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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與十二月

(2008-11-04 08:10:39) 下一個

父子 哥哥與丹薇 婚事 戰場情場 雪兒
五月與十二月  我與琉璃 我就是我 千金小姐
兩個男人 戀愛的一天 離婚之後 追求記

父子
  十號風球那一日,我回辦公總署當班,做足十二小時,腰酸背痛之餘,還得把順路之同事一一送回家中,馬路上處處汪著了兩尺深的水,弄得不好,車子便不能發動。
  我心中詛咒,早知這樣,應該買一輛吉普車。
  好不容易把他們一個個全送回家,我打個嗬欠,打算回家一眠不起,但是車子一轉彎,隻見大雨中衝出一個小孩,我幾乎沒魂飛魄散,連忙踏腳掣,可是天雨路滑,一時又煞不住,車子向前衝了十多尺,終於停下,那小孩跌倒在路邊。
  我很肯定他是跌倒而不是被我撞倒的,但在這種情況下,於情於理我都應該下去看青。
  我開門下車去扶起那個孩子。他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混身濕得像落湯雞,膝頭跌破了,正在流血呢,我扶起他問:「你沒事吧?」
  他不答,倔強地看著我。
  他是個漂亮的小男孩。我一眼看到他腳上穿的KICKERS皮鞋,知道他是好人家孩子,因此益發詫異。
  「來,先上車,別在路邊呆著,很危險的。」我拖不動他,他不肯上車。
  我說:「你不上車也可以,我就把你留在此地,現在沒有交通工具,你想清楚吧。」
  他這才跟我上了車。
  我開動車子問:「你叫什麽名字,住哪兒?」
  他不響。
  我說:「你不出聲,我隻好把你送到警局去。」
  他開口說:「我不回家。」
  「不回家?」我問:「不回家你打算上哪兒去?你是個孩子,當然該回家,就算跟父母吵架要離家出走,也該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今天十號風球,多麽淒慘,你如果得了肺炎,那豈不是恐怖?」
  他雖然隻是個孩子,聽了這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叫什麽名字?」
  「萊斯李。」他說。
  「隻有英文名字?」我問:「你是洋人?」
  「同學也都這麽取笑我。」他氣鼓鼓。
  「你中國話說得不錯呀。」我笑。
  「可是我沒有中文名字。」萊斯李說。
  「你想上什麽地方?」我問。
  「你有沒有家?他反問:「我能不能到你家去休息一會兒?你冰箱裏有沒有巧克力蛋糕?」
  我啼笑皆非,「萊斯李,我不能無端收留你,你想想,令尊令堂會以為我綁架你。」
  「讓我到你家去,我在你家打電話叫他們來接我。」他與我開條件。
  我說:「不行,我疲倦得不得了,快要精神崩潰,沒空跟你玩耍,我自己要回家洗臉睡覺。限你三分鍾做決定,要不往警局,要不回家。」
  萊斯李考慮三分鍾,他說:「石澳落陽道三號。」
  「嘩,」我呻吟,「老兄,現在十號風球噯,十號風球要我送你回石澳?你還是去我家吃巧克力蛋糕吧,叫他們來接你。」
  萊斯李白我一眼,「我原本就那麽說,你又講不好。」
  我怒說:「你再跟我抬杠,我就揍你。」
  車子平安到了家。
  我與萊斯李上樓,開了大門,他往裏麵一看,馬上說:「唔,裝修不錯。」
  「快打電話給你父母,快。」我催他。
  他渴身濕漉漉的往我那張米色的掠皮沙發上坐下去,我尖叫起來。「你還是先洗澡吧!老天,快去洗幹淨了再說。」
  萊斯李一本正經的說:「我沒有替換的衣服。」
  「你可以穿我的浴袍。」
  「穿過女人的衣裳是不會發財的。」他說。
  「萊期李,你需要的是一頓好打。」我說。
  我把毛巾與洛袍遞給他,叫他去洗澡。
  我取得他家的電話後,撥過去,電話並不通,我心驚膽戰,如果找不到他的父母,我豈不是要收留這個頑皮小子?
  電話終於接通了,我說:「你們不認識我,但是萊斯李在我手上。」
  那邊接電話的人尖叫,我眼睛看著天花板。「不不不我不是綁票匪徒——」我搶著說。
  「你要多少錢?」一個男人問。
  「喂!」我發火,把剛才發生的事說一遍,「你們快點出來接他!」
  「是是,小姐貴姓?謝謝你小姐。」他總算聽明白了。
  「我姓楣,倒楣的楣。」
  「我們誤會了,實在抱歉。」
  「快點開車出來吧.少說廢話,我累死了在這裏。」我掛上電話。
  萊斯李洗完澡,披著我的睡袍出來,他是個英俊的小男孩。
  我白他一眼,「你父母現在帶著贖金出門來了。」
  「我可不可以與你對分贖金?」他自蛋糕碟子中抬頭問。
  「不可以,我決定獨吞。」我進浴室。
  我幾乎在浴缸中睡著。
  門鈴震天般響起來,萊斯李推開浴室門問:「要不要開門?」
  我尖叫,「你怎麽可以推開我浴室門?我在洗澡!」
  他說:「對不起。」退了出去。
  「把浴袍給我。」我說。
  「那我穿什麽?」他抗議。
  門鈴繼續響,我沒奈何,包著一塊大毛巾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男人,五官像足萊斯李。
  「你是他爹?」我問。
  「是。」
  「請進來,桌上有蛋糕牛奶,令郎會得招呼你,我先去穿件衣裳。」我進房穿牛仔褲T恤。
  我出來的時候他們兩父子仿佛已經談判過了。
  我說:「萊斯李可以穿著我的浴袍走。」我取出工作證給他們看,「我不是壞人,我是政府新聞處工作人員,我才當更回來,你們快走,好讓我休息。」
  「可是小姐——」
  「快走。」我拉開門。
  「謝謝你!小姐。」他拉起兒子,「我們走吧。」
  我關上門,打一個嗬欠。
  那日過後,我忘了一大半。
  可是萊斯李父子倆沒有忘記。萊斯李一直與我通電話,他很健談,說話也有紋有路。
  他說:「那日我離家出走,父親找不到我,母親隻好也回家來……」
  我問:「你父母不同住?」
  「他們分居有一年了。」萊斯李說:「但是因為那天的緣故,母親有點回心轉意,也想搬回來住。」
  「那豈不是好?」
  「可是父親說:她搬進搬出,簡直把家當旅館,他不肯。
  「哦。」我聳聳肩。
  「我想周末來看你,行不行?」萊斯李說。
  「萊斯李,如果你想追求我,我勸你打消主意,我今年都廿八歲了。」
  「沒關係,十年之後,你才三十八歲,那時我已經十九歲。」
  我大笑。
  星期六他獨自上樓來按鈴,手中捧一大堆東西。
  他說:「巧克力蛋糕還給你,花當利息,還有,這件是浴袍。」他把東西一古腦兒堆在我麵前。
  我問:「你爸教你的?」
  「是。」他很坦白。
  我奇說:「咦,這件浴袍不是了,這件是新的。」
  「爸去買的。」萊斯李說。
  「謝謝。」我說。
  他說:「我買了電影票,我們看完武俠諧鬥片去看占士邦。」
  我問:「看兩場?」我瞪眼。
  「那我豈不是要整天陪著你?」
  「你如果不討厭我,那有什麽關係?」他攤攤手。
  「萊斯李,如果我那些男朋友們有你那麽夠風度夠有趣,我早就嫁出去一百年了。」
  「要求不要太高,」他說:「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
  我白他一眼。
  我們開車找間小餐室去吃飯,萊斯李去借電話打,鬼鬼祟祟,沒多久,當他父親出現的時候,我明白了。
  我看他一眼,說:「請坐。」
  萊斯李說:「爸一會兒也去看電影。」
  「哦。」我說。
  「我希望你不反對。」他說。
  「我不反對。」我說。
  那家法國飯店很小,但是坐得很舒服,食物美味之極。
  我說:「萊斯李,你的膝頭好了沒有?」
  「好了,」他給我看,「那天你並沒有替我敷藥。」
  「那天我自己也很累。」我說。
  「好了,我不想與你吵。」萊斯李說。
  嘿!他不想與我吵,豈有此理。
  他父親微笑。
  「你為什麽離家出走?」我問萊斯李。
  「沒有人的時候我才告訴你。」他說。
  「這裏隻有你父親。」我說。
  萊斯李閉口不語。
  「你這個小大人。」我說。
  萊斯李說:「我在家中沒有溫暖,自然要出走。」
  「什麽叫溫暖?你曉得個屁。」我說。
  「要跟媽媽說話,媽媽不在,就是沒有溫暖。要跟爸爸說話,爸爸也不在,就是沒有溫暖。」
  我看他父親一眼,不好意思涉及別人的家事,不便出聲。
  萊斯李說:「就算他們兩個人都在一起,誰也不說話,你說多悶。」
  他父親說:「日子久了,自然沒話好說。」
  萊斯李問:「那麽爺爺奶奶他們活了七八十歲,怎麽還有話說。」
  他父親惘然。「我也不明白。」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一個女人走過來,手搭在萊斯李肩膀上,萊斯李回頭一看,叫聲「媽媽」。我倒抽一口冷氣。
  那是個很漂亮的女人,穿著時髦的衣服,臉上化妝很明麗,隻是有點凶悍性。
  她開口說話:「傭人說你們來了此地,心情好得很呀,又吃飯又看戲的。」
  我連忙站起來,我說:「我有事告退,你們三個人慢慢談。
  我抓起手袋就走,逃難似的。百忙中覺得那位女士還在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我最怕吃不到羊肉一身騷的故事,況且我根本不喜歡吃羊肉,連那個意圖也沒有便已經一身騷,真是何苦來著。
  回到家中,一肚子的氣,單身女人在這種時間最多感觸,本來我真的想跟萊斯李去好好看兩場電影,現在倒變了他們一家三日去熱鬧。
  結了婚,養下孩子,到底是有感情的,很容易死灰複燃,重收舊好。
  過幾天,萊斯季打電話來。
  我問他,「電影好看嗎?」
  「好看過鬼,那日爸爸與媽媽在餐廳中大打出手,幸虧你走得快,後來我一瞧情形不對,連忙腳底抹油,到底也沒有你聰明。」
  我詫異:真有這樣的夫妻,看外型都很撕文。
  「所以現在還得重新買票看電影,你去不去?
  「我不去了,謝謝,」我說:「我不想被人摔破頭。」
  「那你是一輩子不看戲了?就是你跟我兩人也不去?」
  我問:「你保證隻你我兩人?」
  「保證。」
  可是在戲院大堂,他父親又出現了。
  我掉頭就走,萊斯李拉住我。
  他說:「他是來道歉的,他不看戲。」
  我站住,非常緊張,「好,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快走吧,瓜田李下,小心為上。」
  他苦笑,隻好轉身走。
  萊斯李看著他的背影搖頭,他說:「可憐的男人,被女人折磨得不像人形。」
  我說:「你懂個屁。」
  那兩部電影很好看,散場時萊斯李的父親在戲院門口等他,接他回石澳。
  我當他是大麻瘋,離得遠遠地招手。
  我至今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當他來找我的時候,我尚丈八金剛,摸不到頭腦,對住電話直問:「誰?」
  「張振輝,萊斯李的父親。」他得借用他兒子的名字。
  「有什麽事嗎?」我馬上冷淡下來。
  「萊斯李生病,想見見你。」
  「我又不是醫生。」我說。心中很牽掛,這小男孩子怪鬼靈精的,惹人喜歡。
  「他很想念你。」姓張的很簡單地說。
  「我家還有巧克力蛋糕,你問他要不要吃?」
  隔一會兒他說:「我隔三十分鍾送萊斯李到你家。」
  「他是什麽病?」
  「一點點發寒熱而已。」
  「我等你們。」
  萊斯李抱著玩具到我家來,張振輝放下他就走了。
  我問他:「你是否覺得寂寞?」
  他點點頭,病得有點焦頭爛額.可憐巴巴的,話也說不多。我放他在沙發上,開了電視,倒了橘子水出來,他已經抱著玩具睡著了。
  我取下他手中的遙控玩具車。
  這個苦惱的小大人,沒有一點樂趣,父母吵個不停,把他的靈魂都吵散了。
  他醒來時靜靜的哭,我拍打他的肩膀。
  「不要悲傷,告訴我,你最希望的是什麽,或者我可以幫你。」
  他嗚咽的說:「我最希望爸媽像以前一樣,好好的……」他埋在我懷裏泣不成聲。
  我點點頭,「知道了。」我說。
  我勸他吃了點食物,替他洗個臉,問他要不要回家。
  「我不要回家,家裏沒有人。」
  我與張振輝通了個電話,把方才的對白告訴他知道,他作不得聲。
  「為了孩子——」我說:「孩子是最無辜的,有誰會盡心盡意的照顧他?他想念他母親。」
  張振輝說:「可是已經破裂的感情……」
  「萊斯李是個好孩子,他出乎意外的懂事,而且態度大方,感情豐富,如果將來為了得不到家庭溫暖而令他性格上產生缺憾,實在太可惜。」
  「我會得仔細思想這個問題。」他說。
  「萊斯李今天在我處過夜?我明天要上班,又沒有傭人,有點不方便。」
  「我來接他回去。」他說。
  萊斯李很乖,當他父親來接他返家的時候,他顯得既堅強又勇敢。
  臨走時張振輝緊緊握住我的手,我有點不好意思。
  萊斯李忽然撲過來抱著我的腰,把臉貼在我胸前,良久才放開我。
  我依依不舍說:「再見。」
  我這個人一向不喜歡孩子,看見孩子便覺得他們是累贅,可是我喜歡萊斯李。
  我喜歡萊斯李的原因是他喜歡我。他對我有種莫名的親情與信任。
  等我再見他的時候,他病好了,但是功課落後,要找人補習,我並沒有自告奮勇,但萊斯李自動帶著書本上我家來。
  「老天。」我說:「我這屋子裏長遠沒有男人上門來,你是最勤的一個,可算是我的男朋友。」
  萊斯李說:「你會不會成為我父親的女朋友?」
  我故意生氣說:「我以為等你長到十九歲的時候,你會娶我為妻,怎麽,現在又要把我推銷給別人?」
  「我父親是個英俊富有的男人。」他說。
  「他有太太。」
  「他們已經離婚了。」萊斯李說。
  「她隨時會出現的,太危險了。」我搖頭。
  「你做人太小心,不會有什麽樂趣。」萊斯李批評我說。
  「像我這樣的年紀,錯不得。」我說。
  有時張振輝晚了來接他,他就一個人坐著看電視,一點也不礙事,像他這樣的孩子,真是不怕生多幾個。
  張跟我說:「我對萊斯李說明白了,我與她母親感情破裂,不能再共同生活下去。」
  「他怎麽說?」我問。
  「他不能明白。」
  「我也不能明白,我問:「當初是怎麽結合的?」
  「當初,……她不是這個樣子的。」
  「你們這些人都這麽說。」
  「是真的,現在她……」
  「現在她不了解你,是不是?」
  「你少諷刺我。」張懇求。
  「當初都是天成的佳偶,怎麽現在會變成冤塚仇人?」
  「我不知道,現在她的最大樂趣是令我日子不好過。」
  「你是否做過令她難以下台的事?」
  「我自己不覺得。」
  我點點頭,「你自己自然是不覺得的。」
  「我很抱歉,我跟萊斯李說,即使他母親回來,大家對著天天吵,到他更不好。」
  「你知不知道你想要什麽?」我問。
  「我也希望時間可以倒流,回到以前。」
  「有沒有想過重新開始?」我問:「再結婚?」
  「有幾個女孩子像你這麽懂事?」他問。
  「我不是女孩子,我笑,「我是個姑婆。」
  「你有很多男朋友?」
  我溫和的笑:「張先生,你想知道什麽?假如你想為萊斯李找繼母,那人不是我,我隻為戀愛而結婚。」
  他苦笑,「我沒有這個意思,我隻覺得你很好,很關心萊斯李,難道男女之間沒有友誼?」
  「可以,像我們這樣淡如水是可以的。」
  「進一步呢?」他問。
  「不必了。」我說。
  考試過後,萊斯李的英文全班第一,中文不及格。
  他母親是土生華人,根本不懂中文,也沒打算教萊斯李中文,是以孩子連個中文名字也沒有。他們在美國住了五年,相安無事,回到香港,馬上立竿見影,毛病百出,我很替他們可惜。
  張振輝說:人在外國是很容易寂寞的,結婚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他也結了婚。雙方其實沒有什麽了解,熱情過後,鴻溝頓生,離婚就離婚,兩個字那麽簡單。
  年底的時候,萊斯李的母親隻身回美國去了,她是辦妥離婚手續才走的,帶走張的一半財產。她沒有帶走萊斯李。
  過沒多久,張振輝向我求婚。
  我坦白的說:「很多女人會覺得你是個歸宿,可是我不愛你,不愛你就無法嫁你。」
  他沉默一會兒。
  我問他:「你愛我嗎?」
  他困惑的問:「什麽是愛情?」
  「你沒看見我的時候有沒有想我?有沒有把我放在第一位?有沒有打算照顧我一輩子?」
  「我喜歡跟你在一起,也希望做你終身伴侶。」他說。
  我不出聲。
  他歎口氣。聖誕的時候他帶著萊斯李到迪斯尼樂園去渡假。
  他們兩父子一走,我忽然靜了下來,連公寓裏都有回音。嗬,寂寞的沙漠,原來他們對我如此重要。
  算算日子,他們還需兩個星期才回來。
  我有他們旅館的名字與電話,我忍了三日,終於撥通到美國給菜斯李。
  他嚷:「你來一次好不好!這裏很好玩,我們都想念你。」
  「我來?」
  「當然你可以來。」
  「我沒有護照。」
  「你可以去申請。」
  「我試試看,申請難批準,領事館都怕單身女子會赴美結婚。」
  「你答應我試試?」
  「好。」我掛了電話。
  我心想,如果有緣份,那麽就讓我申請成功吧。我到美國領事館去排隊,結果倒順利批了下來,我馬上去買飛機票,同時發出電報通知他們倆父子。
  在飛機上的廿多小時是我最難熬的時刻,我心跳口幹,緊張之極,說不出的難受。
  我歎口氣。這大概就是愛情吧。
  我並沒有睡覺,一路在飛機上便思想我的過去未來。或者張振輝是我最後歸宿。
  飛機到機場的時候我已經累得倒下來,匆匆取了行李與衣物步出機場。
  一出去便看見張在那裏向我揮手。我呆著作不了聲,心中很衝動,想哭,眼淚還沒趕得及流下來,萊斯李已經衝過來抱住我的腰。
  「張!」我走過去。
  萊斯李像猴子似的掛在我身上。
  張說:「多高興看見你。」
  「我也是。」
  「我知道你的心事,不然你不會來,是不是?」
  我點點頭。
  萊斯李在一邊跳著叫著。
  我們一行三人一起離開飛機場。張租了一輛車,我們直往旅館駛去。
  在車上,張緊緊的握著我的手。
  他說.「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可是,或者你應當考慮考慮,我是有誠意的。」
  我說:「我也不是沒有缺點的,真相可能會嚇你一跳。」
  張振輝問我:「這是不是意味著你答應我的求婚?」
  我笑,點點頭。
  「我們可以結婚?」
  萊斯李忽然插嘴說:「爸,你離婚還不足一個月。」
  我說:「時間到了,我們再去結婚,目前先做做朋友。」我擠擠眼。
  在迪士尼樂園中,我們找到了生命的真諦,我很久很久沒有這麽真正的輕鬆休息過,一向我的生活便如打仗一般,隻曉得往前衝刺,以彌補心靈上的不足,現在我不需要這麽做了,現在我有張振輝,還有他兒子萊斯李。

哥哥與丹薇
  父親與母親吵得不得了。
  媽媽堅決不肯離婚。
  父親說:「你不跟我離婚也沒有用,我天天不回來,你能拿我怎麽樣呢?」
  媽媽說:「我不會放過你!」
  父親說:「別叫女兒看著難過,你的理智什麽地方去了?」
  媽媽對牢他摔東西,哭,叫。
  後來父親便不回塚,偶然放下家用,跟我說幾句話,都是打聽到母親不在的時候才出現。
  我問:「你真要與母親分手?」
  「是的。」
  「另外有個女人?」我問。
  「是。」
  「她逼你離婚?」我問。
  「沒有。」
  「那麽稍遲你還是可以回來的,何必離婚,很多男人都這麽做。」我說。
  「都是你媽媽不好,首先叫私家偵探查我,又守住人家門口,抓住人家大叫大吵,不但她沒有下台的機會,連人家都騎虎難下了。」「人家」必然是那個女子。
  我很感慨。「這根本不是她的脾氣,恐怕是被你激瘋了。」
  父親說:「我完全不知道她目的何在,開頭的時候是她要跟我離婚。你聽過,女兒,晚晚吃飯的時候她都要離婚,周末我坐在家中遷就她,她罵完之後,還是要離婚,等到我忍無可忍,跑到律師樓去辦妥手續,她又不肯,我不明白她。」
  「我過了聖誕便要動身到美國,」我說:「你們怎麽辦?」
  「你少理我們。」爸爸說。
  「很久之前,你們是否相愛?」我問。
  他不回答。
  我說:「愛情變酸,快過乳酪,我很害怕。」
  父親仍然維持沉默。
  我說:「我們這一代必需有心理準備,沒有什麽事是永恒的了。」
  母親木著一張瞼,茶飯不思。
  我問她:「你打算怎麽樣?」
  「怎麽樣?我不見得會死,我的收入不下於他,我就是氣。」
  「你把事情弄糟了,你以為一鬧爸就會怕,怕就會回來認錯,是不是?他口頭上說句錯,你就原諒他?」
  「他本來一向怕我。」母親說。
  「哥哥早說過,」我責備母親,「你是太凶了,爸爸不見得怕你,怕什麽?他又不向你借,他尊重你而已,他跟女秘書去喝杯咖啡你也吵半天,看現在!」
  母親不響。
  「反正感情已經破裂,」我說:「你就答應他離婚吧。」
  母親說:「不用你多嘴,你放完假回去念書,哪裏有這麽容易的事,我早說過不放過他!」
  她為這件事生我的氣,不去送我飛機,父親卻到了。
  我對他們沒有話說。這年頭,父母的事,兒女管不著,兒女的事父母也管不著。
  在飛機上遇到一個叫丹薇的女孩子,跟我差不多大,是三藩市大學新生。
  我們兩人同校,因此攀談起來,我告訴她許多學校中的趣事。
  她長得相當漂亮,不過很沉默。
  哥哥來接飛機,我把她也叫上車子,免得她人地生疏。
  哥哥對她印象很好。
  我幫丹薇找宿舍,買日常用品,自己也說不出來,對她竟有說不出的好感。
  我有第六感,哥哥與她會有不尋常的發展。
  哥哥問起父母的事,我據實告訴他,他搖頭歎息。
  哥說:「我記得他們是很恩愛的,每次結婚周年,都會得再度蜜月旅行,真沒想到。」
  我看他一眼,「總還是女人吃虧,很少聽說四五十歲的太太還有機會走桃花運的。」
  哥苦笑。
  他與丹薇卻真的走動起來。
  丹薇與我不同係,不過常見而,哥哥本來接我上學,現在忙著接丹薇,也不理我了。
  我很有點生氣。
  父親生日那天,我去打電報訂花,在城裏百貨公司碰見丹薇。
  我在選領帶,打算寄回去。
  丹薇說:「對,你父親今天生日嘛。」
  我反問:「你怎麽知道?」
  她一怔,連忙笑道:「你哥哥說的。」
  我直接覺得她在掩飾什麽,可是又說不上來。
  「哥哥好嗎,我幾天沒看見他。」我問她。
  「好。」她臉一紅。
  我見到如此情形,心便軟了,未來的嫂子,不可與她有爭執。
  我說:「到哥家煮飯吃,來。」
  丹薇煮得一手好菜,我們在哥那裏吃得酒醉飯飽。
  九點鍾,哥哥送她回去,她說要在家等長途電話。
  丹薇沒有什麽缺點,可是幾個月下來,我們對她的認識還是少得不能再少,等於零。
  她從來不把家裏的事告訴我們。
  每個人性格不一樣,我健談,但不能逼著她也坦白。
  放假丹薇打算回香港,家裏已給她寄了飛機票來。
  我與哥哥商量:「回不回去?」我問他:「你陪丹薇走一趟也好。」
  「回去看看父母是真,我老覺得丹薇在香港是有男朋友的,陪她才犯不著。」哥哥說。
  我說:「公平競爭嘛,現在的男人都懶,又沒風度,巴不得女孩子帶著鈔票送上門來。」
  「那麽回去吧,你也一起走,」哥哥說:「看爸媽到底打算怎麽樣,或許把媽媽接了來住。」
  我們特意把飛機票與丹薇訂在一起,她頗意外,但照例維持靜默。
  我說:「哥哥想拜見伯父伯母。」
  丹薇說:「我沒有父母,隻有一個姊姊。」
  這是第一次聽到她家裏的事。
  父親親自開車來接我們飛機。
  他說:「有什麽事慢慢說,我先把你們安頓好再說。」
  「我與哥哥住媽媽那邊,這是我同學丹薇,」我說:「勞駕你送一送她。」
  媽媽一見到我,照例罵父親,令我與哥哥很尷尬。
  媽媽把最新消息提供給我。
  「我把他查得一清二楚」她開始。
  我插嘴,「你將來退休可以去中央情報局一展才能。」
  「他的情人年紀很輕,是個舞女,隻有一個妹妹,他把小的送到外國讀書去了,多偉大,幫她作育英才呢,」媽媽氣,「我一輩子也不會呢——」
  我打斷她:「慢著,那個女孩子叫什麽名字?」
  哥哥也覺得了,他一臉的恐懼。
  「叫周萍姬,隻比你大三歲,父母去世,兩姊妹相依為命,你爸就是會同情人,覺得她們可憐,如今打算好好栽培那妹妹,你說荒謬不?」
  哥哥的麵色轉為蒼白。
  父親的詭計,我不會原諒他,設計叫子女去照顧情人的親戚。
  而丹薇的城府也太深了,毫無廉恥的利用我與哥哥,特別是無辜的哥哥。
  我可以原諒衝動與奢侈的感情,但不能饒恕卑鄙的陰謀。
  我第一次為這件事生氣發怒。
  我「霍」地站起來,「我去找父親!」我說。
  哥哥說:「我跟你同去。」
  媽媽並不知道內情,她說:「幸虧我有子女,我知道你們遲早是會站在我這邊的。」
  父親自會議室出來見我們。
  我鐵青著臉責問他:「我與哥哥做錯了什麽?為什麽利用我們去照顧周丹薇?」
  父親心虛,他說:「你們的同情心什麽地方去了?這個女孩子又沒錯,就算我與她的姊姊有錯——」
  我厭惡的說:「這是你與她們之間的事,美國有三千多間大學,為什麽偏偏要與我們一起?你的一切與我們無關,不要把我與哥哥也牽涉在裏麵,你是一個肮髒的人,我真以你為恥!」
  父親求救似的看著哥哥,哥哥緊閉著嘴唇,不發一言,顯然同意我的話,我想到哥哥在過去半年內為周丹薇付出的心血,不顧一切的發作。
  我咬牙切齒的對父親說:「你不是要哥哥娶了周丹薇才會甘心吧?」
  「我是你的父親,」他拍著桌子說:「你不可如此對我說話!」
  我以更大的聲音嚷:「你的所作所為不似一個父親,你試捫心自問,你敢說你不慚愧?」
  哥哥說:「我們走,多說幹什麽呢。」
  我跟父親說:「你可以止付我們的學費,我與哥哥都不會介意,我想你不會有什麽事是做不出的。」
  哥哥說:「走吧。」
  爸爸在我們身後叫,「你們兩個聽我解釋——」
  我們連那句話都沒有聽完。
  我問哥哥:「你打算怎麽做?」
  「你呢?」
  「轉校。」我說:「越快越好,我無法忍受與周丹薇同校。」
  「你會失掉分數。」他說。
  「失掉頭都不理了,」我說:「難道我還沒有失去父親嗎?」
  「你們並不同係,又不同級,見麵的機會並不多。」哥哥說:「何必因為這個影響你的學業?早點畢業出來獨立,早點可以脫離父親。」
  「我並不想脫離他,他養我出來,就得對我負責到底,我才不會放過他!」
  「這句話聽來耳熟,」哥哥說:「媽媽常說的。」
  我笑不出來。
  我說:「哥哥,你不會跟周丹薇繼續來往了吧?」
  他說:「不會。」
  「你知道就好。」我說:「你想想這事情多離譜——爸跟她姊姊,你跟她!」
  「不會的。」
  「媽媽已經夠傷心了,你不可再輕舉妄動。」我說。
  這件事,在我心中良久,我終於把丹薇約了出來。
  她見到我怯怯地,不敢出聲。
  我氣苦,忽然鼻子一酸,流下眼淚,我說:「如果我不喜歡你,丹薇,我不會生氣。」
  「我知道對不起你們。」她低頭也落淚,「全是我姊姊不好,逼著姊夫要他給我最好的待遇,跟他子女一樣的教育,我根本做夢也沒想過。」
  「你現在預備怎麽做?」我責問她:「你知道哥哥對你——為什麽不早把真相告訴他?」
  她眼淚急急的流,「我不敢,我對他有感情,我怕他離開我。」
  「現在什麽都完了。」我說:「你真異想天開,我不信你還希望哥哥娶你。」
  丹薇淚流滿麵的抬起頭來,「如果他愛我,有什麽不可?你們看不起我,不外是因為我姊姊的關係,你們根本不給窮人一個機會。」
  我喝問:「你還不認錯?」
  她反問:「我什麽地方錯了,你們不容分辨,早已把我打入狐狸精類,我並不是那樣的人。」
  「不論你是哪一種人,現在你必需退出遠離我哥哥。」我堅決的說。
  「為什麽?」她倔強的問。
  「你——你應當知道為什麽。」
  「因為我是個賤人?我不配?除了你哥哥之外,誰也沒資格說我不配,如果他要我,你們之間,沒有一個人阻止得了。」
  「他不會要你的!」我說。
  「我要親身聽見他親口告訴我,才會相信。」
  「你這個人,」我的心又軟下來,「你真的愛上了他?」
  「他是唯一待我以誠的男人。」丹薇說。
  「我父親也待你不錯。」我說。
  「你父親待我好,是因為我姊姊的身體。」她說得很明白,「他得到他要的,姊姊也得到她要的一切,是一項簡單的交易。」
  「丹薇,以後我不想再見到你,你多保重。」我說。
  我沒有就在香港,賭氣之下,我匆匆回到美國,考慮周詳之後,我轉了校。
  經過一番忙碌,我心裏卻舒服得多,花把勁買安寧,還是值得的。
  我要離他們遠遠的,這班瘋子。
  自三藩市到紐約,不要說別的,光是嚴冬就得受折磨,過了年,母親說哥哥仍然與丹薇在一起。
  老實說,頭一個起來反對的人是我。但現在我的想法又不一樣了。
  如果丹薇與哥哥,真正相愛,倒也是佳話,兩個背景與出生完全不同的人——排除患難在一起。
  母親要趕到美國來與哥哥開家庭會議,我反應冷淡,但是父親也跟著來,我就覺得詫異,他們兩個人,隔了廿餘年冷戰熱戰,現在忽然聯合起來對付丹薇這個外敵。
  他倆先到紐約。
  父親說:「你媽媽已經答應離婚,可是我們不能讓丹薇與你哥哥這樣下去。」
  我問:「你跟她姊妹是可以,哥哥跟她就不行,我想不通這件事。」
  媽媽急:「你爸爸都是老頭子了,但你哥哥能有多大?他前途要緊。」
  我冷冷地:「丹薇是大學生又不是舞女,跟大哥前途有什麽關係。」
  「你這孩子,你到底幫誰?」
  「幫理不幫親。」我說。
  他們跑到加州去找哥哥。
  更好笑的是,連丹薇的姊姊都趕到了。
  我很想見見這個叫周萍姬的女人,因此到三藩市湊熱鬧。
  她是個尤物。
  她跟丹薇是完全不同的。
  她非常年輕,與丹薇相差無幾,她美豔、粗俗、巴辣、嘈吵。
  但她是這樣具剌激性。
  她要把丹薇帶回香港。
  理由:「我一個人賣與你們家已經夠了,天下這麽多男人,難道隻有你們家的才算好?」
  每個人都反對哥哥與丹薇一起。
  周萍姬瞼上化著濃豔的妝,不停抽煙,腳上穿著三寸多細跟黑色的涼皮高跟鞋,皮大衣,窄毛衣。
  一身打扮表現了她的身份。
  她沙啞的聲音,誇張的手勢,把丹薇逼得沒站的地方。
  但是丹薇不肯回香港。
  她說:「我要留在美國直等到畢業。」
  周萍姬當眾摑打她妹妹。
  哥哥挺身而出保護丹薇。
  鬧得不亦樂乎。
  我歎氣,好好一家人就叫這兩姊妹搞得頭崩額裂。
  事情一直沒結果。
  哥哥與丹薇兩人堅決不分開。
  結果周萍姬跟媽媽來開談判。
  她開門見山地說:「如果我離開你丈夫,你們會不會並善待丹薇?」
  我們嚇了一跳。
  媽媽瞪著她。
  「為了丹薇,我決定離開他。」她長長的噴出一口煙。
  母親大喜過望,馬上向我使一個眼色。
  她問:「你有什個保證?」
  周萍姬冷笑一聲:「我還沒有向你拿保證呢,你倒問我?你們如果待丹薇有什麽不對勁,我給你們鬧個天翻地覆。」
  我按捺不住:「周小姐,我們家祖宗三代,不見得上輩子欠了你們什麽,說話公平點,丹薇跟我哥哥自由戀愛,將來白頭偕老,與咱們無關,無疾而終,亦與咱們無關,你鬧什麽屁?」
  周萍姬給我搶白得臉色大變。
  媽媽卻急急與她開條件,「你保證離我丈夫?」
  我說:「媽,她離開你丈夫有什麽用?天下還有一百萬個周萍姬,你明白嗎?問題出在你丈夫身上——」
  媽說:「你懂什麽?快走開讓我跟周小姐好好說話。」
  我賭氣走到街上去。
  我並不懷疑周萍姬的諾言,她說得出做得到,但是我知道母親打算采取個別擊破的方式,把周萍姬打敗了,再設法應付周丹薇。
  汙煙瘴氣。
  我不要跟他們再鬧下去。
  哥哥為什麽不帶著丹薇走得遠遠的?爸爸並不敢虧待這唯一的兒子。
  我跟哥哥通電話。
  哥哥說:「我決定先完成課程,現在的年輕人不比從前,我很清醒。如果沒有這張文憑,我與丹薇哪兒都不必去,最起碼先做好學士。」
  「你還要兩年才畢業呢,你們等得了兩年?」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說得好。」我說:「你們已得到我的支持。」
  「謝謝你,妹妹。」
  「要不要搬到紐約來?」
  「我們在加州很妥當,不用搬,現在丹薇正跟她姊姊開談判。」
  「有結果嗎?」
  「丹薇不肯退縮。」
  「她姊姊基於什麽原因要丹薇與你脫離關係?」
  「我不知道,歡場女子的自卑感,她認為丹薇與我沒有幸福。」
  「丹薇離開你會有幸福嗎?」我問。
  「正是,但沒有人把這點告訴周萍姬。」
  周萍姬到我公寓來。
  她說:「我看得出你是丹薇唯一的朋友。」
  我說:「我不是她的朋友,我們兩人的興趣並不相投。」
  「我決定犧牲到底,退出你們家庭。」她說。
  「你已經說過了,」我說:「顯得你很有誠意。」
  「我決定嫁人,」她說:「你母親會信任我。」
  「我母親不是好人,」我提醒她,「與她做買賣很冒險。」
  周萍姬笑起來,端詳我良久,「你真是個奇怪有趣的女孩子,你做人很公道。」
  我笑了。
  周萍姬不久就正式結婚了。
  母親鬆下一口氣,鬧了近年的家庭糾紛,總算完美解決。
  父親回到她身邊,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不過父親頗有牢騷。
  他說:「我是上了當的老瘟生,萍姬外頭根本有人,不然怎麽能夠說嫁就嫁?她在我這裏賺夠了,乘機脫身。」
  我覺得周萍姬非常聰明,太懂得利用機會,更難得的是她年紀還非常的輕。
  媽媽說:「我們家中不能有這樣的媳婦!」
  她一生偉大的事業,便是把她看不入眼的女子設法排斥掉,精力無窮的樣子——不然她的日子怎麽過呢?
  我這一年的功課險不及格,而哥哥卻以優異勝出,我佩服他,也佩服丹薇。
  再見丹薇,她比以前坦誠得多了,話很多。
  她說:「你是第一個警告我不得與你哥哥在一起的人,現在卻是唯一同情我倆的人。」
  我不表示什麽。
  她說:「你看我這一生,自小沒有父母,跟著姊姊過活,姊姊是個舞女……這是我唯一過正常生活的機會,我知道我高攀了你哥哥,但是我不會令他失望,我一定會好好的做。」
  我很替他們高興。
  在這兩年當中,母親想盡法子遊說哥哥離開丹薇,哥哥根本不理睬她,仿佛已與她脫離了母子關係似的。
  而父親呢,照樣在外頭鬼鬼祟祟,花樣很多。
  我回家渡假時聽母親發牢騷已成習慣。我隻給她二十分鍾,時間一到我便開始打嗬欠,翻雜誌。
  母親歎氣說:「這世界上,人與人之間到底還有沒有真正的感情呢?妻子留不住丈夫的心,丈夫對妻子不忠,子女敷衍父母,父母對子女的事袖手旁觀。」
  我歉意的笑。
  忽然想起女同學曾經對我說起的故事:
  她哥哥與她吵架,末了失敗,很氣的對她說:「你別以為沒有人收拾你,哼,我不動你,遲早會有人動你的!」
  女同學忽然泄氣,不再與她哥哥吵下去——有這種事,他自己不但沒有保護妹子,老想欺壓她,鬥不過妹妹,反而希望外人來替他出這口氣。
  有這樣的男人!
  人與人的關係,不外如此、誰是正派,誰是反派。
  我茫然想。
  對別人有指望,就難免要失望,母親這一生人沒有自我,永遠活在人群之中,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把她捧得高高在上,弄得不好她就同樣會被人踩在腳底。
  我與她不同,我是這一代的人,我不受任何人影響。
  我溫言跟母親說:「別擔心,我不會離開你,畢業之後,我一定回來同你住。」
  母親軟弱下來,握住我的手。
  人們養兒育女,不外為了這個。
  我忽然想起哥哥與丹薇,至少他們是相愛的,兩個人都很現實,因此更顯得難得,他們確排除了患難才能夠在一起。
  哥哥畢業後正式在美國結婚,並沒有通知父母親。
  媽媽大哭一場。
  我一個人趕到美國去參加婚禮。
  我問哥哥,「幸福嗎?」
  他答:「自然。」
  「你們以後會很快樂的生活下去?」我問。
  「自然。」
  「祝福。」我說。
  我親吻丹薇。
  而我,我依照諾言,回家陪母親生活。
  我找了一份清閑的工作,找到一個脾氣很好的男朋友,帶著母親到處走。
  她仍然愛吐苦水,沒完沒了,我視若無睹,聽若不聞。
  千瘡百孔的世界,至少還有哥哥與丹薇是幸福的。

婚事
  我與上誌強「走」了年半,還沒有結婚的意思。
  我並不急於要嫁他,兩人各賺數千月薪,結了婚生活是不愁的,但是那條路最明顯不過,從此富裕的物質是與我無緣了,頂多在七天有薪假到菲律賓去——想想都怕,我的目標是歐洲以及更遠的地方:像摩洛司、卡曼都、苔裏。
  父母去世後剩給我一幢數百尺的公寓房子,現在也值四十五萬港幣,如果與誌強結婚,他名正言順的搬進來住,照例付一點房租,我就得一輩子住這種中下住宅樓宇,天天坐他的日本小房車去上班……
  香港很多夫妻都過這種生活,過數年,養了孩子,交給老人家飼養。
  我們公司有位太太,三十歲,人長得非常明媚活潑,可是做了半生的書記員,千多元入息,天天中午乘公路車與丈夫去吃午餐,大清早送女兒讀書,下了班買菜回家,不但與公婆同住,還有一位八十多歲的太婆。
  德麗莎跟我說:「過那樣的生活,情願生癌死了。」
  我覺得很殘酷,但是想想未嚐不是事實,才三十歲……現在三十歲的女人還正美著呢,幾時捱到五十歲,人隻能活一次,就這麽過了,太可惜。
  因此我總不肯與誌強結婚。
  但是誌強有他的用處。像德麗莎,她算是半個千金小姐,父親是位名醫,有兩個兄弟,因此很驕傲,老怕同事撿她的便宜,輕易不肯與人打交道,但她對我放心,不過是因為我有固定的男朋友。
  誌強不滿德麗莎,他說:「眼睛長額角上,其實是個最平凡的女孩子,又說家中有錢,同事之間吃茶看戲,卻永不付賬。」
  誌強本身何嚐沒有缺點,三十多歲的人,還住家中,父母兄弟一大堆,並不想自己租個公寓,拿了月薪隻想吃頓豐富的午餐,到冬天連大衣都沒一件,瑟縮的過了一年又一年,一點長遠的計劃都沒有。
  跟這種男人注定要吃苦的。
  作為一個女人,若靠不到父親,就得靠丈夫,牡丹再好,總得有綠葉扶持。否則樂得一個人清清爽爽地過活。
  誌強的家人對我不錯,但是漸漸我很明白我不會成為他們的親戚,做他們的麻將搭子,跟他們在星期日坐廣東茶樓,過年時派壓歲錢給他們家的孩子。
  誌強也表示不滿,他不隻一次表示過要與我停止來往,去追求別的女孩子。
  我諷刺過他:「你那麽好高騖遠的性格,不見得會娶一個千多元入息的女秘書。」
  即使與他吵架,也屬很幼稚的事,他最大的威脅不過是「我早上不來接你」。
  但我與他還是照樣見麵,基於某種惰性與長久培養出來的感情,誌強有他可愛的地方,每個人都有。
  德麗沙廿五歲生日那天,我去參加她的生日舞會,她並沒有請很多同事,但是又實在想這樁「盛事」被宣揚開來,又見我頗出得大場麵,於是叫我去。
  我帶著誌強,好使德麗莎放心。
  那天我見到了德麗莎的兄弟與她的父親。
  她父親五十上下,看上去精神奕奕,神氣兼有風度,林醫生是鰥夫。
  那天雖然匆匆忙忙,我都覺得林家的兒子不外是二世祖,並不是好對象。
  誌強整夜都發脾氣,說交際得很累,其實我拖著他何嚐不累,他在一大堆博士、醫生、建築師當中有自卑感,因此不高興。
  歸途上在車中他問我:「我們幾時結婚。」
  我不出聲。
  「你想拖到幾時?」他賭氣問。
  我答:「今年想去做一件皮大衣,明年到歐洲去一次。」
  他罵:「虛榮!!」
  「誌強,你說話公平點,」我說:「我自己賺的月薪,儲蓄起來,愛做什麽就做什麽,怎麽能夠說我虛榮?」女朋友不把薪水拿出來與他組織小家庭就是該罵,誌強也夠自私的。
  「我們這樣下去有什麽意思?」
  「明天你不用來了?」我說。
  常常這樣不歡而散,過幾天他又會打電話來求我,所以我也不在意,反正工作已經夠我忙的了。
  過數天午飯後回到寫字樓,看見辦公桌上一盒花。是誌強?又不像,打開卡片,上麵又沒有名字。
  我罕納的把花帶回家,插在那裏欣賞了幾日。
  過幾天又送了束來,同事們嘩然,我日夜思索,都不知是誰幹的事。
  送到第四束的時候,我親自到花店去查問,也不得要領。
  德麗莎看了這花說:「很貴的唷!」一臉的狐疑,人越是有錢,就越勢利,她以為我釣到金龜婿了。仿佛這種花,除她以外,誰也不配收。
  這個秘密終於揭破了。
  那日打電話到寫字樓,我接聽,一個男人說:「我是送花那個人。」他的聲音和善,幽默,含著笑。
  我心咚咚的跳;「是誰?請問是誰?」
  「我們是認識的。」他和藹的笑,「我是林德明醫生。」
  「嚇!」我呆住。
  「很冒昧吧。」他說:「張小姐,我知道你是德麗莎的朋友,可是如果你不介意,讓我們做個朋友。」
  我張大了嘴,不知如何回答。
  「有空嗎?我到你家來接你。」
  我不由得說聲「好」。
  「七點正。」他說。
  我掛了電話,瞄德麗莎一眼,她顯然什麽都不知道,我有種報複的痛快感,不能抑止。
  稍後誌強找我,我一聽他聲音,便叫對麵的女同事回說我告假。
  那天下班到家,我換了件衣服,略略化妝,七點半,司機上來敲門,林醫生站在車子外微笑。
  我很拘謹,可是不會比跟別人第一次約會更加拘謹,我們在嘉蒂斯吃飯,我很懂得叫法國菜,所以不會失禮,他像是有心考我,有意無意間說了很多話,題目很廣泛。
  他問我在哪裏念大學,我說英國:「把父親留給我的一點現款都用盡了,也不知道是否值得。」
  他點點頭,「什麽科?」
  「英國文學。」
  「那日那位,是你男朋友吧?」
  「普通朋友罷了。」我說:「誰沒有男朋友呢。極孩子氣的一個人,動不動生氣。」
  「你們年輕人……」他歎一口氣,「我老了。」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當夜不失為一個愉快的晚上,他在十點鍾送我回家。
  第二天我很早出門趕車上班,一下樓就看到林家的那個司機。
  他必恭必敬的說:「張小姐,林醫生讓我每天來接送你上下班。」
  「啊?」我退後一步。
  「請。」他說。
  我隻好坐上那部簇新的平治車。
  「張小姐,我的電話是三四五六七,你隨時用車,請通知我。」
  「啊。」我輕輕的說。
  以後每天早上,車子都在等,我猶疑很久,才跟司機說:每天八點一刻來接也不遲,下班我叫他把車停橫街,不叫人看見多話。
  但林醫生本人一直沒有跟我聯絡,直到兩個星期後,樓下是他不是司機。
  我向他笑笑,他把我送到辦公室,約我晚上吃飯,我答應了。
  那夜我們談了很久,我告訴他要積錢上歐洲與做皮大衣的「計劃」。
  他微笑地聆聽,他是這樣好耐心,又夠諒解,我馬上被感動了,他可沒怪我虛榮。
  隔三天,司機接我下班時遞給我一個大盒子,盒子裏是一件淺灰色的貂皮大衣,正是歐洲流行,沒有襯裏,可以順意披在身上的那種。
  我打電話給他,我說:「這件衣裳我自己也做得起,但是我知道你對我好。」
  「說什麽孩子話。」地笑。
  我歎口氣,掛上電話。
  除了上下班之外,我並沒有用他的車與司機。
  漸漸他的禮物多起來,也不過是時髦的衣飾與一點糖果鮮花。
  不過公司裏的人已經很側目了。德麗莎自然是個最識貨的,她常常會很露骨地批評我,使我覺得有需要找一份新的工作。
  剛巧那一日誌強在下班時分來找我,我一抬起頭看到他,十分吃驚。
  他還板著麵孔,對我說:「好了好了,別吵啦,下班一起去吃飯。」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
  我說:「我沒空。」
  「什麽?」他一震。
  「誌強,我沒有空,我不想與你出去。」我說:「我們之間,沒有什麽可說的了。」
  誌強扯下臉,「人家說你有了新的男朋友,現在進出有車子接送,我還不相信,難怪你這上下光鮮得很,何必上班,幹脆賣個好價線也罷!」
  我歎口氣。為什麽男人心目中的好女人隻是能夠吃苦的女人?我並不壞呀,我隻是不想一輩子屈居人下而已,年輕的女人接受男人的小禮物,就是下流?
  那邊德麗莎已經呶著嘴作看好戲的姿態,我連忙收拾雜物,抓起手袋下班。
  他追著我出寫字間。我說:「你走開吧。」。
  「我求求你——」
  「不要求我,我不會回到你身邊的。」
  「他是誰?」他拉著我。
  「不關你事。」
  我們拉拉扯扯進了電梯,在街上我甩脫他,奔到車子那裏急急上車,叫司機趕快開車,轉頭看見誌強站在街上等。
  我不用替他擔心,他一定會娶到品貌雙全的妻子,陪他同甘共苦。
  司機把我送到半山,我問:「為什麽到這裏來?」
  「林醫生叫我帶你看一幢公寓。」他禮貌的說。
  那幢公寓布置得美奐美侖,正是我喜歡的家具與色係。但是——
  「林醫生請你撥一個電話給他,張小姐。」司機說。
  我與他說:「我自己也有房子住,不必付房租,我不能這樣無緣無故接受重禮,你別生氣。」
  他沉吟一下,「如果你是我的未婚妻呢?」
  我吃一驚,好一會不出聲,然後緩緩的說著:「那是要公開通知親友的。」
  「當然。」
  「可是我們隻認識那麽短的一段時間。」
  他苦笑,「我希望可以有更多的時間追求你。」
  我問:「為什麽選擇我?」
  「為什麽不?」他反問:「你年輕貌美,品格端莊,很多男人都會對你有好感。」
  「你不怕我是拜金女郎?」
  「我有智慧,小姐,不要懷疑我的眼光。」
  「隔一段日子再說吧。」我老覺得我們之間尚很生疏。
  「我很明白,」他幽默地嘲弄自己,「老頭子一下子就會愛上少女,少女要瞧得老頭子順眼,起碼要十年八年的。」
  「不!不!」我說:「沒有這種事,唉,怎麽可以這麽快?我還要找新工作,今天有人侮辱我,叫我擺出去賣個好價錢。」
  「以前的男朋友?」
  「是。」
  「不必理地。」
  「我也知道。」
  「到我寫字樓來,我們見麵再談。」他說。
  司機把我送到他那裏,我們坐在那裏商量很久。
  我沒有父母,不必得任何人同意婚事,隻要我本人認為可以,便是可以,我不需要別人認可。
  我隨即跟林醫生晚飯,談論我倆之間的問題。
  他正式向我求婚,他隻要求我辭職,沒有其他條件,我說要考慮。
  我希望結婚,獲得歸宿,嫁一個可靠的好丈夫,不需要我吃苦,然後養幾個可愛的孩子。
  我沒想到林醫生會提出這要求。
  我靦腆地說:「我不知道是否能獲得你的歡心,我並不是一般人口中所謂純情玉女,我已有廿七歲,很有一點過去。」
  他說:「廿七歲的少女才懂得了解與體貼,性格也定了型,情緒比較可靠,你考慮一下吧。」
  我問:「我還要孩子嗎?如果孩子們與你長子的年齡相差太遠,是否會令你覺得尷尬?並且我嫁給你,會否引起他們的不快?」
  他沉吟良久,「他們不快是他們的事,我不幹涉他們的感情生活,也不希望他們管我頭管我腳,我一直不與他們同住,這點你可以放心,我不會令你覺得困難,至於孩子……這就看你的需要了……」他歎口氣,「我年紀比你長一大截,很有可能看不到孩子成年……」聲音有點蒼涼。
  我馬上說:「那麽我們便不要孩子。」
  他忽然笑:「那麽你答應了?」
  我紅了臉,眼睛看別處,不出聲,心中頗有點喜氣洋洋。
  「你不後悔?」他問。
  「我們認識的日子還短,如此而已。」我又問:「你不怕我會後悔?」
  「不怕,我有眼光。」
  「那你何必問我會不會後悔?」我笑問:「禮貌?」
  他開心的笑,仰起頭說:「我們到歐洲蜜月旅行。」
  我看著他,在任何方麵來說,他還是個陌生人,但林醫生風度翩翩,值得尊敬與仰慕的地方多著是,愛上他是很容易的事。
  這點我很放心。
  他會愛護我,對我好,負起做丈夫的責任,我可以信任他倚靠他。
  我答應了林醫生的求婚,決定搬進那層新公寓去,心情倒也開朗,他一句話,存了一筆小小的現款進我戶口,我可以自由地運用。
  司機幫我把簡單的衣物搬進新居,女秘書陪我到律師樓去簽屋契,大筆一揮,律師把房契交到我手中,我便是屋主。
  然後我的舊房子便被租出去,租金自動轉賬進戶口,一切簡單愉快。
  我回公司辭職,同事跟我說誌強找我,他不相信我沒上班,親自上來過好幾次,都沒看見我。
  我遞信給經理,他很惋惜地表示,我很快便可以升職,這是他們的損失等等。
  經理們都喜歡如此說,如果我再做三五年,他未必會升我職加我薪。
  我微笑,毫不留戀,痛快地收拾我的東西,把它們放進一隻大袋子,打算交給司機,如此結束了我七年上班生涯,德麗莎揚起一條眉,問我:「你有什麽新打算?」大家都豎起了耳朵聆聽。
  每個人都想知道我到底得到了什麽更好的機會。
  我說:「我的新計劃你將會是最快知道的人。」
  「是嗎?」她哼地一聲,「你的計劃很特別?」
  「很特別。」我點了點頭。
  德麗莎不屑的走開了。
  另一位好心的太太問我:「你不是打算結婚吧?每一個新娘都覺得她丈夫是最特別的一個人,你的收入不低,如非必要,婚後也不要放棄工作,身邊多幾個錢,活絡得多。」
  我很感激,小聲說道:「他環境不錯,他是個成名的西醫,不過別說出去。」
  我接受她的恭賀後,安然離去。
  林醫生送的訂婚戒指是一粒方鑽,不大不小,戴在手上非常得體。
  我問:「他們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林醫生答。
  「反應如何?」我好奇的問。
  林醫生笑笑:「好評如潮。」
  「不見得。」我也笑。
  「你這孩子。」他說。
  我把頭伏在他胸上,陶醉地說:「隻有你把我當作孩子,隻有你對我好。」
  他溫柔地告訴我:「我會永遠待你好。」
  為示鄭重,他在報上刊出我們倆的訂婚消息。
  我不相信一切竟會進行得這樣順利,現在我有大把時間做我一向渴望做的事:到青年會做運動,集古齋,學插花,開車帶親戚的孩子們出去玩,為朋友挑各式禮物,學習法文與葡萄牙文,學習開跑車,為丈夫挑選菜單及衣服,沉迷於歐洲電影……
  我一下子高興得昏暈,林醫生將我自黑白的世界救出來,把我領進彩色的領域,我簡直不知道怎麽表示我對他的感激才好,我隻會不停的說:「我希望爸爸媽媽還在,那麽他們會替我高興。」
  林醫生不住拍我的肩膀。
  訂婚消息披露之後,接到很多電話,我的「親友」忽然多了起來,他們都有辦法查到我的電話號碼,真是佩服他們的關心。
  對白多數乏味,像「以後安心做少奶奶了」,「你真是有福氣」「年紀大的丈夫才懂得愛妻子」,「以後有什麽疑難雜症,找林醫生就可以,大家是親戚,到底放心點」,千篇一律。
  仍然我感激他們。
  又忙著選結婚禮服,我不打算穿西方傳統婚紗,選了好幾件料子做旗袍。
  因為林醫生的年紀,我穿件白紗裙子站在他身邊會令他尷尬,因此遷就點,反正我也不太愛穿那種白紗。
  林醫生卻覺得我體貼他,我是那樣的驚喜,我所做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他都那麽欣賞與重視。
  唯一不愉快的事,便是誌強找上門來與我「算賬」,我也知道他必然會采取這一項行動,而且保證會指著我的鼻子罵。「你這虛榮的女人。」
  果然他不負我所望,女傭人請他進屋,他便立刻說:「你嫁他不外是為他的錢!」
  我回答:「我很愛林醫生。」
  「誰相信你那鬼話!」
  我本想向他解釋,但覺得他根本不想明白這件事,也許他覺得敗在金錢手中比較好過點吧,金錢萬惡——有誰敵得過金錢呢,於是他心安理得了,他不想輸給另外一個男人。
  我說:「再見。」
  「我替你可惜。」他說。
  「謝謝。」我毫不動容。
  他實在鬧不下去,於是站起來走了。
  誌強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林醫生自然比他成熟,高貴,與穩定。
  然而誌強以後與我無關,他會成為別人的丈夫,是別人的煩惱。
  我心情愉快,即使是德麗莎也不能使我發怒。
  她問我:「你是什麽時候認識我爸的?」非常不服氣。
  我老實回答:「就是你廿五歲生日那天,你叫我到你們家的——記得嗎?」
  「我不該請你!」她說。
  我聳了聳肩,已經遲了。
  她問:「你真的愛我父親?」
  我照良心說:「是。」
  「我們都不相信。」
  我溫和地說:「那不要緊,他相信就行。」
  「騙老頭子很容易。」德麗莎一支箭射過來。
  我詫異地問:「你認為林醫生老了嗎?我的看法不一樣,我認為他正當盛年,大有作為,如日方中。」
  德麗莎無言了。
  我不想多作解釋,正如林醫生所說:「不需要太多人了解。」有他做我的支持,我頓時放心了。
  我們在五月結婚,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我戴一項有麵網的帽子,一套淺藍灰絲絨旗袍,一副白手套,我簡直笑得合不攏嘴來,挽著林醫生的手臂,開心得不得了。
  林醫生推推我,「你這孩子。」
  我說:「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你的妻子。」
  德麗莎說:「我一直想要這樣一套珍珠耳環及項鏈。」
  我歉意地向她笑。
  我們沒有請喜酒,簽過證書之後本來想蜜月旅行,但因公務,林醫生被逼留了下來。
  我開始嚐到反高潮的寂寞。
  我提醒自己,我已是林太太,我的所作所為,都不能叫林醫生失望。
  即使看不到早出晚歸的林醫生,我仍是林太太。
  平日我為自己安排了許多節目,盡量的忙,盡量遷就林醫生的時間,他如有空,我也必需有空,多年來我習慣一個人生活,要學習以丈夫為重,頗需要一段時間。
  我主動與德麗莎友善,漸漸她與我也說些知心話。
  她也叫她父親「林醫生」。她說:「以前母親是最寂寞的女人,你要當心,做林醫生的太太,真會孤獨至死。」
  我不響。
  她又說:「你們旅行的計劃,推了又推,不要失望,也許在十年之後也不會實現。」
  我無奈的說:「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我也可以嫁一個小職員,下了班他整晚陪我看電視劇。」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認為會快樂。」
  「你說得也對,」德麗莎歎口氣,「你的問題已經解決,但是我呢,我還不知道該嫁什麽人呢。」
  我笑。
  什麽叫幸福?想那樣得到那樣,便是幸福,我不介一意一個人孤獨,我習慣獨來獨往,林醫生選擇我,這也是道理之一。
  以後的日子很長。
  有時坐在豪華的跑車內,看到小家庭夫妻抱大帶小的過馬路,覺得他們其樂融融,並不如生癌那麽痛苦,我就有點悵惘。
  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戰場情場
  大哥說:「去飛機場代我接一個人。」
  「誰?」我問。
  「一個女孩子。」大哥答。
  「她是誰?」
  「以前的朋友。」他說:「不能叫蓓莉知道。」
  「我去接她?把她接到哪裏?」我問:「你不覺得你太好笑了嗎?」
  「我有什麽辦法?」大哥反問:「她不肯放過我,她偏偏要追了來,我有什麽辦法?」
  我說:「好了,唐璜,卡薩諾瓦,華倫汀諾。」
  他笑:「你必需要承認我是有一手的。」
  「中國妞?洋妞?」
  他把一封電報遞給我,我打開,上麵用英文譯了出來:「十五日抵啟德,泛美三八O,祈接,咪咪。」
  「她叫什麽名字?」我問,「咪咪?」
  「是的。」大哥說:「五尺六寸,一二O磅,黑發,棕眼,你不會錯過她的,她很漂亮。」
  「接了她又怎樣?」我問。
  「找一間旅店給她,安置她,告訴她我有公事出差去了,陪她三五天,她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知難而退。」
  「你晚上睡得著?」我悻悻的問。
  「你知道女人。」大哥說:「她們老想結婚,真叫我受不了,結婚結婚!把男人鎖在家中,長期飯票有著落,她們才會高興。」
  「可是人家遠道而來,你總得見她一麵。」
  「沒有必要。」他說:「隱瞞不住,你代我把壞消息告訴她,隻說我要訂婚,長痛不如短痛。」
  「我才不做你的走狗。」我說。
  「記得,是十五號。」
  「喂!喂!」
  「別小家子氣,幫幫忙。」他拍拍我肩膀。
  「去地獄吧。」我說。
  我把電報放在案頭,注視它。
  嗬這個可憐的女孩子發出電報的時候是否充滿希望與愛情,是否有激動有感受。然而一切都浪費了。
  大哥自六月回來後便與蓓莉在一起,蓓莉是個可愛的女孩子,當然。這不是蓓莉的錯,況且我也不相信大哥會與蓓莉結婚,問題是他沒把事情做妥當。
  一個走了再找一個嘛。正牌石灰籮。
  我知道我會做什麽,一接到這個咪咪,我就會把實情告訴她,免得她還存幻想。
  對,就這麽辦。
  但是看見她的時候,我忽然自覺得喜歡她。
  交通擠塞,趕到機場,泛美三八O已經到達,我很心虧,到處一看,有個女孩子穿白色背心,白色裙子,吉卜賽的姿勢坐在一套路易維唐的行李箱上。
  她在嚼口香糖,但是她嚼起來很有種孩子氣,圓臉,大眼睛,雪白的牙齒、足上一雙涼鞋,皮膚曬得幾乎紅人般顏色。
  她是咪咪?我有種直覺她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我走到她麵前,她抬頭看我,眼睛像豹子似的炯炯有神。
  我說:「我是家泰,你是咪咪吧?」
  她說:「家泰?」她的聲音有點沙啞,「不是家楣?」
  「不,家楣是我大哥,他……出差去了。」我說。
  不知道為什麽,我竟沒有告訴她,大哥早三個月已移情別戀,或者是她那張圓臉吧。
  但是她聽了也沒有特別不愉快。她站起來,我幫她挽起箱子。
  她問:「家楣出差到什麽地方?」
  「新加坡。」我胡謅。「你知道,緊急公事,這樣吧,由我招呼你,我幫你訂了旅館。」
  「住旅館?」她看我一眼,「我以為可以住他家裏,旅館太貴,你說怎麽樣?」
  糟糕。
  我說:「你單身女孩子,住在男人家中,不怕嫌疑?」
  「不。」咪咪說:「不要緊,人家怎麽想,我才不理呢。」
  「這倒也好,但是我們還是決定請你住酒店,這是香港,隨便不得,哼唔,到底是中國人的社會。」
  「隨便你好了!」她說。
  「你到底有幾多歲?」我忍不住問。
  「十九,你呢?」她反問。
  「廿一。」我說:「你這麽小……」我想教訓她不該與大哥搞男女關係,但是又吞下肚子。
  「你自己也不比我大多少。」她笑。
  我們上車。
  「你與家人住?」她問。
  「是。」我說:「你呢?放暑假?」
  「是。」她答。
  「夏威夷是好地方。」我說:「我希望可以曬得你那樣。」
  「才悶呢,我們分開一天曬太陽,另一天遊泳,免得一次做完無聊,沒事可幹。」
  我忍不住笑出來,她也笑。她看上去很快樂健康,而且爽朗,嗬大哥有本事找得到全世界最可愛的女孩子。
  把她的行李整理好,她問:「家泰,你不是想把我摔在酒店就算數吧?」
  「當然不,你想去哪裏?吃海鮮?避風塘?」我問。
  「才不呢,」她說:「我想去看幾個朋友,如果你有空,送我一程,我很感激。聽說此地有個黃大仙,我也想去瞧瞧,怎麽樣?」
  「很好,還有吃三頓飯的時候,我會隨叫隨到,別擔心。」我說:「家泰為你服務。」
  她皺起鼻子笑。這麽年輕這麽愉快。而且一直不提起家楣。
  某方麵來說,她是非常勇敢的,在我心深處,多麽希望也有一個女孩子為我自遠方來,我坐在一旁看著她,心響往之。
  大哥問:「她怎麽樣?有沒有傷心痛哭?有沒有要追蹤我到新加坡?」
  「才怪,她一點也不在乎。」我說:「人家很看得開。」
  大哥一怔:「說不定她從此住下來不走了。我的天,酒店那條單子非同小可。」
  「她那麽年輕,大哥,我希望你覺得慚愧,這跟引誘未成年女童有什麽分別?」
  「你民我與老太婆出外?」他瞪起眼。
  「什麽是老太婆?你倒說說看。」我說:「廿五歲?廿六歲?你真是厚顏無恥。」
  「你再對我作人身攻擊,我與你不客氣了,你那條快艇的餘款找誰付?」
  我連忙陪笑,「咱們大哥別說二哥,好不好?」
  「哼!」
  我的大哥。他與他該死的影響力。
  我與咪咪去滑水,她真是個冠軍,想想她從什麽地方來?她不肯穿救生衣,在水麵滑翔,花樣百出,矯若遊龍,隻有長住夏威夷的女子才能如此。
  而且她做得一手好沙律,因為我請她到我們家中來,大哥因為有他私人王老五之家,所以他不會出現。
  我越來越喜歡咪咪。
  媽媽也喜歡她。
  她穿一件白襯衫,裙褲,到廚房做了一大盤明蝦沙律,爸爸說:「好吃!好吃!」
  媽媽低聲問:「那是你的女朋友嗎?家泰,努力追嗬努力。」
  我微笑地搖搖頭。
  味咪似乎是很隨遇而安的,大口大口地吃西瓜,聽到笑話爽朗地笑,盡量地享受人生。
  我陪她去探望朋友,她買的水果蛋糕鮮花,而結果那朋友卻是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
  我們在那位老太太家中坐了一會兒。
  咪咪說:「她是我們外婆的朋友,現在一個人住在這裏。」
  老太太精神很好,但是對人名混不清楚。
  她說:「是咪咪還是毛毛?我都弄不清楚了!哦,送我花?謝謝,好多日子沒收到花啦!吃點心再走好嗎?」
  老太太住在一間老屋子裏,好像每間房間都有座壁爐,非常的舒服涼快。
  我們居然在那裏消磨一整個下午。有些老人是很可愛的,你不會覺得他們是一種負累?咪咪與她外婆的朋友相處得很好。她幫她寫信,陪她看照片簿,兩人一起做好一隻蛋糕,送給另外一位老先生。
  然後我們告辭,到淺水灣吃飯。
  在舞池裏我們跳舞。
  她說:「我喜歡這舞池,這地方一定有五十年老了,有沒有?看,看這吊扇,像卡薩布蘭卡,上帝,多美。」
  我真喜歡她。
  在星光下,她的眼睛一點也不遜色,黑白分明,我想拉她的手,但是你知道,她畢竟是哥哥的女朋友,雖然是Ex,但總是尷尬,非常惆悵。
  我說:「除了威基基,淺水灣最美。」
  她說:「夏威夷是塑膠花。」
  我說:「我不覺得,我是城市人,你讓我到鄉下去,再山明水秀,早上要去擔水擦牙,我不幹。」
  咪咪笑著凝視我:「天,我還以為你不像你大哥,其實也非常像的,他也痛恨鄉下。」
  我低頭不語,她終於想到家楣了。
  「他什麽時候回來?」咪咪問:「我有話跟他說。」
  「嗯。快了。」
  看到大哥,我告訴他:「咪咪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她哭了沒有?」
  「才沒有!」我說:「沒見過像你這麽下流的人,好歹要人哭。」
  「沒有哭?」他像是失望了,又好奇:「你們到什麽地方玩?」
  「玩的地方可多呢!我們今天去跳舞。」我據實說:「要不去CAGE,或是VAMP。」
  大哥上下打量我:「你好像很會盡地主之誼。」
  「我有點喜歡她。」我坦白的說:「你不介意吧?」
  「我十分介意,我希望你不要過份。」大哥說。
  「是你叫我去接飛機的。」我說:「是你叫我招呼她的。」
  「明天你可以告訴她,我已經另外找到愛人了。」
  「我不打算這麽快說,有種你自己告訴她。」
  「沒義氣。」他埋怨。
  「你答對了。」我說。
  我與咪咪去跳舞。
  她跳得極好,我們探戈哈騷了整夜,她非常耐心地教我新舞步,我們一身大汗,但是刺激得很。
  之後去吃紅豆冰。我陪她回旅館時依依不舍。
  「家泰,謝謝你。」她笑著拉起我的手:「我真沒想到我會這麽愉快,我還不想來香港呢。」
  「見不到家楣,有沒有失望?」
  「沒有。」她說:「他遲早要見我的,是不是?我知道他並沒有去新加坡。」
  我目瞪口呆:「你知道?」
  「當然知道,家泰,我可不是笨人嗬!」她眨眨眼。
  她把一切看得這麽樂觀,倒也很好。
  我嚅嚅的說:「你知道家楣,他……」
  「我太清楚他。」咪咪哼一聲:「我倒要瞧瞧,他什麽時候才肯出來見我,我不相信他一輩子躲我。」
  「不要恨他。」我想說:不要傷心,但沒出口。
  「我?恨他?我才不恨他,恨他的人自然有的,不是我。」咪咪說:「明天你有沒有空?我想去廟宇走走,我提過的黃大仙。」
  「我放暑假呢!當然有空。」我說:「不怕。」
  「謝謝。」
  她閃亮的神情是這麽吸引人。多麽不幸,這個女孩子不久便會離我而去。她很適合我的要求,是哥哥的女朋友呢,哥哥會怎麽想?
  「她怎麽說?」哥哥緊張的說:「你有沒有說到我與蓓莉的事?」
  「這已沒有什麽重要性,她知道你故意躲著她。」我說。
  「她哭了嗎?」大哥又問。
  「沒有,她沒有哭,她是不哭的,你滿意沒有?」我說:「而且她一點也不恨你,她說的。」
  「我不相信!」他說:「除非她沒有愛過我,否則一定會恨我!」
  我冷笑,「多麽自私的人,自己不能愛人,又想人家愛你,真不是個人。」
  「不行,我要見她!」
  「OK,我替你打電話給她,也許這次她會感動到哭也說不定。」
  在我的諷刺之下,大哥的信心搖動,他大情人的形象仿佛有點沒落崩潰。
  他喃喃的說:「什麽?她難道不傷心?不能置信。」
  「你下錯了蠱,她沒中降頭,所以談笑自若。」我再火上添油。
  「你少跟我裝神弄鬼的。」他咆哮起來。
  我聳肩。
  蓓莉卻來找我。我開頭還以為是咪咪主動來看我,心幾乎從胸膛中跳出來,誰知卻是蓓莉。
  「嗨,大嫂。」我笑嘻嘻地吃她豆腐。
  「算了,家泰,我與你大哥都快鬧翻了。」
  「為了什麽?我問:「告訴我。J
  「家楣有個舊情人在香港,是不是?」蓓莉問。
  「你聽誰說的?」我問。
  「家楣與我吵架的時候,暗示我不要太囂張,他說有女人肯為了他,千裏遙遙來找他,他說我應該心足。」
  「放屁!」我罵。
  蓓莉大喜過望。「什麽?你說沒這事?」
  「誰從老遠來看他?他想!」我既替蓓莉不值,又替咪咪不值,「別去睬他,他故意嚇唬你的,你裝成沒事人似的,他才害怕呢。」
  「那麽住在怡東酒店八O九號房的是什麽人?」蓓莉仍然不放心。
  我把她拉到一邊,低聲說:「你答應別告訴任何人,連家楣也不說。」
  「好,是誰?」
  「是我的女朋友。」
  蓓莉驚喜過望:「你這小鬼,偷偷不聲不響的居然找到愛人啦?幹嗎神秘?家楣也不讓知道?」
  「家楣聽說過,」我一直吹牛,「所以他藉此跟你耍花槍,他臭美,人家是來看我的。」
  「你爸爸媽媽知道嗎?」蓓莉問。
  「也不知道,怕他們逼我結婚。」我鬼鬼祟祟的說。
  蓓莉的陰霾,一掃而空,笑道:「我明白,你們兩兄弟一般的壞。」
  我也笑,「對了。」
  「她叫什麽名字?」蓓莉問:「美不美?」
  「很美,來,看照片。」我把寶麗萊照片給她看。
  她取過我們兩人合攝的照片看。
  「嗬,真的很美,一雙眼睛那麽大。她說:「很配你,她有幾歲?」
  「十九歲。」我說。
  「噯,家泰,祝你們開花結果。」
  「謝謝。」我說。
  「有好消息要告訴我,我替你們籌備,」蓓莉熱心的說:「畢業就可以結婚的。」
  我推塘,「她在火奴魯魯島還有學業,我們還沒有說到這個問題。」
  「你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蓓莉真好奇,「去夏威夷旅行一次?」
  「是!就是那次。」我連忙乘機說。
  「手腳真快。」
  把蓓莉打發走之後,去找咪咪。
  咪咪說:「你到夏威夷的時候,住哪裏?」
  「在火奴魯魯住亞拉莫橫娜。」我說:「我一直喜歡草裙舞,太美妙。」
  「會不會再來?」她看我一眼。
  「為你,我會來。」我說。
  「你太好了,家泰。」她笑道。
  「希望你對我們家裏人改觀。」我說:「弟弟不一定要像哥哥,你知道。」
  「家楣也是很好的,除了對女人不專,他沒有缺點。」咪咪說:「我很清楚他。」
  我們到黃大仙求簽,咪咪把筒子搖了半晌,全世界的簽都「嘩啦」一聲倒在地下。廟裏有人出來說她沒有誠意。她作罷。
  我求的時候同樣事情又發生,幾乎被和尚趕走。
  咪咪諧趣的說:「菩薩罷工。」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逗留很久。看他們為亡魂超渡念經,撒錢撒花。味咪舉起照相機很用心地按快門。而我的寶麗葉記錄了她獵取鏡頭的神情。
  她很詫異,「為什麽用這種相機?又沒有底片。」
  「寶麗萊有種原始的淒豔,決絕性的,就因為沒有底片,所以這些照片特別名貴,由我保管。」
  她凝視我更久,說:「家泰,你真可愛。」
  「謝謝你。」
  大哥不這麽想。他幾乎跳破了屋頂。
  他指著我的鼻子暴跳如雷。
  「你不要臉,家泰!你膽敢說那是你的女友!她是我的人,你聽見沒有?我的人!」
  「我可沒有約會蓓莉。」我笑嘻嘻地。
  「我不是指蓓莉,你知道太清楚,他媽的我不是指蓓莉!」他氣勢凶凶。
  我說:「吃隔夜醋,你早就把她摔掉了。」
  「誰說的?」他問:「我結婚沒有?我隨時隨地有改變主意的權利。」
  「你又打算丟掉蓓莉?三心兩意的賊,不要臉。」
  「誰不要臉的心裏有數,天下那麽多女人,搶哥哥的女朋友。」他拍著桌子。
  我不示弱,「搶?問問自己良心去。」
  「我決定明天見咪咪!」他聲明,「我會跟她說清楚,你走著瞧。」
  「我有什麽好瞧的?你當心蓓莉用亂棍把你打死!」
  他沉默下來。
  倒拔蘭地喝。
  他怕蓓莉。因為蓓莉實在對他太好,所以他怕。
  我坐在他對麵瞪著他。
  隔了很久很久,他開口了。
  「你知道,家泰,我不是不喜歡咪咪,但是我沒想到她會追了來,早知道她會這麽做,也許我不會有蓓莉。但是你知道男人最怕沒麵子,我滿以為她不肯跟我回香港,是有心把我拋棄的意思,唉。」
  我還是火眼金睛地瞪著他。
  「她真的一點也不傷心?一點沒有感觸?唉,看樣子她是存心搗亂來的,故意給我沒臉,家泰,我怎麽辦好?」
  我說:「專心對待蓓莉,過去的事,就把它當過去。」
  「是是是。」
  「不過你總得出場一次,向咪咪解釋清楚,是不是?要說到幕前去說!」
  「是是是。」
  「你什麽時候見咪咪?」
  「明天……,後天。」
  「到底明天還是後天?」
  「後天,後天晚上八點,嘉蒂斯。」大哥說。
  「不準爽約。」我說。
  「當然。」
  這意思是說,我與咪咪之間,隻剩一天了。
  當家楣向她說明之後,她總會回夏威夷吧,可憐的女孩子,不幸的女孩子。
  而我呢,不幸的我,不幸的家泰。
  我跟咪咪說:「家楣要見你。」
  「嗬,家楣,老天,我幾乎忘記有這個人。」她敲敲額角。
  「你忘記他了?」我大喜過望,隨即又收斂下來,「你會不會忘記我?」
  「你?嗬家泰,當然不,我怎麽會忘記你?」她吃驚的說:「不可能,我們是老朋友。」
  「你是真心?!」我疑惑,「咪咪你不要騙我。」
  「我不騙你,我幹嗎要騙你?但是有一件事,你看,味咪這名字——」
  「不重要,」我打斷她,「一會兒家楣來,你告訴他,誰比誰更重要。」
  「當然,」咪咪慨然答:「我才不怕他。」
  我似乎有一半放心。
  但是你知道,女人說的話是不能置信的,大多數平日冷靜的女人到危急的時候馬上崩潰。
  所以到了嘉蒂斯那晚,我還是心驚肉跳。那一夜間我起碼死掉一倍以上的細胞,太可怕了。
  我們先叫好香檳在那裏喝,叫家楣結賬。
  遠遠我看到家楣走過來,一身黑西裝,最好的白條襯衫,風度翩翩,大哥畢竟寶刀未老。
  「他來了。」我靜靜地說。
  味咪說:「嗬。」她並沒有回頭望,很具儀態?
  我在注意她神情轉變,但她沒事人一般,好奇怪,女孩子要變心也很快的。
  大哥提心吊膽的走近來,我站起,r大哥。」
  「家楣。」咪咪叫他。
  他看到咪咪的臉,呆住了。「你——」
  我說:「請坐。」
  大哥震驚,「你——你這小鬼!」他指著咪咪。
  「你怎麽了?」我責問大哥,「別失態好不好?」
  「這不是咪咪!」他頓足,「搞什麽鬼?這是毛毛。毛毛,你開什麽玩笑?」
  我問:「什麽?誰?誰?誰是咪咪?什麽毛毛?」
  味咪說:「我從來沒說過我是咪咪,是家泰杷我當咪咪。」
  我保問:「你是誰?」
  家楣說:「這是咪咪的小妹妹,叫毛毛。」
  「哦。」我駭然,「我的天!」
  家楣問:「味咪呢?」
  「她在夏威夷。」毛毛說。
  「她為什麽沒有來?」家楣問。
  「味咪與男朋友分不開,她把飛機票送給我了。毛毛說。
  「什麽?她有男朋友?」家楣幾乎沒昏過去,「她發電報給我的時候可沒有男朋友呀。」
  「那是多日之前的事了,」毛毛說:「啥子稀奇?你不也有新女朋友嗎?」
  我明白了,我是最高興的,真的,現在社會不會怪我們兩兄弟泡同一個女孩子了,哈哈哈。
  「哈哈哈!」我笑,「大哥,你才發覺呀,世界沒有你,一樣繼續下去呢。」
  大哥至為沮喪。
  幸虧蓓莉隨後儀態萬千的來了。
  我大大方方,名正言順的說:「蓓莉,這是我的女朋友,毛毛。」
  「哦,」蓓莉奇問:「我以為她叫咪咪。」
  「弄錯了,」毛毛搶先答:「發音很近。」
  沒多久,蓓莉便押著心情欠佳的大哥回去了。
  我與毛毛還在喝香檳。
  我說:「噯,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叫媽媽。」
  「媽——?」我錯愕。
  「乖,乖兒子。」她轟然大笑。
  「真刁鑽。」我罵她。
  她住了笑,看著我。
  「嗯,」我又擔心起來,「你不會像你的姊姊吧?變得這麽快,叫人害怕。」
  「你呢?你會不會像你哥哥?」她也反問。
  「怎麽會!」我笑說:「我是我,哥哥是哥哥。」
  「是呀,我是我,姊姊是姊姊。」
  我用力推她的頭,我們把香檳幹杯。
  嗬是了,在送她回酒店的時候,路上,我吻了她的臉。她的眼睛比什麽時候都圓。

雪兒
  星期日。
  昨日滑了一天的水,曬得肩膀開花,今天,一早就被門鈴吵醒。住在香港,永無寧日。
  我翻一個身,想置之不理,但是門鈴震天般響個不停。
  終於我起床,穿著內褲去開門,門一開就看到雪兒站在門外,眼睛瞪得老大,翹著嘴唇,不耐煩的看著我。
  「天嗬,」我叫:「有什麽事呀?」
  「我暑假自倫敦回來看你,你要跟我說的,就是這麽一句話?」她一手推開我進屋子。
  我說:「我隻穿著內褲,正當人家的女孩子,不應該趁男人隻穿內褲的時候闖進他的家。」
  「時間到了,你可以起床了,昨夜又在什麽地方泡?」
  「雪兒,今天是星期日,你行行好,先回家去,我晚上再打電話給你。」我說:「你當救救我吧。」
  雪兒坐下來,用她的大眼睛看著我,她靜默抗議。
  我心軟了一半。
  她靜靜的說:「但是我飛了八千哩來看你,湯。」
  「謝謝你。你聖誕不是剛回來過嗎?來來去去,有什麽味道?你應該乘機會到歐洲去走走。」
  「湯,唐璜也有老的一天。」她說:「你遊戲人間,要到幾時為止呢?」
  我啼笑皆非,我說:「謝謝你!我必須承認你是關心我的,但是雪兒,我三十六,你十八,你大概不會明白我的心意,所以別幹涉我的生活方式好不好?」
  雪兒說:「等你老了的時候,疲倦得隻想休息,你會想起我的,湯,你會想起我。」
  「雪兒,你不要再恐嚇我好不好?」
  我進浴間,用冷水漱口洗臉,刮胡須,淋浴洗頭。雪兒坐在客廳放唱片聽。「周末狂熱」之聲大作。
  我用毛巾裹著出去,我說:「這就是代溝,請把唱片聲音收小一點。」
  「我懂。」她說:「我替你做了咖啡。」
  「謝謝你。」我坐在早餐桌子上。「才九點半,雪兒,我一共才睡了五個小時。」
  她用手撐著頭說:「夠了。」
  我放下報紙。「雪兒,你是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子,我相信城裏有很多年齡與你相仿的小男孩子,你為什麽不跟他們來往?我相信他們會把你捧為公主。」
  「你相信你相信!」她揚手,「但我愛的是你!」
  「雪兒,你懂得什麽叫愛呢?」我說:「看,雪兒,我不過是一隻饞嘴的老貓,腰圍已經長出大啤呔,」我讓她看,「我不行了,雪兒,我配你不起,你為什麽不去找更好的對象?」
  她用漆黑的眼睛看住我,過一會兒她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你不愛我,所以你今天莉莉,明天美美,後天露露。」
  「對,今天輪到茜茜。」我說。
  雪兒歎口氣,「你會後悔的。」
  「給我電話,我要趁早約她,把她在床上拉起來。」
  「不要在我麵前做這種事。」她懇求。
  「雪兒,你是一個小毛頭,嬰兒在狼窟裏冒什麽險呢?乖,乖,回家去。」
  她並不睬我。我隻好打電話給茜茜。茜茜似乎剛回到家,還沒開始睡。我說:「茜茜,讓你睡八小時,晚上六時我到你處接你。」我掛上電話。
  雪兒說:「晚上我也要去。「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你見了我,絲毫沒有高興。」
  「你不能去。」我說:「帶你出去,我有坐赤柱的危險,你看你那樣,額角還全是汗毛,嘿,渾身莊生嬰兒天身粉味道。」
  「你隻是不愛我。」她絕望的說。
  「對不起,雪兒。」我聳聳肩。
  門鈴大聲響起來。「誰?」雪兒問。
  我跳去防盜鏡張望一下,嚇一跳,「天!」我說:「是莎莎。雪兒,你來開門,告訴她我出差到天不吐去了,三十五年後才回來。」
  雪兒疑惑的問:「誰是莎莎?」
  「她們其中的一個。」我說:「快!快!」
  我躲在一邊,雪兒去開門。
  門打開,雪兒說:「湯不在,他出差去了。」
  那莎莎不讓須眉,把門一腳踢開,「叫他滾出來見老娘!他到了天不吐老娘也把他揪出來!」
  雪兒陪笑,「他正是去了天不吐。」
  「你少幫你哥哥。」莎莎冷笑,她揚聲叫:「湯,湯,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隻好走出來,連忙笑:「有什麽事?」
  「你噱我跟丈夫分居,我做到了,你人躲到什麽地方去了?」她一步步的逼近,「你放心,老娘不愁沒人要,老娘這一生如肝油,還喝了你這個小鬼的洗腳水,你站定,不許動!」
  「你要怎麽樣?莎莎,別動粗——」
  她邁前一步,姿勢美妙,左右左右左右,給了我六記耳光,聲音清脆,啪啪啪啪啪啪六下。
  「哼!」她一仰頭,轉身就走。
  「喂喂喂,你怎麽打他?」雪兒追上去。
  「小妹妹,教教你大哥,不然他還遲早叫人砍為幾截呢!」莎莎施施然而去。
  雪兒關上門,她白我一眼,「真丟臉。」
  我臉頰上激辣辣的痛。「丟臉?她要與丈夫離婚,來叫我辦手續——看,難道我不是律師嗎?結果她纏住我,要我娶她,你說我怕不怕?」
  雪兒說:「我卻不知道別的律師也有這般煩惱。」
  我嚷:「我為甚麽要向你解釋?沒有這種必要!」
  雪兒說:「也許你偷偷的愛上了我,而不自覺。」
  「我很懷疑這種可能性!」我氣道:「雪兒,如果你再騷擾我,我把你趕出去!」
  她鼓起腮幫子。
  我歎口氣:「冰箱裏有牙買加霖冰淇淋。」
  雪兒歡呼一聲,馬上鑽進廚房。
  我換了張唱片,柴可夫斯基的鋼琴協奏曲,又再洗一把臉,躺在沙發上,稍覺鬆弛。
  我問:「倫敦如同?」
  「老樣子。你有很多年沒回劍橋了吧?我常跟同學說我的男朋友是劍橋的。」
  「雪兒,我不是你的男朋友。」
  她改變話題,「那個莎莎,她長得很美,偉大的胸脯。」
  「當然,你不知道我是個TITMAN嗎?」我說:「我喜歡大胸脯女人。」
  「那是因為你還未找到真正的愛情,所以把注意力放在肉體上。」雪兒說。
  「謝謝你,心理醫生。」
  電話鈴響,我連忙搶住接。
  「湯!」是茜茜。「湯!今夜不行,今夜我未婚夫從德國回來,他剛打電話來。」
  我氣,「茜茜,但是我約你在先。」
  「不過他畢竟是我的未婚夫是不是?意義不一樣,」茜茜甜笑,「你當然是明白的,湯,如果他知道我們的關係,他會揍你,他是德國人,湯,你不會是對手。」
  我冷笑,「這麽說,你太風流了,你不該瞞著他與我來往。」
  「但是湯,他也不見得為我蓋貞節牌坊,你知道飛機師,哪個埠沒有情人?」她媚笑。
  「算了,你以後再也不要約我了!」我說:「我省得煩。」
  「喲,生氣?」她不在乎,「再見。」掛了電話。
  氣得我!我倒在沙發上,原來我是填補她空檔的人選。我不服輸,我不相信今天我會沒地方可去。
  我撥電話給珍珍。
  「是,」她好像剛起床,「哪一位?」
  「湯,」我說:「看,你今天有空嗎?」
  「湯?哪個湯?」
  「湯律師。」我已經英雄誌短了。
  一邊雪兒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更使我尷尬。
  「湯律師,」珍珍問:「有什麽事沒有?」
  「今天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出去吃飯好嗎?」我已經沒了興趣。
  「你問問我男朋友吧。」電話中一個男人聲音接上來:「喂!找誰?」
  我趕緊掛上電話。
  雪兒看著我,一邊吃冰淇淋一邊問:「那又是一個三十八寸胸脯的性感巨星嗎?」
  我索性把電話放在膝頭上,再撥。
  「喂?玲玲,今天有沒有空?隨你說,去郊外,兜風、跳舞、滑水、遊泳、吃飯、看戲,隨便你。」
  玲玲懶洋洋地說:「我早已約掉了,湯,你這個人,上午約下午,沒有點誠意,別人是早在星期一便約我的。」
  「得了!」我諷刺她,「玲玲,要不要現在約明年聖誕?」
  「湯,」玲玲歎息,「你這個人……」
  我又收線。
  雪兒說:「今天唐璜的運氣不大好。」她搖著頭,閃亮筆直的頭發兩邊晃。
  「誰說的?還有蘭蘭,」我說:「還有佩佩,還有麗麗,還有蓓蓓,還有蒂蒂——這種女人香港有六十萬個。」
  「但是一鳥在手,勝過兩鳥在林。」雪兒說:「這些女人,沒有一個是屬於你的,在你需要她們的時候,她們不會在你的身邊。」
  我忽然覺得寂寞,是的。我不屬於她們,她們也不屬於我。在我疲倦的時候,她們不會知道,在我失望的時候,她們不會伸出溫暖的手。我與她們不斷約會,跳舞的時候無論多麽瘋狂,喝香檳時多愉快,回來公寓,我還是一個人,即使一夕風流,第二天太陽升起來,大家還是要說再見的。
  長久過這種生活,絲毫沒有感情的付出,我覺得空虛,但是投入地戀愛,結婚,組織家庭,又非得要偌大的勇氣不可,我是懦夫。
  我點起一枝煙,緩緩吸一口。
  「湯,你為什麽不約我今夜陪你?」雪兒問。
  「雪兒。」我說:「你是一個小女孩、跟我出去,你的名譽會受影響,我不是一個好男人。」
  「我才不在乎別人說什麽!」雪兒說:「而且你有什麽不好?湯,至少你沒有滿口仁義道德,背後男盜女娼。」
  我看著雪兒,沒想到她倒是我的紅顏知己。
  她問我:「湯,我又有什麽不好?我打十二歲開始就追求你,都快七年了,你連吻都不肯吻我。」
  我打量她:白色鬆身T恤,白色鬆身褲子,一雙KICKERS孩子鞋。她還是小孩,沒有性別的那種。我一生中從來沒見她穿過高跟鞋。有很多女人不穿高跟鞋也相當具韻味,但是雪兒真的是一個小孩。
  她不停在廚房進出,吃我的冰淇淋。
  我說:「那罐裏有兩加侖的冰淇淋,你如果吃光它,準會成為大胖子。」
  「我擔心什麽?我又沒男朋友。」她很懊惱。
  「雪兒,你不必難過,你遲早會找到你的愛人,時辰還沒到呢。我們談其他的事吧,要不要出去走走?」我問。
  「你不是疲倦嗎?不是要再睡一覺嗎?」她抬起頭。
  「既然有人從這麽遠路來看我,也顧不得睡眠了,你要知道,現代世界競爭劇烈,唐璜也不是每天可以碰到純情小女孩的。」
  「真的?湯?真的?」她雀躍的問我。
  「當然。」
  她忽然衝上來大力吻我的臉。我覺得一陣暈眩。她的身體柔軟,嘴唇芬芳。
  我停下神來,「去哪裏?」
  「我們去滑水。」她說:「我知道你有快艇停在西貢。」
  「我昨天才去過,很累。」我說:「去別的地方吧,況且你又沒帶泳衣。」
  她用手撐住頭,「怎麽珍珍佩佩叫你去,你不拒絕?」
  「好好好!」我頭痛。女人不管大小,都是一個印子印出來的,得寸進尺。
  「OK,快點準備,陽光這麽好!」
  我苦笑。我一定是老了,越活越回去,星期日下午都約不到一個女人,而要與孩子出去。
  我送雪兒回去取泳衣,然後開車到海員會所。
  雪兒換好泳衣出來,我呆住了。我從來沒見過她穿泳衣,可是她真是長大了,身裁發育得很均勻,小圓胸、細腰、腿長得極之好看。
  我由衷的吹一下口哨。
  她低頭看看自己,笑道:「吹什麽?我十分知道我不是三十八寸。」
  我也笑。
  我們出海。她像人魚般躍進海水裏,頭發散開來,一臉水珠,我一動心,這便是青春的誘惑?雪兒的皮膚是繃緊的,身裁沒有一寸多餘,但多年來我喜歡她是因為我們相處得極好,她待我有一種對大哥哥們的誠懇,我們是無話不談的。
  我的酒肉朋友小薑與小酈駕著快艇過來。
  「喂!湯,今天約了誰?」他們笑問。
  剛好雪兒自水中冒出來向我招手,又潛下去。
  薑與鄺兩人已經看見她,眼尖得很。
  薑說:「美麗的女孩子!非當年輕。」他看我一眼,像是很羨慕。
  「是的,我們兩家是世交。」我努力證明我並沒有壞念頭,我與雪兒之間是純潔的,「小孩子回來放暑假,帶她出來滑水。」
  鄺說:「不是小孩子了,湯。」他笑。
  我極力維護雪兒:「人家家教是極嚴的,真是個小孩。」
  雪兒遊過來,我把她拉上艇,雪兒用毛巾擦擦頭,向薑、鄺兩人笑。小薑與小鄺被她笑得仿佛有點意亂情迷。
  「湯,」雪兒說:「拉我滑水。」
  我說:「你學得如何了?」
  「你試一試我,單腳,做得非常好。」雪兒乖巧地說。
  我還想推,小薑已經說:「讓我來拉你,湯,你也不介紹一下,我來拉她好了。」
  小鄺也自告奮勇,「對,我們兩個輪流來,湯是老爺兵,他不想動便讓他躺在船上。」
  雪兒笑,並不拒絕,跟著他們兩個人去了。
  我心裏有一點點不舒服,明明是我帶她來的!但是隨即一想,算啦,大哥哥帶小妹妹來玩,小妹妹受歡迎,我也有光榮感。
  我冷眼看雪兒滑水,心中不是不驚異的,她竟滑得這樣好,出水芙蓉一般,難怪小鄺與小薑連珠便叫好,我很服雪兒的毅力。
  去年回來教她滑水,學好多次沒學會,但是現在她滑得竟這麽好,後來是誰做她的師傅?像她這麽好看的小女孩,不愁沒人喜歡教她。
  像薑他們,都不是沒見過世麵沒有過女人的,現在竟也被雪兒吸引住,奇怪。
  鄺問我:「那真不是你的女朋友?」
  我勉強笑道:「你看像嗎?我們是什麽年紀的人?還泡小妞?好意思嗎?」
  「話倒不是這麽說。我很喜歡雪兒這樣年紀的女孩子,青春活潑,又很懂事,簡單純潔。見慣身經百戰的女人,提心吊膽,像打仗似的應付她們,日子久了,也得累,雪兒像陣明媚的風,我喜歡她。我打算向她要電話約會她。」
  我默然,小鄺說得很對。
  鄺說:「像我們這種超級王老五,外表看來很風光,實際是很寂寞。舞廳酒吧是益發不敢去了,怕惹事,在女秘書女同事眼中,是很標準飯票,多乏味。外麵的女朋友全是野性難馴。娶妻娶德,湯,女朋友實在非常難找。」
  我低下頭。
  鄺問:「你與莎莎怎麽了?」
  「捱過六記耳光,總算擺脫掉她。」我摸摸臉頰。
  「總算值得。」鄺笑,「這女人惹不得。」
  我的眼睛始終盯住雪兒。她的笑聲與浪花激起,濺在她漂亮的身體上。她的確已經長大矣。
  鄺問:「她在什麽地方回來渡假?英國?美國?」
  我站起來,向雪兒招手。「我們要回去了。」我跟鄺說。
  「你妒忌?」他問。
  「誰說的?」我反問:「你瘋了?我湯某人未曾為女人妒忌過?我再也沒聽過更好的笑話。」
  鄺不響,隻是笑。
  我把手卷成筒狀,「雪兒!雪兒!」
  她聽見我叫她,放掉繩子,滑入水中,我把快艇開近她那裏,把她接上來。
  「幹嗎?」雪兒問。
  「我們回去吧,」我說:「這太陽太凶,曬得多人會昏,上岸吃茶去。
  薑向我眨眨眼,我悶聲不響的把雪兒帶走。
  雪兒問:「好好的為什麽要走?」
  「到處都會碰到人,香港就是這點討厭,沒有一塊安靜的地方,我沒想到開船出海還會碰到這種人!」我不是沒有氣的。
  雪兒笑道:「你的兩個朋友不是很可愛嗎?」
  「可愛?哼!」
  「我約好他們明天去跳舞,我覺得他們人不壞。」
  「什麽?這麽快?」我呻吟,「雪兒,香港的人心險惡,你會上當的,你是個女孩子啊,怎麽可以這麽隨便?」
  雪兒看我一眼,「湯,你少神經好不好?現在都一九七八年啦,還要人家上門來拜見父母然後才約會呀?」
  我吼一聲:「雪兒!」
  她閉上薄薄的嘴唇。
  我說:「明天不準你去。」
  我與她去吃飯,她要回家換衣服。我隻好依她,雖然明知她換來換去也不過是牛仔褲T恤。
  我湯某人又錯一次。
  雪兒下樓的時候穿襲白裙子,金色高跟涼鞋,濕頭發束在頭頂,夾一隻貝殼梳子,細細的手臂是太陽棕色的,她纖美得像一個時裝模特兒。
  我歎口氣,我搔頭皮,怎麽我一直沒發覺呢?沒發覺雪兒實在是個動人的女孩子,為什麽我要小薑與小鄺來提醒我?
  我這個人!
  我選了一個很好的地方吃晚飯——嘉蒂斯。
  才坐下沒多久,有人搭住我肩膀與我打招呼。我一轉頭,看到大陳二陳兩兄弟。
  我發覺我未婚的王老五朋友實在太多太危險。
  大陳手放在我肩膀上,眼睛卻看著雪兒笑。
  而雪兒是一個禮貌的孩子,見是我的朋友,連忙也展開一個笑容。未見世麵的小孩子怎麽知道這些是大色狠!我的態度很冷。
  二陳說:「湯,我們兩個人可否與你坐一桌?」
  我抬頭,「你沒有見我想與朋友好好吃一頓飯嗎?」
  大陳笑,「湯,什麽朋友?恐怕是世侄女吧?」
  我板起臉,「我警告你們,如果你們不讓開,我真要不客氣了。」
  大陳二陳見我這麽認真,有點詫異。
  大陳說:「湯,我們不過是照例來打個招呼,你何必動那麽大的氣。」
  二陳說:「是呀,走開就走開。」
  我瞪著他們走開,氣得不得了。
  雪兒說:「湯!今天你太失態,為什麽?你沒有毛病吧?」
  「有!我有毛病。我想換個地方吃飯。」我說:「這個地方叫人坐立不安。」
  「湯!」雪兒說.!「你作弄我,你根本隻想在家睡覺,因為我勉強你出來,所以你這裏坐不穩那裏又坐不穩,你要讓我後悔,你要叫我以後都不敢見你麵。」她哭起來。
  「雪兒、雪兒,」我慌,「你還是愛我的,是不是?你誤會了,我……我……」
  二陳忽然又出現在我麵前。
  他對雪兒說:「他欺侮你?不要緊,別怕,我們送你回去」
  我大叫:「滾!滾!」
  餐廳裏所有的客人都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拖起雪兒就走。
  「我們回家去,這些人總追不上來了吧?」
  雪兒很快擦乾眼淚,她在車上跟我說:「我要回家。」
  「回家?到我那裏去,我有話跟你說。」
  「我疲倦,而且我明天一早還有約會。」
  「你不能去赴那種約會!」
  「我已經答應了人家。」雪兒有點煩。
  「去哪裏?」
  「遊泳呀。」她說:「完了我們去跳舞。」
  「明天他們不用上班?」我問。
  雪兒說:「這我不知道,反正他們答應陪我。」
  可惡,像蒼蠅見了蜜糖一般,不可饒恕!
  結果跳舞的時候我也跟去,小薑與雪兒在舞池裏大演探戈哈騷,我隻好眼巴巴的看。
  鄺跟我說:「要追小妞,就得投其所好,湯,你那套燭光下跳貼麵舞,早十五年也許無往不利,現在可不流行啦!」
  我幾乎就跟他打起來。
  那夜當然是玩得不愉快。
  唯一可提的是雪兒穿得真漂亮:蜜桃色薄料子裙子,露肩膀,配曬得紛紅的肩膀,可是整個舞池的男人都看見了,何止是我,整個舞池的女人也看見了,都投以妒豔的神色。
  我第一次發現,當一個女人年輕的時候,眼睛是這麽閃亮,笑容是這麽甜蜜。
  那天我堅持送雪兒回家。
  我生氣的說:「如果你愛我的話,就不該如此刁蠻放蕩。」
  雪兒注視我更久。「湯,我一直以為我了解你,可是現在我不認為如此,這個暑假你變了。」
  「我變?你問你自己,」我說:「是你變了,你自以為不再是小女孩子,可以為所欲為……」
  「但是湯,我不能一輩子不長大,一輩子做小女孩子呀,今年我還可以過得了關,明年如果那個莎莎再找上門來,她就是連我也打在內。」
  我一夜睡不著。失眠是為雪兒嗎?我實在不想承認,但事實卻又如此。
  茜茜打電話來——「湯,他走啦,你今夜有空嗎?」
  我說:「有空,但是我情願看電視也不看你。」我摔下電話。
  莎莎也來這裏,「湯,」聲音嗲得不得了,「那天對不起,你別怪我嘛,我是真吃醋,你想,如果不喜歡你,我會失態嗎?」
  我問:「說完沒有?說完就好收線了。」
  還有珍珍:「那天對不起,湯,剛好我那個最吃醋的表哥在我家——喂?喂?」
  我沒等她說完。
  對我來說,現在她們不再有任河意義。
  我買了花生糖——好,好!我知道是過時,但有時候這麽做還是可以感動人的。
  「雪兒,」我說:「如果你會再愛我,那就好像太陽照進我的生命了。」
  我的心撲撲跳,緊張莫名。
  雪兒說:「但是你會等我嗎?我還有三年才大學畢業。」她眨眨眼。
  當然等。
  我們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暑假,當暑假過去,雪兒回倫敦的時候,我答應在九月份趁假期去看她。
  蓓蓓見到我,她問:「湯,今夜做什麽?」一個媚眼。
  我老老實實的答:「寫信給我女朋友,我已墮入愛河了。」
  蓓蓓嘴巴張得老大,她的下巴都幾乎要掉下來。
  是呀,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朋友們曉得之後,拚命搖頭,你知道我那些酒肉朋友,小薑小鄺大陳二陳之類,他們都說:「天啊天!湯戀愛了,湯居然在考慮結婚呢!」
  為了雪兒,我與他們鬧得不愉快,所以男女朋友都沒有了,周末都乖乖坐在公寓裏。很多神秘的事情都是在暑假發生的,一切為了雪兒。

五月與十二月
  媽媽說:「周伯伯請吃飯,換條裙子,跟著一塊兒去。」
  我說我不要去。
  「為什麽?」媽很煩惱。「你老不聽我的話。」
  「我不喜歡拜客。」
  「我說什麽你不聽什麽。」媽媽說:「我們就像敵人似的。」
  「媽媽——」我很難過。
  媽媽一聲不響的走進房間。
  我想一想,自動進房去換上裙子,脫掉牛仔褲。還在脖子上加一條珍珠項鏈。你別說,看上去還真是笨裏笨氣的,我朝鏡子扮個鬼臉。
  「媽媽。」我出現在媽媽麵前。
  她一抬頭,看到我的樣子,馬上心花怒放。
  「嗬小寶!你看你多漂亮,完全跟小天使一樣。」
  我才不要做小天使。
  「來,媽跟你梳梳頭。」
  「媽媽,我已經十八歲了,當然你知道在你十八歲的時候,你已經懷了我。」我告訴媽媽,「我是個大人,我自己懂得梳頭。」
  「何必掃媽媽的興呢?」她說:「給媽媽享受多些權利。」
  我坐下來,把梳子交給她。
  「周伯伯將會做你的監護人。」她替我梳頭。
  「我的監護人?」我說:「我不需要監護人。」
  「要的,到底倫敦是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媽媽說:「這次去,你已是大學生,」她對牢鏡子顧盼一下,「我老了。」
  「女人一開口就是:我老了。不外是想別人說:不不,你還沒有老。」我說:「老,當然,人人都會老,誰跟嫦娥都沒交情,誰又服了長春不老藥?」
  「好了好了,車就來接啦。」
  「誰都知道我穿牛仔褲最好看。」我說:「你們偏都要我穿裙子。」
  「準備妥當沒有?!」爹問:「等壞周仲年了。」
  「幹嗎挑一個糟老頭子給我做監護人?那種典型唐人街裏走出來的弓腰哈背的老頭兒,太乏味。」
  我們一家三口出門。
  但是周仲年並不是一個唐人街的老頭子。
  他當然已經老了,年紀比爹爹大一截,我想他有五十歲,頭發斑白,身裁高而瘦,笑容動人。我可以寫保單你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男人。
  母親說:「仲年,這是我們家小寶。下星期動身去倫敦,地址與學校都已經交給你了。」
  「自然自然,」他禮貌地為我拉開椅子,「我明天就回倫敦,你放心,我會看顧小寶,有什麽人敢動她腦筋,我打斷他的腿。」他向我眨眨眼。
  每個人都當我是小孩子,我如果每次抗議我不是小孩,更顯得我幼稚。我不出聲。
  當然我不是孩子,身體不是,思想也不是。
  菜式很好,氣氛也比我想像中為高。一整個晚上我留意著周仲年。他年輕的時候是怎樣子的?早年的留學生,風度翩翩,二十年代的上海,十裏洋場,他是張愛玲筆下的浪子。早期淺水灣的月光下,沙灘印下他浪漫的腳步。
  他活在一個多姿多彩的年代。近年極端的商業化社會,日子平凡而踏實,枯燥無味,對他來說,可能是太厭倦大悶煩。
  我代他想得很多。
  而他怎麽說?他說:「小孩子們必然不喜歡吃上海菜,所以不說話,是不是?還是我們大人之間的對白太單調?」
  他不止以為我是個孩子,簡直把我當低能兒童。
  十八歲與五十歲,等於人家口中說的五月與十二月。
  十二月有什麽?有聖誕節——無限的禮物。他們說,所以你可以常常看到十二月拖著五月走。
  當然我這個五月不是那樣的女孩子。
  沒多久我抵達英國,周仲年派女秘書來接我,替我安排在他家中住,陪我入學,替我買日用品。史密斯太太是個中年婦人,胸圍非常偉大,人非常和藹。據她說,周仲年在倫敦的生意做得很大,可是他本人多數留在蘇黎世,我直到深秋才看到他。
  他的房子很大,裝修古典而美麗。
  我說:「周先生一定是搶劫過一間銀行,不然怎會負擔得起這麽好的生活。」
  史密斯太太說:「不,他搶了兩間。」
  我們大笑。
  周仲年回來那天,我在打網球。對手是一個男同學,金發藍眼,叫克裏斯多弗。
  他在下午回來,穿著芝麻呢的上裝,掠皮背心。司機替他把行本拿進屋子,我遠遠看見,馬上迎過去。
  「小寶。」他擁抱我一下。
  我們通過很多電話,故此已經頗為熟絡。
  我的男同學很快識趣地告辭,我與周便閑話家常。
  「你胖了。」周打量我:「倫敦的水土適合你。」
  「是的,」我笑:「胖五磅。」
  「廚子說你頂讚賞他的菜式。」周說。
  「是的,在這裏住得很高興,恐怕對你來說,是相當的不方便吧?」我很禮貌。
  「不會的,我一年更多隻有四個月在倫敦。」他說。
  「這麽大的屋子。」我笑笑,「才幾個人住。」
  「改天與你打網球。」他說:「現在隻有我陪你,史密斯太太要渡假去。」
  我們一起吃晚餐。
  他依然很強壯很瀟灑很漂亮,而且他不再把我當小孩子了。我們說很多話,他很關心我。像周仲年這種有資格有能力的男人,很直接給我安全感,他自然知道體貼女孩子,令女孩子安全舒適。
  這次他回倫敦,要逗留三個月。
  我們成為極好的朋友,無所不談。因為避免叫他周「伯伯」,所以我一向隻是「喂」他,他從不介意,異常明白我的心理。我不想用「伯伯」兩個字把他與我隔開。
  有空的時候我們常在園子散步,打網球,或到海德公園騎馬。不知不覺,感情激增,壓抑在心中。他不錯已經五十歲,但是心境與樣子都年輕。我一點也不介意與他出外吃飯看劇。作為他的女伴。
  他隻要人在倫敦,總是用很多時間陪我。
  三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
  我問:「這次你上哪兒去?」
  「杜蘇道夫。」他笑道。
  「杜蘇道夫有什麽好東西可以帶給我?」我問。
  「機器、鏟泥機要不要?」他笑問。
  「把你的玫瑰園鏟掉!」我孩子氣地恐嚇他。
  周仲年走了以後我深深覺得寂寞。他溫柔的語氣,他的萬般嗬護……很奇怪,我沒有再約會男同學,忽然之間,我的心有所歸屬,再也沒有空檔給其他的人。
  我獨自在園子徘徊,問自己:這是可能的嗎?他比我的父親還大。
  男同學克裏斯多弗非常妒忌,因為我不肯與他約會。
  他說:「你不是愛上了那老頭子吧?他實在太老,簡直是活著的曆史,太過份了,卅多歲的中年人是合適的,但是他!他的肌肉一定像棉絮,他的口氣腐臭——」
  我沒待克裏斯多弗說完,給了他一記耳光。我不容許別人侮辱周仲年。
  下雪了。
  周自杜蘇道夫寄來明信片。這麽忙的人,還給我寄明信片,我把它們秘密地藏在抽屜裏。
  日與夜,我心中的影子永遠是他。
  寂寞地我日日去上學放學。
  有一日下大雪,放學,我穿大衣戴帽子,圍上圍巾出門,看到一輛「摩根」在校門口,我的心一跳。
  車門打開,一個人走出來,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周。我奔過去,不由自主地擁抱他,頭埋在他懷內,快樂地叫嚷:「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他抱住我。「我想念你,小寶。」他低聲說。
  我的眼睛潤濕起來,嗬,我的感情並不是單方麵的。
  但是我們這可憐的環境,我們之間的年齡差別,都叫我為難,也叫他難以應付,社會不會原諒他,他年紀比我大上那麽許多,人們會怎麽想?他做著那麽大的生意,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的名譽呢,他的地位呢?
  但是感情要發生就發生,壓抑不住,我們很自然的在一起。我一點也不覺得他老,他也不覺得我小。周說:「你並不是那種碰一碰就咭咭笑的小女孩子,你很成熟。」他憐愛地拍拍我的頭,感激地:「然而我真是老了。」
  我說過,我並不覺得他老,而且我很為他吃醋,有時到他辦公室去,他與女秘書談笑,我很不高興,甚至是史密斯太太,我也不樂意。
  我會說:「乖一點,別對女人輕佻。」很生氣地。
  他會笑得很厲害。我覺得很刺激。我這麽看重他,老認為他會勾引到全世界的女人,而他卻不緊張我。
  他常常問:「克裏斯多弗呢?怎麽不上我們家來打網球?請他來玩,還有其他的同學,反正你一個人沒事兒。」
  他可不怕別人會把我搶走。
  我心中很不服氣,可是我知道他對我好。
  周有空的時候會凝視我,我時常被他看得心花怒放,如果他不喜歡我,又怎麽會看我?
  我問:「為什麽老看著我?」
  「因為你的青春,現在我才知道年輕有多麽好,看你的皮膚光潔滑膩,像一個嬰兒似的,你的眼睛如此明澄,我實在伯看到它們,仿佛隨時要審判我,你的嘴唇鮮紅透明,小寶,我從你的青春得到很多喜悅,非常大的啟示。」
  「當我老去的時候,你還會愛我嗎?」我問。
  「當你老去的時候,我看不到你了。」他答。
  「別這樣說好不好?」我既懊惱又傷心。
  「這是事實。」周長長的歎一口氣。
  我故意不要去理會他的話。
  我心中暗暗難過吃驚,他是在說實話。
  我們還是快樂的,整個冬天躲在屋子裏,爐火融融,享受著罕有的溫暖。一起看電視,一齊吃玉米與棉花糖。周說我將來會變小肥婆,老愛零食。
  放寒假的時候,他逼我每天溫習,我認為功課比起他,實在太不重要,但如果考個不及格,恐怕家裏要大大生氣,這個責任我又不想負,於是心不在焉的念了念,隻希望分數超過五十分,可以交待便算數。
  女孩子不爭氣這句話又一次地被證實了。
  聖誕與新年過後,我照常上學,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日在上會計,一大堆數目字,頭昏腦脹之餘,巴不得回家去午睡,周來了!
  他敲敲課室的玻璃門,我看到他的臉,幾乎沒跳起來,連忙向他打手勢,他進來,教授問:「請問什麽事?」
  他找我。克裏斯多弗板著臉,斜眼看我。
  我馬上跟他出去走廊。
  「你幹嗎來找我?」我問。
  「小寶——」他臉色不大好。
  「什麽事?」我狐疑。
  「你父母來了。」
  「不是!」我心沉下去。
  「真的,現在在我那裏。」他說。
  「為什麽?」
  「為什麽?自然是為了你與我的事。」他說。
  「他們是怎麽知道的?」我驚恐的問。
  「我不知道。」周有點疲倦,「他們要與你說話。」
  「我不去!
  「小寶,這就是孩子氣了。來,我們去看看他們想說什麽。」周很平靜。
  「我的書本——」
  「明天再回來收拾。」他說。
  我隻好跟他回家。一路上我的心忐忑不安。我在車窗中看天空,真是彤雲密布,一副風雪要來臨的樣子。著肴周的臉,他一聲不響,也瞧不出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到家,爹媽兩人連大衣都沒脫,爹對著牆角,媽媽對著窗口。
  「爹媽。」我叫他們。
  爹轉過身來。
  「爹。」我說:「我——」
  「小寶,」他的聲音倒是不凶,「收拾東西,我們馬上回香港。」
  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我怎麽肯離開周仲年?
  我搖搖頭,「不。爹!我要留在這裏。」
  媽媽也轉過身子,看著周,她很悲傷。「仲年,你怎麽對得起我們?仲年,你看看這孩子!」
  「媽媽,這與……與他無關,我在這裏很快樂,我不願意離開倫敦。」
  「小寶,你必需跟我們回去。」爹說。
  「不、爹,」我微笑,「我們坐下來說話好不好?」
  爹忽然提高聲說,咆吼道:「馬上去收拾東西!聽見沒有?」喉嚨大得足以震聾雙耳。
  我不怕,倔強地說:「不,爹,你先聽我說。」
  媽媽說:「小寶!」
  爹爹已經跳起來,一巴掌摑在我臉上,我往後退了好幾步,嘴角一陣腥鹹,伸手一摸,是血,接著左邊麵孔激辣辣的痛起來。爹打我,他打了我!
  我一怔,傷心得落下淚來,自小到大,爹爹未曾碰過我一下,這是為了什麽?
  我委曲地看著周,希望他會為我說幾句話,但是他一聲不響,眼光甚至不與我接觸,我這一下打擊受得比什麽都重,周,他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媽媽軟弱的說:「小寶……小寶……跟我們回去……」
  我走到周麵前,「你要我回去嗎?」我看著他問。
  他不答。
  我一陣暈眩,「你要我回去?你舍得與我分離?」我問。
  他仍然不響。
  媽媽哭了,她說:「仲年,你如何獨得起我們!小寶隻有十八歲……」
  我看著他們三個,都是我至親的人,但是卻沒有一個肯為我說句公道的話。
  然後周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小寶……」他說:「我對不起你。」
  「沒有關係。我們可以結婚,」我說:「人們怎麽說,我不在乎。我愛你。」
  爹咬牙切齒的說:「你好,周仲年,你這個人麵獸心的東西,我跟你拚命!」他撲上去。
  媽媽一把將他拉住,把他按在椅子裏。天嗬,這是我的爹爹嗎?這簡直是一個狂人。
  周仲年對我說:「小寶,我不能與你結婚。」他在顫抖。
  「為什麽?」我溫和的問。在三個大人當中,我竟是最鎮靜的一個。
  「因為我有妻子兒女,他們住在蘇黎世,我最小的女兒比你還大六歲。」周用手掩住臉。
  我退後一步,隻覺得像做夢一樣,糊裏糊塗的猶似走進了一間塵封的大屋,碰得一頭一腦是蛛絲灰網,猛用手撩,卻撥不幹淨。
  「你……騙我!」我問周仲年。
  「我沒有騙你……」他微弱地分辯。
  「禽獸!」爹大聲吼叫。
  媽媽還是那句話:「小寶,跟我們回香港,爹爹媽媽、永遠不會拋棄你。」
  但是他們都騙我。
  我轉身上樓,我記得是慢慢一步步跨上去的,像是人家戲子跨的台步。眼淚淌下來,很慢,隻覺得淚水是冰冷的,麵頰滾熨。
  我鎖上房門,躺在床上,用枕頭蒙住麵孔。
  房門外他們敲得很大聲。我在嗚咽。我不要回去,我要與周仲年在一起,不管他是五十歲還是一百歲,我要與他在一起。
  但是他不愛我。些少的壓力,他馬上把我放棄,來不及的把我以雙手奉送給我父母。
  周在門口叫我:「小寶,小寶。」
  我沒有應。他有門匙,終於杷門打開。他說:「他們走了,小寶,別擔心,我在這裏。」他走過來擁抱住我。
  我放聲嚎啕大哭起來,緊緊抱住他。
  「別擔心,小寶,我們會結婚的,我什麽都答應你,但是你想想,我的年紀——」
  我的哭聲蓋過他的言語。
  父母回香港去了,他們跟我斷絕關係,我不再回學校,整天在家陪著周,有空看書,學做茱。周正式向他的妻子提出離婚。
  周的妻子年紀與他差不多,我看過照片,她很高貴很漂亮。她順利地答允周,他們兩個將會離異,這使我興奮莫名。
  周問:「你願意見見我的女兒?」
  「當然。」我說:「我不怕,我什麽也不怕,隻怕失去你。」
  他的女兒自蘇黎世飛來倫敦,作為她母親的代表。她叫依芙蓮,一個美麗的少婦,廿四五年紀。
  她很客氣。「你就是小寶?」她伸手與我握,一點恨意敵意也沒有,真是大方。洋派的人都該如此。
  她住在酒店裏。
  依芙蓮很平靜的跟周說:「小毛會叫爺爺了,一天到晚走來走去,要找爺爺。」
  我不明白,「誰?」我忍不住問:「誰是小毛?」
  依芙蓮似笑非笑:「我的孩子,你說他是叫誰爺爺?」
  我指著周:「你?」不知怎麽,我笑了起來,我從沒想過,周居然是個祖父。
  依芙蓮說:「有什麽稀奇?他的大孫子都十一歲了,明年念中學。」
  我止住笑,有點淒涼,人們永遠不會忘記他比我大三十多歲。為什麽我沒早出生廿年,為什麽周沒有晚出生廿年?可以免掉這些紛爭。
  依芙蓮隔三日搬來與我們同住,談話的機會漸漸更多,我相當的喜歡她,因為她也欣賞我。
  像:「我以為你很幼稚,但你並不是。」
  「你很美,十年後你會更美。但十年後……再美還有什麽意思呢?哈哈哈,廢話,說什麽風度修養學問儀態品味,青春永遠是青春。」
  我們成為很好的伴,周覺得很奇怪,但是他沒有反對我們接近。依芙蓮說了一些她母親的事,周的妻子實在是很罕有的賢妻。
  我說:「我很抱歉,但是我們是相愛的,我們無法做到不傷害人,請你原諒。」
  依芙蓮點點頭,「我明白,人為了維護自己不受傷害,輕而易舉傷害了別人。」
  我很感動,她真是個明白人。
  我說:「謝謝你,依芙蓮,你瞧,我父母就是不明白這一點。」
  依芙蓮笑一笑,過一會兒她問:「你有沒有想到,十年後會怎麽樣?」
  「十年後?」我瞪著眼,「十年後怎麽樣?我不明白。」
  「他已經五十二歲了。」依芙蓮低聲說。
  「那麽十年後他六十二。」我說。
  「你多少歲?」她問:「十年之後你什麽年紀?」
  「廿八。」我皺上眉頭。
  「再過十年呢?」她問。
  我明白了。
  「他會死的,你知道。」依芙蓮冷靜地。
  「你黑心!」我喝道。
  「這是事實,不管你接受與否,他已是一個老翁。」
  我明白了,依芙蓮與他們一模一樣,也是來做說客的。
  一個兩個、三個,每個人都這麽說,他們恐怕是有道理的,社會……言論,我已經很疲倦很疲倦,真想倒下來,也不知道是什麽支持著我倔強下去。
  一個下午,克裏斯多弗來看我。
  我有點歡欣,雖然我們之間不愉快,但多日不見,早已丟在腦後,悶在屋子裏,一個朋友也沒有,我歡迎他的來臨。
  「嗨,克裏斯,你好。」我說:「快進來吃杯茶。」
  「好。他說:「你怎麽停學了?」
  「前一陣子……患病。」我說。
  「患病也不用退學,請假不就可以?」他說:「多可惜,一年同學——你打算如何?我恐怕你會回家去,所以趕緊抽空與你聯絡。」
  「回家?回什麽地方?」我黯然問。
  「回香港。」他說:「怎麽?你愛上倫敦了?不想回家?」
  家,香港。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如今父母把我扔下不顧,一切都要我自己應付。這個世界又冷又硬,實在讓我吃不消,我連躲起來痛哭的機會都沒有,更不用說其他的。
  「克裏斯多弗,」我唏噓地說:「生活不是我們能想像的。」
  「怎麽了?」克裏斯多弗問:「小寶,你怎麽變得這麽老氣橫秋?發生了什麽事?」他莫名其妙,「你一向都是高高興興的。」
  我變了,是的,忽然之間我長大這麽多,生活真是最好的教育場所。我是不是有點悔意呢?
  依芙蓮還是很友善,她帶了許多照相部子來,不斷的給我看——
  「父母親早婚,」她笑,「你看,廿五年結婚紀念的照片,這是三十周年的,想想看,三十年!」
  三十年。
  我注視著照片中的周仲年,他十分年輕,風度翩翩。那個時候他生活中沒有我,我也沒有他。
  「你與我爹爹是怎麽開始的?」她問。
  我眨眨眼。「我不知道。」我說:「我想我們兩個都寂寞。」
  「不不,父親並不寂寞,」依芙蓮說:「你的意思是,你寂寞了,是不是?」
  「但是他很少回蘇黎世,他有半年的時間留在倫敦,不是嗎?」我說:「你想想,如果他與家人快樂,他為什麽要獨個兒住倫敦?」
  「他在這裏做生意。依芙蓮說:「你是知道的。」她繼而聳聳肩,「我不怪你,你想想,任何人見到你這麽漂亮的女孩子都會動心。」
  我轉過身子,過很久,我問:「我真的漂亮?」
  「是。青春。」
  「可是青春的女孩子多的是,他為什麽單單選中我?」
  「因為你與他同住。」
  「我們有感情。」我握緊拳頭。
  「但這是什麽樣的感情?」依芙蓮低嚷:「我們對養在家中的寵物也有感情,問題是有多深?再深比得上三十年的婚姻嗎?我母親說你是瘋了,以十八歲的青春來陪葬。」
  我站起來,「我是不是應該讓他們兩個人一道死?」我非常刻薄。
  「當然是。」依芙蓮臉不改容。
  我哀傷起來,「對不起,依芙蓮,我沒有惡意。」
  「我明白,你是一個好女孩子,我不怪你。」
  這次談話之後,當夜克裏斯多弗打電話來約我去跳舞,我出去了。他說:「這才像樣,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是不是?」
  是。我心裏說。但我與周仲年呢?
  快,我一定要快作決定。我真的愛周仲年?是,現在是。但是三年之後呢?五年?十年?他又會不會忍受成熟的我?他拋棄了妻子、兒女、孫兒來遷就我,受到傷害的人太多。我不應該這麽放肆。
  而我。我將來一定還可以找到很多男朋友,如今的犧牲,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日子過去,一切成為淡忘的曆史,有什麽關係?但是周家一家會因此感激我。
  快,快決定。
  馬上要春天了。我告訴自己,春天代表新的開始。
  「……我不想離開你,原諒我。」我說。
  「沒有你,小寶,沒有顏色。」周握住我的手,非常黯然。
  「但是陽光明天還是很燦爛的。」我說。
  「陽光照不到老人的身上。」他別轉頭。
  我垂下眼睛。
  我是哭著上飛機的,一直用手背抹眼淚,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已經紅腫。
  隔壁座位是一個高大的男孩子,他說:「傷心什麽?回到香港,你會忘記一切。」他真是好心。
  我索性掩臉大大的哀慟起來,男孩子把他的手帕遞給我,我的故事,沒有善終。

我與琉璃
  六點半,我在看電視新聞的時候,琉璃回來了。
  聽她關門的聲音,就知道她心情不好。
  我自沙發中抬起頭來。
  她手中捧著公文,她把文件摔到地上,還得狠狠加上一腳。
  我看慣了,不去理睬她,眼睛看著電視中的新聞報告員。
  隔一會兒她就好了,她會把文件一張張拾起來疊好,她不揀也沒有人會幫她揀,文件又不會自己生腳走回桌子上。
  她開冰箱取一罐啤酒喝。
  我問:「你怎麽了?」
  「沒什麽,不開心。」
  「你總沒有開心的日子。」我說:「在電視台做,不開心,在酒店做,又不開心,現在政府機關,仍然是眼睛鼻子全掛下來。你說看看。」
  她坐在我對麵。
  我說:「你一輩子裝個曲高和寡的樣子出來,並沒有好處。」
  她白我一眼,「誰說有好處?」喝一口啤酒。
  「現在的工作又有什麽不好?」我問:「受不了洋人的氣?」
  「受不了土佬的氣。」她歎口氣放下啤酒。
  「土佬,」我攤攤手,「每個人都是土佬,難怪你不高興。」
  琉璃被我逗得笑起來,用手撐著頭。
  「我明白,」我說:「可是你別出去嚷嚷,這年頭,誰也不同情誰,你看著我不錯,我瞧你也不壞,大家別訴苦,免得被人當笑話說。」
  琉璃站起來,去把那堆散亂的文件拾起來。
  琉璃是落難王孫。
  她父親本是個財閥,把他幾個孩子捧得花朵似的矜貴,最好的物質,最佳的教育……
  琉璃在日內瓦念法文與德文,本來打算嫁個公子哥兒,出入社交場所,說說法文德文,著實不俗。
  可惜在她廿一歲那年,父親生意失敗,兵敗如山倒,一蹶不振,於是他們幾兄弟姐妹不得不出來找工作做,看老板與同事們的顏色,重新學習做一個普通人,那種痛苦,我是可以了解的。
  她對於生活一竅不通,並不是脾氣壞,可是四周圍自然有很多令她生氣的人:衣冠不整的、色狼型的、沒念過大學的、英文說不準的、沒到過歐洲、穿獵裝的男人……一切一切,不勝枚舉。
  每次早上起來,她都跟我說:「我不是介意工作,我隻是不喜歡那班同事。」
  但是現在琉璃的父親不再能夠負擔她的生活,她必需要出外工作賺生活。
  我說:「王謝堂前的燕子,如果要在尋常百姓家尋生活,必需習慣百姓的陋習。」
  「胡說,」她會答我,「我不是王謝堂的燕子。」
  至少她是玫瑰花園中長大的。
  很平常的事,她都當新聞說,不能明白。
  像:「我上司叫我寫的英文新聞稿,沒有一篇是順利通過的——像舞女去做旗袍:非改不可。他算老幾呢?最遠才到過澳門,我在日內瓦念拉丁文的時候,他不知道在哪兒混,現在他在殖民地做官,因滲著點白人血統,抖得那個樣子,真土,井底之蛙。」
  我隻好陪笑。琉璃不曉得,幾乎全世界的上司都是那樣的,他若不把下屬踩下去,下屬一旦比他爬得高,他就成了別人的下屬了。
  我說:「你是個女孩子,機會比他好,你看開點,讓讓他。」
  琉璃歎口氣,「我多想不做,可是誰替我付房租呢。」
  我伸伸腿。
  「有。」我說:「很多賺三五千塊的王老五,或從未娶妻,或離了婚打算再娶——你想不想嫁他們?」
  「別講笑話了。」她擺擺手。
  「忍一忍吧,琉璃。」我說。
  她隻希望她爸爸未曾破產。
  「你呢?又如何?」她問。
  「老樣子。」我說:「上次我花了一兩金子去算算命,說我的運道可以轉好,三年左右能夠結婚,還說丈夫待我不錯。你知道我的要求,丈夫待我不錯的意思,便是能夠把我養在家中吃口現成飯,我再也不想做工了。」
  「那麽這個男人不會是劉誌強。」琉璃說。
  我笑笑,自然不是。
  劉誌強是泥菩薩,自身難保。
  琉璃說:「誌強最不好便是騙你,說能夠照顧你。」
  「算了,他不撒那個謊,我能跟他在一起?現在謊言拆穿了,可是大家混得爛熟,反而不計較。老實說,女人對著女人訴苦,多累,可是男人頗樂意聽女人訴苦,你懂得那個分別?可是將來能否結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的聲音越來越低。
  結婚是完全另外一件事。
  我認識誌強與我同事梅認識她的男友在同一個時間。
  梅的男友是副總經理,誌強隻是管事。這件事提起來就氣,現在公司裏的人把梅捧得公主似,而我還得靠自己兩隻手披荊斬棘。
  我並不是那種不懂事的小女孩子,仗男友的勢力作威作福。可是梅的運氣來了,推也推不掉,順理成章的被眾人撮擁著,這並不是她的錯,人們除了自己的女兒、愛人,以及上司的女人、愛人之外,別的女人都當草芥。
  有沒有到渡輪與公路站去一看?不少白領階級把旁的女人推開,保護他們的女友上船上車,小人物也有他們卑微地表現愛心的方式。
  我常常說:如果有男人願意照顧我,別在工作崗位上照顧我,索性養活我,別讓我拋頭露臉的。
  琉璃說:「爹爹很怕聽見我為了省錢去搭公路車,我告訴他,我與你同住是因為找伴。」
  「他怎麽會窮得一敗塗地,半個子兒都沒有了?」我問。
  「什麽半個子兒都沒有?,」琉璃瞪了瞪眼,「他還欠下銀行幾百萬,單是利息都得好幾萬一個月,你太天真。他們生意人的玩意兒牽一發而動全身,非同小可。」
  我聳聳肩,「我自然不知道,我老子隻是個小職員。」
  「小職員反而好,下了班回來看電視,洗澡上床,第二天又是一條好漢。」她說。
  「說得也是。」我笑,「你為什麽不嫁小職員呢?」
  琉璃說:「因為我們家現在大大的不妥,張家的人不敢來跟我親近,我現在正失戀,什麽小職員不小職員的。」
  我呆住一會兒。
  我老聽琉璃說:她本來有個門當戶對的男朋友。像古時的繡像小說情節:小姐的家道中落,書生家就悔了婚約,而張家那位少爺,本身感情不堅,比父母還早打退堂鼓。
  琉璃遭遇到接二連三的不如意,心中種種悔恨,夜半湧上心頭……我同情她。
  她也同情我,我們在一條船上。
  女人都應當同情女人,女人的生活不好過。
  「太太們的生活總是好的。」琉璃說。
  我笑。於非魚,焉知魚之樂乎。
  太太們有太太們的苦惱。
  我問:「你父親還會不會東山再起?這是我關心的。
  「我想很難了。」牆璃說:「你不知道我多想爹爹渡過這個難關,好讓我瞧瞧這班人的麵色是否跟霓虹轉得一樣快。」她恨恨地,「那時我不會像以前那麽謙和,我要給他們看顏色。」
  「到時你可別忘了我這個患難之交。」我笑說。
  「你永遠是我的好朋友。」她慨然說。
  生意人真是奇怪,話還未完,忽然有位隱名的財閥決定投資琉璃家的生意,她家一下子又抖起來了。
  琉璃的父親不但還清了債,又置了房產,屋子布置得比以前更美更豪華,遊泳池是標準奧林匹克運動會尺碼,又買了五十二尺長的遊艇。
  琉璃說得出做得到,她成了一個非常刻薄的人。
  她辭職之前不發一聲。當那個雜種照例挑剔她英文說:「我對這篇新聞稿一點也不感興趣。」
  她冷冷的說:「自然,你隻對你自己的XYZ&@有興趣。請告訴我,你一天到晚批評這個,批評那個,你的XYZ&@到底累不累?你他媽的土佬,你為什麽不走出這個辦公室看看外邊的世界?這個地球,你要知道,比你想像的大得多!」
  那個半洋人頓時呆在那裏。
  她還得拍拍他肩膀:「去找你理想中的助手吧,祝你好運。」
  我聽了這件事很慷慨激昂,很不以為然,又很高興。琉璃不錯是顯得幼稚點,為什麽不呢?
  她家現在又有錢了,她不再需要那份工作。
  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已經找了人來替我裝修公寓,硬是逼我搬到酒店去住一陣子。
  她說:「我知道公寓裏欠缺什麽,我在那裏住足兩年。」
  我問:「兩年了嗎?」
  「是呀,」琉璃說:「如做場夢一般,可是我看了很多,領會了很多,比以前成熟得多。」她深深的悲哀,「可是不知為什麽,事情跟以前永遠不會一樣了,現在我一見張家的人,忍不住要損他們,以前我脾氣很大方可愛的。」
  「姓張的又來找你了?」
  「他臉皮沒那麽厚——」
  琉璃說:那日他們一家去試遊艇,在西貢的海麵上遇上張家,張家早已風聞對方已經恢複元氣,於是寒暄一番,有說有笑,第二天張公子便打電話給琉璃,約她吃飯。
  琉璃去了,脖子上掛著一條新買的鑽石項鏈,數百卡拉的鑽石驕傲地閃閃生光,耀得張公子頭昏眼花。
  琉璃是個美女,毫無疑問,可是單做美女,那出路未必有什麽前途,娘家有錢才在上流社會中站得住腳,琉璃又成了香餑餑。
  但是她說她不再快樂,再也不能像以前一般,似一頭小鳥,暢懷地撲來撲去。
  現在她穿著最好的衣裳,戴著最名貴的手飾,臉上卻帶一股悲愴的味道。
  到底是翻過跟鬥來的。
  她時常到我的公寓來,她說:「我看穿了這個世界。」
  我不好說什麽。
  她跟著又做了好幾件無聊的事。
  她在一次晚餐宴會上碰見了舊上司的頂頭上司,持著她目前矜貴的身份,連消帶打,把那個可憐的雜種詆毀得影子都沒有,並且要那個洋人保證要懲戒他的下手。
  我問:「這又是何必呢?那洋人答應你那麽做?
  「他敢不答應,他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他等著要入獅子會,還在求我爹爹呢。」琉璃自鼻子裏哼出來。
  「別做得太絕了,人家是千年不壞的飯碗,現在忽然長條裂痕,晚上睡不著,你大人大量,得饒人處且饒人,何苦跟這種人一般見識,說他兩聲雜種,不是完了嗎?還與他鬥氣呢,那多劃不來。」
  琉璃說:「是,以前,我與你一般想法,但現在不同了,」她非常苦澀,「現在我身受過其害,我非得報複,把他整死不可。」
  「你何必呢?」我歎口氣。
  琉璃說得出做得到,她果然把她舊上司整到元朗鄉下去辦公。
  她並且跟我說:「他一輩子別想升職。」
  我看她一眼,「你很快樂嗎?」
  「並不,可是我要出氣,這口氣我是非出不可的,他若知道有今天,當時就不該放肆,那是把我呼來喝去,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我要給他一個終身教訓。」
  我相信琉璃的法力無邊,她現在變了複仇女神。
  我跟誌強說:「以前的琉璃才可愛呢!」
  誌強說:「的確是,以前她像個小迷糊,剛從九宵雲頭摔下來,什麽都不懂,現在太精明,一雙眼睛炯炯地注視著人,洞悉世情——其實世情根本就那個樣子,悉不悉都一樣,這是一個混的世界,誰有本事便混得高些。」
  我瞪他一眼:「你別趁機發牢騷。」
  琉璃卻興高彩烈地訴說著誰誰誰來懇求她放他們一馬……
  我說:「你瘋了,這些瑣事仿佛成了你終身最偉大的事業似的。」
  她不出聲。
  「你與張公子的好事近了?」
  「我會嫁他?一張臉簡直是蠟造的假麵具!」
  「太認真是不行的,」我說:「什麽叫真?什麽叫假?現在你們家又好了,他也不敢拿你怎麽樣,你盡管放心嫁他。」
  「我為什麽要委曲求存?沒這個道理。」
  張公子向她求婚被她一口拒絕。
  誌強向我求婚,我說要考慮。我不會嫁誌強,做朋友可以隻眼開隻眼閉,做夫妻!我總不能嫁一個傷害過我的人。當初他瞞著我,自認是——算了,過去的事提它作甚。
  張公子再向琉璃求婚,琉璃照舊拒絕,張公子知道,琉璃的一顆心再也不能挽回,於是他含羞帶怒放棄這個主意。
  不久他另娶淑女,對方的家勢也不算差,可是跟琉璃,那是不能比,比較根本是最最殘酷的。
  琉璃接了喜帖去喝喜酒,穿一套黑色的晚禮服,全身以紅寶石作裝飾,美豔不可方物,我必須承認「人要衣妝」這句話。
  那時琉璃與我同住,也不過隻是個略具姿色的少女,這種少女埋沒在公路車站中,中環寫字樓裏是極多的,猶如沙子裏的小珠子,看上去也就差不多,極難分辨真假。
  若果那個時候琉璃的爹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為了適應環境,琉璃遲早會成為我們間的一份子,可是現在她又恢複了千金小姐的身份,傲視群雌,存心耀武揚威。
  第二天報上發出張公子婚禮盛況圖片,琉璃搶盡鏡頭,風頭比新娘子勁。
  最近的琉璃漂亮得不能以筆墨形容。
  她跟我說:「有很多衣服,我隻穿一次,如果你不嫌棄,我送你如何?」
  我跟她說:「琉璃,我不是嫌,可是你那些衣服我用不上,全是走在時代尖端的式樣:聳肩外套,長在小腿肚;要不就是珠子亮片釘在紗上,披掛掛,露前裸後,你叫我穿著上班?」
  「去你的!」她笑罵。
  我說:「我挑幾件也就是了。」
  「說不定你與誌強晚上出去可以穿。」
  「是嗎,兩個人擠在公路車上?他穿什麽來配我?」
  「你看你!」琉璃忽然落寞起來,「現在對我說話諸多諷刺。」
  我說:「我對你說話的態度,一向如此,一貫作風,我絲毫沒有變,但你,琉璃,你變得多心多疑了。」
  她不出聲。
  「為什麽呢?」我問:「以前你不是這樣的,以前你聽到不愛聽的話,不過當耳邊風,作風豪爽,一點不計較。」
  她忽然就哭了。
  「那時候我有什麽力量計較?那時候我是砧板上的一塊肉,為了那一點點薪水,任人宰割,當然皮要厚,心要黑。」
  「琉璃,你別嫌我老太太作風,一句話重複又重複,你現在條件那麽好,又何必與他們斤斤計較呢!」
  「我看著小張那副表情,我心中痛快。」
  「你這樣的脾氣不改,將來會很痛苦的。」我說。
  「不必等將來,我現在就很痛苦。」琉璃說。
  「我希望很快你的心情會平複下來。」我說。
  「我也希望。」
  我替她抹眼淚。
  「你永遠是我的好友。」她說。
  我微笑。患難之交。
  天之驕子的患難時期便是我們這種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全部。
  我在琉璃麵前並沒有妒忌,也沒有自卑,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不能提到公平與不公平。朋友比我好,我也為他們慶幸,何必不服氣。
  可是毫無疑問,我與琉璃的關係多多少少也疏遠了。
  以前我們出去吃飯,一人出一半,其樂融融,現在老是她請我,次數多了,我成了她的跟班。
  她又喜歡問:「有什麽新聞沒有?說些好笑的來聽。」
  我快變成公主陛下禦用的笑匠。
  況且我日常生活那麽枯燥,有什麽好說的?有什麽新聞?
  她又說:「我介紹個男朋友給你。現在有錢的男孩子,要求也不那麽高了……」
  我聽了很反感,現在她要提拔我了,真受不了。
  就在這鬧紛紛的時節,我因工作關係,認識了另外一個男朋友。他姓陸,家中沒有什麽錢,可是一家都是讀書人,氣質十分好。
  我主動與誌強疏遠,誌強很了解,倒也沒有什麽怨言。大概很久之前,他便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填空檔的人物,沒有什麽作為,他也沒有太多的誠意來負起這個擔子。
  我並沒有把「我的過去」告訴陸,我覺得男女雙方根本沒有必要過份坦白,過去的事已屬過去,並不重要。最重要是將來,將來一切事情開心見誠,才是必要的。
  女人向男人坦白過去,不外是博取對方的一句「我原諒你」,現在我又沒什麽要原諒的,我根本就很心安理得。
  琉璃聽到我有新男朋友,十分詫異,她說:「本來那個紗廠小開是不錯的……」
  她堅持要見一見陸,要請我們吃飯。
  那日她打扮得時髦之至,自己開著發拉利跑車來赴約。
  我們吃一頓飯花了三小時,聽著琉璃演說。她那串閃爍的鑽石耳環晃個不停,令我們眼花繚亂。
  飯吃完大家在飯店門口分手。
  陸一直沉默著。
  他一向不大喜歡說話。
  後來他說:「你怎麽會認識這樣的一個朋友?」
  我說:「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陸後來就沒提過琉璃。
  琉璃卻特地約我出來,說及她的觀後感。
  「他長得很不錯,我很為你高興。比誌強勝過幾倍,你這樣一個好人,應該嫁個好丈夫。老實說我很羨慕。我看穿了,錢多也沒用,夠花便算了。」
  我覺得慚愧。
  琉璃還是可愛的人,我與陸在背後並沒有說她什麽好話,她卻真心一致的頌祝我們。
  「你們什麽時候結婚?」她問。
  「先訂婚。」我說。
  「打算同居嗎?」她問。
  「你知道的,我最反對同居。」我答。
  「以後你可好了,」她拉著我的手,「我們更無見麵的機會了。」
  「琉璃,你知道你是永遠受歡迎的。」我說。
  「陸先生對我並無好感。」她苦笑,「我這個人,以前並沒有必要鑒貌辨色,看別人的眼睛鼻子,故此一直糊裏糊塗的活得極度開心,後來人窮誌短,漸漸變得很敏感,人家一不高興,我馬上知道。」
  「現在有誰敢嫌你?」我強笑地安慰她。
  琉璃歎口氣,「人家又不問我借,也不向我賒,為什麽不能對我不滿?」
  「快結婚吧,」我說:「你要找對象是很容易的。」
  「不容易。」她說。
  我不想再談論下去,免得剌傷她的心。
  「陸先生有沒有送什麽禮物?」
  「沒有。」我說。
  「你想要什麽我送你。」她說。
  我知道這次勢不能拒絕她,況且也送得有名有目,我剛巧看見她脖子上掛著一串小小的鑽石鏈子,於是說:「你送這條鏈子給我吧,反正這種玩意你一整個抽屜都是,而我卻一件也沒有。」
  「這個?」琉璃失望,「我想送你一套睡房家私。」
  「不用,」我說:「你別跟我客氣,你別看我,我也頂會使小性子,那些重頭正經東西,讓他去買,我情願要可愛的小裝飾品。」
  「那麽我送串好點的。」她搶著說。
  「不用,就這條便好,」我笑,「天天可以戴。」
  「耳環與戒指都是一套的,你拿去吧。」她把手上的東西都除下來給我。
  我笑說:「你看看,這跟洗劫有什麽不同呢?」
  她也笑了。
  琉璃後來告訴我,她打算到外國去生活。
  我很讚成。隻有如此,她才會忘記過去不愉快的生活。
  她聳聳肩,「我現在是個暴發戶,在香港根本無法生存!上等人看不起我,我又看不起下等人,還是到外國去,重頭開始的好,也許再讀個碩士。」
  我點頭,「這次去什麽地方?」
  「紐約。」
  這次與琉璃談話,仿佛又恢複了以前的氣氛。
  我並沒有把她送的手飾戴出來,怕惹人注目,不大方便,琉璃在我們結婚之前動身到紐約去。
  我去送她飛機,她哭訴:「我就是不舍得你一個人。」
  我也哭了。
  她又說:「祝你們快快樂樂的白頭偕老。」
  我與陸看著她上飛機。
  陸詫異的說:「她是個虛偽自大的人,但對你,卻是真感情。」
  我說:「我們是患難之交。」
  我始終沒有把結識琉璃過程說出來,陸也不問,因他很尊重我的私生活。
  我沒有說出來,那時我在報上刊登招租廣告:「歡迎單人高職女士……」,她來看房間,我們一見如故,知道她經濟拮據,故此減價租房間給她。
  她與我調換著衣服穿,兩個人一起留在公寓看電視、找男朋友、訴苦、儲錢到菲律賓旅行……
  ……翻報紙看聘請廣告,去應徵工作,受老板的氣,傷心痛哭等等。
  我們共渡的日子太多,一共七百多個,擠在一層六百多尺的公寓中,卿需憐我我憐卿的歲月。
  我們看清了多少人情冷暖,遭過多少的白眼。我們也學會了苦中作樂……心苦嘴不苦。
  這一切一切,我想我與她都不會忘記。
  琉璃在這兩年中長大、成熟。
  後來她父親又在商場上站起來,她的心理不平衡很久,現在又緩和下來。
  而我,我也上了岸,陸某不是超人,可是他可以照顧我有餘。
  我也舍不得她。
  琉璃自紐約寄來明信片,很短,但每個月有一封,幾行字內看得出她最近的生活相當愉快。
  過年的時候有一張是:「我遇見了他。」
  我為她雀躍。
  以前我們的年過得寂寞非凡,今年兩個人都熱熱鬧鬧,人的命運根本是最難預測的。
  我倆的將來,遠比想像中的美滿,感謝上天。
  沒到半年,她也結婚了。
  寄來一大疊婚照。
  陸看了,奇怪的說:「你這個朋友怎麽越看越順眼,我第一次見她,隻覺得她囂張討厭。」
  我說:「相由心生,她現在很快樂。」
  「是,她看上去既美麗又快樂,而且身上的珠寶也都除下了。」
  我細細一看,照片上的琉璃果然什麽也沒戴,當然隻除了一隻婚戒。
  「如果她回來,」陸說:「我們請她吃飯。」
  「是,陸,我們一定要見她。」
  琉璃並沒有回來。
  春天時她的明信片上寫:「我懷孕了。」
  我與陸都為她高興。
  陸說:「不如我們也搬到美國去,那裏地廣人稀,可以多多生養孩子。」
  我白他一眼說:「你當我是隻母豬。」
  我想琉璃與我的故事是到此為止了。
  當然還有很多很多是值得記述的,不過那些已經是我們生活的第二部分,不包括在這個故事內。
  之後,我們將為人妻人母,生活健康而愉快。
  我與她的少女時代都已屬過去。
  似水流年。

我就是我
  這些日子我在預支更年期。心情陷入低潮。
  我在一間酒店內任經理職,薪水約比一個女秘書高三倍,我可以戴得起金蠔勞力士——你看過他們的廣告嗎?時代的女性,開著保時捷,戴著金勞,手夾文件……但是我的薪水買不起保時捷,可恨的是,當我有一日買得起的時候,我又想買勞斯白色跑車。這個悲慘的物質世界。
  也許因為有這些物質的推動,所以我一天一天地去上班,上午八點鍾擠在渡輪裏——為什麽?
  我不知道,我問過自己多次。但是其餘數百萬市民都那麽做:每個人都有職業,我們習慣慶幸有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除非都去做嬉皮士——也好得很,人各有誌,興趣不一樣。
  但這是香港,領不到社會福利署的救濟金,嬉皮士們大可能捱餓至死——所以我並不對這種誌向表示樂觀,我每天仍然把八至十小時花在工作上,月尾領薪水時,表示愉快。
  然後努力把薪水花光——這並不困難。如果你出去打聽一下物價高漲到什麽地方。凱斯咪絲的毛衣六百元,靴子一千元,絨大衣三千元。
  所以我仍然擠在公路車上。去年年底買了件銀狐,但勞斯白色跑車?歎息。很——難了。
  今天我打開雜誌,星座預測天秤座:「本月對你很有幫助,你將會認識一名新男友,與以前那些男人完全不同。」
  啊哈!希望如是。
  以前我認得太多的垃圾男人。是,每周末接到五六個約會,結果情願躲在家中獨個兒看電視,出去與他們玩會累得變一灘泥漿……說著他們可以了解的話,笑著他們認為是可笑的事……結果表演的成績太好,他們認為我與他們有太多相同之處,下星期還是來約會。
  真後悔當初沒去參加演員訓練班。我會是個很好的演員,一流演技。
  嗚。真悶死人。
  房東不肯替我粉刷屋子。他說:「你們這種漂亮的小姐,花一萬數千黏黏牆紙,小意思。」說得擠眉弄眼的。
  我當然沒有伸手捏死他,不值得。他提醒我一件事,如果真的混不下去,我可以利用這間公寓公開「徵友」。
  目前隻好在周末自己動手一間間的漆。我做這行很拿手,以前在英國,練習過多次。
  我不錯是一個人住,但我是有親戚的。姊姊在香港,同父異母,嫁個律師,光在屋契與離婚書上簽字,已經發財,姊姊穿金戴銀,常常來表演闊氣,我不是不喜歡她——我們很談得來,但是數月不見,也無所謂。
  她有一個洋名,叫喬哀斯。星期日上午十一點,她來接鈴。
  我穿著睡炮去開門,打嗬欠。
  我說:「你這麽早來幹嗎?」
  「下午去跑馬,順便來看看你。」
  我想,至少我排名在馬匹前麵,不壞。
  「茶?」我問她。
  「謝謝。」她抬抬頭。
  我說:「你知道嗎?喬哀斯在英國是一個廉價英文名字。相反地,夏綠蒂、伊莉莎白、瑪麗是高貴的……」
  「去你媽的……」她罵。
  啐!就是因為我們不同母親,所以她才敢說這種話。
  「這麽久才來開門,我還以為有男人在你屋子裏。」她說。
  「我沒有男人已經很久了。」我答。
  「如何解決性的問題?」她看我一眼,「是不是洗個冷水浴不去想它?」
  「剛相反。想想市麵上那些男人,不寒而栗,啥子欲念都逃得影蹤全無。」
  她笑,「還是讓做姊姊的介紹一個男人給你吧。」
  「原應如此。做姊姊不介紹,誰做這種中人、保人、媒人?妹妹嫁不出去,你也沒麵子。」
  「真是的——這些一桶桶的是什麽?」她好奇。
  「油漆、漆牆壁。」我說:「散散心。」
  「別開玩笑。」她不置信。
  「姊姊,你可以去看賽馬了。」我趕她。
  「好,我會帶男人上來給你看。」她說。
  「看中我分你傭金。」我說。
  她鼻子裏哼哼嘿嘿的,終於挽起手袋走掉了。
  星座上說的與眾不同之男人,大概就是應在姊姊身上。可能嗎?姊夫是好男人,好在有事業有氣派,私生活不敢恭維,連小舞廳的舞女也泡,他們夫婦倆大吵的時候把我拉去做和事佬,我隻會笑。
  他怕姊姊。喬哀斯打得他眉青鼻腫,一星期上不了律師樓,他服貼得很,結果兩夫妻過得極美滿,妹夫改泡電視明星、落選的香港小姐、歌女。
  夫妻之道是很怪,比考文憑與打工難得多——想想看,兩個人廿四小時撕纏在一起,要命,互相防賊似,支票戶口都得夫妻同時簽名,你說多狠。
  除非很小就結了婚,來不及想那些恐怖的事,否則隻好一輩子獨身。獨身也有好處,往樂觀處想:不必多洗一個人的衣服,少受男人那醃攢氣,真正的自由……當然……寂寞。
  我一邊調油漆一邊想,寂寞。星期日早上最寂寞,一張床上隻一個人。沒有情人。
  有情人也是好的,星期日早上眷戀一番。
  把修改長褲的時間,漆壁的時間,閱雜誌的時間,全部奉獻出來,給一個男人。結果情人是有啦,家也變成狗窩。
  下午我開始攀上梯子掃新顏色,一種極淺的紫羅蘭——別笑,很美的,配白色的窗簾,白色的家具。
  或者我可以到那男人家去。不行。我的瓶瓶罐罐太多,臨睡之前還要擦三種油膏,醒來之後又是兩種麵霜,穿過衣服必定要換,如果到別人家去過夜,豈不是要帶一個箱子?
  清晨衣冠不整地從男人的屋子走出來——咱們的社會不至於開放到這種地步。
  牆壁上的灰漆剝落,掉進我眼睛。天!我的隱形眼鏡,一揉就落在地下,我還聽見輕微的「啪」一聲。
  我連忙自梯子下來,慢慢跪在地下摸索。悲劇,我與隱形眼鏡可以寫成一本史詩,精采處絕對不下於「哀狄悲斯皇上」,這麽薄薄的硬塑膠掉在什麽地方?
  我呻吟,滿地亂摸。
  偏偏在這個時候,門鈴大作。
  我並不理睬,繼續摸地板。
  門鈴又長又尖又響。
  我大嚷:「F——KOFF!」拔直喉嚨。大概是收報費,要不就是收垃圾費。
  找到啦!我輕輕拿起那塊鏡片,當它是性命,今日我是交了老運了,省回一百元。
  門外那個人不耐煩,大聲嚷:「開門!開門!」
  是姊姊的聲音!
  我「霍」地站起來,叫:「等一會兒!」
  我奔到浴間去洗幹淨鏡片,放回眼睛,歎口氣,奔去開門,一腳踢翻油漆罐子,糊住了腳,也弄髒地下。
  我詛咒:「SHIT!」拉開門。
  姊姊麵色鐵青地,「你瘋啦?你在開粗口示範班呀?」
  她看到我的尊容,瞪大了眼。
  我攤攤手,無可奈河。
  「你的油漆!」她尖叫。
  「你又來幹什麽?PISSOFF!」我以同樣的高聲回答她。
  「我來給你介紹男朋友!」她說著把身子讓開兩步。
  原來她身後站著一個年輕男人。
  真是好時光!哪一天我不是打扮得整整齊齊,可是沒有人上門來,今天狼狽到這種地步,白色武士他本人出現也完結了,我的親姊姊真懂得選辰光。
  我喃喃地說:「BLEEDINGHELL。」一不做二不休,說一句與說十句沒分別。
  「讓我們進來呀。」姊姊瞪著眼。
  「我今天不見客。」我要關門。
  「你會後悔的!」姊姊威嚇我。
  我「碰」地關上門。
  後悔個屁。
  我怒氣衝天地抹地板、洗腳,把油漆掃完扔到垃圾桶淋浴。打電話與裝修師傅聯絡好,把牆壁全部交給他們辦理,然後鬆口氣,開罐冰啤酒坐在沙發上,稍微覺得好過一點。
  然後我還真後悔了。
  該死的姊姊。選這種倒黴的辰光來介紹男朋友。我又開一罐啤酒。我連那個年輕男人的麵長麵短也還沒看清楚。又失去一個機會。
  恐怕我一輩子都得獨個兒坐在此地喝冰啤酒。
  門鍾忽然「叮當」一響。
  我放下啤酒杯。是誰?什麽人?真是收報費的?
  我懶洋洋地去開門。
  「誰?」我問。
  「小姓宋。」那個年輕人笑得有點俏皮。
  「宋什麽先生?」我靠在門邊。他是陌生人我也決定好好的聊一陣,以解悶氣。
  「我原是跟令姊一起來的,剛才您在氣頭上,咱們不幸吃閉門羹,所以憩一會兒,我現在又來了。小姓宋,今年二十五歲,尚未娶妻。」
  「哦。」我上上下下打量他。西廂記倒是看得很熟的,樣子也開朗,耐力無懈可擊。為什麽不?他很不錯。
  「你——有興趣進來坐嗎?」我不是不帶點難為情的,「歡迎。」
  「我們在附近喝了杯咖啡,令姊思量著你的脾氣該過啦,著我上來再敲門。」他很大方的進門來。
  我打量著他。他很一高,很細長,相貌端正,笑起來具童心狀,而且大方。一條「加巴甸」長褲,一雙極好的薄底短靴子,薄毛衣一瞧就知道是品質頂高,這種為真正的舒適而穿著名牌貨色的人是「知道分別的人」。
  我馬上喜歡了他,給他一杯啤酒。
  他說:「很多時候,我還是比較愛喝薑啤或是沙士。」
  「嗬,沙士。」我說:「嗚呼,現在極難買到沙士。」
  「你在英國學會喝沙士?」他問。
  「不,」我老實答:「我在英國學會說粗話。至於沙士,其實就是ROOTBEER,你知道花生漫畫中的史諾比,他就專門喝沙士。」
  他打量我很久,「你知道嗎?我以為你會像你姊姊,你姊姊真是高貴的女士。」
  我知道,她是淑女,我是頑童,但我如何向這個陌生人解釋我不是每天這麽倒黴的呢?不見得有人日日踢翻油漆桶,掉了隱形眼鏡。
  我不屑解釋。
  但我覺得懊惱——本來是個好機會。他會不會相信有時候我還穿旗袍上班呢?
  「你是姊姊的朋友?」我問,
  他擦擦鼻子。「是,我送父母去馬場,她說她有個妹妹也不跑馬,說不定我們倆談得攏,陪我到這裏來,她的犧牲算很大,她放棄三場賽馬的時間。」
  「我知道。」今天一日沒一處對勁的地方。
  「這杯飲料真不錯。」他揚揚杯子。
  我喜歡他,真的。
  「謝謝你!」他站起來,「我告辭了,下次再見。」
  我很懷疑下次是否能夠「再見」。
  「認識你很高興。」他補一句,「真的。」又笑,雪白的牙齒。
  他走以後,我心跳半日,說不出的感覺,一個人坐在客廳中,直到天黑。然後姊姊又上來。
  她用一隻式樣古怪的金子打火機點著香煙,深深吸一口,噴出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說:「真正的「用家」還是選都彭的。」
  她按熄香煙。「還喜歡他嗎?」
  我接捺不住。「我的眼睛隻認識讀書人,他是不是讀書人?」
  「他流的汗恐怕都有書卷氣,加州理工學院的助教。」
  我吹一聲口哨。「研究什麽?」
  「很奇怪的一項題目。」姊姊說:「他是科學家。」
  我興奮。「告訴我!是什麽?」
  「水星接近地球與太陽核子的擴張狀態。」
  「啊!」我驚歎。
  「盲目崇拜。依我說,還不如那帶街的,到皮草店去,可以拿百分之廿回傭。」姊姊笑。
  我笑著拉起姊姊的手。「你不是真這麽想,是不是?當然是有分別的,怎麽會沒分別呢?」
  姊姊歎口氣。「人就是這點不實際。錢還不一樣的臭?開銀行賺的與開涼果店賺的,偏偏不一樣!」
  「他會不會約會我?」我問。
  「哪有煤人包生兒子的?」姊姊揚起眉毛。
  「偏偏我今天這個樣子。」我歎口氣。
  姊姊燃起一根香煙,正容說:「說不定他覺得你與眾不同。這種男孩子早就被女孩子寵壞,你跟他來個下馬威,也是好的。以真麵目示人。」
  我搖搖頭。男人永遠不會喜歡女人這個模樣。
  姊姊去後,我對著鏡子很久。研究如何把自己改良。
  結果我去修整齊頭發,又添些新衣裳。
  等家中牆紙黏好的時候,小宋的電話也來了。我很高興。他約在一間法國餐廳。我決定補償過去的錯誤,使他耳目一新——不是故意討好他。但是我不想再虐待他。
  我穿一件黑色滿是橫十字紋緞子的旗袍,鑄金邊,完全是張愛玲那時式樣,寬身,闊下擺,長到腿肚,敢說是別致漂亮的。
  他早到幾分鍾,我進去的時候他吃驚,但不是驚豔那種詫喜,而是意外、錯愕,並且有失望的成份在內。我的心馬上一沉。他奶奶的,真難侍候,我踏高蹺似踩著四寸半細跟鞋來,他還讓我瞧眼睛鼻子,受不了!
  倒是在座的外國賓客,紛紛投以讚賞的眼光——他們終於見到唐裝打扮的中國女人了。
  我瞪眼:「我這次又是什麽不對?」
  「發生什麽事?幹嗎你打扮成一個蘇絲黃?」他問。
  「他媽的!」我罵。
  「為什麽?」他質問。
  「因為上次我像個老粗,今次想你改觀。」我說。
  「沒關係,」他說:「我不介意老組,我喜歡老粗。」
  他攤開手,一副存心吵架的樣子。
  「我是老粗?」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誰告訴你的?」
  「你告訴我的。」他站起來,「你自己說的。」
  四周圍的人開始側目。我倆的聲線實在很高。
  「我這麽說自己是可以的,但你說我就不可以,」我氣憤,「這頓飯我不吃了,免得為一杯茶出賣靈魂。」我抓起手袋,轉身就走。
  「喂!」他在我身後嚷。
  我推開餐廳門,才到街上,被涼風一吹,就開始再次後悔。
  他大概沒有追上來。也不會追上來。我又失敗了。真不幸。
  如果這些男人們這麽難討好,我幹脆也不必去討好他們,真的,我開始不耐煩。
  我喜歡他,不錯,不過我不須勉強他喜歡我,事情太痛苦。我並不慣侍候男人。
  回家剝掉旗袍,簡直要服食鎮靜劑。我把電話筒摔在一邊,費事聽解釋——我十分肯定他不會來電話解釋,不是以防萬一,其實心中最怕他不來解釋,我下不了台。做女人真難,心中忐忑,豈止十八個吊桶。
  幹脆做老姑婆也好,看電視終老。我氣憤的想。
  可喜我還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可以寄情寄時間。自從「旗袍之辱」之後,我狠狠的痛下功夫地在寫字間賣力。很有效,沒時間來痛苦。
  職業女性也有好處,一天才廿四個小時,工作去掉十個,睡眠七個,所餘無幾,一天一下子就過去無綜。
  隻除出星期日上午……蒙朧的星期日上午。最思念最脆弱的時刻……淺灰色的秋日早晨。
  冰凍的牛奶在上午,冷凍的啤酒在下午,寂寞的我還是我。我欣賞的男人如果不欣賞我,於事何補呢。
  擠在公路車上我靜默地打量著身邊的人。女孩子們手中都是冒牌貨,利源東西街的假「芬蒂」,假「狄奧、假「卡甸」,連她們的臉都像假的——一個個都是粗製濫造,大量出產的麵具,隨意刷上去的劣質胭脂與眼影膏。真可悲。如此也是一輩子。
  到家我把新製的銀狐大衣穿在身上,坐在沙發中抗議。抗議受壓逼的女性。下班後還要把飯菜帶回家煮,瘋掉了,真瘋了,然後生一大堆子女,找些生命陪著一起吃苦,算是報了仇。我就是錯到底,也不作類似妥協。
  妹姊又來看我。門鈴照理按得震天價響。
  她說:「八成是瘋了,獨自穿件皮大衣坐在客廳裏發呆!精神崩潰的前夕。」她冷笑。
  「我總不能穿著它與一個十八歲的毛頭小子擠公路車吧?」我反問。
  「你的毛病是自己把場麵做得太大。」姊姊說。
  我問:「你知道嗎?外邊的撈女都有她們的邏輯:先把皮裘珠寶穿在身上,那麽客人的出手不好意思太低。」
  「你喜歡小宋,是不是?」姊姊說:「坦白不要緊。」
  我點點頭。「他很豪爽,有什麽說什麽,我很喜歡這樣的男人,又有才學又有底子。不過別想了。」
  「最近閑來幹嗎?」姊姊問。
  「觀察人生——你知道,有些男女的愛情在公路車與渡海輪上也可以開花結果,還作其護花狀呢——把別的女人擠開,保護他的女友,兩人在臭氣衝天,水泄不通的電車內默默含情地相視而笑。我長歎一聲。
  「我可以打一個電話到附近的咖啡店去嗎?」姊姊問。
  「幹嗎?叫外賣?」我瞪她一眼。
  「叫宋某上來坐坐,他耽在那裏喝咖啡已一小時以上了。」妹姊說。
  我的心跳加速。「你們又計謀好的。」我軟弱地抗議。
  「他想見你,你屢次給他難堪。」姊姊撥通電話,「求求你,把皮大衣脫掉好不好!」
  「我就是我。」但我還是把大衣脫掉。
  「我要走了。」姊姊說:「再下去我快變成潘金蓮一劇中的王婆了。對不起。可是親妹子,這次你當心點,再把事情弄糟,我不負責任。」
  她前腳走,小宋後腳到。
  我看著他很久,他應該感到「英雄氣短」,這倒黴蛋,碰見我這樣的女人。但是他居然三番的尋上門來。
  「嗨!」他說:「我道歉。」
  我馬上溶化掉。「薑啤?」我問。
  「謝謝。」
  我穿著短褲,波恤,一副預備短跑的樣子,他上上下下觀察我一番,然後說:「我喜歡你,不管你一時像老粗,一時像蘇絲黃,我還是接受你,我是個老土,我隻是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有這麽多變化,所以才吃驚。」
  我很感動。
  小宋擦擦鼻子——他慣性動作。「我們兩人可以約會嗎?希望可以和平共處。」
  「你願做我的男友?」我問。
  「是。」他微笑。
  「一言為定。」我不加思索。
  女人到這種事很有第六感覺:什麽男人可以效朋友。但是——
  「你為什麽一直肯回來找我?」我問他。
  「因為你肯講老實話。」他說:「這種女人一向不多。」
  「你知道我的工作?我的能力?」我問。
  「一切一切,你姊姊全部告訴過我。」他笑笑,「她早就出賣了你。」他擠擠眼。
  「她還說些什麽?」我緊張地。
  「她說你這些老姑婆型的小毛病不算一回事,如果有個要好男友,得到精神寄托立刻會痊愈。」
  我緩緩站起來,「我是老姑婆?」
  小宋眼睛看著天花板,「天。我又說錯話。又來了。」
  我坐下來,鼓著氣。是的,我「又來」了。
  「放鬆一點,放鬆一點,」他說:「我沒見過脾氣這座急躁的女孩子,我的天。」
  我盡量放鬆自己。這個男人專門逗我生氣。
  小宋問:「我們打算整夜都坐在這裏呀?」
  「去哪裏?」我攤攤手,「香港能去哪裏?」
  「笑一笑。」他輕說,「笑一下。」
  我笑一笑。不忍心拒絕這麽小的要求。
  「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你自己可知道?你隻是令男人產生自卑感,幸虧我生下來皮夠厚,我不怕。」
  我微笑。這次是從心內發出來的笑,與上次的不同。
  「我母親交給我一粒六卡拉的方鑽,」他笑,「即使訂婚,你也難不倒我,我很夠體麵。」
  他提到將來。無論將來如何,他現在能夠提到將來,那就表示夠誠意。我喜歡有誠意的男人。
  我怎麽還能夠與他吵架呢?我並不打算一直渡寂寞的星期日直到五十歲。
  「聽我的計劃:」他頗具武士作風,「從明天開始,我負責接送你上班下班,你還是得上班,有職業的人才知道外界在發生些什麽事,我不要一個盲塞無知的女友。晚上我們喝冰啤酒,我在七點前一定告辭,讓你有自己的時間輕鬆一下。然後是周末……好日子!周末我們出去吃燭光晚餐,跳舞至深夜。星期日我們在公寓裏聊天。」他握住我的手。「我不再會寂寞,多年來,我在等到一個有誌氣的女孩子,有勇氣說:「我就是我!」我不介意女權高升,真的。」
  「謝謝你。」我縮回手。「我必須要說,我也一直在找位懂得尊重女性的男士。」我拍拍他肩膀。我們會成為老友。
  「看,你姊姊一點都沒錯,如果事情順利,我們會在報上刊出‘我倆情投意合……’」他忽然看我一眼,「我不是開玩笑——希望不是一相情願。」
  「先生,」我說,「你是個樂觀者。」
  「將來永遠是未知及美好的。」他說,「嗬,對,我要讓你有個心理準備,我並沒有勞斯萊斯,我隻開一部六三年的舊福士,老得快要散開來,一點不配你的銀狐。」
  我笑,捧著頭,忽然快樂得不可抑止,眼淚緩緩淌下,忍都忍不住。我哭了。
  「現在又怎麽?」小宋輕聲問:「又哭又笑?我還沒見過這兩種表情同時運用的人。」
  「我就是我。」我說:「看不慣不要看。」
  「看,看。」我說:「遲早會習慣的。」他笑。
  你瞧,一個人要交起運來,推都推不掉。
  小宋很早便告辭,因為「女人如果獲不得適當的休息,老得快。」這點我完全同意。
  我上床。痛痛快快的哭一場。明天上班,女秘書們會詫異我的眼睛如此腫,但它們是快樂的眼睛,相信我。
  這個故事說明什麽?
  我沒有白白寂寞,我沒有白白等待,那個適當的人終於出現。我屬於他,他也屬於我。我會享用到某些利益,但也得犧牲很多自由。天下沒有烏托邦。得到一些,必然也失去一些。
  多年來我說:「愛我並不夠,要先了解,再欣賞我。」
  姊姊一直怪這要求太苛,而我一直堅持著這樣的要求,在這方麵我是樂觀的——要不他出現,要不就算數,我的星座說得很對:我真的在本月遇見一個與眾不同的男朋友,並且將會有極美好的發展。

千金小姐
  我認識黛茜很久了。
  因為她家裏有錢,我家裏窮,因此我們隻維持朋友關係而不是其他。
  我陪她去看「大亨小傳」。
  看到戲中的黛茜對蓋士比說:「……因為,因為富家千金是不嫁窮小子的!」
  我頓時悲從中來,轉頭跟她說:「你們有錢人都是沒心肝的!」
  她被我罵得莫名其妙,因此非常生氣。
  實際上黛茜很有情感,她父母為人也好,他們有錢,不是他們的錯,我家中清貧,可是從來沒愁過衣食,我與黛茜同是大學同學。
  所不同的是她念英國文學,我念理科。
  我常常到她家去,她也常到我家來。我的家很幸福,她的家也幸福。
  隻是朋友管朋友,適可而止,我心中很明白,要進一步的話,是絕不可能的。中國人有句四字真言,叫做“齊大非偶”,就因為我數年來未越雷池半步,所以黛茜家人很喜歡我。
  他們心中一定想:「這小子雖然窮一點,人格倒是不壞的。」
  很可能他們不會這麽想,也許隻是我心中自卑的緣故。
  我也想過要與黛茜疏遠,但是她這個人明媚可愛,爽朗活潑,同學之中沒有一個不喜愛她的,要跟她疏遠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她沒有架子,誠懇、勤奮、樂於助人,為了幫忙同學的功課,時常下了課還留在校園中。黛茜有種高貴的氣質,最難得的不是她長得好,而是真正的謙和,歸功於她的家教。
  第一年我根本不知道她富有得可恥,我把她請到家中來坐。
  父親是窮儒,以窮為榮,因為文必窮然後工,當宜興舊茶壺,圖章印石大拍賣的時候,他也很埋怨,窮,可是一刹那就忘了。
  黛茜在我們家吃完飯,仰頭看到牆壁上一張石濤的山水複製品,她「咦」地一聲。我問:「怎麽?!」
  她不好意思的說:「真巧,我家也有一張這樣的畫,不過大好多。」
  我們麵麵相覷。
  隨後我就在她家看到那幅真跡了,很隨和的掛在牆上。他們家住在石澳,非常大的花園洋房,那種尺寸很小的公眾花園還不如他們家的。
  黛茜的父親開造船廠。
  不過她並沒有被寵壞。
  那日以後我心中就警惕起來,牢記著人家的家勢非同小可,雖然我不是那種斤斤計較別人說些什麽的人,可是必要的嫌疑是要避的。
  我們這一群人對黛茜的環境是很羨慕的,但卻有意無意間對她歧視起來。
  常常說:「你懂得什麽,你知道什麽叫苦處?」
  黛茜反駁:「我是不懂,可是你們呢?你們又懂得多少?你們又經過什麽苦難?真是雞蛋裏挑骨頭!」
  我們被她說得笑起來,自覺對她真是有欠公允。
  是呀,我們也沒逃過難,憑什麽說她呢?黛茜家中有錢,根本不是她的錯,與他人無尤。
  我有時邀她跳舞,說道:「黛茜,如果你隻是小家碧玉的話,我們之間就不隻這樣,我會瘋狂追求你。」
  「胡說!」她說:「你根本不想追求我,那不過是你的籍口。」
  「嘿!我的籍口!」我訕訕的說。
  黛茜取笑我:「你跟那些有苦衷的女孩子一樣,籍口多,其實是太過自愛,你不肯犧牲自尊心。」
  我說:「金錢是太重要因素。」
  「那自然是要緊的,」黛茜白我一眼,「我們總得吃飯,吃用之後有餘,便不應多計較,我承認我家比你家富有,但是你家也不賴,並不是一家八口一張床,家中全是大學生,令尊對賺錢不感興趣,他清高飄逸。」黛茜如是說。
  母親說:「你跟犀家那位小姐來往得很密?」
  「不是,」我否認,「同學而已。」
  「犀家是香港望族,家中發財有好幾代了。」母親說。
  「是呀,因此黛茜沒有暴發戶味道。」我說.
  母親用手撐著下巴:「我很喜歡黛茜,可惜她家中太有錢。」
  「可不是!」說到我心坎裏去。
  真沒想到有錢反而成了障礙。
  「誰在乎他們的錢呢?」我說:「我們也有飯吃,可是將來人家悠悠的嘴巴,很難堵得住,會替我的生活帶來很多不快,我這個人頂自私,頂會為自己設想,所以不想追求她。」
  「可是犀家可以幫你做事業。」媽媽說。
  「媽媽,創業發財完全靠一個人的性格與毅力,老子有錢都未必有用,別說是嶽父。我要是有那個興趣,自然可以白手興家,否則我樂得自由自在做小職員。一個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每樣事都要付出代價,各人的誌向是不一樣的,媽媽,我一輩子也發不了財。」
  「既然發不了財,就不必與犀家發生關係。」媽媽說。
  我笑,「媽媽真勢利,如果我愛上了黛茜,又怎麽說法?」
  「你愛上她沒有?」
  「很難說,現代青年的感情是可以控製的,」我笑,「一切符合科學。」
  「你當心日久生情,失去控製。」母親作結論。
  我哈哈的笑,心中有點苦澀。
  這樣的感情,一直繼續到第三年級,才有一個很大的轉變。
  黛茜的表哥從蘇黎世回來了。
  他是腦科醫生,長得像電影明星,臉上帶一種貴族的、冷峻的、書卷氣的味道,他整個人無瑕可擊。
  黛茜對我說:「他們都說我與表哥是一對。」太坦白了。
  我反對,「才不是!」
  「為什麽不是?」黛茜詫異問。
  「他是冷型的,你是暖性的。」我分辯。
  「是嗎?」黛茜像是存心跟我鬥嘴,「難道他到冬季要多穿幾件衣服不成?」
  「別叉開去,」我說:「你明明知道我指什麽?」
  「你不讚成我們在一起?」她傻呼呼的問。
  「他那麽精明能幹,你怎麽是他對手,」我很焦急,「你看你,什麽事都不懂!」
  「他不會欺侮我。」黛茜很有信心。
  我像是被人從喉嚨裏硬塞了一塊鉛下肚子似的,說不出地難過,唇焦舌爛的感覺。
  心中又氣苦,我站起來,「我走了!」
  「我們在上課,你走到哪裏去?」她問。
  「走到前一排去坐。」我氣憤的說。
  她笑。
  女孩子永遠是殘酷的。
  我一輩子不要跟她們戀愛。
  我已經決定了。
  我足足一個星期沒有睬黛茜。
  可是我老著見她,她表哥天天來接她放學,她殷殷的拉著我介紹,我又不好不理他們。
  隻得勉強的打招呼,說「你好嗎?」握手。
  心中氣得要死。
  她那表哥又挑不出有半點錯,我回了家沒處泄憤,便對著母親嚷:「萬惡的金錢!萬惡的金錢!」
  「瘋子!」母親笑罵。
  「你如果真愛她,便去追求她。」老嫣子說:「在家跳踏,算是哪一門子的好漢。」
  「我不追千金小姐。」我說:「我不是趨炎附勢的人。」
  「你這個人倒是怪怪的,一點不肯吃虧。」媽媽說。
  「她肯住我們這裏嗎?她肯穿我們穿的衣服嗎?她肯嗎?她老子有的是錢,可以供應她舒適的生活,我豈不是變成招郎入舍?」
  母親冷笑,「聽你的話,你肯入舍,人家未必招你,你這麽快就害怕幹什麽?臭美。」
  我狂叫一聲,「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我失眠了。
  但是我仍然不肯向權勢低頭。
  結果,黛茜表哥回蘇黎世去了。
  過了三天,我忍不住問黛茜——「就那樣?」
  黛茜說:「我都不知道這幾天發生了什麽事!你那青春期呢,已經過了,更年期呢,又沒到,行動為什麽這麽古怪?」
  「就那樣?」我問:「什麽也沒有發生?我尋遍了報紙,都不見你們訂婚的消息。」
  「誰說要訂婚?!」黛茜愕然。
  「他們不是說你們看上去正是一對嗎?」我怪聲怪氣的說。
  黛茜把書重重的在我桌上一摔,「我那麽多同學,如果人人像你這麽滑稽,我可受不了。」她捧起書轉頭就走。
  之後她看見我實行冷淡起來。
  甚至有一次,她聽見遠足隊中有我,馬上拒絕參加,因為「那個人陰陽怪氣的」。那個人自然指我。
  我幾乎被氣得昏過去。
  我仿佛與她疏遠了,事實上也沒有怎麽與她接近過。
  學校裏的規矩是分係不分派,我與黛茜如此「勢不兩立」,引起很大的話柄。
  這些日子以來,我生活一直不愉快,腦子裏似少了一根筋似的。
  媽媽說:「你何苦跟自己作對,你明明是喜歡她的。」
  跟自己作對。
  我問我心:到底怎麽想法?
  我承認我喜歡她,可是我不敢追求她,怕碰釘子,為了怕受傷害,我徹底地保護自己。
  我不願把她的影子種入心房。愛人是很痛苦的,萬一她不愛我,我就慘遇落十八層地獄。我們相愛的機會甚微,她是千金小姐,我是窮小子。
  我希望我從來未曾認識過她。
  兩個不相配的人在一起,能夠有什麽好結局?
  隻是為了她有錢。
  同學有為我們講和的,我嘴強,「我無所謂。」我說。
  她說:「我也無所謂,男人那麽小器,真是奇怪。」她又加了幾句,「人家說學生時期應最愉快,可是學校裏也有黑羊,我為什麽要跟這種人生氣別瞄頭?我根本就不稀罕,我才不跟這個圈子的人爭!」
  我覺得她這幾句話說得太勢利。
  黛茜明顯的指出,她讀書是為讀書,不如我們,是為了得到一張文憑以及將來更好的工作。
  我們之間的隙痕更深。無從解釋,黛茜若是一貫刻薄成性的人,我反而不生氣,但是她一直客客氣氣,和藹可親,忽然對我這樣,更覺得她對我有成見。
  這種種不和並沒有影響我的功課,隻不過比從前沉默得多,先一陣子說得太多,現在凡事看淡了,隻管努力做份內的事,像機械人一般,喜怒不形於色,小心翼翼。
  聖誕節的時候開舞會,我並沒有報名,也不知道該帶誰出席。
  如果黛茜可以,我願意邀請黛茜。她是我唯一想邀請的女伴。
  不過廿四號一大群同學把我拉到舞會之中,人們是善忘的,他們已忘了我與黛茜不和的事。除了當事人之外,誰也不記得。
  黛茜穿了一件黑絲絨的露胸晚服,她的男伴並不是學校裏的人,我們都不認得,想必又是什麽地方的鬼博士,律師,醫生之類。
  黛茜仍然那麽美貌可親。
  我忽然開始喝氈湯力,喝了很多,因為是空肚子,是以很快頭暈暈的,渾身脫力。
  難怪人家要喝酒,的確有一定的效果,我心中的不快頓時減了一半。
  但見舞池中人影婆娑,衣香鬢影,我深深歎口氣。
  同學上前來與我攀談。
  我們談到前途問題。
  「眼看就畢業了,」一個說:「其實,我們的前途不一定樂觀,目前人浮於事,多少美國回來的學士碩士都隻拿三千元一個月。」
  另一個說:「大不了去教書。」
  「教書才二千多,還是私校,官立學校沒位子。」
  「做一輩子也不出頭。」
  「去考政府工作吧。」
  「即使願意做,政府機構中的人沒有氣質,還不是你爭我奪的,而且缺乏上進,組織毫無條理,進了那個彀,出來就遲了。」
  「全社會的機構都是這個模子,除非你一輩子不踏進社會,除非個個是犀黛茜,否則失望是遲早的事。」
  「情況真如此壞嗎?」我問:「可是我有工作能力呢。」
  「可是人家懂得拍馬屁,你懂不懂?你肯不肯降格?」同學笑,「你睇你這種脾氣,口直心快,藏不住半點心事,什麽事都火爆火爆,將來做死了也不過是底層的一條牛。」
  我不服:「我不信邪!」
  同學又笑,「當然,光拍馬不做事,也行不通的,這種人多數與你同一階層,升不了級,那些既能拍又要能做的人,才步步高升——他們都如此說。」
  我又喝一杯酒——「我為什麽要與這種人共處一室?」
  「為生活!」他們都笑。
  「虧你們笑得出。」我罵。
  「人長大了要是還能哭,我馬上就大哭。」一個同學說。
  我搖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原來如此。」
  「這小子喝醉了!」有人笑。
  我說:「我不想做事,我不想搞人事關係。」
  黛茜走過來說:「你們說些什麽?好熱鬧。」
  「黛茜,你最好了,」馬上有人七嘴八舌,「不明擔心出路問題,你畢業後打算做什麽?」
  「我想自己獨立過活。」她說:「免得人家因我的家庭而看我不起,疏遠我。」
  我有點難堪,這明明是說我嘛。
  「這種人你理他做什麽呢?」有人說:「黛茜,你幫幫同學的忙才是正經事。」
  黛茜剛想說什座,大家起哄說:既舞吧,船到橋頭自然直,別說這種心煩的事兒。
  我被擠到黛茜身邊,乘著酒意問:「跳舞?」
  她沒有拒絕。我與她舞起來。
  「今天你很漂亮。」我由衷說。
  「謝謝。」她說。
  「還有短短幾個月,一班同窗便要各散東西。」我說。
  她說:「我們有同學會,別怕。」
  「將來出去勾心鬥角的,連恨一個人都不能徹底的恨。」
  她笑起來,「哪兒有如此嚴重呢,人與人之間,偶而相逢,一刹間分手,何必恨他們?」
  「你是恨我的!」我有點醉。
  「我當然恨你,我們是同學,交情不一樣。」
  我傻氣的笑。
  「你不如回家吧,看樣子你身子不大舒服。」她勸我。
  「我先送你回家。」我說。
  「我有朋友送我,你自己回去吧。」她說。
  「不,我今天一定要送你。」我堅持著。
  「你別這樣好不好?」她笑,「聽話自己回家。」
  我很生氣,我說:「你從來不曾喜歡過我。」
  我掉頭走出去,黛茜跟在我後麵,「風很大,你回去吧。」
  我揮著手,「你一直對我有偏見,不肯給我一點機會。」
  「別在泳池邊晃,喂,當心——你——」
  我在泳池一側身,腳底一滑,馬上摔進水中。
  他們七手八腳的把我打撈起來。
  「凍死他!」
  「幸虧明天冬泳比賽,池中有水,否則摔死多過凍死。」
  我牙關打戰,裹著急救室的毛氈回家,當夜便發燒。
  家裏怕我有什麽不測,為安全計,把我送進醫院。
  我的酒醒了,心中十分懊悔,聖誕節在醫院中渡過,非始料所及。
  黛茜來探我,言語中很多埋怨。
  我很沉默,早知我們之間可以籍這次意外而和好如初,早該摔進池子裏浸它一浸。
  我發覺我深愛黛茜,一旦停止與自己的意誌力打仗,整個人崩潰下來,握著黛茜的手不放。
  病愈後我與黛茜恢複邦交。我時常到她家去打網球。
  過去的不快,我們兩個人都下定決心忘得一乾二淨。
  我胸中充滿希望,如果可以從頭開始,我願意跟黛茜過「新生活」。
  母親很諷刺的問:「怎麽?你現在對於金錢改觀了?」
  「是。」我簡單的答。
  一句話堵住了她的嘴,我很痛快。
  我請黛茜到家來教她功課,父親說:「啊,那位漂亮的小姐又出現了。」
  黛茜的拉丁文很差勁,有一兩首詩硬是不明白,父親緩緩的解釋給她聽。
  母親在廚房中問我:「你們進行得怎麽樣?」
  「現在不流行早婚,」我說:「我還沒有能力組織小家庭,物價飛漲,新水不漲。房租運雜費去掉三千,除出其他的食物開支、零用、買一輛小車子,請一個鍾點女工,沒有一萬元是不行的,我畢了業,起薪點不過是三千大元,想想令人灰心。」
  「依你說,隻有月入過萬的人才可以結婚生子?」母親說:「天下的人都要絕種了。」
  「不會的,」我說:「有些人娶的不是犀家千金。」
  「她肯等你十年八年的?」
  「也許三五年後,我際遇好的話,她又肯打個七折,那還差不多。」
  「這不大樂觀。」媽媽說。
  「別潑冷水。」
  「除非她父親肯提拔你,那麽一切好辦。」媽媽說。
  「我能做什麽?」我問:「他們家開船廠。」
  「你有大學文憑,真才實學,他為什麽不能提拔你?」
  「太沒誌氣。」我搔頭皮。
  「那麽拖到四十歲才結婚好了。」媽媽詛咒我。
  我但笑不語。
  臨大考那幾天自然是疲倦的,說來說去,讀書還不是為了應付考試。
  黛茜並不見得是很用功的學生,開夜車開得臉上瘦下一圈來。
  我對她說:「考完後我們要好好的玩一場,我們到麥理浩徑遠足。」
  黛茜說:「父親要我陪他到巴哈馬群島去逛一逛。」
  我默然無語,我的「玩」是到新界走一圈,晚上吃頓飯,回家睡覺,人家的玩是上飛機去到沒有人跡的地方。要追上犀家的生活程度,人家拔根汗毛就嚇煞我。
  我硬著頭皮說:「真心相愛的兩個人到什麽地方去都好玩。」
  「那自然。」黛茜讚成,「可是愛情是很深奧的一件事。」
  「為什麽?」我問:「我不明白。」
  「愛情不是結婚生子。很多子孫滿堂的兩夫妻不過互相需要了若幹年而已。愛情是另外一件事,愛情是奢侈品,並不是每個人一生之中可以獲得一次的。」
  我瞠目問:「那麽我的父母呢?難道他們不是相愛的?」
  「他們有深厚的感情,因為他們數十年來共處一室,他們對伴侶有一定的了解……但愛情是不同的。」
  「你真幼稚;你以為愛情是雅黛兒H的故事與大蓋士比?不是有人發了癡或是心碎而死,就不是愛情!多麽可笑。」
  黛茜說:「我不覺得有什麽可笑,有些人追求理想,有些人安於現實,各適其適,我們隻能活一次,有權選擇我們認為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r你不覺得這種人很傻氣很痛苦。」我泄氣。
  「我一點也不覺得。」黛茜說:「他們至少有一種痛苦的快感,不是你們可以想像的。」
  我怪叫起來「我們?我們是什麽?凡夫俗子?
  黛茜笑,「別再追究下去了。」
  我覺得我與黛茜有了新的距離,我與她的理想完全不一樣。我隻想賺夠了錢,組織一個小家庭,一家人過得豐衣足食,於願已足,但是黛茜已經有很多的錢,她進一步地要求境界上的突出。
  我足足比她落後一個世紀。
  這時候我退縮已經太遲,我痛苦絕望地趴在她的身邊,知道日子不會太長。
  可是人們的通病是死心不息,隻要黛茜身邊一日沒有固定的男朋友,我一日就可以追求她。
  後來我們就畢業了,我考到第一級榮譽。
  黛茜馬上申請到瑞士去居住,一邊也學點外文什麽的。
  我們分手在即。
  見麵時難免有點黯然。
  我說:「黛茜,千金小姐是不會嫁窮小子的。」
  黛茜默然。
  過了一陣子她說:「我知道你喜歡我。」
  「你不喜歡我嗎?」我問。
  「喜歡當然喜歡,可是我們不能因為喜歡一個人就跟他結婚。」
  「你在尋找轟轟烈烈的愛情。」
  「是的。」她說:「真正的愛情。」
  我默然。
  「或許我會花三年四年,甚至十年八年去尋找,找不到又是另外一件事,但我不會放棄。」
  我苦笑:「我不會是那人吧?」
  「不,你不是。」她溫和地說:「我一早就知道你不是,但我們是好朋友,我們無話不說。」
  即使這話傷透了我的自尊,她還是要說的。
  我深深歎息。
  「你並不會為我瘋狂。」黛茜說:「過不久你會忘記我,你會找到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共同組織一個家庭……」
  我不悅:「你也太看小我了。」我說。
  「這怎麽算是看小你?我就沒有勇氣組織一個家庭——多大責任。」
  「你事事講究完美,」我說:「你太驕傲。」
  她笑。
  她去日內瓦那日,我也有送飛機,原本不想做這樣的俗事,但不舍得不見她最後一麵。
  她跑過來跟我握手,想說什麽,又沒說下去,終於走了。
  那夜回家,我躺在床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眼睛有點腫,沒精打采地吃早餐。母親跟我說:「兒子,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我握著母親的手,又忍不住傷心起來。
  我是深愛黛茜的,天時地利都有,欠缺人和。
  我不知道以後我會娶個什麽樣的女孩子,人家說那是緣份,我也希望那是個相配的人。
  千萬不要是陌路人,隻不過因為意外,我的腳偶而叉到她的路上去,相遇一陣子又分開。
  男人也很需要安全感,以後我決定遠離千金小姐。

兩個男人
  我認識世傑,是在一條遊艇上,當時他是有女朋友的。
  他的女朋友很美,很驕傲,很富有。
  我記得我由世傑的朋友帶上船,因為不見熟人,所以獨自坐在一角發呆,看他們遊泳滑水。
  世傑的女友皮膚深棕色,身裁無懈可擊,穿狄奧一件頭泳衣,戴隻十八K金蠔式勞力士女裝表。這個女孩子就是所謂「金色女郎」。
  我很羨慕他們這班年輕人,無憂無慮。你知道,含著銀匙出世的人是與眾不同的。
  雖然我也不差,到底要靠月薪過日子。
  那日陽光很好,我去遊泳唯一的原因是被女友教訓一頓,她冷笑說:「你又想要男朋友,又懶,不肯出來交際,心頭又高,告訴你,出來走走,未必要了你的命,也許什麽人對你有眼緣,看中了你,那才好呢,也不必天天朝九晚五,手停口停。」
  她說得很有理。
  換上泳衣,自問身裁是不錯的,可惜我缺乏自信,如果我有一個醫生男朋友,或是律師男朋友不停地向我獻殷懲,我的身份自然頓時升高。
  女人沒有男人陪襯行不通。
  可惜我自尊心強,隻肯在工作方麵花力氣,不肯努力釣金龜,我覺得婚姻是緣份。你知道,命中有時終須有。
  所以世傑說:「我覺得你連坐在那裏,都處處透著一份心高氣傲。」
  他就是喜歡我這一點?
  世傑是個年輕的建築師,長袖善舞,出身不錯,但他自己善於經營,所以不必靠家中餘蔭,比起其他那種第二代,的確爭氣很多,並且也能了解我的環境。
  世傑沒多久就打電話約我出去。我自然很樂意赴約——當我有空的時候。我不習慣遷就別人,即使他是未來的飯票,他還得遷就我。
  當時我想:像世傑這種高級王老五,平常約會的女孩子不知凡幾,我不過是芸芸眾生之中的一個,何必巴結他把熱麵孔去貼他的冷屁股,我的天性不俗:來得自然,誰會把白色武士往門外推,但要我苦苦去追求,我還是自己捱完算數。
  所以我有空便說有空,沒空便說沒空。與世傑出去不過是與一大班人吃飯喝茶,也沒怎麽說話。
  我相信自己的態度是大方的。
  世傑告訴朋友,「這妞的脾氣不好,倔強,但是她很可愛,是合乎中庸之道的,千金小姐太難侍候,小家碧玉又帶不出來,她剛剛好。」
  由於他看中我,我漸漸失去很多平時的朋友,單獨與他來往。他予我一種安全感,因為他是掙紮出身的,有什麽大風大浪,他擔當得起。
  世傑帶著我到處走,沒多久我便成為他的「半正式」女友,至少旁人是這樣想,我也很滿足。
  我們並沒有計劃結婚。結婚是很遙遠的事,在今日,廿五歲的女人並不算老,倒是世傑,他卅三歲了,家人常想他結婚。
  他家裏人對我相當滿意,因為我念過大學,有正當職業,而且真的很不計較,也沒有不清不白的「曆史」。
  我也取笑過世傑,「你不是很喜歡與一些女明星來住嗎?想做「公子」?」
  世傑真的約過她們上街。
  我們來往約半年,除辦公之外,我把一切活動都放棄來遷就世傑,我不是不願意的,跟自己的男朋友上街,總比跟一大堆不相幹的人一起哄較為有趣得多。
  可是我始終沒有愛上世傑。
  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夫婿,但絕不是好情人。
  他缺乏生活情趣,不懂藝術,衣著品味認真普通,是,人沒有十全十美的。
  半年之後,有一日下班,我看到他在對麵馬路與一個女孩子同行。那個女孩子是我第一次見世傑,在遊艇中見過的那一位。
  她穿白色衣裙,頭戴白色小帽,淺紫色涼鞋。她是那麽美麗,令人瞠目結舌,我忽然心酸起來,我怎麽與世傑交涉呢?信不信由你,我們相處半年,始終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互不拖欠,但是這種感情進化下去,誰也不知道會到達什麽地步,現在才有一點點影子,就被人破壞了,心中甚是憤憤不安。
  我一聲不響的照常上班,但是世傑不打電話來約會,我便沒有地方可去,我心中有數,表麵上依然裝得閑閑的,並不在乎,但是下班沒他接,我自然不用急,慢慢收拾。
  坐我對麵是一個叫阿良的男孩子,他姓張,生得很厚道,你知道,一個月賺三千多元,還得養家,母親嚴得不得了,非處女不能進他家門的那種老太太,難怪他找不到女朋友,外邊坐的女秘書他又從來不惹的,倒是個規規矩矩的好人,也就是個規規矩矩的好人。
  我對他沒有惡感,他個性誠懇,高高大大,小眼睛厚嘴唇,拚在一起不難看,另有一股憨態,老像個賭氣的孩子,笑起來很開朗,並且言語風趣。
  是星期六,他問我:「怎麽?沒有節目?」
  我聳聳肩,伸個懶腰,「打算回家睡懶覺。」
  「男朋友呢?」
  「你怎麽知道我有男朋友?」我反問。
  他笑笑,「我見過,是個建築師,香港仔一批新建的房屋,就是他設計的,是不是?」雪白的牙齒。
  「很普通的朋友。」我說。
  「很年輕有為,」阿良說:「常常來接你的。」
  「來接我也不一定是男朋友,即使一星期見我五次,還有兩天可以見其他的女人。」我微笑,「這年頭又不比從前,約會女孩子還得負責任?」
  「哦,」他恍然大悟,「那麽我是老土,我總覺得對人家沒誠意,不可亂約人家。」
  我收拾好桌麵的東西,「我要走了。」
  「我可以請你去喝杯啤酒嗎?」他問。
  「阿良,」我笑,「你才說,沒有誠意,不要約人。」
  「我有誠意,絕對有。」他看牢我,「可以去喝杯啤酒嗎?」
  星期六,無聊。
  「OK。」我說。
  奇怪,阿良給我一種舒適感,說話可以無邊無涯,愛講什麽便講什麽,我的態度也輕鬆得很,大口喝啤酒,炒豆一把抓起往嘴邊裏塞進去,笑得前仰後合。
  忽然我發覺與世傑相處非常不快,簡直「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走錯一步路」。
  我挽著啤酒杯問自己:你真想嫁世傑這種人?隻為了生活安定?真為結婚而結婚?我自己都呆住了。
  我本是自由奔放的人,相當個人主義,我可不可以一輩子遷就世傑?況且他也不見得立刻要娶我,放棄其他的女孩子。
  阿良問:「在想誰?男朋友?」
  我笑。「阿良,你認識我也有一兩年,我是不是那種人?我是個心腸如鐵的職業婦女。」
  阿良凝視我,「是嗎?在我走之前,我要好好看清楚你。」
  「走?我吃一驚,「你走到哪裏去?不在公司做?另有高就?快說個明白。」
  「不不,」他仍然是那個誠懇的笑容,「我一家不過是要移民到加拿大去。」
  「移民?為什麽?」我問:「有什麽好處?」
  「也不是說好處不好處,香港太擠逼,太緊張,不要想像十年後如何,目前已經吃不消。」
  我不以為然。「一走了之?我不希望這麽做,稍有自尊心的人都不願寄人籬下,華僑是最最可憐的。」
  「可是香港也不過是殖民地。」
  「到底是中國人的土地。」我辯說。
  他搖搖頭。「不,華僑並不可憐,事在人為,各人做法不同。」
  我瞪著他,含笑說:「年紀輕輕,充滿逃避思想,不肯在香港麵對現實,好好競爭,到那種北大荒去一日謀三餐,苦死人。」
  「是,」他承認,「香港充滿機會,但我個性不喜競爭,我喜歡隱逸安樂的生活,閑時公園散散步,看看電視,抹抹車子,做一份收入夠用,並且自己喜歡的工作,如此而矣。」
  我默然。他真是坦白。如果世傑也肯把他心中的事告訴我就好了。認識世傑半年,我沒有收過他半件禮物,也沒有得到過任何應允,我其實連做他朋友的資格也沒有,我不過是一個永遠等他電話的女伴。
  我很為自己不值。但是誰叫我有弱點叫:虛榮。
  這次我忽然想得水晶般清澈。
  「你很反對吧?」阿良問:「我知道你會覺得我沒出息。」
  我搖搖頭,「阿良,各人的興趣不一樣,我有什麽道理幹涉你?」
  「我比不得你的男朋友,他年輕有為,在社會上地位爬得很高,而我不是,我隻是一個平凡的人。」
  我怔一怔。「你怎麽如此說?阿良,況且世傑並不是我的男朋友,他女朋友多得很。」
  「他女朋友多得很?」阿良無限詫異,「有你還不夠?我覺得你是最最好的。」他衝口而出。
  我呆住。阿良漲紅了臉。
  世傑永遠不會對我說這種話,他的精打細算,他的慎密,他不做任何對他無益的事,世傑太生意眼,太清醒,當然,他不介意缺乏生活情趣,但是我跟他過日子,同樣地犧牲,就不值得了。
  我決定與世傑停止來往。因循對他不好,對我也不好,我如果一直以他的女朋友身份出現,拖下去拖下去,有啥意思?
  罷罷罷,我把自己的虛榮估計太高,我情願做個窮希僻士也免得精神痛苦。
  我喜歡穿平底靴子,牛仔褲,坐在公園當中吸煙,看天上白雲飄過,看秋葉落下。我真是個胸無大誌的女人,根本沒心思高攀人家去做闊家少奶奶。
  阿良說:「你倦了,有點心不在焉,我送你回去吧。」
  我把啤酒喝完。「你什麽時候離開?」我看著他。
  「我會想念你的。」他說:「我們同事好多年了。」
  「謝謝,能夠被想念總是好的。」我說著也不禁有點茫然。
  「如果你路經加拿大,會不會來探訪我?」他問我。
  我搖搖頭,「我很難會到那地方去,我隻喜歡歐洲。」
  「如果我寄飛機票給你呢?」他問。
  我嚇一跳,「我們不會有這種交情,機票說貴不貴,也是一筆錢,心領了。」
  阿良又說:「我會想念你的。」
  我拍拍他膝頭,「我們走吧。」
  回到家,我的感覺極佳,隨即有點擔心,我一直不知道坐對麵的阿良心中會有這麽複雜的念頭,很明顯地他對我有意思。
  他是一個好人。
  一個好聽眾。
  很遷就我。
  與他在一起,大大小小事我可以作主,點菜、喝咖啡、買東西。阿良對我實在很好,甚至買一個飯盒,也照顧到我,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同事,現在他要走了,心事也說明白,選擇在我。
  我把選擇放在眼前:
  (1)世傑。我不愛他,他不愛我,但是基於兩個人的現實需要,結婚也是有可能的。我可獲得做建築師太太的榮幸。
  (2)阿良。跟他到加拿大小鎮去過沙漠般日子,但誌趣相若,未來不可卜,他不會令我餓肚子。
  我歎口氣,兩個選擇都不高明,但又有什麽辦法?睡吧。
  星期日。世傑沒音訊。世傑大概與黃金女郎重修舊好。我不覺得奇怪。她比較配他。」
  我獨自在房中練習。一個星期沒見世傑,他並無交待一句。由此可見半年交往不值一文。
  倒是阿良打電話來找我。
  「問候你,」他說:「沒出去?」
  「嗬,沒有。」我說:「你好嗎?」
  「能來看你嗎?可以到你香閨來稍坐?」
  我心情不大好。「改天吧。」我還在笑,「星期一見。」
  「星期一是公眾假期,我們不能在寫字樓見,你會出來見我?」
  我實在有點感動,我必需要報他「知遇之恩」,現在的男孩子怎度肯對一個普通的女子如此懇切?
  我說:「星期一,請早上十時到我家來。」
  「好,我星期一來接你。」他愉快地掛上電話。
  電話隨即又響起來,我想,這小子忘了問我的地址。
  打來的卻是世傑。
  「嗬,世傑,好嗎?」我很冷淡,他不見我,我一樣好好活了一整個星期,連眼睛也沒紅過。
  「我們一星期沒見了。」他說。
  「是,」我客氣地,「好嗎?」因為我對他再無所求,自尊心完全恢複,聲音很動聽很具魅力很自由。
  他沉默一會兒,「你為什麽不找我?」
  「不大方便,」我說:「你不想見我,我不便勉強。」
  他強笑一聲,「你知道,我一個朋友自紐約回來了。」
  「聽說過。」我說:「我知道有這麽一個人。
  「我得陪她,對不起。好久沒找你。」
  「嗬,沒關係,誰比誰重要,你最清楚。」從前我並不敢頂撞他,但現在不同,反正我是配角,配角有配角的做法。
  「明天出來好嗎?」
  「明天,約了人。」我說:「世傑,我們改天再約吧,再會。」我不耐煩地掛上電話。
  他是億萬富翁或是皇帝又有什麽用,他又不愛我,又不打算提拔我。仰人鼻息是多麽痛苦的一件事,我樂得在我自己青菜淡飯的世界裏自得其樂。
  世傑喜歡我穿旗袍著高跟鞋,喜歡我熨頭發,喜歡我脖子上掛串珍珠作淑女狀,我覺得很累,這不是我本來麵目。男人都喜歡女人為他們改變作風,顯得他們有影響力,除了……阿良。
  他真是個好人,懂得尊敬別人。
  我們並沒有楊帆出海,到鷹巢夜總會跳舞,在嘉蒂斯吃法國某,我們——信不信由你,坐在漆鹹道的小公園裏談話,一說好幾個鍾頭。
  小公園內一點風也沒有,印度人很多,小孩子在滑滑梯,我與他東南西北無所不談。要離開這個地方了,這個地方往往變得很動人,很值得留戀。
  我說:「印度女人與印度小孩最美,看他們的眼睛便知道了,看仔細沒有?」
  他點點頭,「女人與孩子永遠是美的。」
  我說:「阿良,你會做一個好丈夫,你知道嗎?愛孩子與愛女人……太重要了,將來誰嫁你是有福氣的,這些年來,你在香港竟沒有一個女朋友?」
  他搖搖頭。
  我歎口氣,「阿良,你的眼界可能太高了一點。」
  他問我,「要吃冰棒嗎?」
  「要!那種原始的果汁冰棒。」
  他笑笑,走過去買兩條,遞一條給我。
  阿良不住的注視我,我的眼睛與他接觸,他又轉過頭去,我忍不住笑問:「看什麽?研究我臉上哪一部份整過容?」
  他不好意思。
  隔很久很久,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他說:「你到加拿大來,好嗎?那裏有很大的公園,我們可以坐著一邊聊天一邊吃三文治,你願意來嗎?」
  我馬上聽出來了,他的語氣很逼切,決不是普通的邀請。我沒有回答。事情來得太快,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對我有意思,我沉吟著。
  他又說,「我總是等你的。」
  我很感激,但說不出話來,太陽終於在城市的西邊落下,在這個人口稠密,沙塵滾滾的大都會裏,一個男人愛上了我,而我竟不知道。
  在香港談戀愛是困苦的,我明白,在香港這環境默默地眷戀一個人而不讓她知道,跡近高貴,這到底是一個什麽都講速度的商業社會。
  我握緊阿良的手。
  星期二,世傑在中午約我吃飯。我去了?
  一坐下來他便說:「那個人不過是坐你對麵的小職員,你用他來氣我?大可不必,我是不受激將法的。」
  我看世傑一眼,喝一口水,「我知道。」
  「知道就好。」他說。
  「還有什麽話嗎?」我問:「我可以點菜嗎?」
  「點吧。」
  「我要鵝肝醬,燒牛肉,糖醬布甸,加許多雞蛋露。」
  「你會發胖的。」世傑警告說:「穿不下衣服。」
  我說:「那是我的選擇,過去半年內,次次吃飯陪你吃淨雜菜沙律,連芝士醬都隻準放兩匙,嘴巴淡出鳥來!」
  「你說什麽?」世傑驚問。
  「淡出鳥來!很粗,是不是?」我瞪眼,笑,「嘖嘖嘖,世傑,你以後都不會把這種女伴帶去大場麵,真可惜。」
  世傑凝視我,「這是對我的懲罰?
  我搖搖頭,「這是我本來麵目。」
  「我相當不喜歡你本來麵目。」
  「你沒有必要喜歡,世傑。」我舉菜大嚼,「我們的「黃金女郎」好嗎?」
  「好。她自紐約回來了。」
  「恭喜你。」
  「她離了婚。」世傑說。
  「喜訊,或者你們可以再重頭開始,」我說:「她適合你。富有、美麗、聰明——同樣羽毛的鳥聚在一起。」
  「你在暗示我別再騷擾你?」世傑問。
  我問:「你不會忽然轉變主意愛上我吧?」世傑一怔。
  「我知道,女人都喜歡問這個問題,」我聳聳肩,「其實世傑,你早在十五年前就把你一生中的每步棋子計劃妥當了,我並沒有占什麽重要的地位。」他凝視我。
  「我本身是個小職員,」我說:「我隻好安份守己,跟小職員來往。你別說,有時候小兩口子過平凡的日子,看電視吃三文治,也很快樂的。世傑,你或者已經擁有一切,但是你快樂嗎?你不屬於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是屬於你的,你不覺得寂寞?」
  我說得很誠懇。世傑沒有反感,他隻是沉下了臉。
  「世傑,別算得太絕,別老隻顧往上爬,你已失去了氣質,你很俗。」
  他變色。
  我歎口氣,叫杯奶茶,放四粒糖。一口喝完甘香的茶,我站起來。
  「謝謝你,世傑,謝謝你。」
  「我送你回去。」世傑說。
  司機在門口等他,開著平治六OO。
  才三條街,走路比車子兜駛更快,不知怎地,坐在車子,我覺得如坐針氈。
  我轉去跟世傑說:「我對於年輕富翁一點反感也沒有,我隻是不想做你的周日女郎——每到周末,你約的又是另外一些人,每當你忙的時候,優先的又是別的人,因為我永遠是擱在那裏的,是不是?」
  他沒有說什麽?司機把車子停下來,我落車。
  我急於想知道阿良吃什麽飯盒。
  「叉燒飯。」阿良說。
  「很好吃吧?」
  「味道還不錯。」他說。
  「吃多點,加拿大肯定難吃得到。」我笑。
  「你與男朋友重修舊好了嗎?」阿良問:「他們說他開平治六0O來接你出去。」
  「他從來不是我的男朋友。」我說:「真的。男朋友是另外一回事。」
  「男朋友的定義是什麽?」
  「噢。是你相信的人。是說話有交通的人。受了委曲向他訴說。共同計劃將來、互相依靠、互相坦白、互相了解,他一點都不合條件。」我聳聳肩。
  阿良抬起一條眉毛,「你才發覺?」
  「是呀。」我說:「我才發覺,還不太遲。」我笑。
  「你看上去不像失戀。」他說。
  「從來沒有過的東西如何失去呢?」我反問。
  「你否認跟他戀愛過?」
  「從沒有。」我說。
  「你為何跟他約會?」阿良很詫異。
  我遲疑地說:「因為我虛榮,貪圖他是個建築師,嫁他可以享福做少奶奶。」
  阿良笑了。我不在乎,他不會取笑我。
  「很壞是不是?我一定是瘋了。」我也笑。
  「我們下個月就走了。」他宣布。
  「乘船?」我問。
  「是。我通知公司,我將做到離開前一日。」阿良說。
  「我們都會想念你,真的。」我說:「準我來送行?」
  「我可以寫信給你嗎?」他問。
  「當然!阿良,我會先寫給你。」我說。
  他連忙把地址交給我,我看一看,小心納入口袋中。
  他眼睛有點紅。
  我把下巴擱在寫字台上,台麵的玻璃是涼涼的。我小心翼翼地說:「阿良,年底我會有兩個星期的假,我很喜歡雪,你想加拿大的雪景是否會很動人?」
  阿良馬上抬起閃光眼睛,他很激動,但壓抑地說:「我想雪起碼會有六寸厚,」他的語氣同樣不必要地謹慎,「我們早已買好房子,有四間房間,如果你來,千萬住在我們家。」
  我想一想,「那自然,我願意。」我們又握緊手。
  星期六。
  世傑來電話。「英美同學會在希爾頓有舞會。」
  「哦。」我說。
  「今天是星期六,我特地邀請你。」
  「證明我也有機會做周末女郎?」我諷刺的問。
  「去嗎?我來接你。」
  「好。」我說。
  世傑開車來接我,我很恍惚。
  也許阿良有事會找我。電話響了又響,沒人接聽,他會失望。我對阿良非常歉意。奇怪,以前我對約會的態度一向是「先到先得」,但是阿良對我實在太好,他的時間表完全為了遷就我而設……
  世傑說:「你這件旗袍很好看。」
  「謝謝。」我說。
  阿良還沒見過我蓄意打扮。趁他未走之前穿件旗袍給他看看。
  到了「鷹巢」,所有留學生與非留學生都到齊了,滿堂紅,爭著把舞伴拿出來獻寶,也有單身來的男孩子,眼光四處溜,挑揀他們喜歡的女郎。場麵繁華熱鬧得不堪。
  我很沉默。
  我心中構思一幅圖畫:異鄉的小鎮。愛我的人。誠懇踏實的生活。
  我轉頭向世傑說:「我累了,我想回家。」
  世傑臉上變得煞白。
  「真抱歉,世傑,」我真的內疚,「我竟一直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麽。」
  「我送你回去。」
  「不,」我按住他,「我自己會得叫車走,世傑,你留在這裏。謝謝你。」
  世傑苦笑,「謝什麽?」
  「一切。」我轉身就走,不敢再看世傑的表情。
  我在電梯裏看表。八點鍾,回家還來得及聽阿良的電話,內心安樂一點。
  我們或許可以去散散步,看場電影,天氣涼了,走在路上蠻寫意的。我微笑起來。

戀愛的一天
  敏儀的寫字樓莊嚴肅穆,益發給我自卑感。
  我把手放在裙子袋裏,看她工作。
  她在打電話說英文,仿佛是在討論一件重要的事。
  是什麽令一個女子身居要職,發揮她的才能呢?真是令人羨慕的,我呆呆地看牢她。
  她放下電話,「喂!做不做翻譯?賺點外快。」
  「做,什麽都做。」我說:「多少錢?」
  「做一天,他們問應該付多少,他們也不知道。」
  「什麽人?」我問:「他們是誰?」
  「英國電視電台廣播公司。」她答。
  「BBC?」我問。
  「是的。」敏儀說:「與我們機構一向有聯絡。」
  「好。」我說:「你說找到人了。」
  敏儀拿起電話打過去,又說了幾分鍾,隨手把要緊的字句記下來。
  「喏,把這張字條拿去,晚上十一點之前打電話給他們聯絡。」
  「我明白。」我說:「受人錢財,替人消災。」
  然後我與敏儀與朋友出去看戲吃飯。十一點回到家坐在那裏打電話做正經事。
  電話撥通了,有一個英國口音的女子說:「哈羅?」
  我說:「我是你們要找的翻譯。」
  「太好了,我聽敏儀說你要一千元一天?」
  「這是公價。」是嗎?我也不知道,當然是這麽開價。
  「但是我們的價錢沒有這麽高,我們的預算有限。」
  「你們的預算是多少?」現在來「著地還錢」了。
  「隻能給五百。」好家夥,殺一半。
  「做什麽工作?」我問。
  「我們帶了攝影師與錄音師,來拍一點香港的花絮,需要一個翻譯。」
  「我明白,徒置區、木屋區、石板街等等。」
  她笑:「對不起。」
  「我懂得麵對現實,這一切的確是存在的現象。」
  「請你盡快考慮好吧?我們明天要出發。」
  「好。」我考慮了五秒鍾,「殺!」
  「太美了,我馬上去通知導演。」她說。
  「喂喂喂,我怎麽收費用?」我追問。
  你知道,不要以為洋人很守信用。
  「我們付現款,明天做完工就付。」她說:「你是陳小姐吧?」
  「是,謝謝。」我說:「你盡快通知我。」
  我去洗臉洗澡準備上床。
  電話鈴又響了,我接過,不小心整個聽筒滑在浴缸裏,又拾起來。
  「喂喂!」那邊問。
  「是,小姐。」我用毛巾擦乾聽筒。
  「我叫芝兒,我們導演請你明晨八點半到怡東酒店集合。你尺碼是大是小?我們或者可以找一個空位子出來讓你坐。」
  英國人就是這樣:或者,可能,也許。
  「五尺四寸半,一O四磅,吃飽時一O六。」我答:「是小還是大?」
  「那很小,可以可以。」她笑。
  我不是不諷刺的說:「謝謝你。」
  「你會準時,是不是?」她又問。
  「我認為如此。」我用標準英國語氣。
  我答應去是因為我無事可做,公司又不開會,本子又沒有開始寫,整個人遊魂似的,時間不是用來賺錢便是用來花錢,為什麽不去一趟?反正咱們這些人,有事沒事也在街上逛個痛快。
  那夜我沒睡好,白天鬧鍾響才醒。連忙換上長褲襯衫,化點妝出門。
  我真是準時到的,擠在公路車裏差點被窒息而死,計程車又叫不到。
  我習慣在早上起床,但不是香港。八個月來並沒有這麽早到達過車站。心中什麽感覺也沒有,太累,腦子又不清醒,沒有思想。
  到怡東大堂恰好九時正。不見有英國妞。
  到詢問處問,他們說BBC的人就下來。
  所以我坐在沙發上等,臉色鐵青地。
  隔壁一個老太太在織毛衣。
  我痛恨遲到的人。
  再隔壁是一個年輕的外國男人,長得很端正,他搭訕地走過來,想開口。
  我厲聲說:「不,我沒有洋火,我不知道哪間吧最好,請你勿騷擾我!」
  「是陳嗎?」一個女孩子問。
  我轉頭,「是」。我說:「芝兒?」
  「是。」芝兒是個紅發棕眼的女孩子,一臉笑容:「這是我們的導演嘉汶。」她指向剛想搭訕的男生。
  「哦。」我傻了眼。
  嘉汶聳聳肩:「我本來想告訴她的,但是她不相信。」
  芝兒莫名其妙:「告訴什麽?」
  我歎一口氣:「他本來想告訴我,他是我要找的人,但是我沒給他機會。我以為他是吊膀子的。」
  「看。」他笑,「誰說這是一個友善的地方?」
  芝兒笑:「有人要喝咖啡嗎?」
  「車子在等呢。」嘉汶說:「走吧。」
  我問:「到什麽地方?」
  「嗬,徒置區、木屋區、石板街、紅燈區。」他輕描淡寫地答,朝我眨眨眼。
  芝兒在一邊會心的笑。
  我早該知道,英國鬼沒有一個是好纏的。
  我忽然覺得胃痛。我說,「我要一杯奶茶。」
  我們在咖啡座坐下來。大清早,好情調。
  我見了紅茶,簡直牛飲。每天早上不是喝一大杯紅茶,我是不會清醒的。
  嘉汶看著我。我問:「嘉汶,是你的名字還是姓?」
  「嘉汶米勒。J他笑。太陽棕的皮膚,近眼角的小皺紋,每一條都在微笑,他很精神很年輕。
  我點點頭。洋人唯一的好處是大方和氣。
  「你的英文在什麽地方學的?」他好奇的問。
  老土。
  我馬上笑:「嗬,你聽過灣仔沒有?我在那些有酒吧的地方做帶街,學會說英文,在那裏,還有人教DH勞倫斯與TS艾略脫呢。」
  嘉汶米勒為之氣結,他說:「芝兒,我們從哪裏找來這個翻譯的?」
  r大減價五折貨色。」我搶先答。
  芝兒說:「我想我們可以出發了。」她扮個鬼臉。
  他們給我看攝影程序表,事實上倒並不是很離譜,他們來拍香港動植物公園。並沒有幾個地方,主要的是——對,維多利亞公園。
  天氣很壞,幾乎跟倫敦一模一樣,下0密密的霧水,我們一行五人沒有雨衣沒有傘,一行走過去工作。芝兒提著攝影機之腳架與拍板,她穿著一條長裙,都沾上泥斑。
  她問我:「你到底是在什麽地方學的英文?」
  「在貴國呀。」我說。
  「哦?」她似乎還懷疑。
  「我是皇家美術學院的學士。」
  「上帝!什麽科目?」
  「純美術。」
  「上帝!」
  我們進度不快,但沒有受妨礙。他們租了一輛平治二二OD三排座位,到什麽地方都很方便。
  可是我發覺我的心情沒有晨早好,替外國人做事,心頭有種壓力,譬如說他們把司機任意的呼來喝去,譬如說他們很溫和地告訴我:「想起來真可怕,是不是?我們擁有香港。」忽然之間,我竟覺得自己像條走狗。
  因此我的話越來越少,沉默如金,沒有早上的談笑風生。
  工作得很辛苦,我們幾乎沒有機會坐下來,老站著或是走著,這一組人工作特別賣力,連喝杯茶的功夫都沒有,在植物公園裏我買了隻冰淇淋吃,嘉汶米勒馬上說:「你很愛吃零食?」他聲音很友善,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
  這一天下來,我的體力與太陽一起下山。芝兒的精神好得不能再好。她跳上蹦下,一身數用,這點我不能不佩服她。
  我說:「她很勤力。」
  嘉汶淡淡看芝兒一眼,「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在BBC數以打計,她如不願意做,不知多少人在等這個職位。」
  我隻好揚揚眉毛,外國也有男女不平等的時候。
  芝兒問我:「我知道我們工作超時,你沒有約會吧,你不介意吧?」虛偽。
  「不不。」我說。心裏詛咒著,但是我必須把事情做好!不是嗎。不能給外國人看小。人往往在敵人麵前特別爭氣,特別自愛。
  我為他們翻譯每一個路牌,每個路人作出來的評論,他們訪問市民的時候我在一邊盯著留神,疲倦得舌頭打結,他們說我做得極好極盡責。
  終於在七點正他們放工。我攤開手心,他們把港幣付給我,叫我簽收條。
  嘉汶米勒忽然說:「與我們晚餐好不好陳?」
  我搖搖頭。我快要崩潰了。恕不能再為他們點咕嚕肉與叉燒包。我不是中國娃娃。
  我坐計程車回家。
  在車子中睡著,司機說:「小姐,到了,到了。」
  我多付五塊錢小費。
  真不值得,我打個嗬欠,我得好好的睡一覺補回來才行。這個意思是不接電話,我把插蘇拔掉。
  所以我名正言順的上床去睡。
  我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五點半才起來。沒有事做,坐在電視對麵喝西柚汁,陽光斜斜的照在茶幾上。
  我告訴自己,嗬,已近尾聲了。像我一樣,周末還孵在家中。我接好電話線。
  電話鈴響起來,我精神一振,無論是誰,如果他約我,我一定會出去,真的。
  但是我老板的女秘書說:「陳小姐,明天上午九時開會,請你準時到會議室。」
  「是!」我說著摔了電話。
  這些電話,即使不聽,也永遠沒有損失,我再把插蘇拉出。
  明天九點,我真應該馬上再回床睡,否則還起不來。
  結果看了一夜的武俠小說。喏,神雕俠侶,並且萬試萬驗地為楊過落淚。不過明天,明天要把賺到的鈔票,全數花光。
  開會時我一直嚼香口糖。同事忽然麵目可愛起來,至少都是黃皮膚,混球也還是同種類的混球。
  女秘書說:「有電話找你,陳小姐。」
  「找誰?」我抬起頭。
  「陳小姐,我們隻有你姓陳。」女秘書幾乎不耐煩起來。
  我去接電話。「喂,什麽事?我在開會,請稍後打來。」
  「陳?」說的是英文,「你家的電話永遠不通!我找得你好慘。多方麵打聽,才知道你在這裏。」
  我問:「你是誰?」我真不知道,現在愛說英文的假洋鬼子極多。
  對方吸進一口氣,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嘉汶米勒。」
  「哦,米勒先生,有何貴幹?」我很不耐煩。
  「我想……請你吃晚飯。」神經。
  「別客氣了。」我拒絕:「我很忙,開會要過鍾,心領啦,謝謝。」我掛了電話。
  我坐回原位,把頭枕在手臂上,聽別人發話,這真是最舒服的位置呢,睡著了也沒人知道,我吐出口香糖,把一粒陳皮梅放進口中。
  有人敲會議室的門,女秘書去開門,門外有人氣急敗壞的說:「我找陳小姐,他們說她在這裏開會。」
  聲音好熟。我轉頭一看,是嘉汶米勒。老天!他到我們辦公室來做什麽?我霍地站起來。
  他也看到了我,「陳!」
  我連忙把他拉出會議室,但是同事們已投來曖昧含笑的眼光。這令我很生氣。
  我關上了門,問他:「你找我幹嗎?怎麽到這裏來?」
  大堂中來來往往的同事更多,盯著我們的人不知有多少。嗬這一回正是:跳到黃河洗不清,未吃羊肉一身騷,不由我又驚又怒。
  「我……」他看著我,「我想見見你。」
  這句話包含的意思太多,我再笨也知道事態有點不尋常,不自覺呆了三分。
  我看著他孩子氣的臉,焦急的神情,渴望的眼光。
  我說:「你不是早該回倫敦了嗎?」
  「明天,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你。」
  女秘書開門出來,「陳小姐,請你回來開會。」
  「知道。」我說。
  他似乎聽懂了,「為我,陳,為我做一天逃兵。」
  「可是他們會炒我魷魚呢。」我說。
  「他們不會的。」他笑一個充滿憂鬱的笑。「他們需要你,我看得出來。」
  我並不是浪漫的傻子,他走了我還得活下去,在香港。
  我說:「我五時正下班,你在大門口等我,我隻能做到那樣。」
  他並沒有抗議,他隻是默默的看著我,馴服地點頭。
  我進會議室,把門關好。
  但是時間爬得像蝸牛似,每個人說的都是廢話。
  午餐我們把飯盒子叫上來吃,我撥了兩口,實在吃不下去,把飯盒推開一旁。
  我要溜下去兜一個圈子。我的運氣要待八時才會好轉呢,開會的時候永遠是陽光普照,好不容易輪到坐遊艇的時候,又陰雨霏霏。
  老板問:「你想溜開?」
  我答:「我上女廁,要不要派女秘書釘住我?」
  我從樓梯走到大堂,玻璃門照出毫無歡容的臉。
  我的心一震,因為嘉汶米勒並沒有離開,他坐在石階上。
  我急忙叫他,「喂!你坐在這裏多久了?想坐到幾時?」
  他轉頭,看見我,他溫和地笑,「我知道你會下來的。」
  我坐在他身邊,我說:「人都是向私的,你這樣做莫非是為了滿足自己。」
  「我想我愛上你了呢。」他悄聲說。
  我微笑,「你弄錯了。你在異鄉寂寞,沒事可做,故意要強逼自己戀愛來消磨時間,以前人們戀愛一次當是嘔心瀝血,現在不過是看場電影般,不過由自己主演而已,我不想客串你的配角。」
  「你非常的憤世疾俗。」他說。
  「並不是,你可以說我洞悉世倩。」
  「為什麽?」
  「我勇於麵對現實,事實既然如此,為甚麽要逃避?我不是孩子,世界對我來說,即使是童年,也不是玫瑰園。」
  他看我一眼,「你可以自己建造一個園子。」
  「自己建造的世界,不可能是玫瑰園,太多血與汗——喂!我們別坐在門口談哲理好不好?」
  「對,說得對,我們應該到別的地方去,去哪裏?」他問。
  我笑笑,「我不與洋人上街。」
  「為什麽?」
  「如果我帶你去淺水灣,告訴你,我喜歡那裏的茶座,是因為白流蘇與範柳原在那裏坐過,你會明白嗎?」
  「我不明白,但是大多數的中國人會明白嗎?」他是個聰明的家夥。
  我歎口氣,「問題出在這裏,他們也不明白。」
  他笑著指一指我,「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誰是誰非不重要,要我陪你上街不可能。」我說:「回去吧,聽我話。」
  「如果我是中國人,你會怎麽對我?」他問:「你老實說。」
  我笑笑,「看他一眼,叫車回家,看!我還要開會。你回酒店多多休息好不好?」
  「你不約會男人?你是同性戀?」他吃驚的問。
  「不,我沒有女朋友。」我笑,「我要上去工作了。」
  「我希望你可以帶我到淺水灣那個吃茶的地方去。」他纏綿著不放。
  我想想,歎口氣,「好吧。」我說:「走。」看陽光份上。
  「真的?我有車有司機。」他跳起來。
  「BBC知道了要吐血的。」我說:「你在花費公款。」
  「我明天就走了。」他說:「隻一天。」他看我一眼,「還有一夜或許?」他笑。
  「人類是這麽貪心。」我搖搖頭,「無可救藥。」
  車子駛過來,我跟司機說:「放你假,我們會把車子交還車行,如何?」我把身份證與駕駛執照遞給他看。
  他認得我,他笑,說他有責任看牢這部車。
  「OK!」我聳聳肩。「你開吧,累死你。」
  他想一想,「你們到什麽地方去?」
  「淺水灣,停在那裏,到吃夜飯才出來。」
  「這樣吧,晚上八時,我到這裏來取車子。」司機眨眨眼。
  「好。」我說:「一言為定。」
  這也是我放一天假的時候了。
  我叫嘉汶米勒,「上車吧。」
  他笑:「你真有一手。」
  我看倒後鏡,進排檔,關冷氣,開車窗,然後開動車子,一個急轉彎。
  「不要害怕。」我笑,「很安全。」
  我把車子飛快駛過隧道,向淺水灣去。
  我並不大認得路,所以小心翼翼,全神貫注。心中有種痛苦的快感,他們找不到我,會議總會照常舉行吧,我死了也不打緊,他們氣的不過是我拿了薪水而不聽話,即使支票不是他們開的,還是生氣。
  嘉汶米勒說:「你家的電話一夜一日不通,我們找到你的推薦人,才知道你在這裏上班,我不認為我應該放過你。」
  我開了無線電。
  一個女聲在車子進入淺水灣這時唱:「……因為我得容易,是,因為我容易。」
  我問:「容易作何解?」
  「容易上床,容易戀愛。」
  我笑。
  燠熱的天氣,風啪啪地吹上來,不能說不寂寞。無目的地戀愛與上床,不但寂寞,更加自卑。
  我不需要這樣的慰藉。
  「你一個人睡覺嗎?」他問我。
  「米勒先生,我們並不熟稔呢。」我說:「你不覺得問這種問題太過份?」
  「我不想盲目追求人家的愛人。」他看著我。
  我笑,「如果你愛我愛得夠深,你不會介意。」
  「是的,的確是。上帝,你並不容易呢,你很難。」
  「我也做過容易人,對某些我重視的人。」我歎息。
  淺水灣很美。永遠。影樹又開花了,紅了一頂,美得淒涼。蟬不停的叫,我一直想蟬的英文叫什麽,一直想了很久,卻毫無印象。
  我叫牛奶紅茶,他喝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偶而有一陣風,傳來沙灘上男女嬉笑的聲音,太陽白而溫暖,額角沁出汗珠。
  「你看上去很傷心。」嘉汶說:「以前與男朋友來過這裏?」
  「香港那麽小,如果慣於觸景傷情,那就不活了」我說:「不,不是因為男人。」
  他逗我說話:「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我不理睬他而自顧自喝著茶,非常放縱地叫了甜點,隨便發胖到什麽地步。
  他自顧自說著他的故事。
  蘇格蘭出世。自幼在倫敦長大,念大眾傳播。考進BBC。被派到東方。戀愛過,訂婚,又解除婚約。
  我隻看到海浪一下一下的拍上來,像催眠似的。
  我對他笑笑。我們很像在談戀愛。
  付了賬我們到沙灘上坐著,忽然變得是他陪我,不是我陪他,又有什麽分別?我們很愉快。
  天氣熱,身上黏得很,但是我不後悔出來這一次。
  他說:「叫我為你留下來,我會的,說,快說。」
  「我不會。」我說:「免得將來你賴我,要留你自己留。隻是你在這裏如何生活?」
  「我會設法的。」他說:「我——」
  「回去吧。唐人街也有中國女子。」
  「不是國籍的問題,我與你有流通。」他說。
  「哈哈哈!」我笑,「我們才認識三天。」
  「不是時間,是投機。」他改正我。
  「我否認與你投機。」
  「你怕戀愛?」他問。
  「我並沒有在戀愛。上帝!你的話真多,看這沙灘多麽美麗,為什麽不看風景?」
  我把臉向著人群。女孩子穿著比堅尼,男孩子們向她們討好。被追求永遠是愉快的。
  「我可否握你的手?」嘉汶問。
  我搖搖頭,「不。」我說:「我們開車兜上山頂,來。」
  他聳聳肩,拍拍手上的沙,站起來。還是拉住我的手。
  我們順彎路上山。
  他說:「我可以學,我明天便可以告訴你白流蘇是什麽人。」
  我笑笑。有這種必要嗎?
  「你會後悔的,心腸這麽硬,你會後悔的。」他笑著詛咒我。
  我們到了山頂,沿著那條小路走,走不到一羋,斜陽西下了。我們沒走經那條路。嘉汶米勒仿佛很高興,走到花店買一大束花送我。
  「會謝掉的。」我接過說。
  他忽然扯過我的手,大力咬一口,我痛得怪叫起來。「瘋子!」
  「恨你老掃興。」他說。
  我們把車開回去的時候開了冷氣,我已累得說不出話來。我需要一個冷水浴。
  「不要離開我。」他把頭枕在我肩上,像個孩子。
  我斜斜看他,「我想洗把臉,換衣服。」
  「到我酒店去。」他說:「放心,我不會非禮你,回了家你就不見了,再也不出來的。」
  他倒是知道我心意。我搖頭,「我不會到別人的酒店去。」
  「要不我上你家等你。」他說。
  我看看臂上的牙印。
  「好吧。」我說:「明天你一定要走的。」我看住他。
  他躺在我家地板上看國家地理雜誌。他睡著了。他的胡須開始長出來。下巴是青色的。
  我坐著正涼快,老板的女秘書打電話來罵。
  我說:「噓!我的情人在睡覺,別太大聲。」
  他醒了,轉頭看著我。
  我問:「有沒有做夢?」
  「別離開我。」他說:「跟我回英國,你既然可以在倫敦念四年書,就可以嫁英國人。」
  「為什麽選我。」我問,「為什麽?」
  「太難解釋了。」他說:「你坐在怡東大堂那裏賭氣的時候我就說:「這是我找了一生的女子。」
  「誇張。」我笑:「要喝杯什麽?」
  「我們出去吃飯。」他拉住我:「夜未央。」
  「你要不要洗臉?」我問。
  他掏起水胡亂洗一把,用毛巾擦一擦。
  我送給他冰淇淋蘇打,他坐下來喝。
  「我的家有三間房間,圖畫室很大,有天窗頂光,你會喜歡的。在伊令。我開一部開蓬的紅色福士。」他停了一停,「你穿著的裙子很美——我能吻你嗎?」
  我說:「飯店要關門了。」
  我們去嘉蒂斯吃了頓晚飯,很豐富。我不肯陪他吃中菜。
  時間過得很快,我們倆人都很有歉意。他不會為我留下,我不會為他去英國,不必欺騙對方,沒有可能。以後我們一輩子也見不了麵。所以他把好聽的話在一夜間都說盡了。
  時代進步,人們的要求不一樣,誰也不肯花三兩年來戀愛,縮成一日是可以的,插曲中的插曲。將黎明時我們在尖沙咀閑遊,公共汽車已開始發動。
  他離去的時候近了。在早上七點半的時候,我幾乎愛上了他。
  我送他回怡東,與他喝咖啡。有點露滴牡丹開的惆悵。
  我們沉默很久,他吻我的唇。
  「你會寫信給我?」他問。
  我搖搖頭。
  「我明白。」他點頭:「我還是感激你的。」
  「再見,我要回去睡覺。」我拍拍他的手背。
  「謝謝你。」他說:「我送你上車。」
  「再見吾愛。」我笑說:「我們在一起很快樂,從來沒有吵過架,是不是?」
  他點頭。我們吻別。他會記得我,會,直到八十歲,他會記得有這麽一次,在東方,他戀愛過一天。

離婚之後
  美莉跟丈夫吵架,卷了鋪蓋,到我家來住。
  她說要離婚,問我有沒有律師。
  我叫她去查電話簿黃頁,省得將來兩夫妻和好之後,怪我的不是。
  我說,「我不是離婚專家,別忘了我還是獨身女子。
  美莉離婚原因是丈夫時常夜歸。
  她問我:「他天天在外頭幹什麽?」
  我答:「喝酒、聊天、看電影、開會、軋姘頭……可能性很多。」
  美莉蒼白著臉:「那麽我怎麽做才好?」
  我說:「你不是要離婚嗎?」
  「我總盼望他回心轉意。」
  我冷笑一聲,「我一向不盼望這種奇跡,很容易頭發白的。」
  「你讚成我離婚?」她問。
  「我不知道,美莉,我不能替你回答這種問題。」我坦白的說:「你自己想清楚吧。」
  美莉生氣的說:「這年頭要朋友來做什麽呢?」
  我笑:「根本就是。你現在才曉得呀?親戚朋友隻是吃喝的時候用的。」
  美莉哭了。
  「回去吧。」我說。
  「我不回去受氣!」她哭訴。
  「他叫你受什麽氣呢?」我問。
  「天天晚上遲回來.又不解釋,平時在家並不說話,不知誰得罪了他似的,幾時到老死?」
  我笑,「你開始不了解他了。」
  「我在嘔氣,你還說這種風涼話!」
  我說:「我想他不再愛你了,除了愛情外,你還有什麽皇牌可以留住他的人?」
  「我們的女兒小莉。」
  「嗯,他喜歡女兒嗎?」我問。
  「很喜歡。」
  「有希望。」我說:「女兒在什麽地方?」
  「在祖母家。」她答。「
  「好好的抓緊女兒,不要放鬆。」我說:「你娘家也有一點錢,他在乎不在乎?」
  「不在乎。」美莉泄氣,「他一向不喜歡我兄弟,說他們是暴發戶。」
  我聳聳肩:「太壞,你嫁了個有誌氣的男人,否則你讓令尊送你們到歐洲去一趟,或是替他換一輛新車,馬上又如膠如漆,大可白頭偕老。」
  美莉說:「如果他是那樣的人,我當初也不會嫁給他。」
  我說:「如果他是那樣的人,你反而幸福。」
  美莉嚎啕大哭。
  我不是不同情她,不過旁觀者很難發表意見。
  她在我家住了五天,日日與我一起去上班,周末快來臨的時候,我忍無可忍,打個電話給她丈夫何文惠。
  我說:「把你老婆接回去吧。」
  「怎麽,大家老同學,不歡迎她?」
  「放你的屁,說的好風涼話,」我罵,「你想把她放在我家一輩子?做人要有始有終。」
  「我要求離婚。」何文惠說。
  「不要對我說,你接她回家,親自對她說。」
  「我說不出口。」
  「為什麽?」我問。
  「她不會接受這個事實,你不明白她,她自十七歲之後,沒有長大過。」
  我不出聲。
  「她肚子裏除了會考時讀熟的功課之外,沒有增添過別的知識。」
  「原來你喜歡女學者。」我諷刺他。
  「我知道你不原諒我,」何文惠說:「可是你不是三姑六婆,你應當明白我的心境。為什麽我一定要對牢她一輩子?」
  「因為你當初選擇她。」我說。
  「我隻能活一次,沒有可能跟她再廝守下去。」他說。
  「當初呢?」我勃然大怒。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你這話說得容易,可是她現在有什麽機會?她一生人還有什麽樂趣?你們結婚八年,叫她拖著一個六歲大的女兒怎麽過下半輩子?」我用老套的「大義」責備他。
  「女兒不必她理。」何文惠說:「歸我,她回娘家去好了,有的是錢多的是勢,不愁寂寞,天天掛八圈麻將,不就過了下半輩子?」
  「話不能這麽說。」
  「你要我怎麽樣?」他問我:「守住沒有愛情的婚姻?我承認我變了心,我對她不起,可是我必需離去,因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沒有挽回的餘地?」
  「沒有。」他說。
  「你找到新人了?」
  「是?」
  「那麽你親自跟她說好了。」
  「你能為我說嗎?」
  「不可以。」
  「OK。」他掛了電話。
  晚上我回到家,美莉呆呆地坐在電視機前。
  我溫言問她:「沒事做?」
  她搖頭,「沒有,不想出去。」
  「我陪你吃頓飯吧,我想吃咖喱。」我說:「我們一起去。」
  「他不要我了,」美莉拉著我的手,「他連一個電話都不打來。」
  「又怎麽樣呢?」我反問:「也沒有人打電話給我呀。」
  「他是我丈夫!」美莉說。
  「他也是人呢。」我說:「凡是人都有缺點,凡是人都說謊,都不可靠,多年來你習慣兩個人生活,相依為命,現在剩下你一個人,你自然是會不自在,過一陣子就好了。」
  美莉急問:「你為什麽會這麽說?」
  我正慌,不知如何開口,電話鈴響了。
  我接過電話,是何文惠。我馬上說:「你自己跟美莉說吧。」
  美莉呆呆的接過話筒,聽著聽著,忽然尖叫一聲,扔掉電話,她號啕大哭起來,她衝到房間裏去。
  我把電話放好,到廚房做一件三文治吃。
  一會兒看見美莉急步走出來,我拉住她,「你往哪兒去?」
  「我去與他理論!」她嘶聲地。
  」坐下來。」我命令她。
  「我要去與他說個分明——」
  我大喝一聲,「你給我坐下。」
  她坐在我麵前。
  我問她,「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我——我隻不過要問他,為什麽不要我了……」
  「不能問!」我拍著桌子,「沒有他你一樣要活下去,你要活得更好,你要爭氣。」
  「我……」美莉說:「我要見見那個女人。」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我說:「這一套早就不流行了。」
  我倒了一杯白開水,逼她吞下兩粒鎮靜劑,「去睡吧。」我說。
  她昏昏沉沉倒在床上,嗚咽著。
  「……也許隻是惡夢。」她說。
  「不會的,不會是惡夢,這是事實,你必需要接受這個事實。美莉,相信我,你不會死的。」
  她的頭埋在枕頭裏,隻是哭。
  電話鈴響了,我去接聽。
  是何文惠,我說:「你老婆情況不妙,你來看看她好不好?」
  何說:「我不會改變心意的,再見反而不好,我已經通知她娘家的人去接她回去,你放心,人家的車子開出來,好幾輛平治與勞斯萊斯。」
  「話不是這麽說。」我說:「一人做事一人當。」
  「我知道你們都對我不滿。」他說:「我——」
  「你不來算了!」我掛了電話。
  不一陣,美莉的家人來了,她的母親拉著女兒心肝肉的呼叫,她嫂子說:「當初我一眼看就不喜歡他,奸相。」
  我一個人呆呆的坐著喝啤酒。
  美莉總算抹幹眼淚,鎮靜下來。
  做娘的說:「不要緊,回來住吧,媽媽隨便你住到幾時。」
  美莉說:「不必,我在這裏住很好。」
  「你怎麽可以打擾朋友呢?」嫂子說。
  我說:「我不介意。」
  美莉說:「找到房子我會搬出去。」
  「告幾天假吧。」她媽媽說:「休息數天。」
  美莉說:「不用,我會活得很好,比從前更好,現在我可以全心全意的工作。」
  我聽了這話很高興,美莉的確要學習堅強。
  她的家人離去以後,我與她坐下來細細商量,決定兩個人分擔一切開銷,合住一層公寓,彼此有個照應,我們並且打算用一個傭人,收拾地方與洗熨,做一頓晚餐。
  美莉在開頭的幾個月吃得很多,眼睛看著電視,嘴巴不斷的吃薯條、蝦片、牛肉幹,一頓飯吃三碗。
  有時把女兒接了來還一起吃冰淇淋、蛋糕與糖果。
  我也陪著她長肉,我們買來健身器減肥,她買了全套新的冬季衣裳。
  我從來沒有見過更漂亮的衣裳:恩加路與右萊之的呢裙子,狄奧的大衣、聖羅蘭鬥篷、卡珊拉的靴子,一整套一整套的咖啡、米色、灰,加今年流行的深紫、藍色。
  我驚歎地:「美莉,你花了一整個寶藏在這些衣服上。」
  「難道我不應該穿嗎,多少年來我喜歡穿而不敢穿,因為我怕文惠怪我浪費,現在至少我有這個自由。」
  她又買了靈格風唱片回來聽,學法文。
  每周日一三五她在法國文化協會上課,星期二學插花,星期四柔道。
  她有的是錢,但凡金錢可以買得到的,她都不愁。
  漸漸美莉的談吐幽默起來,很懂得挖苦她自己、風趣、活潑,以前她總嫌瘦,最近胖了很多,豐滿之後,益發漂亮。
  牢騷還是有的:「……做人家做夢似的,這幾年的婚姻生活,真把我害慘了,坐在家中為丈夫為兒女,耗心耗力不說,把一切時間都奉獻出來,完了大夫嫌我老土。一個人有幾雙手呢?現在好了,我學我自己愛學的。」
  我說:「你變了,你現在很美麗。人們離了婚之後都會變得很美。」
  「以前呢?」美莉問。
  「以前像怨婦,老長不大,一天到晚盯住老公,防他去見別的女人,不可愛。」
  「真的?」美莉問。
  「緊張兮兮的走到那裏都打電話給何文惠,仿佛沒他你就不會呼吸似的,現在進步多了。」我說。
  「但是,我仍然愛他,想他。」
  「放在心中吧,成年人的感情不應太過流露,你要學習保護自己。」
  「我要學習的很多,痛苦是我已經中年了。」美莉說。
  我歎口氣,「你的生命長著呢,有得捱了。」
  「我的將來怎麽樣?會不會有所改變?」
  「我不知道,」我說:「美莉,我不是賽神仙算命。」
  「算命!我知道了,陪我去算命!」她說。
  我既好氣又好笑,「富燒香,窮算命,我還沒算,你算個屁。」
  「我請你算。」她說。
  「我才不稀罕!」我說:「我不想做這種無知識的事!」
  「為什麽?」她問。
  「並沒有科學根據。」
  「我們的科學太幼稚,」她說:「很多事情不能解釋。」
  我說:「你會有一個很好的歸宿,因為你現在是個很可愛的女人,不必去算命,我都可以告訴你。」
  「我覺得很寂寞。」美莉說。
  「誰不呢?你抬起頭看看這年頭的男女老幼,誰比你快樂,又有誰比你更不快樂?我們都是行屍走內。你覺得沒離婚的時候更高興嗎?天天坐在沙發上垂淚,等候夜歸的丈夫,非人生活。」
  美莉不響。
  漸漸她也有約會。
  這年頭的男人很勢利精明,盡管美莉本人不是出類拔萃的時代女性,可是她娘家的生意近年來相當興隆,雖然隻是柴米油鹽的小生意,比不得開銀行造船,可是也很富裕,萬一男人想有進一步的發展,也不致吃虧。
  這年頭的男人最怕吃虧。
  他們不肯降低生活水準,賺六千元的最好娶個六千元薪的妻子,那麽他照樣可以開日本小房車,穿畢挺西裝,他可不肯娶女秘書,拿他的月薪做家用,分薄了他的收入。
  美莉說:「真沒想到外頭現在變成這樣現實。」
  「所以我從來不肯陪人上舞會。那種男人,一年不來一次電話,忽然想在聖誕節約一個出色的舞伴,穿得好、談吐不俗、有點派頭的,就想到我了,原因不外是因為我不會失禮於他,於是他就打電話來,我幹嗎要趁這種熱鬧,去照亮他的生命?」
  「以前我覺得你好孤僻,」美莉說:「現在我明白了。」
  「做女人不小心是不行的,一下子就被男人利用,市麵上好的男人少,吊兒郎當,賺三五千塊錢便想追求明星歌星的大不乏人,討厭。」我說:「美莉,這下子你可有機會大開眼界。」
  「承你貴言。」美莉苦笑。
  美莉的男朋友之中,我仔細看過,也沒有那個是有「可能性」的,嫁人不是簡單的事。
  偶然一日在街上遇到何文惠,他硬把我拉去喝咖啡。
  「幹什麽?」我問他:「要追求我?你省省吧,我對離婚男人一點興趣都沒有,拖兒帶女的,一份月薪要作三份用,贍養費已占掉一半,免談。」
  他說:「大家老朋友,何必損人。」
  「我講的可是老實話。」我麵孔像鐵板一樣。
  「我想問問美莉近況?」他說。
  「更無稽了,若果不好,是否你會與她覆水重修?」我責問:「不見得你會這麽偉大,問來作甚?」
  「她最近如何?」
  「還不賴,謝謝。」我說。
  「聽說漂亮了。」何文惠說。
  我看看他,他也整齊起來,粉白色的維也納襯衫,灰色西裝。人們離婚之後落了單,失去那份安全感,便小心行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因為再度複出江湖,不容輕率。
  「你怎麽了,你的春天可還快樂吧?」我問。
  「過得去,沒有想像中的好。」他老老實實的答。
  「你的女朋友吧?」我問。
  「我們仍然在約會。」他答:「我的時間不夠用,要抽空陪女兒,每天上班,還得照顧自己。」
  「活該,」我說:「錢也不夠用,是不是?」
  「實不相瞞,每個女人都喜歡打電話追查丈夫的下落。」他苦笑。
  「你打算再結婚嗎?」我問。
  他搖搖頭,「我的收入不夠兩個家庭開銷,需要詳加考慮。」
  「說來說去,錢作怪耳。」
  他不作聲。
  「美莉開始習慣獨身生活,也不是很開心,但可以適應,她是女人,願意再結婚,隻是她的要求比一般未婚女郎還高。」
  「獨身有獨身的好處。」他說:「回到公寓可以舒舒服服的睡覺,不必聽任何人嚕嗦。」
  「說得很是。」我說:「這一份自由使我情願犧牲勞力去博取應得的酬勞,人到無求品自高,這是一般家庭婦女所不明白的,我既不向人借錢買褸買車,又不想人家替我做媒找到象,我無求於人,不想在任何人身上撈什麽好處,是以不必怕任何人,我是一個自由的人。」
  「我與美莉一向都很佩服你。」他說。
  「不敢當。」我歎口氣,「美莉現在也明白了,你們的分居手續辦好沒有?」
  「全辦好了,就等著離婚。」他低下頭。
  「你對美莉有沒有懷念?」
  「不是沒有,但是不可能重修舊好,兩個人的生活宗旨已不能同一步驟。」
  這時候一個少女向我們走來,何文惠為我們介紹。這個女孩子高大漂亮,而且很有書卷氣,顯然是他目前的新歡,我不認為何文惠不快樂,我覺得他很應該高興。一個人若果快樂的時光多於痛苦,他還是快樂的人,一個人有什麽可能時時開心呢?
  我心中也承認這個女孩子會比較適合何文惠,何文惠這個人一向對文學與藝術很有興趣,而美莉卻愛逛商店,以有麵子打九折為榮,兩人格格不入已有一段日子了。
  如今至少他可以在吵完架之後與這個女孩子討論張愛玲與史葛費茲斯羅的小說,不失生活情趣。
  我陪著他們多吃一塊蛋糕。
  那個女孩子氣質很好,笑起來皺著鼻子,一副調皮相,然而非常嬌縱,何文惠一副沉迷在愛河裏的樣子。
  大概美莉看到這種情形是要嘔血的。
  我覺得人的感情益發難以捉摸,像何文惠,他居然又戀愛了,不可思議地,像一個少年人,他不顧一切,拋妻離子,為一個少女的笑臉。
  一個人怎麽可以戀愛兩次?什麽地方來的精力?為什麽何文惠沒有內疚?
  我也開始了解為什麽妻子被遺棄後要大跳大嚷:實在氣不過,也顧不得風度了。
  我沒有替美莉不值,事實上我為她高興,人生苦短,轉變可以豐富生命經驗,一輩子守在單調的小家庭中,多麽不幸,美莉籍這個磨煉機會可以求進步,突破她過去十五年的模式——不但每個人有這種機會,很多女人並不往樂觀的方麵想。
  很多女人覺得在三十出頭的時候離婚,生命就完了,一個「劇終」。事實不是這樣的,生命才剛剛開始,痛苦的過渡時期過去後,新生活就在眼前。
  我認為新的美莉一定會比舊的美莉可愛。
  這是真的。
  她跟我說:「我要開始「學」芭蕾舞了。反正女兒在學,我左右是接送她,不如跟著她學初級班,當健身運動也好,老師答應收我這個老學生。」
  真虧她想得出來,這表示她現在有思考能力,不再倚靠何文惠。
  其實何文惠有什麽了不起?可是女人們慣性地依賴丈夫,有很多女人在離婚之後才發覺她們的丈夫其實不值一哂。
  美莉買了一大堆芭蕾舞「道具」回來,試穿得津津有味。
  忽然她說:「我覺得我已恢複過來了。」
  「恭喜。」我說。
  「真奇怪,我沒想到我會恢複元氣,我以為我會死的。」她用手拍著胸。
  「你看國語愛情片看得太多了。」我說。
  「我想我的例子比較特殊,我不愁開銷,沒有職業的婦女恐怕要痛苦得多。」
  「所以我一向讚成婦女要就業,不可依賴家中的飯票。」
  「我還是很想念文惠,每次看見他,照樣有衝上去摑他兩巴掌的衝動。」美莉懊惱的說。
  我笑,「再過一段日子,他送上臉來給你摑,你也不再理會他了。」
  「真會這樣?」她吃驚的問。
  「會的,人是很奇怪的動物。」我說。
  「就像陌生人?」美莉倒抽一口氣。
  美莉的好處是她仍很天真可愛。
  「就像陌生人,無愛無憎。」我加強語氣。
  「天呀。」她慘澹的說:「難怪你堅決不肯結婚。」
  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漸漸美莉工作加倍努力,因為她不用牽記家庭雜務,半年來加兩次薪水,有升職的希望。
  她說這是她十年內第一次升職。
  以前她從來沒想過升職這種事。她有想過為「何家生一個兒子」,她承認,現在她也為自己的前途努力!不止是例塚的。
  我說:「如果你可以升職的話,要請喝香檳。」
  「啊,香檳是天天可以喝的。」她說。
  我說:「我最討厭這種暴發戶口氣。」
  她笑。她現在是個簇新的人。
  她的小女兒有時不認得她,尤其是當她穿了牛仔褲的時候。
  我見到她娘家的人,她母親說:「以前是何家的人,牢騷非常的多,一坐在娘家就開始訴說夫家的不是,弄得我們怪心煩的,現在離開之後,她也不大來,一來倒是高高興興,大吃大喝,我們反而很開心。」
  美莉裝個鬼臉:「說出來有個屁用,沒人同情我,說了也是白說。」
  她母親打量她,「我看你呀,是真正的長大了。」
  美莉臉上閃過一絲陰影,她黯然跟我說:「破裂婚姻的烙痕,一輩子使人難忘。」
  我拍打著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過後多久,她前夫何文惠與我商量有關他再婚的事。
  這麽嚴重的事來問我,我倒不忍挖苦他。
  「你頭腦清醒點。」他說。
  「老姑婆清心寡欲,自然是比你們醒覺。」我笑。
  「我打算再婚的原因是怕女友走掉。」他說。
  「哈哈!」
  「女權抬頭之後,男人隻好小心做人。」
  「恭喜,什麽時候結婚?」
  「明年。」他說。
  「孩子呢?」
  「我就是想把孩子領回來自己帶。」他說。
  「你跟美莉商量過沒有?」
  「有,她不答應。」
  「我看你也不必勉強,你們小倆口子生活不是挺愉快嗎?多個小孩子幹什麽?美莉現在獨身,少個孩子,她會很寂寞。」我想起來,「對了,我希望你不要逼著孩子叫你那位新太太為「媽媽」。」
  「我不會的。」
  「那叫什麽?」我問。
  「叫名字。」
  「這還差不多。」我說。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何文惠說。
  「你不必覺得歉意,孩子跟誰都一樣。」我說:「現在的孩子們想法不一樣,進步得很,他的心靈受得起這種打擊。」
  何文惠用手撐著頭,大惑不解的問:「怎麽一切進行得這麽平靜?怎麽沒有女人為我展開爭奪戰?」
  我冷笑一聲,「你想!」
  「我原以為會有的。」他沮喪的說:「我以為會輪到我風光一番。」
  我既好氣又好笑。
  「你不祝我婚姻愉快?」
  「我又不是上帝,我祝福你有什麽用?況且你也知道,婚姻生活有什麽可能會愉快。」
  「你這個該死的婚姻悲觀論者!」他詛咒我。
  我哈哈大笑。
  我一向覺得兩個人一起生活是違反自然的,人們結婚最主要原因不外是怕寂寞,其次是住在一起省一點。
  像美莉與我這種女人,既不愁經濟,又能夠自得其樂,很難動到結婚的念頭。
  牡丹雖好,也還要綠葉扶持,這話是對的,可是也得看看綠葉是個什麽樣子,亂七八糟的葉子,不如不要,這是我的宗旨。
  美莉的人生觀豐富了,這次轉變對她有很大的影響,我發覺女人離婚之後,也可以活得很好,連她自己都覺得驚異。
  何文惠結婚那一天,我去觀禮。
  他顯得很高興,笑得很多,並沒有犯罪感。
  我也很替他高興,我希望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可以活得開開心心。
  新娘子有點緊張,我想說:這是第一次的緣故,第二次就不怕了。
  現在跟以前不一樣,我想第二次婚姻一定會比第一次好。至少人們的思想比較成熟,懂得共同生存之道。

追求記
  藍碧莉是我的同事,坐在我對麵桌子。
  一年前她到我們公司來上班,我隻覺眼睛一亮。她長得相當高,雖然不是眉目如畫,卻有一股瀟灑的味道,說話有勁道,一句是一句,像那種現代香水廣告中的女性:一個爽朗的笑容,長發飛揚,大步踏走。
  她正是我心目中的女郎,不過那時候,她有男朋友。
  我相信公平競爭,隻要我未婚,就有資格追求,不隻一次,我約她去看戲、吃茶、提出護送她回家。
  她禮貌地一一婉拒。
  一個忠心的女郎。
  我並不生氣,仍然與她維持朋友的關係。
  我們都喜歡她,她健談,不造作,辦事有能力。
  今年年初,假期一過,籃碧莉回來上班時心情就不好,用手撐著頭,半日不說一句話。
  我問她:「怎麽啦?」
  「很累。」她笑笑說。
  「才渡完假,不是說上夏威夷去了?還說累?別寵壞自己。」我笑。
  「今天在什麽地方吃飯?」她問我。
  「今天?薪水花得一清二白的,吃飯盒了。」我一怔,「怎麽?今天你沒地方吃飯?」
  「沒有。」
  「男朋友呢?」我衝口而出。
  「分開了。」
  「分開?」我反問:「怎麽會?過年前還好好的。」
  「凡事不要太勉強。」她苦澀的笑一笑,「我已盡了力,人家不喜歡,我也沒法子。」
  「就這樣?」
  「是啊,就這樣,沒認識他之前,活了廿多年,跟他分手之後,還得活廿多年,沒奈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目前你心情不好,自然這麽想,」我說:「事情總會過去的。」
  藍碧莉說:「可是為什麽輕易放過一段情呢?我們都變得老皮老肉,不再重視感情,戀愛到底不比看電影,我為自己悲傷,我們都變得太堅強太瀟灑,錯過了許多美麗的事物。」
  「吃什麽飯?」我笑問:「牢騷發完沒有?」
  「牛肉飯。」她用手撐住下巴。
  我說:「不是我乘虛而入,我記得你喜歡讀亞嘉泰姬斯蒂的小說——我們去看一套偵探片吧。」
  「不,」她更正我,「我隻是喜歡在乘火車時候看亞嘉泰姬斯蒂的小說,你認錯了,這其中分別很大。」
  「看電影?」我問。
  「也好。」
  乘虛而入也不是容易的事,通常來說,女人們仍然非常癡情,明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可是她們執著地迷戀過去的情人,即使他有千百樣不好,仍然比新的朋友健全。
  時間培養感情,一個人與另外一個人有了曆史,千絲萬縷的瑣事串連在一起,摔不掉。
  我小心的侍候心不在焉的碧莉,覺得很委曲。
  不,我不知道她的茶裏要放幾顆糖,我不曉得她愛吃路邊的糖炒栗子,因為她沒有給我時間,她對我不公平,希望我一上台就接替她上一任男友,填補她的空虛,我做不到,她就覺得厭悶。
  我歎口氣,忍耐兼無限的愛心,如果我不是特別喜歡她,我就會等她自動療傷,痊愈後才找她。
  但是到那時候,我可能有好幾個勁敵,失掉這樣的機會也許我會後悔一輩子。
  送她回家的時候,我問:「我有否做錯什麽?你看上去不大愉快。」
  「沒有,你很好,謝謝你。」她伸手跟我握一下。
  我忽然覺得一切還是值得的,我決定再約她第二次。
  可喜的是,碧莉在失戀之後,仍然打扮得整整齊齊,發式時髦,衣著入時。
  她並沒有放棄。
  女人最大的缺點是不自愛,隨時為芝麻綠豆的事放棄——失戀、懷了孩子、離婚,甚至是婚姻太幸福,都是她們變得蓬頭垢麵的藉口,可怕!
  不過碧莉顯然還注重儀容。
  星期三,我買了票子,約碧莉聽音樂,她說:「星期三是我做頭發的日子。」
  我原本想叫她遲一日洗頭,但想一想,隨即說:「那麽改天吧。」
  「但你買了票子,」她抱怨,「買票子之前也不通知我一聲,你們男人就是這樣,自說自話。」
  我隻是笑,心裏滿不是滋味,她不但不遷就我,反而搶白我一場。
  我把票子撕掉。
  到周末,我明明無處可去,卻憋著不提出要求。
  星期五下午,碧莉自動問我,「我補了票子,聽那場音樂會,你去不去?」
  「我要洗頭。」我說。
  她哈哈笑,「真小器」她遞給我一張紙。
  我一看之下,是那兩張撕破的入場券,被她用透明膠紙黏在一起,整整齊齊的貼在紙上。
  我笑。
  「去吧,好不好?」她又問。
  我能說不好嗎?
  我愛慕的人低聲下氣,笑臉盈盈的懇求我,我能說不好嗎,赴湯蹈火也得說是,何況是去看戲?
  我覺得談戀愛苦多於樂,又一次被證實了。
  我簡直是一具木偶嘛,藍碧莉叫我笑,我就笑,她叫我苦惱,我就提不起勁來。
  可歎的是明知如此,我仍然把脖子送到她麵前任她宰割,視作一種榮幸,這能怪誰?
  啊,碧莉。
  碧莉與我走得更近了。
  美中不足的是,她待我太好,像兄弟姐妹似的,無話不說。
  我們常常搶著付帳,為此我不大高興,她卻說:「大家同事,同工同酬,兩人都是單身,你的收入多少難道我不知道?我們的開銷是一樣的,我不想占你便宜。」
  我覺得她很體貼,我說:「可是女孩子下的本錢往往多一點,那像我們,兩套西裝,兩件襯衫就妥妥當當,你們光是做頭發要花多少錢?」
  她笑。
  有時候她也跟我說起以前男朋友的事,他怎麽追求她,他如何在她家樓下開著車子兜圈子,從七點到十二點,每隔半小時下車打電話到她家,終於在午夜十二點找到她,與她喝咖啡。
  後來他們卻一直吵架,可是分手後,她又想起他種種好處,忘不了。
  我說:「NOTHINGGIVENFROMTHEHEARTISWASTED.ITISKEPTINTHEHEARTSOFTHEOTHERS.你聽過這兩句外國諺語沒有?」
  她說:「隻有你是了解我的,」隨後她又問:「那又是否你對我好的原因?」她笑。
  「你覺得我對你好?」
  「是。」
  「那就可以了。」我說。
  光對女孩子好是不夠的,她們往往喜歡傲慢的男人,她們大半有被虐狂。
  我太好了。
  往往坐在那裏聽碧莉傾訴以前的羅曼史,一聽便是整個上午。
  她一點不怕我吃醋,一點不怕會失去我,因為她不在乎我,我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
  她隻要說一聲「啊,我星期六約了表妹」,我便乖乖開車把她送到表妹家,自己回家看電視,她的電話來了:「我五點半出門。」我便開車去接她。
  她那些表姐妹又笑又說:「真是標準丈夫。」
  我心中嘀咕:不過是標準司機而已。
  但是嘴巴沒敢說出來。
  事情擺得很明白,這樣子下去,我一輩子也別想升級可以摸碧莉的手,她簡直把我當一名長工。
  碧莉並沒有告訴我,她是怎麽與男朋友鬧翻的。
  我見過那個男孩子,高大英俊,而且很有氣質,像香煙廣告裏的男主角。
  我問起碧莉。
  她光說:「都過去了,提來作什麽?」
  後來忍不住,她又說:「他不專一,老約些小電視明星去參加舞會,把我擱在家中。」
  我點點頭,「此刻有很多男人月入三千以上便想做公子,他們又以為約到小明星吃飯便能夠攀上公子頭銜,多麽無聊。」
  「我不能夠降格把自己與這種女人的名字扯在一起,別人怎麽說我不在乎,我自己不原諒自己。」
  我笑出來。
  「笑什麽?」她瞪眼。
  「你瞪眼時候蠻有趣。」我說。
  男人的幼稚虛榮心,與小明星坐一起,人家指指點點,他與有榮焉。
  如此類推,這種男人很難與她共處一輩子,斷開就斷開了,沒什麽留戀之處,可是碧莉偏偏又想起他的好處。
  難怪有些男人喜歡黃花閨女,事事沒有比較,省卻不少麻煩。
  以此類推,如果女友結過婚,生過孩子,更加複雜,簡直不可能有二人世界,無端端加插許多不必要的「情趣」,做後父的還得愛屋及烏,需要多少忍耐力!
  想到這裏,我幾乎想到女校的大門外去等中五女生。
  不過追求小女孩子也是很劃不來的事。女孩子十八九歲結了婚,根本沒生活經驗,不長大,且沒有辦事能力,做丈夫的,除非打算養活她一輩子。
  我歎口氣,誰說挑老婆不難呢?
  我還是專心一致追求藍碧莉吧。
  星期日碧莉又要到表妹家去,我要送她,她說:「不必了,大夥往姨丈處學搓麻將,有車。」
  我記得我說,「學搓麻將都不陪我?」
  她笑,「親戚間總得見麵。」
  我隻好獨自坐家中。
  下午開車去兜風,順便買雜誌著,車子在紅綠燈處停住,就有這麽巧,我看到身邊一輛白色的平治跑車,裏麵坐著一個女孩子,我一停神,發覺居然是碧莉。
  藍碧莉!
  她坐在那輛平治裏,談笑風生,根本沒看到我。
  我心狂跳,忍不住跟住那輛平治駛出去。
  他們是往郊外去的,看到淺水灣的影樹的時候,我氣得已經咽不下唾沫,趕緊回頭到家。
  倒了一杯冰水喝,我撥電話到她表妹家去。
  我很技巧的說:「下午沒事,我與碧莉想到你那裏來。」
  「也該來了!好久沒看見你們。」表妹說。
  「不會吧,一兩個禮拜而已。」虧我還打得出哈哈。
  「哈!你們快樂不知時日過,都一兩個月了。」
  「我聯絡到碧莉再與你通電話,不要等我們。」我掛了電話。
  欺騙。
  碧莉欺騙我。
  毫無必要的欺騙,即使她告訴我與別人出去,我也不會生氣,我自問是個君子人,結婚之前有雙方交友的自由,公平競爭。
  但是她顯然意圖隱瞞我。
  我一口氣在胸間,不知如何是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藍碧莉!
  那夜我睜著眼,十一點半,她的電話來了。
  她說:「你與我的表妹通過電話嗎?」
  「是。」她既然知道,省得我開口。
  「你憑什麽查問她?」碧莉責問我:「有什麽事我們兩個人說個明白,何必麻煩到別人。」
  她先罵我。
  我說:「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與親戚出去了。」她說。
  「為什麽騙我?」
  「不要說這個字那麽嚴重。」她說:「我有什麽責任要把一舉一動全告訴你?」
  我氣白了瞼,「我們是朋友。」
  「你給我一種感覺,你要的是我的靈魂。」
  「你,你這個惡人,」我說:「我認為我們不必再說下去了,大家做人原則的標準不一樣。」
  她說:「喂!」
  我摔了電話。
  電話隔三分鍾又響了起來,我拿起聽筒。
  她說:「我最恨別人摔我電話。」她摔了我電話。
  碧莉,我從頭到尾貫徹的縱壞了她,她視我為草芥,這樣強詞奪理來傷害我。
  男人,她說:買一杯咖啡給女人,便想要她們的靈魂。
  我覺得這個評語對我來說是不公平的,我從來沒這麽想過,我一直守在碧莉身邊,隨便她怎麽對我,我都以她朋友身份出現,我沒想過要占有她,從來沒有。
  我隻希望她對我坦白。
  第二天我在寫字樓看見她,強顏與她打招呼。
  我心中詛咒著:這就是為什麽許多人不喜歡追求同事的原因,女朋友容易換,新工作卻難找,鬧翻了還得朝夕對著,說不定眼睜睜看著她跟別人出去。
  我整天早上都不知道幹些什麽,心中不是滋味,抬頭看看碧莉,她維持緘默,涵養功夫好得很呢。
  中午,她托人買了飯盒子吃,遞一盒給我,她說:「咖喱雞,很好吃的,別小家子氣,趕快吃。」我看她一眼,見她那麽若無其事,更加難過。
  她說:「我找到新工作了。」
  我猛地一抬頭,「什麽?」
  「星期六去見妥的工。人家忽然打電話來,我趕著去,後來我親叔父,那間公司的總理,請我到淺水灣喝茶,被你看見。」
  我忽然沉默了。
  「沒事先告訴你,是怕萬一不成功,你也會失望,明白嗎?」碧莉說。
  我打開飯盒子,開始吃。
  「新工作薪水並不見得好,但是前途不錯,現在女人跟男人一樣,不得不在事業上多多努力。」
  我很慚愧。
  「我們還是朋友,是不是?」她問。
  我知道在她心目中,我的地位已經被拉低了。
  碧莉說:「我知道你關心我,對我很好,我很感激,可是將來……」
  我說:「你還想挑一挑,是不是?像我這種人才,你自問到三十五歲也還找得到,找不到也就算了,是不是?」
  她笑。
  我歎一口氣,「我何苦不給自己留一點餘地?」
  「你是個很好的人,」碧莉說:「跟你訴苦可以不留餘地,但結婚,坦白的說:你有沒有考慮過結婚。」
  我不出聲。
  「我自己住層小小的公寓,你是見過的,數百尺地方,」她說:「香港寸金尺土,結婚的話,搬到更差的地方去,誰也不想,找處更好的地方,又談何容易,婚後養兒育女,都是最實際的問題,除非極端不負責任,否則的話,都不簡單,我想我們兩人目前都沒這種心理準備,是不是?」
  我沉默一會兒說:「你考慮太周詳了。」
  碧莉說:「我承認這一點,我認為自己是個知識份子,我是想得較多的。」
  「這不是你的錯,」我苦笑,「你還沒提到結婚的費用,蜜月旅行,訂婚戎子……」
  她笑,「你把我說成一個拜金主義者,聽上去也很像。」
  我不再說下去。
  藍碧莉以最溫和的語氣告訴我:不錯,她與我很投機,但是她不想生活程度在婚後降低,換句話說,我的經濟能力不夠,追求一個秘書小姐是綽綽有餘了,但她不在我階級之內。
  我們仍是朋友。
  我詛咒她:「我希望你忽然跛了一條腿,到時再追求你容易得多。」
  她大笑。
  我們算是言歸於好。
  碧莉在一個月後往新職上任,我們見麵就沒那麽方便。
  我發覺女孩子們、永遠在找比她們高數級的男人做對象,那意思是,男人們將來可能的妻,都是比他們低數級的人了。在優生學來說,並不見得前途光明,不過社會普遍地接受這種現象,我無話可說。
  老實講,被碧莉如此溫婉地拒絕之後,我也打算做咱們部門那位打字小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如果我向她提出約會,她怕開心得三日三夜睡不著。
  但我還是堅守崗位,做著籃碧莉的「朋友」,因為我喜歡她欣賞她。
  當她正式的男朋友尚未出現之前,我還會繼續這麽做,這是周瑜打黃蓋的故事,我寧願冒著隨時失去碧莉的險,也不想完全得到一位質素較差的小姐。
  這種生活自然不會愉快,我時時使小性子,發脾氣,約不到碧莉的時候乾生氣。
  然後公司派我往倫敦見習三個月,回來可能升職。這是一支興奮劑,我不知道是哪一級上司提我的名,不過枯燥的生活忽然有了轉機,我滔滔不絕的向碧莉傾訴著這件事的始末,她非常替我高興。
  我忽然問:「碧莉,撇開其他的不談,你心中是喜歡我的是不是?」
  她一怔,笑說:「我從來沒否認過這一點。」
  我默默頭,「多謝你。」
  她凝望我很久,說:「將來誰嫁了你,我都會妒忌。」
  不知道為什麽,聽了這句話,舒服得要死,這是碧莉第一次對我有任何表示。
  到倫敦正是春天,畢業後第一次回去,居然有歸屬感,受訓之餘頗為空閑,在公園散步,大雪紛飛之餘,寫信給碧莉。
  碧莉回信說,「想不到你寫到一手好信。」
  我知道這是我的一次機會,我不會放鬆,很多男人在約不到女郎午膳之餘,就作放棄論,欠缺誠意,我不會。
  星期日夜裏,我會打長途電話給她。
  開頭她並不在家,我留話後再耐心撥過去,三數次之後,她自動留下來等我。
  我不介意「追求」這個繁複的儀式,碧莉是值得的,香港的辦公廳充塞了各式顏料堆成的仿牡丹,她是罕見的一幅山水真跡。
  追求的藝術早已煙沒,男女一見麵,看電影吃茶跟著跳上床,為寂寞結婚,再寂寞便生孩子,漠視感情與生命……我是老派人,我不輕易放棄,最重要的是,碧莉也懂得這一門藝術,她不會當我是表錯情的傻瓜。
  她的生日會,在一月,我到國際花店去訂花,二十六枝玫瑰花。
  女店員羨慕的說:r幸運的女郎,這年頭,男人不肯送花了呢。」她眨眨藍眼珠。
  我苦笑。
  如果我要風流一番,易如反掌,可是弱水三千,隻看中一個籃碧莉。
  我心中長記她爽朗的笑容……
  外國的生活非常適合我簡單的要求。如果能夠與碧莉結婚,留在倫敦,憑她的風趣與才幹,我會是最幸福的丈夫……我滔滔不絕地把這一切記錄在信中,寄出去,寄出去。
  碧莉問:「你知否你到倫敦六十天,我已收到七十封信?」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竟那麽能寫。
  幸虧碧莉又說:「我很喜歡讀你的信。」
  三個月受訓期滿,我接到通知,再延期三個月。
  我急忙撥電話通知碧莉,她不在家,我打電報回去。
  她的電話接到我宿舍,她說:「我很失望。」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與我接頭,說帶有情意的話。
  另外三個月。
  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分別三個月尚可以說是恰到好處,分別六個月就不是那回事,我會失去她。
  失去她自然尚有別的女孩子,但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樣。
  複活節放假七天,我不管三七廿一的買了來回機票返香港。臨出門輕描淡寫的與碧莉通電話說:「我順便回來一次。」我不想小家子地說那種「特地回來看你」之類的話,造成彼此的心理負擔。她也很大方,隻是:「歡迎之至,我們可以一起歡渡節日了。」
  在飛機場我看著她隻懂得笑,她用力與我握手。
  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另人,我已經盡了力來追求她了。不過這句話我暫時不會說出口,要等八十歲的時候才會告訴她。
  碧約會不會感動,我不知道,我並沒有要求什麽,她甚至可以不陪我,不理我,她不是我的奴隸。
  或者我是傻氣的人,或者碧莉是對的,有些男人買一杯咖啡,便想要女友的靈魂,不管身份地位,他們隻懂得汲取汲取,但我不是那樣的人。
  碧莉整個假期陪伴我,我很感激的說:「看,如果你沒有空……」
  她打斷我:「別嚕嗦。」
  我的假期過得很愉快,而我知道,碧莉已經被我留住了。
  臨走那天我發脾氣:「簡直不想走。」
  她笑,「你不走,我飛機上豈非沒有伴?」
  「什麽?」我跳起來。
  「我請了假往歐洲逛呢,到巴黎剛好是初春,風景如畫,本想與你同一班飛機出發,票子都訂好了。」
  我大喜,覺得暈眩,「那麽,那麽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她說:「你又來了,事事都要我告訴你,向你報告,有這必要嗎?」
  「碧莉——」
  她轉過頭來,低聲說:「我不能忍受旁的女人嫁你,我想唯一公平的方法,便是我本人嫁你。」
  碧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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