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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十裏桃花

(2008-11-23 13:57:01) 下一個

  三生三世,十裏桃花
  作者:唐七公子

  前傳
  近來,我很有些嗜睡。
  奈奈說:“大概是因為懷了孕,所以分外渴睡些,娘娘不必擔心。”
  奈奈是照顧我的婢女,也是整個洗梧宮唯一肯對我笑,喚我“娘娘”的仙子。其他仙子們大多看不起我。因為夜華並沒有封給我什麽名分。也因為,我沒有仙籍,隻是個凡人。
  奈奈似乎推開了窗,有風拂進來,窗外傳來誰的腳步聲。奈奈的聲音有些驚喜:“娘娘,是太子殿下來看您了呢。”
  我從錦被裏爬起來,靠著床欄,腦子有些不清不楚,雖然剛剛才醒,但仍然犯困。
  被褥陷下去了一點,我想,是夜華坐到了我的身邊。
  我模模糊糊地問他:“今晚,星星亮得好麽?”
  他頓了好一會兒才回答:“素素,現在是白天。”
  習慣性地想要去揉眼睛,碰到縛眼的白綾時才突然想起來,眼睛已經沒有了,再怎麽揉,還是辨不清時辰,還是什麽都看不見。
  夜華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會和你成親,我會是你的眼睛。”
  素素,我會是你的眼睛。
  我本能地將他一把推開。那一夜的噩夢再次向我惡狠狠襲來,我恐懼得渾身都要發抖。
  夜華來拉我的手:“素素,你怎麽了?”
  我顫抖著牙齒撒謊:“突,突然有點犯困。你去忙你的吧,我想要睡一會兒。”
  從前萬分依戀的懷抱萬分依戀的人,如今已變得讓人不能忍受,我隻是好奇,他既然那麽喜歡那個女子,當初又為什麽要答應我那個荒唐的要求。
  當初當初,真是悔不當初。
  夜華離開了。奈奈將門輕輕叩上。我重重躺倒在床榻上,腦子裏紛亂如雲。一會兒是東荒的俊疾山,一會兒是夜華的臉,一會兒,是血淋淋的匕首,和我那雙被剜下的眼睛。很疼啊,我痛得想哭,卻哭不出來。
  我想,等生下這個孩子,我就要回俊疾山,從哪裏開始,就應該在哪裏結束。
  又發了很久的呆,奈奈躡手躡腳推門進來,輕輕喚我:“娘娘,娘娘,您醒著嗎?”
  我壓著嗓子咳嗽了聲:“什麽事?”
  奈奈頓住步子:“素錦天妃遣婢女送了帖子過來,邀您一同品茶。”
  我煩悶地掀起被子遮住臉:“就說我已經歇下了。”
  我不知道素錦近來為什麽頻頻向我示好。或許是因為得了我的眼睛,害我成了瞎子,所以多少有些內疚?可明明是她,是她讓夜華剜掉了我的眼睛。
  我已經不再是三年前那個初來乍到、局促不安卻又可笑地想要討所有人歡心的小姑娘了。
  大概是下午的時候,奈奈將我搖醒,說是日光正好斜照到院子裏,讓我去曬曬太陽。
  她搬了把搖椅,要將我攙過去。我推了她的服侍,自己嚐試扶著桌子牆根一步一步挪出去。這些都是必須的,不然,等以後回到俊疾山,我要怎樣一個人生活下去?
  曬了一會兒太陽,又有些昏昏欲睡。恍惚中,似乎還做了個夢,夢中,又回到了三年前俊疾山上初見夜華的時候。他手持冷劍,一身是血地倒在我的茅草屋跟前。我手忙腳亂把他拖進屋,上藥止血,瞠目結舌地看他的傷口自行愈合。
  並不是我救了他,他卻非要報答,我兩手一攤:“你不如以身相許。”這便就成了親,有了腹中的孩子。
  我自記事開始,便一個人住在俊疾山上,身邊隻有鳥獸蟲魚,所以也沒有名字。他叫我素素,說從此以後,這便是我的名字,我偷偷開心了好幾天。
  後來,他帶我來到這九重天上。我才知道自己的夫君原來竟是天君的孫子。
  那時,他還尚未曾被立為太子。
  可在這九重天上,沒有人承認他是我的夫君。他也從未與天君提過,他在東荒娶了個凡人做夫人。
  那一夜,我去夜華的寢殿送羹湯。寢殿四周無人把守,素錦天妃的聲音淒淒切切傳出來:“你娶一個凡人,不過是報複我背叛你嫁給了天君,是不是?可我有什麽辦法,我有什麽辦法,四海八荒的女子,誰能抵擋得了天君的恩寵?嗬,告訴我,夜華,你愛的仍然是我,對不對,你叫她素素,不過是因為,不過是因為我的名字裏嵌了個素字,對不對?”
  那和現實吻合得一絲不差的夢境到此嘎然而止,我卻已驚出了一生冷汗。仔細地撫摸了會兒高高隆起的肚子。懷胎已三年,我想,大概近期就要臨盆。
  入夜之後,奈奈久久不曾過來服侍我歇下。我現在還沒有辦法一個人打水洗漱,隻好開口催她。奈奈過來幫我掖了掖蓋在腿上的花毯,回答:“娘娘,再等等吧,也許殿下今夜要過來也未可知呢?”
  我啞然失笑。那件事發生之後,夜華便再不曾過來歇息。我知道,今後也不會了。
  那時候,在東荒的俊疾山上,若夜華告訴我他已經有了心尖尖上的人,我是不會讓他娶我的。
  那時候,我還沒有愛上他,我隻是一個人很寂寞。
  可他什麽也沒說,他娶了我,還將我帶上了這九重天。
  我天生擅長粉飾太平,所以他和素錦天妃的種種糾葛我都可以當作不知道。
  我想,不管怎樣,他娶的是我,我們是對著東荒大澤拜了天地發了誓言的,我還有了他的孩子,我這麽愛他,總有一天他會被我感動。
  而他,也確實逐漸地對我溫柔了。
  我甚至慶幸地以為,他即便不愛我,是不是,也有點喜歡我了呢?
  愛這種東西,有時候,會讓人變得非常卑微。
  可那件事情發生了。於是我一夢醒來,代價是失去雙眼,失去光明。
  那一天,素錦天妃邀我去瑤池賞花。我以為是女眷們的小宴,便傻乎乎地接了帖子。到了瑤池,才知道隻有我們兩個人。
  屏退了宮娥,她拉著我一路行到了誅仙台。
  她站在誅仙台上涼涼地對我笑:“你知道麽?天君要將夜華封做太子,將我賜給夜華做夫人。”
  我從來弄不懂他們這些神仙們的規矩和把戲,隻感覺胸腹間一股血氣上湧,不知道是憤怒,還是迷茫。
  她依然矜持地笑:“我和夜華情投意合,這九重天上本就不是一個凡人該待的地方,生下孩子,你就從這誅仙台上跳下去,回你該回的地方吧。”
  我不知道跳下誅仙台是不是真的可以回到俊疾山,那時候我從沒有想過離開。我愣愣地問她:“是夜華讓我回去的麽?我是他的妻子,理所應當,要跟著他的。”
  現在想來,那一番話,也真是自取其辱。
  可那時候我一直僥幸地以為,夜華至少是有一點喜歡我的,隻要他有那麽一點點喜歡我,那我也是要待在他的身邊的。
  素錦有些好笑地歎氣,突然抓住我的手,帶著我向誅仙台邊緣倒去。
  我以為她要將我推下誅仙台,可翻下高台的卻是她,我還沒有反應過來,身旁已經掠過一個黑色的影子,跟著翻了下去。
  夜華抱著素錦站在我麵前,冷冷地看著我,那一雙黑色的眼睛裏,醞釀了滔天的怒火。
  素錦在她懷裏氣息微弱地開口:“別怪素素,想來她也不是故意推我的,就是聽了,聽了天君要將我賜給你的消息,有些衝動。”
  難以置信,我明明,明明什麽也沒有做。
  “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推她,夜華,你信我,你信我……”我一遍又一遍試圖向他解釋,驚惶地,毫無章法地,像個跳梁小醜。
  他手一揮,低叱道:“夠了。我隻相信我所看到的。”
  他不願聽我解釋,他不相信我,他抱著素錦,眉間焦灼,匆匆忙忙邁下誅仙台。
  那一夜,他神色晦暗地站在我的麵前:“素錦的眼睛被誅仙台下的刀兵之氣灼傷,素素,因果輪回,欠了別人的債,是一定要還的。素素,別害怕,我會和你成親,從今以後,我會是你的眼睛。”
  之前,他從未提過要在這九重天上同我成親。心中一時冰涼冰涼,憤怒和恐懼一起湧上來。
  我想,此前,我從未如此的失態,我抓住他的手歇斯底裏:“你為什麽要我的眼睛,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與我半點幹係都沒有,你為什麽不信我?”
  他目光沉痛,繼而冷笑:“誅仙台下戾氣繚繞,她自己跳下去?不想活了?素素,你真是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
  在這九重天上,他是我的唯一。我一直想著,想著等孩子生下來之後,要和他牽著孩子的手,看十裏雲海翻騰,萬丈金芒流霞。他不知道光明對於我,有多麽重要的意義。
  我被剜去了雙眼。奈奈照顧了我三天,三天之後,素錦站在了我的麵前,她說:“你這雙眼睛,我用著甚好。”
  我大徹大悟。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
  其實那本是他們二人之間的愛恨情仇,我不過一個路人,模模糊糊被牽扯近來,是命中的劫數。
  這兩日,我已經不再日夜顛倒,學會了靠耳朵捕捉蛛絲馬跡,辨別時辰。
  午膳用過之後,奈奈跌跌撞撞地跑進院子,上氣不接下氣:“娘娘,娘娘,天君方才頒了旨,要將,要將素錦天妃賜給,賜給太子殿下。”
  我笑笑,夜華被封做太子已經有一段時日了,這也是遲早的事情。可素錦終究還是做不了夜華的正妻。我近來聽說,天君當年與青丘之國的白止帝君有過約定,繼任天君,必迎娶他的女兒白淺為後。
  肚子卻突然開始劇烈疼痛。
  奈奈一疊聲地叫喊:“娘娘,你怎麽了?”
  我抬頭向她那個方向勉力微笑:“大概是要生了。”
  分娩過程中,我暈過去又疼醒來。素錦換眼時,夜華守了她一天一夜,而那時候,我的身邊隻有奈奈作陪。我克製著自己不去叫夜華的名字。
  已經夠悲慘了,所以不能再更加地悲慘。
  奈奈哭著說:“娘娘,你放開我的手,我去找太子殿下,我去找太子殿下。”
  我已經痛苦得說不出話來,隻好與她一遍遍做口型:“奈奈,你陪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她哭得更加厲害。
  是個男孩。
  我不知道夜華是什麽時候過來的,醒來的時候他握著我的手,一雙手冰涼冰涼。
  他把孩子抱過來,道:“你可以摸摸他的臉,長得很像你。”
  我沒有動。我喜歡這個孩子,可我沒有辦法帶著他在俊疾山生活下去,我必須得拋棄他。
  既然這樣,就最好不要去摸他,不要去抱他,不要讓自己對他產生更深的感情。
  夜華在我的身邊坐了很久,一直沒有說話。
  夜華走後,我將奈奈叫到麵前來,告訴他,我給孩子起了個小名叫阿離,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他。
  夜華天天來看我,他本不是一個多話的人。我以前話很多,但近來實在是沒興趣說什麽,所以大多時候,都是兩人一起沉默。
  他沒有和我說起他和素錦的婚事,奈奈也沒有。
  三月後,我身體大好。他拿來很多衣料,問我喜歡哪一種,要為我做嫁衣。
  他說:“素素,我早說過,要和你成親。”
  我當然知道,他隻是可憐我。覺得我一個凡人,又沒了眼睛,雖然是自作自受,但可恨的同時,也十分讓人憐憫。
  我想我一定得走了,這九重天上,再也沒有任何可讓人留下的理由。
  奈奈陪著我散步,我們一次又一次重複洗梧宮到誅仙台的路線。奈奈十分奇怪,我告訴她,我喜歡聞這一路上的芙渠花香。
  半個月過去,我已經能憑著自己的感覺暢通無阻來往洗梧宮和誅仙台之間。
  騙過奈奈是很容易的事情。站在誅仙台上,我覺得心像風一樣輕。阿離有奈奈照顧,我十分放心。
  可突然一下子,很想再告訴夜華一次,我沒有推過素錦,不管他相信,還是不相信。
  在俊疾山上,夜華曾經給過我一麵漂亮的銅鏡。那時,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個人孤單,他便從袖袋裏取出了這樣一個寶貝,告訴我,無論他在哪裏,隻要我對著鏡子叫他的名字,他都可以聽到,若他不忙,便陪我說話。
  我不知道為什麽來到這九重天上,我仍然要將這鏡子帶在身邊,大概因為這是夜華送我的唯一一件東西。
  我將鏡子拿出來。很久沒有叫他的名字,已經有些生澀。我說:“夜華。”
  頓了很久,耳邊傳來他的聲音:“素素?”
  我忘了他並不在我身邊,隻是緩緩點了下頭,很艱難地再次開口道:“我要回俊疾山了,不用到處找我。我一個人會過得很好。幫我照顧好阿離。我以前一直夢想著有一天能牽著他的手陪他一邊看星星月亮雲海陽光,一邊給他講我們俊疾山上的故事的,現下怕是不能了。” 想了想又補充道:“別告訴他他的母親隻是一個凡人,天上的神仙都不太看得起凡人。”
  明明是很普通的訣別話,一瞬間卻突然想要落淚,我連忙抬起頭看天,卻又突然想起,早就沒了眼睛,淚水又從何而來呢?
  夜華的聲音似乎有些壓抑:“你,你在哪裏?”
  “誅仙台,”我說,“素錦天妃告訴我,跳下誅仙台,我就可以回到俊疾山了。我現在已經習慣看不到東西了,俊疾山是我的家鄉,周圍都很熟悉,我一個人生活也不會不方便。”
  他急促地打斷我的話:“素素,你站在那裏不要動,我馬上過來。”
  我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再一次向他辯解,那時素錦並不是我推下的,他終歸是不能相信我的,而我已經無法再次忍受他的失望和不信任了。
  我說:“夜華,我放過你,你也放過我,我們從此,兩不相欠罷。”
  銅鏡從手中跌落,匡當一聲,隱沒了夜華近似狂暴的怒吼:“你給我站在那裏,不許跳……”
  我翻身躍下誅仙台。夜華,我對你再沒什麽要求了,真好。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誅仙台誅仙,隻是誅神仙的修行。而凡人跳下誅仙台,卻是灰飛煙滅。
  那時候,我也並不知道,自己其實不是個凡人。
  誅仙台下的戾氣將我傷得體無完膚,卻也正是因為那可敵千千萬萬絕世神兵的戾氣,劈開了我額間的封印。我從未料到額間那顆朱砂痣竟是兩百年前,鬼君擎蒼破出東皇鍾時,為了將他重新鎖回去,與他大戰一場被他種下的封印。它斂了我的容貌記憶和周身仙氣,將我化作了個凡人。
  前塵往事接踵而至,我暗暗告訴自己:“白淺,你生來仙胎,不用修行便是神女。可四海八荒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不曆這一番天劫,你又怎麽飛升得了上神。”
  所以,這須臾幾十年的愛恨恩怨,不過一場天劫。
  我昏倒在東海之東折顏上神的十裏桃花林裏,他將我救醒來大是感歎:“你阿爹阿娘並幾個哥哥發了瘋似地尋你,我也是急得這麽兩百多年來沒有睡個安穩覺,你這眼睛,你這滿身的傷痕,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一回事?一場劫數吧。
  我笑著對折顏說:“我記得你這裏有一種藥,吃了就可以把想忘記的事情忘記得幹幹淨淨?”
  折顏挑起眉頭來:“看來你這幾十年,過得很是傷情。”
  眼前這熱氣滾滾的湯藥味道極是氤氳。
  這世間再沒俊疾山上的素素了。那不過是青丘之國白止帝君的麽女白淺上神做的一場夢,帶著無盡苦楚和微微桃花色。
  夢醒之後,夢中如何,便忘幹淨。

  楔子 【三百年後】
  東海水君新得麟兒,為準備兒子的滿月宴,淩霄殿上的朝會已是連著幾日告假,天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由著他去。
  多寶元君心下好奇,不過一個酒宴而已,何需如此大費周章。
  於是乎,這日退朝之後,便特特追上了素來與東海水君交好的南鬥真君,意欲打探個究竟。
  這九重天上本就無聊至極,眾仙對東海水君告假之事的關注可不是一日兩日,見多寶元君開了個頭,便紛紛朝殿前的南鬥真君圍了過去。
  南鬥真君大是疑惑:“各位仙友難道不知,半月後東海夜宴,青丘的那位姑姑也要去麽。”
  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是為青丘。
  說到這裏,特特揖起雙手向正東方向的青丘拜了拜,才繼續道:“那位姑姑有眼疾,見不得強光,東海龍宮的珊瑚牆琉璃瓦過於璀璨刺眼,是以東海水君正滿天滿地尋找青荇草,要編成氈子擋了這些太亮堂的東西。”
  此言一出,淩霄殿前一片嘩然。
  南鬥真君口中的姑姑,乃是白止帝君膝下麽女,姓白,單名一個淺子,因是上輩的遠古神祗,為表示禮數,眾仙便都喚她一聲姑姑。
  盤古一把巨斧開天辟地以來,各族間征戰不休,天地幾易其主,遠古神祗大多應劫,消失的消失,沉睡的沉睡。
  還活在這世上的,左右數來,不過九重天上的天君一家、隱在東海之東十裏桃林的折顏上神、及青丘之國的白止帝君一家而已。
  說到這白淺,便牽扯到天家一樁不算秘密的秘辛。
  據說五萬年以前,白淺曾和天君膝下的二皇子桑籍訂親,本也是門當戶對的一樁好姻緣,可桑籍不知怎麽的就看上了白淺的婢女,死活要與白淺退婚。
  白止帝君不堪受辱,偕了折顏上神一起到九重天上來找天君討說法。
  天君震怒,當即流放了二皇子,讓他去北地,封了個北海水君。又頒下天旨,以天族名義,為繼任天帝聘下了白淺為後。
  三百多年前,天君召告四海八荒封長孫夜華為繼任天帝。
  九天神仙滿以為不日便將喝到夜華君同白淺的喜酒。可這三百年來,卻從未有他二人將共結連理的傳聞。
  隻聽說夜華君雖有個兒子,正妃之位卻一直虛位以待。而白淺則一直待在青丘之國,誰的帖子也沒辦法把她請出來。
  男未婚女未嫁,兩家卻並不著急,這也是個奇事。
  眾仙矜持地感歎一回。轉而都讚東海水君好福氣,姑姑幾萬年不曾出過青丘,如今卻讓他請動了,實在是有麵子。
  南鬥真君點頭道:“本也是很有麵子的一件事,然東海水君近日卻十分煩憂,因未曾料到姑姑會接下帖子赴宴,是以之前也請了北海那位水君。前日聽說夜華君近來帶著小天孫遊東荒,也要順道來東海一趟。三人免不了要在宴席上碰麵,東海水君如今膽戰心驚,就怕到時候釀出什麽禍事。”
  這九重天上大多是有些資曆的老神仙,對北海水君、青丘白淺和繼任天帝的事皆有耳聞。可也有剛飛升不久的小仙傻乎乎地問:“青丘的那位姑姑是誰,她和夜華君、北海水君曾結下了大梁子麽?”
  眾仙便少不了要七嘴八舌解釋一番,此番解釋中便少不了又會勾出來那許多奇聞軼事。
  傻乎乎的小仙抓不住重點,滿臉神往地搖未畫扇麵的白紙扇:“北海水君寧願得罪白止帝君也要同那位姑姑的婢女成親,倒不知那婢女是何等的風姿。”
  多寶元君掩著嘴角咳嗽一聲:“本君倒是見過那女子,當初二皇子親自挽了她跪到天君跟前,要給她一個名分,確實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不過比起白止帝君家的那位娘娘,卻還差得遠。本君雖未曾見過姑姑,但聽聞姑姑神似其母,比其母倒還要美上三分。”
  各路神仙中仙齡最長的南極仙君捋著垂地的白胡須沉吟道:“小老兒倒是見過一次姑姑的,那時小老兒還是天君座下的童子,隨天後娘娘去折顏上神處看桃花。姑姑就站在桃樹枝上跳舞,因隔得遠,隻能看到灼灼桃花間大片紅衣,那情景卻曼妙得很,曼妙得很。”
  眾仙便皆是一陣唏噓,歎道如此傾城佳人也會被退婚,天意實在難測。扼腕一番之後,便心滿意足地散去。
  此後,東海水君發出的滿月宴請帖在四海八荒貴極一時,便都是後話。

  第一章
  若水神君嫁去東海的大姑娘不滿三年就給東海水君添了個男丁,若水東海兩家皆大歡喜。
  東海水君本人更是得意非凡,為兒子做滿月酒的請柬撒遍了天上地下,連阿爹阿娘住的狐狸洞也給送來了份。
  阿爹阿娘已經遊方在外數百年。一二三哥相繼安家立室分了封地,四哥則去了西山尋找走失的坐騎畢方鳥。是以,這狐狸洞如今隻剩我一人當家。
  我拿了帖子逆光對著洞外的水簾子照了半晌,因想起阿娘生我時難產,似乎正是請這東海水君他曾祖父家的穩婆幫忙才少吃了許多苦頭,於是抱了隻南瓜大小的夜明珠,準備去東海走一遭。
  我識路的本事不太好。
  臨行前便去隔壁的迷穀老兒處要了枝迷穀樹的樹椏子。
  迷穀樹天生黑色木理,孕出的迷穀花五色芳華。不過那花除了夜裏用來照明,沒有半點旁的用處。
  深得我心的倒是迷穀的樹椏子,隻要佩一枝在身上,就萬萬不會迷路。
  迷穀老兒本體便是一株迷穀樹,鴻蒙之初就長在南荒的招搖山上。
  阿娘懷著四哥的時候和阿爹鬧別扭離家出走,迷路迷到招搖山,阿爹尋到阿娘的時候,害怕阿娘下次獨自離家再迷路,於是幹脆把招搖山唯一的那顆迷穀扛回了青丘,栽到了家門口。
  青丘是仙鄉福地,這迷穀樹沐日月精華、順四時之氣,三千年之後竟修成了人形。又過三千年,坐化成了個不大不小的地仙。
  阿爹送了他幾捆竹子做賀禮,他便用這幾捆竹子並些茅草,在狐狸洞旁邊蓋了三間棚,與我們做了鄰居。
  因做的是青丘之國的仙,也便隨了其他的小仙,喚阿爹一聲君上。
  迷穀老兒其實並不老,我出生兩千多年之後他才修成人形,唇紅齒白的,一雙桃花眼險危危地上挑。
  青丘的女仙大半的都請阿娘做媒向他提過親,可一次都沒成。
  迷穀老兒看起來雖一副風流形狀,實際上卻很重禮數。每次一見我,都要兩手一揖,恭敬喚一聲“姑姑”,我很受用。
  今次迷穀老兒將樹椏子遞給我時,神色間頗有些鬱鬱,大概是哪方麵的生活不甚協調,我並未過多計較。
  得了東西之後便捏了個訣招來祥雲,直奔東海。
  東海之東有十裏桃林。
  三哥聽說我要去東海赴宴,曾專程捎信過來,讓我回程的時候去折顏府上找他討兩壺桃花醉。
  折顏便是那十裏桃林的主人,一隻老得連他自己都記不得自己確切年齡的老鳳凰。
  阿娘說,折顏是開天辟地以來大洪荒時代孕出的第一隻鳳凰。父神親自將他養大,地位比起如今的天君還要高上幾分。
  我出生時,這世間已尋不到父神的神跡。
  阿爹阿娘帶我去看折顏,他斜挑了眉角抿著嘴朝阿爹笑:“這就是你家娘子新近給你添的姑娘?瞧這小模樣長得。”
  折顏和青丘之國的淵源主要是從阿娘開始。
  據說萬萬年之前,折顏曾向阿娘求過親,連聘禮都送上了門。
  但阿娘瞧上的卻是我那榆木腦袋阿爹,於是直了脖子硬是不點頭。
  為此折顏還和阿爹酣暢淋漓打了一架,打完之後兩人卻結拜了兄弟。
  過了年,阿爹八台大轎將阿娘迎來了青丘,還是請的折顏主婚。
  按輩分算,我和上麵的幾個哥哥都得尊折顏一聲“伯父”。
  但他從來為老不尊,堅決認為自己其實很是年輕,誰敢在稱呼上把他叫老了他就能把誰記恨個千千萬萬年。
  於是,我們隻得膽戰心驚地跟著阿爹阿娘直喚他的名字。
  折顏雖然釀得一手好酒,本人卻並不喜歡宴席上的觥籌交錯。
  “退隱三界、不問紅塵、情趣優雅、品位比情趣更優雅的神秘上神”是他對自己的定位。
  是以仙家們邀折顏飲酒作樂的帖子,他由來都是一笑置之。
  眾仙家邀他同樂,本也是對這沒供著什麽實職卻地位崇高的上神表示親近之意。這廂裏他置之得久了,那廂裏仙家們大概也就摸出了個名目,道是這位閑散上神隻可尊敬不可親近,於是,再邀他的心思也就淡了。
  折顏樂得清淨,一心一意地在桃花林裏務起農來。
  到得東海邊上,我掐指算了算時間,離正式開宴還有一天半。
  想起三哥的囑托,便打算先轉道去折顏府上走一趟,向他討一壇子桃花醉。灌兩壺給三哥捎帶回去,再灌一壺並著夜明珠給東海水君送去作賀禮,剩下的埋在狐狸洞跟前慢慢喝。
  這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十裏桃林十裏桃花,漫山遍野的灼灼芳華。
  我熟門熟路朝桃林深處走,一眼看到折顏正盤腿坐在空地上啃桃子,諾大一個桃子,轉眼就隻剩一個核了。
  折顏笑盈盈朝我招手:“這不是白家小丫頭麽,真是越長越俊了,過來,”他拍拍身邊的空地:“坐這裏來,讓我仔細瞧瞧。”
  這天上地下的神仙裏,也沒幾個輩分高得可以叫我小丫頭了。
  這聲小丫頭令我油然生出一種自己其實還很嫩的錯覺,受用無比。
  我從善如流地坐過去,折顏就著我的袖子擦了會兒手。
  我思索著要怎麽開口才能順利討到那壇酒,就隻聽折顏噗哧笑道:“你待在青丘幾萬年,這一趟出來得甚好。”
  我愣了半晌,沒太弄清楚他這句話是個什麽緣由,隻得陪笑道:“這裏的桃花也開得甚好,甚好。”
  他笑得更深:“前些天,北海水君帶著他娘子來我這裏閑賞了幾日桃花。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那小娘子,真是天真可愛得緊。”
  這下我倒笑不出來了。
  北海水君那小娘子喚作少辛,這名字還是我給起的。
  也記不清是多少年前,我和四哥去洞庭湖遊玩,在半人高的蘆葦蕩裏,發現了條被欺負得氣息奄奄的小巴蛇。
  我看著可憐,便央四哥將它帶回了青丘。
  那時小巴蛇已經修成了精,雖軟趴軟趴,但也勉強能化出個人形,這便是少辛。少辛在青丘養了兩年傷,傷好後,說要報答我,便留了下來。
  那時阿爹阿娘已經常不在青丘,狐狸洞由四哥當家,四哥安排她做了個灑掃婢女。之前狐狸洞一個婢女也沒有,灑掃這活計全是由我在做。
  我樂得清閑,便成天地不著家,在大哥、二哥、三哥、折顏處換著廝混。
  日子就這麽安安生生地過了兩百年,一日阿爹阿娘回來青丘,說為我訂了門親事。那未婚夫便是北海水君桑籍。
  當時的桑籍還是天君座下盛寵的二小子,住在九重天上,並未被封到北海去。
  天君將桑籍和我訂親的事廣布八荒四海,各路神仙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知了曉了就要上門來閑磕閑磕順便道句恭賀。
  四哥與我不勝其煩,於是幹脆收拾了包袱雙雙躲去了折顏的桃花林。
  這一躲就躲出了問題。
  等吃飽了桃子再回到青丘,少辛不見了,灰不溜秋的狐狸洞裏隻壓了封桑籍的退婚書。說是他對少辛日久生情,此生非少辛不娶,對不起我雲雲。
  我自以為這算不上什麽大事。一來桑籍我從沒見過,談不上有什麽感情。二來少辛和我相處的時日不長,即便有感情也難說多麽深厚。三來連林子裏的牲畜都有資格選擇模樣好的配偶,眾生平等,沒道理桑籍就該被剝奪這個福利。
  然而這事終於還是鬧到了天君跟前。
  倒不是我去鬧的。
  據說是桑籍親自挽著少辛的手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說要給少辛一個名分。
  這事不到半天,便傳遍了海內八荒。
  人人都道說:“青丘白家的麽女真可憐,以前還道是樁好姻緣,訂親不過三年就被夫家拋棄,以後可還怎麽嫁人。”
  也有碎嘴的嚼舌根:“也不知道那條巴蛇長得是怎樣的傾國傾城,竟然比得過九尾白狐的天生媚態?”
  至此,阿爹阿娘一、二、三哥並折顏一行才知道我被退了婚。
  折顏當即就拽了阿爹阿娘直奔去九重天找天君討說法。
  具體過程我不太清楚。隻知道之後桑籍便失了寵,天君匆匆封了他個北海水君的職,相當於是將他流放北海了。至於他和少辛的婚事,卻始終都未承認。
  阿爹對這事發表的唯一感想是:“死小子,便宜他了。”
  折顏倒還厚道,半是看熱鬧半是惋惜地歎了句:“為了個女人毀了自己一生前程,何苦來事。”
  那時我年少不知事,總覺得主角既是桑籍和少辛兩個,便與我沒多大幹係,我不吃虧的。
  後來天君親自在朝堂上頒了旨。這天旨的大致意思就是說,雖然太子未定,但青丘白家的麽女白淺已經被天族定下了,是天族的兒媳婦,未來的天後娘娘。
  換言就是說,自己的兒子們誰想做繼任天君,就非得娶青丘白家的白淺不可。
  明著看是隆恩,不過這隆恩確實是太隆了。天君座下的其他幾個兒子為了避爭寵的嫌隙,基本上不來搭理我。當然,我也未曾有幸去搭理過他們。而別的神仙們又礙於天族顏麵,基本上不敢冒著和天族翻臉的危險來找阿爹下聘。從此,我便徹底地無人問津。
  三百多年前,天君封了長孫夜華君做太子,繼任帝位。
  對這夜華,我可說是全無了解。隻聽說桑籍被流放之後,因座下的其他幾個兒子均資質平平,天君一度很是抑鬱。幸虧三年之後,大兒子央錯為他添了個敦敏聰明的孫子,讓天君甚是欣慰。
  這孫子便是夜華。
  依照天君當年頒下的天旨,我必得同這夜華君成親。夜華那廂,據說已經娶了個叫做素錦的側妃,恩寵盛隆,還生了個小天孫,自然無心與我的婚事。我這廂,雖不像他那般已有了心尖尖上的人。可一想到他晚生我近十萬年,論輩份當叫我一聲姑姑,論歲數當叫我一聲老祖宗。便狠不下心來,逼自己主動來做成這樁婚事。是以拖累至今。搞不好已成了整個四海八荒的笑柄。
  北海水君引出的這樁事裏,我豈是不虧,簡直是虧大發了,自然是對始作俑者諱莫如深。
  我琢磨著折顏此番特特提起北海水君,絕不是與我添賭,而是拋磚引玉,為了引出下文,於是趕緊做出興味盎然的樣子來,洗耳恭聽。
  他嘴角的笑紋裂得益發深:“那小娘子害喜可害得厲害,不過幾萬年時間,已經為北海水君添了三胎,現下肚子裏這個,據說是老四,可見巴蛇確實是能生的。那小娘子因為害喜的緣故,成天吵著要吃桃,這個時節,桃花倒是處處開遍,可要說起桃來,天上地下,除了我這裏,也再沒其他地方有得吃了。是以北海水君厚著一張臉皮找上了門,既然他這麽求了,我倒也不好意思不給。”
  我不置可否,低下頭去捋裙子上的幾道褶痕。對他這愛憎不分明的作為,略有些生氣。
  他卻噗哧笑出聲來:“你看你,臉都綠了。不就幾個避子桃麽。”
  我猛抬頭,大抵是這動作太突然,不慎就撞上了他低下來的額角。
  他卻渾不在意,拿腔拿調地揶揄我:“看吧,聽我給了別人蜜裏調油的小夫妻倆避子桃,一下子心就軟了不是。我說,那避子桃也不過就是讓北海水君家這幾萬年裏暫時添不了老五而已,損不了他多少福氣,也損不了我多少陰德的。”
  其實,北海水君什麽時候添得了五皇子與我又有什麽相幹,那避子桃左右吃不死人的。當年若不是他退婚,也惹不出後來這一大堆疙瘩事。折顏此番給他這教訓,我倒是頗讚賞。可既然折顏認定了其實我很是心軟,我便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好默默地受了。他便又是一番安撫,大意總脫不了天君一家子烏龜王八蛋,子子孫孫無窮盡都是烏龜王八蛋之類。
  罵完天君之後便開始與我閑磕牙。
  我們幾萬年沒見,想他也是閑得慌了,零七零八的各路雜事竹筒倒豆子也似,一股腦兒跟我灌。
  起初我倒也還惦記著那壇子桃花醉,不過三下兩下就被繞得頭發暈,討酒的事便也忘得個幹淨。
  待夜幕降得差不多的時候,還是折顏提醒:“小三子讓我給他製了兩壺酒,就埋在後山碧瑤池旁邊那株沒長幾匹葉子的杜衡底下,你今夜就歇在那邊,順便挖了酒給小三子帶回去,就兩壺,可別灑了,也別偷喝。”
  我撇嘴:“你也實在是忒小氣。”
  他探身來揉我的頭發:“那酒你可真偷喝不得,若實在想喝,明日到我酒窖裏搬,搬得了多少你就搬多少走。”
  我自是打千作揖地千恩萬謝,心裏卻決定好了,那兩壺桃花醉是要偷喝的,他酒窖裏的酒也是要可勁兒搬的。

  第二章
  四哥幫忙造的小茅棚顫微微立在碧瑤池旁。到折顏府上廝混,我向來獨住這一處。
  當年離開桃林的時候,這小茅屋便已十分破敗,如今遭了幾萬年的風吹雨打太陽曬,它卻仍能亭亭玉立,叫我十分欽佩。
  掏出顆夜明珠四下照照,折顏上心,小茅棚裏床鋪被褥一應俱全。我甚滿意。
  門旁邊豎了支石耒,正是當年我用來掘坑栽桃樹苗的。現下用它來挖那兩壺桃花醉,倒是正好。
  今夜裏九重天上的月亮難得地圓,折顏說的那棵杜衡極是好找。
  我比劃著石耒對著杜衡腳底下的黃泥地一頭砍下去,運氣倒好,一眼便看到那東嶺玉的酒壺透過鬆動的黃土,映著幾片杜衡葉子,煥出綠瑩瑩的光暈來。我歡喜地迅速將他們扒拉出來,抱著飛身躍上屋頂。小茅棚抖了兩抖,終於還是撐下來沒倒。
  屋頂上夜風撥涼撥涼,我打了個哆嗦,摸索著將封死的壺嘴撥開、壺口拍開。刹那裏,十裏桃林酒香四溢。我閉眼深吸一口氣,越發地佩服起折顏那手釀酒的絕技來。
  我平生做不來多少風流事,飲酒算是其中之一。飲酒這樁事,得重天時、地利、人和。今夜長河月圓,是謂天時。東海桃林十裏,是謂地利。小茅棚頂上除了我一個,還棲息了數隻烏鴉,勉強也算人和了。我就著壺嘴狠抿幾口。嘖嘖砸了遍舌之後,有些覺得,這東嶺玉壺裏的桃花醉比之前我喝的,味道略有些不同。但又想許是太久沒喝折顏釀的酒,將味道記模糊了,也就隨它去。一口複一口,雖沒有下酒的小菜,但就著冷月碧湖,倒也是一樣的。
  不多時,便飲了半壺。風一吹,酒意散開來,就有些迷迷噔噔。
  眼前瑩黑的夜仿似籠了層粉色的幕帳,身體裏也像燃了一把火,燒得血滋滋作響。我甩甩頭,抖著手將衣襟扯開。那熬得骨頭都要蒸出汗來的高熱卻如附骨之蛆。神智迷蒙著抓不了一絲清明,隻是隱約覺著這可不像是單純醉酒的形跡。那熱逼得我退無可退,全不知要捏個什麽訣才能將它壓下去,或者什麽訣都不能將它壓下去。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想要縱身下去到碧瑤池裏涼快涼快,卻一個趔趄踩空,直直從屋頂上摔了下去。
  可奇的是身體卻並無觸地的鈍痛之感,隻覺得轉瞬間被一個涼涼的物什圍著圈著,倒降下來不少火氣。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模糊地辨出眼前這物什是個人影,著一身玄色的長衫,不是折顏。
  天旋地轉,白色的月光鋪陳十裏夭夭桃林,枝頭花灼灼葉蓁蓁,兩步開外的碧瑤池也浮起層層水汽,忽地便化作一片熊熊天火。
  我趕緊閉上眼,身體已是燙熱得疼痛。隻循著那一絲涼意拚命朝麵前的人影上靠,仰起的臉頰觸到他下巴脖頸處一片裸露的肌膚,好比一塊冰涼的玉石。手指已經有些不聽使喚,我顫抖著去解他腰間的係帶,他便開始推我。我趕緊貼上去安撫:“莫怕,莫怕,我隻是涼涼手。”他卻推拒得更加厲害。
  這十幾萬年來,我不曾用迷魂術引過什麽人,今夜卻是無法。昏昏沉沉地集中念力睜開眼睛看他時,我心下尚且有些惴惴,不知道久未用這門術法,如今倒還中不中用。他顯得有些疑惑,一雙眸子陰沉難定,卻慢慢將我摟住了。
  錦雞打鳴三遍,我慢悠悠醒轉,隱約覺得昨夜似乎做了個十分有趣的夢。夢裏我一副風流形狀,恣意輕薄一位良家少年郎。待要仔細回憶那少年郎的模樣,卻隻記得一襲玄色長衫和十裏夭夭桃林。
  折顏的桃花林與東海本就隔得不遠。我並不著急。去後山的酒窖裏另搬了三壇子陳釀,並著那一壺半的桃花醉一同裝進袖子裏,才和折顏道別離開。
  他哼哼唧唧,囑托我回去之後記著讓四哥過來幫他翻山前的那兩畝薄地。
  今日確是大吉,我抬手在眉骨處搭了個棚。東海半空裏仙氣繚繞,祥雲朵朵,看來各路神仙都已經到齊。
  我從袖子裏取出來條四指寬的白綾,實打實將眼睛蒙好,準備下水。
  東海什麽都好,就是水晶宮過於明亮。而我這眼睛,自三百年前,便不能見太亮堂的東西。
  阿娘說,這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病。
  說是阿娘懷我的時候,正逢上天君降大洪水懲戒四海八荒九州萬民。那時阿娘因害喜,專愛吃合虛山上的一味合虛果,幾乎將它當做主食。這洪水一發,東海大荒的合虛山也被連累得寸草不生。阿娘斷了這合虛果,其他東西吃著都是食不甘味,身體明顯就弱了很多。生下我來,也是皺巴巴一隻小狐狸,順便帶了這莫名奇妙的眼疾。這眼疾在我身體裏藏了十幾萬年,原本與我相安無事,三百年前卻尋著一個傷寒的契機,全麵爆發。不過好在阿爹借黃泉下的玄光為我造了條遮光的白綾,去特別晃眼的地方就將它帶上,倒也無甚大礙。
  我伸手就近在淺灘裏探探,東海水撥涼撥涼,我打了個寒顫,趕緊用上仙氣護體。身後卻突然有人“姐姐,姐姐”地喚我。
  我尋思著阿爹阿娘統共隻生了我們兄妹五個,下麵再沒什麽其他小狐狸。待轉過身來,麵前已經站了一堆妙齡少女,個個錦衣華服,大約是來赴宴的哪路神仙的家眷。
  打頭的紫衣小姑娘神情間頗有些氣惱:“我家公主喚你,你怎的不應?”
  我發了一會愣,見她七個裏數最中間那白衣少女頭上金釵分量最足、腳下繡花鞋上的珍珠個頭最大,便向她頷了頷首:“姑娘喚我何事?”
  白衣少女白玉似的臉頰一紅:“綠袖見姐姐周身仙氣繚繞,以為姐姐也是來東海赴宴的仙人,正想煩姐姐為綠袖引引路,不曾想姐姐的眼睛……”
  這白綾覆在眼上其實絲毫不影響我視物,況且有迷穀的指引,引路實在是小事一樁,便點頭應她:“我確是來赴宴的,眼睛不妨事,你們跟在我後麵罷。”
  水下行路十分無聊,好在那綠袖公主的侍女們都十分聒噪,她們自以為說得小聲,奈何狐狸耳朵尖,倒是為我添了不少趣味。
  一說:“大公主以為故意將我們甩掉,讓我們赴不了宴,她便能在宴會上獨占鼇頭了,卻不知道我們自己也能順著找來,到時候定要在水君跟前告她一狀,讓水君罰她在南海思過個幾百年,看她還敢不敢再這樣欺負人。”
  原來是南海水君的家眷。
  一說:“大公主美則美矣,與公主比起來卻還有雲泥之別,公主放寬心,隻要公主去了,這滿月宴大公主定是占不了先的。”
  原來是兩姐妹爭風吃醋。
  一說:“天後雖然已經立下了,但夜華君定然是看不上青丘那老太婆的,公主的美貌天上地下都難得一見,此番東海宴上若是能與夜華君情投意合,可要算是盤古開天劈地以來第一件美事了。”
  我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青丘那老太婆”說的是我。頓時有白雲蒼狗白駒過隙之感。真真哭笑不得。
  那綠袖公主微嗔道:“休得胡說。”便沒了聲響。小女兒情態畢露無疑。
  大約行了多半個時辰,才到得這東海之下三千尺的水晶宮。
  我卻十分疑心剛才在岔路口上選錯了路,因麵前這高高大大的樓宇殿堂,和記憶中竟是分外不同,實在沒有半點能跟明晃晃的水晶沾上幹係的。
  綠袖公主也是目瞪口呆,指著墨綠的宮牆問我:“那上麵鋪的,怕都是青荇草吧?”
  我一個陸地上生陸地上長的走獸,對這水裏的東西委實知之甚少,隻得勉強陪笑:“大約是罷。”
  事實證明迷穀老兒的迷穀樹質量甚有保障,這黑糊糊的東西,它確實是東海水君的水晶宮。
  守在宮門邊引路的兩個宮娥看著綠袖公主呆了一呆,趕緊接了她的帖子,一路分花拂柳,將我們八個領了進去。
  我有些感歎,料不到這一輩的東海水君,品位竟奇特成了這副模樣。一路走來,本該是亮堂堂的水晶宮,卻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還要陰沉。幸而沿路置了些光芒柔和的夜明珠,才勉強沒有讓我栽跟頭。
  離開宴分明還有些時辰,大殿裏各路神仙卻已是三個聚成一團,兩個湊做一堆。想當年阿爹做壽開的那場壽宴,眾賓客雖無缺席,卻沒一個不是抵著時辰來。而現今,不過東海水君給男娃做個滿月的堂會,不論大神小神竟都如此踴躍。想來世道確實是變了,如今的神仙們,大抵都閑得厲害。
  兩個宮娥已將綠袖公主引到了東海水君跟前。
  這一輩的東海水君,眉目間頗有幾分他祖上的風采。
  我落在後麵,混跡在打堆的神仙裏,轉身想尋個小仆領我到廂房去歇上一歇。趕了這半天的路,也著實有些累。卻不想整個大殿的活物都在看著那綠袖公主發呆。
  其實客觀來說,綠袖的姿容,放在遠古神祗之間,也就是個正常,遠遠抵不上我的幾位嫂嫂。看來,現今這一輩的神仙裏確實是無美人了。
  看他們如癡如醉的模樣,我實在不忍心打斷。於是找了個空子溜出去,打算隨便尋個地方打個盹,待開宴之後送了禮吃了飯,就好早些回去。
  拐過九曲十八彎,愣是沒尋著一個合適的地方。真真叫人泄氣。
  正準備返回大殿,卻突然搞不清回去的方向。一摸袖袋,才發現迷穀枝椏不在了。這下可好,憑我認路的本事,不要說開宴,宴席結束之前能趕回去就要謝天謝地。也沒有其他的法子了,隻好哪裏有路走哪裏。
  於是,便誤闖進了東海水君家的後花園。
  不得不說的是,這座後花園的品位與整座宮殿的風格搭配得實在合襯。到處綠油油一片真燦爛。是以很有一種迷宮的風情。我自踏腳進來已有個把多時辰,卻愣是沒找到半個出口。
  施術將這擋人的鬼園子挪走倒是個好主意,但到底不太厚道。想到這一層,我心中不禁無限淒涼。也許是淒涼到了極致,突然間竟有些福至心靈。
  從地上撿了根不知名的樹枝,閉著眼睛一扔。樹枝落下來,雙叉的那麵指向了左邊那條道。我拍了拍手,心滿意足地向右拐去。
  事實證明我扔樹丫子指路這舉動甚是英明。
  之前那一個多時辰,我在這園子裏晃蕩過來又晃蕩過去,不肖說人,連隻水蚊子都沒碰到。此番不過走了百來十步,卻遇到了隻活生生的糯米團子。
  那糯米團子白白嫩嫩,頭上總了兩個角,穿一身墨綠的錦袍,趴在一叢兩人高的綠珊瑚上,稍不注意,就會叫人把他和那叢珊瑚融為一體。
  看上去,像是哪位神仙的兒子。
  我看他低頭拔那珊瑚上的青荇草撥得有趣,便靠過去搭話:“小糯米團子,你這是在做什麽?”
  他頭也不抬:“拔草啊,父君說這些雜草下麵藏著的珊瑚是東海海底頂漂亮的東西,我沒見過,就想拔來看看。”
  父君,原來是天族的哪位小世子。
  我見他實在拔得辛苦,忍不住要施以援手。便從袖子裏掏出來一柄扇子遞到他麵前,關照:“用這扇子,輕輕一扇,青荇去無蹤,珊瑚更出眾。”
  他左手仍拽了把草,右手從善如流地從我手裏接過扇子,極其隨意地一扇。頓時一陣狂風平地而起,連帶著整座水晶宮震了三震。烏壓壓的海水於十來丈高處翻湧咆哮,生機勃勃得很。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東海水君這原本暗沉沉的水晶宮已是舊貌換新顏,怎明亮二字了得。
  我有些吃驚。
  那破雲扇能發揮多大威力,向來是看使扇的人有多高的仙力。我倒真沒想到這小糯米團子竟然如此厲害,不過輕輕一扇,就顛覆了整個東海水晶宮的風格品位。倒是對東海水君抱歉得很。
  小糯米團子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眼巴巴望著我,嚷嚷:“我是不是闖禍了?”
  我轉過頭來,極困難地對他點頭:“闖禍的怕不隻你一個人,那扇子好像是我給你的……”
  小糯米團子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我琢磨著,大概是我這張四分之三縛白綾的臉,有些嚇人。
  我未猜中那開頭,自然便猜不著那結局。
  隻見小糯米團子蹭蹭蹭風一般撲過來抱住我的腿,大喊一聲:“娘親——”
  我傻了。
  他隻管抱了我的腿撕心裂肺地嚎。信誓旦旦地邊嚎邊指控:“娘親娘親,你為什麽要拋下阿離和父君……”。順便把眼淚鼻涕胡亂一通全抹在我的裙角上。
  我被嚎得發怵。正打算幫他好好回憶回憶,滄海桑田十幾萬年裏,我是不是真幹過這拋夫棄子的勾當,背後卻響起個極低沉的聲音:“素……素?”
  小糯米團子猛抬頭,軟著嗓子叫了聲父君,卻仍是使勁抱住我的腿。
  我被他帶累得轉不了身。又因為長了他不知多少輩,不大好意思彎腰去掰他的手指,便隻得幹站著。
  那身為父君的已經急走幾步繞到了我跟前。
  因實在離得近,我又垂著頭,入眼處便隻得一雙黑底的雲靴並一角暗繡雲紋的玄色袍裾。
  他歎息一聲:“素素。”
  我才恍然這聲素素喚的,勘勘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四哥常說我健忘,我卻也還記得這十幾萬年來,有人叫過我小五,有人叫過我阿音,有人叫過我十七,當然大多數人稱的是姑姑,卻從未有人叫過我素素。
  碰巧小糯米團子撒手揉自個兒眼睛,我趕緊後退一步,含笑抬頭:“仙友眼神不好,怕是認錯人了。”
  這話說完,他沒什麽反應,我卻大吃一驚。離離原上草,春眠不覺曉,小糯米團子他阿爹的這張臉,真是像極了我的授業恩師墨淵。
  可我畢竟還是未將他誤認做墨淵。
  七萬年前鬼族之亂,長河洶湧,赤焰焚空,墨淵將鬼君擎蒼鎖在若水之濱東皇鍾裏,自己卻修為散盡,魂飛魄散。我拚死保下他的身軀來,帶回青丘,放在炎華洞裏,每月一碗生血養著。
  墨淵是父神的嫡長子,世間掌樂司戰的上神,我從不相信有一天他竟會死去,便是如今,也不相信。所以我隻默默地等,每月一碗心頭血將他養著,為了有一天,他能再似笑非笑地喚我一聲小十七。
  想到這一層,我略有些傷感。
  可眼下的情境卻似乎並不大適合傷感。正應了那句老話,大驚之後必有更大的驚,
  我還沒回過神來,麵前的糯米團子爹已揮袖挑下了我縛眼的白綾,我反射性地緊閉雙目。 他抬手撫過我額間。
  小糯米團子在一邊抖著嗓子喊登徒子登徒子。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十分平和,連那年紅狐狸鳳九煮佛跳牆把我洞前的靈芝草拔得個精光,我也未曾與她計較。可這會兒,額頭青筋卻跳得很歡快。
  “放肆。”多年不曾使用這個句型,如今重溫,果然有些生疏。
  小糯米團子來拉我裙角,怯怯道:“娘親是生氣了麽?”
  他爹良久不見動靜。又是良久,終究將那白綾重新為我縛上,才道:“是了,是我認錯人,她從來不會做你這副色厲內荏的模樣,也不比你容色傾城。方才,冒犯了。”
  隔了這半近不近的距離,我才看清,他玄色錦袍的襟口衣袖處,繡的均是同色的龍紋。
  雖是幾萬年不出青丘,所幸神仙們的基本禮儀我倒還略略記得,除了天君一家子,上窮碧落下黃泉,倒也沒哪個神仙逍遙得不耐煩了,敢在衣袍上繡龍紋。再看看他手上牽的糯米團子。我暗忖著,這玄色錦袍的青年,大抵便是天君那得意的孫子夜華君。
  可惜了臨風玉樹的一副好人才,年紀輕輕的,卻終得同我這老太婆成親,真是叫人扼腕長歎,天道不公,不公至斯。
  因這層關係,我一直對他深感歉意。所以目前這當口,雖是我被冒犯了,因想到他是夜華君,竟硬生生生出一種其實是我冒犯了他的錯覺,隻得呐呐笑道:“仙友客套得緊。”
  他看我一眼,目光冷淡深沉。
  我往旁邊一步,讓出路來。小糯米團子猶自抽著鼻子叫我娘親。
  我認為既然遲早我都得真去做他的後娘,便也就微笑著生生受了。
  夜華牽住小糯米團子的手,很快便消失在盡頭拐角處。
  直到這時候,我才陡然想起,把他們兩父子放走了,那誰來帶我出去這園子?
  趕緊追過去,卻是連人影都瞧不見了。

  第三章
  繞過夜華父子倆消失的拐角,我左顧右盼,發現偏北方向,一女子淡妝素裹,正朝我急步行來。
  我眯著眼睛看了半天,十分欣慰地發現,今天這一天,將注定會是精彩而夢幻的一天。
  那女子雖步履匆匆,還挺了個大肚子,姿態卻甚是翩躚。我將破雲扇拿出來掂了掂,尋思著若是從左到右這麽揮一下,有沒有可能直接把她從東海送到北海去。可一看那大肚子,終於還是心慈手軟地把扇子收了回來。
  到得我的麵前,她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
  我側開身來,並不打算受那一拜,她卻十分淒苦地膝行了過來。
  我隻好頓住。
  她看著我,淚盈於睫,模樣沒什麽變化,臉蛋卻是比五萬年前圓潤很多。大抵懷了身孕,便都是要胖的。
  我琢磨著目前這世道神仙們到底是以瘦骨嶙峋為美,還是以肥碩豐腴為美,很久未果,於是便隻得提醒自己千萬別提體態千萬別提體態,以免說出點什麽不體麵的話來。
  幾萬年未見,我雖對她略有薄怨,但到底是長輩,她既然禮數周全,我也不能失了風度。
  她仍是一閃一閃亮晶晶,滿眼都是水星星地望著我,直望得我脊背發涼,方才抬手拭淚哽咽:“姑姑。”
  我終於還是一個沒忍住,脫口而出:“少辛,你怎麽胖成這樣了?”
  ……
  她呆了一呆,頰上騰地升起兩朵紅暈來,右手撫著隆起的肚腹,很有點手足無措的意思,囁嚅道:“少辛,少辛……”
  囁嚅了一半,大抵是反應過來我剛那話不過是個招呼,並不是真正要問她為什麽長胖。又趕忙深深伏地對我行了個大揖,道:“方才,方才自這花園裏狂風拔地,海水逆流,少辛,少辛想許是破雲扇,許是姑姑,便急忙跑過來看,果然,果然……”說著又要流淚。
  我不知她那眼淚是為了什麽,倒也並不討厭。
  破雲扇曾是我贈她的耍玩意兒,那時她大傷初愈,極沒有安全感,我便把這扇子給了她,哄她:“若是再有人敢欺負你,就拿這扇子扇她,管教一扇子就把他扇出青丘。”雖從未真正使過,她卻當這扇子是寶貝,時時不離身邊,可離開狐狸洞的時候,卻並未帶走。
  老實說,巴蛇這一族,凡修成女子的,無不大膽妖麗。少辛卻是個異數,也許是小時候被欺負得狠了,即便在青丘養好了傷,她卻仍是驚弓之鳥。那時候,放眼整個青丘,除了我和四哥,沒有誰能靠近她兩丈之內的。就連萬人迷的迷穀主動向她示好,她也是逃之夭夭。
  終有一天,這小巴蛇情竇初開,繡了個香囊給我四哥,有點傳情的意思在裏頭。可白真那木頭卻拿了這香囊轉送給了折顏,回來之後還特特找來少辛,道折顏很喜歡那香囊的花樣,可顏色卻不太對他意思,能不能再幫著繡一個藕合色的。少辛那雙眼圈,當場就紅了。
  此後少辛更是活得近乎懦弱的小心翼翼。
  再之後,便是她和桑籍私奔,桑籍退我的婚。
  其實我到現在都還不是十分明了,當年那杯弓蛇影到了一定境界的小巴蛇,怎麽就會對桑籍毫無警戒,最後還同意與其私奔的。
  四哥說,這還用得著想麽,多半是那桑籍看少辛年輕貌美,一時色迷心竅,便拿棍子將少辛敲昏,麻袋一套扛肩上將人拐走的。
  當是時四哥正跟著折顏編一套書,書名叫《遠古神祗情史考據之創世篇》。他正著手寫的那一篇,主題思想剛好是愛情從綁架開始。
  我想了想,這畢竟是具有專業背景知識的推論,便深以為然。
  此情此景,我本可拂袖而去,可一看少辛那可憐巴巴的模樣,又實在硬不下心腸。旁邊正好一個石凳,我歎了口氣,矮身坐下去:“我幾萬年不出青丘,卻沒想到此次方一出來便能遇到故人。無事不登三寶殿,少辛,你當知我極不願見你,卻特特跪到我麵前,必是有求於我,你我主仆一場,你出嫁我也沒備什麽嫁妝,此番剛好補上。我便許你一個願望,說吧,你想要什麽?”
  她卻隻是呆呆望著我:“少辛料到姑姑會生氣,可,可姑姑為什麽不願見少辛?”
  我大是驚訝,訝完了之後略略想想,就我這處境,不能保持歡快的心態來見她,也著實情有可原。然而,如何含蓄又優雅地表達出我不願見她其實是在遷怒,倒也是個問題。
  還未等我作答,她卻又膝行兩步,急急道:“姑姑從未見過桑籍,姑姑也說了不會喜歡桑籍,姑姑和桑籍成婚不會快樂。桑籍喜歡少辛,少辛也喜歡桑籍,姑姑失去桑籍,還可以得到更好的,夜華君不是比桑籍好百倍千倍嗎,夜華君還會是未來的天君。可少辛,少辛失去桑籍,便,便什麽都沒有了。少辛以為,少辛以為姑姑是深明大義的神仙,姑姑會氣少辛不打一聲招呼就擅自離開青丘,卻絕不會氣,不會氣少辛和桑籍成婚的。姑姑,姑姑不是一直希望少辛能堂堂正正地活在這世上嗎?”
  幾萬年不見,當初那小巴蛇已經變得伶牙俐齒了。造化之力神奇,時間卻比造化更加神奇。
  我將破雲扇翻過來仔細摩了摩扇麵,問她:“少辛,你可恨當年蘆葦蕩裏欺侮你的同族們?”
  她半是疑惑半是茫然,倒也點了頭。
  “你也知道,其實他們之中有些人,並不是真心想欺侮你,隻是若他們伸手來保護你,便必然也會被欺侮,所以他們隻得跟著最強的,來欺侮你這個最弱的?”
  她再點頭。
  我支了頷看她:“你能原諒這些被迫來欺侮你的人?”
  她咬了咬牙,搖頭。
  繞了這麽大個圈子,總算能表達出中心思想,我十分快慰,連帶著語氣也和藹溫柔不少:“既是如此,少辛,推己及人,我不願見你,也實在是樁合情合理的事情。我一個神女,卻修了十多萬年才到上神這個階品,也看得出來情操和悟性低得有多不靠譜了,實在是算不得什麽深明大義的神仙,你過譽了。”
  她驀地睜大眼睛。
  這麽個美人兒,卻非得被我搞得這麽一驚一詫地,本上神是在造孽啊,造天大的孽……
  然而待我低頭看自己的腿時,也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本應離開花園卻又不知從哪裏突然冒出來的小糯米團子正輕手輕腳地扯我裙擺,嫩白的小臉上一副極不認同的模樣:“娘親幹嘛要說自己不是深明大義的神仙,娘親是天上地下最深明大義的神仙。”
  我沉默了半晌,萬分不可思議地問他:“你是土行孫嗎?”
  他抬頭向我身後的珊瑚樹努嘴。
  夜華從珊瑚樹的陰影裏走出來,神情卻與方才迥然。唇邊攜了絲笑意,緩緩道:“夜華不識,姑娘竟是青丘的白淺上神。”
  我暈了一暈,這姑娘二字生生叫出我一身的雞皮疙瘩。他卻恍若未覺。
  我重重撫額:“老身不偏不倚,正長了夜華君九萬歲,夜華君還是依照輩份,喚老身一聲姑姑罷。”
  他似笑非笑:“阿離喚你娘親,我卻要喚你姑姑,嗯,淺淺,這是什麽道理?”
  聽著那淺淺二字,我又暈了一暈。
  少辛看著我們默不作聲。
  這場景無端就生出幾絲尷尬來。尷尬這情緒已逾萬年未曾造訪我,眼下卻又能親自體驗,倒有些不合時宜地令人感動莫名。
  我歎了口氣轉移話題:“你同我說道理,那你們躲在那珊瑚樹後聽了這許久的牆根,倒又是什麽道理?”
  大的那個一派自在毫無反應,小的這個卻急忙從我膝蓋上滑下來,著急地指著珊瑚樹後掩映的那條小路辯解:“我和父君可沒故意要偷聽,父君說娘親你在追我們,於是才從那邊路上折回來。走近了看到這位夫人和娘親在說話,我們就隻好回避。”
  他小心翼翼地看我:“娘親你來追我們,是因為舍不得阿離,要跟阿離和父君一起回天宮的吧?”
  我覺得他這推論太過離譜,正要搖頭,那身為父君的卻斬釘截鐵點頭:“對,娘親她的確是舍不得阿離。”
  小糯米團子歡呼一聲,樂嗬嗬地瞧著我,眼睛忽閃忽閃:“娘親,那我們什麽時候回天宮。”
  夜華代答:“明天就回去。”
  小糯米團子再歡呼一聲,繼續樂嗬嗬地瞧著我,眼睛忽閃得更厲害:“娘親,就要回家了,你這麽久沒有回家,感覺會不會很興奮?”
  這次夜華倒沒有接話。
  我聽見自己嗬嗬幹笑了兩聲,道:“很興奮。”
  我始終沒有機會解釋清楚,方才我趕著追過來,隻是想讓他們順便把我帶出這鬼園子。不過眼下這境況,雖亂七八糟,倒也殊途同歸。
  自夜華出現後,少辛便一直安靜地跪伏在地上。偶爾望向夜華的目光中,卻有幾分憤憤不平。
  當年桑籍若不退婚,如今的天君太子,便萬萬不會輪上夜華。可因果因果,桑籍種了那樣的因,便必也得遭那樣的果。我不過火上澆點菜花油,在他那大果上,平添幾分不痛不癢的怒氣而已,已算是修養良好了。
  臨走時,我將破雲扇重新放回了少辛手中,對她道:“我隻給你一個願望,回去好好想想到底向我討什麽,想好了便來青丘找我罷,有了這扇子,此次,迷穀他們便再也不會攔你了。”
  小糯米團子戀戀不舍地看著那把扇子,眼巴巴道:“我也想要。”
  我揉了揉他腦袋:“還是個小孩子,要什麽殺傷性武器。”隨手從袖袋裏掏出塊糖來,堵了他的嘴巴。
  夜華著實方向感良好,令我十分驚喜。
  到得花園口子上,我暗暗思忖著,和夜華一同出現在這東海的宴會上,究竟算不得多明智,於是抬了袖子要告別。小糯米團子立刻做出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我頗為難,隻得違心安撫:“現下確實有些瑣事需了,明日便一定來與你們會合。”
  小糯米團子倒也頗懂些道理,雖仍是不悅,卻隻扁了扁嘴,便來與我拉鉤。
  夜華在一旁笑道:“淺淺莫不是害怕與我父子二人一同入宴,會惹出什麽閑言碎語來?”
  我牙酸了一酸,嗬嗬賠笑道:“夜華君多慮了。”
  他笑得益發深,這形貌倒很有幾分當年墨淵的風姿。
  我被那笑紋照得恍了好一會兒神,反應回來時他正拉了我的手,輕輕道:“原來淺淺也知道,你我早有婚約,倒的確是不用避什麽嫌的。”
  他一雙手長得漂亮修長,似不經意籠了我的左手,神情悠閑,舉止倜儻。如今他這形容神態,與那來挑我白綾的冷漠神君,簡直不似同一個人。
  我心中五味雜陳,料想如今這世道,有婚約的男女青年大抵都如此互相調戲。奈何本上神的情況卻著實特殊。雖也做得來這些風流態,但一想到我在這世上活了九萬年,他才剛打娘胎裏踱出來,便硬生生覺得,與他做親密狀,實是我在犯罪。可貿貿然抽出手來又顯得我風範不夠大度。思考再三,我抬高右手去觸他的發,情深意重地感歎:“當年我與你二叔訂婚時,你還尚未出世,轉眼間,也長得這般大了,真是白駒過隙,滄海桑田,歲月這東西,著實不饒人啊。”
  他愣了愣,我順勢將兩隻手都收回來,與他再點了一回頭,就此抽身走開。
  豈料生活處處有驚喜,我這廂不過走了三步路,方才大殿裏那驚鴻一暼的東海水君,便堪堪從天而降,似一棵紫紅紫紅的木樁子,直楞楞插到我跟前來,三呼留步。
  他這三聲留步實在喊得毫無道理,唯一的那條路如今正被他堵了個嚴實,莫說本上神現下是化了人形,就算化個水蚊子,也很難得擠過去。
  我後退兩步,由衷讚歎:“水君好身法,再多兩步,老身就被你砸死了。”
  他一張國字臉漲得珊瑚也似,拜了一拜夜華,又恭順地問候了兩句小糯米團子,才側過身來看我。麵露風霜,一雙虎目幾欲含淚:“不知本君何處得罪了這位仙僚,竟要仙僚在本君大喜之日,拿本君的園子出氣。”
  我頓時汗顏,原是東窗事發。
  夜華在一旁涼涼地瞅著,時不時伸手順順小糯米團子油光水滑的長頭發。
  其實,充其量我隻能算作個幫凶,可小糯米團子叫我一聲後娘,我總不能將他供出來一同連座。這啞巴虧,便也隻能自己吃了。然我實在好奇,他到底是怎麽發現這園子的設計風格是被我顛覆了的,忍了半天沒忍住,到底問了出來。
  東海水君卻氣得吹胡子瞪眼,指著我渾身亂顫了好一會兒,方平靜下來:“你你你,你還要抵賴,我園中的珊瑚精親眼所見,方才那大風是一綠衣小仙所為,這豈是你想賴就賴得了的。”
  我低頭打量了一回自己身上青色的長衣,再抬頭打量一回夜華手下那隻墨綠色的糯米團子。頓時恍然。東海水君對那珊瑚精口中的小仙二字,怕是在理解上,生了點歧義。這廂指的是形貌,那廂卻理解成了階品。小糯米團子是夜華長子,天君重孫,品階自是不低。而我此番著的這身行頭,卻委實看不出來是個上神。東海水君要指鹿為馬,要草菅人命,皆是情有可原。
  這事原是我的錯。東海水君難得生個兒子,開堂滿月宴,我雖是他紅紙黑字遞了名帖真心實意請來的客人,可也實實在在觸了人家黴頭。他認定了我要抵賴,我卻從未想過抵賴,然不知者不罪,我自是不與他一般見識。
  東海水君已是毫無耐性,目眥欲裂。
  我認真回憶了一番紅狐狸鳳九每次開罪我之後是怎麽做小伏低的,依樣畫葫蘆,垂首斂目道:“水君說得極是。小仙常年守在十裏桃林,此番頭次出來,便闖下這樣的禍事,敗了水君的興致,也失了折顏上神的臉麵,小仙羞愧不已,還請水君重重責罰。”
  夜華輕飄飄瞟了我一眼,一雙眸子瀲灩晴光。
  我以為既然注定是要丟臉,丟折顏的臉固然是比丟阿爹阿娘的臉要好得多。
  當年我與四哥年幼不曉事,雙雙在外胡混時,皆打的折顏的名號。惹出再混帳的事,折顏也不過微微一笑,倘若是落在阿爹身上,卻定是要扒掉我們的狐狸皮的。
  東海水君呆呆望著我:“十裏桃林的那位上神不是,不是……”
  他屏氣凝神,神情肅穆,竟還避了折顏的諱。於是我覺得,這闊額方臉的水君,乃是一個老實人。
  老實人都是些寶貝。我從袖袋裏取出那顆南瓜大小的夜明珠,並事先罐好的一壺陳釀交到他手中,語重心長歎道:“水君可是不信?這也怪不得水君。我家君上確確幾萬年都不曾與各位仙家有過應酬了。此番乃是因青丘之國的白淺上神,上神到桃林做客,不幸抱恙,因之前接了水君的帖子,不願失信於水君,是以派了小仙前來東海。此為拾月珠,乃是白淺上神的賀禮,此為我家君上親手護養的桃花釀,君上囑我以此聊表恭賀之意。卻不料此番小仙竟闖下如此大禍,實是,實是……”
  我正欲潸然淚下,眼淚還沒擠到眼眶子來,那廂東海水君已是手忙腳亂地勸慰開來:“仙使遠道而來,未曾相迎卻是小神的過失,左右不過一個園子,如此倒還亮堂些,仙使便隨小神去前殿,也吃一杯酒罷。”
  我自是百般推托,他自是千般盛情。
  夜華過來,極其自然地握了我的手道:“不過吃一杯酒,仙使實在客套得緊。”
  我出了一腦門的汗,指著被夜華緊握的右手對東海水君道:“其實,小仙乃是男扮女裝。”
  東海水君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訥訥道:“實是斷袖情深。”
  原以為說是男子與男子便可避嫌,卻不想如今的神仙們皆見多識廣,本上神此番,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第四章
  東海水君在前頭引路,小糯米團子一個人顫巍顫巍走中間,夜華拽著我的手墊在最後。
  我不過小小說一個謊,這謊多半還是為了維護他生的那隻糯米團子,他大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偏偏要來與我作對。委實氣人。
  我也再顧不得上神風範,幹脆用了法術,要掙開他來。他輕輕一笑,亦用了法術來擋。
  我與他一路鬥法,他有恃無恐,我卻得時時注意前頭東海水君的動靜,一心兩用,鬥到最後,竟是慘敗。
  不久前四哥與我說,如今這世道,真真比不上當年遠古神祗時代,一眾的神仙們隻知成日裏逍遙自在,仙術不昌,道風衰敗,著實令人痛心疾首。不想夜華君的法道精進至此,真是他爺爺的仙術不昌,他奶奶的道風衰敗啊。
  東海水君轉過頭來,陪起一張笑臉,雙眼卻仍直勾勾地望著我與夜華相握的那雙手:“君上,仙使,前方便是大殿了。”
  小糯米團子歡呼一聲,乖巧地過來牽住我那隻空著的手,做出一副天君重孫的莊重凜然之態。
  若現下處在我這位置的,是夜華儲在天宮裏那位側妃,列出這等的排場來,倒也合情合理,無可厚非。
  今日拜別折顏之時,原應讓他給我推個卦。興許今天這日子,正與我的生辰八字犯衝。
  那金雕玉砌的殿門已近在眼前,本上神的頭,此刻有些隱隱作痛。
  大殿裏的神仙皆是眼巴巴等著開宴,夜華方一露麵,便齊齊跪做兩列,中間騰出一條道來,直通主位。待我們三個全坐下,方唱頌一聲,一一入席。這就開宴了。
  坐得最近的神仙過來敬酒。敬了夜華之後便來敬我,道:“竟有幸在此拜會到素錦娘娘,實乃小神之幸小神之幸……”
  夜華在一旁端了酒盞,隻做出一副看戲的模樣。我要唱的這個角兒,卻真正尷尬。
  東海水君煞白了一張臉,拚命對著那猶自榮幸的神仙使眼色。
  我實在看不下去,對著他嘿然一笑道:“小仙其實是夜華君失散多年的親妹妹,如今在折顏上神處當差。”
  夜華飲酒的動作一頓,杯中酒撒了不隻一兩滴。
  東海水君茫然地望著我。
  那來敬酒的神仙,卻仿佛吞了隻死蒼蠅。端著斟滿的酒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半天才訥訥:“小神眼拙,自罰一杯,自罰一杯。”
  我和藹一笑,並不當真,陪著他亦飲了一杯。
  底下觥籌交錯,狐狸耳朵尖,推杯還盞之間,隱隱聽得幾聲議論,一說:“今日未見姑姑,實在遺憾,不過見著折顏上神的這位仙使,倒也聊可譴懷。你們看,姑姑今日不來,是否因知曉夜華君和北海水君皆來赴宴,是以……”
  一說:“仙友此言不虛,依本君看,姑姑此番失約,折顏上神卻派仙使赴宴,此中大有文章。各位須知,因折顏上神的怪脾氣,此遭東海水君,是並未向他遞帖子的。”
  一說:“有理有理,怪道是,折顏上神的這位仙使,竟還是夜華君的妹妹。”
  又一說:“小老兒倒是懷疑,這位仙使真是夜華君的妹妹?小老兒在天宮奉職這許多年,竟從未聽說夜華君有個妹妹的。”
  再一說:“仙友方才是沒瞧見,夜華君牽了那仙使的手麽?如此看來,兄妹一事,倒也有幾分可信的。”
  我想,若此刻東海水君宣布宴罷,這些神仙們都要樂得手舞足蹈,然後找個僻靜之處,酣暢淋漓討論一番。而今卻要苦苦在這台麵上熬著,隻偶爾交頭接耳一兩句,忍得多麽難受,多麽辛酸。
  我歎了兩歎,又自飲一杯。不想夜華卻皺了皺眉:“你倒是酒量好,小心喝過了,又來耍酒瘋。”
  我十分不屑,東海水君這酒,雖也算得上瓊漿玉液,可拿來和折顏釀出的酒一比,委實是白水。卻也懶得理他,左右已撕破了臉皮,隻怨本上神運道不好,一紙婚約要生生把我和他送做一堆。
  宴到一半,我已毫無興致,隻想快快吃完這頓飯,早些回狐狸洞蒙頭睡覺。
  當此時,東海水君卻啪啪啪拍了三個巴掌。
  我勉強打起精神,便見一眾舞姬嫋嫋娜娜入得殿來,手上都拿了娟扇,穿得也一個比一個涼快。我心下好奇,此番又不是東海水君做壽,一個小娃娃的滿月宴,還要歌舞助興?
  絲竹聲聲入耳。我隻管探身去取那最近處的酒壺。
  當年有幸被鬼君擎蒼綁去他的大紫明宮叨擾幾日。大紫明宮的舞姬們,清麗者有之,淡雅者有之,妖豔者亦有之。不得已與她們虛與委蛇三五日,四海八荒便再無舞姬能得我意。
  瞟了一眼旁邊的夜華,他亦是百無聊賴。
  小糯米團子卻乍然一歎:“呀,是這個姐姐。”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那殿中看去,白衣的舞姬們正扮作芙蕖花的白花瓣,正中間托了個黃衣的少女。那女子乍看並無甚奇特之處,形貌間倒略略尋得出幾分東海水君的影子來。
  我難免轉過頭去看幾眼東海水君。
  他咳嗽一聲,尷尬笑道:“正是舍妹。”又上前一步到得小糯米團子身邊:“小天孫竟認得舍妹?”
  糯米團子看我一眼,吭吭吃吃:“認是認得。”卻又立刻擺手堅定立場:“不過本天孫與她不熟。”說完又偷覷一眼他的父君。
  東海水君那舍妹如今正眼巴巴地望著坐在我側旁的夜華君,目光熱切又沉寂,哀傷又歡愉。
  夜華把著酒盞紋絲不動,一瞬間倒又變做了我初初見時的冷漠神君。
  這是唱的哪一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善感女碰上冷郎君,妾身有心做那藤繞樹,無奈郎心如鐵妾身真無辜?
  我滿意點頭,卻是一出好戲。自斟一杯酒,看得挺快活。正到興味處,絲竹卻嘎然而止,東海水君那舍妹朝了夜華的方向拜過一拜,便在眾舞姬的簇擁下飄然離去。
  夜華轉過頭來看我,似笑非笑:“仙使何以滿臉失望之色?”
  我摸了摸麵皮,打了個幹哈哈:“有麽?”
  又熬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宴罷,本應各各散去。夜華卻將小糯米團子往我懷中一推:“阿離先由你照看著,我去去便回。”
  各路神仙恰來拱手道別,我一個恍神,他便連人影都不見了。
  被些許瑣事壓了好幾個時辰的清明陡然翻上靈台,我腦門上立馬滲出幾大滴清汗,他該不會把我那唬小糯米團子的話做了數,真將我拽去天宮吧。
  想到這一層,手上軟呼呼的小糯米團子登時成了個燙手的山芋。
  我匆匆邁出大殿。而今眼目下,快點找到糯米團子爹,將糯米團子還回去是正經。
  問了幾個小仆從,卻無一人見過夜華君。我隻得繞彎子,改問東海水君那舍妹如今仙駕何處。
  方才夜華形色匆匆,淡薄之間隱含親切,梳離之間暗藏婉約,如此神態,以我十多萬年所見的風月經驗,定是會佳人去了。
  小仆從遙遙一指,便指向了路盡頭的東海水晶宮後花園。
  我拉著糯米團子站在園門口,不勝唏噓。
  需知本上神年紀雖大,其實沒什麽方向感,進去方便,卻不知能不能出得來,還是在這口子上等著罷。
  小糯米團子卻不依,握著小拳頭做惡狠狠狀:“娘親再不進去棒打鴛鴦,父君便要被那繆清公主搶走了。”又撫額做悲歎狀:“自來後花園便是是非之地,多少才子就是在這裏被佳人迷了魂道失了前程,累得受苦一生的。”
  我傻了片刻,啞然道:“這這這,都是誰教與你的?”
  小糯米團子呆了一呆:“兩百多年前,天上白日飛升來一個小仙,叫成玉的,天君祖爺爺封了他個元君的虛號,便是他告訴我的。”
  頓了頓揉著頭發茫然道:“難道竟不是麽?”
  我暗想片刻,覺得這位成玉元君所言著實非虛,如此妙人,日後定要結交結交。
  小糯米團子幹脆來拉了我的袖子,硬要把我拖進園子去。
  他一個小人,我也不好反抗,隻得出言相勸:“你父君青春正健,那繆清,是叫繆清吧,那繆清公主也正是年華豆蔻,年輕男女相互思慕乃是倫常,他兩個既已做了鴛鴦,你我再去當那打鴛鴦的大棒,無端壞人姻緣,委實造孽。你與那繆清公主又不是有解不開的深仇大恨,非要壞了她的姻緣才盡興。”
  許是我後麵那句話放得過重,小糯米團子嘴巴一扁,我趕忙安撫,又是親又是摸,他才鎮定下來,軟著嗓子道:“她雖曾救過我一次,但我也好好向她道了謝,她卻自以為從此後便在父君麵前有所不同,每每父君領著我去娘親的俊疾山小住,她便前來癡纏,甚是討厭。”
  我忍不住教育他兩句:“救命之恩直比海深,豈是道個謝就能了事的。”
  若是道個謝便能不再掛心,我如今卻不知要逍遙多少,隻管記著我和那人做師徒時圓滿融洽的情分,斷不會再有這許多愧疚遺憾。
  小糯米團子短短反省了一回,卻又馬上跺腳:“她不守本分,她明知父君已有妻室,卻還來糾纏父君。她住娘親的房子,用娘親的炊具,還來搶娘親的夫君。”
  我望了一回天,略略回想夜華君那張和墨淵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臉,很是感慨。
  這倒怪不著那繆清,本上神看那麽一張臉看了幾萬年,如今才能略略把持住。尋常的女子,要能在那張麵皮跟前謹守住本分,著實有些困難。倒是東荒的俊疾山,什麽時候變做了那素錦的財產,我卻有些疑惑。略略一問,小糯米團子便和盤托出。
  他說得顛三倒四,我倒也能順藤摸瓜籌出個大概。
  原來這糯米團子他親娘並不是夜華君的側妃素錦,卻是地上的一個凡人。如今糯米團子的寢殿裏,還掛著那凡人的一副丹青。說是青衣著身白綾覆麵,正是現下我這副模樣。三百年前,卻不知什麽因緣,那凡人甫產下小糯米團子,便跳下了誅仙台。誅仙台這地方我有過耳聞,神仙跳下去修為失盡,凡人跳下去定是三魂七魄渣渣也不剩。
  小糯米團子想來卻並不知道這一層。
  那凡人被接上天宮之前,正是長在東荒的俊疾山裏。夜華君思舊,將她在山上住過的屋子加了封印,每年都領小糯米團子來住十天半月。
  我委實欽佩夜華君的膽色,這些恩怨情仇宮廷舊事,卻一點也不瞞著小糯米團子,倒不怕給他這兒子造成心理陰影。
  百來年前一天,小糯米團子一個人在山上林子裏捉兔子玩,靈氣引來路過的蛇妖。蛇妖隻道是哪家道童,想他周身仙氣滋補,便要來吃了他。幸而遇到來俊疾山踩青的東海公主繆清,將他救了下來,按他的指引,送回了山上的小屋。那小屋因加了封印,外人本看不見,然小糯米團子敬這繆清公主救命恩人,便亮明身份,並將她領回屋子吃茶。茶畢,繆清公主正要告辭,卻遇上突然回來的夜華君。瞬時天雷勾動地火,這繆清公主對夜華君一見鍾情了。夜華不願欠東海公主的人情,便許了這公主一個心願。百十年來,繆清幾乎就守在東荒俊疾,夜華父子一來,便為他們洗衣煮飯蒸糕點。一個公主卻來做這些仆從的活計,夜華覺得不妥,那廂公主卻悄然低首無限嬌羞:“這便是我的心願,求君上成全。” 夜華也無法,便隻得隨她。
  然則以上隻是小糯米團子的片麵之辭。看這光景,夜華君倒也是個多情種,很難說就未曾對這善解人意的東海公主動過心。
  我頓覺空虛,夜華活到如今,也不過五萬來歲,就惹出這許多的情債,委實是個人才。
  本上神五萬歲的時候,卻還在幹什麽來著?
  小糯米團子神色複雜,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凜然道:“身為男子最作不得吞吞吐吐的形容,一不留神就猥瑣了,有什麽卻說,痛快些。”
  他包了一包淚,指著我:“娘親這不在乎的模樣,是不是已心有所屬,不要阿離和父君了?”
  我啞然。夜華與我雖有婚約,卻不過初初相識,實難談得上什麽在乎不在乎。
  小糯米團子卻後退兩步,捂臉痛心疾首:“爹要娶後娘娘要嫁後爹,阿離果然應了這名字,活該嚐不了團團圓圓,要一個人孤孤單單,你們都不要阿離,阿離一個人過罷了。”
  我被他吼得心驚肉跳。
  他親娘當年拋下他跳了誅仙台,小小年紀必然有些心結。如今鬱結進肺腑,怕是不好。
  我趕忙陪了笑臉來抱他:“我既是你娘親,便絕不會不要你。”
  他指控道:“可你不要父君。你不要父君,父君就會娶了那繆清,父君娶了那繆清,另生一個寶寶,便不會再要阿離。”說著便要淚奔。
  我大感頭痛,為了不使他失望,隻得做出一副甜蜜樣,咬牙切齒道:“你父君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寶貝甜蜜餞兒,我又怎會不要他。”
  說完自己先抖了一抖。
  小糯米團子大感滿意,抱著我的腿繼續朝花園裏拖。
  我無法,隻能隨他拖去。倒切切期盼夜華君此番並不在這園子裏,省得我真來演一出棒打鴛鴦的大戲。
  倘若不幸,本上神英明如初,他此番確確是在會佳人,那夜華君,今日來攪你姻緣,乃是為了你兒子的心理健康,卻怪不得我了。
  繞過拱門,不遠處一頂頗精致的亭子裏,玄色長袍,負手而立的男子正是夜華。旁邊坐的那黃衣少女,也正是繆清公主。
  本上神猜得不錯,他果然是來會佳人了。
  小糯米團子搖了搖我的袖子:“娘親,該你出場了。”
  他倒入戲得快。我頭皮麻了一麻。思忖著要怎麽做這開場白才好。
  我識得的熟人中,隻有大哥白玄桃花債最多。
  大嫂每次處置大哥那些桃花,都用的甚麽手段來著?
  我略略回憶一番。
  首先是眼神,眼神必得冷淡,上下打量一番那桃花,看美人譬如看一顆白菜。
  其次便是聲音,聲音必得縹緲,對那事主就一句話:“這回這個我看著甚好,倘若夫君喜歡,便將她收了吧,我也多一個妹妹。”
  此乃以退為進。
  大哥雖逢場作戲者多,對大嫂卻是矢誌不渝,非卿不可,此招方能生效。這麽一比,我與大嫂的情況卻又略略不同。
  我躊躇半日,小糯米團子已緊走幾步,跪到他父君跟前,道:“孩兒見過父君。”
  夜華眼睛眯了一眯,越過糯米團子直直盯著我。
  我隻得硬著頭皮走過去,略略見一見禮,將糯米團子從地上拉起來,拍拍他膝上的灰,再找個美人靠抱他坐下來。
  背後夜華君目光淩厲,我一套動作完成得很艱難。
  那繆清公主主動開口道:“姐姐是?”
  我努力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態來,揉著小糯米團子的臉:“這孩子喚我一聲娘親。”
  她像遭了雷劈。
  我內心其實很愧疚。這繆清公主模樣不錯,雖與那南海的綠袖公主比起來尚有些差距,卻大大小小也算個美人。她與我無冤無仇,我這番作為,著實不厚道。
  我心中淒苦,麵上卻還得把戲份做足,繼續皮笑肉不笑道:“現下這光景,烏雲壓頂,風聲蕭蕭,倒讓人不由得生出來幾分作詩的性質。妹妹說,是也不是?”
  夜華幹脆操了手靠在旁邊亭柱子上聽我瞎扯。
  小糯米團子不明所以,呆呆調頭來望我。我點他的額頭嗔笑道:“天蒼蒼,野茫茫,一枝紅杏要出牆。”再望那繆清公主,道:“妹妹說,應不應景?”
  她已傻了。俄頃,兩行熱淚順著眼角直落下來。撲通一聲,便跪到我跟前:“娘娘息怒,繆清,繆清不知是娘娘鳳駕,繆清萬不敢做娘娘的妹妹。繆清隻是思慕君上,並不求君上能允繆清些什麽。此番兄長要將繆清嫁去西海,那西海的二王子卻是,卻是個真正的紈絝。因婚期日近,繆清無法,得知君上將攜小天孫來東海赴宴,才出此下策以舞相邀。繆清隻願生生世世跟隨君上,便是做個婢女伺候君上,再不做它想,求娘娘成全。”
  原是這麽回事。何其傷情又何其動人。我幾欲唏噓落淚。本想著天宮那麽大,就讓她分一個角落又如何。想了想,這卻終究是夜華君的家事。她若不是這麽情真意切一片真心可昭日月,我一棒子打下去又有何妨。如今,卻真真做不出了。情愛一事,本無道德可談,對錯可分,糯米團子尚小,日後可悉心教導。我卻萬萬再不能這麽助紂為虐了。想到這一層,便忍不住歎口氣,抱起糯米團子要走。
  糯米團子委委屈屈死扒著美人靠:“娘親你方才還說父君是你的心你的肝,你的寶貝甜蜜餞兒。別人來搶父君,你卻又任由他們搶去,你說話不算話。”
  我一個頭變兩個大。
  夜華似笑非笑,上前一步擋住我的去路,撩起我一縷頭發,緩緩開口道:“我是你的心肝兒?”
  我嗬嗬幹笑,後退一步。
  他再近一步:“你的寶貝兒?”
  我笑得益發幹,再退一步。
  他幹脆把我封死在亭子角落裏:“你的甜蜜餞兒?”
  此番我是幹笑都笑不出來了,嘴裏發苦,本上神這是造了什麽孽啊造了什麽孽。
  我眼一閉心一橫:“死相啦,你不是早知道麽,卻偏要人家說出來,真是壞死了。”
  我懷中的小糯米團子抖了一抖,麵前的夜華亦抖了一抖。
  趁他們發愣的間隙,我將小糯米團子往那美人靠上一甩,丟盔棄甲,逃之夭夭。
  本上神此番,委實狼狽。

  第五章
  因丟了迷穀枝椏,再則夜色又黑,能在入更前繞出東海已是近來積了大德,如此,我倒也並不指望天明之前可趕回青丘去。
  然東海乃是四麵水路。我從四隻爪子著地還是個狐狸時,就活在陸地上,自是看這四條路皆是模樣一致,無甚區別。是以出得水上來,才發覺竟生生搞反了方向,將北方那條路誤作了東方。
  現今耳目下,天上朗月皎皎。我坐在東海北岸的礁石上,委實有些發愁。
  原路返回,從東海泅回去固然不難,可再碰到那夜華君,麵子上總不大好過。今夜便也隻能在這北岸上生生受一晚,明早再做打算。
  人間四月芳菲,白日裏倒還暖和,夜裏卻十分寒涼。身上衣裳甚單,海裏騰騰的白氣迫得我連打了三個噴嚏。終於還是跳下礁石來,一頭紮進了旁邊的林子裏。
  這林子不如折顏的好。那樹枝高而嶙峋,鋪下一層一層葉子來,擋風卻是不錯的。既然擋風不錯,擋光自然也不錯。是以九重天上雖掛了輪清月吐輝,林子裏卻伸手不見五指。我將縛眼的白綾取下來疊仔細了,再從袖子裏摸出來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琢磨著找個三枝的樹杈躺一夜了事。
  這林子著實雜亂,雖也是個走獸,又有夜明珠照明,我這眼睛卻顯見得比不過一般同類。才不過跌跌撞撞走了三丈路,不留意便滾進了腳底下一個大洞。
  四哥跟著折顏寫書,四海八荒裏曾搜羅了不少荒唐故事。
  有一回便是說東荒眾山中一座叫焰空的孤山,山腳下立了個牌樓,牌樓下一個無底洞裏,住了個美貌的妖孽。那妖孽雖煙視媚行,倒也是個善妖,卻愛上一個修真的凡人,奈何那凡人一心飛升,扯出好一番餎餷事兒,到後來毀了自身修行,也連累了滿山的性命。算是個訓誡。
  如今坑了我的這大洞雖頗深,卻絕計不該是那焰空山無底洞。可即便如此,洞底下也未必不會住個美貌癡情的妖孽。若能見上一見,將她點化了,送給四哥照管他那畢方鳥的坐騎,也算是此番出青丘的一趟善緣。
  想到這一層,我也就安下心來任身子往下墜。初時確確有些不適,墜到一半時倒還能調整出個舒坦姿勢,算落得很有條理。
  半柱香過後,我雙腿總算踏了實地。
  眼前豁然開朗。術法造的天幕上月朗星稀,下麵一彎曲觴流水,水上還立了座草亭,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略為寬敞些。
  草亭裏正有一雙男女作交頸鴛鴦。
  我本意是來尋個尚未作惡的妖孽點化,卻不想活生生撞見別人閨房逗趣,委實尷尬。
  那男子因背對著我,看不清形貌。女子半張臉埋在男子肩窩,眉眼倒是好的。隻是乍然看我從洞裏灰撲撲落下來,難免有些惶恐。
  我朝她親切一笑,以示安撫。她卻直勾勾隻管盯著我,倒叫我不好意思。因他兩個是抱做一堆,那男子許是感受異常,便也側身轉頭來看。
  隔了大半個水塘,這一眼,卻讓我譬如大夏天被活生生澆了一道熱滾滾的燙豬油,又膩又驚。
  這許多年來刻意忘懷的一些舊事,紛紛從腦子裏揭起來。
  他眉間似有千山萬水,定定瞧著我,半晌道:“阿音”。
  我垂下眼皮,肅然道:“原是離鏡鬼君,老身與鬼君早恩斷義絕,阿音二字實當不得,還是煩請鬼君稱老身的虛號罷。”
  他不說話,懷中的女子顫了兩顫,倒讓我望得分明。
  我委實不耐。然近年小字輩的神仙們與鬼族處得不錯,總不能因了我私人的恩怨,毀了好容易建起來的情誼。有這麽一層顧慮,臉色究竟不能做得太冷。
  他歎道:“阿音,你躲我躲了七萬年,還準備繼續躲下去?”口吻甚誠懇,仿似見不到我還頗遺憾,很是令人唏噓。
  我委實好奇,明明我兩個的關係已魚死網破到了相見爭如不見的境地,他倒如何再能說出這麽一番體己話來的。
  再則,說我躲他,卻實在是樁天大的冤案。雖說活的時間太長就容易忘事。我揉著太陽穴仔細回憶了一番,卻依然覺得,七萬年來我與他不能相見,絕不是我有心躲避,乃是緣分所致。
  七萬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東荒那方大澤滄海桑田二十個來回,也就到頭了。
  七萬年前某一日,前鬼君擎蒼出外遊獵,看上了九師兄令羽,將他綁去大紫明宮,要立為男後。因我那時和令羽一處,也就被順道綁了去。
  我五萬歲時拜墨淵學藝。墨淵座下從不收女弟子,阿娘便使了術法將我變作個男兒身,並胡亂命了司音這假名字。
  那時,人人皆知墨淵座下第十七個徒弟司音,乃是以綢扇為法器的一位神君。是墨淵上神極寵愛的小弟子。絕無人曾懷疑這司音原來卻是個女神的。
  我與令羽雖同被綁架,卻因我隻是個順道,管得自然也就鬆懈些。是以三頓飯之外,尚許四處走走,不出這大紫明宮,便並不妨事。
  後來我時常想,在大紫明宮的第三日午膳,許是不該吃那碗紅燒肉的。如若我不吃那碗多出來的紅燒肉,四海八荒到今天,未必就還是這同一番天地。
  那時,我午膳本已用畢,廚子卻呈上來這碗命運的紅燒肉,說是擎蒼上午獵的一頭山豬,割下來大腿專門蒸了兩碗,一碗送去了令羽那裏,一碗就順道賞了我。我看它油光水滑,賣相甚好,也就客客氣氣,將一碗吃盡了。
  需知此前我已用過午膳,這一碗紅燒肉算是加餐。是以飯後例行的散步,便少不得比平常多走兩步路。便是多走的這兩步路,讓我初初遇到還是皇子的離鏡,生生改了自己的運道。
  有千裏之堤,潰於蟻穴之說;也有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之說。是以一碗紅燒肉將我的人生路鋪得坎坷無比,倒算不得荒唐。而今再回首,本上神卻難免感歎一聲,悵然得很。
  我尚且記得那日天方晴好,太陽遠遠照著,透過大紫明宮灰白的霧障,似個鴨蛋掛在天邊。
  作陪的宮娥與我進言,禦花園裏有株寒月芙渠很稀罕,現下正開花了,神君若還覺著漲食,倒可以過去看看。又給我指了道兒。
  我搖著綢扇一路探過去,燕喃鶯語,花柳複蘇。因認路的本事不佳,半日都未尋到那稀罕的芙蕖。好在這禦花園裏雖是淺水假山,細細賞玩,也還得趣。
  我自娛自樂得正怡然,斜刺裏卻突然竄出來個少年。襟袍半敞,頭發鬆鬆散著,眼神迷離,肩上還沾了幾片花瓣。雖一副將將睡醒的形容,也分毫掩不了名花傾國的風姿。
  我估摸著許是那斷袖鬼君的某位夫人,便略略向他點了點頭。他呆了一呆,也不回禮,精神氣似乎仍未收拾妥帖。我自是不與尚未睡醒的人計較,盡了禮數,便繼續遊園。待與他擦肩而過時,他卻一把拽了我的袖子,神色鄭重且惑然:“你這身衣裳顏色倒怪,不過也挺好看,哪裏做的?”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眼巴巴瞅著他,說不上話。
  這身衣裳通體銀紫,因連著幾天白日穿入夜洗,顏色著實比新上身時暗淡了些,卻也還在可接受範圍之內,委實算不上怪異。擎蒼綁架我和令羽之前並未打過招呼,算是個突發事件,我也來不及準備換洗衣物。入得大紫明宮來,左右就這一身衣裳。他們備的衣物我又穿不慣,隻好洗得勤些。
  麵前少年拉著我轉一圈又上下打量,懇切道:“我還沒見過這樣色彩的東西,正愁父王做壽找不到合稱的祝禮,這倒是個稀罕物。小兄弟便算做個人情,將這身衣裳換給我罷。”話畢便拿住我,雪白膚色微微發紅,羞赧且麻利地剝我衣服。
  雖化了個男兒身,可我終究是個黃花女神仙。遇到這等事,依照傳統,再不濟力也要反抗一番。
  彼時,我兩個正立在一方蓮池邊,和風拂來,蓮香怡人。
  我那掙紮雖未用上術法,隻是空手赤膊的一掙一推,卻不想中間一個轉故,竟牽連得兩人雙雙落進蓮池。鬼族的耳朵素來尖,一聲砸水響引來許多人看熱鬧。此事委實丟臉。他向我打個手勢,我揣摩著是別上去的意思,便點了點頭,與他背靠背在水底一道蹲了。
  我們憂愁地蹲啊蹲,一直蹲到天黑。估摸著水上再沒人了,才哆哆嗦嗦地爬上岸去。
  因有了這半日蹲緣,我兩個竟冰釋前嫌稱起兄弟來,互換了名帖。
  這麗色少年委實與那斷袖鬼君有幹係,卻不是他夫人,而是他親生的第二個兒子。便是離鏡。
  隻記得當時,我訝然且唏噓,原來身為一個斷袖,他也是可以有兒子的。
  那之後,離鏡便日日來邀我吃茶鬥雞飲酒。
  我卻委實沒精神。因新得了消息,說擎蒼威逼,婚期就定在第二月的初三,令羽抵死不從,撞了三次柱子被救回來,見今又開始絕食。
  那時我人微力薄,莫說救了令羽一同逃出大紫明宮,隻我一個人要逃出去,也困難得緊。因信任墨淵閉關出來後必會救我們出水火,我在這過得倒也並不十分難受。原想擎蒼既對令羽思慕得很,那令羽的境況倒也無甚可操心,卻哪知他會將自己弄得如此令人心憂。
  我日也憂夜也憂。
  離鏡瞧著不耐,脾氣一上來,將擎著的酒杯一砸,道:“這麽件小事,你卻寧肯日日做出一副愁苦的形容也不來找我幫忙,分明就不拿我當兄弟。卻還要我巴巴地來問你。你不認我這個哥哥,我卻偏是要認你這個弟弟。我管保二月初三前幫你將他運出宮就是。你對他有什麽話,也好好寫清,我今晚幫你帶過去叫他放寬心。說是昨日他又投了一回湖。我倒從來不曉得,見今的神仙如此嬌弱,投個湖也能溺得死。也隻得我父王,竟還能將這看做天大的事。”
  ……我甚無語。不將此事叨擾於他,原是想他和擎蒼終歸父子,與他惹了麻煩,卻不好。他既執意要幫忙,我便也隻得生受了。
  因勢必欠他一個人情,後來陪離鏡飲酒,我便少不得更賣力些。
  原本飲酒我最怕與人行雅令。那時年少,玩心太重,正日裏跟著幾個糊塗師兄遊手好閑鬥雞走狗,招搖過市徒做風流,詩文音律一概不通,每每行雅令我便是桌上被罰得最多的一個。行通令卻是我最上手的,不管是擲骰子還是抽簽、便是劃個拳猜個數,我也能輕輕鬆鬆就拿個師門第一。
  這番我卻是要討好離鏡,是以行雅令行得很愉快,隻管張口亂說低頭喝酒就是,行通令卻行得抓耳撓腮。離鏡很是樂嗬。
  遂周詳計劃一番,決定初二夜裏,將令羽偷出宮去。
  如此,我兩個的關係簡直一日千裏,短短十日,便飆到了一萬裏。達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倒並不是我同他談婚論嫁。卻說是他的妹妹胭脂,不知怎的,看上了我。
  離鏡這胭脂妹妹我見過一次,長得和他不像,大抵隨母親,卻也是個清秀佳人。
  他興高采烈,隻道說親上加親。雖然我與他原本也沒什麽親。然我這廂委實愁苦。我若生來便是個男兒身,倒也無甚可說,是個好事。但顯見得我生下來時並不是個帶把的公狐狸。與離鏡說我一屆粗人,著實配不上胭脂公主。他卻隻當我害羞,微微一笑了事。我委實悲情。
  一座大紫明宮,令羽在東隅苦苦支撐,我在西隅苦苦支撐,也算得和諧平衡。
  一日入夢,夢見令羽當真嫁了那斷袖鬼君做王後,我也當真娶了胭脂。離鏡親熱地挽著我,指著令羽道:“音弟,快喚聲母後。”令羽則來牽我的手罩上他的腹部,頭上頂了片金光,甚慈愛與我道:“幾個月後,母後便要再為你們生下一窩小弟弟來,阿音,你歡喜不歡喜。”我僵著臉幹笑:“歡喜。”
  待醒來時,貼身的中衣全被冷汗打濕透了。想要下床喝口涼水壓驚,撩開帳子,卻見離鏡著了件白袍,悄無聲息立在床頭,炯炯地將我望著。
  我從床上滾了下去。
  彼時已三更,窗外月色雖不十分好,照亮這間小廂房卻也夠了。
  我趴在地上想,不怪不怪,他許是睡不著,來找我解悶。
  就果然見他蹲下來,沉吟半晌道:“阿音,我說與你一個秘密,你想不想聽。”
  我思忖著,他這時辰還不睡,卻專程來我居處要同我說個秘密,顯見得十分苦悶。我若不聽,委實不夠兄弟。便憋屈著點了一回頭。
  他害羞道:“阿音,我歡喜你,想同你困覺。”
  我將將從地上爬起來,一頭又栽了下去。
  據我所知,離鏡因厭惡他老子的斷袖行徑,風月之事上素來十分正直。寢殿裏儲了許多美人,個個皆胸大腰細腿長。彼時我化的是個男兒身,雖顏色無甚變化,胸部卻著實是平的。聽罷他這番言論,受的驚嚇可想而知。
  他自以為剖白心跡,已算是與我打了商量,就來剝我衣裳。我死命護著前襟。他惱怒道:“你既已默許,又這般扭捏作甚?”
  需知本神君那時沒言語,萬萬不是默許,乃是傻了片刻。
  他初初見我便是扒我衣裳,也不過十數日便又來扒一回。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子,更何況彼時我大大小小也占個仙位,封了神君。
  實在忍無可忍,一個手刀砍出去,將他放倒在地。哪知曉力道施得過重,又恰巧砍在他頸後天柱穴,機緣巧合,他便昏了。重重壓在我肚子上,從頭到腳的酒氣。
  如此,我琢磨著他方才那些作為皆是發酒瘋,也就不大計較了。又想著地上究竟寒涼,遂抱了床被子,胡亂將他一裹,打了個卷兒推到床腳,自去床上睡了。
  翌日大清早,我兩眼一睜便看見他,可憐兮兮地裹著昨夜那床被子趴在我床沿邊邊上,邊皺眉邊揉頸項:“我怎麽睡在你這裏?”
  我在胸中掂量一回,又掂量一回,緩緩道:“你昨夜喝了酒,三更跑到我房裏,說歡喜我,要同我困覺。”
  他抓頭發的手僵在半空中,臉色乍青乍白,襯著那鳥巢似的一捧亂發,仿似打在湯碗裏的一顆雞蛋。半晌,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是斷袖。我,我若是那個,又怎麽會把,把親妹妹說與你當媳婦?”
  我攏了攏衣襟,欣慰道:“誠然你不是個斷袖。”
  卻不想我這攏衣襟的動作深深刺激到他。
  他抬起右手來顫巍巍指著我:“你,你這麽,分明,分明卻是怕被我占了便宜的形容。”
  我呆了一呆,澀然道:“誠然你昨夜也確實差點扒了我的衣服。”
  那之後,連著幾日未見離鏡。先前他幾乎日日來騷擾於我,這番倒杳無消息。
  摸著良心說話,離鏡其人為人雖聒噪些,帶來的酒卻是好喝的,和他鬥雞鬥蛐蛐兒也是愉快的。是以,幾日不見,我甚懷念他。
  胭脂公主邀我逛後花園。不意說起他這位哥哥。我才知離鏡近日來夜夜眠花宿柳,過得很是放蕩風流。
  胭脂細心和順,擔憂道:“莫不是神君與二哥哥出了什麽嫌隙,以往你兩個卻如連體生的般,日日形影不離的。”
  我摸著後腦勺回想一番,以為除去那夜他醉酒調戲我未遂外,我同他一直處得和睦又安適。再則兄弟如衣服,老婆如手足。他同他的手足們行那繁衍香火的大事,加個衣服就委實多餘。美人在抱實乃風雅之事,旁邊再站個男子虎視眈眈盯著你懷中的美人,卻就有些風雅過頭了。縱然我並不是個男子,故而絕不會覬覦他懷中的女美人。他卻不知,是以必定要防範一番。做男子不易,做個有眾多老婆的男子更不易。想到這一層,我很體諒他。
  胭脂巴巴瞧著我要問個究竟。我在心中揣摩一番,覺得說與她聽終是不好。尷尬了半日,隨便找個理由,胡亂搪塞過去了。
  未幾,便二月初一。
  大紫明宮張燈結彩,我的夥食也改善不少。
  自接到我那封書信後,因得了寬慰,令羽勉強也算得安生。送他出宮卻是極機密之事,我在信中並未提及。是以婚期日近,他未免又開始惶恐。光上午兩個多時辰裏,就咬了一回舌、服了一回毒且上了一回吊,很是能折騰。
  我在廂房裏來來回回走了十轉,掂量還是得去離鏡的寢殿跑上一趟,與他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將計劃提前一日。
  到得離鏡寢殿前,卻被兩個宮娥攔住,說二王子殿下攜了兩位夫人出外遊獵,未在宮中。我左右思忖一番,隻得留言於宮娥,待二王子殿下回宮,煩勞她二位通報一聲,說司音神君得了個有趣的把戲,要耍與他看。
  我枯坐在房中嗑了半日瓜子,未等到離鏡,卻等來了我的師父墨淵。
  墨淵腋下夾了個被團,被團裏裹了條人影,那形容,約摸就是自殺未遂的九師兄令羽。
  我一個瓜子殼兒卡在喉嚨口,憋得滿麵青紫。他皺著眉頭將我打量一番,過來幫我拍了拍胸口。
  我咳出瓜子殼來,想著今日終於可以逃出生天,再不用為令羽擔驚受怕,甚歡喜。
  他放下令羽來將我抱了一抱,緊緊扣住我的腰,半晌才放開,淡淡道:“不錯,令羽瘦了一圈,小十七你倒是胖了一圈,算來也不見得是我們吃虧。”
  我訕訕一笑,捧了捧瓜子遞到他麵前:“師父,您吃瓜子。”
  那夜我們的出逃並不順利。
  擎蒼虜了我和令羽,縱然他對令羽滿心戀慕,然令羽不從,便是個強迫。墨淵顧及神族和鬼族的情誼,並不兵戎相見,隻低調地潛進大紫明宮來再將我和令羽虜回去,已算是很賣他麵子。然他卻很不懂事,竟調了兵將來堵在宮門前,要拿我們。便怪不得墨淵忍無可忍,大開殺戒。
  令羽因一直昏睡,未見得那番景致。我瞧著跟前鮮血四濺的頭顱們,卻甚是心驚。
  墨淵素來不曾敗過。拎著我和令羽跳出宮門時,我回頭一望,隻見得擎蒼拿了方畫戟,站在暗紅的一灘血泊中,目眥欲裂。
  我一直未曾見到離鏡。
  墨淵拎著我和令羽從大紫明宮夜奔回昆侖虛,一路無語,令羽仍昏著,便更是無語。
  那將是我永世不能忘懷的夜晚,卻永世也不願再記起。
  奔回昆侖虛後,墨淵將令羽托給四師兄照看,匆匆領我去了他的丹藥房,一個劈手便將我敲昏,鎖在了他的煉丹爐裏。
  我初初醒來時,尚且思忖這許是墨淵的懲罰,警示我未將令羽照顧妥帖,害他傷情多半月,瘦了一圈。
  卻忽聞天雷轟轟。
  彼時才反應過來,這怕是我的天劫。墨淵將我安置在此處,應是讓我避劫。
  我雖生來仙胎,但要有點前途,路也是要靠自己闖的。從一般神仙飛升成上仙,再從上仙飛升成上神,少則七萬年,多則十四萬年,曆兩個劫數。經得過,便壽與天齊;經不過,便就此絕命。
  那時候,我跟著墨淵已整整兩萬年。按理說,推演自己的天劫將在何時何地以何種形式落下來,再提早預演些曆劫之法,應不在話下。卻因我素來厭惡推演之術,隻覺得那些印伽無趣至極,每每墨淵授課時,便積極地打瞌睡,以至學了許久,也不過恍惚能掐算個凡人的命數。即便如此,十次有五六次,也還是不中的。
  我深知自己道薄緣淺,以這般修為曆那般劫數,卻譬如雞肚子裏剖出個鹹鴨蛋,委實不可能。
  所幸七萬年來我混日子混得逍遙。便是頃刻魂飛魄散了,也無甚遺憾。是以對這趟天劫,看得還算淡。隻略略曉得就是當下一年了,其他便茫然得很。
  我窩在煉丹爐裏,呆了好一會兒,才驟然想起,這廂我躲了,卻尋哪個來替我。需知天劫之所以為天劫,自然比不得一般劫數,一旦落下來,便必定要應到人身上,才算了事。
  轟轟的天雷震得我頭腦一片空白,使出渾身的解數想要從爐子裏鑽出來,卻終是不能。我平身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這兩萬年的求藝生涯,活得著實混賬。
  第二日,大師兄來揭開爐蓋子,語重心長道:“十七,昨日師父站在這爐子旁邊生生為你受了三道天雷,你以後還是好生學些本事罷。下回飛升上神,卻再讓師父幫你曆劫,就不好了。”
  墨淵代我挨了天劫,在我從那爐子裏爬出來之前,已閉關修養去了。
  我在他洞前跪了三日,一把鼻涕一把淚,巴巴地念:“師父,你是不是傷得很重?你這個傷勢還修養不修養得好?徒弟實在是個混賬,成天帶累你。你萬萬不能落下病根,你若是有個萬一,徒弟隻有把自己燉了給你做補湯吃。”
  這輩子隻有那麽一次,哭得如此失態又傷心。

  第六章
  那之後,我十分努力,日日在房中參詳仙術道法,閑暇便看些前輩神仙們留的典籍。大師兄很是寬慰。
  學會一個把式,我便去墨淵洞前耍一番。他雖不知曉,我卻求個心安。
  一日,我正在後山桃花林參禪打坐。大師兄派了隻仙鶴來通報,讓我速速去前廳,有客至。
  我折了枝桃花。墨淵房中那枝已有些枯敗的痕跡。他近來雖閉關,未曾住在房中,我卻要將它打整妥帖,他出關時,也就住得舒適。
  我將桃花枝拈在手中,先去前廳。
  路過中庭,十三十四兩位師兄正在棗樹底下開賭局,賭的正是前廳那位客人是男是女。我估摸著是四哥白真前來探望。於是掏出顆夜明珠來,也矜持地下了一注。進得前廳,卻不想,大師兄口中的客人,堪堪正是許久未見的鬼族二王子離鏡。
  當是時,他正儀態萬方地端坐在梨花木太師椅上,微闔了雙目品茶。見我進來,怔了一怔。
  墨淵那夜血洗大紫明宮。我甚有條理地推想,離鏡這番,莫不是上門討債來了。他卻疾走兩步,很親厚地握住我雙手:“阿音,我想明白了,此番我是來與你雙宿雙飛的。”
  桃花枝啪嚓一聲掉地上。
  十三師兄在門外大聲吆喝:“給錢給錢,是女的。”
  我很是茫然。想了半天,將衣襟敞開來給他看:“我是個男子,你同你寢殿的夫人們處得也甚好,並不是斷袖。”
  誠然我不是男子,皮肉下那顆巴掌大的狐狸心也不比男子粗放,乃是女子一般的溫柔婉約敏感纖細。但既然當初阿娘同墨淵作了假,我便少不得要維持這番男子的形貌,直至學而有成,順利出師門。
  離鏡盯著我平坦的胸部半晌,抹一把鼻血道:“那日從你房中出來後,我思考良多。因害怕自己當真對你有那非分之想,是以整日流連花叢,妄圖,妄圖用女子來麻痹自己。初初,初初也見得些效果,卻不想自你走後,我日也思念夜有思念。阿音,”他忘情地來擁住我,緩緩道:“為了你,便是斷一回袖又有何妨?”
  我望了一回梁上的桃花木,又細細想了一回,覺得見今這情勢,何其令人驚詫,何其令人唏噓。
  十四師兄哈哈一笑:“到底是誰給誰錢?”
  縱然離鏡千裏迢迢跑到昆侖虛來對我表白了心意。然我對他委實沒那斷袖的情誼,也隻得叫他失望了。
  天色漸暗,山路不好走,我留他在山上住一夜。奈何大師兄知曉有個斷袖來山上拐我,竟生生將他打出了山門。
  我欽佩離鏡的好膽色,被大師兄那麽一頓好打,卻也並不放棄。隔三差五便派他的坐騎火麒麟送來一些傷情的酸詩。始時寫些“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三五日後便是“相思相見知何意,此時此夜難為情”,再三五日又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因寫這些詩的紙張點火好使,分管灶台的十三師兄便一一將它們搜羅去,做了點火的引子。我也拚死保衛過,奈何他一句“你終日在這山上不事生產,隻空等著吃飯,此番好不容易有點廢紙進賬,卻這般小氣”,便霎時讓我沒了言語。
  那時我正年少,雖日日與些男子混在一處,萬幸總還有些少女情懷。縱然不曾回過離鏡隻言片語,他卻好耐性,日日將那火麒麟遣來送信。我便有些被他打動。
  一日,火麒麟送來兩句詩,叫做“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我飽受驚嚇,以為此乃遺書,他像是個要去尋短見的形容。便順道坐了火麒麟,要潛去大紫明宮規勸他。火麒麟卻將我徑直帶到山下一處洞府。
  那洞是個天然的,被收拾得很齊整,離鏡就歪在一張石榻上。我不知他是死是活,隻覺得天都塌下來一半,跳下火麒麟便去搖他。搖啊搖啊搖啊搖,他卻始終不醒。我無法,隻得祭出法器來,電閃雷鳴狂風過,一一地試過了,他卻還是不醒。火麒麟看不下去,提點道:“那法器打在身上隻是肉疼,上仙不妨刺激刺激殿下脆弱的心肝兒,許就醒轉過來了。”
  於是我便說了,說了那句話。
  “你醒過來罷,我應了你就是。”
  他果然睜開了眼睛,雖被我那綢扇蹂躪得甚慘烈,也是眉開眼笑,道:“阿音,應了我便不能反悔,將我扶一扶,我被你那法器打得,骨頭要散了。”
  我始知這是個計謀。
  後來大哥告訴我,風月裏的計謀不算計謀,情趣罷了。風月裏的情趣也不算情趣,計謀罷了。經過一番情傷後,我以為甚有理。堪堪彼時,卻並未悟到其中三味。
  離鏡將寢殿中的夫人散盡,我就同他在一處了。正逢人間四月,山上的桃花將將盛開。離鏡因已得手,便不再送酸詩上來。大師兄卻以為他終於耗盡耐性,十分開心。我們的仙修課業也托福減了不少,是以大家都逍遙又開心。
  離鏡因對大師兄那頓打仍心有戚戚焉,是以雖住在山腳下,也不再到山上來。故而,每日我課業修畢,到墨淵洞前上報完了,還要收拾收拾下山,與他幽一幽會。日子過得疲於奔命。
  離鏡不愧是花叢裏一路蹚過來的,十分懂得拿人的軟肋,討人歡心。見今還記得的,他送過我許多小巧的玩意。莎草編的蛐蛐兒,翠竹做的短笛,全是親力親為,頗為討喜。固然不值錢這一點,讓人略有遺憾。
  他還送過我一回黃瓜藤子上結的黃瓜花。在大紫明宮時,胭脂與我說過,她這哥哥自小便有一種眼病,分不清黃色和紫色。在他看來,黃色和紫色乃是同一種顏色,而這種顏色卻是正常人無法理解的奇異顏色。如此,送我那黃瓜花時,他顯然以為此花乃絕世名花。我自不與他計較,黃瓜花好歹也是朵花。於是將它晾幹了,夾在一本道法書裏珍藏起來。

  —番外—
  折顏和四哥的小劇場。
  白止帝君家的老四滿周歲時,十裏桃林的折顏來串門子。
  須知青丘的狐狸方生下來落地時,雖是仙胎,卻同普通狐狸也差不多,全不是人形。待到周歲上,吸足了天精地氣和他們阿娘的奶水,方能化個人形。且是將將生下來的嬰兒的人形。
  將將生下來的嬰兒,那必然是鄒巴鄒巴的。
  縱然青丘白家的老四日後漂亮得如何驚天地泣鬼神,彼時,也隻是個鄒巴鄒巴的,隻得兩尺長的小娃娃而已。
  九尾白狐這個仙族,是很揀便宜的一個仙族,天生便得一張好皮相。不過人長得好了,便十分難以忍受自己有一天竟會長得難看,甚或,自己曾經竟有一天長得難看過。
  白家老四便是個中的翹楚。
  其實九尾白狐的一生皆是光鮮亮麗的一生,硬是要說個不光鮮的,便隻是他們初化人形的時候。然彼時尚是個小嬰兒的白狐們自然並不知道什麽是美什麽是醜,也就並不會糾結自己的相貌。即便後來長大了,想起來自己當嬰兒的時候是個多麽醜的嬰兒,略略寬慰一下自己嬰兒並不能分什麽美醜,也便過了。
  然白家老四卻很不同尋常。有句話說知者多慮。老四在做尚不能化人形的小狐狸時,皆是由白家的老三帶著。做狐狸時的老四是隻十分漂亮的小狐狸,老三便抱著他到處給人看:“這隻小狐狸漂亮吧,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小狐狸吧,嘿嘿嘿嘿,這是我弟弟,我娘剛給我添的弟弟。”遇到個別長得不是那麽好看的小狐狸,白家老三會偷偷撇一撇嘴,挨著老四的耳朵悄悄說:“唔,那麽隻醜巴巴的狐狸,嘖嘖嘖嘖……”
  是以,那個時候,尚不滿周歲的,冰雪聰明的白家老四,便對美醜相當地有概念了。
  白家老四滿周歲,白止帝君低調,隻辦個滿月的家宴,折顏同狐狸洞交情一向好,自然也來了。
  老三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弟弟抱出來,折顏喝了口酒,眯著眼睛看了半天:“唔,白止,你這小兒子怎的生得這般醜。”
  折顏這麽說,自然因為他未曾娶親,沒帶過孩子,不知道天下的小嬰兒生下來都是這麽醜的。白家老四因注定要長成個美人,從他鄒巴鄒巴的小臉上仔細探究一番,其實也能勉強地尋出幾分可愛。
  白家老四從來沒被人用醜字形容過,他聽見折顏這麽說他,小小的嬰兒軀一震。
  他十分悲憤,十分委屈。眼眶裏立刻包了一包淚。
  但他覺得他縱然小,也是個男子漢,他的哥哥們在他做狐狸時便教導他男子漢能灑熱血不流淚,他牢牢地記著,便咬了嘴唇想把眼淚逼回去,但他沒有牙齒,咬不動。於是這堅強隱忍的模樣在外人看來,便隻是扁了嘴巴,要哭又哭不出來,如此,便更醜了。
  折顏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也許長開了就沒那麽醜了。”
  白家老四終於哇地一生哭出來了。
  九尾狐狸本來興在周歲宴上定名,卻因白家老四今日很不給麵子地一直哭,這事便也草草地擱下。因青丘曆來有個規矩,給小娃娃起名字乃是個慎重的事,名起好了,先要念給這小娃娃聽一聽,得他的一笑,才算作數。縱然小娃娃並不是真聽了這個名,覺得合自己的心意才笑的。念給小娃娃聽時,旁邊需再坐一個人,來逗惹這個小娃娃。可見今這情勢,白家老四正傷心得很,自然是笑不出來的。
  定名的儀式便順延到了第二年白家老四的生辰。
  這一年,白家老四已長開了,白白胖胖的,玲瓏玉致,十分可愛。折顏在桃林閑得很,自然還要來。
  生辰頭天,白家老四特特去問了自己的爹,去年那個叔叔還會不會來。白止帝君訝道:“什麽叔叔?”白家老四扭捏地絞著衣角道:“那個說我長得醜的漂亮叔叔。”
  白止帝君十分驚奇自己這小兒子竟有這麽好的記性,點頭道:“自然是要來的。”
  於是,白家老四歡歡喜喜地跑到狐狸洞外一汪潭水邊,蹲在潭邊上練習了半日最可愛的表情、最迷人的表情、最委屈的表情、最天真的表情……
  第二日,惠風和暢、天朗氣清。白家老四早早地從被窩裏爬出來,搬了個小板凳坐在狐狸洞前,熱血沸騰地等著折顏。
  他等啊等啊等,等啊等啊等,時不時地再到潭水邊上去對著水麵理理衣裳,蘸點潭水將頭發捋一捋,然後回到板凳上坐著繼續等。
  近午時,折顏終於騰了朵祥雲來到狐狸洞跟前。見著端端正正坐在板凳上的白家老四,眼睛一亮,一把抱起來笑道:“這麽漂亮的小娃娃,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漂亮的小娃娃白家老四老實地趴在折顏懷裏,他覺得有些眩暈,但是表麵上還是裝得很淡定。這個叔叔說他漂亮耶,他終於承認他漂亮了耶……
  趴在折顏懷裏的白家老四矜持地抿起嘴唇來,吧唧對著折顏親了一口。

  我傷情之後,便不再如何回憶當年與離鏡情投意合的一段時光。確確也過了這許多年,是以此間的種種細節,已不太記得清。
  便從玄女登場這段繼續接下去。
  玄女是大嫂未書娘家最小的一個妹妹。大嫂嫁過來時,她還是繈褓中的一名嬰孩。因當年大嫂出嫁時,娘家出了些事故,玄女便自小由大哥大嫂撫養,也就與我玩在一處。
  玄女歡喜我的樣貌。尚在總角之時,便正日裏在我耳邊念叨,想要一副與我同個模樣的麵孔。我被她叨念幾百年,實在辛苦。因知曉折顏有個易容換顏的好本事,有一年她生辰,我便特特趕去十裏桃林搬來折顏,請他施了個法術,將她變得同我像了七八分。玄女遂了心願,甚歡喜。我得了清淨,也甚歡喜。如此就皆大歡喜。
  然不幾日,便發現弊病。卻不是說折顏這法術施得不好,隻是我這廂裏,瞧著個同自己差不多的臉正日在眼前晃來晃去,未免會有些頭暈,是以漸漸便將玄女疏遠了,隻同四哥成日混在一起。
  後來玄女長成個姑娘,便回了她阿爹阿娘家。我與她就更無甚交情了。
  我同離鏡處得正好時,大嫂來信說,她娘親要逼玄女嫁個熊瞎子,玄女一路逃到他們洞府。可他們那處洞府也不見得十分安全,她娘親終歸要找著來。於是她同大哥商量,將玄女暫且擱到我這邊來避禍。
  得了大嫂的信,我便著手收拾出一間廂房來,再去大師兄處備了個書,告知他將有個仙友到昆侖虛叨擾幾日。大師兄近來心情甚佳,聽說這仙友乃是位女仙友,心情便更佳,十分痛快地應了。
  三日後,玄女甚低調地騰朵灰雲進了昆侖虛。
  她見到我時,愣了一愣。
  大嫂在信中有提到過,說未曾告知玄女我便是她幼年的玩伴白淺,隻說了我是他們一位略有交情的仙友。
  玄女便在昆侖虛上住了下來。她那樣貌端端的已有九分像我。
  大師兄品評道:“說她不是你妹妹我真不信,你兩個一處,卻隻差個神韻。”
  那時我正春風得意,自是做不出那悲秋傷春惜花憐月的形容,著實有些沒神韻。
  我見玄女終日鬱鬱寡歡,好好一張臉也被糟蹋得蠟黃蠟黃,本著親戚間提攜照顧的意思,次回下山找離鏡時,便將她也帶了去。
  離鏡初見玄女時,傻了半天,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又極是呆愣地蹦出來句:“卻是哪裏來的女司音?”
  玄女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
  我見她終於開了一回心,倒也寬慰。日後再去找離鏡,便也就將她捎帶著。
  一日,我正趴在中庭的棗樹上摘棗子,預備太陽落山後帶去離鏡洞裏給他嚐個鮮。
  大師兄冷颼颼飄到樹下站定,咬牙與我道:“上回我打那來拐你的斷袖你還抱怨我打重了,我卻恨不得當日沒打死他,沒叫他拐走你,卻拐走了玄女……”
  我一個趔趄栽下樹來,勉強抬頭道:“大師兄,你方才是說的什麽?”
  他一愣,忙來扶我:“將將在山下,老遠地看到那斷袖同玄女牽著手散步,兩個人甚親熱的摸樣。”
  “咦?”他扶我扶了一半,又堪堪停住,摸著下巴道:“玄女是個女神仙,那斷袖卻誠然是個斷袖,他兩個怎麽竟湊做了一堆?”
  我如同五雷哄頂,甩開他的手,真正飛一般跑出山門。
  火麒麟在那洞外打盹。
  我捏個訣化成個蛾子,一路跌跌撞撞飛進洞去。
  那石榻上正是一雙交纏的人影。
  下方的女子長了一張我的臉,細細喘息。
  上方的男子披散了一頭漆黑的長發,柔聲叫:“玄女,玄女。”
  我心口一時冰涼,支撐不住,穿堂風一吹,便落了下來,化成人形。所幸還站得穩,並沒失了昆侖虛的風度。
  離鏡同玄女齊齊轉過頭來,那一番慌亂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我尚且記得自己極鎮定地走過去,扇了一回離鏡,又去扇玄女。手卻被離鏡拉住。玄女裹了被子縮在他懷中。離鏡臉色乍青乍白。
  我同他僵持了半盞茶,他終於鬆開手來,澀然道:“阿音,我對不起你,我終究不是個斷袖。”
  我怒極反笑:“這倒是個很中用的借口,是不是斷袖都是你說了算,甚好,甚好。如今你卻打算將我怎麽辦?”
  他沉默半晌,道:“先時是我荒唐。”
  玄女半麵淚痕,潸然道:“司音上仙,你便成全我們罷,我與離鏡情投意合,你兩個均是男子,終究,終究不是正經。”
  是以老娘這輩子甚討厭情投意合四個字。
  我斂了一回神,冷冷笑道:“那什麽才是個正經,始亂終棄卻是個正經?勾引別人的相好,破壞別人的姻緣卻是個正經?”
  她煞白了一張臉,再沒言語。
  我心力交瘁,散散揮一回袖,將他們放走。與離鏡,便徹底完了。
  那時著實年少,處理事情很不穩健。平白同他們辯了半日道理,浪費許多口水。不懂得快刀斬亂麻,一刀宰了他兩個,讓自己寬心是正經。
  我初嚐情愛,便遭此大變,自然傷情得很。一想到為離鏡和玄女穿針引線搭鵲橋那笨蛋還是我自己,便更是傷情。一則是失戀的傷情,一則是做冤大頭的傷情。
  同離鏡相處的種種,連帶他送我的一幹不值錢小玩意,全部成了折磨我的心病。我輾轉反側,將他們燒個幹淨,也是難以紓解。隻能喝酒。於是在昆侖虛的酒窖裏大醉三日。
  醒來時,卻靠在師父懷裏。
  墨淵背靠一隻大酒缸坐著,右手裏握一隻酒葫蘆,左手將將騰出來攬住我。
  見我醒來,他隻皺一皺眉,輕聲道:“喝這麽多酒,要哭出來才好,鬱結進肺腑,就可惜我這些好酒了。”
  我終於抱著他大腿哭了一場。哭完了,仰頭問他:“師父,你終於出關了,傷好了麽?有沒有落下什麽毛病?”
  他看我一眼,淺淺笑道:“尚好,不需要你將自己燉了給我做補湯。”
  我同離鏡那一段實打實要算作地下的私情。
  眾位師兄皆以為我愛的是那玄女,因玄女被離鏡拐了,才生出許多的愁思,恁般苦情。這委實是筆爛賬。
  隻有墨淵看得分明,揉了我的頭發淡淡道:“那離鏡一雙眼睛生得甚明亮,可惜眼光卻不佳。”
  墨淵出關後,接到了冬神玄冥的帖子。
  玄冥上神深居北荒,獨轄那天北一萬二千裏的地界。此番要開個法會,特特派了使者守在昆侖虛,恭順地請墨淵前去登壇講道。
  因墨淵乃是創世父神的嫡子,地位尊崇,四海八荒的上神們開個法道會便免不了要將他請上一請。
  墨淵拿那帖子虛虛一瞟,道:“講經布道著實沒趣,玄冥住的那座山還可以攀爬攀爬,小十七,你也收拾收拾與我一同去。”
  我便樂癲樂癲地回房打包裹。
  大師兄跟著一道,在門口提點我:“以往師父從不輕易接這種乏味的帖子,此番定是看你寡歡,才要帶你出去散一散心。十七,師兄知道你心裏苦,然師父正日諸事纏身,百忙裏還要抽空來著緊於你,就委實勞累。你也這般大了,自然要學著如何讓師父不操心,這才是做弟子的孝道。”
  我訥訥點一回頭。
  北荒七七四十九日,我大多時候很逍遙。
  沒墨淵講經時,便溜了漫山遍野地晃蕩。輪到墨淵上蓮台,便混跡在與會的神仙堆裏嗑瓜子打瞌睡。
  墨淵素來以為法道無趣,論起來卻也很滔滔不絕。是以許多神仙都來同他論法。諸如輪回寂滅人心難測之類。墨淵每每大勝。實在令人唏噓。
  如此,我幾乎就將離鏡之事拋於腦後。隻是到夜深人靜之時,免不了夢靨一兩回。
  玄冥上神的法道會做得很是圓滿。
  法道會結束。墨淵帶著我在北荒又逗留三日,才拾掇拾掇回昆侖虛。
  便聽說鬼族二王子娶妻的消息。婚禮大肆操辦,鬼族連賀了九日。
  大紫明宮與昆侖虛早已交惡,自是不能送上帖子。隻大嫂來信說,她娘親甚滿意這樁婚事,玄女虧得我照顧了。
  我白淺也不是那般小氣的人。離鏡縱然負了我,左右不過一趟兒女私情,千千萬萬年過後,自當有肆然的一天,相逢一盞淡酒,同飲一杯也是不難。
  隻不要出後來那些事。
  墨淵來救我和令羽的那一夜,將擎蒼傷得不輕。離鏡大婚第三月過後,擎蒼大約終於將養好了傷勢。便立時以墨淵奪妻為由發兵叛亂。
  這委實不是個體麵借口。尚且不說墨淵來劫人時,他還未同令羽行禮拜堂,誠然算不得夫妻。然那名目雖拙劣,好歹也說服了鬼族的十萬將士。擎蒼為了表決心,還另為離鏡選了個鬼族的女子,把剛娶進門不久的玄女抽了一頓,鮮血淋淋送上昆侖虛來。
  大師兄本著慈悲為懷的好心腸,一條花毯子將玄女一裹,抱進了山門。
  墨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這樁善事隻做不見。
  一眾鬼將已行到兩族地界線不過三十裏,九重天上的老天君整整派了一十八個小童前來催請,墨淵才將他那套壓箱底多年的玄晶盔甲取出來刷了刷灰,淡淡道:“擎蒼既拿我做了名目,我又是司戰的神,少不得要與他鬥上一鬥。小十七,你把這套盔甲拿去翻檢翻檢,畢竟放的年成久了些,怕是有個蟲子蛀了就不太好。”
  老天君十分歡喜,與了墨淵十萬天將,天門上灑了三杯薄酒,算送了征。我們一行十七個師兄弟,各在帳下領了職。
  那便是我此生所曆的第一場戰爭,開始到結束,整九九八十一日。
  九九八十一日,烽火連天,硝煙彌漫。墨淵是不敗的戰神,這場戰爭原可以結束得快捷些。可在鬼族兵敗山倒之時,玄女卻暗暗將天將們的陣法圖偷出去渡給了離鏡。方才始知當初玄女被休本是他們使出的一個苦肉計,可歎大師兄竟救了玄女,正正將一條白眼狼引入昆侖山門。
  墨淵耗了許多氣力補救,大傷元神。趁著鬼族還未將那七七四十九道陣法參詳通透,又領著天將們一路急攻,將鬼族三萬殘將圍在若水。
  我那時很是愚蠢,從未想過,縱然墨淵有超凡的本事,替我挨的那三道天雷卻也不是個玩笑,怎可能在短短幾月內便將養完整。
  但凡我那時有稍微的懷疑,最後便不該是那般的結局。
  可他裝得很好,一直裝得很好。
  最後一戰,兩軍排在若水兩岸,千百裏長空烏雲洶湧翻騰。
  我以為到此為止,事情已基本無甚懸念,要麽鬼族遞降書,要麽等著滅族。卻不想擎蒼半路上祭出了東皇鍾。東皇既出,萬劫成灰,諸天滅噬。一等一的神器,一等一的戾器。
  擎蒼笑道:“隻要我還是鬼族的王,便萬萬是不能降的,天地也該變上一變了,此遭有八荒眾神同我做個伴,我也不冤。”
  我那時卻很放心,因想著雖然東皇鍾是個毀天滅地的器物,可到底是墨淵做出來的,他自是有力量輕鬆化解。
  我並不知墨淵那時已是勉力支撐。縱然東皇鍾是他造的神器,他亦已無法駕馭。如此,要抑住東皇鍾的怒氣,隻有在它尚未完全開啟之時,尋個強大的元神生祭。
  東皇鍾瞬時在擎蒼手中化成若幹倍大的身形,上界的紅蓮染成熊熊的業火。
  如今,我尚記得墨淵倒提軒轅劍全力撲過去抱住東皇鍾的情景。鍾身四周爆出血色一般豔紅的光,穿過他的身體。愈來愈盛的紅光中,他突然轉過頭來,輕輕掀動唇角。
  後來,擅長唇語的七師兄與我們說,師父臨終之時,隻留了兩個字,他說,等我。
  墨淵是東皇鍾的主人,自是沒人比他更懂得東皇鍾內裏乾坤。被鍾體噬盡修為之前,墨淵仍強撐著施了術法,拚著魂飛魄散,硬是將擎蒼鎖進了東皇鍾。如此,即便祭出了八荒神器之首,鬼族亦沒討到半分便宜。
  鬼君既已被鎖,他此遭帶出來做將軍的大兒子領著三萬殘部在十萬天軍跟前抖得篩糠一般,急急遞上降書。
  四師兄說,彼時我抱著鮮血淋漓的墨淵,血紅著一雙眼,抵死不受那鬼族大王子的降書。十指緊扣著手中的折扇,口中發狠念叨,若師父沒救了就要天下人都來陪葬。差點便誤了九重天上老天君的大事。
  幾個師兄實在擔心,不得已將我敲昏,並師父的遺體,一同好生帶回昆侖虛。
  四師兄以為那時我真正似個土匪,我卻委實沒印象。隻記得一夜醒來,同墨淵並躺在一張榻上,一雙手緊緊扣住他的十指,他卻沒呼吸。
  鬼族之亂如此便算了結了。聽說緊接著大紫明宮發起一場宮變,大皇子被囚,二皇子離鏡藍袍加身,登上了君座之位。繼位當天,與老天君呈了他那園子裏最稀罕的一朵寒月芙蕖做貢品。
  老天君派了一十八個上仙下界,說是助我十七個師兄弟料理墨淵的後事。我蓬頭散發,也不知道哪來的法力,一把折扇就將這十八個上仙通通趕出了昆侖虛。
  七師兄寬慰於我,與我道:“師父他雖已仙去,但既是他親口許下承諾來讓我們等他,指不定存好師父的仙體,他便真有一日能回來呢?”
  我如同溺水之人終於抓住了一根稻草。
  要保住墨淵的仙體並不很難,雖四海八荒其他地界的不了解,然整個青丘的狐狸怕都知道,九尾白狐的心頭血恰恰有此神效。是以,尋一頭九尾白狐,每月取一碗它的心頭血,將墨淵的仙體養著便好。
  因墨淵是個男神,便得要尋頭母狐狸,才是陰陽調和。可巧,我正是一頭母狐狸,且是頭修為不錯的母狐狸,自是當下就插了刀子到心口上,取出血來喂了墨淵。可那時我傷得很重,連取了兩夜心頭血,便有些支撐不住。
  這其實也是個術法,墨淵受了我的血,要用這法子保它的仙體,便得一直受我的血,再不能找其他的狐狸。
  我愁腸百結。恰此時卻聽說鬼族有一枚玉魂,將它含在口中便能讓墨淵的身體永不腐壞。隻是那玉魂是鬼族的聖物,很是難取。
  我全顧不得對離鏡的心結,隻巴望著他尚能記住當初我與他的一番情誼,將這玉魂借我一借。縱然他們鬼族卻是戕害墨淵至此的罪魁禍首,然戰場之上,誰對誰錯本也不能分得太清。
  彼時我是何等的做小伏低。
  輝煌的大紫明宮裏,座上的離鏡打量我許久,做了鬼君之後,確是要比先前有威嚴得多了。
  他緩緩與我道:“這玉魂雖是我鬼族的聖物,以本君與上仙的交情,也實當借上仙一借,奈何宮裏一場大變,玉魂也失了一段日子了,實在對上仙不住。”
  我仿似晴天裏被個大霹靂生生劈上腦門,一時六神無主。
  渾渾噩噩走出大紫明宮,卻遇上一身華服的玄女。她矜持一笑:“司音上仙遠道而來,何不歇歇再走,如此,倒顯得我大紫明宮招待得很不周。”
  我雖厭惡她,當是時卻心交力瘁,沒功夫與她虛耗,繞了道,便繼續走我的。她卻很不識好歹,一隻手橫在我麵前,軟聲道:“上仙此番,可是來求這枚玉魂的。”那瑩白的手掌上,正躺了隻光暈流轉的玉石。
  我茫然抬頭看她。她咯咯地笑:“前日,君上將它賞給了我。讓我熨帖熨帖身上的傷痕。擎蒼的那頓鞭子可不輕,到現在還有好些痕跡落下呢。你知道,女孩家身上多出來這些傷,終究是不好的。”
  女孩家身上落些傷,確實不好。我仰天大笑三聲,使個定身法將玄女堪堪定了夾在腋下,祭出折扇來,一路打進離鏡的朝堂,將玄女右手掰開來正正放到他麵前。
  他那一張絕色的臉刷地變得雪白,抬頭來看我,嘴張了張,卻沒言語。
  我將玄女甩到他懷中,往後退到殿門口,慘笑道:“司音一生最後悔之事就是來這大紫明宮遇見你離鏡鬼君。你們夫婦一個狼心一個狗肺倒也真是般配。從此,司音與你大紫明宮不共戴天。”
  那時我年少氣盛,沒搶那玉魂,又一路打出大紫明宮。
  回到昆侖虛,見著墨淵益發慘淡的顏色,也沒更多的辦法好想。
  黃昏時候,便偷偷從丹房裏取出來一味迷藥,拌在師兄們的飯食中。
  入夜,趁他們全睡得迷糊,偷偷背著墨淵下了昆侖虛,一路急行,將他帶回了青丘。
  青丘正北有座楓夷山,是座小山。半山腰有個靈氣匯盛的山洞,阿爹給起的名字,喚做炎華洞。我將墨淵放在炎華洞的冰榻上。因擔心自己將血取出來,萬一沒力氣端來喂他就不好,便幹脆躺在他旁邊。
  墨淵渾身是傷,須得日日飲我的血,直到傷好,再一月一碗的量。
  我實在不曉得還能為他取幾夜心頭血,隻想著若我死了,他便也回不來了。我兩個葬在一處,幽冥司裏也好做個伴,便將它帶來了炎華洞。這洞本是天劫前,我為自己選的長眠之所。
  如此,又過了七天。
  我本以為自己再活不成了。眼睛睜開,卻見著紅腫了眼泡子的阿娘。
  阿娘渡給我一半的修為。我便算撿回來一條命。也回複了女身。
  添了阿娘的照拂,我這廂雖仍需日日往胸口捅一刀,以取心頭血來喂食墨淵,卻也不見得多辛苦了,隻是還不能下地。
  阿娘深恐我煩悶,特特從折顏處順了許多書籍來放在洞中,供我遣懷。
  由是,我才知道,當初將墨淵偷出昆侖虛這行徑竟為難了許多編撰天史的神官。他們要為墨淵立個傳來彰他的功德,可立到最後卻無從考證他的仙骨遺蹤,平白便讓墨淵成了仙籍寶籙中唯一一個有所來卻無所去的神仙,也不曉得要引後輩的神仙們嚼多少舌根。
  後來折顏到青丘探望於我,也說起這件事。他攏了衣袖微微笑道:“見今四海八荒正傳得熱鬧,說什麽的都有,晉文府中有幾個拿筆頭的小仙竟猜測你同墨淵是生了斷袖情,奈何卻擔了師徒的名分,於禮不合。於是墨淵特特詐死,好與你雙宿雙飛。若事情這麽子倒也很有道理,所以我巴巴地過來看上一看。”
  我哭笑不得,晉文是司文的上神,手中握的乃是修繕神族禮法的大權。他府中養的神仙們自是製定神族禮法的幕仲,卻開明博大至斯,實在叫人敬仰得很。
  據說昆侖虛的師兄們找了我幾千年,可誰也料不到我卻是個女仙,且是青丘白家的白淺,自然無果而終。
  到如今,摞在九重天上最正經的史書是這麽記載的:“……皓德君六萬三千零八十二年秋,鬼族之亂畢,父神嫡子墨淵君偕座下十七弟子司音雙雙歸隱,杳無所蹤。……”
  總算沒記下是我偷了墨淵仙體這一段,算與我留了個體麵。
  活得太長,舊事一回想起來就沒個盡頭。
  離鏡已跨過竹橋行到我麵前,我才恍然省起見今是跌在一個大洞裏,正撞上這一輩的鬼君同個女妖幽會。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澀然道:“阿音,我尋你尋了七萬年。”
  我斜眼覷了覷那仍在草亭裏立著的女妖,大惑不解。隻聽說債主追著那負債的跑,倒沒聽說哪個負債的天天跑去債主跟前晃蕩,還一遍遍提醒別人你怎麽不來問我討債。而怎麽算,我與離鏡兩個,都是他欠了我比較多。
  我掙開手來,往後退一步。他卻又近前一步,直直將我盯著,道:“你男子的樣貌就很好,卻怎麽要做這樣女子的扮相。阿音,你是不是還在怨我?你當年說與大紫明宮不共戴天,你可知道我……”
  我攏了攏袖子,勉強一笑:“鬼君不必掛心,不過是一時氣話,如今鬼族神族處得和樂,老身也不是白活了這麽多年歲,道理還是懂一點的,萬不會無事生非來擾了你大紫明宮的太平。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罷。”
  他怔了一怔,急道:“阿音,當年是我負了你,因你不是女子,我便,我便……這七萬年來,他們都與我說,說你已經,已經,我總是不相信,我想了你這麽多年,阿音……”
  我被他幾句阿音繞得頭腦發昏,怒道:“誰說我不是女子,睜大你的眼睛瞧清楚,男人卻是我這般的嗎?”
  他要來拉我的手驀然停在半空,半晌,啞然道:“你是女子?那當年,當年你……”
  我往側邊避了一避:“家師不收女弟子,家母才將我變作兒郎身。鬼君既與我說當年,我就也來說說當年。當年鬼君棄我擇了玄女,四匹麒麟獸將她迎進大紫明宮,連賀了九日,是為明媒正娶……”
  他一揮手壓斷我的話:“你當年,心中可難過,為什麽不與我說你卻是個女子?”
  我被他這麽一叉,生生將方才要說的話忘個幹淨,掂量一番,誠實答他:“當年大抵難過了一場,如今卻記不太清了。再則,你愛慕玄女,自是愛慕她的趣味品性,難不成隻因了那張臉。我同你既已沒了那番牽扯,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
  他緊緊抿著嘴唇。
  我隻覺得今夜真是倒黴非常,看他無話可說,便匆匆見了個禮,轉身捏個訣乘風飛了,順便也隱了個形,免得再遇上什麽糾纏。
  隻聽他在後麵慌張喊著阿音。
  可世上哪裏還有什麽阿音。

  第七章
  三哥三嫂不在府中。
  留下看洞的小仙童正三兩個一團蹲在洞門口鬥蛐蛐兒。領頭的雲生見我來了,眉開眼笑與我揮手道:“姑姑多年不來串門子,此番卻真是不巧得很呢,夫人眼下正離家出走,殿下昨日也坐了白額虎尋她去了。姑姑若是不嫌棄,且讓雲生好生招待一下您老人家!”
  我默了一默,他夫妻兩個已然把一個跑一個追當作了一門天大的情趣,幾萬年也樂此不疲。我也確實有些餓,便讓雲生備些吃的來。用過一頓早飯,順手將兩壺添了水的桃花醉托給他,又仔細叮囑兩句,便招來朵祥雲乘著回青丘了。
  半道上路過夏州,想起天吳的墓地正在此處,便順道去拜了一拜。
  遠古神袛容貌大多出眾,天吳是個異數。容貌既不出眾,便在數量上彌補,是以他有八顆人頭。我當年還在昆侖虛學藝時,和他交情很不錯。奈何其後遠古神袛應劫,他便也葬身在荒火天雷之中。聽說他應劫之事,我急慌慌從青丘趕來夏州,他卻已隻留了一具白骨。
  因在夏州耽擱了半日,回到青丘已是正午。
  我兩隻腳將將著地,便見一個油綠油綠的小人從阿爹阿娘的狐狸洞裏鑽出來。
  迷穀一副奶媽子嘴臉跟在一旁,十分著緊:“小殿下,你可慢些,慢些。”
  我揉了揉眼睛。
  小人已經呼啦一聲撲到了我的腳邊,眼中包了一包淚,甚委屈嚷道:“娘親,你說話不作數,明明昨天說好了要同我們一道回天宮的。”
  迷穀垂了眼睛看地,時不時來覷覷我,想是忍了很多話要說。
  我瞪他一眼,揮了揮袖子算是允了。
  他雙手一揖,拜在一邊:“迷穀萬死,姑姑命迷穀好生守著青丘。奈何迷穀的本事對付個把小仙尚可,天族的太子殿下大駕,就委實有些攔不住。況且太子殿下還送來了姑姑的孩兒,看在小殿下的份上,便隻得讓太子殿下也入了青丘,卻事先沒能向姑姑請個旨意,還請姑姑責罰。”
  我一愣,夜華君也來了?怕不是昨日我在他會佳人時鬧了一場,他今遭特特跑過來找我討說法罷?
  昨日我奔得急,也不知他同那謬清公主最後是如何收場。然那謬清對他一往情深,即便我腦子發昏受他兒子鼓搗去鬧了一鬧,若他真心想將她拿下,卻也不難。他這番巴巴地來找我晦氣,就忒小氣了。然則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小糯米團子抱住我的右手,揚起頭來嘟嘴道:“父君說娘親不願同我們回去,是怕一時住不慣天宮。這沒什麽,我和父君搬來與娘親同住就是。隻要有娘親在,阿離是哪裏都住得慣的。”
  我被他這話震得頭暈,臉色恐不是那麽好看道:“你說你要同我一起住?你父君也要來同我一起住?”
  小糯米團子天真而活潑地點了點頭。
  迷穀善解人意地一把扶住我,在我耳邊低聲道:“姑姑,要淡定。”
  也是有這種先例的。
  據說如今的天君在做太子時很風流,老天君為他定了本家的表姐做太子妃。天君不滿意,老天君一紙天旨下來,便將他發派去了他姑母府上禁閉。天君在他姑母府中住了一月,竟與他表姐生出情意來,方回天宮便成了好事。是為一樁美談。
  如此,夜華君要來我青丘小住,自是名正言順,沒誰能駁了他去。
  可歎他此番卻隻像是個要來找我麻煩的形容,本談不上什麽培養不培養情誼的。故而,本上神甚憂慮。
  據說夜華將小糯米團子甩給迷穀便先回天宮去了,倒很放心。
  既然將來要繼天君的位,轄四海八荒的神仙,鎮日裏瑣事纏身也才與他的位分相宜。他既預定要來我青丘小住,看來回去還很有一番需要打點。
  小糯米團子看了看天色,眼巴巴將我望著:“娘親,阿離有些餓了。”
  狐狸洞已好幾日不曾開夥,我轉身問迷穀道:“你那裏可曾留些飯食?”
  迷穀赧然道:“不,不曾。”
  我奇道:“鳳九最近不是做了你飯搭子,日日來給你做飯的麽,難不成回她爹娘的洞府了?”
  他神色鬱鬱:“半年前她說要去凡間報一趟恩,早拾掇拾掇走了,許久也不曾回來,天曉得是不是被她那恩人羈留住了,怕下次她回來,手邊卻要牽個小狐狸崽子。”
  我點頭唔了一唔。
  小糯米團子怕是曉得一時半會找不到飯吃。一雙眼睛益發水汪汪。
  這麽一兩天處下來,我倒也略略摸出他一些脾性。雖做出一副可憐相,他卻斷斷是不會哭出來的,隻把那淚花兒包在眼眶裏,叫你心裏貓抓似地撓啊撓。恨自己不是人啊,怎的如此虐待他啊。
  縱然我其實並沒有虐待於他。
  一旁的迷穀先招架不住,趕緊牽了糯米團子的手哄道:“哥哥這便領你去吃東西,小殿下喜歡吃枇杷麽?”
  我嘴角抽了抽,小糯米團子見今不過兩三百歲,迷穀今年卻已整十三萬七千歲,倒好意思稱他自己哥哥,老不要臉的。
  我尾隨他二人來到東邊市集上。
  販果品的小仙們見我都停下手中活計,恭順地喚一聲姑姑,甚懂禮。
  其間不乏鶴發雞皮的老人家,當然與我比起來,他們尚算很年輕。然小糯米團子卻很不樂意,特特跑去一棵賣鬆子的鬆樹仙跟前,叉了小肥腰很認真地問人家:“我娘親這樣年輕美貌,你做什麽要將她叫得這麽老氣呢?”
  那鬆樹仙張大一張嘴巴半天合不攏:“姑姑,姑姑什麽時候添了個小娃娃?”
  我抬頭望了一回天,道:“昨兒個添的。”
  今年枇杷豐收,一摞一摞壘在竹筐子裏,呈於市井上,煞是可愛。看得糯米團子歡天喜地。
  竹筐子後麵種枇杷的小仙們卻並不像糯米團子一般歡天喜地。既是大豐收,他們的枇杷便都隻能拿來賤賣,高興不起來,倒也很合情理。
  迷穀貨比三家,看了半天,又挨個嚐了嚐,指著一隻墨綠的竹筐與我和糯米團子道:“就在這一家挑半框吧。”
  迷穀擇果品菜蔬的水準是鳳九親自調教出來的,我自然對他信任得很。當下點了頭,蹲在竹框子跟前,開始細細挑選。
  小糯米團子跑到我對麵,小胳膊小腿地也來學我。奈何他人太小,一蹲下去便被竹筐子擋個嚴實。才又不情不願哼唧哼唧地磨起來,踮著腳跟趴在框沿邊邊上,拿一個枇杷裝模作樣看半天,又拿一個裝模作樣看半天。
  正挑得很好,半路上插進來一隻手,骨節甚分明,也十分修長。我以為是迷穀,便往旁邊讓了讓。卻不想他偏來與我作對,專搶我手裏已經挑揀出來的。我才覺著不對,順著那玄色的衣袖往上看。糯米團子他爹,此番原應在九重天上仔細打點的夜華君,正彎了腰,笑盈盈看著我。
  他那一張臉笑成那個樣子,真是十分地要命。
  我想了想,覺得他既是來我青丘做客,縱然是個不速之客,然我青丘素來是個禮儀之邦,自然不應當與他計較,必得拿出點做主人家的風度,便也盈盈然笑了回去:“喔呀,原來是夜華君,吃了沒有,今中午我們吃枇杷,沒吃就跟我們一道罷!”
  夜華臉上的笑容僵了一僵,頗嫌棄地翻了翻手裏幾個果子,道:“阿離正是長身體,你就給他吃這個?”
  我順手捏了捏糯米團子的臉,問他:“你喜歡不喜歡吃這個?”
  糯米團子扭捏地點了點頭, 小聲道:“喜歡……”
  夜華沒言語,撐著額頭盯了我半晌,一把拽過我的手:“這附近哪裏能找到些肉食菜蔬?”
  我呆了一呆,已經被他牽著走了。後麵迷穀抱著小糯米團子急急朝我喊:“姑姑,這半框子枇杷倒是要還是不要?”
  夜華走得甚快,我搖搖晃晃與他揮手:“要,挑了半天,白的便宜了旁人,怎麽不要?”
  今日這趟集趕得委實好。
  不多時,東南西北四個市都曉得,有個長得頗不錯的男人帶了個小娃娃住到了他們君上的洞府中,那白胖胖的小娃娃喚他們姑姑作娘親,喚那男人做父君。
  青丘太平久了,連四哥的坐騎畢方鳥走失這事,也夠這些小仙散仙地根仙嚼三年的舌頭。這廂得了我這件八卦,他們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北市上打魚的一頭灰狼竟將一簍子魚齊齊送了我,嗬嗬道:“幾條魚罷了,幾條魚罷了,姑姑燉了,多將養將養身子。”
  夜華接過簍子抿嘴笑道:“顧看兒子不容易,是要好好與她補一補。”
  灰狼便摸著頭酣傻地笑了。
  我甚淒涼,補你個頭啊補。
  待回到狐狸洞,小糯米團子吃枇杷已吃到打嗝,迷穀甚賢惠地正拿了把笤帚掃地上的果皮。
  夜華自顧自倒了杯冷茶,與我道:“去做飯吧。”
  我淡然瞟了迷穀一眼,亦坐下來倒了杯冷茶。小糯米團子鼓著一個小肚子伸手與我撒嬌:“娘親,我也要。”我便順手將那杯冷茶與他飲了。
  迷穀苦著一張臉抱了笤帚立在一旁:“姑姑,你老人家明知道……”
  我淡然寬慰他道:“凡事都有第一次,天雷你都曆了的,還怕這個麽,我看好你喲。”
  他不甘不願進灶屋去了。
  夜華托著腮幫看我半天,低低笑道:“我真不明白你,明明青丘是仙鄉,卻讓你治理得如同個凡世。男耕女織的,倒不見半點仙術道法的影子。”
  他既沒半點做客人該有的自覺,我也不需硬撐著主人的體麵,懶洋洋笑道:“若什麽都用術法來解決了,做神仙卻還有什麽意思。這麽子他們已經覺著很是無聊了,我正琢磨擇個時候也為他們備個戰場,讓他們意思意思打幾場仗來娛樂身心,免得悶壞了。”
  茶杯往桌上一嗑,嗒地一聲。他似笑非笑道:“這倒很有趣,若真有那時候,需不需我遣幾員天將來助一助你?”
  我正預備欣欣然應了,灶屋裏卻突然傳出來“嘭”地一聲。
  迷穀蓬頭垢麵立在洞門口,手上還操了柄碩大的調羹,幽怨地將我看著。
  我啞了半晌,探過身子與夜華商量:“反正糯米團子已經吃得打嗝了,我們三個成年的神仙,不吃東西倒也不打緊,這一頓,便先算了吧。”又轉身凜然與迷穀道:“速去凡界將鳳九給我招回來。”
  迷穀抱著調羹拱手:“那支會她個什麽名目呢?”
  我想了一想,慎重道:“就說青丘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話還沒吩咐完,便被夜華拖了往灶屋走:“添個材燒個火,你總會吧?”
  小糯米團子摸著肚子半躺在一張竹椅裏將我們看著,翻個身,呼呼睡了。
  我以為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委實神奇。
  我與這夜華君認識也不過將將兩天,眼下他卻能挽起袖子身姿瀟灑地站在我家灶台跟前炒菜,還時不時囑咐我一兩句“柴多了,少放些。”或者“火小了,再添些柴。”之類。
  恍然想起小糯米團子說他親娘是東荒俊疾山上的一個凡人。唔,大抵夜華君如今揮的這一手好鏟子,是他那薄命跳下誅仙台的先夫人教的也不定。
  看他一隻手湯勺一隻手鏟子舞得出神入化,我欽佩得不能自已,發自肺腑讚歎道:“先夫人委實好廚藝!”
  他卻愣了一愣。
  我方才想起,他那夫人早已魂飛魄散,見今這麽提起來,豈不是揭人傷疤。
  火苗子滋滋地舔著鍋底。
  我咽了口唾沫,默默往灶膛裏多添了把柴禾。
  夜華將菜盛起來,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淡然道:“她同你一般,也隻會在我做飯時升個火加個柴罷了。”我訕訕地,也不好接什麽話。他轉過身又去盛湯,小聲咕隆一句:“也不曉得遇到我之前,在俊疾山那破地方是怎麽活下來的。”
  本是他自言自語,卻便宜了我這雙耳朵,無端將人勾得傷感。
  夜華做了三個菜一盆湯。
  迷穀已經收拾幹淨,我便招呼他一同來吃。
  夜華將糯米團子搖醒,又強灌了他許多東西。小糯米團子鼓著腮幫子,氣呼呼道:“父君再要喂,再要喂阿離就變皮球了。”
  夜華慢條斯理地繼續喝方才那杯涼茶,道:“吃成個皮球倒很好,回天宮時我也無需帶著你騰雲,隻需將你團起來滾上一滾,許就滾進你的慶雲殿了。”
  小糯米團子立刻伏到我的膝頭假哭:“嗚嗚嗚嗚嗚,父君是壞人。”
  夜華放下茶杯,拿起一個碗來從湯盆裏盛魚湯,似笑非笑與糯米團子道:“如今你倒找了一座好靠山。”然後將滿碗的魚湯推到我麵前,甚溫柔道:“來,淺淺,你要多補補。”
  迷穀一口飯嗆住咳個沒完。
  我雙眼泛紅將糯米團子從膝頭上扶起來,微笑地端起麵前那碗湯道:“乖乖,再來喝一碗湯。”
  夜華的手藝很不錯,雖不太待見那道魚湯。其他三個菜,我吃得倒也歡快。
  午飯用得舒坦,連帶心情也開闊不少。是以夜華要我在狐狸洞裏幫他劈出個書房來處理公文,我也沒計較。將三哥以往住的鄰湖的廂房拾掇拾掇,就給他了。
  我原以為夜華此番是來與我算賬,沒想到半月下來,在東海水晶宮的事,他卻提也沒提。
  每日一大早,名喚伽昀的一個小仙便會來敲門,拿走夜華日前處理好的一些公文,再帶來些待批的新公文。
  據說這伽昀是夜華案前司墨的文官,做事情很盡職盡責。
  起初我還每日踢踏著鞋子去給伽昀仙官開門,次數多了,這小仙官便不好意思。我便再不關狐狸洞,隻在洞口設了個禁製,教了這小仙過禁之法。才又重新睡得安穩。
  夜華大多時候是關在那新劈出來的書房裏處理公文。早上會將我拉出去散一回步,傍晚用過晚飯又再去散一回。夜裏時不時還會找我去書房裏同他下一兩盤棋。我嗬欠連天被他煩得沒奈何,有幾次下到一半便伏在案上睡著了。他卻也不來提醒提醒,幹脆一同合衣趴在棋案上睡了。
  想那伽昀仙官來取公文,看到這幅情景,定免不了生些邐思。
  一個盡職盡責的神仙,並不代表他就是個不愛八卦的神仙。
  可歎直到天宮裏的那位素錦側妃已派了仙娥到得我青丘的門檻上來再三催請夜華,我才悟得這一點。
  誠然因了迷穀的緣故,我未曾有幸能見得那位仙娥。
  隻聽當時一眾看熱鬧的小仙嘻哈道,那仙娥淄衣飄飄,衣裳料子很不錯,臉卻生得不行。迷穀將她攔在青丘穀口,她甚倨傲與迷穀道:“我家娘娘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況且還是未來的帝後。娘娘派我來,也是一片好心,白淺上神尚未同太子殿下行禮成婚,便終日纏綿,交頸而臥,終是不太妥當,就連當年的天君,也不似這樣的。再則謬清公主將將被請上天宮,太子殿下也萬不該冷落了她。”
  青丘本來民風曠達,不成婚便有了小娃娃也沒甚新鮮,何況隻是交頸而臥。一眾小仙們自是將這當作個笑話,沒等迷穀開口,便將那仙娥打了出去。
  我將她那一番話在心中掂量了一番,除了終日纏綿、交頸而臥有些失實以外,其他都很有道理。也因為搞不清夜華此番做甚麽要在我這裏窩這麽久,便尋了這麽個因由轉頭與他說了。
  他正開了窗立在書案前畫湖塘中的蓮花。聽我這麽一說,皺眉道:“我想來你這裏住便來你這裏住,左右你才是我的妻,旁的人管得著麽?”
  我呆了一呆,經他這麽一提,才實打實地重新想起來,麵前這夜華君,確確是天君老兒紅口白牙許給我的夫君。整整小了我九萬歲的,呃,那個夫君。
  我哦了一聲,鄭重道:“若我也是在正經的年紀成婚,現下孫子怕也有你這麽大了。”
  他拿筆的手頓了頓,我斜眼覷了覷桌案上那張宣紙,真是力透紙背的好筆法啊好筆法。
  他默然不說話,放下筆來定定將我望著,一雙眸子極是冷淡。
  我哈哈幹笑了兩聲,遂轉移話題道:“聽那仙娥說,你將東海的謬清帶上天宮了?”
  這話題看來轉得並不好。
  我單以為男人都熱衷於討論女人。當年我做昆侖虛小十七時,每每惹了大師兄生氣,一與他聊起哪家貌美的女神仙,總能很輕易地化解他的怒氣。卻不想此番我再不是當年昆侖虛上兒郎身的小十七。縱然男神仙們也熱衷於討論女神仙,卻定然不願意同一個女神仙聊起另一個女神仙。如此,便又是我唐突了。
  哪知男人心海底針,方才還十分鬱鬱的夜華,淡淡然看我一眼,又重新拿起筆來蘸滿墨汁,嘴角勾起來一絲笑紋,道:“站到窗邊去,對,竹榻跟前,唔,還是躺下罷,將頭發理一理,擺個清閑點的姿勢。”
  我木木然照他說的做完了,才省起他原是要為我做幅丹青。
  倒是要悶在這張竹榻上多久啊,我就著海棠春睡的姿勢,甚無語。
  他翩翩然畫了一會兒,忽然道:“那謬清死活不願嫁西海的二王子,她此前照顧我和阿離良多,我便將她帶回天上做個婢女。待她哪天想通,再將她放回去。”
  我傻了一會兒,沒想到他卻說了這個。
  他抬起頭來,眉眼間頗有些溫情,緩緩道:“還有什麽想要與我說,便一道說了罷。”
  我甚感激:“手麻了,可以換個姿勢不?”
  他笑了一聲,又畫了幾筆,才道:“隨你。”
  我最終在竹榻上睡著了。
  一覺醒轉來,天已擦黑。身上蓋了件漆黑的外袍,像是夜華的,他人卻不曉得去哪裏了。

  第八章
  第二日大早,我從床上爬起來將自己簡單洗涮了,捧了半杯濃茶,邊喝邊向洞門口挪,等夜華來拖我陪他一同去林子裏散步。也不知他這是個什麽癖習,每日清早定要到狐狸洞周邊走上一遭,還死活拉上我,叫我十分受罪。
  狐狸洞周邊也沒什麽好景致,不過幾片竹林幾汪清泉,走個一兩回尚可,多幾趟未免乏味。可這麽十天半月走下來,他卻仍能樂此不疲興致勃勃,叫我十分佩服。
  方踱到洞門口,外麵淅淅瀝瀝的,才知道是在下雨。我強忍住心花不怒放出來,將茶杯往旁的桌案上一擱,便樂顛樂顛地回廂房繼續蒙頭大睡。
  也不過將將有些睡意,便察覺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我睜開眼睛來望著立在床前的夜華,沉痛道:“今日不知哪方的水君布雨,出門恐淋壞了夜華君,便暫且在洞裏好生呆一日罷。”
  夜華唇邊噙了絲笑,沒接話。
  此時本該熟睡在床的小糯米團子卻呼地從夜華身後冒出來,猛撲到我床榻上。今日他著了件霞光騰騰的雲錦衫子,襯得一副白嫩嫩的小手小臉益發瑩潤。我被這花裏胡哨的顏色晃得眼睛暈了一暈,他已經來摟了我的脖子,軟著嗓子糯糯撒嬌:“父君說今日帶我們去凡界玩,娘親怎的還懶在床上不起來。”
  我愣了一愣。
  夜華順手將搭在屏風上的外袍遞給我,道:“所幸今日凡界倒沒有下雨。”
  我不知道夜華是個什麽想頭。
  若說凡界他不熟,須得人領著,那拘個土地神帶路便是。雖說我在昆侖虛學藝時隔三差五便要下一趟凡,但卻從不記路,愣要我一同去,委實沒必要。然小糯米團子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水盈盈將我望著。我也不好意思再尋什麽托辭。
  騰下雲頭,我搖身一變,化作個公子哥兒,囑咐小糯米團子道:“這幾日你便喚你父君阿爹,喚我做個,呃,做個幹爹罷。”
  小糯米團子不明所以,然他素來很聽我的話,倒也乖乖應了。
  夜華還是那副摸樣,隻將外袍變作了如今凡界的樣式,看著我輕笑一聲:“你這麽,倒很瀟灑。”
  終歸有兩萬年本上神都活得似個男子,如今扮起男子來自然水到渠成。
  我拱起雙手來與他還個禮,笑道:“客氣了。”
  此番我們三個老神仙青年神仙小娃娃神仙落的是個頗繁華的市鎮。
  糯米團子一路上大呼小叫,瞧著什麽都新奇,天族體麵蕩然無存。夜華倒不多拘束,隻同我在後麵慢慢跟著,任他撒歡兒跑。
  這凡界的市集著實比青丘熱鬧。
  我信手搖扇子,突然想起來問夜華:“怎的今日有興致到凡界來,我記得昨天打早伽昀小仙官就抱來一大摞公文,看他那神色,也不像是什麽閑文書。”
  他斜斜瞟我一眼:“今日是阿離生辰。”
  我升調啊了一聲,遂啪地合上扇子,儼然道:“你也忒不夠意思,這般大事情,也不早幾日與我說。見今手邊也沒帶什麽好東西,團子叫我一聲娘親,他過生辰我卻不備份大禮,也忒叫人心涼。”
  他漫不經心道:“你要送他什麽大禮,夜明珠?”
  我納罕:“你怎的知道?”
  他挑眉一笑:“天宮上幾個老神仙酒宴上閑磕牙,不意說起你送禮的癖好。據說你這許多年來積習不改,送禮從來隻送夜明珠,小仙就送小珠,老仙就送大珠,十分公平。我以為縱然那夜明珠十分名貴,阿離卻人小不識貨,你送他也是白費,不如今天好好陪他一日,哄得他開心。”
  我摸了摸鼻子,嗬嗬幹笑一回:“我有顆半人高的,遠遠看去似個小月亮,運到團子的慶雲殿放著,保管比卯日星君的府邸還要來得明亮。那可是四海八荒獨一……”
  我正說得高興,不意被猛地一拉,就跌進他懷裏。身旁一趟馬車疾馳而過。
  夜華眉頭微微一皺,那跑在車前的兩匹馬便頓然停住,揚起前蹄嘶鳴一陣,滑得飛快的木輪車原地打了個轉兒。車夫從駕座上滾下來,擦了把汗道:“老天保佑,這兩匹瘋馬,可停下來了。”
  方才一直跑在前頭的糯米團子一點一點從馬肚子底下挪出來,懷中抱著個嚇哭了的小女娃。那女娃娃因比團子還要高上一截,看上去倒像是被他摟了腰拖著走。
  人群裏突然衝出個年輕女人,一手從團子手裏奪過女娃,哇地大哭道:“嚇死娘了,嚇死娘了。”
  這情景無端令人眼熟,腦子裏突然閃過阿娘的臉,哭得不成樣子,抱著我道:“這兩百多年你倒是去了哪裏,怎的將自己弄成這幅樣子……”
  我甩了甩頭,大約魔障了。即便當年我在炎華洞裏差點同墨淵魂歸離恨天時,阿娘也不曾那般失態,況且我也從未擅自離開青丘兩百多年。唔,倒是五百多年前擎蒼破出東皇鍾,同他一場惡戰後,我睡了整兩百一十二年。
  糯米團子蹭蹭蹭蹭跑到我們跟前,天真且無邪地問道:“阿爹,你怎的一直抱著幹爹?”
  因才出了一場驚嚇,原本十分熱鬧的街市此時清淨得很,就襯得團子的童聲十分清越。
  街兩旁原本還在唏噓方才那場驚馬事件的攤販行人立刻掃過來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我哈哈幹笑兩聲,從夜華懷中掙出來理了理衣袖道:“方才跌了,嗬嗬,跌了。”
  糯米團子鬆了一口氣道:“幸好是跌在了阿爹懷裏,否則幹爹這樣美貌,跌在地上磕傷臉,阿爹可要心疼死了,阿離也要心疼死了。”他想一想,又仰臉問夜華道:“阿爹,你說是不是?”
  先前那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瞬時全盯住夜華,他不以為意,微頷首道:“是。”
  旁邊一位賣湯餅的姑娘神思恍惚道:“活這麽大,可叫我見著一對活的斷袖了。”我啪一聲打開扇子,遮住半張臉,匆匆鑽進人群裏。小糯米團子在後頭大聲喊幹爹幹爹,夜華悶笑道:“別管她,她是在害羞。”
  我甚惆悵,害羞害羞,害你媽個頭啊害羞。
  近午,選在街盡頭一座靠湖的酒樓用飯。
  夜華挑揀了樓上一張挨窗的桌子,點了壺酒並幾個凡界尋常菜蔬。阿彌陀佛,幸好沒魚。
  幾絲湖風飄過來,頗令人心曠神怡。
  等菜的閑隙,糯米團子將方才買來的大堆玩意一一擺在桌上查看。其中有兩個麵人,捏得很得趣。
  菜沒上來,酒樓的夥計倒又領了兩個人上來同我們拚桌。卻是一位身姿窈窕的年輕道姑,身後那低眉順眼的仆從有些眼熟。我想了想,似乎正是方才街市上駕馬的馬夫。
  小夥計打千作揖地陪不是。
  我以為不過一頓飯而已,況且樓上樓下客人確實滿了,便將糯米團子一把抱到身邊同坐,讓了他們兩個位子。
  那道姑坐下自倒了茶水,飲了兩口才看向夜華,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倒無怪她,此時夜華又是個冷漠神君的形容,全不複他抄了鏟子在灶台前炒菜的親切和順。
  我幫著糯米團子將桌上的玩意一件一件兜起來。
  那道姑又飲了一口茶,想是十分緊張,還好此番總算是將話抖出來了。
  她道:“方才集市上,多虧仙君相救,才叫妙雲逃過一場災劫。”
  我訝然看向她,連夜華也轉過臉來。
  妙雲道姑立刻低下頭去,臉一路紅到耳根子。
  這道姑不是個一般的道姑,竟能一眼看透夜華的仙身,且還能曉得方才是夜華使了個術法。想是不過十數年,便也能白日飛升了。
  夜華掃了她一眼,便又轉過臉去,淡淡道:“順手罷了,姑娘無須客氣。”
  妙雲道姑耳根子都要滴出血來,咬唇輕聲道:“仙君的舉手之勞,對妙雲卻是大恩。卻不知,卻不知仙君能否告知妙雲仙君的仙號,他日妙雲飛升之後,還要到仙君府上重重報答這恩情。”
  呃,這道姑,這道姑,她莫不是思春了吧?
  此番我突然想起昆侖虛收徒的規矩,不拘年齡不拘出身,卻隻不要女仙。想是墨淵早年也頗吃了些苦頭,後來方悟出這麽一個道理。
  他們生的這一張臉,委實招桃花得很。
  夜華喝了口茶,仍淡淡地:“有因才有果,姑娘今日得了這好的果報,必是先前種了善因,與本君卻沒什麽幹係。姑娘不必掛在心裏。”
  這番道理講得很不錯,妙雲道姑咬了半天唇,終是沒再說出什麽來。
  方巧我正同糯米團子將這一幹占桌麵的玩意兒收拾幹淨,抬頭對她笑了笑,她亦笑了笑回禮,看一旁的團子眼巴巴等著上菜,便輕言細語誇讚道:“這位小仙童長得真是十分靈秀動人。”
  我謙虛道:“小時候長得雖可愛,長大了卻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麽形容。我家鄉有位小仙小時候長得真是形容不上來的乖巧,過個三千年,稍稍有了些少年的摸樣,姿色卻極普通了。”
  小糯米團子拉拉我的衣袖,十分委屈地將我望著。
  呃,一時不察,謙虛得狠了。
  夜華端起杯子與我似笑非笑道:“男孩子長得那麽好看做什麽,譬如打架時,一張好看的臉就不及一雙漂亮的拳頭來得有用。”喝一口茶,又續道:“何況都說女肖父兒肖母,唔,依我看,阿離即便長大了,模樣也該是不差的。”
  糯米團子眼看著要哭要哭的一張臉立刻精神煥發,望著夜華滿是親近之意,還微不可察地朝他挪了挪。
  我咳了一聲作憐愛狀道:“不管團子長大後成了個什麽樣子,總是我心頭上的一塊肉,我總是最維護他的。”
  小糯米團子又立刻轉過頭來熱淚盈眶地望著我,微不可察地朝我挪了挪。
  夜華低笑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先上的酒,不多時菜便也上來了。小夥計很厚道,一壺桂花釀燙得正是時候。
  卯日星君當值當得很好,日光厚而不烈,天空中還胡亂飄了幾朵祥雲,與地上成蔭的綠樹十分登對。
  這番天作的情境,飲些酒作幾首酸詩都很有趣味,奈何妙雲道姑與她那馬夫都不喝酒,夜華與我飲了兩三杯,也不再飲了,還讓夥計將我跟前的杯盞也收了,叫人十分掃興。
  用飯時,夜華遭了魔風也似,拚命與我布菜,每布一道,便要柔情一笑,道一聲:“這是你愛吃的,多吃些。”或者“這個你雖不愛吃,卻對身體很有好處,你瘦得這樣,不心疼自己,卻叫我心疼。”雖知曉他這是借我擋桃花,卻還是忍不住被肉麻得一陣一陣哆嗦。
  對麵的妙雲道姑想必也聽得十分艱難,一張小臉白得紙做的一般。那馬夫看著不對,草草用了碗米飯便引了他主人起身告辭。
  夜華終於停了與我布菜的手,我長鬆一口氣。他卻悠悠然道:“似你這般聽不得情話,以後可怎麽辦才好?”
  我沒理他,低了頭猛扒飯。
  飯未畢,伽昀小仙官卻憑空出現。好在他隱了仙跡,否則一個大活人猛地懸在酒樓半空裏將芸芸眾生肅然望著,卻怎麽叫人接受得了。
  他稟報了些什麽我倒也沒多留意。大致是說一封急函需得馬上處理。
  夜華唔了一聲,轉頭與我說:“下午你暫且帶帶阿離,我先回天宮一趟,晚上再來尋你們。”
  我包了一口飯沒法說話,隻點頭應了。
  出得酒樓,我左右看看,日頭正盛,集上的攤販大多挪到了房簷底下做生意,沒占著好位置的便收拾收拾回家了,甚冷清。
  方才結賬時,跑堂夥計見我打的賞錢多,頗殷勤提點我道,這時候正好去漫思茶聽評書,那邊的茶水雖要價高了些,評書倒真是講得不錯。
  我估摸天宮裏並沒有設說書的仙官,便牽了糯米團子,要帶他去見識一番。
  漫思茶是座茶肆,說書的乃是位須發半百的老先生。這一回是在講個野鶴報恩的故事。
  小糯米團子忒沒見過市麵,雙目炯炯然,時而會心微笑,時而緊握雙拳,時而深情長歎。我因在折顏處順書順得實在太多,對這個沒甚想象力的故事便提不起什麽興致來,隻叫了壺清茶,挨在桌上養個神。
  一晃眼就是半下午。待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道一聲:“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時,窗外華燈已初上了。
  我昏昏然睜眼尋糯米團子,他原本占的位子如今卻空無一人。我一個機靈,瞌睡瞬時醒了一半。
  好在隨身帶了塊水鏡。水鏡這物什在仙鄉不過是個梳妝的普通鏡子,在凡界卻能充個尋人的好工具。我隻求糯米團子此番是在個好辨識的地界,若是立在個無甚特色的廂房裏,那用了這水鏡也不過白用罷了。
  尋個僻靜處將糯米團子的名字和著生辰在鏡麵上劃一劃,立時放出一道白光來。我順著那白光一看,差點摔了鏡子栽一個趔趄。
  我的娘。
  糯米團子此番確確是處在一個廂房裏,這卻是個不同尋常的廂房。
  房中一張紫檀木的雕花大床上,正同臥了對穿得甚涼快的鴛鴦。上方的男子已是半赤了身子,下方的女子也隻剩了件大紅的肚兜。凡界的良家婦女斷是不會穿這麽紮眼的顏色,我暈了一暈,勉強撐起身子拽住一個過路人:“兄台,你可曉得這市鎮上的青樓在哪個方向?”
  他眼風裏從頭至尾將我打量一遍,指向漫思茶斜對麵一座樓。我道了聲謝,急急奔了。
  背後隱隱聽得他放聲悲歎:“長得甚好一個公子,卻不想是個色中惡鬼,這是怎樣絕望且沉痛的世道啊。”
  雖曉得糯米團子是在這青樓裏,卻不清楚到底是哪間廂房。為了不驚擾鴇母的生意,我隻好捏了訣隱個身,一間一間地尋。
  尋到第十三間,總算見著糯米團子沉思狀托了下巴懸在半空中。我一把將他拽了穿出牆去,彼時床上那對野鴛鴦正親嘴親得很歡暢。
  我一張老臉燒得通紅。
  方才那出床戲其實並不見得十分香豔。當年在昆侖虛上做弟子,初下凡時,本著求知的心態,曾拜讀了許多春宮。尋常如市麵上賣的三文一本的低劣本子,稀罕如王宮裏皇帝枕頭下藏的孤本,男女甚或男男的,均有涉獵。那時我尚能臉不紅心不跳,淡定得如一棵木樁子。今次卻略有不同,乃是與小輩同賞一出活春宮,不叫老臉紅上一紅,就著實對不起他那一聲順溜的娘親。
  廂房外頭雖仍是一派孟浪作風,令人欣慰的是,總歸這幫浪子們衣裳都還穿得妥帖。
  這座樓裏委實找不出一個清淨處。
  一個紅衣丫鬟手中托了碟綠豆糕嫋嫋娜娜打我們身邊過。糯米團子抽了抽鼻子,立時顯了形追上去討,我在後頭也隻好跟著顯形。那丫鬟見團子長得可愛,在他臉上摸了兩把,又回頭雙頰泛紅對我笑了一笑,將一盤糕點都給團子了。
  我將團子拉到樓道的一處死角,想了半日該怎麽來訓他,才能讓他知錯知得很愉快。今日是他生辰,夜華著我好生哄他,這樣日子讓他鬧心,也確確不厚道。
  我在心中細細過了一遭,終究堆出一個笑臉,十分和順地問他:“那評書說得不錯,你初初聽得也很有興味,一個晃眼,怎的就跑到了這麽一座,呃,這麽一座樓子來?”
  團子皺眉道:“方才有個小胖子在大街上公然親一個小姐姐,這個小姐姐不讓小胖子親,小胖子沒親到就很生氣,招了他身邊幾個醜八怪將小姐姐圍了起來。小姐姐臉上怕得很,我看著很不忍心,想去救她。等我跑下樓,他們卻沒人影了,旁邊一個大叔告訴我,那小姐姐是被那小胖子扛進了這座花樓。我怕他們打她,就想進來找她,可把在門上的大娘卻不讓我進,我沒辦法,就隱了身溜進來。唔,不曉得那大叔為什麽說這是座花樓,我將樓上樓下都看了一遍,可沒見著什麽花來。”
  我被他唔後麵那句話嚇得小心肝狠狠跳了三跳,團子哎,你可沒看到什麽要緊東西罷。
  團子這年歲照凡人來排不過三歲,仙根最不穩固,很需要嗬護。他父君帶他帶了三百年都很平順,輪到我這廂,若讓他見些不該見的事,生些不該有的想法,動了仙元入了魔障,他父君定然要與我拚命。
  我咽了口口水聽他繼續道:“等我尋到那小胖子時,他已經直挺挺躺在了地上,小姐姐身旁站了個白衣裳的哥哥將她抱著,我看沒什麽了,想回來繼續聽書,沒想到穿錯了牆,進了另一間廂房。”
  是了,想當年因推演之術學得太不好,我同十師兄常被墨淵責罰,來凡界扯塊帆布,化個半仙,在市井上擺攤子與人算命摸骨。那時,三天兩頭的都能遇到良家婦女被惡霸調戲。若是個未出閣的婦女,便必有路過的少年俠士拔刀一吼。若是個出閣的婦女,便必有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她的丈夫拔刀一吼。雖則一個是俠士,一個是丈夫,然兩者定然都穿了白衣。
  糯米團子摸了摸鼻子再皺一回眉續道:“這間廂房裏兩個人滾在床上纏成一團,我看他們纏得很有趣,就想姑且停一會兒看他們要做什麽。”
  我心上喀噠一聲,顫抖著嗓子道:“你都見著了些什麽?”
  他沉思狀:“互相親啊親,互相摸啊摸的。”半晌,期期艾艾問我:“娘親,他們這是在做什麽?”
  我望了一回天,掂量良久,肅然道:“凡人修道,有一門喚作和合雙修的,他們這是在,呃,和合雙修,雙修。”
  團子了然道:“凡人挺一心向道的麽。”
  我哈哈幹笑了兩聲。
  剛轉過身來,卻不著意迎麵撞上一副硬邦邦的胸膛,從頭到腳的酒氣。
  我揉著鼻子後退兩步,定睛一看,麵前一身酒氣的仁兄右手裏握了把折扇,一雙細長眼睛正亮晶晶將我望著。一張麵皮還不錯,髒腑卻火熱熾盛,皮肉也晦暗無光。唔,想是雙修得太勤勉,有些腎虛。
  扇子兄將他那破折扇往我麵前瀟灑一甩,道:“這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本王好生仰慕。”
  咳,倒是一位花花王爺。我被他扇過來的酒氣熏得晃了晃,勉強拱手道:“好說好說。”便牽著糯米團子欲拐角下樓。
  他一側身擋在我麵前,很迅捷地執起我一隻手,涎笑道:“好白好嫩的手。”
  我呆了。
  就我先前在凡世的曆練來看,女子拋頭露麵是容易遭覬覦些,卻不想如今連個男子也甚不安全。
  糯米團子嘴裏含著塊綠豆糕,目瞪口呆地瞧著扇子兄。
  我也目瞪口呆地瞧著扇子兄。
  扇子兄今日福星高照,竟揩到一位上神的油水,運氣很不得了。
  我因頭回被個凡人調戲,很覺新鮮。細細瞧他那張麵皮,凡人裏來說,算是很惹桃花的了,便也不與他多作計較,隻寬宏大量地抽回手來,叫他知趣一些。
  不成想這卻是個很不懂事的王爺,竟又貼近些,道:“本王一見公子就很頃心,公子…… ”那手還預備摟過來摸我的腰。
  這就出格了些。
  我自然是個慈悲為懷的神仙,然凡人同我青丘畢竟無甚幹係,是以我慈悲得便也很有限。正欲使個定身法將他定住,送去附近林子裏吊個一兩日,叫他長長記性,背後卻猛地傳來股力道將我往懷裏帶。這力道十分熟悉,我抬起頭來樂嗬嗬同熟人打招呼:“哈哈……夜華,你來得真巧。”
  夜華單手摟了我,玄色袍子在璀璨燈火裏晃出幾道冷光來,對著茫然的扇子兄皮笑肉不笑道:“你調戲我老婆,倒調戲得很歡快麽。”
  我以為,名義上我既是他將來的正宮帝後,那便也算得正經夫妻。此番卻遭了調戲,自然令他麵子上很過不去。他要將我摟一摟抱一抱,拿住調戲我的登徒子色厲內荏地訓斥一番,原是很得體的事。我便裝個樣子在一旁看著就好,這才是我唱的這個角兒的本分。
  糯米團子咽下半隻糕,舔了舔嘴角,甚沉重與扇子兄扼腕道:“能將我阿爹引得生一場氣,你也是個人才,就此別過,保重!”
  說完十分規矩地站到了我身後。
  扇子兄惱羞成怒,冷笑道:“哼哼,你可知道本王是誰麽?哼哼哼……”
  話沒說完,人便不見了。
  我轉身問夜華:“你將人弄去哪了?”
  他看了我一眼,轉頭望向燈火闌珊處,淡淡道:“附近一個鬧鬼的樹林子。”
  我啞然,知己啊知己。
  他看了那燈火半晌,又轉回來細細打量我:“怎的被揩油也不躲一躲?”
  我訕訕道:“不過被摸個一把兩把麽?”
  他麵無表情低下頭來,麵無表情在我嘴唇上舔了一口。
  我愣了半晌。
  他麵無表情看我一眼:“不過是被親個一口兩口麽?”
  ……
  本上神今日,今日,竟讓個比我小九萬歲的小輩輕,輕薄了?
  小糯米團子在一旁捂了嘴吃吃地笑,一個透不過氣,被綠豆糕噎住了……
  夜裏又陪團子去放了一回河燈。
  這河燈做成個蓮花的模樣,中間燒一小截蠟燭,是凡人放在水裏祈願的。
  團子手裏端放一隻河燈,嘴裏念念有詞,從六畜興旺說到五穀豐登,再從五穀豐登說到天下太平,終於心滿意足地將燈擱進水裏。
  載著他這許多的願望,小河燈竟沒沉下去,原地打了個轉兒,風一吹,倒也顫顫巍巍地飄走了。
  夜華順手遞給我一隻。
  凡人祈願是求神仙保佑,神仙祈願又是求哪個保佑。
  夜華似笑非笑道:“不過留個念想,你還真當放隻燈就能事事順心。”
  他這麽一說,倒也很有道理。我便訕訕接過了,踱到糯米團子旁邊,一同放了。
  今日過得十分圓滿。
  放過河燈,團子已累得睜不開眼,卻還曉得嘟囔不回青丘不回青丘,要在凡界留宿一回,試試凡界的被褥床鋪是個什麽滋味。
  須知彼時已入更,梆子聲聲。街頭巷尾凡是門前吊了兩個燈籠上書客棧二字的,無不打了烊閉了門。
  這市鎮雖小,來此遊玩的人卻甚多。連敲了兩家客棧,才找到個尚留了一間廂房的。團子在夜華懷裏已睡得人事不知。
  仍半迷糊著的掌櫃打了個嗬欠道:“既是兩位公子,那湊一晚也不妨事,這鎮上統共就三家客棧,王掌櫃和李掌櫃那兩家昨日就定滿了,老朽這家也是方才退了個客人,將將勻出來這麽一間。”
  夜華略略點了個頭。老掌櫃朝裏頭喊了一聲。一個夥計邊穿衣服邊跑出來,兩隻胳膊剛胡亂攏進袖子裏,便跑到前頭為我們引路。
  二樓轉角推開房門,夜華將糯米團子往床上一擱,便吩咐夥計打水洗漱。碰巧我肚子叫了兩聲。他掃我一眼,很有眼色地加了句:“順道做兩個小菜上來。”
  小夥計估摸十分渴睡,想早點伺候完我們仨方好回鋪上躺著,於是上水上菜都十分利落快捷,簡簡單單兩個葷的一個素的,鹵水牛肉、椒鹽排條、小蔥拌豆腐。
  我提起筷子來扒拉兩口,卻再沒動它們的心思了。
  我對吃食原本不甚講究,近日卻疑心吃夜華做的飯吃得太多,品出個廚藝的優劣高低來,嘴就被養得刁了。
  夜華坐在燈下捧了卷書,唔,也極有可能是卷公文,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桌上的三道菜,道:“吃不了便早些洗漱了睡罷。”
  這廂房是間尋常的廂房,是以有且僅有一張床。我望著這有且僅有的一張床躊躇片刻,終究還是和衣躺了上去。
  夜華從頭至尾都沒提說今夜我們仨該怎的來分配床位,正經坦蕩得很。我若巴巴地問上一問,卻顯得不豁達了。
  團子睡得很香甜,我將他往床中間挪了挪,再拿條大被放到旁邊,躺到了最裏側。夜華仍在燈下看他的文書。
  半夜裏睡得朦朧,仿佛有人雙手摟了我,在耳邊長歎:“我一貫曉得你的脾氣,卻沒料到你那般決絕,前塵往事你忘了便忘了,我既望著你記起,又望著你永不再記起……”
  我沒在意,想是迷糊了,翻了個身,將團子往懷裏揉了揉,便又踏實地睡了。
  第二日清早,待天亮透了我才從床上爬起來。夜華仍坐在昨夜的位子上看文書,略有不同的是,此時沒點蠟燭了。
  我甚疑惑,他這是持續不間斷看了一夜還是睡過後在我醒轉前又坐回去接著繼續看的?
  糯米團子坐在桌子旁招呼我:“娘親娘親,這個粥燉得很稠,阿離已經給你盛好了。”
  我摸摸他的頭道了聲乖,洗漱完畢喝那粥時,略略覺得,這口感味道倒有些像夜華燉的。抬頭覷了覷他,他頭也沒抬道:“這間客棧的飯菜甚難入口,怕阿離吃不慣,我便借了他們的廚房燉了半鍋。”
  阿離在一旁囁嚅道:“從前在俊疾山時,東海的那個公主做的東西我也吃不慣,卻沒見父君專門給我另做飯食的。”
  夜華咳了聲。
  我既得了個便宜,便低頭專心地喝粥。

  第九章
  從凡界回青丘那日早晨,夜華便被伽昀仙官催請回了天宮,說是有件要事同眾臣商議,須耽擱幾日。於是他耽擱的這幾日裏,我便同團子守著一筐枇杷果,過得甚淒涼。團子吃得一張臉橙黃橙皇,拉著我的衣袖十分委屈:“娘親,父君什麽時候回來,阿離想吃蒸蘑菇,想喝白菜蘿卜湯。”
  迷穀瞧著不忍心,覺得不過一道蒸蘑菇一道白菜蘿卜湯,卻叫團子饞得這樣,便十分悲壯地挽了袖子下廚。卻須知夜華做的蒸蘑菇和白菜蘿卜湯遠不是尋常的蒸蘑菇和白菜蘿卜湯,調味之豐足,工序之繁冗,要叫草木為之含悲風雲為之變色。他差點掀了我灶屋做出來的東西,自是得不了團子青睞。於是團子繼續拉著我的衣袖委屈:“娘親娘親,父君什麽時候回來?”
  從前,鳳九喝多了同我講她的風月經,感悟道,情愛這東西,未曾嚐試時並不覺怎樣,一旦得了它的甜頭卻再放不了手,天下間再沒什麽東西能比它更磨人了。
  我以為天下間雖沒東西能比情愛更磨人,卻有東西能與它一般磨人。譬如,夜華的廚藝。
  雖不像團子那般天天念叨,但我心裏對夜華的思念倒也一樣的。
  我記得初見夜華時,除了他那張臉略讓我詫異些,也並不特別覺得他怎麽。近日來,想到他一個天族的太子,正日裏諸事纏身,卻跑到我這裏連做了三個月的夥夫,竟覺得十分不易。
  夜華君其人,真是又親切又和順啊。
  待夜華從天上回來,我與團子總算吃了頓飽的。迷穀很有運氣,過來送枇杷時正趕上飯點,我便招呼他一起用,且欣慰地告知他,阿彌陀佛,不用再送枇杷過來了。
  因這番緣由,我終於領悟到沒有夜華的日子將會多麽難熬。隔日裏,便興衝衝地貼了張榜文出去,要在青丘選個小仙,與夜華做灶屋裏的關門弟子。
  小仙們很踴躍,狐狸洞跟前排了甚長兩行隊。
  迷穀十分興奮:“青丘許久不曾如此熱鬧了,既然人這麽多,怕是要擺個擂台,叫他們比上一比,才好挑揀個根底好的送去隨太子殿下學藝。”
  我以為他提得很到點子,遂允了。
  迷穀辦事十分快捷,我不過折轉去睡了一覺,醒來時擂台已擺得很好。
  一時間青丘炊煙嫋嫋。團子正站在狐狸洞前不住吞口水。一旁坐的夜華抬起眼皮來略看了我兩眼,那眼神十分古怪。我左右看了看,見他旁邊還空了張竹椅,便蹭過去坐。
  團子立刻撲到我的腿上來。夜華甚懨懨打了個哈欠道:“聽迷穀說你要選個弟子給我?”
  我點頭稱是。
  他將台上忙得熱火朝天的一眾小仙籠統掃了遍,轉頭與我道:“叫他們撤了吧,沒什麽根骨好的。”又從頭到腳打量我一番,笑道:“依我看,你就很不錯。可你實在用不著跟我學,我們兩個有一個會就行了。”
  言罷施施然起身回書房了。
  我呆了呆,沒弄懂他是個什麽意思。
  迷穀顛顛地跑過來問:“方才太子殿下指定了是要哪個?”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叫他們都撤了吧,他一個也沒瞧上。”
  擂台事件之後七八天,那日早上,我窩在夜華書房裏,邊翻一個話本邊嗑瓜子,夜華坐在案幾後批閱公文。我疑心九重天上的天君見今已經頤養天年不管事了,才叫他孫子每日裏忙得這樣。
  窗外荷塘中的蓮花開得正好,和風拂過,立在花蕊裏的蜻蜓隨著花枝一同搖曳,送來一陣淡香。迷穀帶著團子坐了隻小船蕩在塘裏采荷葉,說將這荷葉曬幹,製出新茶來十分爽口。迷穀雖撐不起灶堂,沏茶還是不錯的,在這上麵很有些道行。
  夜華放下公文過來將窗扇打得更開,笑道:“你這般疲懶,一塘花都是自身自滅,卻也能養出個天然雕飾的形容,絲毫不比天宮瑤池的差,真是難得。”
  我嗬嗬笑了兩聲,伸手渡了把瓜子給他。他向來不吃這東西,隻接過去,站在窗前剝了一會兒,將果肉拿來給我:“阿離不在,便宜你了。”
  我很感恩地接過來,塘上忽然傳來團子一聲驚呼。我探出半顆頭,正看到迷穀提身飛了出去。
  唔,想是有人闖青丘。
  我對著獨坐在船上的團子招了招手:“過來吃瓜子。”
  他在荷塘中央甚扭捏地絞了會兒手道:“阿離,阿離不會劃船……”
  迷穀呈上破雲扇時,我正將那話本翻得精彩處。夜華涼涼道:“將眼珠轉一轉罷,我二叔的妾室都找上門來了。”
  我先在腦子裏過了遍他們家那神秘而龐大的族譜,將他定了位,再上溯回去思量誰是他二叔。待看到那把破雲扇,才猛然省起他二叔便是那退我婚的桑籍來著。他二叔的妾室便自然是少辛。
  在東海時,念著主仆一場的情分,我曾許了少辛一個願望,叫她想清楚了便拿著扇子來青丘找我。她此番,看來是想得很清楚了。
  迷穀臉色青黑地將少辛引進來。我給他使個眼色,叫他知道團子還在荷塘中心坐著,他啊了一聲,直接從窗戶跳了出去。
  夜華悄沒生息地繼續看他的公文,我悄沒聲息地繼續讀我的話本。少辛在地上默默跪著。
  將話本翻完,是個才子佳人共結連理的團圓故事。杯子裏茶水沒了,我便去外間再沏一壺,過夜華書案時順便將他的也拿了,叫他揀個便宜。茶水沏回來,少辛仍是默默跪著。我納罕得很,喝了口茶,也沒端出上神架子來,甚平和與她道:“你既來找我,必是想清問我討什麽了,卻總不說話,倒是個什麽道理。”
  她抬頭看了夜華一眼,咬了咬唇。
  夜華雲淡風輕地邊喝茶邊批他的文書,我將杯子放下來,繼續平和道:“夜華君不是外人,你隻管大膽說就是。”
  夜華抬頭來似笑非笑瞟了我一眼。
  少辛躊躇了一會兒,終於怯怯道:“姑姑,姑姑能否救救我的孩兒元貞。”
  待少辛一把鼻涕一把淚陳情完,我才曉得她為甚對夜華頗多顧忌。
  說這元貞乃是少辛同桑籍的大兒子。如今的天君雖不再看重桑籍,對元貞這個孫子卻還是不錯。九重天上天君賜宴,每每也有這個孫子一方席位。
  不日前天君壽誕,桑籍領了元貞備了賀禮前去九重天上給天君老人家祝壽。夜裏在天庭留宿,不想元貞卻喝醉了酒,跌跌撞撞闖進了洗梧宮,差點調戲了洗梧宮的素錦側妃。
  我自然知道這位素錦側妃是誰的側妃,斜眼覷夜華,他卻放了文書盯著我笑得十分古怪。我心中掂量,夜華君果然不是一般人,戴綠帽子也戴得很歡快麽。
  所幸這頂綠帽子並沒有真正坐實,那元貞終於還是在最後關頭刹住了腳,算是個調戲未遂。然這位素錦側妃卻十分剛烈,當即一根白綾便懸上了屋梁頂。這事理所當然驚動了天君。此前我便聽得些消息,說這素錦原本是天君的一個妃子,後來夜華看上,天君向來寵愛夜華,便將這新納不久的妃子賜給了他。
  天君想來對這曾經的妃子尚很有幾分憐惜,聽說元貞將她調戲了,震怒非常。立即著捆仙鎖將元貞捆了,頒下旨意,將他打入輪回六十年,六十年後方能重列仙班。
  少辛痛哭流涕,直道元貞是個善心的好孩子,走到路上連螞蟻也舍不得踩死一隻,斷不會犯下如此錯事。
  雖然我以為,一個人善良不善良,與他好色不好色並沒有什麽太直接的聯係。
  然則元貞終究還是被投下凡了。
  我摸了摸茶杯蓋感慨:“就調戲未遂來說,這個懲罰委實重了些,可你這兒子調戲的是夜華君的側妃,好說夜華君也在狐狸洞照管了我們兩個多月的夥食……”
  夜華重新拿起一卷文書,淡然道:“不用做我的人情,元貞那回事,我也覺得是重了些。”
  我震驚道:“然則他畢竟也覬覦了你的側妃……”
  他冷笑了兩聲:“我沒什麽側妃。”便起身加茶水,順便轉過來捎帶了我的茶杯。
  我更是震驚,外邊傳聞他對這素錦寵幸很隆,敢情是傳著玩的?
  少辛托我的事並不多難。她原已打聽到元貞轉成凡人後,十八歲上將有一個大劫,這大劫將苦他一世,便求我將他這劫數度化了,好叫他平平安安過一生。
  她將這樁事托付給我,倒托得很有頭腦。是個神仙都有改動凡人命格的本事,然則神族的禮法立在那裏,規矩框著,神仙們雖有這本事卻毫無用武之地。天君欠我們白家的帳至今仍摞在那裏一分也沒兌現,由我出麵討幾分薄利,他多半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這樁半大小事囫圇了。
  那元貞托生托在一個帝王家,冠宋姓,叫做宋元貞,十二歲上封了太子,不愁衣食,這一點很好。見今正好要長到十八歲,劫數將至。
  元貞在凡界的母親乃是個奇女子,原本是當朝太師的獨女,十五歲送去皇宮封了貴妃,恩寵顯赫,生下元貞後卻吵著出家。皇帝被吵得沒法,隻得在皇城後一匹山上與她修了個道觀,讓她虔心修行。
  皇貴妃出家,皇子依禮應抱去皇後宮裏養。元貞她娘卻十分剛性,死也不將元貞交出去,便帶著元貞一同在道觀裏住著,直住到元貞十六歲,方派了個道姑將元貞送回宮裏去。說與元貞同回的這個道姑,正是元貞的師父,也是元貞他真正的親爹——北海水君桑籍送去凡界看護他的一個婢女。我此番去凡界護著元貞幫他度劫,便頂替的是他這個師父。
  將少辛打發走,我便開始合計,得先去南極長生大帝處找司命星君走個後門,打聽打聽元貞十八歲的這個劫數究竟是個什麽劫,哪個日子哪個時辰落下來,如何應到人身上。元貞這個劫不是天劫,非要應到人身上才算事,乃是個命劫,避過即可。
  不過,南極長生大帝與我並沒什麽交情,他手下的六個星君我更是連照麵也未曾打過。此番貿貿然前去,也不曉得能不能順利討得個人情。
  夜華邊收拾文書邊道:“司命星君脾氣怪道,他手中那本命格薄子,便是天君也不定能借來看一看。你要想從他那處下手,怕有些擺不平。”
  我愁眉苦臉將他望著。
  他頓了頓,喝了口茶又道:“唔,我倒是有個法子,不過……”
  我真誠而又親切地將他望著。
  他笑道:“若我幫你拿來他的命格薄子,你可要答應我一件事。”
  我警戒地將他望著。
  他雲淡風輕道:“不過是讓你去凡界時將法力封了,你以為我要說什麽。修改命格本就是個逆天的事,即便天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摻了多少法力去改那命格,便定然有多少法力反噬到你身上,這點你該比我更加清楚才是。你雖是上神的階品,被這麽反噬幾次也十分嚴重。萬一屆時正輪到我繼天君的位你繼天後的位,該怎麽辦?”
  天帝天後繼位,必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過了這個大業方能君臨四海八荒,曆來便是如此。若這個當口被自身法力反噬,便是真正的要命。我左右思量了一番,以為他說得很對,便點頭應了。
  應了之後才反應過來:“你我尚未成親,若最近你要繼天君的位,我便定然不能與你一同繼位。左右我是要同你成了親才能繼位的。”
  他放下茶杯來定定將我望著,忽而笑道:“這可是在怪我不早日向你提親了。”
  我被他笑得眼睛跟前晃了一晃,謙然道:“我絕沒那個意思,哈哈,絕沒那個意思。”
  夜華果然是個日理萬機的,辦事很重效率,第二日便將司命星君的命格薄子擱到了我跟前。早先聽他講這方方一冊薄子如何貴重稀罕,我還以為即便賣他的麵子也隻能打個小抄,卻沒想到能將原物討來。
  夜華將薄子遞給我時,唏噓了兩聲。
  將元貞的命格翻完,我也唏噓了兩聲。
  如此盤根錯節跌宕起伏雜花生樹的命運,元貞小弟這一生很傳奇啊。
  命格上說,元貞從出生長到十八歲都很平安。壞就壞在他一十八歲這年的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韋陀護法誕,皇帝出遊漱玉川與民同樂,領了一大幫的妃嬪貴人,太子元貞也隨扈在列。正午時分,漱玉川中,盈盈飄過一枚畫舫。畫舫裏坐了一名美人,輕揚婉轉,團扇遮麵。和和樂樂的好景致裏,天空卻驀地飛過一隻碩大的鵬,利爪將小畫舫一撓一推。小畫舫翻了。美人抱著團扇驚慌失色撲通一聲掉進水裏。
  元貞小弟因自小長在道觀裏,性子和善,當先跳下水去,一把將這美人撈了起來。
  隔著鏡花水月一刹那,雙雙便都看對了眼。奈何元貞瞧著這美人是美人,其他人瞧著這美人自然也是美人。譬如太子他爹,當朝皇帝。皇帝瞧上了這位落水美人,當下將其裹了帶回皇宮,呃,臨幸了。
  元貞小弟悲憤苦惱又委屈,暗自惆悵了十天半個月,七月十五鬧中元,地官赦罪,元貞小弟喝了點小酒,一個不小心,便同這已封了妃立了階品的美人暗通款曲了。
  算是將當初在天上沒做足的那一段,補了個圓滿。
  元貞小弟為人其實挺孝順,這一夜顛鸞倒鳳地過得很愉悅,天亮後酒一醒,見著自己竟將親爹的老婆給調戲了,大受打擊,立刻便病了一場,九個月後才下床。剛下床卻聽說那美人產下一個兒子,因疑心是他自己的,於是便緊鑼密鼓地又病了一場。
  美人想同元貞舊情複熾,元貞卻對老父日也慚愧夜也慚愧,熊熊的慚愧之情生生將一腔愛火澆得透心涼,元貞悟了。
  十來年後,這美人的兒子長大了。皇帝竟還沒死,隻病得半死不活。於是這兒子便來同元貞爭太子位。其中一番糾纏自不必說,今日的元貞已不是昨日的元貞,這美人兒子生生死在元貞劍下。消息傳到美人的寢殿,美人上吊了。臨上吊前留下一封書,說死在元貞劍下這個,其實是他的親生兒子。
  元貞讀了這信本想一劍抹脖子,卻奈何皇朝裏隻留自己一個男丁,隻好忍著滿腔悲痛坐了龍座,這一坐,就坐到六十歲壽終正寢。
  這麽一看,元貞小弟自從在韋陀護法誕上救了那落水的美人,便過得十分辛酸。十八九歲憂愁自己怎麽愛上的是老爹的妾,十九歲後憂愁自己的弟弟究竟是老爹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兒子。三十五歲上終於不憂愁了,卻因為老爹的妾確實生了自己的兒子,自己又親手將自己的兒子殺了,惶惶不可終日,深深後悔。如此一來,推都不必再推,這落水的美人便必然是元貞小弟的劫數了。
  我對著命格薄子上元貞這一頁上上下下看了七八回,覺得每樁事都安排得嚴絲縫合,唯有漱玉川上出現的大鵬鳥。話說凡界真有這麽大的鵬鳥麽?
  夜華將看了一半的文書壓在紙鎮下施施然喝了口茶:“那大鵬是西天梵境佛祖跟前借來的。”頓了頓嘖嘖歎道:“據說我二叔桑籍從前同司命星君有些過節,司命這回可是下了血本。”
  我抖了一抖。不想司命星君是個這麽記仇的。此番他好不容易安排一出大戲,不曉得我混進去將其中幾個角兒換一換,他會怎麽在心中記我一筆。
  夜華將命格薄子收撿回去,瞟我一眼笑道:“你擔心什麽?他左右還欠我一個大人情。”
  此番下界因是辦正事,自然帶不得團子。團子嘟著嘴巴生了兩天氣,慢慢也就算了。
  臨出門時,我十分慎重地思量了一遍,覺得此番幫元貞避劫,隻需勸他六月初一稱病不去漱玉川便算完事,委實用不上什麽術法。即便遭遇什麽危情,躲躲便是。即便躲不掉挨個一兩刀,也斷然不會比法力反噬更令人遭罪。帶著滿身法力去凡界,卻萬一什麽時候一個不小心使出來,將自己反噬了就十分糟糕。便依照夜華的提議,讓他把周身仙術都幫著封了。
  下得凡界後,正是桑籍在元貞身邊安置的那個小仙娥來接應的我。要頂她的位做元貞的第二位師父,自然是得將元貞老子娘這一關順利過了。
  北海的小仙娥守元貞守得不錯,這固然是因為命格的緣故,元貞他娘卻對這仙娥十分看重,言談行止間頗有些尊崇的意味,顯見得將她當作了一位高人。小仙娥將我引到元貞他娘跟前,捋一捋拂塵道:“貧道同元貞殿下的塵緣已了,就此冒然離去卻不好,所幸貧道的同門師姐遊方遊過此端聖境,很是鍾愛,貧道便托師姐代貧道來護看殿下,師姐幾百年不曾出師門了,此番能和元貞殿下結一趟師徒的緣分,於殿下卻是個善福……”
  她大力將我保舉一番,元貞的娘十分動心,當日下午即召來了元貞。
  大小是個神仙轉世,即便做凡人,元貞小弟也做得很有幾分神仙氣。不過將將一十八歲的年紀,看著卻甚飄逸,甚沉穩。
  我昆侖虛收弟子雖沒設什麽條文規矩,收上來的卻向來才貌俱佳。元貞小弟才不才我暫且不知道,容貌卻是很好的,這個層麵上也不算辱沒了我昆侖虛的臉麵。
  他和順地作個揖,尚未行拜師禮便先喚一聲師父。
  我頷首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甚滿意點頭道:“倒有幾分根骨,能做我的弟子。”
  元貞的娘十分欣慰。
  我跟著元貞回了他的東宮,管事太監分了我一進清淨的院落,便算是成功混進了九天之上司命星君擺的這出大戲。
  第二日聽元貞殿裏的幾個女侍嚼舌根,說皇帝昨兒早上聽說太子身邊的道姑終於要走人了,龍顏大悅,下午卻聽說先前的道姑走了又換來另外一位道姑,龍顏大怒,怒了一晚上,今日早朝還連累了好幾位大人做炮灰。
  其實皇帝怒得很有道理。他命裏子息單薄,努力至今,卻也隻有元貞一個兒子。他這兒子本是要做國之棟梁中的棟梁,卻偏偏招來一個又一個道姑來教導他兒子做方士中的方士,換作是我,我也是要怒的。雖則我同北海的小仙娥都沒招元貞修仙的心,他本是個落魄的神仙,原也用不著什麽修行。
  因皇帝對我的使命有這麽大一個誤會,也就懶得再將我招過去惹自己的眼了,是以我進皇宮七八日,也未曾見著皇帝。
  元貞小弟十分上進,許是想著養我不能白養,日日都要拿些道法書來折磨於我,求我解些難題。這些講究玄理的書帛最令我頭疼,自覺見他一次,便生生要折我三年的修為。
  離六月初一不過將將一個半月。
  和元貞處了幾日,我摸出個門道來。元貞小弟看著雖十分和順,然終歸少年心性,有些好個新鮮,凡事你叫他往東,他即便往了東,也要趁著你不注意,再往一回西。譬如六月初一,我若是開門見山地勸他莫去漱玉川,他定要問一問為何不能去,無論我找出什麽樣的因由搪塞,他總歸要生出些好奇心,保不準私下便要跟去瞧個究竟。須知天底下多少悲情的苦楚命運皆是因瞧究竟瞧出來的。我思索再三,以為開門見山這方法十分不好。元貞這趟事,還是要做得曲折迂回些。
  然怎麽個曲折迂回法,我沒有司命星君的大才,這也倒是個問題。
  屆時,待那命中注定要禍害元貞的美人落水時,我搶先跳下去將她救了?唔,萬一命格一移,美人偏就要愛上救她的英雄,轉而看上了我,這可如何是好。不成不成。
  屆時,多找幾個姑娘,待那名美人出現時,叫她們坐了畫舫從漱玉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齊齊跳下去,叫元貞怎麽也救不了命格薄子裏提說的這位美人?唔,萬一元貞終歸救上來一個,雖不是命格薄子裏這位,命格薄子裏這位的命運卻轉到了他救上來這位的身上,這又如何是好,不成不成。
  我終日苦思冥想,不留神照到鏡子,覺得近來自己的姿態十分莫測高深。
  眼看就到了五月初一。
  五月初一的夜裏,我如同往常一般坐在燈下苦苦地冥思。冥思到二更,覺得是時候該睡覺了,便睜開眼去熄燈。恍一睜眼,卻見著本應在青丘的夜華,手裏端著一杯茶坐在我對麵,一本正經地將我望著。
  我躊躇良久,以為自己冥思得睡著了,是在做夢。
  他喝了口茶,盈盈蕩出一個笑容來: “淺淺,幾日不見,我想你想得厲害,你想不想我?”
  我一個趔趄,生生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他托腮做詫異狀:“你歡喜瘋了?”
  我無言地從地上爬起來去床上睡覺。
  他伸出一隻手來端端攔住我,笑道:“你先莫忙睡,此番我來是要告知你一樁大事,你可知道元貞這一世在凡界的爹,是誰托的生?”
  我困得很,懶懶敷衍道:“誰托的生,總不至於是你爺爺天帝老君上托的生。”
  他轉身坐到床沿上擋住我就勢躺下的身形,順便拍了拍旁邊的位,我略略思索了下,坐了。
  他順手將桌上的茶杯端一隻給我:“醒醒神罷,雖不至於是我爺爺,卻也差不離了,保不準還是你的一位熟人。”
  我凝神聽著。
  他緩緩道:“東華紫府少陽君。”
  我一口茶從鼻孔裏噴了出來,。
  咳咳咳,元貞小弟這一世的爹,竟是,竟是東華帝君。
  確實是位熟人啊。
  本上神對這位帝君如雷貫耳,耳熟得很!
  紅狐狸鳳九單相思東華帝君單相思了兩千多年,一喝醉酒便在我耳邊念叨東華如何如何,以至於如今,我竟用不著在腦子裏過一遭,也能將他的種種事宜如數家珍。然我二哥白奕唯一的女兒,我唯一的親侄女兒鳳九,每每也隻因東華帝君才會將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可惜了折顏釀的好酒,便是拿來給她澆愁的。
  這位東華帝君乃是眾神之主,天族中地位僅次於天君,主要掌管仙籍。妖精凡人凡是成仙的,都須支會他一聲。上仙以下的神仙們升階品,也須拜一拜這位帝君。
  東華帝君是個清靜無為、無欲無求的仙,為人十分冷漠板正。阿爹從沒誇過人,我也聽他說過一次:“四海八荒這許多的神仙,卻沒哪個能比東華更有神仙味的。”
  凡界有個甚有名望的詩人,曾有幸謁得一次東華帝君出行,遂做了首詩歌詠東華,裏麵有幾句我尚且還記得,說是“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餘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 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這首詩將東華描繪得十分花裏胡哨,大抵因凡人看神仙總隔了層金光所致,實則東華帝君性情是十分低調樸素的。
  鳳九還是隻小狐狸時,仙術不精,膽子卻大,時常跑出二哥的洞府胡混。有一回被頭虎精看中,差點死在這虎精爪下,正是得了東華帝君的救命之恩。這便是緣起了。
  後來鳳九慢慢長大,對東華用情很深,做了許多丟人現眼的事。有幾百年還巴巴地落下身份去東華帝君府中當小仙婢。東華冷情,她隻得傷情,也不過幾十年前才將將對東華斷了情。
  我甚詫異,就是那樣一位威武不屈富貴不淫剛正不阿女色不近的東華帝君,卻是要犯一樁什麽樣的事,才能被打下凡界來啊。
  夜華斜依在床欄邊,笑道:“東華帝君卻不是被天君打下凡來的,是他自己主動要下凡的,說想去凡界仔細參一參生老病、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這人生六苦。所以我才特地來跑一趟,給你提個信,你改元貞的命格時,且千萬不要動了東華帝君的。”
  夜華放下這麽一番話,引得我心裏一時欣慰一時憂愁。欣慰的是,物是人非這麽多年,難得東華帝君仍一如既往是位傲岸耿介的仙。憂愁的是,能不能順利護著元貞渡過這個美人劫尚是未知之數,還要不能牽連這場孽桃花的其中一個直接當事的,委實很難。
  屋外似刮了大風,吹得窗欞咯吱作響,我甚蕭瑟起身去關窗戶,回到床邊上,夜華已脫了外袍抖開一條大被。
  我目瞪口呆將他望著。
  他熟稔地將床鋪拍好,轉頭問我:“你是睡裏邊還是睡外邊?”
  我看了眼床鋪看了眼地,誠懇答他:“我還是睡地上罷。”
  他輕飄飄道:“我若有心要對你做些什麽,不論你是睡地上還是睡床上,結果都是一樣的。若你尚有法力在身,同我拚死打一場,大約也能做個兩敗俱傷,唔,可你的法力不是被我封了麽?又或許容我私下揣測,淺淺你這麽正是半推半就……”
  我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水甚親厚將被麵掀開:“夜華君說的哪裏話,我不是怕這床太小了怠慢你麽,哈哈……你先請你先請,我習慣了睡外側的。”
  他似笑非笑瞟了我一眼:“那就勞煩你熄燈了。”
  於是乎,我同夜華一個人睡裏側一個人睡外側,總算安歇下了。
  如今我住的這進院落叫紫竹苑,大約是為了應這個名,裏裏外外便都種滿了竹子。夏天十分涼快,初夏的夜裏就更是涼快。隻有一床薄被,我同夜華不僅須得同床共枕還須得同蓋一床被子。我因背對著躺在床沿上,胳膊腿便都晾在被外,又沒有仙氣護體,冷得一陣一陣哆嗦。
  夜華呼吸綿長,想是已經睡著了,身上有淡淡的桃花香。此情此境真是十分的要命,我往床沿邊上挪挪,這漫漫長夜啥時候才是個頭啊。
  夜華翻了個身。我趕緊再往床沿邊上挪挪。
  背後夜華道:“你想不想我抱著你睡?”
  我呆了一呆。
  他沒說話又翻了個身,我條件反射地繼續朝床沿挪。
  通一聲,掉床底下了。
  他哧地笑出聲:“看吧,我方才還在想,若我不將你抱著,你今夜便時不時得往床底下滾一遭,果然。”
  我悵然道:“是這個床太小,床太小。”
  他一把將我從床下撈起來推到裏側:“是啊,我們兩個人平躺著,中間居然還隻能再睡下三四個人,這床委實太小了。”
  我隻得幹笑兩聲。
  因躺了裏側,是個易攻不易守的地形,我便更睡不著,偏偏夜華還靠得緊緊的,那桃花香一陣一陣飄過來,本上神今夜,是在受幽冥司十八層地獄下的苦刑啊。
  我正在唏噓憂愁,夜華突然側轉身來麵對麵將我望著。
  我詫然看著他。
  他淡淡道:“想起一件事。”
  我屏住呼吸。
  他說:“淺淺,你可識得司音神君?”
  我怔了怔,將被子往上麵拉了拉:“唔,昆侖虛墨淵上神的十七弟子,聽是聽說過,卻從未有緣見過。七萬年前鬼族之亂後,說是這位神君同墨淵上神一同歸隱了。”
  夜華歎了口氣道:“我原以為你會知道得更多些。”
  我嗬欠道:“難不成還有什麽隱情。”
  他道:“鬼族之亂時,天君尚在做太子,小時候常聽天君說,我長得同墨淵上神很有幾分神似。”
  我在心中很讚同地點了回頭,不僅神似,形也很似。
  他續道:“史冊裏雖沒這麽記載,但依天君的說法,鬼族那場大亂裏,墨淵上神已經是灰飛煙滅了的,萬萬不會再偕同司音神君歸隱。當時的老天君派了十八個上仙前去昆侖虛料理墨淵上神的身後事,卻被司音神君一把折扇趕了出來,而後便是昆侖虛的大弟子上報,司音神君同墨淵上神的仙體一概不見了。”
  我做驚歎狀道:“竟有這回事。”心中隱隱的痛。
  他點了點頭:“七萬年來未曾覓得司音神君仙蹤,近日裏,聽說鬼族的離鏡鬼君在四下尋找這位神君。昨日下麵的一個魁星送了一副司音神君的丹青與我,據說正是這離鏡鬼君作的。”
  我心裏咯噔一下。
  他果然道:“淺淺,恍一瞧,我還以為是女扮男裝的你。”
  我打了個哈哈:“竟有這樣的事。如此一說,這世間竟有兩個人都長得同我很像。這位司音神君我雖然不太熟,不過離鏡鬼君當年娶的王後卻還同我們白家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她那王後正是我大嫂的小妹妹,你可真該去看一看,跟我卻是長得一絲都不差的。”
  他沉吟了會兒,緩緩道:“哦?竟有這樣的事,倒須得拜會拜會。”
  我唔了一聲。
  他笑道:“我仿佛聽見你在磨牙?你那位大嫂的妹妹,即便同你長得像,也決然沒有你的神韻罷。”
  我抬頭望了眼帳子,打了個嗬欠,沒答他。當年卻是我沒她的神韻。
  夜華睡得甚快,半盞茶功夫不到便沒聲了。他睡覺的教養良好,既不打呼也沒磨牙,等閑連手腳也不亂動一動。我苦苦支撐了大約兩個時辰,到後半夜,終於迷迷糊糊也睡著了。半夢半醒間,突然朦朧地想起一件很要緊的事,待要仔細想想,神智卻已不太清明了。
  那一夜,似乎有一雙手,冰涼冰涼地,輕輕撫摸我的眼睛。

  第十章
  夜華為人太不厚道。
  此番又不是青丘,我委實沒道理再陪他早起散步,在床上賴個把時辰,實在很合情理,他卻巴巴地非要將我扒拉起來。
  昨日新上身的裙子皺得不成樣子,我懶得換,靠在一旁灌了杯冷茶,掩著嘴打了個嗬欠。
  夜華心情甚好,行雲流水穿好外袍結好腰帶,坐到銅鏡跟前,悠然道:“好了,過來與我束發罷。”
  我愣了一愣:“你是喚的我?”
  他拿起一把木梳:“聽迷穀說,你束發束得很不錯。”
  我束發束得的確不錯,狐狸洞沒個婢女服侍,四哥又從不會梳頭發,於是便都我來束。除了尋常的樣式,若四哥要去十裏桃林找折顏,我還會梳些新鮮花樣,每每折顏看了,都十分歡喜。可夜華在青丘住著時,向來不束發的,不過拿一根帛帶,在發尾處齊齊綁了,看著十分柔和。
  他盈盈笑著將木梳遞給我:“今日我須得覲見天君,儀容不整就不好了。”
  夜華有一頭十分漂亮的頭發,觸感柔軟,漆黑亮澤。木梳滑下去便到底,很省我的心。不過盤起來堆到頭頂時,便略有些費事。
  妝台上放著一隻玉簪一隻玉冠。拿簪子將頭發簪好,再戴上玉冠。唔,許久不練手,這趟手藝倒也沒生疏。
  銅鏡裏,夜華含笑將我望著。
  我左右看了看,覺得這個發式正襯得他豐神俊朗,神姿威嚴,沒什麽再修繕的了。遂滿意地往妝台上擱梳子。
  銅鏡裏,夜華仍自含笑。我那擱梳子的右手,被他握住了。
  他低聲道:“從前你……”眼睛裏有些東西,淡淡的,如靜水突然流轉。
  呃,他今日不會是,不會是又著了魔風罷。
  我半躬著腰,保持著左手搭他的肩,右手被他握在妝台上這個高難度姿勢,甚艱辛地預備聽他講這個從前。
  他卻慢慢將我的手放開了,從前也便沒了下文。隻是笑笑,從衣袖裏摸出串珠子來戴在我的手上,模樣有些頹然。
  我自然知道這是個逢凶化吉的珠串。
  他從銅鏡跟前站起來,勉強笑道:“這個串子你先戴著,如今你同個凡人沒兩樣,雖不至於在凡界遇到什麽大禍事,卻也難免萬一。”
  我看他今日這麽一喜一憂的,似乎有些不同尋常,便沒答其他的話,隻應了。
  他點了點頭,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臉,道:“那我便去天宮了。”頓了頓又道:“昨夜忙著正經事,卻忘了同你說,待六月初一,命格轉到了該轉的時辰,你將元貞死命攔著,派個人將東華帝君一把推下水去,若到時候是東華帝君救了那落水的女子,便隻是元貞從這場糾纏中解脫出來,妨礙不著東華帝君體驗人生至苦,如此就皆大歡喜了。”
  說完轉身便不見了。
  我先是想了想昨夜究竟同他忙了些什麽正經事情,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又將他後邊幾句話想了想。
  乖乖,這卻是個好辦法。還是旁人看得清明些。我瞻前顧後了這麽些天,竟是自己將自己攪糊塗了。
  解決了這麽一樁心頭大事,我陡然覺得壓在身上半個月的大石頭一時全飛了,渾身都輕飄飄的。
  於是我便輕飄飄地坐下再喝了杯茶。
  這茶水方喝到一半,卻猛然記起來昨夜朦朧間想起的那件事。
  十分要命的一件事。
  迷穀曾說鳳九去凡界報恩了,當時隻道是她承了哪個凡人的恩情,要去將這恩情償一償,也就不甚在意。如今想來,鳳九長到三萬多歲,統共不過欠東華帝君一個大恩。做神仙的時候,東華不知比鳳九高明多少,自然她想報恩也報不到點子上。如今她卻來凡界報恩,莫不是找轉生後的東華來了罷。她好不容易才將對東華的孽想斷幹淨,兩個人要再合著折騰幾日,將那斷了的孽想折騰出點根芽來……我的二哥二嫂,這可怎麽得了。
  想到此處,我趕緊跳起來換了身衣裳往院外奔。此番須去主動找一找那見一麵就得少我三年修為的元貞小弟,向他打聽一下,他們這皇宮裏半年前有沒有新進來一個額間一朵鳳羽花的年輕女子。
  鳳九的娘是赤狐族的,當年她娘將將同二哥成親時,我便疑心他們要生一隻又紅又白的花狐狸。卻沒料到鳳九的娘懷胎三年,竟生下一隻鴿血般紅豔豔的小狐狸,隻耳朵一圈並四隻爪子是白的,玲瓏可愛得很。待這小狐狸滿周歲後化做人形,額間天生一朵鳳羽花的胎記。這胎記雖看著漂亮,變換的時候卻是個累贅,隻要是化了人形,不論變做個什麽模樣,卻都是顯得出來的。二哥疲懶,隻因了這朵鳳羽花,因了這小狐狸出生在九月,周歲定名時便給鳳九起了這麽個不雅不俗的名字,連著我們白家的族姓,喚做白鳳九。青丘的小仙們都稱我姑姑,殊不知,該正經喚我姑姑的就鳳九這麽一個。
  元貞小弟正是那一汪及時雨。我尚未奔出院門,正遇著他握了兩卷經文邁進來。見著我,眼睛亮了亮,恭謹地喚了聲師父。
  先前已經說了,這元貞小弟是個刨根問底的心性,貿貿然問他鳳九的事十分不便,我在心中掂量一番,先將他拉到旁邊一張石凳上坐穩了。
  元貞咳嗽了聲,道:“師父脖子上是怎麽了,看著像是,像是……”
  我驚訝地摸了摸脖子,卻並未覺得怎麽。
  他從袖中掏出一麵銅鏡,我接過來照了照,脖頸處似乎有個被蚊蟲叮咬了的紅痕。
  這蚊子委實有膽色,竟敢來吸本上神的血。
  不過,倒叫它吸成功了,少不得要受用個萬兒八千年,屆時修成個蚊子仙也未可知。唔,這是隻很有福分的蚊子啊。
  我點點頭讚歎道:“這麽個微不足道的小紅痕,你卻也注意到了,有個人曾說你有一幅連螞蟻也舍不得踩死的善心,看來是不錯的。”
  元貞微紅著臉望著我:“啊?”
  我接著道:“須知行路時不能踩著螞蟻,卻不僅需要一副善心,還需要一副細心。善心和細心本就是一體的。”
  元貞站起來,做出個受教的姿態。
  我摸著下巴高深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象。萬象皆是從無中而來,無中生有,乃是個細致的活。學道是很需要細致的。今日為師的便想考考你細致的程度。”
  元貞肅然道:“師父請說。”
  我亦肅然道:“你十六歲前是在道觀裏過,十六歲後便在這皇宮裏過,為師也不為難你,單問你兩個問題,一個關於道觀,一個關於皇宮。”
  元貞幾乎已豎起了耳朵。
  我沉吟道:“你從小住的那座道觀中,有一位隻穿白衣的道姑,這位道姑有常用的一枚拂塵,我便考考你這枚拂塵柄是用什麽木頭做成的。”
  他想了想,沒想出來。
  我道:“且先不必答,還有一問,你現在住的這座王宮裏有位女子,額間一枚鳳羽花的胎記,我便考考你她是住在什麽地方,占個什麽職位,閨名是什麽。”
  他沉思良久,一並答道:“元貞寡陋,在道觀中住著時,卻從未見過師父口中所說的這位白衣道姑,道觀中倒是有穿白衣的道姑,卻不是從來都穿白衣的。這位額間一枚鳳羽花胎記的女子,元貞倒知曉,正是住在菡萏院裏的陳貴人,這位陳貴人此前額間也並無鳳羽花的,去年臘冬時掉進荷塘大病一場,藥石罔及,本以為就此要香消玉殞,後來卻突然好了,好了之後額間便生出一朵鳳羽花來,幾個妃嬪請來的一個真人將這朵花判了一判,說是朵妖花。父皇雖然不信,卻也很冷落陳貴人。至於陳貴人的閨名,徒弟卻委實不太曉得。”
  咳,鳳九果然是奔東華來了。
  不過,那騙吃騙喝的真人竟然能將一位神女的額間花看做妖花,他甚有本事。
  元貞惴惴望著我。
  我點頭道:“唔,這般細心已屬難得,可修習道法,你卻還得更加細致些。退下罷,今日你暫且不必再看經文,先好好將自己學道的態度參一參。”
  元貞耷拉著腦袋走了。
  看著他落寞孤寂的背影,本上神心中,十分不忍。
  元貞小弟,其實你已經夠細致了,再細致你就成八公了。
  元貞的背影漸行漸遠,我隨手喚了一個侍婢,著她領著去陳貴人的菡萏院。
  鳳九欠東華的這個恩情,便算我青丘之國承了,他日要還,便是我這個做姑姑的和他們幾個做叔叔的來還,今日卻怎麽也得要將鳳九勸說回去。
  想必我住的院落位分是很高的,進皇帝的後宮進得很順利。
  因來得很匆忙,並沒有準備拜帖,便隻著了大院裏忙活的一個侍婢通報。不多時,這侍女便來引了我們進去。這院落並不算大,打理得卻好,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蟲有魚,吟詩弄月的都很合適。
  湖邊一個亭子,亭子裏坐了個圓臉女子,正漫不經心地喂魚,模樣甚一般,額間一朵鳳羽花,正是鳳九如今借的凡胎。我歎了一口氣,在青丘時,作為我白家孫字輩有且僅有的一個女丁,鳳九是如何的瀟灑又意氣。如今為了東華,卻跑來這麽個冷清地方喂魚,令人何其唏噓。
  聽見我這一聲歎,喂魚的鳳九轉過頭來。
  我悵然道:“ 小九,姑姑來看你了。”
  她獨自一人飄零在凡界半年多,必定十分孤獨寂寞,聽見我這一聲喚,悲痛難忍,立刻便要撲進我的懷中。
  我張開雙臂。
  她嗚地一聲,撲到我後麵緊緊抱住引我們進來的那名侍女。
  我張開的兩隻手臂不知道該收了還是該繼續伸著。
  她滿臉驚恐狀邊哭邊死命地搖頭:“不……姑姑……你不能帶我走……我愛他……我不能沒有他……誰也不能將我們分開 ……誰也不能……”
  我被她這陣式嚇得後退一步。
  這大約並不是我們家的那隻紅狐狸罷。
  鳳九雖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卻從不做大哭大鬧的模樣,十分有擔當。即便對東華用情用得深,時時傷心,也斷然不會傷得人盡皆知,大抵是從折顏處順酒來喝。
  二哥見她還是一個小丫頭,便時時喝得酩酊大醉,曾將她吊起來打了兩頓。打得氣息奄奄的,我們瞧著都十分心疼。她將牙關咬出血都不哭出來。我和四哥都害怕她性子強,惹急了二哥,尚且躺在床上便再遭一回毒手,於是將她接回狐狸洞養傷。
  我勸解她:“酒終究不是個好東西……”被四哥瞪了一眼,隻得改成:“折顏釀的酒固然是好東西,但你終日拿它來澆愁便忒對不起折顏的手藝。須知酒這個東西隻能讓你得一時的解脫,待醒轉過來,煩惱你的事情卻不會因你飲了酒便得到解決。”聽了我這番勸解,鳳九終於哇一聲哭出來:“我才不是為了澆愁,我自然知道喝酒喝不走煩惱,隻是因為不喝就難受得想哭,我才不能在東華的麵前哭出來,也不能在其他人的麵前哭出來。”
  鳳九終究隻是個丫頭,我同四哥聽了,心裏都很難受。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見著鳳九落眼淚。
  如今麵前這個摟著自己的侍女哭得驚天動地的,我甚沒言語搖了搖頭。
  不想見著我搖頭,她卻哭得更凶:“姑……姑……求求你老人家……求你老人家高抬貴手……一定成全我們罷……來世我給你做牛做馬……求你成全我們罷……”
  被她抱著的那名侍女抖得如風中的一片落葉。
  我嘴角抽了抽。
  她猛然蹲下去捉住自己襟口。
  那抖得如風中落葉的侍女立刻像打了雞血搬振奮地跳起來,邊撒腳丫子跑邊扯著嗓子喊:“主子又要吐血了,你你,快去請皇上,你你,快去拿巾帕,你你,快去拿臉盆……”
  我掩著嘴角咳了聲:“唔,你吐慢點,別吐得太急,怕嗆著,那我先走了,先走了。”
  話罷拽著同我一起進來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侍女急切地告辭了。
  從菡萏院到紫竹苑,我琢磨了一路,方才那位陳貴人的性情同鳳九沒有半點相同之處,然她額間確然有一朵鳳羽花,也確然地一眼便認出了我是她姑姑。按說鳳九一個神仙,即便暫借了凡人的肉身來住,也萬萬不該被這凡人生前的情思牽絆,此番卻如此形容,莫不是……我摸著額頭沉思片刻……莫不是她在自己身上,用了青丘的禁術兩生咒罷?
  說起這兩生咒來,倒也並不是個傷天害理的術法,不過是助人在一個特定的時辰裏轉換性情罷了。譬如青丘一些在市集上做買賣的小仙從前就極喜歡對自己下這個咒。如此,不管遇到多麽難纏的客人,便都能發自肺腑地堆起一張真誠的臉,笑得菊花一般燦爛,不至於幾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但顯見得這不是個實誠法術,有違神仙的仙德,後來四哥同我一合計,便將它禁了。
  倘若此番鳳九真在身上下了兩生咒,唔,她又是為什麽要下這個咒的?我想了半日也沒想明白。下午打了個盹兒,揣摩著夜裏再去菡萏院走一遭。
  卻不想鳳九十分善解人意,不用我過去,她倒先過來了。
  當是時,我搭了個台子,正獨自在後院用晚膳。襯著天上的朗月稀星,頗有幾分情趣。將將吃得高興,她背上紮了捆荊條,猛然地從院牆上跳進來,正正砸在我飯桌上。一桌的盤子碗碟應聲四濺,我慌忙端個茶杯跳開。她則悲苦地從桌案上爬下來,將背上有些歪斜的荊條重新正了正,四肢伏倒與我做個甚大的禮:“姑姑,不肖女鳳九來給姑姑負荊請罪了。”
  我將湛到袖口上的幾滴油珠兒擦了擦,見她現下是原本的樣貌,並未用那陳貴人的凡身,順眼得多了,便道:“你果然是使了兩生咒?”
  她臉皮紅了紅,讚歎了聲姑姑英明,姑姑委實英明。
  我對她這聲讚歎深以為然,早年我大多時候很糊塗,活到近來,便大多時候都很英明。
  原本想將她扶一扶,但見她滿身的油水在月光底下鋥亮鋥亮,還是忍住了,隻抬了抬手讓她起來,到一旁的石凳上坐著。
  我從手中幸免於難的茶杯裏喝了口茶水,皺眉問她:“你既是來報東華的恩,卻又為什麽須得違禁來使這個兩生咒的?”
  鳳九一張嘴巴立刻張成個圓圈形:“姑姑怎的知道我是來報的東華帝君的恩,司命星君說東華帝君托生是個極機密的事,四海八荒沒幾個人曉得的。”
  我慢條斯理地喝口茶,做高深狀沒說話。
  她猛地一哆嗦:“姑姑你,你將東華帝君的一舉一動摸得這麽透徹,莫不是看上他了罷?”既而又做扼腕狀:“唔,東華帝君確然是要比北海的水君長得好些,術法也高明些,輩分也與你合稱些,可須知東華帝君是個石頭做的仙,姑姑你看上他,前途堪憂啊!”
  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兄,漫不經心道:“算起來,四哥也快從西山回來了,這兩生咒當初倒還是他頭一個提出來要禁了的。我尚且記得從前青丘有個糊塗仙,以為這個禁製是個說說就算的禁製,依然不管不顧用了兩三回,最後仿佛是被四哥趕出了青丘?”
  鳳九立刻從石凳上跳起來,將背上的荊條扶了扶,兩手一揖,拜下來恭順道:“侄女在東華帝君府上做侍婢時,曾做給司命星君一個人情。司命星君承了侄女的情,待東華帝君托生轉世時,便著了個童子來通知侄女,算是將這個情還給侄女了。侄女不肖,當年受了東華帝君的大恩,卻遲遲無以為報,既得知帝君托生轉世了,便琢磨在他做凡人時將這個恩報了。帝君14歲那年,侄女入得他的夢境,問他這一世有些什麽成不了的願望,達不了的癡心。”
  我打岔道:“那石頭做的東華說了些什麽?該不是富貴江山皆不要,隻願求得一心人罷?”
  鳳九詫異得很:“姑姑,你竟英明得這樣。”
  我一口茶水噴了出來,這一世的東華,他竟,他竟俗氣得這樣?!
  風九擦了擦滿臉的茶水,訕訕續道:“想是帝君在凡界時,早年很受了些人情冷暖,便求侄女配他位一心愛他,不離不棄的女子。”
  我沉吟道:“於是你便將你自己搭了進來?”
  鳳九點頭又搖頭道:“其實也算不得將自己搭進來。司命星君曾與侄女看過東華帝君這一世的命格。帝君這一世裏注定遇不到真心愛他的女子,不過,在他三十七歲這年的六月初一韋陀護法誕上,倒能遇到個他一心愛慕的女子,可惜這女子愛的是他的兒子元貞太子。侄女此番雖是來報帝君的恩,但也不能平白便改了他的命格。正巧半年前他的一位貴人陽壽盡,侄女思前想後,便暫借了這位貴人的肉身,想捧出一顆真心來,在帝君受他命中的情劫前,暫且先圓了他求一心人的這個念想。待到他真心愛慕的那位女子出現,侄女便算功成身退,如此,也便算不得改他的命格。”
  我低頭歎道:“你往日被他折磨得還不夠心傷麽?這番他倒是要求一心人了。做神仙時他若也是這個願望,你對他癡心那麽多年,便算早還清了。”
  鳳九頹然道:“姑姑說得有理。侄女原本以為這是個極好辦的事。既然曾對帝君癡心過兩千多年,此番雖則斷了情,但要再找點當日對他的感覺來,照理該不算太難。可哪曉得這個真心也不是說拿得出來便能拿出來的,我醞釀了許多天,待借著陳貴人的肉身見著帝君時,卻委實找不到愛慕的感覺,便連一兩句情話都說不出,侄女覺得對不起帝君得很,也惆悵得很。”
  我安慰她道:“死灰不是那麽容易複燃的,舊情也不是那麽容易複熾的,你不用這麽愧疚傷心。”
  她凜然道:“然侄女畢竟已下了界,又承了幽冥司的冥主一個大情,保住了陳貴人的肉身,就這麽放手作罷,不將這個恩報了,總覺得吃虧得很,苦想了兩日,”她頓了頓道:“侄女隻得在自己身上下兩生咒。受法術的束縛,白日裏必得依照陳貴人生前的性子做出愛慕帝君的形容,太陽下山方能解脫。卻不想陳貴人生前是這樣的性情,每每入夜回顧一番白日的形容,侄女都覺得痛苦萬分,委實太丟人了。”
  我違心道:“你不用如此介懷,也沒有多麽丟人。”突然想起一件要緊事,我問她:“你自化了陳貴人報恩以來,可有叫東華占了便宜?”
  她愣了一愣,搖頭道:“先前陳貴人便不是多得寵的。我借了她肉身後額間胎記長出來,被一個混賬真人判做妖花,帝君雖沒將我打入冷宮去,卻再沒到菡萏院來了。”
  我訝然道:“那你每日做些愛他愛得要死要活的姿態,卻有什麽意思?”
  她鄭重道:“須知真心愛一個人,是件很需要敬業精神的事,萬不能當著別人的麵愛,背著別人的麵就不愛了。”
  我打了個嗬欠。
  見今鳳九的這個光景,倒還叫人放心。若她能順順利利地自己將這個恩報了,不用我與他的幾個叔叔擔著,也並沒什麽不好。我甚通透在心裏過了一遭,正預備讓油水滴答的鳳九回去將自己洗刷洗刷睡了,平地裏,卻刮了陣瑞氣騰騰的風。
  這紫竹苑想來是個福地。
  今夜,想來是個吉時。
  折顏在半空裏顯了形,神色竟有些疲憊。蒼天大地,這是多麽難得一見的情景。該不會是他又做了什麽,將四哥惹著了罷。
  我不動聲色喝了口茶。
  他果然道:“丫頭,真真這些天有來找你麽?”
  那聲真真生生將鳳九激得一抖,聽了這麽多年,小丫頭竟還沒有習慣,真是可憐。
  我搖頭道:“四哥不是去西山尋他的坐騎畢方鳥了麽?”
  他尷尬一笑:“前些天回來了。”繼而又捂著頭道:“他那畢方鳥委實野性難訓。”
  將將要走時,卻又轉過來與我道:“有件事忘了同你說,你去東海赴宴的第二日,天君的孫子夜華來桃林找過我,同我打聽三百年前你的舊事。”
  我驚詫道:“啊?”
  他皺了皺眉道:“我告知他五百多年前你生了場大病,睡了兩百多年才醒過來,他也沒再問什麽便走了,丫頭,你同他的這樁婚事不會是又要黃了吧?”
  五百多年前同擎蒼的那場惡戰自是不能同外人道,畢竟青丘與擎蒼並沒什麽冤仇,青丘的上神去拿擎蒼有些說不過去。
  我沉吟了會兒答他:“應該不會吧,並未見著夜華有要退婚的形容。”
  他點頭道:“那就好。”側身對鳳九說了句:“真真很想著你的廚藝,什麽時候得空便來桃林一趟吧。”鳳九正要答話,他又道:“你身上這個兩生咒下得不錯。”匆匆便走了。
  鳳九十分委屈地將我望著:“姑姑,他威脅我……”

  第十一章
  要想在凡界尋一個敢於當眾將皇帝推下水去的人才,十分難得。幫元貞渡劫的萬事皆已具備,隻欠推人的這把東風。原想找鳳九當這個大任,結果她認真想了會兒,甚誠懇道:“我因受這個兩生咒的束縛,一到白日就要完全忘了自己平日的形容,隻以為自己天生就是陳貴人那般的性情,思慕帝君思慕得日日垂淚嘔血。然依著陳貴人的性情,不攔著推人的,擾了姑姑你的計劃已是很好,卻讓那個時候的我去親手將帝君推下水,委實不可能。”我琢磨了一遭,覺得是這個道理,便不再勉強。若實在尋不著人,便隻得我上了。但皇帝素來不喜修道人,屆時我能不能混水摸上皇帝乘的船,也是個大問題。
  好在元貞有個對他巴心巴肺的娘。倒並不是道觀裏坐著的那個。縱然道觀裏那位對他也很操心,可終歸大頭的心是操在了修仙問道上,凡塵俗事便少不得疏漏個一處兩處。
  於是乎,這個巴心巴肺的乃是元貞做神仙時的娘,少辛。
  少辛此番下界原本是看看元貞的劫渡化得如何,既被我撞著,便有些冤屈地承了推皇帝下水的重責。
  我的主意是很合稱的。屆時她用仙術隱了身,趁著那命中注定的美人出現時,大家都聚精會神地看美人,她便在皇帝身後將他輕輕地一推,多麽方便,多麽快捷,多麽利落。可用仙術來幹這麽一件事改元貞的命格,縱然她是個孕婦,終歸也不大道德,要遭自身法力的反噬,承些立竿見影的報應。
  我瞧了少辛挺起來碩大的肚皮一眼,沉吟道:“你來做這個事怕有些凶險,還是找個壯碩些的吧。”
  少辛思索良久,表示可以由他的夫君北海水君桑籍,來完成這件缺德事。
  不幾日,六月初一。
  司命星君的命格薄子載得不錯,皇帝果然率了文武百官並一眾的妃嬪往漱玉川上出遊了。我自住進皇宮以來,因很不受皇帝待見,雖是擔著太子他師父的名,卻並未封任何的階品。然禮部幾個主事的小官很有幾分眼色,曉得我是個高人,硬是將我列入了百官之列,在那出遊的龍舟上,挨著幾個從八品的拾遺,也算占個位置。這個位置乃是個隻能見著皇帝後腦勺的位置。離皇帝三丈遠的另一個後腦勺,瞧著有些像陳貴人的。
  卯日星君很給麵子,在元貞小弟同東華帝君雙雙應劫的這個大日子裏,將日頭鋪得十分毒辣。半空裏三三兩兩飄著幾朵浮雲,也像是被熱氣兒蒸得快散了,懨懨的。
  漱玉川並不是條寬敞的河。皇帝的龍舟卻大,占了大半河麵。
  河兩岸擠滿了百姓,估計天剛亮便來河邊蹲著的才有好位置。但皇帝遊的這個河段其實並不長,京城的百姓卻多,是以許多沒在地上尋著位置的,便都爬到了樹上或近處的民房上。
  開船的小官十分艱辛,因河兩邊的堤岸上都蹲滿了百姓,便定要將這船開在河的正中央,不偏左一寸,也不偏右一寸,才顯得出皇帝恩澤四海,一視同仁,既不便宜左邊的百姓,也不便宜右邊的百姓。因這是個極精細的活,有道是慢工才能出細活,於是,這船便開得越發的慢。
  一船人在大太陽底下,皆熬得兩股戰戰。
  眼見著午時將近了。我塞了兩枚金葉子與在船後忙活的一個小宦臣,著他幫忙請一請太子。小宦臣手腳十分麻利,我將將閉著眼睛歇了一歇,元貞已樂嗬嗬地湊了過來。
  今日他著了件天藍的織花錦袍,少年摸樣很俊俏,見著我,眉梢眼角都是桃花地笑道:“師父這個時候叫元貞過來,是有什麽要緊的事?”
  他雖有個刨根問底的脾性,我卻早已在心中盤算好,先頓一頓,做出莫測之態來,方攏著袖子深沉道:“為師方才胸中忽乍現一束道光,將平日許多不通透的玄理照得透白,為師感念你對道法執著一心,既得了這個道,便想教傳於你,你願不願聽?”
  元貞小弟立刻作個揖,垂首做聆聽之態。
  我肅然清了清嗓子。
  在昆侖虛學藝時,我有些不才,道法佛法凡是帶個法字的課業,統統學得很不像樣。但即便當年墨淵授這些課時我都在打瞌睡,也算是在瞌睡裏受了幾千年的熏陶,與一介凡人講個把時辰的道法,尚不成什麽問題。
  我一邊同元貞講道,一邊等待司命星君命格薄子裏寫的那位美人,眼看著午時將過,便有些焦急。
  講到後來,元貞欲言又止了半天,終插嘴進來:“師父,方才房中雙修、養氣怡神那一段你前前後後已整整講了四遍了。”
  我恨鐵不成鋼道:“為師將這一段說四遍,自是有說四遍的道理。四這個數代表個什麽,你需得參。這段道法講了個什麽,你需得參。為師為什麽恰恰將這段道法講四遍,你亦需得參。學道最要緊的,便是個“參”字,似你這般每每不能理解為師的苦心,要將道修好,卻有些難。”
  元貞羞愧地埋了頭。
  因被他打了這麽一回岔,我想了半天,方才我是將一段什麽與他說了四遍來著?唔,暫且不管它,便接著房中雙修養氣怡神繼續說罷。
  我講得口幹舌燥,茶水灌了兩大壺下去,司命星君命格薄子裏那位美人,終於出現了。
  我其實並未見著那美人,須知我坐的是船尾,縱然極目四望,也隻能瞧見各種腦勺的四個麵而已,知曉那美人已然登場,乃是因見著了在天邊盤桓的,司命星君不惜血本借來的,西天梵境佛祖跟前的金翅大鵬。
  我活了這麽多年,尚未曾親眼見著一個皇帝跳水救美人,頃刻便要飽了這個眼福,一時熱血沸騰。但因需穩著元貞小弟,便少不得要裝得鎮定些,忍得有些辛苦。
  河道兩旁百姓的歡呼乍然少了,船上也由前到後地寂靜開來,我從眼風裏掃了眼那尚在天邊呈一個小點的金翅大鵬,以為這詫然的沉默絕不該是它引起的。
  想必驟然沒言語的人群,是被那將將出現的美人迷醉了。
  元貞小弟尚沉迷在道學博大精深的境界裏不能自拔,並未意識到這場奇景,我甚寬慰,一邊繼續與他弘揚道法,一邊暗暗地瞟越飛越近的金翅大鵬。
  佛祖座前的這隻大鵬長得十分威武,原本一振翅要飛三千裏,此番因是扮個凡鳥,飛得太剛猛便有些不宜,是以縮著一對翅膀,從天邊緩慢地,緩慢地飄過來。許是從未飛得如此窩囊,它耷拉著頭,形容有些委屈。
  我眼見著金翅大鵬十分艱辛地飄到漱玉川上空來,先在半空中輕手輕腳地來回飛一轉,再輕手輕腳地稍微展開點翅膀,繼而輕手輕腳地一頭撲下來,又輕手輕腳地慢慢騰上去。我覺得,它想必一輩子都沒有這樣纖弱文雅過。
  可它這一套謙然又溫和的動作,看在凡人眼裏怕並不這樣。於是他們都驚恐萬狀地嚎了一嗓子。我近旁的一個老拾遺顫著手指哆嗦道:“世間竟有這麽大的鵬鳥,這鵬鳥竟這般的凶猛,飛得這樣的快。”
  元貞仍沉浸在美妙的道學世界裏。他在苦苦地冥思。我琢磨著那落水美人應該已經落水了,便氣定神閑地等著船頭桑籍推皇帝那撲通的一聲。
  船頭果然撲通了一聲,我欣慰地在心中點了點頭,很好,桑籍將東華推下水了。
  我這廂頭尚未點完,那廂卻聽陳貴人一聲尖叫:“陛~陛下不會鳧水啊……”便緊接著又是撲通的一聲。緊接著撲通撲通撲通很多聲。
  我呆了一呆。
  我的娘。
  千算萬算卻沒算到東華這一世托的這個生是隻旱鴨子,如今卻叫哪個去救那落水的美人?
  我匆匆往船頭擠,元貞想必也被方才陳貴人那聲幹嚎吼醒了。很激動地搶在了我前頭。雖出了這麽大個紕漏,為今之計卻也萬萬不能讓元貞下水。即便是連累東華的命格也改了,終歸比兩個的命格都改不了好。本上神鬧中取靜,因瞬時做出了這等睿智的決策來,便死死地握住了元貞的手。
  元貞於奔走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繼續奔走。既是太子開道,我兩個一路暢通無阻來到船頭。擠過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牆,立在船頭的圍欄後。
  隔著圍欄朝下一望。
  這真是一道奇景。
  漱玉川裏花裏胡哨的全泡著大大小小的官員,不會鳧水的邊嗆邊呼救命,會鳧的遊來遊去紮一個猛子遊一段喊一聲皇帝,遇到個把不會鳧水卻也跳下來了的同僚,便摻著一同邊遊邊找皇帝。
  但因河裏的人委實太多,這尋找就變成了件甚艱辛的事。
  我因站在船上,俯望著整個河麵,難免看得清明些,滿漱玉川的大小官員們要尋要救的皇帝陛下,此番正躺在嬌小的陳貴人懷裏,被抱著甚吃力一點點朝龍船遊過來。
  眼下這情景,我估摸是皇帝被桑籍神不知鬼不覺推下水後,陳貴人一聲“陛下不會鳧水”一語驚醒夢中人,皇帝座下這些忠心臣子們為表忠心便趕忙跳水救駕。但少不得有幾個同樣不會鳧水的,被這踴躍的群情振奮,咬牙一挽袖子便也跳了下去。尚存了幾分理智沒有被這盲目的群情所振奮的,大約想著別人都跳了就自己不跳有些說不過去,便頗悲情地也跟著往下跳。皇帝貼身的侍衛們必然是會鳧水的,原本他們隻需救皇帝一個,眼見著又跳下來幾隻旱鴨子,且還是國之棟梁的旱鴨子,自是不能放著不救,生生便添了許多負累。這廂陳貴人已拖了皇帝上船了,那廂皇帝的侍衛們卻還在忙著救不會鳧水的國之棟梁。
  這麽一鬧,那命格薄子上的落水美人,卻沒人管了。
  元貞一心係在他父親身上,自是無暇顧及那落水的美人,幾欲翻身下船救他父親,幸虧被尚且沒來得及跳下水的幾個七老八十的老大臣死死擋了。而皇帝本人尚自顧不暇,自然更沒多餘力氣去關注那位美人。
  方才我眼風裏分神望了望,那美人自己遊上了岸,邊哭邊走了。
  皇帝被淹得半死不活。
  因陳貴人是皇帝落水後唯一跳下去的妃嬪,且還一手將皇帝救上來了,地位自然不同些。眾妃嬪皆被識大體的皇後讓在一旁嚶嚶啜泣,便隻得她能扒在皇帝龍體上,哭天搶地大喊:“陛下……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丟下臣妾啊……”
  話罷捂著胸口吐了一口血,喊兩句又吐了一口。
  幾個隨行的見過世麵的老太醫慌忙竄過來將陳貴人與皇帝分開,訓練有素地配了額,各自哆嗦著打開藥箱分別與皇帝和陳貴人問診切脈了。
  這一趟出遊便再也遊不下去,腳下的龍舟終於可以發揮它水上馬車的長處,開船的小官再用不著小心翼翼把握方才那個度,太子一聲令下,甚揚眉吐氣地抖開旌旗來,唰地一聲便沿著水道朝皇宮奔去。
  我窩在船尾處,招了那與我請元貞的小宦臣討了壺白水。元貞的劫算是渡化了,卻大不幸連累東華與那位落水美人生生錯過。我自然知道東華帝君身為眾神之主,諸事繁瑣,能籌出時日來凡界托一回生十分不易,此番卻生生地被我毀了他曆情劫的機緣,我覺得很對他不住。
  擦了把汗,喝了口白水,元貞這趟事,本上神做得終歸不算利落。
  雖則做得不利落,好歹也做完了。
  掐指算一算,在凡界我已很待了些時日,見今的凡界卻也並不比當年更有趣味。我揣摩著,明日去皇宮後的道觀同元貞那道姑親娘道個別,算有始有終,我便該回青丘了。但如今我身上沒一寸法力,如何回青丘倒是個問題。
  然鳳九先前與我說,過了六月初一韋馱護法誕,待東華遇著他一心愛慕的女子,她便也該走了。此番東華的命格雖被略略改了些,但終究同她沒甚大幹係,還不說她今日冒著性命之憂救東華於水火之中,該報的恩情通通都應報完了。我便琢磨著,太陽落山之後去找一回鳳九,明日同她一起回青丘。
  我回紫竹苑打了個盹。
  伺候的侍女一雙柔柔的手將我搖醒,已經黑燈瞎火了。
  鬆鬆刨了兩口飯,著她拿來一個燈籠,便提著一同往菡萏院去。
  白日裏的皇宮已很讓人打不清東南西北,入了夜,宮燈照著四處皆昏黃一片,似我這般將將在這皇宮裏住了兩月不滿的,哪個台是哪個台哪個殿是哪個殿,便更拎不清。拎燈籠的侍女卻一路分花拂柳熟稔得很,我默默地跟在後頭,心中一股敬佩之情徐徐蕩漾。
  路過花園一座亭子,不想被乍然冒出來的元貞小弟截住。侍女福了福身道了聲太子殿下。元貞兩隻手攏進袖子,虛虛應了。轉頭瞟了我兩眼,支吾道:“元貞有個事情想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能不能同元貞去那邊亭子裏站站。”
  湊近一看,他那模樣竟有幾分靦腆羞澀,我心中一顫,下午因他要去顧看他爹,我便未陪同他一處,他這番形容,該不會命裏一根紅線還是纏上了那落水的美人罷?若真如此,司命星君的一本命格薄子,便委實強悍。
  元貞將我領到那亭子裏,坐好。晚風從湖上吹過來,有些涼快。
  我瞧著他那一副懷春摸樣,默然無語地坐在石凳上。
  他傻乎乎地自己樂了半天,樂夠了,小心翼翼從袖子裏取出一樣東西,獻寶似的捧到我的麵前來:“師父你看看,它可愛不可愛?”
  我斜斜朝他的手掌中瞟了一眼,這一瞟不打緊。我在心中悲歎了一聲,元貞啊元貞,你這愁人的孩子,你可曉得你手中捧著的是甚?
  元貞小弟顯然並不曉得自己手中捧的是甚,眉飛色舞道:“今中午船將將靠岸的時候,元貞因要穩住隨行的百官,於是落在最後。這小乖乖直直地從天上掉下來,啊,那時它並不這麽小,張開一雙翅膀來竟有半個廂房大,十分威武。眼看就要壓在元貞的身上,小乖乖卻憐惜人得很,怕傷了元貞,立刻縮得這麽小一個模樣,撞進元貞的懷裏。”
  端端窩在元貞手心裏的小乖乖——西天梵境佛祖座前的金翅大鵬,現下化作了個麻雀大小,雖是同麻雀一般的大小,卻仍擋不住一身的閃閃金光。它在這金光中耷拉著腦袋,神情十分頹靡。聽到一聲小乖乖,便閉著眼睛抖一抖。仔細一瞧,它兩條腿上各綁了個鈴鐺。這鈴鐺是個稀罕物,本名喚做鎖仙鈴,原就是九重天上用來鎖靈禽靈獸的什物。怪不得金翅大鵬不能回複原身,隻能這麽小小的做塊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調戲。
  中午這金翅大鵬方從天邊飄過來時我就有些擔心,它這麽縮手縮腳地飛,難免半空裏要抽一回筋。想必我這擔心果然應驗了,它才能正正砸進元貞懷中罷?
  我瞧著金翅大鵬腿上的鈴鐺發神。元貞湊過來道:“這個是先前的師父給的,我十二三歲的時候,道觀後有一頭母獅子精哭著鬧著要做我的坐騎,師父就將這個送給我約束那頭母獅子精。後來我的這頭母獅子精卻被隔壁山的一頭公獅子精拐跑了,這副鈴鐺便一直擱著沒什麽用處,此番正好給小乖乖使。”
  小乖乖又抖了抖。
  我點頭唔了一唔,誠懇勸他道:“你考慮得雖十分周全,但你手上的,呃,這位,卻是個有主的,你若將它私藏了,待他那主人找著來,怕是有些難辦。”
  他皺著臉幽怨道:“所以元貞才要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是高人,能不能同元貞討一討小乖乖。小乖乖是個靈禽,它的主人自然也很不凡,元貞一屆凡人,壽辰十分有限,待到元貞命歸黃土,自然要將小乖乖還給他的。”
  我看了一眼小乖乖,小乖乖在拚命地搖頭。但它此番是個鳥,並不比化人時脖子靈活,腦袋一動便牽連得全身都動。元貞將它遞到我脖子跟前,道:“師父,你瞧,小乖乖聽說我要養它,也很振奮呢。”
  小乖乖倒下去做垂死掙紮狀。
  元貞哀切而又希冀地將我望著,我心頭一熱,覺得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再想到他此番被我毀了姻緣,原本充實的後半輩子從此必然十分無聊,養一隻珍愛的靈禽放在身邊,多少也可得些慰藉打發時間;進而想到他既然喚我一聲師父,便很算我的弟子,當初我卻連個拜師禮也沒給他,委實不像樣了些。便覺得,去西天梵境同佛祖說說,將它這金翅大鵬再借一段時日,也不是多大的問題。
  我肅然點頭道:“好罷。”
  小乖乖嘎地嗚咽了一聲。
  元貞驚喜地將小乖乖放進袖子裏,握住我的手道:“師父,你竟應了,元貞不是在發夢罷。元貞之前還保不住以為這隻能算元貞的癡心,沒想到師父你竟真的應了元貞……”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半空裏卻響起一個甚清明的聲音:“你兩個在做甚?”
  這聲音耳熟得很。
  我朝半空中訝然一望。
  月餘不見的夜華君正背對著冷月清輝,麵上涼涼地,將我和元貞小弟望著,目光灼灼。他身後同站了位神仙,著一身寶藍的衫子,唇畔含笑,麵貌柔和。
  在凡界月半餘,除了駐紮在菡萏院裏的鳳九,成日在周遭轉來轉去的全是些生麵孔,此番見著個熟人,且是個能將我周身封了的法力解開的熟人,我有點激動。
  我近來閑時瞧的戲本子,演到知己好友久別重逢時,少不得要親厚地你執我的手我執你的手,你道一聲賢兄我道一聲慧弟,再相攜去喝點小酒。情深意厚的,讓我很是感動。
  夜華與我雖算不上久別,也實打實小別了一番,他此番卻冷冷站在半空中,連個正經招呼也不與我打,我覺得不是很受用。
  元貞握著我的手,有些微微地發抖。我安撫地看了他一眼,肅然與半空中兩位瑞氣騰騰的神仙道:“二位快從天上下來罷,月黑風高的,二位縱然仙姿飄逸,遇到個把不能欣賞的凡人,將他們驚嚇著就不太好了。”
  我的這番話說得十分體麵,後麵的寶藍衫子神仙合掌揖了揖,先騰下雲頭來。夜華眼風裏掃了元貞一眼,也落下雲頭來。
  元貞顯然就是那個把不能欣賞的凡人,我估摸他今日受驚嚇得緊了,正預備喚候在遠處的提燈籠的侍女將他攙回去歇著。放眼望過去,那侍女已趴在了地上,燈籠歪在一邊,唔,看來對於夜華二位的仙姿,她也不大能欣賞。
  元貞的手抖得更加厲害,我在心中歎息了一聲,我白淺平生的第一個徒弟,竟是個見了神仙就腿軟的,委實不像樣了些。
  我覺得應該溫厚地撓撓他的頭發,給他點慰藉。
  手還沒抬起來,卻被他滿麵的紅光嚇了一大跳。
  此刻的元貞,一張臉正如一顆紅心的鹹鴨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珠子亮晶晶地盯著我:“師,師父,我竟,竟見著了神仙,我,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活的神仙,活的神仙哎……”
  我默默無言地將手縮了回去。他喜滋滋地兩步跑到夜華跟前,恭恭順順作了個揖,腆然道:“上古軒轅氏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引來鳳凰繞梁,此番兩位神仙深夜來訪,可是因為我父皇德政昭著,上達了天聽?”
  我暗歎兩聲,小子,不是你皇帝老子的德政上達了天聽,乃是你同你皇帝老子的情債上達了天聽。
  夜華似笑非笑,打量一番元貞,眼風裏瞟了我一眼道:“要讓太子失望了,本君此番下界不過是來尋妻,算個私事。”
  我順著他的眼風抖了抖。元貞看了他一眼,又順著他的眼風看了我一眼,抓了抓頭,一臉茫然。
  我訕訕與元貞笑道:“是來尋我的,是來尋我的。”
  元貞雷打了的鴨子般,十分震驚地將我望著。夜華側頭,欣賞亭子旁烏漆麻黑的湖麵。
  我在心中略略過了過,覺得同元貞的這趟緣法已了,明日我便要走了,夜華來得不早不晚,今日他們又有這個仙緣能晤一晤麵,我便也正好趁這個時機編個因由,在這裏同元貞道個別。
  我這廂因由卻還沒編得通透,立在一旁不言不語的寶藍衫子神仙已一道金光直劈元貞麵門,元貞立仆。
  寶藍衫子對我赧然一笑:“姑姑不必掛心,小神不過是消了元貞殿下今夜對君上及小神的記憶罷了。經姑姑妙手,元貞殿下如今的命格已十分圓滿,小神隻是唯恐他因見了兩個真正的神仙,又生出什麽煩惱和魔障。且帝君的命格今次因了元貞殿下的勢,變得略有些些不同,小神此行正是為的來補救一番,還煩請姑姑能領一領路,小神此番須尋令侄鳳九殿下幫個忙。”
  這寶藍衫子忒會說話,東華那命格被元貞小弟帶累得,豈是略有些些的不同。
  然則我是個大度的神仙,他這一通搶白,也很有幾分道理,況且他又這麽的會說話,麵容也長得和氣,便自是不能再為元貞那一撲討個什麽說法。左右都撲了,便繼續撲著罷。
  夜華悠然地與寶藍衫子道:“你請她領路,便是走到明日早晨,將整個皇宮逛遍了,也定逛不到鳳九住的院子去。倒不如拘個土地問問。”
  寶藍衫子詫異地望我一眼,自去拘土地了。
  我幹笑了兩聲。
  今日夜華很不同尋常,說話暗暗地有些夾槍帶棒,怕是在天上受了什麽氣。
  因我已將元貞的劫渡完了,夜華自然不能再封著我的法力。正巧寶藍衫子也將土地拘了出來,我便跟著他們三人一同去菡萏院,算撈個現成便宜。
  臨走時見著元貞還撲在地上,夜裏風涼,元貞小弟的身子骨雖不纖弱卻也不大壯實,病一場就有些受苦。本上神是個和藹慈悲的神仙,最見不得人吃苦,便著了寶藍衫子使個術將元貞小弟送到他寢殿躺著。
  夜華涼涼地瞟了我一眼。
  在路上我已琢磨得明白,從寶藍衫子方才那一番話裏,已很看得出來他便是南極長生大帝座下的司命星君了。
  夜華曾說這位星君脾氣怪道,依我看,倒挺和順麽。
  他此番同這位司命星君既是為補救東華的命格而來,方才那句尋我便明白著是句戲言了。我本性其實是個包不住話的,看這一路上的氣氛又這麽冷清,便忍不住要與夜華開開玩笑:“方才我還聽你說是來尋妻的,此番這麽急巴巴地卻往鳳九的居處趕,唔,該不是看我們鳳九風姿卓然,心中生了愛慕罷?”
  他看我一眼,竟有些隱隱的笑意,十分難得。卻沒答我的話。
  本意是要刺他一刺的玩笑話,卻不想碰個軟釘子,我討得個沒趣,也便不再如何言語。
  寶藍衫子的司命星君卻在前頭噗嗤一笑道:“喔,今日君上火急火燎地將小神從天後娘娘的蟠桃會上叫下來,說是有位上神改元貞殿下命格的時候,不小心將東華帝君的命格連帶著改了,屆時東華帝君曆不了劫,重返正身時怕與這位上神生些什麽嫌隙。天後娘娘的蟠桃小神一個也沒嚐著便被君上踹下界來補救,卻不想這位上神乃是姑姑的侄女兒鳳九殿下。前些時日小神見著鳳九殿下時她還是個神女,此番已修成上神了,動作真正的快。”
  夜華咳嗽了聲。
  我打了個幹哈哈與司命道:“是快,是快。”
  已到得菡萏院大門口,夜華從我身邊過,輕飄飄道:“司命來補東華的命格,我便順道來看一看你。”話畢隱了仙身,閃進菡萏院大門裏。
  我愣了一愣。
  土地十分乖覺,做神仙做得很本分,將我們引到菡萏院門口便告退了。司命星君在我一旁做出個恭請的姿態來,我很受用地亦隱了仙身,隨著夜華一同入了菡萏院大門。這座菡萏院今日納了這麽多的神仙,往後千兒八百年的,都定然會是塊福地。
  鳳九正在燈下沉思,神情甚悲摧。想必回憶起了白日裏在文武百官眾妃嬪跟前嚎的那幾嗓子,覺得丟人了。見著我們一路三個神仙在她麵前現出正身來,並不十分驚訝,隻淡淡朝外屋喊了句:“玉璫,客至,奉茶……”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小祖宗,回神了。”
  鳳九抖地一怔,打了個激靈,見著是我,一把抱住我的腰,音帶哭腔道:“姑姑,我白日裏又丟人了。”
  我安慰她道:“幸而你暫借的是那陳貴人的凡身,丟的算是那陳貴人的人。”
  鳳九埋在我懷裏搖了搖頭道:“我還壞了帝君的命格。方才我細細思量了一回。我從船板上跳進河中救帝君時,曾瞄到那被金翅大鵬刮下水的女子是會鳧水的,若我不多事下一趟水,指不定那女子就將帝君救上來了,如此他兩個也不能錯過。我本打算今日過了就回青丘的,我暫借的這個陳貴人原本是個不得寵的,縱然今夜就升天了也掀不起什麽大波。可此番我多事地救了帝君一遭,今日帝君在昏迷中竟一直拉著我的手,將將醒來時一雙眼睛望著我,深情得都能掐出水來。”
  我打岔道:“許是你看錯了,他在水中泡久了,泡得一雙眼睛水汪汪的也未可知。”
  鳳九抬起頭來淒然地將我望著:“可他還說要升我的階品。”
  我默默無言地拍了拍她的背。
  司命星君端了杯冷茶興致勃勃地湊過來:“你是說,東華帝君此番已對你種了情根?”
  鳳九大約此刻方才察覺這屋裏尚且還有兩個神仙。我覷了覷坐在一旁喝茶的夜華,與鳳九道:“那是九重天上的天君太子夜華。”
  卻不想鳳九忒不給夜華麵子,一雙眼睛隻死死定住司命星君,盯了半晌,哭喪著一張臉道:“司命,你這寫的什麽破命格啊。”
  我覺得鳳九這麽明目張膽地無視夜華有些不好,遂對夜華抱歉一笑,他亦笑了笑,繼續悠悠地喝茶。
  鳳九那一句破命格想是有些刺激司命星君。正譬如你不能對著登科的狀元說他胸無點墨,亦譬如你不能當著青樓的花魁說她麵貌庸陋。歸根結底,一個人賴以吃飯的東西,是斷斷侮辱不得的。
  司命捧著那冷茶,嘴角抽了抽:“初初定帝君的命格,確然定得不濟,帝君既已對殿下種了情根,為今之計,便隻能請殿下委屈著陪帝君唱一台戲。帝君此番投生,特特要曆的劫中,情劫占了個大頭。原本帝君的這個情劫要由那落水的女子來造,如此,便隻能委屈殿下來造了。”
  鳳九委屈道:“為什麽要我來造?我此前欠他的恩情已算報完了,你不幫我想個脫身之法,卻還要我留下來幫他造劫,司命,你罔顧我們多年的交情。”
  司命閑閑地用茶杯蓋浮著茶水道:“正如殿下方才所說,乃是殿下你亂了帝君的命格,讓殿下你與帝君造劫,便是補償了。若殿下執意不肯,待帝君這一世壽盡回複正身時,再去與帝君請罪也不遲。”
  我不忍道:“這與小九卻沒什麽幹係的,原本是我改了元貞的命格才牽出這麽些事情……”
  司命站起來恭順拜道:“姑姑有所不知,天命講的是這個理,一環扣一環,上麵一環的因結出下麵一環的果,鳳九殿下正是帝君這個果上麵的因。鳳九殿下既被卷進了這場事,且她還用了兩生咒施了法力,若帝君的命格被大改了,殿下便必然要遭些反噬。小神方才提的那個法子,乃是唯一萬全的法子。”
  我無限傷感地看著鳳九。
  鳳九淒涼地跌回椅子上,淒涼地倒了杯茶,淒涼地喝了一口,遂蕭瑟與司命道:“既是要讓我來造這個劫,卻與我說說該怎的來造?”
  她已然認命了。
  司命星君輕言細語道:“隻需殿下你先與帝君些甜頭,將帝君一顆真心拿到手,待彼時帝君對殿下一網情深,再把帝君的這顆真心拿出來反複踐踏蹂躪就行了。”
  鳳九打了個哆嗦,我也打了個哆嗦。
  司命補充道:“屆時小神與殿下擇些戲本子,正可指引一番殿下如何,呃,如何踐踏人的真心。”
  鳳九趴桌子上哭去了。
  卻聽到外頭的宦臣通報皇帝駕到。我憐憫地揉了揉鳳九的頭,與夜華司命一道穿牆走了。
  他二人一路將我送到紫竹苑外,夜華將我摟了一摟,道:“我尚有些事情積在身上,你明日先回青丘,兩三日後我便也回來了。”話畢轉身遁了。司命方才說,他們皆是從蟠桃會上溜出來的,此番需得快快趕回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覺得方才那滋味隱隱有些熟悉。又揣摩著夜華似在青丘已狠住了些日子,聽他方才這個話,卻不像是快走的形容,如此他到底住到什麽時日才算個頭?這麽揣摩了一會兒,覺得困意襲來,撓了撓頭,便轉進屋睡了。
  第二日睡到巳時才從床上爬起來,睡得十分滿足。
  同元貞他娘辭行時,他娘很舍不得,但因我是位高人,她意知不可挽留,隻唏噓了幾聲,便也道別了。
  因這麽一趟,於是乎,近午時才回到青丘。
  我不過下界兩月,青丘自是沒甚變化,山仍是那些山,水仍是那些水。卯日星君仍是對這處地界特別寬厚,日光灑得將將好,不十分厚也不十分薄。
  狐狸洞門口見著小別的迷穀,我戲謔道:“這麽些時日,沒了我來時時著你些差事,你過得很逍遙麽。”
  迷穀甚含蓄笑了笑,而後奇道:“姑姑不是昨日回來的麽,還去辦了那麽樁大事,說這麽些話倒像是剛剛才從凡界回來的形容。”
  我愣了一愣,亦奇道:“昨日我尚且還在凡界,確然是現在才回來的。”
  迷穀一張臉漸漸雪白,喃喃道:“那昨日回來那個……”
  我一怔,一凜。
  若是哪個變化做我的模樣,以迷穀的修為斷然不會看不出來。若這世間尚且有一個人,連迷穀看著都覺得是我,那隻可能是……
  我閉了閉眼。
  玄女。
  很好,很好,這七萬年來我未曾去找過你的麻煩,你倒是找到我青丘來了。

  第十二章
  我深深吸了口氣:“昨日來的,應該是玄女。”
  迷穀兩眼發直,唇咬得雪白。
  我看他的神色很不同尋常,問道:“昨日她怎麽了?”
  迷穀顫抖道:“昨日,昨日她來時,與我說,說找到了保住墨淵上神仙體的新法子,著我將上神的仙體交與她。我,我以為她是姑姑你,便去,便去炎華洞將上神的仙體抱了來。恰逢,恰逢小殿下午睡醒來,見著你,不,見著她以為是你,十分高興,她便,她便將小殿下帶著一同走了。”
  我心頭巨震,抓住迷穀衣領道:“你是說,她將師父和阿離都帶走了?”
  迷穀臉色灰白,死死盯著我的眼睛:“姑姑,是我將墨淵上神的仙體交給她的,你將我賜死了罷。”
  半空裏雷聲轟鳴,烏雲滾滾,一把閃電劈下來,五百多年未使過的玉清昆侖扇在麵前的湖泊裏顯出真形,揚起的七丈水瀑中,映出我一雙赤紅的眼。
  我笑道:“扇子,今日怕是要讓你再嚐嚐血氣。”
  迷穀在身後啞著嗓子喚我:“姑姑。”
  我轉過臉瞧他,安撫道:“我不過去打一場架,將師父和團子一同帶回來,你不用如此驚慌,唔,先燒一鍋水放著,我回來要洗個澡好好解乏。”
  遂取出白綾緊緊縛住雙眼,捏了個訣,騰上一朵濃黑的雲,直逼大紫明宮。
  上古時候,一些孽障太深的魔族會遭天罰,生出死胎。有個叫接虞的女魔因殺孽太重,曾一連三胎都是死嬰。後來接虞便想出一個辦法,將死嬰的魂魄用術法養著,殺了一位上仙,把死嬰的魂靈放入這上仙的仙體中,死嬰便活了。鬼族之亂後的一萬年,折顏來青丘看我,曾有意無意提到,離鏡的這位王後生下的便是個死胎。
  玄女,若此番你膽敢濫動墨淵的仙體,莫怪本上神不顧兩族情誼大開殺戒,血洗大紫明宮。
  七萬年前戒備十分森嚴的大紫明宮宮門如今卻無人把守,想是請君入甕。
  若我還是七萬年前的那個白淺,那個尚須得墨淵深夜相救的那個白淺,我冷笑一聲。手中的昆侖扇略有些躁動,我將它抵在唇邊低聲道:“你可是聞到血的味道了?”
  大紫明宮王後的流影殿前,玄女正襟危坐在一張金榻上,一左一右皆列滿了鬼將。她笑道:“淺淺,七萬年別來無恙,聽陛下說司音神君是個女子,本宮便料到是你。在昆侖虛初見司音時,本宮便很驚詫,除了淺淺你以外,竟還有人同本宮長得這樣像。”
  我柔和笑道:“王後說笑了,你可不是長得這樣的,老身的記性一向很好,至今尚且能記著你當初的那張臉,王後你卻忘記了麽?唔,十裏桃林的折顏上神近來一直空閑,若王後當真忘了,老身不嫌麻煩,倒可以將他請來這裏,仔細幫你想想。”
  她一張臉紅裏透白,白裏透青,煞是好看。紅過白過青過之後,咯咯笑道:“不管怎麽說,今天在這裏將你的命取了,世間便再沒人能同本宮一樣了。自昨日得了墨淵的仙體和你的兒子,本宮便知你是要來找本宮的,本宮一直等著你。當初本宮就曉得,即便沒有玉魂,你也會將墨淵的仙體保下來,嘖嘖嘖,你果然沒令本宮失望,隻是讓本宮找了這麽久,卻是個罪過了。墨淵的仙體被你養得很不錯,本宮很歡喜本宮的兒子能得到個這麽好的身體,淺淺,看在你的這份功勞上,本宮會叫他們給你一個痛快死法的。”話畢那金榻往後一退,兩列的鬼將齊齊朝我湧來。
  我冷笑道:“便看你們有沒這個本事罷。”
  半空一聲驚雷,玉清昆侖扇從我手中竄出去,四麵狂風呼嘯而起,昆侖扇長到三尺來長,我縱身一躍,將它握在手中,底下鬼將們的兵器明晃晃一片,直砍過來。
  扇子挽個花,將一眾的刀槍棍棒格開,再揮出去,招招都是致命。扇子很多年不曾打架,此番舞得十分賣命,穿過一副又一副血肉軀體,帶出的血痕淋漓一地。這兩列鬼將中有些打得很好,兵器刺過來的角度十分刁鑽且有力,好幾次差點將我穿個窟窿,被我險險避過。彼時我正占著上乘。然他們一幫人委實太多,自午時布陣,直打到日落西山,鬼將死傷得還剩下兩三個。我肩背上挨了一刀,縛眼的白綾也在纏鬥中不慎被扯落下來。眼睛是我的弱處,場外的玄女忽祭出一顆金燦燦的明珠來,晃得我眼睛一陣刀割般的生疼,一個恍神,當胸又中了一劍。玄女哈哈笑道:“若陛下見今在宮中,也許你還有活命的機會,可你竟來送死得這麽不巧,陛下正狩獵去了,嘖嘖嘖,滿身的傷痕真叫人心疼,此番卻叫哪個來救你?斛那,將她的命給我取了。”
  尚未見著墨淵一眼就死在這裏,便委實太可笑了。身上的痛遠沒有心中的痛甚。當胸的一劍直達後背,刺中我的名叫斛那的鬼將顯見得十分得意。一得意便少了很多警惕,我將那劍刃生生握住,扇子狠狠揮過去,他尚未反應過來,腦袋便被削掉了。所以打架的時候,萬萬不能掉以輕心。金光照得我睜不開眼,卻不得不睜開眼,眼角有些東西流出來,先前還說得很高興的玄女此時卻沒了聲音。僅剩下的兩名鬼將亦十分難纏,可終歸少了第三個人來牽扯我,扇子飲血又飲得正是興起,半盞茶的功夫後,便一並做了扇子的祭品。
  玄女舉著明珠顫抖道:“你別過來,你再過來,再過來我便將墨淵和你兒子一同毀了。”她背後正正是不知什麽時候移來的兩幅冰棺,一副大的,一副小的,大的躺著墨淵,小的躺著團子。我的眼前一片血紅,縱然血紅也還勉強辨得出墨淵蒼白的容顏。
  我略略停下步子,折扇撐著地,怒極道:“你將阿離怎麽了?”
  她雖仍在顫抖,卻鎮定許多,靠著冰棺道:“如今他隻在沉睡而已,不過,你再走近一步,我便不保證他會怎麽了。”
  我費力地盯著她,眼角的血似乎流得更快。
  她得意道:“將胸中的劍拔出來,把手中的折扇丟給我。”
  我沒答理她,繼續撐著折扇走過去。
  她驚慌道:“叫你不許過來,你再過來我就一刀將你兒子刺死。”
  果然,她的手中又多了把刀。
  我抽了抽嘴角,笑道:“左右我今天進來這大紫明宮,便沒想過再出去,你將他殺了罷。你將他殺了,我再將你殺了替他報仇,想必他也欣慰得很。我守了墨淵七萬年,他一直沒回來,我也活得很百無聊賴了,若阿離一個人害怕,我便也陪著他一起去了就是。唔,你我都活了這麽長的年月了,大家都把生死看開點。”
  她已是語無倫次,慌亂道:“你瘋了,你瘋了。”
  我擦了把眼角細細流下的鮮血,覺得自己是有那麽點瘋,卻也算不得太瘋。眼前這個人,她辱我的師尊,傷我的親人,我如何還能咽得下這口氣,今日不將她斬於昆侖扇下?
  玉清昆侖扇一怒,怒動九州。扇子今日飲了足夠多的血,十分興奮。大紫明宮上空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將一地的血汙混成一條血河。玄女歇斯底裏道:“你不能殺我,你殺了我陛下會將你青丘踏成平地的,你怎能連累你一國的子民?”
  我呲嘴笑道:“那時我們都死了,人都死了還管身後事做甚?”
  何況青丘的子民雖不好戰卻並不是不能戰,離鏡若要將我青丘踏平,也要些本事。
  因想到此處,就免不了再補充兩句:“你若真這麽擔心這些身後事,倒不如擔心擔心天族的那位太子將你們鬼族夷為平地。你此次劫了他兒子,還打算將他這唯一的兒子殺了,相信我,以他的個性,委實有可能將鬼族踏平的。”
  她似不能反應,我也不打算繼續讓她反應了,昆侖扇已蓄足了力量。一道閃電的盛光中,急急從我手中飛出去。玄女跟前卻忽然掠過一個人影,生生將昆侖扇的攻勢逆轉到我這一方來。驚魂甫定的玄女抓著那人的衣袖,顫巍巍叫道陛下。
  昆侖扇初初便是用的殺人的力,飛得很急,此番被這麽一擋,回勢便更加猛烈,我方才已用盡全力,委實沒力氣再避,咬牙閉眼,能葬身在自己的兵器下,我這一生也不算冤了。卻在閉眼的一瞬間,被誰緊緊抱住往旁邊一個騰挪。
  我轉頭看著抱住我的這個人,夜華啊夜華,你是掐著時辰來的麽,你若提前個片刻來,我也不至於傷得這樣。
  夜華臉色鐵青,一貫沉寂的眼眸中怒火洶湧翻滾,嘴唇緊抿著,身上很僵硬。玄色長袍的襟口處因是白的,被我臉上的血染得一片殷紅。昆侖扇引動的騰騰怒雨被格在仙障之外,嫩棗大的雨滴打在仙障上,濺起碩大一片雨霧。他用手撫摸我臉頰的血痕,輕輕道:“淺淺,是誰將你傷得這樣?”
  我動了動道:“傷我的都被我砍死了,還有個沒砍死的方才正準備砍,被她突然冒出來的夫君擋住了,哎,你抱得鬆一點,我全身都疼得很。”
  對麵尚抱著玄女的離鏡猛地抬起頭來,似乎詫異得很,極其不能置信地喚道:“阿音?”
  被他護在懷中的玄女身子顫了一顫,一雙眼望過來,驚恐地睜大了,訥訥道:“墨淵上神。”
  想是將夜華認做墨淵了。
  我勉強與離鏡道:“不想這麽快就又見著了,鬼君好手法,老身方才差點就被鬼君一招斃命了。”
  他丟了玄女急行幾步到得我的麵前,卻因夜華的仙障擋著,無法靠得更近些。我如今這一身猙獰狼狽得很,看得出來他在細細辨認。
  昆侖扇受牽引之術的召喚,已重新回到我的手中,我讚歎道:“鬼君娶的這位王後果然很不錯,即便七萬年前那場惡戰,老身亦沒被逼得這樣過,今日受教了。”
  離鏡的臉色比我這嚴重失血的人還要白上幾分,惶惑道:“阿音,太子殿下?這,這是怎麽一回事?”
  鬆鬆摟著我的夜華沉聲道:“離鏡鬼君,本君也正想問問你大紫明宮,這是怎麽回事。”
  我轉頭與夜華道:“你這話卻問錯了對象,左右是玄女王後擄了我師父與你兒子,你原該問問離鏡鬼君的這位王後才是。哦,團子暫且沒事,你不必憂心。”
  夜華柔聲道:“那也是你的兒子。”
  繼子也是兒子,我違心道:“好吧,也是我的兒子。”
  離鏡訝然道:“兒子?”我點了點頭。他眼神明暗了幾番:“你……”你了半日沒你出個所以然來,又轉頭去望玄女,夜華也望著玄女,我見他們都望玄女,便也就一同望著玄女。
  她手中的那顆明珠早被夜華一道電閃劈得粉碎,跪倒在團子的冰棺跟前,見著離鏡望她,眼神迷亂道:“陛下,陛下,我們的兒子終於能回來了,你看,我給他找了個多好的身體。早知道墨淵的身體對我們的兒子有用,當初白淺那賤人來我們大紫明宮向你討玉魂,你應該給她的。啊,不過想不到,沒有玉魂她也能把墨淵的身體養得這樣好。陛下,你往日嫉妒墨淵,從今以後卻萬萬不能這樣了,他就要是我們的兒子了……”
  離鏡大喝一聲:“住嘴。”
  玄女茫然道:“陛下,難道是我說錯了,你當初不願將玉魂給白淺那小賤人,不就是因為嫉妒墨淵麽?可如今他就要是我們兒子了,啊,對了,你還不知道白淺那小賤人是誰吧,青丘的白淺,她就是當年的司音神君呀……”
  夜華的手一震。
  我掙開他的懷抱,撐著昆侖扇走出仙障,冷笑道:“玄女,你盡可以試著再辱我師父一句,試著再辱我一句,我師父的仙體無尚尊貴,受了我七萬年的心頭血存到至今,怕是你的兒子承受不起。”
  離鏡猛地轉身來,雙目赤紅,幾步到我麵前:“心頭血,你是說……”
  我退後一步,恨聲道:“鬼君當初是怎麽以為的,以為我沒你的玉魂便保不住自己的師父?玄女說的鬼君可是聽明白了,青丘的白淺本就是一頭九尾的白狐,九尾白狐的心頭血有什麽功用,你正可以去問問你的王後。”我指著自己的胸口,斛那鬼將的那支劍尚刺在左胸處,沉沉笑道:“那時候師父的仙體傷得很重,需每夜一碗心頭血連養三月,我在那場戰爭中身體受損得也很嚴重,若每夜取自己的心頭血養著師父,根本支撐不到三月,想著你我總算早時存了些情誼,厚著臉皮來你大紫明宮求賜玉魂,彼時,離鏡鬼君,你卻是怎麽跟我說的?”
  他啞聲道:“阿音,那時我並不知道你重傷在身,阿音,我也並不知道,阿音……”
  我擦了把臉上的雨水,指著墨淵的冰棺笑道:“你知道我是怎麽支撐過每夜取心頭血的那三個月的?如今,若說我白淺還是個善神,便也隻是因為我還有份知恩圖報的心,師父佑我兩萬年,時時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不將這份恩情報答與他,我白淺就枉稱一個上神。算我無能,那時連取了七夜心頭血,便毫無知覺,若不是阿娘及時趕到,渡我一半的修為,司音神君便真如傳說所述仙跡永失了。你可還記得當初我所說的,同你們大紫明宮不共戴天。如今,我念著神族與鬼族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情誼,不與你們大紫明宮為敵,你還當真以為我是怕了你們不成?”
  離鏡竟麵色淒涼。
  因方才那番話說得太用力,牽扯全身的傷口,當時不覺怎麽,現下停下來喘氣頓覺疼痛難忍。很好,這痛也是一忽兒一忽兒的。
  我壓抑著咳嗽了兩聲,夜華趕緊過來將我攙著,方才我同離鏡敘舊,不注意他已將墨淵同團子從冰棺裏救了出來,正用一團仙氣護著,端端地立在他身後。這麽看他與墨淵便更是相似,從發式到服飾,除了墨淵的臉色蒼白些,兩人竟沒什麽不同了。
  離鏡仍將我定定地望著,頓了良久,才道:“阿音,不是這樣的,那日,那日你離開之後,我找了你很久,便是這七萬年,我也未曾片刻停止尋你。後來我想了很多,阿音,玄女說得對,當日我不與你玉魂是因為知曉你要用它來救你師父,我嫉妒他,阿音,我其實,我其實從未對你忘情。”
  他這一聲未曾忘情令我驚了一跳,我定了定神,歎道:“離鏡,你不是未對我忘情,你這一生永遠都在追求已失去或求不得的東西,一旦你得到了,也便絕不會再珍惜了。”
  他眼中竟蓄出淚來,又是良久,澀然笑道:“你這樣說,隻是想少些負擔是麽,你當初便從未愛過我對不對,所以我同玄女一處,你才放手得如此瀟灑,那時候,你早就對我厭煩至極了對不對?”
  胸中好不容易平複下去的血氣立刻又湧起來,我咬牙冷笑道:“當初你做了那般的錯事,還指望我海量同玄女共侍一夫?如今這倒成了我的不是。你隻道玄女她是個弱女子,須得你憐惜,縱然我當初是男兒身,心也不是鐵石做的,被你兩個那般的踐踏,也曾鮮血淋淋,我傷情大醉,噩夢纏身時,你卻是在哪裏?你同玄女卻是在做甚?”
  離鏡臉色蒼白。
  我攀著夜華的手臂咳地喘不過氣,身後夜華冷笑道:“鬼君先莫忙著算當年的帳,本君便暫且問一問鬼君,今日你的王後做的這一筆賬,我們是公了還是私了。”
  離鏡尚未作答,玄女已顫抖道:“私了怎麽,公了又怎麽?”
  夜華沉聲與離鏡道:“私了便請離鏡鬼君將你這不懂事的王後剝皮抽筋,魂魄打下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以泄本君的心頭之憤,公了麽,我天族的將士們許多年沒打仗了,已閑得很不耐,我們正可以試一試,這麽些年到底是哪一族的兵練得更好些。”
  玄女倒吸了口氣,大雨中爬去抱住離鏡的腿,仰頭道:“陛下,救我!”
  離鏡看了她一眼,道:“你委實不懂事了些。”
  玄女淒厲道:“你果然是要將我剝皮抽筋麽?你忘了,你忘了當年我為你做了多少事,沒有我,你能夠這麽輕鬆登上鬼君之位麽?如今你卻要,你卻要……”繼而又哀求道:“陛下,天族不會出兵的,他沒有權利號令天族出兵,他不過是個太子而已,為了個女人出兵,天族不會同意的……”
  夜華換了個姿勢摟住我,輕輕道:“本君可不單是為了個女人出兵,墨淵上神是我天族的尊神,白淺上神是我天族未來的帝後,阿離將來必定要承本君的位,此番,他們三個卻在你大紫明宮裏受了這奇恥大辱,你說,天族的眾將士們可咽得下這口氣?”
  離鏡沒理抱住他腿的玄女,神色木然道:“玄女此前就一直有些瘋癲,否則也不能犯下如此的錯事,還望太子殿下能網開一麵。”
  夜華溫聲道:“淺淺,你說,要不要網開一麵?”
  這會兒鬆懈下來,我全身痛得說不出話來,本想再放兩句狠話,身上太累,便隻搖了搖頭。
  玄女哈哈笑道:“夜華君,虧得你對白淺這賤人這般好,你可知道,她同她的師父有私情?”
  我十分震怒,待要掙紮著去抽她兩個耳光,夜華已經一道電閃劈了過去,離鏡沒再護著她,玄女被劈得往後退了十丈遠,正正撞在那張金榻上,吐出一口血來。
  夜華道:“本君原本從不打女人,淺淺還說你那張臉長得同她很像,我倒看不出你這張臉,同她哪裏像。”
  我推開夜華,漸漸撐著走到玄女跟前,瞧著眼下這張同我八九分相似的滿是血汙的臉,輕笑道:“皮相這東西,當初我既給了你,便並不大在意,但如今看著你這張臉,卻叫我不大順心了。”
  她驚恐得直往後縮,顛三倒四道:“你要做什麽?我,我本就長得這樣的,你,你不要想奪了我的美貌。你便是請了折顏來,我,我也是不怕的……”
  我右手捏起印伽,詫異笑道:“請折顏做什麽,我開先不過跟你開個玩笑,易容換顏這樁法術,你以為四海八荒便隻有一個人會,老身不才,歇下來這七萬年裏無所事事,這個法術倒學得很精深,你便是要剝皮抽筋,也不能帶著我這一張臉去剝皮抽筋麽。”話畢,攢力用咒語將手中的印伽一催,明晃晃一片白光過後,玄女呆滯地將我望著。
  我俯身拍了拍她的臉,從袖袋裏取出麵鏡子遞給它,還好,這麵鏡子尚未被血汙染紅,是麵光潔的鏡子,藹聲與她道:“瞧瞧,你現在的這張臉,不是挺好麽?這才是你原本的容貌,可要記得清楚。”
  離鏡在一旁喃喃道:“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是這樣……”
  玄女卻突然尖叫一聲,我被她這尖叫引得向後一望,她竟生生將自己兩隻眼珠挖了出來,錯亂道:“不,不,不,我不是長這樣的,我才不會是長這樣的。”
  她那一臉血糊糊的模樣,有點可怖。
  離鏡仍在失神當中。
  我搖頭歎息道:“明顯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又轉頭與夜華道:“其實她原本的模樣,我瞧著也是個清秀佳人。”
  這一番評點完,喉頭一甜,嘴角又溢出幾絲血跡來。
  夜華眼神黯了黯,抱住我卻與離鏡道:“離鏡鬼君,你便看著辦吧。”在我耳邊輕輕問了句:“淺淺,可還撐得住?”我想了想,搖了搖頭。眼前恍然一團極柔和的光,我便沉沉昏睡了。

  第十三章
  當年我在昆侖虛學藝時,山上的規矩立得很嚴整。早不過辰時便必得起身應早課,晚不過子時便必得滅了桐油燈安歇。
  因我同大師兄走得親近些,待師父出山時,便偶爾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缺堂把的課,多躺一個時辰,睡到巳時末。但頂多也便隻是巳時末了。這習慣經年地養下來,雖如今我已出師門七萬年,卻一直帶在身上。即便冬日裏人懶些,也是一過巳時便在床上躺不下去。於是乎,縱然昨日我甚暢快去大紫明宮鬧了一場,周身負了些傷,老胳膊老腿疼得心裏頭撥涼撥涼,到了時辰,卻還是巴巴地醒轉過來。瞧著躺的正是狐狸洞裏我自個兒屋子的雕花大床,便稍稍地心安了。
  昨日,我昏睡得有些不巧,未曾親見夜華帶著墨淵團子並我三個全身而退,但諒得他的修為,做這一樁事應是不難。
  迷穀素來伶俐,想來已將墨淵的仙體承回炎華洞中。但卻不知他放的那個姿勢是不是墨淵一向入睡的姿勢。我不大放心,便要掀開被子起身去看一看。
  一動,卻牽著胸前傷處,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
  聽得我這口冷氣,被麵旁一個東西略動了動。我垂了眼想看得仔細,卻驀地對上一道熱氣騰騰的目光。這目光的主人正趴在我的床沿邊邊上,憂愁溫順又欣喜地將我望著。
  我愣了一愣。
  我這一愣其實是有些緣由的。
  依我在凡界瞧的那些戲本子,倘若一個書生趕路時遭了山賊,為路過的俠士拔刀相救,待那書生從虛驚裏清醒過來時,登場的便必然是這位年輕有為的恩人俠士,萬沒有哪個戲本子在這樣要緊的關口上一個跑龍套的。眼下我這情勢正譬如一個遭了強盜的書生,本該是俠肝義膽的夜華登場的好時機,卻跑上來一個毫不相幹的人。是以,我才有這麽一愣。
  跑龍套的仁兄灼灼地看了我好一會兒,輕聲道:“你,你現在覺得怎的?”
  我謹慎地往裏挪了挪,道:“睡了一覺,精神頭已好了十之七八了。”
  誠然我是個上神,這副仙身雖早經得大大小小的劫難打磨,等閑的傷勢都好得要比常人利落,卻也並不至於這樣利落。我撒這個謊,乃是因為麵前這位仁兄一向與我有些不對付。若我在他麵前示弱,他趁著我重傷在身,暗暗地下趟不輕不重的毒手,便委實嗚呼哀哉了。
  我同這位仁兄的淵源,正可以追溯到折顏送四哥畢方鳥坐騎之時。折顏從西山獵回的那隻畢方,便正是此刻我麵前這位衣冠楚楚的仁兄。
  畢方將將做四哥坐騎時,我們處得甚好,他還曾獨獨背著我去十裏桃林吃過幾次桃子,討過幾次酒。後來卻不知什麽緣故再不願背我。
  好在千兒八百年之後總算讓我瞧出一絲因由。
  大約是他歡喜鳳九,鳳九卻每每隻纏著同我一處,所以他才對我生了些嫌隙。
  他這醋因喝得實在沒道理,我自不同他一般見識,然他卻十分較真,仿佛每日裏必得同我辯兩句,這日子才過得下去。是以他出走後,我還挺不厚道地偷偷歡喜了好幾日。
  窗戶大開著,光線雖不烈,我眼睛不好,被晃得略有些刺痛。畢方趕緊湊過來道:“我將窗扇關了可好?”
  我被他這難得的謙然和順唬了一跳,鼻子裏嗯了一聲。
  他關了窗戶回來,與我掖了掖被角,在床邊靠了一會兒,又親厚地來問我喝不喝水。就是迷穀也做不來這般周到細致。
  我其實很有些渴,但畢方這番作為卻讓我心裏頭揣了個疑問,待他又去體貼地倒茶,恍然間便有些福至心靈。
  我悶悶笑道:“四哥?你是四哥罷?因我剛打了架法力衰弱,識不得變化之術,便裝了畢方的樣子來耍弄於我。嘿嘿,樣子倒化得沒一分毫差的,但性子卻忒不像了,你可沒瞧著畢方素日來對我那不冷不熱不當一回事的形容……”
  倒茶的影子頓了頓。
  他轉過頭來,神色複雜,道:“我沒做什麽變化,實實在在便是畢方,上神同殿下前去西海辦事了,我一個人在桃林守得無趣,便回來瞧一瞧你。”
  我愣了,嘴唇哆嗦幾番,扯出一個笑來:“哈哈,你們羽禽類一向性子便有些冷,天然便和我們這些走獸不大一樣的,哈哈,我就那麽一說,你別掛在心裏,別掛在心裏……”
  他麵上瞧不大出來喜怒,端來茶水扶我喝了兩口。看著我默了半日,忽然道:“若那時我在你身旁,拚了滿身修為也不會叫他們傷你一分一毫的。”
  我訕訕道:“都是一個狐狸洞出來的麽,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畢方你哪日約了人打架,我也是要同你助一助威的。”又想到他說的是“拚了滿身修為”,我這個“助一助威”自然就落了下乘。遂咳了一聲補充道:“哪怕是被打得灰飛煙滅”。自覺得口頭上這個人情做得比他還大,略感欣慰。
  口頭上的人情做起來不過張一張嘴的事,十分容易,你推一句我接一句,即便這話裏未曾含幾分真心,聽起來總讓人受用。然畢方看起來卻並不那麽受用,一雙眼瞪著我,雖則瞪著,卻瞪得與平日裏甚不同,乃是有幾分嗔怪地瞪著。
  我打了個哆嗦。
  他傾身而來:“淺淺,你裝傻要裝到幾時,你明知我自來了青丘便思慕於你,卻要說這些話來氣我。”
  我傻了。
  娘噯,人說羽禽類最是忠貞,不動情則已,一動情便至死不渝。倘若思慕了一個人,定然是到老到死都思慕的是這個人。畢方既思慕了我的侄女,按他們羽禽的傳統,便該有始有終地思慕下去,幾時,幾時他卻又看上我了?
  他續道:“因你同那天族的太子早有婚約,我才勉不得已藏了一顆真心。可此番,此番你遭此大難,他卻絲毫不能保你的周全。聽說他天宮裏還儲了位側妃,我出去這麽多天,打算得也很清楚,他這樣的風流,也不知能不能全心對你好,我怎能放心將你交與他,我……”
  他一番話尚未說得盡興,門啪嗒一聲,開了。
  夜華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手中一碗湯藥,正騰騰地冒著熱氣。我茫然中還能感慨一番,報恩段子陡然變作風月段子,這出戲真是一出不落俗套的戲。
  畢方斜覷了一眼夜華,沒再說話。
  夜華將藥碗放在桌案上,因畢方正占著床邊,便隻在桌案旁坐了,涼涼地,也沒甚言語。
  廂房裏一時靜得很。
  得了這個空閑,我正好把將將畢方的一番話理個順暢。他方才說因我同夜華有了婚約,才將一顆真心藏了。
  他這一顆真心卻也藏得忒深沉了些,這麽萬兒八千年的我竟一絲都沒瞧出來,嘖嘖嘖。
  我雖對畢方沒那不正經的心思,可他說思慕我,如今回過味來,卻叫我偷偷地有些歡喜。因自桑籍退婚,天君頒下那樁天旨下來,我那本該在風月裏狠狠滾幾遭的好年紀,便孤零零地就過了,總歸比同年紀的神仙們無趣了不少。雖麵上瞧不大出來,其實我心裏是很介意這個事情的。是以畢方表了這個白,便表出了我積壓了五萬年的一腔心酸和一腔感動。
  我覺得即便遂不了畢方的意,那拒絕的話也要說得十分溫存,萬不能傷了他的心。便訥訥開口道:“這個,終歸是他們天族的訂婚在前,我同你,呃,我同你也隻得是有緣無分。你說思慕我,我其實很歡喜。但凡事,凡事也要講個有前有後不是?”
  畢方的眼睛亮了亮,道:“若你能同我一起,我願意將天族得罪個幹淨。”話畢瞟了夜華一眼。我才將將注意到,嫋嫋的藥霧裏,夜華的臉色已難看得不能用言語形容了。
  夜華擺出一副難看的臉色來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也明白,身為他未過門的媳婦兒,卻當著他的麵同另一個男子商議風月之事有些荒唐,大大地駁了他的麵子。但我同畢方實在光明正大,且此番原是他來得不巧,我總不能因了他誤打誤撞闖進來就給畢方釘子碰。畢竟我同畢方的交情也算是不錯的。
  這麽在心中掂量一遭,我甚好心同夜華道:“不然你先出去站站?”
  他沒理我,低頭去瞧那碗烏漆麻黑的湯藥。
  畢方又坐得近我一尺,柔聲道:“你隻說,你願不願同我一起?”
  當著夜華的麵,他這麽也委實膽肥了些。
  我訕訕地:“你也曉得我是很重禮數的,既然天族將我定下來,我斷不會主動來起些什麽事端讓青丘和九重天上都為難。你這份心意我便承了,也感激得很。但我們兩個實在有緣無分,多的便都不再說了,你對我的這個念想,若還是泯不了,便繼續藏起來罷,終歸我知曉了你的這份心,長長久久都不敢忘記的。”
  我自覺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無懈可擊,既全了畢方的麵子,也全了夜華的麵子。
  畢方木然地將我看了一會兒,歎了回氣。又幫我掖了掖被角,便轉身出房門了。隻夜華仍坐在桌案旁,一張臉隱在藥霧裏,看不太真切。
  我睡一覺,這精神頭恢複得其實隻十之一罷了。同畢方這一通話說得,且驚且喜且憂且慮,大大傷了一回神。但心裏仍惦念著要去炎華洞一趟,此時夜華卻正正坐在我廂房裏,有些不便。我琢磨著得找個名目將他支會開,想了一想,遂氣息奄奄與他道:“唔,勞煩把藥給我,突然有點犯困,吃了藥我便想好好睡一會兒,你去忙你的罷。”
  他嗯了一聲,將藥端過來。
  良藥苦口,這藥苦成這樣,想來確然是味良藥。一碗湯藥下肚,苦得我從頭發尖尖到腳趾頭尖尖都哆嗦了一回。
  夜華接過碗放在一旁凳子上,卻並不走,隻側了頭看我,道:“你可曉得,回回你不願我在你跟前守著時,找的理由都是犯困?此時你也並不是真的犯困罷?”
  我怔了一怔。
  誠然這是我找的一個借口,然我這一趟卻千真萬確地頭一回同他使,萬談不上什麽回回的。
  我尚且還在思忖這個回回,他卻已來攬了我的腰身。因此番我傷得重些,便不自覺化了原身養的傷,狐狸的身形比不得人,腰是腰腿是腿的,他卻還能分得出一隻狐狸的腰身,我佩服得很。
  他聲音有些低啞,緩緩地:“淺淺。”
  我嗯了一聲。
  他卻隻管摟著,沒再說什麽。半日,終歸又擠出來一句:“你方才說的,全是真心?”
  我有些發懵,方才我那一番話,皆是說給畢方聽,與他卻全沒幹係。我是真心還是不真心,顯見得應該畢方來問才更合宜。
  他埋著頭似笑了一聲,這一聲有那麽股子沒奈何的意味:“你此番任我攬著你抱著你,我來青丘住的這些日子,你也時常能為我添些茶水,陪我下一下棋,皆是因為我們兩個有婚約是不是,若與你有婚約的是另一個人,你……”他將我攬得更緊一些,歎了一口氣,卻並不接著說了。
  我在心中雪亮雪亮地過了一遭,以為他這話問得十分奇怪,這不是明擺著的事麽,若不是我兩個早有婚約,他能在我這裏一次又一次地揩到油水?便是將將來青丘住著時,便被迷穀打出去了,哪還進得了狐狸洞,分得上好的一間廂房?且不說我還將三哥往日住的劈出來與他做書房,待他待得這麽殷勤。
  但自我同夜華相熟,他便從來一副泰山崩於前連眼睫毛也不動一動的性子,此時竟在我麵前顯出這等示弱的姿態,委實有些不同尋常。
  我幹幹笑了兩聲:“我對你好些也不全是因那紙婚約。”
  他僵了僵,抬頭來望我,眼睛裏亮晶晶的東西閃了閃。
  我被他瞧得不自在,咳了兩聲道:“你在狐狸洞住的一段時日裏,每日批公文都批得十分辛勞,卻也還惦念著給我們煮飯燒菜。這些我都很感念,一直切切地記著。俗話說有來有往,有去有回,你投過來一個桃,我自然要回報你一個李子,沒李子的話也得拿個枇杷果來替著。換了其他人來與我起一紙婚約,卻未必能做到你這樣,我便也未必能耐著性子同他喝茶下棋了。”
  我這個話說得其實很和襯,這正是長久夫妻的相處之道,夜華一雙眼卻黯了黯。他自黯然了好一會兒,我因無從知曉他緣何猛然地就黯然了,也不便打攪,隻望著床頂,想炎華洞洞口的禁製該得換一換了。
  他突然深深地將頭埋進我肩窩裏,悶悶道:“我從未給其他人做過飯菜,我隻給你一人做過。”
  我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背,點頭道:“你的廚藝是很好的,抽空給你爹娘爺爺也做幾回,正體現一個孝字。”
  他沒理我,又道:“我做這些並不因你同我有婚約。我來青丘住也並不因阿離想你。”
  我了然道:“哦,下廚房這個事原來卻是你的興趣。這個興趣是個好興趣,忒實用的。”
  他將我摟得越發緊些,仍沒理我,再道:“淺淺,我愛你。”
  我茫然了一會兒,睜大眼睛,十分震驚。這這這。
  天塌下來也沒比這個更叫人驚詫的了。
  我原以為自己的姻緣樹乃是棵老鐵樹,批死了萬萬年也開不了花,今遭,這棵老鐵樹居然,居然開花了?且還開的一株並蒂花?!
  夜華抬起頭來幽幽望著我:“你怎麽說?”
  我尚且還震驚得不能自拔,委實不知該怎的來說,在拔與不拔之間,好容易喘上一口氣來:“這,這可不當耍的。”
  他淡淡然笑道:“我再沒什麽時候比這時候更真了,沒情誼自然也能做長久夫妻,我卻盼著你同我能有綿長的情誼。”
  他這些話句句都是讓人肉緊的猛話。我雖惶恐震驚,卻也還能在這惶恐震驚之中拿出一絲清明來斟酌一番。起先,我確然沒料到他是這樣想的。見今回憶此前的種種,一幕幕一樁樁飛速在我眼前閃過。略略一琢磨,他的那一番心思,倒著實,著實是瞧得出征兆來的。我老臉紅了一紅,幸好此番是原身,一臉的狐狸毛,也見不出我一張臉紅了一紅。
  但蒼天明鑒,我於他在心裏卻素來都正經得很,即便想著日後要做夫妻,也打算做的是那知己好友型的夫妻,萬沒生出什麽邪念的。
  夜華為人很得我心,我對他了不得存著一些欣賞,卻也不過站在老一輩的高度上,對小一輩關懷愛護罷了。要說同他風月一番,卻委實有些,有些……
  夜華一雙眼很莫測地將我望著,不說話,直勾勾地。望得我飽受煎熬。
  我頓了頓,咽了口口水道:“我聽阿娘說,兩個人做夫妻,做得久了,當年風花雪月的情誼便都得淡了,處在一起,更像是親人一般。眼下我覺得你已很是我的親人了,我們其實大可以略過中間這一步路,你看,如何?”
  當年因離鏡受的那次情傷,傷疤雖已好得幹淨利落了,卻難免留下些壞印象。讓我覺得情這東西,沒有遇對人,便是個甚不好的東西。倘若我再年輕個四五萬歲,玩一玩也沒怎的,即便再傷幾回,道一聲年少輕狂便也就過了。如今年歲大了,對這個卻著實再沒什麽大興致。但夜華尚年輕得很,縱然我想過清淨無為的日子,卻連累他一起過,便委實不太厚道。
  方才那一番話說得順暢,夜華沒言語,我便也膽肥不少。細細揣摩一遭,又將我心中這個想法與他商量道:“不過你這個年紀也確是該好好愛幾場恨幾場的年紀。趁如今你對我的孽根種得還不深,早早拔了還來得及。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便能曉得,在世上活了這麽多年,對情愛這東西便看淡了,委實提不起興致來。這是個高處不勝寒的境界啊。唔,天君那一紙天旨將你我兩個湊做一堆,其實我一直覺得對你不住。但你也不必太過傷心,待我同你成婚後,看能不能再為你另取幾位年輕貌美的側妃。”
  說完這一番話,心中一塊大石頭砰然落地。如今我的心態,真真四平八穩。
  想來我也該是四海八荒頭一個這麽大度的正妃了,縱然夜華娶了我,在年歲上有些吃虧,衝著這一點,卻委實要燒高香才是。
  他卻並不如我想象的那麽高興。神色慘白,盯著我的眼睛,道:“這是你的真心話?”
  我斂容懇切道:“真,比真金還真。”
  我隻以為在娶側妃這樁事上,他要向我尋個保證,卻不想得了我這句話,他那原本便抿得死緊的唇抿得更緊,眸光漸漸淡去。
  活到這麽大年紀,人的性子難免被磨得溫吞些,但感情這個事情,乃是個萬萬容不得拖泥帶水的事情。我繼續斂容懇切道:“千秋萬載我也是這個話,我同你還是保持純潔的聯姻關係好些。其實,夫妻兩個有了私情倒不一定是個好事。譬如哪一天你想再納個妾,都不定能納得便利。如今這樣就正好了,你要將眼光放得長遠一些。唔,今日你大抵不理解我說的這些,可到有一日,你再看上哪個仙,想將她娶回洗梧宮來,便曉得我此時說這一番話的好處了。”
  他靜了一會兒,隻緩緩道:“你是,特意說這些話,來讓我難受的麽?”
  我心中喀地一聲,他如今愛我愛得仿佛正是興頭上,雖則我是一片好心,但說的這些話,細細來想一想,卻有些操之過急。
  我默默無言地將他望著,不知怎的來勸他才好。隻覺得這個事,要慢慢地從長計議。
  他將我攬在懷裏,低啞道:“我隻愛你一個,再不會愛上其他人了。”頓了頓又低聲喃喃了句什麽,聽得不大清。
  唔,這愁人的,死心眼的孩子喲。
  夜華將一番震得我天靈蓋發麻的猛話放完,卻並不見走,隻將我攙著躺下,四個被角捂嚴實。我雖受了重傷,也並不見得虛弱至此,連躺一躺這等輕便的動作也做不穩健。但看他神色淒然,我不便火上澆油說什麽,隻能默默受了。
  他捂完被角,又將擱在一旁坐凳上的藥碗拿去放在桌案上,端起杯子倒了口冷茶喝,然後踱回來,背倚著床欄道:“阿離已經送上天宮了,隻受了些驚,倒沒大礙,需修養幾日。我原本打算帶你一同回天宮的,靈寶天尊的上清境有一汪天泉,正適宜你將養。”皺了皺眉又道:“但那隻畢方豁命攔著。不過,若你開口應了,他也沒甚好說。你先躺躺,明日一早,我們便回天宮罷。”
  靈寶天尊的那汪天泉倒聽說過,確確是個好東西,像我這一番傷勢,尋常須得將養個把月的,去那天泉裏泡泡,怕痊愈也不過三兩天的事。借著夜華的麵子,倒能撈這麽一個便宜,我甚歡喜。
  說完這一番話,他便閉目養起神來。我卻還得去炎華洞瞧一瞧墨淵,琢磨半日,緩聲道:“你今日,沒得文書批了?”
  他半睜開眼睛:“今日沒甚可忙的,你方才說困,我便陪你靠靠。”
  我嘴角抽了一抽。
  他仿佛從來便不曾識出這是我的一個借口,謙和地漾出笑來:“怎麽,又不困了。”
  我悵然地咬著牙齒道:“困,困得很。”
  因夜華是個今日事今日畢的脾性。便是此前他在我青丘極悠閑地窩著時,大半時日也撲在書房裏批文書,忙得腳不沾地。
  此番雖出了這樣的大事,伽昀小仙官卻也並不見得就能任他清閑幾日,那公文必定仍是一般地從天上嘩啦嘩啦搬下來。
  昨日並今日兩日的公文,乖乖,苦命的夜華今夜注定不能安睡。
  我揣摩著,他此時在我床上靠,應當並不隻為令我吃一回憋,連帶著,大約是要將養將養精神。這就譬如凡界裏凡人犯了大事要砍頭,砍頭前總要得一頓好的,舒舒服服吃了才上斷頭台。料得夜華這一趟很需得眯一忽兒,打點起十足的精神,才能奔去書房應付兩日的公文。他這麽一眯,作為一個過來人,本上神很有經驗地推測,大抵不過兩盞茶時刻。
  於是我便也對付著眯了,心中打了個很精細的算盤,待他起身走了,便化出人形來去一趟炎華洞。
  不成想我這個算盤卻落了空。十之一的精神頭甚不中用,也不過半盞茶功夫,人就迷糊著有些昏沉了。
  半夢半醒浮浮沉沉之間,我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我幾萬年都沒做成,卻在今日功德圓滿。
  我夢著了墨淵。

  夜華番外(上篇)
  那一年,千頃瑤池,芙蕖灼灼。他摯愛的女子,當著他的麵,決絕地,跳下了九重壘土的誅仙台。
  他的娘親難產,他出生時,整整陣痛了七天。天上的靈胎,從沒哪個像他一樣磨人的。至他呱呱墜地,三十六天一刹那齊放金光,東荒明壑俊疾山上的七十二隻五彩鳥直衝上天來,繞著她娘親住的寢殿,飛舞了九九八十一天。
  上一回乍現這樣的情狀,還是他的二叔桑籍降生。那時,繞著天後娘娘寢殿飛舞的,也不過四九三十六隻五彩鳥。
  天君歡喜得老淚縱橫,在淩霄殿上當著眾臣的麵,揖起雙手朝東方拜道:“無量善德,我天族終於迎來又一位儲君。”
  繼流放的桑籍之後,又一位被上天選定的儲君。
  被上天選定的儲君,按照天君的意願生活著,從未辜負過天君的期望,也不能辜負天君的期望。
  那時三界平和,天上的神仙們日子過得十分逍遙。
  九歲的他扒拉著門檻靠在他父君的靈越宮宮門口朝下看,常能見到頭上紮兩個圓包包的小仙童們,三個一團兩個一堆地捉迷藏、逗蛐蛐兒。他很羨慕。
  小孩子天性愛玩鬧,他卻幾乎從未和人玩耍過。
  天君從靈寶天尊座下請來四海八荒唯一佛道雙修的慈航真人授他課業。每日裏,自辰時被抱上書房那張金鑲玉砌的大椅子,一坐,便須坐七個時辰,直到萬家燈火的戌時末。
  他那個年紀,本應是被捧在手心裏嗬護的年紀。他的幾個叔叔,都是被捧在手心裏過來的。即便他的父君,也從不曾受過這樣的苦。
  他那樣小,當與他同齡,甚或比他大些的仙童都在樂悠悠地逍遙度日時,他卻隻能日日守在書房裏,對著慈航真人嚴肅的臉和一大堆典籍經冊。隻他的娘親還憐惜他,時時燉一些甜湯來給他喝,到書房來見一見他。他那時才九歲,路都走不大穩,那些道法佛法太難參釋,他當著他娘親的麵流過一次淚,他娘親心中不忍,跑去天君殿上求情,天君勃然大怒,自此之後,直到他兩萬歲上修成上仙,再也沒見過他的娘親。
  有一回,西天梵境佛祖辦法會,慈航真人需趕去赴會,沒人守著他功課。他偷偷溜出去同太上老君座下兩位養珍獸的童子逗了會兒老君養的那頭珍獸,被他父君捉回去,請出大棍子來毒打了一頓。那時,他父君說的是:“你怎的如此不上進,你將來是要繼天君的位,比不得一般人。你的二叔桑籍落地時,不過三十六隻五彩鳥繞梁,他便能在三萬歲就修成上仙。你好生想想,明壑俊疾山上七十二隻五彩鳥慶你降生,你若不能在三萬歲修成上仙,怎對得起那七十二隻鳥千裏迢迢趕上九重天上的恩情?”
  那時,他父君將他看得那樣緊,不過隻為了心中一個齷齪的念想,想讓自己的兒子比過桑籍,卻欺他年幼,說出這樣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心中懵懵懂懂,卻也沒想得太多,隻覺得委屈。
  這事之後,他身邊便多了一個叫素錦的小仙娥。他父君說是選給他的玩伴,他年紀小歸小,卻也曉得,像自己這樣不分晝夜勤修佛法道法,根本沒什麽空餘時候來同玩伴玩耍的。他父君不過找個人來看管監視他。
  若是尋常的小仙娥,他自然有辦法將對方整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總歸他是天族未來的儲君,即便將對方一巴掌拍得魂歸離恨天了,天君不過重重將他罰一罰,罰完了,他仍是天君的孫子,天族的儲君。可這位素錦小仙娥,卻有些來曆。
  天族有一個旁支,這個旁支不過五千餘人,因尚武而不拘男女全做了天兵天將,自編成一支天軍,直屬於天族的首領。素錦的父親便是這個旁支的頭兒,順理成章也便做了這支天軍的頭兒。兩萬年前鬼族之亂,上一代老天君欽點了十萬天將與戰神墨淵,令他將鬼族降服。素錦的父親帶的這一支軍隊,也在這十萬天將之列。
  同鬼族的這一仗,打得十分慘烈。鬼族的二皇子妃竊了天將的陣法圖,逼得墨淵不得不勉力急攻。那場急攻中,使的聲東擊西的一個計策,須得派出一支天兵做誘餌。素錦的父親主動請纓。墨淵將列陣嚴謹的七萬多鬼將打出一個缺口,素錦父親帶的這支軍隊,以五千人頭,鋪陳了墨淵的所向披靡、勢如破竹。
  鬼族之亂平息後,餘下的九萬天將重返九重天,隻帶回素錦父親一封染血的遺書,寥寥幾個字,紅一塊黑一塊,勞煩老天君照看自己府裏尚在繈褓中的幼兒,即便合族隻剩下她一個人了,也要讓她頂天立地活著,重振自己一族的聲威。
  老天君感念素錦他爹的恩德,賞予他們一族的殷榮,卻因這一族隻剩素錦一個,便全落到了她的身上。更予皓德六萬三千零八十三年,將素錦封做了昭仁公主,托給那時剛成婚的長孫,這一代天君的長子——他的父親撫養。
  素錦不過長了他兩萬歲,按輩分,他卻要喚她一聲姑奶奶。
  開初素錦立在他的案頭,還讓他有些不自在。漸漸地,他便能將她看做同桌案上的筆墨紙硯一般無二了。原本他便不大活潑,素錦的到來,令他更加沉默。他那時已長成一個十分漂亮的小孩,隻是總不大說話。素錦不過兩萬來歲,也是少年心性,趁著慈航真人令他養神的時候,便總要來逗他說一說話。他覺得厭煩,逢著素錦找他說話,便皺一皺眉。至此,又養成一個愛挑眉皺眉的習慣。
  他的授業恩師慈航真人在西方梵境本還有個封號,喚作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救苦救難的慈航真人以為正是自己將這樣一個水嫩嫩的小孩折騰得如今這麽不言不語的,心中內疚。便去天君座前委婉提了一提,說他的道法佛法已學得很有幾分根底,可以走出書齋,修習神仙們的術法了。
  那幾十年,他日日在書齋修習。慈航真人教授得法,除了最初的幾年,因他年紀實在太小,有些力不從心。過了那最困難的一步,修著修著,便也得趣。漸漸地,將佛道兩者都鑽得很深,但終因隻是清修,沒淌過世情,勘不破紅塵。
  天君請了大羅天界上清境的元始天尊收他做關門弟子。天界的三清四禦,三清之首便是元始天尊。元始天尊統共隻點化過靈寶天尊一位弟子,收徒收得十分嚴格。天君本人也不太有把握,元始天尊能否看得上他。他那日被慈航真人帶著去上清境拜見元始天尊,那位天尊看了他兩眼,竟沒什麽刁難,十分順利地將他收作了自己的徒弟。那時,他不過是個才總角的小童子。
  元始天尊授他仙術,素錦自然不能再跟著。能逃脫素錦的看管,他終於覺得有些雀躍。別的孩子雀躍起來,大多是歡笑著蹦兩下。但那時他已養成了一副沉穩性子,更是忘了一張臉該動哪個部位才算是歡笑,即便雀躍,也隻是在心中暗暗地雀躍。他一向聰明,再加上跟著元始天尊修習仙術,隻他們兩人,讓他覺得十分自由,興致便很高,進步可謂神速。元始天尊隻拈著胡須兒笑。
  漸漸地,他從童子長成少年,聽到越來越多的神仙背地裏議論,說他長得神似那位自鬼族之亂後便消失的掌樂司戰的墨淵上神。
  便是天君也有一回將他的臉細細打量一番,歎道:“當年的墨淵上神在少年時代,大抵便也是你的這張臉。墨淵上神雖已灰飛煙滅了三萬多年,灰飛湮滅這檔事,對於一般的神仙而言,也確然便是人生的盡頭了,但他卻不是個一般的仙,也許能有辦法保住一絲魂魄,經過兩萬多年的調養,再投生到你母妃的肚子裏也說不定。”
  天君這一番話,正暗示他或許是墨淵上神的轉世。他一麵覺得驚訝,一麵覺得荒唐。驚訝的是,天界的典籍上記載的是墨淵上神自鬼族之亂後攜徒歸隱,卻原來並沒有歸隱一說,這位驍勇的上神早已戰死沙場。荒唐的是,神仙神仙,既是沒將大名簽在幽冥司命薄子上的神仙,又哪來的投生轉世。
  其實也沒有多少人會認為他是墨淵的轉世,神仙轉世本就是個違背三界五行根本的事,但天宮裏不乏老神仙喜歡將他同墨淵比對。那時他年輕氣盛,除了學藝一途受了許多苦,一路上可謂順風順水,很受不住個別老神仙背地裏說他不如當年的墨淵。跟著慈航真人與元始天尊兩位師傅修行時,便更加刻苦。
  近兩萬歲上,那一年,西天梵境佛祖辦法會,他跟著慈航真人同去。在靈山上,同佛祖座下的南無藥師琉璃光王佛和南無過去現在未來佛以道法論佛法,大辨三日,得兩位古佛盛讚,一時聲名大噪。
  天君很開心,誇讚道:“當年桑籍已算是很有悟性,卻也沒你做得好。今次定要好好獎一獎你,你想要什麽?”
  他心中並未覺得快慰,低頭道:“孫兒想見一見母妃。”
  天君臉色青了兩青,冷聲道:“慈母多敗兒,你要接我的衣缽,你母妃卻注定不能將你養得成器,隻能令你長成一副優柔寡斷的性子。我不讓你見她,是為你好。”
  他抬頭看了兩眼他的爺爺,低頭再道:“孫兒隻想見一見母妃。”
  天君怒道:“若要令我準你見她,你便在兩萬歲前修成上仙罷。”
  這已是刁難,四海八荒,從沒哪個神仙能在兩萬歲上修成上仙的,便是天界的尊神墨淵上神,當年也是兩萬五千歲才修得的上仙。墨淵之後又是十來萬年,才出了個桑籍,能在三萬歲上受劫飛升。
  那時的他,離整滿兩萬歲,不過須臾三四年。元始天尊曉得這樁事,隻意味深長笑了一笑。他父君來勸他道:“你的母妃如今很好,你無須掛心,天君如此看重你,你便應事事順他的心,何苦違逆他,惹得他不高興。”
  聽了這番話,他略有動容,不能明白自己為何會攤上這樣一個懦弱的父君。但也並不覺得難過。天君自小對他的那一番教導安排,本就是要化去他的情根,叫他靈台清明,六根清淨,將來才好一掌乾坤,君臨四海八荒,做一個能忍受並享受高處不勝寒這滋味的天君。
  他想去見一見他的母妃,其實並不為年幼時他母妃對他的憐愛,那些事太遠,遠得他已記不清,連同他母妃的麵貌。那時他才九歲。他隻是想,他不是沒有母妃的人,那至少,他要記得自己的母妃長的是個什麽樣子。
  他的父君已不再令素錦日日陪著他。這麽兩萬年處下來,他隻當這位昭仁公主是他案頭的一張晾筆架子,並未將她當一回事。她還會不會繼續立在他案頭,於他而言,實在沒什麽分別。
  他自以為這兩萬年,素錦日日守著他也守得難受,熬到今日,大家終於都得解脫。出乎他意料的是,素錦卻仍日日守在他的案頭,他去元始天尊處時,便守在上清境的入口。他因忙著修行,要在兩萬歲前飛升上仙,便也沒多在意這樁事。
  眼看著他兩萬歲生辰日近,天君本人幾乎已忘了同他的那一個賭約。
  他生辰的前一日,素錦將九重天都搜了個遍也沒找到他。卻忽聞得第三十六天雷聲滾滾,閃電一把一把削下來,劃破雲層,直達下界的東荒,攜的是摧枯拉朽的勢,一摞一摞的山石樹木頃刻間化作灰燼。是個神仙都知道,這雷不是一般的雷,是神仙飛升才能曆的天雷。
  淩霄殿上的天君一張臉瞬時雪白,這天雷,一旦降下來便逃不掉,曆了便壽與天齊,曆不了便就此絕命。
  天君白著一張臉攜眾仙一同站在南天門口。
  兩盞茶過後,他一身血汙,倒在一朵辨不出顏色的軟雲上頭,慢吞吞騰回來。
  見著南天門上的天君,竟費力從雲頭上翻下來,踉踉蹌蹌拜倒在天君的跟前。他眼梢嘴角尚有細細血痕,麵容卻十分沉定,隻淡然恭順道:“天君答應孫兒,若是能在兩萬歲前飛升上仙,便允孫兒見一見母妃,今日孫兒已曆劫飛升,不知何時能與母妃相見。”
  天君神色複雜看了他幾眼,終妥協道:“把這一身的傷將養好了再去罷,省得你母妃擔心。”
  兩萬歲便修成上仙實在曠古絕今,他這一舉在四海八荒立時掀起一趟軒然大波。自此,再也沒哪個神仙拿他同墨淵比對了。隻他的師父元始天尊在玄都玉京中同來座下問道的靈寶天尊模糊讚過一回:“大抵長得那個模樣的,天生都帶了副十分的仙骨,當年的墨淵上神如是,夜華亦如是。”
  尋常人隻見著他年紀輕輕便飛升上仙的體麵,關懷他一身沉重傷勢的卻沒幾個。經了三道天雷的傷,自然比不得一般的傷。那日他能從雲頭上翻下來拜見天君,已是使了僅存的力。此後,隻能日日躺在靈越宮裏將養,便是用個膳行個路,也須得人來攙扶。
  雖同處了兩萬年,他卻一直沒怎麽放在心上的那位昭仁公主日日守在他的病榻前,端茶送藥,攙他行路,扶他用膳。他隻以為是天君下的令,令她來照看自己,也沒往旁的麵想。這一照看,便是三四年。有一日,卻偶然聽到兩個嘴碎的宮娥議論,說這位昭仁公主思慕於他,他受的這一頓傷,累得昭仁公主背地裏落淚落了好幾場。
  他那時已長成個十分英俊的少年,修仙路上又立了許多無人能出其右的勳績,仙法卓然。雖然一張麵容不苟言笑了些,卻更襯得天界未來儲君的威儀。不隻那位昭仁公主,天族的許多少女都暗暗地思慕於他。
  他兩萬年來被天君逼著隻埋頭修行,從未有空閑能分一分心去想那風月之事,陡然聽說有人思慕他,心中驚了一驚,再聽說是那位昭仁公主思慕於他,吃驚之外,又覺得荒唐。昭仁公主素錦,是老天君欽封的公主,這一代天君名義上的妹妹,他父君尚且要稱她一聲姑姑,他更是要稱她一聲姑奶奶。姑奶奶喜歡上孫子?縱然他們談不上什麽血緣關係,他也覺得不可理喻。
  他那樣冷淡的性子,從來就不自找麻煩。素錦藏在心中不說,他便當不知道。隻是後來素錦的殷勤服侍,能推他便一概推了。女孩家的心思終歸敏銳些,他那樣三推四推之後,終有一日,素錦白著一張臉問他:“你都知道了?”
  他並不願她將這事抖出來同他談。那時他雖不諳風月,卻也曉得有些事情,隻適宜牢牢埋在土中,並不適宜大白天下。他隻沉默著搖頭,便要去拿茶喝。素錦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哆嗦著一雙手,道:“我知道你全曉得。你既然都曉得,為什麽要做出這幅模樣?”他冷冷反問道:“你覺得,我該知道什麽?”素錦那一張雪白的臉微微地泛紅,手哆嗦得更厲害,半晌,才細聲道:“我,我,我喜歡你。”
  素錦表的這個白,自然沒能得到回應。他那句話將素錦傷得很深,他說:“可我一直隻將你看做我的姑奶奶,像尊敬我的爺爺一般尊敬你。”
  素錦眼角微紅道:“你,你是嫌我比你大了兩萬歲?可,可你將來要娶的那位正妃,青丘之國的白淺上仙,卻整整要比你大九萬歲。”
  他從小就是被當作下一代天君養著,修習課業雖辛苦,可除了天君、他的兩位師父和他的父君,從來沒人敢用這樣不敬的口吻同他說話,他略有些生氣,隻道:“有本事你便像白淺一樣,讓我非娶了你不可。”
  很多年後,他一直記著當年對素錦說的這句話,因為正是他當年隨口說的這一句話,令他在今後的人生中,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價。

  第十四章
  墨淵仙去之後初初幾千年,我等得心焦又心煩,日日都盼著做夢能夢到他,好問一問他究竟什麽時候能回得來。每夜入睡前,都要將這個問題放在心裏揣摩個五六遍,幾個字記得牢牢靠靠,就怕夢裏見著墨淵時,太過慷慨激動,將心尖上這個疑問忘了。但因總是夢不成功,後來便漸漸地淡了這個心思。但終歸是過去的基礎打得牢靠,此番做夢,我竟還能牢牢記著將這陳穀子爛芝麻、困擾了我七萬年的問題提出來曬一曬。
  本上神委實佩服自己的英明。
  這夢一開初正是折顏領著我拜師昆侖虛的光景。
  那時我將將過了五萬歲的生辰,和見今的夜華一般年紀。
  因阿娘生了四個兒子,好不容易生下一個女兒,且這個女兒在娘胎裏便帶了些病,生下來分外皺巴分外體弱,狐狸洞一洞老小便都對我著緊些。四個哥哥皆是放養長大,我卻十分不同,起居飲食都定的很嚴。出行的地界也不過狐狸洞外的青丘同折顏的十裏桃林這麽兩處。我辛苦熬了兩萬年,被養得十分強壯,阿爹阿娘卻仍不放心。
  兩萬歲上,阿爹阿娘因一些事故常不在青丘,便特特著了四哥來看著我。
  須知我這個四哥乃是個拿麵子功夫的好手,麵上一副乖巧柔順,背地裏卻很能惹是生非。
  我十分憧憬這個四哥。
  阿爹一道禦令下來,尚且還算不得是個少年的四哥叼了根草坐在狐狸洞跟前,慈愛地看著我道:“從今天起,就四哥來罩你了,上樹掏的鳥蛋,有我一個,也有你一個;下河摸的丁丁魚,有我一條,也有你一條。”
  我同四哥一拍即合。
  那時折顏已十分照顧四哥,隻要打他的名號,惹了再大的禍事也能輕鬆擺平。於是四哥便帶著我全沒顧忌地上躥下跳,整整三萬年沒個止息。
  待阿爹阿娘得空回頭來反思這唯一一個女兒的教導問題,覺得既是生了個女兒,便須得將她調養得溫柔賢淑文雅大方,我卻已被養得很不像樣了。
  但所幸同四哥在青丘晃蕩的這五萬年,我們兄妹倆小事惹了不少,卻沒攤上什麽大事,過得十分順遂,是以兩個人的性子都難免天真驕縱一些。全不能和夜華見今這氣度比。
  本上神常常憂心,夜華如今才不過五萬歲,即便不是一團天真,也多少該有些少年的活潑模樣。他卻已沉穩得這樣,過往的人生路上,卻究竟受了多少折磨,經了多少打擊,曆了多少滄桑啊。
  回頭再說我五萬歲的時候。
  那時,阿娘覺得我不太像樣,十分發愁。先是擔憂我嫁不出去。在狐狸洞裏閉關琢磨了半月,後來,終於有一天黃道吉日老天開眼,叫她悟出我的性子雖不怎麽但模樣倒生得不錯,怎麽也不該嫁不出去,才略寬了心。
  但不久卻從迷穀處得來一件八卦,說紮在隔壁山腳水府裏的燭陰一家新近嫁了女兒。新嫁的小燭陰因自小失了母親,沒得著好調教,便稍稍有些嬌氣,她的婆婆很看不慣,日日都要尋些名目來懲戒於她。小燭陰難以容忍,才放去夫家不過三月,便哭哭啼啼地回娘家了。
  聽說小燭陰為人新婦後受的委屈,再看一看我的形容,阿娘越發憂愁。她覺得就我這個性子,即便日後成功嫁了人,也是個一天被婆婆打三頓的命。想到我日後可能要受的苦,一見著我,阿娘便忍不住落淚。
  有一回,折顏來狐狸洞串門子,正見著阿娘默默擦眼淚。問了因由,沉吟片刻,喟歎道:“丫頭這性子已經長得這樣了,左右再調不過來。如今隻能讓她習一身好本領,若她將來那夫家上到掌家的族長下到灑掃的小童子,沒一個法力能比得過她的,她便如何天真驕縱,也萬萬受不了委屈。”
  阿娘聽了他這一番話,覺得在理,十分受用,一拍大腿,便將事情定了。
  阿娘一向有些要強,覺得既然是誠心誠意要給我找個師父學本事,便須得找個四海八荒最好的師父,才不枉費她一番心思。
  選了多半月,終於選定昆侖虛掌樂司戰的墨淵上神。
  此前我雖從未見過墨淵,對他這個名字,卻熟悉得很。
  我同四哥出生時,四海八荒的戰事已不再頻繁,偶爾一出,也是小打小鬧,上不得台麵。長輩們有時會說起自陰陽始判、二儀初分起幾場真正的大戰事,如何的八荒動怒,如何的九州血染,好男兒們如何疆場橫臥,如何馬革裹屍,又如何建功立業,說得我同四哥十分神往。
  那時候神族裏流傳著許多記錄遠古戰事的典籍,我們一雙兄妹十分好學,常去相熟的仙友處借來看。倘若自己得了些珍本,也便同他們換著看。
  這些典籍中,處處都能見著墨淵的身姿。寫書的天官們皆讚他神姿威武,一副玄晶盔甲,一把軒轅劍,乃是不敗的戰神。
  我同四哥十分崇拜他。私下也描摹過他那威武的神姿會是如何的威武法。
  兩廂虔誠地探討了一年多,覺得這位墨淵上神定是有四顆腦袋,每顆腦袋麵向一個方位,眼睛銅鈴般圓,耳朵蒲扇般大,方額闊口,肩膀脊背山峰樣的厚實寬闊,雙足手臂石柱樣的有力粗壯,吹一口氣平地便能刮一陣颶風,跺一跺腳大地便要抖上一抖。我們冥思苦想,深以為如此才能顯出他高人一等的機敏,高人一等的耳聰目明,高人一等的耐打強壯。勾勒出墨淵威武的神姿後,我同四哥十分振奮地跑去找擅丹青的二哥,央他為我們畫了兩幅畫像,掛在屋子裏日日膜拜。
  正因有這麽段因果,乍聽說要拜墨淵為師,我激動得很。四哥原想與我同去,卻左右被折顏攔住,在洞裏還發了好幾日脾氣。
  折顏帶著我騰了兩個時辰的祥雲,終於來到一座林麓幽深的仙山。這山和青丘很不同,和十裏桃林也不同,我覺得很新鮮。
  早有兩個小仙童守在山門上迎住我們,將我們引入一進寬闊廳堂。廳堂上方坐了個一身玄袍的男子,以手支頤,靠在扶臂上,神色淡淡的,臉長得有些娘娘腔腔。
  我其實並不大曉得什麽算是娘娘腔腔,隻聽四哥模糊講過,折顏那一張臉俊美得正好,比折顏長得不如的就是麵貌平庸,比折顏長得太過的就是娘娘腔腔。四哥這句不那麽正經的話,我一直記著。
  我因是四哥帶大的,一向便很聽他的話,連他說我們一同掛在廂房裏那副臆想出來的丹青,乃是一種等閑人無法理解的俊美,我也一直深信不疑。並一直在為成為非等閑人而默默地努著力。
  所以,當折顏將我帶進昆侖虛,同座上一身玄袍的這個小白臉打招呼:“墨淵,七千年別來無恙。”我大受打擊。他那一雙細長的眼睛,能目窮千裏麽?他那一對纖巧的耳朵,能耳聽八方麽?他那一張薄薄的嘴唇,出的聲兒能比蚊子嗡嗡更叫人精神麽?他那一派清瘦的身形,能扛得動八荒神器之二的軒轅劍麽?
  我覺得典籍裏關於墨淵的那些豐功偉業都是騙人的,一種信仰倒塌的空虛感迎麵而來,我握著折顏的手,十分傷心。
  折顏將我交給墨淵時,情深意切地編了大通的胡話,譬如“這個孩子沒爹沒娘,我見著他時正被丟在一條山溝裏,奄奄地趴著,隻剩了一口氣,一身的皮毛也沒個正形,洗揀洗揀才看得出來是個白狐狸崽子。”譬如“我養他養了五萬年,但近來他出落得越發亭亭了,我家裏的那位便有些喝醋。”再譬如“我將他送來你這裏委實逼不得已,這孩子因受了很多苦,我便一直寵著他些,性子不好,也勞你多花些心思。”
  我因覺得折顏編這些胡話來哄人有些不好,傷心之餘便也分了一些精神來忐忑。墨淵一直默默無言地坐在一旁聽著。
  墨淵既收了我作徒弟,折顏便算大功告成。他功成身退時,著我陪他走一走,送他一程。至山門的一段路,折顏仔細囑咐:“你如今雖是個男兒身,但洗澡的時候萬不可同你的師兄們一處,萬不能叫他們占了便宜,仍舊要懂得做姑娘的矜持。”我耷拉著頭應了。
  墨淵果然處處要多照看我些,我卻嫌棄他長得不夠英勇,便不太承他的情。
  我對墨淵一直有些不恭順,直到栽了人生裏第一個坎,遇到一樁傷筋動骨的大事。
  這樁事,須得從折顏釀的酒說起。
  折顏擅釀酒,又很寵著四哥,釀的酒向來由得四哥搬,四哥一直很照顧我,我沾著他這一點光,往來十裏桃林的酒窖便往來得很勤,漸漸就有些嗜酒。我因白喝了折顏許多,心中有些過意不去,逢上大宴小宴的,便都替他在一眾仙友中吹捧幾句。誠然那時候折顏的釀酒技藝已很不凡了,但終歸還有些提升的餘地。但我年少天真,一向有些浮誇,有三分便要說五分,有五分便要說十分,所以常在宴席上將他造的酒吹得天上無地下也無,自然引得一些好酒之人看不慣,要另列出一個釀酒的行家來將折顏比下去,挫我的銳氣。
  昆侖虛上便有這麽一個人,我的十六師兄子闌。如今我仍覺得子闌有些小家子氣,別的師兄聽我讚賞折顏時,不過也就微笑著聽聽而已,縱然有些意見相左的,但顧念我是最小的一個師弟,便也容我過一過嘴癮。子闌卻分外不同,總要將那嘴巴嘟得能掛個油瓶,極輕慢地從鼻子裏哼一聲:“嘖嘖嘖,能好喝過師父釀的?”他說的這個師父,自然便是墨淵。
  因彼時我有些不待見墨淵,便很不能容忍旁人誇他。見著子闌不以為然的模樣,心頭火刷刷刷地往上冒,心中暗暗拿定一個主意,次回一定想個辦法,讓他當著所有師兄的麵承認墨淵造的酒沒有折顏造的好喝,墨淵不濟,墨淵十分不濟。
  我想的這個辦法是個很質樸的辦法,不過去昆侖虛的酒窖裏偷拿一壺墨淵釀的酒,令折顏有個參考,好做一壺好過它百倍千倍的,回轉帶給子闌,叫他折服。昆侖虛的酒窖管得不嚴,我十分輕鬆便拿到一壺。畢竟做的事是個偷偷摸摸的事,便不好意思從正門走,打算從後山的桃花林繞一繞,繞下山再騰雲奔去折顏府上。繞進桃花林時,卻不仔細迷了路,累了半日也沒走得出去,口卻有些渴了。因身上隻帶得一壺墨淵釀的酒,我便取出來解渴。
  一口喝下去,我有些懵。隻一小嘬罷了,香氣卻砰然滿嘴地散開,稍稍一些灼辣滑進喉頭。折顏的技藝,再提升些,便是這個火候了。
  墨淵竟果然有這樣一手好本事。一個小白臉怎能有這樣一手好本事。
  我悲憤得很,滿腔鬱結,手上的酒即便送給折顏也斷斷再沒什麽用。我悲了一會兒,幹脆咕嚕咕嚕將一壺酒喝得個幹淨。
  哪裏曉得這酒初初喝著雖不嗆人,後勁卻大得很。我頭暈眼花地靠了會兒桃花樹,不多時便睡著了。
  醒的時候,與往日有些不同,既不是自然地睡醒轉來,也不是被大師兄幾聲梆子催醒轉來,卻是被一盆撥涼撥涼的冷水,潑醒轉來。
  潑水的人想來是個有經驗的,方位和力道掌握得很穩,隻一盆水,便潑得我睡夢中一個激靈。
  正是初春的化雪天,那水想必是方化的雪水,透濕的衣裳裹在身上,不過喝口茶的時間,便逼得我打出一個又響亮又刁鑽的噴嚏。
  捧著茶碗坐在一把烏木椅上的女子,確然也便隻喝了一口茶水,便將手中物擱下了,隻漫不經心地涼涼看著我。她兩旁各排了兩個侍女,頭上都梳的是南瓜模樣的發髻。
  在我將將拜入師門的那日,便得了大師兄一個囑咐,叫我千萬不能招惹梳著南瓜發髻的女子,即便是對方無牙在先,身為昆侖虛的弟子,也須得禮讓三分。因這些梳著南瓜發髻的,又常常來昆侖虛遊逛的,十有八九皆是瑤光上神的仙婢。這位瑤光上神是個閑時溫婉戰時剛猛的女神,一直思慕著我們的師父墨淵上神,近些年單相思得特別厲害,便幹脆將仙邸搬來了臨近昆侖虛的山頭,隔個幾日就著婢女來昆侖虛挑釁滋事,想將墨淵激得同她戰一場,看看她的本事,便好折服於她的石榴裙下,與她永為仙侶。她這個算盤打得很不錯,但墨淵卻仿佛並不大當一回事,隻囑咐了門下弟子來者是客,能擔待便多擔待些。
  麵前這幾個侍女的南瓜發髻提點了我,令我彈指一揮間便看透他們的身份,坐在烏木椅子上喝茶的這個,保不住正是單相思墨淵的瑤光上神。
  她趁著我醉酒將我綁來這裏,大約是想一嚐夙願,激得墨淵同她打一場,好在這一場打鬥裏與墨淵惺惺相惜,繼而暗生情愫,繼而你猜我我猜你,繼而真相大白郎有情妾有意,繼而琴瑟和諧雙宿雙飛。
  卻連累我成這一顆墊背的石頭子,我覺得無辜得很,委屈得很。
  右旁的一個侍女很有派頭地咳了一咳,領受了她主子的一個眼神,立時調整出訓人的姿態來,中氣十足喝一聲道:“昆侖虛是四海八荒一等一的清潔神聖地,你這一身媚氣的公狐狸,卻是怎麽混進去勾引墨淵上神的?”
  我懵了一懵,升調啊了一聲。
  她瞪我一眼續道:“你瞧你的眼長得,眉長得,嘴巴長得,煙火氣重得。自收了你做徒弟,墨淵上神便鎮日裏悉心嗬護。”瑤光上神臉色有些不善,那侍女立時改口道:“便有些荒廢仙道,我家上神念著同是仙僚一場,不忍生見著墨淵上神誤入歧途,不得不施以援手。”緩了一緩又道:“雖則你犯下如此大錯,我家上神卻自來慈悲,你便隨著我家上神做一個座前童子,悉心修行,也消一消你的頑興塵心,還不快快跪謝我家上神的恩情。”
  我呆呆將他們望著,完全不能明白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想了半天,卻覺著自己自來昆侖虛,除了背地裏暗暗偷了壺酒以外,一直活得中規又中矩。若還要尋我犯了什麽錯,便隻有開初走了關係才拜得這個師門。
  我理直氣壯得很,分外熱血道:“我沒對師父怎麽,師父待我好些是因為得了故人囑咐,憐憫我身世淒慘。你把我抓來這裏,還潑我的水,師父一根指頭都比你好百倍千倍,我才不當你座前的童子。”
  瑤光上神猛拍了一回桌子,氣得哆嗦道:“如此冥頑不靈,將他拉去水牢先關三日。”
  如今想來,那時瑤光正被妒火燒紅了眼,雖是個誤會,我一個小孩子卻年輕氣盛地忒不會說話,生生將一個尚且可以扭轉的誤會打上一個死結,後來兩日吃的苦頭,也著實活該。
  瑤光上神府上的水牢,比一般的水牢得趣許多。起初隻是齊腰深的水,將一個活人投下去,那水便慢慢由腰而上,漸至沒頂。雖則沒頂,卻也淹不死人,隻叫你時時領受窒息的痛苦。若一直這麽窒息,興許窒著窒著也就習慣了,但窒個半時辰,水卻又慢慢退去,叫你喘一口氣,再從頭來。
  我因遊手好閑了很多年,使出吃奶的氣力來,也全敵不過一位上神,反抗不能,隻有挨宰的份。
  墨淵找來時,我已被折騰得生生去了半條命。
  即便去了半條命,到底是生機蓬勃的少年人,迷糊裏也還記得墨淵沉著臉一掌震開牢門上的玄鐵鎖鏈,火光四濺中將我從水裏撈出來,外袍一裹抱在懷裏,冷嗖嗖與臉色蒼白的瑤光道:“二月十七,蒼梧之巔,這筆帳我們好好清算。”
  瑤光淒然道:“我的確想與你較量一場,卻不是這樣的情景,也不是……”
  我尚且沒將她那句話聽完整,便被墨淵抱著大步離開了。門口碰著大師兄,要伸手來接我,師父沒給,就這麽一同走了。
  那時,我第一次覺得,墨淵即使沒長一張闊口,說話的聲兒也洪亮沉穩。即便手臂並不如石柱粗壯,也很強健有力。墨淵並不是個小白臉。
  方回到昆侖虛,我便睡死過去。醒來聽大師兄說,墨淵已前去蒼梧之巔同瑤光上神決鬥。因這情景千萬年難得一見,從二師兄到十六師兄,便都悄悄跟著看熱鬧去了。大師兄甚遺憾看著我:“你說師父他老人家怎麽就欽點了我來照看你?”不能去看墨淵和瑤光的這場打鬥,我也很遺憾,但為了使大師兄覺得不那麽遺憾,隻好承情地嘿嘿傻笑兩聲。
  大師兄是個關不住話的。聽他絮叨了幾日,我才曉得瑤光虜我這個事,其實虜得很嚴密。
  我那夜到了滅燈時刻也未歸房,眾師兄們十分著急,上上下下找遍了也找不到人,便懷疑我招惹了瑤光上神座下的仙婢,被纏住了。雖然做出了這個推測,卻也沒什麽真憑實據,眾師兄都很憂慮,不得已,才去驚動了師父。正欲安歇的師父聽了這個事,隻披起一件外袍,便領著大師兄殺去瑤光上神府邸。瑤光上神本抵死不認,師父亮出軒轅劍,也沒顧什麽禮儀,一路闖進去,才尋到的我。
  大師兄嘖嘖感歎:“若不是師父的這個魄力,十七你大約便沒命重見生天了。”繼而笑道:“你一回昆侖虛便甚沒用得暈過去了,睡夢裏還直抱著師父的手嚷難受,怎麽也扒拉不下來,師父聽得不是滋味,隻好邊拍你的背邊安慰‘不怕了,不怕了,有師父護著你’,嗬嗬,你那副模樣,真跟個小娃娃沒區別。”我臉紅了一紅,他又疑惑道:“話說你到底怎麽得罪了瑤光上神,她戾氣雖重些,以往也並不見這樣心狠手辣的。”
  我一番調養,將這事前後思量一遍,心裏已有一個本子。本想告訴他,因那位上神此次喝了些莫名的飛醋。但又覺得背地說他人是非的行徑不大好,便訥訥地隨便應付了兩句。
  我此番夢到墨淵,便正是夢到這一樁事。夢中的場景,至此都與現實毫無二致。原本蒼梧之戰後,那日下午墨淵便回了昆侖虛,瑤光輸得很慘烈,這一戰後,徹底對墨淵死了心,府邸都遷得遠遠的。但在我的這個夢裏,二月十七蒼梧之戰後,墨淵卻再沒回來。我日日抓著大師兄問,師父究竟什麽時候回來。大師兄皆答的是,快了,快了。
  即便在夢中,我總算將這問題問出來了,這個問題,卻也問得忒遲了些。
  但我信任大師兄,他說的快了,快了,我便覺得真的快了,快了。
  我在夢裏也等了七萬年,即便等了七萬年,在那個夢裏,我卻一直傻乎乎地信任著大師兄,信任著快了,快了。那份天真而坦蕩的心境,與現下委實沒法比。
  這位帥哥就是師父大人。

  第十五章
  夢裏一番滄海桑田,恍惚睜眼一看,日影西斜,卻不過三四個時辰。
  這一場夢下來,仿佛多撿了七八萬年的活頭,平白令人又蒼老些。
  夜華果然已不在房中,我悵然望了會兒頭頂的帳子,著力避著胸口處的重傷,小心從床上翻下來。這一翻一落的姿態雖瀟灑不足,但四腳著地時絲毫未牽著傷處,忒實用,忒穩便。
  炎華洞中迷霧繚繞,墨淵的身影沉在這一派濃霧裏若隱若現,我捏個訣化出人形來,朝他所在處一步一步挪過去。
  果然是我操多了心,迷穀將墨淵伺弄得甚妥帖,連散在枕上的一頭長發也一縷縷仔細打理過了,便是我這等獨到細致的眼光,也挑不出什麽錯處來。
  隻是清寒了些。
  我怔怔地在他身邊坐了會兒。那一雙逾七萬年也未曾睜開的眼,那一管挺直的鼻梁,那緊抿的嘴唇,可笑七萬年前初見他時我年幼無知,竟能將這樣一副英挺容顏看做一張小白臉。
  可即便是那等傾國傾城的容顏,卻在一瞬間,將一個沉靜的麵容定格成了永遠。七萬年未曾見過他的笑模樣,回望處,隻記得昆侖虛的後山,他站在桃花林裏,夭夭桃花漫天。
  洞裏靜得很,坐久了便也有些冷,我將他雙手抱在懷中捂了會兒,打了個哆嗦,又出洞去采了些應時的野花,變個瓶子出來,盛上溪水養著,擺在他的身邊。如此,這洞裏便終於也有一絲活氣了。
  又枯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再過幾日便是梔子的花期,正可以用上年積下的細柳條將它們串起來,做成一副花簾掛在炎華洞口,彼時一洞冷香,墨淵躺著也更舒適些。於是便漸漸高興起來。
  眼見著天色幽暗,我跪下來拜了兩拜,又從頭到尾將整個炎華洞細細打量一番,匆匆下山。
  天上正捧出一輪圓月,半山的老樹影影綽綽。我埋頭行了一半的路,猛然省起下山也無甚緊要事,便將腳步放慢了。
  此前我因一直昏著,便不太曉得是哪個幫我包紮的傷口。想來也不過夜華、迷穀、畢方三個。不管是他們三個裏頭的哪一個,終介懷我是個女子,即便我化的狐狸身,卻也隻是將我滿身的血跡擦了擦,並沒扔進木桶裏沐一回浴。方才又爬一回山,且在炎華洞裏裏外外忙一陣,如今閑下來,山風一拂,便覺身上膩得很。
  楓夷山半山有一個小湖泊,雖然同靈寶天尊那汪天泉不能比,尋常沐個浴倒也綽綽有餘。這個念頭一起,我默默回憶了會兒去那小湖泊的路徑,在心中想踏實了,興衝衝調轉方向,朝那小湖泊奔去。
  脫下外袍,將傷處用仙氣護著,一頭紮進水裏。這湖裏的水因是積年的雪水所化,即便初夏,漫過來也是撥涼撥涼。我冷得牙齒上下碰了三四回,便先停住,澆些水將身上打濕,待適應了,再漸漸沉下去。
  沉到胸口時,打濕的襯裙緊貼在身上,不大舒爽,青碧的湖水間染出一兩絲別樣的殷紅,映著襯裙倒出的白色影子,紅紅綠綠的,倒很得幾分趣致。
  我尋思著這個當口怕也沒什麽人會來湖邊溜達,便猶豫著是不是將襯裙也除了。
  將除未除之際,耳邊卻猛聞一聲怒喝:“白淺。”
  連名帶姓喝得我一個哆嗦。
  這聲音熟悉得很,被他連名帶姓地喚,卻還是頭一遭。
  我哆嗦一回又驚訝一回,原本借著巧力穩穩當當站在湖裏,一個不小心便岔了心神沒控製住力道,身子一歪,差點直楞楞整個兒撲進水中,受一回沒頂之災。
  終歸我沒受成那沒頂之災,全仰仗夜華在那聲怒喝之後,趕忙掠過大半湖麵到得湖中心來,將我緊緊抱住了。雖則擾我心神的那聲怒喝也是他喝的。
  他本就生得高大,雙手一鎖,十分容易就將我壓進懷中。我胸口處原本就是重傷,被他那一副硬邦邦的胸膛使力抵著,痛得差點嘔出一口血來。因他未用仙氣護體,連累一身衣衫裏外濕透,滴水的長發就貼在我耳根上。
  我同他實在貼得近,整個人被他鎖著,看不到他麵上的神色,隻緊貼著的一副擂鼓般的心跳聲,令我聽得十分真切。
  我隻來得及將自己未除襯裙這英明的作為佩服一番,身子一鬆,唇便被封住。
  我一驚,沒留神鬆開齒關,正方便他將舌頭送進來。
  我大睜眼將他望著,因貼得太近,隻見著他眼眸裏一派洶湧翻騰的黑色。雖是大眼瞪小眼的姿態,他卻仍沒忘了嘴上的功夫,或咬或吮,十分猛烈用力。我雙唇連著舌頭都麻痹得厲害,隱約覺得口裏溢出幾絲血腥味來。
  喉嚨處竟有些哽,眼底也浸出一抹淚意,恍惚覺得這滋味似曾相識,牽連得心底裏一陣一陣恍惚。
  他輕輕咬了咬我下唇,模糊道:“淺淺,閉上眼。”
  這模糊的一聲卻瞬時砸上天靈蓋。砸得我靈台一片清明。我一把將他推開。
  水上不比平地,確然不是我這等走獸處得慣的,加之身上的七分傷並心中的三分亂,將將離開夜華的扶持便又有些東倒西歪。
  他便又將我抱住,此番卻曉得避開胸口的傷處了。我尚未來得及說兩句麵子話,他已將頭深深埋進我肩窩處,聲音低沉喑啞:“我以為,你要投湖。”
  我一愣,不曉得該答什麽話,卻也覺得他這推測可笑,便當真笑了兩聲,道:“我不過來洗個澡。”
  他將我又摟緊一些,嘴唇緊貼著我脖頸處,氣息沉重,緩緩道:“我再也不能讓你……”
  一句話卻沒個頭也沒個尾。
  我心中略有異樣,覺得再這麽靜下去怕有些不妙,叫了兩聲夜華,他沒應聲。雖有些尷尬,也隻能再接再厲,盡量將那話題帶得安全些,道:“你不是在書房裏閱公文麽,怎麽跑到這處來了?”
  脖頸處那氣息終於漸漸穩下來,他默了一會兒,悶悶地:“迷穀送飯給你,發現你不在,便來稟了我,我就隨便出來找找。”
  我拍了拍他的背:“哦,是該吃飯了,那我們回去罷。”
  他沒言語,隻在水中將我鬆鬆摟著。也不知想了些什麽。
  過來人的經驗,陷進情愛裏的人向來有些神神叨叨,我便也不好驚動他,隻任他摟著。
  半盞茶過後,卻打出一個噴嚏來。這雪中送炭的一個噴嚏正提醒了夜華見今我還傷著,不宜在冷水裏泡得太久。他便趕忙將我半摟半抱地帶上岸,又用術法把兩身濕透的衣裳弄幹,撿來外袍幫我披了,一同下山。
  在湖水中夜華的那一個吻,叫我有些懵懂。猶自記得身體深處像有些東西突然湧上來了,那東西激烈翻滾,卻無形無影,抓也抓不住,隻一瞬,就過了,便也不太繼續深思。隻在心中暗暗歎了一回氣。
  夜華在前,我在後,一路上隻聽得山風颯颯,偶爾夾帶幾聲蟲鳴。
  我因走神得厲害,並未察覺夜華頓住了腳步,一不留神便直直撞到他身上。他隻往左移出一步來,容我探個頭出去。
  我皺了皺鼻子,順他的意,探頭往前一看。
  楓夷山下破草亭中,晃眼正見著折顏懶洋洋的笑臉。
  他手裏一把破折扇,六月的天,卻並不攤開扇麵,隻緊緊合著,搭在四哥肩膀上。四哥翹著一副二郎腿坐在一旁,半眯著眼,嘴裏叼了根狗尾巴草。見著我,略將眼皮一抬:“小五,你是喝了酒了?一張臉怎的紅成這樣?!”
  我作不動聲色狀,待尋個因由將這話推回去,卻正碰著夜華輕咳一聲。折顏一雙眼珠子將我兩個從上到下掃一遍,輕敲著折扇了然道:“今夜月涼如水,階柳庭花的,正適宜幽會麽。”我嗬嗬幹笑了兩聲,眼風裏無可奈何掃了夜華一眼,他勾起一側唇角來,幾綹潤濕的黑發後麵,一雙眼睛閃了閃。
  折顏挑著這個時辰同四哥趕回青丘來,自然並不隻為了同我談今夜的天色。說是畢方半下午給報的信,信中描述我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他們以為這樣的事真是千載難逢,想來看看我半死不活究竟是個什麽模樣,就巴巴地跑來了。
  我咬著牙齒往外蹦字道:“上回我半死不活的時候,確然有些失禮,沒等著你老人家過來瞧上一瞧,便擅自好了,真是對不住得很,這回雖傷得重些,卻並不至於半死不活,倒又要叫你老人家失望了。”
  折顏漫不經心笑一陣,將手上的折扇遞給我,嗬嗬道:“既惹得你動了怒,不損些寶貝怕也平不了這麽大一灘怒氣,罷了,這柄扇子還是請西海大皇子畫的扇麵,便宜你了。”
  我喜滋滋接過,麵上還是哼了一聲。
  回狐狸洞時,折顏同四哥走在最前頭,我同夜華墊後。
  夜華壓低了聲音若有所思:“想不到你也能在言語間被逗得生氣,折顏上神很有本事。”
  我捂著嘴打了個嗬欠:“這同本事不本事卻沒什麽幹係,他年紀大我許多,同他生生氣也沒怎的。若是小輩的神仙們言談上得罪我一兩句,這麽大歲數的人了,我總不見得還要同他們計較。”
  夜華默了一默,道:“我卻希望你事事都能同我計較些。”
  我張嘴正要打第二個嗬欠,生生哽住了。
  迷穀端端站在狐狸洞跟前等候。戌時已過,本是萬家滅燈的時刻,卻連累他一直掛心,我微有汗顏。
  尚未走近,他已三兩步迎了上來,拜在我跟前,臉色青黑道:“鬼族那位離鏡鬼君呈了名帖,想見姑姑,已在穀口等了半日了。”
  夜華腳步一頓,皺眉道:“他還想做什麽?”
  折顏拉住方要進洞的四哥的後領,哈哈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日運氣真不錯,正趕上一場熱鬧。”
  我腳不停歇往洞裏邁,淡淡吩咐迷穀:“把他給老娘攆出去。”
  迷穀顫了一顫,道:“姑姑,他隻在穀口等著,尚未進穀。”
  我了然點頭:“哦,那便由著他罷。”
  折顏一腔瞧熱鬧的沸騰熱血被我生生澆滅,滅得火星子都不剩之前垂死掙紮:“什麽恩怨情仇都要有個了結,似你這般拖著隻是徒增煩惱,擇日不如撞日,不如我們今夜就去將他了結了罷?”
  夜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撫額沉思了會兒,慎重道:“我同他確然再沒什麽可了結的了,該了結的已經了結完了。”折顏眼中尚且健在的一咪咪火光,唰,熄得很是功德圓滿。
  狐狸洞因不常有客,常用的客房便有且僅有一間。如今,這有且僅有一間的客房正被夜華占著,大哥二哥舊時住的廂房又日久蒙塵,折顏便喜滋滋賴了四哥與他同住,總算彌補了未瞧著熱鬧的遺憾。
  雖著了迷穀回屋安歇,他卻強打精神要等外出尋我的畢方,我陪他守了會兒,接二連三打了好幾個嗬欠,便被夜華架著送回去睡了。
  迷穀甚賢惠,早早便預備了大鍋熱水,令我睡前尚能洗一個熱水澡,我滿意得很。
  第二日大早,夜華便來敲我的門,催我一同去天宮。我因頭天下午睡得太過,到晚上雖嗬欠連連,真正躺到床上,卻睡得並不安穩。恍一聽到夜華的腳步聲,便清醒了。
  他已收拾得妥帖,我在房中左右轉一圈,隻隨手拿了兩件衣裳,順便捎帶上昨日新得的扇子。
  我長到這麽大,四海八荒逛遍了,卻從未到過九重天上,此番借著夜華的麵子得了這個機緣,能痛快遊一遊九重天,令我沉寂的心微感興奮。
  因青丘之國進出便隻一條道,不管是騰雲還是走路,正東那扇半月形的穀口都是必經之途。加之夜華每日清晨都有個散步的習慣,我便遷就他,沒即刻招來祥雲,乃是兩條腿走到的穀口。這穀口正是凡界同仙界的交界處,一半騰騰瑞氣,一半濁濁紅塵,兩相砥礪得久了,便終年一派朦朧,霧色森森。
  在森森的霧色中,我瞧見一個挺直的身影,銀紫的長袍,姿容豔麗,眉目間千山萬水,正是離鏡。
  他見著我,一愣,緩緩道:“阿音,我以為,你永不會見我了。”
  我也一愣,確然沒料到他居然還守在這兒。
  當年他能十天半月蹲在昆侖虛的山腳下守我,全因那時他不過一介閑散皇子,即便成日留在大紫明宮,也隻是拈花惹草鬥雞走狗罷了。今時卻不同往日,身為一族之君,我著實沒料想他還能逍遙至此。
  夜華麵無表情立在一旁,撇了我一眼,淡然道:“折顏上神說得不錯,該了結的還須得及早了結才是。隻你一方以為了結了並不算了結,須知這樣的事,必得兩處齊齊地一刀斷了,才算幹淨。”
  我訝然一笑道:“這可委實是門大學問了,你倒很有經驗麽。”
  他怔了一怔,臉色不知怎的,有些泛白。
  穀口立著幾張石凳,我矮身坐下。夜華知情知趣,道了一聲:“我到前邊等你。”便沒影了。
  離鏡兩步過來,勉強笑道:“看到你這樣,我便放心些。”頓了頓又道:“身上的傷勢,已經沒大礙了吧?”
  我攏了攏袖子,淡淡道:“勞鬼君掛心,老身身子骨向來強健,些許小傷罷了,並不妨事。”
  他鬆了一口氣道:“那便好,那便好。”話畢,從袖袋中取出一物來,徑直放到我的麵前。抬眼覷了覷,那一汪瑩瑩的碧色,正是當年我求之不得的玉魂。
  折扇在掌中嗒地一敲,我抬頭道:“鬼君這是做甚?”
  他澀然一笑:“阿音,當年我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你將這玉魂拿去,置於墨淵上神口中,便不用再一月一碗心頭血了。”
  我甚驚詫,心中一時五味雜陳,仰頭看了他半日,終笑道:“鬼君一番好意,老身心領了,但師父的仙體自五百多年前便不用老身再用生血將養,這枚聖物,鬼君還是帶回鬼族好生供著罷。”
  五百多年前,將擎蒼鎖進東皇鍾後,連累我睡了兩百多年,這兩百多年便不能為墨淵施血,待醒過來時,第一件事便是急著去看墨淵的仙體,手腳發涼地生怕他出什麽岔子,陰差陽錯卻發現沒了我的血,墨淵的仙體竟仍養得很好。折顏嘖嘖道:“怕墨淵是要醒了。”我且驚且喜地小心揣著這個念想,折顏卻全是胡說,至今墨淵仍未醒來。
  離鏡那托著玉魂的手在半空中僵了許久,默默收回去時,臉上一派頹然之色,隻沙啞道:“阿音,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麽?”
  四下全是霧色,襯得他那嗓音也飄飄渺渺的,很不真切。
  其實,略略回想一番,記憶深處也還能尋出當初那個少年離鏡來,雖因著他老子的緣故,眉目生得濃麗女氣了些,做派卻很風流瀟灑,麵上也總是明朗紅潤,全見不出什麽閨閣裏才有的傷春悲秋,懊喪頹然。時間這個東西,果然十分地磨人。
  這一番惆悵感喟下來,初初見著他的不快倒也淡得多了。如今回想同他那一番前塵往事,一樁樁一件件,正如同那前世之事,心中四平八穩,再生不出一絲波瀾,更遑論“回去”二字。
  我暗自望了回蒙蒙的天,無可奈何道:“鬼君不過一些心結未解而已。老身早說了,鬼君這樣的性子,一生隻追求得不到的東西,一旦占有了,便絕不會再珍惜了。鬼君現下一心撲在老身身上,不過是因老身被鬼君棄了後,沒找個好地方一頭撞死,反而還活得好好的,便叫鬼君覺得老身從未將鬼君放在心上了,覺得從未得到過老身狐狸皮底下的這顆狐狸心了,如此才有這一番糾纏……”
  他一雙上挑的眼角微微泛紅,襯得容色越發豔麗,並不答話,隻深深將我盯著。
  我穩了穩心神,將折扇攤開來,撫著扇麵上的桃花。撫了一會兒,終柔聲道:“像今日我們這樣坐著平和說話,以後再不會有了,有一些事情,我便還是說清楚罷。七萬年前,我因你而初嚐情滋味,因是首次,比不得花叢老手,自然冷淡被動些,可心中對你的情意卻是滿滿當當的。阿娘總擔心我那般不像樣的性子,不夠惹人憐愛,不憑借白家的聲威便嫁不出去。你並不曉得我的身世,甚至不曉得我原是個女兒身,卻能真心地來喜歡我,還日複一日送上許多情詩來,甚而散了滿殿的姬妾,我心中很歡喜,也很感激。我們白狐一族雖是走獸,卻比不得一般走獸博愛多情,對認定的配偶從來都一心一意。那時候,我已確然將你看做了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若沒有玄女這樁事,待學成之時拜出師門,我自然是要嫁給你的。你也知道,彼時我們兩族正有些嫌隙,自同你一處以來,我日日都在想著將來如何說服阿爹阿娘,能同意我們的婚事,因怕忘了,每想到一條好理由,便喜滋滋記在絹帛上。真是傻得很。”
  離鏡嘴唇顫了幾顫。
  我繼續撫著扇麵,淡淡道:“玄女能幫你的,我白淺襲青丘神女之位,便不能幫你麽。可你卻在我對你情濃正熾之時,給了我當頭一棒。我撞破你同玄女那樁事,心中痛不能抑。隻歎我當初糊塗,對玄女掏心掏肺,到頭來卻讓她挖了牆角。我不過要扇她一扇,你卻那般護著,可知我心中多麽難受。你那句‘先時是我荒唐’,真正叫我心灰意冷。你隻道我放手放得瀟灑,卻不知這瀟灑背後多少心酸苦楚。離鏡,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將疼痛堂而皇之掛在臉上的,即便沒掛在臉上,那痛卻是一分也不少的。我總以為自己能做你的妻子,卻不想到頭來全是一個笑話。那些時日常做的一個噩夢便是你摟著玄女,將我一把推下昆侖虛去。噩夢連連之時,卻隻聞得你四匹麒麟獸將玄女娶進了大紫明宮,連賀了九日。說來可笑,嘴巴上雖說得瀟灑,事已至此我卻仍對你存著不該有的念想。此後鬼族之亂,玄女被擎蒼抽了一頓抬上昆侖虛,我竟暗暗有些歡喜,私下裏一得空閑,便止不住為你找些借口,讓自己相信你並不是真心愛玄女,否則不會任玄女活活受那樣的苦,心中竟漸漸快慰起來。此後才曉得那原來是你門使的一個苦肉記,離鏡,你不會想知道那時我心中是個什麽滋味。後來師父仙逝,我強撐著一顆卑微的心前去大紫明宮求取玉魂,你永不能明白我鼓了多大的勇氣,也不能明白那日你讓我多麽失望。你說嫉妒師父,才不願予我玉魂,可離鏡,你傷我這樣深,委實比不上師父對我的萬分之一。當我在炎華洞中失血過多,傷重難治,命懸一線之時,眼前湧的竟不是你的臉,我便曉得,這場情傷終於到頭了。彼時,我才算得了解脫。”
  離鏡緊閉了一雙眼,半晌才睜開來,眸色通紅,哽咽道:“阿音,別說了。”
  我勉強將扇子收起來,悵然道:“離鏡,你確是我白淺這十四萬年來唯一傾心愛過的男子。可滄海桑田,我們回不去了。”
  他身子一顫,終於留下兩行淚來,半晌,澀然道:“我明白得太遲,而你終究不會在原地等我了。”
  我點了點頭,於鬼族再沒什麽牽掛,臨走時歎了句:“日後即是路人,不用再見了。”遂告辭離去。
  撥開霧色,夜華正候在前方不遠處,道:“明明是那麽甜蜜的話,由你說出來,偏就那麽令人心傷。”
  我勉強回他一笑。
  到得南天門,並不見守門的天將,隻幾頭老虎挨著打盹,黃黑皮毛油光水滑的,一看就是修為不凡的靈物。
  我敲著扇子調笑道:“便是我那青丘的入口,好歹還有個迷穀坐陣。你們這三十六天大羅天界,卻隻讓幾頭老虎守門麽?”
  夜華蹙了蹙眉:“太上老君今日開壇講道,想他們是去赴老君的法會了。”轉而又淡笑與我道:“聽說在凡界幫元貞渡劫時,淺淺你常同元貞論道,想是道根深植了,老君這麽多年講遍天上無敵手,在高處不勝寒這個境界上站得十分孤單,你此番上天,正好可以同他辯上一辯。”
  我吞了口口水,幹幹一笑:“好說,好說。”
  南天門外白雲茫茫,一派素色,過了南天門,卻全然的另一番景象。黃金為地,玉石為階,翠竹修篁,瑞氣千條。比之四海水晶宮的金光閃閃,有過之而無不及。好在上來之前,為防萬一,我忒英明地縛了白綾,不然這雙眼睛保不準就廢了。偶有幾隻仙鶴清嘯一聲,撲棱著翅膀從頭上飛過,我慨然一歎,握住夜華一雙手真誠道:“你們家真有錢。”
  夜華臉色白了青了一會兒,道:“天上並不是所有宮室都這樣的。”
  我們一路徐徐而行。
  細細賞來,九重天上這一派富貴榮華同青丘的阡陌農舍十分不同,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難得的是偶爾碰見的幾個宮娥都謹慎有禮,模樣還生得不錯,見著我這一番白綾縛麵的怪模樣,也並不一驚一詫,皆是並著夜華一道恭順問安,令我十分欣慰。
  聽說夜華三萬歲上開府建牙時,天君賜建的一進府邸喚的是洗梧宮。名字酸且飄逸。
  如今我站在這洗梧宮跟前,卻略感詫異。
  我誠然從未上過九重天,卻不知怎的,總覺得這洗梧宮從前並不是見今這番昏暗模樣。雖不至於黃金造的牆垣暖玉做的瓦,卻到底要明亮些,生氣些。
  我正自發愣,已被夜華牽了往後門走。
  他對著後門那道牆垣頗認真地左右比量了一會兒,指著一處道:“跳吧。”
  我茫然道:“什麽?”
  他皺了皺眉,一把抱過我,沿著方才指的那處牆頭,一個縱身便跳進院子。
  一縱一跳之間,我心中滋味難辨,原來這九重天上,進屋都不興走大門,而全是跳牆的麽?
  夜華捋了捋袖子,見著我的神色,尷尬一笑道:“若走正門定要將大大小小一院子全驚動了,呼呼喝喝的甚討人厭,不如跳牆來得方便。”
  我腦中卻忽地靈光一閃,用扇子敲了敲他肩膀道:“今日我們走得早,算算竟還沒到伽昀小仙官送文書來的時辰,你該不會是沒提醒伽昀今日不必將文書送去青丘,勞他白跑了一趟吧。倘若從正門進,驚動了伽昀小仙官,確是有些麻煩。嗬嗬,話說回來,昨夜我們回洞時已經很有些晚了,積了幾日的文書,你閱得怎樣了?”
  他僵了僵,臉麵微紅了一紅,攏著袖子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
  我一直擔憂夜華有些少年老成,不過五萬歲的年紀,恍惚一見竟比東華那等板正的神仙還要嚴肅沉穩。今日卻能流露出這麽一番少年人才有的神色來,我搖了搖扇子,覺得很愉悅。
  夜華住的是紫宸殿,緊鄰著團子的慶雲殿。
  我不過在這九重天上將養三兩日。既然來時便是悄悄地來,沒打出上神的名號,自然不能讓夜華大張旗鼓特特為我劈出一處寢殿來。正預備謙遜地同他提一提,這兩日隻在團子的慶雲殿裏湊合湊合便罷了。他卻已將我帶到了一進專門的院落。
  抬頭看,院門高掛的一副牌匾上,鏤了四個篆體,一攬芳華。
  夜華眼中幾番明滅,道:“這是你的院子。”
  我搖著扇子沉吟了一會兒,覺得天上的排場果然與地上的分外不同。想當初我下界幫元貞渡劫,因是長住,才勉強得了個院落。此番隻是在天上住個兩三日,卻也能分個院落,一個仙帝一個人皇,同是王家,氣度卻真真雲泥之別。
  我感歎一番,伸手推開院門。
  吱呀一聲,朱紅大門敞開處,一院的桃樹,一院的桃花。從外邊朝裏望,滿眼盡染花色。
  我怔了怔,訥訥道:“原來你是誆我上來幫天後守蟠桃園。”
  夜華神色僵了僵,抽著嘴角道:“蟠桃園不知多大,你以為才這一院子。這裏的桃花是我兩百多年前自己種的,養到今年,才開的第一樹花。”
  我心中突地一跳,卻不知這一跳為的哪般原由。緩步踱進院中,用扇子信手挑起一枝桃樹丫。這一枝桃花,開得十分清麗淡雅。

  第十六章
  正要將扇子收回來,卻聞得背後百轉千回一聲“娘……娘?”
  我轉過頭來,夜華站在院內的一側台階上,眼睛隱在幾綹黑發後,看不真切。他身後門檻處,站了個宮娥打扮的女子,左手拿著個精致的花瓶,右手緊緊扶住朱紅的大門,脈脈盯著我,眼睛一眨,竟泛出兩行清淚來。
  我手一抖,用扇子挑下的那枚花枝猛地彈起來,顫了幾顫,窸窸窣窣,幾乎碰掉半捧花瓣,身上勉不了也沾上幾瓣。
  那女子已跌跌撞撞奔了過來,一把抱住我雙腿,潸然道:“娘娘,果真是你,奈奈等了你三百年,你終於回來了……”又邊哭邊笑對夜華道:“那結魄燈果然是聖物,做得娘娘一絲都沒差的。”
  看她這一番形容,我便曉得又是一個將我認錯的。腿不便掙出來,好在一雙手還能將她拉一拉。她淚眼迷蒙抬頭看我,雖則是一雙淚眼,那眼淚背後卻滿滿當當俱是滿足歡喜。我撫了撫眼上的白綾,不忍道:“仙子認錯人了,老身青丘白淺,並非仙子口中的娘娘。”
  自稱奈奈的小仙娥傻了一傻,卻仍抱住我兩條腿。
  我無可奈何朝默在一旁的夜華遞了個眼色。
  他走過來,一把扶起奈奈,卻並不看她,隻望著眼前的桃林,淡淡道:“這位是青丘之國的白淺上神,要在這院中暫住幾日,便由你服侍了。如今你須改一改口,不能叫娘娘,便喚她的尊號,稱她上神罷。”
  緊抱住我雙腿的奈奈茫然看了看他,又茫然看了看我。我朝她安撫一笑,她也沒什麽反應,隻用袖子擦了滿臉的淚水,點頭稱是。
  我不過帶了兩身衣裳上來,便也沒什麽好安頓打點,夜華差奈奈備好一應洗浴的袍具,囑咐我先躺一躺,他去慶雲殿將團子抱過來。
  夜華近來十分地善解人意,既看出來我帶傷行路不易,一通折騰下來已沒什麽精神頭了,又看出來我心中思念團子,讓我有點感動。
  顯見得團子也十分地思念我,尚在他父君的懷中,一見了我,便嗖地探出半個身子,甜甜的一聲“娘親”,叫得我受用無比。
  “啪”,奈奈正捧著插桃花的花瓶卻掉地上了。我心中覺得這小仙娥怕是同團子的親娘有些淵源。如今團子的親娘已香消玉殞,再享不了麟兒繞膝之樂,卻讓我這個做後娘的白白撿了便宜,必是看得這小仙娥心中不忍。
  唔,好一個忠肝義膽的小仙娥。
  夜華說團子隻是受了些驚,並不礙事。我左右端詳一番,看他依然白白胖胖,笑起來露出兩個酒窩,與往常一般的天真,才真正放心。
  他顯然是想往我身上蹭,卻被他父君抱得十分牢靠,掙了半日也沒掙開,便有些著惱,委屈地扁著嘴將我望著。
  我甚慈愛揉了揉他的頭發,柔聲道:“娘親身上不太好,你先容你父君抱一抱。”
  他一雙大眼睛眨了眨,小臉突然漲得通紅,竟扭捏了一下,小聲道:“阿離知道了,娘親是又有了小寶寶對不對?”
  我楞楞地:“啊?”
  他害羞狀絞著衣角道:“書上就這麽寫的。說有一位夫人懷了小寶寶,她們一家人就都不許她再去抱別人家的小孩來逗,怕動了,動了……”想了半日,小拳頭一敲,斬釘截鐵道:“對,胎氣。”
  我心尖上一顫,乖乖,才不過蒜苗高的一個小娃娃,已懂得什麽叫胎氣!
  夜華輕笑了兩聲:“你是哪裏看的這個書?”
  團子天真道:“是成玉借給我的。”
  我眼見著夜華額角的青筋抖了兩抖。
  嘖嘖嘖,這位從凡界飛升上天的成玉元君果然奇妙,竟十分擅長在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尾巴上拔毛。我佩服他。
  一旁的奈奈疑惑道:“即便是上神有了身孕,小殿下你臉紅個什麽勁啊?”
  團子伸出兩條胳膊來,奮力捧住我的臉吧唧親了一口道:“本天孫高興嘛,娘親有了小寶寶,本天孫就再不是天上最小的一個了。”
  夜華想了片刻,輕飄飄與我道:“不然我們大婚後立刻便生一個。”
  我抬頭望了一回房梁,一派謙和道:“若到時候是你來生,我倒很樂意出這一份力。”
  他張了張嘴,半晌也沒說出話來,一副吞了蒼蠅的模樣。
  因我到天上來,歸根結底隻為泡靈寶天尊那汪天泉。上下一通折騰完了,便同殺往靈寶天尊的上清境。
  我既是要借這位天尊的天泉一用,自然須將身世底細一概的和盤托出,才見真誠二字。
  然今日卻正趕上太上老君做法會,靈寶天尊因是老君的師父,勉不了要去捧一捧場,人便並未在他的玉宸宮中。隻七個仙伯候在大殿裏,恭敬道老君法會後,天尊必來拜會姑姑。我從容地一一送了他們夜明珠。便有十八個仙娥站成兩列,手中皆拿的花果酒水之類,引了我們前往那療傷的天泉。
  天族的禮法我還是懂得一些,十八個仙娥引路正是上神的禮遇。我忍了一會兒,問夜華道:“若借的是你正妃的名來這裏泡泡,能有幾個仙娥引路?”
  他抱著團子頓了頓,道:“十四個。”又道:“怎麽了?”
  我握著扇子惆悵了一會兒,唏噓道:“沒怎的,隻覺得嫁給你,我這階品不升反降。這麽看,倒算不得一筆好買賣了。”
  他默了一默,磨著牙道:“若是天君帝後,便能有二十四個仙娥引路了,還能另配四個心靈手巧的給你搓背。”
  我打了個幹哈哈,由衷讚歎:“這倒不錯。”
  那天泉落在一座假山後,是個甚僻靜的去處,周圍的氣澤並那泉水都是青色的,正如陰陽未分的混沌時代,天地之間一派空濛。
  團子歡呼一聲,由得仙娥們解了他的小袍子小褂子,白嫩嫩跳進水裏,卻也並不見下沉,隻浮在水上,劈啪地拍著水花玩。
  夜華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又一一地檢視了旁的仙娥們手中端的花果酒水,轉頭與我道:“這些酒是果酒,可以喂阿離喝一點,但萬不能讓他喝多了。這些時令的蔬果,也隻能叫他每樣吃半個。”
  我點頭應了,覺得他這當爹又當媽的真是十分不易,再看他的眼神便有些灼灼,很是欽佩。
  他一愣,隨即冰消雪融般璀璨一笑,從我手中取過鬆鬆握著的折扇,道:“你這扇子上徒畫了副風流的桃花,卻沒題相合的詩詞應景,有些遺憾,我拿回去給你補足,你暫且在這裏好生泡泡,泡完了便來書房找我罷。”
  他這一笑,笑得我一雙眼睛狠狠晃了晃,沒留意,便由他拿著扇子走了。
  團子在泉裏撲棱著水花問我:“父君怎麽走了,不同我們一起泡麽?”
  我嗬嗬道:“天降大任於你父君,你父君去接這個大任去了。”
  團子忒不勝酒力。
  因夜華臨走時特特囑咐,時令的蔬果,每樣可以給團子半個。我理所當然便以為那果酒也是每種味道的都喂他半壺,卻不想才兩個半壺下去,他就醉了,憨態可掬地直衝我傻笑,笑著笑著,頭一歪便倒在水上睡著了。
  奈奈擔憂道:“小殿下頭一回喝這麽多酒,醉成這樣,還是由奴婢將他送去藥君府上看看罷。”
  我喝了十來萬年的酒,且喝的全是折顏這等高人釀出的酒,即便謙虛來說,於這杯中物也要算半個行家。團子此番飲的這果酒,不過仙果屯久了發酵出來的,實在醉不了人,便是飲得再多,對身體也是沒妨害的。團子醉得睡過去,隻因從來沒大飲過,酒量太淺。況且方才他睡過去時,我暗暗為他把了一回脈相,那氣澤比我的還平和幾分,若單為解酒便送去藥君府上,委實小題大做。我沉吟了一會兒,與奈奈道:“男孩子不用嬌慣成這樣,沒大礙的,你隻帶著他回屋睡一睡,至多不過三更,他便能醒得過來。”
  兩個仙娥趕忙將團子撈起來穿好衣裳,由奈奈抱著先回去了。
  又吃了些瓜果,將團子沒飲完的酒混著全飲完,迷糊著打了個盹,睜開眼已戌時了。難為岸上的十八個仙娥還無怨無悔地守著。我精神抖擻地順了順頭發,結上外袍,考慮到玉宸宮到洗梧宮一路上仍有些景致晃眼,便仍將白綾縛在麵上。
  好歹在青丘也共住過兩三月,夜華一些生活習性我尚算得了然。猶記得以往這個時辰常被他拉去下棋。既有這麽一條前科立在麵前,我在心中左右估摸了一趟,覺得他見今應是仍在書房。又想起那扇子今夜還能幫我驅一驅蚊蟲,便也沒回一攬芳華的院子,直向他書房殺去。
  書房外並沒人守著,我敲了敲門,也沒個回應,輕輕一推,門卻開了。外間仍沒人,蠟燭卻燒得很烈,映得燭影幢幢。
  裏間忽地傳出兩聲女子的低咽。心頭一個東西重重一敲,我茫然了半晌,耳根唰地燙起來。近日本上神桃花盛,連帶著盡遭遇些桃李豔事。一道門簾之隔,此番,該不會當頭紅運,又讓我撞上了別人閨閣逗趣罷。
  我穩了穩心神,覺得夜華雖冷漠沉穩些,到底血氣方剛,今日我碰見的這天上的一眾仙娥又都生得不錯,他夜裏對著一案的枯燥公文,定然十分煩悶,恍一抬頭,見著一位眉目似畫的小仙娥在一旁紅袖添香……
  心中既感慨又古怪。
  夜華斷了對我的孽想原是件大功德,很該令我喜不自勝的。但我卻暗暗地擔心那眉目似畫的小仙娥並不真正地眉目似畫,便有些配不上夜華。
  想來想去,終覺得寧拆十座廟也不能毀一門婚,便捏了捏燒得滾燙的耳朵,預備悄沒聲息地、輕手輕腳地、不帶走一片雲彩地溜了。
  右腳將將往門檻跨了半步,卻聽得夜華柔柔一聲:“淺淺,你這一來一去的,到底要做甚?”
  我撫著額頭暗暗感歎,溫香暖玉在抱他竟還能顧念到旁的動靜,真是個不一般的神。
  簾子背後的燭火跳了幾跳,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夜華緩緩道:“那扇子我已經題好字了,你進來拿罷。”
  呃,既是他叫的我進去,那我進去倒也算不得唐突。我原本就有些好奇那低咽的小仙娥長得什麽模樣,得了夜華這一聲,便立刻抖擻起精神,興致勃勃地一掀簾子邁了進去。
  本上神料得不錯。
  這內室裏果然駐紮著小仙娥。
  竟還不是一隻小仙娥,而是一雙小仙娥。
  隻是這一雙小仙娥衣裳都穿得很妥帖,齊齊地低頭跪在地上,左邊的一個肩膀一聳一聳,看得出來在流眼淚,卻默默無聞地,一聲兒也沒漏出來。
  夜華坐在書案後,麵前壘了一大摞文書,文書旁擱了個青花碗,碗裏的羹湯還在騰騰地冒熱氣。那一派正經的形容,也委實不像剛經了一番春情。
  我心中波濤洶湧,終漫過高山漫過深穀,化作一泓涓涓的細流,淡定且從容地從夜華手中接過扇子,邊看扇麵上新題的字邊漫不經心狀道:“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夜華寫得一首好字,扇麵上九個小楷分兩行排下來,寫的是“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方才攤開扇子時我尚且有些戰戰兢兢,生怕他題些“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應紅”之類的酸詩令我傷情。因我雖然年事已高,但年輕時太過敏感纖細,到如今看一些纏綿詩文便極易被觸動情懷,平白傷感。
  眼下夜華題在這扇子上的九個字,很令我滿意。
  屋子裏半晌都沒人聲,我好奇抬頭,正撞上跪在右側的那名仙娥瞧著我的一雙驚恐的眼。
  那雙眼生得甚美,我長到十四萬歲上,竟從沒見過哪位女子的眼生得這樣美。再看她那一張臉,長得也要比今日我見的大多仙娥經看些。可被這雙流光璀璨的眼睛一襯,卻索然無味了。
  造化弄人,竟生出這樣一張不登不對的麵容來,委實令人扼腕。
  那仙娥嘴唇哆嗦了幾番,半晌,抖出一個名字來,我清楚聽得,又叫的是團子那跳了誅仙台的親娘。
  我撫了撫麵上的白綾,因三番兩次被誤認,已很習慣,便也不再強辨,隻喝了口冷茶,再從頭到尾打量一番麵前這小仙娥,柔聲讚道:“你這雙眼睛,倒生得不錯。”
  這本是句誇人的話,況且我又說得一腔真誠,尋常人聽了大抵都很受用。麵前這跪著的小仙娥卻十分與眾不同,非但沒做出受用的姿態,反而倏地歪在了地上,緊盯著我的一雙眼,越發地驚恐慌亂。
  我甚詫異。
  本上神這一身皮相,雖比本上神的四哥差些,可在青丘的女子當中,卻一直領的第一美人的名號。不想今日,這曆萬年經久不衰的美貌,非但沒讓眼前這小仙娥折服,竟還將她嚇得歪在了地上?!
  夜華不動聲色取下我縛眼的白綾,將我拉到他身旁一坐。
  底下的一雙仙娥,兩雙眼睛登時直了。那直愣愣的四道目光定定留在我一張老臉上,甚欠修養,甚欠規矩,瞧得我不大歡喜。
  夜華抬了抬下巴與那呆然望著我的一雙仙娥冷冷道:“謬清公主,本君這洗梧宮實騰不下什麽位置來容你了,明日一早就請公主回東海罷。素錦你倒很重情誼,若實在舍不得謬清公主,那不妨向天君請一道旨,讓天君將你一同嫁去東海,你看怎樣?”
  他這一席話冰寒徹骨,一並跪在地上的兩個仙娥齊齊刷白了臉色。
  我一愣。眯著眼睛打量了一番左廂那不漏出聲兒來飲泣的仙娥,模糊辨得出東海水君形容的一張清麗臉龐,不是那東海的謬清公主又是誰。
  如此,跪在右廂這個眼睛和臉生得很不登對的,便是被我那不肖徒元貞調戲未遂要懸梁自盡的,結果自盡也未遂的夜華的側妃素錦了。
  我捋著袖子悲歎一回,元貞啊元貞,你那模樣本就生得花俏了,對著鏡子調戲自己也比調戲這位側妃強啊。如今落得這打下凡界六十年的下場,若不是你師父我英明,這彈指一揮的六十年,你該要過得多麽刺激而辛酸。
  那素錦望著我的一雙眼已恢複了澄明,一旁的謬清仍自哀求哭泣。
  我看夜華今夜是動了真怒。自我同他相識以來,除開大紫明宮流影殿前同玄女的那一番打鬥外,尚未見他發過這樣大的脾氣。我心中十分好奇,拿了扇子便也沒走,隻在一旁端了隻茶杯,衝了一杯滾燙的茶水,找了個角落坐了,不動聲色地等杯中茶涼。
  夜華鬧中取靜這門功夫練得很好,那謬清公主滿腔的飲泣剖白已是令聞者流淚聽者傷心,他自巋然不動,悠悠地看他的公文。
  因我在東海做客時,已被這公主對夜華的一番深情感動得流了一回淚傷了一回心,如今,在素錦側妃已抹了三四回淚的當口,便也還能略略把持住,保持一派鎮定。
  聽了半日,總算讓我弄明白,夜華之所以發這麽大脾氣,乃是因這位東海的謬清公主,今夜竟吃了熊心豹子膽,妄圖用一碗下了情藥的羹湯,來勾引他。奈何這味情藥卻沒選好,叫夜華端著羹湯一聞便聞出來,情火沒動成,卻動了肝火。
  在夜華案前伺候筆墨的小仙娥見出了這麽大一樁事,依著天宮的規矩,趕緊請來了夜華後宮裏唯一儲著的這位側妃娘娘。說到這裏,便不得不豎起大拇指讚歎一聲,夜華的這位素錦側妃實乃四海八荒一眾幹後宮的典範,見著謬清下藥引誘自己的夫君,非但沒生出半分的憤恨之心,反倒幫著這犯事的謬清公主求情。
  我進來拿扇子,正趕上他們鬧到了一個段落,中場停歇休整。
  我既然已將這一番來龍去脈理得完整,再聽那跪在地上的兩個哭鬧一陣便也沒什麽意思。凡界那些戲本子上演的這樣的橋段,可比眼前這一場跌宕精彩得多。
  正好茶水也涼得差不多了,兩三口喝完,我拿起折扇,便打算遁了。
  就在將遁未遁的這個節骨眼上,謬清公主卻一把抱住我的腿,淒然道:“這位娘娘,謬清上次錯認了您,但您幫過謬清一次,謬清一直銘記在心,此番謬清求您,再幫謬清一次罷。”
  我默了一默,轉身無可奈何與夜華道:“既然謬清公主跪了我,叫我再跪回去我又拉不下這個臉麵,便少不得要說兩句。”
  他從文書裏抬起頭來看著我:“你說。”
  我歎了一回道:“其實這個事也並不是謬清公主一個人的錯,當初你也曉得謬清對你有情,你卻仍將她帶上天來,你雖是為了報還她的恩情,幫她躲過同西海二王子的婚事,待她想通就要讓她回東海。可她卻不曉得你是這麽想的,難免以為你是終於對她動心了。你既給了她這個念想,卻又一直做正人君子,遲遲不肯動手,少不得便要逼她親自動手了。”
  夜華眸色難辨,淡淡然看著謬清道:“可你當初隻說到我洗梧宮來當個婢女便心滿意足了。”
  我打了個嗬欠道:“戀愛中的女子說的話,你也信得。”
  謬清那一張臉已哭得很不成樣子,我敲了敲扇緣與她道:“聽老身一句話,你還是回東海得好。”遂退後兩步抽身出來,將衣袖捋了捋,趁著謬清尚未回過神來,提起扇子溜了。
  不過將將溜到外間門檻處,卻被趕上來的夜華一把拉住。我偏頭瞟了他一眼,他將手放開與我並肩道:“天已經黑成這樣了,你還找得到住的院子?”
  我左右看了看,不確定道:“應該還是找得到的罷。”
  他默了一默,道:“我送送你。”
  裏間那映著燭火的薄簾子後,又能聽得幾聲謬清的抽泣。我在心中琢磨了一會兒,覺得跪在裏頭的那兩位想來正鬧得累了,此番夜華來送我,她們也可以休整休整,打點起十分的精神,爭取待會兒鬧得更歡暢些。如此,縱然我果真將夜華帶出去片刻當個領路的,也不算耽誤了他後宮裏的正經事。於是,我便果真將他領了出去,甚心安理得地受用了這個殷勤。
  月色如霜,涼風習習。
  夜華一路沒言沒語,隻偶爾提點兩句:“有枝樹椏斜出來,莫絆著了。”或“那方睡了兩塊石頭,你往我這裏靠靠。”他帶的這條道實在坑坑包包,因我的眼睛不大好,一路上都顧念著腳底下了,也便沒騰出空閑來同他說幾句話。
  我原本就有些困,走完那條道更是浪費了許多精神,到了一攬芳華這院子的大門口,隻欲一頭紮進去躺倒睡了完事。
  又是將將紮到門檻上。
  又被夜華一把拉住。
  我甚悲摧抬頭與他道:“不用再送了,接下來的路我全認得。”
  他楞了一楞,失笑道:“這院子才多大一些,你認路的本事再不濟,也不至於連回廂房的路也識不得,這個我自然曉得的。”頓了頓,一雙眼深沉盯著我道:“我不過是,想問一問你,最後為什麽勸那謬清公主回東海。”
  我掩住打了一半的嗬欠,奇道:“你不是也讓她回東海?”
  他眼神黯了黯,道:“隻因我讓她回東海,你便也讓她回東海?”
  我將扇子搭在手肘上默了一忽兒。夜華這話問得,語氣很不善,我是誠實地點頭好呢,違心地搖頭好呢,還是從容地不動聲色好呢?
  本上神活到這麽大的歲數,相交得好的神仙個個都性子活潑,且和順。一向對老成的少年們有些摸不大準,何況夜華還是這老成少年中的翹楚,近來行事又有些入了魔障般的顛三倒四,我便更摸他不準。不知道答他個什麽話,才能叫他受用些。
  我這廂還沒將答他的話理通透,他已撐了額頭苦笑道:“果然如此。”
  倘若一個神仙,修到了我這個境界的,自然便都通曉一些人情世故,不說十分,至少也有八分懂得看人的臉色。我方才虛虛一瞟,見著夜華掛在臉上的這個苦笑乃是有幾分怨憤的苦笑,立刻便明白過來將將的那場沉默,默得有些不合時宜了,於是馬上堆起一張笑臉,對著他一張冷臉訕訕道:“我絕沒忘記此前承諾要幫你娶幾位貌美側妃的事,但既是幫你納妃,也得合著你的意不是,否則生出一對怨偶來,卻是我在造孽。這位東海的謬清公主,你既然不喜歡,自然便不必再將她留在你身邊。”又將扇子擱在手腕上敲了敲,皺眉道:“再則,這個公主的心機沉了些,今日能對你下情藥,明日保不住還能再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來,後宮之地,還是清淨些的好。”
  他沉默良久,眼中神色已出於莫測了。半晌,才淡淡道:“我原本便不該問你這個話,方才將你拉進書房來,本指望能不能令你醋一醋,卻不想你隻由始至終地看熱鬧。”
  我心中咯噔一下,呃,我隻以為他單純招我進去拿扇子,誠然,誠然那個,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層用意的。
  他抬頭輕飄飄瞟了我一眼,瞧不出悲也瞧不出喜,隻繼續淡淡道:“我在你心中竟沒絲毫的分量。白淺,你的心中是不是隻裝得下那一個人?你準備等他等到幾時?”
  我心中一抽,卻不知為哪般來的這一抽。
  臨別時,夜華的臉色很不好看。待他回去,沒驚動奈奈,我便也回廂房裏躺著了。
  明明之前困意洶湧,如今躺在軟呼呼的雲被裏頭,我卻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地睡不著,盡想著方才心尖上的那一抽。夜華那不大好看的臉色一直縈繞在我腦海中,直到迷迷糊糊睡著。

  第十七章
  睡到半夜,外頭有人劈裏啪啦拍門。
  我因有些認床,睡得不沉,聽他拍了一會兒,便起身披了件外袍去應門。
  門外頭涼幽幽的星光底下,卻是奈奈一雙眼熬得通紅地端立在我跟前,手中抱著沉睡的團子。一見著我,糾結在一處的眉梢舒展不少,急急道:“上神昨日說小殿下三更便能醒轉來,如今已過了三更了,小殿下卻仍沒醒的征兆,反倒是小臉越來越紅,小婢急得很,也沒別的法子,才來驚動上神……”
  瞌睡瞬時醒了一半,奈奈進屋點了燭火,我將團子抱到床上從頭到腳摸了一遍,心中才總算寬慰。
  小娃娃的酒量自然淺,我沒料到的是團子的酒量竟淺到了這樣一個鬼斧神工的地步。瞧著奈奈仍是焦急,遂與她安撫一笑道:“等閑的小娃娃被果酒醉倒,確然三更便醒得過來,但這回倒是我低估了團子,照他這勢頭,大約是要睡到明天早上的。他這一張臉變得紅撲紅撲,是個好征兆,正是酒意漸漸地發出來,你不必憂心。”
  奈奈明顯鬆了一口氣。
  我瞧著她那一雙通紅的眼睛,心中一動,道:“你該不會自抱了團子回來,便一直沒合過眼罷?”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本上神是位體恤下情的上神,自然不願見奈奈這等好姑娘下半夜也合不了眼,遂將團子身上的小衣裳扒拉下來,用雲被裹了,推進床裏側,與奈奈謙和一笑道:“我時不時地再渡他些仙氣,管保明日起來便又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團子,但小娃娃飲了酒,酒醒了須得喝些燉得稠稠的稀粥,你先回去睡一睡,養足精神,明清早好生燉些粥端過來。”
  奈奈躊躇了一會兒,道:“但小殿下若是擾了上神安歇……”
  我伸手拍了拍團子的臉道:“你看他如今睡得這樣,便是將他團起來滾一滾,直滾到他的慶雲殿,他也不大曉得,哪裏能擾得了我的安歇。”
  奈奈撲哧一笑,矮下身子與我福了一福,又吹熄了蠟燭,才恭順地退出去。
  團子雖沒什麽大礙,但臉上身上不停歇地發汗,麵上看起來是睡得沉,實則怕有些難受。我便打來一盆水,施了術法將整間屋子都弄得暖和些,揭開他身上的雲被,將他剝得光溜溜的,隔半盞茶便為他擦一擦身子。從四更天一直折騰到昴日星君出門當值。
  這一夜,豈是擾了我的安歇。我在心中唏噓了兩聲,將衣裳一件一件給團子穿好,才曉得帶孩子的不易,對夜華的欽佩便又止不住地唰唰唰蹭上去兩三分。
  奈奈送粥過來時,我正幫團子收拾完畢,尚未將地上的水盆端出去。
  奈奈默默瞧了瞧地上的水盆,愣了片刻,蹲下來將那盆中的白帕子擰起來,又把水端出去倒了。
  她推門回來時我正洗刷完了,在嚐她做的粥。這粥做得很爽口,怕小孩子挑口,還放了糖,做的是一碗甜粥。我昨夜令她回去做一碗粥來,本是找的一個借口,那時我自然曉得,團子今日並不會早早地醒過來。本上神忒英明,團子今日也確然爭了氣,並未那麽早醒過來,便自然夠不上來受用這碗爽口的甜粥。
  我悵然地望著這一碗粥。
  倘若粥也能有意念,我麵前的這一碗,想著自己辛辛苦苦地在鍋子裏翻來覆去被燉了那麽久,好不容易熬到出鍋盛盤,卻隻能空待涼去,等得個被倒掉的下場,該有多麽的悲戚哀怨。
  想到這裏,我唏噓了兩聲。
  奈奈抿嘴一笑道:“小殿下尚未醒過來,這粥放涼了也不好,上神還未用早膳罷,若不嫌棄,且請上神嚐一嚐小婢的手藝。”
  既是她殷勤在先,麵子上推辭兩番後,我便嗬嗬笑著受了。
  將將把一碗粥喝完,昨日伺候我下水的十八個仙娥已浩浩蕩蕩地來到了我暫住的這方院子跟前,領頭的兩個手中各捧了備著早膳的食盤,另外的十六個仍是端的花果酒水之類。我在心中歎了兩歎,果真是天界氣度,靈寶天尊待客忒厚道,忒周全。
  我已用了早飯,本欲令領頭那兩個仙娥將那裝早膳的食盤撤回去,卻見著那食盤中放的大多是糕點之類,團子睡了一夜零半日,醒來正好可以墊一墊肚子,便轉念令她兩個將食盤放下了。隻留了奈奈在房中守著團子,我隨著這一溜水靈靈的仙娥們仍去靈寶天尊那汪天泉裏泡著。
  九重天上的路,甚多奇石假山點綴,這些山石長得巨大又綿延,瞧著雖得趣,走起來卻不大方便。有些路,原本是很寬敞的大道,中間放一副綿長的巨石,生生便將大道一分為二劈成兩條小徑。
  倘若走這樣的路,便有些講究,萬萬說不得別人的是非八卦,否則石頭的另一邊,正立著此件八卦的事主,便不大好了。倘若這八卦的事主還是個厲害且小心眼的事主,便更不好了。
  如此,眼下與我隻隔了一道石頭的兩個不知在何處當差的小仙娥,實在要感激本上神寬宏大度,不是個小心眼的事主,若今日她二人遇上的是司命星君,嘖嘖嘖。
  起初我停下腳步,不過是因這兩個背地裏議人八卦的小仙娥提到了謬清公主。
  昨夜我沒等夜華料理出個結果便回屋歇了,雖覺得那謬清同素錦鬧的過程挺沒意思,可對這個結果,還是頗感興趣的。這正如看一個戲本子,雖才看到一半,便猜得著過程和結果了,另一半過程當然可以略去不看,可終究還是要將這個結果翻一翻,看看自己當初是猜得對,還是不對。現下,我揣的就正正是這樣的心情。
  兩個當值偷懶的小仙娥其中一個道:“那西海上來的謬清,我當初一見她,便曉得她是個不安分的,昨夜果然出事了。”
  另一個道:“也不知她到底犯了什麽事,我去問昨夜替君上當值的紅鴛姐姐,她怎麽也不願說,還將我罵了一頓。”
  前一個又道:“想來是樁很見不得人的事,才將君上引得一定要將那謬清趕下西海去。卻聽說昨夜我們娘娘還去為那謬清求了情,在君上的書房裏跪了半夜。”
  後一個感歎了一聲道:“娘娘這又是何必。不過話說回來,我們娘娘真是位萬中無一的娘娘,人長得美,性子也和順,卻不知君上為什麽從來瞧不上她。我分到娘娘殿中以來,還從未見君上來探過一回娘娘。便是上回北海那條巴蛇養出來的那位不像樣的少爺攪出來那樣一樁不像樣的事,天君都震怒了的,卻聽說雪燭姐姐奔去書房將這事報給君上時,君上連眼皮也沒抬。”
  前一個同感歎道:“雖說這不是我們做婢子的該計較的,可娘娘畢竟是君上的側妃,君上卻像洗梧宮中根本沒住著娘娘這個人似的,忒涼薄了些。娘娘不容易,真是不容易。”
  後一個再道:“君上如今是被青丘的那位九尾狐的上神迷了魂道,我聽說九尾狐這個仙族是慣於迷惑人的。那位上神將來還會是君上的正妃。如今她同君上還未成婚,已將君上纏得這樣緊了。不知成了婚後卻是番什麽樣的形容。幾個月前君上就被她纏得一直駐在青丘,娘娘怕君上耽於私情而將手上的正事荒廢了,特特著了輕畫姐姐去青丘好意提點,卻不想一番苦心,倒被轟了回來。”
  前一個便亦感歎道:“哎,我們娘娘這樣善良慈悲,將來怕要吃青丘那位上神的許多苦頭。”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與我同站在石頭這一邊的十八個仙娥皆屏住了呼吸,領頭的兩個便要穿過那石頭去。
  我將折扇抬起來擋了一擋。兩個仙娥惴惴看了我一眼,我朝他們和藹一笑。
  隔壁那兩個小仙娥興致正高,那一默自然隻是短暫的一默,想必她們都在那一默中為素錦深深地感懷了一番。我因也經曆過她們這樣的青蔥歲月,料想她們在這個過渡之後,探討的必然要是我這個慣於迷惑人的九尾白狐了。
  活了這麽多年果然不是白活的。其中的一個小仙娥當真道:“你可聽說,青丘的那位上神,像是已有十四萬歲了。”
  另一個驚訝道:“竟有十四萬歲了,這這這,這不是老太婆了麽?足足比君上年長了九萬歲,都可以做君上的奶奶了。她的臉皮竟能這麽厚,雖說是同君上有過婚約的,但以這樣的歲數霸著君上,也有點太那個了。”
  前一個讚同道:“是啊是啊,老不知羞的,定是用術法迷惑了君上罷。哎,隻希望君上早日看清這位上神的麵目,明白我們娘娘對他的一番癡心,回到娘娘的身邊來。”
  這個話基本上算是總結了,想必她們這場是非已擺談得盡興。
  原本不過想聽一個謬清的八卦,卻不料遇上那素錦側妃的婢女在背後將我編排一通。他們這一番話說得何其毒辣,若我還是當年昆侖虛上的小十七,定要將他們修理得爹媽都認不出來。虧得清修了七萬年,如今我已進入了忘我無我,看世間事譬如看那天邊浮雲的上乘之境,自是不與他們計較,隻招了那方才想要穿出石頭去的兩個領頭仙額,掩著扇子低聲問道:“我依稀仿佛記得,天界立的規矩裏,有一條是不能妄議上神的?”
  兩個仙娥愣了愣,點頭稱是,又一致地趕緊道:“這兩個宮娥太不像話,累上神動怒,小婢們自然要報上司部,將她兩個懲戒一番,立一立規矩的。”
  我咳了一咳,道:“動怒倒沒有,隻是偶爾聽得這樣的話,不大順耳罷了。”遂合起扇子拍了拍她們的肩膀,慈愛道:“話雖這麽說,你兩個方才也忒莽撞了,說人是非這樣的事,最忌諱的就是中途被人撞破。可想而之,你們方才若真穿過石頭去,卻叫那一雙小仙娥多麽羞澀,多麽尷尬。既然她們這個行為違了天界的規矩,遲早要受些懲戒,倒不如讓她們說個歡暢。她們說歡暢了,你們便也能占個理罰得歡暢些嘛。天宮這麽大,總還是要叫人曉得,立的規矩不是單立在那裏當擺設的,是不是?不過話說回來,後宮裏最忌諱熱鬧,這雙小仙娥性子忒活潑了些,倒不大適合當這份差了,你們挑揀挑揀,另為他們謀個合宜的差事罷。”
  兩個仙娥十分受教,連連點頭稱是。
  他們自去執天界的法度去了。後麵的十六個仙娥仍跟著我。
  今日泡在這天泉裏,因沒有團子在一旁戲水,令我覺得有些無趣。
  隨伺的十六個仙娥中,有兩個擅音律的,抱了琵琶在一旁撥了個把時辰,令我打發了些時間。可她們再撥得好,如何比得上當年掌樂的墨淵。初聽著還覺新鮮,聽多了卻也乏味,順勢打發她們將琵琶收了。
  繼續泡了片刻,泡得很空虛。便穿了衣裳,令那十六個仙娥暫守在原地,我先回一攬芳華的院子挑幾本書帶過來,屆時邊泡邊看,再打發一些時間。
  方走到一攬芳華的大門口,正預備推門,那門卻猛地從裏打開。夜華一手抱著沉睡的團子,一手握著門沿,見著我,愣了一愣,斂起一雙眉頭來。
  東海水晶宮初見夜華時,我便曉得他不大親切,乃是個冷漠的少年。隻是同我相交以來,他幾乎從不在我麵前作出冷漠的形容,時時都笑得春風拂麵,便有些使我忘了他本性其實算得冷漠了。此時他臉上的這個形容,令我抖地一凜。
  他一雙眸子暗了暗,半晌,沉沉道:“阿離像是喝醉了,我探了探,他從昨下午到現在竟一直未醒過,是怎麽回事?”
  我瞧了瞧他懷中臉色紅潤的團子,鎮定道:“不過昨天我多喂了他兩壺,讓他醉了個酒罷了。”
  他皺眉道:“他醉得睡到現在都沒醒,你怎的不通報我一聲,也不將他抱去藥君府上看看?”
  我訝然道:“小孩子哪裏有那麽嬌貴的,我小時候偷折顏的酒喝,醉得四五天沒醒,也沒見我阿爹阿娘將我送去就醫。團子又不是個姑娘,你這樣慣著他,待他大些,難免不長得娘娘腔腔。”
  他默了半晌,從我身邊跨過去,幹澀道:“阿離不是你帶大的,你便一直隻將他當做繼子看,從未當過親生的兒子來疼愛罷。若阿離當真是你親生的兒子,你今日,還說得出這樣的話麽?”
  我一愣,待反應過來他這一番話的意思,卻覺得周身血氣都涼了。
  從前常聽人說透心涼透心涼,我還琢磨過這個透心涼是種什麽樣的涼法,如今,倒是活生生品一遭個中的滋味。
  縱然我沒生過兒子,卻也曉得,若是我白淺的親生兒子,怕待他倒沒這麽上心。也正是憐憫團子小小年紀,親娘便跳了誅仙台。三百年裏活過來,沒受著親娘的半點嗬護,怪可憐見,是以對這團子,從來都是巴心巴肺的。今日這一番巴心巴肺,卻換來如此評說。
  我抖了抖衣袖,對著他的背影冷笑道:“老身哪生得出這樣一個活潑討喜的孩子來,可歎生出阿離的那位烈女子,當初卻跳了誅仙台。老身師承昆侖虛,修的是逍遙道,可不是承的西方梵境,沒修得來一副菩薩心腸,自然待不好阿離。夜華君儲在宮中的那位側妃,依老身看,倒是又慈悲又善良,定可以將你這寶貝兒子待得同親生的一樣。今後卻叫你的這位側妃將阿離看得緊些,莫讓他在我這裏吃了虧去。”
  他背影僵了僵,半晌,道了聲:“你別說這些話來氣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便抱著團子匆匆向藥王府奔去。
  瞧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大感無趣。正要轉頭踏進院子,迎麵又撞上來個奈奈。
  她一雙眼通紅,見著我,仿似見著西天梵境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趕緊扯著我的袖子顫聲道:“上神可見著,方才誰從這院子裏出去了?”
  我撫了撫額,柔聲道:“怎麽了?”
  她那一雙通紅的眼角處啪嗒掉下兩顆亮晶晶的淚珠兒來,哽咽道:“上神責罰小婢罷,都是小婢的錯。上神對小殿下這般好,便是小婢的主子再生,也要感念上神,此番若因了小婢,令小殿下栽到素錦娘娘的手裏,那小婢,小婢……”
  我見她說了半日也沒道出個所以然來,文法頗顛三倒四,一言一語甚沒重點,便敲了扇子好意提點道:“別的暫不用多浪費唇舌,你方才說團子栽進素錦手裏,是個什麽意思?”
  我這一個提點,終於讓她找到一根主心骨,一件事一件事,接二連三抖得十分順暢。原來我今日剛被靈寶天尊這玉清境裏的一順溜宮娥領走,那素錦側妃便領了四個隨侍的仙娥駕臨了一攬芳華。說是晨間散步,受一道神聖不可侵犯的仙氣指引,不意散到我暫住的院子的附近,便一定要來訪一訪這仙氣的主人,並看一看團子。
  姑且不說這四海八荒裏哪一位神仙的仙氣是神聖可以侵犯的,我懷著一顆大度的心,隻當這是個不大合宜的恭維。然那素錦昨夜同夜華和謬清不知鬧到個什麽時辰,今日這一大早,還能有這麽好的精神頭大老遠地來我這處散一散步,卻叫我十分佩服。
  說是夜華從不許這素錦見團子,也不許她靠近一攬芳華半步,作為四海八荒的典範,她也一直守著這個規矩,今日卻不知抽了什麽風,將兩條齊齊冒犯了。奈奈有心不願這素錦進院子,她一個小小的守院仙娥,扛住一介天宮典範的耿耿衷情,十分不易,好歹終歸還是扛下了。素錦不甘不願地離開一攬芳華後,奈奈照拂了會兒團子,便去後院打水。水打回來一看,團子卻不見了。奈奈便以為,定是那素錦殺了個回頭槍,將團子抱走了。急急追出來,便正撞上的我。
  我慨然拍了拍她的肩,安撫道:“是夜華抱走的團子,同那素錦沒什麽幹係,你不必憂心。”
  聽奈奈這一番敘述,看得出來她防夜華的那位側妃正譬如防耗子一般緊。這個中的原委,在腦門裏稍稍轉上一轉,也約莫算得出來。多半是奈奈從前服侍的那位夫人——團子跳誅仙台的親娘,還沒來得及跳誅仙台之前,同這素錦有些不對付。
  夜華如今待素錦的光景十分不好。
  我腦中忽地一道電光閃過,福至心靈打斷奈奈道:“該不會,這位素錦側妃,同團子她親娘跳誅仙台這個事,有些牽扯罷?”
  她臉色刷地一白,頓了半晌,道:“天君頒了旨意,明令了再也不能提此事的。當初曉得這樁事的仙娥們,也全被天君分去了各仙山,不在天宮了。”
  奈奈這個回答雖不算個回答,臉上那一白卻白得很合時機,我心中來回一轉,不說七八分,倒也明白了大約五六分。
  因我們九尾白狐這個族類,在走獸裏乃是個不一般的族類,一生隻能覓一個配偶,譬如兩隻母狐狸公然爭一隻公狐狸這樣的事,我活了這麽十幾萬年,從來沒見著過。是以,倘若有兩隻母狐狸要爭一隻公狐狸,能使得些什麽樣的手段,就有些拎不清。但好歹在凡界做相士時,《呂後傳》這樣的抄本野史涉獵了不少,令我今日能做一個恰如其分的推論,推論這素錦側妃從前並不像今日這般典範,為了爭寵,將團子親娘生生逼下了誅仙台。團子今年三百歲,可見團子的親娘跳誅仙台也就是近三百年間的事情,這個事定然也曾掀起過軒然大波。五百多年前我被擎蒼傷了,沉睡了兩百年,但我從那一趟長睡中醒過來時,也並未聽得近年九重天上有什麽八卦趣聞,想來正同奈奈說的沒錯,那石破天驚的一樁大事,是被天君壓了。這一代的天君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天君,想必正是念著素錦曾做過他的小老婆,才特特插的這一趟手,不過他插的這一趟手,倒正正是插在了點子上,令素錦今日,能享一個典範之名。
  唔,真是一段血雨腥風的過往。
  夜華和奈奈這一番驚擾,所幸沒敗了我尋書的興致。
  原以為這九重天上上下下一派板正,藏書也不過是些修身養性的道經佛經,我因實在無聊得很了,才想著即便是道經佛經也拿來看它一看,卻不想東翻西翻的,竟淘出幾個話本子,略略一掃,還是幾個我沒看過的、頗趣致的話本子。我矜持地朝奈奈一笑:“從前住這個院子的夫人,忒有品味了。”
  正預備揣著這幾個話本子重新殺回天泉泡著,院子的大門卻響了一聲,徐徐開了。
  我抬頭一望,夜華儲在後宮中的那位典範,帶著一臉微微的笑立在門檻後頭。
  我心中感歎一聲,這位典範大約是做典範做得太久,身心俱疲,今日竟公然兩次違夜華的令,無怪乎從前有個凡人常說過猶不及,凡事太過了,果然就要出妖蛾子。
  典範見著我,略略矮身福了福,道:“方才妹妹來過一回,卻不巧誤了姐姐的時辰,本想到天泉去親自拜一拜姐姐,沒成想姐姐又回這院子來了,妹妹便又急匆匆趕過來,還好總算見著了姐姐……”
  她的言辭十分懇切,奈何頭臉光滑,半絲兒汗水都沒有,氣息也勻稱得很,委實沒令我看出急匆匆趕過來的光景。
  我因今日一大早被這位典範的兩個婢女嚼了舌根,心中略有不爽。且聽她此時姐姐姐姐的喚個不停,方才好不容易順下去的一口氣,騰地又冒上來。我一貫不大愛聽別人叫我姐姐,因當年小時候尚同玄女玩在一處時,她便前前後後地喚我姐姐。玄女這一根刺,刺在我心上許多年,乍一聽典範喚我姐姐,那一根刺便紮得心中愈加不快。
  我少年時天真驕縱,十分任性,近十萬年卻也不是白調養的,性子已漸漸地沉下來,忒淡泊,忒嫻靜。即便此時看這位典範有些不大順眼,仍能揣著幾個話本子敷衍:“你拜我的心既如此急切,為何昨夜初見時不拜,卻這個時候來拜?”
  她一張笑臉倏地一僵。
  近旁一株碩大的桃樹底下立了張石桌,周邊圍了兩三隻矮石凳,我估摸著同她這一番嘮嗑還須得磨些時辰,便踱過去坐了。
  典範僵了一僵,半晌,筆直地挺著她的身子,扯出來個笑容道:“天宮與別處有些個不同,若是一場慎重的參拜,便必得收拾出合宜的禮度,才顯得出參拜者的虔誠。按照天宮的禮節,姐姐方至天宮妹妹便該來參拜的。可這件大事情,君上卻沒同妹妹提起,是以昨夜初見,妹妹竟沒認出姐姐來,殿前失儀,倒讓姐姐笑話了。今晨妹妹本欲來此拜會姐姐,卻又延誤了時辰。此番妹妹來得這樣遲,便先給姐姐陪不是了。”
  她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果真不愧為四海八荒一眾幹後宮的典範。可那幾聲姐姐,實在叫得我頭暈。
  我撫額抬了抬手中的扇子,點頭道:“卻是我初來乍到,不懂這九重天上的規矩了,無妨,這規矩聽起來倒是個挺有趣味的規矩,那你便依著這個規矩,快些拜罷。”
  她愣了好一忽兒,回神道:“方才,妹妹已經拜過了啊。”
  她這個話說得十分新鮮。我回過頭去從頭至尾細細想一遍,卻也隻想得起來她矮下身來略略的那一福。難不成,那略略的矮身一福,便算她這個沒甚斤兩的太子側妃拜了我這個修了十四萬年才修煉成功的上神了?
  這天宮的規矩,聽起來倒像模像樣,做起來,委實水了些!
  我心中有些不滿,但因我是個大度的仙,這些虛禮便也不甚計較,隻將幾絲不大順的氣沉到肚子裏去,寶相莊嚴地頷首道:“哦,拜過了啊,這個拜法真是個平易近人的拜法……”
  我一句話尚未說完,一直盈盈立在一旁的典範,連方才拜我那一拜都隻是略略動了動腿彎的典範,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兩手一揖,伏倒在地。院門口有一副衣角隱約閃過。
  我抽了抽嘴角,咳了聲,道:“你這又是在做甚?”
  典範抬起一張剛柔並濟的臉,澀然道:“方才那一拜,妹妹正是依的側妃拜正妃的規矩,此番的這一拜,卻是要拜恩人,姐姐這幾月來對阿離的照拂,實讓妹妹感激不盡。阿離打小便失了母妃,怕姐姐也聽說過,將姐姐認做他的母妃,想來也是因姐姐蒙上臉來的模樣,同他親生的娘沒什麽區別,還望姐姐多擔待些。君上對阿離的母妃用情很深,阿離的母妃當年跳誅仙台,君上跟著一同跳了下去,天君將他救上來時,還隻剩半口氣,一身的修行也差點化個幹淨,在紫宸殿躺了六十多年。那時,若不是君上的母妃日日抱著阿離到他床前,一聲一聲地喚他父君,指不定君上就再醒不來了。姐姐瞧,這一攬芳華滿院的桃花,便是君上醒來之後,為了紀念阿離的母妃種下的。君上這兩百年來沒一時是愉悅的,姐姐既同阿離的母妃長得像,妹妹實在要覺得,這是個緣分。如今妹妹的這一拜,其實也望著姐姐能早日同君上成婚,以慰藉君上那顆已死了一半的心。”
  我默默地望著典範片刻。心中一動。
  她這一趟表白,實在表得我悵然。
  既是想點透本上神在團子他爹跟前是團子他娘的替身,便應點得更加通俗易懂一些。似她這般九曲十八彎的繞,虧得本上神英明,在凡界遊蕩時瞧了許多這樣橋段的戲本子,方能入木三分地領會她這個話背後的意義,若是換個鳳九這樣一根筋的,豈不是白廢了她的一番心思。但她這一大拜卻拜得很好,隻膝彎裏一跪,便將這一番原本像是挑撥的話,曬得又親切又自然了。
  我雖領會透了典範這個話背後的含義,卻十分遺憾不能遂了她的心思,同夜華大動一場幹戈,就他愛我還是愛團子娘這個話題,吵個天翻地覆地覆天翻。
  其實典範也不大容易,見今夜華對她的光景很不見好,她對夜華倒是看得出來深種了情根。這麽一出郎無情妾有意的風月戲,郎心如鐵鐵得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巍然不動,那有意的妾不定背地裏躲著哭了多少回。她一邊悲苦著,一邊為了刺激自己的情敵,還要講些思慕對象的風流史,順帶將自己也刺激了,可憐見的情敵沒刺激成,自己卻深受刺激,實在令人唏噓。
  我起身踱過去用扇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淡淡道:“你心底裏求的東西,並不是人人都想要的,做神仙,還是不要做得太聰明。唔,有個事還須提點你一句,我受四海八荒的神仙朝拜,一向依的是青丘的禮。若是要正經來拜一拜我,提前三日便須沐浴齋戒焚香,三日之後行三跪九叩的禮。這禮雖大,不過,即便是你的夫君夜華君與我行這樣的禮,我也是受得起的。但我並不愛小的們這樣正經來拜我,揖一揖手,心意到了便是了。倘若今後你還要提說正經來朝拜我,便依我青丘的禮,做不到,便不要再跟我提什麽天宮的規矩。再則,我阿娘並沒給我添什麽妹妹,你這小小的年紀稱我姐姐也不大合宜,便還是依照禮度,稱我一聲上神罷。”
  這一番話說完,我心情略有順暢。眼風裏不易瞟到她伏在地上的一雙手,緊緊收成拳頭。小孩子家,麵上雖做得滴水不漏,到底還有些少年意氣。
  我嘖嘖歎了兩聲。招了奈奈,繞過地上的典範,出門再次朝那上清境的天泉殺去。
  看不出夜華倒是顆情種。
  得出這個認識,卻不知怎的,令我心中微悶。
  可他當初既愛團子娘愛得那樣深,若典範確是照我推斷的為了爭寵親自將團子娘逼得跳了誅仙台……
  以他那冷情冷麵的性子,還不早將典範劈了?
  我揣著這個疑問一不留神叨念了出來。
  走在一旁的奈奈低低道:“上神料得不錯,是劈過一回的。”猶疑了一會兒,再道:“那時君上方醒過來,身上不濟,且萬念俱灰,沒有一絲活氣息,整日隻一個人關在殿中,連小殿下也不理。君上的母妃樂胥娘娘十分憂心,便著了奴婢去寬慰君上。那時,也隻當奴婢說起奴婢的主子來,君上才能略有動容。君上醒轉來不過兩月,天君便令一頂轎子要將素錦娘娘抬進洗梧宮。那一日風和日麗的,是個黃道吉日,素錦娘娘卻沒能進得了洗梧宮,奴婢親眼見著君上麵無表情將一把冷劍刺過她的胸膛。奴婢看著那像是致命的一劍,遺憾天君卻及時大駕,將她救了回去。後來,上神便也見著了,她由天君保著,成功入了洗梧宮,君上卻也不過當她是養著我家主子眼珠的一個罐子罷了。伺候她的一些宮娥常覺著她可憐,可奴婢卻覺著她是自作自受。”
  我訝道:“眼珠?”
  奈奈咬牙道:“她那一雙眼珠,正是從奴婢命苦的主子身上偷來的。”
  我沉吟了半晌,若往常遇到這種奇異的事,定要追一個根究一個底,此番卻不知怎的,心中隱有抗拒,遂歎息了一聲。
  奈奈一雙眼微紅道:“往常奴婢天真,奴婢的主子也天真。這樁事後奴婢才明白,主子當初能在天宮平安待過三年,實屬不易。樂胥娘娘說君上以為將自己的心思瞞住,便能保住主子。可他的心思瞞住了天上諸位神仙,包括主子,卻終於沒瞞過唯一想瞞過的天君。”
  她這一番話說完,突然煞白了一張臉,猛然回神似的嘴唇抖了幾抖:“奴婢失言。”
  她說了許多,前邊的還有些條理,後頭的我卻委實沒怎麽聽懂,也不曉得她哪裏失了言。隻是心中卻模糊地一緊。
  伴隨著心中這一緊,拐過一攬芳華,有一股騰騰的瑞氣迎麵撲來。
  四海八荒一眾幹神仙裏頭,仙氣能卓然到這個境界的,左右不過四五個。這四五個裏頭,又以情趣優雅,品位比情趣更加優雅的折顏上神最為卓然。
  如今,這個最卓然的折顏便攏著一雙袖子靠在一攬芳華的院牆邊邊兒上,樂嗬嗬地看著我笑。
  我呆了一呆。
  方才素錦大拜我時,從院門口閃過的一副衣角,我隱約一瞟,估摸著像是折顏。但料想他此番應是在青丘陪伴著四哥,便也沒甚在意,不成想,那一幅花裏胡哨的衣角卻果然是他的。
  我因遷怒,對素錦說的那一番話便不大客氣,回過頭來一想,委實有些掉上神的分子,此番卻令折顏聽了我那一番掉分子的言語,令我微有汗顏。
  他兀自樂了一會兒,兩三步踱到我跟前,道:“許多年沒見你使小性了,今日來聽這個牆角,卻聽得很有收獲。真真常埋怨我當初將你送去昆侖虛送錯了,不過學一個藝,卻學得整個人都不大靈光,全沒有他帶著你時的天真活潑。如今這樣看,你還不算無可救藥麽。”
  我悲涼地望了一回天。如今我已是十四萬歲的高齡,按著凡人的算法,正譬如一個老態龍鍾的太婆,若仍舊如同少年時代一般的天真活潑,娘噯,那該得是多麽的嚇人?!
  因我一向是個服老的,是以心中才能有這樣一番明透事理的計較,然折顏卻一向是個不服老的,我這一番英明計較,自然隻能吃回肚子裏去。隻搖著扇子謙虛道:“夜華的那個側妃委實不大合我的意,我雖一向偏愛些機警靈敏的小神仙,但機警靈敏過頭了,跑到我跟前來自作聰明的,我卻不大喜歡了。所以本著長輩對小輩的看顧之心,略略訓誡她兩三句,實在算不得使小性的,你過獎了,過獎了。”
  他微微又笑了笑。
  其實往常折顏並不似這般愛笑,但他近日春風得意,日子過得很滋潤,自然便多笑些。待他笑夠了,我便也幹幹陪笑上去:“夜華昨日才將我領上的這九重天,你今日便趕著跟上來,你上來這一趟,絕不是隻為了來聽我的牆角罷?”
  他咳了聲斂住笑容,眼風裏朝立在我一旁的奈奈掃了掃。奈奈不愧在這天上兜轉久了的,察言觀色是一把好手,立時便伏身一拜:“小婢先去上清境候著上神。”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
  折顏一向不大正經,待奈奈走得遠了,卻立時收拾出一副凜然的莊重模樣來。
  他這個模樣,令我心中抖地一顫。
  三百年前,自我從那場沉睡中醒轉過來,發現師父的仙體不用我的心頭血也保存得很好時,他端出的便正是這幅模樣,斂著眉沉著臉,敲著炎華洞的冰榻緩緩安慰我:“墨淵興許要回來了。”害得我空歡喜一場。
  如今,我怔怔望著他一雙細長的眼睛,心中不長進地隱隱又生出絲念想,但害怕這個念想終歸又是個行將落空的念想,便隻得往這蹭蹭上竄的一株火苗上狠命澆一桶冷水。
  聽得心尖上滋啦啦一忽兒響過之後,我甚沉穩地將兩隻握緊的手揣到袖子裏去,淡淡道:“你便將關子這麽賣著罷,左右我也不急。”
  他收起那副莊重的嘴臉,倜儻一笑,道:“若是我說墨淵要醒了,你也不急麽?”
  方才還在火中炙烤的一顆狐狸心猛地一竄,直竄到我的嗓子眼。我聽到自己啞著嗓子的一句回話:“你,你又是在騙我。”這一句話,竟微微地帶著兩聲兒哭音。
  他愣了一愣,斂了本就不深的笑容,眉頭擰成一個川字,過來拍了拍我的背:“丫頭,這回絕不是在騙你了。前幾日我同真真去西海辦一趟事,遇著那西海水君的大兒子,那時我覺著他身上的仙氣有些不一般,便施了追魂術查探了一番。這一番探查下來,竟叫我發現他身上有兩個魂魄。一個是他自己的,另一個,”他頓了頓,低聲道:“便是你的師父墨淵。”
  我低低瞧著自己從裙子底下隱約露出的一雙繡花鞋,木楞楞道:“你怎知道,那西海水君大兒子身上的另一個魂魄,就是墨淵的?往常,我看凡界的筆記小說,便有那神怪故事,說男子也能懷娃娃,興許你探出的那另一個魂魄,是西海大皇子瞞著老父老母懷的兒子也說不定。”
  我因低著頭,眼睛跟前又莫名有些潮,便不大看得清折顏的神情,隻聽得他歎息一聲道:“使出追魂術來,自然能對一個魂魄追本溯源。西海大皇子身上沉睡的那一個魂魄,我追著它的源頭探過去,卻探得它是靠著破碎魂片自身的靈力,一片一片重新結起來的,試問這四海八荒,還有哪個能憑著魂片自身的靈力,將一個碎得不成樣子的魂魄重新結起來?也隻能是墨淵有這個本事了。再則,他是父神的嫡子,我是父神養大的,小時候一直處在一處,他的仙氣,我自然也是熟悉的。從前,你說墨淵灰飛煙滅前囑咐你們十七個師兄弟等他,我隻以為那是他留給你們的一個念想,叫你們不必為了他難受,他雖一向言而有信,卻終歸敵不過天命。直至在那西海大皇子身體裏探得他沉睡的魂魄,才叫我真正佩服,墨淵這一生都未曾叫他著緊的人失望過,這才是崢嶸男兒的本色。怕他是用了七萬年才集好自己的魂魄,那魂魄如今還有些散,暫且不能回到他原來的身體裏,須得借著旁人的仙力慢慢調養,待將養好了,才能回到他自己的身體裏真正醒來。想必正是因為如此,墨淵才令自己的魂魄躺進了那西海大皇子的身體,借以調養。但那大皇子的根骨不過普通爾爾,一身仙力除了自己苦修,還要分來調養墨淵,漸漸地就將身子拖得有些弱了。墨淵既是將魂魄寄在他這幅不大硬朗的身子裏,少不得還要調養個七八千年。我探明了這樁事,本打算立時便告知你。但一回來卻見你傷得那麽重,也就瞞了,怕擾了你的心神。昨日容你泡了一日的天泉,想著你也該好得差不離了,今日我便特地上的這一趟天,將這個事傳給你。”
  他說了這麽大一通,每一個字都進了我的耳朵,卻在腦子裏擠巴擠巴地攪成一鍋米漿,神思被這鍋米漿擠到了九天之外,令我既圓滿又糊塗。
  心心念念了七萬年的大事,今日竟修成了正果。我哽了半日,恍惚裏抓住折顏話中的一個簍子,急急道:“師父他,他若然借用了那西海大皇子的仙氣來供自身調養,欠下的這一樁債,卻該怎的來償?”
  折顏咳嗽了一聲,緩緩道:“墨淵既挑的是那西海大皇子,自然便有他的道理,我記得這西海的大皇子幼年曾欠了墨淵一個大恩情,此番,便算是他在報恩罷。”
  話罷扳住我的肩一隻手抬起我的頭,鎖眉道:“丫頭,你哭什麽?”
  我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確確觸到了一片水澤,膝蓋一軟,便跪倒在地,甚沒用地抓住他一角的衣袖,訥訥道:“我,我隻是害怕,怕這又是一場空夢。”

  第十八章
  折顏一席話,叫我再沒心思待在九重天上。我雖同夜華有些慪氣,可上得玉清境療傷一事,終歸欠他人情,倘若不告而別,便真正沒度量;倘若跑到他跟前去告一回別,又顯見得我沒麵子,遂留書一封,言辭切切,對他近兩日的照拂深表了謝意。便與折顏一道跨過南天門,匆匆下界。
  即便墨淵此刻還隻是那西海大皇子身上一個沉睡的魂,我也想去瞧一瞧他。這一顆奔赴西海的殷切的心,正譬如山林中一隻早早起來捉蟲的母鳥,捉得一口肥蟲子時,便歡欣地撲棱著翅膀飛快往鳥巢裏飛,要急急地將這口蟲子渡給巢中的雛鳥。
  從九重天上下西海,騰雲約摸需騰個把的時辰,折顏踩著雲頭十分無趣,一直在我耳旁絮絮叨叨。萬幸近日他同四哥過得順風順水,才叫我一雙耳朵逃脫一劫,沒再翻來覆去地聽他講四哥那一樁樁一件件丟人的舊事。
  折顏此番絮叨的乃是西海水君一家的八卦,我寶相莊嚴地坐在雲頭上,聽得津津有味。
  東南西北四海的水君,我印象最淡的,便是這個西海水君。開初我還以為,大約是我在青丘待得久了,沒時常關懷關懷這些小一輩的神仙,才令他在我這裏的印象十分寡淡。如今聽折顏一說,方曉得原是近兩代的西海水君為人都十分低調,才令得西海一族在四海八荒都沒甚存在感。然就是這樣一位保持低調作風一保持就是很多年的西海水君,近日卻做了件很不低調的事情。
  這件事情,正是因他那被墨淵借了身子調養魂魄的西海大皇子疊雍而起。
  說是自六百多年前開始,疊雍那一副不大強壯的身子骨便每況愈下,西海水晶宮的藥師們因查不出症結,調理許久也沒調理出個所以然來。請了天上的藥君來診斷,藥君帶了兩個小童子上門來望聞問切一番,拈著胡須兒開了兩服藥,這兩服藥卻也隻能保住疊雍不再咳血罷了。藥君臨走跟前悄悄兒拖著西海水君到角落裏站了站,道疊雍大皇子這個病,並不像是病在身上,既然沒病在身上,他區區一個藥君自然也奈何不得。
  眼見著連藥君都無計可施,西海水君一時悲憤得急紅了眼,思忖半日,幹脆弄出來個張榜求醫,亮堂堂的榜文貼滿了四海八荒,上頭寫得清清楚楚,三界中有誰能醫得好這西海大皇子的,男的便招進來做西海大皇子妃,女的便招進來做西海二皇子妃。
  唔,是了,這西海大皇子疊雍,傳聞是個斷袖。
  西海水君因一時急得焦頭爛額,出的這個榜文出得忒不靠譜。誠然這天底下眾多的能人都是斷袖,譬如當年離鏡的老子擎蒼。但還有更為眾多的能人並不是斷袖。他一襲不靠譜的榜文,生生將不是斷袖的能人們嚇得退避三舍。待終於發現這榜文上的毛病,這榜文已猶如倒進滾油裏的一碗冷水,將四海八荒炸得翻了鍋。
  從此,西海水君庭前,斷袖們譬如黃河之水,以後浪推前浪的滔滔之姿,綿延不絕。可歎這一幫斷袖們雖是真才實學的斷袖,卻並不是真才實學的能人。
  墨淵的魂魄藏得很深,非是那仙法超然到一個境界的,絕瞧不出那疊雍身體裏宿著一個日日分他仙力的魂魄。
  於是乎,大皇子疊雍被折騰得益發沒個神仙樣。西海水君的夫人瞧著自己這大兒子枯槁的形容,十分哀傷,日日都要跑去夫君跟前哭一場,令西海水君十分悲摧。
  人有向道之心,天無絕人之路。疊雍那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二皇子蘇莫葉,同我的四哥卻居然有一番酒肉朋友的牽扯。說四哥從西山尋了畢方回十裏桃林後,有一日與折顏鬥了兩三句嘴,一氣之下便殺去西海水晶宮尋蘇莫葉喝酒了。
  正碰上西海水晶宮一派愁雲慘淡之時,那二皇子蘇莫葉多喝了幾杯酒,喝得醺醺然,靠著四哥將家中這樁不像樣的事挑巴挑巴全說了。四哥聽了蘇莫葉家中這一番辛酸的遭遇,惻隱之心油然而生,立即表示可以請十裏桃林的折顏上神來幫一幫他。縱然折顏對自己的定位很明確,是個“退隱三界、不問紅塵,情趣優雅、品位比情趣更優雅的神秘上神”,本不欲淌這一趟渾水,可抗不住四哥一番割袍斷交的赤裸裸威脅,終歸還是揣著架子奔去了西海。這一奔,才奔出的墨淵快醒來的天大喜訊,圓滿了我的念想。
  折顏挑著一雙桃花眼道:“我同真真離開西海時,答應了西海的一群小神仙,隔日便會派出仙使去西海親自調養疊雍。要令墨淵的魂魄恢複得順遂,那疊雍的身子骨確然也是該仔細打理一番的。”
  他說得雖有道理,我皺眉道:“可你那桃林中卻什麽時候有了個仙使?”
  他倜儻一笑道:“上回東海水君辦的那個滿月宴,聽說有一位白綾縛麵的仙娥,送了東海水君一壺桃花釀做賀禮,自稱是在我的桃林裏頭當差的?還說那仙娥自稱是九重天上太子夜華的親妹妹,幾個老神仙去九重天上打探了半月,也沒挖出來夜華君有什麽妹妹,後來又跑到東海水君處證實,原來那仙娥並不是位仙娥,卻是一位男扮女裝的仙君,因同夜華有些個斷袖情,才堂堂男兒身扮做女紅妝,假說自己是他的妹妹,以此遮掩。”
  我抽了抽嘴角:“東海水君其人,真是風趣,哈哈……真是風趣。”
  能親手來調養那西海大皇子的仙體,以報答墨淵,我十分感激折顏。可他此番卻一定要給我安個男子的身份,再將我推到一位斷袖的跟前去,令我微有惆悵。頗後悔既沒了四哥在前頭頂著,那日東海水君的滿月宴,我便不該祭出折顏的名頭來。
  折顏眼風裏斜斜一瞟,我望了回天,搖身化作一個少年的模樣,麵上仍實打實覆著那條四指寬的白綾。
  煎熬了個把的時辰,總算到得西海。
  折顏端著一副凜然的上神架子直直將我領進海裏去,水中兜轉了兩三盞茶,便瞧得一座恢宏宮邸大門跟前,西海水君打頭的一眾幹西海小神仙們盛裝相迎的大排場。
  因我是被折顏這尊令人崇奉的上神親自領進西海的,即便他口口聲聲稱我隻是他座下當差的一位仙使,那西海的水君也沒半點怠慢我。依照禮度,將折顏恭請至大殿的高位上,仔仔細細地泡了好茶伺候著,又著許多仙娥搬來一摞一摞的果盤,令他這位上神歇一歇腳。
  折顏歇腳,我自然也便跟著。
  我的二哥白奕在萬兒八千年前,有段時日曾醉心文墨,常拿些凡界的酸詩來與我切磋。其中有一首便是一個凡人們公認的雖無德卻有才的大才子寫的,全篇記不得了,隻還記得其中的兩句,叫做“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二哥細細與我解釋,說詩人遠走他鄉,多年杳無音信,此番歸心似箭,回得故鄉來,可離家越近,卻越不敢向旁人打探家中的消息。這兩句詩,將詩人一顆想往又畏懼的心剖白得淋漓盡致,非大才不能為爾。那時我聽了二哥這一番話,心中並不苟同,隻覺得這詩人思鄉情切卻又裹足不前,乃是他略有變態,正常人顯見得是不能做出這一番躊躇模樣來的。
  直至今日,我才悟出那兩句詩的深意,才曉得做這首詩的凡人並不是個變態,確然有幾分大才。因我此刻坐在西海水晶宮的大殿之上,懷中揣的,便正是一顆近鄉情怯之心。既想立刻見著墨淵的魂,又害怕立刻見著。
  折顏並沒歇多久,閉著眼睛喝了兩口茶,便提說須得走了。因他是揣著上神的架子說的這個話,西海水君即便有那個心想留他一留,也礙於他不苟言笑的凜然神色,隻得招呼一眾幹的西海小神仙再前呼後擁地呼啦啦將他送出去。
  送走折顏,西海水君持著一派憂愁的臉,謙謹地說了兩句客套話後,便親自領了我去見他那大兒子疊雍。我深深吸了口氣,將渾身上下緊緊崩著,生怕見著那疊雍時作出些失儀的形容。
  我竊以為,墨淵既將魂魄宿在西海的這位大皇子的身上,那這位大皇子周身的氣澤,總該隱隱約約令我感覺些親切和熟悉,那一身的形容,也必該因了墨淵的魂魄而染上些許他的影子。可待那西海大皇子住的扶英殿被兩個宮娥柔柔推開,我尾隨著西海水君踱進去,見著半散了頭發歪在榻上發呆的疊雍時,一顆心,卻漸漸地沉了下去。
  躺在床上的這個病弱青年,眉目雖生得清秀,可氣派上過於柔軟,一星半點也及不上墨淵。那形於外的周身的氣澤,也是軟綿綿的模樣,沒半分博大深沉。
  乍一看,要讓人相信他身上竟宿著曾在四海八荒叱詫風雲的戰神的魂魄,正有如要讓人相信公雞能直接生出一枚煎荷包蛋一般的難。
  想是墨淵的魂魄實在睡得太沉,一星兒也沒讓這疊雍得著便宜,沾染些他沉穩而剛強的仙氣。
  西海水君在一旁語重心長地絮叨了許久,大意便是告知他這兒子,他麵前立著的這一位瑞氣千條的仙君,便正是折顏上神座下首屈一指的弟子。今後他這幾百年不愈的頑疾,便全全地仰仗這位仙君來打理,望他能懷著一顆感激的心,小心配合於這位仙君。
  唔,“這位仙君”勘勘指的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西海水君那一番絮叨實在絮叨,我同疊雍無言地兩兩相望。
  伺候疊雍的小婢女搬了個繡墩置到床榻跟前,供我坐著同疊雍診脈。我顫抖著一隻手搭上他的腕後,這一部脈不虛不實,不緩不洪,不浮不沉,正如折顏所說,再正經不過的脈象。
  西海水君甚操心,趕緊地湊過來:“小兒的病……”
  我勉強回他一笑:“水君可否領著殿中的旁人先到殿外站站?”
  將殿中的一眾幹閑人支開,乃是為了使追魂術探墨淵的魂。追魂術一向是個嬌氣的術法,又勢力。若非修到了上神這個階品,縱然你仙法如何卓越,要將它使出來也是一百個不可能。且使的時候必得保持方圓百尺內氣澤純淨平和,萬不能有旁人打擾。
  自我進殿始便一心一意發著呆的疊雍輕飄飄掃我一眼,我朝他親厚一笑,一個手刀劈過去。疊雍張大眼睛晃了兩晃,歪歪斜斜橫倒在床榻上。
  許多年沒使追魂術,所幸相配的咒語倒還記得清清楚楚。雙手間列出印伽來,殿中陡然鋪開一團紮眼的白光,白光緩緩導成一根銀帶子,直至疊雍那方光潔的額頭處,才隱隱滅了行跡。我呼出一口氣來,小心翼翼將神識從身體中潛出去,順著方才導出的銀帶子,慢慢滑進疊雍的元神裏。這一向是個細致法術,稍不留意就會將施術人的神識同受術人的元神攪在一起,半點馬虎不得。
  疊雍的元神中充斥的全是虛無的銀光,雖明亮,卻因是純粹的明亮,便也同黑暗沒什麽分別。我在他的元神中糾纏了半日,也沒尋到墨淵的沉睡之地,來來回回找得十分艱辛。正打算退出去再重使一趟追魂術時,耳邊卻悠悠然傳來一陣熟悉的樂聲,沉穩悠揚,空曠嫻靜,我竟依稀還記得,調子約莫正是那年冬神玄冥的法會畢時,墨淵用太古遺音琴奏的一曲大聖佛音。我心中跳了兩跳,趕緊打點起十足的精神,循著樂音跌跌撞撞奔過去。
  卻在被絆倒的一瞬,大聖佛音噶然而止。
  我一雙手抖抖索索去摸方才絆倒我的東西,觸感柔軟溫和,似有若無的一絲仙氣緩緩爬上手指,在指間糾結繚繞。神識流不出眼淚,卻仍能感到眼角酸疼。我的眼中腦中皆是一派空白,此時我撫摸的這個,正是,正是墨淵的魂。
  可墨淵的魂魄卻滄桑成了這般模樣。我的師父墨淵,四海八荒裏唯一的戰神墨淵,他那強大的戰魂,如今竟弱得隻依靠一縷仙氣來護養。
  怪不得疊雍同墨淵沒一絲一毫相像。
  不過,還好,總算是回來了,折顏沒有騙我,比我阿爹還要親近的墨淵,總算是回來了。
  在疊雍的元神裏待得太久,方才神識又經了一番波動,再耽擱下去怕就有些危險。這片銀白的虛空雖不能視物,我懷著一顆且憂且喜的心,仍跪下來朝著墨淵的魂拜了兩拜,再循著外界一些混沌之氣的牽引,謹慎地退出去。
  解了追魂術,疊雍也悠悠的醒轉過來。
  睜開眼見著我一愣,道:“你哭什麽?難不成我這病沒治了?沒治了你也不用傷心得哭啊。就算要傷心得哭一場,那也該是我來哭啊。你別哭了,我這麽拖著其實也沒什麽,左右都拖習慣了。”
  我摸了摸麵上的白綾,確然有幾分濕意,想是方才神識湧動得太厲害,便連累原身灑了幾顆淚珠兒。遂使個小術法將濕潤的幾分白綾敞幹,訕訕笑道:“我是喜極而泣。”
  他皺眉道:“你這個人,我原以為你心腸軟,見著我的病感同身受,替我傷心。不想你見我受苦,卻很開心麽?”
  我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謙虛道:“哪裏哪裏,也沒有多開心。”
  折顏說得沒錯,若僅靠著疊雍這幅不大健壯的身子骨,墨淵的魂少不得需調養個七八千年才能回到正身上真正醒來。不過,若能借得天族的結魄燈一用,將他那有些疏散的魂修繕完整,再將我身上這十四萬餘年的修為度他一半,那他醒來這樁事便也指日可待。
  關於天族的那盞結魄燈,我雖活了這麽大年紀,卻也從沒見過,隻在典籍中瞄過一些記載。這些記載皆稱結魄燈乃是大洪荒時代父神所造,能結仙者的魂,能造凡人的魄。
  譬如一位仙者被打散了魂魄,隻將結魄燈在他床頭燃上三日,便能將打散的魂魄結得完好如初。輪到凡人便更了不得,即便是這個凡人已灰飛湮滅了,隻要將帶著這凡人氣息的東西放在燈上燒一回,令這盞燈認準這凡人的氣息,它便能慢慢吸收這凡人當初留在方圓千裏內的氣澤。待將這凡人在天地間留下的氣澤都吸得淨了,便能仿著當初那個灰飛湮滅了的魂魄,再造出來個相似的魂魄。
  唔,是個一等一的聖物。
  施個術令疊雍睡著,跨出扶英殿的門,方才被我趕出來的一眾幹閑雜人等皆在一旁忐忑立著,這一眾幹閑雜人中卻唯獨不見西海水君。打頭的宮娥很有眼色,我尚未開口問,她已傾身過來拜道:“方才有貴客至,水君前去大殿迎接貴客了。若是些微小事,仙君隻管吩咐婢子們就是。”
  咳咳,原是西海又來了位貴客。今日西海水君十分榮幸,本上神同折顏上神兩位威名赫赫的上神駕臨他的地界,已很令他這座水晶宮蓬蓽生輝了,遭了這樣的大運,他竟還能再遭一次運,又迎得一位貴客。唔,這樣的頭等大運,估摸他萬兒八千年的,也就隻能走這麽一回了。
  我本沒什麽事吩咐,不過立時要去一趟九重天,找天君借一借那結魄燈。然見今我扮的這個身份卻是個不大像樣的身份,並不能瀟灑來回,是以臨走之前,還須得親自同西海水君先說一說。既然眼前這一順溜水靈靈的宮娥都謙然且殷勤,我便隨手點了兩個,勞她們帶我去一趟西海水君迎客的大殿,剩下的仍回去伺候疊雍。
  西海水君迎的這位貴客來頭不小。
  那緊閉的大殿門口長長列了兩列的西海小神仙,一概神色謙恭地垂手立著。挨個兒瞧他們的麵相,方才西海水君迎折顏時,全有過一麵之緣的。
  可見如今殿上迎的那位,即便階品沒折顏高,供的那份職卻必定比折顏重了不少。我急著見西海水君這個事隔著兩串西海小神仙一層一層通報上去,片刻之後,有兩個穿得稍嫌花哨的宮娥出來,將我領進殿中。
  本上神料得不錯,這位貴客的階品確然沒折顏高,供著的那份職也確然比折顏重了不少。
  這位貴客,正是尚且同我慪著氣的,九重天上的天君太子夜華君。
  我進來時,他正以手支頤,靠在一張紫檀木雕花椅上,神色懨懨地,微皺著眉頭,一張臉蒼白如紙。衣裳仍舊是上午穿的那身常服,頭發也未束,仍舊同他在青丘一般,隻拿一根黑色的帛帶在發尾處綁了。
  我左右掃了眼,大殿中並不見西海水君,再省起一攬芳華跟前他抱著團子同我說的那番話,氣血猛地上翻,鼻子裏哼了一聲,便轉身拂袖欲走。
  我同他相距不過六七八步,拂袖時隱約身後風動,反應過來時卻已被他一把拽住。
  因我拂袖欲走乃是真的要走,並不是耍耍花槍,他來拽我這個動作,若隻輕輕地一拽,定然拽不動的。
  他想必也很懂得這個道理,是以那一拽,乃是重重的一拽。我今日考慮事情不大周全,並沒料到他竟能有如此膽量,不將我這苦修十四萬年的上神氣度放在眼中,來攔一攔我。是以,一個不留神,便被他拽得一個趔趄,直直地撞進他懷中。
  我仙氣凜然地將他撞得退了三四退,直抵著大殿中間那根碩大的水晶圓柱子。他卻緊緊抿住嘴唇,死不放手,眼睛裏一派洶湧的黑色。
  他手勁忒大,我掙了半日愣沒掙開,正欲使出個術法來,他卻一個反轉,鎖住我雙手,身體貼過來,將我緊壓在柱壁上。
  這姿態委實是個慘不忍睹的姿態,我當初在凡界時看過一本彩繪的春宮,中間有一頁就這麽畫的。
  神思遊走間忽覺脖頸處微微一痛。他他他,他竟咬上了,那牙齒,那牙齒也忒鋒利了些!!!
  我被他這麽天時地利人和地使力一壓,全不能反抗。他氣息沉重,唇舌在我脖頸間緩緩遊走,我心中一派清明,身體卻止不住顫抖。莫名的情緒撲麵而來,一雙手越發地想掙脫,可掙脫卻並不是為了推開,隱約,這一雙手像要脫離我的掌控,緊緊地摟住他。
  腦海中隔了千山萬水響起一個聲音,飄飄渺渺的,他說:“若我什麽都沒了,你還願意跟著我麽?”立刻有女子輕笑回道:“除了牆角裏那把劍,你原本就什麽都沒有,便是那把劍,除了劈劈柴烤烤野味也沒什麽旁的大作用,我不也沒嫌棄你。”
  這沒頭沒腦的一字一句將我原本清明的靈台攪得似一鍋漿糊,從頭發尖到腳趾尖都不是自己的了,心底裏溢出仿佛等了千百年的渴望,這渴望牢牢鎖住我,令我動彈不得。他一隻手打開我的前襟,滾燙的唇從鎖骨一路移下來,直到心口處。因喂了墨淵七萬年的心頭血,我心口處一直有個寸長的刀痕,印子極深。他鎖住我雙手的左手微微一僵,卻鎖得更緊,嘴唇一遍又一遍滑過我心口上的傷痕。我仰起頭來悶哼了一聲。他吻的那處卻從內裏猛傳來一陣刺痛,竟比刀子紮下去還厲害。
  這痛牽回我一絲神智,全身都失了力氣般,整個人都要順著柱壁滑下去。
  他終於放開手。我一雙手甫得自由,想都沒想,照著他的臉先甩了一巴掌過去。可歎這一巴掌卻未能甩到實處,半途被他截住,又被拽進他懷中。他右手探進我尚未合攏的衣襟,壓在心口處,臉色仍是紙般的蒼白,一雙眼卻燃得灼灼。
  他道:“白淺,你這裏,可有半點我的位置?”
  他這一句話已問了我兩次,我卻實在不知如何回他。他在我心中自然有位置,我卻不知,他說的位置與我說的位置,是不是同一回事。近兩日,私下裏我自己也在默默地思量,他在我心中占著的這個位置,到底是個什麽位置。想來想去,卻總是頭痛。
  他貼在我胸口的滾燙的手漸漸冰涼,眼中灼灼的光輝也漸漸暗淡,隻餘一派深沉的黑,半晌,移開手掌,緩緩道:“你等了這麽多年,不過是等那個人回來,既然那個人已經回來了,你這裏,自然不能再給旁人挪出位置來,是我妄想了。”
  我猛地抬頭看他:“你怎麽知道墨淵回來了?”雖則不大明白他說這一段話的意思,墨淵是墨淵他是他,墨淵回不回來與他在我心中占個什麽位置全沒幹係的。可墨淵回來這樁事,按理說也隻該折顏四哥和我三個人曉得,了不得再加一個迷穀一個畢方,他卻又是從哪裏聽得的?
  他轉頭望向殿外,淡淡道:“ 回天宮前那夜,折顏上神同我提了提。方才去青丘尋你,半途又遇上了他,同他寒暄了幾句。我不僅知道那個人回來了,還知道為了讓他早日醒來,你一定會去天宮借結魄燈。”頓了頓,續道:“借到結魄燈呢,你還準備要做什麽?”
  看來該說的不該說的折顏全與他說了。我撐著額頭歎了一聲,道:“去瀛洲取神芝草,渡他七萬年修為,讓他快些醒來。”
  他驀地回頭,那一雙漆黑的眼被蒼白的臉色襯得越發漆黑,望著我半晌,一字一字道:“你瘋了。”
  因每個仙的氣澤都不同,神仙們互渡修為時,若渡得太多,便極易擾亂各自的氣澤,淩亂修為,最後墮入魔道。而神芝草正是淨化仙澤的靈草,此番我要渡墨淵七萬年的修為,為免弄巧成拙,便須得一味神芝草來保駕護航。將我這七萬年的修為同神芝草一起煉成顆丹藥,服給疊雍食了,估摸不出三月,墨淵便能醒來。
  因神芝草有這樣的功用,當年父神擔憂一些小神仙修行不走正途,將四海八荒的神芝草盡數毀了,隻留東海瀛洲種了些。便是這些草,也著了渾沌、檮杌、窮其、饕餮四大凶獸看著。父神身歸混沌後,四大凶獸承了父神一半的神力,十分凶猛。尤記得當年炎華洞中阿娘要渡我修為時,阿爹去瀛洲為我取神芝草回來後那一身累累的傷痕。似阿爹那般天上地下難得幾個神仙可與他匹敵的修為,也被守神芝草的凶獸們纏得受了不輕不重的傷,我這一番去,他評得不錯,倒像是瘋子行徑,估摸許得撈個重傷來養一養。
  他與我本就隻隔著三兩步,自他放開我後,我靠著那碩大的柱子也沒換地方。他不過一抬手便將我困在柱子間,一雙眼全無什麽亮色,咬牙道:“為了那個人,你連命也不要了麽?”明明我才是被困住的那個,他臉上的神情,卻像是我們兩個調了個角兒。
  他這話說得稀奇,若我實在打不過那四頭凶獸,掉頭遁了就是。全用不著拿命去換的。左右取不回那神芝草,我便再守著師父七八千年罷了。
  但瞧著他那蒼白而又肅穆的一張臉,我卻突然想起件十分緊要之事。照我平素修行的速度來看,這麽又是重傷又是少七萬年修為的,少不得須耗個兩三萬年才緩得過來。這兩三萬年裏,便自然沒那個能耐去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的大業繼位天後,從未聽說過哪一任天帝繼位時未立天後的,若再讓這婚約將我同他綁做一團,也終是不妥。
  我咳了聲,仰頭望著他道:“我們這一紙婚約,還是廢了吧。”
  他晃了晃,道:“你說什麽?”
  我撥開他的手,摸索到旁的案幾上灌了口茶,聽到自己的聲音幹幹的:“這同你卻沒什麽幹係,原本也不過是當年桑籍做錯了事,令我們青丘失了臉麵,天君為了讓兩家有個台階下,才許了這麽個不像樣的約。此番便由我青丘來退婚罷,咱們各各退一場,這前塵往事的,便也再沒了誰欠誰。”
  他半晌沒有動靜,背對著我許久,才道:“今夜,你來我房中一趟吧,結魄燈不在天上,在我這裏。”話畢,仍未轉身看我一眼,隻朝殿外走去,卻差點撞上緊靠著殿門的另一根水晶柱子。
  我幹巴巴道了聲:“當心。”
  他穩了穩身形,手撫著額角,淡淡道:“我一直都在妄想罷了,可我欠你多少,你欠我多少,命盤裏怕早已亂成一團理不清了。”
  他那一幅修長的背影,看著甚蕭索。

  第十九章
  我在殿中茫然了半晌,心中有些空空蕩蕩。
  端起一旁案幾上的冷茶再喝兩口,將有些幹澀的嗓子潤了潤,才踩著飄忽的步子出了殿門。
  殿外立成兩列的西海小神仙已撤了一半,想必給夜華開道去了。剩下的這一半正呼啦呼啦朝西海水晶宮正宮門方向移。
  看這光景,倒像是又有客至。
  我逮住一個掃尾的隨便問了兩句,掃尾的仁兄苦著一張臉果然道:“有客自遠方來,水君著臣下們前去迎一迎。”
  看來西海水君今日很有幾分迎賓待客的緣分,即便此番是西方梵境蓮花座上的佛祖駕到,我也絕不會詫異了。西海兩代水君都低調,沒怎麽得著我們這些老輩神仙的垂憐關懷,今日能連連迎到幾位貴客,長一長他的臉麵,這麽挺好。
  結魄燈既在夜華處,自然用不著我再到九重天上走一趟,省了不少的事情,可怪的是我這一顆心卻並不覺鬆快。方才夜華那副蕭索的背影在我眼皮跟前一陣一陣晃蕩,晃蕩得我一顆狐狸心一陣一陣緊。
  片刻前領我過來的一雙小仙娥恭恭順順地再將我原路領回去。因疊雍那副同墨淵甚不搭的容貌勢必要令我看得百感交集,過扶英殿時便也沒推門進去瞧他一瞧,著小仙娥直接將我領去了扶英殿近旁暫住的小樓。
  西海水君在起名字這一點上委實有些廢柴,遠不如東海水君的品味。譬如說扶英殿近旁一左一右的兩座小樓,一個樓底下種海棠花紅豔豔的,便稱的紅樓,另一個樓底下種芭蕉樹綠油油的,便稱的青樓。
  本上神不才,住的正是這青樓。
  大抵為了不辜負這個名字,這青樓中從床榻到椅子一應用的青杠木,矮凳上的花盆桌上的茶具一應用的青瓷,就連上下伺候的小仙婢們也一應穿的青衣,抬頭一望,滿目慘綠,瞧得人十分悲摧。
  因那一堆綠油油的小仙婢在樓中晃得我頭暈,便一概將他們打發到樓底下撥草去了。
  一時間樓中空得很,連累我心頭也越發空空蕩蕩起來。
  正空蕩著,背後的窗扇吱呀一聲,我略略一抬眼皮。唔,方才累一半的西海小神仙翻滾著腳底板前去相迎的那位貴客,看來並不是西天梵境蓮花台上的佛祖。
  我倒了杯冷茶,朝著探頭跳進來的人打了個招呼:“喲,四哥,喝茶。”
  他一雙眼將我從頭到腳掃個遍,端起茶杯來飲了口,擰著一雙眉道:“明明是姑娘家,怎的扮成個男子的模樣?”
  我望了一回房梁,誠實道:“折顏讓扮的。”
  他一口茶噴出來,拿袖子擦了擦嘴角,麵不改色道:“你這麽真好看。”
  四哥往常三番兩次來西海,皆為的是找西海二皇子蘇陌葉喝酒。
  此番他這麽巴巴地跑過來,卻據說並不是來找蘇陌葉喝酒的,乃是為了來看他的親妹妹本上神我。
  說他原本要跟著折顏一同上九重天來尋我,卻被折顏止住了。在床榻上躺了半日也沒等著折顏回去,想著折顏多半是將我直接送來了西海,便奔過來瞧一瞧我,順便同蘇陌葉打個招呼。
  他坐在青杠木的靠背椅上,大約嘴巴裏沒咬一根狗尾巴草有些不慣,略略偏了偏頭,道:“我原本不過來看一看你在這西海安頓得好不好,嗯,折顏辦事忒令人放心了。不過,你這臉色是怎麽一回事?煞白煞白的,莫非墨淵回來了你竟不開心麽?”
  我抬手摸了摸臉,歡喜狀道:“開心,我一直都開著心,默默地開著心。”
  他皺眉道:“那做什麽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我揉了揉臉,幹幹一笑:“大約是方才用了追魂術,一時沒緩過來。”
  他目光如炬緊盯著我。
  我再幹幹一笑:“加之早上同夜華嘔了兩口閑氣。”
  四哥看得不錯,此番我確然有些魂不守舍。但這魂不守舍的根源卻並不是九重天上同夜華的那兩句口角,而是方才大殿中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然這樁事若捅出去給四哥曉得,折顏迷穀畢方估摸便都該曉得了。
  同折顏處得久了,在挖人八卦這個事情上,我的四哥白真很不長進地練成了一把好手;在傳人八卦這個事情上,更是青出於藍,乃是一把高出折顏這把好手許多的好好手。
  我同夜華因團子而生的那場閑氣說來也算不得個八卦,不說怕被他煩惱一下午,隨便搪塞一個同他說了便圖個清淨。一番計較後,我喝了口茶水潤嗓子,挑揀挑揀將九重天上的這趟口角與他全說了。
  他歪在靠背椅上豎起耳朵來切切聽著,待我說完後,半晌,抬頭望著我古怪一笑,道:“你一向覺得自己年事高輩分老,即便真有不懂事的小輩得罪了你,也不屑同他們計較。你同夜華的這樁事,聽你這麽一說,談感情我自然站在你這一邊,但義理上倒也並不覺得夜華有什麽錯。那阿離才多大一個娃娃,你給他喂了那麽些酒,醉得七八個時辰沒醒來,也不派個人報夜華一聲。他們天上的龍族打架打得好,醫術卻向來不佳,猛然見著自己的寶貝兒子醉到這個境界,也不曉得有沒大妨害,你這個當後娘的還不知去向,他心中若還能無半點起伏,那委實也是個人才。”頓了頓,探過半張桌子揉了揉我腦袋道:“照你的性子,尋常遇到這個事情不過當個笑話笑一笑,今次卻陪盡一身的風度,還端出來他的那位側妃卯足了勁頭刺激他,唔,誠然你這一番作為令做哥哥的很激賞,但撇開這個不說,你這個反常的作為,該不是醋了吧?”
  我一愣,腦中一道通透的白光忽地閃過。自青丘上九重天這兩日,我心中常莫名地一抽一抽,度量也沒往日寬厚,見著素錦那位典範便周身上下地不舒爽,受不得團子他爹說我半句不是,今日又魂不守舍半日,原是,原是我醋了?我竟一直在醋著??我一醋竟醋了這麽久???我醋了這麽久自個兒竟半點也沒覺得???!!!
  手中涼茶啪一聲掉到地上,四哥慌忙跳開去,右手搭著左手心猛地一敲,點頭道:“你果然醋了。”
  我茫然了半晌,眼巴巴望著四哥掙紮道:“不、不能吧。我長了他九萬歲,我若動作快點,現下不僅孫子,怕曾孫都他這麽大了。我一直覺得對不大住他,還心心念念給他娶幾位貌美的側妃。再說,前日裏他同我表那一趟白時,我也沒半分砰然心動的感受。我也不是個沒經過風月的,若我果真對他有那不一般的念想,當他跟我表白時,我至少也該得砰然地動一下心吧?”
  四哥一雙眼睛亮了亮:“他竟跟你表白了?嗬,能一眼看中我帶大的人,這小子忒有眼光,忒有眼光。”嗬了半晌,豪爽道:“至於你說的這個年齡,年齡他原本就不是個問題,我們阿爹不也大了阿娘一萬五千多歲。隻要相貌登對就成了嘛,我看你們的相貌就很登對。說到你想給他娶側妃這個事,唔,我記得從前折顏也心心念念地要幫我娶個夫人,但你看,娶了許多年也沒娶成,嘿嘿,他覺得這四海八荒沒一個女神仙配得上我。”繼而拍著我的肩膀做過來人狀道:“砰然心動這個段子固然是個好段子,可那也需得唱女角兒的這個有一顆敏感且纖細的心。縱然你是我的親妹妹,我也得說一句公道話,你天生是個少根筋的,做神仙做得不錯,於風月卻實打實是個外行。砰然心動一型的,於你而言太過熱情活潑了些。似你這種少根筋的,隻適合細水長流的。”
  我額角上青筋跳了兩跳。
  他從桌案上揀出隻茶杯在指間轉了轉,笑道:“聽迷穀說夜華在青丘來住了四個多月,唔,這個細水雖流得忒短了些,不過,我暫且先問一句,若他今後再不住青丘了,你可有遺憾?唔,算了,你那根筋少得,遺憾不遺憾的估計萬兒八千年的才回得過味來。這麽說吧,他若走了,你有沒什麽不習慣的?”
  我額角上青筋再跳了兩跳,在這兩跳之間,心中一顫。
  夜華在青丘住著時,初初幾日,我確有不慣。但想著日後終要同他成婚,兩個人早晚須得住在一處,也就隨著去了。白日被他拖著散步,他做飯時我添個柴火,他批文書時我在一旁占個位子磕瓜子看話本,夜裏再陪他殺幾盤棋,因我想著同他成婚後千秋萬載都這麽過,便漸漸地十分習慣。也不過四個來月的時日,經四哥這麽一提,夜華來青丘住著前,我是怎麽過日子的來著?
  我心中一沉。
  四哥打了個哈哈道:“等將墨淵調理得差不多了,還是請阿爹去找天君提一提,趕緊將你兩個的婚事辦了。今日依你四哥我的英明之見,你十有八九是瞧上夜華了。老天總算開了一回眼,叫你的紅鸞星動了一動,雖動得忒沒聲沒息了些,好歹讓我看了出來。你也不用過於糾結,夜華既也招惹了你,跟你表了白,若他敢違了表白時的誓約。”
  我正豎起耳朵來要聽一聽,若夜華膽敢違了與我表白時的一番誓約便會怎樣,他卻將手中茶杯嗒地一聲擱在桌上,道了聲:“看你現在這樣子,我很放心,那我就先回去了。”便跳上窗戶,嗖一聲不見了。
  四哥的這一番話,我在心中仔細過了一遭。這一遭,過得我萬餘年也不曾惴惴過的心十分惴惴。
  四哥說得不錯,我雖一直想給夜華娶幾位貌美的側妃,可小輩的神仙們見多了,竟沒覺得有一個配得上夜華的。
  若我當真是對夜華動了心……我白淺這十四萬餘年是越活越回去了,竟會對個比我小九萬歲,等閑該叫我一聲老祖宗的小子默默動一回心。
  我立在空蕩蕩的樓中計較了半日,感歎了半日,噓唏了半日,到底沒耗出個結果來。
  今日這大半日的幾頓折騰也煞費精神,雖心中仍惴惴著,依舊合衣到床上躺了一躺。卻不想躺得也不安生。一閉眼,麵前一派黑茫茫中便呈出夜華蒼白的臉來。
  我在床榻上翻覆了半個多一個時辰,雖不曉得是不是對夜華動了心,可四哥那一番話讓我琢磨明白過來,九重天上暫且還與我有著婚約的太子夜華,他在我心中占的位置是個不大一般的位置。
  我左思右想,覺得同夜華解除婚約這個事可以暫且先緩一緩,一切靜觀其變。他今下午那一通的莫名其妙,唔,想起來便令人頭疼,也暫不與他計較了。今夜便先拿出上神的風度來,去他那處取結魄燈時,放下架子同他好好和解了。
  是夜,待我摸到夜華下榻的那處寢殿時,他正坐在院中一張石凳上飲酒。旁的石桌上擺了隻東嶺玉的酒壺,石桌下已橫七豎八倒了好幾個酒壇子,被一旁的珊瑚映著,煥出瑩瑩的綠光。昨日團子醉酒時,奈奈曾無限憂愁地感歎,說這小殿下的酒量正是替了他的父君,十分地淺。
  我從未與夜華大飲過,是以無從知曉他的酒量。見今他腳底下已擺了一二三四五五個酒壇子,執杯的手卻仍舊穩當,如此看來,酒量並不算淺麽。
  他見著我,愣了愣,左手抬起來揉了揉額角,隨即起身道:“哦,你是來取結魄燈的。”起身時身體狠狠晃了一晃。我趕緊伸手去扶,卻被他輕輕擋了,隻淡淡道:“我沒事。”
  西海水君劈給他住的這處寢殿甚宏偉,他坐的那處離殿中有百來十步路。
  他麵上瞧不出來什麽大動靜,隻一張臉比今日下午見的還白幾分,襯著披散下來的漆黑的發絲,顯得有些憔悴。待他轉身向殿中走去,我便也在後頭隔個三四步跟著。
  他在前頭走得十分沉穩,仿佛方才那一晃是別人晃的,隻是比往常慢了一些,時不時地會抬手揉揉額角。唔,看來還是醉了。連醉個酒也醉得不動聲色的,同他那副性子倒也合襯。
  殿中沒一個伺候的,我隨便揀了張椅子坐下,抬頭正對上他沉沉的目光。
  他一雙眼睛長得十分淩厲漂亮,眼中一派深沉的黑,麵上不笑時,這一雙眼望人很顯冷氣,自然而然便帶出幾分九重天上的威儀。
  雖然我察言觀色是一把好手,可讀人的目光一向並不怎麽好手。但今日很邪行,我同他兩兩對望半晌,竟叫我透過冷氣望出他目光中的幾分頹廢和愴然來。
  他將目光移向一旁,默了一會兒,翻手低念了兩句什麽。
  我楞楞地盯著他手中突然冒出來的一盞桐油燈,稀奇道:“這就是結魄燈?瞧著也忒尋常了些。”
  他將這一盞燈放到我的手中,神色平淡道:“置在疊雍的床頭三日,讓這燈燃上三日不滅,墨淵的魂便能結好了。這三日裏,燈上的火焰須仔細嗬護,萬不能圖便利就用仙氣保著它。”
  那燈甫落在我掌中,一團熟悉的氣澤迎麵撲來,略略沾了些紅塵味,不大像是仙氣,倒像是凡人的氣澤,我一向同凡人並沒什麽交情,這氣澤卻熟悉至斯,叫我愣了一愣。恍一聽到他那個話,便隻點頭道:“自然是要仔細嗬護,半分馬虎不得的。”
  他默了一忽兒,道:“是我多慮了,照顧墨淵你一向很盡心盡責。”
  這結魄燈是天族的聖物,按理說應當由曆屆的天君供奉,九重天上那等板正的地方,這規矩自然不能說改就改。天君尚且健在,夜華也不過頂個太子的銜,結魄燈卻在他的手中存著,叫我有些疑惑。天宮不像青丘,更不像大紫明宮,立的規矩很森嚴,一族的聖物向來並不大好外借。若我上天宮找天君借這聖物,已打好了將九重天欠青丘的債一筆勾消的算盤。此番夜華竟能這麽容易將燈借給我,叫我有點感動,遂持著燈慷慨道:“你幫了我這樣大一個忙,也不能叫你太吃虧,你有什麽想要的,盡管同我說,若我能幫得上你的忙,也會盡力幫一幫。”
  他靠坐在對麵椅子上,神情疲憊,微皺著眉頭道:“我沒什麽想要的。”
  他這神態看得我心中一抽。此前沒得著四哥訓誡,當我心中這麽一抽時隻覺莫名其妙。但今時不同往日,我剛受了四哥的點化,隻往那不像樣的方麵邁上一步微微一探,心中已通透了七八分。這七八分的通透通得我甚悲摧。所幸仍舊有絲清明很長進地在垂死掙紮。
  我訕訕道:“真沒什麽想要的?沒什麽想要的我就先回去了。”
  他猛抬頭, 望了我半晌,神情依然平淡,緩緩道:“我想要的?我想要的至始至終不過一個你罷了。”
  今夜果然十分邪行,聽得他麵不改色的一番肉麻話,我竟並未覺得多麽肉麻,反是心中一動,雖不夠砰然,卻也是一大動。待反應過來在這一大動後說了句什麽話,我直欲一個嘴巴子將自己抽死。
  咳咳,我說的是:“你想與本上神一夜風流?”
  所幸待我反應過來時夜華他尚在茫然震驚之中,我麵上一派火紅,收拾了燈盞速速告退。腳還沒跨出門檻,被他從後頭一把摟住。
  我抬頭望了回房梁,白淺,你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夜華周身的酒氣籠得我一陣陣犯暈,他摟我摟得十分緊,被他這樣一摟,方才的躁動不安一概不見了,腦中隻剩桃花般燦爛的煙霞,像是元神出了竅。保不準元神真出竅了,因為接下來我情不自禁又說了句欠抽的話。
  咳咳,我說的是:“在大門口忒不像樣了些,還是去床榻上吧。”說了這個話後,我竟然還捏個訣,將自己變回了女身……
  直到被夜華打橫抱到裏間的床榻上,我也沒琢磨明白怎麽就說了那樣的話,做了那樣的事。他今夜喝了許多酒,竟也能打橫將我抱起來,走得還很穩當,我佩服他。
  我躺在榻上茫然了一陣,突然悟了。
  我一直糾結對夜華存的是個什麽心,即便經了四哥的提點,大致明白了些,但因明白得太突然,仍舊十分糾結。但我看凡界的戲本子,講到那書生小姐才子佳人的,小姐佳人們多是做了這檔事情才認清楚對書生才子們的真心。興許做了這個事後,我便也能清清楚楚,一眼看透對夜華存的心思了?
  他俯身壓下來時,一頭漆黑的發絲鋪開,挨得我的臉有些癢。既然我已經頓悟,自然不再扭捏,半撐著身子去剝他的衣裳,他一雙眼睛深深望著我,眼中閃了閃,卻又歸於暗淡。我被他這麽一望,望得手中一頓,心中一緊。他將我拽著他腰帶的手拿開,微微笑了一笑。腦中恍惚閃過一個影子,似浮雲一般影影綽綽,仿佛是一張青竹的床榻,他額上微有汗滴,靠著我的耳畔低聲說:“會有些疼,但是不要怕。”可我活到這麽大把的年紀,什麽床都躺過,確然是沒躺過青竹做的床榻的。那下方的女子麵容我看不真切,似一團霧籠了,隻瞧得出約莫一個輪廓,可那細細的抽氣聲,我在一旁茫然一聽,卻委實跟我沒兩樣。我一張老臉騰地紅個幹淨,這這這,這難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我對夜華的心思竟已經,已經齷齪到了這個地步了?
  我哀傷地回神,預備摸著心口唏噓兩聲,這一摸不打緊,我低了眼皮一看,娘噯,我那一身原本穿得穩穩當當的衣裳哪裏去了?
  他仍俯在我的上方,眼中一團火燒得十分熱烈,麵上卻淡淡地:“你這衣裳實在難脫,我便使了個術。”
  我撲哧一笑道:“你該不是忍不住了吧。”
  殿中夜明珠十分柔和,透過幕帳鋪在他白色的肌膚上,這膚色有些像狐狸洞中我常用的茶杯,倒也並不娘娘腔腔,肌理甚分明,從胸膛到腰腹還劃了枚極深的刀痕,看著十分英氣。唔,夜華有一副好身材。
  他沉聲到我耳邊道:“你說得不錯,我忍不住了。”
  半夜醒過來時,腦子裏全是漿糊。那夜明珠的光輝大約是被夜華使了個術法遮掩住了。我被他摟在懷中,緊緊靠著他的胸膛,臉就貼著他胸膛處的那枚傷痕。
  回想昨夜,隻還記得頭頂上起伏的幕帳,我被他折騰得模糊入睡之時,似乎他還說了句:“若我這一生還能完完整整得到你一次,便也隻今夜了,即便你是為了結魄燈,為了墨淵,我也沒什麽遺憾了。”那話我聽得不真切,近日腦子裏又經常冒出來些莫名的東西,便也不大清楚是不是又是我的幻覺。
  即便我同他做了這件事,遺憾的是,卻也沒像那些戲本子中的小姐佳人一般,靈光乍現茅塞頓開。這令我頭一回覺得,凡界的那些個戲本子大約較不得真。
  夜華睡得很沉,我這陡然一醒,卻再睡不著了,撫著他胸前這一枚刀痕,忽地想起一則傳聞來。
  傳聞說三百多年前,南海的鮫人族發兵叛亂,想自立門戶。南海水君招架不住,呈書向九重天求救,天君便著了夜華領兵去收伏,不料鮫人凶猛,夜華差點葬身南海。
  我一向不出青丘,對這些事知之甚少,至今仍清楚記得這樁傳聞,乃是因我大睡醒來之後,四哥在狐狸洞中反複提了許多次,邊提說邊表情痛苦地扼腕:“你說南海那一堆鮫人好端端地去叛什麽亂啊,近些年這些小輩的神仙們越發長得不像樣了些,好不容易一個鮫人族還略略打眼,此番卻落得個滅族的下場。不過能將九重天上那位年輕有為的太子逼得差點成灰飛,他們滅族也滅得不算冤枉。”
  我的四哥白真是個話嘮,不過正因了他,令我在那時也能聽得幾遭夜華赫赫的威名。據說四海八荒近兩三萬年的戰事,隻要是夜華領的陣,便一概地所向披靡,不料同鮫人的這一場惡戰,他卻失勢得這樣,令四哥訝然得很。
  我正默默地想著這一樁舊事,頭頂上夜華卻不知何時醒了,低聲道:“不累麽?怎的還不睡?”
  我心中一向不太能藏疑問,撫著他胸前這一道紮眼的傷痕,頓了一頓,還是問了出來。
  他摟著我的手臂一僵,聲音幽幽地飄過來,道:“那一場戰事不提也罷,他們被滅了族,我也沒能得到想要的,算是個兩敗俱傷。”
  我哂然一笑:“你差點身葬南海,能撿回一條小命算不錯了,還想得些什麽好處?”
  他淡淡道:“若不是我放水,憑他們那樣,也想傷得了我。”
  我腦中轟然一響:“放,放水?你是故意,故意找死?”
  他緊了緊抱住我的手臂:“不過做個套誆天君罷了。”
  我了然道:“哦,原是詐死。”遂訝然道:“放著天族太子不做,你詐死做什麽?”
  他卻頓了許久也未答話,正當我疑心他已睡著時,頭頂上卻傳來他澀然的一個聲音:“我這一生,從未羨慕過任何人,卻很羨慕我的二叔桑籍。”
  他酒量不大好,今夜卻喝了四五壇子酒,此前能保持靈台清明留得半分清醒,想來是酒意尚未發散出來。醬香的酒向來有這個毛病,睡到後半夜才口渴上頭。他平素最是話少,說到天君那二小子桑籍,卻閑扯了許多,大約是喝下的幾壇子酒終於上了頭。
  他閑扯的這幾句,無意間便爆出一個驚天的八卦,正是關乎桑籍同少辛私奔的,令我聽得興致勃發。但他酒意上了頭,說出來的話雖每句都是一個條理,但難免有時候上句不接下句。我躺在他的懷中,一邊津津有味地聽,一邊舉一反三地琢磨,總算聽得八分明白。
  我隻道當年桑籍拐到少辛後當即便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將這樁事鬧得天大地大,令四海八荒一夕之間全曉得,丟了我們青丘的臉麵,惹怒了我的父母雙親並幾個哥哥。卻不想此間竟還有諸多的轉折。
  說桑籍對少辛用情很深,將她帶到九天之上後,恩寵甚隆重。
  桑籍一向得天君寵愛,自以為憑借對少辛的一腔深情,便能換得天君垂憐,成全他與少辛。可他對少辛這一番昭昭的情意卻惹來了大禍事,天君非但沒成全他們這一對鴛鴦,反覺得自己這二兒子竟對一條小巴蛇動了真心,十分不好,若因此而令我這青丘神女嫁過去受委屈,於他們龍族和我們九尾白狐族交好的情誼更沒半點的好處。可歎彼時天君並不曉得他那二兒子膽子忒肥,已將一紙退婚書留在了狐狸洞,還想著為了兩族的情誼,要將他這二兒子惹出來的醜事遮著掩著。於是,因著桑籍的寵愛在九重天上風光了好幾日的少辛,終歸在一個乾坤朗朗的午後,被天君尋了個錯處推進了鎖妖塔。
  桑籍聽得這個消息深受刺激,跑去天君寢殿前跪了兩日。兩日裏跪得膝蓋鐵青,也不過得著天君一句話,說這小巴蛇不過一介不入流的小妖精,卻膽敢勾引天族的二皇子,勾引了二皇子不說,卻還膽敢在九天之上的清淨地興風作浪,依著天宮的規矩,定要毀盡她一身的修為,將其貶下凡間,且永世不能得道高升。左右桑籍不過一個皇子,天君的威儀在上頭壓著,他想盡辦法也無力救出少辛來,萬念俱灰之時隻能以命相脅,同他老子叫板道,若天君定要這麽罰少辛,令他同少辛永世天各一方,他便豁出性命來,隻同少辛同歸於盡,即便化作灰堆也要化在一處。
  桑籍的這一番叫板絕望又悲摧,令九重天上聞者流淚聽者傷心。可天君果然是天君,做天族的頭兒做得很有手段,隻一句話就叫桑籍崩潰了。
  這句話說的是,你要死我攔不住你,可那一條小小巴蛇的生死我倒還能握在手中,你自去毀你的元神,待你死了後,我自有辦法折騰這條小巴蛇。
  這話雖說得沒風度,卻十分管用。桑籍一籌莫展,卻也不再鬧著同少辛殉情了,隻頹在他的宮中。天君見桑籍終於消停了,十分滿意。對他們這一對苦命鴛鴦也便沒再費多少的精神。一不留神,卻叫假意頹在宮中的桑籍鑽了空子,闖了鎖妖塔,救出了少辛。並趁著四海八荒的神仙們上朝之時,闖進了天君的朝堂,跪到了天君跟前,將這樁事鬧得天上地下人盡皆知。這便有了折顏同我父母雙親上九重天討說法。
  若這樁事沒鬧得這樣大,天君悄悄把少辛結果了也沒人來說閑話。偏這事就鬧到了這樣大,偏少辛除了在天宮中有些恃寵而驕,也沒出什麽妖蛾子,天君無法,隻得放了少辛,流放了桑籍,卻也成全了他兩個這一段苦澀的情。
  夜華道:“桑籍求仁得仁,過程雖坎坷了些,結果卻終歸圓滿。那時天君雖寵愛他,卻並未表示要立他為太子,沒了太子這個身份的束縛,他脫身倒也脫得灑脫。”
  我抱著他的手臂打了個嗬欠,隨口問道:“你呢?”
  他頓了一頓,道:“我?我出生時房梁上盤旋了七十二隻五彩鳥,東方煙霞三年長明不滅,聽說這正是,正是墨淵當年出生時才享過的尊榮。我出生時便被定的是太子,天君說我是曠古絕今也沒有的天定的太子,隻等五萬歲年滿行禮。我從小便曉得,將來要娶的正妃是青丘的白淺。”
  不想他出生得這般轟轟烈烈,我由衷讚歎道:“真是不錯。”
  他卻默了一默,半晌,將我摟得更緊一些,緩緩道:“我愛上的女子若不是青丘的白淺,便隻能誆天上一眾食古不化的老神仙我是灰飛湮滅了,再到三界五行外另尋一個處所,才能保這段情得個善終。”
  這一頓閑扯已扯得我昏昏然。我讚歎了把他的運氣:“所幸你愛上的正是我青丘白淺。”將雲被往上拉了拉,在他懷中取了個舒坦姿態,安然睡了。
  將入睡未入睡之際,忽聽他道:“若有誰曾奪去了你的眼睛,令你不能視物,淺淺,你能原諒這個人麽?”
  他這話問得甚沒道理,我打了個哈欠敷衍:“這天上地下的,怕是沒哪個敢來拿我的眼睛罷。”
  他默了許久,又是在我將入睡未入睡之際,道:“若這個人,是我呢?”
  我摸了摸好端端長在身上的眼睛,不曉得他又是遭了什麽魔風,隻抱著他的手臂再打一個嗬欠敷衍道:“那咱們的交情就到此為止了。”
  他緊貼著我的胸膛一顫,半晌,更緊地摟了摟我,道:“好好睡吧。”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
  做這個夢的時候,我心中一派澄明,在夢中,卻曉得自己是在做夢。
  夢境中,我立在一棵桃花灼灼的山頭上,花事正盛,起伏綿延得比折顏的十裏桃林毫不遜色。灼灼桃花深處,座著一頂結實的茅棚。四周偶爾兩聲脆生生的鳥叫。
  我幾步走過去推開茅棚,見著一麵寒磣的破銅鏡旁,一個素色衣裳的女子正同坐在鏡前的玄衣男子梳頭。他兩個一概背對著我。銅鏡中影影綽綽映出一雙人影來,卻仿佛籠在密布的濃雲裏頭,看不真切。
  坐著的男子道:“我新找的那處,就隻我們兩個,也沒有青山綠水,不知你住得慣否。”
  立著的女子道:“能種桃樹麽?能種桃樹就成。木頭可以拿來蓋房子,桃子也可以拿來裹腹。唔,可這山上不是挺好麽,前些日子你也才將屋子修葺了,我們為什麽要搬去別處?”
  坐著的男子周身上下繚繞一股仙氣,是個神仙。立著的女子卻平凡得很,是個凡人。他們這一對聲音,我聽著十分耳熟。然因終歸是在夢中,難免有些失真。
  那男子默了一會兒,道:“那處的土同我們這座山的有些不同,大約種不好桃花。唔,既然你想種,那我們便試試罷。”
  背後的女子亦默了一會兒,卻忽然俯身下去抱住那男子的肩膀。男子回頭過來,瞧了這女子半晌,兩人便親在一處了。我仍辨不清他們的模樣。
  他兩個親得難分難解,我因執著於弄清楚他們的相貌,加之曉得是在做夢,便也沒特特回避,隻睜大了一雙眼睛,直見得這一對鴛鴦青天白日地親到床榻上。
  弄不清這兩人長得什麽模樣,叫我心中十分難受,早年時我春宮圖也瞧了不少,這一幕活春宮自然不在話下,正打算默默地、隱忍地繼續瞧下去,周圍的景致卻瞬時全變了。
  我在心中暗暗讚歎一聲,果然是在做夢。
  這變換的景致正是在桃林的入口,玄衣的男子對著素衣裳的女子切切道:“萬不可走出這山頭半步,你如今正懷著我的孩子,很容易便叫我家中人發現,倘若被他們發現,事情就不太妙了。這樁事辦完我立刻回來,唔,對了,我已想出法子來能在那處種桃樹了。”話畢又從袖袋中取出一麵銅鏡放到女子手中:“你要是覺得孤單,便對著這麵鏡子叫我的名字,我若不忙便陪你說話。你卻切記不可走出桃林,踏出這山頭半步。”女子點頭稱是。直到男子的身影消失了才低聲一歎:“本是拜了東荒大澤成了親的,卻不將我領回去見家人,像個小老婆似的,哎,懷胎後還需得左右躲藏著,這也太摧殘人了,算什麽事呢。”搖了搖頭進屋了。
  我亦搖了一搖頭。
  看得出他們這是段仙凡戀,自古以來神仙和凡人相戀就沒幾個得著好結果的。當年天吳愛上一個凡人,為了改這凡人的壽數,讓這凡人同他相守到海枯石爛,吃過很大的苦頭,差點陪盡一身的仙元,經墨淵的一番點化才終於悟了。饒是如此,也因當年為這一段情傷了仙根,遠古神袛應劫時才沒能躲得過去,白白送了性命。
  那女子恍一進屋,我跟前的場景便又換了個模樣。仍是這一片桃花林,隻是桃花凋了大半,枝枝椏椏的,映著半空中一輪殘月,瞧得人挺傷情。素衣裳的女子捧著銅鏡一聲聲喚著什麽,隻見得模糊難辨的五官中,一張嘴開開合合,聲音卻一星半點兒也聽不真切。那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衝。我心上一顫,竟忘了自己是在夢中,趕忙跟過去出聲提點:“你相公不是讓你莫出桃林麽?”她卻並未聽到我這個勸,自顧自依舊往外奔。
  這桃花林外百來十步處加了道厚實的仙障,擋住一介凡人本不在話下,那女子躥得忒猛,半點不含糊,過那仙障卻絲毫未被攔一攔,咻地就溜過去了。
  天上猛地劈出兩道閃電來。我一驚。醒了。
  我醒過來時,晨光大照。房中空無人影,隻留那盞結魄燈規規矩矩置在床頭。
  虧得床上一頂青幕帳的提點,叫我曉得現下睡的不是夜華的床,而是青樓中自己的床。唔,夜華辦事果然穩重。
  兩個綠油油的青衣小仙娥過來服侍我收拾。其實也沒甚可收拾的,我周身上下都很清爽,想來夜華早收拾過了。
  今早我醒過來,見著這照進房中的大片晨光,這大片晨光中的滿眼油綠,心中前所未有的明白透徹,又悟了。
  有一個戲文段子是這麽說的,說一個官家的小姐回鄉探親,路遇強人,要被這強人強上山頭做壓寨夫人。我其實很激賞這個強人,他一對宣花斧耍得很精彩,比那動不動就是子曰子曰的酸書生們不知強過幾重山去了。但這個官家的小姐卻貞潔,很瞧不上耍斧頭的強人,寧死不屈。但就是這麽個貞潔不屈的良家小姐,在下一個段子裏卻跟翻牆的書生鑽了芙蓉帳,有了私情。可見那些佳人小姐們也不是隨便和哪個人都能鑽芙蓉帳的。他們並不是做了這件事才茅塞頓開。在做這個事情前,想必她們已對各自的書生存了難言的心。
  昨夜我同夜華做這件事,算來也是我引他在先。除了初初有些痛楚,到後來,我也覺得情這個東西很有趣味。他抱著我的時候,我覺得很圓滿。
  如今看來,正同四哥所說,本上神我,跨越年齡的鴻溝,瞧上夜華了。
  情這個東西,果然不是你想不沾,就可以沾不上的。
  唔,幸虧此前我覺得四海八荒沒一個準婚配的女神仙能夠得上做夜華的側妃。
  既然我同夜華兩情相悅了,婚自然不能退。
  我預備用完早膳後,趁著去扶英殿點結魄燈前,到夜華殿中瞧瞧他,順便同他提一提,他願意不願意為了我,做個繼任時不能立天後的天君。
  唔,我覺得他自然該是願意的。
  我春風得意地用過早膳,春風得意地路過扶英殿,春風得意地一路來到夜華的寢殿。
  大約泰及否來,我吃了個閉門羹。守在殿前的兩個小仙娥道:“君上今日大早已回天宮了。”
  夜華當太子當得不易,每日都有諸多文書待批。他這麽匆匆地來西海一趟,又匆匆地回去,大約是有什麽要緊事。
  我體諒他是個稱職的太子,與那兩個小仙娥道了聲謝,頹廢地踱回扶英殿。
  扶英殿中,施術使疊雍睡著後,我謹慎地點燃結魄燈。
  結魄燈在疊雍床頭燃了三日,我在疊雍床頭守了三日。水君的夫人每日都要著些仆婢來殿門前探頭探腦一番,生怕我將他這兒子弄死了。所幸一一被攔在門口的幾個水君心腹擋了回去。
  殿中一眾的小仙娥也是如臨大敵,平日裏據說都是爭著搶著服侍疊雍,此番卻沒一個敢近床頭三尺,連走個路都是輕手輕腳,生怕動靜一大就把結魄燈上的火苗子驚熄了。
  坐在床邊上看疊雍睡覺確實沒什麽趣味,那結魄燈燃出的一些氣澤令我極恍惚,便令候在一側的小仙娥端了些堅果過來,剝剝核桃瓜子,穩穩心神。
  三日守下來,疊雍床前積了不少瓜子殼,我也熬得一雙眼通紅,且因一直盯著結魄燈,一閉眼,跟前就是一簇突突跳動的火苗。
  疊雍睡的這三日,睡得神清氣爽,醒來後精神頭十足。他自覺六百多年來精神頭從未像今日這般足過,激動不能自已,吵著要去西海上頭遊一遊,見一見久違了六百多年沒再見過的景致。幸而他還通幾分人情,曉得我這三天受苦了,沒拉著我一同去。
  墨淵的魂算是結好了,接下來便該籌備籌備去東海的瀛洲取神芝草。別的倒沒什麽可籌備的,體力卻實在需積攢些。我一路回到青樓,囑咐小仙娥們緊閉大門,想了想再在房中加一道仙障,撲到床榻上便開始大睡。
  這一睡竟睡了五六日。
  待我睡醒後收了仙障,正打算去見見西海水君,向他告一個假,甫打開房門,兩個跪在門前的仙娥卻將我嚇了一跳。這兩個仙娥看來跪了不少時辰,見著出門的我,麵上雖呆著,口中已麻利道:“仙君可算醒了,折顏上神已在底下大廳裏候了仙君整整兩日。”
  我一愣。
  近日我是個香餑餑,誰都來找我。四哥夜華西海水君連同西海水君的那位夫人都暫不用說,光是折顏,連著這一次,已是兩次來找我了。卻不知他這次找我,又是為的甚。
  我走在前頭,兩個小仙娥爬起來踉踉蹌蹌跟在後頭。
  我拐下樓梯,折顏正抬頭往這邊望。見著我笑了笑,招手道:“過來坐。”
  我蹭過去坐了,順便打發跟著的幾個仙娥都出去撥草,從桌上摸了個茶杯起來,倒了半杯水潤嗓子。
  他從頭到腳掃我一遍,道:“瞧你這個情形,墨淵的魂想是修繕好了。前日我煉成功一顆丹藥,特地給你帶過來,興許你用得著。”
  話罷將一顆瑩白的仙丹放在我的手中。
  我將這顆仙丹拿到鼻頭聞了一聞,它隱隱地竟飄著兩絲神芝草的芳香。
  我目瞪口呆:“這這這,這顆丹藥是折了你的修為來煉的?你,你曉得我想渡修為給墨淵?”又左右將他瞅瞅:“你去瀛洲取神芝草竟沒被那四凶獸傷著?”
  他掩著袖子咳了兩聲,道:“哦?你竟想著要渡自身的修為給墨淵?這個我卻沒想到,當年你獨自封印擎蒼時,周身的仙力已折了好些,幸好我提早做成功這顆丹藥,你若再渡些仙力給墨淵,剩下那一丁點兒修為怕太對不起上神這個名號了。”轉了轉手中的茶杯又道:“父神當初將我養大,這一份養育之恩無以為報,他留下的一雙孩子,小的沒了,大的既還在,我能幫便幫一點。”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話裏頭含的情誼卻深重。我眼眶子潤了一潤,收起丹藥朝他道了聲謝。
  他應承了這聲謝,卻沒說什麽,隻歎了口氣。
  我捧著丹藥默在一旁。
  他抬起眼皮來覷了覷我,欲言又止了半晌,終堆出笑來,道:“我也該走了,你找一天疊雍精神頭好的時候給他服了。他那身子骨服這個丹也不曉得受不受得起,你還是在一旁多照看些。”
  我點頭稱是,目送他出了大廳。
  疊雍近來的精神頭無一日不好,西海水君的夫人很開心,西海水君也很開心,於是整個西海上下都開心。但疊雍的身子骨天生不大強壯,服下這顆凝聚了折顏上萬年修為的十全大補丹,定要被補得月餘下不了床。本著一顆慈悲的菩薩心,我決定讓疊雍在下不了床之前先多蹦躂幾天。在他四處蹦躂的這幾天裏,四哥的酒肉朋友蘇陌葉邀我喝了幾場酒。
  疊雍逍遙了半月,半月後,我親自服侍他吞下了折顏送來的丹藥。疊雍身子骨雖不濟,卻也不至於像我和折顏估摸的那麽不濟。吞下這丹藥後,不過在床上暈乎了七天。
  自他暈在床上以後,這七天裏頭,他娘親日日坐在他的床頭以淚洗麵。雖然我也保證過他這症狀不過是補過頭了,稍稍有些受不住。但他娘親望著我的一張臉仍舊飽含憤怒。
  她那一張臉我瞧不見也就算了,但她因太著緊自己的兒子,害怕昏睡的疊雍一時出了什麽岔子找不著我,便央著西海水君來托我隨著她一起日日守在疊雍的床榻跟前。我不好拂西海水君的麵子,隻得僵著臉應了。她日日坐在床頭悲她的兒子,我剝個核桃也能叫她無限憂傷地瞪半日,剝了兩三回之後,便不再剝了,日子過得很淒涼。
  第七天夜裏,補過頭的疊雍總算順過氣,醒了。此時房中隻有我一人。他娘親前一刻本還守著他的,可因守了他七天見他仍沒醒過來,又不好實實在在遷怒於我,一時悲得岔了氣,也暈了,方才正被西海水君抬了出去。
  我湊過去,打算瞧瞧那顆丹藥被他吸收得怎麽樣了。將將湊到床沿上,手卻被他一把握住。他神色複雜,望著我道:“我睡的這幾天,你一直在我旁邊守著?”
  他這話說得很是,我點了點頭道:“你可還有哪裏覺得不大好?”
  他卻沒答我,隻皺了皺眉道:“我聽說你是個斷袖?”
  東海水君不錯,很不錯,這個八卦竟然已經傳到西海了。
  但這種事向來越描越黑,我不變應萬變,抽出手來從容答道:“我聽說殿下你也是個斷袖。”
  他眉毛擰成一條,道:“不錯,我雖是個斷袖,但愛的並不是你這種模樣的。”
  我探手過去替他診脈,敷衍道:“哦,你這模樣生得文弱,是不該愛我這個模樣的,要愛也是該愛夜華君那個模樣的。”
  我認識的男神仙裏頭,就屬夜華長得最好,雖同墨淵差不離的麵相,但因麵上總是冷冷的,顯得十分硬派。疊雍生得文氣,又性喜傷春悲秋,我便估摸他對自己的定位是個比較柔弱的定位,即便喜歡男子,也喜歡硬派些的男子,是以才有嘴上的那一句敷衍。我不過隨口的一說,他一張臉卻瞬時通紅,慌忙將眼睛瞥向一旁。
  我心中咯噔一聲,顫抖著手捏著他脈搏道:“你,你思慕的真是夜華君?”
  他轉頭過來為難道:“這件事實在不能勉強,仙君你衣不解帶地照顧我,我很感激你。若不是殿中的侍女們同我說,我其實也沒察覺你的心意。我沒察覺你的心意之前,對你的殷勤照看十分心安理得,還因,還因你同君上的那個傳聞,在心頭存了些對你的疙瘩。不想造化弄人,如今卻叫我曉得了你真正的心意。我曉得了你這個心意,終歸又不能回應你,叫我覺得很傷感,也覺得對你不起。”頓了頓,又無限憂愁地唏噓道:“這樣的事,我隻在很久以前從蘇陌葉帶給我的戲文裏看過,卻沒想到戲文中的故事倒讓我們應了。”感歎一番,再道:“仙君同君上的那一段,都是真的?君上他,他不抗拒斷袖,是麽?”
  我愣了半天的神,才從疊雍描述的這段三角斷袖情中回魂。抽了抽嘴角,咬著牙笑道:“他抗拒,我用盡了手段,他還是抗拒,所以我才轉而求其次,把念想轉到殿下你身上來的。”
  他一張通紅的臉一點一點白了。
  我向來曉得夜華那張臉惹桃花,隻是沒想到除了惹女桃花,偶爾還能惹惹男桃花。四哥說得不錯,如今這個年頭,實在是個令人痛心疾首的年頭。唔,往後還是不要再讓夜華來西海得好。
  疊雍的脈很穩,氣澤很平和。
  但為了把穩,我覺得還是得再使個追魂術探查探查他體內折顏的仙氣是否如了我的願,在好好地護養著墨淵的魂。
  疊雍上回吃了悶虧,卻絲毫沒學得精明些,又栽在我的手刀上。因是第二次對著他使追魂術,我一路沒什麽阻礙便入得了他的元神。這一回我沒靠著大聖佛音的指引,一路順風順水地尋到了墨淵。
  上回見著他時,隻一縷微弱的仙氣護養著他。此番護養他的那片仙氣卻十分龐大洶湧,我根本無法近他的身。這樣強大的仙力,非幾萬年精深的修為不能煉成。看來墨淵的醒轉,已是指日可待。
  可,可護養著墨淵的這片氣澤卻並不是折顏的。這樣洶湧又沉靜,內斂又磅礴的氣澤……我心中一片冰涼,終於明白折顏送丹藥過來時的欲言又止,也終於明白為什麽他去瀛洲取了神芝草,身上卻沒半點的傷痕。不過因他從未去過瀛洲,從未招惹過那守仙草的凶獸罷了。他雖一向不大正經,卻從不說謊,從不占人的便宜。他那時大約想同我說,這丹藥其實是夜華煉的。那為什麽他要瞞住我,難不成,難不成……
  我強穩住心誌退出疊雍的元神,跌跌撞撞撲到旁的桌案上倒了杯茶水,水還沒灌下去卻吐出來兩口血。方才神識波動得狠了。
  心中一陣突突地跳,我腿一軟靠著桌腳跪倒下來,帶著茶盞碎了一地,疊雍揉著腦袋從床榻上坐起來,一呆,道:“你怎麽了?”
  我勉強笑了笑,撐著桌子爬起來:“殿下的病已大好,無須小仙再調養了,勞煩殿下同水君說一聲,小仙有些急事,須先回桃林了。”

  第二十章
  我記得隔壁山腳水府中住的那個小燭陰,她當年嫁了戶不大滿意的婆家,成天受惡婆婆的欺淩。她的阿爹曉得這件事,怒氣勃發地將她婆家攪了個底朝天。她的婆家鬥不過她阿爹,又咽不下這口濁氣,便呈了個狀子到狐狸洞跟前,想請我阿爹出麵做主,替他們家休了小燭陰。因小燭陰的爹在小燭陰婆家的地盤上傷了人,橫豎理屈,為避免釀出更大的禍事,阿爹左右斟酌,打算準了小燭陰婆家遞上來的這紙狀子,斷了他們兩家的牽連。
  阿娘看著小燭陰觸景生情,還替她求過阿爹兩句,說她長得不行,人又被慣得驕氣,若再被夫家休了,肯定再嫁不出去第二次。奈何他們這一樁家務事彎彎繞繞,其間牽扯良多,阿爹一向公正無私,於是那小燭陰終歸還是成了棄婦一隻。
  那時我和四哥暗地裏都有些同情小燭陰,覺得她的姻緣真真慘淡。四哥還端著我的臉來來回回琢磨了一遭,得出我“雖同小燭陰一般嬌氣,但長得實在不錯,即便一嫁被休二嫁也不至於嫁不出去”這個結論,才放下心來。但四哥的心放下得忒早了些。萬兒八千年過後,我悟出了一個道理。命裏頭的姻緣線好不好,它同長相實在沒什麽幹係。
  在往後的幾萬年中,被阿娘同情說長得不行的小燭陰,桃花惹了一筐又一筐,去燭陰洞提親的男神仙們幾乎將他們的洞府踩平。托這些男神仙的福,小燭陰也自學成才,成功蛻變為了玩弄男仙的一代高人。
  同樣是在這幾萬年裏,被本上神的四哥寄予厚望的、長得實在不錯的本上神我,曲著手指頭數一數,卻統共隻遇上五朵桃花。
  第一朵是比翼鳥一族的九皇子。他隨他的爹娘做客青丘時,對才兩萬歲的小丫頭片子我,一見鍾了情。臨走時還背著我爹娘將我拉到一邊,拔下兩根羽毛做定情信物悄悄跟我說,等他長得再大一些,就踏著五彩祥雲來迎娶我。他原身上的羽毛有兩種顏色,一種紅的一種青的,我瞧著花枝招展的挺喜慶,就收了,覺得嫁給比翼鳥其實也不錯。但過了許久,卻聽迷穀淘來個八卦,說他們比翼鳥一族不能同外族通婚,比翼鳥的九皇子回去信誓旦旦說要娶我,又是絕食又是投水的,陣仗鬧得挺大。他阿爹阿娘不堪其擾,有天夜裏趁著他睡著,給他喂了兩顆情藥,將他送到了一個頗體麵的比翼鳥姑娘的床上。呃,他自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沒臉踩著五彩的雲頭來迎娶我了。我將他送的兩根羽毛並幾把山雞毛一起做了把雞毛撣子,掃灰還挺合用。
  第二朵是鬼族的二皇子離鏡。算來我和他也甜蜜了幾日,後來卻做了他同玄女牽線搭橋的冤大頭。
  第三朵是天君的二兒子桑籍。這個算是阿爹阿娘硬給我牽過來的一段姻緣。奈何我命裏受不起這段姻緣,於是桑籍來我青丘走一趟,同我的婢女瞧對了眼,兩人私奔了。
  第四朵是四哥的坐騎畢方。可畢方實在將他的心思藏得深了些,絲毫沒有思慕小燭陰的那些男仙們豪邁奔放,好不容易待他終於想通了奔放了一回,我卻已經定親了。
  前頭這四朵桃花,有三朵都是爛桃花,好的這一朵,卻又隻是個才打骨苞兒的。
  這五朵桃花中的最後一朵就是夜華。
  我這個未來的夫君夜華,我遺憾自己沒能在最好的年華裏遇上他。
  從雲蒸霞蔚的西海騰雲上九重天,因途中從雲頭上栽下來一回,將一身上下搞得很狼狽,過南天門時,便被守門的兩個天將客氣地攔了一攔。
  我這身行頭細究起來的確失禮,大大地折了青丘的威儀,見夜華的一顆心又迫切,不得已隻得再將折顏的名頭祭一祭,假稱是他座下的仙使,奉他的命來拜望天庭的太子殿下夜華君。
  這一對天將處事情很謹慎,客客氣氣地將我讓到一旁等著,自去洗梧宮通報了。我心上雖火燒火燎的,但見著他們是去洗梧宮通報而不是去淩霄殿通報,料想夜華沒出什麽大事,心中略略寬慰。
  前去通報的天將報了半盞茶才回來,身後跟了個小仙娥來替我引路。這個小仙娥我約略有些印象,仿佛正是在夜華的書房中當差。她見著我時雙眼睜得溜圓,但到底是在夜華書房中當差的,見過一些世麵,那眼睛雖圓得跟煎餅一個形容,到底嘴巴上還是穩得很。隻肅了衣冠對著我拜了一拜,便走到前頭兢兢業業地領路去了。
  今日惠風和暢,我隱隱聞得幾縷芙蕖花香。
  眼看就要到洗梧宮前,我沉著嗓子問了句:“你們君上他,近日如何?現下是在做甚?”
  領路的小仙娥轉過來恭順道:“君上近日甚好。方同貪狼巨門廉貞幾位星君議事畢。現下正在書房中候著上神的大駕。”
  我點了點頭。
  他半月前才丟了過萬年的修為,今日便能穩當地在書房中議事,恢複得也忒快了些。
  那小仙娥一路暢通無阻地將我領到夜華的書房外,規規矩矩退下了。
  我急切地將書房門推開,急切地跨進門檻,急切地掀開內室的簾子。我這一套急切的動作雖完成得十分精彩漂亮,單因著心中的憂思,難免會不大注意地帶倒一兩個花瓶古董之流,鬧出的動靜便稍稍大了些。
  夜華從案頭上的文書堆裏抬起頭來似笑非笑,揉著額角道:“你今日是特地來我這裏拆房子的?”滿案文書堆旁還攤著幾本翻開的薄子。
  他麵上並不像上回在西海水晶宮那麽蒼白,卻也看得出來清減了許多。
  如今我已不像年少時那樣無知,漸漸地曉得了一個人若有心向你瞞著他的不好,你便看不出來他有什麽不好。
  我急走兩步立到他跟前,預備捉他的脈來診一診。他卻突然收起笑來,繞過我捉他的手握住了我的衣襟,皺眉道:“這是什麽?”
  我低頭一瞧:“哦,沒什麽,個把時辰前對著那西海大皇子使追魂術時,不留意岔了神識,小咳了兩口血。”
  他從座上起來,端著杯子轉身去添茶水,邊添邊道:“你照看墨淵的心雖切,但也要多顧著自己,若墨淵醒了你卻倒了,就不大好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和聲道:“你猜我爬進那西海大皇子的元神,瞧見了什麽?”
  他轉過身來,將手上的一杯茶遞給我,側首道:“墨淵?”
  我接過他的茶,歎氣道:“夜華,瀛洲那四頭守神芝草的凶獸,模樣長得如何?折顏帶給我的那顆丹藥,是你煉的吧?如今你身上,還隻剩多少年的修為了?”
  他端著茶杯愣了一愣。麵上神色卻並沒什麽大起伏。愣罷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道:“唔,是有這麽一樁事。前些時候天君差我去東海看看,路過瀛洲時突然想起你要幾棵神芝草,就順道取了幾棵。你說的那幾頭守草的凶獸,模樣不佳,若再長得靈巧一些,倒可以捕一頭回來給你馴養著,閑時逗個悶子。正好你閑的時候也頗多。”
  他這一番話說得何其輕飄,我卻仍舊記得阿爹當初從瀛洲回來時周身累累的傷。我聽得自己的聲音幹幹道:“那丹藥,損了你多少年的修為?你托折顏送過來給我時,卻為什麽要瞞著我?”
  他挑眉做訝然狀道:“哦?竟有這種事?折顏竟沒同你說那顆丹是我煉的?”又笑道:“這件事果然不該托他去做,白白地讓他搶了我的功勞。”再邊翻桌上的公文邊道:“我天生修為便比一般的仙高些,從前天君又渡給我不少。煉這顆丹也沒怎的,一樁小事罷了。”
  我瞧著他籠在袖中的右臂,溫聲道:“你今日添茶倒水翻公文的,怎麽隻勞煩你的左手,右手也該得動一動的。”
  他正翻著文書的左手停了。
  卻也不過微微地一停,又繼續不緊不慢地翻,口中道:“唔,取神芝草的時候不留意被饕餮咬了一口,正傷在這右手上,所以不大穩便。不過沒大礙,藥君也看過了,說將養個把月的就能恢複。”
  若我再年輕上他那麽大一輪,指不定就相信了他的這番鬼扯。可如今我活到這麽大的年紀,自然曉得他是在鬼扯。
  他說天君渡給他修為,天君自然不會無緣無故渡他修為,必是他落誅仙台那回,丟修為丟得命都快沒了在前,天君才能渡他修為在後。譬如七萬年前我阿娘救我,是同一個道理。天君渡給他的自然隻是補上他丟失了的,統共也不能超過他這五萬年勤修得來的。我度量著養墨淵的那團仙氣,卻至少凝了一個普通仙者四五萬年的修為。
  他說饕餮咬了一口在他右臂上,不過一個小傷,將養將養就能好轉。我們遠古神袛卻都曉得,饕餮這個凶獸是個有骨氣的獸,它既咬了什麽便必得將那東西連皮帶骨頭全吞下去,萬沒有哪個敢說被饕餮咬了一口還是小傷。
  但他這一番鬼扯顯見得是為了安撫我。為了不使他失望,我心中雖一抽一抽,卻隻能做出個被他唬弄成功的形容,鬆口氣狀道:“那就好,那就好,總算叫我放心。”
  他挑眉笑了一笑,道:“我有什麽可叫你不放心的。不過,那西海大皇子才用了丹藥不久罷,怕還有些反複。你選在這個時候跑上天來,當心出差錯。”
  他這個話說得婉轉,卻是明明白白一道逐客令。麵上方才瞧著還好的顏色,也漸漸有些憔悴頹敗。他這強打的精神,大約也撐不了多久了。
  為了全他的麵子,我隻得又做出個被他提點猛然醒悟的模樣,咋呼一聲:“喔呀,竟把這一茬忘了,那我先下去了,你也好好養傷。”
  說出這個話時,我覺得難過又心傷。
  我決定回青丘去問問折顏,看夜華他究竟傷得如何。
  我一路火急火燎地趕回去,折顏卻不在青丘了。
  四哥叼了根狗尾巴草挨在狐狸洞外頭的草皮上,邊曬太陽邊與我道:“折顏他前幾日已回桃林了。據他說近日做了件虧心事,因許多年不做虧心事了,偶爾為之便覺得異常虧心,須回桃林緩一緩。”
  我淒涼地罵了聲娘,又踩上雲頭一路殺向十裏桃林。
  在桃林後山的碧瑤池旁尋得折顏時,尚在日頭當空的午時,但他的嘴巴封得緊,待從他口中套得攸關夜華的事,已是月頭當空的子時。
  說那正是半個多月前,六月十二夜裏,他同四哥在狐狸洞外頭的竹林賞月,天上突然下來一雙仙君。這一雙仙君捧了天君的禦令,十萬火急地拜在青丘穀口,請他去一趟九重天,救一個人。天上一向是藥君坐陣,天君既千裏迢迢請他出山,這個人必是藥石罔極,連藥君也束手無策了。他對這一代的天君沒什麽好感,但本著讓天君欠他一個人情的心態,還是跟著前來恭請他的仙君們上天了。
  上得九重天後,他才曉得天君千裏迢迢來求他救的這個人,是我們白家的準女婿夜華。
  他見著夜華時,夜華的情形雖不至於藥石罔極,卻也十分地不好,右胳膊全被饕餮吞了,隻剩一副袖子空空蕩蕩,身上的修為,也不過一兩萬年罷了。
  提到這一處,他略有感傷,道:“你這夫君,年紀雖輕,籌劃事情卻穩重。說早前幾日他便遞了折子給天君老兒,唔,正是你去西海的第二日,在那折子中提說東海瀛洲生的神芝草怎麽怎麽的有違仙界法度,列了許多道理,請天君準他去將瀛洲上生的神芝草一概全毀了。天君看了深以為然,便準了。他去瀛洲兩日後,便傳來瀛洲沉入東海的消息,天君很欣慰,再過一日他回來後,卻是傷得極重的模樣。天君以為他這孫子鬧得如此田地全是被守神芝草的四大凶獸所害,深悔自己高估了孫子,當初沒給他派幾個好幫手。我原本也以為他身上的修為是在瀛洲毀神芝草時,被那四頭畜生耗盡了的。後來他將那顆丹秘密托給我,我才曉得那四頭畜生除開吞了他一條胳膊,沒討著半分旁的便宜,反叫他一把劍將他們全砍了個幹淨。他弄得這麽一副凋零模樣,全是因取回神芝草後立刻散了周身的修為開爐煉丹。他那一身的傷,唔,我已給他用了藥,你不必擔心,慢慢將養著就是,隻那條胳膊是廢了。呃,倒也不是廢了,你看他身上我給他做的那個胳膊,此時雖全不能用,但萬兒八千年的漸漸養出靈性來了,恐也能用的。”
  月亮斜斜掛在枝頭,又圓又大,涼幽幽的。
  折顏歎息道:“他不放心旁人,才托的我送那丹藥給你。他覺得他既是你的準夫君,你欠墨淵的,他能還便幫你還一些,要我瞞著你,也是怕你腦子忒迂,曉得是他折了大半的修為來煉的便不肯用。唔,也怕你擔心。哪曉得你一向不怎麽精細的性子,這回卻曉得在喂了那西海大皇子丹藥後,跑到他元神裏頭查一查。不過,夜華這個凡事都一力來承擔的性子,倒挺讓我佩服,是個鏗鏘的性子。”再歎息一聲,唏噓道:“他五萬歲便能將饕餮窮奇那四頭凶獸一概斬殺了,前途不可限量。可那一身精純的修為,他卻能說散就散了,實在可惜。”
  我的喉頭哽了兩哽。心底沉得厲害。
  折顏留我住一宿,我感激了他的好意,從他那處順了好些補氣養生的丹藥,頂著朗朗的月色,爬上了雲頭。夜華他既已由折顏診治過,正如折顏他勸我留宿時所說,即便我立時上去守著他,也幫不了什麽,不過能照看照看他罷了。可縱然我隻能小小做這麽件事,也想立刻去他身旁守著。
  我捏個訣化成個蛾子,繞過南天門打盹的幾個天將並幾頭老虎,尋著晌午好不容易記下的路線,一路飛進了夜華的紫宸殿。
  他這個紫宸殿烏漆麻黑的,我落到地上,不留神帶倒個凳子。這凳子咚地一聲響,殿中立時亮堂了。夜華穿著一件白紗袍,靠在床頭,莫測高深地瞧著我。我隻見過他穿玄色長袍的模樣和他不穿衣裳的模樣,他穿這麽一件薄薄的白紗袍,唔,挺受看的,一頭漆黑的頭發垂下來,唔,也受看。
  他盯著我瞧了一會兒,微皺眉道:“ 你不是在西海照看西海的大皇子麽,這麽三更半夜急匆匆到我房中來,莫不是疊雍出什麽事了?”他這個皺眉的樣子,還是受看。
  我幹幹笑了兩聲,從容道:“疊雍沒什麽,我下去將西海的事了結了,想起你手上受的傷,怕端個茶倒個水的不太穩便,就上來照看照看你。”
  夜華他既費了心思瞞住我,不想叫我擔心,為了使他放心,我覺得還是繼續裝作不知情的好。
  他更莫測地瞧了我一會兒,卻微微一笑,往床榻外側移了移,道:“淺淺,過來。”
  他聲音壓得沉沉的,我耳根子紅了一紅,幹咳道:“不好罷,我去團子那處同他擠擠算了,你好生安歇,明日我再過來瞧你。”便轉身溜了。沒溜出夜華的房,殿中驀地又黑下來。我腳一個沒收住,順理成章地又帶倒張凳子。
  夜華在背後抱住了我。他道:“如今我隻能用這一隻手抱著你,你若不願意,可以掙開。”
  阿娘從前教導我該如何為人的媳婦時,講到夫妻兩個的閨房之事,特別指出了這一樁。她說女孩兒家初為人婦時,遇到夫君的求歡,按著傳統需得柔弱地推一推,方顯得女兒家的珍貴矜持。
  我覺得方才我那幹幹的一咳,何其柔弱地表達了我的推拒之意。但顯見得夜華並沒太當一回事。可歎阿娘當初卻沒教我若那初為人婦的女子的夫君不接受她柔弱的推拒,這個女子又該怎麽做才能仍然顯得珍貴矜持。
  夜華那垂下來的發絲拂得我耳根發癢,我糾結了一陣,默默轉過來抱著他道:“我就隻占你半個床位,成不?”
  他咳了一聲,笑道:“你這個身量,大約還占不了我的半個床位。”
  我訕訕地推開他,摸到床榻邊上,想了想還是寬了衣,挑開一個被角縮了進去。我縮在床角裏頭,將雲被往身上裹了裹,待夜華上得榻來,又往裏頭縮了縮。他一把撈過我,將我身上的雲被三下五除二利索剝開,扯出一個被角來,往他那邊拉了拉。但這床雲被長得忒小了,他那麽一拉又一拉,我眼見著蓋在我身上的雲被被他一拉一拉的全拉沒了。雖是七月仲夏夜,九重天上卻仍涼幽幽的,我又寬了外袍,若這麽睡一夜,明日便定然不是我照看夜華,該換著他來照看我了。
  麵子這個東西其實也沒怎的,我往他身旁挪了一挪,又挪了一挪。他往床沿翻了個身,我再挪了一挪。我這連著都挪了三挪,卻連個雲被的被角也沒沾著。隻得再接再厲地繼續挪了一挪,他翻了個身回來,我這一挪正好挪進他的懷中。他用左手一把摟過我,道:“你今夜是安生躺在我懷裏蓋著被子睡,還是屈在牆角不蓋被子睡?”
  我愣了一愣,道:“我們兩個可以一同屈在牆角蓋著被子睡。”我覺得我說這個話的時候,腦子是沒轉的。
  他摟著我低低一笑,道:“這個主意不錯。”
  這一夜,我們就抱得跟一對比翼鳥似的,全擠在牆角睡了。
  雖然擠是擠了點,但我靠著夜華的胸膛,睡得很安穩。模糊中似乎聽得他在說,你都知道了罷,你這性子果然還同往常一般,半點欠不得他人的人情。他說得不錯,我確然一向不喜欠人的人情,遂在睡夢中含糊地應了他兩句。但因我見著他放下了一半的心,稍睡得有些沉,便也記不得應了他些什麽。
  半夜裏,恍惚聽得他咳了一聲,我一驚。他輕手輕腳地起身下床,幫我掖好被角,急急推開殿門出去了。我凝了凝神,聽得殿外一連串咳嗽聲,壓得忒低,若不是我們狐狸耳朵尖,我又特地凝了神,大約也聽不到他這個聲兒。我摸著身旁他方才躺過的地方,悲從中來。
  他在外頭緩了好一會兒才回來,我裝睡裝得很成功,他扯開被子躺下時,一絲兒也沒發覺我醒著。我隱約聞到些淡淡的血腥氣,靠著他,估摸著他已睡著時又往他懷中鑽了鑽,伸出手來抱住他,悲啊悲的,漸漸也睡著了。第二日醒來,他從頭到腳卻瞧不出一絲病模樣,我幾乎疑心是昨日大悲大喜大憂大慮的,夜裏入睡魔怔,做了一場夢。
  但我曉得,那並不是夢。
  我一邊陪著夜華,一邊有些想念團子。但聽聞近日靈山上開法會,佛祖登壇說法,教化眾生,團子被成玉元君帶去湊熱鬧了。
  我擔心西天佛味兒過重,團子這麽小小的,將他悶著。夜華不以為然,道:“他去西天不過為的是吃靈山上出的果蔗,況且有成玉守著,壇下的神仙們都悶得睡著了,他也不會悶著。”我想了想,覺得很是。
  夜華的氣色仍不大好。折顏說他的右胳膊全不能用,我每每瞧著都很窩心,但他卻毫不在意。因他受傷這個事上到一品九天真皇,下到九品仙人,各個品第的皆略有耳聞,也就沒幾個人敢拿雞毛蒜皮的事來叨擾於他,於是乎他悠閑得很。
  我擔憂夜華的傷,想住得隔他近些。一攬芳華離紫宸殿有些遠,不若慶雲殿近便,且那又是夜華他先夫人住過的,我便暫且歇在了團子的慶雲殿。他們天宮大約沒這個規矩,但體諒我是從青丘這等鄉野地方來的,仍舊和善地在慶雲殿中替我收拾了張床榻。
  初初幾日,我每日都一大早地從床上爬起來,冒著黎明前的黑暗,一路摸進夜華的紫宸殿,幫他穿衣,陪他一道用膳。因我幾萬年都沒在這個點上起來過了,偶爾便會打幾個沒睡醒的嗬欠。
  後頭就有一天,我將將費神地把自己從睡夢裏頭撈起來,預備迷糊地趕去紫宸殿,恍一睜眼,卻見著夜華他半躺在我身旁看書。
  我的頭枕著他動不得的右手,他左手握著一卷行軍作戰的陣法圖,見我醒來,翻著書頁道了句:“天還沒亮,再睡睡罷,到時辰我叫你。”
  說來慚愧,自此,我便不用每日大早地摸去他殿中,都是他大早來團子的殿中,早膳便也理所應當從紫宸殿移到了慶雲殿。
  從前在青丘的時候,一大早被夜華拖著散步,圍著狐狸洞近旁的水潭竹林走幾圈,多是他問我午飯想用些什麽,我們就這個事來來回回磋商一番,路過迷穀的茅棚時,就順道叫迷穀去弄些新鮮的食材。
  近來在天上,膳食不用夜華操心,他便又另外養出個興趣,愛好在散步的時候聽我講講頭天看的話本子。我翻這些閑書一向隻打發個時間,往往一本翻完了,到頭來卻連書生小姐的名都記不全,隻約略曉得是個甚麽故事。
  但夜華既有這個興趣,我再翻這些書便分外上心些,好第二天講給他聽。幾日下來,覺得在說書一途上,本上神頗有天分。
  七月十七,靈山上的法會畢。算起來團子也該回天宮了。
  七月十七的夜裏,涼風習習,月亮上的桂花開得早,桂花味兒一路飄上九重天。
  我同夜華坐在瑤池旁的一頂亭子裏,亭子上頭打了幾個燈籠,石頭做的桌子上放了盞桐油燈。夜華左手握著筆,在燈下繪一副陣法圖。
  當初我拜師昆侖虛,跟著墨淵學藝時,陣法這門課業經受兩萬年的考驗,甚榮幸地超過了道法課佛法課,在諸多我深惡的課業中排了個第一。我一見著陣法圖,不僅頭痛,全身都痛。於是隻在旁欣賞了會兒夜華握筆的手指,便歪在一張美人靠上閉目養神去了。
  方一閉眼,就聽到遠處傳來團子清越的童聲,娘親娘親地喚我。
  我起身一看,果真是團子。
  他著了件碧瑩瑩的小衫子,一雙小手拽著個布套子抗在左肩上,那布套子瞧著挺沉的。他抗著這個布套子走得歪歪斜斜,夜華停了筆,走到亭子的台階旁瞧他,我也下了美人靠踱過去瞧他。他在百來十步外又喊了聲娘親,我應著。他放低肥肥的小身子慢慢蹲下來,將抗在肩膀上的布套子小心翼翼卸到地上,抬起小手邊擦臉上的汗邊嚷著:“娘親,娘親,阿離給你帶了靈山上的果蔗哦,是阿離親自砍下來的果蔗哦……”想了想又道:“阿離都是挑的最大最壯的砍下來的,嘿嘿嘿嘿……”嘿完了轉身握著封好的口,甚吃力地拖著那布套子一步一步朝我們這方挪。
  我本想過去幫一幫忙,被夜華攔住道:“讓他一個人拖過來。”
  我一顆心盡放在團子身上了,沒留神一叢叫不上名字的花叢後頭突然閃出個人影來。這個人影手中也提著一隻布套子,卻比團子拖的那一隻小上許多。
  他兩三步趕到我們跟前,燈籠柔柔的光暈底下,一張挺標誌的小白臉呆了一呆。
  團子在後頭嚷:“成玉成玉,那個就是我的娘親,你看,我娘親她是不是很漂亮?”
  唔,原來這個標誌的小白臉就是那位十分擅長在老虎尾巴上拔毛,太歲頭上動土的成玉元君。
  成玉元君木愣愣望著我,望了半天,伸出手來捏了捏自個兒的大腿,痛得呲了呲牙,呲牙的這個空隙中,他憋出幾個字來:“君上,小仙可以摸一摸娘娘麽?”
  夜華咳了一聲。我驚了。
  這成玉雖寬袍廣袖,一身男子的裝束,他說話的聲調兒卻柔柔軟軟的,胸前也波濤洶湧,忒有起伏,一星半點兒也瞧不出是個男子。依本上神女扮男裝許多年扮出來的英明之見,唔,這成玉元君原是個女元君。
  夜華尚沒說什麽,團子便蹭蹭蹭跑過來,擋在我的跟前,昂頭道:“你這個見到新奇東西就想摸一摸的癖性還沒被三爺爺根治過來麽,我娘親是我父君的,隻有我父君可以摸,你摸什麽摸?”
  夜華輕笑了一聲,我抬眼望了回亭子上掛的燈籠。
  成玉臉綠了綠,委屈道:“我長這麽大,頭一回見著一位女上神。摸一摸都不成麽?”
  團子道:“哼。”
  成玉繼續委屈道:“我就隻摸一下,隻一下,都不成麽?”
  團子繼續道:“哼。”
  成玉從袖子裏摸出塊帕子,擦了擦眼睛道:“我年紀輕輕的,平白無故被提上天庭做了神仙,時時受三殿下的累,這麽多年過得淒淒涼涼,也沒個盼頭,平生的願望就是見到一位女上神時,能夠摸一摸,這樣一個小小的念想也無法圓滿,司命對我忒殘酷了。”
  她這幅悲摧模樣,真真如喪考妣。我腦子轉得飛快,估摸她口中的三殿下,團子口中的三爺爺,正是桑籍的弟弟,夜華的三叔連宋君。
  團子張了張嘴,望了望我,又望了望他的父君,掙紮了半日,終於道:“好吧,你摸吧,不過隻準摸一下哦。”
  夜華瞟了成玉一眼,重回到石桌跟前繪他的圖,提筆前輕飄飄道:“當著我的麵調戲我老婆,誆我兒子,成玉你近日越發出息了嘛。”
  成玉喜滋滋抬起的手連我衣角邊邊也沒沾上一分,老實巴交地垂下去了。
  團子將那沉沉的布套子一路拖進亭子,像模像樣地解開,果然是斬成段的果蔗。他挑出來一段尤其肥壯的遞給我,再挑出一段差不多肥壯的遞給他父君。但夜華左手握著筆,右手又壞著,便沒法來接。
  團子蹭過去,踮起腳尖來抱著他父君那沒知覺的右手,皺著鼻子啪嗒掉下來兩顆淚,氤著哭聲道:“父君的手還沒好麽,父君什麽時候能再抱一抱阿離啊。”
  我鼻頭酸了一酸。折顏說他的手萬兒八千年地再也好不了了,他瞞著團子,瞞著我,該怎麽便怎麽,自己也並不大看重。我為了配合他演這一場戲,便隻得陪著他不看重。但我心裏頭其實很介懷這個事。可木已成舟,再傷懷也無濟於事,我在心頭便暗暗有了個計較,從今往後,我便是他的右手。
  夜華放下筆頭來,單手抱起團子,道:“我一隻手照樣抱得起你,男孩子動不動就落淚,成什麽體統。”眼風裏掃到我,似笑非笑道:“我雖然一向覺得美人含愁別有風味,你這愁含得,唔,卻委實苦了些。我前日已覺得這條胳膊很有些知覺,你莫擔心。”
  我在心中歎了一歎,麵上做出歡喜神色來,道:“我自然曉得你這胳膊不久便能痊愈,卻不知痊愈後能不能同往常一般靈活。你描得一手好丹青,若因此而做不了畫,往後我同團子描個像,還須得去勞煩旁人,就忒不方便了。”
  他低頭笑了聲,放下團子道:“我左手一向比右手靈便些,即便右手好不了也沒大礙。不然,現在立刻給你描一副?”
  我張了張嘴巴。不愧是天君老兒選出來繼他位的人,除了打打殺殺的,他竟還有這個本事。
  一直老實巴交頹在一旁的成玉立刻精神地湊過來,道:“娘娘風采卓然,等閑的畫師都不敢落筆的,怕也隻有君上能將娘娘的仙姿繪出來,小仙這就去給君上取筆墨畫案。”
  這成玉忒會說話,忒能哄人開心,這一句話說得我分外受用,遂抬了抬手,準了。
  成玉來去一陣風地架了筆墨紙硯並筆洗畫案回來,我按著夜華的意思抱著團子歪在美人靠上,見成玉閑在一旁無事,便和善地招她過來,落坐在我旁邊,讓夜華順便將她也畫一畫。
  團子靠在我懷中一扭一扭的。
  夜華微微挑了挑眉,沒說什麽。落筆時卻朝我淡淡一笑,他這一笑映著身後黛黑的天幕,柔柔的燭光,仿若三千世界齊放光彩,我心中一蕩,熱意沿著耳根一路鋪開。
  即便右手絲毫不能動彈,他用墨敷色的姿態也無一不瀟灑漂亮。唔,我覺得我選夫君的眼光真不錯。
  這幅圖繪完時,我並未覺著用了多少時辰,團子卻已靠在我懷中睡著了。成玉湊過去看,敢言不敢怒,哭喪道:“小仙坐了這麽許久,君上聖明,好歹也畫小仙一片衣角啊。”
  我抱著團子亦湊過去看。
  夜華左手繪出來的畫,比他的右手果然絲毫不差。倘若讓二哥曉得他這個大才,定要引他為知己。
  我一動一挪,鬧得團子醒了,眨巴眨巴眼睛就從我膝蓋上溜下去。他瞧著這畫,哇哇了兩聲,道:“成玉,怎麽這上頭沒有你。”
  成玉哀怨地瞟了他一眼。
  我見成玉這模樣怪可憐的,挨了挨她的肩頭,安撫道:“夜華他近日體力有些不濟,一隻手畫這麽些時候也該累了,你多體諒。”
  成玉右手攏在嘴前咳了兩聲:“體、體力不濟?”
  夜華往筆洗裏頭扔筆的動作頓了頓,我眼見著一枚白玉雕花的紫毫在他手中斷成兩截。
  咳咳,說錯話了。
  團子很傻很天真地望著成玉,糯著嗓音道:“體力不濟是什麽意思?是不是父君他雖然抱得起阿離卻抱不起娘親?”
  我嗬嗬幹笑了兩聲,往後頭退了一步。那一步還未退得踏實,猛然天地就掉了個個兒。待我回過神來,人已經被夜華扛上了肩頭。
  我震驚了。
  他輕飄飄對著成玉吩咐道:“將這桌上的收拾了,你便送阿離回他殿中歇著。”
  成玉攏著袖子道了聲是,團子一雙小手蒙著眼睛,對著他直嚷采花賊采花賊。成玉心虛地探手過去捂團子的嘴。
  五萬多年前我同桑籍定親時,阿娘教我為人新婦的道理全針對的他們天宮,但夜華在同我的事上卻沒一回是按著他們天宮的規矩來的,從前和離鏡的那一段又因為年少清純,在閨閣之事上尋不出什麽前車之鑒,我在心中舉一反三地過了一遭,覺得事已至此,便隻有按著我們青丘的習俗來了。
  我的三哥白頎曾編過一個曲子,這曲子是這麽唱的:“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看準了立刻就出手,用毛繩兒拴,用竹竿兒勾,你若是慢上一些些兒哎,心上的哥哥,他就被旁人拐走嘍。”我的三哥,他是個人才,這個曲子很樸素地反映了我們青丘的民風。
  一路宮燈暈黃的光照出我同夜華溶在一處的影子,他步子邁得飛快,我趴在他的肩頭,眼見著要拐出回廊,拐到洗梧宮了,我暈頭轉向道:“你們天宮一向講究體統,你這麽扛著我,算不得一個體統罷?”
  他低低笑了聲,道:“時時都講究體統,難免失許多情趣,偶爾我也想不那麽體統一回。”
  於是我兩個就這麽甚不體統地一路拐回了他的紫宸殿。他單手扛著碩大的不才在下本上神我,走得穩穩當當的,氣也沒喘一口。他殿中的小仙娥們見著這個陣勢,全知情知趣地退了出去,退在最後頭的那一個還兩頰緋紅地做了件好事,幫我們關上了大門。
  我同夜華做這個事本就天經地義,這小仙娥臉紅得忒沒見過世麵了。
  上一回在西海水晶宮,夜華他十分細致輕柔,今夜卻不知怎麽的,唔,他略有點粗暴。
  他將我放倒在床上,我頭枕著他不大穩便的右胳膊,他左手牢牢扳過我,尋著我的嘴,低笑著咬了一口。他這一口雖咬得不疼,但我覺得不能白被他占這個便宜,正預備咬回去,他的唇卻移向了我的耳根。
  耳垂被他含在嘴裏反複吮著,已被吮得有些發疼了,他輕輕地一咬,一股酥麻立刻傳過我的四肢百骸,我聽得自己蚊子樣哼了兩聲。
  我哼的這兩聲裏,他的唇漸漸下滑,不巧遇到一個阻礙,正是我身上這件紅裙子。這還是年前二嫂回狐狸洞小住時送我的,說是拿的什麽什麽絲做的珍品。對這個我沒什麽造詣,隻曉得這衣裳一向穿起來不大容易,脫起來更不大容易。此番他隻一隻手還靈便,脫我這不大容易脫的衣裳卻脫得十分順溜,眨眼之間,便見得方才還穿在我身上的裙子被他揚手一揮,扔到了地上。
  他脫我的衣裳雖脫得行雲流水,輪到脫他自個兒的時,卻笨拙得很。我看不過眼,起身去幫他。他笑了一聲。我手上寬著他的外袍,他卻湊過來,唇順著我的脖頸一路流連,我被他鬧得沒法,手上也沒力,隻能勉強絞著他的衣裳往左右拉扯。
  我不得不佩服自己,這麽幾拉幾扯的,他那身衣裳竟也叫我脫下來了。
  他的頭埋在我胸口,在刀痕處或輕或重地吮著。這刀痕已經好了五百多年,早沒什麽感覺了,可被他這樣綿密親吻時,不知怎的,讓我從頭發尖到腳趾尖都酸軟下來。心底也像貓撓似的,說不出什麽滋味,隻覺難耐得很。我雙手圈過他的脖頸,他散下的漆黑發絲滑過我的胳膊,一動便柔柔一掃,我仰頭喘了幾口氣。他靠近我的耳根道:“難受?”嘴上雖這麽輕憐蜜意地問著,手卻全不是那麽回事,沿著我的脊背,拿捏力道地一路向下撫動。
  他的手一向冰涼,此時卻分外火熱。我覺得被他撫過的地方,如同剛出鍋的油果子,酥得一口咬下去就能化渣的。他的唇又移到我下巴上來,一點一點細細咬著。我抿著唇屏住愈來愈重的喘息聲,覺得體內有個東西在迅速地生根發芽,瞬間便長成參天大樹。
  這棵樹想將我抱著的這個人緊緊纏住。
  他的唇沿著下巴一路移向我的嘴角,柔柔地親了一會兒,便咬住我的下唇,逼著我將齒關打開。我被他鬧得受不住,索性狠狠地反親回去,先下手為強,將舌頭探入他的口中。他愣了一瞬,手撫過我的後腰,重重一揉,我被刺激得一顫,舌頭也忘了動,待反應過來時,已被他反過來侵入口中……
  這一番糾纏糾纏得我十分情動,卻不曉得他這個前戲要做到幾時,待他舌頭從我口中退出來時,便不由得催促道:“你……你快些……”話一出口,那黏糊糯軟的聲調兒將我嚇了一跳。
  他愣了愣,遂笑道:“我的手不大穩便,淺淺,你上來些。”
  他這個沉沉的聲音實在好聽,我被灌得五迷三道的,腦子裏像攪著一鍋米糊糊,就順著他的話,上來些了。
  他挺身進來時,我抱著他的手沒控製住力道,指甲向皮肉裏一掐,他悶哼了聲,湊在我的耳邊低喘道:“明日要給你修修指甲。”
  從前在凡界擺攤子算命,生意清淡的時候,我除了看看話本子,時不時也會撈兩本正經書來瞧瞧。有本挺正經的書裏提到“發乎情,止乎禮”,說情愛這個事可以於情理之中發生,但須得因道德禮儀而終止。與我一同擺攤子的十師兄覺得,提出這個說法的凡人大約是個神經病。我甚讚同他。本上神十萬八千年地也難得有朵像樣的桃花,若還要時時地地克製自己,就忒自虐了。
  事後我靠在夜華的懷中,他側身把玩著我的頭發,不知在想些什麽。我覺得腦子裏那一鍋米糊糊還沒緩過勁來,仍舊糊著。
  糊了好一會兒,迷迷蒙蒙的,猛然卻想起件大事。
  阿彌陀佛,四哥說得也並不全錯,我萬兒八千年裏頭,極偶爾的,確實要粗神經一回。我上九重天來照看夜華照看了這麽久,竟將這樁見著他就該立刻跟他提說的大事忘光了。
  我一個翻身起來,壓到夜華的胸膛上,同他眼睛對著眼睛道:“還記得西海時我說要同你退婚麽?”
  他一僵,垂下眼皮道:“記得。”
  我湊過去親了親他,同他鼻尖抵著鼻尖,道:“那時我沒瞧清自己的真心,說的那個話你莫放在心上,如今我們兩情相悅,自然不能退婚,唔,我在西海時閑來無事推了推日子,九月初二宜嫁娶、宜興土、宜屠宰、宜祭祀,總之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你看要不要同你爺爺說說,我們九月初二那天把婚事辦了?”
  他眼皮猛地抬起來,一雙漆黑的眸子裏倒映出我的半張臉,半晌,低啞道:“你方才,說什麽?”
  我回過去在心中略過了過,覺得也沒說什麽出格的,唔,或許依著他們天宮的規矩,由夜華出麵找天君商議來定下我和他的婚期,有些不大合體統?
  我想了想,湊過去挨著他的臉道:“是我考慮得不周全,這個事由你去做確然顯得不大穩重,要不然我去找找我阿爹阿娘,終歸我們成婚是樁大事,還是讓老人們提說才更妥當一些。”
  我說完這個話時,身上猛地一緊,被他狠狠摟住,我哼了一聲。他將我揉進懷中,頓了半晌,道:“再說一次,你想同我怎麽?”
  我愣了一愣。我想同他怎麽,方才不是說得很清楚了麽?正欲再答他一次,腦子卻在這時候猛然轉了個彎兒。咳咳,夜華他這是,怕他這是拐著彎兒從我嘴巴裏套情話罷?
  他漆黑的發絲鋪下來同我的纏在一處,同樣漆黑的眼有如深潭,床帳中幽幽一縷桃花香,我臉紅了一紅,一番在嗓子口兒滾了兩三遭的話,本想壓下去了,卻不曉得被什麽蠱惑,沒留神竟從唇齒間蹦了出來。我說:“我愛你,我想時時地地都同你在一處。”
  他沒答話。
  我們青丘的女子一向就是這麽坦白的,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但夜華自小在板正的九重天上長大,該不會,他嫌棄我這兩句話太浮蕩奔放了罷?
  我正自糾結著,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翻身將我壓在底下,整個人伏到我的身上來。我吃力地抱著他光滑的脊背,整個人被他嚴絲合縫貼得緊緊的。他咬著我的耳垂,壓著聲兒低低道:“淺淺,再為我生個孩子。”我隻覺得轟地一聲,全身的血都立時躥上了耳根。耳根如同蘸了鮮辣椒汁兒,火辣辣地燙。我覺得這個話有哪裏不對,一時卻也想不通透是哪裏不對。
  這一夜浮浮沉沉的,約摸昴日星君當值時才沉沉睡著。平生第一回曉得春宵苦短是個什麽滋味。
  我醒過來時,殿中暗著,夜華仍睡得很沉。這麽一醒過來便能見著他,我覺得很圓滿。
  我微微向上挪了些,抵著他一張臉細細端詳。他這一張臉神似我師父墨淵,我卻從未將他認做墨淵過,如今瞧來,也有些微的不同。譬如墨淵一雙眼便不似他這般漆黑,也不似他這般古水無波。
  墨淵生得這麽一張臉,我瞧著是無上尊崇的寶相莊嚴,夜華他生得這麽一張臉,我最近瞧著,卻總能瞧出幾分令自個兒心神一蕩的難言之色。
  我抵著他的臉看了許久,看了一陣後瞌睡便又來了。我隻道他沉睡著,翻了個身打算再去眯一會兒,卻被他手伸過來一把撈進懷中。我一驚。他仍閉著眼睛道:“你再看一會兒也無妨的,看累了便靠在我懷中躺一會兒罷,牆角終歸沒我懷裏暖和。”
  我耳根子一紅,訕訕幹笑了兩聲,道:“你臉上有個蚊子,咳咳,正要幫你捉來著,你這麽一說話,把它嚇走了。”
  他哦了一聲,道:“不錯,你竟還有力氣起來幫我捉蚊子。”一個使力將我抱到了他的身上:“起來還是再睡一會兒?”
  我一隻手抵著他的肩膀,注意不壓著他太甚,一隻手摸著鼻頭道:“睡倒是還想睡,可身上黏黏糊糊的,也睡不大著了,叫他們頂兩桶水進來,我們先沐個浴再接著睡罷。”
  他起身披了件衣裳下床,去喚小仙娥抬水了。
  經了這一夜,我覺得夜華他身上的傷大約已好得差不多,便放了大半的心,琢磨著尋常瞞著他添進他茶水的養生補氣的丹藥,也該適時減些分量了。
  我同夜華那一紙婚約,天君不過文定之時送了些小禮,尚未過聘。我在心中計較著,已排好日子讓阿爹暗地裏去敲打敲打天君,催他盡早過聘選日子,唔,當然,最好是選在九月初二。
  夜華如今沒剩多少的修為,我擔心他繼天君之位時過不了九道天雷八十一道荒火的大業。自古以來這個大業便是繼任天君和繼任天後一同來受,我便想著快些同他成婚,屆時受這個大業時我便能代他受了。如今我身上的修為,雖當初封印擎蒼時折了不少,但獨個兒受個天雷荒火的,大約也還受得起。但到時候怎麽將夜華騙倒,不許他出來,倒是個問題。夜華他顯見得沒我年輕時那麽好騙的。
  我想了許多,沐浴過後便漸漸地入睡,本以為這一樁樁一件件事已理得順風順水,卻沒想到一覺醒來之後,夜華一席話卻生生打翻了我這個算盤。
  他將我摟在懷中,悶悶道,九月初二是不行了,我們這一趟大婚,至少還須得緩上兩個多月。
  因他這兩個多月,要下凡曆一個劫。
  這一個劫,同那四頭凶獸有脫不了的幹係。
  自阿爹當年被那四頭畜生傷了後,我便有些不待見他們。初初我倒也自省過自己氣量狹小,如今卻覺得,這一番不待見,不待見得很有道理。
  說夜華雖是奉天君的命去瀛洲毀的神芝草,但天君並未令他砍了父神留下的那四頭凶獸。父神身歸混沌這麽多年,用過的盤碗杯碟,即便缺個角的都被他們天族的扛上九重天供著了,更遑論這注了父神一半神力的四頭凶獸。
  夜華毀了神芝草,是件大功德,砍了那四頭守草的凶獸,卻是件大罪過,功過相抵,還餘了些罪過沒抵掉,便有了他下凡曆劫的這個懲罰。
  所幸三千大千世界中的十億數凡世,天君老兒給夜華挑的這個凡世,它那處的時辰同我們四海八荒的神仙世界差得不是一星半點。我們這處一日的時辰,它們那處便滿打滿算的一年。是以夜華雖正經地下去輪回轉世曆六十年的生死劫,也不過隻同我分開兩個多月罷了。
  但即便隻同夜華分開兩三個月,我也很舍不得。我不曉得自己對他的這個心是何時至此的,但將這個心思揣在懷中,我覺得甜蜜又惆悵。
  大約我同夜華今年雙雙的流年不利,才無福消受這共結連理的好事。想到這裏,我歎了一歎,有些蕭瑟。
  夜華道:“你願意等我兩個月麽?”
  我掐指算了算,道:“你八月初下界,要在那處凡世裏待上兩個多月,唔,將婚期挪到十月吧,十月小陽春,桃李竟開,也是個好時候。”想了想又擔憂道:“雖於我隻是短短兩個月,於你卻也是極漫長的一生,司命給你寫的命格你有否看過?”
  上回司命給元貞寫的那個命格,我有幸拜讀後,深深為他的文采折服。
  我受少辛的托,去凡界將元貞的命格略略攪了一攪,沒能讓司命他費心安排的一場大戲正經擺出來,難保他沒在心中將我記上一筆。若因此而讓他將這一筆報在夜華身上,安排出一段三角四角多角情……我打了個冷顫。
  夜華輕笑一聲,親了親我額角道:“我下界的這一番命格非是司命來寫,天君與諸位天尊商議,令司命星君將命薄上我那一頁留了白,因緣如何,端看個人的造化。”
  我略略寬了心,為保險起見,還是款款囑咐:“你這一趟下界曆劫,即便喝了幽冥司冥主殿中的忘川水,也萬不能娶旁的女子。”他沒說話,我躊躇了一會兒,道:“我什麽都不擔心,就怕,呃,就怕你轉生一趟受罰曆劫,卻因而惹些不相幹的桃花上來。你,你大約也曉得,我這個人一向並不深明大義,眼睛裏很容不得沙子。”
  他撥開我垂在耳畔的頭發,撫著我的臉道:“如今連個桃花的影子都沒有,你便開始醋了?”
  我訕訕咳了兩聲,我信任夜華的情意,他若轉生也能記得我,我自然無需這般未雨綢繆。可仙者下界曆劫,一向有個變態的規矩,須得灌那曆劫的仙者一大碗忘川水,忘盡前塵往事,待歸位後才能將往常諸般再回想起來。
  他攏了攏我的發,笑道:“若我那時惹了桃花回來,你待怎麽?”
  我想了想,覺得是時候放兩句狠話了,遂板起一張臉來,陰惻惻狀道:“若有那時候,我便將你搶回青丘,囚在狐狸洞中,你日日隻能見著我一個,用膳時隻能見著我一個,看書時隻能見著我一個,作畫時也隻能見著我一個。”
  他眼中亮了一亮,手撥開我額前發絲,親著我的鼻梁,沉沉道:“你這樣說,我倒想你現在就將我搶回去。”
  ——————————
  八月十五鬧中秋,廣寒宮裏年前的桂花釀存得老熟了,嫦娥令吳剛在砍樹之餘挑著酒壇子,第一天到第三十六天的宮室挨個兒送了一壺。我將送到洗梧宮的這壺溫了溫,同夜華各飲了兩盅,算是為他下界踐行。
  我原本想跟在他身旁守著,他不允,隻讓我回青丘等著他。
  夜華不願我跟著,大約是怕我在凡界處處回護他,破戒使術法,反噬了自己。但我覺得能讓他少受些磨難,被自個兒的法術反噬個一兩回也沒怎的。遂盤算著先做段戲回青丘,令他放心,待他喝了忘川水轉世投生後,我再厚顏些,找到他跟前去。
  愛一個人便是這樣了,處處都隻想著所愛之人好,所愛之人好了,自己便也好了。這正是情愛的妙處,即便受罪吃苦頭,倘若心裏頭有一個人揣著,天大的罪天大的苦頭,也不過一場甜蜜的煎熬。
  司命星君做給我一個人情,同我指了條通往夜華的明路。
  夜華曆劫的這一世,投身在江南一個世代書香的望族,叔伯祖父皆在廟堂上占著要職。
  司命興致勃勃,嘖嘖讚歎,說依他多年寫命格寫出來的經驗之談,這種家庭出身的孩子將來必定要承襲他父輩們的衣缽,憑一枝筆稈子翻雲覆雨於朝野之巔,而夜華向來拿慣了筆杆子,這個生投得委實契合。
  但我曉得凡界此種世家大族最講究體統,教養孩子一板一眼,忒無趣,教養出的孩子也一板一眼,忒無趣,全不如鄉野間跑大的孩子來得活潑乖巧。夜華本就不大活潑,我倒不指望他轉個生就能轉出活絡的性子來,隻是擔憂他童年在這樣的世家裏,會過得寂寥空落。
  夜華投的這一方望族姓柳,本家大少爺夫人的肚子爭氣,將他生做了長孫,取名柳映,字照歌。我不大愛這個名,覺得文氣了些,同英姿勃勃的夜華沒一絲合襯。

  第二十一章
  我回青丘收拾了四五件衣裳,打了個包裹,再倒杯冷茶潤了潤嗓子,便火急火燎地趕去了折顏的十裏桃林,想厚顏無恥地再同他討些丹藥。
  不過走到半路,便見著折顏踩著一朵祥雲急急奔過來,後頭還跟著騎了畢方的四哥。
  他們在我跟前刹住腳。
  四哥一雙眼睛冒光,道:“小五,大約你今日便能一償多年的夙願了。我們將將從西海趕回來,疊雍他昨夜折騰了一夜,今早折顏使追魂術追他的魂,卻發現墨淵的魂已不在疊雍元神中。我們正打算去炎華洞中看看,墨淵睡了七萬年,想是挑著今天這個好日子,終於醒了 ……”
  我愣了一愣,半晌沒轉過神來。待終於將這趟神轉過來時,我瞧得自己拉著四哥在我跟前一晃一晃的手,嗓子裏躥出結巴的幾個字:“師、師父他醒了?他竟醒了?”
  四哥點頭,複蹙眉道:“你包裹落下雲頭了。”
  我曉得墨淵不出三個月便能醒來,掐指一算,今日離疊雍服丹那日卻還不滿兩月,這樣短的時日,他竟能醒過來。他真的醒過來了?
  七萬年,四海之內,六合之間,我避在青丘裏,雖沒曆那生靈塗炭天地暗換,卻也見著青丘的大澤旱了七百七十九回,見著那座百年便移一丈的謁候山從燭陰他們洞府直移到阿爹阿娘的狐狸洞旁邊。七萬年,我人生的一半。我用一半的人生做的這唯一一件事便是候著師父他老人家醒來。如今,他終於醒過來了。
  折顏在一旁低低一歎:“倒也不枉夜華那小子散了一身的修為。”
  我酸著眼角點了點頭。
  四哥笑道:“夜華那樁事我聽折顏說了,他倒是顆實實在在的情種。可你這時運也忒不濟了些,剛償清墨淵的債,又欠下夜華的。墨淵你能還他七萬年的心頭血,這夜華的四萬年修為,你卻打算怎的?”
  我抽出折扇來擋住發酸的眼角,答他:“我同夜華終歸要做夫妻。我以為夫妻間相知相愛,誰欠誰的,便無須分得太清。”
  折顏站在雲頭笑了一聲,道:“這回你倒是悟得挺透徹。”
  畢方輕飄飄道了聲恭喜,我應承了,還了他一聲謝。
  折顏和四哥走在前頭,我撥轉雲頭,跟在後頭。夜華那處可暫緩一緩,當初我拜師昆侖虛學藝時,很不像樣,極難得在墨淵跟前盡兩回弟子的孝道。後來懂事些,曉得盡孝時,他卻已躺在了炎華洞中。
  此番墨淵既醒了,我強抑住一腔的歡喜之情,很想立時便讓我這個師父看看,他這個最小的弟子也長大了,穩重了,曉得疼惜人了。
  小十七過得很好。
  因我做墨淵弟子時是個男弟子,正打算幻成當年司音的模樣,卻被折顏抬手止住了,道:“憑墨淵的修為,早看出你是女嬌娥,不拆穿你不過是全你阿爹阿娘一個麵子,你還當真以為自己唬弄了他兩萬年。”
  我收好折扇,做出笑來:“說得是,阿娘那個術法唬弄唬弄我十六個師兄還成,我一向就懷疑要唬弄成功師父他老人家有些勉強。”
  我們一行三個靠近楓夷山的半腰,我搶先按下雲頭,半山月桂,幽香陣陣。
  踩著這八月的清秋之氣,我一路撞進炎華洞中。
  繚繞的迷霧裏,洞的盡頭,正是墨淵長睡的那張冰榻。
  這樣要緊的時刻,眼睛卻有些模糊,我胡亂搭手去抹了把,手背指尖沾了些水澤。
  冰榻上隱隱綽綽坐著個人影。
  我幾步踉蹌過去。
  那側靠在冰榻上的,正是,正是我沉睡多年的師父墨淵。
  他偏頭瞧著近旁瓶子裏養的幾朵不值錢的野花。那神情姿態,同七萬年前沒一絲分別,卻看得我幾欲潸然淚下。
  七萬年前,我們師兄弟輪值打掃墨淵住的廂房,我有個好習慣,愛在屋裏的小瓶中插幾束應節的花枝。墨淵每每便是這麽細細一瞧,再對我讚許一笑。
  那時我每每看到他對我這一個讚許的笑,便覺得自豪。
  我撞出的這一番動靜驚了他,他轉過頭來,屈腿抬手支著腮幫,淡淡一笑:“小十七?唔,果然是小十七。過來讓師父看看,這些年,你長進得如何了。”
  我掐了把手頸子,揣著急擂鼓般的一副心跳聲,眼眶熱了幾熱,顫微微撲過去,抖著嗓子喊了聲師父,千回百轉的,又傷感又歡喜。
  他一把接過我,道:“怎麽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唔,這身裙子不錯。”
  折顏撩開霧色踏進來,後頭跟著四哥,笑道:“你睡了七萬年,可算醒了。”
  炎華洞中清冷,我打了個噴嚏,被四哥拖出了洞。折顏同墨淵一前一後踱出來。
  當年昆侖虛上,我上頭的十六個師兄,除了九師兄令羽是墨淵撿回來的,另外十五個師兄的老子們在天族裏頭都挺有分量。七萬年前墨淵仙逝後,聽說師兄們尋了我幾千年,未果。後來便一一被家裏人叫回去,履他們各自的使命去了。
  四哥曾悄悄去昆侖虛探過一回,回來後唏噓道,當年人丁興盛的昆侖虛,如今隻剩一個令羽和幾個小童子撐著,可歎可歎。
  我不曉得若墨淵問起我昆侖虛,我該怎麽將這樁可歎的事說出口。
  我一路忐忑回狐狸洞。
  不想他開口問的第一件事卻並不是昆侖虛。
  他坐在狐狸洞中,迷穀泡上來一壺茶,我給他們一一倒了杯,趁我倒茶的這個空隙,他問折顏道:“我睡的這些年,你可曾見過一個孩子,長得同我差不多的?”
  我手中瓷壺一偏,不留神,將大半水灑在了四哥膝頭。
  四哥咬牙切齒對著我笑了一笑,隱忍地將膝頭水拂去了。
  四海八荒這麽多年裏,我隻見過一個人同墨淵長得差不離,這個人便是我的準夫婿夜華。
  夜華同墨淵長得一張臉,初初我雖有些奇怪,但並未覺得他們有何幹係。
  我覺得大約長到極致的男子都會長成這個模樣,夜華標致得極致了,自然就是這個模樣了。
  但聽墨淵說話的這個勢頭,他們兩個,卻不僅像是有幹係,且還像是有挺大的幹係。
  我兌起一雙耳朵來切切聽著,折顏嗬嗬了兩聲,眼風裏瞟了我一眼,道:“確然有這麽一個人,你這小徒弟還同他挺相熟。”
  墨淵望過來看了我一眼,我臉皮紅了一紅。這境況有點像和情郎私定終身的小鴛鴦,卻運勢不好攤上個壞嘴巴的妹子,被這妹子當著大庭廣眾將貼身揣著的風月事嚼給了爹娘,於是,我有點不好意思。
  折顏一而再再而三地給我遞眼色。我瞧他遞得眼都要抽筋了,隻得故作從容道:“師父說的這個人,嘿嘿,大約正是徒弟的未婚夫,嘿嘿,他們天族這一代的太子,嘿嘿嘿嘿……”
  墨淵浮茶水的手頓了一頓,低頭潤了口嗓子,半晌,不動聲色道:“這個選娘子的眼光,唔。”抬頭道:“你那未婚夫叫什麽?何時出生的?”
  我老實報了。
  他掐指一算,淡淡然喝了口茶:“小十七,我同胞的親弟弟,就這麽給你拐了。”
  我五雷轟頂道:“啊?”
  眼風裏虛虛一瞟,不隻我一個人,折顏和四哥這等比我更有見識的,也全目瞪口呆,一副被雷劈的模樣。
  墨淵轉著茶杯道:“怪不得你們驚訝,就連我也是在父親仙逝時才曉得的,當年母親雖隻生下了我一個,我卻還有一個同胞的弟弟。”
  墨淵說,這件事須從母神懷上他們一對兄弟開始說起。
  說那一年,四極摧,九州崩。母神為了補撐天的四根大柱子,大大動了胎氣。生產時,便隻能保住大的沒能保住小的。父神深覺對不住小兒子,強留下了那本該化於天地間的小魂魄,養在自己的元神裏,想看看有沒有這個天數和機緣,能為小兒子做一個仙胎,令他再活過來。父神耗一半的法力做成了仙胎,小兒子的魂魄卻無論如何也喚不醒。父神便將這仙胎化做一顆金光閃閃的鳥蛋,藏在了昆侖虛後山,打算待小兒子的魂魄醒過來再用。
  可天命如此,沒等著他們小兒子的魂魄醒轉過來,母神父神已雙雙身歸混沌。
  父神仙逝前,才將這樁事說給墨淵聽了,並將元神中小兒子的魂剝了下來,一並托給墨淵。墨淵承了親兄弟的魂,也同父神一般,放在元神中養著。滄田桑海桑海滄田,墨淵養在元神中的胞弟卻一直未能醒來。
  墨淵道:“大約我以元神祭東皇鍾時,他終於醒了。如今我能再回來,估摸也是我魂飛魄散之時,他費神將我散掉的魂一片一片收齊了。我隱約間有這麽一些印象,一個小童子坐在我身旁補我的魂,七八千年的補,補到一半,卻有一道金光直達我們處的洞府,將他卷走了。他走了之後,我便隻能自己來補,多有不便,速度也慢下來。此番聽你們這個說法,他已是天族的太子,估摸那時天上的哪位夫人逛到昆侖虛,吞下了父親當年埋下的那枚鳥蛋,仙胎在那位夫人腹中紮了根,才將他卷走的。”
  折顏幹幹笑了兩聲,道:“怪不得我聽說夜華那小子出生時,七十二隻五彩鳥繞梁八十一日,東方的煙霞晃了三年,原來他竟是你的胞弟。”
  方才初聽得這個消息時我五雷轟頂了一回,因從未想過有一日竟能和墨淵攀上這樣的親。如今聽他說完這段因果,我忒從容地進入了大驚之後的大定境界,甚而覺得夜華他長得那個樣子,生來就該是墨淵的胞弟的。
  九重天上的史籍明明白白地記載道,父神隻有墨淵一個兒子。可見這些寫史的神官們都是些靠不住的。信這些史籍,還不如信司命閑來無事編的那些話本子。
  墨淵想去瞧一瞧夜華,但他將將醒來,要想恢複得往常那般,還須正經閉關修養個幾年。我擔心他身子骨不大靈便,冒然去凡界走一趟於修養不利,便昧著良心找了個借口搪塞,約定待他將養好了,再把夜華帶到他的跟前來。
  炎華洞雖靈氣匯盛,但清寒太過,不大適宜此時墨淵將養了。他一心想回昆侖虛後山常年閉關的那處洞府住著,我雖不大願意他瞧著如今昆侖虛淒清的模樣傷情,但到底紙包不住火,他終歸是要傷這麽一回情的。想著晚傷不如早傷,喝過兩回茶後,我便跟著墨淵同回昆侖虛了。折顏和四哥閑來無事,也跟著,畢方便也跟著。
  我們一行五人飄著三朵祥雲挨近昆侖虛,四哥曾說見今的昆侖虛十分可歎。
  我果然歎了一歎。
  自山門往下,或立或蹲或坐著許多小神仙,紫氣青氣混作一團,氤得半座山雲蒸霞蔚,仙氣騰騰複騰騰,是個人都看得出它是座仙山。
  呃,我在此間學藝那兩萬年,昆侖虛一向低調,不過七萬年,它竟如此高調了?
  畢方駝著四哥,縮了爪子落下去,挑了個老實巴交的小仙攢拳求教。
  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也不曉得,我是出來打醬油的,路上聽說有道龍氣繞著隔壁山頭氤了三四天,許多仙友都湊來瞧熱鬧了,我就一道來看看。這一趟沒白跑,那龍氣,嘖嘖嘖,不是一般的龍氣啊,真好看,我都坐在這裏看了兩天了。你把這個鳥放出去捉會兒蟲子吧,下來和我們一同看,保準能飽你的眼福,我這還有個位置,來,我們倆蹲著擠一擠……”
  四哥道了謝,推辭了那小神仙的一腔好意,默默無言地回來,咳了聲:“沒什麽,他們仰慕昆侖虛的風采,特地過來膜拜膜拜。”
  折顏籠著袖子亦咳了聲,揶揄笑意從眼角布到眉稍,與墨淵道:“昆侖虛本就是龍骨頂出的一座仙山。許是它察覺你要回來了,振奮得以龍氣相迎罷,是以吸引了周邊一些沒甚見識的小仙。”
  墨淵不動聲色地抽了抽嘴角。
  為了不打擾半座山的小神仙們看熱鬧,我們一行五個皆是隱身進的山門。九師兄忒因循守舊了些,山門的禁製數萬年如一日,絲毫未有什麽推陳出新。
  我以為今日大約隻能見著令羽,甫進山門,十來步開外列出的陣仗卻將我唬了一跳。我的十六個師兄,皆穿著當年昆侖虛做弟子時的道袍,梳著道髻,分兩路列在丈寬的石道旁。
  院中的樹仍是當年西方梵境幾位佛陀過來吃茶時帶來的娑羅雙。我的十六位師兄垂著雙手肅穆立在娑羅雙樹下,仿佛七萬年來他們一直這般立著。
  大師兄率先紅了眼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前幾日九師弟傳來消息,道昆侖虛龍氣衝天,時有龍吟之聲,不知是什麽兆頭,我們師兄弟連夜趕回來,雖想過許是師父您老人家要回來的吉兆,卻總不能置信。今日在殿中覺察到您於山門外徘徊的氣澤,我們匆匆趕出來,卻終趕不及去山門親自迎接您,師父,您走了七萬多年,總算是回來了。”話畢,已是泣不成聲。他麵容雖還是年輕時的麵容,年紀卻也一大把了,哭得這樣,叫人鼻頭發酸。另外的十五個師兄也一一跪下泣不成聲。十六師兄子闌哭得尤其不成聲。
  墨淵沉了沉眼眸,道:“叫你們等得久了,都起來罷,屋裏敘話。”
  這一番敘話,開初各位師兄先哭了一場,哭完了,便敘的是當年不慎被他們搞丟了的不才在下本上神,司音神君我。
  提到我,大師兄悲得幾欲岔氣。當年本是我給他們下藥,又盜了墨淵的仙體連夜趕下的昆侖虛。我的這一番錯處他絕口不提,隻連聲道沒能看住我,將我搞丟了,是他的錯。這些年他不停歇地找我,卻毫無音信,大約我已凶多吉少。他身為大師兄卻這般失職,連小師弟也保不住,請師父重重責罰。
  我靠在四哥身旁,聽他這麽說,紅著眼圈趕緊坦白:“我沒有凶多吉少,我好端端地站在這兒,我不過換了身衣裳,我就是司音。”
  眾位師兄傻了一傻,大師兄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緩了好一會兒,爬起來抱住我抹著淚珠兒辛酸道:“九師弟說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斷袖夢,當年那鬼族二王子來拐你時,我打得他絕了這個夢,卻沒及時扼住你的這個夢,可憐的十七喲,如今你竟果然成了個斷袖,還成了個愛穿女裝的斷袖……”
  四哥忍不住撲哧笑了聲。
  我忍著淚珠兒悲涼道:“大師兄,我這一張臉,你看著竟像是男扮女裝的麽?”
  十師兄拉開大師兄訥訥道:“你以前從不與我們共浴,竟是這個道理,原來十七你竟是個女兒家。”
  四哥拉長聲調道:“她是個女……嬌……娥……”
  我踢了他一腳。
  大師兄從前並不這樣,果然上了年紀,就容易多愁善感些。
  敘過我後,又敘了敘師兄們七萬年來各自開創的豐功偉業。
  我的這十六位師兄,年少時大多不像樣,我跟著他們,雖不再上樹打棗下河摸魚了,卻學會了鬥雞走狗賽蛐蛐兒,學會了打馬看桃花、喝酒品春宮,紈絝們做的事我一件件都做得嫻熟,瞞著師父在凡界胡天胡地,還自以為是顆千年難遇的風流種。
  將我帶成這樣,我的十六位師兄功不可沒。可就是將我帶成這個模樣的一堆師兄們,如今,他們竟一一成才了。老天排他們的命數時,想必是打著瞌睡的。
  但老天打的這個瞌睡卻打得我很開懷,想必師父他老人家也很開懷。
  開懷一陣後,耳朵裏灌著師兄們的豐功偉業,再想想他們建功立業時我都做了些甚,兩相一對比,慘淡之情沿著我的脊梁背油然而生。
  四哥拿隻筆在一旁刷刷記著,不時撫掌大喝:“傳奇,傳奇。”慘淡之情之外,便又令我油然而生一股丟人之情。
  十師兄安慰我道:“你是個女兒家,呃,女嬌娥麽,女嬌娥無須建什麽功立什麽業的,我的妹妹們便成天隻想著嫁個好婆家,十七你隻須嫁個好婆家就圓滿了。”
  十六師兄笑嘻嘻道:“十七如今這年歲,不用說婆家了,孩子怕已經好幾個了罷,對了,何時讓師兄們見見你的夫君。你這個容貌品性,也不知嫁到了怎樣一個夫君。”
  他這個話真是句句踩我的痛腳,我抹了把頭上的汗,訥訥幹笑兩聲:“好說,好說,下下個月我大婚,屆時請你們吃酒。”
  墨淵一直坐在一旁微微抬著眼皮聽著,我那吃酒兩個字將將從口中蹦出去,他手中茶杯一歪,灑了半杯水出來。我趕緊衝過去收拾。折顏咳了兩聲。
  九師兄令羽將昆侖虛打理得很妥帖,四哥個把月不回狐狸洞,他房中的灰便要積上半寸。我已七萬年不曾踏足昆侖虛,做弟子時睡的那間廂房卻半點塵埃也無。我微有汗顏,躺在床榻之上,翻了個身。
  隔壁住的是十六師兄子闌。我聽得他敲了敲壁角,道:“十七,你睡著了麽?”
  我鼻孔裏哼了一聲,以示未睡著。但這一聲比蚊子的嗡嗡聲也大不了多少,我覺得他大約並未聽到,便應了聲:“尚未睡著。”
  他頓了一會兒,聲音挨著壁角飄過來,道:“這七萬年,為了師父,你受苦了。”
  我的印象當中,這位十六師兄總喜歡挑我的刺,同我反著行事。我說東他必然指西,我說甲好他必然將甲貶得一文不值。他如今說出這個話,我不得不多個心眼疑一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十六師兄,遂提高了聲調道:“你果然是子闌?”
  他默了一默,哼了聲:“活該你這麽多年嫁不出去。”
  他果然是子闌。
  我嗬嗬笑了兩聲,不同他計較,躺在床上再翻了個身。
  我活到現在這個歲數,雖曆了種種的憾事,但此時躺在昆侖虛這一張微薄的床榻上,卻覺得過去的種種憾事都算不得遺憾了。月光柔柔照進來,窗外並無什麽特別風景。
  二哥常用知足常樂來陶冶我的心性。我從前不曉得什麽叫知足。覺得知足不如擅忘能樂。過日子過得稀裏糊塗顛三倒四。如今我曉得了,擅忘不過是欺瞞自己來求得安樂日子。知足卻能令人真正放寬心。真正放寬心了,這安樂便是長久的安樂了。揣摩透了這個,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圓滿得很。迫不及待想說給夜華聽一聽。但此時的夜華大約聽不懂我說的這些。這個時辰,他大約正滿周歲了罷。唔,不知他滿周歲時會是個什麽模樣。那眼睛是像他現在這樣寒潭似的麽?那鼻子是像他現在這樣高高挺挺的麽?唔,不曉得和團子長得像不像。
  我想了許多,漸漸地睡著了。
  墨淵回來這件大事不知怎的傳了開去,第二日一大早,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凡是有些靈根的,都曉得遠古掌樂司戰的上神回來了。
  傳聞裏說的是,墨淵他頭戴紫金冠,身披玄晶甲,腳蹬皂角靴,手握軒轅劍,懷裏揣著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於八月十六未時三刻,威風淩淩地落在了昆侖虛山頭。墨淵他落在昆侖虛山頭上時,沿著昆侖虛的長長一道山脈全震了三震,鳥獸們皆仰天長鳴,水中的魚龍們也浮出來驚喜落淚。
  這傳聞編得忒不靠譜,聽得我們上下十七個師兄弟幾欲驚恐落淚。
  紫金冠玄晶甲皂角靴並軒轅劍正是墨淵出征的一貫裝束,七萬年來一直供在昆侖虛正廳中供我們做弟子的瞻仰。那嬌滴滴的小娘子,我同四哥琢磨了許久,覺得指的大約是不才在下本上神我。
  這麽個不像樣的傳聞,卻傳得八荒眾神人人皆知,於是一撥接一撥地前來朝拜。
  墨淵他本打算回昆侖虛的第二日便閉關修養,如此,生生將日子往後順了好幾日。
  來朝拜的小神仙們全無甚特別,有的被大師兄二師兄帶到墨淵跟前說幾句話,有的便隻在前廳喝兩口茶,歇歇就走了。隻第三日中午來的那個青年有些不同尋常。
  這個青年穿一身白袍,長得文文秀秀的,麵上也挺和順。墨淵見著他時,冷淡神情微怔了一怔。
  白袍青年得以覲見墨淵,卻並不參拜行禮,隻挑了一雙桃花眼,道:“許久不見上神,上神精神依舊。仲尹此番來昆侖虛,隻因昨夜姐姐與我托夢,讓我捎句話給上神,我姐姐,”他笑了笑,道:“她說她一個人,孤寂得很。”
  我招了近旁七師兄身邊伺候的一個童子過來,令他過去給那白袍的仲尹添一杯茶水。
  墨淵沒說話,隻撐了腮淡淡靠著座旁的扶臂。
  折顏瞟了墨淵一眼,朝仲尹和善道:“仲尹小弟,你這可是在說笑了,你姐姐她已灰飛湮滅十來萬年了,又怎能托夢與你。”
  仲尹和氣地彎了彎眼角,道:“折顏上神委實錯怪仲尹,仲尹果真是來傳姐姐的話,沒半點旁的意思。我本不願費這個神,隻是見夢中姐姐實在可憐,有些不忍,今日才上的昆侖虛。折顏上神說仲尹的姐姐灰飛湮滅了,是以不能托夢給仲尹。可座上的墨淵上神當初也說是灰飛湮滅了,如今卻還能回得來,我姐姐她雖灰飛湮滅,魂都不曉得散在哪裏了,托個夢給我,又有何不呢?”
  話畢矮身施了個禮,自出了正廳。
  待那叫仲尹的出得正廳,折顏念了句佛。
  墨淵從座上下來,沒說什麽,踱去後院了。我抬腳想跟過去瞧瞧,被折顏攔住了。
  二師兄苦著一張臉湊過來:“師父就這麽走了,若還有仙友來朝拜,該當如何?”
  折顏惆悵地望了望天,道:“都領去前廳喝茶罷,喝夠了送出去便是。唔,茶葉還夠不夠?”
  我算了算,點頭道:“很夠,很夠。”
  我一向覺得我的師父墨淵,他是個有曆史的人。一切都有丁有卯,師父他果然是個有曆史的人。
  但聽那白袍的仲尹說的這麽隻言片語,描繪的,卻仿佛是一段血雨腥風的曆史。我有些擔憂。本著做弟子該盡的孝道,打算將前廳的小神仙招待完了,便去墨淵的廂房中寬慰寬慰他。
  是夜,待我敲開墨淵的房門,他正坐在一張古琴跟前沉思,暈黃的燭光映得他麵上神色略顯滄桑。我立在門口愣了愣,他一雙眼從古琴上頭抬起來,淡淡笑道:“站在門口做甚,進來罷。”
  我默默蹭過去,本意是前來寬慰他,憋了半日,卻一句話也沒憋出來。話說他的那樁事,我其實一星半點也不明了,但聽那白袍青年的說法,躲不過是一段風月傷情。倘若是段風月傷情,若要規勸,一般須拿句什麽話做開頭來著?
  我正想得入神,耳中不意鑽進幾聲零落琴音。墨淵右手搭在琴弦上,隨意撥了撥,道:“你這個時時走神的毛病真是數萬年如一日。”
  我摸著鼻子笑了笑,笑罷湊到他近旁,拿捏出親切開解的口氣:“師父,人死不能複生,那仲尹大約也是掛念親姊,你卻別放在心上。”
  他微怔了怔,低頭複隨意撥弄了三兩下琴弦,才淡淡道:“你今夜過來,隻是為的這樁事?”
  我點了點頭。
  琴音繚亂處嘎然而止。
  他抬頭一雙眼瞧過來,瞧了我半晌,卻問了個毫無相關的問題,他問的是:“你對他,可是真心?”
  我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夜華,心中雖覺得在長輩跟前說這個事有些不好意思,但扭扭捏捏卻不是我一向的做派,遂摸了摸鼻子誠實道:“真心。十二萬分的真心。”
  他轉開頭去,望著窗外半晌,道:“那便好,我便放心了。”
  呃,他今夜神色有些古怪,難道,難道是擔憂我做女兒家做得不太像樣,以至嫁得不好?我想通了這個道理,喜滋滋安撫他:“師父不必憂心,夜華他很好,我們兩個情投意合,我對他真心,他對我也是一樣的。”
  他仍沒回過頭,隻淡淡道:“夜深了,你回房歇著罷。”
  自那日後,墨淵難得到正廳來。我那夜跨了大半個庭院去寬慰他,待從他房中出來後才發覺並未寬慰到他什麽。我有些愧疚。大約這樣的事,還是須得自個兒看開,旁人終究插不上手的罷。
  本以為見不到墨淵,便能澆一澆這些前來朝拜的小神仙們的熱情,不想他們依舊踴躍得很。且越到後頭,來喝茶的神仙們的時辰便拖得越久,喝茶的盅數也日漸增多。四哥估摸這是一股攀比的邪風。正譬如我小時候同他也常攀比誰能在折顏處摘到更多的桃子,喝到更多的酒。於是迫不得已貼了張告示,上頭明文告知了來昆侖虛朝拜的神仙們,每人隻能領一盅茶喝,且不能添水。可即便如此,來朝賀的小仙仍前仆後繼的,多得很。
  我在前廳裏頭扮茶博士扮了十二日,第十二日的夜裏,終於熬不住,將四哥拉到中庭的棗樹底下站了站,求他幫我瞞七八柱香的時辰,好讓我去凡界走一趟,瞧瞧夜華。
  棗樹上結的冰糖棗已有拇指大小,果皮卻仍青著,不到入口的時節。四哥打下兩個來,掂在手中,道:“你這麽偷偷摸摸的,就為這個事,該不是怕被你師兄們曉得了,笑話你兒女情長罷。”
  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我這麽同我的師兄們全沒幹係,不過擔憂墨淵曉得他胞弟在凡世曆劫,勢必要去瞅一瞅,凡世濁氣重,有礙他仙體恢複。四哥會這麽想,大約他覺得女兒家麵皮都薄些,即便我已上了歲數,亦不能例外。哪曉得我這一張臉皮竟比他估量的要厚上許多,辜負了他的信任,我微有汗顏。
  四哥伸出三根手指頭來,道:“若是允你七八柱香,我今夜便無須睡了。頂多允你一柱香。夜華他不過下個凡世曆個劫數,沒甚大不了的,這你也要跟去瞧上一瞧,黏他黏得忒緊了些。”
  我不動聲色地紅了紅耳根子。今日這工夫下得不是時候,我竟忘了下午他在回廊上同折顏爭了兩句口角。但能得一柱香的時辰也令我滿足了,遂放開步子往山門走。
  他將手中掂著的兩粒棗子投進旁的荷塘,輕飄飄道了句:“若過了一柱香你還不回來,莫怪做哥哥的親自下來提你。”可見四哥他今日堵折顏的氣堵得厲害。
  昆侖虛星河璀璨,夜色沉沉,凡界卻青天白日,碧空萬裏。我落在一間學塾的外頭,隱了行跡,聽得書聲琅琅飄出來:“叔向見韓宣子,宣子憂貧,叔向賀之……”
  我循著琅琅的書聲往裏瞧,一眼便瞧中了坐在最後頭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這孩子的一張臉雖在凡人裏頭算出眾得很了,卻稍嫌稚嫩,約莫張開了也及不上夜華那張中看,但眉眼間冷淡的神色卻搬了夜華十成十。
  書聲畢,授課的夫子睜眼瞟了瞟手中的課本,道:“照歌,你起來與他們解解這段吧。”眉眼冷淡的這個孩子應聲而起。我心中一顫。本上神眼色忒好了些,這孩子果然是轉世的夜華。我就曉得,他無論轉成什麽模樣我都是認得他的。
  他一條一條解得頭頭是道,夫子拈著一把山羊胡子聽得頻頻嘉許,神色頗蕩漾,令我想起十六師兄子闌當年在課堂上的風光。
  這事其實是段丟臉的傷心事。當年本上神年少無知,被一眾幹師兄帶得不上進慣了,課上墨淵講學,我覺得沒意思,便常與誌趣相投的十五師兄丟紙條傳小話,以此尋樂子。但我們道行淺學藝不精,十回裏頭有九回都要被墨淵逮住。墨淵他責罰人的法子萬古長青,一被逮住,勢必是當著眾師兄的麵背一段冗長的、枯燥的佛理。可憐我連他指定的那些佛理的邊邊角角是什麽都不曉得,更遑論當場誦出來。我躊躇複躊躇,期期艾艾。十六師兄永遠是在這時候被提起來,當著我的麵流暢背出那段佛理,等閑還能略略將誦的段子解一解。於是乎,凡是有識之士,都立刻能一眼瞧出來我這個不長進的弟子,誠然的確是個不長進的弟子。
  十五師兄和我同病相憐,我們覺得子闌實在聰明得討人嫌,指天指地地發誓,一輩子都不跟這種聰明人相好,還寫了封書兩兩按了手印,埋在昆侖虛中庭的棗樹底下,以此見證。
  可如今,夜華在學堂上的這幅聰明相,我瞧著,卻討人喜歡得很。
  我隱在學塾的窗格子外頭,直等到他們下學。
  兩個小書童幫夜華收拾了桌麵,簇著他出了門。我也在後頭跟著,不曉得如何才能自然地顯出身形來湊上去跟他搭個訕。我輾轉著,猶豫著,躊躇著。背後嗖嗖兩聲,我下意識一拂袖子,兩顆疾飛而來的小石頭立刻撥轉方向,咚咚砸在路旁一株老柳樹的樹幹上。
  動靜引得夜華回頭,三四個半大小毛孩子唾了聲,跑開了。邊跑邊唱著一首童謠,這童謠一共七句話,道的是“米也貴,油也貴,柳家生了個小殘廢。前世作孽今世償,天道輪回沒商量。縱然神童識字多,一個殘廢能如何。”我腦子裏轟了一聲。抬眼去看夜華的右臂。
  天君他奶奶的。夜華是他的親孫子,他一顆心卻也忒毒了些,轉個世也不給備副好肉身,夜華右臂的那管袖子,分明,分明是空蕩蕩的!!!
  簇著夜華的兩個小書童忠心護主,要去追那幾個小兔崽子,被止住了。那幾個小兔崽子我瞧著眼熟,在腦中過了過才想起是夜華的幾個同窗。身為過來人,他們的心思我自然摸得透徹,多半是自己功課不行瞧著夜華卻天縱奇才,於是生了嫉妒之心。可嫉妒歸嫉妒,默默在一旁不待見便得了,編個這麽惡毒的兒歌委實太過。哼,這樣不長進的兔崽子,將來吃苦的時候,就曉得當年做這些混賬事的糊塗了。
  夜華左手拂了拂右臂那管空蕩蕩的袖子,微皺了皺眉,沒說什麽,轉身繼續往前走。我看在眼中,十分地心疼,卻又不能立刻顯出身形,以防嚇著他們幾個,隻能空把一腔心酸生生憋回肚裏去。
  我從黃昏跟到入夜,卻總沒找著合宜的時機在夜華跟前顯出真身來。那兩個小書童時時地地跟著他,跟得我分外火大。夜華他戌時末刻爬上的床,兩個小書童寬了他的衣裳服侍他睡下,熄燈後立了半盞茶的功夫,終於打著嗬欠退下去睡了。
  我籲出一口氣來,解了隱身的訣,坐在夜華的床邊,借著窗外的月光,先挨近細細瞧了瞧他,再伸出手來隔著被子將他推醒。他嗯了一聲,翻了個身,半坐起來朦朧道:“出什麽事了?”待看清坐在他跟前的不是他的書童而是我時,他愣了。他木愣愣呆望著我,半晌,閉上眼睛複躺下去,口中含糊道了句:“原來是在做夢。”
  我心中哐啷一抖,急匆匆再將他搖起來,在他開口之前先截住話頭,問他:“你認得我?”我心知他必定不認得了,方才那句大約也隻是被鬧醒了隨口一說,可總還揣著一絲念想,強不過要親口問一問。
  他果然道:“不記得”,微皺了皺眉,大約瞌睡氣終於散光了,頓了半日,道:“我竟不是在做夢?”
  我從袖子裏掏出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來,好歹借著點亮光,拉過他的手蹭了蹭臉,笑道:“你覺得是在夢裏頭麽?”
  他一張臉,竟漸漸紅了。
  我大為驚歎。轉生後的夜華,原來如此害羞的麽?
  我挨著他坐得更近些,他往後靠了靠,臉又紅了紅。這樣的夜華我從未見過,覺得新鮮得很,又往他跟前坐了坐,他幹脆退到牆角了,明明一張白淨的麵皮已紅透了,麵上卻還強裝淡定道:“你是誰,你是怎麽進的我房中的?”
  我想起從前看的一段名戲,講的是一個叫白秋練的白鱘精愛上一個叫慕蟾宮的少年公子,相思成疾,於是乎深夜相就,成其一段好事。夜華這麽,令我起了一絲捉弄之心,遂掩麵憂鬱道:“妾本是青丘一名小仙,幾日前下界冶遊,慕郎君風采,於郎君結念,甚而為郎憔悴,相思成災,是以特來與郎一夜巫山。”末了再含羞帶怯瞟他一眼。這個話雖麻得我身上一陣緊似一陣,但瞟他的那個眼風,我自以為使得很好。
  他呆了一呆。半晌,臉色血紅,掩著袖子咳了兩聲道:“可,可我隻有十一歲。”
  ……
  一柱香的時辰很快便過了。轉世的夜華比他尋常要有趣很多。看來這個凡世的柳家教養孩子,比九重天上孤零零坐著的天君教養得法些。我略略放寬了心。
  我未同他說什麽因果前世,他也信了我確然隻是一個於偶然間為他的風采傾倒,動了凡心種了情根暗暗思慕上他的小仙。隻不過一直糾結於自己不過十一歲而已,是怎麽將我這看來已超了豆蔻年華許多的女神仙傾倒了的,且自己還殘了隻手。
  於是乎勸服他的這個過程分外艱辛。
  我期待他能像一般孩子那麽好哄,但他這輩子投生投的是個神童,將要是個才子。才子這等人向來要比一般人更難得說動些,於是我隻能指天指地發誓做保,時不時還須得配上些柔弱悵然的眼風,低泣兩聲,這麽一通鬧騰,終歸使他相信了。
  臨別時我們彼此換了定情物,我給他的是當初下界幫元貞渡劫時他送的那個珠串。這個珠串能保他平安。我不能常陪著他,他帶上這個珠串也可叫我不那麽憂心。他將脖子上套的玉佩取下來,套在我脖子上了。我湊到他耳邊,不忘將大事再囑托一遍:“萬不能娶旁的女子,得空了我便多來看你,等你長大了,我就來嫁給你。”他紅著臉鎮定地點頭應了。

  第二十二章
  我說得空了便多去瞧瞧夜華。可回到昆侖虛後,便一直沒能得出空來。
  墨淵終於定下了閉關修養的日子,在七日之後。折顏要為墨淵煉些丹藥,令他閉關時帶進洞裏去配著療養,點了我來幫他打下手。我成天在藥房與丹房中徘徊來去,連歇下來喝口茶潤嗓子的空閑都沒有。趕在九月初二上午,將煉成的丹藥裝在一個玉瓶中呈給墨淵,讓他帶進了洞。他入洞前神色懨懨,沒同眾師兄說什麽話,隻單問了我一句:“夜華他對你好麽?”我誠實答了,他點了點頭,入了洞。
  墨淵入關後,總算沒神仙再來朝拜了。我數了數山上的茶葉,將將喝盡。
  十五個師兄一一告辭回自己任上,留下了各自的小童子幫著九師兄照應。我跟著折顏和四哥便也告辭下山。
  下山後,我一路飛奔前往凡界。
  算來夜華如今已該十八九歲了,凡人就數這個歲數的風華最茂,不曉得六日前才十一歲的小夜華,他在凡世裏風華茂起來時,會是個什麽模樣。
  我懷著一顆激動的心,輕飄飄落在柳家大宅前。
  可將柳家的地皮一寸一寸翻遍了,也沒找著夜華。這一顆激動的心被冷水澆得個透心涼。
  我失望地出了柳家,找個僻靜處顯出身形來,想了想,走到柳府跟前找了個看門的小仆一問。這一問,才曉得夜華他早幾年便登科及第,去這凡世的天子腳底下做官去了。
  柳府的小仆眼朝天豪情萬丈:“我們大少爺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神童,天縱奇才啊天縱奇才,十二歲就入了太學,五年前皇帝爺爺開恩科,少爺隨便一考就考了個頭名的狀元,從翰林院編修平步青雲,如今已經做成了戶部的尚書大人,天縱奇才啊天縱奇才。”
  我對夜華做的什麽官沒興趣,但曉得他的落腳處在哪裏卻很欣慰,遂重抖擻起精神來,捏了個訣閃上雲頭,朝他們天子的腳底下奔過去。
  我在尚書府的後花園裏尋得的夜華。
  我尋著他時,他身著黑緞料的常服,正同一個素服女子把酒看桃花。他坐的那一處,頭上一樹桃花開得煙煙霞霞。
  與他對案的素服女子像是說了句什麽,他端起案上酒盅,朝那女子盈盈笑了笑,那女子立刻害羞狀低了頭。
  他這一笑,雖和煦又親厚,看在我眼中卻十分刺目。
  六日不見,他當我的定情物白送了,果然給我惹了亂七八糟的情債麽?我醋意上湧,正待走近去探個究竟,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多日不見上神,素錦在此給上神請安了。”
  我一愣,轉過身來。
  這隱身的術法本就隻是個障眼法,障得了凡人的眼障不了神仙的眼。我看著跟前一襲長裙扮相樸素的素錦,頗有些不習慣道:“你怎麽在此處?”
  她一雙眼瞧著我,微彎了彎:“君上一人在凡世曆劫,素錦擔心君上寂寞,特特做了君上心心念念的人放到他身旁陪著,今日西王母辦茶會,素錦得了一個帖子,路過此處,便順道下來瞧瞧素錦做給君上的這個人,她將君上服侍得好不好。”
  我滯了滯,轉頭望向同夜華在一處的那個素服女子。方才沒太留神,如今一瞧,那女子果然隻是個披了人皮的人偶。我摸出扇子淡淡敷衍了句:“有心了。”
  她殷切望著我道:“上神可知素錦是按著誰的模樣做的這個人偶麽?”
  我偏頭細細打量了幾眼,沒覺得那素服女子一張臉有甚特別。
  她眼神飄渺道:“上神可聽說過,素素這個名字?”
  我心中一顫。素錦這小神仙近日果然大有長進,甫見便能精準地踩到我的痛腳。我怎麽會不曉得團子那跳了誅仙台的親娘,夜華那深愛過的先夫人叫什麽名。但自從我察覺自己對夜華的心思後,便仔細打包了攸關團子他親娘的所有八卦,扔進箱子裏上三道鎖鎖了起來,發誓絕不將這箱子打開,省得給自己找不痛快。我並不是夜華他愛上的第一個人,每每想起便遺憾神傷。但天數如此,也無從埋怨。隻能歎一歎時運不濟,情路多舛。
  素錦瞧了瞧我的神色,道:“上神無須介懷,如今君上是個凡人,才瞧不出他麵前坐的是個人偶,能得一個成全,叫他把心心念念的夢想圓滿了。待君上回歸正身,即便那人偶長的是素素的臉,依著君上的脾性,又焉能將一個人偶看在眼中。”
  她這是在告訴我,如今夜華已將這人偶十分地看在眼中了?
  我嗬嗬笑了兩聲:“你倒不怕夜華他回歸正身時,想起你誆他這一段,怪罪於你。”
  她神色僵了僵,勉強笑道:“素錦不過做出一個人偶來,放到君上府前的街市上,若君上對她無意,兩人便也隻得一個擦肩之緣。但卻是君上一眼瞧中了她,將她帶回了府中。倘若到時候君上怪罪素錦,素錦也無話可說。”
  我胸口一悶,撫著扇子沒答話。
  她柔柔一笑,道:“可見,若真是將一個人刻進骨子裏的喜歡,那即便是喝了幽冥司冥主的忘川水,也還能留得印象,轉回頭再愛上這個人的。對了”她頓一頓,慢悠悠道:“上神可知,君上三百年來,一直在用結魄燈集素素的氣澤?”
  腦中刹時像拍過一個響鑼,震得我不知東南西北,胸中幾趟洶湧翻滾。
  他,夜華他此前是打算再做一個素素出來麽?
  六日前那一夜,我坐在夜華的床邊問他認不認得我,他說認不得。六年後,他卻將街上一個本該也認不得的女子領回了家中。果真是他愛我不如他當初愛素素深,便識不得我。又或者說,或者說,三道鎖鎖住的那口箱子轟隆一聲打開,或者說隻因我蒙上眼時有幾分像他那位先夫人,夜華他才漸漸愛上的我?靈台上半分清明不在,腦子亂成一團糊糊,連累得心口也痛了幾痛。
  可縱然腦子裏亂成一團,我欽佩自己仍將上神的架子端得穩妥,從容狀道:“情愛這個事你參詳得不錯,果然要如此通透,才能忍著夜華的忽視,還能在他側妃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兩百多年。見今的小輩中,你尚算是識大體的了,做的這個人偶做得挺細致,讓她陪著夜華也好,省了本上神許多功夫。回頭夜華若要怪你誆了她,本上神記得幫你說兩句好話。”
  她一臉的笑凝在麵皮上,半日沒動彈,良久彎了彎嘴角,道:“多謝上神。”
  我抬手揮了揮,道:“西王母的茶會耽擱了就不好了。”
  她低頭跪安:“那素錦先退下了。”
  待素錦走後,我轉頭瞟一眼,那人偶正同夜華斟酒。桃樹上幾瓣桃花隨風飄下來,散在夜華的發上。那人偶伸出一隻白生生的手,輕輕一拂,將花瓣拂下去了。她抬起頭來望著夜華羞澀一笑,夜華沒說什麽,飲了杯酒。我的頭乍然痛起來。
  四哥時常說我這狐狸腦子裏頭筋沒長全,做事情全隨心而性,所幸阿爹阿娘造化好,才叫我沒吃多少大虧,但也很丟了些九尾白狐一族的臉。固然我覺得他丟臉丟得比我多過幾重山去了,但念著他比我大,我讓著他。
  如今,我才覺得四哥說的話句句都是道理。我做事情著實隨心,又不大動腦子。譬如夜華最初同我表那個白,他說他喜歡我,他說著我便聽著,從沒想過四海八荒一眾的女神仙裏頭他怎麽就偏偏瞧上了我,即便後來我也瞧上了他,兩情相悅之時,也沒想過去問問他這件要緊事。若他果真是因著團子娘才喜歡的我,我白淺和一個替身、和眼下這個與他斟酒的人偶又有什麽分別。雖也曉得同個死人計較顯得忒沒肚量,但情愛這個事,卻實實在在容不得人充體麵大度。
  心頭一把邪火半天澆不下去,我揉著額角,覺得是時候把同夜華的一些事攤出來仔細想想了。遂捏訣上雲頭,一路迷迷瞪瞪回了青丘。
  當晚,我拿出結魄燈來在夜明珠底下觀賞。這盞燈一直放在西海大皇子處助他養氣凝神,墨淵醒後被折顏取了回來,一直擱在青丘。在九重天上時,夜華沒問起,我便也忘了還。
  夜明珠鋪開的一片白光底下,這一盞結魄燈燃起黃豆大一點燈苗,瞧著無甚稀奇。可誰曉得,這無甚稀奇的一盞燈裏頭,卻盤著一個凡人三百年的氣澤。
  我越想心頭越沉,素錦說的話雖不可全信,卻還有天庭中的小仙娥奈奈的話做保證,如今我得空來一樁樁一件件盤算過去,夜華他這三百多年來確然是對團子的親娘情深似海。他是個長情之人,這似海的一腔深情,磨了三百年都沒被被磨成灰飛,怎麽一見著本上神,他就立刻移情別戀了?
  我越想越覺得肝膽裏那把邪火燒得旺,連帶著肺腑之間爬過一道又一道的委屈。我愛夜華是因著他這個人而愛他,譬如他同我的師父長得像,我也沒一刻將他當作墨淵過。若我也將他看做墨淵的替身,怕是每次見到他都要恭敬問安,半點褻瀆不得。
  我既是這樣對的他,自然希望他這樣對我。倘若他是因我像團子娘,而他對團子娘相思不得,這才轉而求其次尋的我。那我白淺委實受不起他這個抬愛。
  迷穀在外頭低聲道:“姑姑,需同你抬些酒來麽?”
  我沉默應了。
  迷穀抬來的酒全是些沒存得老熟的新酒,陽剛之氣尚未被泥土調和得陰柔,灌進口中,嗓子處便是一股燥辣之意,燒得我發昏的腦袋愈加昏沉。大約迷穀他見我今日回來時有些神不守舍,便心領神會了,才特特挑出的這些烈酒,一得令便搬進我房中。
  我喝得眼前的結魄燈由一盞變成了十盞,自覺喝得差不多了,便站起來跌跌撞撞去睡覺。朦朦朧朧卻睡不著,總覺得桌上有個東西亮亮的,刺得人眼睛慌,難怪總睡不著。我坐在床沿上眯著眼睛去看,依稀是盞燈。哦,大約是那盞結、結什麽玩意兒的燈來著?
  我想了半天沒想起來。
  那燈亮亮的亮得人心頭發緊,我身子軟著爬不起來,便隔著七八步去吹桌上的燈,吹了半晌沒吹熄,想用術法將它弄熄,卻一時間又想不起熄燈的術法是哪一個。我唏噓了一聲倒黴,幹脆隨便捏了個訣朝那結什麽玩意兒的燈一比。哐當一聲,那燈似乎碎了。也好,燈上的火苗子總算熄了。
  這麽一折騰完,天上地下全開始轉圈圈,我立刻倒在床上睡死過去。
  這一睡,我睡了兩天,睡得想起了許多往事。
  原來五百多年前,擎蒼破出東皇鍾,我費力將他重新鎖進去後,並沒同阿爹阿娘他們說的那般,在狐狸洞裏安詳地睡了兩百一十二年,而是被擎蒼種了封印,落在了東荒俊疾山上。
  什麽素素什麽團子娘什麽跳誅仙台的凡人,那根本統統都是彼時無能又無知的本上神老子我。
  我還奇怪飛升上神的這個劫怎的如此好曆,不過同擎蒼打了一架,短短睡了兩百一十二年,便在睡夢中位列上神了。三百年前從狐狸洞中醒轉過來,我目瞪口呆瞧著自己從銀光閃閃變成金光閃閃的元神,還以為是老天做給我一個人情。感激地覺得這個老天爺他是個仁慈的老天爺。
  殊不知,同擎蒼打那一架不過是個引子,我飛升上神曆的這個正經的劫,卻是一個情劫。我賠上一顆心不說,還賠了一雙眼睛。若不是擎蒼當初將我的仙元封印了,跳誅仙台時還得賠進去一身修為。老天辦事情半點不含糊,仁慈仁慈,他仁慈個鬼。
  我總算明白過來夜華他在青丘時為何常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明白過來凡界住客棧那夜,朦朦朧朧的一句“我既望著你記起,又望著你永不再記起”並不是我睡迷糊了幻聽,一切都有丁有卯,是夜華他當年冤枉了我,他覺得對不住我。
  他怕是永不能曉得我當初為何要給團子起名叫阿離,永不能曉得我為何要跳誅仙台。
  舊事紛至遝來,三百年前那三年的痛卻像就痛在昨天,什麽大義什麽道理,什麽為了維護我這一介凡人的周全而不得不為的不得為之,此時我全不想管,也沒那個心思來管。我從這一場睡夢中醒來,隻記得那三年,宿在一攬芳華中的一個個孤寂的夜,一點點被磨盡的卑微的希望。這情緒一麵倒向我撲過來,我覺得無盡蒼涼傷感。那三年,本上神活得何其膿包,何其悲情。
  我覺得如今我的這個心境,要在十月同夜華成親,有些難。我曉得自己仍愛他。三百年前我就被他迷得暈頭轉向,三百年後又被他迷得暈頭轉向,可見是一場冤孽。愛他這個事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可想起三百年前的舊事,這顆愛他的心中卻硬氣地梗著一個大疙瘩,同樣地,我消不了這個疙瘩。我不能原諒他。
  迷穀打水送進來供我洗漱,看了我一會兒,道:“姑姑,可要我再去抬些酒來?”
  我伸手抹了把臉,才發現滿手的水澤。
  迷穀果然抬了酒進來。上一頓我喝了七八壇,以為將四哥存的全喝完了。迷穀卻還能抬進來這麽五六壇,可見他那幾間茅棚中私藏了不少。
  我每喝便醉,醉了便睡,睡醒又喝,再醉再睡,單調過了三四日。第五日傍晚醒過來,迷穀在我房中坐著,斂眉順目道:“姑姑著緊身子些,窖中已無酒可搬了。”
  迷穀多慮,我身子沒什麽可操心,終歸隻是沒力氣些,沒像鳳九那般不中用,傷個情喝個小酒喝得差點將黃膽吐出來。且經過這一番曆練,大約酒量還能增進不少。
  沒了烈酒的滋潤,我的靈台得以恢複半扇清明。這半扇清明裏頭,叫我想起件無論如何也不能忘的大事。我那一雙長在素錦眼眶子裏頭的眼睛,須得尋個時日討回來。
  那時我曆情劫,被素錦她趁火打劫奪了眼睛。如今我的劫既已經曆完了,那雙眼睛放在她眼眶子裏頭也終歸不大妥當,她自己想必養著我的眼睛也不自在。
  擇日不如撞日,我喚出昆侖扇來,對著鏡子略整了整妝容。唔,臉色看起來不大好。為了不丟青丘的麵子,隻得翻出一盒胭脂來仔細抹了抹。
  我容光煥發地上得九重天,捏個訣輕易避過南天門的天兵天將,一路暢通無阻直達洗梧宮中素錦住的暢和殿。
  典範她真會享福,正靠在一張貴妃榻上慢悠悠閉目養神。
  我顯出身形來,方進殿的一個侍茶小仙娥驚得呀一聲叫喚。典範刷地睜開眼睛,見著是我,一怔,嘴上道:“上神駕到,素錦不勝惶恐。”翻身下榻的動作卻慢悠悠的,穩當當的,果然不勝惶恐。
  我在一旁坐了。她拿捏出個大方的笑容來,道:“素錦揣摩上神聖意,大約是來問君上的近況。若說起君上來,”頓了一頓,將那十分大方的笑做得十二分大方:“凡世的那個素素,同君上處得很好,也將君上他照看得很好。”
  笑意襯得她麵上那雙眼睛盈盈流光,我撫著扇麵做出個從容的模樣來,道:“如此這般,自然最好。夜華這廂托你的照拂令我放了心,是以今日,我便想著也來關懷關懷你。”
  她疑惑看我一眼。
  我端莊一笑:“素錦,本上神的眼睛你用了三百年,用得好不好?”
  她猛一抬頭,臉上的血色由潤紅至桃粉,再由桃粉至慘白,瞬間換了三個色,煞是有趣。她顫著嗓子道:“你、你方才說什麽?”
  我展開扇子笑道:“三百年前本上神曆情劫,丟了雙眼睛在你這裏,今日掂起這樁事,便特地過來取。你看,是你自己動手還是由本上神親自動手?”
  她往後退了兩步,撞在身後貴妃塌的扶臂上,卻沒覺著似的,嘴唇哆嗦道:“你是,你是素素?”
  我不耐煩攤開扇麵:“到底是由你親自剜還是本上神幫你剜?”
  她眼睛裏全無神采,手緊緊絞著衣袖,張了幾次口,卻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出來。好半天,似哭似笑道:“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她明明隻是個凡人,怎麽會是你,她明明隻是個凡人。”
  我端過旁的桌案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濃茶,奇道:“一個凡人怎麽,一個上神又怎麽。隻因我三百年前化的是個凡人,膿包了些,你這個小神仙便能來奪我的眼睛,匡我跳誅仙台了麽?”
  她腿一軟,歪了下去。“我、我”地我了半天沒我出個所以然來。
  我挨過去手撫上她的眼眶子,軟語道:“近日本上神人逢喜事,多喝了幾壇子酒,手有些抖,大約比你自個兒動手痛些,你多擔待。”
  我手尚沒下去,她已驚恐尖叫。我隨手打出一道仙障,隔在暢和殿前,保準那些小童子小宮娥即便聽到她這個聲兒也過不來。
  她瞳色散亂,兩隻手死死抓住我的手,道:“你不能,你不能……”
  我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臉:“三百年前你就愛扮柔弱,我時時見得你你都分外柔弱,就不能讓本上神開開眼,看看你不柔弱時是個什麽模樣麽?夜華剜我的眼時說欠人的終歸要還,當初你自己的眼睛是怎麽沒的,我們兩個心知肚明。我的眼睛是怎麽放到你眼眶子裏去的,我們兩個也心知肚明。你倒說說,我為什麽不能拿回自己的眼睛,難道我那一雙眼睛在你眼眶子裏擱了三百年,就成你自己的東西了?”
  話畢,手上利索一動。她慘嚎了一聲。我靠近她耳畔:“三百年前那樁事,天君他悄悄辦了,今日這樁事,我便也悄悄辦了。當初你欠我的共兩件,一件是眼睛,另一件是誅仙台。眼睛的債今日我便算你償了。誅仙台的債,要麽你也正經從那台子上跳下去一回,要麽你跟天君說說,以你這微薄的仙力去守若水之濱囚著擎蒼的東皇鍾,永生永世再不上天。”
  她身子一抽一抽的,想是痛得緊了。此種痛苦我也遭過,大約估摸得出來。她痛得氣都抽不出來,卻硬逼著蹦了三個字:“我……決不……”
  不錯,總算沒再同我扮柔弱,勉強硬氣了一回。我抬高她滿是血汙的一張臉,笑了兩聲:“哦?那你是想讓本上神親自去同天君說。但我這個人一向此時說一套,換個時辰說的又是另一套。若是我去同天君提說,就不曉得那時候說的還會不會是此時口中這一套了。”
  手底下她的身體僵了僵。繼而痛苦地蜷成一團。我心中念了句佛,善惡果報,天道輪回。
  畢方又出走了,四哥又去尋他了。十裏桃林中,隻得折顏一個。
  當我將手上一雙血淋淋的眼睛遞給折顏時,他甚驚詫,對著日光端詳了半日,道:“這眼睛逾三百年竟還能尋得回來,是個奇事。”又道:“你喝了我給的藥,如今卻又記起了那一段傷情的前程過往,也是個奇事。”
  這雙眼睛從一尊仙體上脫下來不能超過七七四十九日,否則便隻能報廢了。折顏覺得稀奇,大約他以為當初我那眼睛丟了便是丟了,沒想到卻安在了別人臉上,以至於今日將這眼睛要回來,還能重新安回我的眼眶子。
  我勉強笑了笑。
  他瞟了一眼我麵上的神色,大約心領神會我不願談論當初的過往,便隻善解人意咳了兩聲,沒再多問。
  折顏說他需花些時日來除這眼睛上的一些濁氣,除盡了再與我換眼。我欣然允之,順便從他後山中扛了幾缸子酒,騰上雲頭回了青丘。
  如此又是幾日醉生夢死。我囑咐迷穀幫我留意著九重天上太子側妃的動向,且近日青丘閉穀,我誰也不見。
  折顏釀的酒,其段數果然不知比迷穀私藏的高過幾重山,昨日竟醉得吐了膽汁,頭也疼得幾欲拿把劍沿著額角從左到右穿過去。但這麽挺好,一閉眼就天旋地轉的,便再沒什麽空閑去想旁的事了。
  迷穀勸我緩一緩,好歹閑個一兩日莫再酗酒,多加保重。
  可此次與我以往傷情都十分不同,一日不醉便無法成眠。
  我醉得狠了便什麽也不曉得,但醉得不狠時,隱約記得迷穀常來同我說說話。他說了許多話,大多是些無關緊要之事。有兩樁我記得清楚些,一樁是九重天上我著他多留意的那位太子側妃不曉得受了什麽刺激,終於悟了,向天君呈了書,甘願脫出天族的仙籍,到若水之濱一麵修行一麵守東皇鍾。天君感念其善德,遂準了。一樁是下凡世曆劫的太子夜華,本應喝了忘川水什麽都記不得的,卻篤信鬼神,窮其一生追尋青丘仙境,雖官至宰相然終身未娶,二十七歲鬱鬱病卒,遺言命其家仆將屍首燒成一團灰,和著貼身帶的一個珠串合葬。
  我不曉得迷穀說這樁事時我是不是灑了兩滴淚。若我當真灑了這麽兩滴淚,又是為什麽灑的呢?我喝得多了,腦子轉不快,想不大明白。
  也不曉得過了幾日,迷穀急匆匆踏進狐狸洞,來傳話給我。說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夜華君,已在青丘穀口等了七日,想要見我。
  迷穀說他守著我這個做姑姑的下給他的令,不敢放任何人進來,即便是夜華他也不敢放進來。但七日已過,夜華沒有半分要走的跡象,他做不得主,於是隻好進來通傳我,看看我的意思。
  我幾天沒轉的腦子終於轉起來。
  哦,夜華他在凡世時二十七歲便病卒了,兩把黃土一埋,自然要回歸正位。
  不曉得怎麽,心中突然一陣痛似一陣。我壓著心口順了桌腿軟下去,迷穀要來扶,我沒讓他扶。
  靠著桌腿望了一會兒房梁。我想見見夜華。
  我想問問他三百年前,果然是因素錦背叛他嫁給了天君,他傷情傷得狠了,才一狠之下取了化做個凡人的我?
  他可是真心愛上的我?他在天宮冷落我的那三年,可是為了我好?他愛著我的時候,是不是還愛著素錦?倘若是愛著的,那愛有多深?若我不是被誆著跳下了誅仙台,他是不是就會心甘情願娶了素錦?他如今對我這樣深情的模樣,是否全因了心中三百年前的悔恨?
  越想越不能繼續想下去。我用手捂住眼睛,水澤大片大片從指縫中漫出去。若他說是呢?他全部都說是呢?
  我不曉得自己會不會動手殺了他。
  迷穀在一旁擔憂道:“姑姑,是見,還是不見呢?”
  我長吸一口氣,道:“不見。跟他說,讓他再不要到青丘來了。我明日便去找天君退婚。”
  良久,迷穀回來,在一旁默了一會兒,道:“太子殿下他,臉色十分不好。他在穀口站的這七日,一步也沒挪過地方。”
  我瞟了他一眼,灌了口酒,沒答話。
  他磨磨蹭蹭道:“太子殿下他托我帶句話給姑姑你。他想問問你,你當初說,若他在凡界惹了桃花,便將他綁回青丘來鎖著。縱然他在凡界除開撿了個同你做凡人時一般模樣的侍女回家,伺候他病中的母親外,半朵桃花也沒招惹過,你當初許給他的這句話,卻還算數不算數?”
  我一個酒壇子摔出去,失聲道:“不算數,什麽鬼話統統不算數,滾,你讓他滾,我半點都不想看到他。”
  我心中卻悲哀地曉得,自己不是不想見到他。隻是心中梗著這一個結,不知道如何來見他。
  第二日我並未上九重天去退婚。隻覺得先姑且拖著罷,等哪日有心情再去。但短期內,怕是難得會有這個心情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迷穀說夜華他仍在穀口立著,沒挪一絲地方。我同他說,若他再提起夜華這個名字,便將他打回原形再去當個萬兒八千年的迷穀樹,他才終於住了口。
  我已不再怎麽喝酒。因自從曉得夜華在青丘外頭立著時,我喝酒每每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傷情,越傷情越不能入睡。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個我精神頭忒不濟的當口,一日清晨醒來,卻感知到五百年前加諸在東皇鍾上封印擎蒼的那幾成仙力,有大波動。
  我心中突突跳了幾跳。果真是多事之秋,近日的事多得前仆後繼,半點不辜負“最煩惱是秋時”這個名號。大約,前鬼君擎蒼他又一輪功德圓滿,要破出東皇鍾了。
  我匆匆洗了把臉,著迷穀趕緊去十裏桃林給折顏傳個話,讓他來幫我一把。
  五百年前擎蒼頭一回破出東皇鍾時,我勉強能攔住他將他重鎖回鍾裏。但一場架打得東皇鍾破損不少,我不得已隻得耗五成修為將它補好。如今身上還剩的這些修為,籠統一算,蠻攻也罷,智取也罷,倘若還有幾分自知之明,便該曉得無論如何也戰不過他。
  但擎蒼不是個善主,被關了這麽些年,保不準破鍾而出後狂性大發,要重啟這八荒神器之首滅噬諸天,將八荒四海並三千大千世界一應燒成慘白灰燼。
  想到此處,方才睡夢中仍擾著我的風月煩惱事再不是煩惱事。我撈了昆侖扇,閃身縱上雲頭。急急朝若水奔去。打算在折顏趕來之前,先勉力撐一撐,萬不能由著擎蒼將東皇鍾開啟了。
  我早曉得會在穀口處遇到夜華。他一直在這穀口等著,若我出青丘,勢必遇得到他。我閉了閉眼,假裝無動於衷從他身邊擦過。被他一手握住了袖子。他一張臉白得嚇人。神情憔悴且疲憊。
  這個要緊功夫哪裏容得同他虛耗,我轉過頭一扇子斬斷被他拉著的那半管袖子。刺啦一聲,他愣了愣,喉嚨裏沙啞地滾出兩個字:“淺……淺。”
  我沒搭理,轉身繼續朝若水奔。眼風裏虛虛一瞟,他亦騰了雲,在後頭跟著。
  多年以後,我常常想,那時候,那時候哪怕我就同他說上一句好話呢,哪怕就一句呢。可我隻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一句話都沒有說。
  若水下視茫茫,一派滔天白浪,上空壓著沉沉的黑雲,高塔似的一座東皇鍾矗在若水之濱,搖晃間帶得一方土地轟隆鼓動。本應守著東皇鍾的素錦不見蹤影,估計見著這陣仗心中害怕,找個地方躲了。
  半空的雲層中見得若水之野土地神的半顆腦袋。五百年前我同這土地有過一麵之緣。他在雲縫中甚擔憂望著躁動的東皇鍾,轉頭一瞟,見著我同夜華,趕緊拜上來惶恐道:“姑姑仙駕,若水神君已去天上搬救兵了,令小仙在此候著。此次擎蒼的這股怒氣尤其不同,若水下的神君府都震了幾震,小仙的土地廟也……”他自絮絮說著,忽地鍾身閃過巨大白光,白光中隱隱現出一個人影來。
  我暗道不好,正欲衝下雲頭,身形卻忽地一滯。
  夜華他在背後使了個絆子,趁我不留神給我下了定身咒,且電光火石間還祭出個法器來捆住了我雙腳雙手。我動彈不得,眼看著擎蒼快要從鍾裏出來了,急聲道:“你放開我。”
  他沒搭理,將我一把推給若水土地,輕飄飄道了句:“照看好她,無論發生什麽也別讓她從雲頭上跌下來。”話畢左手一翻,現出一柄寒光泠泠的寶劍。
  我眼見著他持著這柄寶劍,迎風按下雲頭,直逼東皇鍾帶出的那片銀光,隻覺得天都塌了。張了幾次口,全說不出話來,淩淩冷風掃得我一雙眼生疼。夜華逼進那片銀光之時,我聽得自己絕望道:“土地,你放開我,你想個法子放開我,夜華他這是送死,他身上的那點修為,這是在送死啊!”
  土地喃喃回應了些什麽,大約是說這法器自有竅門,他解不開,這定身咒也定得古怪,他仍解不開。
  求人不得隻能自救,我凝氣欲將元神從體中提出,卻不想那法器不隻鎖神仙的肉身,也鎖元神,我這一番拚死的掙紮全是無用。淚眼朦朧中東皇鍾鍾身四周的銀光已漸漸散去,夜華同擎蒼鬥法帶出的電閃雷鳴直達上天。土地在我們身旁做出一個小小的仙障來,以防我被這些戾氣傷著。
  夜華他用來綁我的這個法器是個厲害法器,我大汗淋漓衝破了定身咒,卻怎麽也掙脫不開這個法器。
  天昏地暗間,土地在我耳旁道:“姑姑,此處仍有些危險,小仙這仙障也不知能撐住幾時,要不挪挪地方罷。”
  我聽得自己的聲音飄忽道:“你走罷,我在這裏陪著夜華。”
  我此時雖被捆著,是個廢物,於夜華他沒有一絲用處,即便如此,我也想陪著他,看著他。
  我從未見過夜華拿劍的模樣,沒想到他拿劍是這個模樣。
  傳聞夜華的劍術了得,他手中劍名青冥,那些仰慕他的小神仙稱青冥既出,九州失色。我初聽得這個說法,覺得大約是他們小一輩的浮誇。今日見著青冥劍翻飛繚繞的劍花,九州失色誠然有些浮誇,但那光華卻著實令人眼花繚亂,一動一靜之間帶出的雷霆之氣,將我的眼晃得一陣狠似一陣。
  他二人打得難分難解,我站得太高,並不大能留意到誰占了上風。但我曉得夜華他定然撐不得多久。我隻盼著他能撐到折顏來,哪怕撐得他爺爺派的一幹不中用的天兵天將來也好。
  若水之濱飛沙走石,黃土漫天。忽聽得擎蒼長笑三聲,笑畢長咳了一陣,緩緩道:“今日敗給你,我不服。若不是五百年前的大傷尚未將養好,今日出鍾又折了許多力氣,我絕無可能敗給你這黃毛小兒。”
  那一派濃濃的煙塵漸散開,夜華以劍支地,單膝半跪在地上,道:“終究你是敗了。”
  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去,顫抖著與土地道:“下方沒什麽了,你快將我放到地上去……”
  土地手忙腳亂解仙障之時,東皇鍾爆出一片血色紅光。我靈台中半分清明不剩,擎蒼不是敗了麽?他既敗了,那東皇鍾緣何還能開啟?
  夜華亦猛抬頭,沉聲道“你在這鍾上頭動了什麽手腳?”
  擎蒼躺在塵土之上,微弱道:“你想曉得,為何我動也沒動東皇鍾,他卻仍能開啟,哈哈,我不過用了七萬年的時間,費了一番心思,將我的命同它連在一起罷了。若我死了,這東皇鍾便會自發開啟。看來我是要死了,不曉得與我陪葬的,是小子你,還是八荒的眾仙……”
  他話尚未說完,我眼睜睜見著夜華撲進那一團紅蓮業火。
  是誰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不!”
  不,不能?抑或是不要、不許?東皇鍾開啟了又怎麽,八荒眾神都被焚盡又怎麽,終歸我們兩個是在一處的,燒成灰也是堆成一堆的灰,你怎麽,你怎麽能丟下我一個人?
  夜華他撲進東皇鍾燃出的紅蓮業火時,鎖住我手腳的那一件法器忽然鬆了。是啊,若法器的主人修為散盡了,這法器自然再捆不住人了。
  紅蓮的業火將半邊天際灼得血紅,若水之濱一派鬼氣深深,我拚出全身修為祭出昆侖扇朝東皇鍾撞去。鍾體晃了一晃。在那紅光之中,我尋不見夜華的身影。
  仿若從地底傳來的惡鬼噬魂聲,那聲音漸漸匯集,像是千軍萬馬揚蹄而來,哐——,東皇鍾的悲鳴。
  紅光閃了幾閃,滅了。一個黑色的身影從東皇鍾頂跌落下來。
  我踉蹌過去接住他。退了兩退,跌在地上。他一張慘白的臉,嘴角溢出絲絲的血痕,靠在我的臂彎中,眼中深沉的黑。一身玄色的長袍已被鮮血浸得透濕,卻因著那顏色,並看不出他渾身是血。
  折顏說:“我一向覺得夜華總穿玄色十分奇怪,那次同他喝酒時便問了一問,我本以為他是極喜歡這個顏色的,他端著酒杯半天,卻同我開玩笑道,這個顏色不大好看,但很實用,譬如你哪天被人砍了一刀,血浸出來,也看不出那是一灘血,隻以為你撞翻了水罐子,將水灑在身上了。看不出來你受傷,你著緊的人自然便不會憂心了,你的仇人自然也不能因砍到了你而痛快了。”折顏告訴我這番話的時候,我也欣慰夜華這悶葫蘆終於學會說玩笑話了。可到今日我才知道,他說的全是正經的。
  三百年前,當我化成懵懂無知的素素時,自以為愛他愛得深入骨髓;待我失了記憶,隻是青丘的白淺,當他自發貼上來說愛我,漸漸地令我對他也情動時,也以為這便是愛得真心了。
  我不能原諒他當年不分青紅皂白剜了我的眼睛,逼得我跳下了誅仙台;不能原諒如今他口口聲聲地說愛我,不過是因著他當年欠了我的債,覺得愧疚;不能原諒他至始至終,從不懂我。說到底,我白淺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到頭來,在情之一字上,卻自私得毫無道理,半點沙子也容不得。可我前世今生接連兩次栽到他的身上,兩回深深動情都是因的他,如今想來,我也未必曾懂得他。
  譬如他為什麽總穿這一身玄袍。原來不是因為喜歡這個顏色,原來是為了不叫著緊的人憂心,不在仇人跟前示弱。我忘了,他一向是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
  七萬年前,墨淵用元神生祭東皇鍾時,口中吐的血,比他現在嘴角溢出的這幾絲血痕,豈是多了百倍。他的修為遠比不上那時的墨淵,那本應吐出的百倍的血,哪裏去了?
  我低下頭猛地咬住他的嘴唇,全顧不得他身體那微微的一震,隻管用舌頭頂開他的齒關,用力探進他口中,能感到一股腥熱的東西沿著我同他兩口膠合的縫隙蜿蜒淌下,他一雙眼睛黑得越發深沉。
  我同夜華,在我是白淺的這一世裏,相愛不過九重天上的個把月,最親密的,不過那幾夜。
  他一把推開我,咳得十分厲害,大口大口咳出的血刺得我的眼睛狠狠花了一花。推我那一把想是已使盡了他最後的力,他就那麽歪在地上,胸膛不停地起伏,卻動彈不得。
  我爬過去將他重新抱住:“你又打算把他們全吞到肚子裏?你現在才多大的年紀,即便軟弱些,我也沒什麽可失望的。”
  他好容易平複了咳嗽,想抬起手來,卻終歸沒抬上來,明明連說話都吃力,卻還是裝得一副從容樣子,淡淡道:“我沒什麽,這樣的傷,並不礙事。你,你別哭。”
  我兩隻手都抱著他,沒法騰出手來抹臉,隻瞧著他的眼睛:“用元神祭了東皇鍾的,除了墨淵,我還沒見到有誰逃過了灰飛煙滅的命運,便是墨淵,也足足睡了七萬年。夜華,你騙不了我的,你要死了,對不對?”
  他身子一僵,閉上眼睛,道:“我聽說墨淵醒了,你同墨淵好好在一起,他會照顧好你,會比我做得更好,我很放心。你忘了我罷。”
  我怔怔望著他。
  那一刹那仿如亙古一般綿長,他猛地睜眼,喘著氣道:“我死也不可能說出那樣的話,我一生隻愛你一個人,淺淺,你永遠不能忘了我,若你膽敢忘了我,若你膽敢……”聲音卻慢慢沉了下去,複又低低響起:“我又能怎樣呢?”
  我靠近他耳邊道:“你不能死,夜華,你再撐一撐,我帶你去找墨淵,他會有辦法的。”他的身子卻慢慢沉了下去。
  我靠近他的耳邊大吼:“你若敢死,我立刻便去找折顏要藥水,把你忘得幹幹淨淨,一點也不剩。我會和墨淵、折顏還有四哥一起,過得很好很好,永遠也不會再想起你。”
  他的身子一顫,半晌,扯出一個笑來,他說:“那樣也好。”
  他在這世上,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那樣也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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