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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歡如夢

(2008-11-04 09:36:01) 下一個

 詭計 過去 寂寞小姐 舊歡如夢 拍戲
情書 少爺 賽車手 一張書桌 雨天 照片


  她來敲門,要找菲臘。我覺得奇怪,菲臘出去了,跟他的未婚妻出去了,他訂了婚幾乎近五年,雖然到處玩著,始終還是回到這個未婚妻身邊的,她為什麽找菲臘?
  她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她站在門口敲門,說:“我找菲臘。”她的眼睛溫柔得象鹿的眼睛,褐色的。她的黑發漆亮,她的衣著完美,但是她的臉色蒼白。
  她找菲臘。
  我說:“菲臘不在。請進,我在做茶,要喝一杯?”
  她點點頭。
  我請她坐,她坐下來。
  我幫她脫大衣,她穿著件高雅的裙子,很纖細。我有點詫異。菲臘這人趣味很低,極少跟這麽秀氣的女孩子來往,他喜歡那種高大的,粗壯的,結棍的,渾身是肉的女人。這個女孩子不合他口味。
  我把茶給她,把火弄高了,好使她暖和點,落了三天雪,冷得不象話。
  “他幾時回來?”她問我。
  我歉意的答:“我不知道呢。”
  她點點頭。
  菲臘從來不說幾時回來,回來的時候,必然把他的未婚妻也帶來睡,老實不客氣的,也不避忌人,到處摟摟抱抱,有時候我裝作看不見。
  她找菲臘,如果等到他回來,更不高興。
  我說:“或者,你有什麽話要留下來?”
  她抬起了頭,下巴是有棱有角的,她說:“不用了。”
  “貴姓?”
  “我姓王。”
  “王小姐。我姓陸,陸家明。”
  “陸先生好。沒妨礙你工作嗎?”
  “沒有。”我說:“我……不過在做功課。”
  “菲臘說你在皇家學院念物理?”她問。
  “低溫物理。”
  “他念化學。你們常常見麵?”她問。
  “並不,”我說:“不同一係,學校大得很。他今年是最後一年,春天前應該畢業。”
  她點點頭,“我知道,她告訴過我。他是我哥哥的朋友,以前他在曼城理工學院的。”
  “啊。”我放心了,“是你哥哥叫你來帶話?”
  “不,我哥哥已經回家了。”
  我的心又忐忑不安起來。菲臘這種人是石灰籮,走到哪裏,必然留下一點跡子,我早告訴他,這樣做沒什麽好處,他是不聽的,他的邏輯是,得風流時且風流,隻要兩不吃虧就好。這兩年來我與他同住,很惹麻煩,有不少女孩來鬧過,多數打爛幾個杯子就走了,很少這麽斯文的,跑來坐著,喝著茶不出聲。
  我在等她開口。
  她慢慢的說:“我喝完了茶就走。”
  “不忙,我有空。”雖然這麽說著,我卻怕菲臘回來,她看到了不高興。
  她抬起眼來,很了解的笑一笑。
  她問,“你身上穿著的,是皇家學院的球衫?”
  “是。”
  “菲臘說他會送一件給我。”她微笑說,“他答應的。”
  她年輕,她說話的時候,仿佛菲臘心中隻有她一個人。
  叫我怎麽向她解釋?菲臘不是一個壞人,他不騙女孩子,他隻是使女孩子心甘情願的上當,事後他並不負責,女孩子們也很明白他的為人,也懶得叫他負責,於是他又回到這個未婚妻身邊去了,這未婚妻因長得醜,非常認命,她父親也就一直負擔著菲臘的開銷,學費。
  可是這一次,這個女孩子有種特殊的氣質,她的漠然,她臉上的結鬱,她的清秀,都不是那種隨便的女孩子,既然不隨便,就不該向菲臘這種男人接近,她究竟是哪一種人?我不明白。
  她緩緩的喝完了茶,站起來說:“我明天再來。”
  “我叫菲臘等你,明天下午?”
  她點點頭,“謝謝。”
  我幫她穿了大衣,替她開門,她走了。
  我回到客廳,發覺她掉下了一隻手套。她一定有重要的事跟菲臘說,她精神並不集中,雖然盡量維持著安靜,卻還是恍恍惚惚的。
  我惋惜的想,這麽好的一個女孩子,菲臘這一次錯了。
  他是吃了飯才回來的。這些日子來,隻有他說:“喂!家明,沒錢了,請我吃飯。”從來沒有他請我吃過什麽。他是一個精明的男人。隻是他聰明,好學,少有的動力。啊還有一點,他長得漂亮,菲臘是一個少有的英俊男人。
  他回來的時候說;“咦,你一整天都沒出去?”
  他未婚妻鑽到房間去了。
  我趁機拉住他,“有人找你。”
  他一怔,“誰?”
  “一個姓王的女孩子。”
  “王——啊。”他說:“有什麽事?”
  “你該知道。”我看著他。
  “我跟她沒有事,早完了,她知道我明春就得結婚的,又不是沒跟她說過,她跟我吵了起來,說以後不要再見我,怎麽現在又自說自話的來找我?真麻煩,這種女孩子就是這樣!當初說好玩玩的,後來又要霸住我。她說些什麽?”
  我說:“什麽話都沒有。你倒是罵了她一頓。”
  “真的什麽話都沒有?”
  “她說明天再來。”
  “發神經!”菲臘說:“我未婚妻在這裏!她幾時來?我要避一避,家明,幫幫忙。”
  “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
  菲臘笑著,“所有的女孩兒,一認真就不可愛了。”
  我沉默。
  “但凡肯跟我玩的,也一定肯跟別人玩,我一個月沒見她了,如今她來找我,有什麽事,找我負責?我又不癡不傻,當然避之則吉,不然怎麽樣?”
  “不一定有什麽事。”
  “沒有事還來找我?她又不是找不到男朋友。明天我決不在家,不到半夜不回來。”
  “她看上去很驕傲,不一定要求什麽。”
  “驕傲什麽?驕傲也不會上門來了,女人總要等男人上門去啊!”
  我忍不住了,“當初是她先找你的?”
  “這——”他呆一呆。
  “是不是?”我重重的放下杯子。
  “雙方情願的,家明,我可不是強奸犯。”他無可奈何的說:“大家都超過廿歲了,你叫我怎麽辦?”
  “兩個人都糊塗!”我歎口氣,“也許糊塗的是她。”
  “是她。她不該來找我。我一早告訴她我訂了婚,可是女人就是滑稽,她要證明她有魅力,可以自別的女人懷裏把我搶過去,失敗了卻不甘心,現在她想鬧什麽?我可不怕,我避著她,是給她麵子,見了她,我說幾句不客氣的話,她可受不住。”
  “你真不怕?”
  “怕什麽?怕她尋死?這是什麽年代了?象她這樣出來玩的女孩子,紅黃藍白黑什麽沒見過,還是林黛玉不成?也不知道什麽心血來潮,找上門來,不然照她那性格,這上下恐怕連我姓什麽都該忘了。”
  我低下頭不出聲。
  “家明,你心裏一定罵我是殺千刀的——?”
  我沒有看他,回到房間去了。
  菲臘真是天才。
  照我就不行。我躺在床上想,喜歡一個人是一個人,我是負責任的,有了未婚妻就好好的,絕不會到處玩。雖然女孩子應該對她們的身體與感情都當心,但是女人……女人是容易犯錯誤的。
  就是連這個姓王的女孩子也不例外。這麽脫俗,也被菲臘形容成這樣。菲臘一點感激的意思都沒有。至少他應該感到榮幸,這麽好看的女孩子肯陪他上床——或者他以為任何女人都會對他傾心吧?
  真劃不來。
  這年頭,女孩子打算跟男人睡覺,隻好當是一種娛樂,象看電影,看完就算數,互不拖欠,若果妄想以肉體關係增進感情,簡直是做夢!可惜女人是糊塗的,夢一直做不醒。
  我替她可惜。
  第二天菲臘一早與未婚妻出去了,他是說得出做得到的,無毒不丈夫。
  下午我一個人在等她的門。
  她來了。
  她看到我的表情,她便明白了,聰明的女孩子。她微笑著,笑裏有種說不出的惘然,她說:“對不起,麻煩你,我早該知道,謝謝你,再見。”她回身走,我拉住她,她想掙脫,忽然之間她附身嘔吐起來。
  我很明白,她來找菲臘,是因為她懷了孕。
  這麽不當心的女孩子,我歎口氣,任她長得這麽不凡。
  我把手帕遞給她,叫她進屋子來。她一聲不響,坐在那裏,給她一杯熱水。
  她喝了,喘口氣,“不要告訴菲臘,別讓他笑我。”
  我點點頭。
  她又笑她那種笑。
  我問:“你認識醫生嗎?”
  “我會想辦法找一個。”
  “你夠錢嗎?”
  “足夠了。”
  “找個醫生,越快越好,你沒有選擇,菲臘不會娶你的。”
  她抬起眼,“我也不會嫁給他。”
  我一呆。
  “我還有兩年才畢業,”她漠然的說:“我又不愛他,他也養不起我。我如何嫁他?”
  “但是——你為什麽來找他?”
  “我找誰呢?”她問:“我又沒有親戚朋友,也許他可以告訴我,醫生在什麽地方,我有錢,可是我對這地方陌生,不知道要去找誰。”
  我呻吟一下。我也不知道啊!老天。
  我說:“你太不小心了。”
  “我知道,每個人都會這麽說,我自己也這麽說,你不會相信,我已是十分小心的了,隻是我運氣不好,每個女人都跟男人上床,隻有我一個人出毛病,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研究為什麽也沒用,我隻是想找個醫生,如此而已。”
  我說:“我不能幫你。”
  “你是個好人,”她微笑,蒼白的微笑,“其實菲臘也是好人,這全是我的錯。我是這麽寂寞,我需要一點溫暖,即使是暫時的也好,菲臘很順便,所以就是菲臘,我實在不該來的,可能是其它的男人……不是菲臘的錯,我是一個隨便的人,隻怪我自己。”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隻看著茶杯。
  我捧著頭。我不認識她。我不知道她如何寂寞,她無助,她需要幫助,我可以為她做些什麽?
  我說:“大學裏有一本手冊……裏麵有一段廣告——”
  “我知道,我去了,那裏的醫生很好,他們替我做了實驗,他們說:你懷孕了。就是這樣。”
  “他們沒有醫生?有沒有醫生?”
  “我去我的注冊醫生那裏,他說:我不可以為你做這種事……”
  “當然有醫生肯做這種事的!”
  “他們在哪裏?我願意付錢。”
  “我也不知道。”我也急了。
  “我不可以再等了。”
  “我知道,可是怎幽辦呢?”我問她。
  “我就是不知道怎麽辦,所以才來找菲臘的。”
  “老天。”
  “我打算去求求那些醫生,不過沒有太大的希望,再不就求我一個女朋友,她在醫院要做事,但是……怎麽開口呢,這年頭,她會想:這個人怎麽這麽笨!倒不是笑我亂跟男人睡覺,況且她不過是一個護士,不見得有什麽辦法。”
  “你沒有吃藥?”
  “我就是吃著藥丸,我真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她捧著頭。
  我絕望的問:“你怎麽辦呢?”
  “有一樣我是知道的,我不要死。”
  “可是……”
  “我可以回家,不過家在一萬哩以外,聖誕假已經過了,如果這要有醫生——我實在不知道怎麽辦好,叫我找誰呢?”她把頭枕在桌子上。
  她沒有哭。她是一個理智的、倔強的女孩子。她沒有怪菲臘,是沒有怪菲臘,不是假話,菲臘太有小人之心了。可是怎麽辦呢?
  我說:“你今天是請了假?”
  “是,我向學校請了三天假,我無心上學。我想活下去,我覺得生命是極有意思的,雖然目前這樣,我仍說我是極想活下去的,隻要這一個階段過去,我仍想好好的,改心革麵的做人。上帝真的不原諒我了?”
  我說:“你沒有做錯什麽,正如你說:每個女人卻這樣子,隻是你運氣不好。菲臘的未婚妻,她跟他在一起五年了,並沒有出過毛病。”
  “是呀,學校裏女同學,人人都有男朋友,”她苦笑,“就是我出了這種毛病。”
  “跟學校說過沒有?”
  “我還有兩年才畢業,跟他們說了,我還見他們不見?我還聽課不聽?他們也不理這事。”
  “不會……走投無路吧?”我問。
  “我不知道。”她的眼睛裏都是無限的恐懼。
  “穿上大衣,我與你上街去找醫生。”我站起來說。
  “怎麽可以呢?”
  “每個醫生都問一問,總有一個肯吧?”
  “不肯的,我們又沒有訂時間,又不是跟他們熟——”
  我發火了,“真見死不救?”
  她笑了,眼淚緩緩的流下來,“可是我並沒有死,我隻是該死。”
  “你也沒有錯,你不過是一個人,你很寂寞,你寂寞了。”
  她搖著頭,隻是搖著頭。
  可憐的女孩子。
  “我要走了。”
  “不要走。我隻希望我是醫生,真的。”
  “謝謝你,我要走了。”她說,“對不起,真對不起。”
  “明天來,我與菲臘說一說——”
  “不要跟他說,不是他的錯,我不要他負責。”
  “也許他知道有醫生,明天來。”
  “我明天再來,請幫助我。”她說。
  “別擔心。”我說。
  “再見。”她走了。
  我的心像壓著鉛以的,等著菲臘回來。
  偏偏他又不回來,直等到半夜,他來了。獨自一個人,他未婚妻走了。
  我開亮了客廳的燈,他愕然的看著我。
  “菲臘,”我說:“你可知道有什麽醫生肯做墮胎手術?”
  “誰要墮胎?”
  “王小姐。”
  “嘿,笑話——”
  我吼叫,“說認不認識就行了,不必講其它的……這一點也不笑話!”
  “我不認識!”他說:“你以為我是什麽人?”
  “我的天。”我倒在沙發上。
  “關你什麽事?”他問:“這個女的——”
  “是不關我事,”我說:“她說也不關你事,她隻是請我們幫一個忙,幫她找一個醫生,如此而己,隻當她是一個朋友,一個相識的人!菲臘,她的家在一萬哩以外,她沒有親戚,她想活下去.她有學業等著她,她還年輕。”
  菲臘臉色鐵青,“她其她的男朋友呢?”
  “如果她有選擇,她不會來的,如果這上下她死了,你真睡得著嗎?”我喝問。
  “這女人真是麻煩!我不認識醫生!”菲臘說:“我沒有強奸她,她為什麽來找我?關我什麽事,誰知道我走了之後,她又跟什麽男人來往過?”
  我不響。不知道為什麽,我隻覺得淒涼,無限的淒涼,渾身發冷。是的,男人錯了,可以從頭開始,女人就不容易,女人就不容易。
  “你知道她不是那種女人!菲臘。”
  “我不能負責!”
  “做這種事是兩個人做的,你做了你就該負責,你活該,不是你也活該!”
  他掏出手絹抹汗,“我要搬家了,明年春天我畢業了,我要結婚,你替我想想,我怎麽可以牽涉到這種事裏去?”
  “你這狗娘養的!”
  “OK,我是狗娘養的!”他吼叫,“可是她又是什麽?這婊子——”
  “閉嘴,”我撲過去抓住他的胡子,“閉嘴!聽見沒有?閉上你的嘴巴!”
  他掙開我,“你瘋了,我現在就搬走!你瘋了!”他衝進房間裏,拚命的收拾東西,拿了隨身小箱子就拉開大門,頭也不回的走了,大門也不關好。
  冷風一吹,我清醒了。我關上了門,坐在椅子上。
  怎麽辦呢?
  也許不是菲臘的錯,他不知道有醫生,他害怕,他逃走了。可是難題仍然沒有解決,怎麽辦呢?
  我一夜未睡,抽著煙,一夜未睡。我擔心。如果我都睡不著,她怎麽睡?我深深的籲出一口氣。
  她又來了,絕早的早上。
  她看上去是這麽的憔悴疲倦,她沒有睡覺多久了?
  我請她坐下。她問:“菲臘可起來了?”
  我說:“菲臘昨夜走了。”
  她失笑,“他比我更害怕嗎?”
  “是。”
  “他不以為我會嫁他吧?不,我不會嫁他的。我替他未婚妻可憐,將來跟
  這種男人生活一輩子!”
  “你說得對。”
  “謝謝你。”
  “不,他也不知道有這種醫生。”
  “沒關係,我今夜打電話給那個護士。”
  “你還有多少時間?”我問。
  “一、兩個星期。幾乎兩個月了。”
  “快點找。”
  “我是在找。”
  “王小姐——”
  “我的名字叫玫瑰。”
  “玫瑰,我……玫瑰,不要怕。”
  “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說:“我自然是害怕的。當這一件事過去之後,我得的教訓很大,對我將來做人,是有幫助的。你對我很好,我感激你。”
  我苦笑,我能為她做什麽呢?
  “我不是……一個好女人。看到你這麽好的男孩子,我很慚愧。我是罪人,即人要沉淪的,我活該。”她笑了。
  “別這樣。”我說:“別這樣。”
  “你可以幫我做一件事?”她忽然問。
  “什麽?盡管說。”
  “我要去教堂禱告。”她說:“你肯陪我?”
  我點點頭,“現在就去。來。”
  她說:“謝謝。”
  我與她出門,向附近的教堂走過去。下雪了,雪如棉絮似的落下來,我扶著她,免她滑倒,我的把圍巾借給她。
  她輕輕的唱:“……願主將我洗,使我白超乎雪……”
  她的聲音很輕柔。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如果她不可愛,她不會吸引到菲臘,如果她不可愛,她不會犯這種錯。她是一個天真的人,以為總有人可以幫她的忙。
  我們走了廿分鍾,到了教堂,她走進去,脫了大衣,跪在長凳前,以手掩住了臉。我呆呆的站著,看著她默禱。她的眼淚自指縫間流出來。我默然。
  她跪了很久很久。
  我把她攙扶起來,我說:“主已經聽了你的。”
  她說:“謝謝你,請替我叫一部車子。”
  我說:“你要吃一點東西。我們去吃點東西。”
  “我不餓。”
  “也該吃點東西。”我說:“來。”
  她跟著我走,雪還是下著,漫天遍野的白色。
  我拉著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
  我們在一間中國飯店坐下,她說:“我想喝點酒。”
  我點點頭,替她叫了撥蘭地,她倒在杯子裏,大口大口的喝著。我沒有阻止她,喝點酒也好,至少今天晚上她可以好好的睡一覺。
  她沒有吃飯,她喝醉了。我也沒吃什麽,空叫了一桌子的菜。我扶著她回去。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希望我的妹妹不要碰見這種事。
  我沒有送她回去,我不知道她住哪裏,我把她安置在菲臘的空房間裏。她躺在床上,跟我說著醉話。
  她說:“他沒有送我那件球衫。”
  我說:“我買給你,我明天去買。”
  她說:“為什麽你對我這麽好?我這種人——”
  我說:“你很好,放心,你非常好,什麽毛病也沒有。”
  她忽然問:“我過得了這一關嗎?”
  我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們再想辦法。”她不響。她並沒有大醉。
  然後她睡了。
  我熄了燈,回到自己的房中,我拿出電話本子,把所有朋友的電話都搖遍了,我得不到幫助,而且朋友的聲音是驚訝的,語氣是不置信的,仿佛在這個年頭,還犯這種錯誤,簡直是愚不可及的。
  我心盡力瘁的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是的,明天又是一天,時間越來越短,她……對了,明天必需早早起來,我們去找她那個做護士的女朋友,有我陪著她,什麽都比較好一點,這是一個新希望。
  我輾轉反側,把床鋪弄得一場糊塗,然後才穿著衣服,勉強打了一個盹。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微微亮了。我跳起來,覺得口渴,到廚房倒了一杯冷牛奶喝,然後到那邊房去看玫瑰,我隻看到一張空床。
  “玫瑰?”我放下了杯子。
  沒有回音。
  我走到洗手間去,“玫瑰?”
  沒有人答。
  “玫瑰!”
  客廳桌子中央放著一張紙,兩張鈔票。我拿起紙看,上麵草草的寫著:“謝謝你,家明,應該是我請客吃飯的,謝謝你的好意,永遠不會忘記,不關你的事,不能再麻煩你。祝好。玫瑰。”
  我低下了頭。她走了,就這樣走了。
  我奔到大門前,拉開了門,雪晴了,有陽光,地下印著一行一行的車輪跡子,腳印子,她走了,沒有留地址,沒有留電話,什麽都沒有,她走了。
  我頹然的關上了門。
  從此以後,我沒有再見過玫瑰。
  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怎麽樣。照說像她那樣的女孩子,上帝會再給她一次機會。有時候我很樂觀,我覺得有一天我會見到她的,一個很快樂的玫瑰,神采飛揚,笑容滿麵,已經征服了寂寞,開開心心的活著——她也說過隻要可以解決那個問題,她會好好的活下去。
  隻是我再也沒有見到她,我並不知道結局如何。
  我倒常常見到菲臘,我以後沒有與他說過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隻是不想再與他說話了。
  玫瑰說得對,那是她的錯,她應該負責,因為她運氣不好,但無論如何,我是不想跟菲臘說話
  過了一個學期,我也搬了家。

詭計
  莊兩夫妻來了電話,叫我去吃飯。
  我認識莊他們有十年了。他們是好朋友,真的好朋友。但是我不喜歡到他們家去吃飯,他們總是喜歡介紹一些奇奇怪怪的女孩子給我,希望我早結婚,嚕蘇得很。
  每逢請吃飯,其實也就是替我找女伴。
  他們這份好心,我十分感激,但是女朋友單憑介紹可以成功,也不用講緣份了。
  我最近常常推掉他們的約會。
  後來莊的妻子瑪莉打電話來把我說了一頓,很具恐嚇成份。她說:“好,強,你既然不來,就不來好了,咱們以後算是一刀兩斷,你有褲子要補,也不必找我這個大嫂,出外吃飯膩了,也別想到我這裏來揩油,咱們的恩情一筆勾銷!算啦!”
  事情當然不至於嚴重到這種地步,隻是瑪莉是個莊諧並重的女人,很幽默的,也喜歡說笑。實際上我沒有他們兩夫妻也不行。前些日子大病一場,瑪莉當我親兄弟似的服侍,衣不解帶,後來莊也說妒忌得很,我病好了,瑪莉也瘦了不少,這種事,也隻好記在心裏。
  不過這一類政治飯,我好避則避,他們兩夫妻可愛,他們介紹的女孩子卻未必可愛。
  有時候瑪莉光火了,她說:“你到底要什麽樣的女孩子?說!有種就說出來!”
  我說:“要氣派好的。”
  “前些日子那個女明星氣派不好嗎?穿的是皮裘,戴的是翡翠,花容月貌,美豔無雙!”瑪莉理直氣壯。
  “那,那是一株聖誕樹,我可不要做聖誕樹上的其中一個小燈泡。”我笑,“何況氣派不是那回事。瑪莉,實際上你就很有氣派,最好脾氣要像你的,但是——”
  莊接上去,“但是相貌身段要比你美十倍。”
  瑪莉罵他,“你狗屁!”
  莊笑,“才說你有氣派,就來粗話!”
  他們兩夫妻就這樣恩愛得很。結婚十年,還是老樣子,相敬相愛,沒有半句齟齬,越發顯得我孤單。
  “你們倆相敬如賓。”我說。
  瑪莉笑,“開始是相敬如賓,後來就相敬如兵,現在變了相敬如冰,更沒話說啦。”
  我們又笑。
  這十年來他們一直為我介紹女朋友,可惜不成功。說瑪莉熱心不是沒原因的,把我交給一個女孩子,他們就可以不必管我了,不過是找替死鬼的意思。先幾年我與一個女朋友分手,自己倒還好,不過醉了幾場,瑪莉氣惱得很,怪這個怪那個,非要我另尋新歡示威不可,她很喜歡我,真當我是弟弟一樣。
  為了這一次她要與我一刀兩斷,我隻好明誌,派花店送了三打大紅玫瑰去,又選上好拔蘭地一瓶,向莊陪罪。他們似乎息怒了,卻也好久沒再打電話來。
  周末我打電話去,瑪莉冷言冷語,我隻是笑。
  莊搶過了電話,跟我說:“強嗎?這是你送上門來的,可怪不得我。”
  “什麽事?”
  “幫一個忙,好不好?”
  “什麽忙?說出來,絕對做得到。”我想將功贖罪。
  “很複雜,你聽著。瑪莉有個妹妹——”
  我說:“我不知道瑪莉有個妹妹。”
  “你別打岔,她是小孩子,一直在外國的,十八歲,誰提她呢?話說這個小孩子在外國念書悶,我們就寄書報給她消遣,其中包括你的大作——”
  我不以為然,“小孩子怎麽能看我的小說呢,看看她們就變壞了。”我笑。
  “好了,誰不知道你是當今最紅的小說家?看你的小說又有什麽錯?但是麻煩就在小孩子家愛吹牛,她在學校裏就吹她跟你很熟,引得同學們真的相信了這件事——”
  我說:“奇怪,我又不是明星,有什麽好吹的呢?”
  莊笑道:“閣下比明星出名多了,別謙虛。反正一輪吹牛之後,她下不了台,如今她同學回來度假,逼著她介紹你見麵,無奈何,托到我身上,你知道小孩子很要麵子,上星期她打電話回來,帶哭音巴巴的求我們,這件事很為難,我們知道你那怪脾氣——”
  瑪莉搶過了電話,冰冷的說:“我老實對妹妹說:‘我們也沒有辦法,人家現在是大作家了,成了名了,再也不隨便見閑人的,莫說你,連我們也還請不動呢。’”
  莊說:“我看強不是這樣的人,讓我再求求。”
  我跳起來,“你們兩夫妻少這樣折磨我,這算什麽呢?不過推了你們一回,就給麵色我看,一唱一對,叫我無地容身,我來就是了,不但來,而反一定承認與你們全家都熟,好不好?一定使這個小女孩子滿意了回去!我還帶幾本小說來親筆簽名贈閱,還帶相片來派,行了沒有?”
  瑪莉大笑起來,我鬆了一口氣。
  我說:“你們就會作弄我。”
  瑪莉說:“星期三晚上我請這個小女孩子吃飯,你一定來,再像上次那麽黃牛,就不睬你了,你要知道這一次是你的忠實讀者,你不看我們麵子,也要看你自己小說的麵子。”
  “得了,星期三,我八點到你們家。”
  “便飯。”瑪莉掛上了電話。
  星期三,我在日曆上打一個圈。
  我很有點懊惱,這一下子我可真是中了圈套了,但是為了上次沒有去,這次是非露臉不可的,上次瑪莉先約好了一位小姐,專門給我介紹,結果我沒有去,他們又不好推掉那個女的,白悶了一夜。
  其實我就算去了,也不過是個木頭人似的坐著。他們兩夫妻認得的女孩子也真多,各行各業的都有,而且都長得漂亮,太過份漂亮了,不過是花。我希望找到一個像樹的女孩子,不但好看,還要有那種泱泱的味道。
  不過這樣的女孩子哪裏去找呢?
  我也認得過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又可惜她太獨立了,根本不在乎我,她說:“我要升學。”結果就這麽走了。臨走還鼓動我:“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大方得不像話。
  後來我沒有找,也很懷疑有沒有人比她更好,太好了我也配不起。
  她是一個很令人懷念的女孩子,灑脫得很。
  自她以後,我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吊著做王老五。
  我一上舞廳夜總會,瑪莉與莊便心驚肉跳,拚命為我介紹良家婦女。大概近來我去聽歌廳去得太多了,又在報紙上稱讚一個歌女,他們才更恐懼的。
  我歎一口氣。
  星期三。
  去見一個小女孩子,那個小孩子喜歡看我的小說麽,得懂嗎?文章是自己的好,我也不必虛偽,我自覺我寫的那些還可以,不然也不會有那麽多報紙雜誌刊登,在外國的學生也不會知道我的名字。
  這次隻不過亮亮相而已,露一露臉,作一副作家的樣子,使她滿意就好,回去就高興了,於是莊那個小姨的地位也大大提高,皆大歡喜。
  連我本人也應該歡喜才是,有這麽一個讀者還不容易呢,千裏遙遙回來度假,倒先想見我,管她幾歲?三歲都好。
  我躺在床上想。隻是這些讀者可知道我也是人?我的煩惱比他們更多。成了名有什麽用?莊一直說我少年得誌。少年什麽?都快三十歲了。
  我最不喜歡拋頭露麵,電視自無線電台都被我推得冒火,認為我不合作,是一等一目中無人的驕傲家夥。瑪莉說得也對,我不輕易見人,那是因為我不會應酬人,類似場合可免則免,隨便別人怎麽說我。
  這一次真是給莊兩夫妻麵子,才硬著頭皮去的,通常人家一叫我“作家”,我先麵紅耳熱,更不用說其它的了。作家。才怪,不過是上了梁山,騎虎難下。
  趁著記得,我把小說單行本拿了兩本出來,照片是欠奉了,那是說笑話的,帶了小說簽個名也夠了。隻是我有點懷疑,瑪莉哪兒來的妹妹呢?她好象隻有兩個弟弟,因為弟弟們太能幹了,她不好意思多提,以免有吹噓之嫌,我記得以前她說過,一個弟弟念麻省理學院,另一個在牛津。
  妹妹?她哪兒來的妹妹?既然沒有妹妹,又哪兒來妹妹的同學。
  認識十年約朋友,就不記得她還有個妹妹。
  不過我的記性不好,鬧的笑話很多,如果忘記她有個妹妹,恐怕她要生氣,還是不提也罷。如果瑪莉真有個妹妹,隻要不十分小,倒也好了。
  我一向喜歡瑪莉這樣性格的女子。爽快夠活潑,又相當敏感聰明,學識好,她又肯屈居做家庭主婦,有立場,但尊重丈夫的意見,說話風趣,不過極有分寸,待人真是熱誠真心。
  如果她有妹妹,這妹妹有她一半好處就十分可愛了。
  瑪莉的相貌雖然普通一點,但是因為她的性格明朗,連帶五官也突出了,我一點不覺得她普通。女人如果都像她,天下就太平了。
  做女人本來就很難,要有性格,但性格不可太強,要明亮,不過光芒不可蓋過男人,給我做了女人,也沒辦法,幸虧我是個男人。
  這年頭肯早結婚的男人越來越少,否則瑪莉“手頭”上的漂亮女孩子也不會那麽多了,忙著幫助推銷還來不及。
  我覺得自己有點刻薄。
  於是匆匆抽出稿紙來寫,反正星期三要出去,沒空,不如趁今夜趕幾段。
  寫了一會兒小說,我就抽一枝煙,睡了。
  日子是寂寞的。作家是人。明星也是人。有了名氣更寂寞。
  第二天很晚才起來,我不介意早起,隻是早起了也無事可做。天氣有點涼,我胡亂套了一件毛衣,立在露台前看風景,點了一枝煙。
  女傭人來過了,早餐放在餐桌上,端端正正的,她又出去買菜了。一個人,永遠是一個人,幾時有個女孩子來弄幾個菜給我吃?
  我在露台上往下著,有人向我招手。
  “強!”
  我笑了,“瑪莉!”
  “別站在那裏,替我開門!”瑪莉在樓下嚷。
  “來了!”我說。
  幸虧我住三樓的老式房子,如果再住得高一點,她的喉嚨就叫啞了。
  我替她開了門,她一陣風似的卷進來,“我要喝檸檬水,快快快!”
  我倒了檸檬水給她,她一口氣喝了半杯。
  “有何貴幹?”我問她。
  “沒有貴幹就不能來?”她啾我一眼,“莊叫我來看看你,你瞧你,又瘦了,你呀,趕快結婚吧,吊兒郎當,花天酒地,到頭來,還不是害了你自己,找個女孩子成家立室,有什麽不好?我們夫妻倆也可以安心。”
  我冷冷的說:“有誰要我?”我歎一口氣,“又沒洋房汽車,銀行存款,比我好的人才多著呢。”
  “嫁人嫁人,嫁的是人。”瑪莉說:“我看你就很好,長得秀氣,學問好,舉止大方,談吐動人,你是美鈔票,你父親可是鼎鼎大名的報界聞人,隻不過你不藉餘蔭而已,誌氣可嘉,隻是心高氣傲這一點不好,眼睛生在額角頭,大概是在等一個九天玄女才娶。”
  我捧著茶杯,默默不出聲。
  “做沒有忘記她吧?”瑪莉忽然問。
  “沒有。”
  “太癡心了。”瑪莉說:“這些年來,你一直在找一個影子,她的影子,我給你介紹的女孩子,你總想盡了法子來挑剔,你是在等她回來?如今更怪了,連女孩子也不見了,這麽大的房子,你不寂寞?”
  我還是不響。
  瑪莉又恢複了輕鬆,她問:“星期三你來我們家,穿什麽衣服?”
  我奇道:“你想我穿什麽?不過見一個小讀者,不光著身子就行啦!何必隆重?”
  “唉,你不明白,就是要隆重,給女朋友的印象不好不要緊,但這個讀者啊,非同小可。”她抿嘴直笑。
  “你要我穿什麽?說吧,為人為到底。”
  “穿那套猄皮的外套褲子,很薄的,不會太熱,裏麵穿那件貝殼紅的襯衫,戴你的白金百爵表,銀手鐲,我們送的那隻戒指——”
  我瞪眼,“那我豈不是成了洋娃娃?”
  “不會的,記得了。星期三晚上八點。”
  “瑪莉,這裏麵有古怪。”我盯著她。
  “什麽古怪?你這個人!”她顧左右而言他,“對了,你上次說賣不到的那種煙絲,莊替你辦了來,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寶,你星期三一道來拿吧。”
  我感激的說:“謝謝你們。”
  瑪莉說:“不用謝了,自己兄弟一樣。我得走了,還得趕回去,莊說要吃茄子塞肉,傭人不會弄。”
  她匆匆忙忙,又一陣風似的走了。
  幸運的莊,幸運的瑪莉,這兩個人真是一對。
  下午我出去與報館裏的朋友談了一下話,商量新書用什麽封麵,晚上回來吃了飯看電視,寫稿,坐在露台看夜色。
  不,我跟自己說:不是忘不了她,實在是沒有遇見理想的女孩子,她們都俗不可耐的叫人難以忍受。太關心我的收入,不關心我的性格。為結婚而結婚?我還沒有到那個地步。
  進了屋子,我倒了一杯拔蘭地,喝了下去,很舒服的睡了。日子又過了一天,人就是這麽老的。
  星期三下午,瑪莉又來了電話催我。
  她真是緊張。為了什麽?我很懷疑。
  我拿出那套她指定的衣服一看,決定不穿。我改穿粗布褲,褪色的,舊T恤,領子洗得變了形。這樣我才覺得自然。手表與戒指都戴了,戒指不戴,瑪莉會不高興。末了找鞋子,傭人不知道收在哪裏,隻有一雙網球鞋洗了,曬在露台上,我就拿來穿上,也沒有襪子。
  我穿衣服很隨便,莊一向穿得考究,看我不順眼,今天特別穿得這樣,氣氣他們。飯後如果有什麽節目,也可以避了不去,一舉兩得。
  想想得意了起來,心情居然十分好。
  他們兩夫妻出這麽個難題給我,我也難難他們。
  我看看時間差不多,使下樓買了點水果。回到車房拿車,在車子倒後鏡一看,才發覺該理發了,算啦,去吃便飯,瑪莉再緊張,還管不到我的頭發呢。
  到了他們家,匆匆的按鈴,他們家的傭人見是我,也不問,拉開了門歡迎。
  我鬼鬼祟祟的朝裏一看,瑪莉向我迎過來,她看見我的樣子,我看見她身後的那個女孩子,呆住了。
  我們兩個人都說不出話來。
  站在她後麵的女孩子,我不管她是誰,外型先打九十五分,烏黑的明發垂在肩上,皮膚是象牙色的,穿一件米白色軟布的長袍,手指上戴著幾隻戒指,都是一式鑲小寶石的,赤足,沒有鞋子。
  我看了一眼。又一眼,又一眼。氣質太特別了,這女孩子。
  瑪莉見我的打扮,就光火,又礙著有人,發作不起來,還得裝個笑。
  她介紹說:“這是強,這便是楚明明。”
  楚明明,很好的名字,有點耳熟。好象在什麽地方聽過的,我朝她又多看了幾眼。她也看著我,兩道濃眉襯著明亮的眼睛。我的心一震。
  她就是我的小讀者?無異她的年紀不大,但是她看上去很成熟,怎麽會對一本小說的作者盲目崇拜呢?我稀罕的看著她,這麽說來,我應該很值得驕傲才是了?想到此地,不禁飄飄然起來。
  我看著瑪莉,瑪莉把我拉過一旁,輕輕的罵道:“看你,穿成這個樣子!好了,現在你陪她說說話,我要進廚房去了,你好自為之!”她轉過頭,“莊,你陪我做冷盤!”也於是莊也跟她進廚房裏去。客廳隻剩我們兩個人。
  我坐在楚明明旁邊,楚明明不說話,就是看著我。她的眼光帶點驚異,又帶點好奇。
  我歎一口氣,我想:看罷看罷,當看猴子吧,我就是你要見的人了。我們靜了很久,終於忍不住我開了口。
  我問:“你喜歡看小說?”
  她怔一怔,答:“啊……是的,有空的時候看。”
  我點點頭,隨即覺得應該加幾句話,於是老氣橫秋的說:“讀書要緊,功課比小說重要。”
  她的眼睛睜得很圓,過了一會兒,她問我:“你喜歡畫?”
  “是呀。”我說:“我喜歡畫,我喜歡畫與小說,我不大懂音樂。我家裏很有一點畫冊。”
  她的興趣來了,“你喜歡什麽人的畫?”
  這算什麽?訪問我?
  我答:“喜歡莫地格利安尼。八大山人。”
  她說:“這兩個人好象沒有關連?”
  “有的。”我說:“純真。一個浪漫少年的純真與老爺子的純真是一樣的。”
  她很稀罕的說:“很奇怪的解釋。不過又很正確。”
  我笑了,她不錯,至少是個談話的對象,有這樣的讀者,也值得安慰了。難怪瑪莉堅持我見她。
  我拿出我的小說,打開扉頁,我寫上:“楚明明讀者指正——”下麵一個花押簽名。
  我把書遞給她,她呆呆的看著我,不知所措似的。
  我說:“不要緊,你拿著好了,同學不相信,你就把書拿給她們看。”
  她的眼睛閃了閃,“你是這本書的作者?”她指著我的單行本。
  她還不相信,我的天。
  “當然是。”我保證:“莊與瑪莉絕對不會騙你。”
  “我覺得他們騙了我。”一她微笑,“你是薑強?”
  “是呀。”我說:“我是薑強。”我有那麽誠懇說得那麽誠懇,就差沒掏身份證出來,“他們沒有騙你。”
  “難怪我覺得你臉熟!”她笑了,“既然你是薑強,你何必崇拜我的畫?我的名氣還沒有你響呢!”
  “你的畫——”我想起來了,楚明明,她是這裏數一數二出名的年輕畫家啊,難怪名字熟,沒想到人也長得這麽漂亮,隻是她怎麽會——
  “慢著!”我說:“到底是誰崇拜誰?”
  她指指鼻子,“你崇拜我!”
  “見鬼!”我跌足,“今次上了瑪麗的當了。”
  “怎麽不是?瑪莉說的,”她娓娓趙來:“有一個人,看了我的畫,飯都吃不下,覺也睡不著,非要見我一麵不可,我原來是不肯見生人的,被瑪莉苦苦哀求,就想,好吧,做人也不要做得太絕,既有知音,也看看是個怎麽樣的人,沒想到是個作家。”
  “唉呀我的天。”我嚷!“怎麽可以這樣子!這下子可害慘了我。瑪莉說有人要見我,迷上了我的小說呢,約了我今天來見她的,我也是勉為其難,幾經恐嚇才答應來的,剛才她還怪我穿得不夠端正呢!”
  “詭計!”楚明明睜圓了雙眼,“我你都上當了!”
  我倆麵麵相覷,忽然兩個人一起叫起來:“瑪莉!莊!”
  應聲出來的隻是他們的女傭人,笑眯眯的說:“先生太太出去看電影了,稍後回來,兩位請留下便飯。”
  “有這種事,看我揍不揍莊!”我怪叫。
  “我非得罵瑪莉不可!”她也氣鼓鼓的說:“不該作弄我。”
  “對!”我說:“我要等他們回來。”
  “太尷尬了。”她坐在地下,盤起了腿。
  我看著她,心裏想,難怪這麽秀氣驕氣,原來不是個普通女孩子,是個畫家,一身打扮就清爽得很,如今生了氣,一臉嬌嗔,更是可愛,這麽年輕就成了名,也不容易了,難怪她一開口就問我喜不喜歡畫。
  我看過她的畫,算是不錯的,倒不是胡來,專家給她的評價很高。
  我歉意的說:“對不起你,今天你受委曲了。”
  “不關你事,”她笑,“是瑪莉,她一直要為我介紹男朋友,我拒絕得次數多了,她才出這個詭計。”
  “你沒有男朋友?”我問。
  “沒有。”她聳聳肩。
  我說:“他們也一直想我早點結婚,所以才想出了這麽一個法子,真是滑稽。”我也隻好笑了。
  她說:“我肚子餓了,我們吃飯吧,不吃白不吃。”
  “好的。”我拉開椅子給她坐。
  她說:“我沒想到你這麽年輕,我倒是喜歡你的小說,常常看的。”
  我想起剛才簽名送書的一幕,耳根都辣辣的紅了起來。
  她很大方,“真的,我常聽人家說起你,薑強如何如何,沒想到今天見著你了,難得你穿衣服也隨便,就像我,瑪莉昨天上我家去,一定叫我穿得華麗一點,我才不聽她的呢!”她說。
  瑪莉也真有一手,對她對我都說一樣的話。如今把我們困在這裏,他倆倒看電影去了。
  我們胃口很好,各吃了兩碗飯,菜美味得很。
  楚明明是個極可愛的女孩子,很值得做朋友的,她輕鬆活潑中帶點雍容的氣派,這女孩子太不普通,最好是不做作,與她一席話下來,我的氣就消了很多。
  不是馮莉出這種詭計,我一定不肯來,不來又焉能認識這樣的一個女孩子?
  看來還要感激瑪莉才是。
  楚明明問我:“寫小說很辛苦吧?”
  “哪裏,”我說:“亂塗的。倒是畫畫很難。”
  “不過是興趣。”
  “如果你不嫌我,幾時我替你寫畫評。”我笑說。
  “太好了,我替你畫封麵好不好?隻是畫得不好。”
  我大喜過望,“求之不得呃,我正為新書封麵煩惱,沒想到來了救星。”
  她也笑了,“老實話,我也想找個人為我吹一下,你知道這年頭……不過你名氣太大,實在不敢當。”
  她一笑就側頭,那烏黑的頭發美麗地垂了下來,又做著手勢,腕上的手鐲叮叮作響,笑臉生風,眼睛要神采飛揚,本身就是一幅好看的風景。
  我呆住了。
  我明白瑪莉的用意了,終於有一天,我會碰見我心目中的女孩子,這個不是嗎?
  她說:“老實講,他們如果說介紹名作家給我做朋友,我是一定不肯來的,我現在不生氣了,我發覺你不是一般人口中的‘名作家’。”
  我忍住笑,“你知道為什麽?”
  “不知道。”
  “因為我一點也不名。”
  她笑,“你也太謙虛了。”
  就在這個時候,莊兩夫妻回來啦,一進門也不說什麽,隻是笑盈盈的看著我們兩個人。
  我想說話,咳嗽了一聲,說不出,隻是笑。看楚明明,她也在笑,大家都沒話說。
  莊說:“很好,我還以為一回來就得捱揍呢。”
  我又咳嗽一聲。
  瑪莉笑,“怎麽好意思?看!飯也吃了咱們的,說話也說了半天了,坐在咱們的沙發上,兩個人也成了朋友,再找咱們的碴,還有良心嗎?”
  我更說不出話了。
  明明抗議;“……怎麽作弄我們呢?”
  “唉,兩個藝術家,你們的脾氣太難搞了,不這樣,你們肯見麵?這個詭計,還是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
  我說:“我早就懷疑,瑪莉哪來的妹妹?我聽也沒聽提起過。”
  “怎麽沒有?”瑪莉說:“明明就像我妹妹一樣,我們脾氣也差不多。”
  我說:“還逗我開心了半天,還以為真有這麽一個癡心讀者,卻跑出來一個畫家。”
  楚明明連忙說:“我的確是你的讀者,看過你的書。”
  瑪莉說:“好啦好啦!別多說啦,我們出去走走如何?至少你們兩位得作東請我們跳舞吧?”
  “一定一定。”我說:“我們現在就走。”
  楚明明看看我,笑了。
  我也笑了。
  天下最高興的,莫比如意,今天還有什麽好說的呢,皆大歡喜,事情進行得這麽漂亮開心。
  多謝莊與瑪莉這個詭計。
  他們的目的終於達到了。

過去
  媚想了三天三夜,終於決定嫁給何鴻錦。
  我聽到這個消息,呆在那裏。
  我找了她出來,問她:“消息是真的嗎?”
  她點點頭,“是真的,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我心如刀割,問她,“媚媚,為什麽?為什麽要嫁他為填房?他的孩子還比你大,他除了錢還能給你什麽?你想清楚了?”
  她側著頭,“我想清楚了。”清麗的麵孔上沒有什麽表情。
  “媚媚,我是有前途的,你跟著我不會吃苦,我已經升職了——”
  “是,”她緩緩的代我說下去,“你升職了,從四千塊月薪升到六千多,那筆薪水你要用來供養母親與成家立室,還有一個嫁不出去但於你有恩的姊姊要同住,家棟,我不是對你沒信心,隻是人生那麽短,一個女孩子的青春如此有限,我不想將時間用在等待方麵。”
  “你是嫌我窮。”
  “是的,”她微笑帶著無限的苦澀,“我窮怕了,自小住在狹窄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著床,兄弟姊妹人軋人,要洗頭也得排隊,母親給你一匙羹洗衣粉,洗下來的水是黑墨墨的,夏天到了,鋪條席子就睡地上,地板是灰色的水門汀,家棟,我窮夠了。”
  我說;“可是那些日子已經過去,現在我們兩個人的薪水合起來足夠組織一個小家庭——”
  “我不要下了班再去買菜,帶著倦容回家起油鍋煮兩菜一湯,生生世世等著老板的青睞駕臨到我身上,我真的畏懼清晨按熄鬧鍾趕公路車那種生活,家棟,我也不會快樂,我已經決定了。”
  我失望襲胸,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忍不住哭出來。
  “家棟——”她動容了。
  四年,我們走了四年,卻敵不過金錢六個月來的攻勢。
  我將我的臉埋在她的手中。
  我不怪她,我真的不怪她。
  錢,許多的錢,誰能抵抗這樣的引誘?何況何氏尊重她,要正式與她結婚。
  象她那麽漂亮的女孩子,隻要略為打扮一下,穿上華服,坐在勞斯萊斯裏,跟千金小姐有什麽分別?還不是同樣的矜貴?
  回到家中,我澈夜失眠,睡到半夜三四點起床找水喝,姊姊也沒睡,她坐在客廳裏。
  我根本不想回到床上,握著冷開水杯子,坐在她對麵,杯子握久了,變得暖和。
  姊姊問:“媚媚要嫁何鴻錦了?”
  “你怎麽知道?”
  “本市最大的新聞,誰不知道?”
  我不說什麽。秋老虎的季節,夜間還澳熱得很,我的額角直冒汗。
  “敗在何某的手中,你也沒得怨了,家棟,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換了是我,我也不會放棄。”
  我仍然不出聲。
  “你知道何家的財富,不隻是一隻鑽戒,一間樓宇那麽簡單……而你,你拖著母親與姊姊這兩個包袱,你還能起飛不成——”
  “別說了。”
  姊姊苦笑,“我不會說話,本來是要開導你,現在變成譏笑你了。”
  “我明白。”
  “家棟,家裏需要你。”
  “我知道,家裏一直需要我,”我疲倦的說:“供我念大學,等我畢業,待我升職,要我爭氣,家裏實在需要我,生活的擔子逼促我,我真覺得這條路不由我不走下去。”
  “你別抱怨了,”姊姊咳嗽一聲,“做銀行也算是金飯碗。”
  我仰起頭長歎一聲,還叫我說什麽才好?
  我放下杯子,回睡房去坐到天亮。
  我照例擠公路車到中環,忙工作直到中午,托同事買了飯盒子回來,不禁將頭擱在書桌的玻璃上,落下淚來,是的,媚媚說得對,熬一輩子又如何?一輩子也還是小職員,升到做經理也尚是受薪階級,妻子要穿件好的衣裳尚得靠她自己的薪水。
  月入一萬又如何?出入有輛小車子又如何,如今她可以在上流社會做何夫人,她當然要作出明智之舉。
  我甚至不能自暴自棄,姊姊已向我提出了警告,家裏已對我作出了最佳的栽培,當然希望我有所回報,現在就是我報恩的時候了。
  母親也暗示過不希望我這麽早娶媳婦,她怕與外人合不來,又怕我會聽了妻子的話,搬出外住,剩下她與姐姐。但是母親喜歡媚媚,因媚媚沒有小家子氣,但是我們當時卻不知道,媚媚根本沒有抱著與我長久之心,一切都不過是朋友關係,她自然樂得大方。
  本來在公司裏,她的前途就比其它的女職員好,她有一股氣質,懂得穿衣服,說話伶俐,專上學院的文憑,平時不大與人來往,卻又很和藹可親,我努力追求她,也就為了這一點:她與一般的庸脂俗粉不同。
  半年前在公司的一次聚會中,何鴻錦看見她,據說完全是一種驚為天人的感覺,謠言立刻滿天飛,連總經埋都要侍候她的麵色。
  媚媚卻可以不動聲色的做下去,做到上個月底何氏向她正式求婚為止。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孩子。
  她好強,肯熬,上進,實在不似一個貪慕虛榮的女孩子。
  當然,她也曾向我表達過她的倦意,她說:“我最恨侍候各層主子的臉色,工作的壓力不要緊,但是老板的臉色真是受不了。”
  我並沒有想到有一天可以不做,象我這樣的人,注定要一生騾馬,要捱到退休那一天,但美麗的女孩子一向不在此例,她們可以有機會一步登天。
  記得我與媚媚說過,“都說何某追求你……”
  我們同事都見過何某派來接送的那輛白色的勞斯萊斯。
  以我與她這樣熟絡的男女朋友,都沒能在她臉上尋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媚媚微笑道:“連你都相信?我簡直無法向小報記者否認了。”
  我還以為這富商是抱著玩玩的性質,而媚媚是個有思想的女孩子,不見得會聽他的話。
  事情後來就急轉直下,我來不及的的她求婚,她心中不知有否笑我愚不可及,我買了一盆萬年青盆栽上她家去,她那間小小的公寓裏卻象開了花店似的,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玫瑰,原來何鴻錦已經來過了,我遲了一步,她手指上戴著一顆桂圓核大的鑽戒。
  媚媚輕輕的告訴我:“我答應他了。以後我與我一家的後半生,都不用愁了。”
  我苦澀的問:“然而你會愛他嗎?”
  “我很敬愛他,”媚媚肯定的說:“他對我這麽好這麽體貼,我將永遠感激他。”
  “你願意接受不勞而獲的金錢?”我失望。
  “事情的關鍵就在‘不勞而獲’這四個字,誰辛苦地操作卻可以尋得溫飽,但這又有什麽快樂而言呢,我做得累了,我覺得能夠嫁給何鴻錦,是我的榮幸。”
  我隻覺得她中毒已深,不可藥救。
  就在她停工的第二天下午,老板發脾氣,莫名其妙的把我臭罵一頓,臨下班時又落大雨,我忘了帶傘,在公路上象落湯雞。
  碰巧一輛豪華房車自我身邊關過,將陰溝裏的水濺了我一腳,我感慨媚媚的選擇是正確的,有錢的確好。這之後同事們不停地開我玩笑,話說得很粗俗。
  ——“何鴻錦再有錢,不過是穿咱們小郭的舊鞋。”
  ——“郭家棟比大亨有辦法。”
  ——“錢真好,小郭,趕快賺啊,再把美人兒嬴回來。”
  我很天真,受不了這樣的譏諷,一怒之下辭了職。
  姐姐大大的震驚,“你這孩子,太不懂事了。”
  我反辯說:“你與母親兩人,就會逼我往上爬,處處拿我跟別人比,也不想想我也是一個人,我不是一副機器,好,算我不成才,我令你們失望,你叫雷公來劈死我吧——我令寡母傷心,我不是人。”
  母親是老式女人,當場說;“忤逆子,為了一個女人,與家裏反目成仇。”
  我隻覺無限厭倦,“夠了夠了,別拿一百年前的五綱倫常來壓我,我受夠了,你們到墳前去哭祖宗去吧。”
  當夜我收拾細軟搬到青年會去住。
  我的童年生活過得與媚媚差不多,都是窮困,父親死得早,剩下一點錢,母親緊緊抓在手中,把姐姐的青春犧牲掉,不給她念大學,叫她賺錢來貼補家用,晚飯時每每隻煎一隻荷包蛋放在我麵前,造成我無限的心理負擔,還不如不吃。
  其實並沒有必要做得這樣狼狽,父親那十多萬現款在銀行貶值,但是母親的生活過得越困苦,她就仿佛越放心。
  姐姐小時候也是一個美人兒,待三十歲還沒嫁出去,就象一朵花似枯萎,正好與母親成為良伴,誰也不覺可惜。
  一般女孩子都希望在婚後組織小家庭,看見我家的這兩個女人,馬上知道日子不好過。
  現在的女孩子多麽精刮聰明,她賺得再多,頂多自己買衣服穿,你讓她與丈夫分擔家用,那是談也不要談。
  當初我結識媚媚,老認為她“慧眼識英雄”,我得報知遇之恩。如今她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娛樂周刊將她嫁入豪門的照片,刊得很大,我沒有見過更美麗的新娘子,一襲白緞衣精心設計,小小的花帽麵紗,大方、漂亮、嬌豔。
  而河鴻錦也一表人材,相貌堂堂,他並不顯老,反而一副英明的樣子,風度不但我們這些後生小子可以比擬,所謂“有名譽有地位”的男人,便是以他作模範,媚媚嫁於他,不隻單單為了錢那麽簡單。
  於是我更加自卑。
  男人跟女人一樣,不怕老,隻怕不夠威風,窮小子再青春熱情,也難博美人青睞。
  我看穿了,咬緊牙關,翻報紙找新工作。
  沒想到轉了運,讓我連過三關,考到一份公務員工作,薪水加了,環境也較為樸素,我仿佛又可以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既然搬了出來住,也不打算再搬回去,縱有不便,我也享受一下獨立生活。
  女同事中有不少出色的人物,但我的一顆心,仍然在媚媚身上。
  在所的工作崗位上,沒有人知道我這個秘密,我放心了,自覺已經脫胎換骨。
  在電視新聞上,常常看見媚媚出席各種重要的宴會,她的眼神仍然冷冷,表情有點孤傲,何某的錢財沒有使她庸俗,反而更加襯托出她的標格,做那麽大生意的人,眼光哪會有錯呢,他選填房是選對了,媚媚會替他增光。
  漸漸心也平了。
  時間可以醫治一切傷痕。
  但偶然想起我們一起共渡的好時光,心中尚有一絲牽痛。
  假日回家走,母親象是完全忘了媚媚這個人,有意無意的提起我的婚事,非要說得我坐不住,站起來離開現場。
  寡母的固執、橫蠻、老套,使我無法忍受,她因為自覺吃了點苦,就得在子女身上找報償,做她的媳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說不定什麽時候她會開始以身作則,叫人家跟她的“美德”學習。
  然後我得了她的遺傳,還不是跟她一樣的小器,偏偏有意無意之間與她作對,並不去找女朋友。
  我以為我總已經忘記媚媚了。
  一日朋友帶我到舞廳,叫了小姐坐台資,一個女郎走近,嚇我一跳,心當時劇跳起來,原來她就是長得象媚媚。
  我非常為自己心酸,忘了她?不不不,還早著呢,除非我可以若無其事地提到她的名字,說起咱們的往事,象個沒事人般,才可以肯定地說已經忘了她。
  我馬上推說頭痛,要離開舞廳。
  朋友詫異:“家棟尚不習慣這種場合?別勉強,你先走吧。”
  我逃似的離開。
  沒想到第二天,我就見到了媚媚。
  是她約見我的。
  我聽到她電話,意外,但是很客氣,自己也詫異於這種鎮靜,也許是因為她的聲音不陌生,夢中已聽過多次。
  她沒說為什麽要見我,我依時赴約。她的長發挽了個髻,身上穿件米色的凱斯咪絲的毛衣,一條半截裙子。
  越是這種不起眼,但料子縫工都一流的衣裳,價值越是驚人。她沒有戴什麽首飾,更顯出高貴。
  見了我她立刻展開笑容,跟以前一樣的親熱,但不知為什麽,我們之間像是隔了一條河,至少我是尷尬的。
  “生活好嗎?”她問。
  “好,托賴。”
  “沒想到我會找你出來吧?”她說。
  我禮貌的說:“老朋友見見麵,也是很應該的。”
  “你就是這一點忠厚。”媚媚說。
  我訕訕的笑,忠厚有什麽用呢。
  她說:“家棟,我約你出來,是希望你把我們以前合攝的照片還給我。”她很開門見山。
  我聽了很受打擊,“什麽?你不相信我?你怕我會拿去給小報刊登?”還強笑著。
  “我當然相信你,”她無奈的說:“但是我丈夫不相信。”
  我呆視她精致美麗的麵孔,輕輕籲一口氣。
  我低著頭:“自然,我連底片一起還給你。”
  “對不起,家棟,我亦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聽到她這樣說,我反而笑了,“人在江湖?不,不,你是人在侯門,身不由己。”
  “家棟,你對人真好,一點都不計較。”她稱讚我,“以前在一起工作,就發覺這是你最佳優點。”
  “你過獎了。”我說。
  過了一會兒,我們兩人都靜了下來。
  我隻得問:“生活還習慣嗎?”
  她笑,“大家庭裏的內部鬥爭是很厲害的,反正還可以應付就是了。”
  我點點頭,以她的聰明伶俐,當然可以應付,我何用替她擔心。
  “何先生待你很好吧。”
  “謝謝你,他對我很好。”媚媚愉快的說。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問到我最怕聽到的問題。
  “你有沒有新的女朋友?”她問。
  她如此用辭,我倒覺得悅耳,“新”女朋友,由此可知,她還承認她是我的“舊”女朋友。
  我搖搖頭。
  她歎口氣,我倆似乎再也找不到話題。
  我問:“我如何將照片交還給你?”
  “我明天差人來拿如何?”
  說得也是,我倆還有什麽必要見麵?
  我點點頭:“你有我寫字樓的電話地址,誰告訴你的?”
  “令堂。”
  “哦。”
  我們很快結束了談話,多情應笑我,還請了一個下午的假呢,剩餘的時間都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何家的司機開著平治房車在門口等,天開始下毛毛雨,我縮縮肩膀。
  媚媚抬起頭來看到,我有點尷尬,實在不想在她麵前露出寒酸相。
  她卻溫和的問:“你母親織的那件芝麻絨似的毛衣,還在嗎?”
  我點點頭,又一陣喜悅,她一直不否認曾經與我交好過,單是這一點,很多女人便做不到,她並沒有努力忘記自己的出身,我佩服她。
  我說:“打算買一層房子,安置了母親才成家,因此在儲蓄,寒衣也未添。”
  “應該的。”她說:“不愁沒好的女子嫁給你。”
  司機替她拉開了車門,她說聲再見,踏上車子。
  臨走前還向我擺擺手。
  回家我把媚媚的照片全找了出來,一張也不剩,連底片在內,一起放進一隻紙袋。
  母親很興奮,“是個好女孩子,嫁入豪門,一點架子也沒有,伯母前伯母後地稱呼我,跟以前一模一樣……”小市民很容易滿足,因為何鴻錦夫人叫她“伯母”,所以母親高興了。
  姐姐說:“如果你福氣好,她還叫你媽呢。”
  我說:“過去的事,提來作甚。”
  姐姐說:“我倒有個好消息,不妨提一提。”
  “好消息?快說,咱們家八百多年沒有新聞,不用說是好消息了。”
  母親搶著說:“你姐姐雙結婚了。”
  我驚喜說:“真的,太好了。”
  “好什麽?”姐姐笑罵:“看你樂成那樣,平日我也不用你供給柴米呀。”
  “未來的姐夫是怎麽樣的一個人?說來聽聽。”
  “年紀相當大,而且沒有錢。”母親先說了。
  我笑,“算了,這個女兒隻要能夠嫁得出去,也就不能挑女婿了。”
  “婚後會請媽媽跟我們住,家棟,你一下了去掉兩個包袱,可樂了?”
  我說:“我幾時把你們當過包袱?剛想買層房子供養你們兩位老太太。”
  “家棟,你心情好得很嗬,”姐姐說:“很會說笑啊。”
  是的,知道姐姐有歸宿,真是個好消息。
  他們的婚禮很簡單實際,姐夫是個殷實的小商人,婚後如言接了母親過去,大家有個照顧,母親又可以幫著他們看孩子,大家不愁寂寞。
  結果我買的房子,成了王老五之居。
  因心中了無牽掛,做起事來特別賣力,回了家就淋浴看報上床,生活除了寂寞一點,別無遺憾。
  就在這個時候,報上刊載大段的觸目消息:富商何鴻錦在外國心髒病發身亡。
  我馬上想到媚媚,她不是成了寡婦嗎?
  她以後的日子……我發覺自己仍然那麽關心她。
  但我沒有多事,隻是寫了一張慰問卡寄去。
  不久報上登出了訃文,共有兩段,一段是以她的名義發的,另一段由何氏的長子署名,大家族內的紛爭,我們小市民也不會清楚。
  後來都說何氏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財產落在她手中,餘者由子女共分,有人不服,但遺囑立得清清楚楚,反對並不生效,分了家產之後,她與何家的人就沒來往了,聽說獨自住在一間大屋子裏,生活日趨神秘。
  這一段大新聞,像所有新聞一般,隻所鮮了三五十天。
  媚媚就是這樣,成為了一個年輕的寡婦。
  在正常的情況來說,沒有一個人的身份比年輕的寡婦更為悲慘,但是世上往往有奇異的例外,我相信媚媚便是罕見的例外。
  她要的是錢與權勢,使她擺脫少女時期的窮困,她得到了,凡事都娶付出代價,若果何氏到八十歲才壽終正寢,那麽媚媚付出的代價更钜。
  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子,她的城府很深,從小事可以見大事,從頭到尾她沒有得罪過我,我始終還是她的朋友——一般女人做得到嗎?
  她在社交場所中仍然活躍,信不信由你,追求她的人很多,男人們並不介意她的身份,並且有著太多的傳言與緋聞。
  他們見到的隻是她的財產和她華美的形象。這便是一個如此傖俗膚淺的社會,鬱鬱不得誌的人大可以歎聲曲高和寡,然而大眾是永遠追隨嗶眾取寵的一群的。
  在這個當兒,我的心情死灰複燃,開始與一位漂亮的小姐約會,她是我同學的妹妹,師範畢業,在一間中學教書,吸引我的,是她一雙慧黠的眼睛。
  每當我發謬論的時候,她都溫和地微笑,耐心地聆聽,我喜歡她的眼神,它們在告訴我:“老小子,你盡情的說吧,我有一雙好耳朵。”幽默而容忍,像一個年輕動人的母親。
  我的母親生我的時候已四十多了,她的形象屬於兒童樂園,不免有點落伍,我們從未好好談過話。姐姐很拘謹,為生活擔子壓得喘不過氣來,沒有心情聊天。至於媚媚,我太愛她,時時嗬護她,很多時候,我都隻有聽的份兒,沒有張口的機會。
  到了現在,我生命中第四個重要的女性出現,恰逢其時:工作有點基礎,心情也大好,我忽然輕鬆起來,從一個小老頭變得富幽默感,也很懂得表達自己,與女友的關係如魚得水。
  我最喜愛的題材是幸福。
  我會說:“……原來幸福是沒有標準的。以前小時候,我們老以為一家數口夠溫飽有親情無疾病便是幸福,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有些人覺得居有大屋,出有平治才是幸福,有沒有親人倒是其次,說真的也怪不得人人變得那麽勢利,有錢不必吃苦啊。”
  女友抿著嘴笑。
  我自嘲地聳聳肩,知道自己說話象衛道的酸葡萄——總算承認錢有它的好處了,但還采取敵對的態度。
  過沒多久,我倆就訂婚了。
  我覺得我自己找到了幸福,要什麽有什麽謂之幸福,我是一個平凡的人,我要的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一個平凡的家,兩個平凡的孩子(一個叫平,另一個叫凡),如此而已,既然如願以償,當然幸福。
  帶著未婚妻子去參觀珠寶展覽,我笑問她:“我們也要買一枚鑽石戒指吧?”
  她得體的說:“不必了,我情願換隻洗衣機,裝多部冷氣。”
  我深慶娶得賢妻。
  她說:“以我看,這裏陳設的珠寶,都不如那位年輕貴婦所配戴的。”
  我的眼光依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在剪彩的貴婦:一襲設計精致的黑衣,襯著一套珍珠首飾,珠子都有眼珠子那麽大,發出圓滑的光輝,映在她的臉頰邊,顯得光彩怡人,美人如玉,相得益彩,我看得呆了——這不是媚媚是誰?
  她風度更好了,人更漂亮了。我相信她是快樂的,她終於可以高高在上,受人們眼光的拜膜。
  她並沒有看見我,我也不希望她看見我,趕緊往人群裏縮。
  未婚妻問我:“她就是何媚媚?”
  我點點頭。
  “人比照片還漂亮。”
  “是的。”我說。
  “聽說她以前隻是個銀行小職員。”未婚妻說:“大概是謠言,依我看,這樣的風度,非十年八年也培養不出來。”
  我仍然微笑。
  未婚妻低聲說下去,“據說追求她的人很多,都是富商爵爺之類,不知她花落誰家。”
  我挽起未婚妻的手臂說:“走吧。”
  如果我說,三年前她差點兒花落郭家,不會有人相信吧,何必再提呢,過去已屬過去。
  過去已屬過去。

寂寞小姐
  寂寞真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此外就是時間,寂寞的時間簡直能夠置我們於死地。
  媚媚一與我吵架,就會說:“若不是為了怕寂寞。才沒有那麽好的興致與你一次又一次地重修舊好。”說得也有道理。
  這樣說起來,媚媚天天跑到寫字樓去坐著,雖然說是為了薪水,但如果時間可以打發,她經濟情形又不見得那麽壞,就不會對著一班乏味的同事度日了。
  我笑稱她為“寂寞小姐”,因為她是那麽怕寂寞,忍受不了寂寞,所以她愛熱鬧,無端端拉了我到親友家坐著,不是過年也吃牛肉幹,嗑瓜子,端張椅子霸個好位子看搓麻將。
  一回到家她就歎沒意思,沒有意思她又忙著去應酬,真矛盾。
  她一天到晚節目安排得滿滿,即使隻有三四天假期,也得往東京去走一趟買衣服,整個人是動態的,一刻靜下來的時間也沒有,流行打網球,她又忙著跟風;見人學插花,她也去參加草月流學習班,東奔西跑,不亦樂乎。
  她又有一班姊妹團,經常聚會,在一起吃酒猜拳,都是時下的所謂事業女性,但是在這一類聚會,她從不與我一起列席,別以為媚媚糊塗,精明起來,也就是一個厲害的小婆子。
  開頭與媚媚在一起,頗有“疲於奔命”的感覺,日子久了好一點,有很多場合,大丈夫說不去就不去,頂多吵嘴,她也拿我沒奈何。
  今天她一早穿戴好了,約我在大會堂婚姻注冊處見麵,她的一個表組結婚,她去做伴娘,人家送她一襲伴娘新衣,全身是荷葉邊,我見了就說:“真土。”但她還是穿上了.媚媚對任何事都有股喜氣洋洋的起勁,別人覺得她無聊,她自己可享受得緊呢。
  我到了婚姻注冊處但見黑壓壓的擠滿了人,正在尋找媚媚,她先一把抓住了我,抱怨我來得遲。
  我笑說:“人家結婚,何必起勁。”
  一大班女客男客都俗不可耐。
  媚媚叫我幫著招呼親友,她自己象蝴蝶般穿插在人群當中。
  我一眼看到一個穿白衣的女子獨白站在一角,便好心的過去喚她:“可以觀禮了。”
  她轉過頭來。
  好一張清麗的麵孔,黑鴉鴉的濃眉毛.一雙大眼睛,眼睛中閃爍著孤獨的氣息。
  她是一個陌生人,我以前並沒有見過她。
  我輕輕重複一次,“可以觀禮了,我與你一起進禮堂去吧。
  正在這個時候,媚媚在我身邊出現,嚷道:“不是我們的客人,你怎麽亂叫?”她的手馬上插進我臂彎中。
  我尷尬了,連忙道歉:“對不起,小姐,對不起。”
  那女郎淡淡一笑走開。
  媚媚連忙拉起我的手去看新郎新娘說“是”。
  禮成後我駕車送媚媚,她一迭聲喊累。
  “你喉嚨都啞了。”我諷刺她。
  “晚上我穿那件盤金龍的旗袍。”
  “媚媚,晚上我不想去了
  “譚家樹,你敢。”她懊惱的說。
  “我為什麽不敢?”我笑問:“我想回家陪父母吃頓飯,今天是他們結婚三十五周年。”
  “好,你今天不陪我,以後——”
  “媚媚,別再使個性子了。”
  她馬上鼓起了嘴。
  “那麽多人陪著你,何必還多個我?你也沒空跟我說話,別忘了你是伴娘。”
  “那些人,不管用。”她說:“我要你陪。”
  我笑道:“既然那些人不管用,為什麽你好歹總拉扯著他們,少有時間陪我?看樣子,你是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簇擁著你,是不是?”
  “不跟你說。”
  “你什麽時候長大學習做一個獨立冷靜的人呢?生是一個人生,死是一個人死,要那麽多人陪幹什麽?”
  “我不是和尚,亦不是哲學家,我不管,今晚你要來。”
  “我隻再重複一次:今晚我不來。”我開了車門讓她下車。
  她頭也不回的走了,絕對有信心我會聽命於她。
  我沒有打算那麽做。
  我回家聽了一個下午的音樂。傍晚駕車過港島父母的家。我並沒有過隧道。乘汽車渡輪的情調特別一點。
  天氣很懊熱,這個夏天又長又熱,到了如今季末,雖然傍晚有點風,但襯衣還是汗濕了,我站在渡輪邊吹風,身邊站著的女郎背影非常熟稔。
  ——真巧,我想。
  她又轉過頭來,見是我,一怔,眼光在我身邊一溜。
  我知道她在找誰,但是我不出聲,隻是笑笑。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浪花上。
  美麗的黑發編成一條長辮子,有幾綹粘在後頸。
  寂寞小姐,我忽然想衝口而出。
  她才是真正的寂寞小姐,神情多麽動人心弦,永遠隻有一個人,獨來獨往,清傲而帶點彷徨,矜持沉默。
  這是我同一天內第二次見到她了。
  我搭訕道:“好熱。”聲音很低。
  她微微側頭,“是的。”她的聲音也不高。
  不知如何,我忽然緊張起來。
  我問:“為何搭汽車渡輪,又慢又熱。”
  她反問:“那你呢。”
  “我有許多時間,我是一個喜歡浪費時間的人。”我在那一刹那間說了真話。
  她點點頭。
  我又問:“你呢?”
  她掠一掠頭發,“我?”她停了一停,又說下去,“很久之前,我戀愛過一次。”又停了。
  就這麽一句,已經蕩氣回腸,我非常震驚,不敢看她的臉,我不明白為問她會對我說這麽深刻的話。
  “那時還沒有海底隧道,”她說下去,“我們常常坐渡輪過海,非常浪費時間。”聲音很平和,完全象是在說別人家的事。
  因此我更加深深的悲哀了。
  “後來呢?”我追問。
  “我較年輕的時候很浮躁,並不懂得愛人,我失去了一次機會,以後就永遠不再了。”她靜靜的說。
  船到碼頭了。
  我微笑,“不見得永遠不再,”我說:“我們一定要再見。”
  她詫異起來。“再見?”
  “是的。”我交一張卡片給她,“你也有名片吧?一看就知道你是一個做事的人。”
  她垂下了眼睛。
  “你想一想,我不是壞人。”
  船到岸了,我們各自上車。
  我不急於回父母家,車子盯在她車子後麵,她轉上半山去,停在一層新建的大廈旁邊,我至少知道她住在這裏。
  她下車進大廈,明知我在身後,卻再也沒有跟我打招呼。我點點頭,這是對的,否則就顯得輕浮了。
  她的背影非常纖長,腳步落寞,黃昏太陽的影子拖得長長。
  我把車子駛走了。
  那天晚上,我與父母親度過一個非常愉快的晚上,主要是寧靜。
  回到自己的公寓,頭枕在雙臂上,我又開始聽音樂。
  電話鈴在半夜響起來,我去接聽,是媚媚,潑婦似的破口大罵,我還來不及答嘴,她已經掛了電話,我並沒有再打回去,讓她索性氣夠了再說。
  電話鈴在十分鍾後又響了,我想:媚媚有耐力,拿起聽筒,我說:“喂。”
  那邊卻是一個不同的聲音:“我以為你出去了。”
  我立刻知道她是誰,立刻緊張,“是你,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謝珊。”
  “很高興你肯找我聊天。”
  “我不隻聊天呢,”她幽默地說:“我想約會你,如何?不要推我。”
  我笑了。“想去哪裏?”
  “明天也許是個下雨天,如今有點涼意,要是你不介意上山頂,如何?”
  我完全明白下雨天上山頂走的情調,立刻說:“明天早上八點半,我到你家樓下等你。”
  “明天見。”她掛了電話。
  我知道為什麽我想見她,與她對談,實在太投機太默契,我們完全知道對方的意思,太流暢的一種感覺,不肯放棄。
  匆匆入睡,天就仿佛亮得比平時快,我穿了慢跑的衣服,便上車去接她。
  她依時站在樓下,一套運動裝,長發仍然編一條粗辮子。我感動得很,平日媚媚起碼叫我等二十分鍾,否則就覺得自己不夠矜貴。
  她上車,一聲不響地坐在我旁邊,沒有化妝的臉是這麽孤傲美麗,真是一個難得的女人。
  我們在車程上沒有說話,但是我的雙手冒著汗。
  到了山頂,霧還沒有散,兼且落起毛毛雨來。我們鎖好車子,就繞著山跑步。
  我有一天跑三哩的記錄,看樣子她也不象個弱手,我們有節奏地跑過草地小徑樹木,胸懷大開。
  謝珊象是一整天可以不說一句話。
  我們跑了半小時,才到涼亭的長凳上坐下,這時候的雨已經下得很急了。
  我倆默默坐著看雨景,象是多年的老友。
  終於她說:“不知恁地,大雨老是給我一種惆悵舊歡如夢的感覺。”
  “怎麽會?”
  “不知道。我跟男友走的那幾年雨水特別多,常在大雨中駕車上街,也許便因為如此,老是想起他。”
  “你是戀愛一次,便背著包袱一世的那種人。”
  她微笑,“給你說中了。”
  “你仍愛他?”
  “不,我隻是背著個包袱。”
  “象你這樣漂亮的女郎——”
  “你認為我漂亮?”她很俏皮,“多年沒有人這麽說了。”
  “你不應該這麽寂寞。”
  “你怎麽知道我寂寞?”
  “聞也聞得出來。”
  “嘿。”她又微笑,話總是不多。
  “在家幹什麽多?”
  “開無遮大會。”
  我哈哈大笑。
  她說:“最近看南美洲的幾個現代作家的作品度日。”
  “你是幹什麽的?”
  “自己開一家室內裝修公司。”
  “這麽能幹高雅?”
  她嗤一聲笑出來:“還不是忙著替闊太太找金色的浴室瓷磚。”
  我又一次為她的自嘲與詼諧感感動。
  “你呢?”她問。
  “我是商人,幫家父推銷洋酒。”
  “你是怎麽認得你女朋友的?”
  “我們自小青梅竹馬。”
  “她是一個快樂的女人。”
  “噯。”
  “快結婚了吧?”
  我很惆悵的說:“大家都那麽問。走得久了,不結婚也不行,陳世美的下場有目共睹。”
  “她會是個好妻子。”
  “會嗎?”我問。
  “會,以丈夫為重的,都是好妻子。”
  “你以什麽為重?”我又問。
  “我?工作、名聲、氣質、朋友、美食、錦衣,以及自己的生活習慣。”
  “丈夫排在那麽後?”我吃驚。
  她笑,“我自己也覺得可怕。”
  “這是時代女性對婚姻的觀點嗎?”
  “這是我的看法。”
  “怎麽會這樣呢?”
  “不知道,也許因為沒有碰到好的男人……不知道。”
  “那個被你懷念的人,他不是好男人嗎?”
  她但笑不語。
  “你這麽矛盾。”
  “是的。”她站起來,跑出涼亭去。
  我尾隨她身後,媚媚比起她,象一加一那麽簡單。但作為一個人,這麽精靈這麽聰明又這麽矛盾,不一定是幸福。
  我們上了車,下山去。
  我問:“要不要吃茶去?”
  “謝了,我要回去招呼顧客。”
  “我送你回家換衣服——店在哪裏?”
  她亦給我一張卡片。
  店就在她家附近。
  我們道別。
  在家淋浴時電話鈴響了,這一定是媚媚,她可以打電話打得炸開來。
  我連忙裹著毛巾去接聽,走到電話邊,她已經掛斷了,我詛咒數句,又回到浴室,才打開水龍頭,電話又響,這簡直是捉迷藏嘛。
  我再走到電話旁,鈴聲又止住了,整個客廳地板都是水漬,我一生氣,將電話插頭拔了出來。
  我終於完成了我的沐浴,擦幹了身子。
  照說應該與媚媚重修舊好,但是我想先睡一會兒。求媚媚回心轉意是起碼兩個小時以上的工程,太累了。
  我倒床上,呼嚕呼嚕地睡了兩個小時。
  醒來的時候,聽見輕音樂在書房響起——咦,莫非媚媚來了?
  如果真是她,她應該用拳頭把我打醒,不是以音樂。
  我走到書房一看,果然是她,“媚媚。”我尷尬地叫她一聲,怕她會襲擊我。
  “你醒了?”她從來沒有這麽溫柔過。
  “是呀。”我訕訕地坐下來。
  “你去跑步?”她和藹可親。
  “是。”我暗暗詫異,葫蘆裏是什麽藥?
  “我把你的髒衣服扔進洗衣機裏了。”
  “哦,謝謝。”奇怪,她為什麽不發作?
  “不客氣。”她看著我。
  “怎麽,氣消了?”我問她。
  她說:“我沒有生氣。”她否認得一幹二淨。
  “怎麽,不承認?”
  “撒嬌嘛,”她有點無精打采,“後來一想,覺得無聊,以後要把這種脾氣都改了才好。”
  “啊,真的?”我非常感動。
  “怎麽,對我沒信心?”媚媚坐到我身邊來。
  “我在納罕你的態度怎麽會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轉彎。”
  “沒折,跟你鬧翻了,我會更寂寞。”媚媚就是這點老實可愛,“我怕寂寞。”
  “你才不愁寂寞,姨媽姑爹都是你解悶的好幫手。”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麽過。”她依偎到我身邊。
  必要時,媚媚是非常聰明的一個女人。
  我啞然失笑。
  “你笑什麽?
  “我笑你把我當奴隸,一下子緊,一下子鬆。”
  “噯,別拆穿好不好?拆穿了不稀奇。”她嗲得很。
  我摸摸她的頭,媚媚絕對沒有智慧,但她猶如一頭小動物——誰會忍心傷害一頭小動物?
  “譚家樹,不如我們結婚吧。”
  “不是說不到三十暫不結婚嗎?”
  “三十歲?太晚了,我們現在籌備起來也可以了吧?”
  我問:“結婚能要籌備多久?”
  “譚家樹,你膽敢顧左右而言他?”
  我笑,“我們慢慢再談這個問題。”
  “你怎麽。”她又急又委曲,“你要賴?”
  我吻了一吻她的手,“我賴全世界,也不敢賴你。”
  她破涕為笑,“為什麽?”
  “這叫我怎麽回答?”
  “我想知道。”
  “我們相愛嘛!”我隻好說。
  “你愛我嗎?我知道我愛你。”媚媚說。
  我分析給她聽,“愛也有很多種:溺愛、寵愛、敬愛、欣賞、崇拜……都是愛的一種,尚有迷戀、狂戀、苦戀、單戀……說也說不盡。”
  媚媚抬起了頭,“這樣,你對我是什麽?”
  “我想我是寵愛你的。”我承認。
  媚媚說:“譚家樹,忽然之間,我覺得自己很幸福很幸福。”
  “你根本是一個幸福的女子。”我說。
  說得一點也不錯,媚媚這樣的性格,是迎接快樂的最佳工具。
  星期日一早,我開車到謝珊的店裏去。
  鋪子已經開門了,有一對洋人夫婦正在那裏選家具,她正在與他們周旋呢,在透明的櫥窗中,看到謝珊穿著得體的衣飾,禮貌的笑容可親而矜持,她寂寞的神色適當地隱藏起來。
  我伏在駕駛盤上看她,非常悠然自得,已是一種享受。
  對謝珊,我敬慕又欣賞。
  若能娶她為妻,生活一定清新如一首詩。
  但是我認識媚媚在先,而且我也認識到媚媚的優點。
  無奈何,但我還是禁不住要來看一看謝珊。
  欣賞總是可以的吧。
  我心牽動著。
  謝珊在店內做成了一宗生意,送客人出門。
  我輕輕按一記車號,她轉過頭來。
  見是我,她笑一笑。
  我無賴,“請我到店內來吃一杯茶。”我說。
  “可以,歡迎。”她很大方。
  我說:“很少有穿裙子與褲子都漂亮的女郎。”我又稱讚她。
  她微笑不語,將茶遞給我。
  “這些家具很漂亮,品味很好,你是辦貨高手。”
  她回答我:“一杯茶而已,不必太客氣了。”
  我看著她。
  她說:“你們結婚的時候,不妨來選購。”
  我詫異,“你怎知我們一定會結婚?”
  她說:“你與她長得一雙夫妻臉,再象也沒有了,簡直似兄妹。”
  “有這種事?”
  “真的。”
  她臉上那股寂寞的神色,又露了出來。
  “在想什麽?”
  她說:“好的男人,都是別人的男人。”
  我說:“公平競爭。”
  “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她立刻答。
  “這樣廉潔的生活,……會不會痛苦?有時候做人要埋沒良心,爭取個人利益。”
  她又微笑,“我也並不是個好人,如果真有必要的時候,我也會損人利己。”
  這話我懂的,我點點頭。
  茶已經喝完了,我轉動著茶杯。
  “別想太多了。”謝珊溫言說。
  “嘿。”我解嘲,“你倒是很懂得男人。”
  “別的學問我是沒有的,男人心中想些什麽,我倒非常明白。”她俏皮的說。
  “嘿,這學問是怎麽學來的?”
  她苦笑,“男人們老對我說:‘我的妻子不了解我’,聽多了,被逼成了男人問題專家。”
  我隻好笑。
  “我走了。”我站起來。
  “再見。”她說。
  “生意興隆。”我說。
  我孤獨的開車子走。
  一步入公寓,媚媚的電話追蹤而至。
  “你又到什麽地方去了?”
  “到處走走。”
  “譚家樹先生,最近你的行動很詭秘。”
  “若非如此,焉得佳人如許關心?”
  “我想搬來與你住。”
  “喂,沒有這種必要吧?同居是不好的。”
  “我不管。”
  “喂,我們坐一下從長計議。”
  “沒有什麽好計議的。”她說:“我限你三十分鍾到我家。”
  我笑了,也許男人就是吃這一套。
  三十分鍾趕到她家,她倒沒有再折磨我,媚媚學乖了,現在技巧好高,收放自如,儼然一個高手,我開始有點誠服。
  媚媚笑著說:“到什麽地方去了?整天不見人影。”
  我說:“我不能成天耽在家裏。”
  “以後你往哪兒,我也跟到哪裏。”
  “喂,不大好吧。”
  “我也知道不大好,所以索性結婚吧,爸媽都讚成。”
  我問:“不後悔早早踏入廚房?”
  媚媚答:“都二十六了,要是我是個天才,二十六歲結婚未免可惜,但我隻是一個普遍的女人。”
  我想到謝珊,這一切都給她算準了,一分不差,她知我對她有意思,但她亦知道在要緊關頭,我決不會離了媚媚不顧。
  原因很簡單,撇開我與媚媚之間三年的感情不顧,象謝珊這樣理智聰明兼有辦法的女人,她隨時都可以找到似我這般質素或是資質比我更高的男朋友,但是媚媚,她何嚐不知道與我在一起,她是有榮幸的,不然她不會在親友麵前將我炫耀,男人這一點點的英雄感發作出來……
  夫妻到底是數十年的事,媚媚的心事我全知道,而謝珊的心念要多久才能把握得住?
  我沒有時間了,我遺憾的想……我認識謝珊遲了,現在我要致力於事業,無暇分心,我不能再花時間去追求謝珊,重新摸索一條感情道路。
  媚媚推我一推,“你在想什麽,想這麽久?”
  “啊,”我如大夢初醒,“我在想,不知你有沒有熟悉的珠寶店,一切都要準備起來了。婚戒、喜酒、蜜月……是不是?”
  媚媚一怔,忽然雙眼紅了。
  我將她輕輕擁在懷中,“幹什麽,傻孩子?”
  “我一直擔心,現在鬆一口氣了。”她說。
  “擔心什麽?”我明知故問。
  “擔心你會跑掉。”她就是這麽簡單。
  我感喟的想:跑到哪裏都是寂寞的,離不了五綱倫常,人生除了戀愛之外,還有許多其它重要的事要做。
  媚媚高高興興的用手帕抹了抹眼睛,“這下子心定了,就不那麽怕寂寞了。”
  我知道在此刻想別個女子是不對的,但我怎能忘卻不久之前才邂逅的謝珊呢。
  女人聰明,是要為聰明付出代價的。
  她寂寞的背影,纖細的身裁,一襲白衣,渾身寫著性感,那麽靈敏的一個女郎,因此注定要寂寞一生。
  看得出她享受寂寞,否則的話,大可以逃避寂寞,象媚媚這樣。
  而連媚媚都可以做得這麽好的事情,大抵不需要天才吧,我微笑了。

舊歡如夢
  一個霧夜。
  舞會散後,我一個人悄悄的離開了。那種不得不去的生日舞會,一個人去,一個人同來。何必要求人家送,我默默的叫了車,車子駛到碼頭,獨自上渡輪過海。
  天氣是那種黃梅天,黏呼呼的,不冷不熱,濕氣重得驚人,真不知道該穿什麽衣服才好,我身上才一件黑色的綢上衣,黑色的綢褲子。
  坐在渡海輪裏,那種感覺不是寂寞,而是奇異。還沒有跟家明分手之前,很少機會坐在渡輪裏,多數是汽車隧道過海,三分鍾就到彼岸,付錢,他送我回家,他跟我是怎麽分手的呢?我始終沒弄明白。我唯一所知道的,就是我現在真的潦倒了,自他離去以後,我就真潦倒了。
  妾本絲蘿,願托喬木。
  一個女人沒有男朋友就顯得這麽淪落,一個人坐在渡海輪裏,這麽的孤單,這麽的沒有保障,在一個霧夜裏,船響著號,像是駛進永恒裏。我努力的往前看,但是什麽也沒有看見,隻是白茫茫的一片。
  以前也有過這種情形吧?以前即使有這種霧,我頂多不過與家明淡淡的說一切:“霧多大!”
  就是那樣。
  現在的感觸是不一樣了。現在我一個人,坐在船上的木凳子上,呆呆的、沒有了家明,沒有了前途。活還是要活下去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怔怔的向前看,風吹上來涼涼的,但是誰還管天氣呢?我隻覺得綢衣服貼在身上。
  我疲倦的垂下了頭。
  然後有一個人輕輕的走過來,輕輕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因為放得輕,所以我不覺得驚奇,也沒有害怕,我抬起頭來,看見一個很高很瘦削的男孩子,他的神情非常溫柔,他輕經的對我說:“丹薇。”
  丹蔽。誰是丹薇?
  我輕輕的說:“我不是丹薇。”
  “丹薇。”他仍叫我,並且坐在我身邊,“丹薇。”
  我看著他,他有點醉了,但不是那種討厭的,半昏迷的醉,他有點憨態,一直微笑,用手輕輕的摸我頭發,“丹薇。”他永遠這麽叫我。
  我太驚奇了,我的樣子長得很普通,不可能有人跟我相像,尤其是一個叫丹微的女孩子,叫丹薇的人一定長得漂亮,不然有什麽資格叫這個名字。牡丹的丹,薔薇的薇。
  丹薇,他一直叫我丹薇。
  渡輪的號角大聲的響著。
  他叫我丹薇。
  “丹薇,真沒想到在這要看見你,我一見就知道是你,我看你背影就認出來了。你怎麽一個人?寂寞嗎?”
  我看著他稚氣的臉,他看上去隻有廿五六歲,穿一套深色西裝,領帶是淺灰色的,配得很雍容,臉色很羞澀,態度極其斯文,隻是他的右手沒有離開我的頭發。
  “丹薇。”他說:“我一直喜歡你的直發,你從來不肯熨頭發的吧。”他說。
  我溫和的說:“先生,我的名字不叫丹薇。”
  “你又來了。”他微笑,然後很唏噓的說:“你喜歡黑衣服,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你也是穿這麽一套薄薄的黑衣裳,有一道銀邊的,是不是?”
  我並沒有見過他,一輩子都沒有見過他。
  “丹薇,後來我就沒有再跳舞了,沒有你這樣的舞伴,我就不能再跳舞了,我這麽的愛你,你不知道吧?”
  我呆呆的聽著,在這樣的霧夜裏,一個人坐在渡輪裏,我都幾乎不想否認我不是丹薇了。
  是丹薇又有什麽不好?隔了那麽些日子,還有人記得,還有人從背後就把她認出來了。
  我才不會有那種運氣,誰還會把我自身後認出來?恐怕麵對麵也搞不清楚。我的臉長得實在太普通,任何人與我分手之後,十分鍾後就忘了我。
  我忽然有點羨慕丹薇,因此微笑一下。
  “呀!”他說:“你笑了。”
  他叫什麽名字呢?我心裏麵想。
  船到岸了。
  他握著我的手,“丹薇,陪我去喝一杯咖啡,丹薇,好不好?好不好?”
  他像個小孩子,這麽的懇求,這麽的渴望。
  我問他:“這麽晚了,哪裏喝咖啡?”
  “總有地方的,隻要你肯答應。”他說。
  “好的,我答應。”我說。
  那個時候家明十二點鍾常常打電話來,叫我出來宵夜,家明,家明你忘了吧,都忘了。應該忘的,不忘是錯。
  甲板慢慢的放下來,他扶我起來,我們肩並肩的走出去,船上人稀稀落落,我們到了岸。
  他說:“來,凱悅去。”
  那個時候,家明與我很少去凱悅.我不喜歡那地方,因為太雜亂了,我也不喜歡半島,半島太沒安全感,事實上我喜歡過什麽呢?什麽也沒喜歡過。
  與一個陌生人到酒店大堂去喝咖啡。
  我聽他說話。
  他很文雅,把咖啡杯子捧在手中,看著我,他的一雙眼睛溫柔得像鹿,家明的眼睛不是這樣的,家明隻是周到,與他在一起舒服,家明並沒有特色,但是失去他之後,走一步路都不再方便。
  “這麽多年沒見你,我常常想起一首詞。”這個男孩子說。
  我抬起頭,“你還看詞?”
  “丹薇,你真是的。”他笑,“什麽看不看詞?”
  “你看到什麽詞?”我好奇的問。
  “‘今年花勝去年紅,隻是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共?’”
  我哈哈笑起來,說得好,太好了,沒想到還碰到個會詞的男生,看的還是歐陽永叔。今年花勝去年紅,很好,的確是,今年花勝去年紅,隻是花紅花白,個個人同看,花榭花落,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真笑了。
  “丹薇,你為什麽笑?”
  “因為我不能夠再哭了。”
  “為什麽不能再哭?”
  “因為我老了。”我說:“年紀大的人要微笑,微笑,永遠微笑。”
  “丹薇,我是這樣愛你。”他低著頭說:“但是你總不給我任何機會,因為我說話太結結巴巴了,因為我沒有像他們那樣穿流裏流氣的衣服,因為我不懂得說笑話討好你,丹薇,真沒想到今天會碰到你。”
  我微笑著點頭。
  我不知道,我不知是不是我喝醉之後,能夠把一個陌生的男人當作家明,對他訴說很多很多的話,我不知道,或者這也是好事情,把心事傾吐一下,不要管對象是誰。
  或者我真的像丹薇也說不定,被愛的女人往往是份外笑麗的,丹薇既然這樣的被愛,她一定美得非凡。
  我被家明愛著的時候,其實也還是一張蒼白的臉、素色的衣服,但是因為他愛我,我相信我被人看上去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我的神采必然是光鮮的,我的笑容一定是驕傲的。女人最重要是被愛。
  這個男孩子自口袋摸出一隻扁扁的瓶子,金屬鑲皮,一看就知道放酒的,他旋開蓋子,喝一口。
  他笑起來像個孩子,事實上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隻是瘦一點,就是因為瘦,故此十分清秀,再壞的壞人也不會有一張這麽清秀的臉。
  他輕聲問:“你要不要喝一口?丹薇,他們這裏過了十二點不賣酒,瓶子裏是上好的XO。”
  我搖搖頭。
  我不敢喝酒了,喝多之後,還是很清醒,但是說話就迷迷糊糊的,象對身邊的人莫名其妙的說:“那部蓮花可以取出來了,燈應該換好了,哈巴行幹事真慢。”老以為身邊是家明。
  我不敢喝酒了。
  後來人家把這些話那學回給我聽,我真是慘無容身之地。怎麽會這樣呢?我不是很鎮靜嗎?我不是很冷淡嗎?我不是談笑如常嗎?為什麽當這種緊要關頭,心裏埋了多少的話,一句句的吐出來。有什麽用呢?連惆悵也沒有時間,第二天還是要上班的,還是要準時到的,還是要應付千頭萬緒的工作。
  這是精神崩潰的先兆吧!回光反照的人都是特別健康活潑的。
  我今兒個要是真的死了,家明倒是會想起我來的,表麵上自然要惋惜那麽一下子,私底下真是竊喜:瞧,這女人沒了我就潦倒,終於沒活下去。這倒也好,成全了他,有事沒事讓他一回想就樂半天,能夠令人快樂總是好事。
  這男孩子把酒壺擱桌上,還真不簡單,登希爾的牌子。我拿起來喝一口。長醉是良策。結果我一直叫他“家明”,他一直叫我“丹薇”,而我並不是丹薇,他也並不是家明,沒有關係,真真假假,沒有關係。
  “丹薇,我喜歡你的耳環。”他說。
  “謝謝你。”我說。
  “你常戴鑽石耳環,是不是?有一次你在舞會中丟了一隻,被我撿到了,我沒交出來,實在不是不想交出來,而是想留著作為一個紀念,你知道了一定會很生氣吧?五年了。”他憨憨的笑。
  咖啡廳要這麽溫暖,使人自然的鬆弛。他說得對,酒是好酒,一點不刺鼻子喉嚨,我又再喝一口,不至於會醉得那麽快,不至於。
  “那個時候,我真想娶你,我畢生的希望,就是娶你為妻,然後我們兩個人到巴黎去兩個禮拜,隻帶一條牛仔褲、一件T恤,我們選一個夏天我們去看畫,我們散步,我們流汗,我們渾身發臭的回來。丹薇,多麽的美……但是日子過去,你嫁了別人,你們也去了巴黎是不是?但是你的丈夫一點也不懂得享受巴黎與享受你,他隻是跟在你身後,他是一個呆子,好笑,美麗聰明的女子永遠嫁給這種呆子,你為什麽嫁他,丹薇?你快樂嗎?你寂寞的嗎?丹薇——”
  我突然之間覺得疲倦,不是咖啡廳的暖氣就是這美酒。
  “丹薇,”他把手拉在我的手上。
  “這又怎麽了?”
  “那麽咱們跳舞去吧。”他說。
  “這麽晚,上什麽地方跳舞去?你別嚇唬我,”我說:“我們再在這裏坐一下,我送你回家去,明天又不是假期,我們各人還是有各人的事要幹。”
  他說:“這完全是丹薇的口氣,明天還有明天的事要幹……”
  “來。”我站起來,打開皮包結賬。“我們走吧。”
  “怎麽好叫你付賬?丹薇,你這脾氣老不改。”
  我這脾氣老不改。為男人買禮物,為男人打毛線,結果人家一點也不欣賞,碰也並不碰,誰說這天下沒有天字第一號的傻蛋。
  我就是。
  “來,”我說:“沒關係,咱們走吧。”
  我與他離開咖啡店,我堅持要送他。就象我當年雨夜送一個拖大包小包的孕婦一般,他們都是無助的,痛苦的,雖然我們都還是在微笑,但是這年頭,吐血是可以的,隻可以閉門而吐,不可以在大街上有任何表現。
  我吩咐計程車往前走。
  他說:“丹薇,我仍住在落陽道。”
  “幾號?”我問。
  “落陽道隻有兩個號碼,丹薇,你瞧你這記性。”他很難過。
  “對不起,”我隻好說:“我不是故意的。”
  他微笑,原諒了我,把頭靠在坐墊上,閉著眼隋,清秀的額角,挺直的鼻子,薄嘴唇。
  車子到了落陽道,他睜開眼睛。好美麗的一條路,兩邊都是鬱蔥蔥的大樹,隻有兩座洋房。
  他開了門,跟我說:“丹薇,謝謝你,丹薇,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當然可以。”我說。
  他吻我的手,吻完了把我的手指握緊,他說:“我記得你的號碼,我一定會。”他又稚氣的笑了。
  “再見。”我說,“再見。”
  “再見。”他說。
  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他走進二號那間住宅裏,門外寫著“陳宅”。他姓陳。
  我真的累了,第二天我又得起床,又得重新掙紮,又得應付新的一天,偏偏這一天又跟昨日與明日沒有任何分別,唉呀,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車子回到我自己的家,付了車資,上樓,脫了衣服,還來不及洗澡,便已經累垮掉了,隻想睡。
  睡在床上,夢見自己是丹薇,有過很多風光的日子,然後嫁了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完了還有舊情人在暗戀著她,醒來之後,也不外如此,做人沒味道。
  那個男孩子倒是真直樂了半日,他以為他見到丹薇了。我微笑,在一個霧夜碰見舊情人,他可樂半日。我呢?助人為快樂之本,我也應當快樂。
  但是我怎麽快樂得起來呢?在大風細雨中等車,我的疲倦自骨頭裏直透出來,我想如果家明在的話,真是,如果家明在的話,我怎麽會有這麽一天,整日與一個陌生的世界掙紮奮鬥——一個人應該奮鬥,但是我的力氣已經沒有了。我父母知道嗎?我兄弟知道嗎?以前家明是知道的。
  現在這個世界隻知道我是一個略具姿色的女子,強壯有力。
  我實在是累得昏頭昏腦了,實在想一頭倒在無論什麽地方,睡著了不要再醒,每日早上都是一樣的,一個印子裏出來的,腦子裏全是家明,以前與家明所過每一日,都深刻地印在腦中。
  我們的快樂,我們之間無謂的爭執,我們的計劃,我們的歡笑,我們曾經共度的辰光。
  那時候我是那麽瘦,一張臉上沒有一點點血色,沒有一點化妝。他憐愛的目光,使我覺得我十分的強壯。
  那時候他愛我。
  後來我的車子經過落陽道,常常會想起那個男孩子。落陽道隻有兩個號碼,隻有兩間洋房,都蓋得小巧而有氣派。這個男孩子住其中的一棟。
  當然我不會登門造訪,我不會做這種事,各人的習慣是不一樣的,也沒有這種必要,他要見的是丹薇,我不是丹薇。但是每次我經過那幢屋子的時候,我總會下意識地看一眼。屋外的影樹在夏天的時候將會豔紅如火。
  我父母愛我,我兄弟愛我,但是他們沒有時間來同情我,他們沒有時間來幫助我。故人何處,救我離愁城內外。
  每日我似一部機器似的,機械化的,有規則地做著我應該做的事,我不敢說我做得好,至少沒有出毛病,然而一天過一天,又如何呢。
  在馬路上走,因為不再有人愛我,我隻是芸芸餘生中的一名,因為不再有人愛我。
  過馬路的時候我是茫然的,抬頭看向天空、有時候有雲,有時候沒有雲。穿戴得整整齊齊,天天上班,我這痛苦的上班,一天一天真不懂得是怎麽過的,隻不過是為了時間太多,要設法消磨,不然的話,在家坐著要變白癡了。
  我不能夠像以前那樣,電話鈴一響,先讓它響個幾聲,然後不徐不疾的取起話筒,毫不猶疑的問:“家明?”一定是他。那個時候,生命是那麽肯定。有時候與他吵架了,撥了號碼,他來接,故意不出聲,他“喂”幾聲,便歎氣笑道:“好好,算了,算我錯。”大家都活在肯定的世界裏,當然他現在還是幸福的——他幸不幸福與我有什麽關係呢?有關係的是我,我至如今還似踩在一段雲上,每踏前一步,每每驚得冒出一身冷汗。
  又一日下班。我穿著一套豆沙紅的絲裙,並不是為愛漂亮,有個朋友訂婚,下班挑件禮物,順便去一趟。
  近日來必定是結婚的好日子吧?人人都爭著結婚訂婚,恐怕是黃道吉日。結婚也容易,隻是如意郎君難覓,我要是再癡心地堅持地要等第二個家明,那我就永遠嫁不出去,永遠沒有人願意娶我,永遠不會有人願意與我養育孩子,沒有人。
  我該選什麽禮物呢?香港可以花錢的地方太多了,簡直不知道該把錢怎麽花才好,才想花就不見了。買一雙銀手鐲吧,上麵刻他們兩人的名字——但是他們兩人叫什麽名字?得把喜帖掏出來看一看,買一雙金筆吧。我每一家店每一家店的遊覽著,像一個遊客,緊盯著櫥窗不放。
  然後又人在背後輕輕叫我。“丹薇。”
  我猛然抬頭,看到的是那張熟悉的臉,含羞的眼睛,瘦削的身材。
  我驚喜地看著他,這麽多人的大街上,黃昏中,他居然又把我認不出來。
  但是他看清楚了我的臉之後,忽然結巴了,靦腆的說:“對不起小姐,我老認錯人,對不起。”
  “喂!”我連忙叫住他,“你沒有認錯!”
  他反而呆住了,“我沒認錯?你——也叫丹薇?”
  “你忘記我了?”我坦然的笑,站在大街上,黃昏裏,人來人住,忙得昏頭昏腦,我說:“你已經把我認錯過一次,記得嗎?渡輪裏,霧夜,我們喝過咖啡。”
  他想起來了。他的臉慢慢的紅起來,“你——”
  “你把我認錯兩次了。”我聳聳肩,“其實我不介意,你不記得了吧?”
  他凝視我,以一種憐惜,但是陌生的眼光凝視我,然後說:“你是這麽的象她。”
  “誰?”我明快的問:“丹薇?”
  他點點頭,“瘦削的肩膀……”
  我笑,“我其實已經十分的胖了,五年前,或許是,現在我簡直是另外一個人,我不可能像丹薇。”
  “你怎麽知道丹薇是什麽樣子的?”他奇問。
  “陳先生,我可以猜想得到。”
  “你連我的姓也知道。”他驚叫。
  “是的。”我微笑,“你要喝杯咖啡嗎?”
  “要,耍,我請你,”他連忙說:“但是你是在買東西嗎?等你買完再去吧。”
  “OK。”我笑。
  我們同進銀器店,結果買了一雙燭台,叫人包好了送去,那個酒會我自己是不想再去了。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裏,很自在的樣子,仿佛我們是多麽的老友,他的樣子令人舒服,就憑那一點,那天夜裏他吃醉了酒來用手搭我的肩膀,我才沒有生氣。
  他永遠像個大學生,那種剛自學校出來、惶惶不知終日的大學生,隨和而溫柔,但是世界對他殘忍,這恐怕是不能避免的吧。
  我們到一家有名的咖啡店去,兩個人坐下,他叫的並不是咖啡,他叫了拔蘭地。
  他說:“你胸前掛的是瑪瑙珠子?”
  “是的。”我下意識地低頭頭。
  “很漂亮,配你這件衣服。”
  “謝謝你。”
  “在什麽地方買的?”他問:“我喜歡這種半右羹的袋飾品。”
  “不是我買的,我曾經一度有過一個男朋友,他到克孟都去,在街上買回來給我的。”
  “哦。”他說:“他的欣賞能力很高。”
  我微笑,“所以他才離開我,跟別人結婚去了。”
  “哦,對不起。”
  “沒關係,這是我收他的最後一件禮物,他是一個很禮貌周到的男人,他送很特別的禮物給我。”
  “你想念地?”
  “是的,每一日,每一分鍾,我真不相信可以這麽的想念他。他的名字叫家明。”
  “我明白你。但他不是好人,怎麽可以這樣子呢?無緣無故拋棄個女孩子。”
  “他有他的自由,他有他的選擇,為什麽不可以?”我反問。
  “但這卻令你痛苦。”他說:“任何人不可以使另外一個人痛苦。”
  “那是我的事。”我笑,“是我活該,我應該早就忘了他,如野火燎原一般的忘了他,寸草不生的忘了他。”
  “多麽好的形容詞!”他說。
  我又微笑。
  “他忘了你嗎?你是這麽可愛的一個女孩子。”
  我輕哼兩聲,“謝謝你,陳先生。”
  “是對的,你是很可愛,那種一見使人親切的女孩子。”
  我點點頭,“是不是因此就請我喝咖啡?”
  “不。”
  “是因為我長得象丹薇?”
  “其實也不是。隻是你們的肩膀,都那麽微微往後斜斜的略傾一點,非常的象,也不過是這樣。她是個……很囂張的女孩子。”
  我笑,“所有被愛的女孩子都是極之囂張的。”我說。
  “你沒有被愛?”他問。
  “現在沒有人愛我。”我說。
  “你知道我最大的願望是什麽?”他天真的問:“是與一個誌同道合的愛人到巴黎去玩兩個星期。”
  “我知道,你跟我說過。”我說。
  “我到底說了多少?”他十分吃驚,“我把我的秘密泄露太多了,真是可怕。”
  “丹薇與你可誌同道合?”
  “其實並不。她不喜歡畫,我喜歡。她喜歡衣冠楚楚的去聽歌劇,我痛恨。她不穿牛仔褲,其實我們並不誌同道合。”他說:“我這麽想念她,其實不過是因為我沒有得到她,或者真娶了她,我們會天天吵架。”他聳聳肩,“吵架也是一種樂趣。”
  “你不過是在找個借口,其實你深愛她,又怕承認了丟臉,是不是?”
  “你太了解了。”他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特別喜歡這個動作。
  “我的人生經驗豐富。”我說:“我了解每個人。”
  “我可否問你的姓名?可否約會你?”他問。
  “我覺得是可以的。”我答:“你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
  “尤其是喝醉的時候,是不是?”他笑問。
  我不是十分高興,到底再高興的事我也經曆過了,再高興也不會高興過那個時候,但是他約會我,我會出來嗎?為什麽不?忽然之間我在咖啡店中,大庭廣眾之間伸了個懶腰,覺得不好意思,笑了一笑。
  不是每年都是七五年的夏天,我懂得。
  他看著我,不解地說:“奇怪,才說你不像丹薇,但是丹薇就常常在猜也猜不到的時間伸懶腰。”
  他是一個細心的男孩子,我會喜歡他,細心的人才有愛人的力量。他懂得看詞,他留意到我胸前掛的是瑪瑙珠子,他注意到丹薇的小動作,這種人常常愛別人多過愛自己,這種人是值得做朋友
  “你為什麽靜下來了?”他問:“對不起,女孩子都不喜歡人家拿她比來比去的,以後不提丹薇就是了。”
  我笑。
  嘴巴裏不提那才容易呢。可惜靈魂也需時時飛去。
  “咖啡時間到了。”我說,一邊把地址與電話號碼寫下來給他。“我得回家休息。”
  “你疲倦嗎?”
  “我無意抱怨,我們這種超齡職業婦女,每天上作八小時實在已經太多了。”
  “我送你回家。”
  “不,”我笑說:“我送你回家——落陽道隻有兩個號碼,兩棟洋房。”
  他笑了,非常含蓄的一種微笑,但是此刻在我眼中,誰也比不上家明。因為我愛地,因為我始終沒有得到他,因為我再也沒有碰見一個比他更好的人。
  車子往落陽道駛去,路邊有一個小攤子,賣耳挖的,耳挖插在草堆上,白茸茸的絨毛聚成一堆。那時候看見這種攤子,我老是停下來為家明買,家明喜歡挖耳孔,我總是為他選細的那種。
  他很高興我記得這些小事情,家明。或者隔十年八年我會把這些忘記,但是像一些夢境似的,這些瑣碎的,無謂的,莫名其妙的小事,反而越來越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不懂得。
  身邊這個男孩子問:“你在想什麽?”
  我搖搖頭,“沒什麽。”
  告訴他有什麽用?他是不會懂得的,希望有那麽一天,我能夠再見到家明,把這一切,從頭細說給他聽,慢慢的說,可是大概這種機會是永遠不會再有的了。

拍戲
  小方打電話來:“子長,借你的房子拍電影。”
  我說:“拍電影不是可以搭布景?”
  小方說:“你是個生意人,你怎麽懂?現在拍電影講真實感,要借你屋子拍實景,你的屋子漂亮。”
  “真實感?”我笑,“少男少女在草地上打滾接吻,也不考試也不念書,戲接不上了唱個歌,看來倒是我做人沒真實感了。”
  “你少揍人,你懂個鬼!你借不借?我們給租的。”
  “我還等你那租金吃飯呢,告訴你,我八點半出門,五點半到家,你一切工作人員要在五點半之前全部走光,我工作忙,需要休息。”
  “是。”小方說:“你奶奶的,有點錢就唬人。”
  我笑。
  然後去上班。
  過沒多少天小方那個戲就在我屋子開拍了,下班的時候東西就有點亂,牆上有手印子。俑人與小妹一起發牢騷,說拍戲不好看等等。
  我回房休息。
  桌子上放一個劇本,我拿起一看,戲名叫“我愛咖啡不愛你”,我先是一怔,然後大笑特笑,小方真是亂害人的,差點沒笑死我,這種電影的名字!這種電影導演。唉世界上無奇不有。
  夜間淋浴上床,甚感寂寞。有一理想的妻子多好,晚上可以陪我說話。這一刻是獨身漢最難熬的,亂找一個女人上床也沒有用,這種女人不會關心我的過去現在將來,人的本性是寂寞的。
  躺在床上長久,看小說太用神,聽音樂沒心情,床很冷,現在取電毯出來太早。想開床頭燈,沒開亮,小方才來拍一天戲就把我的燈給弄壞了。
  終於入眠,又是另外一天,我漸漸老了,三十五的男人沒結婚總有毛病,不是人格不好就是性無能,我自問兩者皆不是,怎麽光棍至今。
  天亮起來上班。跟小妹說:“天天煎火腿蛋,明天換一樣好不好?”
  小妹呆呆反問:“換什麽先生?”
  我想半天,歎氣曰:“別換了。”
  然後出門。
  回來小方等人果然都已離開,遵守諾言,牆上黑印更多。小方留字曰:“拍完戲替你粉刷。”
  真煩,替我粉刷還不是要搬出避到酒店去?
  花園內花草也遭損害,我叫傭人向小方警告。
  一連兩三個星期就這麽過的。
  某夜小方來電話說:“子長,咱們開酒會,你有沒有興趣來?男女主角都在此地。”
  我隻說:“去你的!”掛上電話。
  想想真倒黴,有很多地方不想去,有很多地方不能去,所以隻好悶在家中。
  第二天還是上班。牛仔褲穿破了。自己的公司也有好處,可以穿牛仔褲上班。我不喜歡香港與台北的牛仔褲,穿著怎麽也不對勁。有人身在英國,叫親人在香港買了牛仔褲往英國穿,我是人在台北,托朋友在英國買牛仔褲往台北寄,媽的,亂成一片,人各有誌。
  把匯票寄出,人也回到家中。
  小方正在指手畫腳。這個人!才說他守信,他就賴在那兒了,不像話,我信步踱進去。小方還沒見到我,他在教男主角怎麽吻女主角,樂了,遲遲拍不成一個鏡頭。
  我走到酒吧前麵去拿了一瓶百靈蜈十五年,倒出半杯,放進兩塊冰。
  小工走到我麵前吆喝:“走開,走開!你是誰?這裏拍電影。”
  我走到沙發要坐下,看著小方。
  小工罵:“喂,你這人不是東西,你聾了?神經病?”
  小方大吃一驚,趕走小工,連忙說:“子長,你好早下的班,子長,咱們——”
  我笑一笑,喝酒,我說:“這年頭,連回自己家都該死,怎麽活呢?”
  小方說“你奶奶的!那是小工,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好不好?我們還有三五個鏡頭,你為人為到底好不好?”
  我說“我認錯好不好?”
  “子長,你坐一會兒,休息休息。”
  “對,就當自己家一樣。”我又喝一口酒。
  小方苦笑,又過去指揮工作人員。
  我要找晚報,沒找到,找到一個女孩子的大腿。不要誤會,那雙漂亮的大腿緊緊的包在牛仔褲裏,她坐在我身邊,因為這組沙發長,所以我沒發覺她坐在那裏。
  她的牛仔褲下是靴子,牛仔褲之上是件白色絲的中國唐裝短打,頭發如雲般蜷曲,一路披下來,在肩膀上,在腰上,糾纏不清的。
  我張大了嘴,她也在喝酒。
  有這麽美的女子,明星到底是明星。小方說過,不要打開畫報亂批評明星不好看,就算最不起眼的明星也比普通人好看十倍八倍,人家是靠什麽吃的飯?靠臉呀!
  這話恐怕是對的,小方說什麽是內行人。
  這女子就漂亮得驚人。
  我向她點點頭,她朝我笑一笑,伸個懶腰。
  我再笨也會想點話出來搭訕,我問:“從早拍到晚,可累了吧?”什麽鬼戲?我愛咖啡不愛你,啥都有,拍這種戲會累,全世界的人都累死了。我怎麽可以這樣不要臉,太虛偽了。
  她客氣的點點頭。
  小方放工了,工人收拾道具服裝燈光機器,他跑來擦汗道歉,我連忙說不要緊。現在當然死人也說不要緊,不能打他呀。
  小方說:“來,跟你介紹一下,我們的主角亭亭小姐。”
  她又笑一笑。我心要想,哦,這麽漂亮的女子有這麽難聽的名字。她真名字叫什麽呢?
  我咳嗽一下,小方卻把我拉到一個角落去。
  我說:“你鬼鬼祟祟幹什麽?”
  他說:“這樣的女子是不能愛的。”
  我說:“我沒有要愛上她呀。”
  “這樣的女子是不能認識的。”
  “你胡說八道些什麽?”我問。
  “忠言逆耳,子長,你是年輕有為的大好……”
  我溫和的微笑,“我明白,我更明白我是一個寂寞的人。”
  小方聳聳肩,“可是那天的舞會,你為什麽不來?”
  “因為我不知道有這位小姐。她是怎麽樣的女人?”
  “到街上買迭電影畫報回來惡性補習好了,每一期都有孟亭亭的新聞。”
  我說:“謝謝你。”
  小方說:“子長,有很多女子是愛不得的。”
  孟亭亭提起化妝箱嘴裏哼著一支歌,聽仔細了,那是:“你你你你是我的小親親,為什麽你總對我冷冰冰?”
  我笑了。
  小方說:“有很多女子,單看外表是不能夠算數的,子長,這你一定明白,你獨身至今,想必眼高於頂,這次別翻船才好。”
  我再笑。
  這女子有一特別之處吸引人,不是年輕,亦不是貌美,小方並不懂得。這女子的神情好。我稱這種神情為厭世的俗豔。
  當下她披上一件銀狐的大衣走了。那麽厚的大衣下穿那麽薄的衣服。銀狐並不是銀色的,也不是白色的,銀狐是黑色的狐皮,隻是黑毛上有一層雪白的槍毛,象落了一層雪似的,特別的怪異,很少人懂得穿這種皮裘。
  她走了。
  小方也走了。
  我上床再倒酒喝,忽然之間有點疲倦。照說以我這種條件娶個太太不難,事是不能照說的。
  這麽大的房子,光是客房有五間,有很多地方我一個星期也不進去一次。這麽大的房子,沒有一個女主人,雖然說女人隻要有味道,夠漂亮,但是不能光會唱“你你你你是我的小親親”吧?說實話,這歌真好聽,好久後聽到了。時代曲活該就是這樣。
  你你你你是我的小親親,
  為什麽你總對我冷冰冰?
  時代曲該這樣,也該從這種女人嘴裏唱出來。
  第二天時間沒到,我留下來不上班等他們來拍戲,我是很忙,忙得要命,但隻要我喜歡,再忙也願意留下來看她。什麽都是借口,就是不喜歡,喜歡的時候,什麽都擋不住,不騙你,沒有苦衷,沒有困難。
  小方見到我驚訝:“你不上班?”
  我搖頭,“不上班,今天監工。”
  小方看我一眼,“媽媽的,這孟亭亭到底是孟亭亭,連你都會這樣,好家夥,男人也就是男人,再讀得書多,再清高文雅,也就是男人,孟亭亭真不是蓋的!”
  我笑。
  “你曉不曉得,像你這種男人,她腳下是一籮筐一籮筐的呀,真不公道,有多少女孩子在深閨獨守,孟亭亭的一雙眼睛會放蠱!”
  我不響。
  “她人來啦,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恐怕是在參觀你這所別墅。”小方說。
  我轉身。
  “子長!”小方叫我。
  我看著他。
  “當心。有人送她一個七萬塊的鑽戒,要她陪一個晚上,她說:‘這種東西我家裏放滿一抽屜。’當心。”
  “知道。”我簡單的說。
  她不在花園,不在書房,不在客房,不在遊泳池。她在地下室打桌球。我找到她,向她微微一笑,她也向我笑一笑,她的眼睛嗬。
  我取過棒,與她對打,她打得很好,非常的流麗,看樣子玩這套的經驗是不隻這幾年了。
  三局我贏了兩局,我們倆休息了一下。
  我奇怪,一小時還沒有人來找她去拍戲。
  沙發上有一套原本金瓶梅,一本新聞周刊——做總統牙齒要白,占美卡特是好例子。
  她把書翻著,臉上露出詫異之色,但是什麽都不說。我看書就是這麽雜,難為她還發現了。
  然後場記走來,他說:“孟小姐,下一個鏡頭是你。”
  她朝我笑一笑,站起來跟場記出去。
  我坐在沙發上,若有所失,將書本翻來覆去,再也看不進去,有美人可看,說要看書,傻子也懂得選擇,她沒有出現之前,我是一個最心靜的人。這也是該心亂的時候了。
  我靠在沙發上,小方進來坐在我身邊。他說:“子長,孟亭亭這女人是愛不得的。”
  我悲哀的看著小方,我走遍大江南北,隻發覺一個可愛的女子,他偏偏好心的跑來告訴我這種事,他為什麽要這麽好心,真是的,這小方。一天說一百次,說得我不愛也想愛上她。
  我說,“我曉得,你做導演的是先愛上她了。”
  小方苦笑,“咱們這種獨立製片,是別三,東借西湊來賣片子,怎麽敢去追女明星?”
  我默默的對著他,他把工作交給副導演,一直發牢騷,“真的,子長,咱們一塊兒中學畢業,你運氣好,老子有錢,十年來你也能幹,把事業發展得這麽好。看我,真沒出息,真倒黴。”
  我問他:“中飯與我一塊兒吃吧?”
  他索性打起瞌睡來。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外景,帶著他的男女主角出去郊外奔跑,用慢鏡頭拍女主角的頭發在風中一飄一飄。不來這麽一下子,不是國語片。
  中飯開出來,小方跟場記說:“請孟小姐。”
  孟亭亭來了,端著一個飯盒子,就是工作人員常吃的那種,對小方笑一笑,坐下來,拿起筷子就吃,我替她盛一碗雞湯,她自飯盒中抬起眼來,那雙眼睛像星星一般的亮,漆黑深沉。
  我中午習慣喝點酒,可是不想吃飯,穿著破牛仔褲陪他們,吃完飯之後,公司來電話叫我去,我便去了。趕到寫字樓,做了許多工作,可是每一次抬頭,都好象看到那雙星一般的眼睛。
  那日下班,小方已經走了。
  女傭人偷偷跟我說:“有一位小姐,在書房等你。”
  我放下文件走到書房去,孟亭亭正在那裏看書,見我進去,放下書,微微一笑。在這裏的燈光下,她的嘴唇鮮紅欲滴,化妝剛剛正好,一點也不過份,身上很隨便的襯衫褲子,她笑一笑。
  我卻呆在那裏,這雙眼睛真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不知道說什麽話才好,我坐在她對麵。她留下來,當然是為了我,但是從頭到尾,她沒有跟我說過一句半句話。怎麽可能。
  我去倒了兩杯威士忌,加了冰。一杯遞給她、她坐下來,雙腿隨便擱在茶幾上,有一種不羈,她溫柔地笑著,好象這夜很長很深,好象這一夜是不會完的。
  她開口說話,聲音很低,她說:“人人都說我是個愛不得的女人,可是從來沒有人愛過我。”
  我喝杯中的酒,她也喝杯中的酒。她是一個女戲子呢,但這麽聰敏懂事可愛。
  那日我們開了音樂,在書房跳舞,我們跳得很慢很夜。直到兩個人累了,我開暖氣,讓她睡客房。我吻她的額頭,她又抬頭看我,她的眼睛嗬,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眼睛,從來沒有。
  那夜睡得很穩。身邊有人的滋味不一定好,但是隔壁房間有人卻特別舒服,有安全感。
  天亮。我比她早起,匆匆上班,留字條給她,叫她不要走,等我回來,吹著口哨下樓,小方到。小方說:“敢情好!女主角幹脆睡這裏了,也不用來回,省時省事。”他說這話是不嚐沒有醋意的。
  到花店,選兩打黃玫瑰,叫人送回家給她。送玫瑰花是最俗的行徑,但是如果真送了,那女孩還真感激。這年頭小器的男人多,不上路的男人多,自以為清高的男人多,故此女人收玫瑰花的機會越來越少。
  急急忙忙辦完公事。有一張圖樣犯了大錯誤,應該發很大的脾氣,可是不曉得怎麽樣,就是沒有說什麽,心情令人詫異的好,做事快而又有效,非常的理想,難道這就是為了一雙美麗的眼睛?
  回到家中,他們還在拍戲。她穿一件黑色禮服,與男主角翩翩起舞,非常的美,見到我,偏偏頭,一笑。我把文件放在膝蓋上,坐地下看她拍這鏡頭,打心底裏樂。
  到她房間,看見已經整理過了,花好好的插在一隻水晶瓶裏,她的睡衣睡袍放在椅子上,拾起來可以聞到清幽的香魚,睡衣是真絲的,淺咖啡色,我站在她睡過的床前良久良久。
  下得樓來,他們已經收拾東西。小方說:“再拍三天,大功告成。”聽了這話,心仿佛缺掉一塊,非常不快,可是又沒有辦法。
  找亭亭,她在更衣室,我敲門,她說“進來”,進去的時候,她正套上厚毛衣,看到她的腰,很細很細,隻有一點點,皮膚那麽好看,一種薔薇色,她很大方的轉過頭來。我隻是微笑。
  她說:“謝謝你。”
  “那是我的快樂。”我說。
  “昨天真疲倦,在你家休息一天,今天可不能再打擾,我得上去拿東西,跟大夥一起走。”
  我一怔,非常受打擊,但是無法勉強她,隻好說:“請讓我送你回家,我開車非常安全。”
  她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溫柔的笑。
  我說:“請你等我十分鍾,五分鍾淋浴,五分鍾換衣服。”
  她說:“我一定等,你別急。”
  我沒有誤時,馬上淋好浴換上一套比較像樣的衣服,把她接到車中。
  她問我:“你用藥水肥皂洗澡?”
  我點點頭。
  我問她住哪裏,她說了地址,我盡把車子兜圈子,她明明應該知道了,可是不出聲,終於我問:“我們去吃飯好不好?”
  她輕聲說:“我家附近有個很好的餐廳,你要是願意到那條路去,我們可以吃飯。”
  我好不尷尬。
  那家館子是四川館子,我們一吃就是四張餅。我一個人獨吃三張。她很懂事,跟她吃飯太舒服,我真詫異,像她這麽時髦的人做這種事會做得那麽好,她為我倒茶,遞煙,拿毛砌。把我照顧得好好的,好象咱們結婚已非一朝一夕的事了。
  吃完飯我把她送回家,在門口道別。她肩膀搭著件皮大衣,隻是微微的笑。我再舍不得走也隻好走。她是那麽美麗,美麗但不過份俗氣是太難的事,她是怎麽可以做到的呢?我弄不懂。
  第二天又差人送花去她家。跟花店說:“送三個月吧。”把錢都付了。
  她還不是我的主婦呢,但是知道她會在我的家,即使是在拍戲,也還是好的。
  小方說:“你真追求她?她除了美麗,還有什麽?真弄不懂,一點學識也沒有的呀,而且出身壞,身後跟著的人都是流氓,動不動拔出來的是武士刀,你不怕,子長,你是半世的英明呀。”
  我隻是笑。什麽英明不英明的。
  小方說:“以你的財勢……”
  我的財勢——“我有什麽財,什麽勢?”我反問。
  我戀慕著她,請假陪她拍戲。
  一個人便是這樣,沒找到對象之前,有無限的挑剔無限的憧憬,我以前心目中的女孩子是有幽默感的,不化妝的,學問非常好,家勢要第一流,常常穿一套得體的西裝,笑臉迎人。都想到了,可是當那個人出現的時候,卻不是那回事,但是我的快樂卻是加倍的,我從來沒想到孟亭亭會把我吸引住,簡直太難了。
  我不懂得追求女人,尤其是她那樣的女人,但是我知道女人喜歡花,喜歡衣服,喜歡珠寶,喜歡男人曉得她們愛這些。無論怎麽樣的女人,都不會拒絕這些,即使她不喜歡那個男人,花還是留下來了,擺在桌子上欣賞。一個男人如果連這些小事都不肯做,那是證明他烏攪,根本連最基本的誠意也沒有,活該讓女人看不起。
  可是我現在還沒有到送珠寶送衣服的時候。
  拍戲有小小休息的時候,我們在後花園散步。我一向很少去後花園,為她的緣故,我覺得這屋子是設計得不錯的,隻是為她的緣故。
  她喜歡披著那件銀狐大衣,像披一件舊棉襖般的隨便,她喜歡我的牛仔褲,她說:“可以穿這樣的衣服上班……?”
  我向她解釋,那是我自己的公司。我們的話不多,有時候正當她說:“天氣
  真涼了呢……”劇務便會把她請去拍戲。
  我把寫字樓的工作挪到家來做,書房裏堆滿了圖樣,天氣雖然還不冷,屋子早生起了火,溫度是七十七F。對於溫度,我是敏感的。
  我不敢請她留下來,如果她願意,她會暗示我。
  我說:“你們拍這屋子的鏡頭就快完全了呢。”
  她說是。
  “歡迎你常常來。”我說:“一個人住這樣的屋子是寂寞的,你看得出來。”
  她問:“難道沒有女朋友嗎?”
  我很高興,女人到底是女人,她終於這麽試探的問我,這是我的機會。我說:“我沒有女朋友,也從來沒結過婚,我是獨身的。”
  她笑,“這麽有條件的單身漢簡直不多了呢,不曉得多少女孩子在那裏等。快快結婚吧,結了婚好讓我們都死了這條心。”
  她這樣說,我簡直不懂得怎麽搭口才好,隻好低下頭來,真是,也是年紀輕輕的女人,太會說話了,這麽麵麵俱圓,叫人怎麽辦呢?
  她心裏到底想些什麽?這是不是拒絕我?
  小方說:“你好象沒有太大的進展。亭亭跟我說你太純太可愛了,令她覺得慚愧。”
  我驚異的抬起頭。
  “從來沒有男人對她這麽淡,卻又這麽好,完全把她當一個人看待,太令她感動。如果你們要做“朋友”,那天她睡在這裏沒走,你就有這個機會。”
  我說:“我不需要那樣的朋友。”
  小方說:“所以我說你們兩個人是不一樣的,子長,她不懂得你,你也不懂得她。”
  我說:“我何必要去研究她?”
  小方說:“我是一個拍戲的人,子長,有時演員技巧太好,便看不出到底是演戲還是生活,我弄糊塗了。”
  我自己也有點糊塗,到底這樣子往前進,追到了又該怎麽辦?我與她可是兩個世界裏的人,完全不一樣的,她應該是一個十分好的情婦,我需要的卻是一個主婦。”
  太寂寞了,一個人住在這屋子裏,難得熱鬧一下,一鬧就昏了頭。小方又來勸一下,凡事是不能勸的,越勸越壞。而且她是那麽的美,我是不後悔的。
  最後的一夜,我請喝香檳,替小方慶功,預祝他成功。
  小方很感動。喝了幾杯,他感慨很多,他說:“這種國語歌唱文藝片,一年有四五十部,多拍有什麽意思呢?然而咱們不幹這個,又還幹什麽?子長,在你眼中是可笑的吧?你是堂堂的大工程師,全世界都站得出去。”
  我微笑,他真是言重了,所謂做一行怨一行。
  孟亭亭溫柔的說:“來,方導演,咱們喝一杯。”她停一停,“多少人還沒到你這種地位呢,盼都盼不到。”
  她就是那麽懂事。
  小方說:“亭亭,你真是可愛的,你與她們不一樣,你從來不說要去美國讀書,也不說不嫁圈內人。”
  亭亭微笑,“我沒有資格說。”
  小方問:“你不是馬上要去歐洲嗎?”
  “是的。”她說:“這戲告一段落就去。”
  我的心一跳:“去歐洲?”
  小方說:“她與她的男朋友。”
  孟亭亭說:“不,我們一大堆人是真的,賺了錢,不到處走走,又幹什麽好?聽說你對歐洲最熟,可不可以推薦一下?”她看著我。
  我的心往下沉,我這個人不是她生活中計劃的一部分,我無法插足。
  我沉著的說:“來來去去是這幾個地方,巴黎、羅馬、倫敦、瑞士、維也納,那得看當時的心情,風景說穿了不值一文,身邊的人是誰才重要。”
  孟亭亭微笑,“話雖然不錯,到底是走遍了這些地方。”
  我也微笑,氣氛有點黯澹。
  小方說:“我太太也希望旅行,可是我們要儲蓄到幾時?真是非常渺茫的。”他拿起酒杯,走到露台去。
  我向亭亭笑笑。她說:“人真是沒有十全十美的。”
  我說:“你一年要拍多少部這樣的戲?”
  “說不定,最近我走了邪運,一年十部八部不定。”
  “從歐洲回來……可不可以來找我?”我誠懇的問。
  “你真可愛,子長。”她把手按在我手上,“其實為我……是不必這麽複雜的。我想你也明白。”
  我微笑,“我不明白。在歐洲回來之後,要是想起來,請與我聯絡。”
  “謝謝你。”她握著我的手。
  她的手是這麽軟這麽暖,我忍不住吻了一下,她笑了。
  我說;“希望這部戲拍完了,你還記得我。”
  她說;“一定。你真是太好了,子長。”
  第二天回來,小方請來的油漆師傅正在整理牆壁,小方見我,打著哈哈,他說:“昨夜多喝了幾杯,閑話非常煩吧?子長,請原諒。這屋子真漂亮,你看看還有什麽地方需要恢複原狀的?請盡管說,下次還有交易呢。”
  我說:“可以了可以了。”
  小方說:“我倒看不出孟亭亭這麽有良心,難怪她可以紅得起來,人啊,就是憑那腔一點兒良心過日子。”
  我站到長窗前去。
  小方說:“好,我走了,再見,子長。”
  “再見。”我說;戲拍完了,這裏又該靜下來了,一切與沒有發生過一樣,我並沒有追求到戲內的女主角,因為她堅持她不需要被追求,我們隨時可以做朋友。
  但是不管她人在哪裏,我會一直送她花,送到她退回來為止。不管如何,對我來說,她是可愛的。

情書
  我愛上了你。我愛了你三年,你不會相信吧?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愛你,我知道。你愛我嗎?你不是那種為愛而愛的人,因為你是一個男人。你不知道,有種導演,專門拍一種愛情電影,男女主角專門繞著一根樹奔著追逐癡笑,然後倒在草地上擁吻,他們說那是愛。那是愛嗎?你決不會覺得那是愛,愛對你來說,是一種責任,我是你的學生,你是我的教授,你對我有責任,因此我相信在某一個程度來說,你愛我。你愛我嗎?或者你愛你所有的學生,所有分數高、上課率高的學生。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會愛上象你這麽一個普通的男人,常常我走路回家的時候踢著石子,總是嘲笑我自己。你太高了,六尺三寸。你很健康,你頭發有點白,也開始掉頭發了,你少一隻門牙,你說話英美兩音混雜,聽得死人,你在黑板上的字又草又糊塗,你一共隻有三件襯衫,一進課室先卷起袖子,你臉上都是皺紋,你最怕熱,時常一頭大汗,你從來不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你太高了,太老了,太健康了。
  我一直想要一個秀氣的,削薄的,怯弱的,孤芳自賞的男朋友。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的。
  你實在太高了。
  而且你的英文簡直沒有希望。但你是科學家,我知道沒來咱們大學之的,你在美國工作過一個時期,你曾經在一個產鈾的物理中心做過經理。我有一個神經兮兮的僻好,我喜歡科學家。
  就是為這個愛你呢?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你,不是你。C先生見我伏在桌子上哭,是他先來安慰我的,他說:“衣莎貝,別害怕,我保證你,隻要你聽,隻要你溫習,你會及格的。”我比及格超出多多,那一年那一科考了第四。應該是R光生,因為我洗鍋子洗得慢,我站在那裏一直洗,別人喝咖啡去了,然後R先生走過來,向我狂吼一聲:“走!”然後他為我洗盡了髒東西。應該是H先生,他毫不諱言,一見到我麵便伸開雙手,笑說:“呀,衣莎貝,我心愛的學生。”也應該是L先生,他每走過我旁邊,總拉一拉我頭發。學校裏有四十個教授,為什麽是你?
  我不明白。你從來沒有把我當與眾不同的學生,隻不過每一課我都坐在那裏,你偶然也看我一眼,三年來,我隻不過是一個學生,為什麽是你,我真不明白。
  你甚至不漂亮!真氣人。
  嗬不是的,你是漂亮的。不,你不漂亮。
  我想起來了,你有一隻耳朵是聾的,小時候你玩球,被人家踢聾了一隻耳朵,也被踢壞了脊骨,一直沒醫好。上幾個禮拜你病了幾個禮拜。然後我看見你,我微笑,我說:“你好嗎?”“好,你好嗎,衣莎貝?”我問:“好。你還玩球嗎?”
  我記得你說:“啊衣莎貝,我老了,我不能再玩球了,看,我頭發那白了。”你摸了摸頭發,另一隻手拿著一杯咖啡。咱們食堂頭的咖啡象洗碗水。你腕上戴著一隻金表,一定是你曾祖父給你的,表麵都發了黴了。
  但是你真是有那種姿態,你真漂亮。
  我說:“你不在的時候,C先生說,他要把我們排在牆前,統統槍斃掉。”
  你微笑。我真喜歡你的笑。真氣人,你甚至沒有金發藍眼,而我卻單單愛上了你。
  因為你是那麽溫柔,那麽自信,那麽謙卑,那麽耐心,那麽可靠,那麽了解,那麽強壯、那麽正派,那麽有學問,那麽為人著想,那麽重視學生,那麽的努力,那麽的智能。
  他媽的,我就差沒把老莎的“我可否將你比一個夏日?”抬出來而已。他媽的我真的不爭氣,不爭氣。
  我們在一起有說過多少話呢,還真不到一百句。上課發問是不算數的。
  我記得我說我有一個大哥,是化學工程師,我記得我說:“……他很老很老了,大概四十五歲。”
  你馬上笑,轉頭跟R老師說:“真夠魅力,四十五歲是很老很老了。聽見沒有?”
  你四十五歲嗎?
  同學們常常笑,當你與我同時出現的時候,論該有人以梵啞鈴伴奏。他們說笑。但是我記得有多少回,多少回,我站在門口與同學或是別的教授說話,你的車子駛進來,我看見你就呆住了。
  你開車的時候戴一副眼鏡,白金邊的,是第二年開始戴的,你上唇的胡子也是第二年留的,不是嗎?我們實在沒有說過一百句以上的話。
  我第一次問你:“你是博士嗎?”
  夏綠蒂事後說:“衣莎貝,你怎麽可以問這種問題?”
  但是你沒有介意,你微笑說:“我隻是碩士。”
  我連碩士也不要瞧,我隻喜歡科學博士。我不喜歡荷頓先生,因為他隻是劍橋法律學生。
  你隻穿米色與咖啡色。你不喜歡藍色,你不穿藍色。你有一件很漂亮的猄皮大衣,也是米色的。你的衣服就應該是一個教授穿的,沒有誇張,沒有標新立異,你妻子把你照顧得很好,她是教小學的,我知道,你有兩個女兒,大的八歲,小的五歲,我知道。全知道。三年來什麽都知道。
  你知道我多少?有一次在電梯裏,你溫和的說:“服過份的鎮靜劑是不好的。”
  我很難為情,不是為了考試。是為了很多很多其它的事。好象生活上的花前常病酒。你知道多少?服食鎮靜劑是無可奈何的事。你是不會明白的,學生的生活是這麽沉悶,我不是一個聰明的人,我隻知道死做,我連抽時間去看電影都要三思,所以漸漸,把感情移到你身上,因為你是可靠的,象一棵大樹,我很敬佩愛慕你,因為我過去的經驗告訴我,象男人的男人實在太少了。
  不過是因為這樣。愆日我從那條路走到學校,再自學校走回來,一個冬天,就把壯誌磨盡了。
  身體的疲倦,心的疲倦,精神的疲倦,做不盡,趕不完的工作,所以夏綠蒂說:“我最煩的時候,便想嫁給A老師,不為什麽,因為他是最值得信任的。”
  這是很不公平的。把一個男人當一處逃避現實蔭蔽的地方,隻不過我沒有得到過任何蔭蔽,仿佛自懂事以來,不論發風落雨,降雹下霜,天打雷霹,獨個兒總是還得上路的,這麽年來了,雖然已經成了習慣,但總是向往那一種安全感。
  這是不公平的吧。我不知道回了家你是怎麽樣的,你的襯衫也得有人洗熨呢。可是真不瞞你,我都不介意為你做這些工作,也許你放了學回來,我會做一個茶等你,我還能做湯麵,我會告訴你,花都開了,是桃花,是櫻花,是杏花?我會問你。你會回答嗎?我會問你,金屬過熱係數跟鋼鐵建築的關係,我會問你,打字機壞了怎麽修,我會說,電費單來了,怎麽去寄?我會問你,我爸爸生日了,要買什麽?我會問你,都會問你,你是什麽都知道的,不是嗎?你會告訴我0就是△。
  真的,我什麽都會問你。
  那時候星期三下午,我不必昏昏的睡午覺,我可以與你打網球。你看不看電影?你看維斯康蒂嗎?你看衣曼紐爾嗎?你在星期六幹什麽?抹車子嗎?你做什麽?改卷子嗎?
  你從來不給功課我們做,從來不。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字跡如何,考試的時候,你看了號碼,便狠狠的扣分數,大公無私。你不知道我的存在,我隻是那麽一個學生,你對一切學生的態度是平等的。
  在其它的老師麵的我總有特權,多多少少,但對你,我與所有人是一樣的。
  但是你記得我的分數。
  你說:“衣莎貝,你可以做理科,回家後獨自修物理,去考試,因為你天生好奇。你從來沒學過理科,兩年都考了第四名。”你微笑,有時候你的記性居然不錯。
  但是你放學回了家做什麽?看報紙?看爾視?
  我並不認識比你更溫柔強壯的男人。我甚至不想伏在你肩上大哭一場,隻要見到你,我便心落了地,腳踏了實。三年來我挑不出你的錯,你是太公平的一個人。
  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我很寂寞吧,放了學,慢慢的走回家,洗衣服也成為我娛樂的一部分。
  有時候太累了,倒在床上,手上拿著筆記,無線電唱著歌,嘴巴裏含著巧克力,我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燈光,忽然悲從中來,就睡著了。一直睡到天亮,還是那個姿態,衣服也不用換,做著連綿不斷的夢:永遠不會夢到將來,都是過去。象拍電影似的,一幕幕上來。醒來也沒有什麽,淋一個浴,換上幹淨的T恤,又開始新的一天,做不完的工作。常常忘了關無線電,廿四小時,永遠有音樂,有時半夜醒來,聽到很好的歌,象卜狄倫的“搖鼓先生”,有一夜忽然到十一點半,睡不著了,聽到一首歌叫“祖蓮”,是一個女人唱給另外一個女人聽的。她唱:“……祖蓮祖蓮,不要搶我的男人,你的美貌,你的才幹,你碧綠的眼睛,你金色的柔發,我不是你的對手,你可以挑任何男人為伴,祖蓮,但是我沒有他不能活,嗬祖蓮祖蓮,我請求你,不要將他搶走,祖蓮……”
  我歎了一口氣,惆悵舊歡如夢。
  轉轉身仍然睡了,把過去未來扯在一起,是最最沒有味道的,要生活,隻生活今天。
  象我這樣,每天早上還是笑嘻嘻的,見到老師們大叫一聲,“早!”
  可是見到你,我總還是很文靜,象第一年生那樣,避不過你了,又找不到地洞可鑽,所以隻好含糊的稱呼一聲,低頭而過。第一年我要克服我以前所有的生活習慣,我沒有時間笑。但是你總是對我好的。
  我猜想英國大概有三萬間大學,每間大學裏起碼有三百個工作人員,總有好幾十個是想你這樣的,所以你根本不算什麽特殊人物。
  上課的時候,你總是說:“明白嗎?唔?”
  大家合上書本,作其明白狀,我則有難題必問,問到發昏為止。
  還有幾個星期我就要回去了。
  找一份工作?不大可能,我會過著那種吐血去看白海棠的日子,睡到十二點正,起來,陪下班的父親吃頓午飯,說幾句話,父親回寫字樓,我再回去睡覺,睡到四點起來,打扮整齊,去喝個下午茶,回來吃飯,等父母睡了,開始工作,把寫好的稿子放在客廳的茶幾上,父親會替我航空掛號寄出。
  我甚至不走出門。
  可是我沒有告訴你,我實在是很向往戶外生活的。
  有一次咱們打泥球,你沒把我認出來,我急忙用毛衣套住頭,你沒把我認出來,因為你不能想象天下間就有那麽一個人。
  我也喜歡劃船,打網球也不錯。隻是我沒有時間,大多數時間,我要溫習,我要工作,我要睡覺,而且每天我至少要花三小時以上的時間來研究為什麽人家都比我幸運。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別人都輕舟已過萬重山了,我還如個纖夫般,頭點地似的扯著我的重擔。
  我不能把這些告訴你,你怎麽可能明白。
  也許你也有你的麻煩,你說最近不了解孩子們了,你買一隻唱機給女兒,女兒不喜唱機,喜歡那隻盒子。
  我記得我小時候,常常用空的牙膏盒子做小房子,用刀片割開窗門,都可以開合的,那仿佛不過隻是昨天的事,我與弟弟,兩個人肩依肩,背著母親縫縫拚拚的書包上學。我們都是好學生。
  當然他已經忘記我了,他現在是皇家工程師,他忘記我了。如果我當真成了大作家,我也會忘記他的,我記得他,因為我沒有遇見更好的,如此而已。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我想問你,我有一百萬個問題要問你,我父親不能為我解答,我兄弟遠離我,我有一百個問題要問你,你可否為我回答。
  今天是星期五,宿舍裏的人紛紛約好外出,吃一頓中國菜,逛逛街,拖著外籍男同學,散一天的心。我可以做什麽呢?我會慢慢的走回宿舍,打開我的法律課本,法律這一科對我有催眠作用,五分鍾打開,五分鍾後已經睡著了。然後半夜之後,他們回來的喧嘩聲會把我吵醒,我遲疑一刻,不知身在何處,然後再睡,星期六繼續溫習法律,星期天也繼續,日子總要過的,我已經等了十二年了,不介意再拖下去。
  可是這些日子值得珍惜,別人總不如我那麽留心身邊的事物,即使是一隻售熱巧克力的機器,我都喜歡它,它在F樓,放進三個便士,便有一杯熱巧克力會出來,那味道叫人吐舌瞪眼,小時候吃的瀉藥巧克力,就差不多,但是大家都用那隻機器,大家依在走廊裏說話,我總是看著窗外的白鴿。
  有一次我問你:“你會一直教書嗎?”
  你答:“是,我愛教書,教書跟演戲劇差不多,學生是觀眾。表演得好,學生多,表演得不好,沒觀眾,我盡力而演,我喜歡教書,這輩子我決定以教書為終身職業。”
  也許。
  我上你的課,你明白,是因為我喜歡你。你記得去年,咱們選科,我在一張白紙上填上老大的兩個字:“主產科技”,然後簽個名。沒有後悔,沒有猶疑,不跟別人。
  夏綠蒂予我以老大的白眼。
  我這一輩子做事,總還是以人的因素為主,如果你教的是會計,說不定我就選了會計。
  日出日落,簡直一點意思也沒有,除非找到一個合心意的人。
  有一次我到你小小的辦公室,看見你案頭放著家庭照片。女兒的,父母的,妻子的,真是,時髦的人都這樣,他們喜歡把幸福陳列出來,其實是不是幸福,誰也不大清楚。
  我喜歡你,因為你知道我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你否定聰明,你說:“衣莎貝,聰明沒有用。”(我被聰明誤一生)你喜歡我,是因為我苦幹。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看見我,就說:“……你聰明……”
  我聰明還會到這種地步?我就是不聰明,做什麽都盡了力,盡了心,結果事倍功半,到頭來誰也不見情。你微笑,倒是你明白了,你說:“……別太自卑,能力是有的,隻是你太沒有信心。”有著十二年的失敗支持著我,我還能有信心嗎?至少你知道我是勤力的。
  象P那個笨笨的男朋友,一日跑來跟我說:“喂,你不知道,P在上課的時候,說了一句最最純正的英文……”P的英文口音不好,一聽就知道是香港中下等英文書院口音,就因為她說得不好,偶然有所進步,故此連她那蠢頭蠢腦的男朋友都大喜。
  象我這樣,說得好是應該,說不好是活該。誰也沒說過我英文講得好,除了我自己,我很會自得其樂,老鼠跌在秤盤上一番。
  隻除了一次,我在房中看書,溫帶了一個洋小子來,叫我到理工學院看電影,我皺著眉頭說:“……理工學院……不不,我去了那裏,會心碎,一去就想起我弟弟。對不起,我不能去了。”
  那洋小子就瞪起了眼說:“我從來沒聽過外國人能說那麽好的英文。”
  正宗牛津口音,你知道。不過普通會話蘭口郡音是很濃的。從來沒有人說我英文講得好,沒有人。連你也不說我英文講得好,其實我的英文好過你的多多。在學校裏,英文比我準的隻有夏綠蒂與荷頓先生。象李斯裏,他一開口,我們就噓他:“說法文!說法文我們還聽得多一點!”他是新堡人,那口音真令人昏迷。
  三年過去了,你還是要繼續作育英才的。英才。真是英才。我們以三分一的時間等電梯,三分一的時間等咖啡,另外那三分一的時間泡在酒吧裏。
  我運氣不好,來遲了十年。我運氣不好,因為我不夠聰明。常常嘲笑自己:貓落了平陽了,白白與這樣的人在一起,臉上居然還得掛一個笑。
  你那日在課上說:“我請助手,老是請不到,因為助手要為我抄筆記,記錄複雜的儀器,又得為我洗玻璃瓶子,抹工作台子,有什麽人有兩種能力,雙麵性格呢。”你停一停,“後來我動腦筋,決定用兩個人,一個人做粗工,另外一個做細工,結果皆大歡喜,問題解決。”
  我的問題是無法解決的。遠遠的看著你,不過是一種精神的寄托,我一點也不要接近你,越遠越好,象一棵大樹上最高的枝梢,葉子剛長出來,翻過來,是深綠,翻過去,是淺綠,我喜歡以那樣的距離看你,最最安全的距離。有時候也會偶然想起你,但不是那種心痛的思念。
  這種感情,據說往往是婚姻最好的基礎,一種無關痛癢的愛,象愛一幅梵高的畫。
  你可喜歡梵高?以前我去看病的醫生,他喜歡梵高,桌前懸一張梵高的“向日葵”。我永遠不會知道了,我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了,你曉不曉得梵高,一個科學家對於畫家的觀點。
  隻不過因為我是真的寂寞了,真的寂寞了。我也老了呢,你難道看不出來?我也老了。我的笑是假的,假的,在我身邊沒有朋友,沒有朋友,沒有可說話的人,沒有可說話的人……沒有。
  你還有你的學生,你的觀眾,我有什麽。我是一無所有的人,連跟在身邊的傻子也沒有一個,連提提大衣,縛縛鞋帶的人也沒有一個。然而每日早起,我還是努力的微笑著,我說話,被人打斷著,日日與僮仆接近著。巴不得最後的幾個星期可以結束,回家關在房間裏,把別人的幸運忘記。忘得一幹二掙,甚至在夢中也不要出現,連你也是,我不要你在夢中出現。
  過去的全過去了,考完第二天便上飛機,在飛機上要開始忘記,不能想起。我們活在不同的環境裏,因為我這樣偶然來了,遇見了你,你想那機會是幾分之幾?你相不相信緣份?當然離去,我也應該偶然地把你忘記。
  我不相信嘉洛琳藍勃式的愛,夜夜在拜倫的園子裏呆立不去,一個總督夫人,色若春曉,寫信給拜倫的傭人,苦苦哀求那傭人開門給她進去見一見拜倫。
  這算什麽呢。真是強人所難,這種犧牲,簡直是令人難為情的,真是令人難為情的。
  如果我跑到你住宅前去站著,那又算什麽?嚇壞了你與你的一家,對我來說,有什麽好處,當然我也是自私的,不然我不會寫這樣的東西。可是,現在我不相信愛人是這種表演,愛是一種責任。
  象你,當你在食堂坐在我對麵,大家微笑,而你問:“衣莎貝,好嗎?”我認為那就是愛了,我認為在那一刻裏,你愛我愛得不得了,足足令我高興一整天。
  而我,我怎麽愛你呢?
  每年當我接到考試卷子,當我選三題你的題目,做得幾乎滿分,當我交上卷子的時候,我認為我再愛你也沒有了,這難道還不是愛嗎?我是深愛你的。我不能再愛一個人比愛你更多了。
  現在我的肩胛上是有責任的,我不能為任何人而死,如果你跑來跟我說:“衣莎貝,我們私奔吧。”我就會蔑視你,如果你這麽說,你也不是男人了,你也有你的責任。我要回去的,我父親在等我,我父親在香港接我回台北,好象我永遠沒去過台北一樣。我怎麽可以跟任何人私奔,開玩笑。
  所以你始終是一棵大樹,在我過渡時期,最最寂寞的時候,我仰望於你。我仰望於你。
  也許在考試之後,我會到你的辦公室去,跟你說:“生命基本上真是叫人失望。”
  但因為你讀的是理科,你一定會說:“看,衣莎貝,看這星辰月亮,看天然的定律,你應當感激上帝予你生命。”
  所以問了等於不問。科學家總是善於安排生命或是生活的,他們把一生都計劃好了,象一條複雜的算術,一步一步的做下去。一切在意料之中,有什麽快樂可言呢,所以科學家的情緒永遠是平靜的,除非他們發現了一個新的細菌,或是一個新的定律。
  另外一種情緒穩定的人是聰明的女人,她們也為生命計算好了,如何賺一點錢,如何結婚,如何生子,如何以她一切力量控製著她身邊一小撮的人。
  幸運的人不是沒有的,但決不是我。
  每次我看見你捧著一迭書,匆匆忙忙的,從一個課室走到另外一個課室,我很懷疑生命,生命與生命的偶遇,數日,數月,數年。生命生自另外一個生命,象我與我母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象我與我的同學,象宿舍中的鄰居。看上去仿佛隻好躲在一間房間裏,永遠躲在房間裏。我怕人。因為我無法與他們競爭,因為我沒有能力與他們競爭,所以我隻好躲在家中,一間房間裏。我喜歡看雜誌,當然,我喜歡看世界上發生了什麽事。火災,地震,戰爭,貪汙。窮人在做什麽,富人在做什麽。我還是躲在一間房間裏。
  這三年來,我天天暴露在外頭,與人接觸著,我實在害怕,我害怕考試,因為考試也是競爭,我無法與任何人比,即使是一個最最普通的女人,與她比起來,我注定也是要輸的,因為她沒有東西可輸。
  我真是害怕。我沒有把這些告訴你吧?我常常昏睡不醒,有人喝酒,有人狂賭,我睡覺。
  有時候我想起父親,我們如何到一間小戲院裏,當我念小學的時候,看白潘的“春戀”,就是他與我。如何他領了雙薪,帶我到中環最好的“皇冠”去買衣料,讓母親為我手製一套新衣。如何我們去配新眼鏡,在過海輪上互相考驗眼力。如何我們坐在屋外乘涼,爸總不讓我失望,買冰淇淋給我吃。以前我總是提及我的兄弟,那隻是虛榮,現在我決定,我是我,他們是他們,他們的成功與我的失敗無關,我的失敗與他們的成功無關,這麽一來,就很心安理得。如果我有時間,如果你有時間,我都願意把這些告訴你。
  有時候,我很累很累的時候,我想走到你麵前來,疲倦的問:“我可不可以將我的頭,埋在你懷中三分鍾?”真是好問題,我永遠不會問,當然。後果太嚴重了。
  所以我就要走了。
  當你在改我的考試卷子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這三年在我生命中如浮光掠影,完了就是完了。在去年,我認為我學得很多,知識帶來了狂喜,今年我隻是把身體拖來拖去。有人來接我順道上學,我少走半小時路,方便是方便了,但是心中有一種恥辱,為什麽?走路?還是忍受一種侮辱式的妥協?這種小事時時使我睡不安穩。正如一個男學生,邀請我出去,我決不肯出去,因為我不喜歡他,貪圖一點點熱鬧,太犯罪了,如果有時間,我也想問你,為什麽我會那麽想。
  當然你不是心理學醫生,但是我想問你。
  或者隻是與你走一段路,我隻要走在你身邊,心裏就滿足了,走過草地,走過牛油杯黃花,走過那池塘,吹皺了的春水,走過那些樹,一直走。隻要走一段路就夠了。偶然我或者可以抬起頭來看你一眼。
  啊完了這三年,一切苦惱掙紮努力失望工作,完了,以後一輩子,我與你無法再見麵了吧?十二年前我愛過一個人。他走了以後,十二年了,我未曾再見過他。我有時候想:他與你是否有點相象?他是否也是在小大學裏教書?有可能,但十二年以來,我沒有再見過他。他消失了。六年前,我又愛過一個人,我仍然有機會見到他,一年一次,有時候兩年一次,我一共不過與他說過五十句話。那是我的戀愛生活,其餘的人,來者自來,去者自去。愛一個人,多多少少要尊敬他、看得起他。可惜的是,我愛的人都不相信我會真愛他們,如果我告訴了你,你也會一笑置之吧。所以我很久沒說這種話了,也沒有說的機會,通常隻是說:喜歡,或是相當喜歡,或是不討厭,如此而已。
  但是對你,是不一樣的,我很敬佩你,仰慕你,將來總會碰到一個類似你這麽樣的人,但是心情又不同了,時間又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
  現在每星期三見到你,我總是仔仔細細的看著你,心要幾乎有點疼痛的,沒有多久了,你的神情你的姿態,就要見不到了。人家還有機會回來再讀幾年,可是我呢?我早說過,你不是什麽特殊人物,但是我沒有機會了。
  這幾個星期來,真是有一種痛苦的愉快,一邊聽書,一邊做筆記,一邊欣賞你,但是你是明白的,是不是?三年來,從一個學生默然的笑,默然的神色,你多多少少有點明白的吧?
  一會兒我又要獨自走回宿舍去了。天空仍然是那種特有的藍灰,人家都去吃茶玩樂了,但是我卻得緩緩的走回去,換下衣裳,洗個澡,然後睡在床上,想一些永遠想不通的問題。我是多麽多麽希望你在我身邊,多麽多麽的希望。但是沒有關係,這不過是另外一個周末,無數周末中的一個周末。而我……就要回去了,回去再過一個類似的周末,永遠的周末,不同的地方。

少爺
  那一年夏天,我記得婆婆來“借人”。婆婆並不是真的婆婆,全村的人都這麽叫她,她又住在我們隔壁,於是我們也叫她婆婆。
  媽媽不肯讓她借我。
  媽媽說:“她都快嫁人了,飛機票都定好了,還出城去做什麽,說不定又見些不應當見的東西。像王家的阿英,出城一次,如今還穿什麽迷你裙,婆婆,你找別人去吧。”
  婆婆說:“這麽急,你叫我哪裏去找?不過是幫幾個禮拜,收拾點家務,難道玉桂不肯去?我那頭東家,是極好的,不然我怎麽一做就十八年?如今他們大少爺要回來了,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人家要找一個清爽的孩子,待遇決不會錯的,包在我婆婆身上。我知道玉桂要嫁人,這又不事,算是幫我一個忙吧。”
  媽媽很為難,“她又沒做過這種事……”
  “是,”婆婆搶著說:“但這是家庭裏平常事兒,難道也幹不了,幫我一個忙。”
  媽媽說:“你這老貨,真拿你沒辦法,玉桂,你說如何?”
  我不響。
  婆婆人很好,照說幫她這個忙是應該的。她主人家忽然多添一個人,工作自然吃不消,又有酬勞,於是我點點頭。
  婆婆笑了,“好孩子!”
  媽媽幫我收拾一點衣物,送我出去,她對婆婆說:“我可把玉桂交給你了,多多照顧。”
  婆婆說:“放心,我負全責。”
  在船上,我看著海上的風景,正逢炎暑,大家那熱得熬不住,婆婆也解了鈴頭取涼。她問我:“玉桂,快嫁人了?”
  我點點頭。
  “嫁到外國去.你放心?”她問。
  我笑笑。其實伯父伯母都在外國移民了十多年,嫁的是表哥,雖然多年未見,卻還記得他是個頭等老實的孩子。以前老是護著我,不讓其他的頑童欺侮我,如今照片也見過,他並沒有變,幫著伯父伯母開了一間中國餐館,去了,也可以回來,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這麽多女孩兒,玉桂,我看來看去,還是你最乖。”婆婆歎了口氣,“誰娶了你,也是福氣。”
  我覺得有點尷尬,便把話題扯了開去。
  婆婆說:“我那家東主,姓趙,一位小姐,一位少爺,少爺自幼送到外國讀書,兩年回來一次。今年暑假,恰巧他回來,本來也沒什麽,偏偏他家小姐訂婚,忙這忙那,應付不過來,天天客人多,我成天鑽在廚房裏,連倒茶的空檔也沒有,你去了,不過是做做這種事,重頭功夫,另有人來幹,放心好了,晚上跟我睡,我那房間收拾得很幹淨,又有電視機。”
  我還是點著頭,在家等著嫁人,多難為情,不如出來見見世麵好一點。
  趙家住在半山,雖不是洋房,卻是很豪華的住宅大廈,我們乘電梯上去的,婆婆自己有鎖匙,
  開了大門,先讓我見了趙太太,太太倒是很和藹可親,吩咐我每天掃掃地方,抹灰塵,換一換花,或是買點水果、點心,收拾房間之類的工作,我靜靜的聽著。
  趙小姐斜斜躺在沙發上,正在搽指甲油呢,一邊豎著十指尖尖的手,一邊笑著跟她母親說話,我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女子,約莫廿四、五歲,穿一條極短的短褲,一件毛巾衫,那臉上的明媚,是很難得的。
  婆婆把我帶進她的房間,坐下來說:“是不是?我早說了,沒什麽事的。”
  可是那位少爺呢?
  婆婆很忙,連忙準備起晚飯來,忽然說少了蔥,沒辦法蒸魚,連聲嚷死。我笑:“哪裏就死了呢,我去替你買。”
  婆婆說:“你不曉得,這裏半山,賣菜市場在山下,繞石級下去,來回都半小時,怎麽好叫你走?”
  我說:“沒關係的,我走一次好了。”
  婆婆說:“既然去了,再買點其它的東西,見了水果,無論什麽,越多越好。”她一邊把錢塞給我,一邊吩咐著這些那些。
  我出了大門,向山下走去。婆婆年紀大了,自然要走半小時,我廿分鍾就回轉來了,況且太陽業已下山,雖然還是蒸蒸的,也不十分熱。回到趙宅,客廳一個人也沒有,我依婆婆囑咐,把水果放在玻璃盤內,隻見飯桌上放著一副筷子。
  我愕住了,不是說很忙、客人很多嗎?怎麽隻得一個人吃飯?
  婆婆解釋:“本來有人請吃飯、一家子都請去的,就是少爺,說不要見人,不肯去,所以獨自在家,他愛吃魚,所以非蒸魚不可,這位少爺,每次回來,脾氣都怪了一點,飯後你跟他泡一杯茶,就沒事了,看看什麽要收拾的,就收拾。”
  我點點頭,這份差使倒也容易。
  擺上了飯菜,少爺自露台進來,向婆婆道謝,看了我一眼,我立再他身後,他吃完了一晚飯,我伸手去接碗,他說:“我自己會盛飯,你別站我後麵,我吃飯叫人看著,還怎麽吃呢?你走開。”他皺著眉頭。
  我嚇老大一跳,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隻好退到婆婆房裏去看震視。看來婆婆做這份工也不簡單,多多少少受人氣,由此可知吃人家一口飯,終究是難的。
  婆婆問:“他不準你替他盛飯?”
  我說是。
  “他跟太太說:‘最看不慣是家裏請傭人,待得人家不是人,誰沒手沒腳呢?偏偏要人侍候,看妹妹,連床鋪都不理了,像什麽樣子!’這位少爺,是個怪人。”
  我微笑,原來是這樣呀。
  趙家很晚才回來,我與婆婆早睡下了。第二天清早,我收拾了客廳,安排早點,待他們一家出去了,又收拾房間,婆婆下去買菜,你別說,瑣瑣碎碎的幹起來,也很多事,一會兒送花的來了,一會兒又來收牛奶錢,我在少爺床邊見到兩雙髒皮鞋,便趁著空當,替他拿到後麵去擦。
  才在太陽下麵幹著,就有人問:“你在做什麽?”那聲音沒有昨日那般激動,卻也很不高興。
  我抬頭,是少爺,他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少爺,你等鞋穿?”我急問。
  “你幹嗎替我擦娃?”他蹲下來,拿了布,自己抹了起來。
  “我是來幫工的。”我說。
  “你服侍小姐去。”他看我一眼,“別管我。”
  我僵在那裏,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他又看我一眼,“你幾歲了?”
  “十八。”我隻好答。
  “不念書,跑出來做工幹什麽?快跟你父母說去,要讀書,人不讀書是沒有用的。
  婆婆提著菜籃回來了,聽見這話,就笑:“少爺,你真是,玉桂就快嫁人了,女孩子,念什麽書?”
  少爺白婆婆一眼,“我小時候看你,倒很好,如今年紀大了,反而糟得很,什麽話都不能說了。”
  婆婆放下菜籃,坐在小凳上說;“少爺,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每次回來,總不高興,害得太太老爺擔心事,幹嗎不聽聽他們話呢?留在家中,娶房媳婦——”
  “得了得了!”少爺說:“你懂什麽?也幫著說口。”
  婆婆笑,“我不懂,難道老爺也不懂?”
  “他也不懂!”少爺霍地站起來。
  他瞪我一眼,“你站在太陽底下幹什麽?昨天為了一條蔥,奔了半日還不夠?”
  我真呆住了,沒見過這樣的人呢。
  婆婆把他推出去,“你去幹你的正經事!難道你又不是在太陽底下,你別理咱們下人的事!”
  “下人,”他喃喃的說:“誰是上人?”
  我笑了,婆婆也笑了。
  這少爺,真是怪怪的,長得好清秀,怎麽這種脾性。
  又過一天,小姐帶了幾個女朋友回來,那相貌那裝扮,真正花團錦簇,我看女明星也未必有這麽美呢,看樣子是特地為少爺介紹來的。但是少爺獨個兒呆在錄音機邊,用耳機聽著音樂,四大皆空,和尚似的,我都見慣了,不以為奇,隻是為這些小姐們派著點心、水果、茶。
  忽然少爺向我招招手,我走過去,他把杯子給我,說:“麻煩你,替我泡個茶,要昨天那龍井,你泡得好。”
  我點點頭。
  “謝謝你。”
  我剛說不用,他已把耳機又套上了。我隻好替他泡茶。
  婆婆做了七個人吃的飯菜,真虧了她的。一大群女孩子嘻嘻哈哈擁上來就吃,個個小姐似的,一動也不動,等著我們侍候,這一頓飯,把我與婆婆走得腳底都磨簿了——一會兒要毛巾,一會兒要橘子水,一個要可樂,一個問有沒有葡萄酒,雖然是個熱鬧的場麵,但是弄得杯盞狼藉,我與婆婆看了隻好搖搖頭,慢慢的收拾。她們退到書房去吃水果了,隻有少爺一人,還在聽音樂,他根本沒有吃飯,隻喝著我泡的那杯茶。
  沒多久小姐出來說:“小妹,你跟我們泡一壺咖啡,牛奶要熱的,可是不要滾,快點!”
  少爺忽然脫了耳機,向著他妹妹喝道:“你自己不會弄?你的手斷了?”
  小姐一怔,我傻在那裏,也忘了收拾碗筷。
  小姐說:“大哥,你發神經?回來就找我的碴,沒一刻停,我吩咐傭人做事,你當著這麽人麵嚷嚷幹什麽?我哪裏得罪你了?”
  “我看不慣你們那些好吃懶做的德性!一會兒全給我出去!我不要看著這些女的!煩都煩死了。”
  我連忙躲到廚房去做咖啡,嚇得半死,他們兩兄妹猶自在客廳吵鬧,等我捧著咖啡出去的時候,小姐與那班女朋友,已經全走了。
  婆婆看我一眼,“不喝了,收拾了吧。”
  我莫名其妙,隻好悶聲不響的又把杯子、瓶子、壺子拿回廚房,這一家人真怪,叫我們怎麽做好呢?
  我用濕布抹桌子,婆婆又在勸少爺了。婆婆因在趙家做久了,很有一點力量,少爺也頗不出聲。
  婆婆說:“妹妹是妹妹,都嫁了,她是掌上明珠,千金小姐,自幼慣了的,她又不知道咖啡放哪兒,你把她轟出去,這可也是她的家啊。”
  少爺說:“讓她們出去喝個夠,帶了群胭粉妖怪來,真受不了,借故趕走她們也好。”
  婆婆說:“那都是為你介紹的對象。”
  “要命了!”少爺忽然笑了起來。那笑臉是很漂亮的。
  婆婆轉頭說:“玉桂!別呆耽著,去煮碗麵給少爺,他還沒吃飯呢。”
  “喚!”我應了一聲。
  沒想到少爺跟了進廚房,自己弄了起來,倒頭頭是道,我與婆婆隻有看的份兒。
  少爺說:“掌上明珠,嘿!誰不是誰父母的掌上明珠,有幾個錢,就可以呼麽呼麽吆六了?最看不過眼!”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青菜蝦仁放在麵中,一下子香噴噴的弄好了麵,捧出去吃了。
  我與婆婆對笑一番,我們肚子也餓了,於是也吃起飯來。
  婆婆說:“少爺真是好,老爺也一樣,據說老爺白手興家,開了一家小小的廠,與太太熬到今日的,少爺事事親力親為,品格好,相貌好,學問好,真正難得的一個男孩子,誰要是嫁了他,福氣。”
  我笑了。是的,這位少爺,與眾不同。其實小姐也不算過分,不過少爺實在太好了。
  每天他不是看書就是打字,穿一件舊的白色布衫,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一雙拖鞋,他很少上街,要不就聽音樂。小姐常常喃喃笑著咒罵他,他不以為意。少爺不吸煙不喝酒,從來不見他有不規矩的行為,除了跟他妹妹抬杠之外,一點不良嗜好也沒有。
  日子過得快,漸漸我們熟了,我發覺他真是個值得傾慕的人。他無論對誰,都和藹可親。
  一日在家閑坐,他幫我們包餃子,婆婆趕他不走。
  他說;“暑假過後,回去包給同學吃,哈!”他用手擦擦鼻子,很得意的樣子,鼻子上沾了麵粉還不知道。
  婆婆說:“老爺太太見了,我這份差使就丟了。”
  我默默的笑。
  他看我一眼,“你總不說話。”他說。
  “我?”我一怔。
  “是,你呀。又穿著唐裝短衫褲,頭發短短齊齊,一眼看上去,真象廿多卅年前的打扮,仿佛不是現代的人,是以前的人,闖到這裏來了,一定不慣吧。”
  婆婆說:“少爺說的話,我們聽不懂。”
  “玉桂,你懂嗎?”他問我。
  我說:“少爺說我是個過了時的人。”
  他笑了,“還少爺少爺的,真過時了,我倒問你,你念書念到幾時?”
  “滿中二。”我說:“不過是鄉間中學,作不得準的。”
  他笑,“媽呀,真對不起,我又走了眼了。”
  婆婆瞪他,“你以為鄉下人都不識字,好欺侮?”
  “我可沒欺侮你,婆婆。”少爺說。
  “說出來可別臉紅,十五年前我第一天上工,拿橡皮筋彈我的是誰?”婆婆笑。
  少爺紅了險,包的餃子益發歪七纏八了。
  婆婆一手拍開他的手,“你別玩了,少爺,一會兒等著吃吧!都叫你弄壞了。”
  他洗了手,還在廚房坐著。他說:“婆婆,這次回來,隻覺你還可以談談話,其它的人,益發乏味了。”
  婆婆說:“少爺,你娶了老婆.組織個小家庭,精神省了寄托,就不會這麽慌慌張張了。”
  少爺白她一眼,又是那句老話,“你懂什麽!”
  婆婆也氣了,“你再說這話,我告訴太太去!”
  他笑了,我轉過身子,也笑。
  婆婆使我去買薑花,他要開車送我去。
  我連忙擺手不敢答應,他沒好氣了,他說:“我在外國,還跟店鋪送汽水呢!誰又沒做過這些工作,將來你嫁了去做老板娘,說不定我還來討假期工做,那時候,又怎麽說?”
  我的臉紅得像火燒似的。
  婆婆搖頭說:“這孩子越發瘋了,跟他去吧,他們自外國回來的人,另有一套,沒上沒下,什麽都不理的,沒奈何。”
  我於是跟他下樓取車,坐上他的車,我看看自己,象什麽呢,身為鄉下妹,也就像個鄉下妹,穿著短衫褲,一雙最老式的皮鞋。我的世界,不是少爺的世界,少爺的世界,又不同小姐的世界。
  我的世界很淺很薄,但是我滿足;小姐的世界很廣很寬,她很快樂,少爺的世界太陰沉了,深不見底,我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高興抑或不滿意。
  照規矩他做人好象是十全十美了,簡直沒有遺憾,應該是很開心的,讀書讀得這麽多,地方又走得遠,見識廣……為什麽他總還是看不過眼許多事呢?
  車子向山下駛去。
  他說:“你不說話啊,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我說:“我不會說話,怕說錯了,你見怪。”
  “誰不說錯幾句話?真是!”他說:“你年紀小小,這麽謹慎,有什麽好?”
  “少爺你年紀也不大,怎麽一直訓人啊。”我鼓起勇氣說。
  他笑了。
  “嫁到外國去,你情願啊。”
  我點點頭,“是我表哥,每個人都問這個問題,為什麽呢?”
  “這不是盲婚嗎?”他笑問。
  “盲婚?”我漲紅了臉,“怎麽會呢?我是見過他的。”
  “沒有了解的婚姻,都是盲婚。”他說。
  “什麽叫了解?”我糊塗的問。
  “你知道他想什麽,他也知道你想什麽。”他說。
  車子已經停了下來,市場已經到了,但是我還是說:“少爺,為什麽呢?為什麽我要知道他在想什麽呢?有什麽好處呢?他自想他的事,我為什麽要管他呢?我不要了解他。”我傻傻的說。
  他忽然呆住了,一手把著車門,一動也不動,大熱的太陽曬在他頭上,他汗淌下來,然而渾然不覺,他就那麽站著不動。
  我急了,這次可說錯話了,可是說錯了什麽呢?我說錯了什麽呢?
  少爺忽然說:“玉桂,咱們回去了。”
  我急說:“買花呢,來到此地,不買就回去了?”
  “不買了,走。回家有話跟你說,咱們說話要緊。”
  他上車,我也隻好上車,他飛車到了家,婆婆見我倆空手回去,才去了那麽一陣間,也不敢問,隻是一臉的驚訝。少爺吩咐她做兩個冰凍檸檬茶,然後他把我叫到露台上,叫我坐下。
  露台上落著細竹簾,花盆裏開著成球的香茉莉。竹簾一絲絲的影子落在少爺的臉上,襯衫上,身上。
  家裏也是這樣,用竹簾的,將來我到了外國,總是會得想家的吧。
  我看著少爺,不知道他要跟我說什麽話。他是大學生,我是他家幫工的,有什麽話可說?
  婆婆捧來了茶,放下,稀奇的看了我們一眼,走開了。
  少爺用手帕抹了抹汗,他說:“玉掛,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你聽了,不要想太久,就回答我,好不好?”
  我懷疑的問:“是什麽啊?是我答不出的呢?要你問我飛機是怎麽飛上去的,我怎麽知道?”
  他笑了,“不,不是那些,那些我懂。”
  “你有什麽不懂的?”我不置信地問。
  “好,你聽著了,我要問你了。”他一本正經的。
  我倒沒有什麽緊張,我也很罕納的看著他。婆婆說他有點怪怪的,我看不隻怪呢,然而他必定有他的理由吧。
  他問我:“你愛你未婚夫嗎?”
  我鬆口氣,原來問這些,雖然很難為情,但少爺是個正經人,決不會討我便宜,但答無妨。
  於是我答:“現在還不知道,如果見了麵,他是值得愛的,當然愛他。”
  少爺問:“可是你一去就嫁他了,你怎麽知道他是不是一個值得愛的人?如果錯了,豈非太遲了?”
  我搖頭,“錯不了的,我父母說他好。”
  “你信你父母?”
  我詫異:“少爺,父母不信,信誰?”
  他又不響,隔了很久,他問:“父母能力有限,你信不信上帝?”
  我笑,搖頭,“信上帝的人不外想上天國,因為地獄可怕,我從不想那麽遠的事,做人,做完了人,就做完了,人人都會做完的,哪怕得了那麽多,不如不想,多想也沒用,少爺,我沒吃過什麽書,我是不大想的,我隻要有飯吃,有衣穿,就很高興,你問婆婆就知道,我是一個很快樂的人。少爺的脾氣不好,就是因為想太多了。我覺得媽媽把我嫁出去,很好,若不嫁時,在家幫工,也很好,在我來說,少爺,沒有不好的事。”
  他看了我很久,然後低下頭,問我:“你覺得活著有意思嗎?”他問得這麽重複。
  我耐心的答:“少爺,咱們已經活了這些年了,再沒意思,也活了,也沒死,總得活下去啊,活著跟有沒有意思,有什麽關係呢?”
  “唉吩!玉桂!”他倒在藤椅子上。
  婆婆奔出來,“什麽事,少爺!”
  我慌忙的站起來。
  隻見他躺在藤椅上大笑,“唉呀,我弄明白了,總算弄明白了,多謝玉桂,多謝玉桂!”
  我莫名其妙,不知他謝我什麽,但見他笑就好,我就沒得罪他。
  後來老爺太太小姐回來了,大家就吃晚飯,我忙著幫婆婆做菜,一身的汗。沒多久,小姐的未婚夫也來了,長得真漂亮,我跟婆婆說:這間屋子裏進進出出的年輕男女比畫報裏的明星好看得多呢。
  婆婆說:“都輕薄得很,長得太好了,也未必是什麽美事,小姐那夫君,也很浮,你看久了就知道,小姐將來未必幸福。”她們老人家都喜歡算將來的事,“我看最好是少爺,沒有一處不好,就是那股傻勁,也是難得的,我在他們家做了這麽些年,他對我,真是好,倒是我,有時候反來教訓他幾句。這次他走了,又不知幾時回來,他是越來越不耐煩耽在家裏了。你呢,玉桂,走了也不回來了,也該忘了婆婆了。”
  我笑說:“婆婆,上菜吧,別多說了。”
  這天以後,少爺說我不久要離開家,到很遠的地方去,就要帶我到處走一走。婆婆不反對,我也不反對。我很喜歡與少爺接近,與他說話、講笑,都是很有趣味的。老爺太太也不說什麽。小姐投來活潑潑的一眼,她以她一貫的嬌憨說:“其實哥哥最壞,最壞的人是看不出來的。”
  少爺帶我到淺水灣山頂去。
  我雖然也住在香港,卻沒去過這些地方。
  我仍穿著我的唐裝衫褲。有些人看我,有些人不看我,有些外國遊客問我是什麽地方買的,他們也想要。
  少爺說:“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自然純樸的人啊!玉桂。”
  我笑答:“這不過是換句話,說我土罷了。”
  他不出聲,隻是微微笑著,他說:“你且是個稍有大聰明的人。”
  我說:“罷喲,少爺,開什麽玩笑。”
  因為他是這麽和藹可親,所以漸漸我說話無拘無束起來,他說了很多事給我聽,說一個物體最小是原子,原子要還有電子、中子和質子,我隻好聽著。
  後來他問:“你去了外國幹什麽?”
  我答:“在他們家的餐館幫工。”
  少爺想了一想說:“唉,大概不會用得到原子問題。”他停了一停,“大概什麽都用不到呢,你看婆婆,十年前我問她:婆婆,你曉得水為什麽會滾?婆婆瞪我一眼說:放在火上煮,當然就滾了!傻子。”
  我笑了。
  我說:“但婆婆是一個好人,這一點也不影響她。”
  “是呀。”少爺皺起眉頭。“你看這百合花,他既不收也不種,但是我老老實實的告訴你,所羅門王最榮耀的時候,那裝飾尚不及他呢!”
  我溫柔地看著他。
  他問我:“你高興嗎?走得累不累?”
  “還好,不累。”
  “隻有你,聽我的話,從來不膩,我妹妹說我是個癡子。”少爺含笑說。
  我笑笑。我不相信,那些漂亮的小姐們,如果他肯對她們說話,我相信她們也一定非常耐心聽,隻是他不說罷了,有時候我真奇怪:將來少爺娶的,是個什麽樣的太太?
  婆婆說我福氣好,“難得呢,那裏都走遍了,那些有錢人去的地方,我活了這些歲數,也沒到過。”
  少爺的假期到了,他開始收拾行李。我幫著他。
  他問我:“玉桂,將來你會不會想起我?”
  我點點頭。
  “為什麽想起我?”他問。
  “因為你與別人不一樣,因為你對我很好。”我說。
  他也點點頭。
  老爺太太買下很多東西給他帶過去,都得很小心的收拾。
  他又說:“玉桂,將來你結婚生子,兒女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呢。”我笑說,很不好意思。
  “我寫兩個名字給你,如果你家裏不反對,就用這兩個名字。”他在紙上寫了四個大字。
  我看了一眼,一個名字叫鳳儀,女孩子的,另一個叫龍現,男孩子的。
  我笑了。
  “笑什麽?”他問。
  “我的孩子,將來又不做皇後、皇帝,取這種名字做什麽?”我笑道。
  他歎口氣,“說你聰明,原是不錯!”
  少爺走了。
  他走沒幾天,我也走了。伯父伯母他們催我走的。
  到了那邊,我與表哥結婚,表哥人很好,我們的小家庭很開心。餐館的生意也不錯,生活清苦一點,但是我很能適應新環境。
  沒過幾年,就添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並沒照少爺改的名字,名字是孩子祖父取的,叫明兒與英兒。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想起那一年婆婆來借人的事。那位少爺,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物,我常常想,他結了婚沒呢,他的妻子,是不是完美如他呢?
  我想再隔三十年,我還是會在路上把他認出來的,他是那麽的一個好人。這少爺。

賽車手
  我認識傑奇司徒的時候,剛巧在事業上失意,想在感情上找出路,因此特別留心有“可能性”的男人。
  在一次酒會中,看見他白衣白褲的坐在一角,神情寂寥,便自動走過去與他打招呼,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
  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勾搭異性,因此顯得有點生硬。
  我走過去跟他說:“你好,我叫安比比。”
  他看我一眼,有點詫異,並沒有介紹他自己。
  我有點尷尬,聳聳肩,喝一口酒,“怎麽?”我問:“是不是有太多的女人向你介紹自己,以致你感情麻木了?”吊兒郎當地充作老手。
  他笑一笑,“小姐,你略為喝多了。”聲音很溫和。
  我馬上沮喪起來,我真是什麽都做不好,連這種不需要天才,隻將利用天賦本錢的事都做不好。
  我失意的說:“我沒有喝醉,失敗的人什麽都做不好。”
  他麵孔上的寂寥一掃而空,笑出來。
  “你想做什麽?”他問。
  我說:“約你出去吃一杯茶,讓你送我回家,恢複做女人的信心。”
  他微笑,“我很願意這麽做,可是我是今天酒會的主人,今天是我結婚七周年紀念日,那邊站著的是我的妻,你說,叫我怎麽辦呢?”
  我吃驚,“你是司徒傑奇,那個賽車手?”
  “怎麽,”他睜大了眼,“你不認識我?你是怎麽來這個宴會的?”
  “我認識你,可是,我不知道你會這樣的出現。”我越說越離譜,舌頭打結,“不講了,”我長歎,“我想我還是回家早早上床吧。”我站起來。
  “小姐——小姐?”
  我頭也不回的走開。
  司徒家在郊外,叫車子不容易,我站在門外,給涼風一吹,餘下的酒也醒了。
  我跟我自己說:安比比,你這是為了什麽呢?為什麽跑到這種地方來呢,為什麽不在家看一本書,喝一杯熱牛奶,第二天好好的去上班呢?
  正在後悔,並打算重新做人的時候,一輛跑車的引擎咆吼兩聲,停在我身邊。
  我先退後兩步,停神一看,車裏的人正是司徒。
  “你——?”我啞然。
  “上車來。”他笑,“你現在可以帶我去吃茶了。”
  我漲紅麵孔。
  “上來吧。”
  “你走得開?”我問。
  “事到如今,還問這種問題?”他很富幽默感。
  一路上我沉默。
  他駕駛技術大膽、流麗、熟練,名不虛傳。
  我又問:“你太太不怪你離場?”
  他不在乎的說:“安小姐,你大概沒有留意報上的花邊新聞——已經傳過我倆要離婚不隻一次了。”
  我很震驚,偷偷的看地一眼。
  他也在看我呢,我的心劇跳起來。
  他既好氣又好笑,“怎麽?覺得自己已經淌了混水,洗也洗不幹淨了?”
  “不,不。”我否認著,巴不得有個地洞可鑽進去。
  他說:“你還出來泡呢,真是的。”他仰起頭笑。
  我看著他英俊的麵孔,眼角細細的皺紋,忽然生氣了,“以後我手段就純熟了,你走著瞧。”
  他眼角彎彎,“是嗎,我等著瞧。”
  我們的關係就是那樣開始的。
  是一段很不健康的關係,我知道,我不該那麽輕佻,而且他有妻子。
  第二天我就收到他的花,約我出去吃茶。到了這個時候,我因覺得自己非常出醜,對這件事很退縮,不肯接受他的邀請,更加做得不大方,隻覺自己一輩子都沒這麽倒黴過,心灰萬分。
  他好言好語安慰我,我便將我所有的不快向他傾訴,他有一雙好耳朵,全部接受我的怨言,我胸中的陰霾一掃而空,隻覺像觸電一般,我戀愛了。
  我不懂得他看中了我什麽,我問過他,他不肯回答。
  友人知道我與他走,非常擔心。
  ——“他有妻子,司徒太太以前是出名的美女,現在還不差,你不是敵手。”
  ——“傑奇司徒出名的風流,你自己當心,比比。”
  ——“他時常在外國賽車,連他妻也不能時常見到他,你又有多少機會?”
  但我確實愛上了他。
  司徒問我:“你不怕吃虧?”
  我溫和的反問:“吃虧什麽?就算我們的關係終止,我也不會少了眼睛鼻子,別忘了傳統男女關係上的得失觀點經已改變,我們兩人都很快樂,這已經足夠。”
  他不出聲。過了一會兒,“我妻子不肯跟我離婚。”
  這是他第一次與我談及他的家事。
  “為什麽堅持離婚?”我小心的問。
  “為了自由。”他說:“她不讓我出賽。”
  “她擔心你的安危。”
  “我豈能現在退出,跑到她父親公司去,做一個有名無實的經理?這是我的職業,她若忍受不了,我們隻好分手。事實上她確是嫁了一個賽車手。”
  我不敢插嘴。
  自那次之後,他沒有再提過他的妻子。
  傑奇到蒙地卡羅出賽,帶我同往,我們住在碧綠海岸的豪華酒店內,但我寢食不安,我開始了解到他妻子身受的痛苦。
  司徒與歐洲的沒落貴族、新暴發戶、記者、明星……談笑風生,我卻為他的安危暗自傷神。
  一次又一次跟他去驗車、試跑道,我的心像要自胸腔中跳出來。
  他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忽然冷冷的對我說:“我希望你不會像我妻子那樣,勸我回頭。”
  我忍不住反駁,“我不會那麽做,因我沒有資格,我不是你正式的妻。但是如果你,隻希望我跟著你吃喝玩樂,像你帶在身邊其它的女人那樣單顧享樂,我也做不到,我到底是關心你的。”
  他的臉色緩和下來。
  我悲哀的說:“如果你不需要我,我可以馬上離去。”
  “我需要你。”他說:“但是你要給我自由,這是我的職業。”
  我忍著眼淚答應了。
  他出賽那日我沒有到現場去,我坐在酒店的房間內觀看電視報告。我握著拳頭,直冒冷汗,好不容易捱到賽事完畢,看他捧著銀杯,被一大群人擁著他離去,我崩潰在沙發上。
  我問我自己:安比比,這真是你理想的生活嗎?
  正在這個時候,酒店房門被人敲響,我去打開門,外頭站著一個優雅的女子。
  她伸出手來,“是比比?”
  我馬上知道了。“是司徒太太吧?”她是那麽美麗。
  她苦笑,“想你現在也知道了,我的日子不好過。”
  我絕望的看看她。
  “你愛上了他,是不是?”
  我點點頭。
  “可是,他並不需要人愛他,他要的是勝利,掌聲、金錢、名譽、美女。”司徒太太說。
  我呆視她。
  “但既然有人愛他,我倒放下了心,可以鬆口氣。”她苦笑,“可以看得出你與她們是不同的。”
  我跌坐在沙發裏。
  “那麽我可以退出了。”她再加一句。
  “你真的能夠退出?”我問她,“你仍然這麽關心地,要退你早就可以退出了。”
  她也坐下,一張臉背著我,輕輕說:“我們都太過了解對方,是不是?”
  我微笑,“你不愧是司徒太太。”
  “熬下去吧,”她說:“我要走了。”
  我抬起頭來。
  “希望他也愛你。”語氣中並無苦澀。
  她翩然離去。
  我未見過更大方更美麗的女人,她愛司徒,但是完全不要求任何代價,她甚至可以將他交給另外一個女人。
  而我,我是一個卑鄙小人,破壞人家的家庭……我更加為自己悲哀了。
  司徒回來了,他連淋浴都沒時間,“來?跟我去慶祝,好幾百人在等著我們。”
  我退縮,“我不去了。”
  他臉上有一刻的惱怒,“你又在使性子了。”他隨即溫柔的問:“為什麽?我又在什麽地方得罪了我的寶貝?”
  “不,”我說:“你太太剛才來過。”
  他沉默了一刻,“我們先去慶祝,慢慢再談這件事。”他央求。
  他永遠是勝利者,我實在不忍掃他的興,要說話也不在這個時候,我毅然說:“好。”
  他高興了,吻我的臉,我們一起到俱樂部。
  在那裏數百個男女聚在一起,像舉行嘉年華會一般,開香檳酒如開汽水,痛快的享樂,一見到司徒,他們便圍上來。
  我因為太過不開心,所以找酒喝。
  司徒沒有空暇看著我,他早已成為核心人物。
  我坐在一角獨自喝酒。
  客人來來去去,並沒有注意到我,我又不屑自我介紹,說:我是司徒傑奇的情婦。
  糟透了,當初認識傑奇的時候,再也料不到會這麽困惑與痛苦。
  我喝了很多,情緒開始好轉,我微笑,覺得一切除死無大害,能夠與司徒傑奇在一起,再痛苦也是值得的,人活著還不是為了這一點點虛榮心:每個人都想努力地與眾不同,即使本身不能在江湖上闖下名堂,做過司徒傑奇的情婦也是一項殊榮。
  我可沒有愛上他,我自嘲的跟自己說:我跟他其它的女人並無分別,我愛的是他的鋒頭、金錢、英俊的麵孔、美好的身型……
  我靠在長沙發上,喝了又喝。
  等到司徒發現我的時候,我已經很醉了。
  他笑:“比比,瞧你,太貪杯了。”
  “我們回去吧。”
  “拿你沒折,唉,真沒想到我會被你收服。”他扶起我。
  我說:“傑奇,我並不愛你……我—”我在這個時候“咕冬”一聲栽在地上。
  以後的事我什麽也不知道。
  可以了解的是:我很明顯的出了醜。
  第二天早上在旅館中醒來,我頭痛得要裂開來。
  傑奇在浴室剃胡子。
  他看我一眼,“怎麽,醒了?見我太太一次,就受那麽大的刺激?”
  我托著頭說:“有沒有止痛藥?”
  他問:“她說了些什麽?”
  “沒見過那麽高貴的女人,她什麽也沒說。”
  “連你也墮入她殼中。”他冷笑。
  我服了亞斯匹林。“我覺得你對她有偏見。”
  “偏見?不如說這是長期的研究結果。”
  “她為什麽要做一場戲?”
  “好讓你內疚喝醉出醜。”
  我微笑,“真奇怪,夫妻開頭往往是相愛的。”我說。“愛恨其實隻有一線之差。”
  他看我一眼,抹幹麵孔,“你呢,你對我如何?”
  “你可不可以改行?”我苦惱的問。
  “改行,你真的要我改行?”他反問。
  我點點頭。
  “我能做什麽?現在我與公侯伯爵晚膳,周遊全世界,賺漂亮的年薪,比比,世上一切都有犧牲有代價,天下沒有免費的事,我放棄這一切,就變成一個普通的人,你以為你還會愛我?”
  我不出聲。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將就一點好不好?”他笑,“至少賽完車,我可以與你在歐洲玩個夠。”
  也許司徒太太說得對,他並不需要愛,但是我自己也不十分肯定,如果他變為一個非常普通的人,我還會不會這麽著迷於他。
  “在想什麽?”
  “司徒,我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才好。”
  “想離開我?”他笑。
  “你還笑得出?”
  “你才不舍得離開我。”
  “你太托大了。”我說:“但即使我離開你,你也毫無損失。”
  “沒有損失?”他冷笑,“沒有損失?”
  他緊緊的擁抱我。
  我們隨即到歐洲去了,遊遍了湖光山色,我一生人中再也沒有更暢意的假期。
  司徒說得對,世界上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如果我真認為一切是不值得的話,我可以離開司徒。
  但是他給我這麽多的快樂……
  我們一直在一起,每年他會出賽三數次,在那幾天中,我簡直痛不欲生,整個人浸溺在苦海中,但每當賽後,我又漸漸複蘇。
  在這一年中我沒有再見過司徒太太,但是我已成為司徒的正式女友,很多人認得我知道我。
  司徒曾經狡猾的說:“比比,再也沒有人會要你,每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就是這樣。
  我在矛盾心情下渡日,一時我是全世界最快樂的女人,一時我又是最痛苦的一名。
  時間過得快,我已經失去我的工作,失去自我,依附在司徒的身上。
  長此以往,我想離開他也不行,他把我照顧得那麽好,車子、房子、衣服、首飾、要什麽有什麽,他隻要我跟著他走,陪伴他。
  平時他的心情很好很明快,是個最佳的伴侶:風趣、英度、豪爽、周到,而且專一——信不信由你,他沒有旁的女人。
  但是,他沒提到結婚的問題。
  以前他說是司徒太太不肯離開他,現在呢。
  以我倆目前的關係,應該無話不說才足,但不知恁地,我比以前更矜持,他不開口我不出聲,他不自動給我的我不會向他要。
  連我都覺得自己僵。
  廿八歲生日那天,他帶我出去吃飯,將一條鑽石項鏈係在我脖子上。
  他說:“比比,對不起,浪費你的青春。”
  我眼睛濡濕了,女人就是這麽容易心軟。我說:“沒認識你之前就早沒青春了。”
  “要嫁個好的男人,生兒育女,也不是沒有機會的。”
  我說:“放棄了這些機會也不足惜。”
  “嫁給我也可以,但是你不知道什麽時候做寡婦。”
  我一驚,手中的香檳倒翻了少許。
  他說:“這是實話,我太太已答應離婚,我們已經辦妥手續,但你會不會嫁我?”
  我呆視他。
  “哪一個賽車手不是死在跑道上?沒有一個能及時退休。”
  “不要說下去!”
  “何必逃避現實?比比,你應當知道這是事實。”
  我將頭伏在桌子上不響。
  “比比,你考慮考慮,想想與我結婚是否太差。”
  我知道,在他來講,這算是求婚了。
  我低下頭,“司徒太太——”
  他打斷我,“我們已經離婚。”
  “好,我考慮。”
  他又高興起來,“比比,祝你生辰快樂。”
  “謝謝。”我也勉強的笑。“幹杯。”
  “比比,我這個人不善表達感情,你應知道我對你的心意。”
  “我全知道。”
  這麽多生日,以這個過得最最難忘。我深愛司徒,嫁與不嫁根本無所謂,一張婚紙並不代表什麽,我知道自己的心。
  他說:“下個星期,我要到利曼去。”
  我的心立刻抽搐。
  “最後一次。”他說。
  “最後?”我忽然聽到最壞的兆頭,“不!別這麽說。”
  “怎麽了?”他莫名其妙,“你聽了應該高興才是呀,不老是叫我停止賽車嗎?”
  我回過神來,“怎麽,你肯改行了?”
  他聳聳肩,“沒法子,想學做生意,若失敗的話你注定沒福享。”
  我笑了。
  “為什麽還要到利曼去?為什麽?”我問。
  “女人真是貪得無厭。”他詫異的說。
  我慚愧,便不再出聲。
  他的妻懇求他七年,他都不肯放棄賽車,而為了我,他一下子就下了決心,我不應再多言語。
  這真是我最快樂的生辰。
  到達利曼,當地的報紙照例大頁大頁地刊登著他的消息與照片,把他捧到天上去。
  同時他也透露了將要退休的消息,更加引起轟動的反應。
  記者訪問他:“正當盛年,退休不可惜?”
  他微笑答:“為了我所愛的女人,並不可惜。”
  讀了這樣的報道,我落下淚來。
  這是最後一次提心吊膽,以後再也不用徹夜不眠地等待他回來,聽到車子引擎聲不必心驚膽顫,我們可以到幽靜的小鎮去隱居,可以有時間生兒育女,細說過去,詳談將來。
  他的優點並不單靠名氣存在,我相信我們可以相處得很好很好。
  如果司徒不反對,我們可以生很多孩子,柔軟的、粉紅色、天使般的孩子……想到這裏,我心花怒放。
  利曼大賽我破例坐在現場。
  廣播員對著看台的人山人海作出報導:“七號是司徒傑奇,穩操勝券,這是司徒退休的最後一次出賽,司徒是著名的長勝將軍……”
  有一個人的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抬起頭,“司徒太太!”我詫異她還會出現。
  “我不再是司徒太太,相信不久將來,你會做司徒太太。”
  她坐在我身邊。看上去仍然風華絕代。
  我忍不住興奮地同她說:“司徒決定退休了。”
  “是嗎。”她淡淡的說。
  “怎麽,你不相信?”我間她。
  她淡淡一笑,“這話我每隔兩三年總會聽一次,他戒不了這個癮。”
  “什麽?”我如墮在冰窖中,“以前他也說過要退休?”
  “他對外也宣布過退休,我可以將剪報給你看。”她聲音越來越冷,“這是他一貫的伎倆,於是你感動了,他的目的也達到了。”
  我忽然對她起了反感,“如果他騙我,那也不過是為了討我歡心,這是值得的——他不愛我的話,何必這麽麻煩?況且我相信他,他一定會為我們的家庭退休。”
  “你很有信心哇。”她諷刺的說。
  我卻柔和地答:“做人若沒有信心,那就不是一個快樂的人。”
  她的臉色蒼白了,站起來離去。
  可憐的女人,她至今還是這麽愛司徒。他們到底是因什麽分手的呢?不單是為了賽車吧,將來司徒總會告訴我。
  賽事開始了。
  奇形怪狀,彩色繽紛的車子在跑道上排列好,助手們賣力地作最後檢查,彩旗一揮,炮車呼嘯而去。
  我一顆心吊了起來。
  司徒的七號車緊緊地被八號與三十七號緊跟,車子如子彈一般的咆吼而過,觀眾興奮地發出呼叫,大部分站了起來。
  報導員叫道:“這條賽程有三個死亡彎角,但司徒傑奇曾在此處出賽三次,其中兩次榮獲冠軍,對司徒來說,不成問題……咦,怎麽一回事?司徒的七號車滑肽——”
  我霍地站起來,車子並不在我視程內,我的喉嚨像是被一顆鉛堵住了。
  “七號車滑肽!”報導員狂叫“撞向三十七號!”
  我聽到一聲撞擊聲,像是一顆小型炸彈爆炸,隨即冒出一陣黑煙。
  我嚇得心撕肺裂,刹時間救火車與救護車立刻出動,報導員大叫:“意外,意外——”
  我奔過去,司徒的助手一把將我拉上車,觀眾亂成一片。
  我掩住臉哭了。
  到了撞車的現場,救護人員正將一個焦炭似的人抬出來,我尖叫,“不!不!”崩潰下來。
  助手刮打我的臉,“這不是他,這不是他,鎮靜一點。”
  兩輛車子在焚燒,司徒亦在擔架上,救護人員將氧氣麵罩覆在他臉上。我趨向前去,瞪大了眼睛,手足無措。
  助手拉起我,“一起到醫院去,快。”
  我們鑽進救護車。嗬天,我最恐懼的事終於發生,我將臉埋在手中,發出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音。
  助手說:“別這樣,比比,控製你自己,他生命力強,不會有問題。”
  我看到司徒一隻手臂被炙燒得血肉模糊,更加不能控製地狂叫起來。
  救護人員替我注射鎮靜劑。
  司徒到達醫院時昏迷不醒。
  我反而靜了下來,最後一次,他說是最後一次。如果他就此死了,那麽真是最後一次,如果他逃得過這一關,我相信也是最後一次。
  我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守在醫院,眼淚已幹,心髒也仿佛停止跳動。
  到第三天早上,醫生出來告訴我:“安小姐,回去吧。”
  我瞪著他,完了,我想。
  誰知醫生微笑說;“他完全脫離危險期了,你明天可以來與他談話。”
  我抓緊醫生的手,怔怔的說不出話來,渾身的細胞又一個又一個地活轉過來,開始有知覺了,
  隻覺腰酸背痛,累得要摔倒在地。我回去睡了一整天。
  司徒的生命雖然沒有危險,卻尚得留醫一大段日子,灸傷部分要移膚治療,斷骨要駁回,又得怕他有並發症。
  他還頂幽默,說道:“我如果毀了容,你會不會嫁別人?”
  我板著臉:“沒希望甩掉得我。”
  “比比,你生日那天,我說要退休,是騙你的。”
  我靜靜聽著。
  “但是現在,我決定真正履行諾言。”
  我冷笑,“從死門關上兜了個圈子回來,自然怕了。”
  “那倒不一定,聶奇勞達毀了容,戴住麵罩也要再戰。我是為了愛你。”
  “誰相信。”
  他笑,“不相信?我倒是相信你愛我,不然何必嚇得瘦了一圈。”
  我咬牙切齒,“司徒傑奇,當心我扼死你。”
  護士推門進來,聽見了掩住嘴,“他?扼死他?不好吧,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了他。”
  我伏在司徒身上偷偷的笑。
  最後的勝利者是我。
  而司徒以後再也不會賽車了。

一張書桌
  我常與茜茜說:化妝台可以不要,鏡子可以不要,書桌是一定要的,我們必定要買一張書桌。
  茜茜說:“省著點吧。搬了家之後,隻剩下五千元,還有很多東西要等著買,最低限度要買個冰箱,昨天那一瓶大橘子汁硬是壞了。”
  我嬉皮笑臉的說:“天氣都這麽涼了,買一張書台吧。”
  “隨便你。”茜茜說。
  她天天早上對著浴室鏡子化妝,我們的新居隻有一張床,廚房裏辦了一點零零碎碎的食物,衣服都堆在皮箱裏,要穿什麽取出來,穿完了又擱回去,懶得到家,茜茜仿佛是沒有怨言的。
  傍晚我們吃很簡單的飯菜,然後去逛家具店。
  茜茜說:“好的買不起,壞的又不想買。”
  “我們去看書桌吧。”我說。
  “得了,誰不知道你是大作家?”茜茜沒好氣,“幾時紅起來?一天到晚看書桌,我想去買一架電視機看電視。”
  “電視頂不好看。”我不以為然。
  “做你老婆頂難。”茜茜回我一句。
  我們還是一家家家具店看著,書桌很貴,花梨木的書桌都要好幾千塊一張,買不下手。
  “我們去看舊貨如何?”我建議。
  “我頂不喜歡舊東西。”茜茜皺皺眉頭。
  “隻要老公不舊就行啦。”我賊嬉嬉的說。
  真的到了售貨店,茜茜的興趣又來了,她東張西望的看著各式各樣的售貨,連一百年舊的地毯都撥開來看,店裏的夥伴都認定了她是個羊牯,招待非常殷勤。我倒有空走到別的地方去看。
  我看到一張書桌。
  那是一整塊白柚木雕出來的,作法國美術式,轉彎末角處莫不是精心傑作,隻是這張書桌非的大。
  我找來一個店夥,“有多大?”
  “六尺乘三尺。”他答:“好得不得了,先生,買下來吧。”
  “這麽大!擱什麽地方?”我笑問:“現在的房子,七八十尺算是寬爽的了,這張書桌比單人床還大。”
  “是呀,就是大才漂亮。”
  “賣多少?”
  “一千二。”
  “不貴嘛。”我說。
  “是不貴。這種書台,新的訂做,這種木頭,這種手工,恐怕要六七千元。”
  “六七千元一張寫字台?”我搖搖頭,“我可以買一堂家具了,真是有錢人能花錢。”
  “先生,你看看仔細,這張書台不能錯過,可遇不可求呢,我把鋼台移開你看看。”
  那張柚木書台上麵放著兩隻鋼台,壓得它死死的。這麽漂亮的書台根本不應該在這種店裏出現,我惋惜的想,這種桌子有誰會賣出來呢?太可惜了,這種東西原是應該買進而不賣出的,象子女樣,好歹要留在身邊拉扯到底,兒女怎麽能賣出去呢?
  我皺著眉頭,這麽漂亮的一張書台怎麽會淪落在這個地方?貴族落難似的。
  我在那裏考慮:三尺乘六尺,能放在哪裏?
  茜茜走過來,“怎麽?看夠了沒有?”
  “茜茜,你看看這張書桌。”
  茜茜一看,“嘩,這麽漂亮。”
  “開價一千二。”我說:“喂老板,能不能便宜一點?”
  老板但笑不語。
  “買下來吧。”茜茜說:“不是老嚷著要書桌嗎?”
  “不過這張書桌像是女人用的。”
  茜茜笑,“不見得吧,書桌也分男女?有什麽女人用得著這麽大的書桌?難道也是作家?”
  我也很罕納,我問:“這書桌以前是誰的?”
  老板搖搖頭。
  我與茜茜仔細檢查一下,五隻抽屜都完好如初,麵子上稍微劃花了一點,無傷大雅,米白色無漆,的確高雅大方。我是每天對著寫字台的人,實在需要這一張桌子,於是我說:“好,買下它。”
  老板歡喜得半死。“先生,你不會後悔的。”
  茜茜說:“這種書桌,賣給誰呢,難得找到個顧客,老板,算便宜一點。”
  “不能再便宜了,既然喜歡,還什麽價呢?”老板笑眯眯。
  茜茜聳聳肩,數了兩百定洋,“星期日送來。”
  老板說:“好,好,我還要打理打理,補一補漆才送來。”
  “可以可以。”茜茜白我一眼,“好了吧?書桌已經買好了,能去看冰箱了吧。”
  “你真是一個好太太。”我笑說。
  “原來好太太就是聽丈夫話的太太。”她說。
  我一笑,擁著茜茜走了。
  回家冰箱也買妥,電鍋也選下,我與茜茜吃過飯之後,慢慢的想,那張書桌到底屬於什麽人的呢?
  茜茜也問;“似乎用那種書桌的人,在香港是不多的,第一,香港人有麻將房而不備書房,第二,有了書房也用不著那麽大的書桌,必需有很寬大的房間才放得下那桌子,桌子又不象是寫字樓用的,寫字樓用柚木夾板便可以了。”
  我笑說“你說得對,茜茜,桌子真有可能是一個女人用的,看那式樣,雖然大而堅固,但卻很柔和美麗,那位女性——先假設她是女性,一定有魄力有事業,不是普通人那麽簡單。”
  “可是後來她生意失敗了?”茜茜笑問。
  “不見得,生意失敗也不必賣書桌,這張桌子,舊貨店的老板最多以兩百元買入,再以一千二賣出,她要兩百元現款幹什麽?”
  茜茜笑了,“好,今天到此為止,明天去問問舊貨店老板,不就知道了嗎?”
  我們很愉快的喝著新泡的茶。茜茜有了冰箱,我有了書桌,對於容易滿足的人來說,幸福就在手邊。
  第二天,我沒去找店老板,他老大倒打電話來了。
  他說:“那張書桌我把定洋雙倍退回,可不可以?”
  我愕然,“為什麽?”
  “陳先生,實不相瞞,現在來了一位客人,硬要把這書桌買下來,我告訴他已經售出了,他願意出多一倍價錢從你手中買下,你看!你當初還要講價!”老板後悔當初順利的做成了我這筆生意。
  我啼笑皆非的問:“那麽你要怎麽辦?”
  “你與那位先生談談吧,陳先生,做生意講信用,我決定把寫字台在星期天送到你府上,但是這位先生要見一見你,你看怎麽樣?”
  我覺得奇怪透了。
  我問:“那位先生在你那兒嗎,老板?”
  “在在。你肯不肯與他說話?”老板已經把話筒交了過去。
  “陳先生?”那邊傳來很溫和的低沉聲音,多多少少的帶著點驕傲,“陳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他說得很低聲下氣,使人為難。
  “什麽事?”我也很客氣。
  “那張寫字台,我想陳先生割愛轉讓給我,可不可以?”
  我笑說:“先生貴姓?”
  “姓龍。”
  “龍先生,我的工作需要一張很大的寫字台,”我坦白的說:“但是我出不起價錢買一張新的,你說我能不能割愛呢?”
  “我想不能。”他說:“但是我願意請陳先生去選一張合理想的寫字拾,價錢由我負責,我可以先開現款支票。”
  我更驚異了。
  “你那麽喜歡那寫字台嗎,龍先生?”
  “是的。”
  我說:“龍先生,我馬上到舊貨店來一次。”
  “謝謝你。”他掛上電話。
  我把事情跟茜茜說了,茜茜好緊張,“我們不讓給他。”
  “為什麽?”
  “其中一定有古怪。”茜茜說。
  “裏麵有個大秘密?可以發掘到大寶藏?”我笑問。
  “我跟你去。”
  我們一起到了舊貨店。
  那位龍先生站在書桌旁邊。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種孤芳自賞的人,神色倨傲,但是他有一張非常漂亮的臉,瘦削清秀,穿黑西裝白襯衫,一條黑色的領帶。
  他一隻手放在那張寫字台上麵,看見了我,馬上點點頭,“是陳先生吧?”他問。
  “是,這是我太太。”我說。
  “陳先生,我希望你把書桌讓給我。”
  我看看茜茜。問題隻在讓與不讓,而不能問他為什麽想買。
  但是茜茜已經衝口而出:“為什麽?你既然有錢買新的,為什麽要舊貨?”
  龍漂亮的笑一笑,彎彎腰,“陳太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茜茜說:“但這隻是一張書桌呀。”
  “在你們眼中是,在我的眼中,不是。”他很沉著的說:“我們的價值觀念是不一樣的。”
  我沉吟半晌,“你的確需要這張桌子?比我還厲害?”
  “是的,我相信我有充分的理由。”
  “我想我有權知道,”我說,“我比你更需要這張桌子,我早到一步,很對不起,引起你那麽多煩惱。我又不是那種隨便接受別人恩惠的人。”
  “我答應補償你的損失,又怎麽能說是恩惠呢?”他淡淡的說。
  我看看茜茜,“這樣吧,對我來說,這不過是一張廉賣的寫字台,對你來說,卻有很特別的意義,我心甘情願的賣給你,你付還我定洋,直接向老板買好了。”
  那位老板簡直不相信天下有我這麽笨的人。
  君子成人之美,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做一個君子原本是太難的事。
  龍怔住一會兒,他問:“是真的讓給我了?”
  我聳聳肩。
  龍說:“我願意送陳先生一張全新的書桌。”
  我笑;“無緣無故,受人重禮,心驚肉跳的。”我自老板手中取回兩百元,“來,走吧。”我拉起茜茜。
  “陳先生,”龍拉住我,“等一等。”
  “還有什麽事?”
  “象你這樣的人,已經不多見了,陳先生,你是一個寫作的人,你願意聽這張書桌的故事嗎?”
  茜茜說:“我有興趣聽。”
  我笑,“我也有,事情很神秘,你不覺得嗎?有人來搶購舊貨店中的一張舊書桌。”
  “我們換一個地方說話。”龍說。
  “到我家去吃飯如何?我們新買了一隻電鍋,天天煮菜飯吃,你要不要來?”
  茜茜白我一眼,“野人獻曝。”
  龍微笑,“我很願意來。”
  “那還等什麽?”我擦擦鼻子,“失去一張書桌,得回一個朋友,來,我請你吃便飯,你請我聽故事。”
  龍很感慨的說:“你們是我所見過最快樂的人。”
  我們一行人回到家,吃了飯,用了茶。龍似乎很鬆弛,我們家沒有沙發,全體人都坐地下,地下隻有一條小小的地毯,但是這也沒有妨礙我們的快樂。
  我們開始等待龍說故事。
  他漂亮的臉上神色變幻不定,終於他開口了,“這張書桌,”他的聲音是低低的,“是我在五年前定做送給一個女孩子的。”
  茜茜說:“啊,你送給她的。”
  “可不是,當時柚木沒有現在貴,但是連工帶料的,卻也花了近五千塊港幣,當時來講是一筆巨款。”
  “她是幹哪一行的?”茜茜問:“人長得漂亮嗎?”
  “漂亮,”龍肯定的說;“絕對漂亮,她不是那種俗氣的漂亮,她有那種高貴氣息,落落大方,樣子端莊,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
  “後來呢?”茜茜問。
  “別打岔,茜茜,好好兒的聽。”
  “後來我們因小故分開了,我獨自跑到外國去狠狠的再讀了幾年書,等我再回來,她已經不在這世界上了——”
  茜茜驚叫出來,“啊!”她看看我。
  龍的聲音沉痛無比,“她得了癌症,堅決抵抗到底,終於不治,她始終沒有結婚的機會,死後親戚把她的遺物都賣掉,我為了這張書桌,找到拍賣行去,拍賣行又告訴我這家店的老板已經把書桌買了下來,等我趕到的時候,你又買了這張書桌,這可怎麽辦?”
  “你又向我買了下來,物歸原主。”
  “物歸原主。”他茫然的說:“原主在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在她的身邊。”
  “你們曾經是愛人,是不是?”我問。
  “是的,三年前她早曉得有病,她的親人告訴我,她有一條肩膀酸痛,去看醫生,檢查的結果,頸項後麵有一連串小腫瘤,割出來切片,是癌,無從割治,割掉一顆,又長七顆,她為此痛哭不已,並不讓我知道,用計激走了我,免得我娶一個將死的妻子。”
  “好動人的故事。”我驚異,“簡直是一篇長篇小說的大綱!你難道一直不知道?”
  他沮喪地搖搖頭,“我被她一氣,使走得那麽遠,心裏天天想念著她,但是卻不肯向她低頭,等到想通了,回來找她,她已經不在了。”
  “她是幹哪一行的?”我問。
  幹哪一行才會令男朋友送那麽大的一張書桌給她呢?
  “她是律師,我們是同學,當她第一天考到BAR做大律師的時候,我就送了那張書桌到她家去。”
  “嗬,了不起,”茜茜說:“你想想,陳,這張書桌原來有這麽美麗的曆史,你這個凡夫俗子怎麽配用?幸虧退回去了。”茜茜笑。
  茜茜說話有時候是很絕的。
  龍說:“是的,她是一個非常不凡的女孩子。”
  “茜茜,天妒紅顏。”我說:“我們這種俗氣的人,才能夠一直活下去,沒什麽好說的。”
  龍站起來告辭。他說:“謝謝你們。”
  “謝謝?”我說:“有空常來,別說謝。”
  “我要謝你們的太多了。”他說,“再見。”
  我們送他出去。茜茜被他感動了,很久很久她沒說一句話,過了很久很久,她跟我說:“把這個故事寫成一篇小說吧,請你。”
  我搖搖頭,“有了題材,沒了書桌,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哪兒有這種事?”她氣說:“這麽好的故事!”
  “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故事永遠是不值錢,我們必須要改變小說的作風,寫幻想小說。”
  “這是不應該的,你為什麽說龍先生的故事不好?”
  “又是生癌。”我用手支著頭。
  “事實上很多人生癌死的,你憑什麽那麽說?”
  “讀者不想看生癌,茜茜,如果你處處接觸到生癌的親戚朋友,小說中的女主角又是病人,你會有什麽感想?”
  “我不知道!”茜茜作一個絕望狀,“我要去洗碗了,但願你有一天能夠成名。”
  “你知道嗎?如果不是那個龍光生,明天他們就會送書桌來了。”
  電話鈴響了,是找我的。
  “我是。”
  “陳先生!”是龍,他氣急敗壞,“氣死我了!”
  “怎麽回事?”
  “那個家具店老板真不是個人,我才回頭,他告訴我那張書桌已經以三千元的高價賣給別人了。”
  “什麽?他媽的混帳!”我高聲,“這怎麽可以?誰買了?”
  “一個女孩子,她付的是現款!她要買這張書桌幹什麽?恨隻恨當初你退了定洋,我沒有立即付現金,氣死我了。”
  “有這種事!”我說:“我們去打死那個老板。”
  “打死老板?”茜茜在旁邊說:“這是法治社會,你以為是什麽時代,還打死人呢!”
  “龍先生,那你怎麽辦?”
  “我不知道。”他哭喪著聲音,“或許我再去求那個買主,懇求她把書桌讓給我吧。”
  “這多渺茫。”我說。“你知道她住在哪裏?”
  “不知道,老板堅決不允透露。”他說。
  “這該死的人!”
  “來,你來我這裏,我們商量商量。”他說。
  茜茜說:“真是好笑,那麽多人一起爭一張書桌,難道那個女孩子也有一段故事不成?”
  我趕到龍那裏,氣喘喘地:“誰?誰買了?”
  龍踱來踱去:“是的,我們一定要研究出來,我決定在他們送貨的時候跟了去看看,你說如何?”
  “好主意!”我問:“幾時送貨?”
  “兩小時後。”
  “還等什麽?快!快去家具店。”
  我興奮飛奔著的到家具店。
  等了半晌,送貨車來了,由苦力把書桌抬上去,我們倆叫了一部計程車在旁邊看著,他們的車開,我們的車也開,車子慢慢開上舊山頂道那邊,在一座碩果僅存的老房麵前停下來。
  龍的麵色大變。
  “怎麽了?”我問。
  “這……這是她以前住的地方……天啊!這張書桌又回到它原來的地方來了,有靈性的,有靈性的!”龍的聲音顫抖。
  “別見鬼!”我替龍打氣,“沒這種事,全是巧合。”
  這個時候,有一個女孩子穿著白衣白褲自樓梯間輕飄飄的奔出來,“送來了?”她清脆的聲音問。
  龍怔怔的凝視她。
  她指揮工人把書桌拾上二樓,我覺得義不容辭,上去自我介紹,把這張書桌的故事告訴她,並且把男主角也介紹她,以示故事的真實性。
  那個女孩子呆住了,她說:“我叫蘭花,我想這一切都是巧合,我租下了這層大房子,覺得可以奢侈一點,買一些大型家具,這張書桌是這麽美,這麽大但這麽細致,我一眼便看中了,對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實際用途。”
  “請問小姐是幹哪一行的?”龍問。
  “叫我蘭花好了,我是教鋼琴的。”
  “啊。”
  “真正用得著書桌的是陳先生,是不是?”蘭花問。
  工人們站在樓下,不知道該怎麽處置這張書桌。
  “回憶應該深藏心底,如果每個人都把心底的秘密回憶又回憶,那太頹廢了,龍先生大可不必睹物思人。”
  我心底何曾不是這麽想,但是我覺得念舊也是一種美德。
  蘭花說下去,“這張書桌我覺得應該判給陳先生,我相信它的原主人如果知道,也會高興它終於落在適合的手裏,擱在我家,徒然蒙塵而已。”蘭花笑。
  她是一個十分明朗的女孩子,我看看龍,他們倒象是一對兒呢。
  龍猶疑了一刻。
  我搶著說:“那麽龍以原價向你買下來好嗎?”
  龍連忙開了一張三千元的支票,前後為了這張書桌,他已經付出八千元了。
  “謝謝你,蘭花。”我說:“有空我們可以來看你嗎?”
  她拿著支票,“不打不相識,有空來玩。”她笑。
  “好”我跟龍說:“現在可以把它抬回你家了,現在沒有波折了。”
  龍象是在想心事,“不不,我覺得這書桌不應該丟空,老陳,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想送給你。”
  我搔搔頭,“隻是這件禮物未免大名貴了。”
  龍風度翩翩的走了。
  我回到家中,把情形告訴茜茜。
  “那女孩子漂亮嗎?”她老是關心誰漂亮誰不漂亮。
  “很漂亮。”
  “跟龍先生配不配?”
  “很配。”
  “這種多情公子應該再找一個好的女朋友。”
  “我也覺得如此。”我說。
  隔沒多久,那張大書桌被抬過來了,好大的桌子,我看著不禁笑了出來,我們的房間那麽小,實在是不相配的。但既然人家送了來,而我又一直喜歡它,所以總得騰地方來安置這位貴客。
  我笑著把它放好,坐在它麵前,歡欣之情是難以形容的,我非常的感激龍,也感激蘭花。我抬起頭來,看著茜茜,我笑說;“我也希望我能成名呢。”
  話還沒說完,門鈴響了。
  我讓茜茜去開門,茜茜叫:“又是你,龍先生,咦,這位小姐是誰?”
  “我叫蘭花。”蘭花的笑聲傳入來。
  我站起來,大聲說:“小器的人就不該送禮,送了禮來才半小時,就不放心了,一張書桌有什麽好看的?也值得這麽探訪?”
  “的確不錯,”蘭花說:“這張書桌,不是你想象中那麽簡單的。”她笑。
  我看看龍,看看蘭花,心中仿佛有了默契。活著的人還是要活下去的,而且必需要活得高高興興,相信龍的女朋友也是希望龍過得快樂的。
  我很樂意做一個媒人,把他們兩個人拉得更緊一點。茜茜也有我同樣的想法,她說:“你們有空要常常來,我們需要朋友……。”
  我看看書桌,手緩緩經過滑的台麵,如果它真有靈性的話,就應該明白,悲歡離合,一部分是命運,另一部分是人為,我相信這裏故事寫成小說沒人要看,因為事情太巧合了。

雨天
  他向我求婚的時候,是一個雨天。
  他結婚的時候,也是一個雨天。
  新娘不是我。
  她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婚禮分中、西儀式舉行,不嫌其煩地熱鬧。西式禮在教堂舉行,我因要上班,沒有去。晚上到了,新娘子坐在台上,正拍照呢,與新郎拍,與家長拍,與賓客……都穿著中式禮服,紅褂子縊滿花,盤著金絲銀絲,紅裙子。能穿大紅裙子真還是福氣,以前小時候我最看不起這種婚禮,現在隻覺得各適其適,求仁得仁的人永遠是最幸福的——他們看上去頂幸福。
  看一下我就走了。
  下雨。
  踱到公路車站去候車,那個時候他老開著一輛小小日本車來接我,遲到十分鍾我要皺眉頭的,現在反而想起他的好處來。
  但是這豈非可笑,我從頭到尾未曾愛過他,此刻想起他,不過是因為他曾經提供的服務,換句話說:我想念一個司機,我並不想念失落的感情。
  如果我不愛他,我就不能嫁他為妻,一天為他煮三餐飯,洗熨衣服,收拾屋子。“大亨小傳”的女主角黛茜跟蓋士比說:“有錢女孩兒就是不能嫁窮小子!”人家的流行小說就是合情合理在這種地方。
  我並不有錢,但我賺得比他多花得比他多。我不開車的唯一原因是我的牌照已被吊銷——開快車。
  大嫂說:“……女孩子不結婚是很寂寞的。”
  “是。”我承認。
  但不能為寂寞而結婚,為孩子而結婚,為結婚而結婚。我隻為愛而結婚。我並不愛他。
  下雨的周末,我仍想起他。他對我很好:最佳的聽眾,陪我在公寓中談天,看電視,聽音樂。
  其實他的程度不高,但是他很善於迎合我,討我歡心。
  他說他愛我……真令人惆悵,這麽愛我還是娶了別人,而且這麽快。人的心理就是這麽奇怪,
  不要的東西被人揀了去,反而有種依依不舍的味道。
  這些年來我老參加別人的婚禮,真是的……
  上班的時候忽然沒了勁,以前有什麽事老是一個電話撥過去。現在不是不可以撥,隻是人家是有婦之夫了。中午吃飯本來老規矩他請客,一個星期六天,現在吊兒郎當,簡直不知何去何從。
  失去了這個人才知道這個人的重要。真的。
  早上晚上都想念他,是真的。
  嫂嫂又說:“你真是滯,他又不是不愛你,又不是沒向你求過婚。”
  “我不想跟他結婚。”
  “你想怎麽樣?”嫂嫂問:“你自己不能嫁他,又吊著他,讓他陪你一輩子?他又不癡不呆,他總得結婚生子,成家立室,現在還有第二個梁山伯?為你吐血死了,你心裏也不好過,真不知道你想什麽!”
  我真不知道自己想什麽。
  嫁梁秉堅?我是不嫁的,三千塊一個月,夠什麽。我看雜誌一個月就去掉六七百。還要穿鞋換新衣買化妝品。我不是沒算過這筆收入,總之怎麽都不夠。叫我貼他,無止境地十年八年貼下去,遲早與他翻臉,那個女孩子肯,我不肯。那個女孩是秘書,她賺兩千,丈夫還是值得尊敬的……我——我不同。
  但那日她手上脖子上戴的金器令我印象至深,俗是真傖俗,可是喜氣洋溢。後來我把請帖裏的禮餅贈券去換了一打蛋糕,與同事分著吃了。
  我一點也不快樂,人人知他配我不起,人人相信是我不要他,但是我不快樂。
  白天若無其事的上班,黃昏若無其事的回家。可是一切都不同了。
  我發覺他常用的那隻茶杯空置在杯架上很久,電視的聲音特別空洞,客廳的電燈好久沒開亮過。
  我寂寞。
  我很知道我不愛梁秉堅,但這幾年來他老在我身邊照顧我,都成了習慣,生病搬家接送飛機……他老在那裏,永無推托。
  可是現在他已是別人的丈夫。
  我一點也不吃醋,因為我不愛他。我隻具失落感。我不能阻止他的婚姻,再自私我還有點良心。
  星期日。
  約了兩位太太看電影。五點半。
  一直站在戲院門口,等得腰酸背痛,極之不耐煩,真想一走了之。約女人與約男人怎麽會一樣,男朋友管接管送,永遠可以遲到半小時,不必言謝,男女有別。
  在這一刻內我份外想念梁秉堅這個人,他在做什麽?駕著那輛小小日本車與太太在兜風?星期日的下午呢。
  以往星期日他總是來我的公寓。我很嫌他。嫌他不夠風越,嫌他拿不出去,嫌他從沒送過一件像樣的禮物給我。
  一次他送我隻小金戒子,我給退回去,還加一句:“這種玩意兒,送給我十五歲的侄女兒還差不多。”
  他沒說什麽,收了回去。
  現在想起來真覺不該,現在想什麽都不管用了
  他不知有多失望——那隻小小的織錦袋,裏麵裝一隻他以愛心去挑回來的小戒子,也不知選了多久……可是給我一手擋回去,誰稀罕,我在等的是五卡拉全美方鑽。
  結果那日的電影看得索然無味。同樣的戒子,他那小妻子戴在手中,會說不出的快樂吧?
  電影散場各自回家,我緊閉著嘴唇,臉上毫無歡容。梁秉堅的優點陸續回來……一點點一滴滴。
  那日他輕輕來跟我說:“我要結婚了。”
  我頓時一呆,真沒想到他會從我手掌裏翻得出去!我以為他今生今世都是我的奴隸,也再逃不出生天,我原以為他會一輩子與我看看電影吃頓茶就足夠滿意,我做夢也沒想到他居然“偷偷”結識了別的女人,談戀愛,且已論到婚嫁,我完全有種被出賣的感覺——什麽!他沒有為我犧牲到底?他竟成了叛兵?他竟挑了一個平凡的女孩!我真呆住了。
  我想我的臉色變得蒼白,過了很久,我才恢複過來,裝上一個勉強的笑容,說道:“恭喜恭喜。”
  他又輕輕的說:“她……是很普通的女孩子……比不上你。”
  聽了這話,我並不覺得驕傲。
  至今已三個月了。
  我也約別的男孩子出來,其中一個叫班。
  關於班,以前秉堅說他:“我不喜歡這個人,我不讚成你同他來往,如果他有誠意,我們可以公平競爭,但他完全是混一頓免費午餐吃的那種人。”
  我當時一笑置之,那時我在酒店工作,朋友愛吃多少吃多少,不過是簽個名字。
  我與女同事約好班,在小館子裏吃了三十多元的午餐,結果他照樣拒絕付賬,我那女同事與我僵住半晌,我是震驚,她是生氣,結果由她放下鈔票。我們走出館子,連笑都笑不出來,我忽然想到秉堅,心中悔恨交織,我這樣嫌他,但是離開他才知道他的好處,一路上心痛如紋,同樣的收入,秉堅為我,無微不至,像班這種人,我發誓不會再接他電話。這好算男人!沒錢爬出寫字樓來幹嗎?為什麽不在辦公室吃飯盒子?跑出來叫兩個廿多歲的女子付賬。
  回到寫字模一算,這人吃我不下十來頓,我自酒店出來了,他請回我十來廿頓也很應該,不是我們女人個個計較,而是秉堅說得對,他根本是占便宜來的,根本沒有人格沒有誠意。
  我的心沉下去。
  現在發覺已經太遲了。
  我問我自己;現在梁秉堅再來求婚,我答應邀是拒絕?憑良心。答案:拒絕。我真的不愛他,
  又不能老把他抓在身邊,唯一的辦法是放他走。
  但這個寂寞的空檔沒人填,實在是難渡。我深深歎口氣。
  我必須要把持自己,必須。
  我借了嫂嫂的車子,開到新界的公路去,一路上綠葉如蔭,風景如畫,但是我的心門無法打開,我不需要全世界人的欣賞,我隻需要一個忠實觀眾。
  我把頭靠在駕駛盤上。
  路上滿街的男人,當我穿著銀狐走過的時候,全部轉頭向我看,又有什麽用?我病我痛時他們又不知道。
  太陽熱辣辣的曬在我一邊臉上,我的眼淚緩緩流下。我是愛他的,到這個時候,我不得不承認,我是愛他的,可是愛管愛,一年半載之後,愛會褪色,我不能一輩子坐家裏為他生孩子,計算著家用:一毛一分,哪一份是租金,哪一份歸他母親,不不,我做不到。
  為什麽他一定要急於結婚,為什麽他不能再陪伴我長久一點?
  我哭了很久,才獨自開車回家。
  星期一照常去上班,口袋要放著他送我的一隻金掛表,那個星期一他來低低跟我說:“我要結婚了。”停了一停:“這隻表送給你。”
  “送給我?”我茫然的問。
  “是的,給你做紀念。我沒有什麽其它的東西,這表是我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傳給我的,約五十年了。”
  我呆呆的接過那隻精致的掛表,我一生人從來沒有更珍重過一件禮物,我輕輕的把它捧在手中。當他離去,我把冰涼的金表貼在臉上,但那時我尚不懂得哭。
  翌日我去配了一條金表鏈子,一直貼心掛著。今天又星期一了。
  我走過馬路的時候,忽然有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轉頭,呆住。
  是梁秉堅。
  我的喉嚨哽咽起來,多久沒見他了?一般的濃眉筆挺鼻子,樸實西裝,人群熙來攘往間,我忽然發現了他,然而他已是別人的丈夫。
  汽車響號把我們趕開,他拉著我過馬路,我們站在路邊,他微笑的看著我,我呆呆的注視他。
  “你好嗎?這幾天下毛毛雨,你好象穿不夠衣服似的——”
  我張開口,想說話,但一個字說不出來,忽然想起拜倫的詩:
  IfIshouldseethee,afterlongyears,
  HowdoIgreetthee,withsilenceandtears.
  “我們吃午餐,在老地方,好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
  “一點鍾。”
  我轉頭就走,用手按住那隻金掛表,眼淚如潮水般湧出來。
  他追過來,掉轉我身子,一臉的詫異。
  我就在大街上,眾目睽睽之下,把頭靠在他那熟悉的肩膀上,號淘大哭起來。
  他開頭手足無措,後來就明白了。
  他扶著我一直向山上走去。
  我們兩個人都沒有上班。
  “……我不能離婚……”
  我沉默著。
  “她是無辜的……”
  風啪啪吹在我的臉上,我的心與身都是冰冷的。
  “送你回家休息吧。”
  “不,送我回寫字樓。”
  他陪我回寫字樓,我告假回家。
  服了鎮靜劑,我拉上被子睡覺,眼淚打側流下臉頰,滴進耳朵。
  我竟沒發覺我愛這個人,直到今天今時。
  我荒涼得如當年念大學時在歐洲旅行,到威尼斯聖馬可廣場迷了路,太陽不是我的太陽,人群中沒有一張熟悉的麵孔,鴿子成群的在身邊打轉,我仰起頭想嗬,原來我的生命終於此。
  然而這一次是真的了,我再也抖不脫逃不掉我自己的命運。
  門鈴叮當叮當的響,我不想去開門。
  但是它連續地響了三次又三次,我忽然想到是梁秉堅!他是這樣子按鈴的,我抖開電毯奔出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他。“堅!”
  我緊緊的抱住他。
  他將我的頭按在他胸中。
  “堅,我不知道怎麽樣才好,我不知道!”
  堅低聲說:“我在這裏,別怕,別怕。”
  然而他已是別人的丈夫。
  “對不起,堅,我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我在這裏。”
  他陪我到六點半,然後起身穿衣服。
  “我得走了。”他說。
  “我知道。”我說。
  “真荒謬,如果這種情形早三個月發生,一切多麽簡單。”
  我沉默。
  但如果他不離開我,我永遠不知道他有多珍貴。
  “她在等我吃晚飯。”他輕輕的說。
  我沉默,他那可憐可愛的小妻子,煮好了二菜一湯,靜靜的等他回去,我是一個下流的女人。
  我無法與任何女人相比,我沒有人格。
  他走了。
  我伏在床上很久很久,終於睡著了。第二天大清早,他來接我,仍與三個月前一樣,仍是八點十分,仍是那部小車子。仍是先按樓下的鐵閘鈴。
  我在窗口看著他把車子停好,看著他下車,然後他抬頭看我是否在張望他。我向他招招手。
  他笑了。
  我很辛酸,他上來後擁抱我,很輕很輕的在我耳邊說:“我愛你。”
  我一點也不懷疑。是他的確愛我。但是再愛我他還是娶了別人,他並沒有等我一輩子。他並沒有。他與我一樣的壞。
  他送我上班,我們一起吃早餐,我問:“你太太做事嗎?”
  “她在銀行上班。”
  “先送她,再接我?”
  “是。”
  “你不覺荒謬?剛與一個女人吻別,轉頭就去接另外一個女人。”
  他笑笑,不出聲。
  我歎口氣。
  他問:“你愛我嗎?”
  我說:“我不知道,見不到你的時候,我想念你,見到你的時候,我又覺得無稽。”
  他默然,隔了一會兒,他問:“你是不是很寂寞?”
  “我也有可去的地方,我也有其它的男友,但是我想念你。”
  “但是你可愛我?”他問。
  “我現在為你做了這麽多,難道不是愛情?”
  “我想聽你說你愛我。”他堅持。
  我說:“我一講這句話,你就跑掉了。你不過是想聽這三個宇。”
  他不作聲。
  我覺得自己兩隻腳簡直在雲霧裏。這個男人,本來一百分之一百是我的,但是我沒有要他,現在成了別人的丈夫,搶奪之下身價暴漲,我搖身變為他的黑市情人。
  星期六下午他到我公寓來,我們一起看電視中的球賽。他喃喃的說:“……我一直愛你……你可以從歐洲的冰淇淋說到拜占庭、花生漫畫、倫勃朗、狄啤士鑽石廠、壁球、紅樓夢,拜倫、林寶基尼迥旋器。我愛你。但是我如何愛你呢?我一點希望也沒有,我是個小職員,受的教育有限,升職機會渺茫,我如何愛你?我怎麽娶你?你腕上戴著金蠔勞力士,我尚有能力送你什麽?我愛你,但我們都得活下去,這是現實的生活,現實告訴我,我隻能娶一個銀行女秘書,她賺兩千,我賺三千,兩人組一個平凡小家庭,生一兩個平凡小孩子,她娘家有點錢,頗看得起我,津貼我們一層小單位住。在她來說,是最最美滿的生活,但是你與她不一樣,你有思想有知識,我不能要你,隻好去娶她。”
  我深深抽一口香煙,按熄。
  “但是最後得到你的是她。”我說。
  “不過是軀殼而已。”堅低聲說:“我隻能愛你。”
  我歎口氣,“她要的不過是這樣,求仁得仁,夫複何求。”
  “你為什麽不肯嫁我?”堅忽然問。
  “因為,”我很直接的說:“因為有錢的女孩子決不嫁窮小子。”
  “但現在你為什麽又這樣對我?”他問。
  “因為我想我愛你。”我說。
  “你說的都是真的?”堅問我。
  “是的,我抱歉。”我說。
  他很震驚但是很快恢複過來,“你愛我,可是你更愛自己。”
  “是的,堅,我是個頂尖自私的人,這半輩子來,我唯一愛的人便是我自己,你不能說我不愛你,我對你的感情……”
  “那隻不過是因為你沒有碰到更好的。”他還是激憤了。
  “或許,但是感情這件事是不能一層層剝開來研究的,如果你喜歡見我,使趁早享受這種感覺,如果不再要見我,就馬上離開我走。”
  “你知道我離不了你。”他說。
  “那麽過一日算一日。”
  “原來我們可以結婚!”他氣憤的說:“至少可以做戀人。”
  我笑笑。“差一點點。”我說。
  最殘忍的句子是“差一點點”。
  我們的關係由正常而轉為不正常,連我自己都不能了解,造化弄人,命運操縱一切。而性格操縱命運,我的自私性格……
  我偷偷摸摸的見著堅,每次他穿衣服走我就覺得荒謬,這個原本是我的男人,現在我要問別的女人借。
  那個女人我是見過的,很幸福的圓臉,一頭珠翠,非常關心,穿著紅色的衣服。
  她不知道我是誰,然而我是最辜負她的人。
  (上帝給我一點意誌力,上帝幫助我,上帝。)
  然而當我見到堅時那種罪惡的快樂……我是活著的,我高興。我不知道想跟他說什麽,但是我想聽他的聲音,我不能控製自己。
  堅說:“周末我不能夠再來,她常常一個人在家中看電視,很悶,我得陪陪她。”
  我的臉上變了色。“不準!”
  “她是我的妻子!”
  “我不準!”我大嚷。
  “不可以。”他握緊我兩隻手。
  “不!”我滿苦地蹲下來。
  “你不要為難我。她是一點罪都沒有的!你想想,你仔細想一想,你可有權這麽做。你想我怎麽樣?你說你想我怎麽做!”他搖撼著我。
  我的眼淚簌簌落下。
  “你可是要我離婚?”他喝問:“你可是打算在我離婚後嫁我?你說!”
  我答不出來。
  “你這個自私的人,你知道我愛你,你知道我會做你腳底的灰塵,所以你對我這樣子。”
  我伏在床上痛哭。
  “我不能與她離婚,她把整個人整個靈魂交了給我,她或許隻是個卑微的女孩子,但她也是個人,你懂嗎?一個人!是,你有思想你有學識你有感性,但她也是一個人,她也有腦子也有心髒。”
  我跳起來叫:“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痛苦,你知道嗎?我痛苦。”
  “我也痛苦!”他用手掩著臉,“你以為我不痛苦?有好多夜裏我簡直想一走了之,她何嚐不知道我在外麵有花樣,可是她忍耐,她愛我,她的深度或者比不上你,但是她比你更懂得愛。”
  “你走吧。”我說。
  “你知道我不會走,你知道我走不了。”
  又下雨了。
  他沒有走。一整夜都沒有走。
  我習慣了他的身體,他的一切。我需要他。叫我重新去認識一個男人,我不行,那得花三五年,他了解我,他忍耐我,他愛我,我不能沒有他。
  一個下午,我早下班,堅沒送我回家,我逛一陣子街,買了數雙皮鞋數件衣服,到門口,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站在我的門口。
  我看著她數秒鍾,她也看著我。
  我馬上知道她是誰。下了濃妝,她是很普通的女孩子,比我年輕許多,她或許在想,怎麽丈夫會愛上比她年長的女人。
  我放下大包小包,跟她說:“你想怎麽樣?”聲音很平靜,帶著點愧意。
  “我可以進去坐嗎?”她問。
  “可以。”我開門給她進去。
  (她終於來了。)
  她開門見山的說:“離開堅。”
  我沉默,小婦人們永遠不容輕視,她們是厲害的角色。
  “我要你離開他,他是我的丈夫。”她重複著。
  我是怎麽到這種地步的?跟一個鄉下女人爭丈夫,我用手托著頭,是怎麽到這種地步的?我歎口氣。
  “你一早認識他,為什麽不嫁他?我們是新婚夫婦,你不應該破壞我們感情,離開我們!”
  這種標準台詞我聽過數百次。在粵語片與國語片中。真沒想到有一天會發生在我身上。
  我聽著她。
  “你離開他!”她堅持著。
  我根本不能開口,第一:確實我的錯。第二:一開口就變得跟她一樣見識。
  我站起來。“你的時間已經到了。”我打開大門,我根本不應讓她進來。
  “是堅叫我來的。”她說:“一切都是他告訴我的,他想離開你,他說他已被你折磨得夠了,他想你放他一馬。”
  “誰說的?”我如五雷轟項。
  她說:“我丈夫。”她走到我留話那兒去,撥了號碼,接通,“堅?”她問:“我在她這裏,她不相信你要離開他。”
  我整個人浸在冰窟裏,我瞪著這個其貌不揚的女子。
  “你跟她說吧,堅。”她把話筒遞到我麵前。
  他們兩夫妻這樣聯合來欺侮我。
  我把門拉得大大的,“你走吧,你們兩個都走。”
  她的臉色放軟了。她說:“你忘記他吧,他不值得你愛。”聲音輕輕的,充滿無限同情。
  我要她同情?
  “走。”我說。
  她走了。我瞧著她的背影,她身上廉價的毛衣,現在還穿喇叭褲。但她比我幸福快樂。她完全原諒她的丈夫,即使他們才新婚,即使她丈夫對她不忠,但是她字典裏沒有抱怨,沒有離婚兩個字。
  我關上了門。
  我疲倦地躺在床上,服了安眠藥。
  現在真的要離開他了,真正的離開。沉淪在永恒的寂寞裏。或者不會。我怎麽遇見他,就怎麽再遇見別的男人。
  過渡時期永遠是黑暗的。太陽升起之前一定有霧霾,格言不那是這麽說嗎。
  他是下了決心要擺脫我。正如當日,我下了決心要擺脫他。
  我記得,那是一個雨天。
  在停車場裏,他向我求婚。
  而我緩緩的搖頭,我說不。我不能嫁他那樣的丈夫,我的男人要拿得出去的,要耀目的,而他不是。
  而今日,他轉過頭來擺脫了我。
  奇怪,天又下雨了,我走到露台去,關上了長窗。
  他們在放什麽?吃晚餐?簡單的小菜:叉燒炒雞蛋西洋菜楊,兩個人開開心心,他們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必須要忘了他,必須。
  我深深歎口氣,公寓靜得像座墳墓。
  我把毯子蓋上頭,明天又是一天。
  (但是他們在做什麽。相擁入睡,明早雙雙去搭公路車上班?)
  雨聲漸密。
  (曾經滄海難為水,為什麽他竟會在她身上尋到幸福。為什麽?)

照片
  我喜歡拍照,他們都說我拍得不錯。我的照片卻不是用來入沙龍的,凡事留個紀念,事後憑照片回憶一下,其味無窮,這是我唯一的目的。
  而我的女朋友莫幽穀自然成了最佳模特兒,無論她在喝茶、洗頭、跳舞,都一一入了我的鏡頭,我將照片都放在本子裏,閑時取出慢慢觀看,當作娛樂。
  幽穀的母親常笑說:“傅明這孩子,對咱們幽穀倒是真的有意思。”
  我自然對幽穀有意思。
  將來我是要娶她的。
  幽穀很上照,有時我去取照片的時候,連相熟的衝印鋪子都會說:“傅先生,你女朋友實在漂亮過香港小姐。”
  我笑笑,不置可否。
  我的寫字台麵前,擺滿了幽穀的照片。
  幽穀有時上來看到,會說:“怎麽搞的,人家會笑你的——怎麽把這麽醜的女孩照片擺出來。”幽穀一貫地嬌嗔。
  我笑笑問:“是嗎?醜嗎?我不覺得,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呢。”
  幽穀很滿意。
  深秋,天氣很涼,別有一番光景,我載了幽穀出來,在郊外替她拍照。
  因為她替我做模特兒久了,姿態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幽穀的美是很特別的,她動態豐富,沒有一刻靜的時候,甚至在最煩惱的時候”她都能夠如陽光在烏雲中射出,為我沉悶的生活添增金光。
  我有時候取笑她:“你哪裏叫幽穀?你簡直是鬧市。”
  翻閱照片,百看不厭,有時候會將她的照片放得很大很大。
  這天在郊外,我為她拍了三卷底片,襯著秋景,她的一身猄皮衣褲顯得無限瀟灑,簡直美不可言。我們在傍晚時才收拾道具回家。
  我隨即把底片交到熟悉的衝印店去做。
  幽穀在那個晚上閑閑的提起:“爸爸問我們什麽時候結婚。”
  “告訴伯父,”我微笑,“下星期日我親自登門來求婚。”
  幽穀喜間:“為什麽下個星期日?”
  “因為訂婚戒指要下星期才能做好。”
  “傅明!”她大喜摟住我的脖子。
  我笑著擁住她。
  “傅明,我立刻回去告訴爸爸,但是,傅明,那是一隻怎麽樣的戒指呢?”
  我故意板起了臉,“怎麽樣的戒指?鋼戒指,你還想戴鑽石?我是不折不扣的窮小子。”
  “我打你!”她笑著撲上來。
  我們的二人世界就是這麽精彩。
  過了兩天,是星期五晚上,我去取了照片回來、厚厚一疊,駕車回家,還沒洗臉就入房間觀看。
  照片一攤出來,我就呆住了。
  咦,這不是幽穀呀。
  是另外一個女子的照片。
  我先是吃一驚,隨後立刻明白是相館交給了別人的照片給我。
  我想立刻去換,但是相片中人馬上吸引了我。
  伊是一個長發女郎,穿著一件白色的寬大麻紗襯衫,杏形臉,大眼睛,臉上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冷漠,仿佛全世界的繁華富貴都是她腳底的塵埃,但她是一個美女,氣質特殊,恍如不食人間煙火。
  這麽美麗的少女,應該是電影明星或是其它有知名度的人物。
  照片共有三十六張,張張精彩。
  背景是一間舊房子的客廳,樓麵很寬,掛著字畫,牆腳線是柚木做的,總有半尺來高,牆壁漆作米白色,一組沙發很老式,套著藍邊白套子,素淨十分,一張藍白的天津地毯,她有時躺在地毯上,有時臥沙發側,照片拍攝得一流,看得出是用造人象的最好照相機,不是哈蘇就是萊卡,光與影出奇的神秘誘人。
  沙發邊的燈罩是荷葉邊的,窗上有木質百葉簾,一格一格,浪漫複古懷舊,我把照片看了又看,愛不釋手,整個人象是進入照片的世界裏去,不能自己,悚然而驚。
  啊這多象聊齋裏的故事。
  書生無意中得到畫象,愛上了畫中的美女,然後美女冉冉自畫中踏入塵世,與書生共結良緣……
  我的心如溶入照片中,猶如進入了這一間大房子。
  電話鈴把我自沉思中驚醒。
  我取起話筒,是幽穀打來的。
  她間:“為什麽電話響了那麽久才來接?”
  “我在浴間。”不知為什麽我撒了謊。
  “照片拿回來了沒有?”她問。
  “他們掉錯了照片,我決定明天拿回去換。”
  “唷,衝印鋪太大意了,”幽穀說:“換得回來嗎?”
  “沒問題,我跟他們那麽熟。”
  “要不要出來看電影?”幽穀間。
  “不,”我說:“我累了,改天吧,今天一連開三個會,累得抬不起頭來,想早睡。”
  “星期天可要記得來嗬。”她笑著提醒我。
  我出了一額汗,“星期天?當然當然。”星期天是我求婚的大日子,我為何魂不守舍?
  “早點睡。”幽穀掛了電話。
  我是個名主有花的男人,怎麽可以對牢旁的女人的照片發呆?太不應該了。
  明天,明天就去換掉它。
  我淋了浴上床睡,因為疲累,倒是很快入睡,上半夜安然無事,下半夜開始做亂夢,七彩繽紛,後來夢境漸漸歸一清晰,我見到自己的身體毫不吃力地飄入一間房子裏,一個白衣女郎在那裏等我。
  她有憂鬱的麵孔,黑沉沉的大眼睛,牢牢的看著我,哎呀,她仿佛向我招手了,我很樂意地但半帶懼怕地走近。
  她伸出手來觸摸我的臉,她的手是冰冷而柔軟的,我跟她說:“我願意跟隨你,無論你到什麽地方去,我總是跟著你。”
  她沒有笑,她隻是深深的凝視我,然後忽然大力的推我一下,我趺入萬丈深淵,因此驚醒了。
  我自床上跳起來,怔怔地,心猶自突突的跳,一額的汗,我怎麽會做這樣的夢?不可能,不可能,我根本不知過這個女郎是什麽人,她為什麽要來魘我?她是誰?我怎麽會取錯她的照片?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取了一杯冰水喝,鎮靜下來。
  明天去還了這些相片就沒事了,我告訴自己:快睡吧,明早還要上班呢。
  我終於再度閉上眼睛,但直到天亮,我並沒有熟睡。
  第二天一早,我烤了麵包,做了濃濃的咖啡喝,催醒自己。
  我多想再掏出那疊照片出來看,但終於自製地將照片放入公文包,出門去。
  衝印店很早開門,我要求他們換照片,他們查了又查,說找不到,我替幽穀拍的那一輯。
  幸虧我與他們相熟,否則他們早就煩得把我轟走了。
  “那麽有沒有人來找這一疊照片呢?”我耐心地問。
  “傅先生,你且留下電話,一有我們就通知你,可好?”
  “真的無法追查?”
  “傅先生,”他們答:“照片是用電腦衝的,不經人手,很少出錯,這次不知發生了什麽,但很可能那方麵亦會來我們這裏調換照片,屆時一定通知你。”
  我還能怎麽樣?
  那疊神秘的照片仍然在我的公文包內,我帶它們到公司。
  一早沒事做,同事們還沒有到齊,我又取出照片來觀看。
  她真是個尤物,五官配搭得別致是不用說了,最主要是那股慵倦的神色,仿佛洞悉世情,世上象是沒有什麽再能令她動心了。
  她並無戴什麽首飾,皮膚很好,一種象牙色,兩隻耳朵如貝殼一般可愛。
  我將照片都攤在桌子上。
  女秘書進來收拾文件,她一眼看到,詫異地取笑,“咦,傅先生換了新女朋友?”
  我不答話。
  叫我怎麽解釋呢?沒人會相信這件事。
  “好漂亮的女孩子。”女秘書說。
  她走過來看仔細。“咦,這不是申聲曼嗎?”
  “什麽?”我跳起來,“你認識她?”
  “誰不認識申聲曼?她是當時得令最紅的模特兒。”
  “為什麽我不曉得?”我問。
  “傅先生,”女秘書掩嘴笑,“你就隻會埋頭埋腦的趕工作,又愛女朋友,根本不注意到身邊發生些什麽事,別說是一個模特兒,連身邊的同事叫什麽你還不清楚呢。”
  我被她說得臉都紅了。
  女秘書好奇的問:“你怎麽會有她的照片?”
  我胡諂,“在朋友家拍的。”
  “伊真漂亮。”女秘書喃喃的說。
  是,伊的美是充滿了靈魂感的。
  女秘書試探的問:“傅先生與莫小姐沒有鬧翻吧?”
  我反問:“你想到什麽地方去了?”
  秘書說:“珠寶店明天送戒子來呢。”
  “知道了。”我說。
  她很不放心,再看一看桌麵的照片,掩上門出去了。
  她的名字叫申聲曼,這樣出色的女子一定有點來頭,果然不出所料。
  我想了一想,趕快撥電話給一個花花公子朋友。電話接通了,我笑問:“九點正就到公司了,老陳?”
  他說:“什麽風把你吹來?你不是最討厭咱們這幫人不學無術嗎?”
  “向你打聽一個人。”
  “嗬原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噯,你少廢話。”
  “說呀,打聽誰?”
  “有一個女郎,叫申聲曼。”
  老陳在電話的那一頭怔了一怔。“好眼光,老傅,好眼光。”
  “你別想歪了你。”我不悅。
  老陳笑,“我想歪?大清早向我打聽城裏名女人的來龍去脈,還說我想歪,你這惡人,真會告狀。”
  “她是怎麽樣的一個女人?”
  “絕色的女人。”
  “這自然,其它呢?”我急不及待。
  “老傅,你要求得一個絕色的女子,就不必問其它的了。”
  “什麽意思?”
  老陳不回答:“你的幽穀呢?吹了?”
  “我後天向她求婚。”
  “好小子,雙管齊下,你轉性了,怎麽?到現在才發覺要多多享受人生?未為晚也。”
  我罵:“老陳,你說到什麽地方去了?”
  “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他詭笑。
  “在什麽地方可以找到她?”
  “我有她電話號碼,你等等,我找給你——三三四五六。”
  “謝謝。”
  “喂,祝你成功。”
  我搖搖頭、把電話掛上。
  我將照片收起來,沉思。
  老陳有她的電話,老陳是個花花公子,是否所有出來走走,開輛平治的男人都收著她的電話號碼?
  這又關我什麽事呢?
  我所應該做的事,是將照片丟進麽廢紙籮裏,忘記這件事,專心的工作,明天珠寶店送了戒指來,攜著它上莫家去求婚。
  這個女人與我何關呢?
  我用手托著腮,想了一個上午,心緒大亂。
  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的心一向堅強,不為世上浮雲幻影所動,現在是怎麽了?
  我簡直不能專心做事,開會的時候魂遊四海,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在白沙碧水棕櫚樹的地方,與那美麗的女郎會合……
  我想我馬上要發瘋了。
  那天回到家,我斟一杯撥蘭地,自己一個人慢慢啜飲。
  終於忍不住,拿起話筒,撥三三四五六。
  我很鎮靜。
  電話接通了,那邊一個女傭問我:“哪一位?”
  我說:“姓傅的找申聲曼小姐。”
  “請等一等。”
  過一會兒,換了一把低沉的聲音問:“傅先生?”
  “申小姐嗎?”終於聽到了她的聲音。
  “有何貴幹?”
  “申小姐。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們並不相識,但是我手上卻有一疊你的照片,想歸還給你,你若不方便見我,我寄返給你亦可。”
  “照片?什麽樣的照片?”她非常警惕。
  我連忙說:“家居的照片,是衝印鋪弄錯了,落在我手中,我……我不是歹徒。”
  “哦,我明白了,”她似乎鬆一口氣,“是那些照片,原來落到你手上了。”
  “是的,”我說:“我的照片又是否在你那裏?”
  “是個女孩子的照片?她長得很漂亮,”她笑,“長頭發,大眼睛。”
  “那是我的未婚妻。”
  “貴姓?”她問。
  “姓傅。”
  “傅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約個地方見麵,交換相片如何?實不相瞞,你手上那疊照片,對我來說,也頗為重要。”
  “什麽地方?”我問。
  “明天,晚上——讓我看,八點鍾好不好?大酒店咖啡店。”
  “好,我準時到,我記得你的樣子,申小姐。”
  “好,再見。”她掛上電話。
  我發神經了。
  我竟約會未婚妻以外的女子,莫幽穀知道了會將我斬作一塊塊。我對不起幽穀,我怎麽會受一個陌生女子的引誘?我不能就這樣出賣了對幽穀的貞節。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我心中的天使這樣不斷地細細聲說。
  但胸腔中另有一個魔鬼,他卻同時說:不用回頭,去見申小姐呀,你不是想見她嗎?怕什麽?幽穀又不會知道。一次而已。
  魔鬼的聲音越來越大,充滿了空間,我注定要打敗仗,我甚至沒有稍抵抗就投降了。
  嗬傅明傅明,我跟自己說,你太不中用了。
  後天已是你訂婚的日子,你在做什麽呢?你的頭腦是否清醒呢?
  你究竟想在一個陌生的女人身上得到些什麽?
  幽穀是最聰明的女子,她覺得我神情有點不對,便額外留心起來。
  “不舒服嗎?”她問:“工作吃力?”
  我一驚,作賊心虛,“為什麽這樣問?”
  “你看上去有點疲倦。”幽穀說。
  多麽犀利的眼光。我更加要小心翼翼。
  “照片找回來沒有?”
  “還沒有消息。”
  “怪可惜的。”幽穀說。
  “再拍一次好了。”
  “隻怕你沒有心思再替我造象呢。”她似笑非笑。
  “說到哪裏去了。”我說。
  “明天幾點鍾到我家來?”幽穀問。
  “明天?”我說:“嗬明天,中午時分,讓我睡足了,精神充沛好說話,我會買了花跟水果來——對了,你約了你爹沒有?”
  幽穀凝視我,“傅明,你有心事,你瞞不過我。”
  “什麽心事?胡說。”
  “傅明,是不是為結婚的事心煩?我們可以分擔煩惱。”
  “沒有,娶得你這麽好的太太,還有什麽心事?”這倒是由衷之言。
  但另人天生有點犯賤,明明有一個好太太,眼睛仍然要周圍飄,吃著碗裏,瞧著鍋裏。
  幽穀歎一口氣,“瞧你,已經不肯對我說老實話了。”
  我搔搔頭皮,“真的,現在百物騰貴,維持一個家真不容易,我其實一點基礎都沒有,就這麽著就上門貿貿然求婚,難為情。”
  幽穀笑,“我道是為了什麽,原來是為了這個,依你說,非得發了財才可以結婚羅?世上王老五老姑婆豈非一籮籮?”
  “現在的確是流行晚婚呀。”我說。
  “得了,我又不是個不事生產的女人,你少替我擔心,累管累,月底一發薪水,我又精神百倍了,你放心呢。”她笑嘻嘻地。
  我內心非常感動,發誓明晚一放下照片立刻就走,我決不能對不起幽穀。
  “那明天就這麽對你父親說了,家中各項開關銷我來負責,你的薪水自己零花,等我經濟略有轉機,馬上讓你享福。”
  幽穀笑了。
  珠寶店送了指環來。
  我打開盒子檢查,非常滿意,寫了支票。
  十年來略有節蓄,除了買這隻戒指,尚夠蜜月旅行,喜酒是決不請的了,勞民傷財。
  幽穀打電話來告訴我好消息:“父親給我的嫁妝是一層公寓。”
  “唷,”我笑,“你不該告訴我,不怕我謀你的財?當心我握著一枝牙刷就搬到你家來,再也不走的。”
  “兩夫妻,我難道還希望你走不成?還沒結婚,就準備後路隨時打退堂鼓?我不象是這種女人吧?”她哈哈哈地笑。
  雖然在電話的那一頭,我也知道她喜心翻倒,在那裏手舞足蹈。
  可愛的幽穀。
  我暗暗的羞愧,沒有人可以代替幽穀。
  “幽穀,”我衝口而出,“我愛你。”
  “廢話,”她啐道:“你不愛我娶我幹嗎?”
  我也笑了。
  當夜我到大酒店的咖啡店去赴約,收拾心猿意馬,真的預備交下照片就走。
  我準八點到,直等到八時半。
  我原來想打電話去追催申小姐,後來一轉念,覺得她不來也罷,等到九點吧,我想,九點不來我把相片寄回給她算了。
  是好奇心使我約見她,她那張靈狐似的臉吸引我。
  我想看看她真人是否跟鏡頭上一般有那種肅刹的美。
  等到八點三刻的時候,有一個女郎朝我這邊走來,她穿鮮紅的裙子,金色鞋子,婀娜多姿,但不是申聲曼小姐。
  她走到我跟前,問我:“是傅先生?”
  我默默頭,有點意外。
  她自顧自坐下來,笑了一笑,“我是她妹妹。”
  “啊,”我還是失望了,“她沒有空嗎?”
  “家中牌局還沒有散,她叫我先來。”年輕的申小姐抿著嘴笑。
  我天真的問:“是橋牌嗎?”
  “不,麻將牌。”
  我吃一驚,不能想象那麽一個冷豔的女即竟會賴在牌桌上不起來。
  而她的妹子也是,那麽年輕,卻如此濃妝,美則美矣,毫無氣質,而正牌的申小姐卻還姍姍來遲。
  我猶疑了一刻說:“不如我將照片還你算了。”
  她笑,“何必心急?你有要緊的事得先走嗎?”
  我想既來之則安之,索性再等一等。
  “她有沒有說什麽時候來?”我問。
  “有,就快了。”答了等於沒答。
  我對這位美女的印象已經打了折扣。
  九點半,九點半如果她還不來,我立刻就走,幽穀那批照片至多重拍,再等下去就荒謬了。
  小申小姐一搭沒一搭的查問我的身世,我不是一個不大方的人,但對於這一路正邪不分的女子多多少少有點戒心。
  她:“傅先生幹哪一行?”
  我:“生意。”
  “哪一行生意?”閑閑地。
  “建築。”
  “啊?”精神來了,“聽說建築業永遠一支獨秀。”
  “也不見得。”
  “傅先生結了婚沒有?”更有興趣。
  “快了。”
  略為失望,想一想,又說:“新娘子好福氣。”
  我完全不明白為何一個年輕的女子說話的腔調酷似媒婆,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申聲曼小姐毫無出現的意思,我歎口氣,取出照片擱桌上,揚手叫侍者結帳。
  我這個不禮貌的動作令小申小姐大為吃驚。
  她問:“什麽?你打算走了?”
  “是的。”
  “可是——”
  “請告訴令姐一聲,我不等她了,很感激她派你做代表。”
  她象是不相信我說的話,仿佛從來沒有人會因她們遲到而提早離開,又好象她們的魅力無往而不利,這是第一次受挫折。
  她的臉色陰晴不定,剛在這尷尬的當兒,她說:“我姊姊來了。”她幾乎歡呼。
  我不過是一個男人,自然忍不住抬頭望去,但見進門來的女郎果然有著相熱的輪廓,一樣高大、身段窈窕。
  小申迎上去,滿不高興的說:“姐姐,這位傅先生竟說要走,早知你也不用來了。”
  但見大申小姐向我瞄了一瞄,坐了下來,“大家坐呀,走到什麽地方去?”她自己取出煙來,點著先抽。
  我看仔細了她,心中無限的失望,原來照相機充當了魔術師。
  我可以肯定不是每個模特兒都象她,我再說一次,不可能每個模特兒都是這樣。
  她的頭發油膩,紅色寇丹剝落,化妝濃厚,鼻頭與額角都泛油,穿著無袖鬆身T恤,卻沒有剃腋毛,翹起二郎腿,高跟拖鞋跟在足尖,隨時會掉下來。
  我看得呆了。
  這就是照片中的美女?她?
  多麽大的騙局,跟照片沒一點相似。
  她的笑容倒是熱情的,聲音與電話中一模一樣隨便,“照片呢?”
  她妹妹把照片遞給她。
  她隨手翻閱了一下,說:“拍得不錯,明天可以發給報館。”
  “小姐,”我禮貌的問:“我的照片呢?”
  “在這裏。”她取過手袋,那隻手袋的背帶幾乎要爛了,她整個人都是爛塌塌的。
  我取過照片,立刻看了看,可不就是幽穀:陽光燦爛的笑容,整潔大方的儀表,可愛的性格,高貴的身份。
  我一顆心落了地。
  申小姐說:“他的愛人很漂亮。”
  這時候我對她又略為驚魂甫定,因此說:“謝謝你,我也認為如此。”
  說完這話我立刻起身道別,走到門口再回頭看一看,申小姐端的十分美豔動人——很多人是不能接近,有很多事是不能細看的。
  我連忙開車回家。
  淋浴的時候幽穀打電話來查我行蹤。我跟她說:“戒指取來了,照片也找回來了,明天中午見。”
  一切都象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
  當晚睡覺,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與幽穀兒孫滿堂,白頭到老。
  我是幸福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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