閑的讀物,讀到古希臘一位傳奇的哲學家說的一段話——凡智慧所能提供的,助人終生幸福的事物中,友情遠遠高於一切。
  她頓時困意全消,心底湧起了一陣奇妙的感受,在察覺到自己感情變化的時候,鼻子忽的酸澀,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第二天徐晴準時到達鄭捷捷的家。鄭捷捷的家在城郊,抬頭可以看到一條繞山的車道,雖不寬,但十分整潔,綿延到半山腰一棟小小的白樓處。小樓被鬱鬱蔥蔥的樹木掩映,屋頂是紅色瓦片,顏色和諧,遠看去,活像童話故事裏的城堡,
  沿著車道緩緩行走,徐晴想起轉了幾次公車才到達這裏,不禁麵露微笑,這裏果然也住了美麗可愛的小公主呢。
  終於走到樓底,徐晴抬手摁門鈴,留心到小樓左側的車庫中停著數輛黑色光亮的小轎車,流水線的車型一字排開。徐晴來不及咋舌,一輛十分拉風的白色轎車緩緩從她身邊駛過,停在已有的那一排小車最右處。
  徐晴暗暗詫異,不免多看了幾眼,然後驚訝的睜圓了眼。車上走下來一位極其帥氣年輕的男子,頭發三七分開;深色的上衣深色的長褲,襯托的腿長而直。他彎腰,伸手從車內取出一個包裝精致的禮品盒,托在手裏,偏了頭,目光轉到大門處。徐晴感覺心跳加快,好像看到了電影明星。
  看到徐晴亦站在門口,他邊走邊抬手招呼,麵露微笑:“你可是捷捷的同學?”
  笑容如同北方終年的陽光那樣明朗,用最挑剔的眼光都無法說不好。徐晴在原地呆了兩秒,兩秒後她低一低頭回答:“嗯。”
  “我叫孫聞。算是捷捷的表哥。”
  “孫文?”
  徐晴詫異的重複一遍,嘴角一彎想笑,但盡量忍住,至少看起來沒有笑。
  孫聞早已習慣人們的態度,笑著聳肩:“不是文章的文,是新聞的聞。”
  兩人一同進屋。徐晴目光掃過樓下花園,左邊花壇最引人注意的是一株一米多高的梔子花樹,葉子墨綠,在日光下泛出隱約光澤,若細心看,樹上掛滿半球狀的小果實;右邊是搭著葡萄架,因為冬天的緣故,葉子枯黃稀鬆。
  徐晴不禁想,暑假時,這裏又是什麽樣子?
  “你明年來,定可以看到滿院的紫色葡萄和如玉的梔子花,非常美麗。”
  思緒被孫聞說話聲打斷。徐晴抬頭看他,看到他微笑的樣子,又呆了數秒,心裏莫名的湧上幾分意外的驚喜。
  進屋後,徐晴首先叫屋子裏的熱鬧氣氛唬住。客廳中十餘名客人談笑風生,圓桌上置放著一個雙層蛋糕,煞是顯眼。徐晴尚在發愣,鄭捷捷放下手裏的一把細長的蠟燭,歡呼著奔到門口,抱住徐晴。
  徐晴沉吟,附在她耳邊輕問:“今天是你生日?”
  “是的。”
  鄭捷捷笑著放開徐晴,轉頭看向孫聞,臉上的驚喜比看到徐晴更多,馬上摟住他的胳膊,笑意吟吟:“孫聞哥,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怎麽會不來?”孫聞將手中指遞過去,神態寵溺的看著鄭捷捷,“生日快樂。”
  鄭捷捷把徐晴介紹給屋子裏的客人,幾乎都是鄭捷捷的親戚,姨表姑舅之類,舉止氣度皆有章法,談吐完美,跟這棟屋子帶給徐晴的感覺類似。客人們見到徐晴清秀安靜,說話不卑不亢,馬上生出了好感,態度非常熱情友好,讓她幾乎無法招架。
  寒暄半晌後,鄭捷捷帶徐晴上樓,參觀自己的書房臥室。徐晴從二樓的走廊上俯視客廳,乳白色的天花板,淺色基調的家具和四壁,色彩明快;大廳一麵直接通往陽台,光線充足;另一麵的主牆上掛著一副巨大的山水圖,氣勢十分磅礴舒展。
  這樣的布置,簡約而不失大氣,決不是平凡人家。
  兩人進了鄭捷捷的臥室後,徐晴劈頭蓋臉的問下來:“你的生日怎麽不事先告訴我?”
  鄭捷捷一抿嘴,歪頭看她,“我怕你破費。隻要你來就可以了。”
  徐晴搖頭歎氣,輕聲說:“你啊。如果你事先告訴我,我自然是要來禮物來,什麽禮物並不重要,隻要能表達心願就足夠,未必是多麽昂貴的東西,再說,那些東西你也不缺是不是。如今我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鄭捷捷大力點頭,頗有些後悔,拉住徐晴的手,“是我考慮不周。下次絕不再犯。”
  道歉的態度相當真摯。徐晴凝視她,深深感動,她一直都喜歡鄭捷捷待人真摯懇切,一個人可以有許多寶貴的優良品質,但這一點無論怎麽說,都是非常難得。
  徐晴剛才便注意到鄭捷捷的父母不在,此刻四周無人,便低聲詢問。鄭捷捷皺眉:“媽媽在外地開會,爸爸工作太忙。”
  “真是遺憾。”
  “還好。我已經習慣了,總不能每時每刻都陪著我。再說,他們不是不愛我的。”
  “這就好。”
  鄭捷捷展顏一笑,忽的想起徐晴說過她父母已經離異,忐忑的看著徐晴,“我是否說錯了話?”
  徐晴摟住鄭捷捷,連連搖頭,笑的十分開心,絲毫看不出任何童年陰霾:“沒有沒有。不過我是真羨慕你家親友眾多。”
  鄭捷捷挑眉,不是十分明白。
  徐晴解釋:“我家中房子亦不小,有時半夜起床,伸手不見五指,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暗地裏影影綽綽,足可以演鬼片。白天也一樣,終年空空蕩蕩,平時沒有親友來訪,永遠安靜。人在大理石地板上走路,回聲清晰可聞。聽得久了,你就會想,身後是否有人跟著?偶爾戰栗著回頭看,卻發覺,那裏本來都沒有。”
  雖是半調侃的說話,鄭捷捷依舊聽得寒栗一顆顆跳出來。
  許久後,鄭捷捷低聲歎一口氣,十分感慨的說:“從不聞貧苦之家親友眾多。”
  徐晴看她一眼:“但我以為值得。”
  門口響起敲門聲。同時孫聞的聲音在臥室門口響起:“捷捷,下樓切蛋糕了。”
  鄭捷捷眼睛一亮,跳起來開門。孫聞進屋後脫去外套,露出咖啡色的毛衣,風度翩翩的斜靠在門口,雙臂交叉著抱在胸前,嘴角掛著一個看的人十分舒服的笑容。
  徐晴低頭一笑,這樣的人,走到哪裏都能吸引人們的視線。哪怕隻是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
  正如後來徐晴跟鄭捷捷講:“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可是不得不說,他確實算得上是我見過最英俊的男子。”
  彼時徐晴留心到鄭捷捷看他的目光不經意見漏出迷離,徐晴不是很敏感的人,可是憑著她對鄭捷捷的了解和特別的直覺,她依然察覺出一絲不對勁和曖昧。
  下樓時鄭捷捷俯在徐晴耳邊講:“這次生日,你跟孫聞哥哥能來,我十分開心。”
  徐晴非常感動。她盯著前麵的咖啡色毛衣,很出了一會神才問:“他說他是你表哥?”
  “哦。不算是。孫聞哥哥家和我家若論親戚關係,已經很遠;但由於我爸媽的關係,我很小就認識他。以前他時常帶我出去玩,小學曾有一度我成績欠佳,他每日到我家中,幫我補習功課,風雨無阻。”
  “咦,可算青梅竹馬?”
  鄭捷捷“嗤”的一聲笑,“並不算吧。他長我足足十三歲。”
  徐晴並沒有忽略鄭捷捷神情裏的細微變化,然而她決口不提,反而用誇張的語氣的笑:“啊啊,剛好兩倍。”
  鄭捷捷不甘心的伸手撓徐晴,徐晴怕癢,身子向後縮,連連告饒。孫聞走在前麵,聽到兩人的笑聲,回頭看一眼,不免笑了:“兩個小孩子。”
  鄭捷捷那日穿著一件嫩黃色的高領毛衣,兩側的幾縷頭發用黃色的發帶綁到後麵,披在半腰,白皙麵孔裏透出紅暈,漂亮叫人移不開眼睛。幾名客人抓起相機,照下來,當即用電腦打印出來,效果非常好,每張都很出色。
  尤其是一張鄭捷捷與徐晴的合影,兩個小女孩,親密無間的靠在一起,眼裏星光點點,笑容如三月陽光,她們身後的雙層生日蛋糕縱然是罕見的精美,在照片上完全暗淡。
  這張照片在兩人的案頭一擱數年之久。
  鄭家待客十分周到,吃完蛋糕還有許多菜色都一一擺上桌,看得徐晴目不暇接,並不是什麽山珍海味,但是每一道都很精美。她驚訝的幾次想要咋舌,馬上想起是在別人家裏,到底給忍下來。
  吃飯時,徐晴細心打量著鄭捷捷的舉動,臉上總是笑意盈盈,偶爾睜大眼,嘟一嘟嘴,小女孩的可愛嬌憨表露無疑,跟在學校勤奮的樣子判若兩人。
  徐晴初步得出結論,鄭捷捷在家中十分得寵;當然,她也確實有作小公主的資格。
  一頓飯快吃完,徐晴再看一眼鄭捷捷,用耳語一樣的聲音問:“你父母……”
  話隻問到一半,徐晴就聽到大門嘩啦一響,而後腳步聲由遠及近。所有人抬起頭來。她也抬頭,看到一身筆直的黑色西裝和灰色領帶,而後目光上移,看到一張俊逸的麵孔,帶著黑邊眼鏡,親切而不失威嚴。鄭捷捷喜不自禁,幾乎是從飯桌旁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的奔過去,抱住來人的胳膊,驚喜的叫:“爸爸,你回來了。”
  來人有點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徐晴盯著他看一會,費力的在記憶裏搜索;終於想起他叫鄭湛元,真正被震撼到,渾身出了一身汗。
  以後的時間徐晴頗有些如座針氈。鄭捷捷的爸爸平易近人,一點沒有架子,一直陪著鄭捷捷過完生日,疼愛女兒的神色溢於言表,完全不像電視裏的那幅嚴肅麵孔,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父親。飯後一群人坐著說話時,不知說到什麽,他忽的愣住,攤著手連連歎氣:“捷捷,我都忘記給你買生日禮物了,真是對不起。真要命。看來我得了健忘症,光記得這頭,忘記那頭了。”
  所有人都忍俊不禁,氣氛頓時輕鬆下來。徐晴亦跟著靦腆的微笑,被鄭湛元看到,伸手招呼她,“徐晴,隻要有空,經常家裏玩,千萬不要客氣。”
  徐晴唯唯諾諾的答應。這樣親切的邀請,讓人無法拒絕。
  鄭捷捷注意到她的拘謹意外,故最後送她出門的時候歉意的一笑:“我家裏的情況,你沒有料到吧?”
  徐晴揉著額頭歎氣:“早知道你家境良好,卻不知你父母是如此顯要之職。我現在可算知道你在學校決口不談家裏的事情了。”
  “是啊。要是讓同學們知道,我會多煩心。”
  “啊啊。可不是,那情景光想一想就叫人發冷。”
  “老師們是否知道?”
  鄭捷捷苦笑,“應當是知道的。”
  徐晴凝視她,感喟的說:“我真的非常意外。”
  鄭捷捷認真的問:“我們是否還是朋友?”
  徐晴駭笑,“這是什麽話。這又不是封建社會,父母勒令不許交友。就算是封建社會,我才是那個不許踏入你家大門的人呢,隻要你樂意,你的朋友可以排成長隊站滿這個山頭。怎麽你反問起我來了。”
  鄭捷捷緊緊擁住徐晴,額頭輕輕相抵。徐晴拍著她的肩頭,笑嗬嗬:“隻要你不嫌棄我。”
  回到家徐晴咕咚的倒在沙發上,閉著眼整理思路,回想這一天的奇遇。一直精力旺盛的徐晴忽的沒有脾氣,外婆非常驚訝,不過畢竟是做了一輩子教育工作且十分沉的住氣,知道給孩子留下空間,任憑她躺在沙發上,沒有開口聞訊。
  半晌後徐晴開口,“外婆,你知道鄭捷捷的父母是誰麽?”
  “恩?誰?”
  徐晴沒有很快的回答,扭開電視,電視裏恰好放著新聞,說的是昨日本省副省長會見某國大使夫人一行,電視裏的人人清一色深色西裝,不掩榮光煥發。徐晴手指在屏幕上一點,輕聲說:“他就是鄭捷捷的爸爸。”
  外婆此刻才真正詫異,端詳電視裏的人許久後,微微一笑:“看來,鄭捷捷一定長的十分可愛。應當比你漂亮。”
  徐晴大笑,剛才的鬱悶一掃而空。
  “外婆你說的對,她的家庭背景與我無關。隻要她還是她。”
  外婆微笑頷首。
  假期很快過去。說也奇怪,在學校的時總盼望著假期快到,可一旦放了假人卻不由自主的懶散,不知做什麽才好,以前信誓旦旦的許多計劃一到了假期反而被擱置。
  徐晴絲毫不例外,鄭捷捷的電話也提不起她做事情的興趣,每日縮在家中看書,不然就去院子裏聽外婆和老教授們聊天,老人們學問既高,除了自身的專業外對許多事情都有著見解深刻,徐晴一聽便是數小時,雖不是每句話都懂,但自覺受益匪淺。
  譬如今日他們談論的話題是數學。徐晴聽到一名數學係的楊教授抑揚頓挫的朗誦著英國數學家羅素說過的一段話:“數學,不但擁有真理,而且也具有至高的美,正像雕刻的美,是一種冷而嚴肅的美,這種美不是投合我們天性的微弱方麵,這種美沒有繪畫或音樂的那些華麗的裝飾,它可以純淨到崇高的地步,能夠達到嚴格的隻有最偉大的藝術才能顯示的那種完美的境地。”
  朗誦的非常有感情。徐晴聽的大氣不敢出,小動作亦不敢做,潛意識裏,她感覺到一扇大門緩緩向她打開。
  楊教授回頭看到徐晴眼底的亮光,笑問:“徐晴,喜歡數學?”
  徐晴點頭,說:“是的。非常喜歡。我覺得數學有著極致的完美,和諧,簡單,而這種美感恰好蘊含了數學內部最重要的信息。”
  那神態完全不像一個小孩子。楊教授大奇:“你居然有這種認識?”
  徐晴矜持的一笑。
  再問了幾個問題後,楊教授大喜過望,不住稱讚,“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當即就邀請徐晴去他家看書,並且說,不論任何問題,她都可以向他求教。徐晴如同魚兒遊入大海,整個假期都沉迷於數學,鄭捷捷數次電話給她,讓她與自己一道外出玩,都被她婉拒。
  鄭捷捷在電話裏酸溜溜的說:“是什麽抓住了你的心?讓一個花季少女困在家中?”
  徐晴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啊,是數學。”
  鄭捷捷幾欲背過氣去,“啊啊啊啊。你你你。”
  問明地址,鄭捷捷擱下電話直奔徐晴家而來。進屋她首先看到的就是客廳中的茶幾上擺放的一堆書籍和一旁堆著的厚厚演算稿。長吐一口氣,鄭捷捷不好意思的訕訕一笑。
  “是我多想了。我一直怕你故意疏遠我。”
  “這怎麽可能,”徐晴拍胸,義正言辭,“放心,不論如何,我總會要你的。”
  鄭捷捷隨手抓起一本書,翻了幾頁,發覺自己幾乎看不懂,於是哀歎:“這樣的東西,你也看得下去?人比人當真氣死人,真不能比較。”
  “那是自然,”徐晴看著她,“寒假有何計劃?”
  “兩日後去香港過年。”
  “香港?”徐晴挑眉,“別忘了多照照片,回來記得送我兩張。”
  “把我自己送給你,可好?”
  兩人嘻哈笑作一團。
  不一會外婆從屋子裏出來,鄭捷捷第一次看到徐晴的外婆,非常的書卷味,讓人頓時產生敬意。她規規矩矩的站起來,驚奇的問:“原來您在家?”
  “聽到你們笑的像兩隻小猴子,我怎麽能不出來看看?”
  徐晴笑彎腰:“外婆您真不會比喻。”
  鄭捷捷也笑;“我倒覺得很貼切。”
  當日徐晴留下鄭捷捷吃晚飯,兩個小女孩子有說不完的話,氣氛實在是好,老人也比平時開心許多。
  吃完飯徐晴隱約聽到車響,伏在陽台看,路燈下一輛黑色的大車停在那裏。徐晴回頭看到鄭捷捷笑眯眯的跟外婆聊天,聽外婆說著以前的事,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徐晴看看表,送鄭捷捷下樓。走了幾步,徐晴忽然問:“那輛車等多久了?”
  “什麽車?”
  “樓下的車。”
  鄭捷捷但笑不答。徐晴緊緊握住她的手,“我對數字十分敏感,那輛車的車牌號我斷然不會記錯。今天真的多謝你。”
  鄭捷捷反握住她的手,盡在不言中。
  天色早已暗淡,徐晴借著路燈燈光,目送大車開走,拐出院子,在牆角消失。徐晴看到院子裏碎石路像初雪一樣閃閃發亮,筆直的樹木在道路上投下黝黑的影子,樹葉一動不動,安靜的僵立在那裏,就如矗立在時間之外。

  第 2 章
  新學期很快開學,開學的前兩個晚上徐晴接到鄭捷捷的電話,在那頭的鄭捷捷笑的分外開心,說著寒假的一些散碎的事情,雖都不大,可是鄭捷捷本來就是好口才,再無趣的事情也能被她講的有聲有色,更何況是講的某次她在香港街上被人邀請去試鏡這麽奇遇的事情。徐晴笑得樂不可支,順手將在膝上攤開的書合上,正欲問她為何拒絕試鏡時,鄭捷捷忽然語氣一變,話題飛到和前麵完全不相幹的事情上,聲音充滿了迷惑:“徐晴,你是獨生女麽?”
  “怎麽?我沒跟你說過?我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徐晴舉著話筒的右手一顫,詫異的反問,“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了?”
  鄭捷捷驀然想起徐晴是跟她說過這件事,那個弟弟是她母親到國外後再嫁後生下的,是一個極其漂亮的混血兒,現在不過五六歲。想到此,鄭捷捷“呀”了一聲後問:“那有兄弟姐妹的感覺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呢,我跟我那個弟弟也從未見過麵,既不在眼前,未必會有多深的感情。畢竟感情是相處日久才會滋生的。”
  “如果你見到你弟弟,你會怎麽樣?”
  徐晴一聳肩,嘩啦啦的翻著手裏的書,“不知道。大約在一旁發愣的可能性居多。不過你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鄭捷捷被問的半晌無言,許久後才重重歎氣,“我發現了一件事。我爸媽一直瞞著我的一件事。我被弄糊塗了……以後有空再跟你說。”
  “好。你什麽時候想說再說。”
  “寒假你有沒有跟別的同學聯係?”
  徐晴笑:“我幾乎沒有踏出這個院子……”
  “我發現自己愈來愈盼望開學了。”
  “嘻,我從來不嫌假期太長。”
  不論兩人到底喜不喜歡開學,新學期還是如期到來,就像是人的生老病死一樣無法避免。開學後不論同學或者老師都一切如常,生活很快步入正軌。兩人都是班委,學習都拔尖,考試也是輕鬆過關,不論是班上的活動或者學校的活動也是有聲有色。
  唯一的變故就發生在徐晴身上。班上的數學老師方老師不知何故,一夜之間忽然才發現徐晴的數學天賦,青睞有加,時常為徐晴開小灶,平時小假,寒暑大假皆不例外;然後又更發現她的無窮潛力,再三推薦她參加學校為成績拔尖的高年級學生舉辦的數學競賽培訓班。
  鄭捷捷每次看到徐晴書桌上的厚厚一遝數學資料,就把眉頭微微皺起,半真半假的為此不滿,為此徐晴在寒暑假一次都沒有跟鄭捷捷出去外麵玩過。每次鄭捷捷打電話邀徐晴,她都是在看書算題,不然就是去各式各樣的培訓班的路上。然而抱怨歸抱怨,鄭捷捷也從不勉強她,所做的,都是幫助支持。
  她問過徐晴:“你要跟那麽多高年級學生競爭,壓力是否太大?”
  徐晴輕鬆的笑笑,不以為意:“還好。我畢竟是熱愛數學的,就算壓力比現在大得更多,我也會撐下來。”
  那個班裏至少都是初三以上的學生,徐晴是最小。班裏二十來人,大多都是男生,第一節課時許多高年級學生見到她走進教室,還很有些不屑,在她身後嘀咕:“不過是初中學生罷了……”
  “還是女生呢。從來沒有見過女生能將數學學好。”
  “不過是初中罷了。等她上了高中才知道苦呢。”
  “不過長的居然很漂亮……”
  後麵的話可想而知。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徐晴聽到。徐晴本來習慣性的支著頭看書,此時一挑眉毛,轉身用如蜻蜓點水般的目光掠過那幾名男生。這幾名男生本來都是聰明且自視甚高的人,冷不防感受到一對目光湛然的眼睛冷靜而鋒利從自己身上割過,一時間居然全都住了口,訕訕的笑一笑,急切的各自將目光轉向天花板或者窗戶外。有兩名男生在匆忙間目光相撞,更加尷尬,慌忙的轉頭看窗外,對牢天氣風景大發感慨。
  “今天天氣真好啊。”
  “是啊是啊。花壇裏的月季都開了呢。”
  徐晴本想譏諷幾人兩句,此時半點話也說不出,生怕一說話就笑出聲,隻好故作麵無表情的著臉轉身過去,支著頭暗笑一場。
  幾天後,徐晴在課堂上用數論解決了一道同餘問題,老師在台上讚不絕口的誇獎這種方法如何簡練而新穎,而後用激賞的語氣對徐晴的聰慧讚不絕口,說方老師推薦她上這堂課時自己還不信,如今看來,徐晴果真是不負我們的期望啊。
  教室一片靜謐。下麵的男生都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個低他們好幾個年級的小女生不喜不憂的坐在那裏看著課前發下來的資料,本來許多人都覺得她長得煞是好看,甚至有人還有追求的意思,此時忽然覺得那種不露聲色的安靜給徐晴被罩上了一層清冷的神秘麵紗——所有的男生感都到夢幻般的不可思議,隻剩下敬畏和佩服,從此再不把她當作普遍女生看待,那點曾經的動心愛慕感覺如曇花一現,蕩然無存。
  徐晴是許多年後才明白這個道理。與她相反,鄭捷捷愈長愈美,有時一到教室,打開書桌,就能看到男生遞來的紙條或者信,偶爾還有禮物。信內容有長有短,有留名的,有不留名的,都是表露心跡,飽含無限愛慕的信。鄭捷捷對這些信一概不理,隻裝做不知情的樣子。如果有大膽的男生在半路攔住她,請她吃飯或者其他,她也不回絕,隻是禮貌的跟人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一拖再拖。
  在這類事上,徐晴完全不理解鄭捷捷的做法,有時候問她為何,可鄭捷捷總是不肯多言。常常有人請徐晴帶信給鄭捷捷或者詢問她有關鄭捷捷的一切消息,徐晴為此也是無奈居多,通常扮演冷麵姑婆行徑,審視一樣的目光向別人身上割過,加上言語生硬的回絕,也幫鄭捷捷擋去不少麻煩。久而久之,亦無人再通過她的途徑期翼認識鄭捷捷。
  在這類事情消失許久後,徐晴再一次碰上。那次是課外的數學培訓班,上到一半時,徐晴感覺到後麵忽然有人用筆捅她的後背。她本不欲理睬,無奈那人太有恒心,持之以恒的有規律的捅著她,看來她不轉頭是不肯罷休了。
  這課是沒法聽了。徐晴歎口氣。剛好她的位子是在階梯教室的窗邊,老師不易察覺,她轉頭,發現她後麵的幾名男生正笑嘻嘻的看著她,舉手做了一個謝天謝地的表情,“你終於有反映了。”
  徐晴不悅的一仰頭:“怎麽?”
  捅她的那名男生其實長得很英俊,見到徐晴清澈又略帶不耐煩的目光,有些麵紅,支支吾吾的不肯說話,其他幾人拍拍他的肩,小聲在他耳旁嘀咕了幾句話,他終於鼓起勇氣,緊緊抿一下嘴後問:“請問,你認識鄭捷捷?”
  “噢?”
  怎麽也沒想到那人問這個,徐晴有些苦笑不得,好端端的課就這麽被打斷,隱約著惱意更深,一字一字的低聲反問,“你叫我,就是為了這個?”
  那名男生此刻不知從何人那裏借來了勇氣,臉色恢複如常,語氣也不再猶豫:“是。我好多次見到你們走在一起。”
  “好吧。我認識她,那又怎麽?”
  “你能告訴我她的生日麽?或者愛好什麽的。”
  徐晴冷冷覷她一眼,“我跟捷捷關係更好,還是跟你?我認識她時間長,還是認識你?”
  男生不解其意,老實回答:“自然是你跟她的關係更好。我跟她都不認識。”
  “既如此,那我為什麽要把她的喜惡告訴給一個不相幹的人?”
  說完這話,徐晴一下把頭轉過去,繼續聽課去了;餘下幾名男生膛目結舌的愣在那裏。徐晴看一眼黑板,一道數列不等式的證明題已經講了一半,她一拍腦門,趕緊抓起筆匆忙的記下來。
  聽到後麵的偶爾傳來的低語聲,徐晴頗覺滿意,以為他們再也不敢打擾自己。可剛筆記剛抄到一半,徐晴又感覺到後麵男生用筆再次捅著自己的後背。
  徐晴側頭:“還想怎麽?”
  此時說話的是另一名男生,一臉實事求是的樣子,“如果你能告訴我們,我們會給你好處……”正說著,看到徐晴嘴角的譏笑,聲音頓時沒了。
  徐晴冷笑著轉身。
  當再一次類似的事件發生時,徐晴舉起了手。老師笑眯眯的叫徐晴的名字,以為她跟以往一樣,有什麽新的見解看法,和顏悅色的問:“徐晴,關於這道題,你有更好的辦法?”
  培訓班上的同學都刷刷轉頭看著徐晴。偌大教室稀稀拉拉的坐了二十來人,說話時回音比別的教室更大,徐晴故意揚高了聲音,讓同學們能聽的更清楚:“不是題目的問題。老師。我後座的幾名男生總是在上課時竊竊私語,讓我不能安靜聽課。所以,我想申請換位子,可以麽?”
  老師一向偏愛徐晴,審視的看著那幾個男生,一扶眼鏡,教鞭向教室後的空位一指,“你們幾個,到後麵坐去!”
  全班都笑起來。幾人恨恨的瞪著徐晴一眼,收拾起書包坐到了後麵。下課後,徐晴趁收拾桌子上紙筆時偷眼看到他們咬牙切齒的瞪著自己,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徐晴本以為他們還會找自己的麻煩,可他們卻沒動,隻是在原位,頭與頭碰在一起悄聲嘀咕罷了。徐晴聳一聳肩,將東西依次裝入書包,走出教室。
  教室外正是傍晚時分。學校的花草樹木,湖泊樓房都在夕陽下沾滿金光,生發出奇妙的異彩,一點不刺眼,柔和而愜意。大湖倒映著落日,湖麵水波微瀾,像一湖碎金將光芒反射到四處。徐晴站在湖邊,呆看許久後才想起此刻是晚飯的時候了。
  走過一棟有百年曆史教學樓時,徐晴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鄭捷捷和幾名班上的同學站在大樓背後空地上,拿著直尺,粉筆,對著牆上的一塊黑板指指點點,在商議什麽。鄭捷捷微傾著身子,聽著旁邊同學的再說什麽,時不時點頭搖頭。
  “捷捷。”
  徐晴盯著他們看了許久,終於出聲叫住鄭捷捷。鄭捷捷驚訝的抬頭尋找聲音來源,此時夕陽全打在徐晴身上,鄭捷捷努力看著那耀眼的金光,費力的將徐晴從光影中剝離出來,搖手笑:“上完課了?”
  “上完了。你們這是做什麽?黑板報?”
  “是啊。為了迎接一二九,學校剛剛布置下來的任務。頭痛的要命。”
  徐晴瞄一眼黑板,剛打上橫格豎格,一個字都沒寫上。徐晴搖頭笑,“才開始?好像很累的活。”
  “還好。職責所在,不得不做。不過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一旁的同學張笑笑打著哈哈:“能者多勞嗎。捷捷太厲害,字畫都拿得出手。”
  徐晴卻笑的打跌。鄭捷捷一臉苦惱,卻揚一揚手,“你們去吃飯吧。”同學們歡天喜地的去了,一眨眼就不見人。
  “走的還真快,”鄭捷捷沒好氣的笑,隨手再仍給徐晴一本詩集,“翻翻,看有什麽能抄到黑板上。”
  徐晴未來得及細看,鄭捷捷忽的抓起一本厚厚的畫冊送到徐晴跟前,翻了個插圖讓她看,“這個圖怎麽樣?”
  圖的背景是從天空俯瞰下去的金色楓林,寬闊的樹冠都是一片金色,五指楓葉層層疊疊的堆積在一起,壓在巨大的樹冠上,楓葉是淺淺的金紅色,高掛枝頭,夕陽閑散的掛在樹林上方不遠,高空中看去,樹葉脈絡已不可見,唯可見的樹冠如潮如汐,反射出細碎的金光。樹林空地處楓葉漫天飛舞,其間一名身材和諧的少女,身穿綴有淺黃色連衣裙,一隻手扶著秀氣寬闊的遮陽帽,另一隻手提著連衣裙,仰頭望著天空,眼睛明亮卻空洞——既像是在思考最艱澀的問題,又像是遊離於時空之外,對事物的絕對漠然。
  少女的腳邊,有一隻棕黑色小狗,在漫天飛舞的楓葉的中顏色已經模糊。都在那樣激烈而繽紛色彩中,少女確實沉寂的,照理說,這樣靜謐的氣質和環境本來不當和諧,可是在徐晴眼裏裏,卻無任何不和諧之處。徐晴感到內心的激蕩,直到將目光從圖上移開許久,依然沉浸在那種孤寂和火熱的感覺裏不能自拔。
  “我想起一部電影,”徐晴緩緩合上畫冊,用手壓緊,抬眼看鄭捷捷,輕聲問,“你要在黑板上畫這個?”
  鄭捷捷搖頭,“我最初看到這幅畫,也給震撼了許久。將熱情和冷漠融合的恰到好處是多麽,不說畫到黑板上太麻煩,單就這個氣氛,就我那點繪畫的皮毛功夫,是無論如何也模仿不來的。甚至想一想都覺得自己是在不配。”
  “你是妄自菲薄了吧。”
  鄭捷捷低聲歎氣:“你知道我這樣的出生,童年是不可能跟一般孩子相比的。畢竟條件在那裏,事事不可能落於人後。我的祖父,高祖在都是在曆史書上翻得到的人物……這樣的家風所致,我從小被逼學這學那,就像是以千百年的大家閨秀為藍本,毛筆,畫畫,鋼琴沒有一樣拉下,請的老師都是最好的,可我卻樣樣都沒學好。唯一真心喜歡的,就是鋼琴……你以為我為什麽要上一中?因為這是全市唯一可以提供寄宿的學校。”
  徐晴聽得靜默許久,明明想出聲說兩句可此刻才發現自己的嘴這般蠢笨,麵對其餘人伶俐冷峻不知道跑哪裏去了,片刻後才吐出幾個字,“我竟不知……”
  鄭捷捷用手拍拍麵頰,不甚介意的笑,“沒事沒事。我不是此等貪心不足的人。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凡事都有利有弊麽。”
  徐晴凝視她的麵孔,一聲不響的把畫冊遞過去。鄭捷捷拿過畫冊,低頭翻了兩頁後手指便不再動,從粉筆盒裏挑了隻白色粉筆,背過身在黑板上畫起來。徐晴支著胳膊坐在樓後的小花壇邊上,歪了頭看著鄭捷捷用白色粉筆勾勒出插畫的輪廓,再側頭從粉筆盒裏挑了隻全新的紅色粉筆,一鼓作氣的橫抹上黑板,黑板上頓時鋪開一片紅色。
  因上色時用力太大,鄭捷捷的右臂擦到黑板,徐晴一眨眼後再看,黑板下方一大塊的格線模糊不清,留下擦拭的痕跡;而鄭捷捷那身淺藍色校服手肘處沾上了許多白色粉筆末。鄭捷捷一直全神貫注的繼續勾勒,全然沒有留心。
  衣袖上的那塊白斑格外刺眼,徐晴盯著看了會,上前扶住鄭捷捷拿粉筆的手,提高衣袖,一下下的幫她撲掉粉筆灰;鄭捷捷發現手被人抓住,正是一愣,而後看到徐晴細心的動作,嘴角隱隱掛上一個微笑,卻不講話,隻輕輕疊起雙手,抱在胸前。
  粉筆灰被撲的七七八八,徐晴抬起頭,兩人一般高,一下目光對視,俱是少女墨如點漆的眼睛,雖隻有一寸大小,堪比一汪清泉,明白著倒映對方的影子,什麽都藏不住。鄭捷捷歪了頭,笑容轉深:“找到一首可以抄到黑板上的詩了麽?”
  “還沒有呢。等下。”
  剛好一陣秋風吹過,把那本擱在花台上的詩集吹開;徐晴笑著走回花壇,彎腰取書時看到那攤開的書頁。那頁印著的是波蘭詩人密茨凱維支《猶疑》——
  未見你時,我不悲傷,更不歎息,
  見到你時,也不失掉我的理智,
  但在長久的日月裏不再見你,
  我的心靈就像有什麽喪失,
  我在懷念的心緒中自問:
  這是友誼呢,還是愛情?
  當你從我的眼中消失的時候,
  你的倩影並不映上我的心頭,
  然而我感到了不止一次,
  它永遠占據著我的記憶,
  這時候,我又向自己提問:
  這是友誼呢,還是愛情?
  無限的煩惱籠罩著我的心靈,
  我卻不願對你將真情說明,
  我毫無目的地到處行走,
  但每次都出現在你的門口,
  這時候,腦子裏又回旋著疑問:
  這是為什麽?友誼,還是愛情?
  為了使你幸福,我不吝惜一切,
  為了你,我願跨進萬惡的地獄,
  我純潔的心沒有其他希望,
  隻為了你的幸福和安康,
  啊,在這時候,我又自問:
  這是友誼呢,還是愛情?
  當你纖細的手放在我的掌中,
  一種甜美的感覺使我激動,
  像在縹緲的夢中結束了一生,
  別的襲擊卻又將我的心喚醒,
  它大聲地向著我發問:
  這是友誼呢,還是愛情?
  當我為你編寫這一首歌曲,
  預知的神靈沒有封住我的嘴,
  我自己也不明白:這多麽希奇,
  哪兒來的靈感,思想和音節?
  最後,我也寫下了我的疑問:
  什麽使我激動?友誼,還是愛情?
  晚自習後她們一道回寢室時徐晴將課上發生的事情當笑話告訴鄭捷捷,末了接著說:“我想他們應該讓我氣得夠嗆,但又無可奈何。”
  鄭捷捷蹙著長眉,“我是擔心他們會不會在日後找你的麻煩。其實你就算告訴他們也無妨。我並不介意的。”
  徐晴拍著鄭捷捷的後背哈哈笑:“我不是為你,是為自己。”
  “怎麽?”
  “凡事有一必有二,有二就有三,我一直是這個觀點。這些事情其實也是,一旦開了頭就無法收尾。我以前都是用類似的態度對待希望通過我來認識你的那些男生。上次笑笑告訴我,現在還有人對我忿忿呢。我是一點不介意的。我哪裏來那麽多時間跟他們糾纏,”徐晴揉揉耳朵,就事論事的說,“反正你肯定不會喜歡他們,是不是?”
  鄭捷捷刷的轉頭,緊緊握著雙手,神態看起來縹緲而虛偽,感覺上完全成了另一個人。徐晴詫異的看著她,“我說錯了?”
  鄭捷捷微笑著,可笑容有些苦澀,也有些惶恐。兩人的手本來是牽著的,徐晴悶悶的想把手抽回,鄭捷捷察覺到徐晴的踟躕,反而抓的緊了,蹙著眉,眼珠像一粒熟透的葡萄,光澤一閃。
  徐晴再次盯著鄭捷捷看,張一張嘴想說什麽,可說出來的卻是:“路上都沒人了,咱們快點回寢室罷。不然又讓阿姨開門。”
  “沒有錯。
  冷不防聽到這樣三個字,徐晴唬一跳,不知為何,心裏非常不踏實,害怕自己觸動了什麽,幹脆背過臉去,低聲一歎:“捷捷,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你到底喜歡誰?看到你對那些男生的態度,雖然客氣,但總是掩飾不住心裏的冷漠。”
  說話時徐晴察覺到鄭捷捷手一抖,雖是深秋,可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心卻沁出了汗,汗粘住徐晴的手,她後悔了。她記得外婆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的真相往往是無形的,看不見的,我們常常在跟它狹路相逢時但卻認它不出,隻有那些即將過失的老人或者十分單純的年輕人才能發現,了解並掌握。
  在徐晴道歉之前,鄭捷捷冷不防飛快的說:“那人其實你見過的。”
  “誰?”
  “我生日那日。”
  徐晴腦海裏浮出一個高高的身材勻稱的影子。她心裏頓時裝滿了恐懼,下意識的捂住了嘴,可是手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啊”的一聲已經跳出唇外。鄭捷捷背對著她,低聲說:“你知道了吧。”
  怎麽也無法相信這個事情,徐晴一片茫然,在原地來回踱步:“可他比你大了這麽多啊。世界上這麽多男生……你叫我怎麽信,怎麽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鄭捷捷輕聲歎氣,“其實我也沒想到會這麽容易的告訴你……你還記得我們是一起看的阿加莎的小說《鏡子謀殺案》裏的一句話麽?”
  燈光下鄭捷捷的臉色柔和泛光,眼珠是寶石一般的光澤。徐晴抓住她的肩頭,幾欲掉下淚:“哪一句?”
  “馬普爾小姐看到在站在莊園裏的兩個年輕人後轉頭對路易絲說的那一句,‘毫無疑問,他愛上了她’。當時我看到這句話時,腦力浮現的第一個鏡頭,就是孫聞哥幫我補習的樣子……我想,如果可以計算感情的長短,那麽那時候,就是開始。”
  這種話題徐晴從未深想過,此時如被冷水一激,徐晴腦子一片空白,喃喃說:“那他呢。”
  鄭捷捷仰望星空,眼裏開始變化,臉色煞白,好一陣沒有表情,眼裏光芒閃爍,但是徐晴知道,那雙眼裏的淚珠永不會掉落。許久她才輕聲講:“我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呢?”
  ……
  她們上到初三那年剛好遇上學校的50周年的校慶,各式活動接踵而至,兩人頓時忙碌起來。徐晴為了準備數日後的數學競賽忙碌不堪;但鄭捷捷卻比徐晴還要忙,她樣樣都擅長,兼長得漂亮,什麽活動都少不了她。有時忙的連晚自習也上不了,都是徐晴幫著她記筆記,記作業什麽。
  一日晚自習後徐晴去學校的音樂室找她,還未走近,先聽到悅耳的鋼琴聲傳來。徐晴不由得駐足傾聽。大致聽來,曲子非常柔美動聽。她雖聽不出好壞,但亦感覺到鋼琴音輕柔悠揚,婉轉而不失大氣,隱約讓人感覺到一種激蕩人心陶醉感。
  誰在彈奏?
  直到一曲終了,徐晴才推門而入。安靜的音樂教室中鄭捷捷端坐在鋼琴前麵,目不轉睛的盯著麵前的曲譜,眉睫處一動不動,低低的呼吸讓她嘴角輕動,雪白的膚色下透出一種玫瑰色的光澤,在白色亮眼的燈光下分外柔和,神情專注,絲毫沒注意到來了外人;而修長十指漫不經心的搭在琴鍵上,和白鍵的顏色相得益彰,險些分辨不出來。
  徐晴站在那裏看著鄭捷捷,覺得頭暈目眩,有一種依然沉浸音樂中不能自拔的感覺,一時間不知如何動作,也忘了如何言語。這種麻木的狀態持續了很長一段,鄭捷捷才扭頭看見徐晴手裏拿著書站在那裏,眉角帶笑,用一種讚美和震撼皆有之的眼神看著自己。鄭捷捷不免不解,抿著嘴微笑,叫了一聲徐晴的名字,徐晴反映過來,拍額自嘲的一笑,幾步走到鋼琴側麵,將幾本筆記搭在鋼琴上。學校的鋼琴依稀有些年頭,琴殼灰暗,早已沒有最初的澄澈光澤。徐晴微弓起中指,在筆記本上輕輕一彈。
  “喏,整理的筆記,還有今天晚上老師布置的作業。”
  鄭捷捷拖過筆記,隻翻了一頁便說,“好多。看來我讓別的事耽誤太多時間了。”
  看著鄭捷捷無奈的神色,徐晴正想開口安慰她說“別擔心,有我呢”時話端冷不防被另一人搶去,“別擔心,有我呢。”
  徐晴詫異,環顧四周,看到一個男生施施然從音樂教室的一排排座位中冒出來,修修長長的身材,長得陽光,眼睛格外明亮,年輕男孩的帥氣在他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鄭捷捷在一旁介紹他的名字:“這是趙騫。”
  他對徐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徐晴,你好。”
  “你好。”
  徐晴聽鄭捷捷說過幾次他,比她們幾個年級,是學校的文藝部長,在學校裏頗為活躍,文藝活動次次都少不了他。此時見到,徐晴發現他有些似曾相識的樣子。她皺著眉頭看著麵前的男生,慢慢的講:“呃,我怎麽覺得你有些麵熟呢。”
  趙騫膛目結舌的看著徐晴,一臉誇張到不能置信的表情,“咱們一起上競賽輔導班已經有一個多學期了。你居然不記得我了?”
  鄭捷捷笑的趴在鋼琴上起不來。
  “對不起。我上課時都不看別人的……”徐晴臉頰緋紅,尷尬中無意識的不停跺跺腳,聲音一下子細了許多。
  趙騫瞪圓眼:“倒是沒見過你這樣手足無措的。你上課時那樣沉著冷靜,我記得某次你還跟老師報告,讓我們幾個在教室後排坐了好幾個星期。”
  徐晴終於完全回憶起來,趙騫是那時坐在最坐的一個男生,一直沒有插話。雖如此,她態度冷淡許多,淡而化之的講了一句“是你們啊”隨即轉頭看著鄭捷捷,“我不知道你的彈鋼琴彈得這樣好。”
  鄭捷捷搖頭,“學校的鋼琴總是有些不順手。”
  趙騫低頭看著鄭捷捷,對剛才徐晴的態度絲毫不放在心上,彎腰掀起琴蓋細細觀摩了一會,“咦”了一聲,“琴弦都鏽住了。難怪不順手。不過就算這樣,鄭捷捷你依然彈的那樣好,簡直不用再練,到時就可以上場。”
  徐晴問鄭捷捷:“剛才你彈的是什麽曲子?煞是好聽呢。”
  “音樂劇《貓》的插曲《memory》。這部音樂劇非常有名,簡直可以說是最有名的。到現在已經上映二十多年,幾乎常常爆滿。這個曲子是校慶晚會上的開場音樂,所以,我剛才在試彈。”
  “原來如此。”徐晴作咂舌狀,“這樣有名啊。不過聽這個曲子,確實創作精良,難怪這麽些年長盛不衰。”
  鄭捷捷笑一笑,“嗯。我家有光碟和錄像帶,放假時你倒我家來看吧。隻是就倒時不是你沒空,就是我沒空。”
  徐晴歎氣:“我是真想去的看的……”
  一旁的趙騫笨拙的站在一旁,幾次想插話卻一點說不上,他非常困惑,在這之前,女生們對她至少都是和顏悅色,他很容易就能融入她們;可這次似乎不一樣,他自覺這兩個女孩子之間有一種牢固的默契,說話時都隻看著對方,她們倆組成了一個小小的世界,把一切都隔離開來。而他格格不入。
  許久他才故作輕鬆的插上一句話:“徐晴你準備的如何。”
  徐晴答:“一般。”
  其實徐晴也偶爾在觀察他,發覺他對自己的出現並不悅意,徐晴再傻到底也知道他看鄭捷捷的眼神分外專注,鄭捷捷眉毛皺一皺他就在那裏要揣測半天,似乎想把她那時的樣子永遠記下來。看上去,他倒是真的喜歡鄭捷捷。
  趙騫笑,不知是什麽意思:“謙虛了吧。不論哪次競賽,你都是市裏的第一名。”
  徐晴亦微笑:“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鄭捷捷輕笑,徐晴太早學會了勝不驕的道理,所以永遠都是這副不驕不躁的樣子。她看一看表,輕輕盒上琴蓋,向徐晴遞過去一個眼色,“回寢室吧。我們都還有一堆作業要做呢。”
  趙騫本想和她們一道回宿舍,隨後又想起自己還要收拾教室和鎖門,隻得悻悻站在門口,做出一副很愉快的樣子說著“慢走”,“明天見”之類的話,看著二人有說有笑的離去,在走廊上投下兩個細長的影子,最後影子也隱沒在牆角。
  剛走出大樓,兩人不由自主的站住了。樓前的花園呈顯出一種叫人驚異的景致。一輪巨大的滿月掛在空中,猶如一個巨大的白玉盤,光芒四射,天宇清明,群星暗淡無光。月亮太亮,以至於道路都泛著森森白光。
  徐晴笑,“又是一個。雖然我並不欣賞他,也蠻為他惋惜。”
  鄭捷捷不滿:“說的我好似鐵石心腸。”
  “你說你自己是不是?”徐晴反詰,“學校裏這麽多好男生。”
  鄭捷捷不答,許久才低語,“我無法可施。隻盼沒有回報的感情終會慢慢淡卻。”
  “嘿,說來容易。看看你自己,不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此時兩人已經走上一條林蔭道,兩旁的樹木交錯,匯聚成一片,月光透過縫隙,撒上點點月光。林蔭道上的碎石潔白如雪,眩目的讓人驚心。兩人沿著皎色的小路向前走,步子都邁的非常小,隻怕這條路被走盡,但一直再沒有講話。

  第 3 章
  校慶的日子和競賽的日期剛好相同,換言之,徐晴無法參加校慶晚會了。除非她在第一天的考試結束之後立即趕回坐落在市郊區的學校,然後再連夜趕回家才可能。本次競賽也是徐晴在初中階段參加的規模最大且最重要的一次競賽,而且,依老師們的說法,競賽結果可是關係到一中麵子這至關重要的問題。
  本來有心感受一下濃鬱歡樂的校慶氣氛,徐晴非常惋惜,形容自己的心態時說:“我覺得自己會遺憾許久。”
  鄭捷捷乍舌笑:“太誇張了,太誇張了。我想大多數人都會認為競賽比看晚會更重要的。”
  “看錄像比得上現場。”
  離開學校前,徐晴特地去大會堂看晚會最後的彩排。學校為了迎接校慶,停了兩日的課,讓同學們整理教室,打掃衛生,布置教室作為會場。徐晴是例外,沒有多餘的任務,所以在寢室呆了足足兩日。此時出去,冷不防看到學校裏忽然變了個模樣,林蔭道上的樹木吊燈結彩,每個角落都是忙碌著的同學們,均是喜氣洋洋,徐晴不由得笑,怎麽以前沒發現學校有這麽多人呢。
  走過一棟老樓前,徐晴看到一群高中學生正在清洗灰撲撲的牆壁,幾個高個的男生舉著粗粗的消防水管向牆上噴,水速太過急促,水柱噴到牆上就像炸彈一樣炸開亮晶晶的碎片,馬上朝各個方向反彈回來,讓人連個閃避的機會都沒有。那些男生渾身濕了大半,完全無所謂,你瞅我,我瞅你的嘻嘻哈哈的大笑。
  通常來說,大凡不用上課的學生,不論讓他們幹什麽活,都是欣然接受的。
  徐晴被這種喜悅的氣氛感染,多看了那邊數眼。就著兩秒鍾的腳下一緩,徐晴看到灼灼發光的一串串珍珠向自己飛來,她尚在愣神,隨後更大一片水花衝著徐晴砸過來,頃刻功夫,徐晴外衣全濕。
  有名男生跑過來道歉,看到徐晴木愣愣盯著衣服的樣子,渾身一點動作也沒有,以為她在生氣,一口一個“對不起”的講;徐晴其實是被一連串變故給弄的訥訥的,一點生氣的意思也沒有,反而有點說不清的欣喜。緩過神後她看到麵前男生被嚇的夠嗆,滿臉過意不去,不由粲然一笑:“沒關係沒關係。”
  男生看到徐晴的笑容,嘴角彎成新月模樣,笑意侵到眉間發梢,一雙眸子靈氣十足,他不由得的呆了呆,緩過神時徐晴已經走遠。
  衣服固然濕掉,但徐晴見到禮堂已經在望,懶得回去換衣服,任憑它濕淋淋的,徑直朝前方走。剛好張笑笑跟同學抬著裝滿樹葉的簸箕路過,抬頭見到徐晴穿著一身像是從水裏剛撈出來的衣服,表情卻很自在,活像衣服穿在別人身上,沒好氣的笑了,交待同學倒垃圾,自己匆匆叫住她。
  “天啦,徐晴,你在做什麽呀。”
  徐晴不覺得怎麽不對勁:“去禮堂。”
  張笑笑挑一挑眉,明了她的意思。
  “看彩排?”
  “恩。下午就走,正式的晚會我應該是看不到了。”
  “那你也不能穿著濕漉漉的衣服啊,”張笑笑拍著腦門,扯徐晴胳膊向宿舍走,“走啦,我陪你回去換衣服。”
  “不要緊了。我就是看一會。”
  張笑笑瞪著她,拔拔眼皮:“感冒了怎麽辦?你明天還有競賽的!不要再跟我辯解‘就濕了外衣,不會感冒’之類,我們要防患於未然,未雨綢繆知道麽?再說,我可記得方老師欣慰的跟你說,你是學校的希望,有你在就絕不能叫七中的人給比下去……”
  這豆子一樣的講話聽的徐晴一愣愣,然後想起方老師那厚厚眼鏡下的殷切的眼神,心裏一個踟躕,也任憑張笑笑拉著她回宿舍了。
  “我知道你在著急什麽,”張笑笑看著徐晴慌慌張張的換衣服,一邊撥弄腕上的表,“還有十分鍾彩排才開始。”
  徐晴鬆了口氣,很天真的笑了笑,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
  “你偶爾也會像個小孩子,”張笑笑用一種提醒的語氣說,“看來捷捷的話一點沒錯。她可真是了解你。”
  徐晴對著鏡子扯扯身上衣服,快樂的笑一笑,不予置評。“走吧。”
  張笑笑盯著徐晴看,忽然間卻歎了口氣。
  徐晴通過鏡子看到張笑笑神情有些古怪,轉身問:“怎麽?”
  “我想起別人怎麽評價你和捷捷了,不過這些話你們大概不知道,”張笑笑露出一副罕有的深思表情,讓徐晴極不習慣,“許多人都說,鄭捷捷應當感謝你。你其實有數,絕不是每個女生都願意跟她成為朋友,那樣要好,形影不離。她光芒耀眼,站在她身邊的人很難不被她比下去。甚至連我,都不大願意跟她站在一起,害怕那種相形見拙的差距。不過奇特的是,你居然完全沒有被她比下去。大家都說,鄭捷捷一出現,大家都不會再留心她身邊是否有別的什麽人,隻有你是例外。”
  徐晴啞然,“我從未想到這麽多。難為他們留心。”
  “你自然不會在意了,你本來就跟我們不一樣的。哪裏人人都會像你這樣既聰明又遲鈍,”張笑笑聳肩,認為徐晴的回答再正常不過,“不過……不論怎麽說,你們的感情都是難得。”
  徐晴看到張笑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不想再問,惟有悶悶的笑。
  彩排開始時,她們恰好到達禮堂。會堂布置的華麗而喜慶,大半個禮堂都被同學坐滿,指指點點的,前麵被堵得水泄不通。她們隻有站在後排,遠遠看著舞台上動靜。
  學校的禮堂是剛落成一年多,據傳就是為了今年的校慶搭建的,所以舞台布置的格外大。紅色帷幕拉開,半月形舞台露出,後壁鋪上了青山綠水氣象萬千的大型畫布,徐晴“咦”一聲,張笑笑也訝然:“怎麽舞台看上去比平素大了許多?”
  “這就是畫布的妙用了。”
  晚會最開始的致詞後,兩位主持人上場。站的遠徐晴看不清楚模樣,感覺聽得聲音有些耳熟,詫異時聽到前麵的幾名女生興奮的嘀咕,才知道男主持人原來是趙騫。
  然後鋼琴聲響起,徐晴幾欲屏住呼吸,目不轉睛的盯著台上。隔的遠隻看得到大型鋼琴前的鄭捷捷穿著白色長裙,兩鬢別著白色發卡,氣質絕佳,想來在觀者眼裏效果也是極好,禮堂裏一片驚歎聲就是明證。那時已是十月末,天氣微寒,徐青見到鄭捷捷裸露的手臂在琴鍵上優美的滑動,忽然覺得涼意。
  琴音通過擴音器在禮堂的每個角落徐徐響起。禮堂本來有些喧鬧,在琴聲起半分鍾後,全場一片靜謐。鋼琴曲彈的順暢無比,雷鳴般的掌聲在徐晴耳邊炸開。鄭捷捷徐徐站起,對著滿場觀眾鞠躬道謝,同時帷幕合上。徐晴伸手拍拍臉頰,發現一手汗。
  張笑笑說:“這是第一個。好像還有幾個節目需要捷捷出場。”
  徐晴歎氣:“不過我未必看的了,一會就回市區了。”
  張笑笑在徐晴耳邊低聲笑:“隻看你看捷捷的樣子,就知道你是真正關心她。”
  徐晴拍她一下,“你不看舞台,看我做什麽?”
  張笑笑慢條斯理的打哈哈,“你信不信?我看得可比你仔細的多。”
  徐晴撇嘴。
  “你除了看到捷捷,還留意到誰了?”張笑笑不服,立刻列出證據,“我可不一樣。注意了沒有,捷捷彈琴時,趙騫一直站在一旁,目光都沒轉一下的看著捷捷呢。”
  舞台上趙騫正在抑揚頓挫的報幕,吐字清楚,聲音幹脆。其實張笑笑這麽說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不知何時起關於鄭捷捷和趙騫的流言蜚語在學校流傳,還說得繪聲繪色;兩位當事人對這種說法完全不理睬,一副不置可否樣子更是助長了流言傳播的速度,如今說是盡一中人皆知都不為過。
  對這事徐晴自然是知道根源的,但鄭捷捷不講,她更不會說,於是用玩笑的語氣跟張笑笑講:“那是因為捷捷長得好看。全場看著她的人統計得過來麽?”
  三年同窗,張笑笑對徐晴的性子還是有些了解的,知道不可能問出什麽也不是太好奇,幹脆的放棄了這個問題,不過還是佯怒說道:“他們到底怎麽,你肯定是知道的。不過你不肯告訴我罷了。”
  張笑笑本是大方爽快的人,徐晴被她忽如其來的生氣嚇一跳,正欲解釋時有人拍她的後背且低聲叫她的名字。身後的人是方老師。他一副著急的模樣,“你怎麽還在這裏?許多人都在等你啊。快跟我出來。”
  徐晴踟躕了一下,轉頭看張笑笑,看到一張笑顏,一點怒意沒有,才知原來是讓她給騙了,霎時放下一顆心,提腿要走時再看了舞台一眼,那裏正表演一個動人的舞蹈,她吸口氣,跟方老師從人群裏擠了出去。
  才在屋外透了口新鮮空氣,方老師便讓徐晴回寢室收拾東西,說是校車已經在門口等著了。徐晴詫異的很,“方老師,不是說五點半麽?”
  方老師嚴肅的回答:“早些回家,好好休息沒什麽不好。”
  徐晴不再問,回寢室收拾了東西,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校門口,校車果然等在那裏,車上已經坐了五個人。徐晴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歪著頭看校門外的景色。車子再等了一刻鍾,其餘幾個參加競賽的同學才陸陸續續的上車。車子經過一路,老師講考試需要注意的若幹事項講了一路。
  徐晴聽的昏昏欲睡,一路的風景也無心細看,最後還真的靠在後背上睡著。到市區後正是萬家齊齊亮燈時,徐晴在學校呆了許久,感覺自己可以羽化,忽得見到美麗而世俗化的景色,先是楞住,定一定神後想起自己已經回到市內,霎那瞌睡蟲不翼而飛,興奮的跳下車左顧右盼。領隊老師見到徐晴露出罕見的快樂模樣,受到感染,也笑了,把本來交待他們的許多話長話短說,強調了一定要在八點半前到達競賽地點七中門口便讓他們各自回家。
  踏進家門,徐晴一邊換鞋,一邊興奮的高聲叫:“外婆,我回來了!”
  外婆沒有立刻搭話;徐晴抬頭看到外婆坐在沙發上講電話,神情嚴肅,目光中有一絲憂鬱,聲音很低,似乎說了一句“當初要走現在就不不要回來。”不過那隻是一瞬的功夫,徐晴眨眼再看時,外婆欣然看著外孫女,平和慈祥和平素沒有兩樣,招手讓她坐至自己身邊,對著話筒講,“元瑜,小晴回來了。要不要跟她講話?”
  說罷外婆微笑著把聽筒遞過去。
  徐晴知道是母親來的電話,可不知為何,跟母親講話似乎比麵對陌生人更讓心裏膽怯,電話都不敢接,許久才拿過話筒,訥訥說了句幹癟癟的“媽媽您好”後,聲音就噎在那裏。徐晴的母親梁元瑜的感覺跟徐晴類似,在電話那頭說話似乎也甚為費力。
  “小晴,回家了?”
  “是的。”
  徐晴與母親久未聯絡,上次聽到她的聲音還是半年多前,不過就算這簡單的一問一答,她頓時直覺母親的聲音不對勁,勉強而壓抑,似乎對自己的文化不放在心上。徐晴心下黯然,想著既如此,那不如找個理由擱掉電話,免得兩人都尷尬。正思考時,梁元瑜開始問一些例行公事的話,諸如“身體還好?成績如何?初三了吧?要升高中了,是否有把握”等等。
  徐晴輕聲作答。每回答一個問題,梁元瑜便說一個“好”,“不錯”之類,聲音也不複最初的沉鬱,至少在徐晴聽來是如此。梁元瑜笑著誇獎:“果然是我的女兒。想起當年念書的時候,我也和你一樣優秀。還有士彥……”
  就像是人們無意識的說起一個本來不願再提起的名字後的那種忽如起來的痛楚和尷尬,梁元瑜的聲音在提到嘎徐晴的父親時聲音嘎然而止。
  徐晴深吸一口氣,真摯的說道:“倘使我比別人更聰明,那也得謝謝媽媽。”
  這謝謝兩個字聽得梁元瑜聽的一愣,然後麵紅耳熱,匆匆掛掉了電話。憑心而論,她對徐晴惟有生育之恩罷了。
  擱下電話,徐晴嚇得渾身冷汗,匆匆奔跑進書房,抱出一堆堆的相片本子,帶到客廳,一股腦兜到沙發上,自己也坐下,默默的看起來。
  外婆問她:“這是做什麽?”
  徐晴把目光從抬相片上升起來,輕聲回答:“外婆,打電話時我一直在努力回想媽媽的樣貌,可驚訝的發現媽媽長什麽樣我早忘得一幹二淨;回憶爸爸亦是一樣。別說樣子,甚至他們的身材胖瘦,有沒有戴眼鏡,我都沒有半點印象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忘記他們?”
  外婆確實驚駭,但隱蔽的極好,在徐晴看來外婆容色平靜,目光溫柔,說話是從容不迫的,“不奇怪,仔細算來,你們都十年不見了。那時你才五歲,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著幼年的記憶……何況,這是你父母的責任,並不是你的。他們出國至今,一次也沒有回國。”
  徐晴沉默一下,低頭看到照片上的父母還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徐士彥英俊修長,梁元瑜美麗大方,喜笑顏開的靠在一起,完全是衣服琴瑟調和的樣子;再翻一張,是梁元瑜抱著徐晴在花園裏散步的情形,小小徐晴胖乎乎的,圓滾滾的手臂似剛出土的飽滿嫩藕。
  徐晴淚盈於眶。
  “真希望我的眼睛是一家全息攝像機,能把生命中最好的部分拍攝下來。一旦需要,就可以重複播放想看的一切。”
  “那可不行,”外婆摟著徐晴的肩,實事求是的說:“那樣的話,你的眼睛永遠無法湧出淚水;永遠固定在眼眶,不能像正常人那樣轉動眼珠,惟有通過僵硬的轉動來觀看四周。你將無法通過眼神表達你的任何感情,沒有人能看到你正在思考什麽。所以,作為你的外祖母,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孫女像一個機器人,希望你能有善睞的明眸。”
  徐晴被這一番話引的破涕為笑,呶呶嘴笑:“外婆,我一直知道您學機械設計係,您不用再繼續描述了。”
  這一節故事就此揭過不提。
  吃飯時徐晴還是忍不住問:“媽媽忽然打電話來,說了什麽?”
  外婆眉頭皺住:“你媽媽同那個瑞士男人吵架,向我訴苦,說是要回來。我讓她看著辦,我不管,她卻以為我在看她笑話。”
  外婆向來不喜外國男人,尤其在徐晴母親嫁了外國人之後就更厭惡,連名字也不願意稱呼,十年前剛結婚那會第一次上門就沒有給好臉色看。梁元瑜也知道,於是這就成了多年不歸國的借口之一。
  徐晴奇怪:“為什麽吵架?”
  “聽上去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肯定不是如此。”徐晴放下筷子,深思著下結論。
  外婆見徐晴一臉和年齡不符的老成持重的樣子,用筷子敲敲徐晴的碗:“小晴,不要再想那麽多,你明天還有競賽。這個才是當務之急。再說,千裏萬裏之外的事情我們在這邊琢磨又有何用?”
  “嗯,那倒是。”
  “不過這次數學競賽,有把握麽?”外婆笑著問,“有沒有害怕?”
  已被許多人問過這個問題,徐晴都是以“不確定,不知道”作答;麵對外婆時,徐晴才坦露心扉,自信滿滿一笑:“不但不怕,甚至還很期望考試快點到來。外婆,對於數學,我還是很有把握的。”
  競賽那日天氣是秋天裏難得的晴日,早上的太陽射出金色的日光,斜照在城市的每一處大街小巷,亦照的每一個人都穿上金色薄紗。徐晴帶著一個簡單的袋子走下公交車,繼續像在公車上一樣觀摩四周,冷不防一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手也變成金色。
  徐晴不由得想起昨日晚上觀看一個關於旅遊的電視節目裏說:自然界本來的景色永遠都是震撼人心的,遠遠超過那些人類刻意營造的場景,不論多麽的似夢似真。
  因為是周末的早晨,長街上沒有平時那麽多人,徐晴一眼看到街尾處七中的大門,那已有人在陸陸續續的進出。徐晴笑著偏過頭,眼睛被前方幾十米處身邊一棟造型奇特的大廈上密密玻璃窗反射的日光晃住。
  有片刻不能視物,徐晴捂著眼跑了數步,再次睜開眼時反射的日光已經落在身後。重新打量周圍,徐晴看到那棟大廈前多了一輛罕見的白色跑車,不論是造型還是顏色都十分搶眼。
  徐晴看一眼後就準備把目光挪到別處去,卻在看見從車中施施然走下的男子時張大了嘴。他穿著一身筆直的黑色西裝,在徐晴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眉宇很高,漆黑的頭發被整齊的側分開。
  是孫聞。他繞道車門的另一側,低頭一笑,打開車門,牽出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女子年輕而豔麗,真正的唇紅齒白,一身布衣長裙讓她顯得更修長,頭發分成兩邊,在後麵低低的盤了一個髻。孫聞摟住她的肩頭向大廈的門口走去,女子斜靠著她,兩人態度十分親昵,關係不言而喻。
  “徐晴。”
  聽到孫聞的聲音,終於讓徐晴緩過神來。徐晴看到孫聞笑著向自己招呼,示意自己快點過去,勉強的一笑,定定神。走至他們跟前仰頭說:“你好。”
  孫聞沒有察覺到徐晴的異樣,依然摟著那名女子的肩,笑容滿麵的問:“徐晴,你們學校今天不是校慶麽?為什麽在市內?”
  本就不想看到他摟著女子的那張笑臉,徐晴趁機別過目光,看前麵的七中大門說,“我到七中參加數學競賽。”
  女子驚訝,笑眯眯的接過話頭:“小妹妹原來是名才女。”
  “徐晴是鄭捷捷的好朋友,我們以前曾經見過,”孫聞為二人介紹,“這是我的未婚妻,黃鶯。”
  徐晴隻覺得腦子“轟隆”一下。她想起小時候搭積木,好不容易壘到一人多高時積木一下垮掉,轟轟隆隆滾一地,有些砸在她身上,硬生生的疼。她深深的吸了兩口氣,看一看表,禮貌的說:“對不起,我要走了。”
  孫聞沒有留心到徐晴態度的轉變,用手指了指那棟大樓,笑著介紹:“這時我的公司,你有空可以和捷捷一道過來玩。她非常喜歡這裏。”
  “恩。”徐晴慌忙的點頭,幾乎是跑一樣的離開。
  剩下的幾步路徐晴都在調解心態,告誡自己不論有什麽事情都要鎮定,不要被這個消息嚇壞,一定要用正常的心態應付考試。
  或許是太過專心的想著整理思路,在踏進七中大門時,徐晴沒有留心到腳下的台階,一腳踩空,腳下一個踉蹌,身體失去平衡,人好不容易驚魂未定的站住,可是手裏的袋子不知何時已經飛了出去,鋼筆,鉛筆,圓規,直尺散了一地。
  徐晴苦笑,為剛才那句話,自己居然手足無措到這個地步,也真可以用一句“關心則亂”來形容了。徐晴俯身一樣樣把文具拾起,同時看看有沒有被摔壞;那些東西偏偏散的開,徐晴半蹲在地上,手朝著鋼筆伸過去時另一隻幹淨修長的手已經抓住了它,並且朝著徐晴送過來。
  接過鋼筆,徐晴看到一雙刷的十分幹淨的球鞋。徐晴一邊說著“謝謝”一邊抬頭,看到一名男生彎腰俯瞰著自己,撇嘴淡笑,像是覺得徐晴非常有趣;他有著一對標準的丹鳳眼,眼仁黑的不同尋常,瞳孔深不見底,這讓他的眼神顯得非常特別,像藏了千言萬語一樣。
  正如以後鄭捷捷評價他時說,“他不是那種一般人眼裏的帥氣英俊的男生,但他有一雙很妙的眼睛。”
  這一雙眼睛讓徐晴心跳加速,簡直無所適從。她愣住許久,才積攢了力氣站起來,把握出汗水的鋼筆扔進袋子,瞄一眼前比自己高出大半頭穿著深色外套的男生,吸吸氣竭力讓自己再次冷靜的道謝。
  “沒什麽,”男生輕輕聳肩,沒有馬上回話,丹鳳眼一閃:“不過,看你剛才你差點摔倒的樣子,那才驚險。”
  徐晴臉頰發燙,訥訥說道:“走神了。”
  “現在這個時候走神?”男生抬腕看看表,徐晴注意到他的手表很特別,造型罕見,“還有半個小時考試。”
  徐晴笨笨的問:“你也是來參加競賽的?”問完就想起今天是周末,不是來參加競賽還能來做什麽。
  男生像是察覺到徐晴心中在想什麽,伸手指向校園內:“我們老師在主樓前,我先過去集合了,”說道這裏,他眼裏一屢光閃過,嘴角的微笑蕩開:“考試時千萬不要再次走神,不然誰拿第一我都不服。祝你考好。”
  說完就洋洋灑灑走遠,還不忘回頭招手,剩下徐晴膛目結舌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裏。
  七中是和一中齊名的中學,建築風格也類似。徐晴很快也在七中主樓那裏找到一中的同學老師;同學們都來齊了,正在排隊準備進入考場。剛才那名忽然出現的男生讓徐晴心生疑惑,故一直在人群裏左顧右盼,但都沒有發現他的蹤影。領隊老師見徐晴在人群中心不在焉的樣子,十分擔心,在隊伍前出聲叫:“徐晴,專心些。”
  不料此言一出,在場一半人都齊刷刷把目光轉向徐晴,剩下一半也受到帶動,陸陸續續的把目光看過來,各式低語聲響起。
  徐晴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史前來的恐龍。詫異之下,徐晴問同學:“為什麽他們都在看我?”
  那名男生驚訝的瞪著徐晴:“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
  “你每次數學競賽都是市裏第一,名聲早就傳遍全市中學,他們看你,絲毫不奇怪。”
  進考場後,徐晴驚訝的在教室裏發現了剛才那雙深深的眼睛專注的看著自己,不知名的情愫在眼裏表露無遺,徐晴覺得麵熱,匆匆別過目光。坐下後才發現眼睛的主人正坐在自己位子的側前方。徐晴恰好可以看到他有著削薄的嘴唇,雙肩浩然,清鬱鬱的頭發蓋住了大半耳朵。
  雖然是全國性的競賽,但試題卻更為簡單大眾,徐晴做的相當順手,提前近一個小時完成了試卷。隻是在做一道需要畫圖的題目時遇到了一點小問題,徐晴在畫圖時發現鉛筆在校門口的事故中摔壞了。
  徐晴無奈,隻得舉手向老師請求借筆,老師問四周的同學:“誰有多餘的鉛筆?”
  那名男生最先轉頭,前傾著身體,抿嘴微笑著遞過一隻削的尖尖的鉛筆。
  徐晴再次看到他的眼睛,心突突一跳,接過筆就重重低下了頭。
  考試結束後,徐晴在走廊上找到他,把筆遞給他並且道謝;男生接過筆微微一笑,狀若隨意的問:“考的好麽?”
  徐晴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盯著遠處的樓房回答:“謝謝你,考的一般。”
  男生露出寬心的微笑來,低低說了一句什麽。因為考試結束,參加考試的同學們紛紛從教室裏走了出來,走廊上人滿為患,對答案的,交流考試心得的聲音此起彼伏,徐晴完全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麽,一著急,將目光收回盯著他看,急切的問:“你剛才說了什麽?我沒有聽清。”
  這一下又看到他的眼睛,深深不見底,徐晴覺得自己魂魄都要被吸走。恰好隔壁教室裏出來一個同校同學,一見到徐晴在人群裏就高聲叫:“徐晴徐晴,你覺得這次的題目難麽?我都沒有做完啊。最末的兩道題你怎麽解的?”
  走廊一下子寂靜,人人都把目光加諸到徐晴身上,盼望聽到她對這次試題的評論。不少人早已聽說過徐晴的大名,但這是第一次見,驚訝的發現徐晴原來是個這樣美麗沉靜的少女,更覺意外,目光落在她身上竟再也難以移開。徐晴忽然覺得哪怕是如今這種萬人矚目的狀況也比剛才那無意識的對視強,如蒙大赦一樣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招手:“咱們走吧。既然考完就不要再想了。別影響了明天的考試。”
  後來徐晴想起那時,覺得隻能用“落荒而逃”來形容自己當時的處境。
  走了幾步走廊喧囂聲再起,她忍不住回頭,看到那名男生現在已經成了那群人的焦點,有人在問“薑洛生,最後一題你怎麽做的?”他動動嘴角,略帶笑意,似乎是在對著別人說話,但不可否認也不是錯覺,在徐晴轉頭的瞬間,他的目光的的確確朝著徐晴飛來。
  徐晴心一跳,原來他叫薑洛生。
  回家午飯剛好上桌,外婆見徐晴有些情緒不穩的樣子,以為是考試不順,安慰說:“不要緊。考壞了也無妨的。”
  徐晴搖頭:“外婆,不是考試的事情。”說罷徐晴眉心微皺,居然繃出一條細細的皺紋,又盯著飯碗發愣,一臉的困惑。外婆詫異,想說什麽,不過看徐晴的樣子需要一段時間自行消化理解,也就不再提起。
  吃完飯徐晴睡午覺休息,倒是很快睡著,可夢境光怪陸離,各類瞧不清麵孔的人物走馬上場,輪番對著徐晴表演,一刻也不停。徐晴覺得胸口壓了大石,氣喘不已,最後一身冷汗的醒過來,目光對上天花板。回想夢境,一點也不記不住了。
  時間正是下午,外婆阿姨都出門去了,屋子空蕩蕩。既然無法睡覺,徐晴到陽光普照的書房抽出一冊詩集看,可字似乎在滾來滾去,就是存心不讓她看清楚;放下書做數學題,題目千篇一律,也甚覺乏味。徐晴坐立不安,心頭古怪的不安漸漸滋長,就如同野草地上的火,一旦火星蹦出,就不可抑製。
  徐晴收拾一下東西,在院子裏找到外婆,說自己要回學校一趟;外婆一點不奇怪,對徐晴忽如起來的要求非常理解,隻是擔心徐晴從學校回來時太晚,不一定會有車。徐晴保證說:“今天是校慶,學校的校車會一直接送客人的。”
  看到學校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和校門外停放的車輛,徐晴不用想,就知道校園裏的熱鬧。一中是著名的名校,五十年內出了許多人才。滿校園各種年齡高低不一的校友們在一起談笑風生,言談頗以生在這所學校而引以為傲。
  徐晴回到寢室,一個人也沒有。走廊上一個隔壁班的女生被徐晴的出現嚇一跳,然後解釋說你們班的同學都在布置禮堂呢,晚會不是就要開始了麽。
  奔跑到禮堂,班上的同學果然走在,正在作最後一次的打掃。徐晴本來想悄悄找到鄭捷捷就罷,不料有人眼尖,看到徐晴的身影,一下就叫出來:“徐晴你怎麽回來了?還是回來熱鬧。”
  同學們於是都看到她。許多人問她考試的情況,徐晴耐心的一一回答,一下子消耗去若幹時間。徐晴看到禮堂後大大掛鍾,越來越有些心不在焉,張笑笑看在眼裏,便問:“你有事?”
  徐晴尷尬的笑一笑:“也沒有事,就是回來看看。不過,你們知道捷捷在哪裏麽?”
  張笑笑手指了一個方向:“在後台那裏,”想一想再補充一句,“舞台後麵那個掛布簾子的房間就是。”
  那房間本來是很大,可是演員眾多,導致房間擁擠不堪,場麵混亂。徐晴一進屋,就被一位老師拉住手向一張空椅上按,邊說著“你怎麽還沒有化妝”邊拿起一隻眉筆。徐晴驚得從椅子上彈跳起來,連連解釋:“我不是演員。”
  老師審視般看著徐晴。
  周圍有人笑起來,笑聲還不小:“張老師一見到漂亮女生就盼望把人家推倒舞台上去。”
  笑聲驚動了在房間那個角落的鄭捷捷,好奇的過來看,見到徐晴手足無措的站在人群中。鄭捷捷大大驚喜,兩三步跑過去拉住她:“徐晴。”
  徐晴看清鄭捷捷的笑顏,欣喜匆忙兼有之的點頭,張嘴要說什麽,聲音卻擴音機傳出來的巨大聲音打斷:“演員同學可以去吃晚飯了。記住不要把妝弄花。”
  人像潮水般湧了出去,房間隻剩下幾個人,除了她們,還有幾個主持人在緊張的對台詞,房間顯出了大片空曠。鄭捷捷拉著徐晴坐下,眼裏光華燦爛,笑容是從心底溢出,首先就問徐晴:“考的好麽?”
  鄭捷捷已經上了妝,粉底下的膚色如玉,因為興奮而臉頰發紅,就水晶杯子的紅葡萄酒;兩鬢的頭發被挑起來,用白色發卡別在兩側,穿著無袖的質地甚好白色長裙,因為天氣冷裙子外暫時穿了一件白色襯衣,襯衣沒有被扣住,散散的套在鄭捷捷的長裙外,更讓她添了一種不能說不能言的美麗。
  徐晴看的發呆,伸出手想抹一把她的臉,卻猛然想起她化了妝,憤憤的停下手,歎口氣:“伏爾泰讚美一位美人時曾說過‘您有絕代姿容,群神賦予您美麗風度,即使瑣碎事也做的迷人’。我想,我愛上你了。”
  鄭捷捷既好氣又好笑,板著麵孔:“你就是為了給我念詩來的?不過你什麽時候會背詩了?”
  徐晴凝視她美麗麵孔,笑的合不攏嘴:“現學現賣。下午看到的,恰好記住了。”
  說完就讓鄭捷捷在後背打了一下。打的非常很輕,徐晴佯做一副痛苦的樣子向前栽倒,不經意的,徐晴看到趙騫直愣愣的盯著自己和鄭捷捷,一臉震撼的樣子。徐晴想起上午的事情,驀然間心裏就像被灌進一桶刺骨的冰水。
  此時鄭捷捷亦斂了下笑顏:“你也是,不在家裏看書,忽然回學校做什麽?有事情麽?”
  徐晴微微的笑,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低低的講:“沒有別的事,就是來看看你。”
  鄭捷捷又要凝眉,忽的看到徐晴眼裏的切切真情,不由得一愣,雖覺得有些事情隱隱不對勁,但她心中亦溫暖起來。

  第 4 章
  暮氣四合時,校慶晚會終於開始。參加校慶晚會的社會人士,各界校友坐滿大半個禮堂,後半部密密麻麻的坐滿或站滿在校學生,徐晴在後台看一眼禮堂,黑漆漆的人頭一個挨著一個,禮堂裏人人都在交頭接耳的講話,就像是千萬個雨點同時砸到地上。天空不知何時已經徹底黑下來,但是禮堂煞白炫目的燈光讓外頭的黑暗黑暗無法侵入,在門口望而卻步。
  這樣的禮堂,徐晴根本無立足之地。幸好趙騫想了個法子,讓她站在舞台左側的紅色幕布後觀看晚會,徐晴原本不願特殊化,但無奈之下,隻好接受。幕布後都是一些工作人員,忙碌不堪的調試燈光,整理道具樂器。
  徐晴聽到掌聲響起,好奇的從幕布的狹窄縫隙裏向外看,副校長站在主席台前,抑揚頓挫的致辭;然後是市裏的領導致詞。
  內容無甚新意,無外乎都是“感謝”“祝賀”。徐晴聽著,目光在禮堂內隨意掃一周,本來沒有預料會看到誰,可是坐在第二排中間一身黑色西裝的孫聞突出,讓徐晴看到他的那霎那渾身一激。徐晴迅速的看他身畔,還好,上午那個女人並不在他身邊;徐晴苦笑著想,不是我要刻意看到他,實在是他太搶眼,喧鬧的大廳裏似乎隻有他是從容不迫。
  幾乎是奔跑一樣的趕回後台,徐晴在一個角落裏找到鄭捷捷。鄭捷捷正在最後一次默記曲譜,白皙的手指在化妝台上有節奏的輕輕點動,就像是音樂精靈在用捕捉合適的節奏。徐晴不忍心打斷她,站在一旁,心下踟躕著要不要告訴她;不過鄭捷捷已經聽到身邊熟悉的呼吸聲,轉頭看這徐晴,目光充滿疑惑。
  屋裏人多,徐晴不希望談話被其餘人聽去,俯身靠近鄭捷捷耳畔,低聲說:“我看到孫聞哥也在台下。”
  鄭捷捷的反應遠不如徐晴想象的那樣激烈,她一點沒有驚訝,隻有抑製不住的欣喜。徐晴盯著她看微笑不言的樣子看,猛地伸出手揉一把自己的太陽穴,腦子裏一道閃電劃過:“你讓他來的?”
  鄭捷捷眨一眨眼:“也不算是。孫聞哥本來就是我們師兄,學校校慶也給他發了請帖。我隻是讓他一定要來看演出。”
  她還什麽都不知道呢。徐晴澀然心酸,勉強笑了一笑,“原來是這麽回事。”
  徐晴情緒上的變化不論掩飾的多好鄭捷捷自然看在眼裏,存下疑惑,可是如果問她,她一定不講,所有鄭捷捷不忙問,繼續把剛才的話說完說:“晚會結束後時間都快十點鍾,你一個人回家多不安全,所以我告訴他一定要送你回家。你不要推辭,明天的競賽可不是小事。你如果不得第一,就是對不起我。”
  徐晴怔怔無言。鄭捷捷笑著把她向外推:“快去看吧。”
  身臨其境的看晚會效果真好,鄭捷捷的表現比昨日更好,徐晴在台上也看得更加清楚。
  那支鋼琴曲似有魔力,吸引的徐晴全神貫注的傾聽,雷鳴般掌聲響起來的時候,她才回過神。徐晴想拍手鼓掌,猛地想起自己不在人群之中,手舉到胸前動作猛然緩下來。徐晴手上一遲疑,卻聽到身邊傳來熱情的掌聲,她詫異的四下看,舞台後的工作人員不知何時也放下了手頭的工作,齊齊望著舞台的方向,滿臉陶醉的大聲鼓掌。
  閉幕後鄭捷捷從台上下來,徐晴緊緊摟住她的肩頭,並且說:“我昨天就想擁抱你了。”
  鄭捷捷反摟住她的箭頭,正要講話,卻被幾名工作人員打斷:“兩位同學,你們讓一讓,擋在這裏讓鋼琴都沒法抬進來了。”
  兩人不好意思的分開。其中一人一隻手抬著鋼琴,伸手對鄭捷捷比了一個成功的手勢。兩人對視一眼,捂著嘴大笑起來。
  其他的節目也是非常優秀,到結束時徐晴還意猶未盡。這樣良好的心境一直保持到徐晴看到鄭捷捷和孫聞在散場後的禮堂門口談話時才低沉下來。演出結束後,因為一名工作人員手無意被某樣道具砸傷,導致人手不夠,徐晴便幫助工作人員把一些道具分門別類,裝入箱子,消耗了若幹時間。等她把一切整理妥當,禮堂的觀眾已走得差不多,遙遠處傳來車子發動和說話的聲音。
  徐晴看著鄭捷捷對牢孫聞講話那笑臉盈盈的樣子,不知自己是否應當走過去,進退兩難,惟有獨自一人站在散場後的禮堂,麵孔上殊無笑意,整個人無比寂寥。
  適逢趙騫從後台出來,見到煢煢孑立神色不安的徐晴,再看到遠處的鄭捷捷和一名英俊到罕見的年輕男子言笑晏晏,懵了一下,問徐晴:“為什麽在這裏發呆?”
  徐晴被問醒,向著他一笑:“是啊,馬上過去。今天謝謝你,”說完走了幾步,又轉回來,神色凝重的開口:“趙騫,你是否真喜歡捷捷?”
  趙騫震驚,他一顆心都放在鄭捷捷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不過他幾乎不在人前承認這件事情,何況問話的人是徐晴。他呆呆凝視徐晴,反問:“你怎麽了?”
  徐晴一怔,察覺到自己失儀,無比痛恨自己,狠狠揉一揉臉,讓自己臉上浮出尚過得去的笑容,“沒事。我剛才的話,你別介意。我是有些糊塗了。我走了。”說罷點點頭走到禮堂。
  走得近了聽到孫聞笑著跟鄭捷捷講:“我記得第一次幫你補習的時候,你因為不想學鋼琴皺著眉大哭大鬧。才幾年呢,就彈得這樣好。如果日後無事,倒是可以去考鋼琴等級,一定所向披靡。”
  鄭捷捷扁扁嘴:“孫聞哥,你又笑話我。”
  這段往事鄭捷捷跟徐晴說過,那時鄭捷捷為各類培訓鬧的不堪,不願再學鋼琴;恰好孫聞看到,一言不發,走到鋼琴前坐下,隨手彈了一曲《獻給愛麗絲》,鄭捷捷的哭鬧漸漸止住。然後他說:“隻要你願意,你也可以彈這樣優美的曲子。”在鄭捷捷的敘述中,那時的孫聞一派少年俊氣,雙眼黯黯黑明,動人之極。
  “捷捷。”
  鄭捷捷笑著斜一眼她:“來了啊。”
  孫聞也笑:“真巧,一天之內再次遇到小徐晴。”
  鄭捷捷詫異,徐晴把今早的事情刪節後告訴她。遠處又老師在叫:“鄭捷捷,快過來卸妝。”
  鄭捷捷應了一聲,轉頭對著孫聞:“孫聞哥,徐晴就交給你了,你可一定要把她送回家才行。”說完對徐晴眨眨眼,笑著跑回去。
  徐晴看到孫聞看著鄭捷捷的背影微笑。徐晴鼻酸,忍不住說:“孫聞哥,你不要讓她傷心,好麽?”
  聲音說的很低,近似喃喃自語,孫聞反問:“徐晴,你在跟我說話?”
  徐晴搖頭否認。
  “那咱們走吧。”
  孫聞對一中甚有感情,他用懷念的語氣跟徐晴講:“以前的一中條件哪有這麽好,十餘人一個寢室,東西扔的每處都是,天熱就停水。早上醒來,涼席上麵還有一個人影。”
  徐晴做出一個誇張的表情。孫聞笑一笑,繼續說:“不過說來奇怪,那時候條件那麽壞,可是人人都刻苦學習,成績格外優秀。同學之間幾乎沒有糾紛發生,有的隻是學習上的競爭。想來似乎應了一句老話‘苦其心誌,勞其筋骨’。”
  “恩。我一個家境不好同學就說起點既然低於別人,那麽惟有加倍努力。”
  “如今的孩子都早熟。”
  “無奈被生活所迫,環境所逼罷了。”
  上車後孫聞遞過來一隻手機:“快十點半了,你給家裏打電話報下平安。”
  外婆還沒有睡覺,在家裏等得心急如焚,徐晴慚愧之餘兼乍舌,自己早已忘記,沒想到孫聞替她想的這樣周到。鄭捷捷對他的心意,也不是無緣無故的。
  天空繁星滿天,徐晴向後一靠,眼角斜到車廂角落堆著幾個非常俏皮可愛的棕色玩具熊,和車內的舒適豪華相得益彰。
  孫聞解釋:“是黃鶯放在那裏的。我是覺得太孩子氣,但不能不依。”
  從他臉上的表情中,徐晴尋到一絲無奈的氣味,她大大驚訝,然而她隻是沉默,什麽也不問。不知是因為太累或是因為在溫暖的車廂裏格外舒適,不覺中徐晴瞌上眼靠在後背上昏昏欲睡,恍惚中看到冷月高掛枝頭。孫聞忽笑了:“我現在知道你和捷捷為什麽要好了。”
  徐晴反問:“問什麽?”
  “你們有些相似。”
  徐晴連連搖頭:“不可能。我哪裏有捷捷漂亮。如果真是如此,同學們早都跟我們提起了。”
  孫聞專心的開著車,暫且沒有搭話。拐過一個大彎後他繼續說:“等你們稍微大一些就知道了。”
  回家後已經十一點多,客廳燈火通明,外婆帶著老花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徐晴愧疚,外婆不以為意,隻說年紀大了,多睡會少睡會無所謂。
  外婆說:“我看到校慶晚會的電視轉播,每個節目都不錯。最開始出場的鋼琴獨奏的是不是鄭捷捷?”
  徐晴在浴室開著水籠頭洗漱,高聲答了一句:“是啊。外婆,捷捷不但美麗,鋼琴也彈得這樣好呢,尤其是氣質超群。我說她看起來就象是童話裏的高貴公主。”說完唧唧咕咕的獨自笑了。
  “笑得這麽開心,聽起來真悅耳,多聽一聲我就能多活兩年,”外婆輕聲一歎,“你小時候總是沉默寡語,說出的話就像九十九歲的老太太,有一度我真是為你擔心。那段時間我真是恨透你父母,他們確實對不起你。”
  “沒有關係,我注定沒有父母疼愛的緣分,”徐晴滿臉無所謂的笑,“再說,有外婆就夠了。”
  “這個孩子,”外婆笑笑,取下老花鏡眼鏡,點點頭,“去睡吧。”
  “外婆你也睡吧。”
  正欲躺倒床上去時徐晴想起一樁事情,攪得她根本睡不著,下床到處走,看到書房門虛掩,徐晴推門進去,外婆披著大衣,坐在書桌前,桌上攤著厚厚的硬皮書和更加厚的詞典,她右手握著筆,不停的抄抄寫寫,書頁時不時翻動一下;百葉窗拉著,台燈擰開,蒼白的光芒照得她的身影單薄瘦小,背部的佝僂再也藏不住,輪廓和空氣的界限模糊而朦朧,一忘可知是老年人的背影。
  怎麽這麽晚還沒有睡覺?徐晴輕聲叫了一聲,外婆看著站在身邊的徐晴,眼中一抹驚訝閃過,但看到徐晴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笑著用輕鬆的語氣講:“翻譯一份資料。”
  徐晴茫然的點點頭,一副“原來如此”的神情,外婆以為她明白了,可她下一句問出的話卻是:“外婆,我是不是給你添了巨大壓力?”
  “怎麽這麽說?”外婆擰住眉頭,幾不可聞的歎口氣,“以為家裏經濟狀況拮據,我不得不深夜忙碌賺取外快?”
  徐晴咬住下唇的樣子,低頭看著拖鞋鞋尖。
  “這是幫助翻譯係裏一份資料。係裏精通德語的人寥寥無幾,所以他們請我翻譯,而我恰好有空,就答應下,”外婆先是訝然,然後放下筆,伸出手按著徐晴肩頭輕輕用力,徐晴會意,蹲在她腳畔,“小晴,不要想太多。你從來也不是我的負擔。”
  徐晴低聲說:“我最怕的,就是自己給別人添了麻煩。”
  “那你有沒有想過,”外婆像哄小孩一樣一下下的拍著她的後背,語氣一轉,“如果你能幫助到別人,你是什麽心態?”
  徐晴想一想:“我會不遺餘力的幫助別人,而且非常欣慰。”
  “那不妨以己之心度量別人,別人能夠幫助你一樣感到欣慰,”外婆慢慢說,“朋友之前尚且如此,何況你是我的孫女。”
  “外婆,我知道了,”徐晴在心裏發誓要把今天的這番話永遠牢記著,坐在地上用手托著下巴,挑選了一種輕鬆的語氣玩笑著說,“我現在知道您真是一位好老師,難怪過年或者節日的時候那麽多學生都到家裏玩。”
  話題就此岔開。
  外婆一笑:“說吧,晚上不睡覺,到底在琢磨什麽?”
  徐晴想起鄭捷捷明麗的笑臉,感到朋友之間的許多事情連親人也不能告訴,她清晰的聽到自己心裏的歎氣聲,故隻聞:“朋友之交到底是什麽?”
  外婆眼光掃一眼徐晴,像想起什麽似的疲倦的笑一笑,說:“這個問題何其悠久,討論這個問題的人何其多,可一直也沒有定論。我想,其實很簡單,‘真誠’兩個字就已經足夠。”
  徐晴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第二日的競賽跟第一天有著巨大不同,隻有四道題目,但難度比昨天的題目大了許多。徐晴因為昨天的奔波有些疲累,所有題目都解答出來時離考試結束隻有半個小時。饒是如此,她也比別的人快了許多。徐晴環顧一眼教室,試卷上留著大塊空白的人比比皆是,許多人埋頭苦算,神情急躁,手緊緊抓著筆杆在草稿上刷刷的劃著,手腕晃動的格外厲害,額頭掛上大滴的汗珠。
  薑洛生則是例外。徐晴看到他一副悠閑適意的樣子,一邊在草稿上演算,一邊向卷子上謄寫,手腕端正沉穩。他左手腕上的表可以看更清楚了,樣式古老,帶子不像是普通金屬,上麵雕著奇怪的紋路,一看就知道很有些年頭。
  再次抬頭看他的時候,他也放下了筆,翻動著試卷正在檢查。徐晴看到試卷上寫的滿滿的深藍色字跡,油然而生敬佩之情。徐晴知道,這四道題目本來就是刻意出的非常艱澀,能答出兩道起碼就能得到二等獎。而他居然和自己一樣都全都解答出來,實力當真不可小視,也難怪昨天在自己走之後他們都纏著他詢問未解的問題。
  時間到,打鈴。走廊人潮湧動,討論聲此起彼伏。
  確實很巧,薑洛生和幾名男生恰好走在徐晴和同行同學的身後,並且大聲的討論試題;走出教學樓時,後麵爭論聲音小了許多,因為他們都有兩三道題目沒有做,隻有乖乖聽著薑洛生的講解,不停的表達欽佩之意。
  “其實最後一題有一種非常簡便的方法。”
  徐晴本來是漫不經心的聽他們講話,可這一句卻讓她精神振奮,她一下放慢腳步,試圖聽清薑洛生的關於題目的分析。競賽中這種方法徐晴曾設想過,那時她隻覺得認為這種方法無法行得通,故而也不再想,此刻聽到薑洛生一說,她停住腳步,腦子裏飛速計算,片刻後依然無法得出結論,恰好薑洛生說了什麽她亦沒有聽清。
  徐晴一猶,讓同學先走,自己鼓足勇氣叫住薑洛生和那幾個男生,盯著他們身後的樹問:“那種方法可以再跟我說一次麽?”
  薑洛生極其開心的一笑:“好啊。”說罷也讓那幾名男生先走,自己朝著樓後的花園一指,“不如找個地方坐下說?”
  後來薑洛生得意告訴徐晴,他早就知道那種方法根本不可能解出最後一道題目,不過為了吸引徐晴的注意而故意編造。他知道,憑著徐晴對數學的愛好,她一定忍不住上鉤,跟自己搭話。
  徐晴白他一眼,你就知道這麽無賴的手段。
  薑洛生笑,可是很有用不是?
  可想而知,他們長時間的討論隻是進一步證明了那種方法的不可行。薑洛生滿臉遺憾的說原來自己想錯,真是抱歉等等,徐晴完全不介意的說沒事沒事。這番交談讓徐晴對薑洛生有了新的認識,他思維嚴謹,常常有驚人的奇思妙想。
  兩人繼續討論其餘的題目,足足說了一個多小時,直到肚餓才想起正午時光已過。討論結束後,薑洛生衷心佩服徐晴,歎服著講:“徐晴,你對數學有著敏銳的直覺和判斷,到底高我一籌。我想到一兩種方法時,你已經想到第三種第四種。”忽的,他語氣一頓,誠摯的說,“相信我,你可以把數學作為終身的職業。”
  徐晴讓他的坦誠的讚美弄的滿臉發燙,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的眼睛,這是他們交談這麽久徐晴第一次正視他,高高個子,丹鳳眼睛裏包含了無限的深思專注,麵孔生動無比,像會講話一樣。徐晴壓低聲音,鄭重的回答:“我會考慮。”
  送徐晴到公車站的路上,薑洛生忽然說:“可以把你的電話告訴我麽?”
  徐晴慌忙的從袋子裏摸出一張紙,寫下幾個數字,想一想,又在數字前補上自己的名字。薑洛生接過,十分小心的折好,放進大衣兜裏。
  公車緩緩而至。上車後,徐晴才想起自己在慌亂之中居然忘記問他要電話,而他也沒有把電話告訴自己。
  ……
  兩個月後,競賽結果送到學校,徐晴依然固守第一名的位子,而且不僅僅是全市,據說是在中部賽區的範圍內。學校大大揚眉吐氣了一回,在全校若幹大會上表揚徐晴。徐晴走在路上也時常有認識或者不認識的同學與她招呼,說著祝賀之類的。
  徐晴其實並不太關心競賽成績,雖然競賽成績讓她不必考試就直升高中。有時徐晴想到薑洛生和他那雙眼睛。那次一別,薑洛生一次電話也沒有打來,最初還可以說是因為一中住校的緣故,可寒假過去數天,他也絲毫沒有音訊。
  因為直升高中,沒有任何升學壓力,故寒假時徐晴比別人輕鬆許多;別人忙著補習各樣功課,她卻不需如此,無事時就跟外婆學習德語,有時往同學家中跑,幫同學補習理科功課。徐晴不光數學優秀,物理化學成績亦是翹楚,加之思路清晰明確,講題時詳略得當,同學們紛紛找上門,徐晴亦無法拒絕。
  鄭捷捷其實完全不必擔憂考不考的上一中的問題,隻要她願意,哪裏都可以上;可她卻不願借著家中的背景,非要憑借實力名正言順的考上高中,學習比別人刻苦。徐晴深深為她驕傲。
  新年一過,徐晴去鄭捷捷家中為她補習,鄭捷捷成績本來就好,唯獨理科較弱,徐晴一個寒假都在整理數理筆記,列出一張張記滿考點的單子,同時言辭厲害的勒令她當務之急就是趕緊做幾大本的習題來鞏固知識。
  鄭捷捷做出一副要崩潰的樣子,嘟嘟囔囔的說:“徐晴我恨你啊。”
  徐晴攤手一笑:“我陪著你做。”
  才做了兩道題目,鄭捷捷家的電話就叫翻天,都是親戚朋友打來請她去吃飯,開車出去玩等等;鄭捷捷開始還解釋說我要複習,沒有空,可是不論誰聽到她的說法都是無所謂,口徑大抵一致,均說“這麽點小事,不值一提”,再不就是說“好好學習固然重要,但是書隨時都可以看,又不急於一時啊。”
  鄭捷捷氣的想摔電話。徐晴看著既好笑又感動,打趣說:“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你不知道他們的這樣的說法讓我多麽沮喪,”覷一眼徐晴,鄭捷捷悶悶再度開口,“放假這麽久,孫聞哥一次也沒有找過我。就算他去了國外,也應當給打個電話回來。”
  如一記冷水澆頭。徐晴不光是為著鄭捷捷的事情那樣震驚,她想起了薑洛生,同樣是渺無音訊。繞如此,嘴上卻說,“我說你怎麽這樣不快,原來是在氣孫聞。”
  “世界這麽大,隻要存心找一個人總會找到,除非他下定決心不肯讓別人找到。”
  “總不會黃鶴去去不歸還……”
  鄭捷捷沒好氣的白她一眼。
  孫聞自然不會一去不歸,當他攜未婚妻旅遊歸來時正是開學的前一天。徐晴也是去學校報到時看到鄭捷捷茫然慘白的臉才隱約覺得事情並不對勁,叢到校開始,她們身邊一直有人,沒有任何機會細說,直到晚間的開學動員大會結束,同學們三三兩兩回寢室時,徐晴才得了空拉住鄭捷捷沿著一條小路離開,避開眾人,輕聲問出了什麽事情。
  鄭捷捷隻說了一個“孫”字就哽咽不語。徐晴聽到心裏“咯噔”一下,這件事就算她一直無法說出口,她到底是先於鄭捷捷知道實情。徐晴緊緊擁住她。
  在鄭捷捷斷斷續續的敘述中,徐晴終於知道她的昨日的經曆。孫聞打電話邀她出去爬山,可是鄭捷捷目瞪口呆的發現他身邊還有一個女人,她眼前似有千萬雪花無規律的飛舞,她失去知覺,一時除了驚訝傷心再不剩其他什麽,回到家睡了足足一日。
  這番話講完,鄭捷捷精疲力竭。徐晴感覺並不比她好過,可卻比她清醒,於是拉著她在學校的大湖邊坐下。教學樓的燈火像螢火蟲在樹從中閃耀,顯得很近,偶爾又格外遙遠。燈光慢慢熄滅,一個個回落在越來越重的黑暗之中,湖麵寂靜無聲的展現在兩人麵前,像一塊漆黑的寶石光華閃亮。
  湖邊本是情侶們談情說愛的佳地,不過由於剛開學,人數寥寥無幾。兩人肩靠肩坐在一起,看著湖水在秋風的推動輕柔的湧上發白的石級,就想一隻時不時撫摸鋼琴鍵的小手,在她們腳邊做短暫的停留,複無力的退會回去。
  兩人一直沉默。徐晴此時才覺得自己語言貧乏,無數開場白還沒有說出來就已經被她推翻,許久後徐晴才低聲的說:“是我的錯。我其實可以早些告訴你,可我一直說不出口。”
  鄭捷捷看著她,麵色蒼白如紙,神情也如白紙,似笑非笑的,什麽也看不出來。
  徐晴想起外婆曾經說,一般來講,無論話說得多麽漂亮與深刻,也隻能影響無關痛癢的人,卻不見得總能影響幸福或不幸的人。正如在墳墓之前發表的演說一樣,隻能感動外人,死者的寡婦和孩子聽起來隻覺得冷酷與無聊。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沉默才成為幸福或不幸的最高表現。
  可是這話不對。徐晴大腦裏一個聲音說。有時候話並不是說給別人聽,而是說給自己聽,沉默足以讓人瘋狂。所以徐晴也不管鄭捷捷有沒有聽自己說,低聲把曾經遇到孫聞的事情講了,而後沉沉的說,“我知道,我知道。外婆跟我說朋友之間需要真誠,可是我不忍心跟你說放棄,說明知不可為而為實在最蠢最笨,也不忍心告訴你他已經訂婚。我總是想,想著,你越遲一日知道越好……說不定這段時間他們不結婚了呢?”
  鄭捷捷的臉上恢複了一點血色,白皙的手指微微發顫。看在徐晴眼裏,更是心痛。徐晴抓住她的手,冰冷冰冷。
  手指的凍意傳到徐晴全身,她拉著鄭捷捷站起來,“天冷,咱們回去吧。”
  鄭捷捷坐在原地不動。徐晴快哭出來:“捷捷,咱們回去吧。”
  這話總算起了作用。兩人攙扶著一路走,許久後終於暖和了點,鄭捷捷忽然說:“徐晴,這怎麽會怪你呢?事情本來就與你無關。是我讓你因為我的事擔驚受怕許久。”
  徐晴大力的把頭轉過去盯著鄭捷捷。鄭捷捷把被徐晴捂在懷裏的手抽出來,輕輕撫上她的臉,眼裏帶著微弱的笑意:“徐晴,你真可愛。我沒有什麽事,就是想起來有些難過。過幾天就好了。你說是不是?”
  徐晴終於落淚。
  當天晚上還是出事了。
  睡到半夜,徐晴忽然醒過來,取過鬧鍾一看,半夜兩點。徐晴呆呆坐在床上,回憶夢境,她似乎聽到有人用細若蚊蠅的聲音呼喚自己,聲音雖小,但格外慘烈,好像在等著她救命,似乎下一秒就會中斷。
  似有預感,徐晴轉頭看向對床,那是鄭捷捷的床位。因剛才在夜色中坐了會,徐晴眼睛已經習慣夜色,她準確無疑的看到床帳微微顫動。徐晴一把抓起電筒翻身下床,掀開鄭捷捷的床帳,看到鄭捷捷抱著被子蜷著身子縮在床的最裏麵,同時傳入徐晴耳中的是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艱難呼吸聲。
  徐晴摁亮手電,刺目的光芒一下子蹦出,她用了好一會才看清眼前的景象。鄭捷捷臉色煞白,嘴角抽動似乎在說什麽,手緊緊壓著胸口,一下下的向下壓,像緩不過來氣需要借此順氣。隻一眼,徐晴就知道情形非常嚴重。
  頓時徐晴的臉也白了。
  徐晴抓住鄭捷捷的手,幫她順氣,反反複複的說:“捷捷,捷捷,我在這裏,別害怕。”
  鄭捷捷眼皮微微一眨。
  徐晴幫助她順氣數次後鄭捷捷情況未有好轉,沉思下,徐晴喚醒寢室其他同學。張笑笑是徐晴臨床,最先被驚醒,被這狀況嚇一跳,手足無措,隻知道說“怎麽辦怎麽辦”;其他同學陸續醒來,睡眼朦朧的懵在那裏。
  徐晴果斷的把鄭捷捷的手交到張笑笑手裏,快速的交待幾句,說她打電話去;然後頭也不回的向外衝出去,張笑笑在後麵大叫:“這麽冷的天,你還穿著睡衣!”
  徐晴根本沒有聽到這句話,她跑到樓下,叫醒阿姨,用最簡潔的語言把情況說了,請求阿姨馬上給市內的醫院打電話;徐晴接著跑出女生院大門,直奔老師宿舍,一路小跑,竟也不覺得路黑害怕,她隻是心急如焚的想怎麽學校會這麽大?
  李老師帶著一身的困倦打開門,看到徐晴麵色慘白,一隻手按在牆上喘著氣站在門外,頓時清醒。到底是穩重的老師,什麽沒有見過,聽到徐晴的簡練的敘述,驚愕了幾秒就反應過來,首先就問徐晴有沒有打電話通知醫院,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李老師進屋披了一件衣服就和徐晴匆匆返回女生宿舍。
  李老師一手帶上門,“有沒有通知鄭捷捷的父母?”
  “還沒有。”
  “那你知道她家中的電話?”
  徐晴飛快的報出一串數字,李老師一時沒有記住,把手機遞給徐晴讓她撥號;徐晴撥了電話,一會後冷靜的把電話還給李老師。
  “無人接聽。”
  李老師皺住眉,“她父母的手機?”
  徐晴搖頭:“我不知道。”
  走在半路,徐晴才覺得冷的刺骨。午夜的氣溫至少比白天低了十度。路過湖邊時,徐晴猛然憶起是否是鄭捷捷忽然發病是因為昨夜在湖邊坐著吹了風的緣故?
  李老師見徐晴低頭盯著地麵默不作聲的走,神色淒慘;出門時忘記多穿一件衣服,可想而知她那時急成什麽膜樣。寒風吹過她裸露的脖子和腳踝,可徐晴完全沒有動一下,竟像是沒有知覺。可看她剛才的樣子兼聽她說話,思路清晰,全然不像是被這忽然的變故嚇的沒有理智的人。
  徐晴回到寢室,鄭捷捷的情況依然沒有任何好轉,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順著發稍滴下來,如畫的眉目緊緊蹙在一處,長睫上沾滿淚,望之教人酸楚不已。
  救護車在終於在一個小時後到學校樓下。徐晴和張笑笑欲攙扶著鄭捷捷下樓,但是那時鄭捷捷意識模糊,幾乎都走不動路,兩步路後徐晴放棄攙扶她下樓的念頭,不等別人說,咬一咬牙反手把鄭捷捷背起來。徐晴和鄭捷捷身材身高相似,都是瘦瘦高高,氣力也不大,體育測驗上鉛球一項永遠隻能達到及格線。張笑笑看到徐晴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口氣把鄭捷捷背下樓,目瞪口呆的愣住。
  這番動靜讓許多宿舍的同學醒過來,四下詢問出了什麽事情,得到的回答都是茫然的臉。好容易得知生病的竟然是鄭捷捷,吃驚不小,紛紛說,原來天之嬌女的鄭捷捷也會生病呢。
  回到市內,鄭捷捷被送入病房,徐晴和李老師在病房外不眠不休等到天色發白,終於看到幾名大夫從急診室出來。一名年輕的大夫對著李老師和徐晴一點頭,兩人會意,忐忑的站起來。
  其實在救護車上大夫就已經做了簡單的診斷,此時經過更細致的診斷後,隻是進一步確認了病症。
  “不要緊,是急性肺炎。”

  第 5 章
  一走進病房,徐晴立刻想起小學課本上常常出現的一句通俗易懂的比喻——這裏簡直是花的海洋。
  格式包裝精美的花籃,花束從病房的窗戶處一直擺放到鄭捷捷的病床前,甚至連床下都堆滿了裝著各式水果的編製藍。惟有房門到病床前沒有被堆上花束,形成一條小小花巷。
  入院當日,鄭捷捷就被轉到醫院內科大樓的樓頂,是最好的病房,獨立一間,有著全院最好的設施;因為地勢高,站在窗口可以靜看風生水起,尤其讓人覺得心曠神怡的是房間向陽,融融日光溜進屋子,滿屋鮮花輝映,一室春意,讓人覺得今年春天提前到達。
  徐晴低頭看著自己手裏的一束馬蹄蓮,再抬頭看看病房裏滿屋豔色,衝著鄭捷捷一嘟嘴,“我真是多此一舉了。”
  鄭捷捷躺在床上,鵝蛋型的臉蛋旁邊圍著略微有些發紅的黑發,靠在一個雪白的枕頭上,日光東升,照在病房雪白雪白的牆壁上,反射的整個房間生輝,給她的臉上塗抹上一層茸茸的金色光澤,看上去十分健康,但跟剛進醫院時絕不相同,已和正常人無異。她左手打著吊針,看到徐晴進屋,欣然而寬慰的一笑。
  “你送的花對我來說意義重大,不能和這些相比,”鄭捷捷笑著伸出右手,從徐晴手裏抱馬蹄蓮,葉片翠綠,花苞片潔白碩大,“真是漂亮。”
  “這話並不是全我送的,是班上同學還有老師的一片心意。我隻是送花的代表。在花店時我實在不知挑什麽花才好,選了半天;後來見到這束剛送到的馬蹄蓮實在漂亮,幽幽靜靜,跟你是在搭配,所以就買下。”
  “除了謝謝我真不知說什麽。”鄭捷捷非常感動。
  “怎麽就你一個人在,沒有人陪麽?”
  “前兩次你也看到,我爸媽那樣忙碌,怎麽可能在這裏陪我,”鄭捷捷笑,“其他的長輩們工作也多,再說我不讓他們陪。”
  “一個人多無聊。”
  “對著滿室鮮花,也不無聊,”鄭捷捷頓一頓,用一種詭秘的神情告訴徐晴,“我媽媽昨天對我說你真是可愛的女孩子。你知道,我媽媽為人挑剔,對人總是有著這樣那樣的不滿。難得那麽誇讚一個人。”
  徐晴臉一紅,“是麽?”
  前兩次徐晴見到鄭捷捷的父母,兩人每次都是悄悄來,剛坐下閑閑說一會話,秘書就把手機遞過來說“有事情找你”,兩人頗覺愧疚,鄭捷捷全然不介意,每每微笑著送走他們。
  雖然見麵次數不過兩三次,難得的是他們對徐晴都十分喜愛。鄭捷捷的母親氣質出眾,說話稍快但語氣果斷,但相當能幹精明。鄭捷捷入院當日她最先趕到醫院,誠摯的對徐晴一謝再謝。徐晴本來內心愧疚,一番話更是聽得淚珠在眼眶裏滾來滾去。她們身邊有著許多人,都不明所以,驚訝的等著她。徐晴聲音哽咽,說鄭捷捷會生病完全是因為晚上被自己拉著吹風所致。這樣誠懇和愧疚,鄭捷捷的母親大大感動,對徐晴生出了喜愛之情。
  徐晴拖過一把椅子在病床邊坐下,反手把背上的書包取下擱在腿上,脫下羽絨服搭在椅背,前傾身子探一探鄭捷捷的額頭,望著鄭捷捷暖洋洋的笑著。
  “真是欣慰,才兩天就好得差不多,既不發燒,臉色也好多了。胸口疼麽?”
  “好多了,隻是偶爾有點喘不過氣,”鄭捷捷回答,然後象回憶起什麽一樣,“班上有什麽事情沒有?”
  “有啊。你一走,至少三分之二男生上課心不在焉,老師奇怪的說你們班怎麽忽然死氣沉沉。”
  “說什麽呢?太誇張了,”鄭捷捷駭笑,“那你一走,剩下三分之一也不專心了?”
  這話徐晴聽得相當緊張,她瞪圓眼看一眼鄭捷捷,嚴肅的神情沒保持住,兩人同時笑起來。
  “你還不信,”徐晴忍住笑,翻開書包,取出一遝信件和顏色各異的卡片放到床邊,“喏,給你。還有許多人準備了禮物,可惜我太懶惰,沒有收。”
  鄭捷捷隨手取出一封信,看看信封上的字就擱在一旁;再拿起一封,也是瞄兩眼又放開。徐晴要幫她拆信,鄭捷捷手一擋,阻止了。
  “不用看了,內容都是大同小異。”
  徐晴歎氣:“三年來第一次幫人帶信給你,你卻完全不在意,讓我怎麽跟同學們交待。總之,你將害我被罵。”
  鄭捷捷一副了如指掌的樣子,“你怎麽會被罵,他們仰慕你尚且不及。”
  徐晴微微一笑,搖頭正要說話時門吱呀一響,鄭捷捷的主治醫生和幾名護士笑容滿麵推門而入,腳尚在門口就親切的問“鄭捷捷,今天感覺如何?”因為和徐晴最初所見到的醫生是同一人,徐晴笑一笑,算是跟醫生略作招呼,而後起身離開位子,走到窗戶邊站著,看著附近棟棟高樓象樹木一樣的矗立著,徐晴一霎那產生錯覺,她以為偌大的城市隻是金色光芒和光華燦爛玻璃牆壁組成。
  主治醫生細致的作檢查,護士把一大把藥放在床頭櫃上,徐晴見狀,連忙接了熱水給鄭捷捷遞過去,“怎麽不叫我?”
  鄭捷捷握著水杯輕笑:“看你靜看風生水起的樣子,不想叫你。”
  “明明是兩個孩子,再也沒有見過你們倆這麽要好的,言語似有默契,”主治醫生微微一笑。
  兩人對視,無聲一笑。
  醫生走後,徐晴再次環顧病房一周,略微感慨的說,“但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這裏居然可以開家花店。”
  “其實這兩天我也在想這個問題,”鄭捷捷笑著,“我都想好許多花店名。”
  徐晴很有興趣,“說來聽聽。”
  鄭捷捷原意是想掰著指頭數,可是礙於輸液和手裏的鮮花不能動彈,“想了很多,隻是不知道你想聽什麽風格的。”
  “還有風格?”
  “武俠風格的嗎,可以叫花無缺,花滿樓;文學點溫柔點的,可以叫花想容,滿庭春色,花落誰家;有深刻哲學含義的,可以叫一花一世界,無色園;還有一些備用的,花不語,花之軒,花兒朵朵等等。”
  每說一個,徐晴就道一個“好”字,最後撫掌大笑叫好:“都不錯都不錯。這麽多有趣的名字,你是怎麽想出來的。若是我,想破腦袋未必能琢磨出一個這樣水平的。”
  鄭捷捷微微一笑,明明看著很開心的樣子,卻格外顯出一種格外沒落的神情。徐晴眼皮一跳,上揚的嘴角的一下子壓低。她疑惑不解的看鄭捷捷微微笑著把目光別開,定定看著床頭櫃上放置的那隻精致的青綠色水仙盆,目光充滿深深眷念。淡黃色水仙花瓣既薄且嫩,植物脈絡都能看見,楚楚動人。
  徐晴默不作聲的把鄭捷捷手裏的花接過來擱在櫃子上,在放花的同時說:“這盆水仙放在這裏好別致。是誰送的?”
  問完是鄭捷捷是意料中低下睫毛,沒有立刻回答。徐晴自問自答,“孫聞?”
  聽到這個名字鄭捷捷渾身一抽,臉色刷白,但卻搖頭用篤定的語氣說:“不是,不是他。當然不是他。”
  徐晴反而一愣。
  “那是?”
  鄭捷捷臉上恢複一點血色,但是神情猶疑,像是琢磨該不該講。徐晴本來也是隨口一問,並不待她回答,正想開口解釋鄭捷捷皺著眉動一動身子,想靠徐晴近一些,被子從她身上滑落下來。徐晴連忙扶她坐好,把被子拉到她的胸口蓋好,掖一掖被角,因為靠的近,徐晴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藥水味道。
  鄭捷捷輕聲問:“徐晴,還記得我問過你有兄妹的感覺麽?”
  “當然記得,怎麽?”
  鄭捷捷抬眸看一眼徐晴,吸吸氣,狀若平靜的說:“是我哥哥送的。”
  徐晴一時沒想太遠,點點頭問:“哪個哥哥?”
  “是我的親哥哥。”
  徐晴張大嘴,“開什麽玩笑?你什麽時候有了個哥哥?從未聽你提過呀。”
  “我以前也不知道,”鄭捷捷滿意的看著徐晴的表情,但說話卻相當謹慎,“嚇一跳吧。我也是無意中聽我父母交談得知。我哥哥長我七歲,不滿一歲就給送走了。”
  徐晴覺得腦子無數個“為什麽”湧上來,連問幾個鄭捷捷都是輕聲歎氣,隔很久才認真回答:“並不是我家,還有我的叔伯亦是,每家都會送一個孩子出去,不讓孩子在父母身邊長大。據說是我祖父定下的規矩,代代如此。”
  片刻後徐晴思路已經清晰的多,她凝著眉沉思起來,就象是思考數學題一樣,“是否是政治原因?”
  鄭捷捷歎息不語。
  頭一次徐晴滋生出一種“侯門似深海”無奈和懼怕兼有之的情緒。她真是痛恨自己剛才不合適的聞訊,匆忙轉開話題:“醫生說還有多久能出院?”
  鄭捷捷也樂意轉移話題,馬上回答:“據說還有兩個星期。不知道回學校時,拉下多少功課。”
  “課程都是小事,很容易就能補上來,”徐晴不以為意的一笑,“身體健康才是真的重要。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真是嚇得我魂都散了。”
  鄭捷捷握住徐晴的手,低語:“我小時候遊泳時曾經溺水,那時候感覺渾身僵硬,想掙紮卻動彈不得,就象是被夢魘住,偏偏卻不是,誰象你的鼻子嘴耳朵的裏灌,一句句的‘救命’都被水淹沒,眼前一片混沌……無比絕望……那天晚上在我窒息的最厲害的時候,我忽然想起這件差點被忘卻的事,霎那間,我知道,我是這樣怕死。在死亡麵前,任何事情都不值一曬。”
  這番低沉的話說完,鄭捷捷仰起頭,神態就像一下子成熟許多,很有勇氣的微笑:“所以孫聞哥的事情,我已經想開。”
  有幾天,徐晴幹脆請了假在醫院陪著鄭捷捷,她沒有升學壓力,老師也愉快的答應。那幾天兩人說說笑笑,下棋,玩牌,簡直是不亦樂乎,比在學校還開心。病好後鄭捷捷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再提起孫聞,在孫聞去醫院探望她時她神色從容,微笑一直在嘴邊,見狀徐晴覺得欣慰,以為她已經全然忘記孫聞,這個人將從她的生命裏淡去。
  多年後她才知道自己竟然錯了,因為心裏的傷口或許能恢複,但是少年時代的愛情正如少年的夢想一樣,表明上看去,隨著年輕的增加而越走越遠,實際上則是離的越來越接近。
  ……
  病愈後鄭捷捷回到學校,開始了三年級學生必須經過“三點一線”的生活,因為功課被拉下許多,也比別人更為用功。徐晴一邊看著高中數學,一邊幫助鄭捷捷整理思路,複習功課。
  某種程度上說,升重點高中的壓力絲毫不遜於高考,白天盯著寫滿字的黑板抄抄寫寫,晚上在教師閃亮的燈光下苦做習題,教室靜得隻剩下呼吸聲,回到寢室不論男生女生都發瘋一樣大聲笑,聒噪的講話,違紀的也格外多。兩三個月過去,同學們人人瘦了一大圈。大凡參加過高考中考的人都深有感觸,背書做題到直反胃,恨不得把腦子剖開,把書本塞進去縫好,一勞永逸解決問題。
  某次鄭捷捷苦笑著跟徐晴說:“瞧,我都長白頭發了。”
  “我也有啊,”徐晴不以為然,“同學中有白頭發的人可多,絕不止你一個。”
  鄭捷捷痛苦的一笑,繼續埋首學習。
  中考不期而至,徐晴雖然不必考試,依然頂著烈日來到市內考場;到的時候她恰好看到鄭捷捷從一輛黑色大車上走下邁進考場,神采飛揚,臉上自信滿滿。這樣美麗的少女不論在哪裏都不多見,故引得許多考生和家長們注視。徐晴微微一笑,不再與她招呼,轉身離開。
  半月後的一個清晨,徐晴接到鄭捷捷電話,電話裏的語氣十分激動,徐晴若有所感,笑著問:“多少分?”
  鄭捷捷報出一個分數,兩人心有靈犀的歡呼出來。徐晴真的為她高興:“現在可真是全市中學學校任憑你挑。”
  在電話裏說笑一陣,鄭捷捷說:“成績出來,我也就放心了。過兩天我們一道出去旅遊,好麽?”
  想起家裏的外婆和還需要看的數學資料,徐晴聲音短暫停頓:“我想想。”
  鄭捷捷聽出來,語氣裏全是誘惑:“是去西藏啊。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很想去的。我舅舅在那裏工作很多年,什麽都熟悉。咱們可以先坐飛機去,再開車沿著青藏公路過格爾木,西寧,穿越雪域高原”聽到徐晴依然默不作聲,鄭捷捷又說,“機會難得噢。想想西藏的壯闊的雪域高原,想想那些古樸神秘的自然風光……”
  聽著鄭捷捷細致的介紹,徐晴繳械投降。問過外婆,外婆略微擔憂:“可是高原反應可不是小事情。”徐晴把鄭捷捷的計劃一一告訴外婆,外婆聽罷,最終點頭。鄭捷捷得知,歡呼雀躍。
  不知為何,對於西藏,徐晴老有種不確定的感覺。上飛機後才感覺到血液沸騰,興奮激動的感情並存。因為出發前兩人做了許多準備功課,對西藏的奇聞軼事,曆史傳說了解甚多,一路嘰嘰喳喳的說著話,精神抖擻的,兩雙眼睛都睜得圓圓,非常俏皮可愛。
  坐在兩人身邊的幾位別的乘客也讓她們的談話吸引住,紛紛立耳朵傾聽。也有試圖與他們攀談的,都問“這樣親厚,你們是兩姐妹麽”。兩人完全不否認,開心的笑。
  幾小時後,飛機上忽然有人叫“呀,快看雅魯藏布江。拉薩就要到了。”
  費力的從玻璃窗中看出去,徐晴隻見的細細的白色帶子蜿蜒在群山中,好似一條白蛇。
  一下飛機,第一個發現就是天竟然這樣低,顏色竟然這樣透明。遠處的山清晰地聳立著,顯得那麽生動,清晰到近乎突兀和不協調。包括那架落地的民航飛機,也在這處處清晰,處處近距離中顯得龐大無比。
  徐晴震撼的跟鄭捷捷說,“頭一次知道,原來天和地是有著距離的。以前看到圖片上那種天高雲地的感覺,我還不大相信,現在終於折服了。難怪拉薩被藏民們稱為‘尼瑪拉薩’,果然有道理。”
  天闊雲闊的景象鄭捷捷的震撼感動絲毫不遜於徐晴,她取出包裏的相機,對著遠處的山峰快速摁了兩下,“這裏可是地球表麵的最高處的城市了,是離天最近的地方。”
  兩人拖著行李走出機場。鄭捷捷的舅舅程韶到機場接機,他高高個子,顴骨也高,連被曬得黑黑的,非常健談,說話總是笑眯眯,見到鄭捷捷第一眼就大聲叫“捷捷都這麽漂亮啦”,引得周圍許多人注視。程韶對西藏的風俗民情了如指掌,幾分鍾內就給兩人講了無數掌故。他開著一輛綠色小吉普,雖然不新,但是保管卻完好,看得出主人對它是關懷備至。
  車廂裏則對方著各類雜誌,許多藏族風情的小物件,有些極其罕見。徐晴為程韶豐富的知識感到驚詫,趁著他在車後放行李的時候,她低聲問鄭捷捷何故,鄭捷捷解釋說她舅舅是研究西藏曆史的專門人員。徐晴咧嘴笑開,鄭捷捷好玩的一笑:“免費導遊不是?”
  從機場到拉薩距離不短,一路上徐晴就跟看電影一樣,感覺到一路水色。河灘兩岸栽慢柳樹,灘上有著大笑水泊,無規律的汪在草地上,反著日光,如一麵麵平躺的鏡子。水泊成了一片片的水草,水映得草更綠,草襯得水尤清,還有許多牛羊吃草走路時引起的踢踢踏踏的聲音。風景絕佳,鄭捷捷不住的叫停車,在河灘邊拍下許多照片。
  鄭捷捷拍照片時,徐晴掛一個電話回家,跟外婆講述旅途所見,語氣無比興奮;外婆在電話那頭受到感染,覺得允許孫女這次出行的決定作的無比正確,“那好好玩。”
  本來一路上兩人都是情緒高漲,渾然忘記自己身處世界屋脊;直到晚上臨睡覺前忽然覺得呼吸困難,這才想起高原反應忽然而至。不過程韶準備工作齊備,也就是當晚難受,第二天早上起床,兩人又是一派人見人愛的新鮮麵孔,昨夜的萎靡盡去矣。
  吃早飯時,程韶看到兩人精神絕佳的站在自己麵前,倒是唬一跳,滿臉羨慕,“年輕真好啊。昨晚被折騰成那樣也不顯困。可惜我們現在老了啊,一晚上不睡,早上看起來,就像是跟人幹了一架。”
  鄭捷捷著急的跺腳:“舅舅別再這裏傷春感懷了,把車開出來,帶我們去看布達拉宮。”
  “布達拉宮就在那裏,跑不掉的,”程韶對著徐晴神秘的嘟囔:“你看看,幾年不見,我這個侄女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驕縱。”
  徐晴搖搖頭笑一笑。
  吉普車駛出研究所大院,兩人在車上左顧右盼,徐晴搖下車窗,風挾著拉薩的空曠味道衝進車廂。拉薩的陽光很奇特,光線很足,滿街都是純白的亮光,亮得晃眼,但一點不灼人,不會強烈到皮膚灼痛,就像是冷光源一樣。
  徐晴看得呆住,驚詫的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城市。”
  程韶笑著解釋:“所以叫拉薩叫‘日光城’。”
  鄭捷捷肯定的說結論,“在我看來,拉薩像是一盆染料,白花花的陽光和街道兩旁的景象混在一起,攪拌均勻,加以調和。每個進入拉薩的人,都被這種顏料頗得滿身都是。”
  後來幾人的腳步不停,白天去西藏的各個角落參觀,晚上回到住處,把照片傳到筆記本分析每一張照片的優劣,懷念一下白天行程,構思明日可能遇到的事情。
  晚上兩人都在一張床上睡覺,徐晴一般是靠在床上看書,鄭捷捷則在電腦筆記本上記一日見聞,潔白的手指動的飛快,偶爾微作停留,那姿態宛若彈鋼琴。
  一次徐晴湊上前去,看到鄭捷捷剛剛敲上一段話——
  “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成了一部照像機,瘋狂的想把每個鏡頭都記錄下來。一旦寂靜下,浮現在眼前的,總是腦海深處揮之不去的映像:沙漠隔壁無盡,千載之前文成公主入藏的道路如今依然是‘經春逢白草,盡日度黃沙’;千重雪山如海,默然獨立。它們是那麽的清晰、明亮,如同一幅幅徐徐展開的卷軸,延綿不斷。
  這樣的風土人情,統統讓我著迷。都市喧囂,學習壓力,曾經以為不見希望,然而一到西藏,才恍然大悟——哦,原來竟有人這樣生活。大約隻有從未汙染過的大自然,才會讓人震撼到啞然失語。”
  徐晴看的無比感動,朝鄭捷捷靠過去,“捷捷,看了你的文章,我才知道文字是多麽奇妙的一件事情。”
  鄭捷捷先沒有說話,寫完一段話後回頭,徐晴剛好看到她一對燦爛的眸子。
  “那幾人能有你數學的優秀?”鄭捷捷笑著倒在床上,“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嗎。”
  半個月後,她們終於離開西藏。吉普車行駛在青藏公路上,經羊八井,那曲,安多,終於徹底離開西藏。路過唐古拉時,程韶放慢了速度。兩人同時伸手打開車窗,伸出頭到處地觀望。因為是傍晚,氣溫驟降,兩人感到滴水成冰的寒冷。有些地方結了一層薄如蟬翼的冰,不過沒有冰雪的地方,還是有草,綠綠地鋪就一層地毯。
  程韶讓她們合上車窗,笑著說,“先不忙,還有一段路,就能看到世界上最高的路標。”
  一個小時後,車子終於爬到唐古拉山山口,山口聳立築路烈士的紀念碑,令人肅然起敬,附近還有一塊石碑,上書:“唐古拉山口,海拔5231米。”
  高原天黑的晚,以及八點,天空依然明淨如洗,紅霞滿天。三個人默默站在那裏,扯出長長影子,人景莫辨。徐晴拉著鄭捷捷對著紀念塔深深鞠了一躬。程韶歎一口氣:“古來入藏的人,不知多少都因為過不去唐古拉而半途而廢,終身無法朝見勝地,那裏,不知埋了多少白骨。”
  兩人聽的毛骨悚然。山頂無人,四周一片靜謐。在稀薄的空氣中費力呼吸,依然喉嚨幹冷而冷。雖然穿著羽絨服,徐晴依然看到鄭捷捷凍得渾身發抖,下意識的緊緊擁住她鑽進汽車。恰好一輛客車駛來,在山口停下,車上乘客紛紛走下車合影,許多人還背著氧氣袋。夜路正長,片刻厚,大山隻見黑越越的輪廊,紀念碑,石碑,五顏六色的經幡盡數落在身後。
  車隨後又過了沱沱河,隨著車子的行駛,遠遠地平線上升騰起一座山頭,車走了許久,山依然原來大小,變化甚微;徐晴想可能還有許久才到,轉頭跟鄭捷捷說話,誰料,剛說幾句,程韶停下車,對後坐的兩人說:“到昆侖山了。”
  鄭捷捷“啊”一聲叫出來,一手拉開車門,拉著徐晴跑下車,“剛才還離得那樣遠,怎麽一下就到山口?”
  昆侖山頭上堆積了皚皚白雪,最出奇之處,大團大團的白雲也堆在山頭的天空上,和皎然積雪同色,不細心看,幾乎無法分辨。最後來到青海湖,遠遠望去,果然,一大片青藍色的水域,很靜地鋪展在一片黃沙的盡頭,黃沙中零零散散一些深綠色小灌木叢,那水色真的以青色居多,徐晴站在岸邊,迷惑的不得了,“這到底是海還是湖?”
  湖麵上的風吹亂鄭捷捷的頭發,她彎腰撿起一塊岸邊的白石塊,攥在手裏然後扔出去,石塊撲通掉入湖內,“才知道青海的名字取得真是貼切呢。”
  程韶指著遠處:“那裏就是鳥島。”
  鄭捷捷踮腳向天際眺望,鳥島模糊不清,天際則是滾滾白雲。鄭捷捷拉一拉著同樣看著遠處的徐晴的衣袖,“實在太美……這次沒有來錯吧。”
  徐晴深有感觸,肯定的說,“是。我將畢生難忘。所以我感激你。”

  第 6 章
  高中對學生來講是人生的一個不小的轉折,但在某種程度上說,對徐晴與鄭捷捷卻是換湯不換藥。兩人依然在同一個班級,依然同桌;雖然換到高中寢室,兩人依然是對床,緊緊挨著窗戶,窗戶向北,環境幽靜,外麵是一片小樹林,夏天的時候,翠綠枝條會打進屋子裏來,別有一番滋味。
  坐在新教室中,徐晴喜滋滋的跟鄭捷捷說,“咱們真是太有緣份。”
  鄭捷捷笑著附和,“還記得初一入學的情況麽?你坐在窗邊的位子上,我跟你搭話。”
  “記得,怎麽會忘記呢。”
  “你不知道,我多麽感激那時候坐到你的身邊,”鄭捷捷目光盯著某一個方向,努力回想什麽,“現在想起來,最初的認識真平凡。”
  徐晴舉舉頭笑,“還要怎麽轟轟烈烈,咱們一見就互有惺惺相惜之意,這尤為難得了。偌大一個世界,又有多少人能夠如此呢。”
  高中生涯和初中生涯大同小異,不過兩人更加被學校老師看重,除學習之外,徐晴忙著準備數學競賽,鄭捷捷則忙著學校的各式活動,幾乎沒有空餘時間。尤其是徐晴更是一副頭懸梁錐刺股的樣子,恨不得把時間都擠出來演算習題,每日都是最晚離開教室。
  班上許多同學在初中時就聽說過徐晴,此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名傳奇中的少女這樣用功。”
  徐晴得知,好笑多過好氣;故半期考試後,老師讓她介紹數學學習經驗的時候她誠摯看著班上同學,清清楚楚的講:“你們相信我,世界上絕對沒有那麽多天才。學數學其實非常簡單,正如英語需要大量的朗讀和閱讀一樣,數學需要大量的演算,也知道,這是一項吃苦的工作。所以再加上一點興趣,這就足夠。”
  講完後徐晴在掌聲中走下台,鄭捷捷低聲笑,“那不如你去代我參加演講比賽吧。”
  說的是幾天後學校的演講比賽,徐晴看她一眼,一本正經的說:“好啊好啊。就怕老師不答應。”
  演講那天,徐晴終於相信上帝對人並不總是公平的。同樣是淺藍色普普通通的校服,在她身上穿著明顯比別人好看許多。她站在台上演講,不光是美麗,渾身散發著一股從內至外的自信神采,望之令人愉悅不已,說什麽似乎已經不再重要。禮堂的座位是按照年級排的,徐晴聽到離的近隔壁班上同學議論,一片讚美之聲。
  演講結束後,鄭捷捷悄悄繞回座位,徐晴拉她坐下,“你一定是第一。”
  成績出來,鄭捷捷果然分數奇高;徐晴滿意的一笑,轉頭想跟身邊的鄭捷捷講話,無意中聽到身後有人酸溜溜的議論,“她自然是第一,你不知道她父母是誰麽?說出來都可以嚇死人。”
  後麵的話就相當難聽。鄭捷捷的笑容刷一下隱沒,速度之快簡直不可捉摸。徐晴立刻捉住她的手。鄭捷捷勉強一笑:“徐晴,我沒事。”
  “如果我是老師,也更喜歡也喜歡美麗的麵孔,”徐晴實事求是,“而且你的演講確實無可挑剔。多麽高的分數都無可厚非,不用管人家怎麽說。”
  說罷徐晴狀若平靜的回頭,看著身後的兩名女生,忽然微微一揚嘴角,到笑了。正在交談的兩人看到徐晴這樣詭秘深思樣的笑容,反而被驚的身體向後一靠。不等她們理解,徐晴又把頭轉過去。
  輕輕揉揉太陽穴,徐晴似笑非笑:“原來是她,趙騫真是沒有眼光。”
  “對他,我是真的愧疚,”鄭捷捷沉默片刻:“你們現在也成陌路了?”
  “或許是,我反正是許久沒有正麵遇到他,他們高三,應該忙著複習,”徐晴岔開話題,“不知道這番演講後,你身後又有多少追隨者。”
  鄭捷捷做一個白眼,“說什麽。”
  此言不虛,第二日一早徐晴一打開教室的抽屜,一眼看到書堆上平放著一封看起來十分醒目的信,純白信封,上麵卻沒有署名。徐晴“嗤”一聲笑,習慣性的把信塞給同樣剛坐下的鄭捷捷,臉上明白的寫著“我完全沒有說錯吧”的神情。
  鄭捷捷瞪一眼她,拆開信一看卻立刻哈哈大笑,指著徐晴,笑得咳嗽;徐晴連忙伸手拍她的背,詫異的說:“難道這封信裏寫滿笑話?”
  “自己看吧,”鄭捷捷捂著嘴笑,把信遞給徐晴,“這次你可猜錯了。”
  這一看驚得徐晴汗流浹背,原來信紙上清清楚楚寫的自己的名字。徐晴呆呆的看完信,完全是對這件事不確信的樣子,“真不知道這人是不是一時頭腦發熱。”
  “上麵可是你的名字呢。這可沒法否認。”
  徐晴皺眉,眉心繃出一條纖細的皺紋,“也沒有署名。”
  “估計是怕被你拒絕,”鄭捷捷止住笑,歪著頭端詳一陣徐晴,伸手揉一揉徐晴的額頭,半是訓斥半是好笑的說:“又把眉頭皺起來了。你不知道,你算題的時候總是輕微皺眉,非常嚴肅,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叫男生均不敢跟你再熟絡。”
  從未聽過這種話,徐晴被問的一呆,慢慢想起自己平素的習慣,似乎真是這樣。她揉揉額頭,豁達的笑一笑,“沒有署名更好,少去許多麻煩。我現在也沒有心情考慮其他,光是各式各樣的數學競賽就叫我難以應付,更何況是人的麻煩。”
  鄭捷捷卻不肯放過她,笑盈盈開口,“我比你清楚,你心中一定有個人,或許是個影子。”
  一雙好看的丹鳳眼比徐晴想象中更快的浮現在腦海,徐晴一愣,一瞬的功夫,她想起更多的細節,他嘴角上的笑容,手腕上的那塊奇特的手表,考試時從容不迫的背影……徐晴一點兒表情也沒有低下頭,心想:隻見過幾麵的薑洛生何時在我心底留下這麽深的印記?是否因為那雙眼睛?
  徐晴抬起頭,鄭捷捷托腮深思看著她。徐晴從未想過瞞著鄭捷捷任何事,輕輕歎口氣,頓一頓,說:“我其實也不知道是不是……的確是個影子罷了……”
  說話時徐晴語氣平淡,也不沮喪,完全是就事論事,就像她評價數學題目一樣平和;但鄭捷捷從她的話裏聽出了壓抑的緬懷,本想玩笑打趣也找不到出口;一番話說完,鄭捷捷忽的想起自己的心事,兩人都是沉默。
  半晌後鄭捷捷說:“不得不說,聽上去真有些浪漫。從此後,他就沒有音信?你也沒有再遇到他?”
  “恩,”徐晴從抽屜取出書,鋪在桌子上打開,手按著它卻沒有看,“就是這樣了。”
  “他長的很英俊麽?”
  徐晴盯著書頁,慢慢的回答,“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想一定不錯,”鄭捷捷笑一笑,篤定的說,“相信我,你們一定會再見的。”
  “對我來說,見不見沒有太大關係。”
  “口不對心。”
  “絕沒有,”徐晴輕聲說,“我不知道我堅強或者脆弱,但是我曾經在一夕之間同時失去父母,卻依然站起來生活。我不是粗神經的人,什麽事情都可以三杯兩盞就過去。跟我外婆說的一樣,人總要愉快的生活,是不是?何況這隻是一樁小事情。”
  鄭捷捷一針見血,“事情是不大,但可以讓人失魂落魄許久。”
  徐晴回她一個笑,“沒有那麽嚴重。”
  文理分科永遠是高中生活的一件大事,高一下半期一過就有人轟轟烈烈的討論這個問題,老師也在不停訊問同學們的意向,許多同學文理成績不相上下,以致於對到底學什麽踟躕不定;學校老師領導時常大談文理科前途,供學生作參考。徐晴鄭捷捷的文理意向非常清楚,可是兩人絕口不談這個問題,若有人問也用“到時候再講”避之。
  就算如何逃避,該來的總是要麵對。老師在班上作最後一次統計人數時,兩人終於知道再也無法避談這個尖銳的問題。班級鬧哄哄一片,人人臉色凝重,雖然決定是早已做下,可卻依然搞的氣氛熱烈,做出痛下決心形,似乎馬上就要把自己的靈魂身體出賣掉。
  彼時六月,盛夏正要到來,空氣中彌漫著花香。
  徐晴鄭捷捷是教室中的異類,一直沉默的填著單子,沒有多說一句話。有此徐晴想說什麽,轉頭看看鄭捷捷,剛好發現對方也若有所思的看著自己,她張一張嘴,發覺聲音一下啞了,於是果斷的回頭,從抽屜裏抽出一張白紙,寫上幾個字,默不作聲的放到鄭捷捷麵前。
  片刻後鄭捷捷將紙遞回來,徐晴提筆又寫了幾個字,鄭捷捷看了,也寫上數字遞回來,如此反複數次,紙上已經寫了數行。兩人都是用的鋼筆,藍黑墨水,看上去像一個人寫的。
  恰好坐在前麵的張笑笑填完單子,回頭看兩人,“怎麽樣,填好了麽?”
  說話時張笑笑看到置放在鄭捷捷麵前的那張白紙,快速的掃一眼,以為是她一個人寫的,詫異的開口念:“當我來告別的時候,一絲懷疑的微笑掠過,你的眼睛,我來告別的次數太多了……”
  念了幾行,張笑笑完全不明所以,問,“捷捷,你這是在寫詩?”
  鄭捷捷笑而不語,張笑笑又看向徐晴,徐晴臉色平靜的攤攤手,目光含笑,不過神色中頗有潸然之意。張笑笑一愣,旋即明白,伸手拍拍兩人的肩頭,“隻是分班而已,又不是不再見。”
  徐晴微笑:“謝謝你。”
  “我是真羨慕你們,”張笑笑感慨萬千,“從初一到現在一直這樣要好,我都沒有見過你們有任何爭吵。”
  “當然是有的,”鄭捷捷亦微笑,“而且次數還不少。”
  “吵架過麽?我跟你們同寢室同班四年,怎麽半點沒有發現,”張笑笑驚訝,眨一眨眼,“尤其難得的是,你們都是真心為對方做想;就算吵架,多半也是為著對方……是不是?”
  兩人一時沒有回答,也沒有看著對方,都看著手裏的單子。張笑笑哈哈樂,自顧自的說,“我視力很好的。”
  兩人像想到什麽一樣,同時笑出來,連連回答“是是是。”說罷三個人一同笑起來。
  下課前班主任把選科擔子收齊,離開教室前叫住徐晴,“跟我來一趟。”
  徐晴跟在班主任後麵,看著他手裏的一疊單子,隨著他的走動不停的上下翻飛,心想:就是這一張小紙了。走神中她聽到班主任跟她說:“是校長找你。”
  “校長?”
  “是,有要緊事跟你談。”
  徐晴從校長手裏不知接過多少獎狀,對校長完全不陌生,半頭白發的一個和藹老人。敲了校長辦公室的,徐晴走進去,看到數名學校領導對剛剛走進門口的自己微笑。徐晴傻住,掩上門就不知如何動彈。
  校長指一指桌上的幾樣東西,笑眯眯的開口,“徐晴,這是最近那次數學競賽的獲獎證書,還有獎品。你再次為學校爭了光。”
  辦公室響起幾聲掌聲,徐晴緩一口氣,鞠了一個躬,紅著臉回答:“謝謝劉校長。”說完眼睛瞄到校長桌,一下子愣住,獎品是一台嶄新的電腦筆記本。徐晴參加過數次競賽,獎品是得了不少,但從沒有這樣昂貴的。
  校長察覺到徐晴的靦腆,非常親切的微笑,“暑假省裏要辦一個奧賽培訓班,老師都是國內最好的大學數學教授,和以前那些培訓班絕不一樣,學校推薦你和其餘一名同學參加。”
  徐晴的眼裏明白的流露出“那為什麽隻讓單獨讓我來談話”的意思,劉校長扶一扶眼鏡,和顏悅色的解釋:“本次培訓是為了今年十月和十二月的全國競賽準備,按照這兩次的競賽成績每省再選拔兩人參加國家的集訓,你知道,世界數學競賽是在明年的七月中旬舉行,”說到這裏,劉校長語氣一頓,同時不露神色的打量徐晴的神態,“我也曾經任過數學老師,看過你的試卷,坦白的說,認為不論是今年暑假的培訓,還是全國的集訓,我都認為,你都將是最優秀的學生。”
  徐晴的腦子轟一聲炸開,她自己不知道,她眼底已經燃起了光。她的臉是一直是無比沉靜而理性的,像溫柔陽光照耀下平靜的淡藍色海平麵;此時她神態完全起了變化,恰似科幻電影中在深海出現的灼灼藍色火焰,整個人氣質大變,和剛才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這種忽然而起的變化讓校長非常滿意和欣慰,續而肯定的說:“我相信你。學校會盡一切所能給你提供最大的幫助。”
  徐晴簡直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出校長辦公室的,她回到教室時,神情看起來像是在做夢,臉頰上有一種淡淡的紅色。鄭捷捷看到她眼裏閃耀的決心,興奮,歡快,還有從她身上溢出的一種向上的奮鬥精神。
  其實鄭捷捷一兩個星期前就從她母親處知道此事,可一直沒有跟徐晴講。她寧可徐晴通過學校的渠道知道。
  上次競賽前,鄭捷捷的母親問過鄭捷捷:“如果徐晴因競賽成績並不理想而被刷下,參加不了省裏的培訓,要不要我去說一聲?”
  這個說法讓鄭捷捷不甚悅意,扁扁嘴講,“媽媽,你太小看徐晴,她絕不會被刷下。”
  “也未必,事情難保沒有萬一。馬也有失蹄的時候。”
  鄭捷捷搖頭,“不必,徐晴的每一個成績都是自己努力回來的,倘如她真的失敗,也沒有什麽可後悔的。”
  “好呀,”徐晴馬上回答。
  “還記得麽,”鄭捷捷像想到什麽忽然跳起來,“上次咱們商量著暑假去雲南,看來你又是沒有空……”
  “不要緊,你去好好玩,我也同樣愉快。”
  鄭捷捷掩口而笑:“你打算離魂追隨於我?”
  徐晴微笑:“海角天涯。”
  即使徐晴早就為暑假的嚴苛的培訓做好無數心理建設,可是她第一天上課時依然給重重嚇了一跳——讓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是,薑洛生也在課堂上。
  再次見麵是在非常和諧的情況下進行的,和諧到徐晴都沒有想到。培訓的教室是在外婆任教的大學,徐晴步行二十分鍾就能走到,所以她到的也較早,可以容納百人的教室隻坐了幾人,麵孔都很陌生,看上去相當聰明。
  徐晴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翻開書開始看;片刻後徐晴覺得有道目光從身後飛來,一扭頭,魂呼拉一聲散成碎片,那個有著好看丹鳳眼的人,不是薑洛生,又是誰?
  薑洛生看起來平靜,甚至還能開玩笑,“跟競賽那次恰好相反,這次換我坐在你的身後。是否很巧?”
  片刻時間徐晴完全如何作答,滿腦子都是“怎麽會在這裏遇見他”,“他倒是什麽時候來的”,“為什麽會坐到我的身後”,半晌後她氣息終於定下來,甚是費力的拋出一句無甚意義的話,“也許吧。”
  說罷用眼角覷一眼他,剛好被薑洛生逮到。薑洛生鄭重其事的看著她,有部分頭發不規則打到眉下,眼見得就要觸到眸子。這樣的頭型如果配上一個剛才的略帶調笑的眼神,很有幾分電影中不羈少年的作風,可一旦認真起來,則太過專注,就叫人覺得壓力,覺得無處可避,心頭所有想法簡直無所遁形。
  徐晴頓時心虛,冷著臉刷的扭頭過去,盯著書頁,卻發現書上的字像喝醉酒一樣東倒西歪;徐晴想起鄭捷捷的那番話,心頭默念,完了完了,一見他便方寸大亂,風度全失。
  好在薑洛生耐心絕佳,完全不介意徐晴的冷臉,從後座走到徐晴身邊坐下,變魔術般從手裏摸出一冊薄薄的書,翻到某一頁後用自問自答的語氣說:“能否請教你一道題?”
  聽他的意思,似乎沒有期望徐晴的回答,可是徐晴性格所致,對待同學的請教,隻要不是忙得團團轉,都會以幫助同學分析題目,給出解答過程,不光如此,還似老師一樣,指出題目的關捩和出題老師的用意,故非常得同學愛戴。徐晴歎著氣,把頭一偏,看薑洛生一眼,再看一眼題目,心頭模模糊糊升起了一個念頭。
  討論題目時徐晴竭力克製不要去看他,兩人坐得很近,可是依然聞到他身上洗發水味道,是一種極淡的花香,徐晴回想:上一次他身上似乎沒有這種味道。
  “……那麽,隻要證明這兩數互質,該題就能順利得證;顯然,這是顯而易見的。”徐晴用鉛筆敲一敲在題目上一點,做了最後的結論。
  看一眼論證過程,確定一下一點錯誤也沒有,徐晴才扭頭看薑洛生,他也定定的看著徐晴,眼裏頭一次不那麽清澈,像蒙了一層水霧,就像是大霧裏的燈光那樣溫暖且朦朧。徐晴連忙低頭,發現他的手腕上依然帶著那塊奇特的表。
  若是別人,徐晴說完題目的下一句必是問“懂了麽”,但是現在她談話的對象是薑洛生,她不確定用這樣的語氣是否合適,於是再問一次:“你覺得這種證法有疏漏沒有?或者說,還有其他證明方法麽?”
  薑洛生掃一眼演算步驟,飛快的搖搖頭,嘴角眉尾同時一揚,“可以說醍醐灌頂。謝謝你。”
  “不客氣。”
  “作為報答,我請你吃飯,如何?”薑洛生一隻手按著桌麵,問訊的看著徐晴。
  徐晴被狠狠嚇一跳。想起跟他出去可能遇到的事情,徐晴不寒而栗,“不用不用。”
  所幸薑洛生沒有堅持,他聽罷麵無表情的點一點頭,回到自己的位子。此時教室陸陸續續的坐了許多人,幾分鍾後,上課的老師隨後也到了。徐晴驚訝的發現授課的老師她居然認識,還非常熟悉,是她的鄰居楊教授。徐晴心下大慰,她已經能預料到培訓班決不會有想象中的那樣辛苦。
  老師們淵博風趣,簡直可以說博古通今,人人都受益匪淺,進步都是看得見的;培訓班上女生尤其少,人數不到百分之十。來自全省各處的男生很快的熟絡,這個年紀的男生思想最為活躍,熱愛也廣泛,課餘時一群群聚在一起,除卻討論數學,還談論社會消息,天南地北,無所不包。咋一眼看去,男生活躍,女生都是守在冷僻的角落,活像是坐落在大海中安靜的孤島。不過數學成績優秀的女生通常都是不善於跟男生打交道,獨自在角落鬧中取靜,倒也自得其樂。
  這個時候,薑洛生通常都會找件題目跟徐晴談論,然後借有題目把話題岔遠。一個夏天,哪怕是最熱的時候薑洛生都是身著淡色襯衣,深色長褲,更是襯得手長腳長。徐晴有些害怕單獨跟他講話,有次無奈的問他:“你為什麽不跟那些男生說話去?”
  薑洛生語氣顯得理直氣壯,“他們都是高二的。你不知道麽?教室裏的高一學生大約隻有我們。我跟他們有代溝。”
  因為不知道他話的真假,徐晴疑惑的看他一眼,然後啞然。
  培訓中數學題目非常困難,下課後不少男生圍在一起針對題目進行討論,饒是如此,討論一個多小時也未必有滿意結果。在一次次的課題和測驗上,徐晴的才華逐漸表露出來。徐晴的容貌氣質,是教室裏最明媚的風景,不可能不引人注意,但徐晴獨處時表情嚴肅,讓人膽怯不敢接近。
  半月後終於有大膽的男生邀請她與薑洛生也參加數學討論,徐晴雖驚奇,但欣然接受。不出幾日,徐晴就以嚴謹的思維讓所有人折服。
  七月盛夏熱極了,太陽一天天的照射著,空氣中重彌漫著浮躁和焦灼,就算教室有冷氣灌入也不濟事,人依然容易發脾氣——為著一道題目的解法爭吵是屢見不鮮,瞪圓眼努力想要說服對方結果不歡而散也跟家常便飯一樣。
  徐晴從來不與人爭吵,一旦氣氛不對,就躲的遠遠。薑洛生也不參加對這類接近爭吵的辯論,但卻饒有興趣。他若有所思的跟徐晴講:“你沒有發現一件事?”
  “什麽?”
  那時正是傍晚,教室的人所剩無幾,徐晴因為家住的近而習慣晚走,薑洛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每次都在徐晴起身離開的時候迎上去,用完美的語氣說著“真巧,我也正要離開”,然後順理成章的一道離開,一路閑聊,一直送徐晴樓下。
  “要下雨了,”薑洛生看一眼黑魅魅的天空,窗外刮著大風,吹的房屋險些要翻過來,“見和別人討論題目,你都是傾囊相受,而他們則未必。”
  徐晴一呆,略為詫異的看了薑洛生一眼,他非常坦然的一笑。
  “隻是覺得人品高下,立即可見。”
  徐晴沒有立刻答話,用雙手支著頭,托腮想了一會,殊不知看在旁人眼裏,那動作可愛極了。
  “助人者天助。”
  這次輪到薑洛生一呆,“你信宗教?”
  徐晴看到他臉上的深深迷惑,心一跳,細細的解釋,“不是那麽回事。一直有人說種善因得善果,這句話其實非常有道理。你知道,對待學習不比其它,你若藏拙,它也會以同樣方式待你;越是與人分享,你得到的也越多。”
  薑洛生微笑點頭,“深有體會。”
  夏日的雨是說來就來,剛才還是晴空一片,馬上翻天覆地的變黑,不給人任何喘息的機會。大雨像漫天銀針一樣射在地上,雲層像一張大黑帆罩在城市上空,時不時電光一閃,照的房間四壁發白。
  這種時候,雨也不會下的太久,徐晴完全不著急,翻開一本習題集,靜靜心看起來。徐晴專注功力絕佳,半點也不會受到外物幹擾,直到她猛然打了一個噴嚏。
  “冷麽?”
  徐晴定一定神,“不冷。”說罷就看到薑洛生關切的臉。
  話雖如此,可她還是覺得胳膊發涼。徐晴今天穿著綴著藍花的白色連衣裙,胳膊小腿都露在外麵,風吹的她的衣裙窸窣輕響。教室裏再沒有旁人,大風於是肆無忌憚的在牆壁上來回衝撞,隱隱似有回音。
  薑洛生依次掩上所有窗戶,再回頭一笑,“真奇怪。不是夏天麽,怎麽一下雨就氣溫驟降。”
  徐晴靜靜看著他,沒有立刻說話。薑洛生回望徐晴,嘴角的笑容一直未曾淡去,霎那間空氣中升騰起一種兩兩相望無言卻有夾纏不清的曖昧情愫。
  良久徐晴偏一偏頭,“你為什麽總是長衣長褲?難道不熱?”
  薑洛生短暫一怔,直直走到徐晴麵前,做出一個神秘的笑容:“那你可不要被嚇到。”
  徐晴搖搖頭。薑洛生捋起左臂衣袖,徐晴的心一下子就跳出來,不自覺的雙手發顫——薑洛生的左臂上本來和常人無異,除卻那多出的一道二十公分長疤痕。疤痕的形狀極為可怖,皮膚上一道粗粗的粉紅色的肉,像是被人用鋒利的刀劃過再愈合的痕跡。
  徐晴下意識的捂住了手臂,她覺得自己的手臂也鑽心的疼起來。徐晴問他:“疼麽?”問完才覺得是一句廢話,那樣的傷口怎麽會不疼。
  薑洛生放下衣袖,輕聲問:“嚇到了?”
  “沒有,隻是太吃驚,”徐晴鎮靜的說,再抬頭看他,頭一次她主動的凝視他的眼睛,想要看到他眼裏去,“是怎麽弄的?”
  “一年多以前的事情,就是初三的那次競賽結束後,”薑洛生微微笑著,眼神專注的盯著徐晴,“回家路上看到有小偷搶一個老人的錢包,我去追趕……結果就成了這個樣子。你寫給我的電話也在那次事件中丟了。”
  因為太過震驚,徐晴呆住,下意識的捂住了嘴。薑洛生抱著手臂站在徐晴桌前,靜靜等他消化這件事。徐晴抓起桌上的水杯,慢慢喝了兩口。
  “那……還有其他地方被傷到了麽?”
  “沒有。隻有手上這一處。”
  徐晴露出一個略微放鬆的表情。此時此刻,她除了看著薑洛生溫柔淡笑的樣子,確實不知道還能說什麽,或者看什麽。屋子的氣氛好像都是由他調動起來。
  這時教室大門忽然被人推開,一個男生站在門口,左手撐一把傘,腋下還夾著一把,他拿著傘渾身也是濕淋淋的,看起來是著急的趕來,都沒有留心自己是否被淋濕。男生注意到徐晴薑洛生一個站一個坐,相對而望,有著一種不可說的浪漫氣氛,但他也顧不得那麽多,鼓足勇氣走到徐晴麵前,把傘遞給她,清清嗓子說:“徐晴,我知道你走得晚,所以給你送傘過來。”
  徐晴腦子還沉浸在剛才的事件不能自拔,又被麵前的男生嚇一跳,目瞪口呆的看著男生,一時間根本忘記伸手接傘還有道謝。倒是薑洛生反映迅速,笑著把傘拿過來,極其禮貌的道謝:“多謝你的傘,不然我們還不知道怎麽辦。”
  男生臉色刷遍紅,他愣愣的看一眼薑洛生,再低頭看徐晴,她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略微帶了點恍惚,沒有反應,淡淡的說了句“謝謝”後就扭頭用一種奇特的目光看著薑洛生。男生臉色由紅變白,最後麵色慘淡的離開。
  晚上一回家,徐晴就打開電腦,果然在一年多前的新聞中找到一條“少年勇搏歹徒”的報道。徐晴看的極為仔細,雖然新聞中沒有提到少年的名字,徐晴依然從字裏行間讀出薑洛生的影子。
  目光落在電腦屏幕上,徐晴想的遠比最初聽到這則消息那單純的欣喜複雜的多,她覺得自己的能力完全理不清思路,麵對數學題的邏輯思維也不翼而飛,也不知道明日如何去麵對薑洛生,她拿起電話,將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告訴鄭捷捷。
  鄭捷捷聽罷滿意微笑:“我說你們能再見的。”
  “問題是我怎麽辦?我現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鄭捷捷沉思片刻,複又愉快的笑起來,“老實說,我現在對他實在很有好感。這麽勇敢的男生到哪裏尋找。”
  徐晴一聲不響,她想起今天跟薑洛生送她至樓下後,再撐傘離去,緩緩消失在雨霧的身影影。
  “他既然沒有把話題挑明,就這麽持續下去亦無不可,”鄭捷捷出主意,“他心中未必不是這樣想的。在我看來,隻要不耽誤學習就可以,何況,你們還有大學可以期待。”
  徐晴如吃下一顆定心丸,長吐一口氣:“嗯。你說的是。”
  “那是自然。”
  “對了,趙騫怎麽樣?”
  “很好,他考上理想大學,非常滿意。”
  徐晴扁扁嘴:“你知道我什麽意思。”
  鄭捷捷重重歎氣:“前幾天他喝醉酒跟我打電話,說他已經跟女朋友分手,說他在大學裏等我。我叫他永遠死心,他一言不發的掛了電話。”
  “這類事真是麻煩。”
  “誰說不是。”
  第二天見到薑洛生,徐晴麵色平靜,巧的是薑洛生也是一幅微笑淡定的樣子。兩人似有默契,言行舉動一概如常,心照不宣的不再提起昨日。隻是在晚間放學時薑洛生問她希望考什麽大學,徐晴說了,薑洛生眼一眨,微微一笑。偶爾電話聯係,也是不著邊際的問好。
  鄭捷捷屢屢說:“我倒是羨慕你們這樣曖昧。日後你們才知道這樣是多麽幸福。”一幅深有體會的樣子。
  徐晴總是被她的話逗樂,“你以為你多大了。”
  “至少見識的比你多。”
  “噫,我怎麽不知道呢。”
  兩人都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更多,故抓緊每一秒鍾說話玩笑。新學期開學徐晴鄭捷捷都不在同一個班,開始兩人還每日都見麵,後來因為兩人太忙見麵越來越少,有時甚至是從同學那裏輾轉得到對方的消息才能得知對方作了什麽。
  連續兩次的大規模競賽讓徐晴乏力,待到競賽成績陸續出來,寒假又到。薑洛生的競賽成績也非常優秀,來年三月,他們同時接到了去北京集訓的消息。

  第 7 章
  在北京的集訓尤為辛苦忙碌,每日裏所做的事就是起早摸黑的聽課,演算,考試,除此之外,還不得不承受巨大精神壓力,一整天下來,人人累的不想講話,徐晴累得想睡又不敢不能,她隻要一回頭就可以看到同屋的女生床頭燈亮的刺眼,站到走廊,對麵的男生宿舍的情形更為可怖——每間屋子都透出亮色,遠觀之,灼灼一片,讓人體會到通宵達旦的意味。
  一百人中選六人參賽,這個概率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是太大。
  參加集訓的人都是來源於全國各地,都是各省的尖子,出類拔萃;他們也深知這次比賽的重要性,毫不誇張的說,這是決定他們人生軌跡的競賽,人人都像上了膛的子彈隨時準備發射,眼睛裏都要噴出火來。
  徐晴在給鄭捷捷的電子郵件裏寫:“我們現在正親身體驗進化論在人群中的實際意義。優勝劣汰的觀點正在寫在每個人身上。老師上課迅疾如飛,也不論你是否聽懂;一周一次的選拔考試考試前,頭發是大把大把的掉,大把大把的變白。預計不需要多久,我就可以飾演白發魔女。
  這個世界上也從不缺有才幹的人。考完休息一個下午,都沒有人肯安心坐好,人人都舉著書本向領隊老師裏鑽。同學們來自全國各地,說話口音不一,似有隔閡,心態也不一,看人似站在十萬裏之外。說實話,至今為止,我都不知我同屋的女生長的什麽模樣,她說話的聲線是否清脆……”
  那時剛好是周末下午,薑洛生陪在徐晴身邊,翻著一本書,偶爾在紙上畫上橫杠。見到徐晴這樣形容如今的處境,頗有深意的問:“那你可願意退出?”
  “當然不會,”徐晴神情一凜,停下打字的手,雙手揉一揉臉,活動一下手腕,“不,不,走到這一步,我付出了巨大努力……無論如何,就算隻有一個名額,我也會堅持到底。何況,我是真的喜愛數學。難道你不是麽?”
  薑洛生凝視徐晴顯露出疲憊之色但依然清新的側臉,笑笑不語。徐晴以為他是默認,殊不知他心底在說:倘若是為了你,我願意放棄。
  徐晴轉頭打算繼續寫下去,剛敲了幾行字,薑洛生忽的問她:“你是在給鄭捷捷寫信?”
  “嗯。”
  “是不是長得很漂亮?”
  “你怎麽知道?”徐晴有些驚訝的回頭看薑洛生。她是很多次跟薑洛生提起鄭捷捷,但都沒有說及她的樣貌,隻說鄭捷捷是她最好的朋友。
  薑洛生眼睛一閃,一絲微笑蕩開:“聽我好友提到的。他在市裏的演講比賽上看到鄭捷捷,真正是一見傾心,費大氣力追過她,可惜被嚴辭拒絕。他消沉許久。聽他的說法,鄭捷捷美麗的好像仙女。”
  徐晴驚訝:“是最近的事麽?”
  “應該是。到北京集訓前,幾位同學為我送行時提到的。”
  “難怪我不知道。”徐晴停下打字,“你那位同學實在可憐,並不是我偏心,可她確實比仙女可好看得多了。”
  薑洛生考慮一下,“鄭捷捷總是這樣拒絕男生?”
  “一直都是這樣。所以你的好友不用太過鬱悶。”
  看到薑洛生臉色稍微作改變,徐晴怕他誤會,趨進他忙忙解釋:“你不要誤會。鄭捷捷完全不是那種恃貌驕人的女生,你可以去一中問任何一個了解她的人,都會這樣告訴你。她是我見過最真誠善良的人之一。”
  薑洛生聽徐晴說完,方微微笑了:“我知道。不然你不會跟她那樣要好。她我雖然不認識,但是你,我卻認識的。”
  後一個“認識”薑洛生說的別有意味,說時還不忘打量徐晴一眼。徐晴鬆一口氣,坐回位子,同時不忘記瞪他,“她一直也想要認識你,回家後我介紹你認識她,你馬上就能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然後回去告訴你好友,說他沒有喜歡錯人。”
  薑洛生眨一眨眼,溫和的笑:“你不怕?”
  徐晴一頭霧水:“怕什麽?”
  薑洛生一笑置之。徐晴估摸他也不會回答,回頭對牢電腦繼續寫信,顯示器的光影影綽綽的反射到她的臉上。薑洛生無心看書,他看看徐晴,不知怎麽,忽然憶起兒時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電影裏出現過一個美麗的精靈,她坐在一根細細長長樹枝上沉思,漆黑的頭發垂到水麵。霎那間,電影裏的人物和眼前的人物重疊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片刻後鄭捷捷複電郵過來,說:你都如此乏力,更逞論他人?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堅持。如果有苦水有抱怨,盡管倒給我就是,我係數接受。
  隨著集訓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顯示出實力不濟。選拔考試的題目其實並不算難,不需要太高深的知識,而在於在數學本質的洞察力和數學機智,甚至需要一種全新的數學思維方式。徐晴覺得尚可,可薑洛生卻顯示出後續乏力的狀態。麵對可能被刷下有的結果,薑洛生無比坦然,他一向都知道自己的水平的深淺和弱處。
  在被選入集訓班的時候他就已經欣慰的跟徐晴說,“夠了,剩下的可能就要你來走了。”
  最後一次模擬考的成績是薑洛生首先看到。白紙黑字的名單上麵赫然有徐晴的名字。可是他怎麽都找不到徐晴,問別人時,得到的結果大都是一張茫然的臉,有人精神好些,就反問他:“你都找不到她,我們當然更不可能知道了。”
  最後是同樣被選入世界競賽的陳憲告訴薑洛生的。他容光煥發,兩月的疲憊盡去,聽到薑洛生的文化,他沉思片刻,指著遠處的教室,“我剛才還看到徐晴在教室。”
  薑洛生謝過陳憲後徑直向教室走,陳憲想一想又叫住他,“你是她的男朋友?”
  集訓班的人互相間其實都甚少打交道,薑洛生和陳憲也不例外,平時話都少得可憐,隻是互相知道對方名字而已。忽然被問起這個問題,薑洛生愕然,然後想起似乎隻有在成績都揭曉的時候,大家才有了心情聊天。
  薑洛生簡直不知如何回答,隻好笑一笑。
  陳憲以為他承認,笑嘻嘻的點頭,“你去吧。”
  集訓的地方是一所大學附中,在校園的一角,非常僻靜。尤其是成績都出來的時候,人人都在宿舍區那邊看貼在牆上的成績單和名單,幾乎沒有人呆在教室裏。薑洛生一進教室,就看到徐晴趴在教室最後一排,頭枕在手臂上,閉著眼,呼吸均勻,一屢頭發輕輕搭在蒼白的麵頰上——竟然睡著了。
  薑洛生彎腰看著她,許久他伸手把那縷頭發挑開。動作雖輕,徐晴還是被驚醒了。霎時徐晴的臉緋紅。
  “你來多久了?”徐晴瞪著他看,語氣有些挑釁,“怎麽不叫我?”
  “沒有多久,”薑洛生維持著一種“什麽都沒有發生”的表情在徐晴身邊的位子坐下,“我保證,那時間絕不夠你做一個夢的。”
  “是做了一個夢,夢到外婆了,”徐晴回想夢境,“都快三個月了吧。”
  “嗯,我們兩天後就可以回去。”
  徐晴跳起來,“什麽?”
  “成績出來了,”薑洛生看著徐晴的反應,笑容非常愉快,“你選上了。”
  徐晴感覺到熱血從心髒湧上來。她覺得腿軟,完全站不住,下意識的伸出手摸椅子的靠背,薑洛生猛然抓住她的手,徐晴覺得手上一股溫柔的力道傳來,讓她無限安心。她看到薑洛生的眼睛,半晌靈魂緩緩歸位。
  “你呢?”
  薑洛生聳肩笑一笑,他是真正豁達。
  “這個結果本來就在我意料之中。我真是為你高興。就算沒有被選入,這次集訓也不是毫無意義的。”
  徐晴忽然覺得自己失去語言的能力。她想說“盡力就好”,“不到難過”,可是這些話一句也不合適在麵前這個微笑的人說出來。她隻是抓緊了他的手。
  許多時候,沉默就足夠了。
  原本想立刻告訴外婆和鄭捷捷這個消息,可兩人沒有再說幾句話,同學們又都回到了教室。領隊老師正式的公布人選,隨後簡短的演說,大意就是勝不驕敗不餒,鼓勵同學們再接再厲,不論是否選上,都是國內最優秀的學生,這是毫無疑問的。一番話講完,幾名被選上的學生單獨留下來,領隊老師花了數小時給他們注意事項和以後這段時間到競賽結束這期間的安排,又再一次說了這次考試的重要性。徐晴是隊裏唯一且最小的女生,因此多方都受優待。
  一出教室,徐晴直奔宿舍附近的電話亭,因為是傍晚,同學們大都在吃飯,那裏空無一人。號碼剛撥完,薑洛生便帶著笑出現在徐晴麵前,徐晴略微驚訝,薑洛生詭秘一笑,不出聲的的說了句話,徐晴笑著別開眼,她知道他說的是“心有靈犀”。
  一直沒有任何人接電話,徐晴心頭隱約不安,掛了電話,又匆匆忙忙給楊教授掛一個電話。得知是徐晴,楊教授立刻問:“怎麽樣?”
  “選上了。”
  這三個字讓楊教授大喜過望,連說三個“好”字。徐晴心思不在此處,問:“您知道我外婆還好麽?撥回家的電話始終沒有人聽。”
  楊教授聲音短暫沉默,徐晴眼眶馬上紅了,險些要哭出來。徐晴略帶哭腔的聲音變成電流傳到千裏外去,讓楊教授大大震動,說:“徐晴,別急,別急。家裏是出了一些事情,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事了。你外婆前兩天因病進了醫院,是你的同學發現的,醫生說不是大事。隻是人年紀大了,心肺功能衰竭所致。”
  徐晴心一下縮緊,木楞楞的反問:“同學?”
  “是常常到你家的那名非常可愛的女同學,據說姓鄭。”
  徐晴道謝掛了電話,又撥了一個號碼。
  薑洛生看到徐晴一會撥號一會掛上電話,皺緊眉頭問:“這是怎麽回事。”
  徐晴擦擦眼,低聲說:“是我外婆病了。”
  薑洛生神情一凜,正要開口說話,徐晴把左手食指放在唇邊,示意他安靜一下。薑洛生聽到電話那頭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誰?”
  “捷捷,是我。”
  “徐晴麽,”鄭捷捷相當意外,聲音有些偏高,馬上又恢複了平靜,“集訓結果?”
  聽到徐晴的回答,鄭捷捷高興的幾乎要跳起來,聲調也高了幾個分貝,“啊,那多好,我就知道……”說著想起徐晴剛才的聲音殊無喜色,鄭捷捷心一沉,語氣也緩了,“似乎不高興?”
  徐晴聲音哽咽,“我外婆……”
  鄭捷捷心知徐晴既然知道,也無須再瞞,語速飛快的講,“沒事,你別擔心。醫生說發現的早,不礙事……嗯,你等下。”
  片刻後電話裏傳來外婆的聲音,聽起來和正常人無異,“小晴,別擔心。我身體很好,隻是小病而已。”
  徐晴咬住唇不讓自己哭,費力的說:“您沒事就好,不然,不然……”一連說了幾個“不然”,也沒有把要說的話講出來。
  薑洛生不知何處來的勇氣,緊緊摟住她的肩頭。
  外婆得知徐晴的成績,非常欣喜安慰,徐晴的心情也好得多。外婆最後問了句,“還回來麽?”
  “可以先回家幾天,然後到北京集合,一起去巴黎。”
  鄭捷捷再次接過電話的時候,徐晴首先沉默一下,然後說:“捷捷,大恩不言謝。”
  “那我要你以身相許。”
  “好,”徐晴幹脆利落的回答,然後壓低聲音,“不過,到底是怎麽回事?”
  鄭捷捷一邊回憶那天的情形,一邊說,“前天我去你家看望你外婆,一直沒有人應門,可之前我掛電話時你外婆說一直會在家,我覺得不安,請鄰居撞開門,結果看到外婆暈到在沙發上,我記得,那時候手裏還拿著書。”
  徐晴聽得心緊緊糾纏起來。“幸好……”
  “放心,這裏有我。我等你回來。”
  掛電話之後,徐晴邊走邊將事件原委統統告訴薑洛生,薑洛生聽罷,駐足深深歎一口氣:“有友若此,夫複何求。”
  “她對我外婆,就如同對自己長輩一樣。你看,剛放暑假不過一周,她怕我外婆因為我不再而寂寞,專程到我家中陪她聊天。”
  “友情的確不能用任何事物來衡量,”薑洛生被震撼住,定定看徐晴一眼,“不過我相信,以心才能易心,我相信你對朋友何嚐不是如此。”
  徐晴鼻酸,深深感動。可她對薑洛生大多時候都是笨拙的,既不會撒嬌又不會輕聲細語的說一些安慰的話,始終清清冷冷,非常理性。跟其他女孩子相比,像是缺少一根神經。因此她感到話題無疑為續,於是撇開:“你給家裏打電話了麽?”
  “嗯。”
  “你父母說什麽?”
  “他們一點不介意。並且說,你要是選上了別人的父母難過怎麽辦?”
  “呀,你父母真可愛。”
  金色夕陽被林蔭大道甩在身後,石路上扯開兩個翠儂的影子。道旁樹木靜靜矗立著,紋絲不動。
  隨後一日過得飛快,各自收拾行李也收拾了整整一日。隻不過心態各有不同。徐晴頭一次發現自己有那麽多書,她記得來時箱子隻是半滿,回去時箱子被塞得鼓鼓囊囊的,險些要吐出來。同學們大都是同一日的飛機,各個時間段的人都有,一早一堆人就到了機場,陸陸續續的送行。雖然這兩個月人人都不是太熟絡,但到底有一種同甘苦的情誼在,互相之間紛紛留下電話,電子郵件。
  飛機上的時間過的飛快。徐晴不過小睡一覺就被薑洛生推醒,讓她看窗外。厚厚的青色格子毛毯沒有間歇的覆蓋在大地上,蔓延到無窮遠處。
  地麵已經近了。
  徐晴不肯讓薑洛生送她,故下飛機後兩人各自回家,徐晴把行李向客廳一扔就直奔醫院。進入病房時,徐晴被大功率空調噴出的冷氣一激,渾身的汗去了大半。徐晴抬頭看過去,外婆的病床恰好靠窗。此刻鄭捷捷坐在外婆床前削水果,而外婆除了瘦還是瘦。兩人聽到推門聲,看到走進屋的輕輕走進病房的徐晴,不由都露出微笑。
  “外婆。”
  外婆滿眼都是笑,伸手按住徐晴的手輕輕拍一拍,審視的打量她,“啊,瘦多了。”
  徐晴低頭一看,外婆的手比以前更瘦,鼻子一酸,聲音聽起來也變得奇奇怪怪,“外婆,你搶了我的話。”
  外婆滿滿搖頭想笑,鄰床一個病人忽然插嘴:“這個也是您孫女麽?”
  徐晴一愣,朝鄰床看去。那名病人看來年級也不小,床前一個人也沒有。
  鄭捷捷停止削水果,遞給徐晴一張毛巾,示意她擦汗;同時轉頭笑眯眯的對著臨床病人點頭微笑:“可不是啊。她剛剛回來。”
  外婆也笑著默認。
  那人一會看看徐晴,一會看看鄭捷捷,再對著外婆點頭,臉上浮起一種感慨和羨慕兼之的神情:“您的孫女可真孝順啊。一個每天都來看您,陪您說話;另一個剛回來就跑到醫院,您看,額頭上都是汗,都熱成什麽樣子。”
  徐晴看著鄭捷捷,再看看外婆,不知何故,早就調節好的情緒忽然失控,她緊緊抱住外婆的手臂,大滴大滴的淚滾出眼眶。外婆鄭捷捷先是一愣,然後立刻安慰。
  徐晴狠狠眨一眨眼,把淚逼回眼眶,喃喃說:“外婆外婆幸好你沒事。不然你叫我怎麽辦。”
  外婆溫和地斥責徐晴:“說什麽呢。年紀大了,人自然多病。再說,人生無常,不如意太多,總有一日你會領教到時間的威力。”
  徐晴低聲辯解,“外婆您生病的時候我都不在您身邊,想起來真是痛恨我自己,早知道我就不去集訓……”
  “如果你不去那我才會讓我真正生氣,”外婆看向鄭捷捷,微微笑著,“是不是?”
  鄭捷捷抿嘴笑:“當然是。且不說關係到國家榮譽,學校榮譽,就是對你自己,也一定能得到不小收獲,不論哪方麵。”
  言下之意徐晴自然不會不明白。
  外婆頗為感謂的對徐晴說:“這段時間捷捷一直來醫院陪我,每日都是這樣;病房外有喏大一個世界,五顏六色,應有盡有,她幹什麽不好,偏偏來醫院陪我一個老太太。”
  鄭捷捷“呀”一聲,“外婆您不要這麽客氣。您睿智幽默,跟您在一起聊天真是受用不盡。人家說多聽老人言才不會吃虧,怎麽算都是我占便宜。”
  徐晴想起上初中時,老師曾經說過一句話:人不是因為美麗而可愛,而是因為可愛而美麗。
  幾人坐著聊天,徐晴鄭捷捷各自說起這兩三個月發生的一樁樁趣事,氣氛其樂融融。進房間換藥的醫生護士也被吸引住,臨床病人又開始感概:“房間裏一旦有了幾名年輕人,氣氛頓時活躍。”
  傍晚時阿姨做好飯送來,外婆想著徐晴旅途勞累,就讓她回家休息。徐晴起初不肯,後來見到外婆快要生氣,才勉勉強強答應下來。
  一走到醫院走廊,徐晴擁抱鄭捷捷,說:“捷捷,我永遠愛你。”
  鄭捷捷輕聲說:“我也愛你。”
  走廊裏來去的醫生病人統統愕然,看著一對美麗的少女真情流露,大受感動。兩人走到門口,鄭捷捷拉著徐晴鑽進一輛黑色轎車,讓司機把車開到徐晴家樓下,然後轉頭對著徐晴,不容分說的語氣講:“你回去收拾一下,馬上去我家住。”
  “這怎麽行?”
  “阿姨在醫院陪外婆,你家裏空無一人。你以前說過家裏無人寂靜的時候,鬼影魅魅,我不能叫你呆在那樣的屋子裏。”
  這番心意,徐晴無論如何也不能辜負。徐晴的東西全在行李箱裏,很快就收拾好。鄭捷捷看到滿行李箱子裏的書,笑著搖頭,想要說句什麽,電話忽然響了。
  是徐晴的母親。
  簡單的一番寒暄問話,徐晴把聲音降低,敘述一番外婆的病情,然後懇切的說:“媽媽,您回來吧,回來看看外婆。”
  梁元瑜不是不錯愕,她沉默許久,心中權衡利弊。再問了幾個問題後,她終於做出決斷,語調冷靜的回答,“可是我走不開。再說,你外婆不是已經沒事了麽?”
  開始徐晴以為聽錯,她從小至大徐晴從未像今日這樣痛恨自己的母親的冷漠與殘酷,她咬咬唇,“媽媽,不過幾小時的飛機就能回國。我知道你不願回來見到我,可外婆是你的媽媽。當年她為了你,吃了多少苦?”
  那邊一直沒有回音,微弱的電流聲在聽筒裏噝噝作響。
  梁元瑜以為徐晴是在諷刺她,故一直不言;徐晴擱下電話前隻說了一句,“希望你不要負疚終身。”
  說完徐晴就一直不吭聲,回到車上,才開口:“外婆說當年母女倆相依為命的情形曆曆在目,可是如今怎麽會變成這樣冷漠生分?連孩子都知道背誦‘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可我媽媽卻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鄭捷捷聽出她的苦澀,安慰她:“或許你媽媽真的有事走不開。”
  “是有事情。除非有事,不然她不會打電話回來。”徐晴看著車窗外,那神態就像是說著別人的事。鄭捷捷主意到她雙手狠狠絞在一處,一隻手希望掙脫束縛逃開,一隻手竭盡全力的不讓,因為力氣太大,關節處隱約發白,而手掌手指變得暗紅。
  “那她有沒有說是什麽事情?”
  “外婆不在,她不會對我說。我雖然是她生的,互相之前卻比陌生人更陌生……反正,隻有有事需要人安慰才會想到外婆和我。”
  “也未必,她不是常常寄錢或者禮物回來?”
  徐晴猛一下讓雙手從互相掙脫的趨勢中出來,托腮沉思,“她覺不是絕對壞心腸的母親和女兒,同時,她並不缺錢。”
  鄭捷捷無聲,她非常了解徐晴,知道她在自己調節。片刻鄭捷捷把身子趨近她,習慣性的揉一揉她的額頭,“瞧,又老了幾歲。”
  這話說完,兩人都在笑。鄭捷捷忽然一拍手,格外興奮的說,“我家的葡萄熟了。結了太多,壓得竹架搖搖欲墜,吃得我牙都倒掉了。”
  徐晴絲毫不憐憫她,“哈哈哈,誰讓你貪吃。”
  “你是不是一次也沒有吃到?”
  “好像是呢。這幾年的暑假都沒有來過你家。”
  鄭捷捷愉快的歎口氣:“那今年可以了。”
  還在山下,徐晴就看到小樓下的庭院中一片深綠色的幕布懸在半空,如此枝繁葉茂的顯得沉甸甸。進院後看的更清楚,葉麵很闊,枝蔓均勻的搭載架子上,一串串葡萄貌似無心的吊在枝葉下麵,若隱若現,色澤一律是晶瑩的紅紫色,非常喜人。架子下還置放小桌小凳,桌子上放著一遝雜誌和一個精致的水果籃。看起來不知多愜意。
  徐晴讚歎:“長勢這樣喜人,你們一定是花了大工夫種植的。”
  “哪裏,”鄭捷捷笑著搖頭,“除了偶爾施肥,也沒有怎麽費功夫,任憑它自己長。”
  “那這株葡萄到你家可以來對地方了。”
  “我們也是這樣說。”
  晚上兩人躺在同一張床上聊天,鄭捷捷抱著被子哈哈笑:“你我可算大被同眠。”
  徐晴聞到鄭捷捷身上的茉莉香氣,把頭趨過去,貼在鄭捷捷身上聞;鄭捷捷怕癢,嚇得伸手推徐晴,身子向床裏歪去;徐晴做出一副誇張的樣子,張牙舞爪的撲過去,摟住她的腰,於是兩人笑著滾成一團。
  半晌兩人歇下來,鄭捷捷問徐晴:“困麽?”
  徐晴眨眨眼:“我現在的精神狀態可以去打虎。”
  “那就好,跟我來。”
  兩人起床去了書房,鄭捷捷的父母都不在,屋子沒有人聲,走廊的壁燈微弱的亮著,照得厚厚布織地毯,毯上的花紋顯得詭異而神秘。這是徐晴第一次來到鄭捷捷家的書房,書房很大,三壁都是書櫃,一壁是置放著一架斯坦維鋼琴。鄭捷捷打開琴蓋,對徐晴眨眨眼,“我彈曲子給你聽。”
  一口氣彈了許多。徐晴耳朵大大受用,衷心讚美:“難怪有人說,人每日必幹的一件事,就是聽聽音樂。”
  鄭捷捷不信:“是你自己說的吧。”
  “嘻,怎麽會。是歌德說的。”
  鄭捷捷拉著徐晴在鋼琴前坐下,讓她踩住一個踏板,同時把徐晴的手按在鋼琴健上,“我教你彈琴。”
  徐晴乍舌,“不用費勁,我沒有那個才能。我連曲譜都不識。”
  鄭捷捷哪裏肯信,手把著手的試了幾次,果然發覺徐晴果然是一竅不通。鄭捷捷抓住徐晴的手仔細看,“你的手指修長,本來最適合彈鋼琴的。可惜了啊。”
  徐晴撇嘴:“真不知你是誇我還是讚我。”
  鄭捷捷做出一個“我比你清楚”的笑,“自然是誇你。你難道不知道我一直崇拜你?”
  徐晴笑著滾到沙發上:“那可怎麽辦,我也崇拜你。”
  “多簡單,互相吹捧唄。”
  結果兩人鬧了半個晚上。不過也就是第一天,以後一個星期徐晴都去醫院陪外婆,晚上練數學競賽的題目。徐晴再次動身去北京前一日,外婆終於出院。徐晴這才完全安心。
  第二日到機場時,徐晴錯愕之極,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會有那樣多的人來送她。學校領導,同班同學,左鄰右舍,總之數也數不過來的人都來了,學校同學還舉著一麵旗幟,引的一個機場的人都為之側目。徐晴麵紅耳赤,看著眾人期待的麵孔,簡直手足無措。
  臨上飛機前兩分鍾,鄭捷捷最後一次摟住徐晴,鼓勵她:“拿金牌回來。中國人的數學水平曆來都是讓世界歎服的。”
  徐晴輕笑著答應,眼睛在機場作最後一次的掃視,把所見的一切都刻在腦海。似有預期,她的目光一下子在某一個方向頓住。隔著人群,徐晴看到薑洛生飛速跑進機場。他一邊跑一邊四下環顧,最後他終於把目光定格在出口處,在一大堆人中分辨出一個細長的身影,於是揚手微笑作別。
  徐晴忽然安心了。她頓時知道自己一直延誤到現在的時間就是在等他的出現。
  本來打算準備離開的鄭捷捷放手時看到徐晴目光眷戀的盯著門口。順著這樣的目光看去,鄭捷捷略為驚訝的看到一個穿著淺藍色襯衣和白色長褲的高個男生站在機場入口,手長腿長的,渾身有種說不出來的氣質。
  鄭捷捷挑起一道柳眉,看看門口,再扭頭看徐晴,目光中明顯的表達了困惑;徐晴回看著鄭捷捷,目光一頓,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做出一個心領神會的笑,意思就是說“你應該想到那是誰的”。
  相送足足花去一個鍾頭。
  人逐漸散去,鄭捷捷若有所思的走出機場,跟著張笑笑和幾位同學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著徐晴即將麵臨的國際上最高水平的數學競賽,這件事確實是那段時日全市最熱門的話題之一。
  同學們精神振奮,有同學問鄭捷捷:“是否許多大學已經向徐晴表示願意錄取她?”
  半晌鄭捷捷才在張笑笑的輕輕推動下回神,點頭讚同:“是。”
  “那多好,再不必忍受高考折磨。”
  “若是得到金牌,那更不消說……想想都讓人心跳。”
  鄭捷捷正色而言:“天上永不會掉下玫瑰花,大學也不會無緣無故伸出橄欖枝。”
  眾人點頭讚同。
  張笑笑忽的笑了:“捷捷,我發現你跟徐晴的語氣非常相似。”
  機場外陽光明媚,時不時一架飛機振翅而起,割破空氣呼嘯作響,在地表上投下大塊陰影,舉頭仰望,機翼閃閃發亮。
  陽光刺的眼睛幹涉而疼,鄭捷捷低下頭,微微眯起眼,在人潮湧動機場外看到薑洛生。他彎著腰,左手攙扶著蒼老的老人走出機場,右手拖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一麵走他一邊去老人攀談什麽。他腳步很穩,但因為陪著老人走得很慢。
  她們幾個很快越過薑洛生。
  鄭捷捷有心慢了幾步,然後又蹲下係鞋帶,借機細細打量他。一見之下,鄭捷捷先一愣,心中大讚徐晴的目光。
  幾步之外就是巴士車站,鄭捷捷看到薑洛生扶著老人上車,馬上又下來朝另一輛巴士走過去。鄭捷捷恍然大悟,原來那個老人並不是他的親人。
  事有湊巧,薑洛生恰好抬頭,看到隔著潮水般的人群,一個美麗的女生朝著他頷首微笑,因為那名女生長的實在動人,有著一對寶石般的眼睛和如玉的膚色,薑洛生像所有見到初見她的男生那樣一愣,回過神,那名女生再不見蹤影。

  第 8 章
  六七個小時很快過去,在飛機上一行人很忙,到法國的旅客們得知這幾名年輕人是去參加國際競賽,飛機上頓時熱鬧起來,打量的,跟他們談天的,請教學習經驗的人,不一而足。徐晴忍不住心裏嘀咕:我們幾時成了恐龍,供人參觀。不過也不是不悅意,畢竟他們的祝福,佩服都是無比真誠。
  到巴黎時已經是晚上八點,主辦方安排車把他們從機場送到酒店。一路上燈光輝映,像一座五顏六色的燈城,和其他大都市別無二致,沿途路過幾個公園,許多情侶靜靜地躺在公園草坪上休息,或者坐在咖啡館的路天餐桌旁久久不去——浪漫風情撲麵而來。海明威的那句話“如果你有幸在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麽以後不管你到哪兒,它都會伴隨著你,因為巴黎就像一個流動的聖節”這句話一下跳入徐晴的腦海。
  一到酒店,放下行李,領隊老師就通知他們去大廳參加歡迎活動。同日到達巴黎的還有幾個國家的代表團,歡迎活動簡單清楚,主辦方說明一下概況和具體事宜,也就散了。活動內容徐晴都不在意,唯獨那西式的飯菜叫她印象深刻。
  起初的兩天過的平淡無奇,領隊老師帶領著六個學生做最後的模擬和總結。很有些臨陣磨槍的意思,雖然於大局無益,還是讓學生們保持思維的敏銳性。
  每晚徐晴睡覺前,都在想自己會不會太緊張或者別的原因而睡不著,可是奇怪,實際上她完全沒有受到時空影響,起床時都是精神奕奕,笑容甜美燦爛。
  領隊老師笑言:“競賽隊伍裏最好還是有一名女生,漂亮的女生尤其好。”
  男生們也頗有默契的相視笑了。
  真正一路走到國際競賽門口的學生,都不可能是書呆子。對他們來說,不論多麽忙碌,欣賞女生的時間總是有的。
  兩日的競賽不知不覺的過去。考完中國學生們都一臉笑容,讓人一望便知結果,這似乎已經成了某種規律。
  徐晴給鄭捷捷的郵件中說:我是真正體會到那種民族自豪感。其他國家的學生得知我們來自中國,雖然語言不通,立即顯露出敬佩的神色。
  等成績的幾日,領隊老師和一名法國翻譯帶著他們踏遍巴黎,當真是風情萬種,魅力非凡。塞納河畔的舊書攤;策馬特高地和聖母院門前為人作畫的街頭畫家;擁擠的地鐵和被小汽車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
  為了購買禮物,徐晴死了無數腦細胞,她自覺做數學題也沒有這樣費力。逛了無數的工藝品店,禮品店也沒有挑到幾件適合的。
  在香謝麗舍大道的一家店裏,陳憲看徐晴拿起一件又放下,目光又掃向另一件,麵孔上寫滿為難,忍不住說:“你是要挑選東西送你男朋友?”
  徐晴一愣。
  “不是薑洛生麽?”
  徐晴臉一紅,張張嘴想說什麽又收回去:“不是送給他的。”
  “那為什麽這麽猶豫?”
  “是給我另一個朋友。”
  陳憲好奇:“那是誰?”
  徐晴知道他在想什麽,笑眯眯的回答,“一個女生。”
  陳憲頓時沒有言語。
  成績出來,毫無疑問的,中國成績第一。代表團所有人都在噴香檳,撒彩帶,包括老師們一下子也變成小孩。許多人抱在一起,然後分開,再輪流擁抱,場麵一塌糊塗。
  徐晴自然深陷其中。
  領獎牌時大夥已經鎮定,不過能從眾人緋紅的臉頰發現剛才狂歡的痕跡。給中國對頒獎的是世界上非常知名的一位數學家,滿頭銀發,笑容和藹,他滿臉笑容的把金牌掛上隊員們的脖子,輪到徐晴時,他頓一頓,不立即走開,側頭微笑著對著翻譯人員說了一句法語。
  旁邊的領隊老師和許多記者都笑起來。徐晴一頭霧水。
  領隊老師告訴徐晴,“他說你是數學中的玫瑰。”說罷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偏偏男生們不給麵子,完全沒有風度的大笑,似乎不介意對著他們狂拍的照相機攝像機。陳憲頗為嫉妒:“重女輕男,不公平不公平。你是玫瑰,我們就是雜草了。”
  徐晴瞪他,大大窘迫。
  陳憲馬上又自圓其說:“誰讓這是法國不是?”笑聲於是更響。
  頒獎結束後一行人再參加東道主舉辦的大型慶祝宴會,徐晴對著滿桌西式菜犯怵,隨便吃了些水果就在牆角坐下,目光對著窗外,觀看巴黎的璀璨醉人的夜景。
  可容納幾百人的大廳裏,說什麽語言的人都有,除了英語偶爾能聽懂兩句,其它的徐晴再也不懂。在那樣的沸騰的場合裏,徐晴一點也不覺得隔閡,隻是覺得愉快從心底溢出,不自覺的,徐晴神采奕奕,笑容款款,在燈火通明的燈光照射下果真成了一支玫瑰。
  一名有著藍寶石一樣眼睛的英國男生前來搭訕,徐晴無論如何也沒有預料到自己也會被人搭訕,雖驚奇但禮貌不減。
  他們之間的交流可以說是比較順暢。男生非常幽默,知識麵也廣,和徐晴談牛頓,談歌德巴赫猜想,談祖衝之關於圓周率的計算,最後還談到李約瑟難題。徐晴勉為其難的跟著他的步子,心說原來我的英文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
  回到酒店,已經過了十一點。
  徐晴分別打電話通知外婆和鄭捷捷得獎的消息,然後一覺睡到天亮。
  睡了不知多久才醒,徐晴看一看時間,想起今天的采訪任務,嚇一跳,抹把臉就衝到隔壁兩位男生的房間。房間裏兩人都在,正在整理著裝。一段時間以來,隊員們私交甚好,他們之間也很隨便,三人嘻嘻哈哈聊著昨晚的見聞,領隊老師敲門進來,徐晴以為老師是通知他們可以出發,不料老師卻說:“徐晴,大廳有人找你。”
  “啊,誰?”
  “是你的媽媽。”
  從電梯出來,徐晴一眼就看到酒店大廳的沙發上安靜坐著的一個中年女子。客觀的說,在她那個年齡段而言,她可以算是難得的漂亮而有風度。她穿著一襲淺藍色風衣,目光看著窗外,氣質與眾不同。她身邊坐著一個非常漂亮的白人小男孩,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骨碌碌的轉。
  母女倆還是有相似處的,都喜歡藍白二色。
  哪怕做好再多心理建設此時也是不夠用,徐晴沉默許久才走上前去,低聲叫了句“媽媽。”
  梁元瑜渾身就像被電流擊中,立刻回頭,看到身後一個身材高挑勻稱且有些偏瘦的少女,她眼睛清清亮,眸子光彩熒熒,完全不像許多書讀的太多的女孩子,鼻梁架上一幅眼睛,看人永遠隔著一層什麽;頭發剛至肩頭,用兩個藍色皮筋分別綁在耳側,清麗非常,若不是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凝重,活脫脫一個頑皮的小女孩,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了兩三歲。
  十二年不曾見了。
  這樣長的時間,足以讓生肖再轉上一輪。
  梁元瑜讓徐晴坐到自己對麵,久久打量徐晴,方微笑說:“祝賀你。再沒有比你拿到金牌更讓我驕傲的事情了。”
  徐晴也跟著微笑:“嗯。”
  “小晴,你比新聞上看到的還要瘦……不難想象,能作為最優秀的學生代表國家參賽,一定吃了不少苦。”
  “還好。”
  “你爸爸也知道了。還是他先看到新聞,再電話通知我。”
  “嗯。”徐晴點點頭。
  徐晴的神態十分僵硬,目光總是盯著地麵的某一點,一直沒有正視對麵的母親。既瞧不出悅意也瞧不出任何不滿,一幅就事論事的樣子,仿佛麵對一個陌生人,來往的人誰也不會猜到這兩人會是母女。
  梁元瑜沉默片刻:“你外婆病重時我沒有回去,你是否怨我?”
  徐晴搖頭,回答的幹淨利落:“沒有。”
  頓一頓再加上一句:“人各有誌。我當然不能強迫你。”
  小男孩一直好奇的看著徐晴,忽然叫她:“姐姐。”
  變聲前男孩子特有的清澈聲音加上不大熟練的中文使得他的聲音極有特點,就像是一顆小石頭被狠狠打入水麵時濺起水花的聲音,事隔多年,他也再叫了無數聲“姐姐”,惟有最開始的這一聲“姐姐”讓徐晴印象尤為深刻。
  徐晴忍住驚愕,將目光略略降低,屈身向前,對他伸出一隻手。他一雙眼睛乍一看似淺黑色,換一個角度則變成幽幽的青藍色,像是塗上薄薄一層青磷的黑寶石。
  “這是你弟弟。”梁元瑜說,“邁克爾。”
  邁克爾像個小大人一樣也伸出手,握住徐晴的手。
  “姐姐,在電視上你看起來真神氣!”
  徐晴絲毫想不到自己會和“神氣”兩個字有關,但不反駁,抿嘴順從的笑一笑。笑罷徐晴看到隊友和領隊老師陸續從電梯裏走出來,她抽身站起向他們揚一揚手示意自己在此,扭頭看著梁元瑜。
  “媽媽你還有事沒有?”
  梁元瑜搖搖頭,拿著皮包從沙發上站起來,“沒事,就是看看你。”
  徐晴看到她目光中一閃而過的哀痛神色,心也是一縮,聲音低下數個分貝:“媽媽,你什麽時候從瑞士過來的?”
  “昨夜坐飛機過來。”
  “那淩晨到的巴黎?”
  “是。”
  “累麽。”
  “才一個多小時,也不大累。邁克爾一定要跟著來,說從來沒有見過你。”
  “噢,我也從來沒見過他。”
  說罷徐晴偏偏頭一笑,笑容溫暖到無可指摘。
  梁元瑜忽然問:“小晴,有沒有想過到國外念大學?我可以幫你聯係。”
  徐晴不勝驚訝,也不做多想,立刻搖搖頭,“不必麻煩。”
  梁元瑜不曾想到被拒的這樣快,愣一愣神,準備相勸,結果讓徐晴一句話堵回去。
  “國內最好大學的數學基地班已打算錄取我,什麽條件亦不比國外名牌大學差;再說,外婆還在國內。”
  說罷徐晴就半蹲下,跟邁克爾小聲道別,不欲再談這個問題。邁克爾的輪廓是東方人,但是五官卻有著明顯的西方特點,輪廓頗深,東西方優點完美的融合在一起,使得他的臉充滿魅力,可想而知,長大後必定是人見人愛的帥哥一位。
  “邁克爾,你多大了?”
  邁克爾揚揚拳頭,“十歲零五個月。”
  徐晴抬頭,對梁元瑜微微笑:“我是真的相信混血孩子長得比一般小孩漂亮了。”
  梁元瑜不在意的笑一笑,把臉轉過去對著門口說,“你去吧,他們都在等你了。”
  ……
  回國時浩浩蕩蕩的迎接隊伍跟出國時的隻有十餘人的歡送場麵的差距可以說的上天差地別,然後就是各類采訪和歡迎宴。尤其是徐晴長得漂亮,就算置放在普通中學生中也格外顯眼,記者攝影師格外偏愛她,輪番請她接受采訪,這些瑣事讓徐晴沒有半點自己的時間,她這才知道,重複的回答同一個問題是多麽叫人厭倦,擺出不變的笑臉亦十分累人。
  許多人請她回答成功經驗,她隻用一句狄更斯的話做答:我從不相信,任何先天後天的才能,可以無需堅定的長期苦幹的品質可以得到成功。
  回家後徐晴一邊收拾行李箱,一邊把媽媽到巴黎探望自己的事告訴外婆,末了感歎,“我沒想到這麽多年,媽媽還顯得那樣年輕漂亮,我起初都不敢相認。”
  外婆有些詫異,“這次她倒是有心。”
  “其實我心裏有數,”徐晴最後拿出獎牌證書遞給外婆看,自己疲憊的到在沙發上,數著天花板上吊燈的數目,“不是因為我拿了獎,她也未必會親自來。”
  外婆何嚐不知,也不接腔,摸一摸金牌問:“放在哪裏最好?”
  “不知道呢。隨便吧。”
  外婆和藹微笑:“你對待榮譽的態度簡直得到居裏夫人的真髓。”
  徐晴否認:“不是,不是。我站不到那樣的高度。我可要好好保存著,當做資本,預備幾十年後對人炫耀。”
  就算回到本市也是一樣,省裏市裏領導也親自接見,徐晴頭一次見到鄭捷捷父親在工作中的樣子,嚴肅認真,風度十足。同樣的,各類活動接踵而至,根本脫不開身,一周後徐晴才終於得空,約了鄭捷捷在外麵的冰淇淋店見麵。或許是最近時常在出現在新聞中,徐晴一進店,立刻召來許多目光的注視。徐晴隻想蒙臉見人。
  兩人挑了張牆角清靜位子坐下,叫了幾客冰淇淋。
  相比外麵驕陽似火,冰淇淋店簡直似一個冰窖。剛坐下,暑氣就消了。
  鄭捷捷笑得誇張:“出名了出名了。”
  徐晴攤攤手,做無奈樣:“現在我的回頭率居然比你還高。”
  “告訴我,獲得金牌的感覺如何?”
  徐晴詭秘一笑:“還是得意的。多年辛苦一下有了收獲,不可能不鬆一口氣。開始總是害怕拿不到金牌,對我來說,那不是一句重在參與可以釋然的。”
  “這跟你在電視上說的可大不一樣。”
  “那個,沒有辦法……既然拿我做楷模宣傳,楷模怎麽能有這些想法,自然得說謙虛謹慎,勝利也不能滿足等等。”
  鄭捷捷用小勺挑著冰淇淋小口小口的吃,“爸爸說你看到他的時候,瞪著眼睛,緊張的要命,簡直手足無措。”
  徐晴點點頭:“是,見過你爸爸也不是一次兩次,可這次他接見我,實在讓我覺得我們之間充滿奇妙的緣分,但當時不敢笑出來。”
  鄭捷捷有所感悟:“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啊。”
  “瞧我們,思考問題的高度一下就升到哲學範疇了。”
  說一會話,鄭捷捷忽然想起一樁事:“有沒有跟薑洛生聯係呢。”
  “打過電話,但沒有見麵。你知道,我今天才有空。”
  “那你叫他出來吧。”
  徐晴有些猶豫:“你不介意?”
  “有什麽。我到想見見他。”
  鄭捷捷給徐晴講了那次在機場外的事,讚歎有加。
  徐晴拿出手機撥號;薑洛生一接電話,立刻答應出來。
  借機徐晴拿出包裝精美的禮物,鄭重其事的雙手遞給鄭捷捷;鄭捷捷滿眼都是微笑,但不說話,看徐晴一眼,動手拆開。
  一條毛茸茸用白色細線織成的圍巾。
  鄭捷捷深深感動,並不是因為圍巾本身的價格,而是圍巾上用藍色絲線繡著幾歪歪扭扭的漢字,寫的是自己的名字。鄭捷捷隔著桌子擁抱徐晴,然後還覺得不夠,幹脆坐到徐晴身邊,摟住她親一下。
  沒有比真摯的笑容更適合表示感謝的。
  徐晴有些內疚的笑:“就是跟季節不合適。”
  “冬天的時候我會帶著它,”鄭捷捷笑著收好,“隻要是你送的。”
  薑洛生一踏進店裏,恰好看到徐晴跟一個美麗非凡的女孩子靠坐在一起,無限親昵,看起來格外賞心悅目,他驀然覺得暑氣頓消。他頓時憶起她就是那次在機場時有過一麵之緣的女生。那樣的容貌,哪怕是見過一次也很難忘記。毫無疑問,這就是鄭捷捷。
  徐晴看到他,麵上飛了一層外人難以察覺的紅色,招呼他坐下,然後為兩人作介紹。其實他們早已相識,這樣的介紹顯得多餘,徐晴最後慢吞吞的說:“介紹完畢。你們還有問題麽?”
  三人都撐不住笑了。
  薑洛生輕鬆一笑:“看到你在電視上的嚴肅表現,再看看你現在,真是判若雲泥。”
  徐晴不滿:“說的我好死做秀似的。”
  “哪裏,”薑洛生笑著否認,問徐晴,“埃菲爾鐵塔看上去如何?”
  徐晴支著頭回想彼時見聞。
  “奇跡。我簡直找不到別的詞形容。那樣高大壯觀,簡直是要顛覆你的生活經驗——遠遠看著不以為然,忽然來到它腳下,仰頭也看不到塔尖,好像天地之間除了它的存在是真實的,其餘什麽也不再有。”
  鄭捷捷一臉神往:“說的我也動心,想去看看。”
  “你以前沒有去過?”
  鄭捷捷蹙眉,輕輕說了句:“不過也快了。”
  徐晴忽而覺得不安,立刻問:“你有事麽?”
  鄭捷捷搖搖頭;徐晴目光沒有離開她。
  薑洛生看著兩人慢慢笑了,她們之間的默契就相識一條看不見擰不斷的紐帶,簡直不需要言語,使得她們周圍的人都深受感染,恍惚中他覺得空氣都變成液態。他正想說什麽,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他的名字。
  這一聲也讓徐晴鄭捷捷亦回神,循著聲音來遠看去,在冰淇淋店的那一端,坐著七八個和他們一樣大的學生,男女生皆有,均用好奇錯愕兼有之的眼神看著薑洛生,招手讓他過去坐會。薑洛生跟他們解釋:“是我同學,我去一下。”
  盯著薑洛生的背影,鄭捷捷別過麵孔,悄聲對徐晴說:“他有一雙很妙的眼睛。盡管完全不是那種帥氣逼人的類型,但非常引人注意。”
  徐晴但笑不言。
  鄭捷捷拍拍徐晴的肩頭,像個老師一樣的笑:“注意看緊他。這樣的優秀男生並不好找。”
  徐晴不明所以:“他還會跑?”
  鄭捷捷撇撇嘴,示意徐晴看七中的那幫同學,“你沒有發現,女生對他都特別熱情?而對我們都很排斥?”
  徐晴觀察一會,他們一會看看薑洛生,一會看看這邊,對薑洛生不停詢問,笑容不懷好意。看樣子薑洛生簡直讓他們逼問的苦笑不得。
  “好像是這樣。”
  “所以啊……”鄭捷捷挖了一角冰淇淋,慢條斯理的吞下去。
  徐晴收回目光,思索著說,“如果有人要搶走他,我也無法可想。”
  “這是什麽話?就像你參加數學競賽一樣,名額可不是搶來的。”
  “不一樣啊。我隻是盡力而已。再說,若能被人搶走,本就不是我的。”
  “那未必,倘若你都不去試一試,結果誰知道?”
  徐晴抱著頭歎口氣,看起來一臉迷惑。鄭捷捷覷她一眼,笑著轉了話題,“他有沒有想好保送什麽學校?”
  徐晴搖頭,“他拒絕保送。”
  鄭捷捷吃一驚,“為什麽?”
  “保送的專業都不合他的意。”
  “他準備考什麽專業?”
  “建築。”
  “以後就是建築師了,”鄭捷捷深思熟慮般的說,“我想起來,你上的學校建築係是全國最優秀的。”
  徐晴本來在吃冰淇淋,一問之下,險些給哽住。
  “他是打算考我上的那所。
  鄭捷捷悶笑,在徐晴貌似嚴厲目光下也沒有收斂,笑夠了才說:“他的成績應該沒有問題吧。”
  “他的成績本來就數一數二,再說還有加分。”
  一刻鍾後薑洛生回來,不等她們問什麽先微笑解釋:“他們是看到我身邊忽然多了兩個美女陪伴,錯愕非常。所以問我跟你們什麽關係。”
  徐晴不知道薑洛生居然能這樣油嘴滑舌的,一時啼笑皆非。倒是鄭捷捷十分受用的笑了,一雙眼睛寶石般燦爛,更是動人。
  “那你說什麽?”鄭捷捷饒有興趣。
  “實話實說。”
  徐晴反詰,“什麽實話?”
  薑洛生身子像後一靠,坐得舒服些,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兩口冰涼涼的水,臉上眼底笑意都像在說“你明明知道的”,但是嘴角動也不動,一點也沒有回答的意思。
  鄭捷捷看的好笑。
  心知再也問不出什麽,徐晴瞪他一眼,拾起剛才被中斷的話題,“捷捷,剛才你的話是什麽意思?”
  “沒有啊。”鄭捷捷一臉無辜。
  徐晴納悶,怎麽她認識的人都這樣倔強,深諳沉默是金的道理呢。
  幾個後徐晴到底還是知道了。
  那日老師讓她去辦公室填一份表格,一踏進門就聽到老師們在談論鄭捷捷的事情,均說:“這孩子太難得了,明明可以不用參加高考的,卻堅持參加。這次模擬考,又是文科班的前三。”
  怎麽回事?徐晴一頭霧水。
  晚自習後,徐晴去鄭捷捷班上找她,在窗外,就看到鄭捷捷在埋頭做題。高三學生如困愁城,無一例外的,書桌上壘著厚厚的書,像一座座堅固的碉堡,老師站在講台後也難以看清學生的臉。
  因為班級之間都非常熟,進出都無所謂,徐晴走進教室,在鄭捷捷身畔坐下。
  鄭捷捷擱筆看她,“怎麽來了?”
  “有事情問你。”
  “什麽?”
  “你為什麽不用參加高考?”
  鄭捷捷當下一句不答,無聲無息的歎口氣,動手收拾桌椅。徐晴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她的手,忍不住的,記憶一飄再飄,直把她帶入她們初識的時候。
  出教室後徐晴目不轉睛的盯著她,鄭捷捷的呼吸非常平穩,神態也跟平時沒有兩樣。兩個人都沒有出聲,緩步而行,看起來與悠閑的月下散步無異。良久鄭捷捷開口說:“是,高三一結束,我就去英國念書。”
  徐晴不意外,“英國?”
  “去劍橋。”
  “念什麽?”
  “歐美文學。”
  認識鄭捷捷不久,徐晴便知道她熱愛文學,寫出的散文哪怕是講一樁瑣碎事也格外生動有趣,鄭捷捷的電腦裏堆著無數小說的開頭,可是她寫完的卻寥寥無幾,文風跟平素作文課上的要求大相徑庭。
  徐晴讀過一篇她自己寫的小說,一個失憶男人尋找十年前愛情與記憶的故事,寫得含而不露,哀婉動人。徐晴以為,她的文章至少有出書發表的水準,不過奇怪的是,她從未試圖發表過任何一篇文章,對作文競賽也不熱衷。
  她說:你知道,我在乎的不是這些。
  聽到鄭捷捷平靜的提出將要出國念書的消息,徐晴第一個念頭就是“怎麽連我最好的朋友都走了,國外當真那樣好麽”,可徐晴到底是徐晴,數學磨練出的理智且有邏輯的思維在關鍵時候發揮作用,片刻間她思緒平複,為自己最初的想法羞愧,她轉身正對鄭捷捷的麵孔,真摯的說:“這正是你的夢想吧。我真為你高興。”
  鄭捷捷頓一頓,回答:“不全是,也有我家人的意思。其實高中階段他們就打算把我送到國外,我拒絕了。大學這次,實在不能再拖。”
  “我居然一點也不知道。”
  “我哥哥也曾經在劍橋念過,是那裏的高材生,他說我一定會喜歡劍橋。所以我終於決定去了。”
  “你的作法非常明智。”
  兩人麵對麵站著,道路上闃寂無人,鄭捷捷有些動容,抬抬手又放下來,嘴角綻開一個笑:“我以為你會非常難過。故此不敢告訴你,而且我自己也不會太好受。”
  “難過?當然,”徐晴握住鄭捷捷的手,“不過現在科技發達,那裏都能見麵聊天;地球也隻有一點點大,坐飛機來回也不超過一日。”
  “不過心理原因也不能忽視,”鄭捷捷遺憾的開口,聲音不高,但是很有說服力,“在國外,到底是另一種語言,另一種文化,另一種文明。中間隔著的,絕不僅僅是千山萬水。就算到了彼方,依然是霧裏看花,說不定隔閡更大。”
  “嗯,所以才有那麽多思鄉的詩。”
  “不過也要向好的一麵想,”鄭捷捷挑挑眉毛笑,“就像奧爾科特說的,見聞遠勝書籍,經驗超過地位麽。”
  “什麽時候走?”
  “明年六月吧。”
  高三最後一個學期開學不過兩周,學生們臉上就顯示未老先衰的疲憊之色,卻咬牙堅持著。好似一場耐力賽,誰堅持最久,誰就能取得勝利。徐晴成了壓力最小的學生,不過壓力小不等於任務少,徐晴時常幫著老師幹這幹那,並且還要準備競賽。鄭捷捷一如既往的認真讀書,準備高考。
  時間過得飛快。
  有時徐晴打電話問問薑洛生,答複都是“一切均好”;鄭捷捷的行程日益也接近了。翻著日曆,察覺氣溫的漸漸升高,徐晴隻覺得心慌。
  不過高考那日天氣涼爽,老天鼓足勁下了好幾天的暴雨,似乎就是為了考試兩日的涼爽。
  薑洛生和鄭捷捷在同一個中學考試,徐晴固執的要等在校門外,鄭捷捷調侃的問她:“你是在等我還是薑洛生?”
  徐晴笑笑不言。其實她自己也不清楚。
  校門外站滿考生的父母,看著孩子進進出出,滿臉寫滿期盼,叮囑的話說過一次還要說第二次,生怕孩子忘記,那神情比孩子本人還要急,還要難過,他們的情緒隨著孩子的神情而劇烈變化,唯恐自己考慮不周,疼愛之情溢於言表。
  開始一日沒有人認出徐晴,第二日有家長認出她就是那個得到國際大賽金牌得主被保送至名牌大學的少女,頓時人群如同秋風刮過麥浪。徐晴欲匆匆離開,卻被困在人群中無法輕易脫身。
  徐晴看著他們的臉,忍不住想,如果她的父母不曾離婚,會不會陪她到考場?在外麵翹首以盼她的出現?
  至少有一點徐晴可以確定,倘若真是這樣,那她未見得會養成現在這種堅毅且理智的性格。
  各有前因勿羨人。
  高考成績出來,薑洛生的成績優異非常,全市狀元,上任何學校任何係都不成問題;鄭捷捷成績也非常可喜,老師們表示莫大遺憾:“就算這麽高也沒有用處,又不升學。如果在國內就好了。”
  鄭捷捷不以為然:“我自己知道它的意義,足夠了。”
  為了高考,鄭捷捷更是瘦下去一大圈,以前的衣服穿起來顯得略微寬大,不大合身的衣服絲毫壓不住她的美麗,小小麵孔顯得無比精致。
  走的前兩天徐晴陪著她去商場購物買衣服,逛得累了,兩人在街邊一家咖啡店鋪坐下,兩人都不愛喝咖啡,叫了幾杯放涼了都沒有人動一動。
  摩挲著精致的咖啡杯,徐晴說:“到歐洲了,不習慣恐怕也得習慣。”
  “還有茶呢。”
  說完就兩兩相望,沒了言語。
  “記著常常跟我聯係。”
  “嗯。”
  “記得不要找外國男友。”
  “好。”
  鄭捷捷忽的笑了,慢慢說:“其實,我本來想建議你也一起過去英國的。”
  徐晴一愣:“我哪裏可以?”
  “當時問過,校方得知你是數學競賽金牌得主,表示十分願意接受你入學。”
  徐晴看著她:“那時為什麽不跟我說?”
  鄭捷捷頑皮的笑一笑:“就算問了,你會去麽?薑洛生怎麽辦?”
  徐晴沉默許久,感慨而言:“若不是為了外婆,我真的會跟你去。”
  鄭捷捷淚盈於眶。
  這樣坐著說了許多話,直到鄭捷捷的手機接二連三的響起來。鄭捷捷問徐晴:“你會送我麽?”
  “會。”
  “我倒是希望你不要來。因為送我的人可能很多,我怕到時候和你打招呼的時間都沒有。”
  話雖如此,那日徐晴還是去了機場。在機場找了大半天,終於在海關入口見到鄭捷捷被許多人圍在中間,她慢慢微笑著,時不時點頭或者說答兩句話。
  徐晴見識過鄭捷捷家的眾多親友,薑洛生卻不知道,見到這麽多衣裝革履,看似身份不一般的人,愣一愣後輕聲說:“鄭捷捷有著什麽家庭背景啊。”
  徐晴看看他。薑洛生一臉坦誠:“我有些好奇,所以隨口一提。”
  徐晴搖頭一笑,準備跟薑洛生說什麽,話到嘴邊忽的頓一頓,她看到鄭捷捷對她揚揚手,笑臉璀璨奪目,好像聚集了機場所有的光亮,看似沒有太多離愁別緒,這讓徐晴大大安心的同時升起了莫名的難受。徐晴就那樣看著她,也不過去,鄭捷捷也不過來。直到鄭捷捷的身影沒入海關入口,徐晴才挪開目光。
  徐晴喃喃自語:“這樣就分別了。”
  薑洛生似有所感:“跟那天好像。”
  “哪天?”
  “你去北京的那天,我也是這麽送你的。”
  徐晴問她,“當時你什麽感覺?”
  薑洛生伸手攬住徐晴的肩頭,附在徐晴耳畔低音講:“蕩氣回腸。”
  回到家,適逢落日餘輝射的客廳四壁生光,徐晴疲憊的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外婆從書房出來,笑問:“想什麽?”
  “回憶高中經曆,追憶年華似水。不能置信,原來我的高中生涯已經結束了。”
  外婆不以為然:“這是我們老年人才幹的事情,你小小年紀,卻想這麽多。三十年後回憶方才有資格。”
  徐晴嘟嘟嘴:“就是忽然感慨罷了。”
  外婆於是說:“放心,你還有叫人羨慕的大把青春年華,上大學之後,你很快就會忘記今日的感慨,繼續投入如火如荼的生活之中。”

  第 9 章
  大學生活徐徐展開。
  理論上說,大學比高中生活隨意愜意得多,起碼沒有升學的巨大壓力。起初徐晴覺得新鮮,視野逐漸開闊,但不久後她意識到自己的專業一點也不輕鬆。
  因為是國家投資的數學基地班,有著國內最優秀的數學專家,老師一流,硬件設施一流,凡就讀的學生都覺得與有榮焉。係裏的同學都是高素質人才,在高中階段就對大學數學知識有所了解,起點和別人自然不一樣,人人皆有來曆,獲獎的數目可以填滿簡曆,行動中流露出難以言喻的孤傲之氣。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開學不久,學生們的傲氣給磨去大半。
  然而,就算徐晴底子比別人厚實,但也不敢懈怠,圖書證剛一發下來就向圖書館鑽,碰著一本本大部頭的書苦讀。薑洛生打電話找她,得到的結果無外乎兩種:自習室,圖書館。
  薑洛生學的是建築,課程也多,而且一入學被師兄師姐們強行拉入學校若幹社團。於是兩人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時間也有限,充其量也就是聚在上下自習一起吃飯之類,完全不像一般戀人。
  大學風景極美,幾個清澈見底的大湖,鬱鬱蔥蔥的林蔭小道,絕美的櫻花園,哪裏都適合談戀愛,情侶時常出現,可是他們總難以出現在這樣地方,依照薑洛生的說法“真是浪費了這麽好的地方。”
  入學時徐晴就被室友盤問:“有男朋友沒有?”
  見到薑洛生後一個寢室的女生統統眼睛都亮起來,對於徐晴這樣漫不經心完全不珍惜男友的行為,室友大呼:“真懷疑他是否是你男朋友。若我是你,一定會小心約束他。”
  其實以徐晴的容貌,開學時很吸引了些人注意,行情一路看漲,不過不等他們有所行動,就得被告知她已經名花有主了,倒是讓部分人頗為失望。
  一年多時間很快過去。
  與鄭捷捷的聯係也是時斷時續,鄭捷捷非常忙,白天都沒有什麽多餘的時間,郵件的發送時間總是在晚上,信中內容豐富,英倫遊記,歐洲景色在她的描繪中都鮮活起來,有時隨信附上照片,無一例外的,笑容璀璨,眼睛亮如星辰,背景不論多麽眩目都比不過她傾城一笑。
  室友都問:“這是哪位美麗的明星?”
  明星哪有她漂亮。徐晴心裏說。
  她發郵件問鄭捷捷,“怎麽郵件都是在晚上發?很忙?”
  鄭捷捷立即匯報行程:除了學本專業之外,還選了一門古典主義,我打算要在四年內得到兩個專業的學位。早上下午通常都有課,晚上有時也有選修課,雖然不算是焦頭爛額,但也不輕鬆。至於約會,哈哈哈,我實在不喜洋人,雖然他們生的好,不過空有一副皮囊罷了。華人更不要說,不是書呆子就事玩世不恭,我實在無暇陪他們玩感情遊戲。你呢?
  徐晴對著電腦屏幕苦笑,回複說:彼此彼此。我們係人才眾多,不努力會被淘汰。現在我就進實驗室,老師屢屢讓我幫助做課題,機會難得,我不能放棄。薑洛生對我頗有微詞。
  就算在千裏萬裏之外,鄭捷捷依然是知根知底的,她表示說:你是否忙學習忙得太過分?不然薑洛生絕不至於不滿。他是什麽人你應當比我清楚。
  徐晴立刻反省。故在幾天後薑洛生約他出去城郊爬山時立刻答應下來。
  這次爬山是建築學院學生會舉行的一次以運動為主題的活動,作為學生會的一員,薑洛生無論如何逃不掉。參加的每個人都可以帶著女友一起去,薑洛生問徐晴是否參加時,沒有指望她答應,想不到徐晴一聽,立刻作出肯定的回答,他欣喜之餘也詫異:“這次答應得真快。不忙功課麽?”
  徐晴笑說:“你不是總說我不配合你麽?”
  活動那日徐晴起的絕早,因為五點半一行人便要到校門坐大巴車。薑洛生在女生宿舍樓下等她,站了不足一分鍾,就看到一個輕快頎長的影子朝奔跑過來。
  那日的霧非常大,天色微明路燈悠悠的照著,但是連它身邊的梧桐樹的葉從都沒有照亮。四處闃無一人,空氣清新得好像新造出來的,一切就像一個乳白而朦朧的夢境。薑洛生盯著那個影子朝自己靠近,臉部輪廓也逐漸在霧裏浮現出來。霧中看來,徐晴的皮膚蒼白而透明,隨著兩人的接近,眼睛逐漸亮起來。
  走最後幾步徐晴的身子向前一傾,薑洛生趁機伸出胳膊摟住她攬到自己懷裏,徐晴意外中的掙紮兩下發現動彈不得,也任由他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忽然心裏溢滿感動。
  片刻後薑洛生放開徐晴,手貼在她的臉上,目光好似鏡子,仔細反複端詳她;徐晴伸手摸臉,手卻被薑洛生抓住。
  “怎麽,我臉上有東西?”
  薑洛生微微一笑,攬住徐晴向校門走,“沒事,就是想好好看看你。比以前更加漂亮。”
  徐晴笑:“說的我們似久沒見。總不能叫你丟臉不是?”
  “難道不是很久麽?”薑洛生苦笑問她。
  徐晴歎口氣,沒有立刻答話,伸手在空氣中抓了一把,攤開手心,一片空白,隻有一把水氣。
  許久才出聲說話:“你知道,我唯一擅長的,就是讀書。古人不時說‘學習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麽,現在競爭激烈,我們係不比別的係,人人均鐵了心做出一番發現,恨不得將書本看穿……倘若我連這個優勢都失去,你叫我怎麽辦?”
  薑洛生知道她說的完全是真話,可他也知道情況絕不至於那樣誇張:“我是怕你累壞。你成績已經是第一,院係老師統統認識你,對你非常十分照顧,你實在不用這樣辛苦。瞧你現在多瘦。”
  徐晴偏偏頭覷他一眼,笑:“這不是很好,多少女孩子期翼減肥,變得苗條動人。”
  “我寧可希望你健健康康。”
  客車已經等在校門,人都來齊了。薑洛生一上車就跟學長道歉,說在路上耽誤些時間,來得晚了;學長看到剛上車的徐晴,眼一亮,詭秘的瞅瞅薑洛生,直說不介意。
  車子要開三個小時,一到城郊路就不好走,徐晴被顛簸的睡意再次跳出來,靠在薑洛生肩頭睡著了。
  車上有些人以前沒有見過徐晴,紛紛問薑洛生這位美女是否是你女友,念什麽專業之類;得到薑洛生的回答,他們都吃驚不小,紛紛說:“原來這樣有來頭。成績優秀,長的還美麗。你可真幸運。”
  然後紛紛後悔不在高中階段找一名女友。
  爬山時徐晴簡直虛脫,走走停停,同行的女生都差不多一個狀況,好多人半途就下山了,紛紛抱怨為什麽要幹這種無所謂的事情,唯獨徐晴卻無論如何不肯放棄,拖著沉重的步子,一直堅持爬到山頂。
  薑洛生頗為心疼,說“不要逞強”,徐晴笑言:“觸目都是老樹怪石,蟲鳥聲聲,多有趣。”
  到了山頂她已經累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大滴大滴的汗沿著額頭滾下來,隨便找塊石頭坐下,隻有喘氣的力氣了。
  薑洛生的情況比她好的多,拍著她的後背,擔心的說:“看來你需要多多鍛煉。”
  半晌徐晴才擠出一句話:“簡直要我的命……我的腿腳都快石化了。”
  已經爬到山頂的人群在山頂的一個角落大聲歡呼起來:“過來看,多美!”
  山下的田野向遠方延伸展開,正午的日光像一層金色的蛛網籠罩在這秋意甚濃的褐色大地上,地麵上矮小的房屋,樹木,草坪就像是用刀子在地麵上刻畫出來的痕跡,淺而薄,附近村莊全都縮小了,就像是小人國的世界,顯得精致玲瓏。遠處,微微升起一道起伏的青山,猶如蒼茫的青色煙霞。
  薑洛生笑著問徐晴:“是否覺得沒有白來?”
  徐晴讚同一笑:“看到這些,多麽累也是值得的。所以有人說,不經曆黑夜,不能到達黎明。吃點苦也是好的。”
  眾人拍照留念。許多人都希望跟徐晴留影,徐晴到不介意,但薑洛生板著臉一一拒絕。
  回學校後徐晴把在山頂照的照片傳到電腦上發給鄭捷捷,鄭捷捷看後大讚,回幾個字過去:“多好,看起來無比精神。”
  徐晴表示不滿,“怎麽不說我漂亮?”
  鄭捷捷發一個笑臉過來:說漂亮就俗氣了,要的就是這份精神,看起來多清新爽潔。
  徐晴說:捷捷,我愛你。
  鄭捷捷哈哈笑:還有,薑洛生看起非常有魅力,當心他被人搶走。
  “你呢,感情生活還是一片空白?”
  “這次聯係距上次聯係不過幾天,你指望我能有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故事?”
  “有時候幾小時也就夠了。”
  這句話換來鄭捷捷的一片沉默。許久她才說:“你說的對。”
  那日後鄭捷捷似乎變得更忙,回郵件從不超過一百個字,最多是互報平安之類的;隨後徐晴被教授蘇海拉入數學建模的籌備組,終日泡在實驗室幫著師兄師姐做數學理論方麵修補,計算。
  蘇海年輕有為,是國內有名的青年數學專家,才三十來歲就已經獲得國內外數項數學大獎。他對徐晴頗為看重,本意是讓徐晴這個大二學生跟著研究生多加學習,想不到在許多問題上徐晴均有獨到見解,盡管理論知識比不上研究生但數學的思維上的突破卻超過他們,加之她又肯下大功夫努力學習,實屬難得,故分派給徐晴的任務愈來愈重,權作磨練。
  這樣忙著,徐晴差不多連自己姓什麽都忘記。
  薑洛生哭笑不得,說:“看我有一個多麽聰明能幹的女友。”
  徐晴反駁他:“那時你跟我說可以把數學作為終身職業,我可不是聽信了你的讒言。”
  “錯錯,那是箴言。”
  “你以為你是特雷弗而我是福爾摩斯麽?”
  薑洛生笑笑不答。說到底,他還是支持她的,不然也不會每日每日的在自習室裏陪她念書至深夜。薑洛生的母親是建築師,從小耳濡目染,學起建築來很輕熟駕就的,成績非常優秀,完全不用跟著這樣吃苦。
  一直忙到學期期末。
  放寒假回到家,半年不見的外婆又老又瘦了許多,徐晴愧疚之極,緊緊摟住外婆,生怕一放開外婆就會消失不見。外婆體察到她的心思,輕聲安慰,“不要擔心,外婆會看到你成家立業,能夠自力更生。”
  徐晴笑起來,放下一顆心。吃飯時外婆笑起來,若有所思的說:“什麽時候叫薑洛生到家裏吃飯吧。”
  徐晴麵赧,訥訥的笑一笑,偷偷端詳外婆的神色;不過這話也是,認識薑洛生那樣久,可是他卻從未到過自己家裏。
  言猶在耳,意外陡然發生。
  那時快要過年,一直在徐晴家幫忙的阿姨也在一天前回鄉,屋子人少,隨便一點動靜都聽得真切。那晚夜深,徐晴在書房查一份資料,忽然聽到隔壁臥室一聲不大的響動,她放下書奔過去,隻見讓她記了一輩子的一幕——外婆昏倒在地板上,手裏拿著一小瓶藥,桌子上還有一杯水。
  多年後徐晴想起此事時,她已經回憶不起太多情節,隻依稀記得那時自己非常冷靜,打電話叫救護車時聲音都不曾抖,然後把外婆手裏的藥拿出來,臉頓時白的像失去所有的血,胸口前一大塊堵住——她從來不知道外婆有心髒病。
  隨後她一直沉默,在救護車上也是沉默,除非同行的醫生護士問她問題才開口說幾個字。直到外婆被送入手術室那刻才哇的一聲哭出來。
  不知哭了多久才停。
  醫生們見到一個美麗少女哭的那樣慘淡,見慣生死早已麻木的心情也被劇烈的震撼住。徐晴枯坐在手術室外冰冷的椅子上,不論醫生護士都如何勸她,她都置之不理,除了點頭就是搖頭,也沒有什麽表情,就像一個失去靈魂的木偶。
  手術結束時天也亮了,醫生護士魚貫走出來。徐晴活過來,打探情況。
  醫生紛紛搖頭,說了一堆堆的醫學名詞,徐晴聽不懂也不明白,但是最後一句徐晴聽得最清楚:“年紀大了,恐怕是不行,大約就這兩天。”
  這是徐晴此生聽過的最可怕的消息,就像是一場噩夢。
  外婆被人推出來,閉著雙眸,輸著氧氣,身上插滿了管子,可是與身體上的痛楚截然不同的是,她臉部表情輕鬆,嘴角似乎還在微笑,安詳的如同閉目養神。
  徐晴不眠不休的陪在外婆病床前,寸步不移。
  當天淩晨時分外婆終於醒過來,徐晴簌簌的滾下眼淚,想說話聲音一下子啞了。外婆精神很好,居然有力氣緩緩環顧四周,看到自己身處一片慘白的醫院,對徐晴歉疚的一笑,說出幾個字來。
  “小晴,辛苦你了……人老了,也就不中用了。”
  徐晴眼裏全是霧氣,眼前的一切在淚水中搖搖晃晃,外婆的笑臉也破碎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抓著外婆的蒼老枯瘦的手,手冰冰涼涼的。徐晴手指觸摸到涼意很快滲到脊背,冰冷一片。
  “外婆。外婆。”徐晴輕聲呼喚。
  “不要難過,”外婆思路卻無比清楚,繼續說,“以前也跟你說過……人活著就像一台戲,長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演員的好壞……不是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活過了古稀,看到你長大成人,就真沒有什麽後悔的……”
  徐晴淚落如雨。
  “可是我後悔啊……外婆,外婆……我一直都在讀書,什麽都不管,以為讀好了您會開心……我甚至不知道您有心髒病……您怎麽能瞞著我呢……”
  外婆身手想摸住徐晴,可是一隻手搭著吊針,一隻手剛抬高一點就落下來。徐晴匍身,抓住外婆的手一下一下的揉著,想讓它暖和過來,不知不覺的,淚水大滴大滴的滾落在被子上。
  “讀書沒有錯,我隻盼你盡你所能的讀下去……”
  外婆思路相當清楚,如同多年前給學生們上課,一句一句的交代下來,家裏的錢物都放在什麽地方,還有什麽東西一定要留下來,徐晴流著淚,一句一句的答應;說至後來外婆累了,動動手指,徐晴會意,把外婆的手放開塞會被子裏,小心的掖上被角。外婆閉上眼,徐晴的心一下子縮緊,慌忙看向各種儀器,這才意識到她隻是睡著了。
  當晚徐晴和衣坐在病床邊上的椅子上,不知不覺的睡著了。早上她睜開眼,一束極不協調的陽光刺進病房裏。外婆也醒了,她偏著頭,目光落在窗台上的一盆深綠色的冬青上。
  徐晴低聲問:“外婆,您好些了麽?”
  外婆目光停在冬青上,不答話,隻念著徐晴母親的名字,聲音虛弱皆不可聞。念了幾次後說:“小晴,讓你媽媽回來,我有事跟她說……”
  “外婆,您等等,我馬上打電話。”
  徐晴驀然從椅子上彈起來,她才想起,自己根本忘記通知母親。在醫院走廊一角找到電話,拿起話筒卻不知道摁什麽號碼,她從來也沒有存心去記母親的電話號碼,她以為此生都不必再聯係她。準備撂下話筒時徐晴想起一件事,伸手摁鍵,卻在即將接通的時候狠狠掛掉。然後又拿起來,猶豫再三,最後又終於放下。
  後來徐晴一直在想,外婆那時候是真的想見母親還是為了支開她,不讓她見到最後分別場麵。總之,等徐晴回家打完電話再趕到醫院——一切都已經晚了。
  墓地選在城郊的一處公墓,環境幽靜,柏樹遮天蔽日,在冬日溫暖的夕陽的餘暉下照映下墨綠一片,大團大團的影子通向碑林密布的墓地的一條條石徑上,鞋踏在石塊上麵嘩啦作響。
  這樣的環境,足以讓任何人短時間內成為一個哲學家。
  同事鄰居,院係的領導對徐晴多加看顧,有心讓徐晴去他們家住;但是徐晴請他們放心,保證說自己已經成年,絕不會幹什麽傻事,隻是想安靜一下。徐晴說這話時神態平靜,大家也就放心的離開。更何況,現在正是過年,萬家喜慶團圓的日子,沒有人願意在葬禮墓地呆上太多時間。
  於是剩下徐晴一個人獨自站在墓碑前不肯離去,神情無限寂寥。
  電話雖然打過,可梁元瑜一直也沒有回國。徐晴其實也不意外,但她依然恨透她的母親,哪怕是後來她知道母親並非不願回來,而是不敢回來,是出於一種“近鄉情怯”的心理。
  徐晴站在那裏,冷靜的想,外婆的命運坎坷,愛過的人紛紛離她而去,最後連孫女也到外地上大學,無人陪伴。她吃過的苦可能自己幾輩子所經曆的困苦都多。就像一位哲學家所說,平穩的人生就是失敗的人生。但她至始至終都活得如此坦然而認真,榮辱不驚,去世時得到人們發自肺腑的悼念於哀慟,這就已經夠了。
  外婆是她的終身偶像,自己不知得修煉多久。
  忽然身上一暖。
  徐晴想不到這個喜慶的時候有誰會在墓地出現,但她整個人因為站的過久而至麻木,扭個頭也花了十幾秒。
  那個人有著一雙好看的丹鳳眼,默默凝視她,用自己的羽絨服包住她;看清麵前的人,徐晴垂下頭,她怕自己哭出來。
  “外麵這麽冷,跟我回家。”
  徐晴不答,搖搖頭拒絕。
  “我回自己家。”
  薑洛生暗惱,本想與她辯駁,但見她神態憔悴,眉眼間寫滿疲憊和心力交瘁,一雙眸子似失去神采,暗淡無光,頭發沒有綁太緊,有些零亂的散在肩頭。認識徐晴這麽久,薑洛生頭一次看到她這樣楚楚可憐,無精打采,手足無措的失落樣子,心裏酸澀難忍,不再講話,也不想跟她在言語上針鋒相對,擁著她走出墓地。
  接近年關,路上的出租車一下子少了。兩人在路邊站一陣,徐晴把披在肩上的外套取下來還給薑洛生。薑洛生不接,徐晴固執的塞回去:“我不冷,你穿回去吧。”
  這下薑洛生徹底火了,“你這是做什麽?穿這樣少還在風裏立著,你以為你這麽虐待自己會讓心裏好過些?一旦你生病,又有誰知道?”
  話沒說完,薑洛生已經開始後悔,她失去相依為命的親人,正是痛心難過,自己還這樣態度惡劣,唯一的解釋,就是自己也關心則亂。
  徐晴最恨自辯,無論被人如何冤枉也不願分辨,此刻抬抬眼皮看他一眼,發覺薑洛生眼睛是一種預言又止的深刻痛心,於是一聲不吭的把衣服穿回去。套好後她問:“你怎麽來了。”
  薑洛生背靠路邊的電線杆,雙手插在褲兜裏,聲音偏低,“電話手機都沒有人接,我找到你家,從楊教授那裏得到消息……出了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告訴我,”說著,自嘲的一笑,貌似不介意的說,“難道對你來說,我是那麽不可信賴?”
  徐晴瞪著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內容。
  薑洛生目光偏開,指著徐晴背後:“出租車來了。”
  車上放著一首老歌,一個滄桑的好似看盡世事的低醇女聲慢悠悠的唱著:風好輕今天的路該慢慢走,天正藍該向大祈求些什麽,看得遠人若能勇敢往前走,流的淚在路上變花朵;一條河若流向光陰的無言,是彩虹回答了雨後的沉默,深呼吸傾聽了世間的歎息。是愛讓人今晚迎著風,我想唱把生命唱成一首歌,新月啊再還我孩子的笑容,再路過若輕風藍天依舊,微微笑就是我的問候……
  聽得兩人心下悵然一片。
  薑洛生心平氣和的跟徐晴分析說:“我家房屋寬大,我爸媽也想見你,不如從現在起,你搬到我家住,開學咱們一起回校。免得回家,觸目傷情……”
  他聲音柔和,徐晴幾乎就想答應下來,可還是搖頭:“我一年多前已經滿十八歲,早就會照顧自己。再說,我已經訂好機票,明天就回學校。”
  說罷徐晴瞄到薑洛生眉頭一斂,緊閉嘴唇,一幅努力克製的樣子。
  “那好。隨你。”
  然後再不言語,兩人心知肚明,隻怕一說話便會吵起來。
  ……
  回到學校,宿舍樓空無一人,徐晴蒙頭就睡。人人都在慶賀新年,唯有學校是最清靜且不合時宜的地方。
  睡了不知多久,被宿舍的不知疲倦的電話給吵醒。
  抓起電話,居然是鄭捷捷打來的。
  鄭捷捷顯然已經知道徐晴外婆去世的消息,一聽到徐晴沙啞的聲音便關切的問:“病了?”
  “沒有,可能是睡的太久……”
  “你那邊是傍晚了吧,還在睡?”
  徐晴伸手掀開車窗簾,外麵白雪皚皚,整個學校銀裝素裹,日頭雖然偏西,可是大雪映日,亮的好似正午一樣。
  “就是累……”
  “節哀吧。人總會百年歸老,”鄭捷捷深深吸口氣,“上次我在醫院陪外婆時,她說,此生沒有什麽好遺憾的……她說她現在總算是明白一句話,人生死亡不過是一瞬罷了。”
  徐晴咬著下唇:“我是後悔,捷捷,你能想象我多麽後悔麽……我居然不知道外婆有心髒病,我走的那麽遠去別的城市念書,如果我能夠留在外婆身邊,那我應該更早發現她身體不健康,也可以多陪陪她……人家說父母在,不遠遊……可是我……”
  鄭捷捷不客氣的打斷她的話。
  “不要再想了,多想無益,不論多麽難以忍受的事情,都總會過去……到英國來玩怎麽樣?”
  “英國?”徐晴費解。
  “當作調節心情好了。這兩年我一直想回去,可是總沒有空。你不如過來陪我吧。也就一個寒假。你的護照在你身邊麽?”
  “在。”
  “一會有人會來找你,你把護照給他,然後收拾下行李,其實什麽也不用帶,衣服甚至都不用帶。明早就有人送你去機場。”
  徐晴摁著額頭苦笑:“原來你都想好了?”
  “是是。所以打電話叫醒你。”
  鄭捷捷所言不虛,掛上電話一刻鍾後一名穿著深色西裝的年輕人果然到達宿舍門口,取走護照,盡管料想到他們辦事效率極高,當第二天徐晴看到蓋好簽證的護照和機票,還是忍不住嚇了一跳。
  下飛機時,徐晴被繁瑣的入境程序搞的焦頭爛額,海關警察看誰都像罪犯,都像恐怖分子,每個人的盤查都要花上數分鍾,徐晴憋了一肚子火。
  這一肚子火在見到等候在機場外的鄭捷捷時煙消雲散。有幾秒鍾徐晴都不敢前去相認。
  鄭捷捷留了長發,燙成大大的波浪,披在身後,成熟風情呼之欲出,一張臉美麗動人有增無減,笑起來眼睛亮如譚星。她穿著件淺黃色的外套,圍著徐晴送給她的那條圍巾,手插在外衣頭裏,氣質絕佳,簡直無人可及,為她博得極高回頭率。
  兩人緊緊擁抱。周圍人潮似海。
  車子一路開,鄭捷捷問起外婆去世後的一些事情。能說的,徐晴都說了。最後話題轉移到薑洛生身上。
  鄭捷捷沉思著說:“我看你跟薑洛生之間問題重重。”
  徐晴歎氣:“我有預感,我跟他之間終會分手。”
  “你開始為什麽不告訴他?”
  “你莫非忘了,國內正是春節啊。人家一家人好好過年,我何苦拿這件事去煩他。”
  “那後來?”
  “更不能去。難道去他家,讓他家人看我臉色,小心謹慎的措辭說話?再說他家還有眾多親友。不過兩日,一定有人心生厭倦。”
  鄭捷捷啞然片刻,然後問:“那你有沒有把這些告訴他?”
  徐晴搖頭:“有什麽可說的。他如果真的明白,我何苦解釋;他若不明白,我解釋他也未必會改變主意。”
  鄭捷捷不以為然:“或許,他要的就是一個解釋而已。那至少說明,你是把他放在心上的。”
  “我自然把他放在心上……”
  鄭捷捷一針見血:“可是你從來不肯說出來。”
  徐晴垂下眼睛,眼眶四周隱隱發青。鄭捷捷深知她和外婆的感情,看著不忍。
  “他知道你到英國了麽?”
  “不知道。”
  “那你一會給他個電話回去。”
  “恩。”
  車子在康河邊的一棟三層西式小樓停下。樓裏有司機保姆,見鄭捷捷都叫“二小姐”,禮儀一絲不苟,屋子的擺設精致而典雅,一派地地道道的西式風情。徐晴看得目瞪口呆的,踩上地板都不敢。
  鄭捷捷看到徐晴的樣子,拉著她走進屋,笑說:“這是我叔叔的一棟房子,他自小長在資本主義國家,規矩很大。”
  徐晴環顧四周,“你叔叔在麽?”
  “沒有。他滿世界跑,就算到了英國一般也不住在這裏,這裏常年都是空著的。”
  “隻有你住?”
  “對。”
  徐晴的房間在二樓,陽光充足,窗戶在大門一側,站在窗口可以看到寂靜的康河。房間布置精美,為了迎接她而精心設計的。徐晴抓住鄭捷捷一條胳膊,想說句謝,話沒有出口,鄭捷捷就預料到她說什麽,伸手捂住她的嘴,然後把電話遞給她。
  打電話到薑洛生家,他父母得知是徐晴,不甚驚訝,說“他不是到學校去了麽?今天一早的飛機。現在恐怕都到了好幾個小時了”。徐晴胸口一熱,撥通薑洛生的手機。他很快接電話,首先問:“是晴兒麽?”
  徐晴忽然覺得喉嚨幹澀,說話聲音不住發顫,兩個字也說的不甚清楚:“是我。”
  “你在哪裏?”
  說完地處何處,薑洛生沉默一下,但聽上去語氣非常輕快:“那你好好玩。多看看外麵吧,總比悶在心裏強。”
  徐晴講不出話,她覺得鼻酸。好容易忍住不讓淚滾下來。
  聽起來薑洛生聲音帶笑:“那就這樣吧,現在一分鍾價值不菲。”
  徐晴捧住電話,遲遲不肯掛掉。徐晴不放,薑洛生也自然不先放下。不論何時,隻要是跟徐晴通話,他永遠都是最後掛掉電話。
  “我……”
  “什麽事情回來再說,我在學校等你。”
  這句話讓徐晴無限安心,她合上電話,抬頭看到鄭捷捷美麗的眼睛裏藏著一種似笑非笑的感謂神情,兩人的對話她全都聽到,故而微笑:“瞧你多幸福。”
  劍橋風景如畫,樹木鬱鬱蔥蔥,建築古樸自然,行走其中,有一種氣韻自華的感覺。鄭捷捷帶著徐晴逛大街小巷,照下許多照片。鄭捷捷在學校似乎大大有名,不論走在城內何處,都有人與她招呼,什麽膚色都有,並且都略為好奇的看著她身邊的徐晴。
  兩人轉到一座教堂,紫醬色的屋頂,牆壁上爬滿常青藤。徐晴尤為偏愛此處,照了許多照片後,徐晴想起一樁事,問她:“這兩天你都陪我,難道沒有課?”
  “下周開始有課。不過課不多,一天兩節。你不如跟我一起上課。”
  徐晴嚇一跳:“聽你們講課的內容,可不是對牛彈琴啊。”
  鄭捷捷笑:“其實也未必,老師上課很幽默,你權當普及文學知識吧。”
  晚上徐晴檢查郵件,發現一封是蘇海寫來的,問徐晴能否早點到學校,有一個緊急的項目需要做,徐晴複信說自己身在英國,恐怕不能很早回來;蘇海飛快複信,言語高興至極,連忙讓徐晴幫他去劍橋的圖書館查幾分資料帶回來。
  鄭捷捷得知,哭笑不得:“原來你到英國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居然是來幫老師幹兼職。”
  徐晴笑:“閑著也是浪費糧食。”
  “浪費糧食?你是我見過的最不浪費糧食的人,”鄭捷捷笑到直不起腰,“不過話說回來,有件事做也不錯。”
  徐晴於是每日每日的向圖書館跑,鄭捷捷有時候上課,就請數學係的同學把徐晴帶入數學圖書館去,那名金發碧眼的英國人對神秘的東方女孩抱著特殊的好感,他問徐晴:“你們東方女孩都這樣迷人麽?”
  徐晴被問的頭疼無比。起初她回答“不是”,那名英國人懷疑的對徐晴上下左右的打量,在她身邊左竄右跳,說她不講實話;後來回答“是”我,他更是得意,一幅“我就知道你沒有說實話”的表情,更是讓徐晴窘迫得不行。
  不過總算把資料全都查全了。
  那日徐晴帶著資料沿著康河返回住處,卻在大門處撞見鄭捷捷從一輛林寶堅尼的豪華車中走出來,她俯身在開車人臉頰上輕輕一吻,然後直起身子,對著車裏的人微笑,笑容美麗之極,讓四周所有美景都黯然失色。
  隨後徐晴把目光轉向汽車前排的那個男子,瞬間呆若木雞。因為太驚訝而回不過神,以至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男子發現徐晴,坐在車子裏向她打招呼,“小徐晴。”
  徐晴定定神:“孫聞哥。”
  此時鄭捷捷也發現徐晴一臉平靜的站在那裏,於是上前拉住她進屋,走兩步又扭頭燦然一笑:“孫聞哥你回去吧。”
  “那我明天來找你。”
  “好。”
  他們對話動作無不坦蕩蕩,完全不覺得什麽不好意思,不對的地方,徐晴慚愧,覺得自己過於敏感,進入房間,徐晴打開電腦查收郵件,半句也不提剛才見聞,好像沒有發生剛才的一幕,連個夢境都不算;鄭捷捷也是一樣,對牢電腦用英語寫論文。

  第 10 章
  直到有人叫她們去吃飯。
  徐晴站起來,路過鄭捷捷身邊,看到屏幕上滿頁滿頁的英文字,先笑了。她俯下身看了幾行,鑽入眼裏的都是深奧費解的英文單詞,單個看每個都認識,湊到一起則完全一頭霧水。徐晴感慨:“隔行如隔山啊。”
  鄭捷捷打字的手沒有停下,朝桌上的茶壺努嘴,徐晴會意,起身到一杯茶水,放到她手邊,想想又拿起茶杯,直接送到鄭捷捷唇邊。光落在鄭捷捷臉上,在眼皮下投下一塊陰影。
  鄭捷捷喝一口水,清一清嗓子後說:“論文是關於德摩斯蒂尼的。”
  “不知。”
  “你應該知道的,古希臘哲學家,便是他最先提出原子的概念。”鄭捷捷抿嘴笑,“初中學過的。”
  徐晴在記憶中搜索一下,隱隱約約有個印象,於是無奈的自嘲:“原來真有這回事。可我全還給老師了。”
  兩人不鹹不淡的說一些無關的話題,嘴角始終帶笑。
  待敲完一長段話,鄭捷捷終於停下手,轉頭看徐晴,用手托腮,眼底帶著狡黠的光亮:“夠了夠了吧。真不知道咱們之間演的是哪出戲,咱們之間還有什麽可忌諱的……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徐晴默認般一笑,幹脆利落的問:“你跟孫文是怎麽回事?”
  回答坦坦蕩蕩:“就像你看到的那樣。”
  徐晴像翻書一樣翻著自己的記憶:“我記得,他已經結婚。”
  “一年多前就已經離婚了。”
  徐晴驀然鬆口氣。
  鄭捷捷見徐晴如釋重負的樣子,甚是感動,忍不住抱住她的腰,偷襲般的在她臉上狠狠親一記。徐晴捂著臉,半天才反應過來,心裏說不出的高興,可是故意板起臉:“你跟西方人學壞了。”
  鄭捷捷不理睬這句,徑直說:“孫家在英國也有公司,一年前派他過來打點,那時我才知道他已經離婚。”
  “為什麽離?”
  “不大清楚,大約是因為感情不和。”
  感情不和?徐晴看向鄭捷捷,無聲的問。孫聞那樣的人物,隻要有心,隨隨便便就可以贏得一大堆女孩子的愛慕。她還記得,他的未婚妻是用怎樣愛慕的眼神看他的。
  鄭捷捷讀懂她的心思,搖搖頭歎氣:“孫聞哥一直不曾喜歡她。兩人結婚,不過是利益驅使罷了。”
  徐晴看著鄭捷捷,兩人相望無言。隻要兩個眼神,想說的話頃刻說盡。
  許久徐晴才出聲:“他大你十多歲,你父母絕不會同意。”
  “可能是。但我顧不了這麽多。”
  “你……”
  想說的話被鄭捷捷不容分說的語氣打斷,“我等他多年,好容易成人,終於有資格跟他並肩站在一起;而他說他站在原地,等我長大……我們走到這一步,實在沒有什麽退縮的後路。喬治桑怎麽說的,與其永遠得不到愛情,毋寧得到愛情再失去……我就是這麽想的。”
  “可是,我擔心……”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對待感情,我比你清楚的多。”
  說到這一步,還有什麽可說的。徐晴苦笑,不答。多年前自己的想法還是太幼稚。
  回學校後,徐晴把事情敘述給薑洛生聽,他聽後不對鄭捷捷的行動加以置評,深深看著徐晴,說話的語氣跟鄭捷捷的一模一樣,內容也大同小異:“你自己都理不清感情這根線,給她意見豈不是可笑?”
  知道自己理虧,徐晴本想借此說開,為寒假的事情道歉,可被這麽一句給刺痛,揚揚頭,一句話頂回去:“難道不是旁觀者清?”
  幹脆自己拖著行李返回寢室,把薑洛生甩在身後。
  薑洛生追上來,在徐晴身邊不緊不慢的走。一路上兩人均沒有說話,一路遇到許多熟人打招呼,兩人同時擺出微笑且彬彬有禮的樣子,很有分寸的說話,徐晴聽到他們在背後說“多漂亮的一對兒”,心裏翻上一股要命的苦味——殊不知兩人已經貌合神離。
  校園裏薄有春意,樹枝上綴滿綠點兒;風一過,帶來泥土的氣味。眼看著宿舍在望,徐晴猛地站住,薑洛生沒有料到,腳步沒有收住,兩人幾乎撞上。向後小退一步:徐晴垂著眼睛開口:“對不起。”
  “你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
  以為薑洛生在講反話而詫異的抬頭,殊不知看到他眼裏悠然深遠的神色,一愣,咬咬牙說:“我缺點太多,你我心裏都了解得很……你還這麽容忍我……老實說,倘若我是你,是絕不能忍受這樣不可愛的女孩子太長時間。”
  薑洛生伸手把徐晴的幾絲散落的頭發挑到她耳後,再笑一笑,笑容毫無芥蒂,“你我認識多長時間?”
  “快六年了。”
  “那你還不知曉我這個人?我一路追你至此,倘若你把這個叫做容忍……”
  “我清楚,我怎麽會不清楚,”飛快打斷他的話:“可是你知道……”
  猛然頓住不言。
  薑洛生看著她,一點不想知道她下麵要說什麽,扳過她的肩頭,“別說了,回去休息吧。”
  室友們都回來了,各地的美食在寢室的桌子上鋪一地,就像聚餐一般熱鬧,明明隻有三個人給徐晴的感覺卻像是一屋子都是人。見徐晴回來,室友們都說“來嚐嚐”,隨後見到徐晴一臉的疲憊,就像是大病初愈後的蒼白,於是很快止住了話頭。
  她們是多好的人。
  徐晴打強精神對著熱情的室友們招呼,把從英國帶回的禮物分散給同學,爬上床就睡。
  晚上接到鄭捷捷電話,先問她是否一路順風,幾時到的,然後很快切入正題:“跟薑洛生解釋了沒有?”
  深深歎氣:“就算解釋也沒用。我跟他芥蒂已生,隻有盡力修補。”
  “你啊你啊……”
  “你也未必比我聰明。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們一遇到感情問題就成了傻子……”
  “你自己愚,我可不是的。”
  “你呢,我行我素,未見得高明。”
  兩人笑嗬嗬的互相指責,到最後都是一臉淚花,像兩個孩子。
  大二的暑假時徐晴留在學校跟著老師作課題,沒有回家,她自己也沒有動過這個念頭;可寒假卻不行,就算為著外婆也應當回家。
  春來秋去又是一年。
  回到市內,才發現一切壓根都沒有變化,棟棟高樓依然立在原來的地方,行人依然忙忙碌碌,道路上車來車往,城市的泥土味汽油味融合在一起,依然如故,道路兩旁的小店依然賣著各式各樣的零食,鄰居的教授們依然在每天的下午到院子喝茶談天……總之,什麽都沒有變,唯一變的,似乎隻有徐晴。
  難怪有人說:你知道這樣一種感覺麽?當一個人離家很遠,再回來時——令他迷惘的往往不是事物的改變,而是它們的一如往昔。
  這次薑洛生再讓徐晴去他家吃晚飯時,徐晴沒有再拒絕。
  一年裏,兩人的關係一直似有若無的維係著,平平淡淡,極少出現爭執,同時也極少出現真正開心的時候,在一起時話都不多,晚自習室常常有一方擱下筆,出神的看著對方,目光牽絆,問及怎麽,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但是在別人眼裏,未嚐不是和諧的一對。
  徐晴很早就知道薑洛生家境非常好,父親是銀行領導,母親是建築師,父母的學識豐富,家教十分開明。這個觀念在徐晴見到他們之後有了更深的印象。他們以前聽兒子說過女友,也看到她的照片,對這個聰明美麗的女孩頗有好感,繞是如此,見到本人時還是暗暗驚訝了一番,頓時明白兒子為何從初中一直追到大學。
  見麵一番客套問候之後,各自坐下。
  徐晴則是前所未有的拘束,生怕那句說的不得體,每開口前都考慮三秒鍾。薑洛生哭笑不得,事前已經再三叮囑她不要擔心,可她還是這麽拘謹。這次拜訪的含義實在是不言自明。薑洛生的父母見狀了然的互看一眼,隻說讓薑洛生帶她到書房呆一呆。
  書房外的陽台上置放著許多缽花,大多數徐晴都不認識。薑洛生指著一盆盆花介紹,米蘭,梔子花,君子蘭等等,那一大缽梔子花開的尤其好,香氣溢滿整個書房。徐晴蹲在花邊,詫異的問:“你父母那麽忙,還有時間種花麽?”
  薑洛生順手拿著放在地上的長剪拿起來,邊將幾隻幹枯的茉莉枝剪下來,邊悠閑的說,“多漂亮,不是?費點心也是值得的。”
  “這倒是。那你父母一定非常細心。”
  “是啊。工作性質決定的。”
  回到客廳吃飯,電視裏正放著新聞。幾分鍾內,居然沒有聽到一個讓人覺得愉快些的新聞。不是天災就是人禍,就算天災大部分也是人禍所致。
  薑洛生的父親薑長源對國內外新聞很關注,每一條都很留心,看問題也準確深遠,對新聞作出的評論很有遠見。徐晴在一旁聽著,覺得頗受啟發。
  正說到國際形勢時,徐晴忽然聽到新聞裏提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驚訝之下,刷的回頭,筷子也來不及放下,夾著的菜一下子落到碗裏。緊接著就是關於這次調任的一些說明和專家的分析。
  “怎麽了?”
  薑洛生推一推徐晴,徐晴驚魂未定的轉身,意料外的發覺一桌子人都驚訝的看著自己,驀然意識到失態,於是臉刷一下緋紅。
  “沒事。看到新聞有些奇怪而已。”
  幾個人不再問,薑長源也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到新聞中,也是很驚奇費解的樣子,“怎麽事先一點消息也沒有?這次任命到真是讓人琢磨不透。太意外了。”
  薑洛生眼睛掃過屏幕,笑著點頭:“新上任的部長倒是相當年輕。不過看起來總有些眼熟。”
  薑長源瞪一眼兒子:“當然眼熟。以前省裏的新聞你從來沒有看過麽?既年輕又有為,確實做了不少實事。”
  “不,我不是說的這個……”
  徐晴埋頭吃飯,難怪鄭捷捷許久也沒有給她來信了,或許正在忙家裏的事吧。
  晚上薑洛生送徐晴回家時,提到這件事,笑著問了句“怎麽剛才那麽吃驚”,徐晴也沒存心瞞他,將原委說了。薑洛生聽罷先嚇一跳,然後氣息很快恢複,感慨遠大於驚奇,連說了好幾個“鄭捷捷實在難得。”
  “不怪我瞞你許久?”
  “怪什麽?怪你麽?”薑洛生笑著搖頭,“她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我不需要知道那麽多;再說,朋友就是朋友,無幹身世家境的。”
  徐晴挽住他一隻胳膊,整個人靠上去。薑洛生身上始終有一種清淡且獨特的味道,聞起來清爽幹淨,有點像溫暖陽光的味道。尤其是在寂靜的晚上,那種氣息更明顯。
  良久開口:“看完外婆,我就先回學校了。”
  “好。”
  “你不怪我?”
  “怎麽會,我家畢竟是我家,你覺得拘束,也是難免。”
  沉默著走了一段路,徐晴複言,“不知道為什麽,起初我害怕回家裏去,害怕一開門就見到一片空寂……不過現在不一樣,我卻盼望回去。一年多來,外婆竟從不曾入夢。我其實並不貪心,哪怕能做一個夢也好……”
  “那也說明她走時非常安心。”
  “有時覺得,和外婆相依為命的日子好像是上一世的,一切恍如隔世般……倘若能夠再活一次……”
  薑洛生胸口一陣發涼,他摸到徐晴的手,納入手心,塞到自己外衣兜裏。
  “你我都是學理的,都應該知道,時光怎能從來。還是現在的時間最要緊。”
  大三下學期的課程格外多,許多人開始準備考研或者出國,見到係裏的同學忙碌籌備的樣子,徐晴感到一片茫然。她的成績直升研究生一定沒有問題,可有老師同學紛紛勸她出國念書,說在國內太可惜。
  問薑洛生如何辦,他淡淡笑著說“隨便你決定”,徐晴感覺氣餒,賭氣說:“建築係學製五年,你還暫時不必擔心。到時候輪到你,難道也是這樣沒主意。”
  薑洛生目光深邃,卻不言。
  於是不歡而散。
  把抱怨遞給鄭捷捷,得到的答複隻有幾行字“你這個笨蛋。他怕你離開,又怕耽誤你前途,讓你心有不甘,所以不敢輕易發表意見。”
  徐晴大悟。短時間內不再提這個問題。薑洛生也跟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一個不問,一個不說。
  鄭捷捷訓斥她說:我從不知道你這樣會做戲的,明明吃著苦果子偏偏還笑。有什麽事攤到桌麵上說豈不是利索得多?
  徐晴反問:當時你我何嚐不是如此呢。
  徐晴自不知道鄭捷捷在屏幕那邊愣神許久,反正她看到的是鄭捷捷痛心疾首的說: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啊。
  能有什麽不一樣。徐晴默笑:你跟他如何?
  幸福。
  徐晴歎口氣。她想:什麽是幸福?
  半期後,蘇海招徐晴至自己諾大的實驗室,用從未有過的鄭重語氣說,“我接下一個科研課題,做數學理論方麵的修補和研究,你要不要參加?我敢說,這個機會非常難得,對你幫助極其大,就算是十年,我們也未必能遇上一次。”
  幫蘇海做課題也不是一次兩次,從未見過他態度麽認真的。徐晴驚訝,沒有立刻答話,思考半天後說:“教授,是什麽?我的能力未必……”
  “是什麽,你倒時就知道,你的能力可能是差點,但是我看重的,主要是你的邏輯思維的能力,你知道,念書多的專業人才要多少有多少,有時候,思維方法的重要性遠遠超過技術方麵的難點,”蘇海點點頭,雙眼發亮,“你需要花大量時間在這個課題上,需要隨傳隨到,而且,持續的時間也不會太短。”
  “啊?”
  “但是,這是非常保密的課題,任何資料都不許帶出實驗室,對任何人也不能多說一字半語。你還需要簽幾份協議,”蘇海指了指桌上的一遝看起來非常誇張的文件,保證說:“不過我敢說,你一定不會後悔。”
  你和薑洛生之間的關係需要大量時間修補,徐晴告訴自己;可那時她腦子短路,詭異的點點頭:“好。謝謝教授,我一定盡力而為,不讓您失望。”
  後來她才知道這是怎麽樣的課題,而蘇海為了讓她參加研究隊伍,對上級做下了怎麽樣的保證。
  徐晴頭一次知道學校的地下有那樣大的一個實驗室。她進入實驗室那天起,就察覺到這個課題的機密程度可能比她想象的還要高級,每個房間都是用隔音玻璃擋開,來往大都是計算機,物理,數學方麵的專家,做最基本工作的起碼都是研究生,全部人員,隻有她一個本科生。
  徐晴跟著其它幾位師兄師姐分在實驗室盡頭的一個房間,屋子裏到處都是文件,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屋子中央放著的一台許多電腦組成的超級電腦,體積龐大,占據三分之一個房間。
  忙忙碌碌的幹了一個星期,一屋子人依然是一頭霧水。誰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都是各個屋子送出來的需要核對計算的東西,五花八門,看似沒有任何規律可循。
  幾位師兄師姐大為興奮,私下說:“莫不是中國的曼哈頓計劃?”
  這話讓幾位教授聽到,給嚴厲的嗬斥住。不過大家似乎更高興了。
  徐晴的理論知識比較比不上博士碩士,幹的辛苦之極,好在屋子人多又團結,有空就指點徐晴。因為太忙,跟薑洛生的見麵次數越來越少,一周都不碰麵也是常有的。就連最近的碰麵也是偶遇,不論在路上還是在圖書館,無一例外,都是匆匆打個招呼,歉疚的一笑就離開。
  參加課題組半月後,薑洛生在圖書館遇到徐晴,她正從架子抽下一本既厚且重的書,站在原地翻開來看,手指翻動的飛快,絲毫沒有發現男友就站在離她不足一米的地方。
  仰頭看看書架,薑洛生臉一下子陰了,問她:“你在看博士的課程?”
  徐晴嚇一跳,把目光從書頁上拾起來,因為看書看的太專心,抬頭時神情恍惚,亂亂的公式在眼前飛舞,好半天徐晴才看到麵前站的人,嘴角罕見的沒有帶笑,眼睛深得嚇人。
  “啊,是。不得不看。”
  “聽說你最近沒有回寢室睡覺?”
  徐晴點頭。寢室每晚都要熄燈,徐晴幹脆住到研究生宿舍,通宵的看書,抓緊時間補充知識。她不能叫蘇海失望。
  薑洛生抓住她的胳膊,試圖把她向外帶,“看你都累成什麽樣子……你每天都這樣帶著熊貓眼到處跑麽?”
  正是五月,天氣漸熱,徐晴穿的單薄,加上瘦,衣服看起來空蕩蕩的,頭發披在肩頭,再普通不過,全身上下沒有任何的裝飾。不過就是這樣隨便的樣子,看起來別有一種漫不經心的瀟散而適宜,照樣有不錯的回頭率。
  “沒事。我覺得挺好。”
  徐晴費力的退縮了一步,可惜薑洛生力氣很大,她掙脫不得,隻得低聲哀求,“等我拿上書,我要把書借出去。”
  放開手,薑洛生抱著胳膊站在一旁;徐晴再取下兩本書,塞到書包後,看著薑洛生的眼睛說:“可以了。走吧。”
  沉默的走出圖書館,轉到圖書館後略為清靜的角落,薑洛生再也忍不住,以從未有過的嚴厲態度質問徐晴:“你到底在做什麽?”
  “一個課題。”
  “什麽課題需要這麽拚命?”
  徐晴搖搖頭。就算她能說,她也確實不知道。
  薑洛生盯著徐晴,幾欲發火,徐晴起初低頭站在原地,後來仰起頭,盈盈一笑,歪著頭看著薑洛生手裏包裝精美的建築書,故作輕鬆的問他:“你最近在忙什麽?”
  沒有直接回答。薑洛生臉上的表情相當古怪,眼神帶著怒氣,嘴角卻掛著一個不由衷的苦笑。徐晴拿不準他在想什麽,木楞楞的再問了一遍。
  “學長。”
  兩人依然沉默看著對方的眼睛,這聲音對他們來說似乎沒有效用。
  “學長。”
  清脆的女聲再叫了一次後,徐晴首先轉過頭去。一個從不認識的漂亮女生正對著他們甜絲絲的笑著,“學姐,你也在這裏。”
  “嗯……你好。”
  薑洛生此時瞄徐晴一眼,臉上不悅的表情略收斂了些,再對著來人和顏悅色的招呼。
  女生繼續微笑:“學長,我是出來叫你的。方教授有事找你,說是為了比賽的事情。”
  “好。”簡短的回答一句,目光依然停留在徐晴身上。
  徐晴問他:“什麽比賽?”
  未等薑洛生回到,女生大驚小怪的笑了:“學姐,你沒有聽說?傳得沸沸揚揚的在咱們學校舉辦的大學生建築設計大賽啊。學長是參賽選手之一啊。”
  完全沒有料到,徐晴霎那間呆若木雞。好容易攢出一點力氣想說兩句恭喜兼道歉的話,可話到嘴邊時薑洛生歎口氣,首先說:“既然有事,那我先走。晚上再聯係你。”
  “嗯。”
  等他們走出去許久徐晴才想起晚上自己完全沒有空。一進實驗室就必須關掉手機,然後忙深夜,淩晨也是常事。
  心神不寧的走近實驗室,隻見到實驗室的師兄們圍在自己的桌前,看著她的筆記本。自從把筆記本放在實驗室後徐晴就沒有再帶出去,電腦裏也沒有什麽私人的東西,平時大家的電腦都是混用一氣,她也不在意。等走近一看,屏幕上的畫麵非常眼熟,想半天才憶起,他們翻看的筆記本裏存的她在英國時跟鄭捷捷拍下的照片。
  想來看的十分入迷,直到徐晴冷不防叫一聲“你們看什麽”眾人才回神過來。
  師兄們十分殷勤,紛紛讓座,嘴上也不停的問“那位美女是誰”“可否介紹”之類的話,徐晴給盤問的頭大,故此隻得說:“是我高中同學。”
  場麵一下子混亂,好在此時,推門進來了幾人。
  大部分人徐晴都認識,除了蘇海外其餘都是各個方麵的專家學者;隻有走在中間那位帥氣挺拔,風度翩翩,一身深色係西裝的年輕人大家都沒有見過。不過從專家們的恭敬態度和讓整個實驗室的學生們站起來鼓掌歡迎來看,此人來頭實在嚇人。隨後的介紹中,大家得知他叫鄭子默,劍橋畢業,身份是投資方的代表,是該課題最高級別的負責人之一。
  後來徐晴知道,他一出現,就讓實驗室為數不多的年輕女性紛紛心折。
  準確的說,他是個溫文有禮而聰明剔透的人,對待實驗室這些尚在讀書的學生準確的表達合適的謝意和鼓勵,一個個的問名字,握手,聽得大家熱血沸騰。
  不知為什麽,徐晴覺得他有些麵熟,感覺隨和而親切,但怎麽也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徐晴有一度非常懷疑他對自己格外關注,但表明上看起來完全不顯山露水。
  難道是因為自己太小的緣故?徐晴有些緊張。
  握手時鄭子默笑容真摯,完全瞧不住是在辦公事,完全瞧不出異樣。徐晴鬆口氣,坦蕩蕩的跟他握手。
  蘇海在一旁介紹:“這是徐晴。實驗室最小的研究人員。”
  鄭子默笑著看徐晴,把手伸出來。
  “奧賽金牌得主?”
  “您好。”
  徐晴抿嘴笑笑,他的手寬大有力。不知為何,徐晴對他很有好感。
  待鄭子默走後,實驗室像炸開鍋,紛紛議論來人,連最挑剔的男生都承認他確實風度翩翩,氣宇軒昂。好事者開始猜測他的歲數,有猜二十八的,有猜二十五的,說來說去也沒有一個確切答案。共同結論就是這個人太年輕,一定有什麽過人之處,能成為這樣一個高度保密任務的負責人。
  徐晴沒有隨大流猜測,她想,和薑洛生的關係大約無藥可救了;她非常清楚怎麽會走到絕望的境地,兩人明明都沒有做錯,但是,就算再給她一次機會,可能一切依然會故伎重演。
  還能怎麽辦呢?
  她苦笑,一臉平靜操作電腦。然後在紙上寫公式,演算,不消片刻,桌上再次堆滿白紙。
  最後的警鍾在幾星期後的某個下午來到,徐晴肩上搭著一個書包從數學係大樓走出來,被一個女生很有禮貌的叫住,說要跟她談話,保證不會耽誤更多時間。
  “怎麽?”徐晴看時間,她著急趕去實驗室。
  “學姐你不認識我?”女生笑,“前不久才見過的。”
  “一提,真有些印象了。不過你到底有什麽事?”
  女生頓一頓,說:“你把學長讓出來,好麽?”
  “學長?什麽學長?”
  “薑學長。”
  徐晴活像給人在麵孔上敲了一記,隻覺得眼睛鼻子臉無一不疼,眼前聚集了無數金星亂飛,一個聲音在心底說“想不到這麽快”。沉住氣,徐晴冷冷的講了句“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說。如果是薑洛生的意思,讓他自己跟我講。”說完輕輕向後退了一步。
  在那名女生看來,徐晴絲毫不動聲色,一絲憤怒也沒有,眼神裏寫滿的隻是疲累。女生心怯,鼓足勇氣,吸吸氣說:“你是學長的女友,一點也不多照顧他。為了作品的事,學長們都累壞了,連吃飯洗衣服都沒有時間。別人的女友都是陪在身邊,無微不至的照顧……”
  徐晴覺得嗓子疼。許久她問:“還有麽?”
  女生搖搖頭。她奇怪,徐晴聽到這番話怎麽一點反應也沒有。
  “那好,我走了。”
  拐一個彎後,徐晴給薑洛生掛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女生,說薑洛生現在不在,有事告訴她就可以了。徐晴心灰意冷摁掉手機,進入地下實驗室。
  進實驗室後徐晴被冷氣一激,混沌的腦子清醒不少;師兄師姐們也是剛到,正在套上白衣,徐晴換好衣服,坐到固定的位子上,打開電腦進行演算。這個算法是徐晴前兩個星期前自己靈感一現設計琢磨出來,因為隻是她一個人的想法,她想等自己驗證算法是否完全正確,測定結果的誤差範圍再說出來。如果成功,將大大減少課題中的工作量。
  很快徐晴進入狀態。她調出運行程序計算,液晶顯示屏幕上很快出現複雜的曲麵,曲麵不停旋轉變換,好像在做輕盈而詭秘的舞蹈;很快曲麵衰減成二維平麵上的曲線,運動也緩慢下來,幾分鍾後,它停留在一個固定的狀態上。
  徐晴淚盈於眶,她成功了。
  一個聲音在徐晴身後響起:“這是什麽,看來很有趣。”
  以為是實驗室的學長問話,徐晴不做深想,連目光也沒有抬一下,她一邊動手改變參數,一邊說:“學長,知道縫紉機的故事麽?”
  “是什麽,說來聽聽。”
  徐晴目光不移的看著屏幕,圖像又開始變換。
  “是物理當中的一個老故事。最初發明縫紉機的人總是失敗,因為他們總是試圖模範手工縫紉的動作:把針尖推進織物,一根線從針頭的尾部的針眼穿過去。終於有一天,有人想到,把針眼 在針尖上,用兩根線代替一根線,很容易的,他們獲得了成功。這個方法完全背離了常識,但是行之有效。”
  “確實有趣。聽起來是思維的突破導致新技術的發明……這個故事跟你正在作的有什麽聯係?”
  聲音似乎不像是認識的人的。但徐晴情緒激動,也不做深想,幹脆說下去。
  “我分析了一下以前我們所計算的方程,發現一個規律……”徐晴調出一個文件夾,指著屏幕,完全沒有注意到她身後已經圍了一大群人,“我起初想減少大家的工作量,設想了一個算法……最後從縫紉機的故事得到啟示。其實很簡單,如果你要設計縫紉機,不知道針眼應當開在什麽地方,需要幾根線同時工作,那麽你怎麽樣?”
  “窮舉?然後總會找到一處適合的。”
  “是,”徐晴點點頭,轉頭對說話人一笑,正想說“原理就是這樣,學長”,話尚在喉嚨裏沒說完,聲音忽然斷了,嘴角的笑也因為看到身後的一幹人等凝固住了。
  跟她說話的居然是鄭子默。
  不論何時,徐晴都不善處理萬眾矚目般的注釋,鄭子默身邊身後聚著起碼十人以上的人,每個人的眼睛都像探照燈一樣閃閃發亮,盯著徐晴喝她身後的電腦。徐晴驚得臉煞白,然後又變的緋紅,人“刷”的從椅子上彈起來,訥訥叫了幾個認識的教師的名字,便垂首一聲不吭的立在那裏。
  鄭子默笑著搖搖頭,伸手拍拍她的肩,把她摁回椅子上,扭頭看看身邊的教授們,說了句“怎麽樣?可行麽?”
  一行人紛紛點頭,欣喜非常,含笑望著徐晴。蘇海在人群中,笑眯眯的對徐晴眨眼,做了一個豎大拇指的動作。
  沉思片刻,鄭子默針對性的做個結論,“數學思維的重要性可見一斑。”說罷,目光移動到徐晴身上停留片刻,再看到她的筆記本上,“恐怕我得帶走你的筆記本,這些資料對研究來說相當重要。不過放心,明天讓人送回來。”
  “好的。”
  立刻有人拿走徐晴的筆記本。教授們紛紛對徐晴說一通讚美和鼓勵的話。鄭子默反複打量徐晴數次,他眸色似墨,泛著細碎的波紋,目光含蓄,除卻讚許,還有別的東西。
  末了吩咐:“你到會議室來一趟。”
  納悶跟鄭子默走進坐落在實驗室另一個角落的會議室,徐晴忽然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她不是不詫異的。她知道自己的發現有一定的重要性,但為什麽讓教授們都如此興奮?
  冷氣開的太足,加上會議室的基調是冰淇淋般的乳白色和黃色,徐晴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鄭子默讓徐晴隨意找個位子坐下,親自斟一杯茶遞到徐晴到她手裏。
  狐疑的看著水杯,徐晴沒敢動它,目光也不敢看坐在主席位子上的鄭子默,悄悄的轉向牆外。實驗室的牆壁都是特殊的玻璃製成的,隔音效果其佳,裏麵可以看到外麵,外麵完全看不到裏麵。外麵的狀況看起來很複雜,許多人在長長的走廊裏跑動,拿著文件光盤在每個房間裏進進出出。
  似乎不一樣啊,平時的實驗室非常平靜。
  “謝謝你的發現,至少讓這個課題提前幾年完成。”
  “……”徐晴扭頭看著鄭子默,張口結舌,許久才蹦出一個字:“哦。”
  鄭子默笑了一笑,從抽屜拿出一份文件遞給徐晴,示意徐晴打開看;在徐晴閱讀條款時,他徐徐開口:“課題的內容是什麽,你是不是猜到了幾分?”
  “可能吧。”
  “我本人是完全相信你的,可是,國家的保密措施限製,”鄭子默指指文件,“你的發現很長一段時間也不能公諸於眾,所以……”
  “本來就當如此的,”徐晴毫不猶豫的提筆,簽上名字。
  收好文件,鄭子默居然笑容款款的跟徐晴聊起天來,且什麽都談,家庭情況,喜歡什麽娛樂活動,對數學物理的看法,喜歡誰的作品,內容相當寬泛。徐晴看著牆上掛鍾滴滴答答的走,幾乎想反問他“你難道不是很忙麽”,可是他一幅全然忘記時間的樣子,連目光根本沒有像有掛鍾的那個方向上多掃一眼。
  徐晴詫異於他在科學方麵的素養和豐富的知識,於是問他什麽專業畢業的。鄭子默揚起兩道濃眉一笑,“我得過的數學物理兩個碩士學位。”
  早已見怪不怪,“可你還那麽年輕。”
  “年輕麽?我馬上就到三十。”
  才三十?
  鄭子默曲著手指,輕輕敲一下桌麵:“想什麽?”
  徐晴坦誠以告:“感慨人和人的不一樣。有些人雖然活到三十歲,但幼稚的跟沒有活過一樣,有些人三十歲就像活了一輩子。”
  “那我是哪一種?”
  “自然是後一種。”
  鄭子默愉快的大笑,嘴角帶出一絲玩味的笑容,徐晴看著他,一瞬間神情恍惚,頭一次見到這樣英俊的男子放聲大笑,笑容讓他渾身上下的氣質立刻發生變化,前一刻還是冷靜平和的希臘雕像,後一刻卻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光是氣質,大笑時連容貌也有所改變,眼睛的鋒芒消失殆盡,真正是榮光煥發。
  被自己的想法嚇一跳,徐晴匆匆轉過頭去。鄭子默笑夠後說:“聽說過雷巴柯夫關於時間的表述麽?”
  “沒有。”
  “他說,時間是個常數,但是對勤奮者來說,是個變數。用“分”來計算時間的人,比用時來計算時間的,時間多出去五十九倍。我就是這麽做的。”
  “用數學語言來描述時間,很獨特呢。”
  鄭子默忽又笑了,“我倒是想知道,你到我這個歲數時會成為什麽樣子呢。”
  這話說的幾近輕佻,徐晴聽得一愣,心狂跳起來,打量鄭子默他卻完全不覺得有什麽不對。或許是自己多心,默一默後徐晴笑言:“又不是在演蝴蝶夢——”
  “我倒希望是的。”

  第 11 章
  當晚徐晴走出實驗室時已經是當天晚上十一點後,她實在不懂鄭子默最後說的那句話的含義,不過,算了,算了,想了也沒有用。
  手機裏有兩條薑洛生下午發來的短信,一條說建築設計大賽一周後舉行;還有一條問她,比賽結束後有一個聚宴,問她是否能來一起吃頓飯。徐晴立刻回短信說了一個“好”字,寫完還是覺得不妥,加上一句“我一定會準時到”。
  原以為薑洛生已經睡了,想不到短信發送出去後手機立刻響了。
  接電話,兩人同時問出“你在哪裏”這句。
  徐晴說出地方,薑洛生立刻說:“我在建築係二樓,離你很近,你馬上過來。咱們一道出去吃宵夜。”
  道路空寂無人,路邊一從從的不知名的花在黑夜裏也失去了顏色,像是用炭筆勾勒出來的線條,在空中凝然不動,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幅黑白圖畫,仿佛諾大一個世界隻剩下一片月光。
  建築係二樓的教室燈光亮的嚇人,徐晴走到門口,首先被一片白光晃到眼,下意識的伸手捂住眼,許久才適應屋子裏刺目的光線,桌子,椅子,人逐漸的從光線裏剖離出,五六個男生對著鋪在桌子上的巨大的模型指指點點,評判優劣。薑洛生依然是長衣長褲,背對著門口,對著其餘的人說話,語氣不高,幾乎聽不清再說什麽。
  不論什麽學科,忙起來都一樣。
  徐晴伸手敲敲開著的大門。
  幾個人很快回頭。徐晴擠出一個笑,欠欠身向裏走:“打擾了。你們怎麽忙到現在?”
  有人回答:“你才知道啊,這樣都持續半個月了。”
  “哦,”徐晴怔怔,繼續問:“那還進得去宿舍麽?”
  此次是薑洛生說的話:“跟老師要了鑰匙。”
  薑洛生看著徐晴微笑,看起來神情有些憔悴而勞累,但他眼底反常的洋溢著一種喜悅的光芒,徐晴非常熟悉它,這是經過艱苦奮鬥最後大功告成時才能獲得的喜悅。
  徐晴莞爾一笑,輕聲問:“完成了?”
  “是。完成了。”
  說罷薑洛生示意她隨便揀張椅子坐,“再等幾分鍾就好。我們馬上就說完了。”
  在角落選了個地方坐下,徐晴托腮聽了會他們談論的內容,是一字不懂的;翻開桌子上堆放的建築圖冊看幾眼,也覺得無甚趣味,徐晴的困意一下子就起來了,然而也不敢睡,怕睡著了就醒不過來。
  明明在實驗室還精神奕奕的,出來就累成這個樣子,一點精神也提不起。
  隨後想起下午的那個女生,轉眸看向薑洛生,心驀然的疼起來,眼也緊的難受,不忍心再看,忙忙把頭別開,隻看得學校的屋頂上像蘸了一層白霜,清寒侵入肺腑,頭仰的高些,啊,月亮出來了。
  然後大家一起去吃火鍋。
  完全不記得那晚吃了什麽,幾個男生喝了酒,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徐晴吃了幾樣素菜也就飽了,一言不發的看著薑洛生吃,不停的給他夾菜。一旁的男生都笑,說“今天才像人家女友的樣子”,徐晴不答。
  酒喝得越多,眾人越糊塗,到最後口沒遮攔的什麽都說;薑洛生還算清醒,但整個人醉意已顯,狹長的眼睛尤其亮,目光專注,全心全意的看著徐晴,可是什麽都不說,隻等著笑意慢慢的從嘴角揚起。
  徐晴扶著他的肩頭,奪過他手裏的杯子,輕聲說:“別喝了。”
  冷不防這話被其餘人聽去,哈哈大笑,言辭不清的說:“薑洛生,還是選方荔兒吧,或者別人也行,她們整天圍著你轉,對你言聽計從……徐晴固然不錯,可是既不溫柔,也不善解人意,獨來獨往的,眼睛裏隻看的到自己……”
  薑洛生疲倦的擺擺手製止他們說下去,可是無所裨益,幾人說著益發越發肆無忌憚起來,完全忘記徐晴就在當場,“加上太聰明伶俐,又有幾個男生能完全接受……也隻有你了,才能與她旗鼓相當……”
  原來如此麽。
  就算不是薑洛生親口說出來的,恐怕也差不太多了。連外人都看出他們的感情五癆七傷。
  臉刷一下失去顏色。轉頭看薑洛生,他困難的搖頭,從徐晴手裏取回杯子,目光也沒有多看她一眼,然而另一隻手用力抓住徐晴的手臂,開口說什麽卻猛地咳嗽起來,“她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你們不知道……”
  句不成句。
  最後眾人暈暈乎乎的互相攙扶著回寢室,徐晴一夜輾轉反側,整夜不眠。長到二十來歲,從小到大,她從不曾失眠,睡得質量好壞另當別論,但總能睡著。
  父母離異,學業壓力,外婆去世,她都蒙頭大睡,借此逃避現實;第二日早上醒來,振奮精神,重新做人。
  現在居然失眠。抱著被子想到東方發白,終於決定走一步看一步,誰也不是先知。倘若薑洛生提出分手,她立刻答應。
  薑洛生一直沒有提到此事,不但沒有提,電話也沒有一個;直到建築設計比賽那天傍晚他來了一個電話,說奪了一等獎;問她是否有空,晚上參加他們的聚宴。
  徐晴當時正在去往實驗室的路上,問明了地點說了句“我會馬上趕過來”就往實驗室跑;到時從一位學長那裏聽說教授們在會議室開會。等到會議結束,已經是一個多小時之後,徐晴等在會議室門口找蘇海請假,最後才看到蘇海與多日不見的鄭子默一起商量著什麽,麵色凝重的緩步出來,徐晴迎上去,請假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卻讓鄭子默一句“正要找你呢”給堵了回去。
  三人返回會議室,鄭子默調出程序,讓屏幕滾動著一排排冗長的數據,沉聲問徐晴:“能不能想法提高結果的精度?”
  徐晴不得不讓自己的思路回到麵前的當務之急上,問了一句,“要多高?”
  蘇海點頭:“要求在現在的基礎上再提高兩個數量級。一周來,我們已經試圖讓程序提高了一個數量級的精度,可是……想要在提高就難了。”
  “那我也未必有辦法……”
  “畢竟是你設計的算法,向自己的孩子,總是最了解的,”鄭子默搖頭回答:“其實現在的精度也勉強夠用,但上級希望能再高一些……開會就是為了討論這件事。你抓緊時間算一下,今晚給我們答複。”
  這麽急?倒吸一口涼氣:“我試下。”
  忙得天昏地暗的進行修改,晚飯都忘記吃,又在屋子裏幾位學長的幫助下進行一係列修正,終於在晚上九點後大功告成。鄭子默的功勞可以說最大,他也跟著學生們不吃不喝,幾處關鍵的問題都是他解決的,讓所有人對他更是五體投地。
  最後的運行數據出來,鄭子默笑說:“果然還是年輕人好,思路活躍。世界上的大科學家們最關鍵的發現都是在年輕時做出來的。”
  再看看表,“今天可以提前離開。”
  如蒙大赦般徐晴鬆一口氣,急匆匆的準備離開去換衣服,剛走兩步鄭子默把她留下來問了幾個問題,看他的意思似乎不想急於讓徐晴離開,越問問題越多,而且都是跟課題有關,也不能不回答。眼見的實驗室的人陸續散的七七八八,徐晴竭力不把急切表露在臉上,可還是讓鄭子默看出來,“這麽急?幹什麽?”
  臉一紅,徐晴說:“餓了。”
  鄭子默看起來十分愧疚,如夢初醒般說,“對,是我疏忽了。我請你吃飯,如何。”
  一連著說了幾個“不用”,抬頭看到鄭子默神色古怪的看著自己,驀然想起自己那麽強烈的反應,立刻後悔,垂著手站在一旁,不做解釋。
  鄭子默好脾氣的笑一笑,沒有再說什麽也沒有強求:“那你先去。”
  終於鬆口氣。
  搭車趕到幾小時前約定的地點,還在車裏就看到飯店大門裏搖搖晃晃的走出一堆人,他們的臉龐分外清楚,都是紅紅的,也不知是喝酒太多還是大廳門口橘紅色的燈光所致。其中有一個就是薑洛生,他的臉因為紅,平白的露出幾分嫣然之色,他大笑著,看起來很愉快。
  下車,揉一揉麻木的臉,徐晴想要迎上去,同時在心裏組織著措辭,想著如何跟她解釋自己的失約,卻猛地頓住了腳步——挽著薑洛生胳膊的,是一個小鳥依人般的女生,看著有些眼熟,她時不時幫薑洛生擦擦他額頭的汗。
  浮現在她腦海裏的第一句話就是“終於失去他了。”盛夏天氣,徐晴猛然覺得肺腑都涼透。她鞋裏像灌了鉛,一步也邁不動。
  一個聲音說“過去啊,看看他們都會露出什麽表情”;另一個聲音則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切都是你親手所至,還有什麽顏麵出現。”
  一陣冷一陣熱的回到宿舍,看到滿屋子明亮的光,她終於意識到,這不是夢。
  她用同學的電腦給鄭捷捷發郵件,說:我知道,終於失去他了。可奇怪的是,當時卻也不太難過,反而有種鬆口氣的感覺。好像自我們交往那日起,就在等著這一日一般。我抓住他多年,現在也該放手了。
  鄭捷捷複信:頭一次見到兩個相愛的人落得分手的下場的。
  徐晴苦笑:不要緊,反正情到濃時情轉薄。
  鄭捷捷看著電腦搖頭:你以為愛情真跟月亮一樣,不盈則虧麽。哈哈哈哈。你未免想的太簡單了,看看我的例子還不夠麽……不過,不要怕,你還有我。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徐晴轉個話題:前幾天教師建議我本科畢業後去普林斯頓大學念研究生,四年讀完碩博。你說我去還是不去?
  鄭捷捷吃驚:為什麽不去?機會難得啊,再說你們之間也病入膏肓。
  徐晴歎氣:如果決定去,現在就要開始準備。
  鄭捷捷同意:是的。如果需要我幫忙,盡管說。
  與研究的順利進展相比,讓徐晴意外的是,自己居然跟薑洛生放暑假之後的一個多月沒有聯係,薑洛生不論是回家回學校都沒有告訴徐晴一聲,既然不聯係,也就沒有誰明確提出分手這個話題,就這麽不好不壞不死不活的維係著。
  徐晴終日都在實驗室,既要學習,還要工作,平日不得半點空暇,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東西要做,一個計算起碼要重複十次以上,公式往往是一修再修;夜深人靜想起薑洛生,往往淚流滿臉。
  課題在八月終於宣告完成,做出最後的模擬結果那日,整個實驗室跟瘋掉一樣。連平時嚴肅的教授們也樂的把麵色的麵具摘下來,和學生一樣開懷大笑。每個人都被推來推去的擁抱,徐晴毫不例外,完全昏了頭。
  待眾人發泄完自己的情緒,鄭子默接著短暫的安靜笑著說,“晚上去吃飯,我請客。”
  晚上喝酒徐晴不知道被灌了幾杯,隻要有人送來的,她都喝下去,直到不能再喝,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可臉上的笑一點沒有少;跟徐晴一起工作的幾位師兄從來沒有見到素來嚴肅認真的學妹露出這麽動人的樣子,借著醉意笑嘻嘻的肆無忌憚的打量她,眼睛片刻不離開她的臉。
  到底是喝醉了。
  徐晴最後的意識,是一雙手輕輕撫過她臉頰的感覺,然後後背一涼,身子懸到空中,奇怪的是,她卻沒有掉下去。她想看看這人是誰,但無論無何眼皮也睜不開,但是那人的氣味相當熟悉而親切。她想問一句“是洛生麽”也沒有氣力。
  夏天的陽光穿透眼皮後依然是白花花而刺眼的,徐晴就是被這種隱隱約約的亮光刺醒來的。頭異常的痛,看看四周,裝置優雅的房間,一個巨大的書架和一架鋼琴尤為引人注意。徐晴苦笑,正是應了一句老話,借酒消愁愁更愁啊,現在連身在何處都不知道了。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徐晴嚇的險些滾下床,扯動了蓋在身上的毛毯,才發現自己是和衣睡的。好在房間裏有衛生間,洗漱用具一應俱全,都是新的,徐晴匆匆收拾下自己就衝到房間外,隔著客廳一眼就看到在廚房吃早餐的鄭子默。
  徐晴愣住,但還是走過去。
  他穿著一件大到非常不合身的白色襯衣,完全遮不住他的健美身材,一看就是經過長期鍛煉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神清氣爽的對徐晴一笑。
  “醒了?”
  “是醒了。”
  “那過來吃早飯。”
  於是苦笑,問話也沒有底氣:“鄭組長,您好,這是什麽地方?”
  “我住的地方。”
  “啊?我怎麽會在這裏?”
  鄭子默一笑:“昨晚你喝醉了,本來想送你回學校但是怕你回去後沒有醒酒藥,幹脆帶你來我家了。”
  “別的人呢?”
  “送回去了。他們都是男生,跟你不一樣。”
  “噢。”
  徐晴訥訥站在餐桌邊,不敢坐下。雖然課題結束了,她心裏依然認為鄭子默還是算是她的領導。
  鄭子默察覺她的拘束,笑容頗有無奈之色,“難道讓我親自請你坐下?”
  徐晴迅速坐下。看著餐盤裏西式早餐,一點食欲也沒有,但是她察覺到鄭子默放下手裏的刀叉,支著手默默注視自己,剝了一個雞蛋就著水喝下去。
  “怎麽,不好吃?”
  徐晴立刻搖頭,“沒有,沒有。”
  “我在國外長大,早就吃成習慣,”鄭子默頓一頓,徐晴知道還有下文,平心靜氣的等著。想不到他改變話題,說,“這幾個月,忙壞了吧。”
  “還好,但是收獲很大。”
  鄭子默凝視徐晴,忽然講:“其實我一直想謝謝你,”說到這裏再補充一句,“用個人的名義。你可能想不到課題的成功對我來說意義多麽重大……而你在其間,功居置偉。”
  徐晴不是不觸動,簡直不知道怎麽回答,略一沉默後思考後說:“您真的過獎,我當不起。不論什麽研究,團隊精神都是第一重要。”
  語氣誠摯讓鄭子默深深感動,既謙虛而聰明的女生,並不多見。
  待徐晴吃完早飯,鄭子默走進臥室,聲音從裏麵說:“我送你回學校。”
  “我自己打車回去。您不忙麽?”
  “我也要出去辦事,不過是順道送你一程。何況,這附近並沒有多少車。”
  半分鍾後鄭子默從房間裏出來,換上一襲深色西裝。徐晴乍舌:“這麽快?”
  他不以為然:“這還快?以前念書時的速度,你沒有看到。”
  “哦。”
  鄭子默鎖上門。徐晴看著緩緩掩上的大門問:“這麽大一間房,就您一個人住?”說完覺得自己多嘴。
  鄭子默倒是不介意,“是啊。我父母不住在這裏。”
  也沒有結婚麽?徐晴有些好奇,很想問問為什麽,但是不敢。鄭子默看穿她的心思,笑一笑,不打算再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
  走出大樓,看清眼前的景象,這裏簡直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看的徐晴渾身發涼。她開始後悔昨晚喝的太多,給他們開車的司機甚至都是少尉級別的。一路開車出去,可以看到這裏防範嚴密的超出想象。徐晴坐在後排,忽然覺得眼睛疼,閉著眼靠在車門上。
  鄭子默忽然低聲說,“你跟捷捷確實有些像。起初我還不信……”
  徐晴回神:“誰?”
  可看鄭子默的目光深深的,此刻閃一絲光出來,嘴角彎彎的,那笑容絲毫沒有解釋的意圖。徐晴心知可能問錯話了。
  鄭子默轉移話題:“你跟男友吵架了?”
  他怎麽知道的?
  想起薑洛生,徐晴覺得胸口有一塊東西被堵上,讓她呼吸不得:“要是能吵架就好了。”
  鄭子默挑挑眉,徐晴搖頭:“是我的錯。”
  “不試圖挽救?”
  “就像晚期的癌症病人,除了等死,幹不了什麽。”
  鄭子默打算說什麽,徐晴卻把目光轉向外麵,露出今天第一個笑容:“嗬,到學校了。”
  拉開車門下車。走兩步後再回頭對著坐在車裏的鄭子默揚一揚手,陽光打在她小小的麵孔上,一張臉白的幾近透明,頭發像染了絢麗的顏色一樣耀眼。鄭子默手撐在車窗上,看著她,良久不言,連再見都忘記說。
  此時校門裏走出一群人來。有人眼尖,看到這引人注意的一幕,拉一拉身邊人的衣袖:“薑洛生,那不是徐晴麽?”
  薑洛生順著那人的目光看過去,果然看到徐晴站在不遠處一輛極其拉風的高級轎車裏的年輕男子揮手再見,在陽光中她的背影顯得模模糊糊,幾乎像融化在光線中,但毫無疑問,就是她。
  徐晴扭頭回來,第一眼就看到薑洛生,一個月不見,他似乎比以前更沉穩,在他身邊依然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吊著他的衣袖。就好像電影般,他們完全忘記身邊的人,長久對視,氣氛莫名詭秘。
  走過去,徐晴禮貌的著問建築係的同學:“你們去哪裏?”
  有人回答:“去遊樂園。”
  “多好,”徐晴看一眼薑洛生,臉上露出一個還算動人的笑容:“那你們好好玩。”
  薑洛生也回了一個完美的笑容:“要不要和我們一道去?”
  “不去了,我實在累極了。”
  “那你好好休息,先回寢室吧。”
  “恩……”徐晴歪著頭看他,“再見。”
  薑洛生亦笑笑,“再見。”
  大有訣別的意味。徐晴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再次見麵是在這種尷尬的情形下,而且還能裝做什麽也沒有發生的樣子,這麽客氣有禮貌的講話,文質彬彬的輕聲說再見。原來兩人都是這麽優秀的演員。
  可笑,太可笑了。
  一切都結束了。
  大四開學,徐晴開始準備英語考試,她的英文還不錯,略作準備就考了足夠申請美國大學的分數,一份份資料和許多教授的推薦信寄過去,很快接到普林斯頓大學的入學通知,還有全額獎學金,辦簽證時一點麻煩也沒有遇到。
  在路上遇到薑洛生,兩人還會打招呼,好似普通朋友般問一些近況。
  跟鄭捷捷電話聊天時,徐晴打趣說:“怎麽說我們也是老鄉。”
  鄭捷捷知道她話裏的苦味,說:“看著他,難道不是折磨?”
  徐晴“哈哈哈”笑:“我自己造成的。”
  鄭捷捷聲音嚴肅:“感情從來都是兩個人的事,倘若破裂,人人都要負上一半的責任。”
  徐晴知道她說的對,但是不願意再糾纏對錯,歎氣:“時過境遷了。對了,你跟孫聞……”
  鄭捷捷語調低一些,“恐怕前景堪憂……家人已經知道,大肆反對。”
  聽得徐晴心驚肉跳,可她後來才知道,那段時間,鄭捷捷的情況遠遠不像她說的這樣輕鬆。那個電話之後,她甚至被禁足,關在家裏,連上課都有保鏢跟著,所有通信設施全部切斷,有一度跟外界完全隔絕,一切目的皆不許她跟孫聞見麵。
  孫聞固然不舍,可他到底年長得多,深深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所有到頭來傷心的,隻有鄭捷捷一個。
  幾個月沒有鄭捷捷的消息,徐晴深深擔憂,但是她找不到任何可以聯係她們一家的方式。
  在這種憂鬱擔心中,徐晴終於以十分優秀的成績畢業。離校前的聚宴一個接一個,尤其是徐晴又去了普林斯頓,怎麽說也是學校學院可圈可點的一件大事,臨別聚宴也比一般人多了許多。這類紛繁的事務以及畢業的惆悵讓徐晴暫時忘記許多讓憂心的事。可是鄭捷捷的事情始終在她心頭縈繞不散。
  離開學校準備回家整理行裝的前一天,薑洛生在宿舍樓下找到她,徐晴輕聲說:“我明天回家。”
  薑洛生看到她不為人知的疲勞,不禁沉默,很久後才開口:“嗯。一路小心。”
  像初識一樣,徐晴不敢多看他的眼睛,隻扯著些自己早已知道的事情說,“今年你不打算回家了。”
  “是。劉教授讓我幫助做課題。”
  “恩……你是打算念研究生還是……”
  “跟著劉教授,在本校念研究生。”
  劉教授是國內建築界的泰山北鬥,是科學院院士,設計過許多知名的建築。徐晴為他高興,真誠的說:“多好。”
  這句話一講完,忽然雙手被人抓住,徐晴看到一雙隱忍的眼睛,深深鼻酸。出其不意的,眾目睽睽之下,徐晴整個人落入他懷裏,薑洛生呼出的熱氣噴到她的脖子裏,徐晴覺得後背一陣麻。他緊緊箍著她,卻不說話。
  徐晴腦子裏浮現的還是當年初見的時候,他幫她把筆拾起來,鄭重的遞到她手裏。那雙眼睛熠熠閃光,直到今天依然叫她心動無比。
  “一路走好。”
  重複一句剛才的話,薑洛生終於手臂僵硬的鬆開徐晴。徐晴不敢看他,偏偏頭,看到一雙刀子一樣利的眼睛,她退了一步,輕聲說話:“有人在那邊等你。”
  薑洛生扭頭一看,沉沉的又回頭,臉上露出個奇特少見的苦笑,“你以為什麽?嗯,你以為她是誰?我跟她能有什麽關係?事到如今,你怎麽還那麽自以為是?”
  話裏的絕望他根本沒藏,徐晴仰頭看他,不由自主把下唇咬緊,目光在薑洛生臉上尋弋一周,很久說了句:“你該剪頭發了。”
  “你……”薑洛生怔怔看著她,攤攤手,“這個時候,還不肯把你的想法說出來麽?”
  徐晴一徑沉默,這樣的態度刺痛薑洛生心裏的無奈傷痛,他最後終於抽身離去。
  回到家,徐晴把家裏的東西全倒出來做最後的收拾,一卷卷的捆好,蓋上報紙,以後四年可能都不會再回到這裏。家裏怎麽會有這麽多東西呢,收拾了足足兩日還沒有完成。第二日晚上徐晴把書房裏最後一個小箱子拿出來,放在燈下打開,是一套古老的《紅樓夢》,徐晴撲掉上麵的灰,她不懂這些,但她估計,這套書必定珍貴,價值不菲。
  隔壁的電視聲音隱約傳來,一個清清淡淡的女聲篤定的說:“即便互相傷害,我們也不會分開,隻要兩人在一起,盡管有時會受傷,傷口總會愈合的。因為我聽得見他心裏的聲音。”
  渾身一根筋霎那被抽走,徐晴軟在地上,抱著膝蓋幾欲痛苦失聲。
  電話是時候的響起。
  抓起電話,聽到鄭捷捷的聲音。她的聲音疲憊不堪,帶著決裂和聽天由命的語氣。但對徐晴來說,是此刻最好的調劑。
  “徐晴麽,是我。”
  徐晴欣喜的要哭出來:“這半年你在做什麽?我擔心你啊……”
  鄭捷捷默一默:“我要訂婚了。”
  消息太忽然,徐晴像是瞬間給人掐住咽喉,然而理智不失,“跟誰?”
  “……”鄭捷捷說,聲音好似冰塊,“楊季然。”
  “那是誰?”
  “你去網上搜索一下,立刻可以找到答案。”
  “華人?”
  “嗯。”
  徐晴從她的聲音裏聽出曾經的撕心裂肺,擔心的站不穩,就近扶著沙發做下去,才有了說話的精神:“你父母的意思?”
  鄭捷捷顯得十分冷靜:“你說呢。”
  定定神,徐晴也冷靜下來:“什麽時候訂婚?”
  “這個周末。”
  “什麽地方?”
  “他家。”
  “英國的哪個地方?”
  鄭捷捷不答,隻說:“你放心,我不會幹傻事……”
  徐晴不理,再追問一次:“英國的哪裏?”
  鄭捷捷繼續所答非所問:“楊家看重門第,訂婚宴請的都是所謂的上流社會……”
  堅持不懈的連問幾句“到底是英國的什麽地方”,鄭捷捷終於有了反應,聲音微微顫抖,心知強不過她,低低的說了地名。
  徐晴還想問什麽,可鄭捷捷不肯多說,很快掛掉電話。
  如今的社會,隻要存心找一個人,沒有找不到的,早有心理準備,這個楊季然的身份依然讓徐晴唬了一跳——傳媒界巨頭的獨子,另一個身份是長相英俊的風流公子。
  立刻尋找護照,驚喜的發現到英國的簽證還沒有過期;訂機票,收拾行李,常常出門的人對收拾起東西來不過幾分鍾工夫,東西不多,就收拾好一個掛包還留有空餘,目光一轉看到小箱子裏那套紅樓,徐晴一思索,裹起來塞進包裏,包一下子塞的鼓鼓囊囊。
  隻有星期六的機票。徐晴到達倫敦時,天已經差不多黑盡,即使如銀河一樣繁密的街燈也不能使四周明亮起來,隨便找個地方歇歇腳,第二天便按照鄭捷捷所說的地方找去。
  徐晴一向都是路癡,一個地方不去過三次以上是一定記不住的;加上偏偏又記錯兩個字母,找了半個白天都沒有找到地方;後來實在無奈,在咖啡館坐下歇腳時打聽了一下,才知道自己完全搞錯方向。
  咖啡館老板對徐晴居然能把這個地方記錯深表驚奇,說著“那裏是有名的富人區,誰會不知道呢”,徐晴匆忙的道謝然後奔出。
  一通車馬周轉,終於在華燈初上的時到達。他們住在山頂,一條盤山路修到山頂。在山下徐晴就遇到警衛的盤問,好容易走上來,卻在燈火通明的楊宅麵前又被寬大的鐵門和兩名警衛擋下來。他們很有禮貌,彎彎腰問:“您有請帖麽?”
  徐晴低低歎口氣,把目光轉向大門裏麵。楊家的幾棟樓非常漂亮,因為薑洛生的關係,徐晴對建築也是一知半解,她看得出遠遠的那幾棟精致的樓房都是出自大師設計;房子四周的蔓延開的大塊大塊的草坪一直延伸到大門處,加上綠樹成蔭,這樣的環境即使作為公園也足夠。隔得遠徐晴看不清楚,隻能看到不知何處的燈光通明,草坪上許多舉著酒杯的人影晃動,互相結識社會名流,氣氛熱烈,充斥著十九世紀的無聊與膚淺。徐晴她覺得自己好像在看拍電影,覺得頭暈。
  默立許久,徐晴把頭轉向守在門口的兩名洋人警衛,問:“裏麵是不是舉行在訂婚儀式?”
  “是。”
  “未婚妻是否姓鄭?”
  兩名警衛拿不準徐晴的意圖,但又不能不答,遲疑的點點頭。
  鬆口氣:“我是她的朋友,今天才來,想去見見她。不知道……”
  徐晴打扮的依然像個學生,清清淡淡的裝束,加上疲累,讓警衛生出一種楚楚動人的感覺,他們互看一眼,一個人點點頭說:“我進去問問。”
  徐晴耐心等著。此時纏綿的音樂聲響起,三三倆倆的人擁抱著跳舞。徐晴仔細打量,依稀看到從房子裏走出一對牽著手身著盛裝的年輕男女,臉龐雖然看不清,但是她確定,那名一襲白紗,行動宛若洛神的正是鄭捷捷。
  眼睛疼得難受,徐晴捂住嘴。她怕自己哭出來。
  片刻後警衛回來,說“太太說,沒有請帖,一律不讓進。”
  警衛害怕以為徐晴不肯就此離開,說話時注意打量她的神色,豈料麵前的東方女子聽後,臉色平靜,眼睛裏有一種無奈的笑意,目光一直看著舞池,眼睛裏好似有一層霧一樣。這太反常了。兩人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麽才好。
  把目光轉回來,徐晴問:“那能否請你們幫我帶份禮物給鄭小姐?”
  “這個,應該沒有問題。”
  “多謝。”
  徐晴拿出那套《紅樓》,雙手遞過去,目光眷戀的再看那個白色的身影一眼,偏偏頭笑一笑,轉身離去。
  ……
  鄭子默接完電話回到主廳,恰好看到一名警衛快步朝主位上的楊太太走過來,把一套書呈給正在主位上悠閑用茶的楊太太,他本來沒有打算多呆在大廳,一隻腳剛入大廳門檻,卻在聽到警衛說“那名女士說她是鄭小姐的朋友,這是她托我們轉交給她的禮物”一句折回來。
  “放下吧。是什麽?”
  一旁有人打開,一套古老的紅樓夢。楊太太不懂行,看一眼就讓人放在一旁。
  鄭子默走到主位下方的位子,禮貌的對楊太太欠欠身,想開口問什麽卻聽到楊太太笑問:“子默,這麽多客人中,有沒有看中的女孩?”
  鄭子默麵攜微笑的回答:“這個,我到一直未曾留意。”
  “那趁現在好好看看,”楊太太放下青瓷茶杯微笑,“我知道你眼界甚高,可外麵舞池百餘名年輕姑娘,我確不信你一個讓你滿意的都沒有。”
  “嗯,”鄭子默頷首回答,再客套了兩句後叫住正要離開的警衛:“送書來的是什麽人?”
  “說是鄭小姐的朋友,今天剛到英國……”
  “不是問這個,她什麽樣子?”
  警衛想一想:“很漂亮,臉色有些蒼白,看起來很累,但眼睛非常好看……”
  那就不會有錯。
  鄭子默壓下心底的焦灼,不動聲色的問:“那她現在呢。”
  “她沒有請帖……所以走了……”
  “走多久?”
  “才幾分鍾。”
  鄭子默斂斂眉頭,對著主人欠一欠身,快速講了一句“我有急事先走一步”,別的什麽話都不說的大步走出去,留下一頭霧水的眾人。出了大廳他看看舞池中心一臉笑意的鄭捷捷,邊走心裏邊升騰出稀薄的無奈。他避一路跟他搭話的客人,開始一路小跑至車庫,找到一輛車,順著山路一路開下去,速度謹慎的保持穩定在較低的水平,足以讓他看清來往的人。
  很快發現徐晴的蹤影。普通的襯衣,牛仔褲,步子很緩,像踩著雲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走入路邊的疏疏密密的樹影下人就消失,片刻後又出現在路燈的光芒下,背影修長的孤孤單單,無比蕭索。
  徐晴走到半路,忽然聽到汽車的聲音,感到一道光從後麵掃過來。她沒做深想,以為是從山頂上下來的車,垂著頭繼續走路。不料那輛車居然在她身邊停下,徐晴思緒已經飛的很遠,偏偏頭看一眼都嫌累,直到迎頭撞上一個人,才緩緩抬頭。
  一看吃驚的忘記思考,“鄭組長……您怎麽在這裏……”
  鄭子默卻不說話,借著車燈的光打量徐晴。在車燈眩目的光芒下每個人臉上最細微的細節也被放大,隔著眼睛裏的朦朧水汽,看到眼底去,全然是一種聽天由命的神情。她頭發間細微的零亂也看得清楚。鄭子默忍不住伸出手,幫徐晴理一下頭發。
  徐晴絲毫沒有留心到鄭子默手的動作,她隻是吃驚的瞪著他的臉,像在做夢一樣,隨後意識到自己並不禮貌的行為,目光略略降低,瞥到他身著的晚禮服和上衣口袋裏別著的一枝鮮豔的紅玫瑰。
  驚的叫出來:“你也是來參加……”
  鄭子默微微一笑,拍掉落在徐晴肩上樹葉,說,“我是鄭捷捷的哥哥……現在還奇怪麽?”
  徐晴張口結舌的想:世界多小啊,就像一幕舞台劇。許久才從這個離奇的故事裏掙脫出來。
  鄭子默打開車門:“來,上車吧。”
  坐上車徐晴才發現車子不是向山上,而是繼續下山。徐晴惱怒的問他:“為什麽不帶我去見捷捷?”
  鄭子默起初不答,許久才說:“你不能見她。”
  “為什麽?”
  “你們見麵後會出什麽事我不敢保證……但是,這幾天她不能掉淚。”
  起初覺得這種說法誇張駭人聽聞的地步,開始還是微笑,後來就像刹不住的汽車一樣,哈哈大笑,笑的滿臉是淚。鄭子默默默遞過來紙巾。
  徐晴笑:“也是因為這個,開始也不讓我進去?”
  鄭子默搖頭:“那倒不是。”
  下山後鄭子默不停車,左拐右拐的在城市裏串來串去,徐晴敲一敲車門:“讓我下去。”
  “幹什麽?”
  “放心……我不會去找捷捷,當然,就算想找也未必見得到她,”徐晴笑,“我明天會搭飛機回去,我甚至不會告訴她我來過。”
  說完再次瞄到他前胸那朵不合時宜的鮮豔好似紅漆的玫瑰一眼,不甘心的再補充了一句“你可以放心”。
  鄭子默放慢車速,語氣凝重,略帶斥責。
  “放心?你讓我放心什麽?你不知道英國的治安多壞!你能保證你身邊的人一定不似恐怖分子?你孤身一個女孩子,被壞人盯上又如何辦?我知道你對這種政治婚姻很不滿,可是,你知道,她生在這種家庭,這些總是免不了,我父母,叔伯,祖父祖母,一家誰人不是如此過來的……上帝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一個人的衣食太富足便會失去其他東西。兩全其美,那隻可能是做夢才發生的事情……”
  徐晴給罵的悶悶了一陣子,但離去時鄭捷捷的身形瞬間衝入腦海,這讓她莫名的心頭無名火起,忘記自己對他曆來的尊敬,冷冰冰的刺一句:“你呢?你怎麽不娶……”
  話音未落,鄭子默猛然在路邊停下車,伸手扳過徐晴的臉,讓她直視自己:“我?你真的要聽我的遭遇?”
  不知是路邊的光反射到他眼底還是他眼裏本來就藏好了火,徐晴看到他眼底灼人的亮色和這樣的舉動,嚇一跳,整個人猛然向後一縮,背抵上車門,“砰”的一聲響,疼痛頓時從背脊傳到全身。

  第 12 章
  對視良久,鄭子默依然無法相信自己的舉動,他沉默的收回手,重新啟動汽車;徐晴驚魂未定,然而不敢多說,連想都沒有力氣多想。
  徐晴偏偏頭,靠著後背,看著從眼前溜走的一排排街燈,車內凝重的氣氛和沒有及時調整的時差使得她眼前模糊起來,頭沉的抬不起來,光點也變成片片模糊的光影,街道行人逐漸失去顏色。剛才一通爭吵之後,她隻覺得身邊這個人讓她安心,她閉上眼睛,頭腦不清楚的想:難怪初見鄭子默時就覺得他親切……
  車子停下,鄭子默凝視許久她的睡顏,最後輕輕拍醒她,讓她下車。
  就算在白天徐晴也未必認識這是什麽地方,何況是深夜,四周樹林,亮處矗立著一棟小的別墅,門是打開的,透出一室的通明。她與鄭子默並肩而行,走的極其緩慢。
  鄭子默問她:“你要去普林斯頓?”因為車上那不愉快的事情而歉疚,語氣非常輕。
  “嗯。”
  盡管知道,還是要問:“幾年。”
  “四年。”
  “學成還回國麽?”
  “一定會回來。”
  鄭子默既意外又驚喜:“真的?”
  “是。”徐晴輕輕說,“我一定會回來。曆史中學了一句話,我一直記到現在。不是說‘師夷長技以製夷’麽。”
  “實在是很好,”鄭子默暢然微笑,他一點沒有看錯人,不過還是要問一句,“為什麽?”
  徐晴低聲說:“你在國外多年,一定比我有更深刻的感覺……不論在哪裏,根始終在那塊土地上。那怕再苦再難……”
  鄭子默深深讚同:“曆史永遠不能忘記。”
  別墅裏有人迎接出來,徐晴完全給愣住,三人在門口的光亮中站住麵麵相覷。鄭子默笑:“孫聞,幫我好好照顧她兩天。你們應該也認識的,”說著扭頭看徐晴,低聲說,“我事情多,兩天後不得不要回國,你在這裏呆兩天,到時一起回去。其餘事的完全不用擔心。”
  送走鄭子默,回到別墅裏,徐晴累的坐在沙發上,孫聞卻沒有坐,走到廚房吩咐人準備吃的兼收拾房間,徐晴目光跟著他走,眼神明顯不善。他看起來並無感情受挫的樣子,五官依然英俊,甚至比以前更多了份成熟的魅力,光論樣貌,不得不說,他確實是一名罕見的美男子,難怪鄭捷捷愛他多年。
  “接到子默的電話,我就從公司趕回來等你們,”他無視徐晴的凝視,微笑著問她:“小徐晴,要喝什麽?”
  從兩人聊天時的熟悉樣看來,他們兩家現在的關係依然很好。怎麽回事?徐晴的理智早就回來,其中的利害不是她能弄清楚的。她不後悔到英國來,但是後悔自己怎麽不快點離去,讓她輪番見到一個個曾經出現在她眼前然後又消失的人。
  徐晴張張嘴想責難他卻發現自己沒有立場沒有身份,甚至連真相也未必清楚,自嘲的苦笑,搖搖頭說:“有白水最好。”
  抱著杯子喝一口,徐晴說:“孫聞哥,謝謝你。這兩天給你添麻煩了。”
  “不用客氣。哪裏會麻煩。”
  送來飯菜,到是真正的中國菜,看起來口味絕佳,徐晴跑一天也沒有吃什麽東西,又急又氣,完全沒有胃口,不過低著頭,隨便的吃了些。
  其實看到徐晴那麽心平氣和的跟自己講話,孫聞也是暗暗詫異的,他以為以徐晴和鄭捷捷之間的親密,至少會狠狠責問自己一通,想不到她一聲不吭,難道是因為住在自己這裏的關係?想到這裏就說:“我以為你有許多問題想問我。”
  “沒有。”徐晴放下筷子。
  孫聞挑挑眉毛。
  “這一天捷捷早就料到,我勸過她,”徐晴說,“對待感情,她比我清楚的多;她說她愛你多年,不肯放棄;她還說,與其永遠得不到愛情,毋寧得到愛情再失去……所以,我沒有什麽好問的。就算問了,也於事無補。”
  這番話聽得孫聞目光莫測,滿眼風雨欲來,眼看著臉上的神情掛不住時,他站起來,站到陽台上吹風。徐晴不知道是哪句話觸動他,也一徑沉默。
  片刻後他返回客廳,神情已經沒有異樣。他幾不可聞的低聲歎氣。徐晴忽然覺得,至少,他們是曾經相愛過的。
  徐晴擠出笑,輕聲說:“你是真心愛她。”
  孫聞閉著眼靠在沙發徐晴對麵的沙發上,說:“你不會離開她的,對麽?”
  徐晴點點頭。
  孫聞沒有看到徐晴的動作,繼續說下去:“一次捷捷問我,如果她明天就要死去,我願不願意分一半壽命給她;我沉默一下回答我會的。她聽了絲毫不高興,她說,如果是問你,你一定不用思考就答應下來……”
  徐晴微微一笑。有這番話,便沒有白來。
  在孫聞的房子裏呆了兩天就和鄭子默上了飛機歸國,徐晴驚訝的發現鄭子默到英國不僅僅是為了鄭捷捷的訂婚事宜,聽說同來有三人,回去時,人數翻了一倍,並且徐晴發現他們帶著古怪的儀器。
  鄭子默看到徐晴專心的翻著飛機上的雜誌,想起一樁事來:“怎麽送一套《紅樓夢》?我看了下,那套紅樓是古老且珍貴的版本,某種程度上說,收藏價值連城。”
  徐晴想一想,莞爾一笑:“捷捷喜歡《紅樓夢》,以前有一度,我們上課時都在偷偷看,我看了也就罷了,可是捷捷不一樣,她說自己續寫結局……一次我們偷看時,結果被老師抓到,叫我們到辦公室,問是誰的書。”
  “你們怎麽回答的?”
  “我們爭先恐後的說是自己的。老師本來也就是嚇嚇我們,看到我們這樣,整個辦公室的老師哈哈大笑……”
  鄭子默輕聲笑了,“我們兄妹相處的時間不多,我倒不知道……對了,那個敘寫的結尾怎麽樣?”
  “寫了兩三回就沒有再寫下去……但是捷捷說,最後的結局一定是賈家在大火中覆滅,寶玉僥幸逃出,在斷壁殘垣的廢墟中尋找林黛玉留下的氣味,他瘋了。”
  鄭子默不覺動容。
  “捷捷訂了婚,會怎麽樣?”
  “她已經畢業,不論是想繼續讀書還是工作,亦或什麽都不幹,我們和楊家都不會阻攔。”
  “楊季然對她可好?”
  鄭子默覷一眼徐晴,“若是不好,你以為我家會答應麽?”
  “難道不是風流公子?”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鄭子默正色:“誰都會有年少輕狂。”
  “沒有人會不愛捷捷,”徐晴托著頭,慢慢的說:“她說過她的希望是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
  鄭子默歎氣:“真正的作家?可笑,我們大家都不知道。”
  “所以她那樣勤奮的念書……在她看來,真正的作家並不需要寫多少文章,隻要能寫出一部讓自己滿意的作品就夠了。”
  鄭子默陷入沉思。
  徐晴手指擦著雜誌的邊緣,“捷捷身上的優點太多,我平生最欣慰的一件事情,就是能夠認識她。倘若我有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我會毫不猶豫的送給她。”
  “她已經得到了。”鄭子默看著徐晴,笑意滲到眸子裏去,“不過,我想知道,倘若你們愛上同一個人,會怎麽樣?”
  “不會出現這種事,”徐晴回答,“我們永遠不會為了愛情這種問題而爭吵。以前薑洛生也問過我,我說,如果真是那樣,我們都會退讓,心照不宣的忘記那個人……”
  鄭子默展顏一笑,徐晴見過他大笑和冷靜的樣子,卻沒有想到他能露出這樣孩子氣的笑顏,看的她微微牽動,好像有人在她心裏彈琴。不料這細微的動作被鄭子默明察秋毫的目光逮到,徐晴匆匆別過頭,一幅“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姿態,繼續翻著手裏的雜誌。徐晴那裏知道鄭子默心裏想的是“幸好我隻是鄭捷捷的哥哥。”
  徐晴飛到美國,隻一眼,她就愛上這個地方。常青藤爬滿了樓房的外牆,一棟棟建築像童話中的古堡,清澈河流穿越城鎮,格外安靜,難得的是絕佳的學習氣氛。
  日複一日的過著日子,徐晴很少與人結交,認識的人數來數去就那麽幾個,除非不得不去參加的活動。她寧可呆在實驗室幫導師做研究,導師得過沃爾夫數學獎,對學習刻苦精神可嘉的徐晴時常稱讚:不光聰明,還如此好學,必成大器。故對徐晴也比別人更為看重,時常邀徐晴去他家喝下午茶。
  有時與鄭捷捷聯係,她已經知道徐晴在暑假時到過英國,但是她隻說了句“謝謝你的禮物”後決口不再提,徐晴也不說,怕一說起那日就抑製不住的傷心。至於她的未婚夫楊季然,從來也沒有再她們的對話裏出現過。
  鄭捷捷決定在學校繼續念研究生,同時也幫著幾種文學雜誌寫一些文學評論,短篇小說之類,隻要有她文章發表的雜誌,徐晴都訂閱下來,看不看是一碼事,但是買不買是另一碼事。
  聖誕節的時候鄭捷捷結婚了。這次她則根本沒有通知徐晴,隻是在時候寄來一張光盤和幾張照片。
  徐晴捏著光盤苦笑。
  鄭子默隨後打電話來說:“她為什麽不肯告訴你婚期?”
  徐晴回答:“她隻願意把最好的一段給我分享,苦的,她更願意自己留著。”
  “你們啊,依然是兩個鬥氣的小孩子。”
  鄭子默每年總會到美國幾次,隻要一到,不論多忙,他都到學校看望徐晴,有時甚至呆不到半小時就走。同學一向詫異徐晴為何獨來獨往,不找男友,此刻才恍然大悟:“原來你已經有這麽優秀的男友。難怪你看不上學校的男生。”
  徐晴不解釋,但暗自憂心起來。
  鄭捷捷不知從何處知道徐晴與鄭子默之間曖昧夾纏的關係,勸說徐晴:“不是因為他是我哥哥我才這樣勸你的,但是我從未見過他對任何一個女孩子這樣溫柔,不辭辛勞……”
  微笑聽完那一長串優點,徐晴才有機會開口:“捷捷,我跟你哥哥不是那種關係,他對我就像對你一樣,而我也隻把他當成哥哥,非常尊敬。”
  “這番話你是說給誰聽呢,”鄭捷捷很凶的吼她:“你以為我沒有看到麽?你的說法隻是托詞罷了。”
  “真的不是托詞,”徐晴的語氣平和,就是一幅實事求是的姿態,“我知道你未必信,可我說的,的確是事實。”
  冷不防鄭捷捷問:“還有薑洛生的消息麽?”
  “……”徐晴想起從同學那裏聽來的消息,“他上了研究生,成績優異。最近又參加了建築競賽,據說拿了獎……”
  許久沒有等到鄭捷捷說話,徐晴兀自苦笑:“我……”
  鄭捷捷歎口氣:“我哥哥這樣優秀,哪裏比不上他。”
  “實在是太優秀了。”
  鄭捷捷聽出弦外之意,頓一頓後說:“你到底在想什麽?”
  徐晴低語:“齊大,非吾偶啊。”
  此言說完,兩人都陷入沉默。鄭捷捷定一定神,講:“如果你擔心我父母不同意,那我去說,他們都很喜歡你……再說我哥哥跟我的情況不一樣。我父母曆來都不管他,他那麽小就被送走……不然也不會容忍他到現在也不結婚。你信麽,我哥哥處在現在這樣的位子,差不多都是他自己搏出來的,跟我父母並無多大幹係。”
  徐晴下意識的搖頭,隨後想起鄭捷捷看不見,解釋說:“也不僅僅是這樣……”
  追上來一句:“那是什麽?”
  “我跟薑洛生怎麽分手的,你還不清楚麽,”徐晴疲憊的歎氣,“我守著各自的專業忙碌,根本忘記對方的約定,長時間不見麵,生活無從顧及,長此下去必生怨懟,再好的佳偶必成怨偶。”
  鄭捷捷不同意:“你太悲觀。一次感情失利叫你對自己失去信心。”
  徐晴苦笑:“再說,我還有兩三年才畢業。到時可能什麽都變化了,現在談這些,還是太早了吧。”
  鄭捷捷亦苦笑,拿著電話不肯放,扯到別的話題上說;徐晴配合著東拉西扯,很久後徐晴忍不住,終於問:“你跟楊季然怎麽樣……”
  鄭捷捷沉吟許久,徐晴靜等下文,“嗯……我讀書,他工作,都忙著自己的事,他對我確實沒有什麽可指摘的,細心周到……有幾次我都被他感動……”
  聽的出口氣有所緩和,看來結婚是一碼事,談戀愛又是一碼事。以後兩人的談話中郵件中談到楊季然的次數逐漸多起來,說話都是隱約帶笑,鄭捷捷發過來照片裏也總是兩個人。照片多是生活照,做飯,在一起看電視電影等等,兩人都親密非常,笑容滿麵,真正是一對難得的璧人。連徐晴年過七十的導師看到之後都讚美說:比電影上的明星漂亮多了,簡直是上帝的禮物。
  徐晴責備鄭捷捷:“你啊,結婚的時候為何不請我去,現在後悔了吧。”
  鄭捷捷連連告饒;徐晴滿意的笑:“那有孩子的時候,一定要請我去了。”
  鄭捷捷“哧”一聲笑出來:“還早還早,五年之內你不要期望,我完全不想考慮這個。我還要念書……”
  徐晴無奈而誇張的大呼:“五年啊……”
  這時另一個男聲在電話那頭略帶調侃的說了句“還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們怎麽都一心一意的想著念書”,徐晴聽的一愣,鄭捷捷已經笑起來,說:“別管他。在這個問題上,他跟我有不同意見。”
  徐晴笑的打跌。
  “你們是不是忙著碩士畢業論文了?”
  “是啊。導師對我要求太高……都不知道能不能完成……”
  當然不會完不成。碩士的畢業論文徐晴忙碌了大半年,最後得到一個非常喜人的分數,在很有名的專業期刊上發表;博士課程開始半年,導師找到徐晴,問她願不願意在接受一份助教的任務,徐晴對上課發怵,但思考後還是答應下來。
  第一天上課就被一群學生給弄的手忙腳亂,她自己也都不比那些學生長幾歲,五花八門的問題都向她飛來;不過一開始上課,徐晴頓時恢複平靜沉著,思路清楚,而對學數學的學生來說,思路與思維的嚴密和邏輯這是最關鍵的。一上完,學生的對她的印象完全改觀。
  待徐晴收拾講義走出教室時,一名男生叫住她,笑嘻嘻的問:“老師,還有問題,可以問麽?”
  徐晴以為是課內的問題,和藹道:“當然。”
  “老師你有男友麽?”
  這個問題問的舉座皆驚,整個班上的人睜大眼,看著徐晴,期盼她的回答;徐晴看著一群膚色各異的學生,簡直頭疼。最後她說:“沒有。”
  “那我可以追你嗎?”
  徐晴簡直又氣又笑,當即想訓斥那名男生一頓,隨後想起這是在美國,在大腦裏組織好詞語後,正色回答:“不行,”不等在座男生起哄,接著說,“我是中國人,講究的是尊師重道,待師若父親一樣,待學生若自己的子女。你們可以不尊敬我,我不介意;但你們在我眼裏,永遠都是學生。”
  在一片噓聲中徐晴走出教室,在雪地中徐晴揉一揉臉,摸一摸額頭,發現自己滿頭大汗。那時正是聖誕節前兩個星期,天氣很冷,徐晴踩著大雪向數學係的大樓走,腦子裏浮現的依然剛才的情狀,不禁覺得驚魂未定。
  “被什麽事嚇到了?”
  一扭頭徐晴就看到雙手叉在咖啡色大衣口袋的鄭子默在遠處看著她微笑,背景則是大學蓋住的大樓,就像一張照片。徐晴又驚又喜,她頭一次知道自己看到鄭子默會這樣高興。鄭子默看到她起初臉上錯愕的表情,後來笑的眼睛微眯,可愛的樣子自己前所未見,倒是有些意外的欣喜,淡淡一笑,完全沒有表露在臉上。
  徐晴跑過去跟他並肩走,熱切的問他:“今天怎麽來了?”像是不能置信。
  鄭子默笑著看她一眼,揉揉她的頭發:“剛才在你上課的大樓下等了你半小時,可你出來時隻顧埋頭走路,完全沒有看到我。不得已,我隻有叫你一聲。”
  徐晴臉一紅:“我那時嚇壞了,哪裏還有時間看旁人。”
  “什麽事?”
  將上課的事情說了,鄭子默笑雖笑,但看似不以為然:“我念大學時也有男同學追過女老師。”
  “啊,”補一句:“結果呢?”
  “結婚了。”
  徐晴撇撇嘴。
  鄭子默微微一笑:“你若想避免這類麻煩也很簡單。”
  徐晴立刻問:“什麽法子?”
  鄭子默鎮定的說:“跟他們說你有男友就可以了。”
  徐晴歎氣,慢慢笑了,“哪裏……”剛說一個開始聲音便忽然斷了,徐晴站住,定定看著麵前的飄逸的男子,鄭子默的唇型非常好看,看著雖不言,嘴角揚起一個笑後格外動人,眼睛蕩出閃耀的波光,含義昭然若揭。徐晴給這樣的目光看的忐忑,垂下眼皮走幾步,忽然腳下一滑,手裏的講義散了一地。
  幸好鄭子默及時拉住她,力道實在不小,徐晴以為自己會狠狠撞上他的胸膛,可沒有料到,鄭子默後退一步,順勢把她拉入懷裏,用大衣裹住兩人。徐晴忽然覺得,他的大衣實在太大,怎麽能同時裹住兩個人呢。
  徐晴把頭埋在他的肩頭,聽到自己甕聲甕氣的說話:“我去試試。”
  兩人坐在學校三麵都是玻璃的小餐廳吃飯,鄭子默脫掉大衣,露出裏麵的深色針織衫,長褲筆直,整個人更顯得修長且風度卓然。來往的同學都對他們擠擠眼,幾名華人同學還專程跑來搭話,坐下不肯走,非得等徐晴介紹之後才肯走。
  徐晴攤手看天,滿臉無奈;鄭子默隻笑,表示完全不介意。
  鄭子默沒有怎麽動餐具,隻靠著椅背坐在對麵,看徐晴吃飯;徐晴艱難的吞下一塊匹薩,笑說:“學校的飯菜曆來都不會好吃。不管在西方多少年,我永遠不會習慣。”
  “那你快回來。”
  徐晴點頭:“恩,還有一年半了。”
  一說話就被噎住,鄭子默遞過一瓶水,既好氣又好笑:“真是夠笨,那麽急做什麽。”
  匆匆忙忙的喝兩口水,徐晴向他做一個白眼。鄭子默搖頭而笑:“想起以前你對我那恭敬的樣子……真是判若雲泥。”
  想起往事來,徐晴問他:“你什麽時候知道我跟捷捷的關係?”
  “很早,”鄭子默不動聲色說,“我一回國就知道了。她的書桌上永遠放著你們兩的合照,相冊裏也有許多你們的合影,我想不認識你都不可能。”
  徐晴眯起眼:“我的書桌上也是。”
  “那時覺得這個女孩真是有勇氣跟捷捷合照,”說到這裏又補上一句,“不過都是難得的漂亮。”
  徐晴吃飯速度很快,見她放下刀叉,用紙巾擦擦嘴角,雙手搭在桌上,鄭子默搖搖頭:“吃太快對身體不好。”
  “多年住校養成的習慣了,再說,這麽難吃,長痛不如短痛。”
  鄭子默歎口氣,欲說什麽卻被一臉鄭重的徐晴打算,“其實我一直想知道……大三時,我進入那個課題組的事,你有沒有……”
  說到這裏徐晴忽然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但估計他已經明白,抬頭期盼的看著他;鄭子默眉尾一挑,嘴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你會忽然想起問這個?懷疑自己的能力?”
  “我有時想,憑我的資曆學識,進入那樣水平的課題組,實在太過匪夷所思……我知道,你最初一定是看過我們的簡曆的,居然能同意……”
  鄭子默捉住徐晴搭在玻璃桌上的手,然後鬆開,笑得眼睛好似一湖水,“蘇教授提議你之前我確實不知情,起初時有人反對,認為你太年輕。不要以為我是輕率的作決定,之前我慎重的研究過你的簡曆,把你在大學階段參與過的課題都大致的進行了了解,終於拍板決定……組裏的每一個人都是精挑細選的。如果真的是有人沒有能力,決不會讓他參與。後來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徐晴笑的眼睛彎起來,“我確實不及那些學長們……那次成功完全是誤打誤撞。”
  “機會隻會光顧有準備的人,”鄭子默不覺莞爾,視線在徐晴頭上一掃,“那段時間見你那樣認真,確實讓我感動。”
  察覺到他的動作,徐晴問:“是否要走了?”
  剛問完手機就響起來。
  兩人默契的笑了,徐晴等他接完電話,拿起大衣給他穿上,“走吧。我送你出去。”
  送別總是走的不快,加上在雪中走的更慢,兩人的影子在雪裏上拉開,蓋住留下的一個個腳印。送到道路上,徐晴有一輛黑到發亮的車子等著他,車門大開;徐晴頓住腳步,轉身準備返回學校,確被一股力道扯了回去。
  鄭子默看著她,眼睛好像會說話,他握住徐晴的手,說的話讓她錯愕無比:“等你一畢業我們就結婚,好麽?”
  結婚?
  很久才確定他的的確確講出了這個詞語,然而就算知道,也想不出任何話來答他。鄭子默則很有耐心的看著差不多快要目瞪口呆到石化掉的徐晴,揉一揉她的臉,淡定的說了一句“你想一想吧”,然後鑽進汽車。
  徐晴返回宿舍,蒙頭大睡。可是連睡覺都在做著稀奇古怪的夢,幸好被一個電話叫醒。醒了之後就再也睡不著,帶上筆記本到圖書館查找資料寫畢業論文。其實徐晴的好幾篇論文都可以作為博士的畢業論文,但是導師的要求太高,故此隻得提前一年就開始籌備。她恨不得能變成兩個人,一個備課,一個學習。
  在圖書館裏大腦迅速安靜下來,剛寫下一個開頭,又被幾名認識或者不認識的同學拉住請教問題。好容易送下來就開始納悶:為什麽總會那麽忙?
  下一秒就得到答案:麻煩都是自找的。
  譬如今天拒絕鄭子默不就萬事大吉了麽,可是那時偏偏腦子短路,答應做她女友。好了,好了,現在他說到結婚,哈哈哈,永不得翻身了。
  外頭日光照的雪發光,頑強的小草在牆角探出碧綠的頭部。徐晴出神的想:人生還是美好的,耗著吧耗著吧,誰知道以後會怎麽樣呢。
  這件事徐晴一直不敢告訴鄭捷捷。不論如何,她們成為一家人還是太過離譜。
  幾個月後鄭捷捷忽然打電話來問及此事,語氣焦灼,單刀直入的問訊是否確有此事。徐晴正在實驗室給批改學生的作業,拿起手機走到走廊,靠著窗口,半吞半吐不敢多言。
  最後被鄭捷捷逼問得無可奈何,終於說:“他是問我,是否一回國就跟他結婚。”
  以為鄭捷捷即將吼她,想不到鄭捷捷驀然沉默。
  “怎麽了?”
  鄭捷捷避而不答,問:“我哥最近有沒有跟你聯係?”
  “是有快一個月沒有音訊了。”
  “你有沒有給他去過電話?”
  “我不知道他的電話,從來都是他打給我……還有,電子郵件也沒有回音。”
  “是,我到忘記這一點……”聲音嘎然而止,像是不知如何說下去。
  徐晴直覺出事,反而冷靜下來:“怎麽了?”
  良久聽到鄭捷捷疲累的聲音說:“我後悔了。我太自作聰明。”
  徐晴握住手機,感覺到手心沁出一層汗,默默看著身邊的常青藤。常青藤長得非常茂盛,沿著牆壁不露聲色的爬進走廊。徐晴預料到什麽,不自覺的放低聲音:“不幹你的事情。”
  “家裏出了事……”鄭捷捷艱難的開口,“所以我哥哥他不得……”
  “跟你一樣麽?”
  鄭捷捷沒有說話。那就是默認了。一時徐晴也失去所以言語,好像堵在胸口的石頭被搬走,心髒有一下沒一下的被揪緊,不覺臉上扯出個奇特的笑容。剛好導師踱步邁進走廊,滿臉興奮的對徐晴招招手,讓她到實驗室。
  見狀徐晴的思路被轉移到別的地方,怔怔的說了句:“我知道了。”
  那邊楊季然似乎對鄭捷捷說了句“這也未必是壞事”,鄭捷捷“嗯”了一聲;徐晴平靜的開口:“他說的對。真的,其實客觀的說,這一點也不是壞事。我們就算在一起也未必會長久,畢竟兩人地位身份的差距永遠都在那裏;再說,你現在不也很幸福麽。”
  鄭捷捷搖頭苦笑:“你倒是理智。隻是……”
  返回實驗室,徐晴得知導師在課題上有新的發現,先把雜念拋開,一直專心的忙到晚上。深夜回宿舍後,才有時間仔細的想這件事,可是依然沒個頭緒。
  對鄭子默不是沒有感情的,但也徹底的鬆了口氣。
  為了趕走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思緒,徐晴走進臥室,坐在床上打開電腦寫論文,幾行字後屏幕上的字開始上竄下跳,徐晴開始犯困。
  人像後一仰,很快睡著了。
  外婆笑眯眯的走過來,穿的整整齊齊的衣服,樣子和去世的時候一樣安詳,好像隨時可以走上講台。徐晴拉著她哭,說,外婆,您可回來了,我很想您。外婆拉住徐晴的手,不要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然後就哭醒了。筆記本還運行著,悠悠的藍光映的臥室像個鬼屋。徐晴拖著頭,仔細的回想著夢境,此刻電話響起來。
  是鄭子默。
  他的疲憊似乎不必徐晴的更少,聲音有些啞:“我現在才有空給你打電話。”
  徐晴說:“捷捷上午已經給我來過電話。”
  “完全沒有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鄭子默深深歎口氣,徐晴不由得一愣,想起自己認識他也有好幾年,但從未見到或者聽到他歎氣,他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一走神,他的話也漏掉幾句:“……不論如何,人還是沒法勝天,隻能順著既定的道路走下去,就像我以前一樣。”
  徐晴忽然寬心的笑了,他們兩人雖然受挫,但是都是身經百戰,哪裏會被這些挫折打到呢。於是輕聲開口,讓聲音裏帶上一點笑:“我沒事的。”
  “我在想,”鄭子默亦笑,“當時勸捷捷的話現在想來,真是刺耳,簡直是為我自己準備的。慶幸的是,好在我們曾經開始過。”
  “你們果然是兄妹呢,說出來的話大同小異。”
  “我們身上都有責任。”鄭子默輕描淡寫的說了句。
  徐晴微笑起來。這樣的談話,哪裏像是兩個正在分手的男女,果然修養甚好啊。

  第 13 章
  離畢業越來越近,徐晴也越來越忙,卻在新學期開學一周接到多年不曾聯係的母親的電話。
  不知道她怎麽知道電話號碼的。徐晴也不想多問,冷冷的跟她講話,回答不超過三個字,後來實在給耗的無奈,說了句“我很忙,要掛電話了”,梁元瑜終於說:“你弟弟邁克爾也要到普林斯頓年大學,你能不能……嗯,我是說,請求你多照顧他一下?平時隻要多留心一下就好……聽說普大學生的壓力很大……”
  徐晴斂眉,她實在想不客氣的拒絕,到底語氣還是緩和下來:“他什麽時候到?”
  開學時見到邁克爾,他果然長成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個子很高,徐晴身高接近一米七,已經不算矮,可是跟他說話依然需要把頭仰得很高。饒是如此,邁克爾對徐晴非常尊重,以她為楷模;徐晴見到這麽一個大小夥子對自己說的每句話都很在意,心裏那股怨氣也就消失的一幹二淨。
  徐晴領著他在學校裏轉了一圈,幫助他辦完各式手續。邁克爾性格活潑,能言善辨,可以說巧舌如簧。一路上遇到熟人,徐晴一介紹,他就能牢牢記住,下一次遇到絕不會錯。徐晴覺得他根本不需要自己幫助,他在大學生活中一定是如魚得水。
  最後一年的事情實在是多,導師屢屢建議徐晴留在美國,甚至做下她可以留在普林斯頓任教的許諾,但徐晴始終婉言拒絕。
  博士最後一年春節時,一群華人同學聚會,喝著酒,說起前途個個都是自信滿滿,普大畢業的,去哪裏都不用擔心。問道徐晴時,眾人都說“學姐你去哪家大公司?”得到徐晴的回答,眾人紛紛說她是傻子;徐晴也不應聲,一味的笑,根本不願解釋。
  聚會時身邊坐著一名新到普大的小男生,喝得半醉,說起鄉愁時愁腸百結。徐晴寬慰他,男生豪氣的一揮手,帶著醉意說:“算了算了,你還沒我大呢。”
  徐晴的年紀差不多是這一群人最大的,但她永遠不穿高跟鞋,也沒有吊著巨大誇張的耳墜。脖子上永遠空空蕩蕩,一點多餘的裝飾也沒有,連身上的衣服還是當年從國內帶去的,看起來確實非常年輕。
  所有那男生這話一說完,十幾個人哄堂大笑。
  男生被笑給驚住,醉意也退了八分:“怎麽了?”
  一時沒有人告訴他,男生益發詫異;徐晴亦笑得直不起腰,“謝謝你的恭維,”說罷看到男生迷惑得不得了的樣子:“我已滿二十六歲。”
  男生像被燙到一樣叫起來。
  回到宿舍徐晴像往常一樣打開信箱查收郵件,驚奇的發現是蘇海發來的。自從出國,徐晴跟蘇海一直有聯係,節日時徐晴總會給他寄禮物過去。不過不多。信裏說,如果她願意,學校將聘請她回母校任教;徐晴大喜過望,一直以來,她對母校非常有感情,略一思索就動手回信。
  信剛發送出去,門鈴就響起來。
  是邁克爾。
  他滿頭大汗,毫不客氣的坐下,脫下外套,自顧自的去廚房倒水喝,喝完開始抱怨:“姐姐你屋子裏怎麽這麽空,一點多餘的裝飾也沒有。一點不像個女孩子房間。”
  “你見過多少女孩子的房間?”
  “很多,但是沒有一個像姐姐這樣的。”他頗受女生追捧,說起來得意自滿。
  徐晴繼續翻著書,漫不經心的說:“這麽晚,幹什麽去了?”
  “跟建築係打了一場籃球。”邁克爾一進學校就參加了籃球隊。
  “比賽?”
  “不,隻是練習賽。正式的比賽是在幾個月後,姐姐,你會來看麽?”
  “幾月?”
  “七八月。”
  “那不行了,”徐晴搖搖頭說,“那時我已經回國。”
  邁克爾第一次知道徐晴會回國,目瞪口呆的盯著她:“他們不是說,你會留在學校任教麽?”
  “是任教不假,不過是在國內。”
  邁克爾艱難的思索了一會才問:“為什麽。”
  徐晴一直跟他用英文對話,此時正色看著他泛著藍光的黑眼睛,用中文嚴厲的說:“我是中國人。”
  認識徐晴那麽久,從未看到她這樣嚴肅認真,她身上那番壓人的氣勢逼得邁克爾一句也說不出來;邁克爾深深迷惑,抱著頭想了一陣到底是什麽居住在徐晴的身體裏,可百思不得其解,正欲開口問訊時,電話聲突兀的響起。
  徐晴拿起電話,習慣性的用英文講了開場白,然後就聽到一個沉穩且有些熟識的男聲,說的是中文:“請問是徐晴女士麽?”
  “是我,”徐晴深深詫異誰會用這麽正式的說法,一邊挖掘自己的記憶,“您好。請問您是?”
  “我是鄭捷捷的父親。”
  徐晴嚇得手一抖。算起來她自從上了大學就再也沒在生活中見過鄭捷捷的父親。新聞電視上倒是出現,可那畢竟隔得太遠。
  “啊……”徐晴立刻說,“鄭叔叔。您好。對不起,我剛才完全沒有聽出你是誰……”
  鄭湛元表示不介意,徐晴知道他時間寶貴,很快切入正題,問他是否有事。鄭湛元反問徐晴:“這兩天捷捷是否找過你?或者給你打電話?”
  “沒有,都沒有,”徐晴覺得眼前東西亂晃,“捷捷,出什麽事了?”
  “她前幾天離家出走,至今音訊全無。我們查到入關記錄,說她今日到了美國。”鄭湛元說出情況,除了稍微的一點壓抑,幾乎聽不出異樣。
  徐晴忽略後半句,渾然忘記談話之人的身份,單刀直入的反問:“那她為什麽要出走?”
  “具體情況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清楚。現在她剛剛流產,身體十分虛弱。”
  徐晴的臉一下子白了,她覺得身體裏有個無底洞,心髒則從洞口一直墜下去,沒個盡頭;邁克爾在一旁沉默的坐著,見到姐姐接了這個電話之後神情一刻不停的變化,先是詫異,再是焦灼,現在的臉色尤其難看可怕,甚至整個人都坐不穩,書桌前的身形搖搖晃晃。
  邁克爾急忙上前扶她,卻被她一手推開;此時邁克爾聽到電話裏麵的聲音說:“請你有了消息一定要盡快通知我們……”
  徐晴答了個“好”字,拿起筆記下一串號碼,她覺得手指已經麻木。
  鄭湛元忽然說,“徐晴,你跟子默的事,我們十分歉疚。本來想補償你什麽,但是知道你什麽都不需要。你在我心裏,一直是非常堅定勇敢的女孩,在你身上,我看到許多難能可貴的品質。”
  門鈴聲又響起。徐晴努努嘴角,示意邁克爾去開門。
  “您不要這樣說,”徐晴苦笑搖頭,正打算繼續說下去,眼睛瞄到站在邁克爾麵前的人影,所有的聲音一下子啞了。
  徐晴拿著電話輕聲說,“鄭叔叔,捷捷已經到我這裏,您放心。”
  兩人緊緊擁抱。
  邁克爾打開門時,永遠也沒有料到門口站著的那個女子讓他足足記掛一生。她皮膚蒼白,一張臉雖然顯得有些病容,但五官精致,尤其一雙寶石般的眼睛,讓人永誌不忘。她微微蹙著眉頭,長到腰間的頭發有些淩亂,一件藍色風衣長到膝蓋,人斜靠在門上,看起來不甚倦怠,那副模樣實在楚楚動人。
  看到有人開門之後,鄭捷捷抬頭笑了一下,不過嘴角隻彎到一半,笑容便凝固在臉上。這個笑亦讓邁克爾記了一輩子。
  擁抱良久後兩人才分開。徐晴一言不發的領著鄭捷捷走進臥室,細心的扶著她在床上坐下,倒了熱水,小心的送到她手裏。
  鄭捷捷抱著水杯不動;徐晴握住她的手,輕聲問:“餓了麽?想吃什麽?”
  鄭捷捷搖搖頭,躺到床上去。
  徐晴不依她,到廚房準備東西;冷不防看到邁克爾雕飾一樣的站在客廳,高大的身形幾乎快要遮住燈光,以致於臉上的表情不真切起來。隔著一道門,他專注的看著鄭捷捷,目光片刻不移。
  愛上一個人確實隻要一秒就夠了。徐晴心裏重重的歎口氣,拍拍他,“很晚了,你回寢室吧。”
  邁克爾失魂落魄的離開。
  徐晴簡單做了點飯菜拿到床邊,鄭捷捷坐起來,靠著牆,麵孔上都是疲憊和不堪忍受,隻有在最深處透出一點清醒的光。她看著徐晴,說了進屋的第一句話:“今天是除夕,你就讓我吃這個麽。”
  頓時笑出淚來,拿上衣服準備出門:“要吃什麽,我去買。”
  鄭捷捷苦笑:“回來吧。”
  捏住鄭捷捷的手,徐晴低聲說:“到底出了什麽事……甚至連一件行李也沒有帶,孑然一身就走了。”
  鄭捷捷閉上眼睛。徐晴也不再多講,別開話題問她要不要洗澡,得到答複後,隨即起身到浴室放水,從衣櫃裏找出自己的睡衣給她。
  一把鄭捷捷送進浴室,電話又響起來,是楊季然。徐晴冷冰冰的說了句“不知道”就掛了電話,心裏還是有些擔憂,就按照紙條上的號碼撥回去,很快聽到鄭湛元的聲音。徐晴語氣懇切的說:“您讓捷捷在我這裏呆兩天可以麽?暫時不要讓她回去。我會照顧好她。”
  “好。這也是我的本意。”
  掛上電話,電話鈴又響起,依然是楊季然不知疲倦的打來,徐晴氣得拔掉電話線;片刻後手機也叫起來,這次是鄭子默。
  徐晴問他:“到底出了什麽事?”
  鄭子默放慢語速:“我們也不清楚。隻是在流產之後才聽說一點情況……捷捷不想要孩子,打算流掉;季然不答應,兩人大吵一架,激動之下捷捷摔了一跤……昨天剛從醫院出來,她就帶著護照離家,一句話都不曾留下。”
  生氣至這個地步,可見感情已經很深了。
  徐晴掛掉電話。
  兩人身材相仿,衣服很合身。洗完澡,鄭捷捷精神略好了些,唇上浮起單單的紅色。徐晴拿著電吹風幫她吹幹頭發,說:“不過,我這裏沒有什麽化妝品……”
  說罷仔細的打量鄭捷捷,皮膚上一點瑕疵也沒有。徐晴莞爾一笑:“也不用了。你還跟念書時一樣,你的皮膚多好,簡直是吹彈可破。”
  鄭捷捷環顧臥室,發覺臥室的半屋子都是書,連枕邊都堆著一套書。她拿起枕邊一本書,發覺是完全看不懂的,嘴角微微漾起笑。
  “最近好麽。”
  徐晴搖頭:“好什麽好。”
  “那,剛才那個男生是誰?”
  “是我弟弟,我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
  “哦。居然是他,”鄭捷捷打強精神說笑,“也在普大,看來你家的基因真優秀。”
  見到鄭捷捷的樣子,徐晴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你家基因也不錯啊。”說著拿過一麵鏡子放到鄭捷捷麵前,說了句“頭發已經幹了。”鄭捷捷看這鏡子裏微笑宛然的徐晴,良久不言,許久後轉身攬住徐晴,驀然淚落如雨。徐晴也是落淚,最後兩人哭得倒在床上,互相擁抱著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床頭燈一直亮著。徐晴醒來的時候看了時間,已經是午夜三點半。鄭捷捷側躺著,眉頭微蹙,被子滑到胸口,手臂環在徐晴肩頭,依然如入睡時一般。除此外,徐晴發現她光潔手臂上有著一大塊瘀青,十分突兀。徐晴扯動被子給鄭捷捷重新掖好,動作雖極輕,鄭捷捷還是很快醒過來。
  像多年前一樣,徐晴伸手攬住她的腰,低聲說:“睡吧。”說罷就知道不可能了,鄭捷捷一對眸子熠熠生光,一看就知道她睡意全消。
  “不睡了?”
  “嗯。”
  “是我吵醒你了?”
  “不幹你的事,我最近本來就睡不好,一夜要醒若幹次。”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徐晴打算下床,問她:“想不想吃東西?喝水?”
  鄭捷捷按住她,“別動,陪我說會話。”
  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徐晴打算尋個話題來說,鄭捷捷卻先開了口:“最近,你有沒有空?”
  “明天要上課,然後一個星期都有空。”
  “你的畢業論文呢?”
  “已經寫的差不多了。”
  “那咱們出去旅遊,好不好?”
  徐晴不假思索:“好,去哪裏?”
  鄭捷捷靠到徐晴身上,慢慢說:“去哪裏都無所謂,隻是想走的遠遠的……要是能去南北極最好不過。”
  徐晴伸出一根手指點點額頭,說:“那估計去不了,不如去阿拉斯加。明天我去訂機票。”
  鄭捷捷目光柔和,微微笑了。“你一直縱容我。”
  “我願意。”
  鄭捷捷輕聲歎口氣。知道她有話要說,徐晴靜等不言。良久她開口:“我不是存心……我的碩士課程還沒有完成,所以不想要孩子;他得知後瞞著我為我辦了休學手續,以前已經吵了無數次,那次尤為厲害。我氣的頭暈,下樓梯時沒有留神,於是摔下去……”
  “他卻以為你存心摔下去?”
  “他沒有那樣說過,”鄭捷捷凝住眉頭,“但是他家人都以為我是存心,還總是提起以往的事情,以為我昏迷聽不到……”
  徐晴別過臉低語:“真希望那時我在你身邊……”
  “你來了又如何,再說,那時的樣子並不好看……我得肺炎那次,你急成什麽樣子至今我都記憶猶新,”鄭捷捷苦笑,別開話題,“其實這些也不要緊……你不知道,看到那一團膿血時,我是真的後悔……在醫院的晚上天天做夢,總是夢到一個巴掌大的孩子抱住我的腿,我狠心的把他踢出去……早上醒來,心都揪成一團……我真的受夠了,我想,到你這裏來會不會好過一些……”
  徐晴覺得眼睛酸的利害,費盡把眼淚逼回去,張張嘴卻吭不了聲,惟有抱住她不放。鄭捷捷像說得累了,半閉著眼,冰冷的額頭抵著徐晴的額頭,頭發無規律的散在枕上。隔許久徐晴攢了一點力氣說話:“一切都會過去的……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外婆去世的時候,我也跟你一樣……”
  鄭捷捷低低的“嗯”了一聲。
  兩人貼著對方的身體取暖,雖然合著眼,但一晚上都不曾再睡著。
  天色發白時,鄭捷捷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耽誤你了吧?今天你還有課的。”
  “不礙事。課早就備好了。”
  徐晴講課時鄭捷捷坐在教室空蕩蕩的最後一排,雖然坐在最後,可是班上的同學陸續發現教室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從未見過東方美人,接二連三的回頭看,課間休息時數名男生統統圍過去搭訕,發覺鄭捷捷什麽都沒有帶,殷勤借書借筆給她,一節課上的七零八落。徐晴簡直哭笑不得,幾次嗬斥都完全無效。
  課後徐晴驚歎說:“早知道不讓你到教室去。”
  鄭捷捷笑:“你嫉妒我?”
  徐晴摸摸她的臉頰,作無奈表情:“自信心受挫罷了。”
  去餐廳吃飯時遇到邁克爾,見到她倆一反昨夜的失魂落魄,喜笑顏開的迎上來,殷勤的幫助她們找位子,買東西。吃飯時三人一桌,不等旁人說話,他就興奮的提議出去玩,滔滔不絕說了附近許多有趣的地方。
  徐晴溫和的打斷他的話:“我們下午就去阿拉斯加。”
  邁克爾一愣,一幅受挫的樣子。
  徐晴裝作沒有看到他頹廢的樣子,和鄭捷捷談到以前的同學上。鄭捷捷忽然問:“知道張笑笑在做什麽?我們也是好多年同學了……”
  “本科畢業後她就進了政府機關,現在孩子都會走路了。前兩天她還發郵件問我春節是否回去,說是有同學會……”
  這樣的話題邁克爾一點也插不上嘴,沉默的聽一會後,很快燃起鬥誌,在適當的時候打斷她們的談話:“我跟你們一起去好不好?當你們的保鏢可好?”
  “不行,你還有課。”
  “我可以請假……”
  徐晴厲聲喝止:“我說不行就不行。”
  鄭捷捷看了姐弟倆一眼,擦擦嘴,起身去了衛生間;徐晴語氣鬆下來,跟邁克爾說:“她已經結婚。”
  如同當頭一棒敲得邁克爾神色灰敗,好像愛情之花剛剛開放便已枯萎。
  在去阿拉斯加的飛機上,鄭捷捷歎口氣:“徐晴,對不起。看來又給你添麻煩了。”
  徐晴搖搖頭笑:“什麽大不了的。青少年荷爾蒙過剩的衝動。我告訴你,他起碼告訴我五次他愛上了某個女生……”
  鄭捷捷撲哧一笑:“那麽多。”
  徐晴心算一下,頗為肯定:“絕對不止這個數目。”
  “現在的少年想什麽跟我那時確實太不一樣了,他們的想法要是全說出來,一定嚇死人。”
  “嗯,我被班上的學生們嚇的不是一次兩次,好在現在差不多都習慣了。”
  說說笑笑中,飛機抵達阿拉斯加。有悖於常識的,那裏天氣非常好,終日日光明媚,但冷的尤其利害,太陽的巨大能量好像始終不能溫暖這篇苦寒之地。兩人穿上所有帶來的衣服才覺得暖和一點。
  很快在海邊找了家小旅店住下,房間不大,但是很暖和,從結霜的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湛藍的大海和海邊的一艘艘規模不小的漁船。旅店除了她倆,還住了一支石油勘探隊,他們很快熟識。按照隊長的說法,誰不願意多認識兩個美女呢,何況是神秘的東方人。
  第二天兩人隨著勘探隊出海。開始隊長還擔心她們倆受不得苦,不料兩人一點不叫苦,不論船怎麽顛簸,都是笑容滿麵,給對方講笑話聽。一次考察船駛到一半,忽然遇到風浪,船身搖晃,一船人都嚇壞,她們卻是最坦然的,麵色平靜的靠在一起,小聲說話。
  驚濤駭浪中鄭捷捷問徐晴:“你想到什麽。”
  徐晴輕聲說:“想起外婆,想到你……”船身晃動的厲害,後半句“還有薑洛生”鄭捷捷完全沒有聽到。
  當然兩人也不是不害怕,不過事到如今,再也沒法可想。
  風浪漸漸平靜下來。一行人站到甲板,拍手歡呼;徐晴指著天邊漸漸淡去的黑雲,笑著跟鄭捷捷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鄭捷捷微笑著點頭:“因為情況不可能再壞。”
  隊長不知道兩人說的什麽,鄭捷捷翻譯成英語給一船人聽,一船人聽了大讚此言正確,感慨萬千。
  驚魂未定的返回旅店,卻在旅店前台遇到一臉焦灼的楊季然,這次徐晴頭一次見到他本人,隻覺得他除了英俊之外,身上那股貴氣也非常獨特。鄭捷捷臉上的笑一下子凝固,徐晴隻一個眨眼,兩人緊緊相擁。
  死裏逃生的考察隊員們為這番人間真情深深感動,稀裏嘩啦的掌聲響起來。
  徐晴微笑盎然的推推他們,示意他們上樓說話。
  他們上樓後,考察隊員們大夢初醒的又都把目光轉向徐晴,目瞪口呆。徐晴被眾人奇特的目光盯得發毛,問:“怎麽了?”
  隊長清清嗓子:“你們倆什麽關係?”
  不難猜想到他的誤會,不由得莞爾一笑,隨即變成大笑:“我們是朋友。”
  “隻是朋友?”
  徐晴笑笑不答。她踱步走到旅店門口,眺望遠處的大海。滿天的黑雲已經盡數隱去,隻餘下幾朵紫色雲霞。日光透過雲霞照到海麵,像一片靚麗的彩虹;更遠的海天之際則象條無限長的黑線。
  ……
  博士終於如期畢業。徐晴作為一名學生代表在畢業典禮上發言。最後總結時,她引用布魯諾的話作為總結:“我認為勝利是可以得到的,並且勇敢的為它奮鬥,我的後代將會說:‘他不知道死的恐懼,比任何人都要剛毅,並認為為真理而鬥爭是人類最大的樂趣。’”
  贏得一片掌聲。
  十餘個小時的奔波,最初的激動也煙消雲散,徐晴疲憊的步出機場。
  拖著行李箱走出機場大門口,首先叫迎麵襲來的熱浪給狠狠的擊退一步,日光太晃眼徐晴都不敢抬眼,頂著烈日向新落成的偌大廣場的走去。
  事有湊巧,剛走兩步,徐晴的搭在肩頭的挎包帶忽然鬆懈,挎包不客氣的滾在地上,翻了幾個身,最後停在幾米遠的地方;她右手裏本來拿著的,是在飛機上看的幾本數學雜誌,一驚之下,雜誌也掉到地上,散了一地。
  徐晴拾起書,重新抓在手裏後抬頭尋找挎包滾落的地點,冷不防看到一個人拿著她的挎包朝她走過來。
  那個人步子很穩健,依然是白襯衣黑長褲,風度卓然,背對陽光而顯得雙肩浩然——在徐晴的位子,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眼睛,狹長而漂亮。徐晴驀然間愣住,在思緒尚未作出反應時,人已經拋下行李,朝著他奔過去。
  兩人同時擁住對方。
  徐晴從不知道,她這樣思念薑洛生。
  在日光下擁抱了足足一分鍾,任強光打在他們身上。他們什麽都聽不到,仿佛諾大一個世界隻剩下他們。
  良久薑洛生鬆開徐晴,擦去已經哭成淚人的徐晴臉上的淚水,輕聲說:“還跟以前一樣瘦。”
  徐晴許久才讓情緒平靜下來,喃喃問:“你怎麽來了?怎麽來了啊……我哪一號回來隻告訴過捷捷……”
  薑洛生望著徐晴輕輕一笑:“你不會再走了?”
  徐晴複伸手抱緊他,附在他耳旁低語:“除非你不要我。”
  一周後,兩人領了結婚證。
  兩人如今住的地方是建築設計院的宿舍,一廳一室,和徐晴在普大的房子差不多大小,住一個人確實足夠,作為新房確實有些偏小,更何況兩人的書太多,臥室的一半都堆著書。
  好在他們真正豁達,對物質上的要求不高,有住處即可;再說他們不過剛剛工作——萬事開頭難嗎。
  徐晴回母校遞申請報道,蘇海一見著徐晴就讚歎有加:“還跟當年一樣漂亮。”
  徐晴眨眨眼笑,“老師您也跟當年一樣帥氣呢。當年來這裏,還是學生,現在就是老師。多新奇。”
  “不過,這樣年輕,小心人家不當你是老師。”
  徐晴滿有自信:“在普大時,整個班三十餘人,無人敢不聽我的話。”
  結婚前兩人在臥室裏討論了一番是否通知鄭捷捷,薑洛生跟徐晴獎:“我知道你已經畢業,一直想聯係你,但是每次都退縮,害怕得知你不回來或者已有男友的消息。那晚我回來就接到鄭捷捷的電話,她告訴我你要回國乘坐的航班,並且說如果我不想失去你,就要盡快抓住你。”
  徐晴俏皮的一笑:“你知不知道,我回國的目的就是為了抓住你。我在飛機上就想,哪怕你已有女友,我也要把你至她身邊搶過來。”
  過去四年的感情經曆兩人均緘默不多言,現在既然能走到一起,那就是緣分。整整四年,依然在思念對方,這已經足夠。薑洛生眼睛裏蓄滿笑意,吻一吻徐晴後低聲問:“要是我結婚了呢?”
  徐晴嘟嘟嘴:“我一直有你消息的……”
  薑洛生摟住徐晴笑:“十多年過去,我覺得自己終於修成正果。”
  碩士畢業後薑洛生進入建築設計院工作,他的同事和以前的同學來了四五十人,客人們來勢洶洶,兩人都被灌得大醉。席間被問及為什麽這麽快結婚,兩人都是凝視對方不言。
  最後回到家時,帶來滿屋子的酒氣;喝得太多,兩人頭痛了足足一天。
  第二天徐晴通知鄭捷捷已經結婚,她痛心疾首:“我知道你是存心報複我。不過,我怎麽也算是你們的大媒不是。”
  徐晴陪笑:“對對對。我錯了行不行。”
  鄭捷捷笑起來:“新婚燕爾,感覺怎麽樣?”
  徐晴坦陳:“不知道。就是覺得不習慣。這麽多年都習慣一個人生活,現在屋子裏多出另一個人,感覺奇特。今天早上起來,忽然想起,我已經是結婚了。”
  “倘若薑洛生對你不好,你告訴我,我幫你教訓他。”
  薑洛生坐在徐晴身邊,聽到話筒裏的聲音,立刻說:“豈敢豈敢。”
  鄭捷捷夫妻隔天就飛回來,徐晴為了賠罪,請她吃飯。四個人坐了一桌,難得的是,四個人都漂亮,走進飯店裏吸引到眾多豔羨的目光。
  鄭捷捷多年呆在西方,沾染西方習氣,做事幹脆,送的賀禮就是一張存折。徐晴看到上麵的數字,一愣,不肯收,說:“我們不缺錢的。”
  鄭捷捷笑一笑:“是不缺,但是你們留著吧,剛剛工作不久,權做萬一之用。”旁邊的楊季然含笑凝視妻子,不發一言。
  徐晴畢竟一直呆在學校認真讀書,涉世不深;薑洛生則伸手接過,誠心誠意的說:“捷捷,多謝你。”
  菜很快上桌,四個人有說有笑;徐晴鄭捷捷說起念書時的事情,一絲不差,就像關不上的話匣子,被酒激的臉色微紅,眼睛亮亮的,好似星星。最後隻顧說自己的,全然忘記身邊的丈夫。
  兩名男子麵麵相覷,深深納罕,不知道兩個女人為何也能結下這樣深刻的感情。實在有悖常識。
  這廂鄭捷捷問徐晴:“還記得高二的那次春遊麽?”
  徐晴點點頭:“當然。是去爬天峰山。”
  “我記得在山裏,咱們走的太遠,差點迷路,”鄭捷捷慢慢回想,“地上滿是青苔,我險些滑入山澗,幸好你一把抓住我……”
  這話被楊季然聽去,吃驚不小,打斷正欲開口說話的徐晴,直接問鄭捷捷:“多危險,那後來呢?”
  鄭捷捷白他一眼:“要是出事,我還會在這裏麽。”
  楊季然寬慰一笑,“也是。”
  那麽精明的一個人,一旦聽說什麽,立刻方寸大亂,可見其愛之深。徐晴不禁微笑。薑洛生拍拍有些微出神的徐晴,不露聲色的看了楊季然一眼,露出一個含義自明的笑,徐晴立刻臉紅,垂下目光。
  吃完飯分手時鄭捷捷拉過徐晴到一邊,輕聲說:“哥哥讓我告訴你,祝你幸福。”
  徐晴頷首,非常感渭:“我跟他好像做一場夢。莫名其妙的開始,莫名其妙的結束。”
  “有無通知你父母?”
  徐晴不吱聲。
  回家一路徐晴都少說話。入睡前她問薑洛生,“我是否應當通知父母一聲?”
  薑洛生看著徐晴:“早就想跟你建議,但是怕你心中總有芥蒂……我看,最好還是通知一聲。”
  徐晴“恩”一聲,起身寫郵件。很快得到複信,都是普通的祝賀之詞。平平淡淡的瀏覽一遍。她委實覺得沒有通知的必要。
  “就寫了這麽兩行字……除了一點血緣關係,我不知道自己跟他們還有什麽聯係。”
  薑洛生不讚同:“就是因為這點血緣關係啊……沒有他們,就沒有你。”
  徐晴縮到他懷裏,輕聲說:“不論出現什麽,我們都不要再分開,好麽?”
  “我也不會再讓你離開,同樣的錯誤我們都不會再犯兩次,”薑洛生吻吻她,附在她耳畔低語,“我相信,再大的困難也會過去。”
  幾天後兩人抽空回家。薑洛生的父母對兒子攜妻歸來喜不自勝,加上一幹親戚朋友同學都來祝賀,足足忙碌快一周才結束。
  周末時兩人終於得空到公墓前掃墓。難得的一場大雨過後,暑氣消減,涼風習習,天空一碧如洗,樹木墓地被雨水衝刷過,顯得格外幹淨清爽。
  恍惚中,徐晴看到外婆踩著白色雲朵從遠處朝她走來,容貌年輕美麗,眼睛清澈有神,像極了自己現在的模樣。外婆拉住她的手輕聲說:“一切都會好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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