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由行走Andrea:第三種愛情

(2008-11-02 12:23:38) 下一個

  愛情劈麵而
  像潮水,湧到我們的麵前,
  然後靜止,靜止
  等待,等待,
  我可以逃走,我也可以留下,
  愛情劈麵而來,
  但是,它會留給我們選擇的機會……
  
  “世界上浪漫的愛情隻有兩種,一種是電視劇裏的愛情,不論多麽肉麻,都可以讓你看得掉眼淚,另一種是自己正在經曆的愛情,即使對方是隻豬,你也可以痛苦到徹夜不眠。但是你要知道,別人看你為愛痛苦的樣子,隻會暗地裏笑你是個傻瓜,沒有人同情你,更沒有人祝福你,大家隻是站在旁邊看好戲,包括那個不愛你的男人。”
  我站在鄒月的病床前,恨恨地說出這番話,因為她居然在情人節的夜裏,泡在撒滿玫瑰花瓣的浴缸裏割腕自殺,更可氣的是,她發了無數個哀怨的短信給那個男人,企圖讓他見到自己美麗的死相,而那家夥居然完全沒有回音。最後還是我,加班回到家,把她從水裏撈出來送到醫院。
  鄒月閉著眼睛,默不做聲。
  她愛上了自己的頂頭上司,日日魂不守舍,每天看著他的照片喃喃自語,而那照片居然是從公司的內部刊物上剪下來的,在照片中,一個麵目模糊的穿西裝的男人正與一線工人親切握手。我原以為她隻是少女懷春,沒想到居然幹出如此慘烈之事。
  “我問你,為什麽要去死?”我沒好氣地說。
  鄒月緊閉的眼角流下淚來。
  “你說啊!”我提高了八度的音量。
  她還是沒有開口。
  “算了算了。”鄒天在旁邊拉我的衣袖。我一甩衣袖,衝著他大叫:“你們兩姐弟,沒一個省心的,都給我滾回老家去!”
  鄒天苦著臉說:“姐,你就別問了,讓她休息一下,冷靜一下吧,她心裏肯定很難受。”
  “她是有病!!單相思有什麽值得同情的?有本事去把那個男人追到手,自己傷害自己算什麽本事?”
  鄒月突然從床上翻起來,對著我大叫:“那你有本事去把姐夫追回來!”
  我一下愣住了。鄒月哀哀地哭起來:“我沒有辦法嘛,他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裏,我做什麽都沒有用……沒有用嘛!”
  我怔在這個愚蠢的小女孩的病床前,一時無話可說。
  對,我離婚了,前夫愛上了坐在他對麵的女同事,跪在我麵前苦苦哀求我放他自由,我沒有挽留他。對於變了心的愛人,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對,我是沒用,但我不會傷害自己讓別人痛快。”我轉身離開了病房。
  鄒天跟在我身後離開病房,幫著她說好話:“姐,姐,小月她不懂事,你別生氣了。”
  我回過身對他說:“你今天別去上課了,看著她一點,她情緒不穩定,好好守著她。記住,你們倆千萬別讓媽知道這事。”
  鄒天連忙點著頭應好。
  走出醫院,冷風迎麵撲來,我的手機響了,是高展旗,我們是原來的大學同學,現在是一個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他在電話裏輕鬆地問:“鄒律師,情人節過得很好吧?所裏開會的事都忘了?”
  “對,過得太好了,我馬上過來。”我合上電話,閉上眼穩定了一下情緒,招手攔下一部出租車。
  到了所裏,高展旗迎麵而來:“喲,看樣子昨夜確實很忙,好像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我搖搖頭說:“別開玩笑了,我一夜沒睡。”
  姓高的更起勁了:“一夜沒睡?是誰啊?太生猛了吧?哈哈哈!”
  我把他拉到一邊,正色說:“展旗,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麽事?”
  “你把小月介紹到致林公司,是通過誰?”
  “他們的人事部經理。那個女的暗戀我好多年了,我發話,立馬就辦了。怎麽,還有誰想進去,小天不是考上研究生了嗎?”
  “不是,你幫我打聽一下,小月那個部門的經理,就是那個林總,是個什麽人?”
  “怎麽了,性騷擾?還是辦公室戀情?小月才去了一年,不會這麽快吧?難道那家夥看上你了?”高展旗就是這麽一個反應過快的人,有時跟他說話太費勁。
  “好了,別問了,你去側麵幫我打聽一下就好了,別這麽多廢話!”我轉身向會議室走去。
  高展旗跟在我身後,還在不停發問:“你總得告訴我為什麽吧,我問的時候才有重點啊。你昨晚一夜沒睡,是和他嗎?還是別人啊?你得先把機會留給我吧,什麽時候也看看我的威力?……”
  我根本不想搭理他。他不分場合地宣揚他愛我,但他同時也愛著很多女人,所以我並不把他的愛當回事,他即使永遠輕佻地圍繞在我的周圍,也完全不會觸及到我的內心。我離婚後,他曾摩拳擦掌地躍躍欲試,但被我毫不留情地拒絕過幾次後,也就轉移了目標。所以愛情永遠是現實而急功近利的東西,沒有人能真正地站在原地等待。
  上午開會,下午開庭,等我再趕到醫院,發現病房門口站了幾個身份不明的人,鄒天也站在門外。我心裏一緊,趕忙走到鄒天麵前,問他:“出了什麽事?”
  鄒天用嘴努了努門口方向,說:“那個人來了。”
  “誰?”
  “就是小月說的那個人。”
  我明白了,想走進病房會會這個男人,被門外守著的人攔下,“對不起,請您稍等一下,林總想單獨和小鄒談談。”
  我從門上的玻璃窗望進去,一個男人正背對著門站著,小月擁著被低頭坐在床上。床邊的小櫃上赫然有一大盤水果。0
  我非常擔心,不知道他會說出什麽來刺激小月,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門走了進去。
  門發出很大的響聲,他回過頭來,小月也抬起了頭。
  我盯著他看,企圖向他傳遞出我對他的指責和不滿。他帶著詫異看著我,他的眼神裏,有著格外的冷漠。守門的人跟進來說:“林總,對不起。
  “這是我姐。”小月介紹說。
  他點點頭,向我伸出手說:“你好,我是林啟正,小鄒的部門經理。”
  我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我叫鄒雨。”
  “我代表公司來看看她,祝她早日康複。我還有事,先告辭了。”他對鄒月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病房。
  我坐到床邊,問鄒月:“他和你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要我好好注意身體。”
  “他知道你為什麽會這樣嗎?”
  鄒月搖搖頭。我大惑:“你昨天不是發了很多短信給他?”
  “他今天中午才從香港回來,也許他沒有收到,反正他什麽也沒說。”
  “那他怎麽知道你在住院呢?”
  “不知道,姐,他就是這樣,我不知道他究竟心裏有沒有我,當我覺得他在意我的時候,他就表現得格外冷漠,當我死心的時候,我又總感到他對我的關注。我沒有告訴別人我在住院,但他卻來了,可來了之後,他說的又都是些很老套的話。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可我又說服不了自己忘記他。”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流。
  “你跟他坦白過嗎?”
  “我發過郵件到他的郵箱,還發過短信給他。”
  “你並不確定他有沒有收到?”
  “我們匯報工作都是用郵件,我很少能見到他。他不可能單單沒收到那一封。”
  我的頭在不斷膨脹中,居然有一個在愛情上如此白癡的妹妹。“你有病啊,你居然都沒有確認過他的態度,你就去死!要死也得死個明白吧?”
  鄒月的手在床單上狠狠地劃來劃去,許久說了一句:“他要結婚了,我聽同事說,他準備今年十一結婚。”
  我感到我的手掌在變得有力,我立刻站起來,走到窗邊,不然我會忍不住扇她十個耳光。
  我長舒一口氣,平靜了一下心情,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愛上他,但已經是這樣了,我們來分析一下,現在隻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完全不知道你對他有意思,二是他知道你喜歡他,但是裝傻。如果他知道而不回應你,那就是拒絕,如果他不知道,他都要結婚了,你也沒必要讓他知道,所以你百分之百是沒希望。——你還是辭職吧,離他遠點。”
  鄒月把頭完全埋到了被子裏,鄒天走上去拍拍她的肩說:“二姐,大姐說的對,你還是別在那幹了,我給你介紹個好的。”
  小月出院了,我盯著她把辭職信打好,然後發到了公司人事部的郵箱。發完後,她用FOXMAIL收了一下郵件,好家夥,幾天時間就有三、四十封新郵件,但她快速地翻了一下,就懶懶地關了機,爬上床躺著,我猜一定是沒有她等待的那個發信人。
  我隻比她大三歲,但我們一直就是不同的兩類人,她敏感多情,而我卻強硬堅定。我前夫離開我時說過:鄒雨,如果這段時間能讓我看見你為我流淚,也許我會留下來。當時我硬著脖梗說:“為你哭不值得。” 其實,婚姻慘敗,誰說我沒哭過,但我不會讓他知道。
  而鄒月,從小就為不同的男人寫情詩,記日記,長籲短歎,我已見怪不怪。隻是這次,她表現得太過激烈。——我回憶著那個林總,當時為表現出不滿,根本沒有仔細打量他,好像很高,膚色黑黑的,還有那種冷漠的眼神。鄒月為什麽會愛上那樣一個不可接近的人?
  之後的兩天,我一直在中級人民法院開庭,為一個搶劫團夥的首犯作辯護,雖然知道他罪不可恕,但還是想槍下留人,給他一條生路。刑庭相好的法官見我如此努力,好意地對我透露:“沒什麽希望,這個案子是肯定要殺人的,上麵都定了,你也別太投入,別給家屬太大希望。”
  庭審時,我看著那個年輕人無知而求生的眼神,心想:人生,不是時時刻刻都留有餘地。
  休庭後,我急急出了法庭,不敢與家屬做太多交流。
  回到所裏,剛坐定,手機響了。鄒月在那頭支支吾吾地說:“姐,我的辭職人事部不批,說是放我一個月的假,讓我下個月回去上班。”
  “你是不是搞了什麽鬼?“的
  “沒有,我也不想回去了。”
  “哪有這回事,沒有什麽不批的,你不去上班就是了。”
  “可是,人事處說,如果我擅自解約的話,就要賠償三萬元。”
  “什麽?!這是什麽搞法?”
  “我去年進財務部的時候,好像簽過一個東西,具體什麽內容我忘了。”
  “你一個小秘書,哪有那麽重要,我去想辦法。你在家好好呆著。”我掛斷了電話。
  這時,高展旗哼著小調從我辦公室門口經過,我高叫他的名字:“姓高的,過來一下。”他的小調未斷,人倒退著走進門,一屁股坐在我桌上,深情地望著我繼續哼唱:“我和你纏纏綿綿翩翩飛,飛越這紅塵永相隨……”
  “好了好了,別唱了,煩著呢。”我用手指戳戳他的額頭。
  “怎麽啦,需要我安慰?”
  “不用。上次請你幫我打聽的事,怎麽沒聽見回音?”
  他跳下桌子,坐在對麵的椅子上,故做神秘地說:“其實我早就問了,但是不想告訴你。”
  “為什麽?”
  “那樣的男人,不該出現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是人。”
  “怎麽這麽說?”我心裏一驚,“變態、流氓、惡棍”之類的詞在我腦海裏直躥出來。
  “你看你這種表情,就像我那女朋友一樣,說起他來就象餓了八百年的狼。”
  我急了:“你不想說算了,別賣關子,出去出去。”
  “好啦,別急,滿足你的一切要求是我的宗旨。”他正了正身子:“林啟正,32歲,身高不詳,傳說有180厘米,體貌不詳,據稱英俊不凡。現為致林集團財務部總監,也是致林公司董事長林洪的二公子,有哈佛商學院的碩士學位,精通英語、法語。為人低調,辦事幹練,至今未婚,與其兄在公司地位相當,甚至更為林洪喜愛,有可能成為上億家產的掌門人。”
  高展旗用抑揚頓挫的語調說完上麵這番話後,定睛注視我的表情變化,我漠然地望著他問:“完了?”
  “完了,還不夠嗎?上億還少?”老高很失望。
  我不禁笑了:“我又不是找老公,我是想問這個人怎麽樣,是不是個好人?”
  “估計這麽有錢的人,多半都有點變態。”
  “小月想從公司辭職,人事部不同意,還說擅自解約要賠償三萬元,你找你那個女朋友說說。”
  “還有這種事?我就打電話。”
  高展旗拿起我辦公桌上的電話,立馬打了過去。與那邊用格外親密的口氣說了半天後,掛上電話,抬頭對我說:“是林啟正指示她們不予批準,她們也沒辦法。怎麽,姓林的真的看上小月了?”
  晚上回到家,我趁小月去洗澡的當兒,從她的手機上調到了林啟正的號碼,然後躲在陽台上,直接撥通了他的電話。
  響了兩聲後,一個男聲傳出:“喂?”
  “林總,您好!”我很恭敬地回答。
  “你哪位?”
  “我是鄒月的姐姐鄒雨,我有事想和您麵談一下,請問你這兩天是否有時間?”
  那邊沉默數秒,回答:“你稍等,我不是林總,林總這時候不在,我幫你找一下。”
  表錯情,我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國罵。
  隔了一會兒,聽筒裏傳來一個低沉暗啞的聲音:“你好,我是林啟正。”
  “林總,我是鄒月的姐姐鄒雨,有關我妹的一些事,我想和您麵談一下。”我懶得寒暄客氣,直奔主題。
  “不好意思,我現在在外地。”
  “那您什麽時候回本地呢?”
  “……下周三下午四點,我在辦公室。”他挺幹脆。
  “好的,那到時候見。”
  “好的,再見。”他客氣地回答。
  我合上電話,心想,搞了半天,這不是林啟正的貼身手機,那麽,小月的那些短信十有八九已被別人欣賞過了,好慘。走回客廳,正見鄒月在浴室裏攬鏡自照,我心裏泛起一絲酸楚,難道她不知道這一點嗎?這個傻姑娘,到底在幹什麽?不被人珍視的愛情,就隻是個羞恥的笑話。
  我走到她的身後,拍拍她的肩,溫柔地說:“早點睡。”
  小月回頭奇怪地看著我,恐怕是被我的殷勤嚇到了。
  下周三的下午三點五十,我站在了致林集團的樓前,作為資產上億的大公司,辦公樓出人意料地低矮樸素,林家的低調作風在業內早已出名。
  低調雖低調,保安措施卻是出奇地嚴格,我經過金屬探測儀,以及三個保安或前台的詢問、登記和電話請示,這才站在了林啟正的辦公室前。一看表,四點過五分,我遲到了。
  秘書輕輕地敲門,探頭進去低聲通報,然後轉身微笑地向我點點頭,請我進去。
  我走了進去,辦公室雖然大,但設施也很普通,最醒目的是靠牆放置的一大排書櫃,高高矮矮擺滿了書。我的視線掃過書櫃,掃過辦公桌,然後看見了靠著窗台站著的林啟正,他的姿勢,似乎是專程在等我。
  下午的陽光透過半啟的百葉窗,從他的身後射過來,我看不太清楚他的臉,但見他穿著深灰色的棉質衫衣和牛仔褲,與我上次在醫院碰麵時的大款派頭相去甚遠。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找錯了人。
  他站直身子,向我點點頭,然後指著沙發說:“請坐。”
  我走過去坐下後,他也在我的對麵坐了下來。光線直接打在了他的臉上,確實是他,眼神還是那麽冷漠、疲倦,而且,也不如傳說中那麽帥嘛,我暗想,五官太俊美的男人沒有回味的餘地。
  秘書將一杯茶放在我麵前的茶幾上,盛茶用的是很精美的青花瓷杯,而非寫字樓裏慣用的一次性紙杯,茶水清沏碧綠,一看就是上等好茶。
  他輕輕咳嗽了兩聲,開腔說:“對不起,有點感冒。請問你有什麽事需要和我談?”
  我下意識坐直了身子,正色說:“是關於我妹妹鄒月,她到您公司工作有半年了,一直很感謝您對她的關心和幫助,但是,由於我妹妹身體不太好,所以想回家休養一段時間。”
  “我已經準了她一個月的假,不夠嗎?”
  “不是請假的問題,我妹妹覺得她不適合在這個公司做下去,她想換個環境,希望得到您的理解。”
  “可是我覺得她做得不錯,正準備升她的職呢。”
  他和我說話時,身子斜靠在沙發上,搭在沙發扶手上的右手不停地將一個黑色的翻蓋手機打開又合上,打開又合上,臉上的表情心不在焉。
  我不想和他兜圈子,決定直入主題。“林總,我上個星期打的手機是您手裏的這個嗎?”
  “不是,是我助手的。不過,那也是我對外的聯絡號碼。”
  “您的員工也不知道您手上這部手機的號碼?”
  “大部分不知道。”
  “那您的助手有沒有告訴您,前段時間那個手機上有些奇怪的短信?”
  他玩弄手機的動作停了,低頭想了幾秒以後,他抬頭微笑地說:“是的,是有一些。特別是情人節那天晚上,不過當時我在香港,不在這裏,事後才得知。”
  “助手為什麽沒有及時轉告您?那天晚上差點出人命,您知道嗎?”我有些生氣,為了那個傻瓜小月。
  他收住笑容,回答說:“對不起,助手並不是總能聯絡到我,我也有私人空間。”
  “那麽,您對這件事怎麽看?”
  “一切都會過去的,她隻是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已。”
  “可是,您要她怎麽麵對你,或者您打算怎麽麵對她?”
  “我會當什麽都沒有發生,工作就是工作。”他坐正了身子,嚴肅地望著我:“我知道你今天來的目的,我也可以很負責地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對小鄒有過任何過分的舉動或言語,沒有對她的表示做出過任何回應。今後我也不會對她有任何偏見。而且你放心,雖然我的助手知道這件事,但我已告誡他不得對外透露。”
  “對,你是可以不當回事,可是,你考慮過小月的感受嗎?你雖然自認為沒有過任何回應,但是你的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對她都有特殊的意義,現在你讓她怎麽做你的手下?”
  “我希望她能調整好自己,也希望你能幫幫她。”
  “我幫不了她,感情的事,誰也幫不了她,隻有讓她離開這個環境。”
  “這個我暫時不能同意,小鄒雖然沒有負責什麽具體工作,但是她在財務部,接觸到了很多商業秘密,我不能讓她離職。”
  聽到他這話,我有些惱火:“林總,我妹妹幼稚無知,自作多情,所以,就算她那天死在家裏,我也不會認為你有什麽責任。但是,你也要考慮她現在的感受,她畢竟隻有22歲,如果讓她繼續在這裏做下去,我不保證她不會幹出什麽傻事來,到時候一切後果由你們負責。”
  “她當初與我們簽訂合同時,就已經約定了,如果她提出提前終止合同的話,要賠償公司三萬元,以及五年內不得在與我公司有業務往來的公司服務。你要知道,在這座城市裏,與我們公司沒有業務往來的大公司是不多的。所以我覺得小鄒沒有必要這樣做。”
  “你這樣做不公平,我可以向法院起訴合同顯失公平,違約條款無效。”
  “不,合同很公平,如果我們要解雇員工,也要付很大一筆遣散費,例如像小鄒這個級別,可能有十萬。我們公司曆來不喜歡員工流動頻繁。這是個原則,我不能破了這個規矩。”
  他的態度始終平和,似乎是有備而來。我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隻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後,我站起身說:“不論如何鄒月不會再回公司來了,我會仔細研究一下那份合同,也許我們會在法庭上見。”
  他也站了起來:“希望不是這樣,我會非常高興看見鄒月回來工作。請你向她轉達我的意思。”
  “你可以自己對她說。”我轉身向門口走去。
  他在身後回答我:“如果需要,我會說。”
  我倏地轉身,他這句話太輕佻,我走到他麵前,惡狠狠地看著他:“別去惹她,別瞧不起她,雖然她很傻,但你也應該尊重她!我警告你,她還是個孩子,如果你讓她出了什麽差錯,我會和你沒完。”
  說完,我摔門走了出去。秘書看到我的派頭,嚇得站了起來。
  我拐上走廊,向電梯口走去,感到自己的情緒在燃燒,心裏隻有一句話: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可是今天的黴運還沒走到頭,一個辦公室裏衝出一張非常熟悉的麵孔——我的前夫左輝,他也看見了我,兩人都有一刹那的驚慌,他先鎮定下來,向我點點頭:“你怎麽在這裏?”
  我扯著嘴角笑了笑說:“有點事。”加快步伐擦過他身邊,繼續向電梯口走去。他卻轉身跟了過來。
  “你最近好嗎?”
  “挺好。”
  “上個月我打電話去家裏,小月接的,說你喝醉了。”
  “嗯,你有事嗎?”
  “沒有,就問問你好不好?鄒雨,別這樣,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嘛。”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想讓我停下來。我甩開他的手,站住了:“我和你沒必要做朋友。你有事就說。”
  “你媽現在身體好點沒有?”他問。
  “就那樣。”
  “還是一個星期做一次血透?”
  “對。”
  “換腎的錢你籌得怎麽樣了?”
  “差不多了。”
  “可是小月說醫生認為有風險。如果需要我幫忙,你盡管開口。”
  “不用了,我會自己想辦法。”
  “小月,我是一番好意,我很擔心你……”左輝突然停住了口,對著我身後殷勤地喊了一句:“林總。”我轉頭一看,林啟正從我後麵走過來。
  我趁機向電梯口走去,依稀聽見林啟正和左輝在寒暄。
  我站在電梯口,抬頭看著閃爍的數字,突然發現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伸手擦了擦,竟有些濕潤。我暗罵自己不爭氣,永遠都沒辦法麵對左輝,然後深吸一口氣穩定情緒。
  這時電梯門開了,我走進去,按了一層,電梯門即將關閉的一刹那,忽又“叮”的一響,重新打開,然後,林啟正走了進來。
  我勉強擠出笑容和他打了個招呼,他也矜持地朝我點點頭。
  兩人並排站在電梯裏,他很高,身上有輕淡的香味,像夏天樹林裏,太陽曬過的樹葉所散發的味道,錦衣玉食的公子哥的味道。
  突然他開口了:“那個稅務局的左處長,你認識他?”
  “我前夫。”這句話衝口而出,讓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我完全沒有必要告訴他。
  他一定也很震驚,我的餘光看見他轉頭盯著我看。
  我努力讓麵部毫無表情。
  一樓很快到了,電梯口有幾個人在等著他,我穿過人群,徑直向大門走去。
  時間已經五點多了,街上車流人流如織,潮紅的落日掛在天邊,我站在路邊,想攔下一部出租車,但每台車上都坐著人,偶爾有一部空車,司機也趕著交班,根本不停。我隻好放棄了打車的打算,向家的方向慢慢地走去。
  第二天,我把鄒月的合同帶到辦公室,喊來高展旗,對他說:“你對勞動法方麵比我熟,幫我看看小月這份合同,可不可以想辦法避過違約責任這一塊。”
  高展旗很奇怪地看著我說:“幹嘛?小月真的不幹了?為什麽?那麽好的單位,工資那麽高,什麽原因不想幹了?還鬧到要打官司,沒必要吧。我和我女朋友說一聲,讓她多照顧她。”
  “你先幫我看看吧,有的事你不清楚,下次找時間和你說。我得趕到中院去,那個搶劫的案子上午宣判。”我拿上案卷,匆匆出了門。
  一直等到十一點,法官才正式宣判,我的當事人,不出所料,定為主犯,被判死刑。當時那個男孩子就癱倒在了地上,他的父母在旁聽席上也泣不成聲。
  審判庭在三樓,閉庭後,我心情很差,走出審判庭,摁了下行的電梯鈕。他的父母追上來,不停地求我救救他們的孩子。這時電梯開了,三個人拉拉扯扯地走了進去,他的母親老淚縱橫,緊緊抓著我的手說個不停,我也隻好再三安慰她說,還有機會,可以上訴。突然,我聽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一轉頭,竟看見林啟正站在我身後低頭講著電話,旁邊照例還有他的幾個跟班。他低聲用英語在說著什麽,完全沒有要和我打招呼的意思。我也扭頭裝做沒看見他。
  電梯到了一樓,我和兩個老人走了出來,他們依舊留在裏麵,看樣子是到車庫去了。
  一直走出大門,來到馬路邊,兩個老人都緊緊地跟著我,我揚手攔下一部的士,準備上車,這時,那個母親突然跪倒在我麵前,給我磕頭,這可如何擔當得起,我連忙轉身去扶,又再三保證一定會盡全力上訴,為他兒子留一條命。
  等我安撫好兩位老人,再回頭,那個的士早跑得沒影了。中院地處市郊,出進很不方便,要等到一部空車還真不容易。
  這時,一輛車突然在我們身後鳴喇叭,嚇了我一跳,趕緊扶著兩位老人往路邊讓讓,不要擋住車輛進出的路。
  可是車子緩緩滑過我們的身邊,又停了下來。我低頭往車裏一瞧,是林啟正坐在駕駛的位子上,他放下車窗,對我說:“我可以帶你一程。”
  我連忙擺手說:“不用,我自己打車就好。”
  “或者,我們還應該再談談鄒月的事。”
  聽他這樣說,我隻好打開車門坐了上去。兩位老人站在車外,還在不停地拜托我,我也繼續應承著,直到車子駛離他們身邊。
  “你去哪裏?”駛上大路後,他問。
  “隻要進市內就可以了,隨便放我在哪裏下都行。”
  “好的,你需要停的時候說一聲。”
  “你不是還有一些人嗎?”
  他指指身後,我轉頭一看,後麵還跟著兩台車。
  接下來,我們兩人都沒有做聲,車內的氣氛很沉默。
  他按響了CD。音樂流泄而出,是神秘園的音樂。
  我主動地提起鄒月的事:“林總,鄒月的事可不可以特殊處理一下。”
  “公司的人事製度很嚴格,如果要破例的話,要上公司董事會討論。”
  “那你可不可以向董事會提一提呢?”
  他抬抬眉毛,說:“好吧,我會提一下,但是我個人很希望小鄒留下來,她確實幹得不錯。或許,我可以把她暫時調離我們部門,調到外地的辦事處去工作一段時間。”
  “可是她還是可以時時看見你,聽到你的消息,恐怕很難徹底解決問題。”
  “那不至於吧,其實我和員工接觸的機會並不多。”雖是這麽說,他的聲音裏卻透出幾分得意。
  我問他:“那天你為什麽去醫院?你怎麽知道小月在醫院?”
  他聳聳肩:“我早上從香港回來,才知道這件事,去醫院一個是確認她情況如何,另一個也是想向她說明我的想法。但是,我確實不擅長幹這個,還沒說幾句,你就進來了,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我也隻好放棄了後一個打算。”
  我轉頭看了看他,今天恐怕是辦正事,他穿得很正式,西裝革履,頭發也一絲不亂,確實是很帥。我在心裏暗讚,真是個標準的金龜婿。
  “過幾天,等小月情緒穩定後,我再和她談一次。”我回答。
  “OK,如果需要我直接和她溝通,也沒問題。”
  我急忙回答:“暫時不勞您出馬!”
  他輕聲地笑了起來。對啊,有異性為自己瘋狂,總是件值得得意的事。
  “你是律師?”他問我。
  “是的。”
  “剛才那兩個老人是為了什麽案子?”
  我把案情大致介紹了一下。
  “你認為上訴有希望嗎?”他又問。
  “我沒把握,不殺的理由還是有,但是據說這個案子的判決結果就是上級法院授意的。”
  “如果留下他一條命,你能賺多少?”
  “沒有錢賺,這是個援助案件。他家裏很窮。”
  “那你恐怕會讓他們失望。”
  “也許。但是確實罪不當誅。”
  我望向窗外,又想起那個年輕人絕望的眼神。
  很快就進了市區,我說:“林總,就在這裏停吧,不耽誤您了。”
  他也沒有多說,緩緩靠邊停下了車,我說了聲“謝謝”,推開車門,正準備下車,他突然開口說:“今晚,我約了高院的幾個朋友吃飯,其中有一個好象是主管刑庭的,如果你想為那個年輕人努力的話,也可以過來,我介紹你們認識。”
  “可以嗎?”他的這個建議真唐突,讓我有些不敢相信。
  “可以,你打我電話。”
  “哪個電話?”
  “哪個都可以,我會交待。”他看著我,答。
  我下了車,三台車從我身邊駛離,匯入車流中。正午的陽光突然讓我有些恍惚。
  整個下午,我都有些心神不寧,林啟正今天的表現讓我不知所措,以我與他的交情,他實在沒有理由邀請我參加與朋友的聚會,莫非他是以此來安撫我,不要采取過激手段,以免影響了他的公眾形象?這個可能性確實比較大,不管怎樣,一個下屬為老板自殺,老板再如何撇清說自己什麽也沒幹,恐怕沒有人會相信。或者他不讓鄒月離職,也是想待事情過去後再低調處理吧?
  我突然靈光一現,心想,下次再與林啟正談小月辭職的事,我隻需說一句話:“如果你堅持不讓小月走,我就把這件事公開,讓輿論來評理!”想必他必會瞠目結舌,乖乖放行。
  一看鍾,已近六點。我決定還是去吃這頓飯,無論如何,是個機會,像我們這種小律師,是很難有機會與省高院的領導直接見麵的。
  我撥通了林啟正的那個對外手機。不出意料,兩聲鈴響後,又是那個男人的聲音:“你好。”
  “你好,我找林總。”
  “你哪位?”
  “我姓鄒。”
  那邊的聲音突然熱絡了起來:“喔,鄒律師吧,林總現在不在,他要我轉告您,請您六點鍾直接去天一酒樓的帝王包廂。”
  “好的,謝謝你。”
  “不用不用,再見。”
  “再見。”我掛了電話,心生感歎,與有權有勢的人哪怕沾上點邊都是不錯的,也許我該找個機會跟林啟正合個影,萬一他日後成為中國首富,我也好掛在辦公室炫耀炫耀。
  我抄起案卷,直奔天一。  
  決定下得太晚,所以我又遲到了,到酒店,已是六點一刻。在迎賓小姐的帶領下,我很不好意思地走進包廂,抬眼一看,桌前已坐滿了人,林啟正坐在主位上,還有些麵熟的領導模樣的人物。林啟正站了起來,示意我坐在他對麵的空位上,然後說:“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一位朋友,也是一位優秀的女律師,鄒雨。”
  那些領導熱情地向我點頭示意,坐在我旁邊的一位大聲說:“難得見到林總有女性朋友,應該坐到你旁邊吧?”
  另外的人也跟著說:“那是那是,快換換。”坐在他旁邊的人果真站起身來,招手讓我過去。
  林啟正笑著擺擺手說:“別動別動,今天把鄒小姐安排在吳院長身邊,是有事要向您請示匯報。”
  原來我旁邊這位嗓門頗大的人就是高院主管刑事審判的吳院長,隻聽吳院長回答說:“哎喲,林總的朋友,有什麽要求盡管說,我們一定照辦。”
  林啟正舉起酒杯,說:“待會再談工作,來,先喝酒!”
  這餐飯一直吃到九點多,場麵十分熱烈,光是30年份的五糧液就喝掉了3瓶,在大家的言談中,我才發現今晚到場的都是省裏政法界的首腦,而且他們都似乎對林啟正十分尊重,而林,雖然年輕,卻由於財富撐腰,自有一種威嚴。
  當然,我趁著吳院長高興之際,也簡單地把那個案子提了提,吳院長答得倒是爽快:“等案子到了高院,你再來找我,我和刑庭的同誌說說,如果確實可以不殺,還是應該不殺嘛。殺人又不是什麽好事。”
  林啟正倒是耳尖,聽到了我們在說這事,隔著桌子對吳院長說:“吳院長,請您一定關照。”
  吳院長馬上說:“沒問題,林總你放心,來,我敬你一杯。”
  在酒店門口,大家熱烈握手,各自散去。隻剩下我,林啟正,和他那幾個不知何時鑽出來的跟班。
  林啟正走下台階,掏出車鑰匙,打開車門,回頭對我說:“我送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客氣地說:“不麻煩你了,我自己打車回去。”
  “走吧,沒關係。”
  其實我已經沒有情緒再和他應付,但他堅持,我也隻好上了車。
  坐進車裏後,我回頭望了望那幾個跟班,發現他們也立馬上了另外兩台車。
  林啟正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一邊看著後視鏡倒車,一邊說:“他們是保鏢加助手,沒辦法,年初公安部門通知我們,說有黑社會打我們家的主意,想綁架勒索,所以隻好這樣。”
  我看著他,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的解釋,同情,還是恭維?和他在一起,總有點口拙。在路燈下,我發現他的眼睛泛紅,下巴出現了泛青的胡茬,神情愈加疲憊。
  他回頭看了看我,自嘲地說:“其實有錢人過得也不容易。”
  我笑了笑,說:“今天先謝謝你了。如果這個案子真能槍下留人,我再好好感謝你。”
  “怎麽感謝?”
  “你說,隻要我能做到。”
  “怎麽都可以,隻要別請我吃飯。吃飯,對於我來講,是工作中最痛苦的一部分。”
  “難道你天天都這麽吃飯?”
  “基本上是這樣。”
  “確實是吃不飽,這樣胃很容易壞。”我很同情地說。
  前麵到了個十字路口,他說:“左還是右?”
  我連忙疊聲說:“不遠了,林總,不用特意送我,我下車,打個的一會兒就到家了,你也很辛苦了。真的真的……”
  “左還是右?”他放慢車速,繼續問,完全不回應我的推辭。
  “右。”我隻好說。
  他熟練地將車轉上了右邊的馬路,後視鏡裏那兩台車也不遠不近地跟著。
  “你這麽辛苦,哪來時間陪女朋友?”我想活躍氣氛,仗著一起吃了晚飯的分上,找了個私人話題。
  他專注地開著車,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尷尬極了。轉頭望向車外,本來就因為酒精而發熱的臉,此時更加潮紅。心裏暗罵自己:你是什麽東西,真是自作多情,想和別人作朋友。
  這時,我看見了自家熟悉的街口,趕忙喊:“林總,我到了,請停一下。”
  他側頭看了看路邊說:“這裏是國稅局的辦公樓啊?”
  “對,我就住在後麵,走進去就好了,謝謝,謝謝!”沒等他車停穩,我就打開車門,跳下了車。終於逃離了這個奇怪的人,我的心情輕鬆了許多,隔著玻璃,他舉了一下手,向我示意,然後加大油門,完全不管交通規則,壓過雙黃線調頭離去,後麵兩台車也隨之加速離去。
  “有什麽了不起。”我嘟囔了一句,轉身向家裏走去。  
  爬上樓,打開房門,看見小月的房門虛掩著,裏麵透著燈光。我推開房門,小月正坐在電腦前,聽見我推門的聲音,她手忙腳亂地關掉了一個窗口。我衝過去,大聲問她:“你在幹什麽?”
  小月心虛地看著我:“沒幹什麽,和同學聊天啊。”
  “我看到你剛關掉一個窗口,老實說,在幹嗎?”
  “真的沒幹什麽。姐,我都這麽大了,你就別管我啦。”
  “不管你,不管你,你如果真能讓我不管,我才謝天謝地呢?你幹的那叫什麽事兒?!”
  “姐,我求你別說了,我再也不想提那件事了。”鄒月有些急了。
  我感到頭有些暈,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對她說:“小月,你實話告訴我,你到底愛林啟正哪一點,就是因為他有錢?”
  “姐,你喝多了,去休息吧,我不想說這些。”
  “不,你告訴我,我一直想不通,有錢的男人多得很,姐也認識不少,改天給你介紹一個。”
  小月背對著我,看著電腦屏幕,沉默了一會兒,開腔說:“我喜歡上他的時候,並不知道他很有錢。那時我剛進公司,上班第二天,見到他在公司門口,西裝革履地蹲在那裏和一個討飯的老頭說話,我當時很奇怪,後來他跟著我上電梯,用手機在安排別人給那個老頭買回家的火車票,還再三交待要送上火車,另外再給五百塊錢,我當時就對他印象很好。後來才知道他是我的部門經理,我們部門很大,有七八十人,我們這種小秘書,很難見到他,隻有開部門全體會議時,會見到他坐在上麵。他不愛說話,但說什麽都很到位,很有力。姐,不隻我,我們那裏所有的女生都很迷他。”
  “有錢的人做善事,隻是滿足於當救世主。”我說。
  小月沒有搭理我,繼續說:“他總是那樣彬彬有禮,對職位再低的人也很客氣,上電梯他也會首先讓女生先上,哪怕是送盒飯的鄉下妹。但是,他又像是永遠與別人有著距離,沒有人知道他心裏想什麽,他好像也沒有朋友,沒有愛人。他總是那樣努力,又總是那樣疲倦,我好幾次看到他一個人坐在會議室裏發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小月的這番描述,又讓我想起了剛才的林啟正,確實是這樣,我不由地點了點頭。
  小月還在說:“他就像我一直幻想的那個男人,有著一顆高貴又孤獨的靈魂,有著不為人知的痛苦與憂傷。等到我發現我愛上他了的時候,我已經沒辦法讓自己停止下來了。”
  “不至於吧?”這段話太文縐縐了,我有點受不了,忍不住說了一句。
  小月猛地回過頭,堅定地說:“不,我雖然不了解他,但我相信我的直覺。不過……”她的神色變得黯淡下來:“我知道我是在做不切實際的夢,所以,我不會再讓自己做蠢事,就讓這個夢永遠留在我的夢裏,成為我的回憶。”
  我的頭在酒精和小月抒情詩的雙重作用下,愈發痛了起來,我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說:“這樣就好,最好連夢也不要有,一覺到天亮。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我先去睡了。”
  我回到自己房間,連衣服也沒有脫,就倒在床上,率先做到了一覺到天明。
  早晨爬起來,仍是宿醉未醒,頭痛得厲害,在噴頭下足足淋了二十分鍾,我才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
  想起今天上午還約了一個顧問單位到所裏談合同,我急忙穿戴整齊,拎上包準備出門。這時,我發現我的案卷袋不在了。仔細回憶,我想起昨天上林啟正的車時,順手把它放在了座位下,後來下車心切,完全忘了這碼事。
  我的心裏後悔不迭,看來又得和他聯係,天啊,他不會以為我是故意製造什麽機會吧。
  下了樓後,我撥通了姓林的手機,又聽見了那個助手的聲音,我連忙自報家門:“我是鄒律師。”
  “鄒律師你好!有事嗎?”
  “很對不起,昨天我有個案卷袋遺忘在林總的車上了,我想問一下,什麽時候方便,我想去取一下。”
  “林總今天一早的飛機去北京了。”這家夥還真忙。
  我忙說:“不需要驚動林總,應該還在車上,隻要打開車門,我拿一下就可以了。”
  “鄒律師,是這樣的,林總的車鑰匙由他自己保管,我們打不開,看樣子隻有等林總回來才行。”
  “那他什麽時候會回來?”
  “大概下周一吧,林總一回來,我就會向他匯報。”
  “那就麻煩你了。”
  “沒有沒有。”
  我掛斷了電話,暗歎自己時運不濟,轉念想想,為了鄒月的事,總得和他再談談,也好,借此機會,用上我想好的殺手鐧。  
  到了所裏,顧問單位的人已經在等我,我立刻投入到了工作中。
  這一幹就是一天,等到送走他們,已經又到了下班時間。
  我回到辦公室,打開電腦,想看看新聞。高展旗走了進來:“親愛的,那個合同我看了,要推翻恐怕很難,條文簽得很死,沒有什麽破綻。”
  我點點頭說:“確實是這樣,我也看了,一時找不到入手的地方。”
  高展旗倒進了我對麵的轉椅裏,慣性讓椅子滑出去很遠。
  “你秀氣點!”我叫道:“壞了可得歸你賠。”
  “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是我坐壞的,如果椅子壞了,導致我受到傷害,我還要訴你管理不善,以及沒有明示使用方法。”他又開始犯職業病了。
  “對,你提醒了我。下次我貼張紙,寫上‘高展旗勿坐’。”
  “那我要告你歧視,憑什麽我不能坐,我也有合法休息權。”
  “有病!”我翻了他一眼,回頭看新聞去了。
  他腳下一用力,直滑到桌前,臉湊上來問:“美女,晚上一起吃飯吧?”
  “不去不去,昨晚喝多了,今天胃裏難受得很,什麽都不想吃。”
  “你的酒量還需要鍛煉。今晚不喝酒,我發現一個吃土菜的地方,喊上他們幾個,我請客。”
  “我不去了,真的沒胃口,你們去吧。小月一個人在家呢。”
  “小月怎麽沒上班?到底出了什麽事?”
  “沒事,她在那裏做的不太開心,想換個地方。”
  “那個部門經理是不是變態?別辭職了,換個部門試試,大不了消極怠工,我看了合同上的約定,如果公司要解聘她,也要付很大一筆遣散費,等著公司來炒她,多好!”
  “好的,我會考慮。”我一邊點著鼠標,一邊回答。
  他突然握住我用鼠標的手,深情地說:“鄒雨,別太辛苦,我會心疼的。”
  這話聽得我全身雞皮疙瘩直冒,我趕快抽出手,作嘔吐狀。高展旗站起來,嗬嗬直笑:“怎麽樣?感動吧?”
  “本來就沒胃口,今晚更得絕食了。”我大叫。
  “減減肥也好啊。最近胖了哦。”這家夥,一邊說著一邊走出了辦公室。
  “再胖也不關你的事!”我朝著他的背影喊。
  最近怎麽總碰見抒情詩人,恐怕是春天來了的緣故。我心裏感歎道。
  整個周末都在師大上法學碩士班的課程,老師的講課枯燥無味,不過重溫課堂生活總讓人覺得愉快。
  我把鄒月打發回家去看患病的母親,順路捎回去了下個月的醫藥費和生活費。父親去世多年,母親被查出患尿毒症也已有兩年多,現在靠透析維持。我一直想為她做換腎手術,但由於她還有一些其他的病,手術風險較大,就一直拖在那裏。
  生活總是有著各種煩惱和痛苦,我覺得自己完全在疲於應付中艱難度日。
  星期天晚上,鄒天扛著大包小包的髒衣服回了家,我這裏就是他的洗衣房。
  他擺弄好了洗衣機後,來到客廳,和我一起看電視。
  “姐,我暑假想去西藏玩玩。”
  “隨便你,首先聲明,沒有經費支持。”
  “我知道,我在幫導師做課題,應該會給我點工資,去玩一趟沒問題。”
  “行。”我幹脆地回答。
  “對了,二姐最近怎麽樣,還好吧?”
  “還好,心態調整了一些。不過她就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
  “我的導師有個兒子,25歲,在我們學校留校到老師,我給她介紹一下吧?”鄒天興致勃勃的說。
  “好啊,早點讓她找個現實點的。”
  “還有一個35歲的海歸教授,配你挺合適,要不我一塊介紹了?”他越說越起勁了。
  “我就算了吧,暫時沒這打算。”我擺擺手。
  “姐,你也考慮一下,那人挺不錯的。”
  “我睡覺去了。”我起身回到房間。
  躺在黑暗裏,我突然回憶起與左輝相識的情景,他每天晚上站在女生宿舍門口等我和他去晚自習,兩個人抱著書,在校園裏走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學校裏的戀愛是那樣純粹簡單,但是卻又不堪一擊。
  周一的中午,我接到了林啟正助手的電話:“鄒律師,林總請您今天下午五點到他辦公室拿案卷。”
  這次我提前半個小時到了致林公司,為那些安全盤查留下了充裕的時間。
  當我走出電梯往他的辦公室方向走去時,我隱約聽見了有人在大聲說話。越走近聲音越清晰,當我走到他辦公室的外間,看到他的房門半開著,裏麵有好幾個人站在他的辦公桌前,他似乎坐在桌邊,隻聽見他用很激動的聲音在大聲斥責:“你們這麽做,完全沒有把我放在眼裏!到底誰是你們的領導?到底誰在這個部門負責?如果別人都可以代替我做出這些決定,那還要我幹什麽?如果這次的事情出現什麽不良後果,一切責任由你們承擔……”
  我看了看那個小秘書,她坐在那裏,一付戰戰兢兢的表情。
  不一會兒,那幾個挨罵的人垂頭喪氣地魚貫而出,最後出來的一個人把門帶關了。
  我小聲問秘書:“我姓鄒,林總約我這時候過來,麻煩你通報一聲。”
  秘書小聲地回答我:“你最好稍等一下,林總正在氣頭上,這時候進去不太好。”
  “他經常這樣發火嗎?”我又問。
  秘書搖搖頭:“沒有,從來沒有這樣發過脾氣,真嚇人,足足罵了兩個鍾頭。”
  天啊,我生不逢時。這種百年一遇的火爆場麵被我撞上了。
  我隻好在外麵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順手抄起一份報紙看著。
  突然,手機響了,是一個不熟悉的號碼。
  我接通電話,用手掩著嘴,小聲地說:“喂,你好。”
  “你在哪裏?”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我?……不好意思,請問你哪位?”
  “他們沒有告訴你下午五點鍾我在辦公室等你嗎?”——原來是林啟正。
  我“嗖”地一下站起來,連忙說:“我就在你門外。”
  “那你進來。”他把電話掛斷了。
  我站在門口,調整了一下呼吸,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他背對著房門坐在沙發裏,我看不見他的臉,隻看見他搭在沙發上的右手,又在不停的擺弄著手機,打開、合上、打開、合上,而且,他的頭頂縈繞著煙霧,他竟然在抽煙。
  我小心翼翼地說:“林總,對不起,打擾你了。我來拿一下案卷。”我的目光四處搜索,但沒看見我的那個案卷袋。
  他沒有回頭,悶悶地問“你很喜歡遲到嗎?”
  “不是,我早就到了,但是我看到……看到……你很忙”我字斟句酌地說,“我想還是等一等。”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不停地抽著煙,安靜的室內隻有手機關合的“啪啪”聲。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辦公室中央足足有三分鍾,終於忍不住開口說:“林總,如果今天你不方便,我改天再來。”
  他突然伸手把煙摁滅,站了起來,轉身朝向我問:“如果你心情不好,你會怎麽辦?”
  他的頭發有些淩亂,眼睛裏充滿著血絲,臉上並沒有怒氣,卻有著些許焦慮。
  “我?”我不由地反問了一句。
  他點點頭。
  我想了想,說:“我有很多辦法,不過最常用的是兩種,一是購物,買東西,還有就是運動。”
  “什麽運動?”
  “我喜歡打羽毛球。”
  “是嗎?”他的眼睛時流露出一絲興趣:“水平怎麽樣?”
  “一般的人可打不過我。”我一仰頭,做得意狀。
  他轉身走到書櫃旁,打開櫃門,拿出一個運動包,轉頭對我說:“那我倒要試試看。”
  說完走到門口打開門,望著我頭一偏,示意我隨他出去。
  我感到莫名其妙,瞪眼對他說:“現在五點多了,哪有現在去打球的?”
  “沒什麽不可以,走吧。”
  “可我的案卷呢?”
  “在車上。”
  我隻好隨著他走了出來。走到外間,他伸出左手手指,虛空地點了點秘書:“別說我出去了。”秘書連忙點點頭。我看著他暗歎,派頭不小。
  下了電梯上了車,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沒看見我的案卷。他將車駛出車庫,然後對我說:“別找了,我記起來我把它丟在家裏了。”
  我看了看他,無話可說。這不是戲弄我嗎。
  他接著說:“你平時打球在哪打?”
  “我們所旁邊的一個場子。”
  “那好,你指路。”
  “我不想打,我沒有這時候打球的習慣。”我沒好氣地說。
  前麵是紅燈,車緩緩停了下來,他的手機突然響了,他看看號碼,直接按關機鍵關了機。然後轉過臉來說:“如果你今天陪我打球,我保證你高院的那個案子改判,可以嗎?”
  我不喜歡他用這種方式和我說話,反駁道:“你這是什麽意思,和我做生意?我不需要靠這種方式來做案子,而且說實話,判那個家夥死刑也沒錯到哪裏去,反正又不是我的親戚!”
  他雙手撐著方向盤,深吸了一口氣,說:“那好吧,你隻要把我帶過去就可以了。”
  綠燈亮了,他踩下油門,車子開動起來。
  他這樣說,我也無法拒絕,隻得指著前方說:“立交橋那裏左轉。”  很快,車子停在了羽毛球館門口,我用手向上指指:“樓頂。”
  他透過天窗看了看問:“從哪上去?”
  “這邊有個小門有電梯。”我又往右指了指。
  兩人都下了車,他鎖上車門,拎著包就往右邊走去。
  我看到他的樣子,突然有些不忍,猶豫了一下,喊道:“喂?”
  他回頭。
  “你一個人打什麽球啊?”
  他聳聳肩:“也許還能找一個落單的。”
  “除了你,哪有一個人來打球的。”
  他看著我,沒說話。
  我一跺腳,朝他走去:“好了好了,看在你長得帥的份上,今天就陪你打一盤。”
  聽我這麽一說,他也笑了。
  兩人上了電梯,我對他說:“誰輸了,誰請客。”
  “沒問題。”他笑著回答
  我在這個球館有全套的運動裝束,兩人分頭換上後,立刻上場廝殺起來。
  沒想到這家夥球技相當了得,擊球力度很大,而且由於身高,他完全占據了空中優勢。我漸落下風,但還是頑強抵抗。
  突然他一個網前輕調,我緊跑幾步想把球救起,卻自己把自己絆倒了。他連忙跑過來,伸手給我,問:“沒事吧?”我一抬頭,發現他掛著汗水的臉上有著很燦爛的笑容。我握住他的手,順勢站了起來,擺著手說:“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打了快一個小時了,你的體力也很不錯。今天就這樣吧。”
  兩人各自回到更衣室,更衣沐浴。
  我洗完澡穿好衣服,走出更衣間,他已坐在服務台前等我。
  看見我出來,他兩手一攤說:“對不起,我結不了帳,我隻有卡,沒有現金。”
  我趕忙掏出錢包:“應該我來,本來就是我輸了。”
  結完帳,兩人走上電梯,他又問:“打完球,你一般幹什麽?”
  “吃飯啊,我早就餓死了,中午盒飯本來就隻沒吃飽,不然不見得會比你差很多。”
  “好啊,我請你吃。”他接口說。
  “讓我想一想。”我假裝有些猶豫。
  他果真不做聲,等我做決定。
  下了電梯,他問:“想好了嗎?”
  “還沒有。”
  “飯總要吃的,走吧。”
  “我想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
  “我在想,這個城裏最貴的餐館在哪裏?”
  說完這話,我們兩人都笑了。
  我們並沒有去最貴的地方,我帶他去了一個市郊的小餐館,那裏由於有極鮮美的魚頭火鍋,而日日生意火爆。我下意識地不想與他在太安靜、太豪華的環境裏吃飯,因為那樣意味著我要花更多的心思來與他活躍氣氛。
  當他隨我走進煙霧彌漫、人頭攢動的小店,頓時被那架式嚇住了,第一句話說的居然是:“這裏可不可以刷卡?”
  我心裏暗笑,但還是很認真地回答他:“應該可以。”
  滿身油汙的服務員擠過人群大聲招呼我們:“幾位。幾位?”
  我伸出兩個手指頭,意思是兩位。“樓上請,樓上請!”服務員大聲地說,帶領我們繞過雜亂的桌椅和大聲說話笑鬧的食客,上了二樓。
  樓上相對安靜些,我們被安排坐在窗邊的一張小桌子上。
  我根本沒看菜譜,就熟練地報出了幾個菜名,然後問他,“林總,你還要什麽?”
  “不用了,這樣挺好。”
  服務員扔過來兩個杯子和一壺茶,下樓交菜單去了。
  我端起茶壺,往杯子裏倒滿茶,把其中一杯推到他麵前。他連忙說:“謝謝。”
  他的頭發半幹著,有幾絡搭在了額前,這令他看上去比平常年輕許多,也沒有了那種高高在上的踞傲。我感歎說:“如果鄒月知道我和你坐在一起吃飯,不知會不會發瘋?”
  “她還不知道我和你見過麵?”他抬眼問。
  “我怎麽敢讓她知道,搞不好她半夜背把菜刀,把我當西瓜切了。”我一邊說,一邊作切西瓜的手勢
  他笑了起來,我發現他右邊的臉上竟有個酒窩。“你有個酒窩,好可愛!”我指著他的臉,隨口說了出來。
  聽我這麽說,他竟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我也意識到自己太隨便了,為掩飾尷尬,端起茶杯喝起茶來。
  幸好這時火鍋端了上來,我連忙扶起筷子,熱情地邀請他:“來,吃,吃。”
  “你經常來這裏吃嗎?”他一邊端起筷子,一邊問。
  “是啊,我們做這一行,也經常要陪別人吃吃喝喝。這個城裏有什麽好吃的,我基本都知道。”
  “那不是和我一樣嗎?”
  “也有些不同,我們和那些法官、當事人,既是工作關係,也是朋友,所以有時吃得也很開心。說實話,你們吃飯的那些地方,又貴又不好吃,完全是吃排場。”
  他點點頭,似乎很認同我的說法。
  “你沒有應酬的時候,在哪裏吃?”我好奇地問他。
  “中午在食堂,晚上基本都有應酬,偶爾有空,就回家吃方便麵。”
  “不到爸爸媽媽家去吃?”
  “我母親已經去世了,父親又另外成了個家,我很少回去。”他回答。
  我忙說:“不好意思。”
  他擺擺手:“沒關係。”
  “那你的女朋友呢?”我鬥膽又問到這個問題。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終於正麵回答:“她不在這邊,在香港。”
  我一拍桌子:“喔,難怪你說你情人節那天在香港,原來是和女朋友在一起!”我的力度太大了點,桌子晃了晃,熱騰騰的火鍋也跟著晃了晃,他嚇得躲開好遠。
  兩人又都笑了起來。
  這餐飯吃得很愉快,他表現得平易近人,有問必答。當然最後又是我請客,這樣的小店哪有什麽刷卡機。兩人有說有笑地下了樓,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一看,是他對外的那個手機號碼。
  我連忙遞給他看,他的笑容馬上凝固了,考慮了片刻,對我說:“你接吧,看他是什麽事?”
  我接通了電話,那個助手很焦急地說:“鄒律師,你好,請問你是不是和林總在一起?”
  “林總……林總……”我拖延著時間,看他的反應。
  他點點頭,接過了電話,轉身走開幾步,低聲與對方交談了幾句,然後掛斷電話,回身還給了我。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說。
  車子在寬闊的馬路上飛馳,他開車的速度很快,而且臉上又恢複了心事重重的表情,與剛才判若兩人。
  過了許久,他說:“今天很謝謝你。”
  “不用客氣。”我公式回答。
  “是真的,我在這裏沒有什麽朋友,我小學畢業就出國讀書,回來就進公司做事,我周圍的人,不是我的手下,就是我的生意夥伴。”他轉頭看了看我,很認真地說:“可能你不相信,但我確實沒什麽朋友。今天和你在一起很開心。”
  “這好說,如果下次你想打羽毛球,盡管找我。”
  “好的。”他點點頭。
  車裏又有些冷場,我趕忙笑著打岔:“原來我還在想,找機會要和你合個影,留在那裏,將來你要是成了中國首富什麽的,我就把它洗大點掛在辦公室的牆上。”
  他回頭望了望我,突然轉移了話題:“你經常出差嗎?”
  “不算經常,不過有兩個顧問單位在外地有分公司,所以有時候也要去處理一些事情。”
  “坐飛機還是坐火車?”
  “主要是坐飛機,火車太浪費時間。”
  “坐頭等吧?”
  “哪有你那麽好的命,有商務艙坐就不錯了,隻坐過一次頭等艙,那是因為事情緊急,商務艙的票都賣完了。”
  他沒有再接話,專心地開著車,我也就乖乖地閉了嘴。我時時注意不讓自己成為聒噪的女人。
  一會兒,車在國稅局的門口停了下來,我一邊很留心地拿好自己的每樣東西,一邊說:“那個案卷,你看你什麽時候方便,我再去拿?”
  “我會盡快送給你。”他回答。
  “那就先再見啦。”我打開車門,準備下車。
  “鄒雨,”他第一次直接喊我的名字,我一轉頭,他正看著我,說:“那次你坐頭等艙,就坐在我的旁邊,候機的時候,我也看見了你。”
  “真的?”我很驚訝,已經著地的腳又縮回到車上。“我怎麽沒有印象?”
  “你當時好像心情不好。”
  他這一說,我突然回想起來,那天上午,我剛跟左輝去辦了離婚手續,走出民政局大門,就接到顧問單位電話,要我趕往北京,參加一個仲裁質證會。去北京的路上我一直精神恍惚,情緒低落,乘出租車都報錯了地址。
  見我沒回答,他幹脆轉過身,側坐在座椅上朝向我,一手抵著椅背,一手扶著方向盤,繼續說:“我從沒見過一個女人,可以那樣旁若無人地流眼淚,你知道吧?那天我們整個頭等艙裏的人,都陪著你帶著悲傷的心情進首都,特別是我,坐在你的旁邊,空姐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以為我和你之間有什麽關係。而且,那天我不停地向你遞紙巾,你不停地對我說謝謝,你完全不記得了嗎?”
  聽他這麽形容,回想起當時的情形,我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可以告訴我那天是什麽事嗎?對不起,我一直很好奇。”
  我深吸一口氣,回答說:“那天上午我剛辦了離婚手續。從左輝向我提出分手,到我們辦離婚,前後隻有一個星期,我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沒有像其它朋友一樣,繼續追問我細節,這讓我有些欣慰。
  天空中突然開始飄起小雨,落在車玻璃上,星星點點,折射出路燈的光芒。
  他回轉身坐正,摸出煙盒,點著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車廂裏頓時彌漫著香煙濃鬱的氣味。“那天,我跟在你身後離開機場,看到你站在那裏排隊等出租,我其實想過順帶送你一程,因為我想,你一定是遇到了很為難的事情。不過,兩個陌生人,這畢竟太唐突了。可是你給我的印象太深刻,所以,我記住了你。”
  我有點發懵,努力回憶,卻找不出一絲記憶。
  “讓你的妹妹出了那樣的事,我心裏總是有些歉疚,但是當我在醫院見到你的時候,我真的有點高興,因為我看到你活得很好很努力。不過我沒想到,你居然對我完全沒有印象。”
  他接連著深吸了幾口煙,然後用力把煙摁滅在煙灰缸:“其實我不是一個好領導,也是一個很孤僻的人,我很少與下屬或無關的人接觸,但是很奇怪,我居然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與你見這麽多次的麵?”他沉默了一下,突然向我伸出手:“以後,這樣的機會恐怕不太多了。總之,希望你生活越來越好。”
  我完全糊塗了,機械地與他握了握手,說:“謝謝。”
  我拎著東西下了車,一回頭,他正看著我。我朝他揮了揮手,他轉過頭,一踩油門,車子肆無忌憚地越過雙黃線,調頭而去。
  當晚,我躺在床上,滿腦子回旋著他的那些話,還有他焦慮的表情,微笑的樣子,以及,他側身看著我,說起和我的初遇時,那仿佛有些迷惘的神態。我的心裏,像是突然多出了一些東西,一些陌生又堅硬的東西,橫亙在我心髒跳動的地方,讓我不知如何是好,很久很久才合上眼睛。
  早上當我站在鏡子前刷牙時,我突然發現我有了很明顯的眼袋,睡眠不足,或是老之已至?我含著牙刷長歎一口氣。
  鏡子中,鄒月披頭散發,像幽靈一樣出現在我身後,嚇得我猛地回頭,大叫:“你幹嗎?”
  “姐,昨天人事部打來電話,說公司決定,把我調到致林物流的財務部去工作。”鄒月低眉垂目,很憂鬱地說。
  “致林物流?在哪裏?”我邊嘩啦啦漱口,邊問。
  “在火車站那邊,不和總部在一起。”
  “沒說是什麽原因嗎?”
  “說是那邊缺一個主管出納,財務部推薦讓我過去。”
  “這麽說,你應該是升職啦?”我開始洗臉。心裏暗想:林啟正動作可真快。
  “是的。”話雖這樣說,鄒月的話裏可沒什麽高興的意味。
  “你自己是怎麽想的?”我伸直腰,用毛巾猛擦臉。
  “我不知道……姐,你說他們是不是有意這樣安排?”
  “哪個他們?有什麽意?”我反問。
  鄒月低下頭,沒有回答。我真看不慣她這種粘糊糊的模樣,一字一句地對她說:“鄒月,你要記住,不管你還在不在這個公司做事,你和林啟正都是無——關——的——人。”
  說完,我把毛巾掛回到毛巾杆上,返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坐在化妝台前,用手掌把收縮水“啪啪”地拍在臉上。突然覺得自己真是活學活用,“無關的人”——這是林啟正昨晚對我的定義,今天就被我用來教訓鄒月,確實,我們姐倆都需要時時刻刻擺正自己的位置。
  九點,我到了辦公室,管內勤的小張喊住我。“鄒律師,這裏有你的一個案卷,今早送來的。”
  我走過去,遞到手裏的正是那搶劫案的案卷。“是個什麽樣的人送來的?”我忍不住問。
  “一個年輕男的,矮矮胖胖的。”——當然不可能是林啟正,他怎麽可能幹這種事。
  案卷也送來了,鄒月也要調離了,確實是沒什麽機會再見了,我暗想。
  走進辦公室,我抽出資料,準備寫上訴狀,發現資料上粘了一張黃色的易事貼,寫著:“周院長的電話是139********。林即日。”
  字條沒有稱呼,落款也隻有一個姓,林啟正做了他允諾的事,但卻顯得疏遠、陌生。想起昨晚他的笑容,我不禁有些悵然若失。
  “林是誰啊?”耳旁突然冒出個聲音。
  我騰地一回神,發現高展旗不知何時已俯身在我身後,也盯著紙條在看。
  我忙把紙條收好,故作鎮定地說:“一個朋友,拜托他為那個搶劫案子打打招呼。”
  “什麽人啊,挺有神通的嘛,介紹我認識認識,我手頭也有個殺人的案子要上訴。”
  “還不一定管用呢,我可不敢亂介紹。”我擺擺手。
  “哎呀,死馬當作活馬醫嘛!我那個案子要是救回一條命,家屬答應酬謝二十萬呢。”
  我很煩他,站起身來把他往門外推:“我的案子還不知該怎麽辦呢,誰管你啊。你自己想辦法吧。”
  高展旗一邊退一邊繼續說:“隻要你能幫到我的忙,二十萬我和你三七開……對半開……你七我三……都歸你?”
  我隻是一味地推他,把他推出門後,我反手想把門關上,誰知他又用手把門抵住,很嚴肅地問:“鄒雨,你這些天沒事吧?”
  “我會有什麽事?”我立馬否認。
  “看你這幾天心神不寧,家裏還好吧?你媽身體沒事吧?左輝沒有糾纏你吧?”他設想了很多可能。
  “沒事!沒事!”我忙說,然後繼續關門。
  他不屈不撓地伸出腦袋,“鄒雨,如果有什麽事,別忘了我,我一直在你身邊。”
  “高展旗!”我叫起來:“你別惡心我啦!”
  他臉上顯出誇張的受傷的表情:“別人說謊話說一千遍都成了真理,為什麽我的真心話說了一萬遍,你還是不相信呢?”
  “我相信,我相信,但你現在別煩我!”我用手將他的腦袋推出門去,這才把門關上。
  回到桌前,我將那張易事貼夾在了電話本裏。
  日子一天一天正常地過著。
  鄒月猶豫再三,終於去了致林物流上班,她的桌上,林啟正那張麵目模糊的照片也不見了蹤影。
  我手頭的搶劫案,上訴到了省高院,我也手持材料,得到了周院長一個小時的親自接見,他還喊來了刑庭庭長,共同研究案情,基本達成共識。
  我還是會去打球,會去那家小店吃魚頭火鍋,也有兩次,去了天一酒店請法官吃飯。但我沒有再遇見林啟正。隻有一次,我站在離他們公司不遠的路邊等出租,看見他的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牌照號全是6的黑色寶馬,後麵照例跟著兩台車,在擁擠的路上分外招搖。
  我和他的世界,原本就不會有什麽交集。
  五月中旬,我拿到了高院的終審判決。法官部分采納了我的辯護意見,當事人被判死緩,這就意味著他與死神擦肩而過,隻要服刑中表現好,十幾二十年後他將重獲自由。那對父母感激涕零,跪在高院門口中磕頭謝恩。我趕緊悄悄地走開了,不然也逃不了被跪拜的禮遇。
  坐上出租車,我拿出手機,想給林啟正打個電話報喜。可轉念一想,他也許並不在意這件事的結果,甚至可能已經完全忘記了這碼事。為避免尷尬,我把電話撥到了助手的電話上,客氣地請他轉達謝意。助手客氣地應承了。
  盡管我內心也有些企盼他會回個電話,問問詳情,但是並沒有任何回音,果然如此,這本就不是他需要關心的事。
  又過了半個月,我們所的鄭主任被評為了全國百佳律師,這個頭銜頗花了些努力和金錢,也是我們所的喜事,所以當他啟程去北京領獎的那天,我和高展旗代表所裏同仁去送他。目送他進入安檢口後,我們轉身離開,忽見主任的小情人從我們身邊偷偷溜過去,原來主任趁機帶著小秘私會。我和高展旗心領神會,相視而笑。
  轉頭,門口方向一群人湧過來,個個西裝革履,煞是醒目。然後,在人群中,我看見了林啟正,他著一身黑色的西裝,邊走邊與身旁的一位老者低聲交談。
  看他迎麵走過來,我心裏閃過無數念頭。
  和他打招呼?
  算了,他根本沒看見我。
  還是打個招呼吧?
  還是算了吧,別打擾他和別人說話。
  正在我猶豫時,他已走到我的麵前,這時,他仿佛不經意間轉過頭,視線掃到了我的身上。
  我看逃不過,趕忙擠出笑容,“林總,你好!”
  “你好!”他也微笑著點頭回複。招呼打完,兩人已擦肩而過。
  有一段日子沒見,他似乎清瘦了些,在我麵前又恢複了高高在上的陌生模樣。我的心情莫名地有些低落。
  高展旗捅捅我,興致勃勃地問:“誰啊?誰啊?”
  我隻好回答:“就是鄒月原來那個部門的林總。”
  “林總?就是那個林……林什麽正?”
  “嗯。”我也懶得幫他回憶,隨口答道。
  他回頭又認真地看了看,歎道:“真夠拽的!不過,這家夥確實長得人模狗樣!”
  這叫什麽形容詞,我橫了他一眼。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問我:“哎?你什麽時候認識他的?前不久你不還托我打聽他嗎?”
  “不算認識,點頭之交。”我回避重點。
  “這種人,得和他把關係搞好,要能在他們公司撈個法律顧問當當,一年就不用幹別的活兒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停車場,高展旗最近從別人手裏退了一台二手的本田車,寶貝得不得了,我上車前,他還囑咐我:“別急著上,把腳下的沙子跺一下。”
  我懶得理他,直接坐進車裏。
  車子上了機場高速,他把音響開得很大,放著慢搖樂曲,腦袋還隨著音樂不停地擺動,車子也跟著在路上擺來擺去。這純屬晚上泡吧的後遺症,我完全拿他沒辦法。
  車子終於到了高速盡頭的收費站,我暗鬆了一口氣。突然高展旗大叫:“完了完了,前麵有檢查的。”
  我定睛一看,收費站出口遠確實站了許多交警,我說:“你又沒犯什麽事,緊張什麽?”
  “我的車是走私車,沒手續的。慘了慘了。”  
“你不是有牌照嗎?”
  “那是借了朋友的,掛在上麵。”
  高展旗左看右看,想找個地方開溜,可是四周沒有任何路口,他隻好硬著頭皮住前開過去。果然,一個交警走上來攔住車,敬了個禮,要看他的駕駛證和行駛證。高展旗先掏出駕駛證,妄想蒙混過關。這裏隻見另一個交警走上來和檢查他的交警耳語了兩句,然後,檢查他的交警再次向他敬個禮:“同誌,我們懷疑你的這台車是走私車,請你下車,我們要把你的車扣走。”
  這可真慘了。高展旗急忙下車和交警說好話,然後又到處猛打電話,想找到熟人打招呼。我也下了車站在車邊,一時也沒了主張,眼見交警的拖車轟隆隆地開過來,馬上要拖車了。
  這時,一輛黑色的車子急刹在了我身邊,帶起一陣灰塵,我忙用手捂住口鼻。
  車窗搖下來,我發現車裏是林啟正,他帶著一副墨鏡,端坐在駕駛位上,開口問我:“什麽事?”
  “我朋友的這台車沒手續,交警要扣車。”我回答。
  他點點頭,然後說:“那你坐我的車回市區吧。”
  “不行,我不能一個人走。”我搖搖頭。
  “很好的朋友?”他又問。
  “一個所裏的同事。”我說。
  他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然後對著電話裏說:“你過來一下。”
  隻見跟在後麵的車上下來了一個人,跑到他的車前。林啟正問我:“就是這台車嗎?”
  我點頭稱是。他對那個跟班低聲交代了兩句,跟班點點頭,走到旁邊去打電話去了。
  林啟正轉頭對我說:“他會幫你的朋友處理,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要麽你坐我的車先走?”
  還沒等我回答,高展旗也走了過來,邊走還邊朝我喊:“鄒雨,幫我想點辦法啊!”
  我連忙對高展旗說:“林總在幫你出麵呢,應該沒問題。”
  聽到這話,高展旗的眼睛都亮了,加快腳步走到林啟正的車前,點頭哈腰地感謝道:“林總,太感謝了,太感謝了,我叫高展旗,是鄒雨的同事,也是老同學,現在在同一所律師事務所工作,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麽我能效勞的,你盡管發話。”說著就遞上了名片。
  林啟正接過名片,客氣地笑了笑:“沒關係,大家都是朋友。”
  高展旗連忙點頭:“林總,太謝謝了。下次專程請您吃飯,您一定要賞光。”
  林啟正又客氣地點點頭,轉過來問我:“你怎麽辦?”  
我知道他是問我坐不坐他的車走,我想了想,說:“不用了,我還是和他一起走吧。謝謝你,林總。”
  高展旗又在旁邊說:“林總,下次一定要專程感謝您。”
  林啟正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說:“小事一樁,不必太客氣。”說完搖上車窗,車子一轟油門,開出去很遠,又掀起一陣灰塵。
  我連忙再次用手捂住嘴,高展旗卻在灰塵中感慨萬千:“寶馬750,好車!今天真是遇貴人!”
  我轉身一看,那個助手也上車走了。我心裏正納悶,不是說要幫我們處理嗎,怎麽就走了呢。
  突然聽見那邊的交警高喊:“哎,那台本田,走吧走吧,這次有領導打招呼,下次可別讓我再看見你!”
  我和高展旗交換了一下眼神,擺平了,這個林啟正,真厲害!
  兩人立馬鑽進車裏,揚塵而去。
  第二天的上午,我外出辦事後回到事務所,發現高展旗已經用劫後餘生的激情,把這段經曆在辦公室的每個人麵前宣揚了一遍,當我走進所裏,發現大家都用很景仰的眼神望著我,四五個年輕的女助理甚至跟著我進了辦公室,把我圍在了中間。
  “鄒姐,林啟正是不是真的很帥啊?”“你怎麽認識他的?”“他是不是真的沒有女朋友啊?”“下次帶我們認識認識他吧!”……小姑娘們嘰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語,我都不知從何答起。
  “你們發什麽神經?”我奇怪地問道。“怎麽都知道他?”
  “當然知道,他是城裏最有名的鑽石王老五,英俊瀟灑,身家過億,有一次我一個記者朋友采訪過他,當場被他迷暈過去呢。”內勤小張說。
  “對呀對呀,我的同學在他們公司裏做事,說他們公司所有的女性都迷他迷得不得了,還有人為他自殺呢!”助理小陳在旁插嘴。
  自殺!——我心裏一驚,難道小月的事傳出去了?我忙問:“誰啊,為他自殺?死了沒有。”
  “好象沒有,那個女的想跳江,站在跨江大橋的欄杆邊,說要林啟正出麵見她,110都出動了,女孩的父母啊、朋友啊都來了,怎麽勸也不行,非要見姓林的。”小陳繪聲繪色地說起來。
  “然後呢?他來了嗎?”大家問。
  “沒有,那個人真是冷酷,他拒絕出麵,而且還要別人轉告那個女孩,說她這麽做很蠢。後來那個女孩真的跳下去了,被人撈上來送去醫院,不過好像沒死。”
  “怎麽這麽沒有愛心,去勸勸她有什麽關係?”
  “是啊,畢竟人家是喜歡他嘛,人命關天,真要是死了,他也會內疚啊?”
  “可是如果他出麵,救下來了,接下來怎麽辦呢,林啟正也有他的考慮。”大家議論起來。
  我的心放了下來,轉念一想,小月那件事,難怪林啟正無動於衷,原來已經不是第一次。
  這時,小姑娘的注意力又回到我身上:“鄒姐,林啟正有多帥,形容一下吧!”
  我想了想說:“長得是不錯,可也不至於說帥到不行,就那樣吧!五官比較端正!”
  大家對我的回答顯然不滿意。
  “高律師說,比他帥一點,能讓高律師承認別人比他帥,可不容易。”小張說。
  “那是因為林啟正幫了他的忙。”我回答。
  “鄒姐,你怎麽認識林啟正的?介紹我們也認識一下吧?”“是啊,趁著他還沒對象,我們還有機會。”“鄒姐,你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結婚啊?”……
  我走到辦公桌前坐下,兩手扶著桌麵,用“潑冷水”的口吻對幾個花癡說:“妹妹們,我就大家的問題答複如下,第一,我和林啟正是普通朋友,見麵不超過五次,他當不當我是朋友還不一定;第二,林啟正已經有了女朋友,現在在香港,今年可能就會結婚,所以你們已經沒什麽機會;第三,不要做白日夢,考慮比較現實一點的對象,你們周圍未婚男青年就不少,比如高展旗之流。”
  小姑娘們頗為泄氣,耷著頭走了出去,小陳邊走還邊嘟囔:“高展旗?!他哪裏看得上我們啊,他隻看得上你。”
  我真是沒話可說。這幫小女孩。
  這時,高展旗從門口冒出了頭。  
 他走到我麵前,用很神秘的口吻,說:“你猜我昨晚遇見了誰?”
  “誰?本·拉登!”
  “嘿,認真點。”
  “除了本·拉登,你遇見誰都不奇怪。”
  高展旗見我不吃他這一套,隻好自己招供:“我昨晚在酒吧裏見到了——左——輝!”
  這個答案真讓我覺得無聊,“見到他有什麽好奇怪的?”
  “他昨晚拖著我去吃夜宵,談了很久,兩個人都喝得暈乎乎的了。”
  “在學校裏,你們倆就是酒色之徒。”
  “他跟我說,他沒和那個女的好了,兩個人早就分手了。”
  那真是可惜。我由衷地想。當初不要老婆,不要財產,不要尊嚴,拚了一切去追求的東西,最終卻沒有得到,確實可惜。
  “他還請我做說客,說想和你重修舊好。”高展旗終於說到重點。
  我露出嘲諷的笑容。
  高展旗馬上說:“我可沒答應他。”
  “真好笑。”我不想再說此事,換了個話題:“昨天那事,你還好意思到處宣揚,自己買台沒手續的破車。”
  高展旗搖頭感歎道:“我現在才知道趨炎附勢的好處,這個社會,我們焦頭爛額的事,別人一個電話就解決問題,而且還不用親自打。”
  我有些不悅:“你意思是說我趨炎附勢囉。”
  “鄒雨,趨炎附勢在這裏不是貶義詞,而是現實社會生存的一條法則,就像是一條生生不息的食物鏈,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往上一個食物層靠攏。林啟正那種人,如果真能趨上附上,那我們日子就好過多了。”
  “你也說得太玄乎,他不過是個做生意的人,一個部門經理。”
  “你還不知道?他現在已經是公司副總裁了,超過了他哥哥。而且他們的家族背景很複雜,縱橫軍、政、商界,所以生意才會做得這麽大。”高展旗權威地評論。“林啟正前途無量。”
  我歎了口氣:“唉……別人有錢有勢是別人的事,我們還是安心做平常人好了。”
  高展旗突然又問起那個問題:“你怎麽認識他的,好象關係還不錯?”
  “沒有啦,小月原來在他手底下做事嘛,隻是認識而已。”我搪塞道。
  “哦……過兩天幫我約他出來吃飯吧,謝謝他。”
  “他是什麽人?我們約他,他不會出來的啦。”
  “試試看。我打聽過了,他們公司原來簽的那個法律顧問快到期了,也許我們可以爭取一下。”高展旗興致勃勃地說。
  “再說再說。”我回答。
  ——副總裁……日子會更辛苦吧,我突然在心裏想。和他雖然隻有幾次相見,但總有些格外的熟悉和親切。隻是,畢竟,都是些和他無關的人。  
  第二天是星期六,本來要去師大上課,但鄒天打來電話,說是要帶幾個朋友回來玩,我隻好跟老師請了假,在家準備午飯。九點多鍾,我邀了小月一起去買菜,走到樓下,發現不遠處的一個工地人聲鼎沸,混亂不堪,走近一看,工地門口停著警車、救護車,還有記者的采訪車,裏麵起碼聚集了上百人,都仰著頭望向空中。
  “姐,這是我們公司的樓盤呢。”小月在旁邊說,拉著我走了進去。
  我順著大家的視線看過去,隻見高高的樓頂邊似乎站著一個人,而且還在來回走動。
  民工討薪、跳樓威脅?——我腦子裏馬上浮現出這兩個詞。這時,一個女孩走過來和小月打招呼。
  鄒月也和她打起招呼來,兩人聊了一會兒,鄒月回到我身邊:“她是總公司公關部的,她說樓上那個人原來是這個工地的民工,半年前幹活時從樓上摔下來,殘廢了,現在要求公司賠他錢。”
  “那也不該找開發商,應該找施工單位啊!”
  “大家都知道我們公司有錢唄。”
  “算了,我們走吧。”我拉著鄒月準備轉身。
  鄒月似乎不願意,硬著身子說:“姐,再看會兒嘛。”
  “有什麽好看的,待會兒真的跳下來,多血腥啊,我們還得去買菜呢,鄒天他們就快過來了。”
  “再看會兒嘛!”鄒月堅持說。
  我隻好隨著她站在那裏,又呆了五分鍾。遠遠看樓上,好象有些人爬了上去,在勸說那個意圖自殺者,我有很嚴重的恐高症,看到別人在高處走來走去都會感到恐懼。我催促鄒月:“走啦走啦,你什麽時候變得愛看熱鬧了,這有什麽看頭,他絕對不會跳,隻是威脅威脅而已。”
  見她還是不動,我扯著她的手往工地大門外走去。她很不情願地跟在我後麵。
  沒走幾步,突然一台車從大門口衝了進來,正刹在我們麵前,牌照號碼全都是6的黑色寶馬。然後,林啟正從駕駛室的位置上走了下來。可能是周末的緣故,他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藍色牛仔褲。
  鄒月的手在我的手裏顫抖起來,我突然明白她為什麽非要留在這裏看熱鬧。
  林啟正徑直走到我們麵前,看著我問:“你們怎麽在這裏?”
  “我們路過,來看熱鬧。”我回答。
  鄒月在旁邊低聲地喊了一聲:“林總。”
  林啟正將眼光轉到她身上,點了點頭。
  這時,忽啦啦圍上來一大群人,開始向他匯報情況,他隨著那些人向工地深處走去,隱隱聽見他果斷地說:“把現場的人清空……找施工方的老總過來……。”
  我轉頭看鄒月,她還在癡癡地望著林啟正的背影,看來這姑娘病還沒好。我用力扯扯她的手:“走吧,馬上要清場了。”
  一路走到菜場,鄒月都是楞楞的,我也懶得理她,專心買自己的菜。當我正在魚攤前指揮魚販撈那條我看中的魚的時候,包裏的手機開始唱歌。我估計是鄒天打來的,掏出手機接通後,直接放在了嘴邊,嘴裏還在對魚販大聲嚷嚷:“就是那條魚,就是那條魚……”
  “你在哪裏?”電話裏傳來似曾熟悉的聲音。
  “我在外麵,你哪位?”菜市場的嘈雜使我的音調提高了八度。
  “我是林啟正。”
  我嚇了一跳,趕忙轉過頭改用尊敬的口氣說:“林總,你好!”
  聽到我這麽說話,旁邊原本魂不守舍的鄒月瞪大了眼睛。
  “你可不可以到工地這裏來一下?”
  “我?!”
  “對,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那……那好吧,我就過來。”
  “需不需要派車來接你?”
  “不用不用,我就在旁邊。”
  掛了電話,我對鄒月說:“走,回去一趟。”拎著菜,扯著她向市場外走去。魚販在後麵高叫:“你的魚還要不要?”我這才想起那條魚,趕忙轉身付了錢,把魚拎在手裏。
  鄒月走在我身邊問:“姐,是誰的電話?我們去哪裏?”
  “林啟正,要我回工地去一下。”
  “他怎麽知道你的電話?”鄒月極端疑惑地說,搶過我手裏的手機,翻來電號碼:“這不是他的電話呀!”
  “也許是拿別人的電話號碼打的。”我搪塞她。
  “他怎麽會認識你?”
  “有一次遇到,朋友介紹的。”
  “是哪個朋友啊?”
  “你不認識。”
  說著我們就到了工地門口。林啟正的助手在門口等著,見我們過來,趕忙示意看門的人打開了大門,然後把我們帶到了林啟正身邊。林啟正正在和幾個領導模樣的公安討論著什麽,助手走過去對他示意了一下,他轉身走到我麵前,很鄭重地對我說:“有件事希望你能幫一下忙。”
  “什麽事?”
  “你帶律師證了嗎?”
  “在我包裏。”
  “現在樓上那個人提出要見律師,如果調別的律師的話,起碼還要等二十分鍾,但是那個人情緒很激動,隨時可能采取過激行為,所以我們急需有位律師上去和他談一談。”他低著頭盯著我,誠懇地問:“你是我知道的離這裏最近的律師,你可以去嗎?”
  這可真是將了我的軍,我抬頭看看那棟樓,大概在三十層高,人在上麵,就隻剩下一個小黑點,光是看著都讓我發暈。我問他:“可以在電話裏談嗎?”
  他搖頭:“不可能,見麵才有誠意。”
  我又看了看那樓頂,實在是沒有勇氣,隻好不好意思地說:“我有點恐高,我怕我上去會說不好。”
  他暗忖了幾秒,問:“能不能克服一下?旁邊還有很多人,不是隻有你一個。”
  我看著他,羞愧地搖搖頭:“我怕自己一緊張,反而會誤事。”
  “那就算了吧,謝謝你。”他有點失望,轉身走了回去,對助手說:“你再催催陳律師。”助手回答說:“已經在路上了,還要一刻鍾。”
  我和鄒月站在那邊,一時不知是否該悄悄離開。
  這時,聽見公安的步話機裏傳出焦急的聲音:“律師來了沒有?律師來了沒有?他很激動,已經站在屋頂邊上了!”
  下麵的領導對著步話機回話:“再等一下,就快到了。”然後對旁邊的人說:“讓消防隊做好接人的準備!”
  一個站在我們旁邊的人悄悄地說:“有什麽好接的,那麽高摔下來,氣囊有屁用,早就成肉餅了。”
  我看看林啟正,他半坐在一張桌子上,微皺著眉頭,手裏的手機又在不停的打開、關上。看樣子這是他焦慮時的習慣動作。
  鄒月在我旁邊問:“姐,你認不認識住在這附近的律師啊?”
  我仔細想了想,對她搖搖頭
  突然,樓下的人發出驚叫,大家都向樓頂望去,隻見那個人似乎在樓的邊緣來回地走動,還把一些磚瓦扔了下來,隱約聽見他在歇斯底裏地大叫:“我要見律師!我要打官司!我要見律師!我要打官司!”
  隻聽見步話機裏的人在大聲說:“他情緒很激動,我們無法靠近他,無法靠近他!”
  “盡量拖延,轉移他的注意力。”
  我心一橫,把手裏的菜交給小月,走到林啟正麵前說:“我上去試試。如果到了樓頂,我可以堅持住,我就跟他談。”
  林啟正立刻站起來,說:“好!我陪你上去!”
  周圍有幾個人馬上表示反對:“林總,你還是不用上去了吧,就在下麵坐鎮指揮。上麵危險!”
  他對那些人擺擺手,轉頭對我說:“跟我來!”
  我隨著他穿過磚石和黃土堆,上了一部施工電梯。施工電梯就架在幾根鋼架中間,四麵都是用鏽跡斑斑的鐵絲網勉強攔住。電梯啟動時,猛地一震,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我嚇得趕緊抓住旁邊的鐵架。
  林啟正望著我說:“別緊張,很安全。”
  我點點頭。看著地麵漸漸遠離,我的心開始緊縮,手心在不停地出汗,根本說不出話來。
  到了樓頂,電梯又以極大的聲響猛地停住。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這時,林啟輕輕拍拍我的肩說,“別往下看,跟我走。”說完先出了電梯,我也隻好戰戰兢兢地跟著他下了電梯,沒走兩步,一個公安迎了上來,急促地問:“林總,這是律師嗎?”
  我緊張地答不出話來,林啟正在旁邊回答:“是的。”
  “快上快上,我們已經控製不住了!”他催促道。
  林啟正低頭問我:“怎麽樣,你可以嗎?”
  我鎮定了一下情緒,問:“人……人……在哪裏?”
  公安用步話機向上指了指:“在樓頂上,跟我來。”
  我們跟著他穿過整個樓麵,突然發現,要上到樓頂的話,還得沿著一個木板橋爬上去,而那個木板橋幾乎完全懸在半空中。
  我不敢走了,僵在了那裏。林啟正一直站在我旁邊,他沒有說什麽,似乎在等我做決定。
  公安走了兩步,見我們沒跟上來,又返身走了回來:“怎麽啦?上去就到了,快點快點。”
  我還是不敢走。公安拉住我的手,用力地把我往上拽,一邊拽一邊說:“膽子這麽小,怎麽當律師?!你這是去救命呢,還不快點!”
  我就這麽被他生生拽上了樓頂,然後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在樓頂的邊緣來回走動和叫罵,有十幾個公安和民工模樣的人站在離他約20米的地方,不停地勸他,而他隻是大聲說:“除了律師誰都不準過來!我要見律師,你們不讓我見律師,是剝奪我的人權,是要逼死我。我的律師怎麽還沒來?”
  公安大聲對那個年輕人說:“別急別急,小劉,你的律師來了!”然後低聲對我說:“你隻要想辦法把他引到中間一點的地方,我們就可以采取行動,把他控製住。”
  所有的人都回頭看著我,樓房剛剛封頂,四周毫無遮擋,也看不到任何建築物,風吹得人搖搖晃晃,仿佛浮在半空中。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腦中一片空白,腳下像是踩著棉花,完全落不到實地。
  但是事已至此,我知道沒有退路了,隻好深吸一口氣,高一腳淺一腳向那個年輕人走去。
  走到離她大約十米遠的地方,我停下來。“你好,我叫鄒雨,我是律師。”我的聲音顫抖著,但我努力自己看上去鎮定自若。
  年輕人看著我,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你騙我,你這麽年輕一個女的,怎麽是律師?“
  我想從包裏翻出律師證來給他,可是手抖得太厲害,我竟打不開包的拉鏈。這時,突然從我身後伸出一隻手,接過我的包,打開了拉鏈。我返頭一看,是林啟正。看到他,我的心裏稍稍安定了一些,把手伸進包裏,拿出了律師證。
  “那個男的,別過來!”年輕人突然叫道。林啟正退了下去。
  我把律師證舉起來,年輕人說:“你送過來,我要看是不是真的!”
  我往他身邊走了幾步,遠遠地把證遞給他,希望能引他走近一些。
  “你送過來。”他不上我的當。
  我又往前走了兩小步,勉強把證遞到了他手裏。他拿過證,仔細看了看。
  我站的地方離樓的邊緣不足兩米,甚至能看見樓下桔紅色的氣囊。我感到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呼吸急促而無力。
  “鄒律師,你要幫我打贏這場官司啊?”年輕人終於相信了我。
  “我還不清楚你的情況,你能和我說一說嗎?我一定會幫你!”我盡量保持著冷靜。
  他開始語無倫次地說自己的經曆,我其實根本沒聽清他說什麽,我有大腦有一大半在恐懼中失效了。但我盯著他的眼睛,好像我聽懂了他的每一句話。等他說到差不多的時候,我打斷了他,我說:“你的案子很有希望,第一,你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是在工作中受傷的,第二,你的傷情已構成殘疾,這也有醫院的證明,但是你現在缺的就是工傷鑒定,如果沒有工傷鑒定,就不好計算賠償數額。”
  “我沒有錢做工傷鑒定!我一分錢也沒有了!”年輕人悲傷地說。
  “沒關係,錢不多,我可以借給你,我可以免費幫你打官司。”我安慰他。
  “包工頭不會給我賠錢,他說不管我告到哪裏,都沒用。”他開始哭泣,但他的憤怒在消退。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可能,如果法院判了多少錢,他就得拿多少錢,不然法院可以強製執行。”
  年輕人的布滿淚水的臉上現出希望。我繼續說:“小劉,聽姐姐一句話。人活著才有希望,如果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這話雖然老套,但是管用。他的哭泣聲微弱下來。
  我向他伸出手,他猶豫了一下,向我走了過來,剛走過來兩步,後麵的人就蜂擁而上,馬上把他走了。
  此時,我殘餘的勇氣完全崩潰,腿一軟,蹲坐在地上。
  有一個人走到了我身邊,我看見了藍色牛仔褲,我知道是他,他把手伸向我,對我說:“你幹得不錯,走吧!”
  我抬起頭,他高高地站著,俯身看著我,陽光從他的身後射下來,很耀眼,我看不清他的臉,我帶著哭腔對他說:“我害怕,我不敢走。”
  他蹲了下來,臉上的表情很溫柔,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說:“沒關係,你哪裏都不要看,你就看著我,跟我走。”
  他的手一用力,我跟著他站了起來。他就那樣一手拿著我的包,一手牽著我,向樓下走去。他走得很慢,走兩步就會回頭看我一眼,我乖乖地看著他的背,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一步一步走下了那個樓頂。把我帶上電梯後,他回過身麵對我,手一直沒有鬆開。因為人很多,我們隔得很近,我的眼睛正好看見他T恤胸口上的商標,一串Z開頭的字母,然後我再次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樹林裏的味道。
  電梯開始啟動,咣當當地響著往下一沉。我又禁不住大叫一聲。林啟正輕輕地笑了起來,低頭對我說:“把眼淚擦一下吧。”
  我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滿臉都是淚水,趕緊抬手把臉抹幹淨。
  “咚”地一下,電梯重重砸在了一樓地麵。我們倆幾乎同時鬆開了手,他把包遞給我,說:“你的指甲該剪了。”我低頭看他的手,修長的手上麵有幾個明顯的掐痕,我太用力了。
  我走出電梯,終於踏上了實地。
  鄒月迎上來,站在我麵前。林啟正在我身後說:“我派車送你們回去。”
  我忙轉身說:“不用,就在前麵,拐彎就到了,不用送。”
  當我麵對他時,我發現他又變回了威嚴的樣子,他點點頭說:“好吧,今天辛苦你了,鄒律師。”然後轉身離開。
  我和鄒月向工地外走去,林的助手追上來,遞給我一個信封。我疑惑地看著他,他笑著說:“誤餐費,林總交待的。”
  我連忙推辭,但他堅持放在我手裏,並解釋:“今天每個來處理事故的人都有,你更應該有,鄒律師。” 我隻好接受了。
  走到工地門口,突然後麵響起喇叭聲,我們回頭避讓,身後一長串車陸續開了出來,林啟正的車在第三部,隻見他關著車窗,戴著墨鏡,麵無表情地經過我們身邊。  
  回家的路上,鄒月拎著菜,一直衝在前麵。
  我餘悸未驚,實在是趕不上她。等我進了家門,她已經衝進房間關上了門。
  我隱隱知道她發火的原因,不外乎是因為姓林的。真是何苦?
  但是中午的午宴看樣子是不可能了。我打電話給鄒天,他正在來的路上,我讓他把朋友帶到外麵去吃。鄒天很失望,問為什麽,我簡單地回答了一句:“小月又在發神經了。”鄒天立馬明白,答應著掛斷了電話。
  我剛把電話放好,鄒月“呯”地把門打開,用尖利的嗓門對我叫道:“誰發神經?誰發神經?”
  我懶得理她,起身向房裏走去。她跟在我後麵,繼續追問:“鄒雨,你和林總到底是什麽關係?”
  我回頭,用很輕蔑的口吻對她說:“什麽關係?愛人關係!怎麽樣?”
  她快瘋了,拿起手邊的一個相架就準備扔過來,我用手指著她,嚴厲地說:“你扔一個試試看?!”
  她被我吼住了,手僵在半空中,眼淚開始奔湧而出。看到她的樣子,我又有些不忍:“鄒月,你怎麽還是想不開呢?林啟正他是什麽人,如果你欣賞他,你就遠遠地欣賞,不就結了,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做些不可能的夢呢?”
  “你為什麽認識他?”她還在堅持這個問題。
  “說實話,為了你,我去見過他,所以才會認識他。”
  “你和他說什麽了?你讓他把我調走?”
  “不,何止是調走,我希望他辭退你!”
  “你為什麽這麽幹?”
  “那我應該怎麽幹,請他娶你?請他愛上你?”我不由提高了聲調。“你知道林啟正怎麽對我說的,他說他從來沒有給過你任何回應或鼓勵,那意思就是說,你完全是自作多情!”
  看得出,我的話讓鄒月很難受,她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我並不想這樣傷害她,但也許隻能“惡疾下猛藥”。
  她轉身向房間走去,走了兩步,突然回過頭來質問我:“你和他不熟,那他為什麽牽你的手,幫你拿包,還那樣……那樣看著你笑?”
  我愣住了,被她看見了?但我馬上回過神來,大聲反駁道:“我恐高,我不敢走,他牽一下手有什麽關係?我幫了他這麽大的忙,他幫我拿一下包有什麽關係?你簡直是神經過敏!”我有意忽略了笑的問題。
  我的氣勢壓倒了她,雖然她有些不服,但還是轉身回房去了。
  我全身乏力,把自己扔在床上,不一會兒,竟沉沉睡去。
  第二天,周日,我一早就搭車到師大上課。
  下午講的是審計法,太多數字,完全不知所雲,搶過同學的電腦打遊戲。
  突然,放在桌上的手機發出悅耳的鈴聲,馬上驚醒了幾位同學的瞌睡,引來老師仇恨的目光。糟了,我忘了調到震動檔。我趕忙把手機掛斷,先讓這音樂停下來,一翻未接來電,居然是林啟正。我正準備給他發條短信,他的電話又進來了。我隻好接通電話,把頭鑽到桌子下,盡量壓低聲音說:“喂。”
  “是我,林啟正。”
  “我知道,林總,有事嗎?”
  “你還在睡覺?”
  “沒有,我在師大上課。”
  “上課?什麽課?”
  “法學碩士。”
  “那下課後見個麵吧,我來接你,你在哪裏上課?”
  “對不起,我晚上已經約了同學和老師一起吃飯。”我說的是實話,晚上確實有飯局。
  “我來接你,到時再說。”他完全不理會我的推辭,把電話掛了。
  我直起腰來,趴在課桌上想來想去,又記起昨天小月忌恨的眼神,我決定還是不要和他見麵的好,走得太近沒什麽好處。我發了條短信給他:“林總,確實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我約好了幾個同學和老師,事關我能否畢業,我必須參加。改天有機會再見麵吧。”
  短信發過去後,沒有回應,又發了一次,還是沒有回應。我想他恐怕是生氣了,副總裁約見麵,還會碰壁,確實會讓人惱火。
  下課後,我和同學陸陸續續走出教學樓,我和幾個約著一道去吃飯的同學走得靠後,大家邊走邊議論著去哪吃,還沒拐出教學樓門口,就聽見前麵的同學在怪叫:
  “這是誰的車啊,真牛,教學區都能進來!”
  “寶馬!66666!”
  “校長的車吧?”
  天啊!寶馬?66666?這不是那個姓林的嘛!
  我趕忙往外一竄,果真是林啟正的車擺在教學樓的正門口,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他坐在車裏。
  我趕忙走過去,駕駛座旁邊的車窗降了下來,他帶著墨鏡,看似麵無表情。我很抱歉地說:“林總,您怎麽過來了?”
  “嗯。”他簡單地應了一聲。
  “可是我這邊約好了別人,實在不好意思。”
  他沒有說話,雖然隔著墨鏡,但我仍感到他的不滿。這樣僵持了幾秒種,我投降了,畢竟他已經到了這裏。
  我隻好轉過身去,和那幾個同學賠不是。同學們都用曖昧的眼神看著我,一個男同學開玩笑說:“鄒雨,你可真是重色輕友啊。”另一個女同學馬上在旁邊說:“如果有男人開著寶馬來接我,我也不會和你們吃飯。”
  我尷尬地笑著,回到車旁,打開車門坐了進去。林啟正發動車,向校門口駛去。隻聽見同學在車旁發出口哨聲。
  “我們去哪裏?”我問。
  “我還欠你一頓飯,今天晚上有時間。”他簡短地回答。
  我看看車後,奇怪地問:“那兩台車呢?”
  “我放了他們的假。”
  車行到校門口,突然站出一些人,把車攔住了。一個領導模樣的人笑眯眯地走到車旁,彎下腰對他打招呼:“林總,不好意思,沒有來迎接您,我剛剛才知道您過來了。”
  林啟正也沒有下車的意思,端坐在車上說:“沒關係,我就是接一個朋友。”
  “那您既然來了,就在這裏吃餐便飯吧?”
  “不了,我還有事,改天吧。”
  “好!好!好!那說好了,下次您一定賞光!”
  林啟正點頭稱好。那行人這才閃開。車子開出了校門。
  “是誰啊?”我回頭望望那群人。
  “師大的校長,你不認識嗎?”
  “我哪有機會和他認識啊?”
  “如果想認識,我可以介紹。”
  “算了吧。”我擺擺手,可是,堂堂的師大校長對他如此畢恭畢敬,真讓人奇怪,我又問:“師大是不是欠你的錢?”
  “沒有,反過來,是我欠師大的錢。”他回答。
  “啊?”我更奇怪了。
  “我們答應捐個新的圖書館給師大,不過還沒最終敲定。”他輕描淡寫的說。
  原來如此。他接著說:“所以,今天你和我去吃飯,對你能否畢業也可以起決定性作用。”
  “那當然。”我點頭:“或者我還可以要求直升博士。”
  他扯著嘴角笑了一下,沒有接話。
  車子開進一個高檔住宅區後停了下來。他熄了火,摘下墨鏡,對我說:“到了。”
  我跟著他下車,環顧四周,沒看見有什麽飯館的招牌。難不成——他打什麽歪腦筋,把我帶到家裏來了?他往電梯間走去,我猶猶疑疑跟在後麵,設想著如果他把我帶進房間,我是轉身就跑,還是嚴詞拒絕,或者裝聾作啞……
  電梯上行到25樓,停了下來,而我的考慮還沒得出最好的方案。他走到2504的門口,按響了門鈴。
  門馬上打開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露出臉來,很熱情地招呼:“林總,裏麵請。”他點點頭,走了進去。
  我跟著他走進房間。發現原來裏麵是一個小型的家庭餐館。房間不大,但是布置得幹淨雅致,客廳裏擺了兩張桌子,已經坐了兩對年輕男女,而且他們都認識林啟正,起身向他打招呼。
  姑娘把我們領進了最裏麵的一個小房間,房間裏擺放著胡桃木色的餐桌和餐椅,布置著許多綠色植物,旁邊的落地窗,能清楚地看見夕陽下的街景和江對麵蜿蜒的山脈。我發出輕輕的感歎:“真美!”
  倆人坐下後,姑娘問:“林總,還是一杯冰水嗎?”
  林啟正點頭稱是。姑娘又問我:“那您呢?”
  “我來杯茶就好了。”
  “您要什麽茶?紅茶、綠茶、烏龍茶還是普洱茶?”
  “綠茶。”
  “您要什麽綠茶?龍井、毛峰、碧羅春、毛尖、雲霧、雨花?”
  “龍井吧。”我隨口答了一個。
  “那您是要明前龍井、雨前龍井、三春龍井還是回春龍井?”
  我快暈了,瞪眼看著那個姑娘,鄭重其事地說:“麻煩你找到離杯子最近的那個茶葉筒,隨便扔幾片進去就可以了。”
  姑娘也看著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林啟正在旁邊解圍:“就喝明前吧。”姑娘這才退了下去。
  “什麽是明前?”我問。
  “明前就是清明前的龍井茶,應該算是特級吧。”
  “這裏也太講究了。”我抱怨。
  “你上次說要找城裏最貴的餐廳,這裏應該算是。貴就有貴的排場啊!”
  “這種地方,沒有熟人帶,誰能找得到?”
  “這裏隻接受預約,往來的都是那些熟客。”
  “非富即貴?”我接口說。
  “可以這樣講。”他很坦率地承認。
  這時傳來敲門聲,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推門走了進來,熟絡地和他攀談起來:“林總,有段時間沒來啦,是不是很忙啊?”
  “對,最近事情比較多。”
  “前幾天,我們來了上好的安格斯牛肉,我打電話給你的助手,他說你出國去了。”
  “沒有,是到香港去了幾天。”——香港?和女朋友見麵?我在旁暗想。
  “今天吃什麽?西餐還是中餐?”
  “今天鄒小姐是主角,你還是征求她的意見吧?”那個男人馬上將臉轉向我。
  我趕忙擺手:“別問我,林總,你決定就好了。”我生怕自己聽不懂,又出糗。
  林啟正解釋說:“不會讓你再做選擇題,你隻決定是中餐還是西餐就可以了。什麽菜式都是由廚師決定的。
  聽他這樣說,我才敢回答:“那就中餐好了。”
  那男人問:“小姐是喜歡口味輕淡一點,還是重一點呢。”
  “重一點吧。”
  “有沒有什麽忌口的菜呢?”
  “沒有”
  “好的,請稍等。”男人退了下去。這時,姑娘也將冰水和茶送到了我們麵前。
  房間裏突然變得很安靜,我啜著茶,他也在喝水。我偷眼看他,今天是白色的T恤和藏藍色的棉質長褲,就像是個普通的英俊的公司白領,隻是眉宇間多了一點沉穩。
  他今天約我出來幹什麽呢?真的是為了請我吃頓飯?他為什麽要請我吃飯呢?不是已經有這麽久沒有過聯絡了嗎?我心裏總在想著這些問題。
  而且,兩個半熟不熟的異性吃飯是很微妙的活兒,既不能冷場,又不能過分熱絡,兩人中得有一個為主來製造話題、調節氣氛。看他的樣子,恐怕從來都是別人找他匯報工作,沒有這種經驗,我隻好擔當重任。“剛才那個男人是不是也欠你的錢?”我故意調侃。
  沒想到他回答:“是的。”
  “真的?我猜對了?”我很驚訝,其實我是隨口瞎說。
  “他曾經是一家大酒店的廚師長,前兩年因為賭博,輸光了所有身家,也被酒店開除了。我借錢給他開了這家店。”
  “那你是這裏的股東?”
  “不需要,我隻要求,當我想來吃飯的時候,這間房間是我的。”
  有錢真瀟灑!我暗歎。
  他似乎發現我的感慨,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和別人的交往,都有錢的味道。”
  “是啊,多好!金錢社會嘛!”
  他又笑笑,沒有回答。
  菜很快就上齊了,四菜一湯,每樣菜都精致考究,特別是盛菜用的瓷器和飯碗,異常晶瑩剔透。
  他端起紅酒,很鄭重地對我舉杯:“首先,請允許我對你表示感謝,昨天你勇氣可嘉,而且幫了我們公司的大忙。”
  我也連忙舉杯與他輕碰了一下,兩人各自小啜了一口。我放下杯子說:“其實完全不關你們開發商的事,應該是由施工方負責。”
  “但是誰也不希望還沒有正式開售的樓盤,就多了一個跳樓的冤魂。”
  我點頭:“那也是,不過,你已經感謝過我啦。昨天的那個信封裏足有兩千大鈔,你真是出手大方。”
  聽到我這話,他俯身向前,誠懇地說:“其實,昨天你上樓前,如果向我開價二十萬,我都可能答應。”
  我瞪著他,心裏暗悔不迭。他有些得意地笑了,接著又對我說:“不過,如果你拿了我的錢,我會讓你自己爬上去,再自己爬下來。”
  我叫道:“如果這樣,昨天掉下來的就會是兩個人。”
  兩人都嗬嗬地笑出了聲,端起酒杯,又碰了一下。
  我喜歡看他笑,我喜歡看他因為我說的話而笑,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完全沒有了倨傲冷漠的表情,沒有了距離和防線。
  我隨口問他:“當萬人迷的感覺怎麽樣?”
  “什麽?”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有人願意為你去死,是不是很讓人得意?”我幹脆說得更直白一些。
  “不,我很討厭這樣。但是我的生活中,總有人為了這樣或那樣的事,以死相逼,其實我很無可奈何。”
  “對,我知道鄒月不是第一個。”
  “鄒月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但我確實不知道對於這些小女孩該怎麽處理。”
  “我最近發現,你簡直是所有未婚少女的夢想。”
  “是嗎?那又怎麽樣?我還不是一樣過我自己的生活。”
  我打趣著說:“在我看來,你簡直生活在一群女色狼中間,你會不會遇到性騷擾?”
  他想了想說:“不會,因為她們都想嫁給我,所以不會輕舉妄動。”
  兩人又笑了起來。
  這是一餐美味又愉快的晚餐,當小姑娘撤走餐具,送上水果和甜品的時候,我已經撐得坐不住了,幹脆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
  “不恐高了嗎?”他坐在桌前問我。
  “有東西擋著我就不怕。”我笑著回答。
  我將頭抵在玻璃窗上,欣賞著窗外的夜景,馬路上車燈與路燈交相輝映,流光溢彩。
  然後,我聞到了淡淡的香味,樹林的味道,我知道是他站在了我身後。我輕輕地說:“你看,晚上的城市,真好看。”
  “你為什麽不問我今天為什麽要見你?”他在我身後問。
  “為了請我吃飯啊!”我回答。
  “為什麽請你吃飯?”
  “因為我昨天幫了你的大忙,又沒有敲詐你。”我用玩笑的口氣回答,但他的呼吸,就在我的頸後,我有了一種別樣的情懷。
  “那麽多人都幫了我的忙,為什麽我隻請你呢?”
  “因為……因為……”我一時想不出答案。
  “因為……”他接過我的話,“因為我想見你。”
  他把手輕輕按在我的肩上,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許是他真的如此迷人,我竟然完全沒有反感。他的嘴貼在我的耳後,低聲溫柔地說:“為什麽總讓我看見你驚慌失措、淚流滿麵的樣子?我可以為你做什麽,讓你能破涕為笑?”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的臉泛著潮紅,我一動也不敢動,隻感到他的氣息,輕輕地吹在我的耳垂上。
  然後,他開始輕輕地吻我的脖頸,慢慢地將我扳過來。他的臉貼得離我如此之近。他的身體漸漸將我壓在了落地窗上。我看見他低垂的濃密的睫毛,挺直的鼻子,不為別的,不為他的金錢和權勢,隻為他俊美的臉,就足以讓我迷失。
  但是,刹那間我的理智馬上重歸大腦,我推開了他,我走到桌前,我拎上包,我出門,我上電梯,然後我打了個的飛奔而去。
  他沒有追上來,他也沒有打我的電話,那隻是一刹那的意亂情迷,我想,我和他都應該慶幸結局沒有變得不可收拾。
  那一夜,我在家看電視看到深夜。
  經過一夜的反省,我得出結論,我得好好經營一下自己的感情生活了,昨晚之所以會發生那樣的事,關鍵在於本人感情生活太過饑渴,與異性斷絕往來太久,以至於免疫力下降,在林啟正那個本就殺傷力極強的男人麵前,表現得過於輕浮隨意,以致於他以為我是那種沒有什麽原則的女人,所以,我也該重新出發,談個戀愛了,我才28歲,還能趕上花容月貌的尾巴,找個公務員、大學講師、人民法官什麽的,完全有可能。既不能因為左輝的水性楊花而喪失信心,也不能因為林啟正的酒後胡言而迷失方向!對!鄒雨,相信自己!——我在亢奮的激情中漸漸睡去。
  早上,刺眼的陽光將我喚醒,看看鍾,已經八點半了。
  鄒月已經將早點買好放在了桌上,她真是個好孩。我打聽到一個情況,致林公司的法律顧問原來是高誠所,每年的顧問費高達50萬,訴訟案件還另行按標準收費,年收入可以近百萬。高誠所與致林的合同於今年六月底到期,由於高誠所的主任涉嫌一起行賄受賄案,已經被正式逮捕,所以今年致林公司鐵定要換法律顧問。”
  我的頭在發暈,最近這個致林公司簡直無處不在。
  高展旗繼續說:“而且今年選法律顧問采取的是內部競標,由董事推薦律師事務所,統一考察後,再由董事會集體投票決定。根據致林公司列出的推薦標準,我們所完全符合條件,現在關鍵是要找一位董事出麵推薦我們所參與競標。不過,我知道,我們所裏有一位律師與致林公司的林副總裁有著較好的私人關係……”說著他微笑著回頭看我。
  我的眩暈在升級,經過昨晚的事,我實在無法想象再與林啟正有什麽瓜葛。
  所有的人也都明白了,把目光投向我。鄭主任發話:“小鄒,你就和那個副總裁聯係一下,介紹介紹我們所的實力,爭取得到他的支持。”
  “其實高展旗誤會了,我和林啟正並不熟,我沒有他的聯係方式。”我作著無力的辯白。
  “電話我有,我打聽到了!”高展旗忙說。我白了他一眼。
  “不管熟不熟,小鄒你還是試一下,我相信你的能力。總之不要錯過了這個機會。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裏。”鄭主任說完,率先起身,捧著金晃晃的獎牌走了。  高展旗跟在我後麵,屁顛屁顛地進了我的辦公室,拿著手機調出個號碼:“來吧,來吧,打一個,截止日期快到了。”
  我凶巴巴地回他:“我不打,要打你自己打,你又不是沒見過他,他還幫了你的忙。”
  “那還不是看你的麵子。”
  “反正我不會打,現在又不是沒業務做。誰知道那種公司幹些什麽,到時候搞不好也被關進去。”
  “隻提一下就行了,看看他的反應,又不要你出賣色相,何必這麽緊張!”說完,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按響我桌上的電話的免提,然後開始撥號碼。我一瞄號碼,是林啟正助手的電話。響了兩聲後,傳出了“喂”的聲音。
  高展旗很緊張,“通了,通了。”把話筒拎起來塞在我手裏。
  我逃不過,隻好對著電話也“喂”了一聲。
  “請問是哪位?”
  “請問林總在不在?”我想蒙混過關,不打算暴露自己,所以沒有自報家門。
  “鄒律師,你好,林總在開例會。”慘,被他識破。
  “哦,好的好的。”
  “你有事嗎,林總散會後,我馬上請他打給你。”助手說話很客氣很熱情,仿佛……仿佛知道了什麽?我的臉紅了,忙說:“不用不用,沒事,你不用告訴他我打電話找他,我會再和他聯係。”說完,我馬上掛斷了電話。
  高展旗坐在我對麵,看著我的表情有點微妙。然後他問:“怎麽,不是他?”
  “不是,他出差去了,下個月才回來。”我瞎說。
  “那好吧,我再想辦法。”高展旗出人意料地沒有和我囉嗦,起身離開了。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我一看,竟是林啟正的手機號碼。助手還是告訴了他我曾經致電。
  我沒有勇氣接,雙眼直盯著那個號碼,任由鈴聲在狹小的空間裏爆響。
  鈴聲響了數聲後,停止了,我長籲一口氣。
  突然,我的手機又開始唱歌,我一驚,馬上把手機從包裏掏出來,居然又是他的號碼。
  我真的不能接,該和他說什麽呢,在昨晚那樣尷尬的分別之後,我又哪來的立場要求他推薦我們所去競爭法律顧問呢?
  而且,我真正害怕的,是他會像其他的男人一樣,用很誠懇的態度說:“對不起,昨晚我喝多了。”——用酒精抹殺一切前因後果,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最讓女人無地自容的理由,言下之意,你隻是在不適當的時間出現了而已,僅此而已。
  手機在我手裏震動,發出歡快的聲音。我數著秒,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七秒。第七秒鍾,鈴聲戛然而止,他的等待,他的耐心,也就是七秒罷了。
  當天下午,我坐飛機去了北京,一家顧問單位一直等我安排時間,對他們的員工進行法律知識培訓,這讓我有了暫時離開的充足理由。
  我沒有在機場遇見任何人,我的手機上,也沒有再出現林啟正的號碼。他如此聰明,又怎麽會猜不到我的心思。
  讓所有的事情就此結束,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我在北京耽擱了近一個星期,其實培訓一天就結束了,但顧問單位有房間,我也樂得在首都四處閑逛。其間,高展旗曾給我打過電話,告知同學來訪,我身在遠方,正好避免了與左輝等人的正麵接觸,終於不需要看見老同學用同情的眼光向我致敬。實際上,不論我表麵上是如何的強硬,也不可能對失敗的婚姻毫不在意。丈夫的背叛,會讓人對一切承諾產生懷疑,對一切愛情心存忐忑。
  我的住處旁邊有一個小茶室,有幾個下午,我坐在裏麵發呆。路過的人形形色色,表情不一,讓人遐想。有一天,一台黑色的寶馬突然停在了茶室前,竟令我小小吃了一驚,牌照不對啊,地方也不對啊,但是,我仿佛在暗暗期待著什麽,直到車上下來一個中年的肥胖的男人,我才安下心來。然後,我感到一絲羞愧,因為我居然還有著不切實際的懷念,淪落成鄒月那樣的傻女人。
  我訂了星期天的機票回家。星期六的晚上,高展旗打電話來問我歸期,並熱情地自告奮勇要來接機,說是有好消息要告訴我。我應承了,有人接總比沒人接要好。
  當我走出接機口,高展旗笑容滿麵地迎上來,接過我的行李:“你可真能玩,北京有什麽好玩的,呆這麽久?”
  “沒什麽,公司事挺多的。”
  到了停車場,高展旗瀟灑地用遙控器打開了一部白色小車的車門。我驚訝地說:“你買新車了?”
  “不是,朋友的。”
  我仔細一看,是輛本田,馬上反應過來:“是左輝的車吧?”
  “是呀,看樣子你和他還是蠻熟悉的。”高展旗把我的行李放進後廂,招手說:“上車吧。”
  我環顧四周,有些猶豫。
  “左輝沒來,你放心!”高展旗坐在車裏大叫。
  我坐進車裏,有些不悅:“為什麽開他的車?”
  “小姐,有車坐就不錯了,我那台車早就退給別人了,難不成走路來接你。”
  “那你就別來接好了,我坐大巴回去也可以啊。”
  “鄒雨,你越是這樣逃避,越是說明你沒有忘記過去。”高展旗突然說了一句正經話。
  “是啊,我會記恨他一輩子。我並沒有說過要忘記啊。”我很坦白地回答。
  高展旗轉頭看了我一眼,誇張地搖搖頭。
  他按響音響,車內回響起一首粵語老歌《天若有情》,是早年劉德華主演的電影《天若有情》的片尾曲。“原諒話也不講半句,此刻生命在凝聚,過去你曾尋過某段失去了的聲音……”
  高展旗在抱怨:“不知這個左輝搞什麽,車上就一張碟,而且還就這一首歌。”
  我知道,這首歌對我和左輝有特殊的紀念意義,在學校的時候,看完這部悲情片,回宿舍的路上,兩人帶著感動完成了初吻。之後,我倆把這首歌命名為我們的專屬歌曲,刻在了一張碟上。不出所料的話,就是現在這一張。
  我轉而發現,有一串佛珠掛在車子的後視鏡,那是我有一次出差去廈門,在普陀寺裏為他求的。
  我問高展旗:“你怎麽想到向左輝借車的?”
  “不瞞你說,昨晚我和老左在一起吃飯,他聽說我要去接你,主動提出把車借給我。今天早上把車送到我樓下來的,你瞧他有多愛你!!”
  我沒有說話,心裏暗想,左輝,你也太賣弄心思了吧,做得這麽刻意,就以為能感動我?太低估我的智力水平了。
  我抬手把音響調到了電台,寧可聽主持人聒噪地重複哪條路在堵車。
  “對了,有個消息要告訴你。”高展旗說。
  “什麽?”
  “林啟正初步同意推薦我們所了。明天會到我們所裏來做一次資格審查。”
  我吃了一驚,忙問:“你聯係上他了?”
  “我通過那個人事處的女朋友,你知道,就是那個暗戀我的女朋友。”他總不忘強調這一點:“直接跑到他辦公室去等他,因為我查到他根本沒出差。”
  “可他的助手是這麽說的啊。”我隻好故做無辜。
  “林啟正居然記得我,然後我大吹特吹了一把我們所,他就同意了,還請秘書給我發過來全套的表格,並且定了明天來實地考察。”
  “看樣子和他聊得挺愉快?”我試探著問。
  “那是,我們還聊到了你。”
  “我有什麽好聊的?”緊張中。
  “他說你幫了他的一個大忙。哎,到底什麽忙啊?”
  “我能幫他什麽忙?無權無勢的。”我偷眼看高展旗,表情很正常,應該沒聽到什麽不該聽到的事。
  “明天誰過來考察?”我又問。
  “不知道啊,不過所裏已經鬧翻天了,特別是我散播消息說林啟正會來,那幫花癡,這幾天快瘋了。”高展旗得意地笑起來。
  星期一,我八點半趕到所裏,果不其然,整個辦公室煥然一新,平常這時還在啃著包子饅頭的小姑娘們,今日個個美豔動人,超短裙都快遮不住重要部位了,濃烈的香水味撲麵而來。我一走進去,她們立刻叫起來:“鄒姐,你怎麽還是這個樣子啊,今天林啟正要來哎,快去化個妝吧!”
  “你們有病!”我笑罵道,走進了自己辦公室,把桌上稍微整理整理,開始幹活。管他誰會來,選不上更好,我心想。
  九點的樣子,高展旗走到我門口招手,“車來了,車來了,快出來迎接!”
  我走出辦公室,看見所有的人都站在門口,笑容可掬地望向門外,我趕緊湊過去。
  門外走進了四個人,為頭的,就是林啟正的那個助手。他看見我,很恭敬地過來與我握手:“鄒律師,我們受林總的委托,到貴所來了解情況。”
  我趕緊把主任介紹給他。大家簇擁著他們向會議室走去,後麵有人拉我的衣服,我回頭一看,是那幾個小姑娘,“鄒姐,哪個是林啟正啊?”
  “第一個……”我故意停了停。小姑娘們叫起來:“不帥啊!”“好老啊!”
  “是他的助手。”我把話說完。小姑娘們又叫起來:“難怪難怪!”“害我白白買一身新衣服!”“我的香水也白買了!”
  我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她們安靜,轉身向會議室走去。
  當天的審查很快就結束了。
  兩天後,致林公司一份傳真件擺在了主任的桌前,通知我們所星期五上午參加法律顧問的競標會,除了攜帶相關書麵資料外,還要用五分鍾時間介紹所裏的情況。主任把我和高展旗喊到辦公室:“你們倆和我一起去吧,我們所的金童玉女。”
   九點五十,我們進入了競標會的現場,發現會議室裏有許多熟悉的同行,大家互相打著招呼,但看得出來,各自都有所防備。高展旗低聲對我說:“今天一共有八個所,競爭激烈!”我邊點頭邊物色了一個最靠後的位置坐了下來,高展旗本想隨著我坐在後麵,被主任喝令坐在了他的身邊。
  十點鍾,對麵的門口陸陸續續走進來一些人。接著我看見林啟正陪著一位長者走了進來,兩人低聲商議著什麽,分別坐在了居中的兩個位置上。我躲在人群後,觀察著他,他粗略地環顧了一下會議室,便開始應付向他匯報工作、請他簽字的工作人員,他的表情淡定冷漠,頗有威嚴。而旁邊的長者與他有幾分相似,應當就是他的父親。
  競標會開始了,我們所抽簽抽到了最後一個。我遠眺了一下我們的主任,他腦門鋥亮,緊張得很。
  前麵的幾個所都使用了幻燈片,為了放映效果,室內光線變得很昏暗。到了我們所,由於沒有準備幻燈,所有燈光大亮,主任上台時一緊張,差點絆倒,我偷笑起來,眼神一轉,竟毫無防備地與林啟正四目相對。
  他的眼光那麽清澈,遠遠地投射過來,我的心瞬間被完全充盈。
  隻有一秒種,我的目光就慌忙逃開,然後輕微地移動身體,直到前麵一個人完全擋在了我和他之間。
  相比其它的所,我們所的介紹乏善可陳,我認為我們徹底沒有希望了,竟感到幾分輕鬆。當董事會投票開始時,所有的競標所都退出了會議室,工作人員告知大家回去等電話通知。主任和高展旗垂頭喪氣地走出致林公司大門口。
  然而,主任的車子還沒有開出停車場,我的手機就響了,林啟正的助手打來電話:“鄒律師,恭喜你們,林總在辦公室等你們。”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們所被選上了?”我反問。
  “是的,林總在等你們,請快一點,他十一點鍾還有一個會議。”
  我掛了電話,主任已經把車刹住,和高展旗一起回頭看著我。我說:“回去吧,林總召見,我們被選上了。”
  上電梯時,我熟悉地按了五樓。
  高展旗奇怪地問:“我是聯絡人啊,為什麽通知的是你?”
  “我的電話也在上麵啊!”我搶白。
  到了林啟正辦公室的門口,我退到了他們兩人的後麵。秘書輕輕地打開門,微笑著示意我們進去。
  林啟正從辦公桌後麵走了過來,與我們一一握手,當他和我握手時,我垂著眼,沒敢看他。
  他請我們坐下,開門見山地說:“根據董事會的討論和投票,決定聘請你們所擔任我們公司的法律顧問。聘用合同先簽一年,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們希望能有更長時間的合作。”
  鄭主任迭迭點頭,高展旗笑容滿麵。而我,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按照去年與高誠所的標準,顧問費為每年50萬,另外,涉及訴訟業務的,按2%收取代理費,接待費用可以另行支取。不知道你們同不同意這個方案。”
 “可以可以。”鄭主任忙回答。
  “那好,具體合同會由我的秘書送給你們過目。另外,有一些業務和案子的交接,公司的法律事務部也會和你們聯係。”林啟正站起身,繼續說:“我十一點還有一個重要會議,不能繼續陪各位,對不起。”
  我們連忙跟著站起來,鄭主任不忘表態:“林總,相信我們一定會為貴公司竭盡全力。”
  “好的,希望今後合作愉快。”他將我們送出辦公室。
  從我們進去,到我們出來,不到五分鍾的時間。出門後,秘書已將合同交到我們手中,法律事務部的歐陽部長也站在旁邊等著與我們見麵。致林公司的工作風格,可見一斑。
  晚上,全所狂歡,大家聚餐,然後在卡拉OK高歌至淩晨。高展旗殷勤地要送我,被我婉拒。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下了出租車,向家的方向走去。突然,背後有人喊我:“鄒律師,請等一下。”
  我一回頭,看見林啟正的助手站在我身後。“鄒律師,林總想和你談一談。”
  “現在?”我拿手機看看時間,已經淩晨一點半了。
  “對,林總還在等你。請上車吧。”
  我隻好隨他上了車。
  “請問你等我很久了吧。”我很抱歉地說。
  “對,下午五點鍾我就過來了。”
  “為什麽不打電話給我?”我的歉意更重。
  “林總交待的,讓我見到你的麵再轉達他的意思。”他很平淡地說。
  “你應該打電話給我,等這麽久,天啊,那你吃飯了嗎?”
  “沒關係。”
  “請問貴姓?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你?”
  “我姓傅,大家都喊我傅哥。”
  “傅哥,我先陪你去吃點東西吧,林總應該已經睡了。”
  “沒有,就快到了,他在等你。”f
  我的心裏很有些不安,為什麽要見我呢,有什麽可談的呢?
  “鄒律師,”傅哥在旁邊喊我,我一回神,見車已經停在了君皇大酒店的門口。“林總在二十八樓的咖啡廳等你。”
  空蕩蕩的咖啡廳裏光線柔和,流轉著悅耳的音樂,可以看見林啟正背對著門口站著。門口的服務台前,一個小姑娘在打著嗬欠。我帶著歉意對她笑了笑。
  我輕輕走到林啟正的身邊,隻見他半倚在一張沙發椅的椅背上,望向窗外,身上還是穿著白天的那套深灰色西裝,但襯衫領口半敞著,領帶甩在旁邊的桌子上。
  還沒等我打招呼,他先開口:“喝酒了?”
  “對。”我有些不好意思:“今晚全所的同事狂歡。”
  “為什麽?”
  “因為,我們接了一樁大買賣。”我調侃道。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微微一笑。
  我由衷地說:“林總,謝謝你,我知道,我們能選上,完全是因為你。”
  他點點頭,接受了我的謝意,並沒有再推辭什麽。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安於富貴權勢的男人,既不炫耀,也無厭倦,也許這才是真正的貴族。
  “你喝點什麽?”他轉頭看著我問。
  “不,我今天喝得很多了。”我忙擺手。他也沒有客氣,又將視線投向了窗外。
  我隨著他向外望去,雖然已是淩晨,但城市的上空依舊被燈光映紅,遠遠近近層層疊疊的樓房,形成錯落有致的剪影。我隨口問他:“這些房子裏有多少屬於你?”
  他想了想,回答道:“上次他們報過一個統計數字給我,在這座城市裏,我們開發的住宅一共有1萬2千多個單位。不過不能說是屬於我,因為大部分已經賣出去了。”
  “那你真的很有錢!”我發自內心地感歎道。
  他搖搖頭:“有錢還是沒錢,這都是未知數,公司這麽大的攤子,一個決策失誤,就可能全盤皆輸。”
  “以你們的實力,即使輸也輸得起。”我由衷地說。
  他聳聳肩,隨口講了句英文:“Who knows!”
  氣氛有些消沉,我連忙打岔道:“如果是我想買房,找你是不是可以打折?”
  “我可以送給你。”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想他一定是開玩笑,於是順著他的話說:“那你不要反悔喔。”
  “不會,你看好以後告訴我,隻要是沒有賣出去的,都可以。”他依舊很認真地回答。
  他是在開玩笑嗎?這是他幽默的方式嗎?我一時摸不著頭腦,竟答不上話來。兩個人之間出現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開腔道:“那天晚上,很抱歉,……”我的心裏一緊,終於要聽到他對我說那句“對不起,我喝多了”的話了。不要說,不要說,我的心裏在慘叫!
  於是,我幹脆地打斷了他:“那天晚上是個意外,我沒有放在心裏。”——我心想,就這樣吧,太尷尬了,不要討論了。
  他轉頭望向我,我又看見了他清澈的眼神,這次,我沒有回避他的目光。我望向他,他的眼睛裏有著暗暗的血絲,他的下巴泛著胡茬的微青,他的嘴唇甚至因為幹燥而有些微裂。
  他望著我,忽然搖搖頭說:“不,我不覺得是意外。”
  我的心“咯噔”響了一下,這不是我預料中的答案。
  “那天晚上的我並沒有喝醉,更不是酒後失態,實際上,我的確不由自主地被你吸引。”他繼續說:“鄒雨,你知道嗎?你有著和別的女人完全不同的獨特之處,讓我想要接近你,了解你,為你做我能做的任何事。一直以來,圍繞在我身邊的女人都隻是讓我厭倦和煩惱。隻有你,能讓我愉快。我喜歡看你說話,看你笑,特別是那天,你遠遠地站在天台上的樣子,恐懼到發抖的背影,竟讓我有說不出的心動。”
  他在說什麽,他是在說他喜歡我嗎?我心裏惶然地問著自己。這是我從不敢設想的狀況,雖然在我的內心也曾小小地冒出過這樣的念頭,但馬上被我的理智完全壓倒。可是,剛才,他嘴裏說出的,仿佛正是這個意思!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我的心裏波濤洶湧,一時來不及反應,隻會呆呆地看著他。
  正當我沉浸在受寵若驚的情緒中時,他的話峰陡然一轉:“但是,那天晚上,我要感謝你,你做得很對,你阻止了我,沒有讓這件事變得更複雜。”
  他轉頭望向窗外,似乎在斟字酌句:“我已經決定十月底結婚,我的女朋友是一個很純潔很優秀的女孩子,我很珍惜和她的感情,她的家族有著比我們林家更大的勢力和背景,為了致林的未來,我也必須要維係好這段婚姻。所以,我不應該放任自己的想法,這樣做,不僅是對你的不尊重,也是對我未婚妻的不尊重。”
  他的這段話,讓我的心從高處墜落。我望向他的側影,他的表情如此平靜,既沒有失落,也沒有不安。
  他繼續說:“今天我約你來,就是想把話說清楚,我為那天晚上的衝動向你表示道歉,希望你不要介意,因為今後我們會頻繁地見麵,如果沒有坦誠的心態,狀況會變得很尷尬。”
  他結束了他的發言,回頭看著我。他說得多好,喜歡我是錯誤的衝動,謝謝我的拒絕,使他沒有釀成大錯,也成全了他完滿的愛情。不管他知不知道我心中的想法,在他前前後後的講話中,真是給我留足了麵子。商人就是商人,林啟正的圓滑和智慧,又豈是我能想象,就連這樣的事,他都處理得如此漂亮。
  而我鄒雨,又豈是那種沒經曆過風浪的小女孩,理智馬上回歸原位,維持著我應有的尊嚴。我微笑著回答:“對,這樣比較好,謝謝你對我的讚美,你放心,大家都是成年人,都知道理智地考慮問題,今後,我們一定會相處得很愉快。”
  然後,我大方向他伸出手,可能我的瀟灑,讓他有些吃驚,但他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來,兩人鄭重地握了握。
  我爽朗地說:“這麽晚了,我也該回去了,明天還要去上課呢。”
  “我送你吧?”他說。
  “不用,很近,拐兩個彎就到了。你也早點休息吧。”我幹脆地拒絕了他。
  看我如此堅決,他沒有再說什麽,朝我點點頭說:“路上小心。”
  “沒問題,再見!”我微笑地轉身離去。
  走出酒店的大門,我站在街邊等了幾分鍾,沒有看見空駛的計程車,於是,我轉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深夜的空氣仍有幾分寒意,我環抱著雙手快步地走著,突然,眼淚毫無防備地掉了下來,一顆一顆碩大的眼淚,滴落在我的手臂上,我伸手去擦,但它們不停地流淌著,仿佛勢不可擋。真是很奇怪啊,我問我自己,我從沒有渴望過什麽,所以也談不上失去了什麽,但是,為什麽,我的心竟會如此悲傷?就像是一隻朝著光亮撲騰過去的小飛娥,被一腳踩死在黑暗裏,什麽念想都不留,連小小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也被一並踩滅了。
  鄒雨,他做得很對啊!應該是這樣,應該是這樣,應該是這樣。我不停地在心裏對自己說,加快向腳步向家裏飛奔。
  第二天早上,我嚴重睡眠不足,掛著兩個黑眼圈去上課,但是我的心理狀態卻前所未有的積極。我就是這樣一個越挫越勇的人,永遠不會讓別人有機會看我的笑話。
  在學校裏,同學還在開我的玩笑,“鄒雨,今天有沒有寶馬接啊,讓我搭一截順風車吧?”
  我笑答:“寶馬有什麽了不起,下次弄台萊斯勞斯讓你們開開眼。”
  我覺得,生活總是在和人開著大大小小的玩笑,所以,保持遊戲的心態很重要。
  下午回到家時,已近黃昏。我家所在的樓道前停著一輛搬家公司的車,幾個工人正在上下忙碌著。是誰又成了我們的新鄰居?我有些好奇。
  走近一看,左輝和鄒月正站在樓梯口聊天。鄒月看見我,興奮地說:“姐,姐夫買了我們一樓的房子,以後又成鄰居了。”
  我臉一沉,說:“亂喊什麽呢?”側身從他們之間走了過去。
  左輝跟在我身後,也往樓上走:“鄒雨,你等等。”
  我不理他。
  他加快腳步,攔在了我麵前。
  我隻好停下。
  “鄒雨,我想和你聊一聊。”
  “沒什麽好聊的。”
  “我隻要十分鍾。”
  “一分鍾也沒有。”
  我強行繞過他,擦著他的肩膀走了過去。他的身上有著我熟悉的汗味,就像是以往無數次在宿舍樓前與他分別時的記憶。
  不管你住得再近,也休想靠近我身邊。我在心裏狠狠地警告左輝。
  回到家後,我打開冰箱開始準備晚飯,鄒月跟著進了屋,站在廚房門口惴惴地說:“姐,我覺得你對姐夫太凶了。”
  “他從去年四月九號起,就不是你姐夫了,麻煩你以後換個稱呼!”我一邊打著雞蛋一邊說。
  “姐,我知道是姐夫不對。”鄒月完全不理會我的話:“但是,如果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你也可以給他一個機會啊。”
  “他犯的錯誤,是不可原諒的。”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星期一,所裏例會,鄭主任宣布了關於致林業務的分工:“是這樣,我決定,致林的業務以後主要由高律師和鄒律師負責,其中高律師負責訴訟業務的部分,包括案件的應訴及相關的環節,而鄒律師負責非訴訟業務的部分,主要是日常合同協議的審查和一些案件調解協調。當然,如果有需要我出麵的地方,我會盡量配合,你們有拿不準的地方,也可以集思廣益。這樣分工可以嗎?”
  我馬上跳出來反對:“我自己手頭的工作還有不少,如果讓我一個人負責非訴訟的部分,我承擔不了,是否可以考慮讓其它律師為主來負責這項工作。”
  鄭主任說:“小鄒,你是年輕人,就多辛苦一點,有些其它的小業務,可以指派那些小律師多去跑一跑,我主要考慮你一個業務方麵比較精,再一個和林總的關係比較好,可以更好地溝通。”
  “我跟他關係有什麽好的?見麵都沒見過兩次呢。”我急忙辯白。
  “哎呀,我有時間會幫你的。”高展旗在旁邊插話,還對我眨了眨眼。
  其它的律師都坐在那裏默不做聲。我也隻好不再堅持
  例會結束後,高展旗跟著我旁邊進了辦公室,很神秘地說:“你真笨,看不出鄭主任的想法嗎?”
  “什麽想法?”
  “致林的事,他根本不想讓其他那幾個人插手,隻限製在我們三個人中間。”
  “這是為什麽?這是所裏的業務啊。”我很奇怪。
  “鄭主任早就嫌他們活幹不了多少,年底一樣地分紅,那天跟我說,想撇開他,隻拉上我們倆,另外成立一個所。所以,致林這個大肥肉,他根本不想讓他們沾,省得到時候麻煩。”
  “可是我哪幹得了啊,他們公司的非訴訟業務多大啊!”
  “沒關係,他們法律事務部的人很專業的,你隻要跟著開開會,把把關就行了。有什麽事我幫你!”
  高展旗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去致林公司開開會,把把關。我對他說:“幹脆我來做訴訟部分,你做非訴訟部分得了。”
  “你以為訴訟部分好做啊,我算了一下,現在公司裏大大小小在訴的案子有11個,有5個一審的,3個二審的,1個再審的,還有2個執行的。有7個在本地,有4個在外地。光是出差和擺平法官,都夠我忙的了。加上原來的高誠所,有些案卷和證據沒有移交過來,我現在頭大如鬥,你還來逞能?”
  聽他這麽一說,我也有點心虛。
  “對了。”高展旗繼續說:“今天下午就有一個協調會,是以前的一個案子,雙方案外調解,我們一起去吧。”
  “那這到底算你的?還是算我的?”我問。
  “算我們倆的。”高展旗涎著臉地回答,我白了他一眼。
  下午的調解會三點鍾準時開始,歐陽部長和我們代表致林,與一家建築公司協商工程款的給付問題,雖然大家都有和解的誠意,但在具體金額和給付期限上卻始終無法達成一致。
  歐陽部長走出去打了一會電話,進來說:“請大家稍等一下,林總馬上過來,親自處理這件事。”
  我起身去了洗手間,站在鏡子前整理了一下頭發,暗暗告誡自己,要用最坦蕩的心態與他相處,絕不能流露出一絲的情緒!然後昂首回到會議室。
  大家坐在會議室足足等了半個小時,也沒見林啟正過來,對方有些急了。歐陽部長連忙解釋:“對不起,請再等一等,林總今天中午宴請幾位中央來的領導,所以要從吃飯的地方趕過來,馬上就會到。”
  我看看時間,已經下午五點半,中飯都吃成晚飯了。
  這時,會議室的門開了,林啟正走了進來,傅哥跟在他身後。
  林啟正很客氣地走過去與對方的兩個談判代表握手,抱歉地說:“對不起,久等了,中午接待幾位北京來的領導,所以時間沒把握好。”說完,又轉頭向我和高展旗點了點頭,我立刻微笑著也向他點了點頭。
  不錯,表現得十分自然,我暗暗表揚自己。
  他隨手扯開一張凳子坐了下來,看得出他中午喝了很多酒,臉色發紅,眼睛裏漲滿血絲,會議室裏彌漫著一股酒氣。
  不過酒精並沒有影響他的思維,聽了歐陽部長的簡單介紹後,他馬上做到了明確的表態,象征性地在付款期限上做了一點退讓,但這似乎讓對方很受用,對方馬上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並約好了兩天後付第一筆款的同時,簽調解協議,對方到法院撤訴。
  歐陽部長送客人出門。
  林啟正向傅哥示意了一下,傅哥遞給他一包煙和一個火機。林啟正舉著煙盒問我:“可以嗎?”
  我殷勤地回答:“您抽您抽,沒關係。”——我的狀態真的很好,很到位。
  高展旗奇怪地回頭看了我一眼,這邊林啟正已經將一支煙遞到他麵前,他急忙接過去,連聲致謝。
  林啟正深吸了兩口煙,伸手揉了揉太陽穴,說:“以後要辛苦兩位了。我們公司說大不算大,但事情確實不少,可能將來會牽扯兩位很多的精力。”
  “哪裏,能為林總做事,是我們的榮幸。”高展旗肉麻地回應。而我,保持微笑。
  “我現在最頭痛的,就是與長山建築公司的那個案子,你們也知道,就是因為這個案子,主審的法官和高誠所的主任都被抓進去了。雖然這次行賄不是我們的意思,但是當時我的確允諾了10%的提成。”林啟正皺著眉,又吸了一口煙:“但是案子還是要做,而且形勢對我們很不利,官司很可能會輸。我知道高律師負責訴訟部分,所以還要請你多費心,如果一審沒有希望,我們提早為二審做準備。”
  高展旗連忙表忠心:“林總,你放心,我和中院經濟庭的庭長是哥們,我會盡量想辦法擺平這件事。”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哪還能另外收錢?”高展旗假模假樣地推辭。
  “沒關係。”林啟正把煙摁滅在煙灰缸裏,站起身來說:“我還有事要處理。這個協議就請鄒律師辛苦。”
  “沒問題。”我回答,還加上一句:“林總放心。”
  聽到我這話,林啟正也不由得多看了我一眼。也許,我殷勤地有點過了。
  他走出了會議室,傅哥也跟著出去了。
  我們等了兩分鍾,歐陽部長進來與我們再合計了一下,便各自收拾東西散會。
  走到一樓,突然發現外麵已是傾盆大雨。不少人都站在大門口望雨興歎。
  我和高展旗也隻好站在那裏。高展旗後悔不迭地說:“早知道不該把那車退掉的,這時候也能派上用場啊。”
  “你又不是沒錢,不會再買一台嗎?”我說。
  “不行,我那些錢是留著結婚用的,還要買房呢!”
  “那你就把長山的這個官司打贏,不就有錢啦。”
  “那個官司有難度。”他搖搖頭,接著說:“今天你表現得很好哦。”
  “什麽好?”
  “對林總多客氣啊,多有禮貌啊,‘您抽您抽,沒關係’。”他扁著嗓子學我說話,然後對我舉出大拇指:“這才對嘛,男人聽到你這麽說話,都會喜歡得不得了。”
  他的評價和我的初衷可是差了十萬八千裏,看他那油嘴滑舌的樣子,我做勢向他的皮鞋上踩去,高展旗靈活地跳開了,我又踩,他又跳,這是我們一直以來的玩法,兩個人在滿是水漬的大門口玩得甚是興起。
  高展旗左跳右跳,突然差點跳到一個人的身上,他忙回身說:“對不起。”我們一看,居然又是林啟正。
  他朝我們點點頭,說:“下這麽大的雨,我派車送你們回去吧。”
  高展旗仿佛有要答應的意思,我忙站出來:“不用麻煩,夏天的雨一會兒就停了,您忙您的。”——多客氣,狀態多好,我再次稱讚自己。
  高展旗在旁邊不甘寂寞,尋找話題:“林總,又要出去啊,該不是又要陪客人吧?”
  “我到機場去接人。”
  “哎,去機場,鄒雨你順路啊,讓林總帶你一段嘛!”——這個死高展旗,多管閑事。
  我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還有事要到別的地方去。”
  林啟正看著我,沒有說話。
  姓高的還在旁邊說:“你有什麽事啊?不是要回去做飯嗎?讓林總在菜場那裏停不就可以了。”
  傅哥已經將林啟正的車開到了門口,下了車。聽到我們的對話,在旁邊插了一句:“也行,鄒律師,今天林總喝的挺多,你在旁邊和他說說話,提醒他注意安全。”
  林啟正隻說了一句話:“如果要上車,就快點。”說完向車旁走去。
  旁邊避雨的很多員工都在聽著我們的談話,我畢竟不希望林啟正在員工麵前難堪,隻好上車,坐在了副駕駛的位子上。
  回頭一看高展旗,他正開心地向我們揮手說再見。這個不清楚狀況的家夥。
  車子開進了茫茫的大雨中,眼前的景色隻在雨刮器掃過的刹那是清晰的,然後馬上變成迷濛一片。
  我和他又相遇在一個如此狹小的空間裏,安靜的能夠聽見彼此的呼吸。他專心致誌地開著車,我專心致誌地看著窗外,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從關上車門的那一刻起,我一下午所維持的良好狀態完全喪失,大腦中一片空白。
  想必他也感到局促,按開了音響,裏麵傳出交通頻道主持人聒噪的聲音,車內有了人聲,這讓我好過了一些。
  “今天暴雨傾盆,市內許多道路車行緩慢,請大家小心駕駛,注意安全。”主持人絮絮叨叨地說:“現在正是下班時間,想必有不少愛侶正在雨中趕路回家,所以下麵為大家送上一首老歌,梅豔芳的《親密愛人》:
  夜裏還吹著風,
  想起你好溫柔,
  有你的日子分外地輕鬆。……”
  我剛剛緩和的心情,被這香豔的情歌攪得有些不安。為了避免兩人共同欣賞這首不合時宜的歌曲,我隻好發話打破沉默: “林總,這麽大的雨,今天的飛機恐怕不能降落吧。”
  “嗯。”他哼了一聲。
  “其實您可以打電話去機場確認一下,不然去了不是白等。”
  “嗯。”他還是哼一聲。
  我忍不住轉頭看他,他表情嚴肅地開著車,對我不理不睬。我心頭無名火起,決定不再出聲,以免自討沒趣。
  於是,隻能聽任梅豔芳沙啞的嗓音在耳邊盤旋:“愛的路上有你,我並不寂寞,你對我那麽地好,這次真的不同……”
  突然車子一個急刹車,我往前一躥,差點撞上前擋風玻璃。定睛一看,一個騎單車的倒在我們車前。林啟正用手猛拍一下方向盤,輕聲罵了句:“shit!”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我從車窗看過去,隻見林啟正的頭發和衣服馬上被大雨淋濕了。他俯下身去察看騎車人的情況,傅哥也從後麵趕了上來。
  我在車裏四處張望,看見後座上方有一把雨傘,連忙探身取來,開門下車,將傘撐在了林啟正的頭上。
  他回頭看看我,突然伸手在我的腰間輕攬了一下,將我與他的距離拉近了一些。
  也許是雨太大,傘太小,兩個人盡量地站近一些,才可能都不淋濕。我在心裏解釋著他這個輕昵的舉動。但是,雨在我們的四周傾瀉而下,我的肩幾乎抵在他的胸前,我的背甚至能隱隱感到他的呼吸,天啊,為什麽不能讓我離他遠一點,再遠一點,不要有這樣的時刻。
  ……又或者,天啊,滿足我的貪心,讓這樣的時刻久一點,再久一點,永遠都不要結束……
  可是,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解決,騎車人沒有大礙,隻是受了些驚嚇。林啟正示意傅哥給了他200元賠償,他馬上跳起來,推上車就走了。
  林啟正轉頭對我說:“上車吧。”他離我很近,說話聲就在我的耳邊,把我從夢中震醒。
  他接過我的傘,把我送上車,然後自己轉身過來上了車。
  傅哥走到車邊,頂著雨大聲問他:“林總,你沒事吧,要不我來開。”
  林啟正衝他擺擺手,關上了車門,鬆開手刹,繼續向前開去。
  我看見他的頭發上,臉上,都是雨水,身上也幾乎濕透了,連忙從包裏翻出一包紙巾,扯出一張,遞給他,說:“你擦一擦吧。”
  他搖搖頭,沒有接過去。
  “來呀,起碼把臉上擦一下。“我堅持對他舉著紙巾。
  他仍然沒有理會我。11
  這時我發現,他的下巴上正掛著一顆水珠,即將掉落下來。不由自主地,鬼使神差地,我竟然伸手過去,輕輕用紙巾沾掉了那顆將掉未掉的雨珠
  他似乎沒有覺察到我的動作,依舊目視前方開著車,我也很自然的坐正身子,將那張紙巾攥在手心裏。
  猛地,他一甩方向盤,將車向路邊靠去,引來後麵的車輛一片混亂,笛聲四起,我也被這個突然的變故嚇了一跳,以為又撞到什麽人,趕緊抓住車門上方的把手。
  他把車直接刹在路邊,將身體靠向椅背,眼神茫然地注視著前方。
  我四外張望,沒看見什麽事故,再望望路邊,也沒到我的住處,他這是想幹嘛?
  傅哥從後麵跑過來,猛敲車窗。林啟正全不理會。傅哥仔細看看車內,見他沒什麽異樣,隻好又退了回去。
  收音機還在響著,放著一首不知名的英文歌曲。
  我問他:“林總,你還好吧?沒事吧?”
  他不說話。
  “要不我下了,不麻煩你送了,我打車回去。”
  他還是不說話。
  “林總,林總,”我又喊了兩聲。
  忽然他說話了:“我不知道有的話我可不可以對你說?”
  “啊?對我說什麽?” 我一頭霧水地問。
  他側過身來,直直地看著我,眼神裏有種說不出的矛盾猶疑。
  “如果我說的話不會傷害你的自尊心,不會讓你感到難過,我其實,我其實很想對你說——”說到這,他停住了,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捏得緊緊的,仿佛在下著很大的決心。
  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心懷忐忑地望著他,到底什麽事會讓我受到傷害?
  但他就那樣捏著拳頭想了許久,突然坐正身子,鬆開手刹,繼續將車開入了車流中。
  這是什麽意思?我不喜歡這樣不爽快,於是我對他說:“你有什麽就說嘛,不用擔心我的感受。”
  他陰鬱著臉,仿佛不想與我討論這個問題。
  我有些惱火了:“哎,你是什麽意思?說話說一半留一半幹什麽?想說什麽就直說,討厭我也好,讓我滾遠點也好,你是老板你說出來就是了!不用擔心我受不了!我什麽都可以接受。”
  “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是你的老板。”他回了我一句。
  “那你要說什麽,你倒是說啊!”我繼續逼問他。
  他開口了:“你知道我今天去機場接誰嗎?”
  “接誰?”
  “……接我的女朋友,從香港過來,討論十月份的安排。”
  聽到他的話,我心裏一沉,但是馬上反駁道:“恭喜你好事將近,但這關我什麽事?”
  “是不關你的事,所以我想還是不必告訴你。”他用淡漠的口氣回答。
  我徹底被他激怒了,他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接個女朋友會讓我受傷害?真是太看扁我鄒雨了,我對他大叫起來:“林啟正,你別以為你有多了不起,你別以為所有的女人都為你神魂顛倒,我才不吃你這一套。你以後離我遠點!停車!我要下車!停車!停車!!!”我甚至扳開了行進中的車門,雨水馬上灌進來,淋濕了我的身體。
  他把車停了下來,我立馬下車,飛跑進路邊的小店。
  車子並沒有馬上開走,在雨裏靜靜地停著,雨水不停地衝刷著黑色的車身。雨太大,我看不清他在車裏幹什麽。
  又過了一會兒,車子緩緩開動,離我而去。
  等我渾身濕嗒嗒地回到家,已經七點多鍾了,鄒月也到家不久。我就著點剩菜,下了兩碗麵,解決晚餐問題。
  兩人對坐在餐桌前,嘩啦啦地吃麵。鄒月忽然提到一個話題:“姐,最近忙嗎?”
  奇怪,天天住在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她為什麽會提這種話題?我抬頭看看她,她的表情很鄭重。
  “還行,事情挺多。”我答道。
  “都在忙什麽?”她繼續問。
  她的表情太奇怪了,我突然醒悟到,她可能已經知道我們給致林當法律顧問的事了,故意在試探我。
  “哦,我忘了跟你說了,我們所已經成為致林的法律顧問了,你們那個公司,官司纏身,還挺麻煩。”我故作輕鬆地說。
  “你們怎麽會和我們公司牽上線的?”鄒月繼續審問。
  “你們公司那塊肥肉,哪個事務所不想吃啊,我告訴你,高展旗可是費了不少工夫才攀上你們的林總,讓他推薦我們所的。”我不動聲色,把炮火引向高展旗。
  鄒月的表情略為緩和:“高哥也認識林總?”
  “是啊,你別忘了,你進致林可是高展旗想的辦法找的人呢。”
  “哦,我還以為是姐你拜托林總呢,聽公司的人說,其實有很多律師事務所找過林總,他都沒有同意推薦,別人都認為你們所一定和他有很大的關係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段時間我一直在北京,再說,我可沒那個能耐拜托林總,高展旗也不知想了什麽辦法打動了姓林的。”我暗暗擦汗,也不知自己心虛什麽?
  鄒月點點頭,沒說什麽了。
  “鄒月,你可不可以以後別提這個姓林的了?最近奇了怪了,每個人都問林啟正林啟正,我都快膩死了。”我為免除日後煩惱,提出要求。
  “還有誰會問?”鄒月的表情馬上警惕起來。
  “我們所裏那幫小姑娘啊,一見到我就問,林啟正帥不帥啊?高不高啊?有沒有女朋友啊?有沒有結婚啊?上次她們以為林啟正會去我們所裏視察,天啊,每個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群花癡,真讓人受不了。”我表情誇張地回答。
  “那姐你怎麽回答她們呢?”
  “也就那樣吧,還不是個人,又不是神。”
  “如果有可能的話,姐姐會愛上他嗎?”鄒月突然問,這個問題真尖銳,難道她發現了什麽?
  “我不會!”我果斷地回答:“我承認,林啟正符合每個女孩子心中的幻想,英俊、富有、有教養、有魄力。但是愛情講究門當戶對、旗鼓相當,任何一方太優秀,對另一方來講,就是劫數。”我很認真地說著這番話,既是對鄒月,也是對我自己。
  “如果他真的不在意這些,真的愛你呢?”鄒月繼續問。
  “你是韓劇看多了吧?他是什麽人?——商人!他才不會幹賠本的生意。”我駁斥道:“況且,這樣優秀的男人做丈夫,哪裏會有安全感,他不去招惹別人,自有別人招惹她。聽說他就要結婚了,我還真有些同情他未來的老婆。”
  鄒月沒有做聲了,低頭劃拉著碗裏的湯,我把手中的碗往她一推:“別瞎想了,洗碗去!”
  鄒月走進廚房去洗碗,我踏拉著拖鞋走進客廳,打開電視,一條新聞跳進眼中:“今天受惡劣天氣的影響,進出本港的所有航班都受到影響,大批乘客滯留在機場,等候通知。”
  我看看窗外,雨聲嘩嘩,好像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想起林啟正,混身濕透地等在機場,也不知要等到何時?——唉,我真是正宗的杞人憂天!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星期二上午,我將寫好的合同書通過郵箱發給了歐陽部長。下午,我打電話給他,確認是否收到。
  “收到了,收到了。謝謝你,鄒律師!”歐陽部長迭聲說。
  “不用謝,林總是否還要過目?”
  “他說他就不看了,隻要是照那天談的意思寫的就可以,林總這幾天很忙。”
  “哦。好的,再見。”我掛斷了電話,心裏暗想:很忙?當然忙了,有錢的富家小姐來了,怎麽能不鞍前馬後?
  高展旗和一個小助理嬉笑著從我辦公室門口經過,我大喊:“高展旗!”
  “來了!來了!”他急躥進來。
  “下班後打球去吧?”我說。
  “好啊,上次被你打敗了,這次要報一箭之仇。”他揮著拳頭叫囂。
  當然,球局最後是以我的勝利告終,每想到昨日高展旗傻不拉嘰地把我塞進林啟正的車裏,害我與林啟正不歡而散,我連抽死他的心都有。最後一個球正扣死在他麵前,他丟掉球拍,拱手認輸,擦著汗說:“你把我當小泉純一郎了吧?”——他還真有感覺!
  離開球場後,高展旗問道:“晚上怎麽安排?”
  “沒怎麽安排。回家羅。”
  “我今天約了幾個法院的朋友吃飯,一起去吧,有兩個你也認識。”
  我想了想說:“好吧,天天呆在家裏也沒意思。但我有個條件,別讓我喝酒。”
  “沒問題!”高展旗爽快地回答。
  但是實踐證明,高展旗的承諾完全不值得相信,在飯桌上,他不僅沒幫我,還鼓搗著別人敬我的酒,讓我著實喝了不少。當我下了出租車,走在回家的路上時,我覺得自己都有些發飄。
  樓道口停著一台白色的小車,是左輝的車吧?但是車燈還亮著。我走近過去往車裏瞧了瞧,一個人也沒有,再一看,車門都還是虛掩著,沒關嚴。這家夥,不怕車被偷嗎?
  我進了樓道,特意朝左輝住的房門看了看,防盜門也是虛掩著的。我有些奇怪,借著酒勁,敲了敲門,沒有回應,而門,由於我的敲動,竟略微打開了一些。
  我探頭進去,隻見屋內設施簡陋,一片狼籍,左輝睡在沙發上,旁邊的地上竟還有一攤嘔吐物,想必他是喝醉了,車也不記得鎖,門也不記得關。該怎麽辦呢?我甚是猶豫。
  算了吧,與人為善,我走進房內,走到他身邊,用力地搖他,大聲地叫他的名字:“左輝,左輝,醒來,醒來!”
  他懵懵懂懂被我搖醒,看見我,居然說:“鄒雨,我好渴,我要喝水。”
  “快起來,你的車沒鎖,鎖了車再睡!”我沒搭理他,自顧自說了這句話,轉頭走人。
  他掙紮著爬起來,扯住了我的衣服:“鄒雨,別走,別走,我求求你!”
  “你幹嘛?”我厭惡地想甩開他的手。
  “鄒雨,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你原諒我,你原諒我好不好?你給我個機會好不好?”他半跪在沙發上,緊緊抓住我的後衣襟。
  “你放手!放手!”我用力掰開他的手。
  刹那間,他以往對我所做的種種浮現眼前,我的憤怒如火山般爆發出來:“讓我給你機會?你給過我機會嗎?我們八年的感情,你說走就走,你想過我的感受嗎?現有別人不要你了,你又回過頭來找我,你當我是什麽?有些事情是不能原諒的!是不能回頭的!是沒有第二次機會的!你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我聲嘶力竭地叫嚷。
  他哀哀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衝出房門,蹬蹬蹬走上樓去。我從來沒有在他麵前說過這些,即使離婚的那些日子裏,我都表現得十分克製,今天終於說出來了,我的心裏竟然無比舒暢。
  星期三,高展旗與歐陽部長一起,為致林公司的一起執行案遠赴哈爾濱,臨走前,歐陽部長特意給我打了個電話,客氣地請我在他出差的這段時間多多關照公司的工作。
  希望萬事大吉,沒什麽業務!我掛下電話後合十祈禱。
  祈禱未完,電話乍響,傅哥通知我務必上午十點鍾趕到公司九樓會議室,參加一個重要會議。
  “什麽內容?”我問。
  “你來了就知道了。”傅哥回答。
  祈禱無效,何事搞得如此神秘?
  九點五十,我趕到會議室,傅哥站在門口等我:“鄒律師,今天的會議很重要,林董會親自參加。”
  “林董?”我沒聽過這個稱呼。
  “就是林總的父親,我們公司的董事長兼總裁。”
  天啊,皇帝老子出現了,我不由得有些緊張。“到底是什麽內容的會議啊?我可是什麽準備也沒做。”我問傅哥。
  “沒關係,到時候你一聽就明白了。”傅哥說著打開會議室的門。
  我走進去,會議室內空無一人。這個會議室規模很小,也就能容納十個人左右,但裝修格外豪華,想必是公司高層聚會的場所。
  突然聽見門響,我連忙轉身,隻見林啟正走了進來,他看了我一眼,扭頭找了個位置坐下。他身後,是我曾見過兩次的那位長者,然後,還有一位年輕的女孩子,也跟著走進了會議室。她是誰?難道……?
  林董在首席的位置坐下,然後我們都各安其座。我隔著會議桌坐在林啟正和那個女孩的對麵。
  林啟正用手遮住嘴,輕輕咳嗽了兩聲,說:“我先介紹一下,這位是鄒雨律師,這位是致林的董事長兼總裁林洪先生。”我連忙站起身向林董致意。林董微笑著點點頭,雖然年紀已有六十開外,但保養得當,仍顯得相當精神。
  林啟正接著用手示意了一下身邊的女孩:“這位,是江心遙小姐,是……“他停頓了一下:“是我的未婚妻。”
  果然沒猜錯,我用更熱情的笑容向她打招呼,她也甜甜地笑著朝我點頭。我得承認,她長得確實挺漂亮,而且沒有想象中富家女的嬌縱模樣,穿著一件極簡單的淺綠色圓領T恤,長長的頭發在腦後攏成個馬尾,一個小背包放在桌上,看著就象個純樸的女大學生。
  林董開始發話:“鄒律師,今天請你來,不是為了公司的業務,是為了我們林家的私事。啟正準備與心遙今年十月份完婚,這是我們林家的大喜事。但是,由於雙方的家庭呢,都是辦企業的,所以以往在經營的過程中,或多或少會將一些家族的產業登記在他們兩人的名下,為了避免將來出現不必要的麻煩,也為了表示兩人的結合與金錢無關,他們決定在婚前進行一下財產公證,所以要麻煩鄒律師為他們擬一個協議書。”他轉頭對啟正說:“你把你們兩人名下財產的清單給鄒律師過目一下。”
  林啟正隔著桌子將一個文件夾推到我麵前。
  我打開文件夾翻閱了一下,裏麵列明了林啟正和那個江心遙名下的所有財產,天啊,洋洋灑灑數十頁,大到上市公司的巨額股份,小到20平方米的街頭鋪麵,都一一列明。尤其是江心遙的資產,竟比林啟正還甚。
  這畢竟是個人的隱私,我不好仔細研究,粗粗看過後,便放下。
  當談到專業問題時,我的自信是無人可比的:“林董,林總,江小姐,是這樣的,根據我國婚姻法的規定,婚前財產屬於夫妻個人財產,婚後並不會轉化成夫妻共同財產。當然,由於林總和江小姐名下的財產很多,在婚前進行一下明確是很有必要的,但是我還是想提醒一下,根據法律規定,夫妻婚前個人財產在婚後所產生的利潤,視為夫妻共同財產,例如雙方名下的公司股份,在婚後的所有利潤分紅都是夫妻共同財產,對於這一部分,不知兩位是否討論過。”
  聽了我的話,林董看看林啟正,林啟正看看江心遙,顯然他們並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
  林董欠了欠身子,說:“我與心遙的父親討論過這個問題,雖然沒有談到利潤的歸屬,但總體思路是他們雙方不要在金錢上有什麽糾葛,生意歸生意,感情歸感情。所以我想可以將婚後的財產問題也一並明確一下。心遙,你有意見嗎?”
  “就按伯父說的辦,我沒有什麽意見。阿KEN,你說呢?”林心遙頑皮地轉著身下的皮座椅,說起話來很重的廣東腔,但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口吻。阿KEN,林啟正的英文名叫KEN?
  林啟正也搖搖頭說:“我沒有意見。”
  林董於是對我說:“那就麻煩鄒律師辛苦一下,擬一個協議,直接交啟正過目。由於這是私事,我們也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
  “您放心。”我點點頭。
  四人起身走出會議室,我拿著文件夾緊走兩步,遞到林啟正麵前:“林總,這個還給您,我不需要知道,到時候作為協議的附件就可以了。”
  林啟正接過文件夾,沒有說什麽,倒是旁邊的江心遙說了一句“謝謝”。
  走出門口的林董又轉過身來,對我說:“鄒律師,辛苦你,明天就把協議擬出來,趕在心遙回去以前,把這件事辦了,不是還要去公證嗎?”
  我回答說:“好的,協議明天出來沒問題,但是林董,我不建議雙方去公證處公證。”聽到我這話,三人都很奇怪地看著我。我繼續說:“公證不是協議生效的必要要件,雙方隻要簽字認可,協議就視為生效,如果您認為需要第三方見證,可以邀請與此事無關的人進行一下見證。去公證處的話,林總和江小姐的財產狀況有可能被不相關的人知道,我覺得沒有必要。”
  聽了我的話,林董讚許地點點頭:“好的,我再和心遙的爸爸商量一下。不錯,鄒律師,年輕有為!”說完,他直接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看來他的辦公室就在這一層。
  我呢,隻好和那小倆口站在電梯口等電梯,他們站在前,我站在後,兩個俊美修長的背影。
  林啟正突然低頭劇烈地咳嗽,江心遙關切地說:“you should see a doctor.”
  “Don’t worry. I’ll be fine.”林啟正回答。
  兩個人用英語繼續說著些什麽,以我的英語水平,可就聽不懂了,真令人汗顏。一個人的家世背景,往往就在不經意間顯現出來。我盯著他們兩人,恨恨地想,真該讓鄒月那小丫頭來看看,林啟正和什麽人在一起才叫名——正——言——順。
  電梯“叮”地一響,門開了。他們兩人先走了進去,我跟在後麵。林啟正進門時順手按了五樓和一樓。
  電梯裏,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密閉的空間,空氣中隱隱有林啟正身上熟悉的香味。電梯門是磨砂的,我隻能隱隱看到兩個人的身影,站在我的身後,而我就像一個大而無當的怪物,擋在他倆的前麵。
  幸好電梯很快在五樓停了。林啟正說了句“sorry”,還沒等我讓開,擦著我的肩膀走出了電梯。
  江心遙在我身後沒有動,林啟正回頭奇怪地問她:“How about you?”
  “I’ll be back. Waiting for me.”女孩脆脆地回答。
  電梯關上了。門口的林啟正在最後一刹那,將視線落在我的身上。不要這樣,我在心裏喊。
  電梯開始下行,江心遙在旁邊說話:“鄒律師是本地人嗎?”
  “算是吧。”我收住思緒,轉頭回答。
  “那可不可以麻煩你告訴我,去啟福寺要坐什麽車?”她說普通話很困難,一個字一個字地咬。
  “啟福寺?”
  “是。”
  “讓林總開車送你去,或者坐出租車囉。”
  “阿KEN很忙,我也不想坐出租,我想坐公車。”
  “坐公車?!”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對呀,要了解一個城市,一定要坐這裏的公車。”江心遙大眼睛撲閃撲閃,興趣盎然地說。
  電梯門開了,我們倆一起向門口走去。
  我說:“坐公車可不太方便,不能到門口,可能要走一段路。”
  “沒關係,我邊走邊問。麻煩你告訴我坐幾路公車,到哪一站下?”她從身後的小包裏掏出一個小本,準備記錄。
  “我也不是特別清楚,我坐公車也坐得很少。”我抱歉地說。
  “是這樣啊。”她看來有些失望。
  “沒事,我陪你到汽車站去問問。”我說。
  “那謝謝你啦。”她高興地回答。
  走到公車站,我問了問在旁邊等車的老人,然後把結果轉述給她:“你坐145到新華路,再轉7路車到啟福街,然後往裏走大概200米就可以到了。”
  她很認真地記了下來,還煞有其事的遠眺等待。我頗有些擔心,這麽一個如花似玉的港澳同胞,萬一走丟了,或者被歹徒綁架了,我又如何脫得了幹係。
  想來想去,我決定陪她一起去。“江小姐,我和你一起去吧。”我說。
  “是嗎?不耽誤你的時間嗎?”
  “沒關係,去拜拜菩薩也是好的。”
  “那太好了。你看,145路車來了,上車要準備多少錢?”她伸手進背包掏錢。
  我忙說:“我有零錢。”1
  一路上江心遙不停地問東問西,這裏是哪裏?那裏是哪裏?那個小販在賣什麽?那個女孩在賣什麽?這麽多人為什麽都不用上班?諸如此類,我一一做答。
  兩個人花了大半個小時才來到了啟福寺。寺廟前的乞丐一轟而上,把我們圍住。我正準備像以往一樣嗬斥他們讓開,江心遙已經打開背包,開始分發善款,10塊、20塊、50塊,她眼都不眨就遞了出去,乞丐們歡欣鼓舞,越聚越多,當看到她準備發百元大鈔時,我實在忍不住,將她架離了乞丐群。我說:“小姐,可以了,你這樣發下去,不是乞丐的人都會來當乞丐了。”
  她笑眯眯地回答:“見到他們也是緣份嘛。”
  “可是真正的窮人不在這裏,這些乞丐家裏都是洋房。”
  “但是他願意來做乞丐,說明他還是沒有其它出路啊。”
  我沒話可說。
  進了大雄寶殿,我恭恭敬敬地叩拜。再一起身,那個小姐不見了。
  我急了,滿寺廟找她,最後在一個偏僻的小房裏看見了她,她正站在一尊有些殘破發黑的觀音像前出神。見到我過來了,她招手對我說:“快來看,這就是我要找的,宋朝的千手觀音像。”
  “宋朝的?你怎麽知道?”
  “我聽我一個朋友說的,所以過來看看。這才是這個寺裏真正的寶貝。你看,多漂亮。千手觀音又叫千手千眼觀音,千手表示法力無窮,可以拯救眾生,而千眼則表示慧眼無邊,能普觀世界。每個手都有自己的意思,中間的合掌雙手,能讓一切人及鬼神愛敬,持楊柳枝的手叫楊枝手,可免除一切病痛,持寶劍的手,可降服一切鬼神,還有寶鏡手,能成就大智慧。其實佛像隻有42隻手,除去前麵合十的兩隻,後麵的每一隻手對應“二十五有”,乘起來就是千手千眼了。”
  聽到這樣的話從她的口裏蹦出來,我真是詫異極了。我隨著別人來這裏也不是一次兩次,無非是磕磕頭,丟點錢進功德箱,從來不知道這些佛像還有這麽多講究。
  她說完後,從背包裏掏出照相機,問我:“這裏可以照像嗎?”
  我看看四周,也沒有禁止的標誌,就對她說:“你照吧。”
  她拿起像機一通猛拍,然後對我說:“我們走吧。”
  我說:“你不拜嗎?”
  “不,我隻是對佛像感興趣。”
  這時,她包裏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掏出來接通:“Hi, ken!”
  又是林啟正,她對著電話嘰哩呱啦說了一通,雖然我不能完全聽懂,但知道大概意思是和我這個lawyer zou在此遊玩。掛了電話後她說:“阿ken催我回去了,中午要去和別人吃飯。”
  兩人朝出口走去,突然她的行進方向發生改變,我一看,她徑自走進旁邊的一個小藥店。
  我跟了進去,她回頭問我:“鄒律師,你們這邊治咳嗽吃什麽藥呢?”
  原來是給林啟正買藥,我拿起一瓶“密煉川貝枇杷膏”遞給她,她接過後說:“哦,你們也吃這個。”然後到櫃台交錢去了。
  我站在門口,心想,能夠給心愛的人的買藥,然後放在他麵前命令他吃掉,當真是一種幸福。
  她將藥放進背包,走到我身邊,嗔怪地說:“阿ken太不注意身體了,混身濕透了也不換件衣服,前天飛機又晚點,他在機場等了我三個多鍾頭,不感冒才怪。”
  “那是。”我幹癟地回答。
  走到山門口,傅哥已經站在一台車前等我們。江心遙對我說:“鄒律師,謝謝你,一起走吧,我送你。”
  我說:“不用,方向不同,我自己走,你趕快回去吧,林總還等你呢。”
  她上了車,放下車窗向我揮手示意。傅哥也向我點點頭,然後開車離去。
  她不醜,反而很美,她不市儈,反而很脫俗,她不傲慢,反而很親切,她沒有一切我為我的貪念和幻想所設計出的種種缺點,相反,她的富有,她的修養,她的性情,都讓我感到自慚形穢,如果我如林啟正所言是個特別的女人,那她呢,她豈不是天上的神仙?今天的相遇,是對我莫大的諷刺。
  我一回神,發現我周圍聚集了很多乞丐,我沒好氣地說:“走開走開,剛才還沒拿夠啊!”——千手千眼的觀音原諒我吧,我和江心遙不同,我就是一個俗人。
  我遵旨擬好了林啟正與江心遙的夫妻財產約定協議,心想,錢太多了也有壞處,不知他們倆人在簽這個協議時,心裏是何感受?再一轉念,也許如他們倆人,富到一定的份上,已經不會打對方家產的主意了,約定清楚反而少了糾葛。
  想起我以住代理的一些平常人家的離婚案件,離婚時,連煤氣灶歸誰都要爭執半天。所以有錢的人才能有格調,這是必然的。
  我撥通林啟正的手機,響了兩聲後,他掛斷了。怎麽回事?在開會?還是在……談戀愛?
  過了五分鍾,他打了過來。“對不起,剛才有事在和別人談。”
  “我把協議擬好了,請問是打印好送過來給您看?還是發到您的郵箱?”
  “你在哪裏?”
  “我在所裏。”
  “我正好在這邊,我到你辦公室來。”他把電話掛了。
  我驚詫中。然後回過神來,立馬奔去向鄭主任匯報:“鄭主任,鄭主任,林啟正要到我們所裏來。”
  鄭主任“噌”地站起來:“什麽時候?”
  “現在!馬上!”
  “什麽事情?”
  “沒什麽事啊!我有個合同要送他過目,他說正好在附近,就到我辦公室來。”
  鄭主任加快腳步走出門去,對著大夥發出指令:“各位先生們、小姐們,致林公司的林啟正副總裁馬上要到我們所裏視察,大家趕快整理一下內務,到門口迎接!快點,快點!”
  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隻聽見整個辦公室發出各種各樣的驚叫聲:“怎麽辦怎麽辦,我今天穿成這樣?”“是啊,我兩天沒洗頭了。”“小張,借你的眉筆給我用一下,還有你的口紅!”“不行,我還得先用呢,來不及了。”
  見小姑娘們都在忙著照鏡子,鄭主任急了,大喊:“別急著化妝,別急著化妝,先把你們的桌上地上收拾幹淨點,然後到門口集合!”可是完全沒人理會他的話。
  正當所內一片混亂之際,林啟正突然出現在了門口。
  這真是戲劇化的一幕,就像周星馳某部電影中的場景,驟然間所有的聲音安靜下來,所有的動作停止下來,所有人的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隻見他穿著一件藏藍色的細格襯衫,黑色的棉質長褲,手裏握著車鑰匙和一個小紙袋,頭發似乎比昨天剪短些許,格外有型。我幾乎能聽到在場每個女人在心裏低呼:“帥啊!”
 他有些被這個陣勢嚇到了,環顧了一下四周,轉頭問我:“發生什麽事了?”
  沒等我接口,鄭主任馬上迎上去:“沒事沒事,林總大駕光臨,我們正準備迎接,沒想到你這麽快就來了。來來來,到會議室坐,我們馬上向您匯報工作。”
  “我隻是來看一份合同,不用匯報什麽工作。”他擺手拒絕,然後對我說:“你的辦公室在哪裏?”
  “在這裏。”我指指身後,他便向我辦公室走去。鄭主任忙說:“林總,還是去會議室吧,要麽去我的辦公室,條件好一些,鄒律師這裏太擠了。”
  林啟正沒有理會他,走進了我的辦公室。鄭主任跟在他身後也走了進去。林啟正回身看見他,便說:“鄭主任,您去忙,我和鄒律師商量一下就行了。”
  “那好那好,你慢慢談,中午在這裏吃頓便飯。”
  “不用,我馬上就要走。”
  鄭主任識趣地退了出來,走到我身邊,悄聲說:“小鄒,中午無論如何留他下來吃飯。”
  我點點頭。
  我走進門,見他站在房子的中央,我忙說:“林總,請坐。”
  “我坐哪裏?”他回身問我。
  我一看,確實是無處可坐,沙發上扔著報紙和雜誌,辦公桌前麵的椅子上堆著過兩天開庭要用的案卷。我趕緊走過去把沙發上的東西移開,忽然發現我的拖鞋甩在了沙發旁,順勢將它們踢到了沙發下。然後回身對他說:“您請坐,不好意思,不知道你要來。”
  他這才坐在了沙發上。我走到飲水機旁,準備給他泡茶,他製止道:“白水就可以了。”
  “白水,是熱的?還是冷的?”我問。
  “冷的。”
  “你還在咳嗽,最好別喝冷的,喝點溫開水吧。”我說。
  他楞了一下,點頭表示同意。
  我用一次性紙杯接了一杯純淨水放在他麵前,又將協議書遞給了他。
  他很認真地接過協議書開始閱讀。而我,在考慮我該坐在哪裏?我的辦公室隻有一張長沙發,被他坐了,辦公桌前的凳子可以坐,但是上麵堆了十幾本案卷,移動起來動靜很大,坐回到我辦公桌後的椅子上,又似乎不太合適。所以我站在他旁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他抬頭看看我,又看看門口方向,對我說:“能不能麻煩你把門關一下?”
  我一轉頭,見那些小姑娘正在門口探頭探腦,擠眉弄眼。我走過去,小姑娘們對我猛擺手,用唇語說:“別關別關!”我笑著對她們小聲說了一句:“別發神經!”把門虛掩上了。
  林啟正見我走過來,把身子住旁邊移了一點,示意我坐在他旁邊。
  我猶豫了一秒種,坐了過去。他把協議書往我這邊稍微移了一點,開始與我討論一些條文上的表述。他的身上隱隱有咖啡和香煙混合的味道,我不由自主貪婪地聞了幾口。
  很快,我們就一些細節上的修改達成一致,他說:“你修改一下,輸四份給我帶走,就可以了。”
  我答應著準備起身,他喊住我:“等一下,心遙有一樣東西托我送給你。”他把手邊的那個小紙袋遞給我。
  我接過袋子,從裏麵掏出一個小盒子,再把盒子打開,裏麵是一個小小的水晶紙鎮,晶瑩剔透的一棵小聖誕樹,樹冠上有一條小小的紅絲帶。
  林啟正在旁邊解釋道:“心遙現在在一家基金會做艾滋病孤兒的慈善籌款工作,這是他們在施華洛世奇專門定製了送給捐善款的人的。”
  我讚歎道:“真美!……可是,我沒有捐錢啊!”
  林啟正笑說:“沒關係,偶爾拿一兩個送人還是可以的。她要我向你表示感謝。”
  “那有什麽好謝的,說起來我還要謝她呢,和她去了我還長了見識呢!”
  “是嗎?”
  “是啊,那個觀音像我見過無數次,從來都不知道是宋朝的。江小姐真的很有學識。”
  “她也是一時一時的,前段時間迷上潛水看深海魚,日日下海,最近迷上了研究佛像,又到處逛寺廟。聽說她還報名去當無國界醫生,搞不好要去南非照顧艾滋病病患。”說起這些,林啟正的眼裏竟有一種寵溺的表情。
  我有些黯然,不想再與他討論,起身去修改協議。
  我坐在電腦前打字,他坐在沙發上,我感到他一直在看著我,一轉眼,果然與他的視線相撞。“林總,你不要這樣。”我也不管了,直接說出了心裏話。
  “怎麽樣?我隻是看你是怎麽工作的。”他裝傻。
  “你這樣,我真的沒辦法在你們公司做下去了。”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不會把法律顧問給你們所。”
  “為什麽要因為我?我和你有什麽關係?你就當我是個為你服務的律師,讓我安安心心在你們公司掙點錢不好嗎?”我低聲,但語氣很糟糕。
  “是啊,我就是準備這樣,你照你該做的做就好了。”他依舊很平緩的口氣。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一時氣結。打印機裏的文稿這時也出齊了,我惱起來,也懶得幫他訂好,拿起一摞,往他手裏一遞。
  他接過後,說了聲謝謝,向門口走去。
  我沒有送他,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隻聽到門外一陣喧鬧,之後鄭主任衝進來說:“小鄒,你怎麽沒留他吃飯啊?”
  “留了,他不吃。”我胡亂答複。
  鄭主任遺憾地搖搖頭,對我說:“還是要找機會請他吃頓飯才行,你們平時注意把握機會。”
  他話音未落,幾個小姑娘衝到了我桌前:“鄒姐,鄒姐,你還好吧?”
  “我為什麽不好?”我奇怪地問。
  “你和林啟正獨處了二十一分又十九秒,難道你沒有出現症狀?”
  “什麽症狀?”
  “比如流鼻血?流口水?視物不清?狂燥不安?有犯罪衝動?”
  “你們說的是狂犬病嗎?”我打趣道。
  “不是,是花癡病。我們幾個隻看了他兩眼,就已經有初期症狀了。”
  “我不會有,我已經老了,對帥哥免疫。”我嘴上笑著說,而我的心裏在想,我恐怕也病得不輕,這活兒再幹下去,早晚我會全線崩潰。
  晚上,我和鄒月在家中吃飯,吃著吃著,突然頭頂的吊燈發出嗞啦滋啦的響聲,還有火花濺落下來,我們兩個嚇得跳開好遠,等我反應過來,準備去關燈時,屋裏突然一片漆黑,跳閘了。
  我餘悸未驚,摸黑坐了下來,聽到鄒月在黑暗中問:“姐,你沒事吧?”
  “沒事,你呢?”
  “我也沒事,就是嚇死了。”
  一會兒,鄒月按亮了手機屏幕,室內有了一些光線。
  我站起來,借著手機的光走到門邊,打開那個裝電表的箱子,一股焦糊的味道躥了出來,鄒月忙走過上來對我說:“姐,別亂動,肯定是線路起火了。”
  我合上箱蓋:“隻能等明天,請個電工過來看看。”
  “天啊,那怎麽辦啊?我今晚還要趕一個報表,明天要交總公司呢!”鄒月叫道。
  “那你到外麵網吧裏去弄吧。”
  “不行啊,有好多數據在家裏的電腦上,出去弄也不行啊!”
  “那怎麽辦?跟你們領導解釋一下吧。”
  “慘死了慘死了!”鄒月在黑暗中用力跺腳。
  停電後的家裏格外寂靜,我倆坐在沙發上,無聊至極。突然外麵傳來清脆的兩聲“嘀嘀”,是鎖車門的聲音。
  鄒月從沙發上蹦起來,直奔陽台,我莫名其妙。隻見她站在陽台上大喊:“姐夫,姐夫,快上來,我們家停電了!”
  我趕緊跑過去,狠拽她的胳膊:“你幹嘛?你喊他幹什麽?”再往樓下一瞧,沒見到左輝的蹤影,想必是上樓來了。
  “姐夫最能幹了,也許他能修好。”鄒月興高采烈。
  “他又不是電工!另外,鄒月,我警告你,不要再喊姐夫,我和他已經離婚了,你這樣喊,別人會以為我們之間還是夫妻。”我嚴肅地說。
  “好——”鄒月拉長音調答複我。她一直與我們同住,對左輝有很深的感情,當時我們協議離婚,左輝搬離住處時,我無動於衷,倒是她狠哭了一場。
  鄒月摸摸索索走到門邊去開門,我站在陽台上,沒有進去。聽見左輝走進了客廳,在問:“怎麽回事?”一年多後,這個熟悉的聲音重新又回響在這個熟悉的空間,感覺很奇怪。
  鄒月在他麵前永遠像個小妹妹,撒著嬌說:“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和姐吃著飯,那個燈就一閃一閃的,還冒火花,然後電就停了,把我們嚇死了。而且這個箱子裏一股糊味,你聞聞?”
  “你姐呢?”左輝問。
  “在陽台上。”
  隻聽見客廳裏一陣響動,然後左輝說:“空氣開關燒壞了,我下去拿一個來換上。”
  然後腳步聲噔噔噔地走下樓去。鄒月在客廳裏喊我:“姐,進來坐,姐夫馬上就要把電修好了。”
  “這個死丫頭,還姐夫姐夫,看我待會兒怎麽收拾你!”我自言自語,依舊站在陽台上看夜景。
  過了兩分鍾,又聽見腳步聲上得樓來,然後是一陣響動,左輝喊鄒月:“把餐廳那盞燈先關了”,鄒月忙應好,兩秒鍾以後,室內再度大放光
  鄒月歡呼,並高喊:“姐,快進來,電來了!”
  我依舊沒有回答,也沒有挪窩,打算等左輝離開後再進屋,豎著耳朵聽他什麽時候說再見。
  但屋內一時沒什麽動靜,忽然,一個聲音在我身後響起:“飯都沒吃完,還不進來吃飯?”左輝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後。他說話的語調,依舊和以前一模一樣,那時他總是管著我的吃,管著我的睡,愛用教訓的口氣對我下指示。這句話多麽似曾相識,仿佛那一年多的時間被全部省略,我們倆又跳回到從前。
  我沒有回頭,支吾地答道:“我吃飽了。”或許是沒來得及武裝自己,又或許是出於對他及時出手相助的感謝,我的話語中完全沒有了以往的凶狠。
  他想必是聽出來了,得寸進尺地站到我旁邊,對著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歎道:“這裏的景色還是這麽好。”
  我斜睨他,心想,故地重遊,倒看你有什麽招數。
  他突然轉換話題,宣布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鄒雨,我父親去世了。”
  我大驚,問:“什麽時候的事?”
  “今年三月份。”
  “為什麽沒有通知我?”
  他低頭:“是我父親不準許,他說他沒臉見你。”左輝的父親是老黨員,當初為了我們離婚的事,他痛心疾首,自責不已。
  “你應該讓我去見他最後一麵。”我黯然說。
  “對不起。”
  “算了,你也是尊重老人的意見。明年清明我去看他老人家。”
  “不止是這個,所有的事情,我都要對你說對不起。”
  “過去就不要再提了,本來感情的事,也說不清誰對誰錯。”我寬宏大量、言不由衷地說。
  “不,我當時真的是鬼迷心竅,現在我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做?”他急急地反駁。
  我默然。這種抱歉和後悔太廉價,如何能抵消我內心一直以來的怨恨?見我無言,他也沒再說話。
  站了一會兒,他轉身離開,走時對我說:“以後有什麽事找我,樓上樓下的,喊一聲就可以了。還有,快進來吃飯吧。”
  門嘭地一響,他走了。
  我看著遠處的燈火,還有那一輪剛剛升起的新月,內心有難以言表的惆悵。
  如果下決心背棄,就不要回頭,如果下決心離散,就幹脆斷絕來路,可是,左輝啊左輝,你幹得也太不漂亮。
  又是周末,也許是左輝父親去世的消息震動了我,我決定逃兩天的課,回家探望母親。
  母親精神還算不錯,但長年的透析使她形容枯槁,一見我的麵就開始安排後事,我唯唯諾諾地聽著。趁她心情舒暢一些的時候,我提出帶她到省城再做一次全麵檢查。
  她嚴厲地拒絕了我,坦言生死對她而言已不重要,“關鍵是要看到你們三個生活得好,成家立業,後繼有人。”
  我是遭人拋棄,再嫁遙遙無期,鄒月是癡心妄想,一時轉不過心思,隻有鄒天,看來還比較正常,可能老媽的夙願能否實現就全靠他了。我在心裏暗暗盤算。
  星期天,我正家中陪老媽打五塊錢一炮的麻將,突然手機猛響。一看來電顯示,是高展旗,好久沒有這個鬼東西的消息,我竟有些高興,接通電話高聲說:“老高,是不是在東北找了媳婦,不打算回來啦?”
  高展旗的聲音也好不興奮:“鄒雨,我這次打了個漂亮仗,從哈爾濱搞回來800萬。”
  我也很高興,馬上想到按2%的收費提成,我們可以拿到16萬。“老高,你不錯啊。”
  “是啊,真的很巧,這次執行案子的執行局局長你猜是誰?”
  “誰啊?”
  “和我一個寢室的老關啊,就是和左輝睡上下鋪的那個。”
  “哦,是他啊!”
  “他可幫了我們大忙了,光是賬戶就幫我們查了43個,別說800萬,8000萬也能搞定!”高展旗又開始吹牛了
  “你回來了嗎?”我問。
  “我剛下飛機。”
  “那我明天為你洗塵。”
  “不用你洗塵了,林總今晚要親自為我和歐陽兄洗塵。你也過來吧。”
  “算了,我就不參加了,我還在老家呢。”想到要和林啟正同桌吃飯,我就頭大,忙找托辭。
  “那我過來接你,好久不見你,怪想你的。”
  “不用接不用接!”我忙說。
  “哈哈哈……”他得意地笑起來:“怕我又找左輝借車?那你就選擇吧,要麽你自己過來,要麽我開左輝的車過來接你?”
  “我想多陪陪我媽,明天早上再回來。”我拿老媽當擋箭牌。
  “下次我和你一起回去陪陪咱媽!今天你非來不可,鄭主任指示的,說借此機會與林總聚一聚。”這家夥,拿鄭主任來壓我。
  我無法,隻得從命。
  返程的路上出奇地擁堵,我比預定的時間晚了近一個鍾頭,其間接到了高展旗無數個催命電話。
  “在哪裏?還有多久?”
  “不知道,堵在進城的這條路上。”
  “大家都在等你,你快點!”
  “我想快也快不了啊,你們先吃吧。”
  “不行不行,美女不來,食之無味。林總問,要不要派車過去接你?”
  “不用,整條路都堵死了,車子也過不來。”
  “那你趕快趕快,天一酒樓芙蓉包廂!”
  七點差十分,我氣喘籲籲地走進天一酒樓,急步跑上二樓。一抬頭,突見林啟正站在樓梯口接電話,語氣強硬地說:“這件事情不要再討論了,照我說的辦!”
  他也抬眼看我,我的心裏,一陣惶然。見到他,就會感到惶然,這是件多可惡的事!
  我擠出笑容,衝他點點頭,向包廂走去。他隨即合上電話,跟在我身後說:“慢一點,已經等你這麽久了,不在乎這兩分鍾。”這話說得,真是溫柔。我不由得側頭笑了笑。
  兩人一起走進包廂
  高展旗大叫:“小姐,你終於來了!”然後衝著服務員招招手:“趕快上菜。”
  我的位置在高展旗旁邊,與林啟正之間隔了個鄭主任,略感安心。
  有了高展旗,飯桌上就不愁沒話題,他從辦案的曲折經曆吹到與哈爾濱姑娘的一見鍾情,其間,間或以林啟正為目標,大家輪番敬酒。我一直沒有端杯,一個是本就不勝酒力,二個是隻希望做個隱身人。
  但鄭主任突然間發現了我的存在:“哎?!小鄒,你怎麽不敬一下林總?”
  “我不能喝,我今天趕得太急了,胃疼!”我亂編了個理由。
  “那不行,別人不喝可以,和林總你無論如何要幹一杯,不是說你們關係很好嘛?”
  “哦?誰說的我們關係很好?”林啟正在旁邊突然插話。
  “大家都這麽說啊!來來來,我們所裏的大美女,敬林總一杯!”鄭主任把酒杯塞在我手裏。
  我望向林啟正,他笑意盎然,正等我發起邀請。
  我站起來,隔著桌子向他舉杯,鄭主任在旁推我:“不能這麽敬,要到林總身邊去,才顯得有誠意嘛!”
  我隻好又走到林啟正的身邊,他也站起了身,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碰,說:“謝謝林總對我們所的關照!”
  “不用謝,應該的。”他程式化地回答。但他看我的眼神,竟有些灼熱。
  我舉杯準備將酒灌下肚,高展旗突然起哄:“交杯酒!交杯酒!”我回臉瞪他,卻又不敢喝斥。
  而林啟正似乎沒有反感的表示。在座的這些人哪個不是人精,見林啟正臉色未變,馬上都跟著吆喝起來:“交杯酒!交杯酒!”
  形勢逼人,我知逃不過,隻好滿臉堆笑,將手臂向林啟正挽過去,他也配合地與我挽在一起,兩人一同將酒一飲而盡。男人與女人的酒宴,這一招百試不爽,次次能將氣氛推向高潮。果然,在座的人都報以熱烈的掌聲。
  我回座坐下,做眩暈狀說:“不行了,不行了,別再讓我喝了。”
  高展旗捅捅我:“你的手機剛才一直在響。”
  我從包裏掏出手機一看,是鄒月打我的電話。
  我走出包廂,回撥過去問何事。鄒月答道:“姐,我今早出門走得急,把鑰匙丟在家裏了,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我還在天一這邊吃飯,你等等我。”
  “那好,我在姐夫家等你。”
  又是姐夫又是姐夫,屢教不改。
  我返身回到包廂,聽見高展旗對林啟正說:“林總,我聽歐陽部長講,最近稅務局查公司查得挺緊,讓您有些不必要的困擾。其實我可以透露給您一個秘密……”他用手指指我:“鄒雨律師與稅務局稽查處處長左輝,關係可不是一般的好,隻要鄒雨出麵,左輝一定言聽計從。”
  高展旗怎麽莫名其妙地說這種話,我拍了他一下:“你別亂說!我和他關係哪裏好了?”
  林啟正的表情似乎饒有興味,他裝做毫不知情地說:“稅務稽查處那邊確實有些麻煩,如果鄒律師果真有這層關係,那是再好不過了。”
  我趕忙澄清:“沒有沒有,我在稅務那邊沒什麽關係,高律師喝多了,瞎說!”
  高展旗居然還不住口,嘻嘻哈哈地說:“鄒律師,你也要給浪子一個回頭的機會嘛!”
  我忍不住喝斥他:“你少說兩句!”見我臉色不對,高展旗這才住了口。
  等到散席時,又是九點有餘,鄭主任堅持要買單,被林啟正攔下。
  “那下次,下次,林總一定要給個麵子,讓我們所裏請您一次!”鄭主任信誓旦旦。林啟正微笑不語。
  下得樓來,傅哥已經將林的車開到門口,林啟正站在我旁邊說:“我往城北走,有沒有人需要搭車?”這裏的人隻有我住城北,我知道他什麽意思。
  忽然,停車坪那邊傳來鄒月的聲音:“姐!姐!”
  我一看,鄒月站在不遠處,一台白色的本田在她的旁邊,還有一個左輝!
  我趕忙迎過去:“你怎麽過來了?”
  “我看你這麽久還沒回來,等不及了,正好沒坐過姐夫的新車,所以出來兜兜風。”
  我看了一眼左輝,他向我點點頭。
  鄒月的表情突然驟變,我一扭頭,林啟正和高展旗都走了過來。
  林啟正首先和左輝打招呼:“左處長,我們又見麵了。”
  左輝也說了聲:“你好!”兩人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手。
  林啟正轉頭對鄒月說:“小鄒,在物流那邊工作怎麽樣?”
  鄒月咬著嘴唇小聲說:“挺好的。”
  “那好,以後好好幹!”
  高展旗在旁邊打岔:“左輝,剛才還說到你,你就來了!”
  “說我什麽?”左輝問。
  “說你好唄!”高展旗嬉皮笑臉。
  林啟正接著說:“以後還請左處長高抬貴手!”
  左輝馬上回答:“豈敢豈敢,應該是我們請林總多多關照!”
  林啟正與高展旗轉身離開。我坐上左輝的車,車子拐上馬路,後麵有幾台車快速地超過了我們,向夜色中飛馳而去,領頭的正是那部黑色寶馬。
  他誤會了嗎?想必是有些誤會了,事情怎麽會這麽巧呢?可是,誤會了又有什麽關係呢?也許誤會了還更好一些。我心裏胡思亂想。轉頭一看鄒月,也是一臉若有所思。再一轉眼,左輝正從後視鏡裏看著我,見我發現,馬上將視線移開。——唉,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些事情都攪在一起了。
  星期一的早晨,天氣開始有些燠熱,夏天終於來了。
  我走進辦公室,發現高展旗正坐在我的桌前。
  “高律師,今天來得這麽早,有什麽好事?”我問。
  他沒有吱聲,兩手交抱在胸前,頗有深意地看著我。
  我坐下,拿出下午開庭的案卷,打開電腦,又站起來,泡了一杯茶,重又坐下,再一看高展旗,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你幹嘛,再看我就要收費了。”我說。
  他探身過來,兩肘撐在辦公桌上,神秘地問我:“什麽時候開始的?”
  “什麽什麽時候?”我不解。
  “你和林啟正?”
  “別瞎說!我和他有什麽開始?”我否認,但一陣心虛。
  “我昨天回去後,越想越不對頭,你和林啟正之間,一定有什麽問題。包括很早以前,你向我打聽他的情況,你那個二審改判的案件,有一張寫著林字的紙條,加上那次他幫我救車時,要你坐他的車走,還有這次我們的法律顧問,得來的這麽容易,想來想去,你和他之間,絕不像你自己說得那麽簡單。”高展旗開始追根溯源。
  “不簡單?那是怎麽個複雜法,你倒是說說看?”我強作鎮定地回答。
  “那我怎麽知道啊?所以我很好奇啊!我還聽說,上個星期,林啟正來過我們所裏,和你單獨相處了很長時間,實話實說,你們在幹什麽?”
  “在討論一個合同。”
  “討論合同要關門嗎?”
  “不關門?那些小姑娘在外麵像看戲一樣,根本沒辦法工作。”
  “該不會就是一出戲吧?”
  “高展旗,你如果真的這麽有空,去幹點別的,掃掃廁所,倒倒垃圾桶,別在我這裏說這麽多廢話!”我下起了逐客令。
  “鄒雨,我是一番好意。”高展旗突然語重心長地說:“有錢的男人都一樣。你也不是沒有經過風雨的小姑娘,應該明白什麽是火坑,什麽是陷阱,可別幹出什麽傻事來。一個左輝還不夠你受的。”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誰準備幹傻事啊?”我有些生氣了。
  高展旗見我氣惱,連忙解釋道:“沒有沒有,我沒說你幹傻事,我隻是好意提醒你。我們都是男人,看得出男人的心思。林啟正昨晚那麽高興,居然還和你喝了交杯酒!”他把交杯酒三個字說得格外重。
  “昨天是誰在瞎起哄,今天又拿這個來當把柄!”我叫道。
  “不敢不敢,我起哄是我不對,我這人喝了一點酒就喜歡鬧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但是林啟正他是什麽人啊?致林公司的副總裁,在這裏大小也算個人物,又不是哪個法院裏的小法官小庭長,居然會玩這種遊戲,昨晚回去的路上,歐陽都在說是從未見過!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啊!我知道他是極品男人,怕你一時辯不清真假,到時候……是吧?”他欲言又止,仿佛真有什麽事發生。
  回想起昨晚的那一幕,我也有些感到難堪,被他戳著痛處,我隻能用加倍的氣惱來掩飾心虛。他見大勢不妙,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向門口退去。臨出門時,他又加了一句:“還有那個左輝,不是我不夠哥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也得防著點!”
  我追過去,跟在他身後,狠狠地把房門摔上。
  回身坐在座位上,想起這段時間來的經曆,我忽然驚覺,事態並不如我所想的那麽簡單,林啟正於我,和我於林啟正,在眾目睽睽之下,也許已衍生出無數話題,承擔了無數虛名,我尚茫茫然不自知。
  我能說我自己是完全清白的嗎?我何嚐沒有一點點虛榮和貪念,我何嚐沒有迷惑於他的財富和他英俊的外表,我何嚐不是明知他的心意還時常出現在他的左右,我何嚐不是企圖維係著與他這點小小的秘密,希望成為他心中一個抹不去的影子?也許我們的每一個眼神交會,每一次隻言片語,都透露出這點不尋常,而我,還以為世人都是傻子!
  想起以往種種,我頓感驚心動魄,遊戲應該要結束了,我暗想。安安心心在致林掙錢?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我開始考慮跳槽的事情。
  考慮才剛剛開始,房門被人敲響。“誰啊?”我估計又是高展旗,沒好氣地說。
  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陌生的婦人站在我麵前。“請問,你是鄒雨律師嗎?”
  “對,我是。有事嗎?坐下說吧。”我客氣地回答。心想,居然有人慕名來找我?
  “我不坐了,我就想問一下,你是不是認識一個叫劉軍的人?”
  “劉軍?”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搖搖頭:“我不認識。”
  “從河南來的,個子不高,瘦瘦的,腳有些跛。”她還在啟發我。
  我再次仔細回想,還是毫無印象。
  她有些失望,說:“哦,那算了,看樣子他真是個瘋子。”說完轉身準備離開。
  我連忙喊住她:“大姐,你別走,把話說完,我都被你搞得莫明其妙了。”
  她轉過身說:“我也是幫那個劉軍打聽打聽。我的弟弟在市精神病院住院,我經常去看他,與他同住的有一個小夥子,就是這個劉軍,總是拜托我,讓我找你,說他沒瘋,是被人陷害進去,還說你答應了幫他打官司。我被他說多了,就想著信他一回,幫他問問。所以我就來了。你別見怪,都怨我不該聽他的瘋話。”
  聽她這麽一說,我突然回想起那次天台頂上的那個民工小劉,難道是他?他怎麽會去精神病院?難道他真是個瘋子?
  我拉著那位大姐,仔細問了問情況,越聽越象。
  下午,我來到了市精神病院,在護士的帶領下,穿過兩道鐵門,我見到了天台上與我有一麵之緣的小劉。許久不見,他麵部浮腫,眼神呆滯,身體卻益發瘦弱。
  一看到我,他就開始發出嗚咽聲,眼淚橫流:“鄒律師,你一定要救我出去,我不是瘋子。”
  “是誰把你送進來的?”我問。
  “我不知道,那天下來以後,公安把我抓去,還打了我,然後來了幾個人,問了我幾句話,就把我送到這裏來了。我又不能打電話,又不能寫信,我爸爸媽媽都不知道我在哪裏。鄒律師,你要救救我。我現在一身都痛,腳也不能走路,求求你幫我,你答應過我的!”
  我安撫了他足有半個小時,待他情緒稍穩定後,我來到醫生值班室,見到了他的主治醫師。
  “請問,劉軍是誰送進來?”
  “是區公安分局治安大隊。”
  “公安局怎麽能送人來這裏?”
  “他做了鑒定,鑒定為精神分裂症中的妄想症。”
  “那您認為他是不是這種病呢?”
  “在我看來,起碼症狀不是很明顯,他除了說他要打官司外,也沒有別的什麽異常表現。”
  “那醫院為什麽不讓他出院呢?”
  “公安送來的病人,他們不說可以出院,我們也不能放他出去,萬一出了什麽事,影響社會穩定,我們也擔不起責任。”
  “他的身體好象不太好,他說他全身都疼。”
  “這一個有可能是藥物的不良反應,再一個,他確實在腰椎骨上有傷,另外腎好象也點毛病。”
  “醫院可以給他治嗎?”
  “我們是專業醫院,沒有這方麵的治療手段。”
  怎麽能這樣做?這簡直是傷天害理?我的心裏為小劉感到忿忿不平,於是向醫生告辭,醫生卻又問:“你是劉軍的家屬嗎?”
  我點頭稱是。他小聲說:“我實話告訴你,想辦法讓他早點出去,這麽拖下去,不是瘋子也會變成瘋子。”
  我返回病房,拉住劉軍的手,慷慨激昂地說:“小劉,你放心,鄒姐一定想辦法讓你出去,讓你繼續治病!我答應你的,一定做到!”
  劉軍用滿懷希望的眼神將我送出了病房。
  站在醫院門口,我剛才的激昂之氣化為烏有,這件事情遠不是一起訴訟案件那麽簡單,該從何處入手?我的心裏一時找不到頭緒。
  然後,我想到了林啟正,整件事他也很清楚,也親自參與過處理,通過他,應該能得到最快速的解決。所以,所以,在我痛心疾首準備結束兩人之間的偶遇時,又有一件讓我必須與他麵對的事。
  但是,救人要緊,我撥通了他的手機,接通音在耳邊回響,卻遲遲沒有人接聽。再撥,還是沒人接。
  我又打通了傅哥的手機。這次倒是馬上就聽到了傅哥的聲音:“鄒律師,你好。”
  “傅哥,你好,請問林總現在和你在一起嗎?”
  “沒有,但是我在等他。”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向林總匯報,請問你能不能幫我聯係一下他。”
  “哦,很急嗎?”
  “對,很急。”
  “可是我不知道林總什麽時候下來,要麽你過來等他吧?”
  “好的,你們在哪裏?
  “君皇大酒店,我就在大堂。”
  我進入大堂,傅哥在大廳供客人休息的沙發處向我招手。
  “鄒律師,來,坐一會兒。林總待會應該就會下來,晚上六點半還要陪客人吃飯呢!”
  我遵命坐下。
  “傅哥,林總是在樓上開會吧?”
  “不是,他開始說去遊泳,但已經上去快三個鍾頭了,不知是幹什麽去了。”
  “遊泳?!”
  “對,林總經常過來遊泳,有益健康嘛。”
  “那你不一起去遊一遊?”
  “嗬嗬,我可不會遊!”傅哥憨厚地笑說。
  正說著,我的電話響了,我一看,是林啟正的號碼,趕忙接通:“林總,您好。”
  “有事嗎?”
  “對,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向您匯報一下。”
  “你上來吧,我在十九樓。”
  “好。”我掛斷電話。
  傅哥望著我問:“林總讓你上去?”
  我點頭:“說在十九樓。”
  “哦,還在遊泳池那裏。”
  我起身,傅哥忽在旁提醒:“鄒律師,今天小心一點,林總心情不太好。”
  “是嗎?他和江小姐吵架了?”我假裝無意地問了一下。
  “江小姐早走了,是生意上的事,好象是走了一單大買賣。總之你小心為好。”
  我說了聲謝謝,向電梯間走去。
  站在電梯裏,我暗下決心,辦完這件事之後,無論如何不在致林做了!無論如何不再和他見麵了!
  電梯安靜地升到了十九樓。我走出電梯,來到遊泳池門口,準備推門進去,突然站出一個服務員攔住我:“對不起,小姐,今天下午遊泳池不對外營業。”
  我很納悶:“可是,林總讓我到這裏來啊?”
  他馬上轉變口氣:“是林總請您來的嗎?那請進吧!”
  原來遊泳池都要獨享,真是太奢侈。
  我推門走了進去,偌大的一池碧水,安靜地泛著粼粼波光,未見他的蹤影。我在四周搜尋,看到遠遠的靠窗的角落,有一個白色的身影。
  我朝他走去,隻見他穿著件白色的裕袍,頭發濕漉漉地攏在腦後,坐在一把椅子上抽煙,地上散落著不少煙蒂,還有兩個空的可樂罐。他如此衣冠不整,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走了過去。
  我的高跟鞋踩在瓷磚上,發出聲響,引他回頭。他拉過一張椅子,示意我坐下。
  “什麽事?”他問,態度很冷漠,與昨天判若兩人。
  我把今天的事情詳細地向他複述了一遍,他一邊聽,一邊抽煙,煙霧繚繞在他的周圍,他的臉時時陷入了迷蒙中。
  我說完後,他半晌沒有反應,然後說了一句:“你認為這件事應該怎麽處理?”
  “這樣做是不對的,應該趕快讓劉軍出來,讓承建商繼續讓他治病,妥善處理這件事。”
  “你也說過,這是劉軍和承建商之間的事,與我們並沒有什麽關係。”他對此事的反應,比我想象的要冷淡很多。
  “是的,從法律關係上來說是這樣,但是如果林總能夠出麵協調一下,也許這個問題能得到很快的解決。”我誠懇地要求。
  “有些事情不是能不能做,而是可不可以做,每年在我們公司開發的樓盤工地上摔傷摔死的民工起碼上百,如果我幹預了這一個,其它的怎麽辦?”
  我急起來了:“但是,這件事畢竟有些不同,您親自到現場處理,也上了天台,你也知道,是因為我承諾了要幫他打官司,他才願意下來的,之所以這樣,也是……”我準備說,也是因為你。但是說了一半又吞回去了。
  他回過頭來,看我一眼:“也是因為我?但我隻是拜托你幫他弄下來,不要死在那裏,就可以了。”
  “但是也不能把他關到瘋人院裏啊?”
  “那有什麽不好?吃穿不愁。”
  “林總,你怎麽能這樣說?這樣太不盡人情了!”我有些責備的意味。
  “有些事,不是我力所能及,我也沒辦法。”他把煙頭丟在地上,任由它繼續燃燒。
  “怎麽不是您力所能及,您隻要打聲招呼,就可以做到。”
  “你太高估我了。”他的語氣很消沉。
  他這樣說話,讓我心裏氣不打一處來,我確實是高估了他的道德水平。於是我站起身說:“好吧,那就不麻煩您了,我先告辭了,我再通過別的途徑解決。”
  我轉身準備離開,忽然他在我身後說:“要不然,我們倆做個交易,你如果能幫我擺平稅務稽查處的左處長,讓他不要再來查致林的稅,我就幫你擺平承建商,讓他們乖乖地做好善後。”
  我回過身看他,他低頭正點燃一支煙。
  “這關左輝什麽事?再說,我也沒有這個本事。”我頂了回去。
  他扯著嘴角輕笑一聲:“所以,有些事,不是你能不能做,而是你可不可以做。”
  今天看樣子不是好日子,我從沒見過他用如此傲慢的態度與我對話,心裏十分失望。
  我繼續轉身向門口走去,他忽又說:“替我轉告左輝,要他不要太過分,到時候他想來求我就晚了。”
  他說這話,明擺著是招惹我。我忍住不滿,依然往前走。他接著又補充一句:“哪怕到時候是你來求我,也沒有用了。”
  我回身,我看見他眼裏挑釁的目光,他不再是那個我曾經認識的溫和的林啟正。
  我衝過去,他沒有詫異,也許他在等著我的反擊。我衝到他麵前說:“林啟正,我告訴你,你別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我永遠不會來求你,我也不會繼續在你的手下討飯吃,我真的很失望,我沒想到你是個這樣的人,唯利是圖,知法犯法,還惡意報複!”
  他也逼近我,大聲說:“是啊,你才知道我不是好人嗎?你才知道我的教養都是假象嗎?你才知道我就是一個混身銅臭的商人嗎?如果我是個好人,我就不會偷稅漏稅,如果我是個好人,我就不會四處行賄,如果我是個好人,我就不會爭權奪利,如果我是個好人……”他的語調突然降低,他低頭看著我的雙眼,一字一句說:“我就不會一邊和江心遙討論終身大事,一邊還對你抱著非份之想……”
  我被震住了。片刻後,我恨恨地說:“你真是無恥!”
  他點頭:“是,我就是很無恥。鄒雨,你別太囂張,我忍了你很久了!”話音未落,他伸手將我攬入懷中,我的手本能地舉起,擋在胸前,他將我的手輕輕扳開,照著我的嘴唇吻了下去。
  我的腦子裏有過抗拒的想法,我的手也無力的表示過拒絕,但是,很快我就放棄了,相反地,我緊緊的抱住他,我踮起腳努力讓兩人的高度更加合適。他的浴袍濕濕的,貼在我胸前,他的頭發有幾綹垂到了我的前額。他緊緊地摟著我,仿佛要將我嵌入他的身體。
  我不是聖女,我不是貞婦,我的理智已經退避三舍,隻剩下我的欲望在無限膨脹。我現在才知道,其實我期待這一刻已經有多久。是意外也好,是失誤也好,是貪心也好,讓我先在他的懷中享受這一刻吧,別的事,呆會再說,呆會再說。
  很久很久,在我幾乎魂飛太虛的時候,他終於停止了。我睜開眼,見他的臉就在麵前,幾絲濕濕的頭發粘在他的前額上,我伸出手,把它們撥開。
  他鬆開我,牽著我的手向遊泳池的門口走去。我不是未經世事的小女孩,我知道他要幹嗎,所以我僵著身子,停在原地。他回頭看我,用期待的眼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我的理智回歸大腦,然後撥開他的手,堅定地對他搖搖頭說:“不!不行!”
  “你不愛我嗎?”他有些失望地問。
  “不愛。”我清晰地答。
  “我不相信!上次晚上從這裏離開的時候,你為什麽哭著跑回家?”
  那天晚上?他怎麽知道?難道他跟著我?我一時語塞。
  “鄒雨,我們都不要逃避好嗎?這段時間,我都快瘋了!我隻想見到你,但真正見到你後,我又什麽都不能做。我承認我這樣做是不理智的,但如果我繼續假裝若無其事,我會更加失去理智。”
  “然後怎麽辦呢?如果不逃避,我們應該怎麽辦呢?”我問。
  “做我們想做的。”他答。
  “你能給我什麽?”
  “你想要什麽?”
  “你能給我買很多的首飾?
  “可以。“他點頭。
  “你能送給我最好的房子,最好的車?”
  “可以。”他點頭。
  “你能給我很多很多的錢,隻要我開口?”
  “可以。”他點頭。
  “你能幫我擺平所有的事,讓我成為這座城市裏最賺錢的律師?”
  “你可以不做,但如果你想做,我可以。”他繼續點頭。
  “然後呢,我做一個躲在你身後的女人,等你有時間的時候來看看我,即使睡在我身邊,你也要想好理由,對著電話撒謊。在人前我們要裝作陌生人,在人後我們卻是有實無名的夫妻,搞不好我還可以為你生個兒子,過個十年二十年,你就安排我們到國外了卻殘生,這期間我得禱告你不會移情別戀,或者我還得想辦法積攢一點錢財,以備不時之需。”我說出心裏早就想說的話。
  他看著我,被我的話震動。
  我接著說:“林啟正,這就是你想做的吧?和每個有錢的男人的想法也沒什麽不同。我甚至都不用問你,江心遙怎麽辦?鄒月怎麽辦?你那個太上皇怎麽辦?——你能給我的,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是你永遠不能給我的。”我一口氣把話說到了底。
  他低下頭,一言不發。那種被挫敗的表情讓人不忍。
  我走到他麵前,撫摸他的臉,伸手環住他的腰,將臉靠向他的胸膛,其實這是我一直想做的,讓我做一次吧。
  他也輕輕地摟住了我,然後他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會答應我的要求,你不是那樣的女人,對不起。”
  我的耳朵緊貼著他厚實的胸膛,聽到這句話,我的眼裏滿是淚水。想愛不能愛,想留不能留,再沒有什麽比這個更讓人難受。
  “鄒雨,我什麽都不能給你,但是,還是希望你記住,此時此刻此地,我對你的愛是真的。”他撫摸我的頭發,溫柔地說。
  我們倆靜靜地擁抱著,在波光粼粼的池水邊。
  然後,我又一次堅定地離開了他。這一次,應該是真的離開了。
  我第一次整夜失眠了。
  在黑暗裏,我輾轉反側,窗外繁星高掛,我從來不知道,在那些我熟睡如豬的夜晚,竟然有著這麽美的景色。
  就像我從來不知道,在我28歲即將過完的日子裏,竟然有了一段這麽讓人軟弱的愛情。
  左輝與我遇見時,我才18歲,大學畢業,我為了他留在了這所城市,8年的感情,他說走就走。但即使如此,他的背叛也隻是讓我憤怒,而與林啟正的相遇,卻讓我感到如此無力和感傷。他的略帶喑啞的聲音,他被深深挫傷的表情,他的身上,那股樹葉與煙草混合的香氣,都有我的身邊回轉。
  讓那個人從我的腦海中消失吧,就像讓風消失在空中,讓水消失在沙中,讓他不要留下任何痕跡。我在黑暗中自言自語。
  第二天早上要開庭,我很早就下樓打來早飯,鄒月打著嗬欠走出房門,看見我,像看見了鬼一樣。“姐?你怎麽啦?怎麽這個樣子?”
  “沒怎麽,吃完飯上你的班去!”
  為了掩飾我臉上的疲憊,我特地小化了點妝,強打精神走進法庭。
  庭審還算順利。
  開完庭,我直奔精神病醫院,打算找到治安支隊移送劉軍的文書,然後直接到公安局去理論。
  但是,劉軍已經不見了。醫生告訴我,治安支隊一早就過來,把他轉院到附二醫院去了。
  我心中一喜,連忙往附二醫院趕去。果然,在骨科病房,我見到了劉軍,而且見到了剛從老家趕來照顧他的老父親。
  劉軍緊緊抓著我的手說:“鄒律師,謝謝你!謝謝你!多虧你,真的太感謝了!”
  我正和劉軍聊著情況時,一個包工頭模樣的人走進來,點頭哈腰地對我說:“鄒律師吧?你好你好!”
  我不認識他:“請問你是……?
  “我姓黃,是這個工程的負責人。那天在工地上,我見過你。辛苦你了,辛苦你了。”他伸出手與我相握。
  “應該的。”我皮笑肉不笑地應付。
  “哎呀,這點小事你直接和我聯係就好了嘛,何必驚動林總親自過問此事,讓我們都很慚愧,是我們沒解決好。”——果然是林啟正的功勞,他還是做了不可以做的事。
  “那黃老板您決定怎麽解決這件事呢?”我繼續問。
  “先治病,治好再賠。你放心,我已經主動向勞動部門報告了,將來由他們來裁決,我們該賠多少就賠多少!”黃老板把胸脯拍得嘭嘭響。
  看來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走出病房後,我想給林啟正打個電話表示感謝,猶豫再三,我隻是發了條短信到他的手機,上麵是兩個字:“謝謝。”
  而他,並沒有回複。
  回到所裏後,我直接走進鄭主任的辦公室,對他宣布:“我要退夥。”
  “為什麽?”他很驚訝地望著我。
  “太辛苦了,我照顧不到家裏,我媽身體很差。”
  “那就少做一點嘛。”
  “主要是致林的業務量太大,我承擔不起。”
  “也不至於吧。可能開始會辛苦一點,以後理順了就好一些了。”
  “可是我就是現在覺得太辛苦,我等不到以後。”
  “那讓高展旗幫幫你。”
  “他幫我?他自己那點事還扯不清呢!”
  “小鄒,小高應該把我的意思告訴你了,你知道,我不想別人插手致林的業務,將來這就是我們手裏的王牌啊,現在已經又有幾家大公司和銀行想請我們做顧問,人家都是衝著致林這塊牌子。你現在辛苦一點,將來就能享福了,你們全家人不也跟著享福了。”鄭主任企圖利誘。
  “鄭主任,我真的不想做下去了。請您盡快安排人接替我這項工作吧。”
  我去意已決,起身離開他的辦公室,留下他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過五分鍾,我的電話就響了,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高展旗。如果他在所裏,早已跳到我麵前口沫四濺了。
  “鄒雨,你別誤會,我昨天說的話是開玩笑的!”他急急地在電話裏解釋。
  “不關你的事,我是為了我媽,想多點時間好好陪陪他!”我答。
  “你想少做一點,我幫你好了,我大不了不做其它業務。”
  “不需要,這樣不公平。我幹脆退出,換個能幹又沒有負擔的人,豈不更好。”
  “可是你不在這所裏幹了,我在這兒還有什麽勁啊?”他抱怨。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我將他一軍。
  他尷尬地笑了。“那可不行,我還得攢錢來娶你呢。”
  “那好啊,等你攢夠了再來找我吧。”我掛了電話。
  而致林的事,確實不少,下午歐陽部長通知我參加一個住宅項目轉讓的談判。
  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走進會議室,但讓我欣慰的是,這類小項目的談判,林啟正並沒有參加,而是由開發部的經理和歐陽部長負責。
  談判間歇中,歐陽部長很神秘地向我透露:“鄒律師,今天這個項目是小菜一碟,現在公司在海南有一筆大業務,要接受一片原來的爛尾別墅群,重新開發,那可有得事做了,搞不好在三亞都得呆個把月,我們可有的辛苦囉。”
  我笑答:“當時,可能不是我做了。”
  “為什麽?”他很驚訝。
  “我有些私事要處理,可能致林這邊的業務會換人接手。到時候鄭主任會和您聯係的。”
  歐陽部長很遺憾地看著我:“這太可惜了,你做得很好啊,我們老板都很喜歡你啊!”
  他又怎麽知道,問題就出在這裏呢?
  談了一下午,也沒個所以然,明天繼續。
  我走出致林的大門,突然看見那輛黑色的寶馬孤伶伶地停在門口的烈日下,那個位置是隻允許公司高層停車的地方。一時間我竟有些出神,他並不在車裏,但是,這意味著他就在這棟樓的某個地方,也許,我再等等,他就會出現在我身後,也許,當我一抬眼,就能看見他站在某扇窗後注視著我——可是,鄒雨,這又有什麽意義呢?我喝醒自己,大步走出了公司的前坪,攔下了一部出租車。
  我讓司機把我丟在了商業中心,然後我在商場裏瞎轉悠,在必勝客吃了一大客披薩,拎著幾包戰利品走進電影院看電影。我想我的潛能一定是被激發,不然,怎麽可能在一夜未睡的情況下,保持如此亢奮的狀態。
  我回到家時,已經十點多了。打開門,竟看見高展旗坐在沙發上,與鄒月有說有笑。
  “你怎麽來了?錢攢夠了?”我疲憊不堪地一邊脫鞋一邊問。
  高展旗站起身,走過來接過我手裏的紙袋。“買什麽買這麽多?喝,都是新衣服,怎麽?準備去相親?”
  “是啊,嫁個有錢人,省得日日這麽辛苦。”我摔倒在沙發裏。
  “來來來,我買了你最愛吃的鴨脖,嚐一個?”高展旗將一個袋子高舉到我麵前,那股腥味令我反胃。我忙把袋子推出很遠。
  鄒月在一旁說:“姐,高哥七點多就來了,等了你很久了,你和他聊吧,我睡了。”說完,她就走進房內。
  我也累得幾乎快睜不開眼睛了,於是我對高展旗說:“如果你是來勸我不要退夥,就別說了。我們明天再討論,我也想睡了。”
  “鄒雨,是不是我昨天的話太過分了,我向你道歉。”高展旗難得地很認真地問。
  “不是啦,和你沒關係。”
  “那你是不是瘋了?明擺著年底可以分幾十萬,你為什麽要退夥?”
  “我不想做得這麽辛苦。”
  “你是一個怕辛苦的人嗎?而且,你的負擔有多重你自己沒數嗎?媽媽、妹妹、弟弟,哪個你不得管著,你何苦跟錢過不去呢?”
  “我如果不跟錢過不去,我就得跟自己過不去。”我一邊回答,一邊感到自己的眼皮在打架。
  高展旗還在說著什麽,但我已經聽不清了,慢慢地,我陷入了黑暗之中。
  然後,我被手機的音樂聲驚醒,一抬頭坐起來,發現自己蓋著被子睡在沙發上,而天色已經大亮。
  電話上顯示的是歐陽部長的號碼,我接通電話“喂”了一聲,歐陽部長在那頭焦急地問我:“鄒律師,會議開始了,你快到了嗎?”
  “我……”我抬眼看鍾,已是九點,我連忙撒了個謊:“這邊法院裏有點急事喊我商量,我馬上趕過來。”
  我急忙起身去廁所洗漱,經過餐桌時,看見桌上鄒雨準備好的早飯,和一張字條,上麵寫著:“姐,別太辛苦了。注意保重身體。”
  再怎麽快,趕到致林時,已是近十點了。
  我闖進去,再三表示道歉。歐陽部長低聲對我說:“你先到五樓林總辦公室去一下吧,剛才他打電話過來讓你上去。”
  又找我幹嗎?我心想,有些不情願地問:“什麽事啊?”
  “也許是哪個合同的事。”歐陽部長答。
  “那您和我一起去吧?”我想拉一個作陪的,避免尷尬。
  “那不行,我得在這裏盯著。待會討論了什麽我們都不知道,怎麽寫協議啊。”歐陽部長立馬拒絕。
  我隻好站起身,走出會議室。
  來到林啟正的辦公室前。秘書微笑著對我說:“鄒律師,林總在等您,不過可能不能談很久,十點十分林總要外出。”
  我一看表,已經十點了。“好,馬上出來。”我答道。
  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我推門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他坐在辦公桌後,正在聚精會神地研究一堆圖紙。直到我走到他桌前,他才抬起頭來。
  見到他我就感到惶恐,現在還是一樣。而且,在惶恐之外,更多了一些柔情在心中蕩漾。
  他倒是顯得很平靜,指指椅子說:“坐吧。”
  我坐下,他接著問:“那個項目談得怎麽樣?”
  “還好。”我其實完全不了解今天的情況,隻好敷衍答道。
  “過一段時間後,還會有一個大的項目,到時可能工作量會很大。”他說。
  “哦……”我本想說,我準備離職,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看著我,突然問:“你準備走?”
  我一愣,看來他已經知道了。我隻好點點頭。
  “為什麽?”他繼續問。
  “我媽身體不好,我想多均出點時間照顧她,所以要減少點工作量。”我照著想好的理由答道。
  他看著我,默不做聲。
  我低下頭,因為我們倆都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理由。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還是繼續做吧。你到別的所去,不是一樣的要攬業務嗎?在哪裏做不都是做呢?我們開出的酬勞,恐怕別人很難做到。”
  我依舊低頭,沒有回答他。我不知該說什麽,難道說我無法麵對他嗎?
  “你是不想麵對我嗎?”他說出了我想說的話。我抬眼看他,此時,他卻把目光轉向了窗外。
  片刻後,他回望我,緩緩地說:“其實,如果我不製造機會,我們很少有機會碰麵,如果我再處理一下,我們可能根本就不會見麵。所以,你完全不必有顧慮。”
  我的心被他的這兩句話重重的擊打著,幾乎能聽見破裂的聲音。他的挽留和他的決絕,都讓我無法言語。
  秘書致電進來催他外出。我聽到後,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忘了向他道再見,他從桌後追過來,幫我打開門,站在門邊對我說:“鄒雨,你再考慮考慮我的建議。不管怎麽樣,我對你的工作十分滿意。”
  我看他,他離我一步之遙,但是卻又遠到我無法觸及。
  我下意識地說了聲“好的。”轉身走出了他的辦公室。突然想起劉軍的事,想起該對他道謝,一回頭,正撞見站在門後他的目光,也是一樣的悲傷。
  我忘了自己要說什麽了,隻知道應該趕快逃開,趕快逃開。
  直到走進電梯,我才長籲了一口氣。
  “如果我不製造機會,我們很少有機會碰麵,如果我再處理一下,我們可能根本就不會見麵。”——一定要這樣嗎?隻能這樣嗎?可是,這又何苦呢?我暗暗地問,問他,也問自己。
  磨砂的電梯門,隻有我一個人的身影,就像鬼魅。
  下午回到辦公室,我收拾好心情,開始幹活。
  協議書剛起了個頭,鄭主任輕手輕腳走進我的辦公室,還返手關上了門,門鎖的哢嗒聲讓我發現他的存在。
  他走到我的桌前坐下,慈祥地望著我,還沒等他開口,我就知道他要說什麽。“鄭主任,您不用說了,我真的是想走。”
  “小鄒,有什麽困難大家一起來想辦法,為什麽一定要走呢?”
  “太辛苦了,我周末都沒辦法休息,我媽身體很差,我想帶她過來看病的時間都沒有。”我半真半假地抱怨。
  “創業階段是這樣的嘛!所裏成立三年多了,現在才開始有點起色,你就說要走,沒有享受勝利果實,也太可惜了。”
  “您也知道我不是那種工作狂,為了賺錢,什麽都可以放棄,我做不到。”
  “但是,你說走就走,這麽一大攤子事,我找誰來替你啊!”鄭主任急了。
  “所裏王律師、夏律師他們,不都挺輕閑的嘛!”
  “他們?!”鄭主任用不屑一顧的口吻說:“什麽都幹不好,還自以為很有水平,如果把致林的事交給他們做,那我們就不要指望明年續約了。當初要不是開辦資金不足,我也不會拉上他們。”
  他向我湊近一些,低聲說:“小高沒有告訴你嗎?我計劃在今年之內,想辦法把他們弄出去。以後,我、你和小高,再請幾個年輕律師,我們好好地幹一把。有了致林這塊金字招牌,我們不愁沒有業務,不瞞你說,現在已經有兩個證券公司和一個上市公司有與我們簽約的意向了。”鄭主任說得兩眼直放光。
  “鄭主任,我確實是難以擔此重任,這段時間我覺得做得特別累,所以我想換個環境。”我說的是實話。
  “小鄒,那時候你剛畢業,沒有經驗,沒有執業資格,為了男朋友想留在這裏,是我頂住其它合夥人的壓力,堅持要聘用你。”鄭主任開始以情動人:“你說我這個當師傅的,是不是手把手地毫無保留地教你?帶你認識法官,帶你開庭,帶你出差,交案子給你做,為你把關。後來你考上了律師資格,開始執業,我又堅持把你升為合夥人。為什麽?就是因為我一直很看好你,認為你是一個很優秀的律師,以後一定會對我們所的發展有所貢獻。可是現在,你說走就要走,讓我真的很被動啊!”鄭主任的表情痛心疾首。
  雖然他的回憶略有誇張,但不可否認,我是在他的培養下成長起來的,聽他這麽一說,我也有些慚愧。
  我的心一軟,表態道:“鄭主任,您別為難,我堅持一到兩個月,你趕緊物色優秀人才,我等到您這兒有人接替我的工作,我再走。”
  聽到我這話,鄭主任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但他還是客氣地說:“最好是不要走,我們都不希望你走,尤其是小高,你一走,肯定會影響到他的工作積極性。”拿小高和我說事兒,是我們所的慣例。
  我笑道:“那您就找一個更能提高他積極性的唄!”
  鄭主任掩門出去了。
  我真鬱悶啊,心裏恨恨地想,這是怎麽回事啊?從何時開始,我變得情場錢場兩失意呢?一個有錢有勢的英俊男人看上了我,而我卻要離他越遠越好,不僅如此,還得煞費苦心地換工作,丟掉每年十幾萬的分紅?這是什麽世道啊!
  正想著呢,電話響了。我拎起話筒,裏麵傳出高展旗的聲音:“你睡醒啦?!”
  “都什麽時候了,我還睡什麽覺啊!”我奇怪地答。
  “鄒雨,我真的很傷心很傷心!”高展旗用痛苦的語調說。
  “怎麽啦?”
  “對你而言,我是不是就像空氣一樣,完全隱形啊?”
  “什麽?”我越聽越聽不懂了
  “昨晚我還在和你說話,你居然就睡著了,你也太不把我當回事了吧?”
  “哦!”原來是昨晚的事,我記起他確實是在絮絮叨叨地說些什麽,把我送進了夢鄉:“對不起,我昨天太辛苦了。”我連忙道歉。
  “我等了你一個晚上,結果沒和你說上兩句話,你再想睡覺,總得等我把話說完吧!”
  “您想說什麽?現在說吧!”
  “算了,不說了!”高展旗好像有些不快。
  “說吧,是向我求婚嗎?”我開他的玩笑,想以此獲得原諒。
  “對啊,你同意嗎?”他倒挺會順水推舟,立馬說。
  “嗯……”我佯做考慮:“你先把存折拿給我過目一下,我再做決定。”
  “嗬嗬嗬……”高展旗笑道:“好的,等我回來。”
  “你在哪裏?”我問。
  “我在深圳,陪法官取證。昨天你在夢裏沒聽見嗎?”
  “回來後我請你吃飯賠罪吧。”我答。
  “好,一言為定。”他開心地掛斷了電話。
  高展旗說的沒錯,他就像我身邊的空氣,我常常會忽視他的存在,但他的存在,又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許這就是朋友的定義。
  我按照與鄭主任的約定,繼續完成自己在致林的工作。
  而那個人,他也按照他自己的承諾,從我的視線裏消失了。
  不論是什麽樣的談判和會議,他都沒有參加過,如果有什麽問題需經他定奪,或有合同需要他過目簽字,也完全由歐陽部長經手。我無數次走進致林,無數次經過大堂、電梯和那些辦公室,竟然從來都沒有遇見過他。
  一天沒有見到,兩天沒有見到,一周沒有見到,兩周沒有見到……日子在一天天消逝,我的心卻並沒有如約地回複平靜,相反,一種難以克製的思念不斷地萌芽滋長,以致於我甚至悄悄地盼望,能在某個瞬間看見他的臉,當我站在即將開啟的電梯門前,當我身後駛過的某輛黑色的車,當我走進某個特別重要的談判會場,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期待看見他,隻要看見,就可以了,我在心裏暗想。可惜的是,從來都沒有,我的盼望竟次次落空。
  隻有一次,當我在七樓參加一個談判時,中途去洗手間,經過隔壁的另一個會議室,忽然裏麵傳出他的聲音,平緩,略帶暗啞,直擊中我的耳膜。他與某些人討論著有關貸款的工作,簡短的發問,然後是別人長長的答複。我站在走道裏,等著他的聲音,聽著他的聲音,一時入了神。
  突然門響,我一驚,忙佯做無事向前走去,轉頭一看,一個陌生男人從門後走出來,門開啟關閉的刹那,越過陌生男人,我往室內看去,隻見煙霧繚繞,而他,並沒有進入我的視線。
  我的心裏,說不出的失落。
  直到某個周六,我到學校上課,經過大操場,見彩旗飛舞,鼓樂聲聲,抬頭一看大幅標語:“致林集團總公司捐贈致林圖書館暨開工典禮”。
  我擠進人群,終於,遠遠地,我看見了坐在台上的林啟正。
  太遠了,隔著太多的人,我看不清他的臉。在刺目的陽光下,我眯著眼,努力望向他,想看清他的表情。
  在喧鬧的音樂和人聲裏,在一個個不明身份的領導的講話中,他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裏,仿佛置身事外。然後,他起身,在眾人的簇擁下,將一根紅綢剪斷。現場響起掌聲,他抬頭,環顧會場,這一刻,我才清楚地看見了他,和他臉上客套矜持的微笑。
  一個多月未見,他還是那個樣子,我站在人群中,貪婪地望著他。周圍的女生依舊在驚歎他的英俊,而我在心裏暗想:“你們又怎麽知道他真正的樣子,他真正的好?”
  請允許我為了你,小小地虛榮一下,我在心裏對他說
  他高高在上,眾人仰視,而我,則被淹沒在人群中,成為千百張相  過了兩天,我接到歐陽部長的電話,要我次日坐飛機至三亞:“這個大項目正式開始談判了,可能我們要在這邊呆一段時間。你多帶點衣物過來。”
  “呆多久?”我問。
  “短則一個星期,長恐怕半個月。”
  “怎麽要這麽久?”
  “一個是合同要隨著談判進程修改,二個是林總交待,對方以往的資料協議我們都要過一遍,這個合同一個多億,不能馬虎!”
  林總交待?我忍不住問:“林總親自參加談判嗎?”
  “對,他現在就在三亞。待會兒公司會有人和你聯係訂票送機的事,你安排好其它的工作,趕快過來吧!”歐陽部長掛斷了電話。
  終於要麵對他了,我的心情,有些矛盾。
  晚上回到家,我開始收拾行李。
  鄒月站在房間門口,問我:“姐,你又要出差啊?”
  “對,你們公司在三亞有個大項目,要過去談合同。”我沒抬頭,一邊收撿一邊答。
  “是不是那個別墅的項目啊?”
  “好像是的,挺大的,要一個多億。”
  “我聽說了,這是林總的大手筆,但好像公司裏也有不少人反對,說有風險。”
  “是嗎?”
  “是啊,他們說,林總能不能接林董的班,就看這個項目了。”
  原來如此,難怪親臨一線。我暗想。
  “那林總也會在三亞囉?”鄒月有意無意地問。
  我抬起頭,看著她,沒好氣地說:“關你什麽事?”
  “沒什麽。”鄒月無趣地走開,忽又返頭說:“鄒天讓我告訴你一聲,他已經在去西藏的路上了。”
  那家夥,真是說到做到。也不知身上帶的錢夠不夠?得給他打個電話。
  正想著呢,忽聽門鈴響。“鄒月,去開一下門,可能是收水費的。”我高喊。
  鄒月叭嗒叭嗒跑去開門,然後聽到她極親熱地叫:“姐夫!”
  天啊!這家夥怎麽膽敢跑上來。
  “你姐呢?”左輝倒不含糊,張嘴就問。
  “在房間裏收東西,明天要出差。”
  “哦。”
  然後聽到左輝的腳步聲往我這邊來,鄒月還纏著他撒嬌:“姐夫,姐出去了,我沒飯吃,到你家吃好不好?”
  “好啊!”
  “我想吃你做的紅燒排骨。”
  “沒問題。”
  聲音到了門前,我直起腰,以嚴肅的表情迎接他。
  他走到門口,有些躊躇,不知當進不當進。
  “什麽事?”我問。
  “我的學位證找不到了,想看看是不是丟在這邊了。”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那時不是都拿走了嗎?”我有些不悅。
  “對啊,可是我找不到了,現在單位要,我想看看是不是拉在你這裏了。”
  “那你自己找吧,櫃子裏我沒動過。”我繼續埋頭清自己的東西。
  隻聽見他走進來,開櫃門,開抽屜,然後關抽屜,關櫃門。
  “也不在,那會到哪裏去了?”他自言自語。
  我抬頭瞟了他一眼,直白地說:“以後找點像樣的借口,這個太假了,你會丟東西?地球都不轉了。”左輝是一個很周到細致的人,做事極有條理,不可能出現這種失誤。
  他被我說的有些尷尬,站在櫃門前許久沒有出聲。
  我照樣清我的東西。
  他忽在旁說:“明天去哪裏出差?”
  “三亞。”
  “什麽時候的飛機,我送你?”
  “不用,公司有安排。”
  “記得帶防曬霜,那邊太陽很毒。”
  我沒答。
  “最好帶點腸康片,那邊吃海鮮,你腸胃不好,小心鬧肚子。“他繼續說。
  行李正好清完,我把拉鏈颼地拉上,把箱子往地上一頓,正色對他說:“不勞你費心,我知道該怎麽辦。”
  他委曲地解釋:“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習慣了叮囑你。”
  “那就改掉你的壞習慣!”我的態度很堅決。
  他好像還想說什麽,我打斷了他:“請回吧,我要休息了。”
  左輝悻悻地離開了我的房間,然後是鄒月那丫頭熱情的道別聲。
  第二天,我趕早班飛機,十點多就到了三亞。
  一下飛機,濕潤燠熱的熱帶氣候讓我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望向天空,天藍得格外澄淨,我的心情不由得十分舒暢,
  走出接機口,就看見歐陽部長。他迎過來,接下我手中的行李。我忙說:“歐陽部長,辛苦你了,特地來接我。”
  他擺擺手說:“沒事沒事,應該的。”
  走出機場,已有一台小車在等候,一看,竟是奔馳。我居然有這等待遇?
  放好行李上得車,車子駛上大道。兩邊的熱帶風光,甚是惹人喜愛。
  我問歐陽部長:“我們住哪裏?能不能看到海?”
  “當然可以,就住在海邊。你可以天天下海遊泳。”
  “那部長你也天天下海囉?”
  “我不行,我是秤砣,隻是在海邊曬曬太陽。林總倒是天天下海。”歐陽部長猛擺手。
  想到即將見到林啟正,我興奮的心情裏夾雜著一絲緊張。
  正當我在設想與他見麵的情形時,歐陽部長突然回頭對我說:“今天很巧,林總十點半的飛機走,你十點半的飛機到,我送完他,下樓來正好接你,一點也不耽誤。”
  聽到這話,我的心往下一沉。他走了?
  “他不是要參加談判嗎?”我不禁問
  “他哪有時間天天耗在這裏,他隻是定了大方向和框架,具體的細節交給開發部的人做,簽約的時候他再來一下。”
  我來他走,他竟把時間卡得如此之好。我望向窗外,回想起他曾說過的話:“如果我再處理一下,我們可能根本就不會碰麵。”真是說到做到。
  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太過幼稚可笑,與他的理智和定力相比,我隻是個自做多情的傻瓜。
  到了酒店安頓好,歐陽部長帶我到餐廳午餐。
  這是一家五星級酒店,設施極奢華。酒店麵臨大海,風景如畫。四周熱帶雨林掩映,珍稀植物彼此林立,室內室外相互交融,通透敞亮。餐廳外的庭院內蓮花池、草亭、連廊等錯落有致,引人入勝。
  我和歐陽部長吃著聊著,歐陽部長向我介紹起此次項目轉讓。
  “這片別墅群是三亞市最大的一片工程,占地麵積1000多畝,預計建築麵積近8萬平方米,其實原來曾經開過工,也建了一些雛形,但由於海南經濟蕭條,全麵停工,就一直擱置在那裏。林總來看過兩次,認為這裏很有開發前景,決定把整個項目買下來。拆掉原來的老建築,重新設計,重新施工,要做成中國最南端的極品度假別墅群。”
  “天啊,買下來就要一個多億,再把房子建起來,那得花多少錢啊!”我歎道。
  “是啊,致林上上下下,對這個項目非常重視,一定不能出差錯!尤其是這種爛尾樓,最怕以前的法律關係沒理清,將來留下後患,所以我們的任務很重。”歐陽部長一付重任在肩的表情。
  我點點頭,用力掰開一隻蝦子的殼。
  “這也是林總上任以後,從頭至尾由他主持的一個項目,所以成敗如何,對他影響也很大。”歐陽部長繼續說。
  “那有什麽影響?反正是他們家的公司,贏也是他,輸也是他。”我假裝萬事不知。
  “哪裏,林家複雜得很。你可能不知道,林董結過三次婚,第一個老婆離婚了,留下了大兒子林啟重。第二個老婆死了,留下了二兒子林啟正。第三個老婆就是現在的這個,給他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小兒子,叫林啟智和林啟慧,今年也都滿十八了。所以,四兄弟虎視眈眈,都想得到林董的器重,最後掌管家產。不過現在看來,林啟正來勢最好。”
  “你的意思是,現在誰是太子,還說不清?”
  “對啊,我們做臣子,也不容易,有時候真不知道聽誰的。今年年初的時候,林啟正還是財務部總監,林啟重越過他,擅自劃走了兩千萬炒外匯,你知道底下做事的人有時也是沒辦法,結果被林啟正知道了,大發雷霆,整個財務部大洗牌,全部換人。林啟重也因為這件事,被太上皇大罵,發配到美國去搞融資去了。”
  我回想起很久以前,在林啟正辦公室見到他發火的那一幕,想必就是為了此事。
  “因為這件事,林啟正就升了副總裁?”我問。
  “這是一方麵原因,還有另一方麵原因,就是林啟正追到了江家的獨生女,兩家聯姻,實力自然猛漲,古往今來這都是最有效的辦法。沒有江家的支持,這次的項目恐怕林啟正也沒有膽量做。而林啟重的老婆,隻是一個普通的公務員,自然沒有競爭力。”
  原來如此,老土的情節和手段,在現實還是一樣的管用。
  “不過江小姐我也見過,挺可愛的。林啟正追她應該下了血本。”我貌似無意地打聽。
  歐陽部長搖頭說:“我沒見過,上次她來的時候,我出差去了。聽別人說,確實漂亮。不過,林啟正這個人,為人很低調,別看年輕,頗為老成,喜怒不形於色,我還真想不出他要追求別人是什麽樣子。”
  回想他在人前的樣子,確是如此,年輕,但自有威嚴。而我曾經見到過的他,卻是個笑起來有些羞澀的男人,哪個他更真實呢?
  歐陽部長還在自顧自地說:“不過像林啟正這樣的人,論財富有財富,論長相有長相,論學問有學問,論出身也有出身,恐怕不用追,女孩都會搶著嫁給他,我就聽說過好多為他要死要活的。”
  “不會吧!”我假裝驚訝,心想,這種事怎麽每個人都知道。
  “唉,愛上這種男人有什麽好,自討苦吃,他們都是被錢和權牽著鼻子走的人,女人算得了什麽?”歐陽部長一邊說,一邊望著我,從他的眼神裏,我似乎讀出些暗示。
  我忙稱已飽,起身告辭,回到房間。
  站在陽台,望向潔白的沙灘,但見一波波翻卷的海浪,隨風搖曳的椰樹,世界在熱帶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簡單純粹。回想起歐陽部長的話,我心中感慨良多,他是一番好意,生怕我如其它傻姑一樣,害上單相思。而我,以往雖不了解林啟正的家世,也知絕不簡單,今日方才真正明白,為什麽林啟正的臉上,總隱隱透著焦慮。金錢和權勢,後麵都是不可見人的傾軋,這樣的日子,何等辛苦?
  人生的時光,如果能像這夏日的海洋一樣,那該多好。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全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大量的合同要檢查,落實履行情況和債權債務現狀,還要陪著開發部與對方反反複複進行磋商,把協議改來改去。工作談不上很辛苦,卻也繁瑣。
  可喜的是,我能日日與海風沙灘相伴,每日黃昏去海邊走走,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不知不覺,在三亞已經呆了兩個星期,談判終於告一段落。
  一日,我在餐廳晚餐,歐陽部長跑進來,急急地對我說:“小鄒,你把我們的那些合同資料整理好,我現在去機場接林總,他來了我們要向他做匯報。”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急匆匆地跑出餐廳。
  我趕緊結束晚餐,回到房間,將相關材料整理了一套,並用一張白紙,將文件順序一一列明,便於查找。
  天色已漸暗,我走進浴室,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雖然曬黑了些,但還過得去。頭發是披下來,還是紮上去呢?我猶豫了片刻,還是將它紮成了馬尾。
  坐在床上,隨手打開電視,一個韓國的綜藝節目正在上演,十幾個男男女女煞在其事地互表衷情,嘻嘻哈哈笑成一團,我心不在焉地看著。
  門口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我趕緊跳下床,打開門。
  歐陽部長站在門口,對我說:“把那些資料給我,快點快點!”
  我返身從桌上把準備好的資料拿過來,遞給他。
  他接過後,又說:“你就不用去了,林總讓我單獨給他匯報就可以了。這份協議是最後的定稿嗎?
  我楞了一下,忙答:“是,隻有具體的付款時間還沒有填上去,要等林總最後來敲定。”
  “好好好,你休息吧。”歐陽部長向電梯方向走去。
  我返回房間,帶上門,把自己摔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出神了很久。
  沙灘上開始響起音樂,晚上的狂歡拉開了序幕。我收拾起心情,走出房間。不論怎樣,就快離開三亞了,不能辜負這大好時光。
  每晚沙灘上都會有一個小時左右的表演,有唱歌,有跳舞,還有雜技和魔術。表演者均為業餘水準,但勝在現場演出,與觀眾交流互動,也還生動有趣。我每晚都來捧場,一邊無聊一邊開心。
  今日的魔術師換了一個人,變魔術時錯誤百出,開始是白兔從魔術台下麵跑了出來,接著又是玩紙牌玩掉了一地,他倒鎮靜,笑眯眯地重新開始,簡直不是魔術,而是小品。現場一片哄笑,我更是笑得幾乎流下眼淚,太多的情緒鬱塞在心中,大聲地笑出來,也是自我舒緩的好辦法。
  節目演完了,我轉頭隨著人群散去。
  一抬眼,竟看見了他,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穿著件白色的T恤,一條沙灘褲,雙手插在口袋裏,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海風吹拂著他額頭的幾綹頭發,他的眼神依舊清澈。
  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除了上一次開工典禮上遠遠地眺望。在那麽多次的盼望落空之外,卻在這個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時候,和他四目相對。刹那間,我竟有些恍惚。
  猶豫了兩秒鍾後,我繼續向著他站的方向走過去,鬆軟的沙子使我的每一步都頗為吃力,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林總,好久不見。”我擠出笑容,客套地寒暄。
  他朝我點點頭,也答道:“你好。”
  一時,兩人都無語。
  “協議怎麽樣?需要改動嗎?”我的頭腦中隻能找到工作的話題。
  “有一些細節上的調整,我已經交待歐陽了。”他答。
  “哦……那是明天簽約嗎?”
  “對。”
  兩人的對話停滯不前,他眼望向遠處的海麵,仿佛沒有要繼續與我交談的意思,我隻好說:“那我先回房間了。”
  他微微地點點頭。
  然後我繼續向前走去,離他越來越近,兩尺、一尺、半尺,直到擦過他的身邊,走上了沙灘邊的人行道。
  腥鹹的海風中,我似乎又聞到他身上熟悉的香味。
  他沒有邀請我與他再呆一會兒,他沒有伸出手來牽我的手,他也沒有在我走出幾十步後,瘋狂地衝上來,做出熱情的舉動,或是說出熱烈的話語。這些我在頭腦中設想過的畫麵都沒有出現。他冷淡地任由我離他而去,在很久未見的偶遇之後。
  我沒有回頭,力圖讓自己的姿態十分自然。但我的背是僵硬的,我的心也是,一寸一寸,感到涼意。
  可是,鄒雨,你要的不就是這樣的結局嗎?還想怎麽樣呢?難道讓兩個人每次見麵都抱頭痛哭嗎?
  我胡思亂想地回到房間,走進浴室狠狠地洗了個澡,試圖把一切情緒都洗得一幹二淨。
  頭發濕濕的無法入睡,我走上陽台,讓海風盡快吹幹我滿頭的水分。
  突然,我看見,那個半個小時前我與他相遇的沙灘上,竟然還有個白色的身影。
  借著微弱的燈光,我仔細地看過去——是他!他居然還站在那裏!雙手插在褲袋裏,麵對著大海,保持著與我分別時的姿勢。黑暗中漫卷的無邊的浪濤前,他的身影,遠遠的,薄薄的,寂寞的,站立著。
  我頭發上滴落的水,已經將睡衣的後背全部浸濕。海風吹過海浪,吹過沙灘,吹過他的身邊,吹過茂密的椰樹林,最後拂上我的臉,吹涼了我的全身。
  我隻知道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滿懷傷感。也許我應該出門、下樓、奔跑過去,到他的身後,環抱住他的腰,緊緊地貼在他的後背,對他說我心裏的思念。但是,我又怎麽能這樣做呢?林啟正,我們堅持了這麽久,不正是因為我們的選擇是理智和正確的嗎?
  他望著海,我望著他,在南中國海如寶石般晶瑩深邃的夜空下,直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歐陽的電話叫醒,為下午的簽約做最後的準備工作,按照林啟正的指示,對合同做最後的調整,並仔細校對合同的正文和附件,確保沒有任何錯誤。
  下午四點,簽約儀式即將開始。會場定在市政府的會議大廳,現場人頭攢動,氣氛熱烈,許多媒體記者持機待拍。我工作已完,站在角落喝可樂,忽見傅哥也在人群中無聊地走動,連忙朝他招手,他走過來,憨厚地笑道:“鄒律師,辛苦了!”
  “傅哥,你什麽時候來的?”我問。
  “我呀,林總什麽時候來,我就什麽時候來唄!”
  “如影隨形?”
  “對、對、對。”
  “那我下次有事找你,就隻要看林總在哪裏就可以囉。”我笑道。
  “哎喲,鄒律師,你怕是說反了吧,你會有什麽事找我呀,頂多是找林總時,我幫你通報一下。”傅哥忙說。
  “以後我也沒什麽事要找他,很快我就不在致林做了。”我說。
  “為什麽?不是已經解決了嗎?”傅哥奇怪地問。
  我驚訝地看他:“要解決什麽事啊?”
  傅哥忙解釋道:“哦,前段時間聽說你要走,後來見你還在做,我以為沒什麽變化了呢!”
  “隻是所裏一時找不到人接替我的工作,所以暫時做一下,馬上就會有別的律師來接我了。”
  “其實領導們對你的工作很滿意,你走了的話,也是我們公司的損失啊。”
  “嗬嗬,傅哥你太過獎了,說實話,像我們這種工作,隻要拿一本法典,誰都可以幹。”我謙虛地說。
  “那可不能這麽說,比如我,給我一本,我也不知從何翻起呢!”傅哥滑稽地作翻書狀。
  我們倆都笑了起來。
  此時,門口出現混亂情況,閃光燈開始猛閃,我們都轉頭望去,隻見一行人走了進來,全都是紅光滿麵領導模樣的人物,當然,中間還夾著個林啟正,他穿著一身十分合體的黑色西裝,白襯衫配深灰色斜條紋的領帶,在臃腫的中年男人裏,顯得格外高挑俊朗,氣宇不凡。我心裏暗讚,如此老套的搭配也能被他穿出富貴之氣,真不容易!
  簽約儀式按既定程序一項項進行著,他一如既往地低調,沒有上台講話,招攬風光,而把發言的機會派給了歐陽部長,當歐陽在發言席慷慨陳詞時,他穩坐在主席台上,目視前方,表情淡定,仿似一切與己無關。
  我站在光線暗淡的角落裏,隻知一味地看著他,仿佛要背下他的每一個表情。
  簽約之後,是安排在酒店裏的豪華盛宴。
  我本想逃走,結果被興奮的歐陽部長一把抓住:“鄒律師,來來來,辛苦了這麽久,一定要好好幹一杯!”
  無法,我隻得跟著他走進宴會廳。
  幸好我比較不重要,主辦方將我的座位排在了另一桌,沒有和林啟正等顯貴們同在一起,我暗舒一口長氣。
  眾人坐定後,又開始了冗長無聊的祝酒辭及對“年輕有為”的林總的阿諛奉承,再然後,就是交叉進行的你來我往的敬酒與回敬。我不在火力區內,可以安安全全的吃著美味的海鮮,回頭看林啟正,周圍總有著手端酒杯的說客,他客氣地微笑著,客氣地喝下眾人敬過來的酒。我有些為他擔心,這樣喝下去,何時是個盡頭?
  而飯桌的另一端,歐陽部長作為今天致林最出風頭的人物,也已經被圍個水泄不通,哪還顧得到與我幹杯?
  正吃著,我的手機在口袋裏震動,高展旗電話至:“美女,你在三亞過得太滋潤了吧?樂不思蜀啦?”
  “明天就回來了,急什麽呀?”四周人聲鼎沸,我下意識地提高嗓門說話。
  “我的存折帶在身上都快半個月了,就等著你審查呢!”
  我笑了:“好同誌,態度不錯,等我回來,一定優先考慮你!”
  正在此時,一杯酒端到了我麵前,我抬頭一看,竟是林啟正。我忙掛了電話,起身相迎。
  他身上酒氣正濃,眼睛裏又泛著紅紅的血絲,他將酒杯舉向我,說:“這段時間辛苦了,我代表公司表示感謝!”
  我趕忙端起桌上的酒杯,客氣地回答:“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喝完,你隨意!”話音未落,他一仰脖,已把滿滿一杯酒灌了下去,而我的酒杯都還沒來及湊到嘴旁,他已轉身離開。
  這是搞什麽?!我尷尬地端杯立在那裏,看著他的背影,幸好周圍的人都在大快朵頤,沒人注意到我,我訕訕地坐回原處
  等到宴請結束,整個包廂已是一片狼籍,歐陽部長早已倒在椅子上不醒人事,林啟正還在應付幾個酒後胡言的地方官員。同桌的人都已走得差不多,我正為難該如何是好,傅哥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對我說:“鄒律師,我找兩個人把歐陽抬回房間,你去幫林總解解圍,然後送他回房間,他也喝了不少了。”
  我忙點頭答應。
  傅哥不知從哪裏喊來兩個幫手,將爛醉如泥的歐陽架起來,走出了包廂。
  我走到林啟正旁邊,對他說:“林總,晚上那個會議還開不開?”
  林啟正轉頭看我,馬上明白我的意圖,順著我的話說:“開,當然要開。”然後轉頭對幾位官員說:“對不起,我晚上還有個內部會議,不能陪各位了。今天非常感謝!”
  那些官員隻好起身相送。我們終於走出了包廂。
  來到酒店大廳後,林啟正轉頭對我說:“謝謝你幫我解圍,歐陽呢?”
  “他已經醉得不行了,被傅哥他們抬回房間了。”
  他點頭,然後說:“我沒事了,你先回房休息吧。”
  “那你呢?”我問。
  “我自己走走,沒關係,你先回去吧。”他說完後,徑直向大廳的後門走去,畢竟喝了不少酒,他的腳步有些浮動。
  我站在原地,頗為猶豫。此次三亞相見,他的表現疏遠而又陌生,自是不想與我有過多的接觸,我也該知趣地躲遠些才好,但是他今晚已有些不勝酒力,如此一人外出,畢竟不太穩妥。想來想去,我還是決定跟在他的身後。
  遠遠地,我跟著他,看見他走上了沙灘,停住了腳步,接著蹲了下來,一動不動。怎麽回事,不會是出什麽狀況了吧?
  我悄悄地湊近些,發現他正用打火機在燒著什麽,海風太大,火剛點起來,就被風吹滅了,他又點,又吹滅,又點,又吹滅,反反複複。
  我看到無法忍受,不知他到底在幹什麽?幹脆走上前去,蹲在他對麵,用身體幫他擋住海風,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繼續用打火機點著手裏的東西,火苗再次躥起的時候,我幫著他用手捂住那火苗,借著火光,我發現,他正在燒的,是自己的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他,坐在辦公桌前,表情嚴肅。
  在我的幫助下,照片終於燃燒起來,黑暗中,但見他的臉在火焰裏被一點點吞噬。
  火光熄滅,四周變得格外黑暗,我看不清他的臉,隻見他身形的輪廓,在我的麵前。夜潮拍打著海岸和礁石,海浪聲包圍在我們周圍。我沒有與他共處的理由,站起身準備離去。
  就在我起身的刹那,他伸手牽住我的手,低低地說:“陪我呆一會兒?”他的手指冰涼,聲音消沉,我竟有些心疼,轉過身,與他同方向,坐在了沙灘上。他馬上鬆開了牽著我的手。
  “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要燒照片?”他說。
  “也許這是你的習慣。”我答。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每年我都會燒一張照片給她,讓她知道我現在的樣子。”
  竟是如此沉重的話題,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想了片刻,才故做輕鬆地說:“那也該挑張開心一點的啊,怎麽選一張那麽嚴肅的?”
  “沒有什麽值得開心的事。”他的聲音還是那麽消沉。
  “怎麽沒有,你剛剛簽了一筆這麽大的合同,應該讓他看到你在台上風光的樣子!”
  “這次投資是我下的賭注,還不知是福是禍。”
  “不管怎樣,你現在已經是公司的副總裁,而且馬上要結婚了,你母親在天之靈一定會很安慰!”我努力地寬慰他。
  “沒什麽可安慰的。我做的這些,隻是為了自保而已。”他竟答道
  自保——他用了這樣的詞語,讓我始料未及。想起歐陽部長曾經提到他家中的情況,我有些理解他的心境。
  他低頭點燃了一支煙,在煙頭隱隱的火光下,他的表情頗有些落寞。
  過了許久,他突然喊我的名字:“鄒雨,可不可以告訴我秘訣?
  “啊?什麽秘訣?”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怎麽樣才能像你那樣活得開心?”
  “你覺得我活得很開心嗎?”我反問道。
  “那天在沙灘上看見你,站在人群中,那個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笑的節目,你居然笑得那麽高興,還有今天在吃飯時,見你接電話的樣子,也是充滿著快樂,我真的很希望像你那樣,無憂無慮!”
  無憂無慮?他居然認為我無憂無慮?他怎麽知道我內心的困惑和掙紮?他怎麽知道我經曆的那些難以入眠的夜晚?——但這樣也不錯啊,我可不想讓他看到我為他而軟弱的心。
  於是,我用歡快的語氣說:“窮人有窮人的活法啊,你難道沒聽說過‘窮快活’這個詞嗎?”
  “窮快活?”他重複我的話,然後問:“你很窮嗎?”
  “和你比,我們都是窮光蛋。”
  “那我……可不可以收買你呢?”他話中有話。
  “你已經收買我啦,我不是正在為你打工嗎?”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故作不知。
  “如果……我還想要的更多呢?”他終究提到了這個話題。
  我該怎麽回答呢?我內心總有個小小的聲音,鼓勵我應承他的心意,而我的頭腦中,強大的理智仍舊占據著上風。我無法正麵回答他的問題,無法當麵拒絕他,經過這一個多月的輾轉,我早已沒有了當初站在遊泳池邊的堅決與勇氣。
  思量了片刻,我迂回地答道:“你不是已經試過了嗎?”
  聽到我的回答,他再度沉默了。
  又過了許久,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說:“時間不早了,回去吧。”我將手伸向他,他稍一用力,將我拉起,便徑直轉身向酒店方向走去。
  我跟在他身後,兩人走進大堂的電梯間。
  電梯門開了,他示意我先進去,我走進電梯,他在我身後,按亮了我住的樓層和他住的頂樓。電梯門正準備合攏的時候,突然湧進來了一大群遊客,足有十幾個人,紛紛往電梯裏擠,將我倆擠到了角落裏,我的肩膀頂著他的手臂,兩人緊緊地靠在了一起。
  電梯上行,遊客們吱吱喳喳,我真想將頭靠上他的肩,其實隻要輕輕一偏,就能做到,那樣的話,別人一定會把我們兩人看成情侶,哪怕是在這電梯上行的短短幾十秒裏,都是好的。
  但我隻是一邊想著,一邊麵無表情站在他的身旁,直到電梯停在了我住的那一層。
  分開遊客,我費力地擠出電梯,想轉頭對他說再見,電梯門卻在我回頭的刹那,關上了。
  回到房間,我傻坐在床前發呆。我再一次拒絕了他,盡管我曾經那麽地盼望著與他相見,鄒雨,鄒雨,你做的對嗎?你真正聽從了內心的想法嗎?你確定你不會後悔嗎?我一遍遍地責問自己,然後,又一遍遍地用強有力的回答來讓自己更加堅定。
  早上,我在浪濤聲中醒來,發現自己居然還穿著昨天的衣服,昨晚在矛盾和困擾中,竟倦極而睡。
  我趕忙洗了個澡,下樓早餐。
  走進餐廳,看見傅哥正坐在靠窗的位置,觀察了一下四周,沒見到林啟正的影子,我稍鬆了口氣,端起盤子,隨便揀了兩樣東西,坐到了傅哥對麵。
  傅哥笑著和我打招呼:“鄒律師,早啊!”
  “不早了,快九點了。”
  “可以多睡一會兒,我們的飛機是十二點的。”
  “傅哥你們也今天回去?”
  “對啊,我們三個人先走,歐陽善後,他沒告訴你?”
  “他隻對我說讓我今天先回去,我以為林總還要多呆兩天呢?”
  “林總還要趕下午的董事會,他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對了,昨晚林總還好吧?”
  “還好還好。”我支吾答道:“歐陽部長怎麽樣?”
  “嗨!昨晚吐得一蹋糊塗,可把我害慘了。”傅哥猛搖頭。
  “那你一定沒休息好吧?”我同情地問。
  “根本沒睡什麽。”
  “那今天怎麽不多睡會兒?”
  “習慣了這個時候起床,想睡也睡不著。”傅哥邊說邊抬手招服務員:“再來杯咖啡。鄒律師,你要不要?”
  我擺手:“謝謝,我喝不慣那個。”
  咖啡送上來,傅哥啜了一口,竟一臉的滿足。我打趣道:“傅哥,你還蠻時尚嘛!”
  傅哥不好意思地說:“我原來哪會喝這些啊,還不是這半年,跟著林總天天早上泡咖啡吧,才喝出感覺來了。”
  “哦?林總有這種愛好?”我好奇地問。對於林啟正的一切,其實我都很好奇。
  “是啊。而且他每天早上會固定去中山路上的那一家星巴克。”
  “中山路上的星巴克?那不就在我辦公室對麵嗎?”我有些訝異。
  “對啊,也不知林總為什麽隻去那一家?其實他住的樓下就有一個星巴克,但他隻要沒有出差,每天早上都會從家裏開車半個小時去中山路的這一家,大概從八點半坐到九點,然後再開二十分鍾的車去公司。也許那一家的咖啡味道特別好吧。所以我跟著他天天早上喝,也喝上癮了。”
  我聽著傅哥的這番話,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
  傅哥看著我,繼續說:“不過,我們坐在那裏喝咖啡,總是能看見你來上班。你每天九點左右,都會坐出租車在星巴克的門口下,然後穿過馬路去對麵的辦公室,對不對?”
  我楞楞地點頭。
  傅哥的眼睛裏有著深意,他說:“明天你如果上班,留意看一下路邊的車,肯定有林總的寶馬。真奇怪,好幾次你下車的位置,就在林總坐的窗前,但你從來沒有發現過他,明天記得仔細看看羅!”
  我呆呆地看著窗外,開始靈魂出竅——林啟正每天早上準時到我辦公室對麵的星巴克去喝咖啡?而且正是我上班的時間?他每天都會看見我從出租車裏鑽出來,急匆匆去上班的樣子?這是怎麽回事?他從來沒有向我提過,我也永遠也不會往那個咖啡館裏多看一眼,但是,難道在那些我渾然不知、睡眼惺鬆的清晨,他一直在注視著我嗎?
  我心如潮湧,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向餐廳外走去。傅哥不知何時,早已離去。
  我走進電梯,直接按了頂層。我隻想見到林啟正,問問他這麽做到底是為什麽?
  我並不知道他住在哪一間,於是我一間間的按門鈴,急促而用力地按。
  第一間是個老外探出頭來,第二間沒有人應門,第三間也是,第四間也是,當我按到第五間時,門開了,林啟正穿著浴袍出現在我的麵前。看到是我,他十分驚訝,問:“有什麽事嗎?”
  我沒有答話,走進門去,反手把門關上,然後,我衝上去,緊緊地擁抱他,踮起腳去親吻他的的麵頰和嘴唇。我已經忘了我想要問什麽,我的所有理智此刻全線崩潰,隻剩下內心深處對他無止盡的期待與盼望,奔湧而出,勢不可擋。
  他回應著我,但顯然有些惶然和猝不及防。 “可以嗎?真的可以嗎?鄒雨,真的可以嗎?”他親吻著我的脖頸,親吻著我的耳垂,惴惴地問。我用手鬆開他浴袍的帶子,他竟然有些羞澀。
  也許是等待的太久,兩人都傾盡全力,但不知為什麽,我卻在他的爆發中流下了眼淚,內心的快樂和悲傷在這個時刻同時達到了頂峰,這幾乎讓我無法承受。
  他惶恐地摟著我說:“對不起,對不起。”
  “不關你的事。”我答。
  “不要哭,我不想看見你哭。”他溫柔地說,用唇啜去我臉上的淚水。
  我反轉身看著他,他的臉上,有著迷人的微笑,這真讓我沉醉。
  “為什麽?”他問。
  “嗯?”我裝傻。
  “為什麽改變主意?”
  我輕輕地親吻他的眼睛,然後說:“為了你的美色。”
  “嗬嗬嗬……”他笑出了聲。
  我把臉埋在他的胸膛裏,悶悶地說:“我喜歡你用的香水。”
  “是嗎?還喜歡我的什麽?”他合攏雙臂擁抱我。
  我抬頭看他,做思索狀:“喜歡……你的錢啊,你的寶馬車啊,你的公司啊,你的派頭啊……”
  他饒有興味地看著我,顯然沒有把我的話當真,然後他說:“你知道我喜歡你什麽嗎?”
  “喜歡我的美貌如花。”我答。
  他又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然後湊上來再度與我深吻,說:“對,你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
  我突然翻身起床,他忙問:“怎麽啦?”
  我一麵穿衣一麵答:“十二點的飛機,我們該出發了。我還要去清行李呢。”
  他從床上翻起,穿上浴袍,再次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
  我掙脫他,向門口走去。他跟在我身後,說:“待會兒我去喊你。”我沒有回頭,打開門走了出去。
  回到房間,我心緒難平。在莫名的感動下,我聽從了自己內心的欲望,但是,我該怎麽麵對以後的日子。潰堤的激情,已是覆水難收,現在的我,因為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竟有了惶惶不可終日的憂傷。
  我胡亂地將所有的衣服雜物收攏,往箱子裏塞,東西太多太雜,我用了最大的力氣,才將箱子關上。
  此時,門鈴響。我開門,林啟正站在門口。我忙說:“等一下。”回身拖了箱子出門。
  他伸手要接,我用手阻擋,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
  他沒理會,執意將箱子接到手中,對我說:“走吧,那些領導已等在樓下。”
  電梯門開了,裏麵空無一人。倆人走了進去,密閉的空間,再次與他並肩而立。我轉頭看他,他表情淡淡地,正抬眼望電梯上的數字。見我望他,他回頭問:“怎麽了?”
  我沒有回答。他轉回頭,卻忽然牽住我的手。
  我的心裏,終究是甜蜜的。
  電梯行至一層,我再次伸手去接行李:“我來拿吧,別人看見不好。”
  他搖頭,拖著我的行李出了電梯。
  大廳裏已有一眾人等,都是昨天宴席上的熟麵孔。見到林啟正拿著行李,一位官員忙指揮他的手下:“快接過來,快接過來,怎麽讓林總自己拿行李。”
  馬上有人衝上來,接下了我的行李箱。
  林啟正轉頭對我說:“你先上車。”
  我看了下四周,問:“傅哥呢?”
  “我讓他先去機場了。”
  我往門口走去,那輛奔馳停在大門口,司機打開了副駕駛位置的車門,我坐了進去。
  從車窗裏望過去,林啟正還在和那些人微笑道別,頻頻握手。
  過了許久,告別儀式終於結束,車子駛出酒店,往機場方向開去。
  剛拐上大馬路,林啟正突然喊停,車子減速停在了路邊。
  我正綱悶,他走下車,打開我側麵的車門說:“坐到後麵來。”
  我抬頭望著他,他立在碧藍的天下,一手扶著車門,一手撐著車頂,俯身等待著我。我乖乖地走下車,站直身子,正在他張開的雙手間,他隻是看著我,眼神溫柔,好一陣才似回過神來,扶著我的肩,將我送進後座。
  一路上,礙著司機,倆人無話,隻是各自望著窗外的風景,他卻悄悄握著我的手,放在自己膝上。
  車子很快到了機場,傅哥已經在路邊等著我們。我走出車子,見到傅哥臉上明了的笑容,竟紅了臉。
  傅哥將登機牌和證件交到林總手裏,接過司機遞來的行李,往機場裏走去。
  林啟正直接將我帶到了頭等艙的候機室。我奇怪地說:“我不能從這邊登機的。”
  “已經辦了升艙了。”他挑著眉頭打趣道:“這次應該沒什麽事要哭吧?”
  我嗔怪地打他的手臂,他伸手緊緊摟住我。
  “那次你真的不記得我嗎?我又是遞水,又是遞紙巾,隻差沒借個肩膀給你了。”他又問,用難以置信的表情。
  “也許借個肩膀給我,我會記得你哦!”
  “可是我長得這麽帥,你應該過目不忘啊?”他大言不慚。
  “錯!比你帥的多了,比你有錢的就少了。你當時應該掛個牌子,寫上:‘我超有錢!’那我一定會過目不忘。”我邊說邊比劃。
  他笑,抗議道:“不公平!”
  “為什麽?”我不明。
  他俯身到我耳邊:“在你還完全不認識我的時候,我就愛上你了。”
  他說話的氣息嗬在我耳邊,我癢到輕笑不止。
  在滿是陌生人的喧鬧的機場裏,我們像兩個普通的快樂的情侶,竊竊私語,打情罵俏,這時光,讓人依依不舍。
  飛機起飛後,他拿出電腦,抱歉地對我說:“下午的董事會,我要介紹項目執行情況,所以要整理一下發言提綱,不能陪你聊天。”
  “沒關係。”我體貼地說。
  他開始埋頭認真工作。我無聊地翻閱著雜誌報紙。
  過了許久,我探頭看他的電腦,一屏幕的英文。
  “說的是中國的事,幹嗎用英文寫?”我問。
  “我的中文很差勁,讀和說還可以,不能寫。”他不好意思地答。
  “那你下午發言的時候不得要翻譯?”
  “不,我說的時候再把它換成中文的。”
  “那你和我說話時,是不是也先想好英文,再把它轉成中文的?”我好奇地問。
  他看我,突然低聲說一句:“I love you!”
  “什麽意思?”我裝傻:“請你翻譯一下。”
  他笑了起來,露出了臉上的酒窩。認識他這麽久,從來沒見他如此開心地笑過。也許我真的有魔力,能讓他快樂。
  飛機即將落地,空姐提醒大家係好安全帶、收起小桌板雲雲。
  我從窗口看去,地麵的建築物已清晰可見,耳膜由於飛機的降落,開始隱隱作疼。現實劈麵而來,我忽然感到自己勇氣盡失。接下來該怎麽辦?我將為這偷來的幸福付出多少代價?未來又會走向何方?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入神。
  林啟正必是看出我的不安,伸手從後麵環住我的脖頸,將臉緊緊地貼在我臉上。
  “不要想以後。”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以後,讓我來想!”
  這樣的話,讓我感動。我反頭與他輕吻,帶著有些絕望的心情,其實我的心裏很清楚,不論誰來想以後,一切,都不會有什麽改變。
  下得機來,站在傳送帶旁等行李,林啟正靠近我身邊說:“待會兒先送你回去,我下午要趕去開會,晚上一起吃飯吧。”
  我笑著點點頭。約會開始了。
  他將我的行李從傳送帶上拎下來,我不由分說搶在手裏。這次他沒有與我爭,想必是回到本地,自當注意分寸。
  傅哥也將他們的行李拿在了手裏。
  三人一起走出接機口,好幾個眼熟的人迎過來,都是他的那些跟班。
  然後,我竟在人群中發現了高展旗,他笑嘻嘻地迎上來,熱情地向林啟正伸出手說:“林總,辛苦辛苦。”
  林啟正望了我一眼,有些詫異地與他握手:“不辛苦,高律師怎麽過來了?”
  “接我的女朋友啊!”高展旗邊說邊接過我的行李廂,親昵地對我說:“怎麽樣?是不是感到驚喜?”
  “你發什麽神經啊,怎麽知道我回來?”我奇怪地問。
  “我問了歐陽唄!”他答。繼續轉身與林啟正搭話:“林總,您這幾天可不可以安排一個小時時間,深圳的那個案子我想向您匯報一下?”
  林啟正有些敷衍地點頭:“我回去讓他們安排個時間,再通知你。”
  “好的好的。那林總您慢走,我和鄒雨先行一步。”高展旗不由分說擁著我向外走去。
  我一邊偏著身子躲開他的胳膊,一邊回頭看了一眼林啟正,他也看著我,但臉色頗有些不悅。
  我轉頭對高展旗說:“先行一步?怎麽行啊?難道走回去嗎?”
  “我有車啊!”
  “你又……”我想起上次他借左輝的車來接我,不禁叫起來。
  “NO,這次不關左輝的事,你放心。”高展旗依舊推搡著我向前走去。
  正在和高展旗討論中,這廂,林啟正一行已經超過我們,快步走進了停車場。——我和他,終究是背地裏的事,所以,任何人都可以來打岔,高展旗,不過是個開始罷了。我望著林啟正遠去的身影,在心裏無奈地想。
  我隨高展旗走進停車場,他猛跑幾步,站在一部嶄新的藍色小車前,做嫵媚汽車女郎狀。
  我大叫:“你買車啦?”
  高展旗很驕傲地掏出一把車鑰匙,把車門打開,然後對著我漂亮地用手劃了一個弧線:“歡迎你成為我的新車的第一個乘客。”
  這家夥,一聲不吭,真的買了台新車回來,我也挺為他高興,興致勃勃地坐進了他的車裏。
  高展旗將我的行李放進後備廂,也坐進駕駛座,眉開眼笑地看著我說:“馬自達六,怎麽樣?還可以吧?雖然比不上林啟正的寶馬750,不過比左輝的本田可不差哦!”
  我橫了他一眼:“這麽多人,你怎麽光和他們倆比啊?”
  他嘿嘿笑著,將車向出口駛去。
  “怎麽突然想到買車了呢?”我問:“不是要留著錢娶老婆嗎?”
  “原來是這麽計劃的,但是我後來發現,如果沒有車,可能連老婆的毛都撈不到!”
  “真惡心!你這是什麽形容詞啊!”我叫。
  突然我包裏的手機震動,我掏出一看,是林啟正。
  “高律師開車來了嗎?”林啟正在電話裏問。f
  “是。”我簡短地答。
  “不會又是那輛沒手續的車吧?”
  “不是。”繼續簡短。
  “……那好,晚上我再和你聯係。”
  “好的。” 我把電話掛斷。
  高展旗問:“是誰啊?”
  “一個朋友。”我支吾。
  “什麽朋友?說話這麽簡單——是、不是、好的。聽起來怪怪的。”
  “有什麽怪啊?別人問件事,答案就是‘是’與‘不是’。”我有些心虛地掩飾。
  “你看過電影《手機》嗎?”高展旗突然問。
  “看過啊,蠻好笑的。”6
  “那裏麵有一段經典情節,就是一個人開會時接手機,隻是嗯嗯啊啊,結果被嚴守一編了一段:開會呢?對。說話不方便吧?啊。那我說給你聽。行。我想你了。噢。你想我了嗎?嗯。……”高展旗一句女聲一句男聲,學得不知多起勁,在旁的我聽得有些坐立不安。
  “你又不是我老公,我沒有必要裝吧?”我狠狠地打斷他。
  “那也是哦,我還不夠格兒呢。”高展旗做垂頭喪氣狀。
  我的心情忽然變得低落。自己心中有鬼,聽別人的話,句句都是諷刺,我現在就是這個狀態。
  車行至我家路口,我收撿東西下車,對高展旗說“謝謝”。
  “今天晚上鄭主任那裏,你要早點過去啊?”高展旗說。
  “鄭主任哪裏?”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鄭主任五十大壽,不是分配你在門口收紅包嘛!”
  我突然想起來,出差之前,鄭主任確實和我提過此事。在三亞待的太久,我完全將它拋到九霄雲外。
  “好的好的,五點鍾到酒店可以嗎?”我忙答。
  “可以。我就不來接你了,我要去幫主任運煙酒。” 高展旗說完,向我招手再見,規規矩矩地將車開到前麵的紅綠燈處,再調頭而去。他畢竟不比林啟正,對交通規則還有些忌憚。
  我想起與林啟正的晚餐約會,連忙拿出手機,撥通了他的號碼,手機裏卻提示“你撥的號碼已關機”,想必正在開會。
  我走到路旁的一家小藥店,買了一盒毓婷。我可不想出什麽意外,給大家招惹麻煩。
  回家稍事休息,我又趕到鄭主任辦壽宴的酒店。雖然酒席的時間是六點,但已有不少人到了宴會廳,等候在收禮台前準備交罰款。鄭主任紅光滿麵,遊走在眾人之中,他的夫人,也難得地伴其左右。我和他們打了個招呼,立刻投入到了緊張的收禮金工作中。
  我一麵忙著收錢,一麵時刻記掛著與林啟正的約會,想盡早通知他,以免他到時失望。但是打他的手機卻始終是關機狀態。無法,我隻好將電話打到了傅哥那裏。
  “鄒律師,你好!”傅哥接通電話就說。想必我已經進了他的電話簿。
  “傅哥,林總是不是在開會?我打他的電話總是關機。”
  “會是開完了,不過……現在在林董那裏。”傅哥的語氣有些沉重。
  “沒什麽事吧?”我關切地問。
  “好象父子倆吵起來了。我也不太清楚。”
  聽他這話,我也有些擔心,在他麵前,也不必掩飾,於是我說:“麻煩你轉告林總,請他方便時回我的電話。”
  “好的好的,見到他我就會說。”
  掛了電話,我心裏仍有些不安。
  又一撥客人從電梯裏湧出來,將大大小小的紅包遞到我麵前,暫時打斷了我的思緒。
  六點鍾,酒席準時開始。我正在埋頭數錢,電話響了。
  現在不一樣了,不必在電話裏寒喧客套了,他第一句話直接問我:“在幹什麽?”
  “在數錢啊!”我實話實說。
  “數錢?你們今天發工資?”
  “不是,鄭主任今天五十大壽,我被安排收禮金。就是你,早不打晚不打,我數到一半時打,害我又要重數!”我假假地強詞奪理地埋怨著,這是戀愛中的女人才有的特權。
  “這樣啊,我過來幫你數囉。”他說。
  “千萬別過來,待會鄭主任一出來,見是你在數錢,直接會把他嚇暈過去。”我笑道。
  他在電話那頭也笑了起來。
  “你還好吧?”我問。
  “好啊!”他若無其事地答。想是家事,不願外人知道。
  “晚飯不能一起吃了。我得在這裏幫他們招呼客人。”我轉換話題。
  “第一次約你就不來,很不給我麵子哦。”他用溫柔的語氣抱怨。
  “對不起,鄭主任今天請客的事,我給忘了。”我抱歉地解釋。
  “你在哪裏?結束的時候我去接你吧?”
  “不用了,不用了,待會還要安排客人去搞活動,可能會很晚。你早點休息吧。”我趕忙拒絕。
  “那好吧,再聯係。”他沒有繼續堅持。兩人互道再見,結束了通話。
  和他通了話,聽他心情尚好,我也安心不少,將手中的禮金整了整,重頭數起。
  數到一半,高展旗不知從何處躥出,湊到我麵前說:“鄒雨,緊急情況,你過來一下。”
  “56、57、58……”我堅持地念著數字。
  “等會兒再數,快點過來一下。”高展旗急到跺腳。
  我隻好把錢一骨腦塞進包裏,煩燥地說:“幹什麽呀,讓我數完錢都不行!”
  “不行不行,要出人命了。”高展旗一麵說,一麵拽著我走到無人的角落。
  “鄭主任外麵的那個女人,就是那個小孟,來了。”他神秘地說。
  “啊?她來幹什麽?”
  “大概是鄭主任想甩了她,她要來找鄭主任評理,要青春損失費!”
  “上次去北京,她不還跟著去了嗎?怎麽又要甩了她呢?”我奇怪地問。
  “誰知道啊?!”
  “她在哪裏?”
  “我好不容易把她勸到那個包廂裏,你再去安安她,我去通知鄭主任。”高展旗指了指旁邊的一個包廂。
  我點點頭,推門走了進去。
  小孟麵容憔悴地坐在桌前,看到我,她起身喊了句:“鄒律師……”眼淚就奔湧而出。
  小孟曾是我們所裏的內勤,從鄉下來的,年紀極輕,長相俊俏,在所裏幹了不到一年就被鄭主任安排走了。至於她是來之前就已經隨了鄭主任,還是在工作期間碰撞出火花,我們就不得而知了,隻知道鄭主任後來特地為她租了套房,還出錢讓她辦了個彩票銷售點,偶爾在沒有外人隻有知情人的場合,也會帶她出來與大夥見見麵。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若無其事,所以我與她,也還算熟人。
  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坐下,用知心大姐的口吻對她說:“怎麽啦,受了什麽委屈?”
  “鄭光明他不是東西,他那時候花言巧語把我騙到手,現在要一腳把我踢開,讓我回鄉下去。我跟了他五年,這五年的損失他怎麽補償?鄒律師,你要幫我說話啊!”
  我還沒來得及開腔,身後的包廂門打開了,鄭主任衝進來,帶著一身的酒氣:“你還在這裏鬧什麽?存心讓我下不來台是不是?”
  小孟開始大聲地哭泣:“鄭光明你太無情了,你騙了我的人,騙了我的感情,現在你玩膩了,就要把我一腳踢開。我告訴你,沒那麽容易,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你痛快。今天我要讓所有的人知道你就是個玩弄女性的流氓!”說著她就向門口衝去。
  我急忙攔住她,勸道:“小孟,冷靜點,有話好好說,不要撕破了臉!”
  鄭主任也不示弱,仗著酒勁低聲吼道:“你以為你是什麽好東西,這邊騙我的錢,那邊去養小白臉,我什麽都知道,我不找你算帳就是好的了,你還要找我算帳,看我下次不找人打斷那個男人的腿!”
  天啊!這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事啊!我暗歎。
  一時間,包廂裏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因為金錢和感情吵作一團,我和高展旗兩人現場發揮律師專長,巧舌如簧,足足花了半個小時才勉強穩定住了局勢。小孟答應另尋時間與鄭主任算清這筆感情帳,鄭主任也表示既往不咎,一定給小孟合理的交待。
  那廂高展旗陪著鄭主任返回宴會現場,繼續笑臉迎人。這廂我陪著小孟走出酒店坐上出租,確保她不會半路殺個回馬槍。
  站在酒店門口等車的空檔,小孟眼含熱淚對我說:“鄒律師,鄭光明真的是個騙子,那時候他總說她婚姻不幸,騙取我的同情,還答應我兩年之內離婚娶我,結果我等了他五年,他也沒離婚。我為他前前後後流產七次,醫生說我有可能失去生育能力。現在我三十歲了,他卻找借口說我有男人,要把我甩掉,你說我怎麽會心甘啊?”
  我看著她,突然有深深的憐憫。雖然旁人看來,這真是一場不堪的鬧劇,但他們兩人,應該是有真心相愛、海誓山盟的時刻吧?如果這件事發生在昨天,我也許隻是個暗地裏嘲笑他們的看客,但這件事發生在今天,竟讓我有了感同身受的同情。
  小孟上了車後,朝我哀哀地揮手。我望著她,心想,也許,我正在重複著她走過的道路。
  酒席散場,把部分客人送走,把另一部分客人安排到麻將房和卡拉OK包廂,再把爛醉如泥的鄭主任架回家。我和高展旗已是疲憊不堪。我本打算打出租回家,但他堅持送我。
  坐在車上,他突然感歎道:“想不到鄭主任精明一世,居然也過不了美人關!”
  “你和鄭主任說說,還是盡管處理好,不管怎麽樣,小孟畢竟跟了他五年,一個人,有幾個五年啊?”我認真地拜托。
  “唉,這些女人,不知自重,做第三者遲早會被甩,想扶正,哪有那麽容易的事!把情人變成老婆,那不是還得找個情人,多麻煩啊!”高展旗用輕蔑的口氣說。
  這話在我聽來,特別刺耳。我將頭靠向車窗,不想再多言語。
  高展旗可能發覺自己話說得太狠,連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找情人終歸是不對的。你看現在左輝不就後悔了嗎?說明凡是找情人的男人沒一個有好下場!我是有前車之鑒,絕對不會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女人如果嫁給我最安全。”
  他哪知道我心裏的迷茫,越說越令我不悅。
  到了目的地,我說話的勁頭都沒了,隻向他揮揮手,就下了車。
  沒走幾步,突然電話響,是林啟正。
  “喂……”我接通電話。
  “怎麽回得這麽早?”他在電話裏說。
  他怎麽知道我回來了?我左顧右盼。
  “往後看。”他又說。
  我一回頭,隻見一台黑色的寶馬正停在路邊,車身在路燈的映照下光亮可鑒。
  我快跑過去,他坐在車中,向我微笑。
  看見他,我的心裏頓時充溢著喜悅,一切不快暫時都消失了。“你怎麽在這裏?”我問
  “上車吧!”他揮手說。
  我坐上車,他邊將車向前開去,邊問: “送你回來的是誰?”
  “高展旗啊。”
  “那是他的車?”
  “對啊。他剛買的。”
  “你會開車嗎?”他轉頭問我。
  “那時候和他們一起混了個駕照,但從來沒上過路。”我答。
  “我買台車給你吧?奧迪A4還不錯。”他輕描淡寫地問。
  “收買我?”我瞪他。
  “我現在還需要嗎?”他竟有些得意地反問。
  我作泄氣狀:“總是忘了要先和你談好條件!”
  他笑,一手掌方向盤,另一手將我手握住:“沒關係,你永遠都可以和我談條件。”
  我望向他,他目視前方,眼睛裏蕩漾著笑意。他並不像別的男人那樣,滿嘴的甜言蜜語,但是總能在不經意間,說出直擊我內心的話,讓我不由自主的感動。
  “我們去哪裏?”我問
  “隨便哪裏,我們到處轉轉。”他說。
  我們遊走在城市的夜色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他指著一些完工或沒完工的樓盤,告訴我這是他們公司的產業。
  突然走到一家星巴克前時,他指指樓上說:“我住在這裏。”
  “是嗎?”我偏著頭望上去,然後問:“頂樓?”
  “對,你怎麽知道?”他有些吃驚。
  “有錢人不都住頂樓嗎?”我答。我總把有錢人掛在嘴邊,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上去坐坐嗎?”他發出邀請。
  “好啊!倒看你住的房子有多豪華?”我爽快地答應了。
  他笑而不言。
  跟著他乘電梯上到頂樓,我滿心期待地等在門前,指望著看見一座宮殿。
  他用鑰匙打開門,對我說:“請進。”
  我走進房內,一時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房子?就是林啟正這個大富翁大公子哥兒的寓所?
  這是一套極常見的兩室一廳,雖收拾的很幹淨,但完全可以用“簡陋”來形容。地上鋪的是瓷磚,家具做工普通,電視機甚至是28寸,臥室裏隻得一張單人席夢思床和一個大衣櫃,書房裏的書桌上堆滿了文件、電腦、打印機、傳真機之類的東西。
  我難以置信地問:“你就住在這裏?”
  “對啊,不然我應該住哪裏?”他坦然地回答。
  “我覺得像你們這樣的人,應該住在很大的房子裏,樓上有十幾間,樓下有十幾間,全是落地的玻璃窗,電視機有一麵牆那麽大,電冰箱有一個房間那麽大,水龍頭和抽水馬桶都是鍍金的,傭人穿著製服排著隊站在沙發後麵等候招喚,可是,你居然住在這樣的房子裏?”我表情誇張的說道。
  他笑著點我的額頭:“你是電視劇看多了吧。那樣的房子住起來多難受啊!一個人住夠用就好了,這是公司一個老員工原來的房子,我看著大小合適,就搬過來了,連家具電器都是現成的。平時我回來,除了洗澡就是睡覺,偶爾有時間,也要處理一些公事。”
  “那當有錢人還有什麽意思啊?”我怪叫道:“難不成你已經破產了,而我還不知道?”
  他無奈地笑,將我帶進臥室,神秘地說:“為了證明我還沒有破產,讓你看看這房子裏最值錢的東西。”
  他彎腰下去打開一個保險櫃,從裏麵拿出大大小小十幾個盒子,我打開盒子一看,全都是極漂亮的名表。他如數家珍,一隻隻向我介紹,大部分說的都是英文名,我完全摸不著頭腦,隻知一味地讚歎不已。忽然我看見他手上所帶的腕表,黑色的皮表帶,白色的表麵,黑色的指針,我說:“這款表漂亮!”
  他點頭:“是,我也最喜歡這一塊,杜佛的表,極簡單,但非常精美。下次有女版的話,我一定買來送你。”
  “這裏的表加起來有多少錢?”我問。
  他想了一下說:“足夠你我下半生衣食無憂。”
  “那我們就帶著這些表逃吧?”我開玩笑地接了一句。
  突然兩人之間的氣氛變的微妙起來,他看著我,表情漸漸凝重。我們繞不過的一個心結,無意之中被我說了出來。
  我不想麵對這個問題,站起來向外走,佯做無事地說:“我要喝水了。”
  他突然從後麵扯住我的手:“鄒雨,給我三年時間,等我安排好一切,我一定讓我們在一起。”
  他說這話,讓我想起了剛才在我身邊哭泣的小孟,仿佛每一個故事都循著相同的軌跡在運行著。
  我回轉身看著他,他的表情十分認真。我說:“你剛才講,我隨時可以和你談條件,現在,我們就談談條件,好嗎?”
  “好!”他點頭。
  我望著他,鄭重地說:“不要送我名車,不要送我名表,不要送我任何貴重的東西,不要幫我做你能做到的事,而且,不要給我任何承諾,不管是三年、五年還是十年。”
  “為什麽?這都是我真心想做的。”
  “不要!我不要!你有錢有勢那是你的事,不要扯到我頭上來!”我堅定地說:“我們倆個人,依舊做自己該做的,做自己能做的,不要顧忌對方,不要強求對方。有時間有空間,又彼此想念,我們就見麵,沒有時間,沒有空間的話,我們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如果你想退出,你隨時可以離開,如果我想退出,你也不要挽留。你同意嗎?這就是我的條件。”我一口氣說完後,等待他的回複。
  他凝視我良久,方才黯然點點頭說:“如果你覺得這樣比較好,我同意。但是就我而言,我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
  “不要想以後,你也不要想,我也不要想,隻要我們現在在一起。”我緩緩地回答。
  他前進一步,將我擁進懷中,我再次在他的吻中迷失了自我。
  回到家中,已是十一點。鄒月的門縫仍隱隱透著燈光,想必仍在上網瞎混。我從自己的行李中翻出為她帶回的珍珠項鏈,輕敲她的房門。
  她在裏麵喊“請進”。我推門進去,驚訝地發現她居然埋在一堆書中,口裏念念有詞。
  “你在幹什麽?”我問。
  她抬起頭:“我在複習,準備考試。”
  “考試?”
  “姐夫局裏要公招十名公務員,下個月考試。我去報了名。”
  “是嗎?”我有些高興,對鄒月而言,這倒是個好機會。
  “嗯,姐夫還說了,隻要我通過筆試,麵試那一關歸他想辦法。”
  “別聽他吹牛,他哪有這麽大的本事?你還是憑自己的實力考。盡力就好,現在考公務員競爭激烈。”
  “你可別小看姐夫,現在他在他們單位上可吃得開呢,是局長身邊的紅人,最年輕的部門負責人!”鄒月連忙反駁我。
  “你聽誰說的?”
  “姐夫啊!”
  “那你怎麽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還有,我說過一萬遍了,別再喊姐夫姐夫,你存心讓我不爽是不是?”我正色道。
  “好好好,喊什麽呢?左哥?輝哥?”鄒月吐吐舌頭:“難聽死了!”
  “難聽就別喊!”我把手中的項鏈遞給他:“給你的禮物!”
  “謝謝!”鄒月接過去,對著桌上的小鏡子,在項上比劃。
  “你早點休息,別搞得太晚。”我轉身準備離開。
  “姐……”鄒月突然喊住我。
  我回頭問何事。
  “你在海南呆這麽久,這次談判很順利吧?”
  “還好,反正最後簽成了合同,算是成功而返吧。”我答。
  鄒月又開始顯出那種欲說還休的表情,我大概知道她的心思,狠狠說:“如果你問林啟正,就免開尊口。”說完後,我立刻關上門,逃回自己的房間。
  躺在床上,我來不及回味今天的大起大落,反而陷入了極度自責之中。我真自私,我真卑鄙,我居然愛上了自己的妹妹一直暗戀著,甚至為他痛苦到自殺的人。我不敢想象,有朝一日,如果鄒月知道真相,會是怎樣的情形。上帝啊,天主啊,讓她的真命天子早日出現吧!
  第二天,我早早醒來,窗外陽光明媚。
  梳洗整齊後,我下樓去上班。心裏念念不忘那個也許正坐在星巴克等著我的人,小小的快樂在心頭跳躍。
  走到一樓,正見左輝出門。他望向我,表情期待。
  想起鄒月的公務員考試,我熱情地與他打招呼:“上班去?”
  他詫異,隨即點頭:“是!你今天這麽早?”
  “對,所裏要開會。”我擦過他身邊,出了樓道口。
  他追上來說:“我送你吧。”
  “不用。我打的好了。”我沒有停步。
  他跟在我身後:“鄒雨,有時間我想和你談談。”
  “談什麽?”
 “就是談一談,像朋友一樣。”
  “我不打算和你做朋友。”我頭也不回地說。
  他沉默。我忽轉頭:“鄒月考試的事,拜托你費心。”
  他忙答:“我會盡力的。”
  我朝他擠出個笑容,伸手攔下了一輛空駛的出租車。
  車子駛近了星巴克,我提前下了車。走到門口一看,林啟正的車果真停在路邊。我探頭望去,他坐在窗前,翻閱著一些文件,時不時眼看向窗外。
  我站在清晨熙熙攘攘、來去匆匆的人流和車流中,遠遠地凝視著落地窗後這個等待著我的人。他身著亞麻色的長袖襯衫,姿態沉靜,陽光打在他的身上,竟令他有些熠熠生輝。望著他,我突然生出些些卑微之感,想我鄒雨何德何能,令到此等人物為我日日守候?這一刻我的心,正如某位女作家所言: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卻在塵埃中開出花來。
  過了許久,我收神,走進了星巴克。
  傅哥坐在靠門的台前,微笑著與我點頭。
  我麵對著走去,他一直望向窗外,直到我坐在他的對麵,他方才醒覺,那表情,竟像是被捉到犯錯的孩子,有些靦腆。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他問。
  “我不知道啊!”我若無其事地說:“我隻是想進來喝杯咖啡。你常來這裏嗎?”
  他也很隨意地答道:“偶爾會過來。”
  有的事,不必讓對方知道。我們兩人的想法竟不約而同。
  他問:“喝什麽?我請客。”
  “你喝什麽我就喝什麽。”我親昵地答。
  “我喝清咖,你可能會覺得苦,給你一杯卡布其諾如何?”
  “好啊。”
  咖啡上了桌,上麵泛著細膩的泡沫。我啜了一口,抬眼望他微笑。
  他伸手過來,抹去我嘴上沾著的泡沫,問:“平時喝咖啡嗎?”
  “很少喝,喝不慣。”我實話實說。
  他笑:“跟著我,得學會喝咖啡哦。”
  我說:“不如換你,跟著我學會喝茶吧。”2
  “好啊。”他答。
  坐了一會兒,我說:“我得走了,上午所裏有個會,重新討論工作分工。”
  “會有變化嗎?”
  “以後你們公司的業務全部由高展旗負責,我會去接一家銀行的顧問工作。”
  他將身靠後,似乎有些失望:“為什麽?現在還需要這麽做嗎?”
  “更需要啊!”我答:“如果我做錯事,你怎麽罵我?”
  “我從來不罵下屬。”
  我撇嘴:“吹牛吧?我可是見過你發脾氣。”
  他回想了一下,說:“那次是特例。”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當老板的特權之一就是可以發脾氣。”
  他聳肩微笑,起身隨我一起走出咖啡館。
  兩人走到路邊,我揮手向他說再見。然後橫穿馬路,走到對岸。
  一回頭,他仍站在車前,看向我。我再次向他揮手,他方才上車,駕車離去。
  有人看著自己過馬路,這感覺,真好。
  我帶著愉悅的心情走進了會議室,各路人馬已濟濟一堂,我笑嘻嘻地與大家打招呼。高展旗坐在桌前,埋頭看著報紙,對我的到來無動於衷。我走過去一把扯過他手中的報紙,說:“看什麽呢?我也看看。”
  他一把把報紙搶過去:“待會兒,我還沒看完呢。”
  此時,鄭主任宣布會議開始。
  高展旗把報紙收在肘下,我又伸手去扯,倒想看看有什麽好新聞。他緊緊壓住,我悄悄轉手去嗬他癢,這是他的命門。果不其然,他一彈而起,我順利地將報紙收入囊中。
  此番動靜引得鄭主任大聲嗬斥,高展旗回頭用譴責的眼光望我,我一抬下巴,毫不示弱地將他頂回去。
  會議冗長,一開就是一上午,鄭主任曆數近段所裏的成績,並將高展旗與我狠狠地表揚了一番。最後,分工調整,致林由高展旗全麵接手,我終於與致林公司說拜拜,轉向新顧問單位。
  我心裏拍手稱快,以前不願做,是害怕在工作時見到那個人,現在不願做,是因為不必在工作時見到那個人。工作和感情應該涇渭分明,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原則。
  散會時,我把報紙還給高展旗:“那,還給你,我還以為有什麽好看的東西呢,盡是一些廣告。”
  高展旗接過報紙說:“我在看征婚啟事呢!”
  “有沒有什麽好的,推薦給我?”我開玩笑。
  “你?”高展旗瞄我一眼:“你的要求太高了。”
  我伸出手指頭說:“我的要求低得很,隻有三個,一、男的;二、活的;三、沒老婆的。”
  高展旗“嗤”我一聲,向會議室外走去。
  我跟在他身後大聲說:“姓高的,我們得辦一下交接吧?”
  “急什麽啊?”他頭也沒回。
  我跟在他身後,走進他的辦公室。“高展旗,我哪裏得罪你啦?怎麽這個態度?”
  “我昨晚喝多了,你怎麽樣?”他沒搭理我的問題,站在窗前自顧自說。
  “還好,我又沒喝什麽酒。不過還是挺累的。”
  “很早就休息了嗎?”
  “哦……”我猶豫一秒鍾,說:“是啊。”
  他猛回身:“可是我十點五十打去你家,鄒月說你還沒回來!”
  我楞住。這是唱的哪一出?
  我支支吾吾:“我……去美容院……去做美容。”
  “是坐著寶馬車去的吧?”高展旗用有些尖刻的口吻。
  “你瞎說什麽啊?”我心虛不已,但仍想掩飾。
  “昨晚你下了車,我從前麵的路口掉頭回來,正看見林啟正的寶馬停在你旁邊,你不要告訴我是別人開著他的車,因為我知道,他的車從不讓別人沾手!”高展旗狠狠地說。
  被他發現!慘!這種事,總是遲早會世人皆知!我心裏有幾分沮喪,但也不想與他多解釋。我強悍地仰起頭說:“你少打聽我的事!”
  說完我轉身準備離開,他衝到我前麵攔住我,反手關上了房門。
  “你可以解釋一下啊,比如他找你談公事,比如他通知你明天開會,比如你有什麽東西丟在了他的車上,你就不想跟我解釋一下嗎?”
  “沒什麽好解釋的,不關你的事!。”
  “鄒雨,你說實話,你真的和他在一起?”他直接切入主題。
  我心裏也有幾分矛盾,但是,否認並不能解釋一切問題,我也不想和他糾纏於這些私事。
  “……我和誰在一起是我的自由。”於是我答。
  但我的回答,該是默認了他的猜測,他的臉色變得十分失望。“我早就發現你們倆個有些不一般,原來果真如此。鄒雨,你瘋了!你瘋了!那個男的就要結婚了,你還跟他攪在一起?!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他會為你不結婚?你以為他真的會娶你?他隻是玩弄你!他不會認真的!你不要癡心妄想有一天能嫁入豪門!你沒那個命!”
  他的話真刻薄,我無話可答,隻想離開這間辦公室。
  他卻依舊擋住門鎖,繼續說:“你清醒清醒,他並不是那麽完美,他也有很多缺點,他的錢是被他老爸控製的,他家裏還有三個兄弟,將來誰當家還說不定呢?你跟著他,隻會痛苦,得不到什麽好處。鄒雨,你不要執迷不悟了。”
  “我不會跟著他,我不會靠他生活。”我小聲說。
  “那你為什麽和他在一起,你愛上他了?”高展旗的眼裏竟有一些輕蔑的意味:“愛上他的女人何止成百上千,你真庸俗,也去湊這個熱鬧?如果林啟正破產了,你還會愛他嗎?”
  他的口氣讓我難堪,我那根堅強的神經開始發揮作用,我直視著他混亂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說:“我愛誰?為什麽愛?都不需要告訴你理由,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我的事,你不要妄加猜測,也不要妄作評論,我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說完,我大力掀開他,扭開鎖準備出門。
  “你完全就沒有考慮過我嗎?從來就沒有考慮過我嗎?”他突然在我身後問。
  他的話讓我的動作暫時停止。
  “我一直在你身邊,我總以為自己還有機會,可是,你寧可選擇做別人的情人,也不願嚐試與我的可能性嗎?有錢就那麽重要嗎?有權有勢就那麽重要嗎?鄒雨,我對你太失望了!。”他的語氣如此沮喪,是我從未曾聽見過的。
  我回頭看他,他臉上有受傷的表情。
  “對不起,我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我真誠地說,但是這話,恐怕已經被世間的女人用過上億次,老套到毫無作用。高展旗轉身走到桌前,拿起自己的茶杯,突然狠狠地砸在地上。
  我想此刻我應該離他遠點,於是我打開門走出去,所有的人都從座位上起身,關心這聲脆響的來源,我徑直回到辦公室,拎上自己的包,向外走去。
  站在大街上,我突然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我楞楞地站在路邊,足足有半個小時,高展旗的話不斷地在我耳邊炸響,還有他那種混雜著失望、輕蔑、痛苦的表情。我失去他了嗎?我失去了這個聒噪但親切的朋友了嗎?我的生活,因為著三亞的那個早晨,開始震動和變化,接下來,又會怎樣呢?
  當我接到林啟正電話時,我已經在網吧裏呆了一下午,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著韓劇裏那個肥胖的金三順將帥哥迷得神魂顛倒。
  “你的電話怎麽一直打不通?”他在電話裏問。
  “哦,這裏是負一樓,信道不好吧。”我邊說邊盯著屏幕,金三順艱難地爬著山,準備向自己的愛情告別。
  “今晚可以一起吃飯嗎?”
  “好啊。”
  “你在哪裏?我來接你。”
  “不用接!”此時我對接我這件事極之敏感,立刻拒絕了他的好意:“在哪裏,我自己過來。”
  “就去上次那家私人廚房吧。”
  “好,我半個小時後到。”我掛了電話。
  電腦屏幕上,金三順在山頂對著暴雨狂喊著男主角的名字,突然聽到了愛人的回答。電視劇裏的愛情多美好,多金的英俊男子居然拋開自己深深思念的美麗女友,投入胖胖的廚娘懷抱,不按牌理出牌,才能有動人的愛情。而現實中呢,隻會像我這樣,淪為貪圖虛榮的淺薄女人。我帶著自嘲的表情離開了網吧。
  走進那個家庭餐館,時間還早,服務小姑娘與上次的不是一人,她先用冷淡的口氣問我有沒有預約,當我打出林啟正的名號後,她又用好奇的眼神將我上下打量一番,方才引我入那間小房。
  “您請坐,請問喝點什麽?”
  有了上次的經驗,我可不想為了點茶與她周旋,於是說:“給我可樂,聽裝的,冰凍的,可口可樂。”這招效果不錯,她立馬走人。
  冰凍的可樂讓人心頭哽咽,天光在窗外開始黯淡。
  林啟正走了進來,額頭竟有汗珠:“對不起,遲到了,臨時有急事要處理。”他抱歉地說。當他顯出與他的權勢不相稱的謙遜時,其實我最愛。
  “早知道我就坐公共汽車過來。”但我依舊嗔怪,雖然心裏並無怨言。
  “別生氣。”他走過來親親我的臉頰。“下次還是讓我接你。”
  我一時沒有答話。此時,那個胖胖的老板走了進來。話題轉入了晚餐。
  我沒有接受老板建議的牛排大餐,依舊固執地選擇了中餐,林啟正好脾氣地接受了我的選擇。
  當我們開動以後,我問他:“會不會很掃興?”
  “掃興?什麽事會掃興?”他不解。
  “你心裏肯定想吃西餐,對不對?”
  “不會,我都可以。不過,此地的西餐很有水準,其實你可以嚐試一下。”
  “我不要,吃西餐我會覺得沒吃飽,喝咖啡我會覺得口更渴,如果聽交響樂,我會當場睡著鼾聲如雷。”我誇張地說。
  他大笑。
  “別笑,我就是這樣,又土又俗。”
  “怎麽會笑你土?”他俯身過來,笑意盈盈地看著我:“我最愛你這一點,你活得很真誠,很自我,也很勇敢。”
  “原來不是因為我長得美?不!我還是要以前的那個理由!”我假裝委屈。
  “以前的也算數,美,而且性感。OK?”他哄我,給我下台。我順勢笑逐顏開。
  結束了愉快的晚餐,他駕著車,載我緩緩地遊曆車河。
  “今天下午,高律師到我辦公室向我匯報案子的進展情況。”他忽然說。
  我一怔,轉頭望他的表情。他看著前方,臉色並無變化。
  “我們已經重新分工了,以後由他一人全權負責。”我答。
  “嗯,已聽說了。”
  “高展旗還說別的了嗎?”我試探地問。
  他想了想,答道:“他很愛護你。”
  暈!高展旗那人,必是去為我出頭。我無奈地搖搖頭,問:“有沒有讓你難堪?”
  “那倒不至於,在我麵前他很克製。但是,他說他狠狠地罵了你。你還好吧?”他轉頭關切地說。
  “我沒事。” 我語氣輕鬆。
  他沉默,過了許久,輕輕地說了聲:“sorry!”
  “沒關係。”我竟豁達地安慰:“早晚會遇到這樣的事。不過,以後我們確實要小心點,所以你不要接我,也不要送我, 我們約好地點見麵就可以了。”
  他又是良久的沉默。
  我扭頭望著窗外,大幅的廣告畫裏,漂亮的女郎露出魅惑的笑容,路上的行人匆匆而過,表情呆滯。
  “鄒雨,有時候,你真讓我無話可說。”他忽在旁邊言語。我扭頭看他,他眼神無奈。
  “覺得我太直接嗎?”
  “不是,隻是感到內疚。一直是我強求你,可你從來沒有埋怨。”
  “你不用內疚,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有時候我想,能夠遇見讓自己心甘情願放棄原則的人,也是件難得的事,我隻是聽從了自己內心深處的願望,所以沒有什麽好抱怨的。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和壓力,我也不會做得寸進尺的女人。”我一字一句地說,生怕他不能理解我的意圖。
  他沒有言語,伸手過來,將我的手握於掌心。
  我不願兩人的氣氛變得傷感,於是提起興致說:“明天有時間嗎?我到你家裏做菜給你吃,我的手藝不錯哦。”
  他麵露難色,許久竟說:“明天……明天我要去香港。”
  香港——這個地方有太多意味,我一時無話可答。
  “主要是三亞的那個項目,必須和香港的出資方再溝通一下。我會盡快回來。”他解釋。
  “好,那到時再約吧。”我簡短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黑暗裏儀表盤發出幽幽的光,映在我們的臉上。即使我努力地視而不見,總還是有拋不開的心事,擁堵在我和他之間,吞食著戀愛中的快樂。
  我沒有讓他送我到平日的路口,還差著好幾百米,我就下了車。他追下來,緊緊地擁抱我,我努力的睜著眼睛,生怕會有淚水不聽話地流下來。我笑著和他說再見,讓他答應每天給我打三個電話,見我情緒尚好,他方才放心地駕車離去。
  我想我是愛他的,不然,我如何能將憂傷深藏於心底,隻對他微笑。
  林啟正走了,並沒有很快回來,從香港輾轉又去了紐約,然後又是上海。他如約日日來電,但背景裏往往極安靜,想必是找個無人的角落,才開始撥號。而我,也是看到他的號碼,就會側身避開周遭的閑人。想來自己也覺得好笑,我本是極磊落之人,卻為了與這個男人的愛情,幹起這等偷偷摸摸的事來。
  但也許正因為如此,甜蜜反而在成倍地增長。
  “真想盡快回來,但是確實抽不開身。”他總是極抱歉地說。
  “沒關係,你自己注意身體。”我總是體貼地回答。
  “有沒有想我?”
  “有啊。”
  “什麽時候?”
  “現在。”
  “可是我不一樣。我隻有現在,聽見你的聲音的時候,才能不想你。”他低低的聲音總讓我心意纏綿,掛了電話,我會望著遠處,傻笑良久,方才收回飛出去的神思。
  隻是電話又如何能抵過思念在每個早晨如潮水湧來,雖然是私底下的愛,但格外煎熬我的心。
  高展旗卻是和我徹底翻臉了。從那天起,他就很少與我碰麵,即使不得已打交道,也表現得十分冷淡。但偶爾我會聽見他與旁人通電話,態度親昵,想必關係非同一般,加之聽到同事議論,說他與某法院院長之女往來甚密,令我釋懷。本就該如此,我這個可能性失去,還可以創造更多的可能性。
  一個星期後,顧問公司因知識產權糾紛成了被告,我必須前往北京應訴。我出發的那日正是林啟正返程之時。真想和他見上一麵,因此,我訂了當天最後一班飛機,起飛時間與他的落地時間,中間尚有兩小時的空隙,總還有相見的時間。
  但是,天公不作美,上海雷雨,航班全部晚點。他在機場喧囂的人聲裏打電話給我,讓我一定等到最後時間再入安檢。
  我一直在大廳裏拖延,直到廣播裏通知我的航班登機,方才依依不舍地入了安檢口。
  匆匆趕去排隊登機的時候,聽見廣播裏報上海的航班已到埠。真不湊巧,就是這前前後後的十分鍾,他到我走。
  電話果然響起,他在電話裏急切地問:“你上飛機了嗎?”
  “正在排隊準備登機了。”我失望地回答。
  “我剛到。你可以出來到安檢口來嗎?”
  “不行啊,已經快起飛了。”
  “可不可以坐明天的早班走?”
  “來不及,明天上午法院有調解會,一定要參加。”
  “那好吧,早點回來。”他惋惜地說。
  我應承著掛斷了電話,心情低落。從我排隊的地方可以隱約看見停機坪,明知什麽也不可能看見,我卻仍舊努力分辨那些大大小小的飛機,猜測著他正從哪架飛機上下來。
  有時候會有宿命的感覺,仿佛與他,總是在錯過之間,像是緣份尚未修到。或許,當人對前途充滿疑慮時,會容易變得迷信吧。
  空姐開始放行,刷登機卡的機器“叮叮”作響。我振作情緒,隨著人群向前移動,後麵有人緊緊貼上來,我往前讓讓,依舊貼上來,再讓讓,還是貼上來。這令我極不快,欲扭頭發火,轉頭瞬間,嗅到那種極熟悉的淡淡香氣,然後,竟看見了林啟正微笑的臉。
  我驚喜到大叫一聲,與他緊緊擁抱在一起。周圍的人想必是詫異莫名,我卻已管不到許多,隻顧將臉埋在他的肩上,用力地擦來擦去,直到兩頰泛紅,方才抬頭向他傻笑。  “你怎麽進來了?”我問。
  “我當然有辦法。”他答。
  終於見到了他,剛才的遺憾化為烏有。
  周圍的人都已入了登機口,他擁著我向前走,我將登機牌交給空姐,轉頭想對他說再見。
  但他笑而不語,竟也從身後變出一張登機牌,同樣交給了空姐。
  我更驚訝:“你也去北京?”
  “不,我送你去北京。”他答。
  “送我?!”我不相信地反問。
  “對,送你。明天上午我再回來,下午有個會議必須參加。”他邊說邊接過我手中的電腦包。
  “謝謝。”我感動地隻會說這兩個字。
  “不用謝。”他居然正兒八經地回答,我輕捶他一拳。
  兩人一道登上飛機,他沒有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跟著我來到經濟艙,與我鄰座的人商量換位置,頭等艙換經濟艙,那人自然迭迭稱好,起身離去。然後他擠坐在我身邊,身高腿長,頗顯局促。
  這沒有預料到的相見,完全衝昏了我的頭腦。我隻知道癡癡望著他,望著他脫掉外套,扯下領帶,係上安全帶,調整好坐姿。
  他見我如此,伸手捏捏我下頦:“傻了?”
  “沒有,變花癡了。”我說:“我們辦公室的女孩曾問過我,和你在一起,會不會流鼻血、流口水、視線模糊、有犯罪衝動?還說這是花癡症狀。”
  “搞什麽?說的我好像海洛因。”他故作不滿。
  “別得意,沒這麽好,我說像是狂犬病。”我反駁。
  他笑,但臉上明顯疲憊不堪,眼窩有些深陷。
  “最近是不是很辛苦?”我問。
  “是,一個星期跑了三個地方,開了不下二十個會,見了不下一百個人,每天睡眠不超過四個小時,你說辛不辛苦?”
  “為什麽這麽趕?不可以安排得稍微鬆一點嗎?”
  “我想趕回來見你,拚命壓縮日程,結果你卻要走。我不甘心,所以安排他們買與你同班的機票,幸好頭等航的機票總是賣不完。”他伸手將我摟在懷裏:“再不見你,我會瘋掉。”
  飛機開始升空,我偎在他的懷裏,感到幸福與安定。
  我拿起他的手,看他的掌紋。“你會看手相?”他問。
  “會啊。”我瞎說。
  “看到了什麽?”
  “看到你家財萬貫,妻妾成群,兒女繞膝。”我用手指輕劃他掌心。
  “那你有沒有看到我日夜工作,心力交瘁,無法享受人生。”
  “是嗎?真的這樣忙嗎?”我抬頭心疼地看他。
  “身不由已,完全沒有自由。”他歎道。
  “不如少做點,反正你也夠有錢了。”
  “我的家庭很複雜,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
  “知道一點。”
  “我父親已退二線,將生意暫時交我管理,如果我有紕漏,他隨時可以換人。所以,我必須事事親力親為。”
  “換了就換了唄,大不了我養你。”我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
  他輕笑,沒有回答。
  他手腕上依舊有一塊腕表,全鋼表帶,厚厚的,閃著金屬的光澤。我問:“這款表上為什麽有兩圈數字?”
  “雙時區的設計,出國時方便一些。”他答。
  我撥弄著他的表,忽然發現他的手臂和手背上竟有些細細的傷痕。“這是怎麽回事?你後母虐待你?”
  他捏我的耳垂,無奈地說:“你的腦子裏哪有這麽多奇思怪想?我隻是小時候頑皮,經常與同學打架。”
  “贏得多,還是輸得多?”
  “一半一半吧。我打架從小學一直打到中學,從國內一直打到國外,外國人比較壯,難度更大。”
  “真看不出來,你這麽斯文,像個乖孩子。”我撐起身子,仔細端詳他。
  “越是不像的,越是能打的。”他有些得意地答。
  “現在還會打嗎?”
  “不打了,中學快畢業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武力不如金錢好用。所以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打架了。”
  “是你爸教你的?”
  “對,他教我學會如何用錢收買人心。”他的語氣裏有些自嘲。
  “啟正……”我俯在他胸口,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嗯?”他把臉貼過來。
  “我隻要一半的你,隻要一半,或者還可以更少,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十,哪怕是百分之一,就可以了。”
  “我想給你百分之百。”
  “不要那麽多,隻要分小小的一點點,但是,必須是你最好的那一點點,好嗎?”我用手指尖比劃著那一點點。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說:“我最好的部分可不止一點點。”
  “那你還留一點給別人吧。”我回答。
  他知道我說什麽,他知道我指誰,所以,他沉默了。而我,一時間回想起江心遙站在千手觀音前的笑臉,心中也湧起絲絲的負罪感。
  過了許久,他開腔:“為什麽你從來不問江心遙?”
  “想問,但不知該怎麽問。”我實話實說。
  “對左輝,我也是一樣。”他說。
  “左輝?很簡單,大學戀愛,畢業後結婚,然後他有了外遇,提出離婚,我同意了,就這麽簡單。”我用短短的幾句話就概括了自己的前十年。
  “可是你曾經為他哭得那麽傷心。”
  “被人背叛的感覺不好受。所以,你也不要讓江小姐知道我的存在。”
  “她早晚會知道。”
  “希望她永遠不知道。她是個可愛的女人。”我發自內心地說。
  “我認識她很多年了,在美國,我們住在同一個街區。我父親很早就告訴我,如果我想將來事業有成,一定要娶她做老婆。所以,我就去追她,送她花,送她禮物,我一直努力地讓自己喜歡她,也讓她喜歡我。”
  “你們倆確實非常般配。”
  “是的,一切都很合適,也很順利。可是遇見你之後,我才發現,如果真正愛上一個人,自己的心是不會聽大腦指揮的,我沒有努力去做什麽,但是隻要看見你,我就身不由已。”他用下巴摩挲著我的頭發。
  “我也是。可高展旗說,愛上你的女人,何止成百上千?”我得承認,高展旗的話始終讓我耿耿於懷。
  “而讓林啟正愛上的女人,從頭至尾,卻隻有你一個。”他輕輕回答
  從小小的窗口望去,我們飛翔在白雲之上,繁星之下。我靠在他的胸口,數著他的心跳。每一秒都如此寶貴。
  到了北京,已是晚上8點。
  他牽著我的手走出機場,坐上了早已等候的車中。
  我們度過了一個極愉快的夜晚,豐盛的晚餐,以及整夜的纏綿。
  第二天,我在晨光中醒來,他依舊在我身邊熟睡,俊美的側臉令人心動。我躡手躡腳走進浴室,生怕驚醒了他。
  可是當我走出浴室,卻發現他已經穿好衣服,站在窗前接電話,臉色陰沉。
  “不管怎樣,我不同意這個安排。下午開會我也是這個意見!”他斬釘截鐵地對著電話裏說,然後“啪”地合上了電話。
  他回轉身,看見我,臉色稍緩,我問:“沒事吧?”
  “沒事。”他走過來輕輕擁抱我:“睡好了嗎?”
  “睡好了。”
  “我得走了,10點的飛機,北京這邊愛堵車。”他邊說邊走進了浴室。
  我鬱悶地躺倒在那堆還存有體溫的被褥中,留戀不已。
  他走出來,俯身看我:“不高興了?”
  “嗯。”
  “舍不得了?”
  “嗯。”
  “下次我們再去別的地方,去遠一點,去久一點,好嗎?”他哄我。
  “嗯。”
  “走吧,吃早飯去,我要去機場了。”他將我從床上拖起,擁著我走出了房間。
  餐廳在二樓,窗明幾淨,陽光充沛,早餐品種異常豐富。我胃口大開,端著個盤子左拿右揀,堆成小山。此時轉頭找人,林啟正已坐在靠窗的桌前,喝著咖啡。
  我走過去,見他麵前隻有咖啡杯。“為什麽不吃東西?”我問。
  “沒有胃口,喝點咖啡就行了。”他答。
  “那不行,好歹吃點東西,我去幫你夾。”我放下手中的盤子,準備轉身。
  他牽住我的手:“不用,別浪費,你自己吃吧。”
  我看他,他的表情很認真。以我的心情,真想無論如何塞點東西進他的嘴裏,但他的態度,讓人沒有反對的餘地。
  我隻能坐下來,好胃口也打了折扣。
  他啜著咖啡,望著窗外,滿腹心事。
  “有什麽事情嗎?”我問。
  他回神看我,答:“沒事,早餐味道怎麽樣?”
  “不錯,你要不要吃一點?”我繼續遊說。
  “謝謝,不用了,你多吃點。”他說完,又望向遠處,開始思考。手裏的手機,不停地開開關關。
  我吃到無聊至極。十分鍾後,忍不住重提舊話題:“出什麽事啦,你好像很擔心的樣子?”
  他的思緒又被我拉了回來,但他好脾氣地答:“沒什麽,公司的事情。”
  “或者你可以說出來,我們討論一下,你們公司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一點啊。”
  他看著我,猶豫了幾秒鍾,說:“我爸要讓我哥哥林啟重回到公司任財務部總監,我一直反對,但看樣子還是改變不了我爸的心意。”
  “他不是曾經挪用過公司的錢嗎?”我問。
  “你知道這件事?”
  “聽說過。”
  “所以,我堅決不同意他回財務部,根本沒有辦法監管他,誰知道他會不會幹出同樣的事來!”
  “你爸爸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前科,為什麽還堅持用他?”
  “他是長子,他的母親還在,日日找我父親,要讓她兒子出人頭地。”
  啟正的話突然讓我有些心酸,別人的母親還在,還可以為了兒子去出頭去爭取,而他,隻能靠自己。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鼓勵道:“沒關係,你是副總裁,比他大,盯他盯緊點,找到機會再下手‘卡’。”我另一隻手做了個斬首的動作。
  我的表現讓他露出一絲笑容,他反過手來握住我的手:“鄒雨,我知道我說這些話沒有意義,但我確實想說,繼承致林的家業是我的理想,我不能放棄,但是和你在一起是我的心願,我也希望實現。所以,委屈你,耐心地等我,等我站穩腳跟,我一定會……”他突然停頓了下來,仿佛有話難以啟齒。
  “你會離了婚,再和我結婚。”我把他不敢說的話順暢地說了出來。
  他有些局促,但表情堅定地點了點頭。
  “如果到時候我沒有結婚,我會考慮你的提議。”我正兒八經地回答。
  聽到我的話,他笑起來,眼角淺淺的魚尾紋,讓他多了幾分感性。他湊近些,低聲說:“愛過我的女人,不會再愛別人了。”
  我用手輕拍他麵頰:“別刺激我,小心我去試一試。”
  他將我兩隻手都握在掌心,微笑著,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給你機會。”
  我看著他,忽然從他眼裏看到強悍的意味,這是我在別人眼中看不到的霸氣。林啟正,一個向著權勢頂峰努力的人,終不是普通的男人。即使他會焦慮,即使他會彷徨,但他依舊會想方設法將一切掌控在手中。
  他的電話響了,他瞄了一眼號碼,鬆開我的手,說:“對不起,我接個電話。”
  然後他起身,走到了餐廳外的陽台上,才將電話放到耳邊。
  我坐在桌前,雖然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但是可以清楚看見他的表情,他的口型。他在說英語,斷斷續續地,沒有重點的,眼角眉稍間或露出溫柔的表情。
  是和一個女人吧?是和那個即將嫁給他的女人吧?我在心裏暗自揣測。和我通電話時,也有這麽溫柔的表情嗎?還是會更甜蜜?會笑得更開心?
  我一直努力想要忘記那個即將到來的十月,但是,忘記,不代表它不會來臨。
  仿佛過了許久,他才回到座位上。
  “吃好了嗎?我要走了。”他催促我。
  我直直地望著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你定在什麽時候結婚?”
  他楞住了,思忖良久,困難地回答:“十月十八號。”
  “哦,在哪邊?”我問。
  “什麽哪邊?”他反問。
  “在哪邊辦酒?”
  “沒有宴席,隻是登記。”
  “哦,我本還想打個大紅包呢。”我想開個玩笑,但聽起來醋意濃濃。
  “鄒雨。”他再度緊握我的手,深深地看著我:“我和你之間,與這件事沒關係。你不要去想它,OK?”
  我努力露出輕鬆的笑容,朝他點點頭,說:“是,我隻是隨口問問。走吧,你要遲到了。”
  把他送上車,再看著車駛離酒店,我的心,有了些落寞的情緒。
  回到房間,他昨日穿過的衣服還搭在沙發上,富家子的奢侈終究與眾不同,他沒有行李,昨晚在樓下的專賣店從頭買到腳,然後,所有換下的衣服隨手丟棄。我呆呆地靠在沙發上,頭枕著他的衣服,衣服散發著我所熟悉的樹林的清香,還夾雜著昨晚的紅酒和香煙,就像夢一樣。
  “愛過我的女人,不會再愛別人了。”他說的話在腦中回響。我原以為,我可以掌控這場感情,但是,也許真如他所言,這場愛,遠比我想象得更糾纏更無奈,而我,已是泥足深陷,欲罷不能了。
  雖然他交待酒店將房間留到我離開北京那一天,但是,五星級酒店的豪華套間,又豈是我們這種打工一族長留之地。我退了房,拖著行李回到了顧問公司的宿舍。他換下來的衣服我舍不得丟,一並拖了去。晚上,我把它們洗幹淨,晾在了房間外的陽台上。淺灰色的衫衣,在風中搖擺舞蹈,我坐在床邊,看到入神。
  手機響,是他的電話。
  “為什麽不住酒店?”他劈頭就問。
  “不方便。”我答。
  “我已通知酒店為你準備一台車。”
  “不用,我住在公司這裏挺好,挺習慣。”
  “是嗎?我想酒店住著舒服一些。”
  “謝謝。還有,你的衣服我沒丟,洗幹淨了,回去帶給你。”
  “好啊。從來沒有女人幫我洗過衣服。”
  “難不成你自己洗?”
  “都是傭人、鍾點工洗。”
  “那不是女人嗎?”我抓到把柄。
  “哦,更正,從來沒有心愛的女人幫我洗過衣服。”他忙說。
  “是從來沒有心愛的女人?還是從來沒有洗過衣服?你要說清楚。”
  “和律師說話可真費勁。是除了你以外,從來沒有心愛的女人,更別說洗衣服了。滿意嗎?”
  “還行。在我的啟發下,邏輯嚴謹一些了。”
  他在電話那頭笑,我竟有些欣慰,和我通電話,他想必是笑得更多。
  “啟正。”我喊他的名字,仿佛這是我的特權。
  “是。”他回應我。
  “我看見你的衣服在風裏麵跳舞,下次你帶我去跳舞吧?”
  “好,下次我帶你去歐洲,去巴黎,去倫敦,去維也納,去威尼斯,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地跳,好不好?”
  “好。”
  “鄒雨……”換他喊我的名字。
  “嗯?”
  “要開心好嗎?不想看到你因為我變得不開心。”
  “好。”
  “早點回來。”他叮囑道。
  我合上電話,繼續望著那件跳舞的襯衫,心想,去歐洲跳舞,真美啊,可是,真想在中國跳,在大街上跳,在全都是熟人的PARTY上跳,那才是我最盼望的。
  我在北京一呆就是五天,歸心似箭,無奈調解總是費時費力,迂回曲折,難以迅速了結。以致於後來為了撮合雙方達成協議,我開始做自己一方的工作。
  林啟正的電話倒是常有,但往往極短,他的忙碌,不是我能設想。而我,從不主動打電話給他,或許是心虛吧,生怕會令他在不適當的場合感到局促。
  走之前的那天下午,雨下得很大,我坐公司的車去法院參加證據質證會。車開在半道上,突然小巷裏躥出一輛自行車,司機緊急刹車,幸好沒有撞上。師傅搖下窗玻璃,對著那人用京腔破口大罵。
  我的手腕因為用力撐住前麵的座椅而抵到生疼,突然間,回憶起那個暴雨的傍晚,曾經坐在林啟正的車上,遇見同樣的事情。想起了他在雨中混身濕透的樣子,想起了與他共撐一傘的片刻,想起了他當時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起了我和他之間,那麽強烈的吸引與抗拒,一時間,思念變得格外炙熱,我耐不住,竟壯著膽撥通了他的電話,這是我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他,或許,是個驚喜。
  “喂……”他的聲音很清晰,但背景嘈雜,仿佛有人在大聲講話。
  “喂……”我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也隻好回了一聲。
  “有事嗎?”他的話很官方,完全沒有感情色彩。
  “沒什麽事。”我隻好答。
  “我在開會,待會再和你聯係。”他說。
  “好。”我答。
  他隨即掛斷了電話。我完全能夠想象,他在會議桌前,將電話擺回在桌上,然後正襟危坐、若無其事的樣子。
  此刻,我望著車玻璃上劃下的雨痕,心情一時低落,不能怪他吧,當然不能怪他。但是當我發現我不是他最重視的那一部分的時候,我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失望。人的心,總是貪得無厭。
  半個小時後,當我坐在法庭上,與對方交換證據時,手機在桌上震動。他打過來了。
  我沒有接,仿佛想告訴他,我也有更重要的事情。
  手機不停地震動,一個,兩個,三個,終於停止。然後,有一條短信發了過來:“sorry,I’m very busy.I’ll call you later.”
  他不會用手機發中文,我曾經為此遺憾,少了一個時尚的傳情方式。但是現在看來,他絕不是可以坐在那裏,帶著笑抱著手機你來我往的人物。
  晚上十點,他的電話又來了。
  我還是接通了電話,畢竟已不是初戀的少女,即使有不滿,也懂得要留個尺度。沒有男人喜歡過於嬌縱的女人。
  “生氣了?”他溫柔地問。
  “沒有,電話調到震動檔,放在包裏沒發現。”我撒謊。
  “那為什麽不打過來呢?”
  “怕你不方便。”我淡淡地說。
  “對不起,你打電話時,我正在聽物流公司的趙總匯報工作。”
  “沒關係,我知道你很忙。”0
  “很高興你打電話給我,你從來沒打過,除了那時為了工作的事。”他終於說了這話。
  我笑了一下,有些勉強。
  “對了,趙總說,鄒月想辭職。問我該如何處理。”他說。
  “想辭職?我沒聽她說啊。”我有些驚訝。
  “你問問她,如果另有高就,我可以處理一下。”
  “有熟人就是不一樣。”我感歎道。“想當年,我找你說了多少好話。”
  “你那樣子,可不像來找我說好話的,倒像是來找我打架的。”他笑道。
  “是嗎?我很凶嗎?”
  “是啊,而且後來你在電梯裏說左輝是你前夫,真把我嚇到。”
  “我是個誠實的人。”我有些尷尬。
  “真嫉妒他,比我先遇見你。”他忽然說。
  “會有區別嗎?”
  “當然,如果讓我早幾年認識你,我的安排會完全不同。”
  我默然。這個話題,沒有討論的意義。
  “案子進展如何,該回來了吧?”他很敏感,馬上改變了話題。
  “明天的飛機。”
  “什麽時候到?”
  “下午四點。”
  “哦……我可能沒有空來接你,到時安排一台車過來。”
  “不要!”我急急地推辭:“不用接!”
  “有人接你嗎?”
  “沒有,我又沒什麽行李,自己找個車就回來了。”
  “鄒雨,為什麽你總是拒絕我的安排?”
  “我自由慣了,不用別人照顧。”我答,但實際上,我內心所抗拒的,是這種安排背後的所代表的東西,他的權勢,他的財富,那些,不是我應該享受的。而我,又怎能跟他說我真實的想法?
  他仿佛有些無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隻是想討好你,但是看來討好你很難。”
  “現在,你應該不需要討好我了吧?”我有些曖昧地說。
  “不。”他溫柔地回答:“對你,我永遠都在想該怎麽討好。”
  我笑了,笑得甜到心裏,原有的一絲怨氣早已煙消雲散。這個男人,高高在上,腰纏萬貫,竟能俯下身來對我說出這等謙卑的話,不論是真是假,都已讓我滿足。
  和他纏綿地說了再見以後,我掛記著鄒月的事,打通家裏的電話,沒有接。我又打鄒月的手機。
  響了很久之後,鄒月接通了電話:“姐,你回來啦?”她的聲音聽起來很亢奮,背景有音樂的聲音。
  “沒有,明天才回來。這麽晚了,你在哪裏?”
  “我在泡吧,姐夫帶我來的,我還碰見了高哥和他女朋友。”
  “你怎麽跟他們搞在一起,快點回去。”我聽得皺起了眉頭。
  “好,待會兒就回去。”
  “聽說你要辭職?搞什麽名堂?”
  “我這邊筆試過關了,姐夫說幫我想辦法過麵試,所以我得辭職啊。”
  “還沒搞成的事,你到處去宣揚什麽?萬一進不去呢?”
  “姐夫說沒問題啊,姐,你怎麽知道我要辭職?”
  “我當然有辦法。”我搪塞道,然後命令她:“你早點回去,11點到家,到時候我給家裏打電話。”
  “好,對了,姐,高哥的女朋友挺漂亮的,他還說你把他甩了,哈哈哈,你和他什麽時候談戀愛了?”
  “別聽他瞎說,你記得早點回去,別喝多了酒。”
  “好好好!”鄒月答應著掛斷了電話。
  我無奈地搖搖頭,忽然有些擔心高展旗酒過三巡後說出不該說的話,操起電話想警告他,但再一思量,又放棄了這個打算。我能怎麽說呢?我有什麽立場呢?我不過是個被高展旗捉到的賊,無話可說,隻能聽天由命。
  如果說在林啟正那邊,江心遙是個雷區,在我這邊,鄒月就是個定時炸彈,不知何時便會引爆。我能做的,隻是祈禱這一天晚一點到來。
  我走出機場的出站口,看見了傅哥在人群中對我揮手。
  我朝他走去,他也迎過來,接下我手上的行李。
  “不好意思,辛苦你跑一趟。我說了不用接的。”我抱歉地說。
  “林總的好意,你就領了吧。”他答。
  我隻能微笑。
  坐上車後,傅哥撥通了林啟正的電話,報告已接到我。隨後將電話遞到我手裏。
  “一路還好嗎?”他在電話裏問。
  “還好。謝謝你。”我說。
  “我們之間,好像謝謝說得太多了。”他答。
  “那就不謝囉。”我馬上轉彎。
  他笑,然後問:“晚上有時間見麵嗎?”
  “我答應了鄒月回去吃晚飯,我弟弟也要回家,吃完飯後再和你聯係吧。”
  “好的,再聯係。”他掛斷了電話。
  這時,車子已飛馳在高速公路上,我把手機遞還給傅哥。
  傅哥帶著笑對我說:“最近感覺怎麽樣?”
  我竟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地說:“還好。”
  “鄒律師。”傅哥很鄭重地說:“我要謝謝你。”
  “為什麽?”
  “說實話,我跟著林總也有好多年了,從來沒有見到他像現在這麽高興過,你真的是他的有緣人。”
  “如果不是傅哥你說的那些話,我和他也不會有今天,也要感謝你啊。”我發自內心地說。
  “雖然他們都是有錢人,但是過得其實很辛苦,不是事事都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做,所以,你要多體諒他,有時難免也會受點委屈。”傅哥認真地說。
  “沒關係,我知道他的難處。”
  “唉……”傅哥突然歎口氣:“林總的今天也是自己一步一步搏回來的,我記得他那時剛回國,進公司做事,也受了很多臉色,你知道,他媽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幫他說話,林董原來的大老婆和現在的老婆都是厲害角色,哪裏容得下他,林啟重更是不停地踩他。逢年過節他都是一個人,真可憐,有時過年我還把他帶回家去吃年夜飯,不過幸好他挺過來了。”
  聽到他這話,我也陡生同情之心,“他爸爸難道不喜歡他嗎?”我問。
  “這麽多兒子老婆,他怎麽喜歡得過來啊?況且他有時候也夾在中間難做人。林總自己很努力,很有才華,現在也算是出頭了。”
  “他與江小姐的婚事也很重要吧?”我忍不住問。
  “那當然,我記得他去年正式與江小姐談朋友以後,林董對他的態度馬上就變了,經常把他帶在身邊見客人,以前都是帶著他哥哥。做生意的人,就是這麽實際。兒子重要,生意更重要。有了江家的的支持,林家的事業肯定更發達,你要知道,江小姐是獨生女,以後江家的一切都是她的。今年定了婚事後,馬上又升了林總做副總裁,這也是做給江家看的嘛。”
  聽到傅哥的話,我隻覺難過,在這場龐大的持久的家族生意裏,我又算得了什麽?
  也許是看到我不悅的表情,傅哥馬上說:“不過,我看林總和江小姐在一起,哪像兩個談戀愛的年輕人啊?坐在一起隔得老遠,說話也是客客氣氣,不停地三克由、三克由(thank you)。”
  傅哥說起英文來,生硬而且怪腔怪調,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傅哥也不好意思,“嗬嗬”地露出憨厚的笑容。笑完後,他繼續說:“林總對你,真是很用心,有時候看他望著你的眼神,我都很感動。所以,錢多錢少都不重要,關鍵是兩個人要有緣份,而且要珍惜這種緣份。”
  我點點頭,傅哥的話很樸實,很真誠。緣份確實是可遇而不可求,但這中間也分個三六九等啊,並不是每個緣份都能善始善終,我在心裏惴惴不安地思量著。
  我回到家,打開房門一看,客廳裏一片狼籍。衣服、食物、說不出名字的紀念品,甚至還有一個牛頭赫然擺在桌上。鄒天和另一個從未見過的男生在沙發酣然入睡。看樣子,西藏之行收獲頗豐。
  我沒有吵醒他,躡手躡腳回到自己房間收拾行李。打開箱子,首先看見林啟正的那幾件衣服,我趕緊拿出來,收在了衣櫃的最低層,心想,找機會盡快還給他,放在家裏太不安全。
  晚上,鄒月回來,我和她在廚房裏忙進忙出,搞了一大桌菜,那兩個家夥居然還在熟睡。我對鄒月說:“去,把他們倆弄起來。”、
  鄒月也真不含糊,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個口哨,湊近鄒天的耳朵,猛吹了兩聲。鄒天在夢中嚇到直接滾到地上,鄒月和我哈哈大笑。
  我說:“起來吧,吃飯了。”
  鄒天懵懵懂懂地踢了踢他的朋友,兩人擦著眼睛坐在了桌前。
  這兩個家夥許是餓瘋了,不一會兒功夫,一桌菜吃得一幹二淨,剩我和鄒月瞠目結舌。
  睡飽吃飽後,鄒天終於有力氣說話了。“大姐,二姐,忘了介紹,這位是丁甲,我導師的兒子,現在在學校化學係當老師。我大姐,鄒雨,律師,我二姐,鄒月,會計。”
  那個男生靦腆地站起來與我們打招呼。雖然他與鄒天都被西藏的太陽曬到一臉暴皮,但看得出是個斯文有家教的男孩子。
  我想起這就是鄒天提過,要給鄒月做介紹的那位,望向鄒天,他朝我眨眨眼,我們倆心領神會。
  我笑容可掬地對丁甲說:“你好,你的名字好有趣,是甲乙丙丁的丁和甲嗎?”
  “是。”他答:“我姓丁,我媽覺得這個姓成績太差,所以在後麵給我加了個甲。”
  我拍手哈哈哈大笑:“有意思。”——看來他父母也頗有幽默感,這樣的家庭我喜歡。
  鄒月毫不知情,一邊撿著碗裏的剩菜塞進嘴裏,一邊隨著我們傻笑。
  我望著鄒月,暗想:求你了,看上他吧。
  一晚上,我表現異常活躍,不斷尋找話題,讓這兩人都能有表現的機會,而且西藏之行,無疑成為整晚的焦點,當大家頭靠頭聚集在鄒月的電腦前欣賞那些照片裏,我幾乎有一種成功的預感。鄒月長發撥肩,眼神迷離,文靜內秀,應該是男孩心中的首選對象。
  不知不覺到了10點鍾,鄒天和丁甲扛著行李下了樓,我一路送他們,一路盛情邀請丁甲有空再來玩。
  走到路邊,我們三人都探頭尋找著空駛的出租車。忽然一輛白色小車停在我們旁邊,左輝從車上走了下來。
  “姐夫!”鄒天大聲喊。我在他身後狠踹他後腳跟一下。這些家夥,好象有意不改口。
  “小天,回學校去?”左輝問
  “是。”
  “我送你們吧,這麽晚,不好叫車。”
  “好啊,早聽二姐說你買了車,一直就想坐坐。”鄒天毫不客氣,說完就往車上爬,丁甲也跟著上了車。
  我隻好對左輝說:“辛苦你了。”轉身準備回家。
  左輝從我身後追上來說:“鄒雨,鄒月那件事,我明天約了主管人事的李局長吃飯,你也認識,就是我原來的老處長,你也一起來吧。”
  “不用了吧,我們一起去不合適。”我猶豫著說。
  “沒什麽不合適,我們之間的事,李局長又不是不清楚,你去,顯得更有誠意一些嘛。”
  他說得也有道理,為了鄒月,我隻好不要臉麵,與前夫一起出行。於是我說:“好吧,明天你告訴我具體地點。”
  “我明天來接你吧。”看得出,我的讓步讓他很高興。
  我橫他一眼:“不用你接,我自己去。”
  “好,好,我明天打你電話。”他說著,返身回到車上,開著車向學校方向奔去。
  鄒天和丁甲搖下車窗,向我揮手道別。
  回到家裏,鄒月塗著一臉的麵膜,在客廳裏看電視,見我進來,對我說:“你的電話一直在響。”
  啊,林啟正,一定是他。我仔細看小月的表情,塗著麵膜,看不出所以然。
  我走回房裏,放在梳妝台前的手機上顯示出4個未接來電,全部都是一個號碼。好險!想必她沒有多事去看我的電話。
  我關上房門,回撥過去。第一句話就問林啟正:“你打了我幾個電話?”
  “沒記錯的話,是四個吧,怎麽了?”他很奇怪。
  我暗鬆一口氣:“我把電話放在家裏了,擔心被小月看到。”
  “我知道我不在你的電話簿裏,上麵應該不會顯示我的名字。”他答,沒想到他觀察如此仔細。
  “可是萬一她記得那是你的電話呢?”
  “我還是那句話,防不勝防,她早晚會知道。”
  “越晚知道越好。”
  “好吧,以後我們都小心點。”他答,轉口問:“今晚忙什麽?我一直等你電話。”
  “鄒天帶回來一個大學老師,給鄒月介紹對象,我一直在招待他們。”
  “成功了?”
  “還不知道,應該有希望吧。”
  “可不要看上你了,像我一樣。”他笑著說。
  “不可能,那是個小男孩。”
  “對了,我換車了,換了台吉普車,黑色的陸虎,牌照是66888。”
  “原來的車挺好的,為什麽要換?”
  “沒什麽,開久了,想換換。”他輕描淡寫地說。
  “奢侈!”我歎道。
  “早點休息,我也回家了。”他說。
  “你還在外麵?”
  “我一直在辦公室。”
  想必是為了等我,我很抱歉地說:“對不起。”
  他連忙阻止我:“不要說對不起,也不要說謝謝,說得太多了,會顯得陌生。”
  “該說的時候還是想說啊。”我無辜地說。
  “換別的方式吧。”他悄聲答。
  我不由地笑起來,男女之間的對話,說著說著就有些曖昧,但這就是戀愛裏的小趣味。
  這一夜,我睡得格外香甜,也許,樂觀地想,從鄒月的戀愛開始,一切都會有轉機吧。
  第二天一早,天氣明朗。
  我坐的出租車正停在星巴克的門口,下車時,我力圖讓自己姿態優雅一些,甚至還順著風吹來的方向拂了拂頭發。
  但是,我的眼睛尋遍了星馬克靠窗的每一個位置,沒有看見林啟正的身影,路邊,也沒有一輛什麽66888黑色的吉普車。我不甘心,又走進星巴克仔細找尋,還是沒有。這家夥,想必是那日被我撞見,不好意思再玩這種守株待兔的把戲。
  不過,還真有些失望,畢竟已有好幾天沒有見麵。
  走進辦公室,桌上放著一張紅色的請柬。
  我打開信封,首先看見的是請柬上的婚紗照,小兩口臉貼臉依偎在一起,其中一個居然是——高展旗!
  我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打開請柬,上麵明明白白寫著:“高展旗、白麗訂於9月28日中午12:08在君皇大酒店二樓宴會廳舉行婚禮。”
  白麗?何許人也?聽都沒聽說過,這也太快了吧。
  我把請柬丟回到桌上,不禁啞然失笑。一時間,我的心態極之複雜。雖然我從來沒有認真麵對過他的感情,但他站在我身後對我說的那番話,畢竟讓我無法忘懷。可是,說完之後,他轉身就與其他女人喜結連理,這也未免太過諷刺!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嗎?
  正想著呢,高展旗敲門走了進來,以往進我的辦公室,他什麽時候敲過門?真是今時不同往日。
  “看了嗎?”他對著紅色請柬努努嘴。
  “看了。”我鎮定自若地回答。
  “有什麽感想?”
  “為你高興唄。”
  “我還以為你會有點失落呢?”還好,他又恢複了幾分的油腔滑調。
  “為你失落的大有人在,輪不到我。”我答。
  他劃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了我對麵:“交給你三個任務。”
  “說吧,理當效勞。”
  “第一,那天幫我收禮金。”
  “沒問題。”
  “第二,幫我借兩台奔馳接親。”
  “兩台?”我瞪大眼:“我一台都借不到,我不認識開奔馳的老板!”
  “你不認識,有人認識啊!”高展旗用很曖昧的口氣說。
  “別人認識你找別人,找我幹嗎?”我不悅。
  “我跟那個別人說不上話,你就不同啦。”
  “高展旗!”我嚴肅地說:“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就請你尊重我,不要這樣和我說話!”
  “好好好,我自己去找他。”高展旗讓步:“他們公司裏就擺著好幾台呢。”
  “那是你的事。”
  “但第三件事,就請你一定幫忙,千萬不要生氣!”他表情誠摯地說。
  “那得看是什麽事?”我雙手懷抱胸前,示意有所防備。
  “你知道,這個世界就是這麽勢利,就是這麽看人來,你的朋友有檔次有水平,你也就跟著上檔次上水平,如果你混得都是些出不得台麵的朋友,你也就被人瞧不起。尤其是像我們做律師這一行,就是拚誰的人脈足,誰的背景厚……”他開始滔滔不絕。
  我大概聽出了他的意思,舉起手打斷他的話:“行了行了,你要我幹什麽?直說。”
  “請林啟正務必出席本人的婚宴!”他也不含糊,直截了當。
  “你發張罰款單給他不就結了?”
  “錯,據我所知,林啟正極少參加此類場合,更何況我跟他關係一般般。”
  “他又不是國家領導人,為什麽一定要他到場?”
  “他牛啊!他有神秘感啊!平時從不出席此類場合,我結婚他卻來躬逢盛會,說明我和他關係非同一般啊!”
  我看著高展旗,深感無奈:“老高,我們不就是一個小律師,有必要這樣嗎?”
  “律師,不就靠麵子吃飯嗎?誰麵子大誰吃得多。那些個小法官小庭長什麽的,見我和大老板這麽深的關係,還不對我另眼相看?以後還指望我給他們找案源完成任務呢!”
  我望著他,無話可說。
  他雙手作揖:“求你了,幫我去和林總說說。你一句話就能擺平的事……”
  “高展旗!”我討厭他總是把我和林啟正聯係起來,連忙喝斷他。
  他卻充耳不聞,繼續說:“真的,鄒雨,幫我這個忙!隻要他能來,我特赦你不用打紅包。”
  “你自己去和他說嘛,扯上我幹嗎?”
  “我和他說不上幾句話,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根本沒辦法溝通。”高展旗有點氣急敗壞。
  會嗎?我心想。我一直覺得他算是不擺架子的老板,難道他在我麵前表現得不一樣嗎?
  高展旗將身子靠向椅背,擺出一副懶洋洋的姿態:“鄒雨,我開始真的很不服氣,覺得自己等你這麽久很冤,如果你是嫁給他,那我甘拜下風,但你……”他把後句話吞了下去。
  我瞪著他,倒看他說出什麽好話來。
  他挪了挪腳,繼續說:“我一腔憤怒,跑去找他,結果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和鄒雨之間的事,不需要與你討論。真他媽牛!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裏,我更氣了,真想他媽的不在他手底下做了。結果後來,我一個朋友說的話點醒了我,那個女的也知道林啟正,我問她,如果林啟正和高展旗,你選誰,那個女的想都不想就說,‘如果選擇題裏有林啟正,不管是在A、B、C還是D,他永遠都是正確答案。’”
  高展旗猛地一拍桌子;“那一句話,讓我徹底想通了,我和他去鬥氣,真是何苦。不如感謝老天,讓我有一個與他關係超鐵的朋友,對我更有好處。所以,現在,對你的選擇,我完全沒有意見。”
  聽著他的話,我隻覺惆悵,林啟正,在我看來,是愛,在別人看來,卻隻是金錢與權勢。
 高展旗還在說著:“所以,鄒雨,你有義務改善我和林啟正之間的關係,這次婚宴,就是啟——動——儀——式!”
  我正準備在回他兩句,電話響了,左輝打來的。
  “晚上在哪裏?”我問。
  “天一酒店如意包廂,我約了6:30。”
  “又是天一,膩不膩啊,這個城裏沒別的地方吃飯嗎?”我抱怨。
  “領導都愛吃那裏的鮑魚嘛。”
  “好吧。”
  “要不我順路過來接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過去。”
  我這邊說著,高展旗那邊用一種萬事皆明的曖昧表情退出了辦公室,一路退一路用口型對我說:“別忘了讓他來!”他定是以為我在和林啟正通話。我無奈地搖搖頭。
  下午我準備出發去天一酒店時,林啟正打來電話,我抱歉地告訴他晚上有一個非去不可的應酬,正巧他說他也要陪客人吃飯,於是兩人約好了晚飯後見麵。
  我前腳進了包廂,左輝和李局長後腳也到了。李局長一直是左輝的領導,與我算是熟人,所以見麵分外熱絡,三人相談甚歡,關於鄒月之事,他也滿口應承盡力幫忙。
  酒過三巡之後,李局長開始做月老,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鄒,左輝呢,是個好同誌,工作認真,作風嚴謹,大有前途嘛。以前,他走過一些彎路,這也是我這個做領導的教導無方,監督不夠,責任主要在我。不過年輕人,犯點錯誤是難免的,你也要放寬心,寬宏大量原諒他,給他一個機會。我知道,他對你一直是有感情的,也一直沒有忘記你。破鏡重圓,那也是一件好事啊。好不好?”他邊說還邊拍我肩膀。
  我無話可答,隻好陪著笑臉不住地點頭。
  左輝坐在一旁,低頭喝著悶酒,好象說中了心事。
  幸好此時李局長的電話響,方才解了這場困局。
  又閑聊了片刻,我提議請李局長去洗腳,李局長連連稱好。左輝站起來走出包廂,我估計他準備去結賬,忙跟了出去。
  他果真走到前台掏錢包,我衝上去阻止他:“不用,不用,我來。”
  “沒關係,我來是一樣的。”他執意從錢包裏取出信用卡。
  “不!不!這是我妹妹的事,怎麽能讓你出錢!”我按住他的手,也從錢包裏掏錢。
  正當我們拉拉扯扯,熱乎得不得了的時候,忽然我看見了一雙熟悉的眼睛。林啟正與一幫人從前台邊的樓梯上走下來,正看到這一幕。
  我心裏一陣發慌,心想恨恨地想,那裏這麽巧,跟演電視劇一樣。
  林啟正離開人群,徑直朝我和左輝走來。好幾天沒見他了,猛一碰麵,總有些心動。他看來也喝得不少,臉色有些發紅。
  “左處長,好久不見。”他首先與左輝握了握手,然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
  左輝忙說:“林總,前兩次去你們公司,想見你,可惜不巧你都在出差。”
  “真不好意思,改日我專程請左處長來公司指導工作。”
  “不敢不敢,隻要林總有空時能接見我們一下就行了。”兩人開始打起官腔,聽在我耳裏,真有些難受。
  “你們今天也在這裏吃飯?”林啟正問。
  “對,請一個老領導。”
  林啟正揚頭對前台的服務員說:“記在我帳上。”
  左輝忙說不用,林啟正哪由他推辭,率領那幫人揚長而去。
  我杵在那裏,從頭到尾,麵無表情,一句話也沒說。
  左輝聳聳肩,對我說:“也好,有大老板買單。”
  我勉強地擠出笑容,點點頭。
  過了不久,我和左輝攙扶著已是半醉的李局長走出天一的大門,左輝讓我扶著李局長,他去將車開來。
  我站在門口,用力支撐著李局長左右搖晃的身體,無意中發現,正對著大門口是一輛體積龐大的黑色吉普車,牌照號碼66888。
  然後,我依稀看見林啟正端坐車內的駕駛座上,黑暗的車內,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左輝的車此時已停在了我們身旁。左輝下車來,將李局長扶上了後座,我無法,隻好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
  車子駛離酒店,我的電話響了。
  “你一定要坐在他旁邊嗎?”林啟正在電話裏問,口氣相當生硬。
  “不是。”當著左輝和李局長,我無法正麵做答。
  “你還要去哪裏?”
  “我還有事。”
  “還有什麽事?”他追問.
  “我再和你聯係。”
  “那好,我等你電話。”他率先掛了機,表現出明顯不滿。
  我將手機放回包中,心中也有些煩惱,想到令他不快,竟有些自責。
  “誰啊?”左輝不識時宜地問。
  “不關你的事!”正趕上我的氣沒處發,狠頂他一句。
  他倒是無所謂,依舊說:“鄒雨,李局長是我的老領導,對我最了解,他是一番好意,我別見怪。”
  我回頭看李局長,早已癱在後座上不醒人事。
  “李局長也是為我們好……”左輝繼續說。
  “左輝!”我打斷他:“如果你以為我一直一個人,是為了等你,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我這句話噎得左輝半晌沒出聲。過了許久,他惴惴地問:“我們之間,一點可能都沒有了嗎?”
  “沒有,一點可能都沒有!”我狠狠地回答。
  “我會等在你身邊,等到你原諒我的那一天。”他竟說。
  我忽然想笑,男人總是這麽容易地說永遠,高展旗、左輝、還有林啟正,都一樣,而女人,如我,隻選擇我願意感動的那句話。
  “送李局長回家吧。”我提議。
  我和左輝,加上李局長的兒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李局長弄上了樓。
  回到車邊,我從車裏取出包包,對左輝說:“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
  “這麽晚了,你還去哪裏?要不我送你。”左輝奇怪地說。
  “不用了,我自己去。”
  左輝隻好開車離去。見他的車消失在視線裏,我撥通了林啟正的電話。
  “喂?”他答。
  “你在哪裏?”我問。
  一輛車急刹在我身邊,竟帶起一陣風。原來他一直跟著我們。
  搖下車窗,他示意我上車。
  我坐上車,見他表情依舊不悅,搖起車窗,將車向前開去。
  “怎麽換台這麽大的車,貼得黑乎乎的,外麵看裏麵什麽也看不到,像部裝甲車。”我顧左右而言他,想活躍氣氛。
  他不答,隻望著前方。
  “今天是為了小月的事,小月在考稅務局的公務員,筆試過了,隻差麵試這一關,左輝請他們主管人事的副局長吃飯,打打招呼。”我隻好正麵解釋今天的晚餐。
  “想進稅務局,為什麽不找我!何止是稅務局?鄒月想進哪個機關,我不能辦到?”他開腔了,但聲調有些不滿。
  “前麵報名考試什麽的,都是鄒月自己做的主,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昨天說起這件事,我就想著能搞成更好,反正李局長我也認識,所以就答應來吃飯囉。”我進一步解釋。
  “你昨天和左輝在一起?你不是在幫鄒月介紹對象嗎?”他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沒有啦,送鄒天他們下樓的時候,碰見他,說起這件事。”
  “那麽晚?怎麽還會碰見他?”
  “他就住我們樓下啊!”
  他沒再言語,車正停在一個十字路口,綠燈亮時,前麵的車起步緩慢,他皺著眉,用力地按響喇叭,這車笛音極怪,嚇我一跳。
  “下次還需不需要陪局長吃飯?”他突然問。
  “應該不用了吧。”
  “或者他再想辦法把你弄進去?”
  “你說什麽呢?”他的話讓我有些不快。
  “為什麽我的好意你都不願意接受,而他幫的忙你又這麽配合呢?”他忽然大聲地責問我。
  我一時口拙:“啟正,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明知道他對你有別的想法,你還和他同進同出,拉拉扯扯,你這樣是在鼓勵他嗎?”他的語氣越來越嚴厲。
  “可是我已經明確地拒絕他了。”我無力地分辯。
  “可是你也明確地拒絕過我啊!”他緊跟一句。
  我理屈詞窮,甚覺委屈。突然,我的邏輯轉過彎來,轉頭衝他大聲說:“我想和誰在一起,就可以和誰在一起,你憑什麽管我?你有什麽資格管我?”
  換作他一時楞住。這時,路上又一個紅燈,他急踩刹車,車早已超出停車線老遠,停在了路口上。綠燈通行的車在我們的車周圍亂成一團,猛叫喇叭。
  他不管不顧,眼睛隻盯著前方。
  我也不再說話,縮坐在座位上。
  忽然,他黯然地說:“就是因為我沒有資格管你,所以,我很害怕會失去你。”
  我望向窗外,忽然發現眼前一片模糊。
  他伸手過來,將我攬入懷裏,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這樣的愛情,真是讓人辛苦。
  他載我回到他那個簡陋的家,倆人在憂傷的情緒中激吻擁抱,直至高潮。
  他留我過夜,我堅決不允,這仿佛是一條底線。
  淩晨兩點,他將我送回了家。我經過左輝的窗前,發現裏麵還亮著燈。
  我在睡夢中被高展旗的電話吵醒:“小姐,八點鍾了,還在睡覺呢?快起來快起來!”
  “幹嘛?你又不是今天結婚!”我睡眼惺鬆,口齒不清。
  “救急救急,剛才高院通知我,長山公司突然同意調解,讓我九點鍾過去開調解會,這邊致林今天上午有個項目簽約,也是九點鍾。我隻有一個人啊,兩邊都約好了,你幫幫忙,去致林頂一下吧。”
  “我不,我去高院!”
  “嘿!那可不行,我可花了大功夫才換來今天的調解會,搞成了的話,百分之十的提成,怎麽能便宜了你。”
  “那是這樣,我今天幫你去致林,百分之十裏麵我得百分之五。”
  “百分之二?”
  “百分之四?”
  “百分之三?”
  “成交。”我一拍被窩,坐了起來。
  “你夠狠!”高展旗恨恨地說:“下次別求我!”
  我笑:“在我拿到那百分之三以前,打死我也不求你!”
  掛了電話後,我已徹底清醒。走進衛生間洗漱更衣。
  九點差十分,我已到了致林一樓,進大廳前,回頭看了看前坪,一台車也沒有,林啟正想必還沒來。現在走進這個地方,忽然感到幾分親切,或許因為我愛的人,日日在此駐守,因此,我也有了別樣的情懷。而警衛也已認識我,向我點頭微笑,不必如初來者一般,查驗證件核實身份。
  電梯口已經有不少人在等,我的手機響,歐陽部長在電話裏問:“鄒律師,今天是你代高律師來開會嗎?”
  “是的,我已到一樓。”
  “好的,我們在七樓會議室。”
  我答應著。忽聽旁邊有熟悉的聲音,轉頭一看,林啟正與兩個老外走了過來。
  他也正好看見我,眼中露出喜悅的表情,但嘴裏仍在與老外嘰哩呱啦說著話。
  旁邊的人都恭敬地與他打招呼,他也敷衍地點著頭。而我卻大模大樣地轉回頭,作陌生人狀。心裏有些竊喜,今時不同往日,終於不必如此畢恭畢敬。
  電梯門開了,他照例有風度地請所有女性先上,我站在角落,靠著梯壁,他陪著老外也走了進來,有意無意地,正好站在我的旁邊。
  電梯上行,狹小的空間裏十分安靜,忽然,有人悄悄握住我的手,我抬頭望他,他裝作若無其事,眼睛望著上行的電梯,臉上卻隱隱浮現出笑意。
  一時間,我的心裏,因為這秘而不宣的愛情而充盈著幸福,隻能隱忍再隱忍,努力不讓自己的表情泄露天機。
  “叮”,電梯停在了五樓,他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心,仿佛在說再見,然後,隨著客人走出了電梯。我看著他的背影,真有些戀戀不舍。
  電梯門合上之後,一個女孩忽然長舒一口氣,拍著胸口低聲對另一個女孩說:“不行了不行了,我一見到小林總就發暈。”
  另一個女孩用力捅她一下:“那你就幹脆直接暈到他身上。”
  兩個小姑娘笑成一團,聽著她們的對話,我心裏竟有了幾分滿足,虛榮心,哪個女人沒有呢?更何況愛上林啟正,和被林啟正所愛,無論如何,都應該算是件讓人得意的事吧。
  於是,我帶著飄飄然的心情,走進了七樓會議室。
  簽約十分順利,一個一百萬的小項目,對於致林來講,是可以由部門經理簽字作數的,所以,大家都十分輕鬆。
  事畢,歐陽部長留我吃中餐,被我婉拒。我寧可回辦公室吃盒飯,十分鍾解決問題。
  乘電梯下至一樓,走出電梯口,我突然看見林啟正的父親林董站在對麵,心一虛,低頭快步走開,餘光瞟見他正在聽一個手下匯報工作,心存僥幸地想,想必沒有注意到我,即使看見了,隻見過我一麵,他應該不會記得我是誰。
  然而沒走出兩步,他卻在我身後喊:“請問是鄒律師嗎?”
  慘,被活捉!我隻好轉過身,擠出笑容說:“林董,您好!見您在聽匯報,不好意思打擾您!”
  “沒關係,你今天過來是……?”
  “一個工程上的電梯項目簽約,我過來參加一下。”
  “可是我聽說你現在不負責我們公司的法律事務了?”這個太上皇,還真門清。
  “對,由我們所的高律師負責,但他今天臨時要參加高院的調解會,所以我來幫他的忙。”我解釋道。
  林董點頭,沒有繼續提問。我心裏暗想,測驗結束!於是,恭敬地對他說:“林董,那我先走了。”說完,轉身欲溜,恨不能即刻消失。
  “鄒律師,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有事找你!”林董突然發話。
  睛天霹靂,一時炸到我六神無主,太上皇何時有事需要找我?工作上的?不可能啊!他從不過問具體經營!生活上的?難道,難道,難道……?
  我隨著他走進電梯,他仍在與手下討論工作,但我已完全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大腦正高速運轉,設想著他找我談話的種種可能,他是已經知道我和林啟正的關係,還是隱隱聽到一些風聲,我是應該裝做無辜全盤否認,還是幹脆勇敢一點承認事實?如果他羞辱我的尊嚴喝令我離開林啟正,或者像那些電視劇裏一樣,抽出一張巨額支票換取我的退出,我是該義正辭嚴表示愛情至上,還是楚楚可憐地接受安排?……
  真想打個電話給林啟正,或者多麽希望他的電話會在此刻響起,真渴望在這個時候聽見他的聲音,當電梯經過五樓時,我又在盼望著會聽見“叮”的一聲,然後林啟正站在門口,正撞見我如待宰羔羊般站在他父親身邊,豪邁地救我於水火之中……
  但是,祈禱總是無效,天底下哪有那麽多幸運的巧合,電梯仿佛在瞬間便直上九樓,而我,也仿佛在瞬間便來到了林董寬大無比的辦公室裏。
  比起林啟正的辦公室,林董的辦公室可稱得上是富麗堂皇,全套的紅木家具,牆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名人字畫。我站在辦公室的中間,努力提醒自己:鄒雨,冷靜、冷靜、一定要冷靜。
  林董坐在了寬大的辦公桌前,然後,伸手示意我坐在他的對麵。看上去他表情和藹平靜,似乎不像是要與我為難。
  “鄒律師做這一行很久了吧?”他開腔寒暄。
  “有五年多了。”我謹慎地答。
  “上次看你做的那個合同,很專業,你應該會大有前途!”
  “謝謝林董誇獎。”
  我心知不妙,開始誇獎,其後必有為難之處。
  林董的表情倒是始終如一,他微笑的樣子與林啟正極象,想當年,也應該是相貌不凡的青年才俊。
  正當我胡思亂想之際,林董突然走入正題:“你和啟正在一起有多久了?”
  不出我所料,果然事已穿幫,但預料到,不代表已想好答案,我一時語塞,臉卻變得緋紅。
  而林董,微笑地看著我的窘樣,竟也不再言語,仿佛不等到我的答複勢不罷休。
  過了許久,我回過神來,說了一句權宜之話:“林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當然明白。你是個聰明人。”
  “我認識林總有快半年了,在致林工作也有一段時間……”
  林董打斷我:“鄒小姐,不必說那些,你告訴我,你愛啟正嗎?”
  “我……我……林董,可能你誤會了……我和林總沒有什麽,隻是朋友……”我下意識的作著無力辯白。
  林董打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個信封,然後從中抽出一遝照片,輕輕擺在我的麵前。
  我將視線投向那些照片,然後我看見,我和林啟正,在餐廳,在飛機場,在車上,在路邊,有擁抱,有親吻,有手拉手,有對視而笑,甚至還有一張,星巴克的落地窗前,林啟正微笑著伸手抹去我唇邊的泡沫。
  我震驚地看著那些溫馨的畫麵,隻覺毛骨悚然,居然一直有人在我們身邊,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我將譴責的目光投向坐在對麵的林董,不論如何,他也不必用如此卑鄙的手段來對付自己的兒子。
  林董見我的神情,輕輕朝我擺擺手,說:“你誤會了,這不是我的意思。”
  我更奇怪了,那會是誰?江心遙?
  看出我的疑惑,林董繼續說:“就在前幾天,有人送來這些照片,開價兩百萬,否則就將照片寄去香港給江家,讓啟正和心遙的婚事泡湯。通過黑道白道很多關係,討價還價,最後,這些照片花掉了80萬。公安局早就說過有人計劃要搞我林家,沒想到是通過這種方式。”
  我的頭腦一片混亂,他說的事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範圍,現實中,居然也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林董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嚴肅:“鄒小姐,你和啟正在一起怎麽搞,我都懶得管,男人在外麵有幾個女人,這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我們和江家的婚事,是絕對不能出差錯的,如果出了差錯,賠掉的是我林家的家產。”
  “所以,如果你是想要點錢財,找個靠山,過點好日子,那你們倆盡量低調一點,注意影響,如果真的有什麽愛情,還想著將來在一起,我勸你盡早打消這個念頭,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江心遙是江家的獨生女,誰娶到她,誰就是江家未來的繼承人,啟正好不容易才達到這個目標,你千萬不要壞了他的好事。而且,江心遙的父母身體健康,活個十年二十年不成問題,在這之前,啟正絕不可能和她離婚。”
  他的話深深刺傷了我的自尊心,我反駁道:“您誤會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啟正給我什麽,我不是為了他的錢,也不是為了要一個什麽名分。”
  他扯著嘴角傲慢地笑了笑:“那就好!總之,你不要逼啟正,你如果逼他,就是害了他。啟正是我最喜歡的兒子,我也想把家業交給他,但是,他致命的弱點就是太重感情,如果你逼他為了你放棄江心遙,那就是逼他這輩子永無出頭之日,”
  我被激怒了,騰地站起來,盯著這位高傲的老人,一字一句的說:“我不會逼他,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想過要從他身上,從你們林家得到什麽,您大可放一百個心!”
  他也注視著我,忽然問:“你見過他手上的傷嗎?”
  我一時怔住,回想了一下,啟正手上確實有些淺淺的傷痕,於是我點點頭。
  “他怎麽向你解釋那些傷?”他又問。
  “他說是小時候打架弄的。”
  “他騙你。他的母親因精神抑鬱而投河自盡,他當時隻有十二歲,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很長一段時間裏精神上也很混亂,那些傷痕,其實是他自己用刀片自傷的結果。我送他去國外,花了不知多少錢,想了不知多少辦法,才將他救過來。所以說,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隻是呆呆地看著林董嘴巴一張一合。
  林董站起來,繞過辦公桌,走到我麵前。“鄒小姐,我並不想讓你難堪,也不想強迫你離開啟正,雖然啟正沒有和我談過你,但我也看得出,啟正自從和你在一起,變得很愉快,也許你可以讓他有幸福,但是,我擔心事情的發展,不會那麽簡單,你能保證你控製得了一切嗎?你能保證你該來的時候來,該走的時候走嗎?你能保證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嗎?”
  我能保證嗎?我也在問自己,一時竟找不到肯定的答案。
  林董望著我,語重心長地說:“鄒小姐,你自己好自為之,我隻要求你,不要因為愛啟正,最後害了他。”說完,他回到辦公桌後坐下,示意我可以離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林董的辦公室,怎麽上電梯,怎麽離開致林公司的。九月的陽光依舊灼熱,我拎著包,沿著街,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心中百味雜陳,羞恥、失望、震驚、痛苦、沮喪、難過,攪作一團,讓人感到無路可逃。
  我忽然自嘲地笑了起來,想起來,我是多麽的幼稚無知,用愛情蒙住自己的眼睛,還以為世人都是白癡,林啟正,那個剛才還悄悄地捏著我的手的人,那個我以為我了解他一切的人,背著我,又做了多少遮掩粉飾的事。當然,他沒有做錯什麽,他瞞著我也是應該,從一開始,我就是心甘情願地做這戲裏最自欺欺人的那一個。我捂著自己的耳朵去取屋簷上的鈴鐺,被人捉住,真當是一萬個活該!
  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坐在街心花園的長凳上發呆。
  直到手機響起,林啟正打來電話,我瞪著那個號碼,猶豫不決。
  深吸一口氣,我接通了電話。
  “你還在公司嗎?”他問,口氣正常,想必不知今日的變故。
  “不,我在中山廣場。”我答。
  “幹什麽,逛街嗎?”
  “……是。”
  “買了什麽?”
  “沒買什麽。”
  “我今晚陪客人吃飯,之後就沒事了,我們可以見麵嗎?”
  “……”我不知該怎麽答,一時失神。
  “喂?喂?”他在那端呼喚。
  “哦,好啊!”
  “見麵後,想做什麽?”他溫柔地問。
  對麵有個電影院,大幅的宣傳畫在風中飄浮,阿湯哥在外星人的追堵下驚惶失措。
  “我想看電影,看《世界大戰》。”我對著電話說。不知出於什麽心態,我竟然有意要給他出個難題。
  他聽到,果然有些猶豫,但馬上爽快地答:“好,到時候等我電話。”
  我以為他會婉轉地提出別的建議,但他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外。他真的敢和我去看電影嗎?像普通的情侶一樣,肩靠肩坐在電影院裏,吃著爆米花,喝著汽水,滑稽的地方能與眾人一起哈哈大笑,血腥的場麵出現,我也可以大叫一聲,伏在他的懷中。
  真的可以嗎?不會為難嗎?不用防備暗地裏的鏡頭嗎?……
  我空著肚子坐在漸漸昏暗的天色中,見城市裏的霓虹次第亮起。潮紅的黃昏,就象我尋不到出路的愛情,漸漸向天邊隱去。
  8點半,林啟正打來電話,約我見麵,他說的,正是我對麵的電影院。
  “你在哪裏?我來接你。”他說。
  “不用,我就在附近,會自己過來。”我答。
  又耽擱了幾分鍾,我來到了影院的門口,售票處排著長隊,男男女女的情侶,聲音喧嘩。
  “鄒律師!這邊!”傅哥站在側門向我招手。
  我走過去,勉強地向他微笑打招呼。
  “林總在放映大廳等你,快上去吧,要開映了。”他興致勃勃地說。
  我答應著向大廳走去。
  工作人員沒有驗票,打開門將我放了進去。裏麵光線極暗,我從亮處乍入,眼前一片漆黑。忽然有人從側麵攬住我的肩膀,然後將一束植物塞入我的手中,我聞到玫瑰的清香。
  我轉頭,有唇吻上來,他的氣息,總是攝人心魄。
  我假裝無意地低頭,躲了過去。
  他沒有在意,牽著我的手說:“想坐哪裏,前麵,後麵,還是中間?”
  此時我的眼睛已漸漸適應了黑暗,看見他微笑的臉,看見了我手中大捧的玫瑰,然後,看見了除我們之外,空無一人的放映大廳。“這是怎麽回事?”我不禁問。
  “今天我包場。”他淡淡地答。然後微笑望我:“你選個位置吧?”
  我應該高興吧?男朋友重金包下能容納七、八百人的放映大廳,隻為與我的一次普通約會。那些知情的旁人,定在竊竊私語,羨慕我是如此倍受寵愛。
  他們哪裏知道,我想要的,其實是擠在人群中,哪怕坐在最後麵,最角落,也是福氣。
  我望著他,笑笑說:“隨便坐哪裏。”
  他帶著我,坐在了電影院的正中央。傅哥送來大包的爆米花、可樂和水果,又退了出去。
  電影開始了,銀幕上,公路在開裂,樓房在坍塌,高大的外星人將倉皇逃竄的路人擊得粉碎,而偌大的影廳,回蕩著凶險的音樂和刺耳的尖叫,放眼望去,卻隻見一排排空曠的座椅,感覺極其怪異。
  我終於無法忍受,對他說:“不好看,我想回去了。”說完,站起身就向門口走去。那束玫瑰,我也仿佛無意之中,將它遺忘在了旁邊的座位上。
  他沒有反對,跟在我身後,也走了出來。
  車停在附一樓,走到車前,看見這個密不透風的龐然大物,我突然醒悟到,他為什麽要換車,就像我也突然醒悟到,他為什麽不再出現在星巴克。
  車子行駛在寬闊的馬路上,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許久,他打破沉悶:“今天發生了什麽事?”
  “沒有。”我答。
  “不要騙我,你今天一定遇到了什麽事?”
  “沒有事。”
  他猛地把車刹在路邊,轉身向我。
  “到底出了什麽事?”
  “說了沒出事。” 我堅持說。
  “你聽到什麽了?”
  “……”
  “鄒雨,不論發生什麽事,你都應該說出來讓我知道。”
  “我為什麽要說出來?我為什麽要讓你知道?”
  “我應該是你最信任的那個人。”
  “那我是嗎?”我回頭看他,語氣堅銳地反問。
  “當然。”他沒有猶豫,回答道。
  他如此理直氣壯,竟令我氣結。“你為什麽要換車?”我問。
  “不為什麽,我一直愛開吉普車。”
  “你為什麽不再去星巴克?”
  “我沒有時間。”
  “你為什麽要包場看電影?”
  “我以為你喜歡沒人打擾。”
  他句句答得順理成章,滴水不漏。我一時氣惱,衝口而出:“鬼扯!你隻是不想再被別人敲詐!”
  他楞住,過了片刻方才反應過來:“你已知道,誰告訴你的?”
  “誰告訴我的並不重要,關鍵是你從頭至尾,都沒有向我提到過這件事,難道你就是這樣信任我的嗎?”
  “這種事,沒必要讓你知道,不關你的事!”他毫無愧意,堅定地回答。
  “不關我的事?那些照片上都是我,全都是我,你怎麽能說不關我的事,因為我,你才會被敲詐,因為我們倆,根本就是一對偷情的男女!一對奸夫淫婦!所以,別人才會敲詐你,所以,你才會被逼無奈,拿出80萬封口費!怎麽能說不關我的事!怎麽能說不關我的事!……”我突然爆發了,歇斯底裏地衝他喊叫起來。
  “鄒雨!”他大聲地喝止我。
  我停了嘴,但依舊惡狠狠地看著他,唯有這樣,我才有麵對他的勇氣。
  他的臉色也不好看:“你沒有必要說這樣狠的話,我有我的考慮,並不是故意隱瞞你!”
  “何止是沒有必要說這樣的話,我們倆的整件事情,都沒有必要!”我頂了回去,職業的本能使我麵對劣勢,表現卻更為強悍。
  “是誰告訴你的?是誰?是不是傅哥?”他依舊問我這件事情,並操起電話準備責問傅哥。
  我也不打算隱瞞,直接對他說:“是你爸!他今天叫我去他的辦公室。”
  聽到是自己的父親,他的氣焰頓降,將手機放回原處,開始沉默地望向前方。
  過了許久,我聽見自己用很冷靜的聲音對他說:“我們到此為止吧,麵對現實,沒必要讓大家都這麽辛苦,這件事情,責任在我,是我開始的,由我來結束。”
  沒有回答,隻聽見他的呼吸聲,粗重而且壓抑。
  我不敢看他,眼望窗外,繼續說:“我從來沒有要和你有什麽將來,我也沒有盼望過你離開江心遙和我結婚,我更沒有奢望過成為你們林家的少奶奶,過有錢人的生活,我隻是很愚蠢地想,既然我們彼此喜歡,那就喜歡好了,跟別人沒有關係。但我想錯了,怎麽可能和別人沒有關係?我這隻是自欺欺人。所以,現在我後悔了,我不想幹了,就這樣結束,好不好?”
  依舊沒有回答。我鼓足了勇氣,轉頭看他。
  他的神情,極之痛楚,路燈下,我又看見他搭在方向盤上的左手,隱隱有道道傷痕。
  “是我爸讓你離開我?”他低啞著嗓音問。
  “不是,他隻是讓我們注意影響,他隻是讓我不要壞了你的好事,他隻是讓我不要逼你,不要害到你永無出頭之日。”我流利地說出這些話,因為今天下午,它們在我心裏已回旋了無數次。
  “所以,你對我失去信心了嗎?”
  “不,我從來就沒有抱過什麽信心,但是我以為我可以悄悄地愛你,和被你愛,結果我發現我想錯了,你也想錯了,我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會貪心,我會要求得更多,就像我也想和普通人一樣去看一場電影,我也想和你手牽手在大街上散步,我不能一天到晚躲在這台車裏,或躲在那間房子裏,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即使你是林啟正,我也不願意過這樣的生活!”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實現這些願望。”他伸手握住我的手,低聲說。
  我將手從他手中掙脫,黯然說:“沒有必要,我們不如安心過現在的生活,可能會更輕鬆更快樂。”
  我打開車門準備下車,他忽然在我身後問:“真的就這樣分手嗎?你決定了嗎?”
  “對!這樣比較好!”我回頭看他,他眼神愴然,而我,不知哪裏來的靈感,竟然露出笑容,我笑著對他說:“我們早就談好了條件,如果我要走,你就會讓我走,這樣不是很好嗎?”
  他深深地望著我,那種眼神讓我幾乎失去了轉身的勇氣。
  但是,我是個勇敢的女人,我深吸一口氣,轉身,下車,大力地合上車門,攔下一部空駛的出租車,離他而去。
  我以為我會落淚,我以為我會放聲痛哭,但我沒有,我隻是打開車窗,讓初秋已有些涼意的夜風吹打著我的臉,就像我等待這一刻已經許久,或者,就像我知道這一刻總會來臨。
  我饑腸轆轆地回到家,鄒月正坐在沙發上聚精會神地看電視,對我的歸來無動於衷。我也懶得和她打招呼,扔下包,直接走進廚房去尋找食物。
  冰箱裏還有一些剩菜,我在火上架上鍋,倒上水,準備煮麵吃。
  身上穿的職業裝讓我感到悶熱,我走出廚房,向自己房間走去。
  “姐!”鄒月在客廳裏喊我。
  我回頭,她說:“稅務局通知我明天去麵試,我想找你借件正式點的衣服。”
  “好,隨便找。”我答。繼續向屋裏走去。
  “姐,你等一下。”鄒月又喊住我:“其實我已經找過了。”
  “有合適的嗎?”我扭頭問。
  “有一件最合適。”她說。
  “好,你穿吧。”我實在沒有精神和他聊。
  “你看看是哪一件?”她在我身後說。
  我一回頭,她手裏居然拿著林啟正的那件淺灰色襯衫,一臉怨恨的表情。
  我的頭腦“嗡”地一響,隻覺得苦不堪言,以我此刻的心情,單隻見到這件衣服,都已瀕臨崩潰,更何況它居然拎在鄒月的手上。
  我鎮定了一下情緒,假裝若無其事地說:“你怎麽把這件衣服翻出來了?”
  “這是誰的?”鄒月尖利著嗓子問。
  “一個朋友的。”
  “是誰?”
  “你不認識。”
  我走前兩步,想從她手裏扯回那件衣服。她迅速地將衣服收到身後,固執地問:“你告訴我這是誰的?”
  “你真無聊,我懶得和你扯,把衣服還給我!”我大聲說。
  “這是林總的衣服!你怎麽會有他的衣服!”鄒月狠狠地問。
  “林啟正的?你想他想瘋了吧,我怎麽會有他的衣服?”我表情驚訝。
  “就是他的,他的襯衣全都是意大利手工製品,除了他沒人會穿這個牌子。”鄒月將襯衣上的LOGO指給我看。
  我從來不知道林啟正到底穿什麽牌子,鄒月居然這麽清楚,我隻能矢口否認:“哪有這種事,說了不是他的,你不要胡攪蠻纏,這是我一個朋友的。”
  “就是他的!你和他到底是什麽關係,你說!你說!”鄒月喊叫起來。
  “我和他不可能有什麽關係。”我實話實說,現在不能說我在撒謊。
  鄒月不吱聲,隻是死瞪著我,用仇恨的眼神。
  我想結束這場無謂的爭吵,於是轉身向房間走去。
  鄒月卻衝過來,攔住我的去路。“你不說清楚不準走,你說不是林總的,那是誰的?”
  “我沒有必要告訴你。鄒月,你別來惹我,我今天心情不好!”
  “就是他的!就是他的!一定是他的!沒有人會有這種衣服!”鄒月固執著隻說這句話。
  我已無法,一時找不出辦法消除她的猜疑,為了盡早擺脫她的糾纏,我隻能使出殺手鐧,於是我將她一軍:“不相信你自己去問林啟正。”
  不僅如此,我還拿出手機,找出他的號碼,走到家裏的座機前,打開免提,開始撥他的號碼。
  其實林啟正的號碼我早已爛熟於心,但我按的很慢,等著鄒月衝上來打斷我的行動,以她平日見到林啟正那副羞怯的樣子,想必是絕不敢直接質問他的,而我也可以籍此證明自己的“清白”。
  但是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鄒月站在我身邊,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居然沒有任何動作。
  不論按得多慢,那11個號碼總有按完的時候,我已騎虎難下,隻能傻站在那裏,聽到短暫的沉寂後,接通的提示音響起。
  “嘟——嘟——嘟——”接通音一聲一聲響著,響到我僥幸地認為他定是沒有聽見的時候,突然話機裏傳來他暗啞的低沉的聲音:“喂,你好!”
  離開他不過短短的一個多小時,但是似乎已離開他有一個世紀,我和鄒月呆呆地站在那裏,聽著他繼續在電話裏:“喂……喂……”
  我從來沒有用座機打過他的手機,所以,他並不知道我家裏的電話號碼。聽到無人應答,他掛斷了電話。
  不知他現在在哪裏,在路邊?在車上?或是回到了家?隻覺得剛才他的聲音裏有著格外的疲憊和悲傷,讓我難過到無法自持,轉頭對著鄒月大叫:“你問啊?你怎麽不問了呢?你直接問他,看他怎麽說啊?既然你還是放不下他,既然你還是這樣疑神疑鬼,你就幹脆問個痛快!讓他知道,你為了他變成了個瘋子!看他怎麽回答你,看他會不會感動,會不會到你身邊來!”
  鄒月把衣服甩在地上,轉身衝進自己的房間,鎖上了門。
  我繼續站在門外衝她大喊:“他馬上就要結婚了,他的老婆又漂亮又有錢,別說他根本沒把你放在心上,就算他愛上你,他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你早點死了這條心吧!”這話既是說與她聽,也是說與我那顆傷痛的心,說了還不算,我用腳狠狠地在她門上踹了兩腳,方才解氣。
  這時,我忽然聞到難聞的味道,衝進廚房,鍋裏的水溢出將火澆熄,滿屋都是濃濃的煤氣味。我趕忙把煤氣關掉,打開窗戶,站在廚房中央大聲對自己說:“怎麽什麽都不順,幹脆煤氣中毒死掉算了!”
  說完後,我氣勢洶洶衝出廚房,拎上包,快步向樓下奔去。
  在樓梯口,我正撞見一身運動裝束,大汗淋漓從外鍛煉回來的左輝。
  見我火急火燎的樣子,他奇怪地問:“出什麽事了?”
  “沒事。”我簡短地答,從他旁邊擦身而過。
  走到路邊的小吃店,我點了一大盤蛋炒飯和一大盤炒青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今天過得太辛苦,胃也辛苦,心也辛苦,現在讓我先把胃安撫好吧。
  吃完飯,我長舒一口氣,走出小吃店,竟見左輝守在路邊。
  “你怎麽還在這裏?”我走上前,奇怪地問。
  “哦,太晚了,這裏不太安全,我有好幾個女同事都被搶過包。”他解釋道。
  難得他的心意,我隻能說謝謝。
  兩人一同向小區裏走去。
  “怎麽才吃飯?都十點多了。”他問。
  “今天挺忙的。”我敷衍答道。
  “吃飯還是要準時,不然對身體不好。”
  我默然。今天見他,突然沒有了抗拒的心態,甚至我想到了一個新的話題。
  “你和那個女的怎麽沒搞成?”我直率地問。
  他猝不及防,結巴起來:“這個……這個……說不清楚……”
  “為什麽?那時候你好象很愛她?”
  “這個……完全是鬼迷心竅,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那樣。”
  “下那麽大的決心,應該不會是一時心血來潮吧?”
  他想了想,沉重地說:“有時候,當感情是偷偷摸摸的時候,會很想讓它光明正大,但一旦實現了願望以後,又發現兩個人並不合適。”
  此時,他的背叛不再讓我怨恨,我甚至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於是我感歎道:“你們當時一定很相愛,現在你離開她,豈不是對她很不公平?”
  他低頭答:“還好,這也是大家共同的決定。”
  我點頭,心情蕭索。
  “你最近還好吧?”他問。
  “還好。”
  “有……男朋友了嗎?”他有些困難地問。
  “沒有。”
  “鄒雨。”他突然鄭重地喊我的名字,我望他,他看著我說:“如果要戀愛,記得選條容易的路走,你不是一個善於保護自己的人,很容易受傷害。”
  他的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有所指,我滿懷疑惑地看著他。
  他轉頭繼續往前走,仿佛隨意地丟下一句:“林啟正不適合你。”
  聽到他這話,我停住腳步,竟自嘲地笑了起來。
  見我笑,他頗奇怪:“怎麽了?”
  “原來天底下每一個人都知道。”我繼續笑著,不可抑製。
  “鄒雨,別這樣!”他轉過來拍拍我的肩。“我對你太了解,所以那日在天一見你和林啟正看著對方的樣子,還有後來他一直跟在我們車後,我就知道了。旁人不會有我這麽敏感。”他竟安慰我。
  我幹著和他當年一樣的蠢事,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想來都讓人無語。
  轉眼已經到了他住的一樓,他停在門邊,輕聲對我說:“如果你還能堅持的話,就堅持,如果堅持不下去,就走開,沒關係,感情這種事,沒有對與錯。需要我的時候,說一聲。”
  現在已經無法堅持了,哪裏等得到以後,我心裏的痛苦絕望糾纏不清,一時無暇顧及他的好意,沒有回答他,自顧自上樓去了。
  回到家,客廳裏黑燈瞎火,鄒月不知什麽時候已關了所有的燈,睡了。
  我摸黑向房裏走去,有東西在暗地裏絆住我的腳,使我向前一個踉蹌。我蹲下身,摸到了他的衣服,柔軟而微涼的衣料,輕輕纏繞著我的腳踝,像是他曾經牽著我的,頎長而微涼的手指。
  ——“我看見你的衣服在風裏麵跳舞,下次你帶我去跳舞吧?”
  ——“好,下次我帶你去歐洲,去巴黎,去倫敦,去維也納,去威尼斯,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地跳,好不好?”
  我們曾經的對話又浮現在腦海中,我蹲在黑暗中,胸口忽然有窒息般的疼痛。我那根堅強的神經,強撐到此刻,已幾近斷裂。我將臉埋在兩膝前,唯有如此,才能獲得些許的依靠。
  “嘟——嘟——”座機在旁邊的矮櫃上不適時地響起來。
  為了不吵醒鄒月,我忙摸起話筒答:“喂……”
  然而,那邊一時沒有應答,但有呼吸聲,響在耳旁。我馬上意識到,是他,在電話的那一端。看來他並沒有放過那個無聲的來電。
  “鄒雨……”他喊我,聲音輕輕的,似乎生怕會把我嚇跑。
  我心亂如麻,猶豫著是不是該掛斷這個電話?是應該掛斷吧,既然真的想離開?但是他的聲音,喊著我的名字,那些剛剛決定忘記的幸福的感覺,觸手可及。我在徬徨中,隻知呆呆地持著話筒。
  “鄒雨……”他繼續在電話那端喚我。
  “嗯?”我不由自主地答。
  “剛才是你打我電話嗎?”
  “我……打錯了。”我低聲支吾地答,下意識地轉身背向鄒月的房門。
  “是嗎?打錯了,也可以說話吧。”他的聲音低啞。
  “……”我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以後再打錯,就跟我說兩句話吧,你要做什麽都可以,我都同意,但是,即使分手,也留點餘地,說話總還是可以的吧?偶爾見到也是可以的吧?不要消失得太快太徹底了,好不好?”他說得很慢,很溫柔,悲傷卻像流水一樣,從話筒漫出來,淹沒了我的心。
  我的眼淚無聲地傾泄而下,滑過臉頰,狠狠地砸落在腳背上。
  “鄒雨……你在嗎?”他等不到我的回答,在那頭問。
  忽然身後鄒月的房裏燈亮,腳步聲起,我這等淚流滿麵的樣子如何見人,急忙掛斷電話,逃回屋裏。
  門外,鄒月“啪啦啪啦”趿著拖鞋,向洗手間走去。
  我倒在床上,淚水未斷,襯衫擁在懷裏,仔細地聞,隱約還有著他的氣味。
  這是第一次,沒有說再見,決絕地掛斷了他的電話。他該會多麽難過,多麽失望,他該會想,我的心,是多麽的殘忍,多麽的不留餘地。
  我衝動地起身拿過手機,想打個電話給他,告訴他,我不是有意的,我隻是不想讓鄒月看見我的樣子,我其實一直在聽,聽他說的每一句話……
  但是,我手持電話,頹然地倒在了床上。如果結果是注定的,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
  手機的信號燈在黑暗中微弱地一閃一閃,像我那顆同樣微弱的心,每一次起伏,隻剩疼痛。
  第二天,我強打精神去上班。新的顧問單位剛剛接手,還有很多工作等著我去做。
  的士照例停在了星巴克的門口。我下了車,幾乎不敢望向那幾扇落地的大窗,盡管我知道現在不會在那裏見到他的身影。我心神恍惚,匆匆橫過馬路,一台摩托車從我身邊疾馳而過,差點將我甩倒,那人邊走邊罵:“嗨!走路注意點!”
  工作到中午,我在辦公桌前吃著盒飯。高展旗滿臉堆笑,捧著一個盒子走了進來。
  走到我桌前,他將盒子打開,裏麵熱氣騰騰擺著六個蛋撻。
  “幹嘛?”我問。
  “不幹嘛,請你吃唄,你不是最愛吃這個嗎?”他一屁股坐在我對麵,殷勤地說。
  我馬上提高了警惕:“昨天的百分之三還沒兌現,今天又有什麽鬼主意,我告訴你,致林我是不會再去了。”這話一出口,我的心又抽痛了一下。
  高展旗表情痛苦地說:“唉,別提那百分之三了,昨天談了一上午,口水都幹了,結果就是為了60萬的違約金,硬是沒搞成。所以你不能怪我,我是已經盡力了。”
  “總之,即使以後搞成了,百分之三依舊有效?”我瞪著他問。
  “有效有效,給你又不是給別人。”高展旗倒是蠻爽快。
  “那好吧,說,今天這些蛋撻所為何事?”我拿起蛋撻啃了一口,滾燙的蛋黃美味無比。
  “今天,我遵照你的建議去找林啟正,一個送請柬,二個是借車……”聽他談到林啟正,我不由的緊張起來,嘴裏的蛋撻一時也忘了是何滋味。見到他了嗎?他會說什麽?他還好嗎?我心裏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這邊,高展旗也麵露難色:“可是,我在他那裏等了他一上午,和他的小秘書聊到都快產生愛情了,也沒見到他出現,據小秘書說,他今天一天都有會,連晚上也安排了會議。這可怎麽辦啊?”
  他怎麽總是這麽忙,也好,忙一點,可以少想一些不該想的事情。
  “鄒雨!你一定得幫我的忙,我這個禮拜天就要大喜了,如果他這裏借不到車,我還得找別人想辦法去。”高展旗哀求地看著我。
  “你直接打個電話給他不就結了。”我收回心思,麵無表情地建議。
  “他那個電話,總是別人在接,請別人轉來轉去,誰知道什麽時候有消息?”
  “你沒有他的私人號碼?”我奇怪地問。
  “私人私人,當然是私人用的,我們這種人怎麽會有?”高展旗望著我,又顯出那種曖昧的表情。
  我最受不了他這種樣子,扯過一張紙條,將林啟正的手機寫在上麵,遞給他說:“那,自己找他說去,成就成,不成,你也好想別的主意。”
  高展旗叫起來:“哎!鄒雨,蛋撻你可是已經咬了一口了啊,讓你幫個忙,舉手之勞,張口之功,隻要在說再見之前,順帶著提一下的事兒,你都不肯,太不夠意思了吧?”
  “我早跟你說過,不會幫你去問這些事情。”我低頭開始工作,以遮掩自己有些難過的表情。
  見硬的不行,高展旗又來軟的:“鄒雨,你行行好,我要能借,不早就到別處借去了,我老婆要求車隊必須是清一色奔馳,我也誇下了海口,可是現在隻有兩天了,我好不容易湊了六台,總得有個八台才象個車隊啊!”
  “哪有那麽多人要坐啊,娘家人也太多了吧?你老婆也太虛榮了吧?”我不客氣地說。
  “有什麽辦法呢,你不虛榮,可你看不上我啊,她和我斷斷續續也好了幾年了,臨出嫁,就想在姐妹麵前風光一把,這也可以理解吧?”
  見他為難的樣子,我也有幾分同情,但是,以我目前的狀況,又怎麽可能向林啟正提出這些要求呢?
  我隻能硬著心腸說:“總之我不會幫你說,你自己問問看嘛,這也不是什麽為難的事,他應該會同意的。”
  高展旗歎口氣:“唉,實話說吧,別看林啟正比我大不了多少,我還真不太敢和他打交道,那個人,深藏不露,心思很深,有時我說十句,他答不到一句,答的那一句還讓我想半天才明白是什麽意思,我如果問他借車,他又不說同意,又不說不同意,我該如何是好?”
  已經不止一人在我麵前評價林啟正少年老成,心機縝密,可我卻看不到,或許愛情會影響人的判斷能力吧,我暗想,口裏答道:“想那麽多幹嘛,先問了再說唄,你肯定不是第一個向他借奔馳的人。”
  “那好,我現在就問!”高展旗一拍大腿,提起我桌上的座機就開始撥號碼,邊撥還邊說:“拿你的電話打,他再忙都會接。”
  看到他的舉動,我跳了起來,想從他手中搶過電話:“別打別打,用你自己的電話,別用我的。”高展旗抱著話機嬉笑著躲閃,我從座位上起身繞到他身邊,一心隻想阻止他。
  但就在我和他搶來搶去的過程中,電話已經通了,高展旗嘻皮笑臉地對著電話裏說:“喂,林總嗎?我是小高啊,我在鄒雨這裏,你看她多小氣,我還沒和你說上一句話,她就搶個不停。”
  已經通了,既然已經通了,我隻好泄氣地坐回到座位,拿起案卷佯裝開始工作,但耳朵卻在認真捕捉高展旗與他說的每一句話。
  “林總,我這個星期天準備辦喜酒,想請您參加,請柬我已經放在張秘書那裏了。”
  
  “謝謝,謝謝,如果您有時間能來的話,就是我最大的榮幸,非常希望您能來。”
  ……
  “當然,當然,我知道你很忙。”
  ……
  “好的,好的。另外,林總,有件事想請您開恩幫個忙?”
  ……
  “我想借您公司裏的奔馳車接一下親,
  ……
  “我知道有製度,歐陽部長也說過,借車必須經您特批,但是確實是在別的地方已經借不到了,才向您開口,您看有沒有可能借給我用一下?”
  ……
  “鄒雨?她在這裏,您稍等。”高展旗突然提到我的名字,我抬頭,高展旗將話筒遞給我,還表情誇張地向我不停作揖。我無法,隻能接過電話說“喂”。
  “很忙嗎?”他的問話很正常。
  “還好。”我也正常地回了一句,但覺得自己嗓音幹澀。
  “我們公司的車一般不外借,特別是用於接親這種事情,影響公司形象。”他公事公辦地說。
  “哦。”我望著高展旗期待的樣子,隻好加一句:“可不可以想點辦法?”
  他仿佛思忖了一下,問:“要幾台?”
  “兩台吧?”我答,高展旗在旁猛點頭。
  “好吧,星期五讓他與傅哥聯係,但用的時候一定要把車牌遮上。”他幹脆地回答。
  “好,謝謝。”
  “不用謝,不要對我說謝謝。”他的語氣突然低沉了下來。
  我的心揪緊地疼痛著,他在電話那端也沒再說話,就這樣沉默了幾秒鍾,他才說:“我還在開會,先掛了,再見。”
  “再見。”我也答,等著聽到他掛斷的聲音,然而等了許久,忽聽他在那邊“喂……”
  “嗯?”我答。
  “……還是你先掛吧。”他說。原來他也在等著我掛斷電話,兩人,竟是這樣依依不舍。
  我看著對麵虎視眈眈的高展旗,隻好將電話扣回原位。
  “怎麽樣,沒問題吧?”高展旗喜滋滋地問。
  “讓你星期五與他的助手傅哥聯係,車牌用的時候要遮上。”我複述林啟正的指示。
  高展旗撫著掌歎道:“我就知道你一出馬,準沒問題。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我低頭做事,不想再與他囉嗦。他卻又湊上來繼續說:“下一步想辦法把他弄來參加酒席,我就免你的紅包。”
  我不答,好象沒有聽見,他知趣地離開了辦公室,邊走邊在後悔:“早知道借四台,湊足十台車!”
  我低著頭看案卷,案卷上的字卻含混不清,難以分辨。我用力地瞪著眼睛,希望淚水能在最短的時間裏迅速蒸發。
  明明想要離開,為何,卻依舊會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重新聽見他的聲音,就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
  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是諸多糾纏,如今再想抽身,又怎會那麽簡單?鄒雨,是你自己惹的禍,也隻能由你自己慢慢收拾吧。痛得再多再久,總有結束的一天。我在心裏對自己說。
  晚上,高展旗請所有的同事吃飯,為他星期天的婚禮預熱,因為我們都被他派工,成了當天的工作人員。
  我第一次見到了他的準老婆白麗,人如其名,白晢,俏麗,姿態嬌媚,豐腴到惹人遐思,喊起“展旗”的名字無比甜蜜,時時刻刻貼上他的身,仿佛怕轉眼間丟了似的寶貝。而高展旗,卻是輕描淡寫的表情,有時貼得緊了,還會作狀喝斥兩句,但白麗毫不在意,笑笑地照舊。
  我很開心,與大家嬉笑,也喝了不少的酒,喝到滿臉通紅。
  白麗高興時,竟湊過來對我說:“鄒律師,今天雖然是第一次見麵,但聽你的名字已經聽熟了,你是我們家展旗最好的朋友,以後要多幫助他!”說完,端上滿杯的紅酒。
  我笑著答:“我哪幫得上他的忙,以後他一定飛黃騰達!”說完,把她敬上的酒一口飲幹。
  高展旗也跟過來,叫道:“盛況啊!新歡舊愛,儕儕一堂!”
  白麗飛過去一個媚眼:“你哪裏配得上鄒律師?”
  我隻覺好笑。
  酒散,我在路邊攔車,高展旗走過來說:“我送你。”
  “送我?別開玩笑了,你老婆怎麽辦?”
  “我讓她自己打車回去。”他不由分說,擁著我向他的車走去。
  我也有些不勝酒力,隻好隨他坐入車中。
  “怎麽樣,我老婆?”他問。
  “不錯,好像還出自名門?”
  “咳,也不是什麽名門,他爸是中院一個退休的副院長。”
  “她很喜歡你。”2
  “那倒是,除了你,別的女人都很喜歡我。”
  “我算什麽?”聽到他的話,我自嘲地說。
  “算一個很好的戀愛對象,獨立、聰明、有思想,也挺漂亮。”高展旗一邊興致勃勃地說,一邊將車開得左搖右擺。
  我笑,將頭無力地靠在車窗上。
  “今天你喝了不少?”他說。
  “為你高興唄。以後你結了婚,跟你喝酒的機會就少了。”我隨口答。
  “鄒雨,是不是我結婚,讓你難過?”他居然問。他看出我難過,但他以為是為了他。
  我大笑:“是啊,最後一個肯要我的男人都結婚了,我看來是沒希望了。”
  “鄒雨,我是說真的!是不是你現在才發現我的好?”他說著,舉動輕佻,竟然來牽我的手。
  我將他的手猛甩開,狠揍了他一拳:“少自作多情了,好好結你的婚去吧!”
  他自討沒趣,乖乖地閉了嘴,將車開到我家的路口。
  我下了車,腳步浮動,有些搖晃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走到樓下時,突然覺得胃裏一陣翻騰,趕忙衝到旁邊的小花壇,不管三七二十一,嘔吐起來,不過這種感覺還不錯,這兩天心裏一直覺得擁堵,如今極力地將五髒六腑翻起,甚至因為用力過猛,迸出了淚水,一時間,有了暢快的感覺,忽然,身後有人用手輕拍我的後背,還遞過來一瓶礦泉水。會是誰呢?我在刹那間,心神恍惚,產生不切實際的盼望,竟想著自己一回頭,也許會看見林啟正俯下身來的樣子。雖然我是如此狼狽,但是,如果此時是他,我一定要借著酒意,投入他的懷中,舉手投降。早知道離開是這麽辛苦,或許,不如幹脆拚一個自甘墮落。
  但是,我回頭,隻看見鄒月。
  “姐,你喝多了?回去吧!”她伸手扶起我,向家中走去。
  我踉蹌著上樓,在床上倒頭睡去。
  周日,高展旗的婚禮如期舉行。
  那兩台奔馳當然是借到了,周五高展旗經過我的辦公室時,在門口大叫:“嗨,那哥們夠意思,借我兩台最新款的!”此話雖然沒頭沒腦,但我知他的意思。
  當車隊來到酒店門口時,我以看熱鬧為名,從禮金台裏跑出來,站在門口。新郎新娘何時經過身邊我都一無所知,隻知站在那裏,試圖分辨出哪兩台車是出自他的安排,但是台台車都是黑色,台台車都是同一個標誌,上麵下來的司機也都是同樣陌生的麵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找不到與他的半點關聯,為此失望不已。
  當我走回禮金台,正見歐陽部長為他代交禮金,代簽大名,那龍飛鳳舞的“林啟正”三個字,紮得我雙眼生疼。當然,他本人是絕不可能出現的。高展旗日日催問他會不會來參加,我隻答不知,心裏清楚,他是那種養尊處優、深入簡出的人,為了一個連朋友都算不上的人,這樣嘈雜混亂的場合,又怎會屈尊到場?高展旗高估了他自己,更高估了我。
  不一會兒,左輝也來了,將紅包放在我麵前,低頭在禮金簿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我一邊拿起紅包,一邊問他:“多少?”
  “2000。”他答。
  “2000?”我叫起來:“你也太多了吧,我隻給了800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在我耳邊低聲說:“那時我們……他打了1600呢。”
  以前我完全不管帳,哪知這些,聽到他的話,哽到無法吱聲,他也訕訕地走開,跑去和高展旗握手。看著他的背影,我心想,多尷尬啊,曾經我們也站在那個地方,接受眾人的祝福,如今,卻已是陌路。
  待酒席開張,所有的客人都已入座,我將手中收到的錢款清好,交到主事人手中,悄悄離開了酒店。
  走出大堂,門外照舊豔陽高照,馬上就到國慶節了,該回家好好陪陪母親了。我拎著包懶洋洋地向路邊走去。
  這時,酒店前坪裏停的一台吉普車引起了我的注意,車停在前坪中央,前後左右都被別的車包圍著,黑黑的,足足高出半個腦袋。由於車牌被遮住了,我無法確定是不是林啟正的那台車,因為好奇,因為盼望,我拐了個彎,側身穿過其它車子,走到了它麵前。
  走近一看,66888,竟然真的是他的車。我頓感意外,他會在哪裏?我不由自主轉頭四處尋找他的身影。
  然而,中午陽光暴曬下的車坪,空無一人。
  轉念一想,應該是去遊泳去了吧,傅哥不是說過他最愛遊泳嗎?我還記得那個波光粼粼的寂靜的泳池,就在酒店的十九樓。
  轉頭看酒店大樓,每一層都那麽相似,許是思念太甚,我竟一時興起,頂著陽光眯著眼,仰頭數起了樓層,真是很無聊的舉動,我隻是想知道,那個十九樓,到底在哪裏?那個人,到底在哪裏?
  “七、八、九、十、……”我嘴裏念念有詞,包裏手機卻不適時地唱起歌來,不能停啊,一停又得重頭數起,於是我一邊堅持地數著樓層,一邊將手機從包裏掏了出來。
  “十七、十八、十九。”我任由手機響著,直到確認了十九樓的所在,才滿意地將手機接通放在了耳邊。
  “喂,你好!”我公式地答話。
  “看到我了嗎?”話筒裏竟傳出林啟正的聲音。
  我窘迫起來,自己那麽幼稚的行為,難道竟被他看到!抬頭再看十九樓,轉眼間已不知具體位置,酒店的每一層都那麽相似,他會在哪一扇窗的後麵?
  “哦……沒有啊。”我不好意思地答。
  “往上看,我在樓頂。”他說。
  我極力仰頭尋找,在刺目的日光下,遠遠的高高的頂樓,確實有一個小小的人影。
  “看見我了嗎?”
  “看見了。你在那裏幹什麽?”
  “這裏風景很美。想不想上來看一下?”
  “太高,我不敢。”
  “你猜,如果我從這裏跳下去,會直接落到你麵前嗎?”他語調輕鬆,卻嚇到我寒毛倒豎。
  我厲聲說:“你瞎說什麽啊?”
  他輕聲笑起來:“放心,我不敢,我沒有那個勇氣。就像剛才,我在大廳那邊,看你很久,看你低著頭,一遍遍數錢,數著數著亂了,數著數著又亂了,真的很可愛,但是,我也沒有勇氣走到你身邊去。”說著,他的語調黯淡下來。
  “別這麽說,其實我也一樣,我也沒有勇氣麵對你。”我輕聲地答,希望籍此安慰他的心。
  他沒有說話,我舉著手機仰著頭,努力想看清半空中他的身影。
  過了許久,他在電話裏艱難地說:“鄒雨,如果……我什麽都不要了,你還會愛我嗎?”
  終於,終於,他說到了這個最艱難的命題,說到了這個最慘烈的選擇,我竟然為他心疼不已,隻是一場不切實際的愛情罷了,卻企圖顛覆他一直以來的人生目標,可見在他的心中,經受著怎樣矛盾與掙紮。我應該為此欣慰吧,這應是對我最大的讚美。
  於是我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聽到我的回答,他許是以為我讚成了他的想法,於是他說:“那你等我,等我做好安排……”
  我打斷他:“不,啟正,千萬別這樣,千萬不要為了我放棄你的人生和事業,我不要你為我犧牲這麽多,我承受不起。如果你這麽做,我也不會愛你了。”我盯著遠遠的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愛上的,是這個有錢的你,是這個有權有勢的你,你知道嗎?”
  “……那你就回來吧,回到我身邊來,好不好?”他低低地請求。
  這是第一次聽到他的挽留,我的心,脆弱到無法觸碰,但我仍舊搖頭,故作隨意地說:“其實我不適合做情人呢,我太貪心。”
  我們隔得如此之遠,我看不清他的樣子,想必他也看不見我的表情,看不見當我答上這句話時,淚水已從眼角滴落,涼涼地滑入我的脖頸。
  他再度沉默了。我們倆就這樣,遙不可及地互望著,想要前進一步,都完全沒有可能。
終於,我狠狠地說了句“再見”,不等他回答,掛斷電話,轉身離去。
  幸好酒店門口永遠有待客的出租,我坐上其中一輛,隻想盡快走出了林啟正的視線。
  師傅問我去哪?我一片茫然,忽見前麵有台公共汽車,車尾刷著廣告:“一個人的旅行——背包族攝影展”,我喜歡這個題目,順手指了指它說:“就去那裏,展覽館!”
  車子啟動了,向前開去,路口正好是個綠燈,向左一拐,便駛上了大路。
  我僵著脖子,坐在車上,不敢回頭,仿佛他的視線依舊在我的頭頂。直到車子駛出很遠很遠,我才悄悄地往後望去,此時,君皇大酒店的樓頂早已被大大小小的建築物完全淹沒。
  星期天的下午,展覽館裏孩子很多,時時能聽見孩子的嬉笑和父母的喝斥,但是那些美麗的照片依舊讓我心馳神往。正看到入神,忽聽有人喊:“鄒姐。”
  回頭,竟是丁甲,他腰上別著小小的音響,耳邊掛著一個耳麥,笑容可掬。
  “你這是……?”我指了指他的裝備。
  “我是展覽館的講解員,需不需要我為你服務?”他答。
  “要不要錢?”我揚眉問。
  他搖搖頭:“不用,我是義務講解。”
  “那當然好啊。”
  於是,他開始一幅幅地為我講解這些照片,在他的指點下,我確實看出了照片中玄妙之處,頗感驚喜。而聚集在我們身邊的大人和孩子也越來越多。解說結束時,觀眾和我,對他報以熱烈的掌聲。
  大家紛紛散去,丁甲隨我走出展廳。
  我止步,向他道別,他忽掏出幾張小紙片:“我有幾張這裏咖啡吧的免費券,要不,我請你喝杯咖啡?”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而且,此時的我,走投無路,也樂得有人聊天,打發時間。我問:“你不用繼續工作嗎?可以休息了嗎?”
  “我剛才就是準備下班的,你稍等我,我把機器還掉。”說完,他匆匆轉身向總台跑去,在總台前停留了一會兒,背著個牛仔包又奔了回來,他的腳步如此輕盈,令我頓覺自己正沉沉老去。
  吧台生意清淡,竟要臨時燒開水才成,我和他坐在小圓桌前等待。
  我說:“應該是我請你,今天辛苦你加班,說吧,想吃什麽?”
  他笑:“你當我是小孩,還想吃零食嗎?”
  “鄒天可是饞嘴得很。”我也笑。
  “鄒天總說到你這個姐姐,知道你為了他,很辛苦。”
  “沒什麽,他能讀,當然應該送。”
  他依舊笑。我看他的側影,即使是笑著,眼角也沒有一絲皺紋,多好的人生,最大的憂慮無非是一切都還沒有開始。
  “有空到家裏來玩。”我招呼著,儼然是個家長。
  他忽然臉紅了,靦腆地摸著後腦勺:“我約過鄒月兩次,但她總是推說沒空。”
  一時間,我忘了自己的憂愁,真心地為鄒月高興,待字閨中的女孩,能遇到一個如此健康可愛、光明正大的追求者,應是她的福氣。我微笑安慰:“沒事,女孩子總是害羞一點。”
  吧台那邊招呼,他一躍而起,端過來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對不起,這裏隻有速溶咖啡,可能你會喝不慣。”他坐下,抱歉地說。
  “沒關係,我不懂喝咖啡。”我微笑答。——刹那間,又想起林啟正坐在星巴克裏,笑著對我說:“跟著我,得學會喝咖啡哦。”想到他英俊的臉上那寵愛的表情,不由得心神恍惚,連忙低頭喝一口咖啡,籍此掩飾傷感。
  怎知咖啡極燙,重重地灼到我的舌尖,我的手一抖,咖啡倒出大半,潑在我的身上,米色的衫衣下襟頓時花了大片。
  我急忙起身,用手猛撣,丁甲也翻出餐巾紙遞給我,不停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忘了提醒你,咖啡很燙。”
  我接過紙巾擦拭,笑著說:“沒關係,怪我自己太不小心。”
  咖啡浸透了衣端的每一根細紗,不論怎麽擦拭,總是淡淡的印跡。這是懲罰嗎?我暗想。也許私底下的懷念,都是不該!
  由於那晚的衝突,我和鄒月之間,始終都有些生分。在我,其實是心有內疚,在她,也許仍舊疑慮未消。
  晚飯後她在洗碗,我倚在門邊問她:“麵試如何?”
  “排第14位。我太緊張了。”
  “不是隻招10位嗎?還有希望?”
  “姐夫說他再打打招呼,應該問題不大。”
  我點頭,叮囑她:“如果需要送禮,一定記得告訴我,不能總讓他貼錢。”
  她應了一聲。
  我假裝無意地說:“那個丁甲,我今天碰到他了。”
  她低頭洗碗,好象沒聽見。
  “其實你可以考慮一下,這男孩長得挺周正,職業也不錯,難得的是家世清白,很純樸可靠。”
  她依舊無話,認真地將洗過的碗一隻隻揩幹水,放進碗櫃中。
  “你年紀也不小了,老媽那天也在問我你的個人問題解決得怎麽樣?一直沒見你正兒八經談過一次戀愛,總這樣,會錯過機會的。”我誠懇地說。
  “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鄒月悶悶地說,擦擦手,出了廚房,走進自己的房間。
  聽到她這話,我有些氣惱,跟在她身後問:“到底什麽才是你喜歡的類型,你說說看?”
  “你知道啊,還用我說嗎?”她拋下一句,返手準備關上門。
  我快趕兩步,用腳頂住她的房門,沒好氣地說:“鄒月,我是認真地在和你討論,你別不知好歹。”
  她轉頭,表情傲慢:“我也是認真地回答你的問題!丁甲根本就是個小孩,我不想跟小男孩談戀愛!”
  “那你想跟誰談?想跟事業有成的?成熟穩重的?有房有車的?那樣的男人天底下有幾個?”
  “哪怕隻有一個,我也甘心等下去。”
  我知道她指誰,心裏氣不打一處來,語調不由自主變得刻薄:“排隊等著那個極品男人的多了,你還指不定在第幾號呢?”
  “總會等到他的,無論是第幾號,當別人放棄的時候,我就會有機會。”鄒月從來沒有在我麵前如此氣宇軒昂,甚至她還反過來譏諷我:“不知道你衣櫃裏那件襯衫的主人,是不是也是極品男人?不知道你又排在第幾號呢?”
  我一時語塞,正擺開架勢準備和她理論一番,她轉頭關上門,還扭上了鎖。
  我頹然坐到沙發上,甚覺氣餒,是啊,我早已沒有立場去指責她的執迷不悟,相比起來,我幹的事,或許比她愚蠢卑鄙一百倍。
  周一,天氣陰沉,像我的心。
  我在老地方下了出租車,發現街邊攔起了高高的施工圍牆,那個星巴克被攔得完全看不到蹤影。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灰塵氣味,這裏準備修人行天橋了。對我來說,算個好消息,一是將來不用再冒著危險橫穿馬路,二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也不需要再直麵那個曾讓我心向往之的咖啡館。
  走進事務所,鄭主任拎著公文包從辦公室衝出來,看見我,欣喜地說:“小鄒,來得正好,致林公司通知我們去開個緊急會議,小高在休婚假,你去一下吧。”
  我用0.1秒的時間,決定了撒謊:“哎呀,不巧,我是回來拿案卷的,今天上午我有個案子九點半開庭。”
  鄭主任摸摸鋥亮的腦門,無奈地說:“那也隻能我去參加了,可我完全不了解他們公司情況啊!”
  “沒關係,歐陽很熟悉情況,他會向您介紹的。”
  “好好好,也隻能這樣了。”鄭主任點著頭,快步走出了事務所。
  我站在窗前,看著鄭主任急匆匆鑽進出租車。發楞片刻後,收拾心情,開始投入工作。
  傍晚時分,我拎著在路邊買的菜,向家中走去。
  有人站在稅務局的停車坪裏喊我:“鄒律師!”
  轉頭望去,是傅哥。“傅哥,你怎麽在這裏?”我走過去打招呼。
  “稅務局請林總來談話,談了一下午,到現在六點多了,還沒出來。”他邊說邊朝旁邊一台車努努嘴,我一看,我正站在了林啟正的車後。
  “談話?出了什麽事?”我關切地問。
  “唉,稅務局查我們很久了,其實林總一直在做工作,但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擺不平。”
  “應該沒有什麽問題吧?”
  “誰知道呢?聽說這次比較嚴重,不過,總是會想辦法解決的,無非是多付出點代價嘛。”
  傅哥正與我說著,忽然轉頭,對著車頭方向喊了一聲:“林總……”
  我心裏一緊,由於這台車又高又大,我站在車後,完全沒有發現他的到來,而他,想必也沒有發現我的存在,
  隻聽見他用嚴厲的聲音對傅哥說:“你給我去查一下,是誰把我們去年的內部帳供到稅務局去的,另外,通知辦公室,我提出臨時動議,今天晚上召開董事會!快點!”
  然後 “呯”的一響,他坐上車,大力關上了門。
  傅哥看看他,又看看我,猶豫著是否該提醒他我就在車後,但林啟正嚴肅的態度讓他不敢多言,無奈地朝我笑笑,回身向自己的車上走去。
  我站在車後,一動不動,心想,這樣也好,別讓他看見,見麵無非多些尷尬。
  片刻,陸虎車發動起來,尾燈亮了,排氣管噴出的熱氣直衝我的腳背,隨即,“轟”地一聲,車子向前開去,他要走了,我在心裏暗暗說再見。
  然而,車子向前開出不到五米,卻又猛地停住了。
  我的心刹那間緊張起來,也許我被他發現了,如果他下車向我走來,我是該轉身離開,還是保持適度的微笑?我一時拿不定主意。
  但車,隻是沉默地停著,沒有人下車,沒有人走過來,刹車燈在昏暗的暮色裏晃著我的眼。那個黑黑的高大的車尾,就像他背對我的高大的身影。
  我拎著菜,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足無措。
  又過了一會兒,車子再度發動,呼嘯著衝出停車場,衝上馬路,壓著雙黃線,調頭向南疾馳而去。傅哥的車緊隨其後。
  目送他的車消失在車流中,我的心裏備感惆悵。他看見我了嗎?還是沒有看見?是猶豫再三不想見麵?還是偶然的停車,也許接到重要的電話?……我暗自惴測著,竟覺心有不甘。
  出神了許久,直到天已經黑透了,我才緩步向家中走去。
  果然,鄒月打電話來稱晚上總公司臨時開會,不能回家吃飯。看來事態嚴重,我不由得為林啟正擔心起來。
  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看電視,忽聽樓下有車聲,然後“嘀”的一聲,遙控器關上了車門。我探頭一看,是左輝回來了。
  終於還是忍不住,我走下樓去,敲他的門。
  門開了,他看見我,有些驚訝,連忙讓開身子,說“請進”。
  除了上次他酒醉時我進來喊過他一次外,我從來沒有踏入他的家門。今天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地站在他的家裏,環顧四周,陳設依舊簡陋冷清,無非是個單身漢臨時棲居的場所。
  “找我有事嗎?坐吧。”他在我身後問。
  我回身:“不坐了,我是想問一下,小月那件事還有沒有希望?”
  “哦,過完國慶就會上局黨委會討論,雖然她麵試成績不算理想,但勝在年輕,形象又好,應該沒有太大問題,我已經拜托了人事處的同事了。”
  “如果需要用錢或者是送禮,你就說一聲,不能老是讓你貼。”
  “不需要那些,大家都是同事,工作中能幫的忙都會幫。”
  我點點頭,提起興致說:“聽鄒月說你現在升官了,一直沒有恭喜你。”
  他笑笑:“我那算什麽官?還不是辦事員。”
  總有些無法麵對他,兩人無話,他又發出邀請:“坐吧,坐吧,你難得來一次。”
  真難堪,自己走到前夫的家裏來,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我開始後悔了。於是擠出笑容說:“不坐了,我上去了。”
  他突然開口:“你是想問致林的事吧?”
  我的臉“唰”地紅了,被人窺破心事,恨不得落荒而逃。
  左輝倒是表現得若無其事:“致林我們盯了很久了,以前也查過他們,沒查出來。不過這次他們比較被動,我們手裏掌握的證據很紮實,所以今天在局裏,我們找林啟正談話,很多地方他也說不清楚。初步算了一下,這幾年來他們公司逃稅大概有一千多萬。”
  “那會怎樣?”聽到金額這麽大,我禁不住擔心起來。
  “要看領導怎麽定,這件事可大可小。”他答。
  我當然清楚,逃稅這麽多,主要負責人判刑已綽綽有餘。
  “是不是想拜托我?”他接著問。
  我看他,他表情如此自若,讓我竟有些惱火,就像隻有他是洞悉一切的聰明人,而我們都是傻子。於是我接口反問道:“拜托你有用嗎?”
  “也許我可以想點辦法。”他居然認真地答,似乎並沒有聽出我的弦外之音。
  “你自己看著辦吧!”我甩下一句,打開門,上樓去了。
  第二日,鄭主任一上班就抓著我,大聲叫苦:“小鄒,昨天我在致林呆到晚上十點,這次他們麻煩大了。”
  “是稅務的事嗎?”我問。
  “你知道啊!”鄭主任很驚訝:“林啟正谘詢過你了?”
  “有你鄭主任親自出馬,他怎麽會來谘詢我?”
  “他們設賬外帳,虛報成本和收入,居然全都被稅務局掌握了,昨天問我有什麽辦法,我這一時半會兒,哪有什麽好招啊!”
  “您認為會怎樣?”我佯做無意地問。
  “前兩年我辦過一個刑事辯護案子,差不多的情況,補交稅款不說,罰了1000萬,那個公司老總最後還被判了十二年。”鄭主任神色凝重地回憶。
  我聽到冒冷汗,忙問:“這個你跟林總說了嗎?”
  “當然,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那他怎麽說?”
  “他沒說什麽,還能說什麽?隻能趕快想辦法唄!他打算到北京稅務總局那邊去活動一下,做做工作。”說著,鄭主任匆匆地離開了辦公室。
  我默然,望向窗外,掘土機在路邊挖出了一個大坑,塵土飛揚,路人狼狽不堪,掩麵而行。他現在也有些狼狽吧?也許又是皺著眉坐在那裏,焦慮地將手機一開一合。這時候,應該沒有功夫再來思考我們之間的事了,或許風波最終平息後,他也會順理成章地將我忘記。
  又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夜晚,電視實在無趣,鄒月坐在電腦前對我不理不睬,我踱回房間,翻出一本最厚的法學書,開始讀起來。
  法律語言艱深晦澀,總讓人走神,許久許久,還停留在序言部分。
  忽然手機在桌上狂響,我一看,竟是林啟正。
  我猶豫了一會兒,接通了電話。
  他的聲音從話筒裏傳出,異常的強硬:“鄒雨,你給我下來!”
  我一楞,問:“你在哪裏?”
  “在你樓下。”他答,然後我聽見窗外傳來急促的汽車笛聲,衝到窗前一看,果真有一台又黑又大的吉普車停在樓道口。
  “什麽事啊?”我問。
  “你下來,不然我上去!”他語調生硬,讓我頗感奇怪。
  “你等一下。”我掛了電話,向門口走去。偷眼瞄了一下隔壁的鄒月,還好,她正帶著耳機在看視頻,應該沒有聽見那怪異的喇叭聲。
  樓道裏很黑,路燈不知什麽時候壞了,我摸摸索索地走下樓,卻是傅哥首先迎上來。
  “鄒律師,林總今天喝多了,你別和他吵。”傅哥說。
  和他吵,吵什麽?我很疑惑。忽見林啟正從車上走下來,大力甩門,衝到我們麵前。
  “傅強,你給我回車上去!”他指著傅哥,傅哥應承著退回到自己的車上。
  他滿身酒氣,站在我麵前,仿佛有很久沒見了,如今乍一碰麵,我不由自主地滿心喜悅,柔聲問:“什麽事,這麽急?”
  “你憑什麽管我的事?”他劈頭就問,話語粗魯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你說什麽?管你的事?”
  “你是不是跑去找左輝,拜托他手下留情?”
  原來是指此事,我連忙解釋:“隻是昨天碰巧和他說起這件事情,他就……”
  話還說完,林啟正粗暴地打斷了我:“什麽時候輪到你去為我說情?這個事情,如果我林啟正擺不平,去坐牢,也不需要你去向他說情,他不過是小小的辦事員,哪裏有他說話的份?”
  他的態度惡劣,我本有些不悅,但聽他說出“坐牢”兩字,卻又心一軟,兀自憐愛起來。
  “不會這麽糟糕吧?”我忙關切地問。
  “這件事擺明了有人要整我,但是,這是我林啟正的事,與你有什麽相幹?需要勞你的駕去打聽?”他依舊堵我,似乎想把我激怒。
  “如果不該我打聽,我以後會注意。”我知他酒意正濃,不與他計較,放低姿態。
  “當然不該!你不是一心一意要和我劃清界限嗎?電話也不接,連麵也不想見,昨天你寧可躲在車後麵,也不讓我看見,你不怕我一不留神,倒車壓死你嗎?”
  “見麵又能怎樣呢,兩個人都很尷尬。”我答。
  “是啊,所以要走得遠遠的,對不對?也許你早就聽說到什麽風聲,知道我有難,所以躲得越遠越好,是不是?”
  見他麵色通紅,雙眉緊鎖,與以往淡定從容的樣子相去甚遠,第一次見他如此惱怒,如此尖銳,竟好像我是他的敵人。——也許不能愛,所以就會恨吧。我想著,心疼著,沒有回答他無理的挑釁。
  他依舊在說:“你怎麽跟你前夫介紹我們之間的關係?說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情人?或者說,是被你鄒雨甩了的舊情人?你可以在他麵前炫耀了是不是?連林啟正都被你玩得團團轉,你和他扯平了對不對?……”
  “啟正,別這麽說!”我忍不住阻止他。“你喝多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我每天都喝很多,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個好人,你早就知道,我馬上就要結婚了,你早就知道,我想讓你做我的情人,你也早就知道,我從沒有瞞過你,你什麽都知道,但是,你以前為什麽那麽輕易地開始,現在又那麽輕易地就說結束呢?在三亞的時候,其實我已經放棄了,是你自己來的,是你自己決定的,當時,你沒有想你的自尊嗎?你沒有想你的貪心嗎?”他逼近我,恨恨地說出了這番話。
  我聽著,隻覺震驚,我一直以為,我的離去,充其量不過讓他傷心,但我沒想到,竟然,會是怨恨。
  “對不起,我以為我可以做到,但我做不到,對不起……”我喃喃地說,眼眶紅了。
  “做不到就根本不要開始!根本不要讓我嚐到它的滋味!那樣無非隻是遺憾。可是你現在,說走就走,說分手就分手,你打開一扇門,讓我看到裏麵有多好,然後你又順手把他關上,理由還冠冕堂皇!我能怎麽辦?我該怎麽辦?你說啊!”他追問著,句句在理。
  一切都是我錯吧?我的心痛到幾乎爆裂,忍不住,低聲喊叫起來:“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啊!可是,現在結束,對我們倆都好,如果拖到以後,又能怎麽樣,難道讓我天天逼你你才高興嗎?”
  “對!我寧可你天天逼我,像其它的女人一樣,逼我給你錢,逼我給你感情,逼我離婚來娶你。來啊,來逼我啊,天天出現在我的麵前,以死相逼,逼到我走投無路!……我也不要像現在這樣,看到你從我生活中消失!”他的聲音嘶啞著,充滿了痛苦和傷感,隱隱地,在昏暗的路燈下,我看到他的眼中閃爍著淚光。
  我已經無話可說,隻是望著他,滿心歉疚與眷念。他凝視我許久,突然轉身上車,車門在我麵前伴著巨響關上,兩台車子隨即疾馳而去。
  他終於說出了他想說的話,借著酒意,拋開顧慮,他終於開始指責我的始亂終棄。挺好的,讓我們狠狠地互相傷害吧,隻有這樣,一切才有結束的時候。
  我覺得身心俱疲,腳一軟,坐在旁邊的花壇上,在黑暗中,捧著臉痛哭流涕。
  這時候,路邊傳來腳步聲,我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狼狽模樣,趕忙起身向樓道裏走去,邊走邊用衣袖在臉上胡亂地抹去淚水。
  “鄒雨!”有人在身後喊我的名字,是左輝。
  我不想搭理他,徑自往樓上走。他加快腳步超過我,攔在我麵前。
  樓道裏很黑,即使麵對麵,也看不清彼此。我恨恨地說:“讓開,攔在前麵幹什麽?”
  “你和他分手了?”他問。
  “不關你的事。”
  “我都聽見了。他們請局裏領導和弟兄們吃飯,飯後我們一起出發,我看著他開進小區來的。”
  “你是存心的對不對?你有意要讓他難堪對不對?”我盯著黑暗中的他問。
  他知道我指的是什麽,沉默了一會兒,說:“是,我是存心說的。他在我麵前總是那麽傲慢,我就想諷刺他一下,但我沒想到你們已經分手了,沒想到他會來怪你。”
  “你的目的達到了,恭喜你!”我說著,想從他身邊越過。
  他伸手攔住我:“鄒雨,那時候,你也為我哭過嗎?像這樣哭過嗎?”
  這問題多無聊,每個男人都希望被拋棄的女人在自己身後哭泣,那樣,背叛變成了離別,還有回頭的一天。
  我揚頭說:“就算我會哭,像現在這樣哭,也是為了我自己,而不是為了你們這些男人。”說完,我再次試圖從他身邊走過,這次我成功了。
  黑暗的樓道裏,隻聽見我咚咚的腳步聲,他忽然在身後問:“鄒雨……現在……你是不是可以理解我當時的處境?你是不是可以原諒我多一點?”
  我長籲一口氣,回身俯望他,他背對著我,等候我的回答。
  “對,我現在才知道,其實你根本不愛我!我和他,不論怎樣,都舍不得傷害別人,寧可自己痛苦,可你呢,你那時候在我麵前,要我放你一條生路,你說得多理直氣壯,何曾把我放在心上,現在你要我原諒你,太晚了吧?”
  黑暗中,依稀見他回頭,仿佛想辯解,但許久後,他隻低聲地說了一句:“……見到你對他,我也才知道,你愛我愛得更少。”說完,他默默地下樓,打開自家房門,走了進去。
  又是一聲沉重的門響,今晚真是運氣很差,兩個我生命中的男人,都當著我的麵,重重地關上了門。我楞楞地站了一會兒,疲憊地返身,回到了家。
  的
  寂靜的夜晚,我心神恍惚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樹枝的倒影,夜晚的每一分鍾都顯得那麽漫長。失眠的滋味真是難熬,我睡到一身酸痛,幹脆起身來到窗邊,看遠處的天光,淩晨兩點,天似乎隱隱亮了起來。
  手機一直抓在手裏,反複的按亮屏幕,再看著它變黑,那條短信還存在我的收件箱中,他的英文短信:“sorry,I’m very busy.I’ll call you later.”我將頭抵著冰涼的玻璃窗,一遍遍看著,想象他在忙碌中,抽出時間,一個一個字母按出這條短信的樣子。
  此時,樓下突然隱隱傳來車聲,我轉過臉,竟看見一台巨大的黑色的吉普車,沒有打開車燈,靜靜地開上樓前的人行道,停在我的窗下
  半夜的小區,連路燈都熄滅了,我努力地看,仍無法看清車牌是多少。一時有些激動,會是他嗎?是他又回來了嗎?他會再打我的電話嗎?我盯著手機,等著來電時的震動,然而,久久沒有動靜。
  是他嗎?真的是他嗎?我無法再等下去了,我必須確認是不是他。於是,我躡手躡腳地出了門,下了樓。
  站在樓道口,我借著遠處的光亮,終於看清了牌照,果然是他,66888!但一眼望過去,車內黑乎乎的,沒有一絲動靜。
  我還記得他怒氣衝衝離開時的樣子,仿佛今生都不想再與我相見,怎知現在,他卻又回到了這裏。人的心意,總是兜兜轉轉,如我,如他。
  有科學家說過,在夜晚極度疲憊的時候,人的意誌力會降低百分之五十。現在,我的意誌力正在這脆弱的當口。我站在車後,思量許久,終於,向駕駛室的方向走去。
  還沒等我走到門口,車門就開了,他從車上走了下來,手裏還夾著點燃的香煙。車內燈光的映照下,隻見他的臉疲憊不堪。
  他返手將車門關上,我和他之間,又陷入黑暗之中。
  “我以為你睡了,所以沒有打你電話。”他說,嗓音嘶啞。
  “沒有睡,睡不著。”我照實回答。
  “對不起,鄒雨,我隻是想向你道歉,我喝多了,我不該說那些話。”
  “沒關係,是我的錯。” 我急急地答,語音卻哽咽起來。
  “不!不!不!我那些都是酒話,你別放在心上。怎麽能是你的錯?怎麽能怪你?”他迭迭地否認。
  “你說得很對,是我害你難過,如果那天我沒去找你,一切都是好好的,我們倆也不至於到今天這樣。都怪我,真的都怪我,對不起!……”我滿心懊悔,隻恨一步踏錯,誤人誤已。
  “別這樣說,別這樣說……”他心疼地阻止我,上前一步,徑直將我攬在懷裏。
  這一攬,我的心軟到一塌胡塗,隻知將臉埋在他懷裏,用力地擦來擦去,他的身上,我愛的味道還在,我用盡全力緊緊地抱著他,滿心依依不舍。
  “鄒雨,我們為什麽要這樣?既然開始了,過一天算一天不可以嗎?哪怕多過一天,都是好的。別離開我,別離開我,這太讓人難受了。”他在我耳邊輕輕說,然後,返頭找到我的嘴唇,用力地吻了下去。
  我再次崩潰了,連最後那百分之五十的意誌力都喪失了。是啊,反正已經開始了,反正已經愛上了,反正已經擔了這個惡名了,再走下去,也不過如此吧?江心遙、鄒月、我的自尊,我的未來……統統顧不上了。在這個寂靜無聲的深夜裏,我愛的這個男人就站在我的麵前,他的心就跳躍在我的胸口,我怎麽舍得離開?哪怕隻有一天,哪怕隻有一時,就這樣吧,就讓我貪圖享受、得過且過吧!
  第二天是國慶節,原本計劃與鄒月、鄒天一起回老家,陪母親過幾天,但是,林啟正說,“你跟我去北京行嗎?”我的心一軟,隨他上了飛機。
  這一次旅行,心境大有不同,一是他身負重任,不能怠慢,二是經過此番糾纏,我們之間似乎尋到了新的相處之道。
  我自覺與他分頭到機場,分頭換機票,我在頭等艙候機室看雜誌,他坐在大廳裏玩電腦。上得飛機兩人相視一笑,親密如初。到了北京,又是各坐各的車,各走各的路,分頭進酒店,分頭進房間。拉好窗簾,鎖好門,方才擁抱嬉笑。吃飯也是,走進餐廳,服務員問:“靠窗的位置可以嗎?”我微笑地擺擺手,有包廂嗎?有卡座嗎?或者那個最角落的桌子也蠻好。
  沒關係,這幸福既然是偷來,就讓我們從形式到內容,都完全統一。以往是我太教條,是我太愚笨,是我太自命清高。現在我隻要每天早上醒來,見他就在我的耳側,就已是心花怒放。
  他總在約朋友,約見麵,約吃飯,約喝茶,我自管自在北京城裏閑逛,有一天他出門前,我伸手給他:“把卡給我,我要去買東西。”
  他掏出錢包,說:“你選一張,隨便怎麽用!”
  我威脅他:“隨便用?那我就把它刷爆!”
  他笑:“好!真的爆了的話,打電話給我,我來救你!”
  然而走進酒店旁的商場,我竟六神無主,本就不是購物狂,此刻為了買東西而買東西,樣樣不入法眼。踱到首飾櫃,專櫃小姐懶懶地機械地招呼我,我隨手指了幾款看起來石頭最大的首飾,她立馬變得畢恭畢敬,激動到語無倫次
  其實,我對首飾並沒有特別的愛好,戴在身上左看右看,也無甚感覺,但是,為了花錢啊,總得買點什麽,才能實現我的誓言。於是,我指著最貴的那個項鏈,隨意的說:“開票。”女孩臉上樂開了花,轉身悄悄向同伴做了個V字手勢,我隻佯做不見。
  小票上寫著26萬,我拿著它向收銀台走去,心中還是有些忐忑,萬一不夠呢?多糗啊。於是,中途轉彎,找了一個櫃員機,查詢餘額。屏幕上跳出來一大串數字,讓我眼花,仔細地數了數,居然有一百多萬。
  難怪林啟正的表情那麽自如,以我的戰鬥力和承受力,如何刷也刷不爆這張卡。我一時氣餒,也沒了興致,心中對那個專櫃小姐說了句抱歉,轉身離開了商場。
  走在門口,他的電話至。“刷爆了嗎?要救你嗎?”
  “爆了爆了,快快來。”
  “在哪裏?我就來。買了什麽?這麽快就爆了?”
  “首飾啊,手表啊,衣服啊,包包啊……總之沒錢了,快來。”我胡謅著。
  他應承著,果然迅速趕到,見我兩手空空站在商場門口,一臉愕然。我把卡遞還給他,他奇怪地問:“為什麽?看不上嗎?要不我們換個地方?”
  我笑,搖搖頭:“我還不習慣用錢,以後慢慢再學。”
  他把卡又塞回到我手上:“留著吧,什麽時候學會什麽時候用。”
  我緊緊捏著那張卡,隻覺燙手,但是心裏暗暗對自己說,拿著吧,這是一個必須完成的儀式,讓他收買我吧,唯有如此,他才會安心。
  果然,他一臉滿足,兩人一前一後,向酒店走去,他在我前方不遠,不時回頭望著我微笑。
  下午,他照例遊泳,照例包下了整個遊泳池。
  我坐在池邊,看他在水中悶頭前進。偌大的空間,隻聽見嘩嘩的水聲,隻看見他忽隱忽現的身影。他遊得真好,姿勢優美,速度也挺快。但是,我第一次感到,這是一項多麽孤獨的運動。
  他一口氣遊了幾十個來回,才氣喘籲籲地坐在我旁邊。我條件反射地看看身後,還好,這棟樓很高,周圍沒有比肩的建築,不會給人窺視的機會。
  他大口的灌著冰凍可樂,頭發濕濕地攏在腦後,臉上的水珠還在不停地往下滴,也許是白色浴袍襯底的緣故,膚色顯得更加黝黑,平日襯衣領帶,斯文有餘,今日更多幾分運動中的帥氣。
  “為什麽要包場?我剛才聽見外麵有客人在抱怨。”我問。
  “不喜歡和別人一起遊。”他簡短地答。
  “多點人,熱鬧些,不是更好?”我不解。
  “我不喜歡人多,其實生活中我很孤僻。”他聳聳肩。
  “是。”我點頭:“經常聽人家說你傲慢、城府很深,不易接近。”
  他輕笑:“人一有錢,往往沒什麽朋友,不自覺地就會互相防備。”
  我又看到他裸露的手臂上那些淡淡的傷痕,其中有兩道淺紅色的印跡,像是剛剛愈合的傷口,不禁問:“手上怎麽啦?”
  他低頭看看,下意識將手往衣袖裏縮縮,說:“沒事。”
  “我聽你爸爸提到你小時候。”我不想隱瞞,主動提了出來。
  “說我什麽?”他很警惕。
  我拿眼瞄瞄他的手:“現在我知道,你並不是打架打得多。”
  他有些局促,片刻即調整過來,深吸一口氣說:“打架也打得多,隻是別人受傷的機率更大。我曾經很長一段時間,不善於調節自己的情緒,又找不到出口釋放,所以,會用比較極端的辦法來解決。”
  “現在呢?”
  “現在偶爾還會有。隻是輕輕地劃一下,我掌握力度掌握得很好,所以,隻稍稍地痛一下,心裏會好過很多。”他邊說,還邊用手比劃起來。
  我趕忙握住他的手,不讓他再比劃下去。他舉起手臂:“這兩條新的,是為了你。”
  我低叫:“不要!不要你為我這樣!這太可怕了,你怎麽下得了手?”
  “其實沒什麽。每個人發泄的方式不同,有的人是喝酒,有的人是找女人,甚至有的人是吸毒,比起他們,我這個很安全。”他平靜地解釋。
  “你是在給我壓力嗎?讓我不要離開你?”我依舊感到沉重。
  他轉身麵向我:“不,你可以離開,但是最好先問過我,最好等到我不愛你的時候。”
  這一刻,他的眼神裏充滿著脆弱的意味,竟令我心生憐憫,我對著他發起宏願:“好的,以後,除非你說分手,不然我不再提。不過,你可小心,到時候,分手費可不會是一筆小數目哦。”
  他的表情鬆懈下來,笑容又浮現在臉上,他湊近我說:“鄒律師,也許我們可以簽個協議。”說完,他站起身脫下浴袍,向池邊走去。
  我朝著他喊:“好,我回去就寫,按時間計算,時間越久,給得越多,一年兩百萬如何?”
  “還可以更多,最好多到我付不起!”他回身說。然後一個魚躍,跳進池中。
  我坐在椅中,望著池中的他,隻覺心境倉惶,窗外的陽光,正一寸寸短去。
  晚上,林啟正再次外出會客,我窩在房間的沙發裏看電視,看著看著睡著了。
  臉頰上有麻麻癢癢的感覺,生生將我從夢裏驚醒,我下意識地用手去拂開,觸到了一張臉,眼一睜,他就在我麵前,用下巴的胡茬蹭我的鼻頭,帶著濃濃的酒味和煙味,但表情卻出奇地愉快。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那件事我擺平了。”見我醒來,他略帶興奮地說。
  聽到這個消息,我也很高興,忙問:“真的嗎?完全解決了嗎?”
  他一邊點頭,一邊湊上來吻我的臉。
  “會怎麽處理?刑事部分也不追究了嗎?”我推開他,認真地追問。
  他表情賴賴地又壓過來:“告訴你解決了,就別問了。現在……我可不是你的當事人。”
  “稅款總是要補的吧?做假帳也可以不管了嗎?……”我還在問著,他卻用力將我抱起,走進了臥房。
  兩個人一同摔進了柔軟的席夢思裏,我的職業精神被摔得無影無蹤。很久沒有見到他如此輕鬆的表情,我伸手嗬他的癢,他笑得像個孩子,露出了兩排潔白的牙齒和那個可愛的酒窩。
  我突然欲望爆棚,竟一用力,返身將他壓住。他很驚訝,瞪眼看我。我不懷好意的詭笑:“老實交待,今晚找的是男還是女?用的是金錢還是美色?”
  “報告,今晚上半場見的是男人,用的是金錢。”他笑笑地答,雙臂稍加使勁,將我摟入懷中:“現在進入下半場,開始動用美色……”
  我們以加倍的快樂結束了在北京的最後一個夜晚。
  第二天,國慶長假的最後一天,兩人坐飛機返程。一路上,談笑風生,他與我說起國外讀書時的趣事,竟逗到我前仰後合。
  “我從不知道,你還會說笑話。”我撫著掌稱讚。
  “我除了有錢以外,優點還很多呢,你慢慢發現吧。”他得意地回答。
  飛機落地,兩人起身,他隨手開機,旋即鈴聲乍響。
  他走在我前麵幾步,接通電話,低聲與人交談起來,說著說著,腳步慢了下來,最後,幹脆停在了過道裏。
  “發生什麽事?”我敏感地問。
  他眉頭緊皺,頗顯為難,躊躇許久後方道:“心遙昨晚過來了,現在正在接機口。”
  我心往下一墜,空蕩蕩的,隻覺張皇失措。他望著我,也是滿臉的愧疚難當。
  但我馬上就緩過神來,鎮靜地對他說:“那你先出去吧,我等你們走了之後,再過去。”
  他扶住我的肩:“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會來,我並沒有通知她。”
  “沒關係,反正出了機場,也是各走各的。”我麵帶微笑。
  “傅哥的車會留在停車場等你。”
  “不用,我自己坐大巴走。”
  “聽話,好嗎?”他溫柔地堅持說。
  我隻好點點頭。
  他將我摟在肩頭,輕輕拍了拍,好似安慰,然後轉身向下行的自動扶梯走去。
  我站在拐角的立柱後,盯著他的背影,隻見他走出接機口,便立刻有一群人蜂擁而上,其中,一個嬌俏的身影,站得最近最親昵,林啟正低頭與她交談了幾句,相伴走出了機場,走出了我的視線。
  多登對的夫妻倆,人海茫茫,也隻有她,可以隨時隨地,不問理由和出處,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他身邊。
  現在仿佛有兩個我,一個,呆若木雞地站著,望著那個可愛的小女人,眼中滿是嫉妒的火光,另一個,則站在一旁,發出冷冷的嘲笑,真是活該,做妾就是做妾,是你自己選的路,到頭來也隻能躲躲藏藏……
  拖著行李箱,走出機場,遠遠看見傅哥的車停在路邊,我連忙偷偷走開,跑到旁邊的巴士站,上了機場大巴。
  雖然下了狠心在做那個見不得光的女人,但並不代表我必須接受他的所有安排,前麵是他明修棧道,後麵輪到我來暗渡陳倉,我才不要這樣!隻要不在他身邊,我就應該是自由的。
  大巴開上高速路,我想著要給傅哥打個電話,不論如何,沒必要令他傻等,伸手進皮包裏去找手機,摸著摸著,突然在大大小小的雜物中觸到了一個異物,掏出一看,竟是那個在北京開了票而沒有付款的鑽石項鏈。
  我將項鏈握在手中,一時驚詫,燦爛的陽光透過車窗投射在它身上,使它顯得璀璨奪目,鄰座的女士不禁出聲讚歎:“天啊,真漂亮!”
  我有些尷尬,忙幹笑兩聲說:“是假的,很像真的哦。”
  “這是假的?”那女的一聽這話,居然從我手中將項鏈抽過去,仔細端詳:“和真的一樣,在哪裏買的?我也去買一條。”
  “朋友送的。”我趕忙將項鏈拿回,放進包裏,眼望窗外,不再與她討論。
  她兀自在感歎:“現在的假首飾,真是做得好……”
  我這輩子戴過的最好的首飾,是與左輝結婚時花一千多塊買來的白金戒指,離婚之後,就關進了抽屜裏。如今,卻有一條26萬的項鏈,鑲滿了大大小小的鑽石,靜靜地躺在我的包中,當時開出那張票來,隻是為了賭氣花錢,並不是真正想要擁有,他悄悄買來,一定以為,可以換我一個驚喜。
  不過,很可惜,我完全沒有開心的感覺,相反,隻覺得荒唐可笑。這樣一條鑽石項鏈,合該是富家小姐,穿梭於衣香鬢影的舞會中,在性感的晚禮服擠出的乳溝上,炫耀的玩意兒,與我有什麽相幹?我拿來又有何用?
  想想真是讓人沮喪,這樣的禮物,對我而言,已是高攀,更何況,那送出禮物的人。
  下了機場大巴,拎著包,我心驚膽戰,看著每個路人都好似搶劫犯,連忙就近找了個銀行,租了個保險箱,將項鏈連同那張信用卡,一並存好,這才安下心來。
  他的電話至,背景照舊極安靜:“你還在機場嗎?”
  我驚覺自己被那條項鏈一打岔,完全忘了要給傅哥打電話:“對不起,我忘了告訴傅哥,我已經坐大巴回來了。”
  “你怎麽又是這樣,不是說好了嗎?”他的語氣有些不悅。
  “我自己可以走,不用接。”我也不示弱。
  許是心有歉意,他的語氣馬上緩和下來:“那我打電話讓傅哥回來,他還守在機場等你。剛才聽他說還沒接到你,我很擔心。”
  “有什麽可擔心的?我又不是小孩。”
  “對不起,心遙明天就會走,她是聽說我遇到了麻煩,所以過來看一下。”他開始解釋。
  “是嗎?看來她挺關心你。”我真討厭聽到他這樣親切地喊著那個人的名字,但我力圖讓自己顯得豁達隨意。
  他一時無言以對,半晌後方說:“我再與你聯係。”
  “好。”我用力點頭,接著說:“那條項鏈,謝謝你。”
  “沒什麽,你喜歡就好。”他沒有表功,隻是淡淡地回答。
  與他說完再見,我合上電話,站在路邊,想攔下一部的士回家。但是,真不巧,每部車上都坐著人,一輛輛從我身邊疾馳而過。我耐心地站著,望著車子駛來的方向,心裏對自己說:別著急,總會有的,總會輪到我的,再等等,再等等吧。
  好不容易攔上一部出租,回到家。打開門一看,房裏一片狼籍,鄒天、鄒月、丁甲,還有那個新郎倌高展旗,居然湊成一堆在打麻將。
  見到我,高展旗大叫:“美女,來來來,幫我摸兩把,這幾個小家夥都快把我榨幹了。”
  “當然是榨你,難不成你還贏他們的錢?”我反駁道。
  “情場失意啊,為什麽賭場上也會這麽背?”他叼著煙,發出慘叫。
  鄒天在旁邊做注解:“姐,高大哥被她老婆趕出來了。”
  “嗬,這一天也來得太早了吧?”我幸災樂禍地回答。
  “不打了,不打了。”高展旗把牌一拂:“走,我請你們吃飯去。”
  四個人一同下了樓,鄒天走在頭裏,丁甲慢了半步,和鄒月並肩而行。而我,則與高展旗落在最後。
  “那個男孩在追小月?”高展旗問我。
  “別人都已經是大學講師了,還什麽男孩?”
  “是嗎?失敬失敬。我還當他和小天一樣,是研究生呢。”
  “覺得怎麽樣,般配嗎?”
  “不錯,可惜小月好像對他沒什麽興趣。”——這家夥,倒是觀察仔細。
  “女孩子害羞一點,可能沒表現出來罷了。”我故作樂觀。
  “害羞和沒興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狀態,聰明的男人一看就知道。”高展旗擺出專家派頭。
  我斜眼打量他:“你別吹牛了,你看得出來,你老婆在蜜月裏會把你趕出家門嗎?”
  “NO!其實不是她趕我,是我自己趾高氣揚走出來的。我跟你打賭,今晚她一定會打電話求我回家。”
  “這麽有信心?”
  “那當然!而且我告訴你,今晚她不論怎麽求我,我都不會回去!女人嘛,第一次吵架就要讓她嚐到厲害,體驗到危機感。”
  我笑,無言。
  “聽鄒天說你國慶節還要出差,老實交待,幹什麽去了?歐洲還是美洲?”他低聲湊在我耳邊問。
  我趕緊推開他,緊張地看了看鄒月:“別瞎說,顧問單位有急事要處理!”
  高展旗“嘿嘿”幹笑。
  我們在路邊的小店裏,胡吃海喝了一頓。高展旗又提議去泡吧,他拍著胸脯說,我可以免單,不去白不去。
  其實我並不喜歡那種喧鬧的場合,但是今晚,一個人呆著無異於煎熬。於是,大家又擠進了高展旗的馬自達裏,來到了城中最火爆的一個慢搖吧。
  酒吧內音樂震耳欲聾,射燈光怪陸離,男男女女看起來表情恍惚。高展旗招來待者,熟稔地點了洋酒和小吃,而鄒月、鄒天和丁甲也都迅速地進入角色,拿著色子嬉鬧起來。我打起精神,也投入了戰鬥。
  今天我的遊戲水平超低,不停地被罰喝酒,兌了綠茶加了冰塊的帝王十二,喝起來確實味道不錯。
  雖然在玩在鬧,我卻不忘將手機緊緊地握在手中,酒吧裏太吵,根本不可能聽見鈴聲,隻有握在手中,才不會錯過來電時的震動,但是,整個晚上,手機一直很安靜,安靜到讓我心煩意亂。
  忽然間,我在人群中看到左輝向我們走過來。“他怎麽來了?”巨大的音樂聲中,我湊到高展旗耳邊大聲問。
  “你們都喝了一千多了!他這個稅老虎不來,我怎麽免單啊?老板難道會賣我的帳?”高展旗同樣大聲地回答我。
  “我來付就是了,何必找他,一千多就一千多。”f
  高展旗向我豎起大拇指:“你真牛,有了靠山就是不同,下次再找你請客!”
  我狠踢他,他隻是傻笑。
  這邊,左輝已走進了我們的卡座,“還需不需要點其它東西?酒還要加嗎?”他避開我的目光,大聲地與高展旗交談。
  高展旗指指我們幾個:“你問她們吧,一個個都是酒神。”
  鄒天幾個熱情地與左輝打起招呼,“姐夫姐夫”地喊,喊得丁甲望著我,莫明其妙。
  左輝最後把目光落在我身上,說:“還想要什麽,隨便點,我已經跟老板打過招呼了。”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許是因為我始終沉默的手機,也許是因為那天晚上他說過的傷感的話,總之,我望著他,竟露出燦爛的笑容,點頭說“謝謝”。
  他毫無防備,一時手足無措。
  高展旗端過一杯酒:“來,來,來,兄弟,喝兩杯。”
  左輝接過酒一飲而盡,高展旗順勢將他讓座在我身邊。
  正此時,手中的電話開始震動了,我滿心歡喜,一躍而起,向出口奔去。
  出口處人來人往,同樣熱鬧非凡。手機上顯示出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難道林啟正的手機也有沒電的時候?我不禁納悶。

  剛才在音樂聲中練出的大嗓門一時半會兒降不下來,我大聲地對著電話裏喊:“喂!”心裏急不可耐地想要告訴他,今晚其實我過得有多快活。
  但是,電話裏卻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鄒律師!”
  “哦……你好,哪位?”我趕緊把聲音調整為正常狀態。
  “我是白麗啊!”
  白麗?白麗?我在頭腦中緊急搜索,一時半會想不起是誰。
  “我們家展旗和你在一起嗎?”幸好她馬上自報家門。
  “在一起,不過現在他不在這裏。”我說話有些語無倫次:“你找他嗎?”
  “是啊!打他的電話他不接,請你告訴他,讓他打電話回家,我有事找他。”白麗在電話裏十分客氣地拜托。
  “好的,好的,待會兒見到他,我就告訴他。”我忙不迭地答應。
  掛了電話,我沒有立刻返回,而是站在街邊,深深呼吸著夜晚清冷的空氣。已經淩晨一點了,這麽漫長的夜晚,林啟正居然都找不到一個給我打電話的空檔,他在幹什麽呢?我有些狹隘地浮想聯翩,心境複雜。
  “怎麽還不進去?不想玩了?”有人在我身旁說話。我一扭頭,是左輝。
  “高展旗呢?他老婆找他,打到我手機上了。”
  “已經醉得差不多了,再三叮囑我,今晚要睡我家。”
  “沒見過他這樣的,剛結婚就吵架,以後怎麽過?”我感慨。
  “各人有各人的過法,不吵架不見得就有幸福。”左輝回應了一句。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我們的從前,回眼望他,正與他眼神相碰。我並無甚感覺,他卻連忙把眼神移開,仿似觸動了心緒。
  “左輝,你還是忘記以前的事,再去找個更適合你的人吧。”我良心發現,誠摯地說。
  他默不作聲,良久方道:“我始終擔心你,現在見你這樣,我更擔心。”
  “我有什麽可擔心的?找到好的男人,自然會嫁掉!”我戲謔地說。
  “如果你真的愛上了林啟正,你眼裏怎麽還會看上別的男人?可是,如果你真的愛上了林啟正,你又怎麽才能把自己嫁掉?”左輝說得很慢,很中肯。
  今夜我一定是極徬徨極迷茫吧,因為,我居然,開口與前夫討論起這個問題。“不結婚也可以啊,除了不結婚,其他的也沒有什麽區別吧?”
  “怎麽會沒有區別?心裏是空的。鄒雨,這樣的愛,我試過,心裏是空的!現在是秋天,還好,如果到了冬天,一陣風吹過來,你會覺得那陣風可以直接從你的身體穿過去。多少錢多少甜言蜜語都不頂用,每個人看你的眼神,都像是嘲笑。”
  聽到他的話,我有些不寒而栗,但我依舊嘴硬:“我不會這樣,我自己有本事賺錢,不需要靠他生活!”
  “其實所謂名分,婚姻,說到底,無非就是為了爭個尊嚴,給自己一個交代。尤其是你,鄒雨,你的性格一向磊落,女人中都少有,怎麽過得了那種躲躲藏藏的日子?”
  心事總是被他說中,我無法掩飾自己的困惑,輕歎一口氣說:“已經開始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結束?如果可以離開他,其實是再好不過……”
  “我知道,林啟正,畢竟不是尋常人。我也沒有什麽好的建議,隻能說,將來如果有機會走,就一定要走,不要留戀!你一定要記得給自己留有餘地!”左輝的話裏,充滿憐憫與擔憂,多麽有趣的人生,不知從何時起,在感情的路上,我與他由敵人,變成了患難之交。
  手機緊握在我的手心,依舊悄無聲息。
  這天晚上,高展旗爛醉如泥,幸好丁甲會開車,才沒把他的馬自達留在酒吧門口守夜。遵照他清醒時的指示,我們七手八腳把他架回左輝的家。
  第二天清早,我被手機鈴聲驚醒,下意識翻身起床去抓手機,一看號碼,終於是他。
  我握著手機,坐在床邊,讓頭腦清醒片刻,這才接通了電話。
  “起床了嗎?”他溫柔地問。
  “沒有。”
  “還在睡?快九點了。”
  洋酒影響深遠,我的頭仍在些發脹,支吾著說:“哦,這就起來。”
  “昨天回來後一直在忙,等到有空的時候,已經十二點多了,想著你已經睡了,所以沒有打電話。”他長長地解釋著。
  忙什麽?我真想反問一句,但理智告訴我,這是一等一的蠢話。於是,我隻淡淡地答:“你忙你的,不用總想著給我打電話,有時間再聯係。”——虛偽,但夠風格。
  果然,他再度羞愧:“對不起,你還好嗎?”
  “好得很,我得起床上班去了,節後第一天,去太晚了主任罵。”我爽朗地說。
  “有件事……”他話語忽有些遲疑。
  “什麽事?”
  “心遙昨天提到說,她今天可能會與你聯係。”
  “她找我幹什麽?”
  “她有個合同,想請你提些建議。”
  “你不會告訴她,現在你們公司由高律師負責嗎?”我感到不快,林啟正有責任避免這樣尷尬的場麵發生。
  “她信任你的專業素質,堅持要與你聯係。”
  “今天我關機好了。”我賭氣說。
  “其實沒關係,她隻是電話谘詢一下,一個很小的合同,你當一般的案子答答就可以了。”他安撫我。
  “我會轉介給高展旗。”
 “那也可以,你自己看著辦吧。晚上一起吃飯嗎?”
  “再說吧。”我情緒不佳,回答得很不痛快。
  “……我再打你電話。”他同樣敏感,沒有堅持。
  將電話扔在一邊,我呆坐床頭,凝視著牆上的掛曆,十月十八日,馬上就要到了。
  到樓下,將高展旗喚醒,我坐著他的車一同上班。
  事務所樓下,我甫下車,忽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操著尖利的嗓音直衝上來。“鄒雨,你這個狐狸精,勾引我老公,看我怎麽收拾你!”呼呼生風的手掌轉眼間已到眼前。
  幸好我身手敏捷,頭一偏,躲過了攻擊。
  這廂,高展旗迅速趕到,將刺客拖離我的身邊。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他的夫人白麗,雖在丈夫的懷裏,她猶自惡狠狠地看著我,嘴裏叫囂不止:“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仗著自己長得漂亮,勾三搭四,現在又來勾引我老公,我告訴你,你小心點,早晚會有報應!“
  高展旗吼叫著讓她住嘴,周圍已有路人好奇地圍了上來。
  我啼笑皆非,拎著包轉身向所裏走去。走了幾步,覺得意猶未盡,又回轉頭來到她倆身邊。
  見我殺個回馬槍,白麗竟一時停了嘴。我直逼到她眼前,輕輕地說:“如果我想勾引你老公,根本不用等到今天,哪還輪得到你來爭風吃醋?”
  說完,我趾高氣揚地轉身離去。她在我身後沉默了幾秒,旋即爆發出更猛烈的咒罵。
  有時候會設想過這樣的情節出現,甚至這也是我早已練習過的對白,但是,沒想到,卻從高展旗這裏得以應驗。多好笑,在別處種的惡果,在此處得了報應。
  我扯著嘴角,帶著莫明其妙的笑容走進辦公室,開始工作。
  上午十點,我的房門被輕輕敲響,我從案卷中抬眼,一張清秀可愛的臉出現在我麵前。
  我受到驚嚇,騰地站了起來,口裏下意識地打招呼:“江小姐?!”
  她怎麽來了?林啟正為何如此不能控製局勢,不是說好了隻是電話谘詢嗎?何曾料到需要短兵相接?我笑容滿麵,心裏卻恨恨地埋怨。
  江心遙臉上洋溢著笑容,口音依舊帶著濃濃的香港腔:“鄒律師,不好意思,打擾你。”
  “沒有沒有,請坐!”我分外殷勤,仿似無意地隨口問一句:“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辦公?”
  “你原來給過我名片啊,你忘了嗎?”
  “哦,是的。有什麽我可以效勞的?”我懊惱不已。
  江心遙從包中掏出幾張紙,遞到我麵前:“我的幾個朋友捐了點錢,想重修一下啟福寺供奉觀音的那個佛堂,寺裏方丈寫了個協議,我想請你幫我看一下。”
  我趕忙回答:“現在致林的業務已經轉由我們所的另外一位律師負責,不如直接請他幫你看一下?”
  “阿KEN也是這麽說啊,可是,我這又不是公司的事,是我私人的事,我覺得和你有緣啊,所以還是想找你,谘詢費我會照付的。”她嘟起嘴,用嬌寵的口氣喊著林啟正的英文名,聽在我耳裏,讓人窒息。
  “不是這個意思,江小姐,如果你信得過我,我就幫你看一下。”我隻好應承。
  她笑了,很滿足的表情。她的臉不施粉黛,太陽色的皮膚,光滑細膩。頭發隨意地披在肩上,額角處可見毛茸茸的新發,甚是可愛。關鍵是,她居然穿著一套奶黃色的運動衣,看上去就像全身流淌著奶油和蜂蜜,香甜可口,也許,隻有心無旁鶩的人才敢穿這樣的顏色。
  無法,我隻得埋下頭研究那個協議。念經修佛的人寫出來的協議,完全不知所雲,我隻得另起爐灶,花了近一個小時,重擬了一份協議。
  “謝謝你啦!這邊律師一個鍾要多少錢,我會付的。”接過打印好的協議,江心遙顯得很高興。
  “不用不用,你是做善事,我理應幫忙。”我忙說,心裏盼望她盡快離去。
  “我讓阿KEN過來接我,直接去機場。”她說著,撥通了電話。
  我起身走出辦公室,實在不想見她與林啟正對話時的樣子。
  沒過兩分鍾,我的手機爆響,林啟正打了過來:“你在哪裏?”
  “在所裏。”
  “心遙怎麽跑到你那裏去了?”他的語氣似乎有些緊張。
  “你都不知道,我怎麽知道?”我站在門外壓低聲音說:“拜托你趕快把她弄走!”
  “我馬上過來!”他答應著掛斷了電話。
  我站在門口,深吸了兩口氣,調整好情緒,重新走回辦公室。
  “怎麽樣,林總就會過來接你吧?”我大聲地刻意地問。
  “對,他馬上過來。”她微笑著回答。
  我坐回座位,拿起自己的茶杯喝水,暗暗計算林啟正還有多久能來解這個僵局。
  她走到窗邊看風景。窗外工地上一片繁忙,灰塵滿天。室內一時沉寂,令人不安。
  雖已相處許久,但有一個話題我們一直沒提及,是說,還是不說?我掂量再三。最後,暗自下了決心,清清嗓門,甜美地說:“恭喜你好事將近。”
  她回頭,笑容燦爛:“謝謝!其實我們這一次也會邀請一些好友去香港參加婚禮,昨天我還和阿KEN商量著是不是也請你去,因為你是我在這邊唯一認識的朋友。”
  聽到這話,我啞然失笑。真荒唐,隻見過兩次麵的人,怎麽會想到請我?或者,該不是話外有音,敲山震虎吧?
  但是她無邪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神,讓我打住了無端的懷疑。我隻得客套地回答:“我們這種人,哪有資格參加啊?”
  “不會,都是些好朋友而已。隻是香港挺無聊,也沒什麽好玩。”她似乎真的在思考請我參加的可能性。
  我連忙打斷她的思路,聊起其它的話題。
  林啟正很快到達,我起身送客。江心遙卻說:“來,和我一起下去,我有樣禮物送給你。”
  我擺手推辭,直往後退,她卻執意牽著我的手,拉我向樓下走去。
  見我居然和江心遙一起下了樓,站在車邊的林啟正臉色微變。
  江心遙興致勃勃地喊:“KEN,我的行李箱呢?”
  林啟正打開車尾,江心遙鑽進去翻找。我站在一旁,萬般無奈。餘光可以看見林啟正一昧盯著我,我作勢四處張望,隻當不知。
  片刻,江心遙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我,然後退到林啟正身邊,抬頭對他說:“鄒律師幫我改協議改了很久,又不收我的錢,我把那幅唐卡送給鄒律師。”
  “嗯,好。”林啟正悶聲說。
  我打開盒子,裏麵有一張折疊得很整齊的絲綢畫,拎開來一看,是一尊佛像,眉目慈祥。
  江心遙在旁解釋:“這是藏傳佛教的觀音圖,是我托西藏的朋友找來的,很美,對不對?送給你。”
  其實在我看來,所有的菩薩都差不多,沒什麽美醜之分。但她一份美意,我隻好迭聲稱謝。將畫收好。無意中,撞見江心遙身後,林啟正深深的關切的目光,一時間,感到臉上的笑容已無法維係。
  幸好江心遙轉身上車,終於救我出苦海。
  站在路邊,目送這台龐大的陸虎揚塵而去,掘土機的轟鳴響在耳畔,我竟忘了掩住口鼻,灰塵的氣味,幹燥、烘熱,氣勢洶洶地直衝丹田。
  正當我站在路邊出神之際,有人湊在我耳邊說話:“剛才那女的是誰啊?”
  我嚇了一跳,回頭,見到高展旗的臉,隱隱的,他的麵頰上竟有紅色的指印。
  他望著我,繼續問:“是林啟正的老婆?”
  我不情願地嗯了一聲。
  “鄒雨,你沒戲了。”高展旗的口氣居然有些幸災樂禍。
  我沒搭理他,轉身上樓。他跟在身後繼續聒噪:“這麽漂亮,這麽有錢,你完全沒有競爭力嘛。還是現實一點,考慮考慮身邊的人。我是決定離婚了,跟那個瘋女人沒辦法過下去,簡直變態!到時候,你也是離婚的,我也是離婚的,誰也不欠誰。我們兩人在一起倒也還合適,怎麽樣?考慮考慮吧!”
  “你以為你想離就能離,當心你老婆逮著你殉情!即使不殉情,也會讓你傾家蕩產!”我尖刻地說。
  “那你不必擔心,別忘了,我才是律師,怎麽會不想好後路?”
  我走進辦公室,把那個盒子甩在桌上。高展旗拿過打開,叫道:“哇,這是什麽啊?看著陰森森的。”
  “叫什麽唐卡?西藏的東西。”
  “林啟正送你的?”
  “不是。”
  “是他老婆?”
  我沒有接話,以示默認。
  “沒事兒送你這個幹什麽?有錢人真是怪怪的。不會有什麽喻意吧?也許在哪個地方寫了詛咒的話。”高展旗拎著那幅畫上看下看。
  我一把搶過來放回盒子裏:“不懂就別亂說!幹你自己的事兒去。”
  高展旗突然想起什麽,湊過來說:“對了,林啟正的公司和他老婆的那個公司談合並的事,有沒有戲啊?”
  “合並?合並幹嗎?”我詫異。
  “你還不知道?前期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了,會將致林公司房地產這一部分單獨拿出來跟那邊合並,那可是致林最優良的資產。聽說林啟正的嶽父老子準備向女婿交班,以後強強聯手,林啟正必然是風生水起,前途無量!”
  合並,意味著事業的飛躍,也意味著林家將與江家更加密不可分,但林啟正卻從未向我提及此事。也許不必提吧?我想,或者提了,也隻是在心裏多長了一根刺,記得我曾對他說過,不用給我全部,隻要百分之一就好了,果然,他隻給了我百分之一。
  我心思輾轉,高展旗尤在耳邊煽風點火:“這麽大的事他都不告訴你?合並以後恐怕總部會移到香港去哦,到時你怎麽辦?金屋藏嬌?也好,總之得不到人,就想辦法搞點錢,你可不能手軟!……”
  我忽轉頭,望向他大吼:“你在這裏囉嗦什麽?給我滾遠點,我的事以後你少自作聰明,多嘴多舌!”
  見我發火,高展旗知趣,高舉雙手以示投降,灰溜溜地竄出門去。留下我,楞楞地站在窗前,腦中一片空白。
  下午所裏開會,合夥人濟濟一堂,商量三季度的分紅方案,最近形式大好,個個喜笑顏開,除了我。
  手機響,是林啟正。
  我習慣性地走出會議室,拐彎站在樓道頂端的小陽台上。他該是要約我吃晚飯了吧,忽然,我覺得興趣索然。
  “幾點下班?我來接你。”果然,他在電話那端問。
  “哦……還在開會,今晚可能要加班。”我支吾地答。
  “是不是……不高興了?”他試探地問。
  “沒有沒有,這很正常,早晚會遇見,而且她也挺好的,真的是要加班,趕一個合同,會很晚。”我很真誠地回答,語氣語速均十分自然。
  他似乎有點失望:“是這樣啊!那你加完班,我來接你回去?”
  “我再打你電話吧。”我歡快地說,然後歡快地與他道了再見。
  臉上的笑容是僵硬的,一定也很醜陋。這一次的拒絕,其實並非氣惱,而是膽怯,沒有辦法坐進那台車,也沒有辦法靠近他,某人的氣味應當仍未散盡。
  我望著遠處開始落山的太陽,心裏暗自責備自己,鄒雨啊鄒雨,總之你是學藝不精,修煉未到,還是做不到收放自如。
  長歎一口氣,繼續回去開會。裏麵的人,已經為了分紅的具體數額吵得不可開交。
  散會,走出會議室,已經六點,那些小姑娘小夥子居然都坐在辦公桌後頭,表情嚴肅。
  高展旗怪叫:“鄭主任,是不是你今晚通知聚餐啊?都等在這兒呢?”
  鄭主任回複:“沒有啊。”
  “高律師請好了,這次你拿得最多,正好我晚上也沒飯吃。”我回頭加了一句。
  “請你那是隨傳隨到,就看你給不給我機會。”高展旗跟在我身後答。
  “好久沒打球了,今晚去殺幾局吧?”我心情苦悶,於是建議,邊說邊踏進辦公室。
  轉眼,赫然看見林啟正站在辦公室中央。
  高展旗在身後也被嚇倒:“喲,林總!”
  林啟正沒有回答他,走過來,低頭望著我說:“現在有時間了嗎?”
  “我……本來是有事的,不過推遲到明天……”我紅著臉想圓謊。
  “我在樓下等你。”他低聲說,向門外走去。6
  聽見身後鄭主任殷勤招呼:“林總,歡迎歡迎!有什麽事嗎?一起用個便餐吧?”
  “不用,我還有事,先告辭。”林啟正淡淡地答。然後是鄭主任漸行漸遠的送客聲。
  我悶頭回到座位前收拾東西,高展旗繼續不識時務地打聽:“你們吵架了?”
  “少說兩句,別給我惹麻煩!”我告誡他,拿起包出了門。
  幾個小姑娘跟在我身後一道下樓,嘰嘰喳喳地也在打聽:“鄒姐,林總找你什麽事啊?”“是啊,等你半個小時,還不讓我們進去喊你,結果見了麵沒說兩句話就走了?”
  “工作上的事,拿個材料。”我敷衍地答。
  幾個人繼續議論:“害我們以為有什麽事,都嚇得不敢走”“你不是不敢走,而是不想走吧?”“嘻嘻,真的很英俊哦!我送水進去的時候仔細看了一下,五官真是沒的說。”“不過好像挺酷的,沒什麽笑容。我朋友在他們公司,也說他很嚴肅,不好接近。”“那當然,太好接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找他借錢。”“還有,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投懷送抱。哈哈哈……”
  我無奈,隻得跟著傻笑。
  下得樓來,他的車就停在路邊,礙於身旁的同事,我隻能慢慢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路口,小姑娘們才分頭散去。再一回頭,卻見他的車,竟在自行車道上逆行著,跟在我身後不遠處。
  我停下腳步,車緩緩地靠上前來,他在車內看著我,表情複雜。我猶豫著,拿出手機撥通他的號碼。他馬上接通了電話。
  “這樣上你的車不太好吧?”我問。
  “沒關係,上來!”他答。
  “要不你說去哪裏,我打個車過去比較好。”
  “不需要這樣,上車一起走。”
  “如果又被拍到或怎麽樣,總不太好吧?”我繼續誠懇地建議,內心深處,一半是仍有餘悸,另一半,也因為江心遙坐進車中的畫麵仍曆曆在目。
  他不再多言,掛斷電話走下了車,將副駕駛的車門打開,轉頭對我說:“別傻了,上車吧。”
  他既如此,我隻好乖乖地上了車。抬眼,卻見一個晶瑩剔透的玉飾正掛在車子的後視鏡上,輕輕擺動,直晃我的眼。
  這邊,林啟正也轉過來上了車,見我盯著玉飾看,伸手過去想把它摘掉。
  我攔他:“摘了幹嗎?挺好看的,而且玉能避邪。”
  他沒有理會,執意摘下來,扔進儲物箱裏。“我不喜歡車上掛東西。”他說。
  “可這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我接口道。
  他轉身向我:“鄒雨,你不需要這麽大度。如果見到她不開心,你完全可以說出來。”
  我隻是麵帶微笑,輕鬆地說:“我倒是沒什麽,隻怕她見到我不開心,也許她今天過來找我,就是因為她已經知道什麽了。”
  林啟正居然順著我的話,認真地想了想,很肯定地回答。“應該不會,心遙是個心機單純的人。如果知道的話,她不會對你那麽親切,送你那麽貴重的禮物。”
  “那幅畫很貴重嗎?”
  “她花了十萬塊從朋友那裏買來的。”
  我倒吸一口涼氣:“那幅畫要十萬塊?我想著頂多值百把塊錢呢!”
  “那是文物,有蠻多年曆史了。”
  我隻覺不可思議,回想著江心遙的這些舉動,我用專業律師的口吻說:“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她送我那幅畫,有兩種可能。”
  “哪兩種?”
  “一是她知道我和你之間的事,想以此感化我,或者最起碼以此警示我,菩薩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林啟正依舊不讚成,搖頭說:“你想太多太複雜了。”
  “如果不是,那就隻有第二種可能,你未來的老婆根本是個敗家女,可以隨便將文物送給隻見過兩次麵、隻幫了一個小忙的陌生人,那你將來的日子壓力豈不很大?當心她哪天高興起來,把房子,車子、存款、股票,統統都會送給別人!”
  他不由得笑起來:“她平時也不至於如此,也許是和你特別投緣。”
  見他下此結論,我忍不住接口:“這是你最希望看到的狀態吧?多好,我和她不僅和平共處,還能惺惺相惜、其樂融融。”
  一聽我這話,他臉上的笑意馬上消失了,轉身坐正身子,鬆開手刹,將車向前駛去。
  見他臉色沉鬱下來,我意識到自己也許太過刻薄。
  “看來你比我更容易不開心。”我盯著他的表情,故作輕鬆地打趣道。
  他沒有回應,隻一味將車往前開去,許久方搖搖頭說:“你很有本事,隻有你,會讓我……嚐到狼狽的滋味。”
  他的感慨令我有些意外:“是嗎?狼狽?”
  “你總是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那句話怎麽講?”他眯著眼睛努力思考:“……給我當頭一棒!”
  聽他如此說,我亦有些欠疚:“對不起,職業習慣。”
  他回頭望我,伸手牽過我的手,五指交握,輕輕地說:“沒關係,我也是活該。”
  這話,讓我的心,生生地疼了起來,我望著她,也輕輕地答。“不止是你,我們倆都是活該。” 說完,我與他,竟心靈相通地相視而笑。
  愛情,又一次擊潰了道德的進攻。
  晚上,我們沒有出去吃飯,我兌現了自己曾經的承諾,在他的小房子裏做飯給他吃。可惜他家中原材料和廚具極度缺乏,最後也隻能是下了兩碗麵,蓋了兩個荷包蛋了事。但即便如此,兩人對坐著,仍是吃到開心不已。
  “早就想吃你做的東西了。”他放下筷子,用紙巾擦嘴,感歎著說。
  “我水平很差的,也就能糊弄糊弄你。”我謙虛。
  “記得有一次給你打電話,接通電話後,聽見你在電話那頭喊‘就是那條魚,就是那條魚’,當時心裏就在羨慕,能吃到那條魚的人。”他回憶道。
  我站起身來收拾碗筷:“是嗎?什麽時候?應該不會啊,我接你的電話從來都畢恭畢敬。”
  “你說錯了,應該是我一直畢恭畢敬才對。”他不服氣。
  “得了吧,第一次打你電話,也不知道是傅哥,害得我在電話這頭點頭哈腰喊了半天‘林總’,完全表錯情!”
  “那你呢,第一次和我談話,就威脅我小心點,否則就要和我沒完,我當時想,這女人,真的很沒有禮貌!”
  我笑眯眯地答:“我說的沒錯啊,你確實不小心,所以現在我也確實和你沒完啊。”
  他也笑,忽然站起身,緊靠上來,將我手中的筷子奪下,扔在桌上。餐廳的燈光從他的頭頂流瀉下來,更襯到他眉目英挺。我知他心意,笑著躲避,喊道:“還沒洗碗呢,還沒洗碗呢。”
  “不用洗,待會兒把它們扔了。”他大力將我攬到懷裏,直接倒在旁邊的沙發上。
  他的身上有夏天裏樹林的清香,還有淡淡的汗味,我用牙輕輕地咬他的肩膀,唯有這樣,才能確認自己真正地擁有著他。
  “啟正,我愛你。”我喃喃地說。
  “I LOVE YOU TOO.”他在我耳邊回答。
  這天晚上,我終於沒有執意回家,而是穿著他的T恤,偎在他的身邊睡著了。
  半夜裏醒來,發現他不在身邊,仔細聽聽,衛生間裏也沒有動靜。我感到奇怪,走出房間,轉到客廳,發現他正靠在陽台上,望著黑色的夜空,抽著煙,隻見他舉起手,將煙送到嘴邊,又放下,然後一股輕煙從他頭頂嫋嫋升起,逐漸散去。一時間,那背影,有些淒涼。
  一定很辛苦吧?啟正,比我更辛苦吧?……可惜我幫不了你,因為,我連自己都幫不了。我在心裏暗暗對他說。
  許久後,我走回臥室,躺回原來的位置。片刻,他也走了進來,從我身後緊緊擁著我,將臉埋在我的頭發裏。我假裝熟睡,一動不動,直到最後,我們倆都真正睡去。
  10月18日一天天逼近了,我簡直有了末日般的恐懼感。我推掉所有可以推掉的工作,給他的鍾點工放假,每天消磨在他那個小小的房間裏,等待共處的每一個瞬間。而他,也史無前例地取消所有應酬,像一個中規中矩的白領,日日按時下班回家。
  我們倆都默契地絕口不提那個即將到來的十八號,而是隻管嬉笑打鬧,溫柔纏綿。
  周六的晚上,我正和林啟窩在沙發中閑聊,忽然接到鄒天的電話。
  “姐,你在哪裏?”鄒天的聲音很急迫。
  “我……我在外麵有事。”我支吾著說。
  “你快回來吧,鄒月喝多了,在家裏鬧事呢!”
  電話裏,隱隱能聽見小月的尖叫聲。
  我收了線,拎著包就往門外跑。林啟正追在我身後問:“出什麽事了?”
  “小月喝醉了,在家裏發瘋呢。”
  “我送你回去。”
  “不要不要,萬一被他看見,豈不火上澆油。我打的好了。”我穿上鞋,向電梯衝去。
  林啟正跟出來,叮囑道:“路上注意安全。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打我電話。”
  我答應著,走進了電梯。
  走進家裏,隻見鄒天、丁甲六神無主地站在客廳裏,望著鄒月的房間方向。鄒天看見我,迎了上來。
  “怎麽樣?”我氣喘籲籲地問。
  “好像好一些了,剛才一直在陽台上說要跳樓,拉都拉不回來。”鄒天低聲說。
  “跳樓?好好的,跳什麽樓?”
  “誰知道啊,她隻是說不想活了。”
  “你們怎麽搞的,帶她去喝酒?”我皺眉道。
  “誰知道她會喝這麽多啊?我不也是想幫丁甲的忙嘛。”
  “現在呢?”
  “幸好姐夫回來看見了,上來才把她勸住,現在在裏麵陪著她呢。”
  我走到丁甲身邊,見他滿臉焦慮的表情,我拍拍他的肩,說:“你和鄒天先回學校吧,沒事兒的,小月隻是比較情緒化,酒醒了就沒事了。”
  “對不起,鄒姐,我不知道鄒月酒量這麽差。”丁甲歉疚地說。
  “沒事,你們先走吧。”盡管丁甲好像有些不情願,我執意微笑著把他送出門,畢竟是外人,家醜不宜知得太多。鄒天也背上包跟著下了樓。
  然後,我返身進了鄒月的房間,見她正趴在床上啜泣,左輝坐在床邊,低聲安慰。
  見我進來,鄒月索性將被子扯過,蒙住了頭。
  “沒事喝什麽酒?你看你這樣子!”我忍不住責備。
  左輝忙起身,將我拉出房間,關上房門,然後輕聲道:“別說了,讓她休息吧。”
  我沒好氣地念叨:“年紀也不小了,不知怎麽搞的,隔那麽久就要發一次瘋!”
  左輝用眼神阻止我,並將我拖進我的房間,關上門:“你知道她今天為什麽這樣傷心?”
  “為什麽?難道她告訴你了?”我反問。
  “是。林啟正後天結婚,所以她極難過。”
  我恍然大悟,但旋即笑了起來:“她真是傻到極點,別人結婚,幹卿底事?”
  左輝看我,眼神意味深長。
  我吼他:“別這樣看著我,這是我們家的醜事。你最好過了今晚就忘掉。”
  “她還不知道你的事吧?”
  “怎麽可能讓她知道,那樣我定會血濺當場!”
  “那你打算怎麽辦?”
  “沒什麽打算。她隻是幼稚無知,惹上的單相思,早晚會好。”
  “也許沒那麽簡單,她似乎很認真。”
  我扯著嘴角說:“認真就會有好結果嗎?白癡最認真,又能怎樣?”
  他無奈地搖搖頭,說:“不過,昨天局裏黨委會已經討論了招考的事,鄒月基本上定了,過幾天就應該會通知她,也許離開那個環境會好一點。”
  我由衷的表示感謝:“辛苦你了。如果這樣,那是最好不過。”
  “你自己還好吧?”他轉移目標,關切地問我。
  這樣的問話簡直是暗含譏諷,我敷衍了事地說:“好的不得了,你回去吧!”邊說邊將他向門口推去。
  他無法,隻好順勢道了晚安。
  送走他,我回到鄒月房門口,輕輕扭開門,向裏探望,她倒好,已經起身坐在了電腦前。
  “洗洗早點睡吧,別玩電腦了。”我站在門口對她說。
  她頭也沒回,隻低低地“嗯”了一聲。
  自從上次爭執以後,我與她就越來越隔閡,她本敏感,想必是心中疑慮猶存。
  我慢慢地踱回房間,聽見電話在包中悶響,這時候的電話,應該是他,我反手把門鎖上。
  “處理好了嗎?”林啟正在電話裏問。
  “沒什麽事兒了,隻是喝多了,現在已經好了。”
  “她經常這樣嗎?”
  “不,從沒有!”
  “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不愉快的事,和工作有關嗎?需不需要我幫忙?”
  我有些猶豫,沒有馬上回答,他立刻反應過來:“因為我?”
  “是。”我答。
  “她知道了?”
  “沒有,她隻是想到你過兩天的事情,很難過。”我沒有辦法直接說出“結婚”這個字眼,那樣太觸目驚心,於是我迂回地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sorry。”
  “沒關係,小孩子的心思。這樣也好,讓她終於可以死心。”我反過來開解他。
  “不是對她說,是對你。”他在那頭答。
  我的心,忽然就碎了,他終於開口對我說抱歉,終於給一切下了定義。我注定就是那個被辜負的人,我注定就是那個永遠隻能藏在暗處的人,再怎麽深愛著,再怎麽彼此糾纏,一樣是無濟於事。
  眼淚流下來,經過的每一寸肌膚都感到疼痛,我卻依舊帶著笑回答:“沒關係。”
  “過來嗎?我接你。”他不知道我的變化,猶在問。
  “不了,我很累,要睡了,再見。”
  沒等他回答,我就掛斷電話,關了機,轉頭倒在床上,也不管沒有洗漱,一身風塵,直接拉過被子,將自己裹得緊緊的。
  鄒月的難過,哪抵得了我的萬分之一,她可以買酒裝瘋,而我呢,卻什麽也不能做,隻能在黑暗裏,瞠視著一無所有的夜空。
  第二天,我想著近日耽於玩樂,工作完全擱置一旁,畢竟不妥,於是,直接去到辦公室處理公務。
  正在和顧問單位通電話,高展旗氣喘籲籲衝進來,擠眉弄眼地示意我掛電話。
  我莫名其妙,隻好長話短說,收了線。
  “怎麽啦?你老婆追殺你?”我問。
  “別開玩笑。出事了!”高展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什麽事?”
  “打你電話你又不開機,打家裏沒人接,打辦公室老是占線,我本來上午九點開庭,隻好跟法官請假推後半小時,到這裏來碰你,幸好……”
  “說重點,出了什麽事?”我打斷他。
  “左輝被省紀委雙規了!”
  我大吃一驚,連忙說:“不可能!我昨晚還看見他!”
  “今天一早,他,還有主管局長和局長,一起被帶走的。他托一個同事打電話給我。”
  “很嚴重嗎?”
  “據說是中紀委直接督辦的案子,當然嚴重!”高展旗表情嚴肅。
  我隨手用座機打左輝,果然是關機的提示音。我抬頭問:“你有什麽辦法可想?”
  “我哪有什麽辦法?雙規期間律師不能介入,搞不好背個偽證的名頭,吃不了兜著走。”
  “是啊,現在我們確實什麽也做不了。”我無奈地攤開雙手。
  “錯!”高展旗做了一個否決的手勢:“我一早急巴巴地到處打你,就是因為左輝最重要的一句話就是……”他湊近我,一字一句地說:“這件事隻——有——你——能——救——他!”
  “我?!”我難以置信地重複。
  “是!你仔細想想,於私於公,左輝最有可能得罪的人,是誰?”高展旗表情神秘。
  我忽然領悟到他的意思,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他倒也沒再多話,轉身向門外走去,邊走邊說:“我的意思帶到了,你自己考慮一下吧。我要遲到了,先走了,先走了!”
  我拎起座機撥通林啟正的電話,他很快接通,劈頭就問:“為什麽手機一直關機?”
  “你在哪裏?”我沒回答他,隻是問。
  “在家裏。”
  “我想見你。”
  “那我過來接你。”
  “不用,我馬上過來。”我掛了電話,匆匆出了門。
  走到門口按門鈴,他走過來開門,隻見他已穿戴整齊,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再一低眼,門邊正放著他常用的皮箱。
  我心裏明了,隻淡淡地問:“什麽時候的飛機?”
  “中午12點。”他的回答有些局促。
  我點點頭:“還有時間嗎,我有件事想問你。”
  “進來。”他將我讓進客廳,我轉身,他雙手背在身後,望我,仿佛嚴陣以待。
  “我今天聽說左輝被雙規了,是你幹的嗎?”我直奔主題。
  他的眼神有些失望,臉上卻很淡定:“是的。”
  “為什麽?”
  “反腐倡廉,是國家的政策。”
  “就像你說的,他隻是個辦事員,何苦拿他開刀?”
  “不拿他開刀,我如何才能整到他的上司?他自己站錯了隊,跟錯了人,不能怪我!”
  “原來你去北京,就是為了這件事?”我有些不滿。
  “當然,如果隻是想讓稅務局罷手,我根本不需要跑到北京去四處遊說。說實話,這件事,真正想害我的,是林啟重。我不能整他,但我想讓別人看看,幫他做事的人,會有什麽下場。”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沒有想到你會對這件事感興趣。”他的表情越來越倨傲。
  我一時氣結,反駁道:“自己偷稅漏稅,還怪別人不能查,你這是強盜邏輯!”
  “做我們這一行,哪個能說自己沒有幹過這些勾當,他查我,就是整我。你是個律師,怎麽會這麽幼稚?”
  以往當我不快時,他總是相當克製,今日竟咄咄逼人。我瞪著他,他站在那裏,表情漠然,眼神卻無比銳利,我忽然感到他是那麽疏遠陌生。
  我們之間沉寂下來,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由於走得急,濺上一些泥點,格外礙眼。
  雖然很不情願,雖然有失顏麵,但當我想到左輝即將麵臨的漫長痛苦的雙規生活,我還是鼓足勇氣,抬頭問:“你可不可放過他?”
  “不可以!”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第一次聽到他對我說出這三個字,第一次,他如此強硬地拒絕了我的請求,第一次,他在我麵前完全占了上風,第一次,他的表情如此決絕,就像要親手將我拋棄。
  應該甩門而去吧,這樣,才顯得我氣宇軒昂,與眾不同,但是,我望望他,再望望他身後的那個皮箱,想到這一次的分別,意味著什麽,氣餒、傷感便交織在一起,讓人虛弱。我強硬地瞠視著他,內心其實已失去主張。
  他似乎想避開我的目光,別過臉,望向窗外,許久,黯然地說:“我以為你來找我,是知道我馬上要走,來告別,或者來挽留,或者,哪怕你來罵我貪圖權勢,罵我玩弄了你,罵我不負責任、卑鄙下流,我都會很感動。可能真正貪心的人是我吧,我一直都想在你臉上看到嫉妒的表情,但我從來就沒有看到。”
  他轉頭望我,我的表情其實已經僵硬了,但不知如何才能鬆懈下來,心裏雖有千般反複,耳裏卻隻聽由他繼續說:“在你心中,有個天平吧,我和左輝,各占一端吧,不管誰落難,你都會難過,你都會出頭,因為,我們都一樣重要,對不對?”
  我對他的愛,比起曾經與左輝的愛,何止千倍,我為他所受的煎熬,比起當年與左輝分離的痛苦,更是完全不可比擬。我不表達,不代表我沒有承受。可是,他這樣揣測,這樣比較,令我失望至極。
  我的鬥誌在瞬間蘇醒,我一揚下巴,利落地答道:“那麽,在你的心中,也有個天平吧,我是不是很榮幸地,也和那個江心遙各占一端呢,不管誰不高興,你都會想法討好。當然,我可不敢說我和她一樣重要,因為,你的選擇,已經說明了一切。”
  林啟正表情愕然,他可能沒想到我會還擊。
  而我,勇氣已在內心冒頭,愛情開始退居其次。我拂了拂頭發,瀟灑地說:“你要整左輝,隨便你,現在你也該去機場了,祝你新婚快樂,早生貴子。”說完,我大步向門邊衝去。
  他衝過來,攔住我的去路,仿佛指責地說:“你打算就這樣和我說再見嗎?”
  我抬頭看他,鎮定地問:“那要我怎麽樣,要我哭嗎,要我求你別拋棄我嗎?要我拉著你的衣袖,讓你趕不上飛機嗎?這樣有用嗎?你會改變你的決定嗎?到底是我幼稚還是你幼稚?”
  “你沒有試過,怎麽知道我不會?”
  “我不用試,因為我知道你肯定不會!你很想看我出洋相,是不是?”
  “那是出洋相嗎?說你愛我,說你想和我在一起,是出洋相嗎?”
  “難道不是嗎?去要求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隻會惹人恥笑。”
  “如果真的愛,就會去爭取。如果不夠愛,就可以無所謂。當初我問過你,如果我什麽都不要了,你還會不會愛我,是你say no ,不是我!”他大聲地回答。
  我退後兩步,同樣大聲地反駁:“林啟正,你別把責任往我身上推,現在不要,以後也不要。我們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如果讓我做那個勸你吃蘋果的蛇,對不起,我不會幹!而且,我還要說,到目前為止,你的選擇完全正確,馬上你就要接管江家的生意,這就是證明!”
  他逼近一步,“你都知道了?很榮幸得到了你的肯定,我是不是應該說謝謝?你從來不和我討論我們的將來,從來不向我要任何承諾,那你和我在一起是為了什麽?如果我用愛也討好不了你,用錢也討好不了你,那麽,你到底要的是什麽?”
  “我什麽也不要,兩個人開心就在一起,如果不開心,如果無法兩全其美,那就各走各路!”
  “兩全其美?是指你,還是指我?”
  “我們都能兩全其美,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事!”
  “我不要!”他逼近我,盯著我的雙眼,大吼起來。“我從來就不想兩全其美,我永遠不會同時愛兩個女人,你也不能,絕對不能!”
  我忽然無言了,從他的眼裏,我看見他內心的痛苦,和我一樣,那種正在沸騰的,無法壓抑的痛苦,折磨得我們隻能這樣彼此猜忌與指責。這是何苦呢?
  我的心軟下來,伸手過去,輕輕撫摸他的下頦,就像是要安撫一個滿心委屈的孩子。這個舉動,幾乎令他崩潰,他猛地伸手過來,將我緊緊地抱在懷中,口裏喃喃地說:“鄒雨,為什麽我總覺得我會失去你?總覺得你有一天會離開我?總覺得你看著我的樣子,就像隨時想要跟我說再見?……”
  我還來不及回答,隻聽見門鈴炸響,他放開我,轉身走到門邊,鎮定了一下情緒,打開門。
  門前站的是傅哥,見我和他站在門內,有些不好意思,提過門邊的皮箱,低聲對林啟正說:“時間不早了,林董已經出發了,我們可能得快點。”
  “好,在車庫等我。”林啟正悶聲答,再度把門合上,走回我身邊,說:“一起走吧,你去哪裏,我送你。”
  我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我望著他,搖搖頭:“不,我寧願在這裏和你分手,也不要在你去機場的路上和你說再見。”
  他馬上答:“不是分手,我很快就會回來,一個月以後,我就回來。你要等我!”
  我輕輕地點頭。
  他雙手扶著我的肩,表情鄭重地說:“而且,雖然你從不問我,但我還是想說,請你給我三年時間,我會自立門戶,離開我父親,也離開江家,到時候,不論付出什麽代價,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他將放在我肩上的手用力按了按,仿佛為這個承諾作一個注腳,然後,立刻轉身出了門。
  門在我麵前,輕輕地合上,門鎖發出了微弱響聲。
  我望著那扇門出神了幾秒鍾,轉身走上陽台,盡管隻是12樓,盡管有著齊腰高的護欄,但一眼望下去,仍舊讓我直冒冷汗。我隻能死死抓著門框,盡量探出頭,盯著車庫的出口。雖然我知道我能看見的不過是一台吉普車,但是,那畢竟是未來的一個月裏,我與他之間最近的距離。
  不一會兒,他的車緩緩地駛上了坡道,傅哥的車跟在後麵。上了坡後,他的車開始加速,往右一拐,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
  我抓著門框,看著正午奔流不息的車河,心亂如麻。這就是我一直以來畏懼的離別嗎?為什麽會如此結束,曾經想像的那些纏綿傷感、痛哭流涕的場麵都沒有出現,甚至可以說是不歡而散。有愛就夠了嗎?有愛就有信仰了嗎?有愛,就可以熬過一個月,熬過三年嗎?有愛,就可以永遠地相信,永遠地等待嗎?
  我一片茫然。我想,林啟正的內心,也是一樣。
  我以為未來的一個月裏,我會沉浸在痛苦的想象中,想象著遠方那座繁華的城市裏,我最愛的人是如何與另一個女人喜接連理,我也會因為這種痛苦的想象而夜不能寐,寢食難安。
  但是,讓我寢食難安的遠非此事,就在我和林啟正道別後的那個夜晚,接到家鄉的電話,母親突發大麵積腦梗阻,住進了醫院。
  我們三姐弟連夜兼程趕到醫院時,母親已經送進了特護病房,醫生看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家屬嗎?來,簽收病危通知書。”
  我顫抖著手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之後的十多天裏,我長駐在醫院裏,除了幾個小時必須的睡眠,剩下的時間裏,我就守在母親的身邊,晝夜服待,她已無法發聲,無法進食,意誌也幾乎完全喪失,更嚴重的是,由於腎衰竭,她身體內無法正常代謝,任何藥物對她都是新的傷害。我曾想過讓她去省城的大醫院,可是,以她的身體,如何熬得過幾個小時的顛簸。
  鄒月和鄒天更是毫無主張,經常無助地問我:“姐,怎麽辦?”
  我沒有辦法回答他們,隻是滿心懊悔,也許,我把母親接到身邊,積極地尋醫治療,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無望地看著她,慢慢地萎縮,慢慢地向死亡走去。
  林啟正的電話還是每日必至,我努力掩飾著,不讓他知道我的狀況。沒有必要吧,在他新婚燕爾的時候,告訴他這樣不快的消息。
  高展旗經常會千裏迢迢地趕來探望,努力說些打趣的話讓我笑笑。有一天午後,鄒月鄒天都被打發回去休息,他陪我坐在病床前,手舞足蹈地與談起他新認識的一個女朋友,我忽然疲憊地說:“老高,別說話了,讓我在你肩上靠一靠。”
  他頓時安靜下來,努力地挺直脊背,我將頭輕輕地靠上去,閉目養神。
  許久,我開腔:“老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說真的。”
  “我做你的朋友做太久了,待遇可不可提高一點?”
  “不可以。在我這裏,朋友是最高待遇。”
  “那個待遇比較低的人知道這件事嗎?”
  我明白他指林啟正,搖搖頭說:“不,我沒告訴他。”
  “為什麽?”
  “他沒必要知道。你也別說,好不好?”
  高展旗忽然歎了口氣:“唉,鄒雨,其實你過得真辛苦。”
  誰說不是呢?我的眼眶潮紅了,閉著眼睛,靠著他的肩,不再言聲。
  十一月五日的淩晨五點,我的母親咽下最後一口氣,離開了我們。醫生將白布遮住了她的臉,鄒月和鄒天跪在床前,痛哭流涕。我卻一時頭腦空白,隻會呆呆地站著原地。
  二舅走過來對我說:“鄒雨,大姨、三婕,還有表叔他們都在等消息,你趕快給他們報個信吧。”
  我懵懵懂懂地一個人走出病房,來到外麵的停車坪裏,開始撥號碼。
  電話通了,響了一聲、兩聲、三聲、四聲,看來大姨他們睡熟了,這時候報死訊,真是慘忍。
  我正準備掛機,忽然,電話裏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喂,這時候還沒睡嗎?”
  ——是林啟正!我以為我撥的是大姨家的電話,誰知,在下意識裏,我竟把電話撥到了他的手機上。
  “對不起,我打錯了。”我連忙說。
  “沒關係。可是你怎麽這時候還沒睡,出什麽事了嗎?”他關切地問。
  漆黑的夜晚,我孤獨地站在空無一人的停車坪,深秋的寒意使我瑟瑟發抖。他溫柔的問話擊穿了我強撐的神經,我顫抖著聲音,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啟正,我很難過,怎麽辦?我不知道怎麽辦?都是我的錯,我早點帶她去看病,我早點送她去換腎,我多陪陪她,和她說說話,就好了……我後悔死了!……都是我的錯……怎麽辦?”
  “鄒雨,別急,出什麽事了?誰出事了?你慢慢說。”他在電話那頭依舊鎮靜。
  刹那間,悲傷開始決堤而下,我雙腿一軟,坐倒在水泥地上,開始放聲哭泣,邊哭邊對著電話裏的他喊道:“啟正,啟正,我該怎麽辦?我沒有媽媽了!我媽媽死了!我再也沒有媽媽了……啟正,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我媽媽死了,我該怎麽辦?……”
  林啟正應該被我嚇到,在那頭不停呼喊我的名字,試圖安慰我,我哪還有理智與他交談,隻知蹲在黑暗裏,抱著手機哭個不停,直到手機因為沒電而徹底關機。
  早上九點多,傅哥趕到了醫院,在太平間找到我。
  我和他走到門外,他氣喘籲籲地說:“這個地方不好找哦,我查了好幾個醫院。鄒律師,節哀。林總打長途回來指示我,全權代表他過來幫忙安排,有什麽可以做的,比如說,用人,用車,你盡管說。”
  “他在哪裏?”這是我首先想到的問題。
  “在美國,好象是芝加哥,上次聽他說過。”傅哥回答。
  此時我才想到推辭,我誠懇地說:“傅哥,不必了,我母親隻是一個小學老師,親戚朋友都不多,所以明天的追悼會很簡樸,沒什麽需要幫忙的,您還是回去吧。”
  傅哥連連擺手:“那可不行,林總指示我守在這裏,我可不敢抗旨,當然,我站在這兒也不合適,有事你就打我電話。”說完,他好象想起什麽,回身到車裏,拿出一個嶄新的手機。“林總還讓我帶個手機給你,估計你的手機沒電了,讓你換上。在路上我用車充已經充滿電了,你放心。”
  我不肯接:“不用,我有充電器,可以充電。”
  “好了,好了,拿著吧,林總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要,他反倒不高興。”傅哥邊說邊將手機硬塞到我手裏,轉身上了車。“有事打我電話!”他揮揮手,將車開出了醫院大門。
  當痛痛快快哭完以後,我其實就已經後悔告訴林啟正這個消息,也不知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會不會給正在蜜月旅行中的他帶來不必要的困擾。所以,我低頭看著那個嶄新的三星手機,暗自決定暫時不會讓自己的電話開機,幹脆打不通,反而令大家省心。
  身後,忽然有個聲音在問:“姐,傅主任怎麽來了?”是鄒月。
  “哦,他找我問一個合同的事。”我隨口答,連忙將手機塞進口袋裏。
  在太平間守了一夜,第二天上午8點,我們捧著母親的遺像來到了殯儀館。走進追悼廳,大家都被嚇了一跳,整個追悼會場擺滿了上百個用黃白兩色的菊花紮成的花籃,層層疊疊,襯得氣氛隆重而肅穆。
  我湊上去看那些花籃上的落款,都是我聽都沒聽說過的單位和公司,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鄒天站在我旁邊悄悄問:“姐,這些花籃是哪裏來的?”
  我搖搖頭:“不知道,也許是媽的學生。”
  鄒月麵對著擺在最前麵的一個花籃發楞,我走上前一看,上麵寫的是:致林集團總公司敬挽。
  忽然我醒悟道,這都是林啟正的安排。鄒月回頭,用惡毒的眼神看著我,我百口莫辯。
  大姨走上來,握著我的手說:“小雨,你母親一定很高興,她走得多風光啊,她養的孩子有出息啊!”
  我無話可答,隻得點頭稱謝。林啟正,林啟正,你幹得有點過火了!
  負責操辦喪事的二舅走到我麵前問:“小雨,你的朋友、同事該來的都來了嗎?儀式就要開始了。”
  “我沒有通知那邊的朋友,沒必要麻煩他們,您看看,這邊的人都到齊了的話,就可以開始了。”
  二舅點點頭,走開去張羅起來。親友慢慢聚攏過來,也就二三十個人,場麵冷清。
  忽然會場外傳來此起彼伏的汽車笛聲,打破了寂靜,引得會場一陣騷動。我探首一看,殯儀館門口竟然開進來二十幾台大大小小的車,將前麵狹小的停車坪堵得水泄不通。我看見了高展旗的馬六,看見了鄭主任的別克,然後,我還看見了一台格外高大的吉普車。
  如果剛才的那些花圈隻是讓我錯愕,那麽現在的場麵真讓我大驚失色,一些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從車裏鑽出,向追悼廳湧來,簽到台前頓時亂成一鍋粥。而且,我居然在其中看見了那個我一心以為還在美國的陽光下陪著嬌妻的林啟正。他一身黑色西裝,在歐陽部長、傅哥和一幹人的陪同下,遠遠走來
  我呆呆地望著他,視線無法離開半分。這十多天心力交瘁,痛苦難當,事事隻能以一已之力抵擋,雖沒有想過退縮,卻也疲憊不堪。如今,看見他從人群中走過來,那份從容與妥貼,竟讓我忽然鬆懈下來,仿佛終於可以有所依靠。
  他看見了我,向我走來,我醒悟到人多眼雜,連忙用眼神製止,縮回到人群之後。
  追悼廳一時間人滿為患,林啟正被讓到最前麵最中央,表情嚴肅地站在那裏。我偷眼看身邊的鄒月,見她隻知傻傻地將眼神落在林啟正的身上。
  追悼會開始了,我收回激蕩的情緒,低頭聽母親學校領導介紹起母親生平,聽母親好友致詞,望著相片裏她慈祥的笑容,悲從中來,待到眾人向遺體告別,與家屬握手時,我已哭成淚人。
  淚眼朦朧中,有人握住我的手,溫暖地用力地握著,久久沒有鬆開,我知道是他,更是哭到不可收拾。他輕輕地說:“節哀,好好保重。”我用另一隻手擦擦淚水,抬眼見他關注的眼神,隻覺溫暖安心。
  我哽咽著說:“謝謝。”
  他用另一隻手拍拍我的手,這才放開手離去。
  我的目光不能跟隨他的身影,因為還有很多人等在旁邊與我致意。
  等眾人逐漸散去,我抬眼想再尋找林啟正時,突然發現鄒月遠遠地追上去,與他交談著什麽。這真讓我驚訝,鄒月何時有了如此膽量?
  高展旗此時出現在我身邊,小聲說:“嘿,美女,別哭了,再哭就長魚尾紋了。”
  我斜眼瞪他,他朝我豎個大拇指:“還是你最牛!林啟正提前結束蜜月,回國參加你媽的追悼會,這真是空前絕後的事!整個致林的中層今天都跟著來了!多風光!”
  “我正奇怪,他們來幹什麽?很多人我連認都不認識。”
  “老總來,他們敢不來?這種馬屁都不會拍?不過,你算是見光了,所有的人都在打聽你和他到底什麽關係?答案顯而易見。”
  我一聽,也急起來:“是啊,他怎麽這麽不注意,讓我很難堪!完全沒必要!”
  “怕什麽?反正姓江的已經嫁給他了,生米煮成熟飯,林啟正還有什麽可擔心的。你看吧,以後您老人家出入致林,必定如履平地,人人對你畢恭畢敬!”高展旗繪聲繪色地表演開來。
  我反手抽他,欲搶白幾句,二舅在身後招呼我送母親最後一程,我回到鄒天身邊,發現鄒月已不見蹤影。“鄒月呢?”我問。
  “不知道啊,剛才還在。”鄒天答。
  不知鄒月與啟正說了些什麽,我甚是憂慮。
  所有事情完成後,我掏出新手機,裝上電話卡,急急撥林啟正的號碼。
  “你走了嗎?”我開口就問。
  “沒有,我在旁邊的休息廳。”他答。
  我匆匆趕去,見傅哥守在休息廳門口,向我招手致意。“林總在裏麵等你。”他說。
  我推開門,衝了進去。他就站在門邊,望著我。我張開雙手,與他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眼淚又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他撫著我的肩,說:“對不起,沒能在你的身邊,沒能幫上你的忙。”
  “是的,你要在我身邊多好,這些天,我真的很辛苦!”我沒有掩飾,說出自己內心的感受。
  “為什麽開始一直不說,我隻知你心情不好,不知為何。”
  “說了多不好,掃了你的興。”
  “真傻!當然應該讓我分擔!”他心疼地歎道。
  兩個人就這樣緊緊地擁抱了許久,才依依不舍地鬆開。我看他,臉上略顯疲態,這兩日定是晝夜兼程地趕路。
  “你這樣提前回來,沒關係嗎?”我擔憂地問。
  “你不用管,我會處理好其他事。”他神色坦然。
  “對了,剛才我看到鄒月在和你說話。”
  “是的。”
  “說什麽?”
  “她走上來問我:‘你為什麽拋棄我姐姐?’我就回答她,我說我永遠不會拋棄你,然後她就走了。我正要問你,難道你已告訴她了嗎?”
  他的這番話讓我如五雷轟頂,沒想到鄒月居然用這種方式確認了自己的猜疑。
  我瞪圓雙眼迭聲說:“沒有沒有!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從來沒有!她一直懷疑,她是在套你的話!”
  聽我如此回答,林啟正也深感意外:“對不起,她表情很正常,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急得在屋內打轉,撥打鄒月的手機,已是關機狀態。
  林啟正安慰我:“別急,別急,事已至此,急也沒有用!找到她以後,好好談一談,也許就此解了這個心結,你也不必每天心驚膽戰!”
  我眼前卻總是鄒月那有些惡毒和怨恨的眼神,這令我有不祥的預感。
  林啟正原打算等我一起返回,被我婉拒。
  我和鄒天繼續留在家鄉處理母親的一些後事,同時也在小鎮周圍尋找鄒月的蹤跡,然而一無所獲。無法,我們隻好坐長途大巴返回省城。
  在路上,我望著窗外,憂慮重重。鄒天從瞌睡中醒來,見我如此,安慰道:“姐,別急,鄒月也不小了,她自己慢慢會想通的。”
  “如果能想通,她早就想通了,我擔心她已經鑽進了牛角尖。”我幽幽地答。
  “不過,姐,我有句話說了你別生氣?”鄒天小心地說。
  “沒關係,你說吧。”
  “你和姓林的事,不該瞞著她,早點說可能更好些。”
  “我那也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好事,原來想著沒必要讓她知道。”我坦白地說。
  “對啊,那你和姓林的打算怎麽辦?”
  “沒打算過,也打算不了,走一步算一步。”
  “姐,姐夫的事,是不是姓林的害的?”
  “你聽誰說的?”
  “我猜唄。姐夫住我們家樓下,出出進進的,危險!”鄒天撇嘴說。
  “別瞎說。他哪有那本事!”我低吼。
  “他多有錢啊!男人有錢就是好!我以後不打算留校,一定要出來闖一番事業!”鄒天在旁發下宏願。
  我轉頭看窗外掠過的景物,隻覺心境蒼涼。為什麽?永遠都沒有人在意我和他之間的愛情。金錢,像個巨大的符號,使其它的一切都失去意義。
  回到家,十幾天未入,灰塵滿天,滿室寂靜無聲,並沒有鄒月回來的痕跡。我和鄒天麵麵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鄒天突然說:“上網看看,看她在不在線?”
  他走進鄒月的房間,打開了她的電腦,鼓搗了一陣,失望地說:“沒有在線。”
  我走到客廳,再度撥打鄒月的手機,仍是關機的提示音。也許,我應該報警了,我暗自思忖。
  忽聽鄒天在房間裏喊:“姐,你快來看。”
  我以為有好消息,衝進房間,鄒天指著屏幕說:“我剛發現鄒月有個博客,你看看上麵都寫了些什麽?”
  我湊過去一看,博客的名稱是:我的幸福生活。裏麵,是鄒月每天記下的日記,但是,我看到,日記中的內容,竟是鄒月編撰出來的愛情,而男主角,卻是林啟正!
  “今天,啟正來接我上班,我一上車,他就遞給我一把百合,因為今天是我和他相愛第一百天。”……“我們今天吵架了,因為他堅持讓我不要去公司工作,而我不同意,當然,最後,還是由他來讓步。”……“今晚我們過得浪漫極了,他帶我去江邊看夜景,在夜風裏擁抱我,吻我的頭發。”……“我把自己完全交給了他,不管他將會娶誰做妻子,我都不後悔。”……
  我用鼠標快速地點擊著,越看越匪夷所思,日記一直持續到母親病危的那日,在那天的日記中她寫道,“啟正今天去香港了,我送他到機場,兩人依依不舍。”
  旁邊,鄒天也發出嘖嘖的驚歎:“鄒月真是走火入魔了……”
  事情比我想象得更糟糕,鄒月對林啟正的單戀,竟如此瘋狂,她將自己催眠,幻想了另一個世界。那麽,當她知道真相,當她知道她的姐姐,正在過著她想象中的生活時,對她的打擊,將是怎樣?想到這裏,我頭皮發麻,不敢再繼續設想下去。
  我幾乎不抱希望地撥打著小月的手機,沒想到,這一次,居然通了,而且她也接了。
  我連忙小心翼翼地問:“小月,你在哪裏?”
  “我在哪裏你會關心嗎?隻怕你恨不得我永遠消失!”她的聲音尖利刺耳。
  “小月,別說傻話,快回家,有什麽事我們當麵談。“
  “想和我當麵談?好啊,我在致林景園的A座頂樓,你知道這地方,你過來吧!”
  致林景園?致林景園?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我曾經救下民工小劉的地方。“好的,你別走,我馬上過來!”
  “你一個人過來,小天不準來!”她在電話那端強硬地說。
  “好!”我掛斷電話,向門口奔去,鄒天跟上來,我對他說:“你留在家裏,我把小月帶回來。”
  剛下得樓來,林啟正的電話至。
  “你到家了嗎?”他問
  “到了。現在去致林景園,鄒月約我在A座的頂樓見麵。”
  “她這是幹什麽?”
  “一時說不清楚,啟正,我心裏有點怕,你可不可以過來一下,也許她會聽你的。”
  “好,我馬上過來,你自己小心點。”他答應著。
  我喘著粗氣登上了致林景園A座的樓頂,與上一次不同,現在工程已徹底完工,樓頂平整,四周修上了半人高的護欄。然而,高空的風格外強烈,四周除了天空,沒有任何景物,我依舊兩腿發軟,心跳加速。
  一眼看去,隻見小月靠著護欄站著,頭發隨風飛舞著,臉上表情怪異。
  我緊咬牙關,向她走去,走到離她十米遠的地方,她喝止我:“別再過來了,我不想離你很近,看到你就讓我討厭!”
  我不敢惹惱她,隻能止步:“小月,不管有什麽誤會,我們回家好好談。”
  “林總是在這裏愛上你的嗎?”鄒月沒搭理我的建議,隻是問。
  “他不愛我!他沒有愛上過我!他是和你開玩笑,沒想到你會當真。”我哄他。
  她突然尖叫起來:“你還騙我!到現在你還騙我,我像個笨蛋一樣,被你騙得團團轉,你很開心是不是?很驕傲是不是?”
  “小月,你別激動,有話慢慢說!”
  “他看著你的樣子,他和你握手的樣子,瞎子都知道你們倆在一起!你還來騙我!”
  “你誤會了,我和他隻是朋友,隻是關係很好的朋友!”我總是如此愚笨,當別人拆穿我時,我隻知道一昧的否認,雖然心裏明知這種否認根本毫無說服力。
  果然,鄒月完全不吃我這一套,繼續歇斯底裏地說:“那件衣服也是他的,對不對?我就知道,你還說不是,你還逼我打電話給他,你知道我不敢麵對他,所以你這樣逼我?!你整晚整晚地不回家,跟我說在加班,跟我說去出差,其實你都是和他在一起,是不是?是不是?我就算死,都換不到他的一個電話,你卻什麽都可以做到。從小你就比我強,你永遠都比我強!你心裏一定笑死了,得意死了,是不是?!……”
  她幾乎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鄒月了,她那張清秀的臉變得無比扭曲,令人生畏。
  我意識到否認已不是辦法,不得不用同樣大的聲音來打斷她:“鄒月,你別這樣想。就算我和他在一起,也沒什麽好下場,他一樣地結婚,離開我。我不告訴你,是因為我一直想結束,而且遲早都會結束!”
  聽到我的話,鄒月停頓了一下,哀哀地哭了起來:“鄒雨,你知道我愛他,你知道我因為愛他,痛苦得無法活下去,你為什麽還要搶走他?他和別人結婚我不在乎,他和別人戀愛我不在乎,可是我隻要想到,居然是你!居然是我的親姐姐!我就隻想去死!隻想去死!”說到後麵,她的語氣又高亢起來,邊說還邊用手猛力地捶打著牆壁。
  她的狀態讓我擔心至極,我鼓起勇氣慢慢向她走過去:“小月,對不起,是我不對,一切都是我的錯,隻要你原諒我,我保證,我馬上和他分手,再也不見麵!”
  鄒月向樓下望了一下,突然回頭問:“你把他喊來了?”
  我點頭答:“對,他並不知道你心裏的想法。你可以和他談談。”
  鄒月笑起來:“有什麽好談的?或者讓我們兩姐妹來個兩女待一夫?”
  “如果你愛他,你起碼應該讓他知道。”我繼續安慰她。樓頂的風越來越大,我實在沒有向前挪動的勇氣。
  “我會讓他知道。”鄒月說著,突然翻過欄杆,站在外沿上。
  我嚇呆了,大叫:“小月,你幹什麽?危險!快進來!”我奔過去想抓住她。
  鄒月大喊:“別碰我!別過來!”她將一隻手鬆開,風吹蕩著她單薄的衣服。
  我不敢妄動,隻得苦苦哀求:“鄒月,對不起,快進來,別嚇我,你別嚇我。媽媽剛離開我們,我們隻剩三個了,你快進來!”
  鄒月望望樓下,又望望我,怨恨地說:“他說他永遠也不會拋棄你,鄒雨,今天我要讓你心甘情願拋棄他。我從你身邊跳到他麵前去,這樣,你們就永遠都不能在一起了。”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鬆開另一隻手,直墜下去。
  我的記憶定格在我衝到護欄前看到的那一幕,樓下的花壇裏,綠色的灌木叢中,被鄒月壓出了一個人形,旁邊,一台黑色的吉普車上,正好走下一個人。
  我把小月葬在了母親身邊,我跪在那裏,對她們說了一萬句對不起。
  然後,我足不出戶,在家鄉破舊的小屋裏呆了一個月,躺在小時候和鄒月一起睡覺的大木床上,回憶起童年的片段,心如刀絞。
  林啟正來了無數次,經常整夜守在樓下,希望與我相見。我沒有見他,我在電話裏對他說:“求求你,別讓我看見你,我真的承受不了。”後來,我連他的電話也不再接了。
  一個月以後的某個早晨,我剛起床,正在刷牙,大姨帶進來一個人,喚我,我轉身,竟是左輝。手中的牙刷口杯,統統掉到地上,我含著滿口泡沫對左輝說:“鄒月她不聽話,她死了。”
  左輝走過來,撿起口杯和牙刷,放在水龍頭下衝衝,接好水,重又遞給我,說:“我知道了,把牙刷了,把臉洗了,跟我回去吧。”
  我真的跟他回了城。我沒有問他怎麽出來的,為什麽能出來。是林啟正的人情又能怎樣?我和他之間,鄒月幫我們畫了句號。
  我開始重新上班,走進辦公室的那一刻,每一個人都上來向我表示慰問,但他們看我的眼神,是那麽意味深長。好在我已經不在意,比起生死,淪為笑柄又如何?
  我將那部手機、那根項鏈,那張信用卡,和那幅莫明其妙的菩薩畫放在一個盒子中,密密地封好,請高展旗還給了林啟正。
  高展旗回來後,坐在我桌前,歎著氣說:“唉,多好的一對,說散就散了。”
  我低頭工作,沒有搭理他。
  他繼續說:“你沒看見林啟正打開那個盒子後的表情,鄒雨,你算是幫我出了一口鳥氣,總算讓我看到他被打敗的樣子!”
  我心痛難當,隻能繼續低著頭,假裝無動於衷。
  高展旗竟不放過我,伸頭過來觀察我的表情:“嗨,如果還需要我借個肩膀,趁我還在,早點說。”
  我抬頭,瞪眼吼他:“行了!滾遠點,小心挨揍!”
  他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出了門還不忘回頭加一句:“野蠻女友,我喜歡!”我知道他想逗我開心,雖然徒勞無功。
  我走到窗前看風景,一個月不在,那座人行天橋終於竣工了。很奇怪,我的眼裏居然幹燥無比,原來,在最大的悲傷裏,眼淚都嫌奢侈。
  幾天以後,我們突然接到致林公司的一份公函,要與我們解除法律顧問的合同關係,沒有理由,他們並不打算收回已付出的顧問費。
  再過了兩天,陸陸續續又有幾家顧問單位提出了相同的解約要求,還有幾個正在接觸的大官司的當事人,也不明原因地斷了聯係。
  鄭主任和高展旗焦慮地四處周旋,想挽回頹勢,但他們沒有向我提任何要求,雖然,我們都知道,是誰在這麽做。
  直到有一天,我做顧問的那家銀行,也要求與我們提前解除合同,我問他們:“為什麽?”
  “不知道,上麵的旨意。”
  “哪個上麵?”
  “具體我們也不清楚,總之,很遺憾不能繼續合作。”
  林啟正如此仗勢欺人,忽然我就爆發了,我直接打了個的,去了致林公司。當然,我並沒有如履平地,保安已經認不出我,經過層層檢查,層層登記,層層通報,當我走到他辦公室門前時,他打開門,站在門邊等候著我。
  再見,恍如隔世,他瘦了,憔悴了,一手插在口袋裏,一手扶著門,深深地望著我。
  我的心,幾乎要衝破胸膛,直接飛到他的懷中,但我,隻是站在離他兩步遠,不敢靠近半分。
  “進來再說。”他開腔,聲音嘶啞。
  我走進去,他關上門,我在前,他在後,我沒有回身,他也沒有挪步,許久的沉默後,他低聲問:“最近好不好?”
  我微微點頭。
  “那些解約都是暫時的,過幾天你們可以恢複合作,包括和我們公司。”
  果然是他一手所為,為了逼我出頭。“那好吧,先告辭了。”我轉身想走,他側身一動,正擋在我麵前,那久違的令我心醉的香氣再次出現,我一時慌亂,被逼退半步。
  “真的沒有可能了嗎?鄒雨,要多久你才能忘了那些事?五年,十年,二十年?你說多久,我就等你多久。”他的聲音,虔誠,傷感。
  “永久!”我低低地吐出兩個字,仿佛帶著血。
  “她是她,我們是我們,為什麽要為了她犧牲我們的感情?”他的語調提高了。
  “她不是別人,她是我妹妹,因為我們,她才會死。”
  “你錯了,不關你的事,因為我,她才會死,隻要有一天我讓她絕望,她就會選擇這條路。可是,這是她自己選的,不是我逼她的,也不是你逼她的。為什麽要讓我們負責任?”這話一定在他心裏藏了很久,說起來格外流利。
  我迫不得已,抬眼看他。他的臉隻離我僅半尺之遙,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眼中我的身影。我隻要稍稍一動,就可以撲入他的懷中,將所有痛苦置之腦後。但我深知,我不能。
  “是我們的錯!我們總以為有愛就夠了,我們總想著一切都會隨之改變,我們總騙自己,隻要夠堅持,就可以永遠在一起!因為這個理由,我們忽視了我們身邊的人,我們欺騙他們,隱瞞他們,可是,忽視得越久,隱瞞得越久,傷害得也就越深。鄒月不能忍受的,不是你不愛他,而是你愛上了我,而我卻理直氣壯的欺瞞了她。”這番話我也想了很久,說起來同樣流利。
  “她已經死了,可我們還要活下去。”他急急地搶白。
  “如果我們不停止,也許還會有人跳下去。”
  “我會處理好一切,我不會讓悲劇發生。”
  我黯然地搖頭:“沒有可能了,沒有可能了,鄒月跳下去之前說,‘我從你身邊跳到他麵前去,這樣,你們就永遠都不能在一起了。’她說得沒錯,沒有可能了。”我不想再討論,側身過去開門。
  他擋住我的手,想將我攬入懷中。我激靈一下,下意識地彈開很遠。對著他,我哀哀地說:“別碰我,真的別碰我,啟正,天知道我有多愛你,可是,我真的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真的做不到,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鄒月,如果當初我不選擇開始,現在每個人都過得很好!對不起……”
  林啟正的手頹然地放下,他的眼中,湧出了淚水。第一次,我看見了他的淚水。
  他絕望地轉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我,說出最後一句話:“鄒雨,你記住,除非世界末日,不然,我的手機號碼永遠都不會變。”
  我沒有回答他,徑自打開門走了出去。眼中,仍是幹澀無比。
  出租車將我送到了星巴克的門口,那個咖啡館,依舊窗明幾淨,一對男女坐在窗邊,女孩子在翻閱一本雜誌,男孩子在手提電腦上敲敲打打,那扇窗因此而光芒四射,令我無法逼視。我眼神呆滯,挪動著腳步走上了人行天橋,一階,又一階,一階,又一階,樓梯在減少,橋麵浮現眼前。
  無意中,我發現天橋拐角的下方,鑲嵌著一方小小的銅製銘牌,仔細看去,上麵竟寫著這樣一行字:“此橋係林啟正先生捐贈,特此感謝。”
  是他修的?是他修的!為了我嗎?真的是為了我嗎?為什麽他從來都沒有說過?我蹲下來,心疼地用手拂去那上麵的灰塵,將他的名字輕輕地擦拭幹淨。眼淚終於流下來了,大顆大顆的,浸潤了銅牌前的那一方水泥路麵。
  那天如果有人經過這座橋,會看見一個女人傻傻地蹲在那裏哭泣。每個人都會想,也許她失戀了,是啊,他們猜得完全正確。
  我和林啟正沒有再見麵,不久,他就去了香港,沒再回來。
  致林的業務還在做,其它的業務也都回來了,我在工作中風風火火,大把收錢,居然也時日如飛。
  高展旗離婚了,又戀愛了,女朋友不是我。
  左輝戀愛了,又結婚了,老婆也不是我。
  不過,我也在積極地配合,參加各種相親活動。不過,要看上一個男人,真的是很難,總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點,讓我掃興。
  2006年10月20號,我去了香港。省律協與香港律師會聯係,組織了一個訪問團,我們所裏有個名額,鄭主任給了我。“出去散散心吧。”他話中有著深意。
  訪問團的行程很緊,有培訓,有參觀,我根本沒有時間在香港閑逛,但是,畢竟在這片天空下,有另一個人,也在生活著,我可以看見他能夠看見的星星和燈光,多少讓人安慰。晚上,我在附近的街道上遊走,依舊會不由自主的注意經過我身邊的每一個高大的男人。當然不會有他,這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即使與人約好了,都可能遍尋不到,更何況,是街頭的偶遇。
  臨走前的那個中午,我走到酒店對麵的SASA,幫所裏的小姐妹買護膚品,大大小小瓶瓶罐罐拎了一大袋,返回來的時候,站在路口等交通燈。
  燈亮了,流動著的車河停下來,給行人讓出一條路。我正準備抬腳,然後,就看見了林啟正。
  終於還是見到他了,看來,我們終究比一般人更有緣。他開著一輛嶄新的銀灰色的車,車正停在我麵前,他一手搭著方向盤,一手將手機放在耳旁,正在打著電話。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的濃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梁,還有扶著手機的頎長的手指,都是那麽熟悉,就像昨天還在一起,抵頭談笑。他過得怎麽樣呢?開心嗎?幸福嗎?我看不出來,隻見他正專心致誌地與別人在電話討論著什麽,眼睛緊盯著前方的交通燈。
  如果我走上一步,敲敲窗,他會回頭,看見我,然後,他會馬上掛了電話,他會馬上開門下車,他會走到我麵前喊我的名字,甚至也許,在這個繁華的路口,他會不由自主不顧一切與我緊緊擁抱。一年多不見了,我們畢竟曾那樣相愛。
  我看著他,貪婪地,狠狠地,看他,我在心裏大聲地喊他的名字,用震耳欲聾的聲音,我竊竊地想,如果,我們真有感應,也許他能聽見。
  可惜,他沒有聽見。這時,他扶著電話的手,稍微動了動,我突然發現,在他袖口的地方,手腕的上麵,露出一方小小的創可貼。
  我的心,劇烈地疼痛起來。
  紅燈滅了,綠燈亮了,他繼續對電話裏交代著什麽,將車向前開去。我盯著他,不敢放鬆。
  此時,視線裏突然出現了另一張臉,是江心遙的臉,我心神恍惚,沒有發現她就坐在車的後座。在我望著林啟正的時候,她也端坐著,從車窗後望著我,用那種天真無邪的微笑。
  原來,她什麽都知道!
  車子消失在車河中,遠處太陽的餘暉,透過林立的高樓大廈,直射在我的臉上。
  我原以為,世界上浪漫的愛情隻有兩種,一種是電視劇裏的愛情,不論多麽肉麻,都可以讓你看得掉眼淚,另一種是自己正在經曆的愛情,即使對方是隻豬,你也可以痛苦到徹夜不眠。
  但是,現在我才知道,還有第三種愛情,這種愛情,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都感動,每個人都守口如瓶,每個人都諱莫如深。它是一條暗湧的河流,奔騰不止,泥沙俱下。如果你不幸遇到,還是躲遠些好,實在躲不過,被挾裹著,被卷帶著,在刻骨的甜蜜和痛苦中沉淪,那我也隻能祝你修成正果,雖然我知道這很難很難,因為,我沒有做到。
  那一天的林啟正
  林啟正猛然驚醒,窗外晨光熹微,他坐起來,在床邊發了一會兒怔,走到浴室裏衝涼。
  溫熱的水流過傷口,有些刺痛,這種感覺不錯,他僵著手臂,忍耐著。
  昨晚喝多了,回到家時已不太清醒。在書房裏,他打開電腦,硬盤D卷下有個隱藏的文件夾,裏麵,是他花80萬買下的照片,照得不錯,清晰,光線適當,構圖完整,這個偷拍的人,應當是專業出身。
  照片一張張翻著,放大,放大,再放大,看鄒雨笑起來的樣子,眯著的眼角,皺著的眉頭。他將手在電腦屏幕上拂過,泛起陣陣的水紋。
  真是讓人沮喪,最好的,最愛的,是離他最遠的。
  上午其實見到她了。
  林啟正的朋友在律師會,早一段一起吃飯,林啟正托他撮合,搞這麽一個訪問團,他來出錢。朋友問他為什麽?
  他說,想感謝以前幫助過他的人,但是,他並不想讓他們知道。
  朋友敏感地問,有沒有點名必須要邀請的人?
  他搖頭。事後打了個電話給傅哥,傅哥聰明,不需明示,便知該如何做。
  因為,實在是太想見她了。對她,思念總是在心裏,但近乎絕望,最後一次麵對,她恐懼地望著他的樣子,令他知道自己沒有機會。
  可還是借故回去過好幾次,照例在她辦公室的對麵等著,有一次是整整一個上午。不湊巧,總是沒有看見她。後來傅哥查到,她已搬家,住在附近,不需乘出租上班。
  於是,他想到這個主意。
  訪問團很快就到了,他拿到了日程安排,也查到了她住的房間號碼。
  仿似近鄉情怯,猶豫很久,怕見到會不能自已。昨天終於下了決心,抽了空檔,守在大堂,趁他們出發時,可以見到她。
  果然,快到九點,陸陸續續下來了人,她在其中,一年不見,還是瘦,剪短了頭發,露出白白的脖頸,穿著淡黃色的針織衫,素淡的樣子。別人湊堆在聊天,有個男的還殷勤地拉拉她手臂,想扯她過去。她笑笑,瞪他,回了一句什麽,然後走開,去了旁邊的報架。
  還是那樣子,林啟正在心裏暗想,讓男人愛,她卻不以為然。
  林啟正繞過大廳另一端,看她站在報架前,拿起當天的《香港經濟報》,翻閱著,有的地方也認真地看看。
  他喜歡看她認真的樣子,倔強,卻又有著迷惘的神態。他心裏並沒有想像中的激動,也許他習慣了,這樣遠遠的注視她,求一個心安。
  而鄒雨的表情卻是格外認真著,她用手摩挲著報紙的一端,慢慢竟露出一絲笑容。
  那邊喊出發,她轉頭就走,報紙順手塞進包裏。
  待車走遠,林啟正走過去,也拿過一份,翻來翻去,然後在地產版,看見自己一張小小的照片,附了一則報道,講的是無關緊要的公司消息。
  於是,昨天晚上,與幾個生意夥伴吃飯,莫明其妙就喝多了。他酒量其實極好,本不至如此。
  心裏難過,因為知道她也一樣沒有忘記。怎麽可以這樣?愛著,卻互不關聯,沒有出路。
  坐在書房裏出神,電腦屏幕忽然黑下來,一個微軟的標誌開始在黑暗中飄來飄去。他從抽屜裏摸出刀片,點燃打火機燒了燒,輕輕地熟練地在手臂上劃了一下。刺痛,血慢慢泌出來,慢慢地順著手腕流下去。沒關係,不用擦,他知道,流不了多遠,就會開始凝固,就像對她的想念,忍過最難熬的那一會兒,也會緩過勁來。
  今天早上,傷口已經收了口,但水浸過,還是會隱隱作痛。他找出一個創可貼,貼在上麵。
  上午,要去接機。江心遙去了南非,今天回來。飛機晚點,見她出閘,曬黑了,她笑,他也笑。
  走到車前,她見副駕駛的座位上堆著資料和電腦,馬上打開後座的門坐進去,他也沒說什麽。江心遙和他,很好,但隻是好,就像友誼,穩妥,卻沒有牽絆。路上,她隨口和他說南非的事,他興致不高,她也住了口。
  本來可以走另一條路,但他選了鄒雨住的那家酒店旁的那條路。他知道她今天離港,所以,想過來看看。
  快到路口,手機響,他低頭看了看號碼,公司副總打來的,他接通,抬頭發現是紅燈,於是,他緩緩地刹了車。
  就是那麽巧,這一低頭,一抬頭,短短的一秒鍾,他的視線錯過了,路邊的鄒雨。
  電話裏,副總講到三亞的工程,有糾紛,麵臨停工的危險。林啟正一邊聽,一邊討論,眼睛卻緊盯著車前的路人,心裏盼望著,也許,會看見她。
  其實他隻要一側臉,鄒雨就站在一尺開外,用盡全身的力氣,望著他。他們倆,終究是沒有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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