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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落拓:被遺忘的時光

(2008-10-07 08:58:07) 下一個

  流轉的時光,照一臉蒼涼,再也來不及遺忘——林夕

  有時,簡單的願望,也會成為奢求
  有時,我們奢求的,不過是簡單

  第 1 章
  如果問邵伊敏對於未來人生的規劃,她可以很明確地說:當一個中學老師,和一個自己愛的男人建立一個穩定幸福的家庭。
  聽起來現實有餘浪漫不足,不象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的想法。
  但邵伊敏覺得自己的計劃是有充足理由的。
  她十歲時父母離婚,隨即各自重組家庭,分別又有了孩子,她有了一個繼父、繼母、生父、生母、弟弟、妹妹俱全的大家,但她隻能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沒人刻薄她,父母對她還是很好,從不會忘記給她生活費教育費,但新生的弟弟妹妹占據了他們的大部分時間,的確分不出更多的關心給她了。繼父續母通通是讀過書的人,待她客氣有禮,不過也止於有禮而已。親戚全都憐惜她,看她的眼光如看孤兒。
  這樣長大,不寂寞是不可能的,對家庭沒憧憬也是不可能的。
  至於想當個老師,來得比較簡單,因為生活在這個小小的工業城市裏,放眼看去,好象隻有老師的工作相對穩定,有兩個假期,沒人不喜歡假期。
  她這樣想,也是這樣努力的。高考時成功以第一誌願被某名牌師範大學數學係錄取。到父母家拿了學費、生活費,父母分別愧疚。這個女兒,他們沒操什麽心,卻似乎成長得很好,成績自不必說,待人接物更是落落大方、彬彬有禮,於是給錢十分充足,繼父繼母也忙著拉弟弟妹妹過來教育,要向姐姐學習。
  邵伊敏隻在告別爺爺奶奶時流淚了,然後擦幹淚,帶著自己打好包的行李箱,獨自登上火車,去了離家千裏以外的地方上學。
  其實沒有人問過邵伊敏的人生規劃。父母顧不上問,爺爺奶奶沒想到問,她又不可救藥的和人保持距離,沒有知心的朋友。於是這個規劃是她心中的秘密,她想她的要求並不高,而且已經差不多做到了第一個,第二個應該也沒那麽難吧。
  她這麽悲觀的女孩子,也沒料到簡單的願望有時也會成為奢求。

  第 2 章
  邵伊敏在大學裏適應良好。她身材纖長,烏黑柔順的頭發中分,麵容秀麗,一雙眼睛明亮有神,在向以美女如雲著稱的師大雖然不顯出眾,但在女少男多的數學係還是引人注目。
  離開那個所有人都過分在意她父母離婚這個事實的環境,對她大有好處。其實她早已經接受了現實,但周圍再沒人以憐憫神情看她,她覺得輕鬆了許多。她從初中就開始住校,一直很適應集體生活,至於喜歡與否,那是另一個問題了。她和寢室室友相處不錯,因為她從不斤斤計較;她和同學相處也不錯,因為她從來友善無爭。
  但她還是沒有親密朋友,因為她早已經不知道如何和人親密了。可是這個看來也不是什麽大損失,她沒有找個朋友傾述的欲望。
  讀到大二,爺爺奶奶去了加拿大和已經定居那裏的伊敏的叔叔一起生活,伊敏索性連假期回家也省了。她已經適應並喜歡了這個和她家鄉完全不同的城市,這裏冬天陰冷潮濕還沒有暖氣,夏天出名的炎熱漫長,四季分明,大學林立,熱鬧的市區和書香濃厚的學院區並存,人的性格爽朗而直接。她想留在這裏,沒負擔地生活,也不錯。
  邵伊敏在漫長的暑假做家教,師大的學生還是很受家長青睞的。尤其她又是高分考入數學係,英語早早過了四級正在攻六級。她審慎挑選,一口氣接了兩份家教,冒著炎熱穿梭,晚上回到學校,留校的同學有限,空蕩蕩的寢室她也並不害怕。有時晚上幹脆拿一床涼席躺上天台,看著星空入睡,隻覺得輕鬆自在。到得快到黎明,據說充滿露水味道的時分,再回自己床上接著睡,她珍惜這樣獨處的時光。
  直到碰到蘇哲。
  她做的一家家教是一個女主人帶一對雙胞胎兄妹。男主人長年經商不在家,很符合邵伊敏對於家庭結構的挑選,雖然讀初二的小兄妹倆著實別扭了一點,她也認了。
  女主人孫詠芝,全職太太,一個人打理著一套近二百平方的複式房子,管著發育期的兄妹,雖然有鍾點工,但也說不上輕鬆。邵伊敏每周三次上門的日子,就是她的放假時光,用來上瑜珈課、和朋友逛街。當她看到邵伊敏居然很快把兄妹倆管理得服帖,簡直是驚喜。偶爾她會比約定時間晚歸,看在報酬豐厚的份上,伊敏也並不計較。
  這天她給兩兄妹複習平麵幾何,哥哥林樂清奇思妙想不斷,總能想到不相幹的地方;妹妹林樂平則是似聽非聽,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明明看著你卻神思不屬。邵伊敏著實替他們兩個的老師和家長頭痛。
  電話鈴響,樂平跑去接電話,聽了幾句,大叫邵老師來接。是孫詠芝打回來的,很客氣地請她多留幾個小時,她和朋友決定在外麵晚餐,“你就陪他們玩讓他們別出去亂跑就可以了,我一起算錢給你”。邵伊敏反正晚上沒事,便答應下來。吃了鍾點工阿姨做的晚飯,她發愁地看著兩兄妹,還真不知道這樣的半大孩子想玩什麽。
  不過還好,林樂清有任天堂遊戲玩,沒有勞她陪。林樂平則擺出要和她談心的架勢,小聲問她讀中學時有沒接到過男生的紙條。邵伊敏認真回想一下:“有。”
  樂平興奮:“寫的什麽。”
  邵伊敏輕描淡寫:“想和我交朋友唄。”
  “那你怎麽回的他。”
  “紙條扔了,沒回複。”
  樂平好不失望:“邵老師,你太殘忍了吧。”
  “不能怪我,他一臉青春痘,我看著比較堵心。”
  樂平大笑,指一下樂清:“他也有痘痘。”
  樂清明明在對著電視機玩遊戲,偏把這句聽了過去:“你也有好不好,我對著你就象是照鏡子。”
  兩兄妹的確長得很相似。伊敏大笑,又想自己的回答未免太隨意了些,忙正色說:“其實同學之間,沒強烈惡感的,都是朋友,沒必要刻意另外交往。長大以後才能發現,最適合自己的親密朋友應該是什麽樣的。還有,以貌取人不好,這點你們別學我。”
  轉眼八點多了,伊敏想再不回來自己可要誤了車不好回學校了。正煩惱時,門鈴響了,她連忙跑去開門。門外除了孫詠芝,還有一個男人,約摸二十六七的樣子,穿著顏色輕佻的粉色T恤,可是人長得著實醒目,俊眉朗目,身材英挺,竟然顯得衣服很相襯。他扶著孫詠芝進門坐到沙發上,孫詠芝看著有氣無力的樣子。兩個孩子看到那男人都是一聲歡呼,大叫“小叔叔”。
  “你們媽媽剛才高興多喝了點,不能開車,我送她回來,你們倆還乖吧。”
  “當我們是小孩,回回第一句話就問這個。”樂清不屑,“小叔叔,幾時帶我們出去玩。”
  “我隻帶小孩出去玩,你大了,所以免了。”
  邵伊敏拎起自己的包,對樂清樂平說:“好啦,老師要去趕車回學校了,後天見。”
  孫詠芝倒沒醉得厲害,說:“邵老師,今天麻煩你了,是不是車快收班了,要不蘇哲幫我送送。車你開回去,改天有空送過來就行了。”
  伊敏連連推辭,孫詠芝隻說:“沒事,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蘇哲是我老公的表弟,讓他送送吧。”
  蘇哲拿了鑰匙,對兩兄妹說:“樂平,照顧你媽早點休息,樂清不許再玩遊戲了,我改天來帶你們出去。”
  他也不看邵伊敏,隻朝門那邊做了個請的手勢。邵伊敏無奈,隻好對那母子三人揮一下手,出了門。
  蘇哲先走到電梯那按下行鍵,電梯來了,他還是側身請伊敏先上,到了一樓,也是示意伊敏先出去,然後到了停車場,找到孫詠芝的紅色POLO,按遙控後拉開後座門。禮貌周全之至,但擺明並無意交談。伊敏坐到後座,倒是鬆了口氣,她也無意和陌生人沒話找話,這樣更好。隻報了師大,說聲“謝謝”就管自看車窗外不做聲了。
  晚上車少,蘇哲開車又穩又快,隻是車上CD放的當時流行的張惠妹是孫詠芝的趣味,他似乎並不喜歡,直接按到收音機一檔介紹美國音樂的節目,主持人是個聲音略帶沙啞的男人,邵伊敏平時練英語也時常聽這個節目。師大很快到了,他剛停穩邵伊敏說:“謝謝,麻煩你了,再見。”也不等他有回應,拉開車門直奔學校。
  蘇哲本來很怕小女生對自己發花癡搭訕,見她這樣幹脆利落頭也不回,倒是意外一笑,開車回去了。

  第 3 章
  暑假在忙碌的日子裏過得要快一些,轉眼小兄妹和伊敏都要開學了,當時說好的是暑期補習,這天也是最後一次課了。孫詠芝將報酬遞給邵伊敏,提出開學後想請她繼續每周給樂清樂平上課。伊敏有些意外。
  “怎麽?是不是另有安排,時間排不過來?”
  “我哪有那麽忙,”伊敏有些好笑,“隻是沒想到孫姐會還接著請我上課。”
  “樂清樂平都喜歡你,說你沒拿他們當小孩子看,功課也講得清楚。”
  伊敏莞爾,她的確從不敷衍他們:“我是很願意教他們,但他們馬上升畢業班了,一般家長可能會希望到比較應試的地方補習。我隻能幫他們打好基礎。”
  “那就足夠了。升學倒並不重要,他們的爸爸本來也是打算以後送他們倆去國外念書的。現在的問題就是他們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一點壓力也沒有,功課全是應付。”
  門禁對講響了。樂清跑去接聽,他大聲宣布:“媽,小叔叔來了,在樓下等著帶我們去遊泳。”兩兄妹早就把東西收拾好了,馬上各拎一個運動包往樓下跑。
  暑假期間,邵伊敏還在這裏碰到過一次蘇哲,也不過是點了個頭。現在她不想和他碰麵,於是特意多留一會,和孫詠芝敲定家教的時間。
  不過下得樓來,居然還是看到了他們三個。蘇哲開的是輛半新黑色捷達,停在大廈入口,這座樓算了本地比較上檔次的公寓了,停的奔馳寶馬不少見,象孫詠芝開的POLO當時是價格高昂的兩廂車,放這也隻能算普通。這會他靠著個捷達和兩兄妹說笑,倒是一點不見不自在。看見伊敏出來,樂平高興得叫:“邵老師,怎麽這麽慢才下來,跟我們一塊去遊泳吧。”
  邵伊敏嚇一跳:“不了樂平,老師還有事呢。”
  “什麽事呀,你剛才不是說回宿舍看書嗎?”
  “有人約我一塊看書,我先走了,樂清樂平下周見。”她不想多說,揮下手,轉身便走了。
  沒人約她,但她怎麽也不會和學生同樂至遊泳池的,更別說旁邊還有個不拿正眼看人的大喇喇的男人。
  開學了,校園不複暑期的安靜。這天睡在她下鋪的羅音突然對邵伊敏笑得詭秘。邵伊敏奇怪,她和所有人處得都沒爭執,和羅音則是一向算比較談得來。羅音讀中文係,但並沒中文係女孩子常有的文青樣,瘦高的個子,短發,清秀的麵孔上一個小而略上翹的帶幾分俏皮的鼻子。羅音人緣很好,無論男生女生,都樂意和她接近。
  “哎,邵伊敏,記得趙啟智嗎?”
  伊敏當然記得,趙啟智算是師大出了名的中文係才子,學生會幹部,也是羅音混的文學社社長,高他們一屆。邵伊敏自己從來不參加社團,理由是沒時間,不過她前兩天才跟羅音一塊去看過他們文學社的詩歌朗誦會。對於一個學理科進了數學係的女孩子來說,這個朗誦會倒是一個十分奇特的體驗。又是主持又是吉它彈唱又是朗誦的趙啟智是當然的主角。眼下文學熱大不如前了,但對於處身大學的人又好此道的學生來講,熱情洋溢得仍然真摯。
  “他很喜歡你誒,跟我打聽了半天你。”
  邵伊敏臉紅了,她認真回憶一下,好象隻是趙啟智過來和羅音講話時,羅音順帶給他們做了介紹。她記得他瘦瘦高高,相貌雖然普通,但自有自信從容的一股子書生意氣,她並不認為自己是能第一眼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子。一轉眼,她發現羅音正打量她,顯然也在揣度趙啟智的熱情所為何來。
  “看出什麽來了沒有?”邵伊敏倒好笑了,“學中文的就是有想象力。”
  羅音不認為自己有想象力,其實她最大的苦惱就是覺得自己想象力有限,混文學社兩年多來已經死了當作家的心。
  “我覺得他是喜歡你的平靜和理性。”羅音下結論似說:“啟智兄這人浪漫有餘,欠的就是你這點。”他們在文學社全用的是饒有古風的稱呼,某兄某弟的。
  “你當這是食療呀,缺啥吃啥,吃啥補啥。”邵伊敏難得地開了個玩笑,不過她不打算討論下去了,拿了書包,“我去自修室了,再見。”
  師大向以學生戀愛成風聞名,晚上在自習室卿卿我我打情罵俏的大有人在。不過邵伊敏向來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本領,所以她真不知道趙啟智靜悄悄在她旁邊坐了多久。待一篇英語閱讀完畢,伸個懶腰,她才看到了伏桌看書的趙啟智,她不認為這是巧遇。趙啟智抬頭對她微微一笑,邵伊敏也微笑點頭,她隻是和人保持距離,但並不冷淡誰。好在趙啟智也不多言,隻管自看書。
  下了自習,趙啟智非常自然地陪邵伊敏往寢室走。他閑閑地說起文學社一個新進來的小師妹寫的酸文,邵伊敏也忍俊不禁了。兩人在她的宿舍樓下分手,自此以後,趙啟智一周總有一次兩次陪伊敏上自習了,兩人各自看書,然後閑聊著送她回宿舍。這種沒壓迫感的接近,伊敏倒是不反感。
  第三次見蘇哲是十月底的一個周六,那天正好樂清樂平過十五歲生日,他們一直在外地做生意的父親林躍慶也特意趕了回來。林躍慶是個長相氣質都十分灑脫幹練的中年人,對邵伊敏很客氣,上完課後邀請她一塊去酒店吃飯,孫詠芝也連聲附合,加上兩個孩子,伊敏覺得自己沒法推辭了。兩夫妻走在前麵,邵伊敏和小兄妹倆走在後麵。
  “哎,你們兩個,早點不說,我都沒給你們準備禮物。”
  樂清樂平鬼鬼地笑,差不多同聲說:“是不是我要什麽都可以?”
  “能力範圍以內可以。獅子大開口可以找你們的爸爸。”
  林躍慶居然聽到了,帶著笑回頭掃他們一眼。
  到了酒店事先訂好的大包房,邵伊敏發現蘇哲早等在那邊,另外還有兩個孩子的爺爺奶奶等諸多親戚,滿滿坐了三桌。邵伊敏很自覺地和一群半大不小孩子一桌,不用費神聽他們說什麽,自顧吃菜,倒也自在。大家一團祥和,氣氛熱烈,可是吃著吃著,還是出了狀況。

  第 4 章
  已經快吃得差不多了,突然隻聽一聲玻璃杯落地的脆響,大家一齊循聲看向林躍慶孫詠芝那一桌。孫詠芝站起身來,掃視眾人一眼,推開椅子往後退,高跟鞋踩著地上的碎玻璃發出剌耳的破裂聲。她手裏拿著個手機,但並不是她平常用的那一款。
  “真是情深決長呀。”她按著手機瀏覽,用譏誚的口氣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短信一條接著一條,要我念一下嗎躍慶?當著你的父母兒女。”
  “夠了,別瘋了,你也該看看場合,有什麽話,待會回家再說。”
  “回家?回哪個家?”孫詠芝大笑,“你回這些短信時看了場合嗎?你尊重你的妻子嗎?你重視你的一對兒女嗎?”
  包房一片死寂,樂平死死抓住邵伊敏的胳膊,指甲掐進了她的皮膚裏,伊敏吃痛,安慰地輕撫一下樂平的手背,樂平卻毫無反應,和樂清一樣呼吸急促看著他們的父母。蘇哲站起身走過去,孫詠芝冷笑了。
  “什麽也別說了蘇哲。”她突然抬起手狠命將手機摜向大理石地麵,又是一聲脆響,手機四分五裂,她蹲下身子,撥弄一下,拾起一片小小的SIM卡,隨手掰成了兩半扔掉,然後站起來,若無其事地說:“別怕,我不用留什麽證據,希望你自己的號碼都備了份,另外,再去買個手機吧,躍慶,反正你有的是錢。”
  一聲尖叫,伊敏身邊的樂平號哭起來,伊敏還來不及反應,她的爺爺奶奶已經跑過來,一個抱住了孫女,另一個攬住孫子。老爺子氣得渾身哆嗦了。
  “你們,父不父母不母,完全不成體統。走,樂清樂平跟我們走。”幾個親戚簇擁著他們,拉著樂清樂平先出去了,有幾個人試圖上去安慰孫詠芝,但孫詠芝舉手謝絕,毫不客氣地說:“各位請回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眾人默默離開,邵伊敏已經走到了門口,卻被蘇哲攔住。
  “邵老師,麻煩你,幫著在這看著我嫂子,她現在情緒激動,也不適合開車,我把他們送回去,馬上會來接你們。”
  邵伊敏無奈點頭。轉眼間偌大一個包房空空蕩蕩隻剩下她和孫詠芝兩人了,孫詠芝卻似乎平靜了下來,拿了一瓶才開的紅酒,兩個幹淨杯子,走到靠窗邊的沙發那坐下,招呼伊敏。
  “邵老師,讓你見笑了,過來陪我喝點酒吧,我現在還真怕真讓我一個人待著。”
  邵伊敏走過去陪她坐下,看她在兩個酒杯各倒了三分之一杯紅酒,深紅色的酒液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誘惑。她執起一個杯子,在眼前輕輕晃蕩。
  “酒,真是個好東西,幫我們忘憂解愁,我猜我要再這麽下去,遲早會成個酒鬼。”她呷一口酒,笑了。
  邵伊敏以前唯一喝酒的經曆是在高中畢業的聚餐上,一幫半大孩子滿懷自以為的離愁別緒,加上突如其來的自由,不知是誰率先提議,然後就叫了一箱啤酒,帶著幾分苦澀的液體,喝起來其實沒有可樂來得舒服,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理由把它當成成人的一項不可少的儀式吞下去。到最後大家步履踉蹌,有人流淚有人大笑,邵伊敏卻隻有幾分頭暈而已。在回家路上,一個男生突然對她說:“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她詫異,想莫非自己還是醉了,再看那個男生,倒真是目光渙散遊移,說完這句話就不再看她,轉身和另一個男同學勾肩搭背而去。她想:果然是醉了,哈哈。
  現在想起這事,伊敏發現自己居然一時想不起那個男生的名字了。她端起自己的那杯酒,抿了一口,帶著澀味,可是流下喉嚨後卻也有一種奇怪的回味。
  “我讀大二時認識的林躍慶,和你這會差不多大吧,好象還是昨天的事,可一轉眼,我已經老了,是兩個半大孩子的媽媽,也許還會是個糟糕的單親媽媽。”
  “可是孫姐你看著還是很年輕呀。”邵伊敏並不是隨口恭維,孫詠芝身材容貌都保持得很好,堪稱風姿楚楚,打扮更是得體又時髦,看上去真不象15歲孩子的母親。
  “就是看著年輕罷了,我努力維持這個皮囊的看相,要是連自己都放棄了自己,那真是生無可戀了。”
  伊敏不知說什麽好,好在孫詠芝也並不需要她的安慰,她給自己再斟半杯酒:“我家不在本地,大二就和林躍慶戀愛了,那會真是單純呀我們倆個,總以為天長地久朝朝暮暮全是我們的。戀愛了三年,我們結婚了,感情還是很好。現在讓我回憶,我真記不起來是走到哪一步就突然讓我們走上了岔道。”
  伊敏隻覺悲涼:“孫姐,也許你們多溝通一下,”她打住,自認這話來得很空洞。
  “我放棄了,伊敏。所有的努力我都做過,早累了,何必還賠上自己殘存的一點自尊呢。我隻是心疼樂清樂平罷了,他們是真依戀他們的爸爸。”孫詠芝將半杯酒一口喝下,“如果不是一口濁氣上湧,我又何必挑今天這個場合發作,我真不能算一個好媽媽,樂清樂平怕是不會原諒我了。”
  “小孩子的理解能力沒你想的那麽偏狹的。我父母在我10歲時就離了婚,然後各自結婚。”邵伊敏被自己講的話嚇了一跳,她以前從來沒主動對任何人提過這事,有相識的人不識相對她提起,她也恨不能掉頭就走,一定是喝下去的酒在作怪,她想,“我也沒怪他們,他們不能因為生了我就活該沒有他們自己的意誌和生活了。”
  “嗬嗬,你真能安慰我。”
  我在唱高調,其實我是怪過他們的,伊敏端起酒,悵悵地想,我隻是接受自己無法改變的現實罷了。兩人各懷心事地喝著酒,轉眼一瓶紅酒已經下去了一多半,都有點酒意上頭的感覺。
  “我說這麽多,不會讓你對愛情對婚姻覺得失望吧。”
  “不會呀,我父母再婚都過得不錯,不過是個放棄和選擇的問題,我很樂觀的。”
  孫詠芝咯咯笑了:“你看著不象個樂觀的人,伊敏。可是我們真得樂觀,不然怎麽活下去呀。還有酒嗎?”
  伊敏看下那幾張桌子,突然發現離得最遠的那張桌子那邊不知什麽時候坐了一個人。服務員早進來把包房靠那邊的燈都關了,剛才孫詠芝又嫌燈光剌眼,索性把這邊頂上的大吊燈也關了,隻留了沙發邊的一個壁燈,她還真不知道那人是何時進來的,隻看到幽暗中一個身影,然後是暗紅的煙頭一閃,煙霧嫋嫋上升著。那人站起身,將煙按滅在煙灰缸裏後走了過來,原來是蘇哲。
  “嫂子,我送你回家吧。”
  孫詠芝站起身,搖晃了一下才站穩:“回去吧,服務員呢,叫進來結帳。”
  “帳已經結了,樂清樂平今天晚上住他們爺爺奶奶那邊,你不用擔心。”
  邵伊敏也站起來,她倒是姿態很平穩,有條不紊背上自己的背包,又把孫詠芝的包遞給她,攙著她隨蘇哲走出酒店。

  第 5 章
  蘇哲從孫詠芝包裏拿出鑰匙開門,順手開了燈,邵伊敏將孫詠芝扶進去坐到沙發上,孫詠芝半合著眼睛說:“謝謝你了,邵老師。蘇哲,麻煩你幫我把邵老師送回學校去。”
  蘇哲點點頭:“你一個人,沒事吧。”
  孫詠芝苦笑:“沒事,去吧,幫我把門帶上。”
  站到電梯裏,蘇哲才發現邵伊敏也喝多了,她無力地靠著電梯壁,眼神迷茫,雙頰緋紅,嘴唇微張著,那個樣子迥異於她平時的波瀾不驚。蘇哲皺眉。
  “你不要緊吧。”
  邵伊敏全憑意誌支撐著,搖搖頭,她這會才知道紅灑的後勁和啤酒完全是兩回事。隨著蘇哲到了地下停車場,她自覺去拉後麵車門,蘇哲攔住她,拉開了副駕門。
  “你坐這吧,萬一想吐,跟我說一聲。”
  吐?伊敏被嚇到了,她扶住頭,回想一下自己唯一看過的那一次高中同學的醉態,
  撐不住笑了。地下停車場燈光昏黃,蘇哲隻覺這張年輕的麵孔嬌豔如花,眼波流轉仿佛欲語還休,他怦然心動了,伸手扶住車門上沿讓她坐進去,然後繞過車頭上了車,看伊敏靠在那裏,勉力大睜雙眼,越發顯得神思不屬,隻好替她係上安全帶,她似乎驚了一下,隨即籲了口氣放鬆下來。
  蘇哲笑著搖頭,發動了車子,小心控製著車速。果然沒開出多遠,伊敏就低聲叫:“對不起,停車。”
  他趕緊將車靠路邊停下,伊敏解開安全帶衝下去,對著一個垃圾桶大吐起來,吐完了也不上車,搖搖晃晃上了人行道,蘇哲嚇一跳,趕緊下車追過去,卻見她走到路邊便利店買了一瓶礦泉水,扔下十元錢不等找就往回走,蘇哲隻好幫她把找的錢拿上。她走到人行道邊,擰開瓶蓋仰頭喝下一大口,然後對著水溝咕咚咕咚使勁漱著口。
  蘇哲忍笑扶住她:“沒事了吧。”
  她不答,他拖過她的背包,將找的錢塞了進去,不知怎麽的,他覺得這女孩子醉得實在有趣。他拉開車門,伊敏卻不動。
  “我有點難受,不想坐車了,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蘇哲看看表:“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她茫然搖頭,他把手腕伸到她眼前,沒想到她抓住他的手腕對著表看了好一會,還是搖頭。
  “快十一點了,我要把你留街上溜達出了事怎麽辦。”
  伊敏沒反應,師大當時有規定晚上10點半會有管理員查寢室,不過抓到晚歸的也不過是警告一下而已。她一向紀錄良好,並不在乎,此刻隻覺得胸口有些發悶,說什麽也不想上車了。
  蘇哲前後看了下,指不遠處一個酒店:“怕了你了,我去那開個房間,把你放那睡一晚,你明天自己回學校好了。”也不等她再反對,推上了車,一下開到了酒店,拿身份證交錢辦了入住,扶著伊敏上了電梯,伊敏軟軟靠在他懷裏,再也撐不住自己站直了。蘇哲無奈,隻好抱起她,走進自己開的房間,把她放到床上,沒想到邵伊敏突然抱住了他的脖子,他一下伏倒在她的身上。他的心怦怦亂跳起來,沒想到這個看著冷靜自持的女孩子如此大膽。他並不熱衷和小女生玩遊戲給自己找麻煩,克製著自己,準備撐起身體。
  “其實昨天是我的生日,二十歲,沒人陪我過。”伊敏突然輕輕地說,她的眼睛看著他,但視線卻似乎越過了他看到了天花板上,她呼出的氣息還帶著點紅酒的味道,軟軟地撩動著蘇哲的心,“一直沒人陪我,一直。”
  有記憶以來,她的父母就在冷戰,她的生日的確年年是在寂寞中度中,爸爸媽媽會給錢讓奶奶帶她去買件衣服,偶爾還會忘記,她想:是的,我的確怨恨,真是不誠實,居然對自己都說謊,騙自己裝不在乎裝了這麽多年。
  蘇哲安撫地親一下她的臉:“好了好了,過去了,明年你的生日我給你補過好不好。”
  她“撲哧”一笑,視線定到他的眼睛裏,突然伸一個手指點在他鼻子上:“騙我,你把我當你樂清樂平在哄呢。”
  她烏黑的頭發散在枕上,襯得一張臉蒼白而嬌小,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張著,看著誘惑到了罪惡的地步,蘇哲突然覺得把持不住自己了,他撐起身,隔一點距離看著她。
  “你這個樣子,可真是危險,如果換個男人……”沒等他啞聲說完,伊敏突然欠起身吻住了他。她的嘴唇柔軟嬌嫩,蘇哲想也不想,將她壓回床上,狠狠回吻起來,這個吻徹底奪走了伊敏最後一點清明的意識,她隻覺身體熾熱,血液仿佛在叫囂要貼近要撫慰,所有的空虛、脆弱和孤獨仿佛都積攢在這一刻把她吞沒了。
  她看著如此熱情,其實是生澀的。當蘇哲意識到這一點,她已經在他身下咬牙將一聲呻吟忍住,他再動,她終於忍不住叫出了聲,眉眼皺得扭曲了,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肩頭,指甲陷入了他的肌肉,如同在絕望中攀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吻住她頸部搏動的血管,輕輕舔咬,試圖讓她放鬆,但他自己也瀕於失控,終於在她細細的呻吟和尖叫聲中爆發了。
  邵伊敏在晨曦中醒來,瞪大眼睛看著麵前那張英俊的臉,發現自己正躺在他懷裏,她伸手捂住嘴,突然記起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什麽。
  蘇哲早就醒了,這會無奈地看著她,幾乎有點狼狽。他今年27歲,過去的生活堪稱豐富,但自認從沒失控過,眼下他也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了。
  邵伊敏一聲不響翻身下床快速穿上衣服,蘇哲注視著她細致的背部曲線,直到她衝進洗手間。他也起來穿衣,把窗子推開一點,清晨清新而略帶涼意的空氣湧了進來。他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從外套口袋裏摸出煙點上。
  他一向並沒什麽煙癮,這會百無聊耐,連抽了兩隻煙,邵伊敏才從洗手間出來,也不看他,拎起包就有拔腿走人的架勢。他又好氣又好笑。
  “我送你回學校吧,天還早,恐怕公汽都沒開班。”他也不等她反對,拎起外套從她身邊走過去開了門。
  兩人下樓,蘇哲指下大堂一角沙發:“去那坐會,等我結帳。”伊敏一聲不響走了過去。蘇哲結了帳,她還是一聲不響跟他走出酒店上了車。
  這麽沉默,蘇哲一邊開車,一邊想,自己恐怕是惹上大麻煩了。
  “我很抱歉,雖然我也有點喝多了,不過這不是理由。我希望我能……補償你。”
  邵伊敏總算回過神來,她沉默良久,突然說:“請停車。”
  蘇哲想,好吧,肯停車好好談就不至於爆發得太狠,他將車駛到路邊停下。
  邵伊敏並不看他,指下路邊一家藥房:“有一件事,是你可以幫我做的。聽說有一種藥,好象能事後避孕,真是一項偉大慈悲的發明,麻煩你進去幫我買一盒,再加一瓶水,謝謝。”
  蘇哲盯著她,她神情平靜,隻是平時幽深的眼睛這會亮得異乎尋常。蘇哲一聲不響,下車走進了藥房,少頃,他拿著藥出來,開後備箱,取出一瓶礦泉水一齊遞給邵伊敏。她打開藥盒,細看說明書,然後取出一片藥,和水服下,剩下的藥放進帆布包內,這才轉向蘇哲,微微一笑:“請送我到學校門口,謝謝。”
  蘇哲徹底被嚇了一跳,他發動汽車,很快開到師大門口,邵伊敏一手放在車門上,躊躇一下,回頭看著他,態度非常誠懇:“我們忘了這件事吧,就當什麽也沒發生。昨天其實是我借酒裝瘋酒後無德,很抱歉。補償什麽的,呃,有點好笑,我大概也補償不了你什麽,所以,”她用聳下肩代替剩下不好說出口的話,拉開車門,揚長而去。
  盯著她的背影走進學校大門,蘇哲禁不住想揚聲大笑,他頭次覺得自己荒唐,搖搖頭,他決定象她建議的那樣忘記這件事。

  第 6 章
  邵伊敏回到宿舍樓下,看看時間,不過剛六點,她輕手輕腳走進寢室,裏麵很安靜,基本上都在享受周末的懶覺,她爬上自己的鋪位,也不脫衣服,拿被子蒙上頭,這才在心裏呻吟了一聲。
  居然和一個隻見過幾麵,在昨晚以前都沒正眼看過自己的男人做出了如此瘋狂的事。她隻有牢牢捂住嘴才能把對自己的驚歎和質問堵回心裏。
  師大在本地向來以美女眾多和戀愛風盛行聞名,每到周末,停在校外接女生的好車多得讓人瞠目,同寢室也有女生早早有了男友和性體驗,在熄燈以後的臥談會上,會有非常勁爆的話題。不過伊敏一向不參與意見,問到她頭上,她沒看法或者經驗可以貢獻,於是隻好敷衍,室有點友們隻當她天生冷感。
  不是沒人追求過她,但她一向回避和人親密,每當一個人熱情靠近,她就會不由自主地退縮。有時她自己也不禁想,莫非自己就是冷感。記起昨晚的吻和擁抱,好吧,她對自己說,起碼這一夜證明了自己在這方麵還是正常的。
  可是生活好象一向偏離了她預先的設定,正在航向一個不可知的方向,她從來沒計劃過給自己的二十歲生日來這麽一份遲到的禮物。前天生日,她隻隱隱期待過父母打來電話,到晚上沒接到,也沒多大失望。就為這個原因會對一個陌生男人投懷送抱嗎?她老實承認,這個理由確實說不過去。
  她移開被子,看著蚊帳頂,一動不動躺著,直到同寢室的女孩陸續起來。各人忙著各人的事,沒人注意到她的一夜不歸。她也和平時一樣,洗漱打開水去食堂吃早點,然後去圖書館看書,下午回宿舍繼續睡,晚上她沒去自習,而是去了學校後麵湖邊散步。
  這個湖麵積不算小,本來有個很土的名字,叫黑水湖,隨著師大規模日益擴大以後,政府拿錢整修了一番湖岸,正式定名墨水湖,似乎想沾點文墨之氣。湖的對岸也成了剛剛萌發勢頭的房地產商開發的寶地,除了別墅區外,有一個小區就幹脆叫書香門第了。
  靠師大這邊湖岸則向來就是師大和附近學校學生戀愛的寶地,多的是成雙成對散步加親熱的學生,據說周邊不遠處城鄉結合部村民的出租屋因這片湖的存在而生意大好。也難怪,入夜以後湖水搖曳反映燈影,湖岸邊柳樹成蔭,加上秋日獨有的月白風清,如此良辰美景,不戀愛都算浪費了。象邵伊敏這樣把手抄在口袋裏獨自閑蕩的,的確不多見。
  邵伊敏隻想一個人隨便走走。過集體生活對她來說最要命的是,簡直就沒法找到獨處的地方和時間,教室、宿舍、圖書館、自習室、操場,沒一個地方不是人滿為患,洗個澡都得和認識不認識的人裸裎相對。這會她無意麵對任何一個熟麵孔,可是沒走出多遠,偏偏就看到了熟人。幾步開外,趙啟智和一個長發嬌小女孩正四目交接談得熱烈,邵伊敏想改變方向都來不及了。趙啟智也看到了她,一臉愕然,她隻好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她半垂著頭向前走,月光斜照下,一個長長的身影拖在身後,落在趙啟智眼裏,滿心不是滋味。他覺得自己有點冤,不過是扛不住一年級小師妹的熱情邀約來談文學罷了,居然這麽巧落到邵伊敏眼裏。他對邵伊敏頗有點動心,總覺得這樣看著冷靜又聰明的女孩子是女朋友的最佳人選,哪怕她對文學的興趣接近於無。現在他有點怕她誤會了,可又不能丟下睜大一雙亮晶晶眼睛崇拜地望著自己的小師妹去追她。
  邵伊敏從他身邊走過就再沒想到他了。畢竟兩人隻有在自習室裏同座那麽點交情,她還沒被激發著去對這點交情展開過想象,更不可能在這會自己心事重重的時候去操心他了。
  吹著略帶涼意的秋風散步,邵伊敏的心情倒是平靜了。她沒有追悔的意思,既然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她一向並不跟自己糾結,隻想:好吧,那是一個錯誤,以後不用再犯了就行了。
  再一次跟趙啟智在自習室碰麵,邵伊敏的態度沒一點不一樣,趙啟智反而有碰壁的感覺。他讀到大四,從初中開始少年維特的煩惱,愛的是文學,念的是中文,加上勤於實踐,戀愛經驗不可謂不豐富,女孩子跟他發嬌嗔玩若即若離,他見得不少,自認為也算知情識趣,很願意配合。象邵伊敏這樣有點冷的,他覺得他也見識過,應該是保持距離感慢慢接近最好,可是邵伊敏完全不按他的步驟來,始終親切,也始終沒什麽大的反應,他覺得實在弄不明白。不過人的執念很奇怪,越是弄不明白,越有點想往上湊的蠢動感。
  到11月份,趙啟智約邵伊敏去看銀杏樹葉,看她猶疑,連忙說:“很多同學一塊,羅音大概也會去的。這個季節應該出去走走,理工大後麵的銀杏樹很壯觀的,這幾天差不多是最美的時候了。”
  “但是周六我有家教呀。”
  “就周日好了,上午九點,我們都騎車去,你有自行車嗎,要不我帶你也行。”
  邵伊敏點頭,理工大她去過,但連著兩次好象都沒趕上銀杏葉正黃的時候:“我能借到車的。”
  周六下午她準時去給樂清樂平兄妹上課,兩個孩子以前對功課就說不上用心,最近更是非常的神思不屬。邵伊敏愛莫能助,她從來不愛出賣自己經曆和別人換來同病相憐感,哪怕是對著她很喜歡的兩個孩子,喝高了對他們的媽媽說的那次可算絕對的例外。現在她隻能對他們格外耐心一點。
  差不多快到下課時間了,樂清突然叫:“小叔叔,你什麽時候來的。”
  邵伊敏回頭一看,果然蘇哲立在門邊,她目光坦然滑過他,點下頭,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
  這個女孩子,蘇哲覺得自己不佩服都不行了。
  最近他受被妻子斷然拒之門外的林躍慶委托,周末會抽時間過來接兩兄妹出去,有時是帶他們玩,有時是送他們去林躍慶父母那邊。上周正好在電梯口碰到了邵伊敏,那是他們在莫名其妙的上床後頭一次碰麵,他這邊念頭還沒轉下地呢,邵伊敏已經點下頭走了。他走進電梯,從徐徐關攏的電梯門裏看她的背影,她走路姿勢挺拔,步子邁得又大又輕盈。有意思,他對自己說。
  他來了有一會,坐客廳裏看報,邵伊敏講課的聲音從上課的小書房傳出來,清脆柔和,不疾不徐,頗有權威感,沒一個多餘的字,間或還講點輕鬆的話調動一下氣氛,用對她極其滿意的孫詠芝的話說,就是“確實不愧是師大的高才生”。不過蘇哲想,這份才能恐怕是天生的,而不是師大教出來的。
  他走過去,隻見邵伊敏背門而坐,中分的頭發筆直垂順地搭在肩頭,他記得摸在上麵的手感,心裏一蕩,馬上囑咐自己不要給自己找麻煩。他從來不愛哄生澀的小女生給自己招來後患,眼前這個雖說既沒要他哄,還自覺很不給他麵子的把後患直接消滅掉了,但誰知道那是不是女孩子犯倔強裝沒事人呢。他是個喜歡冒險的人,但他喜歡冒的險不是這一種。
  可是邵伊敏掃過他毫不停留的目光明明告訴他,她真拿他當路人甲了。她理好東西,和樂清樂平交代了作業,道了再見,再對他點點頭,直接走了。蘇哲摸著下巴,笑了。
  “今天晚上去吃牛排好不好。”
  樂平沒什麽興致地說:“不想吃。”樂清也掛下一張臉:“比上次直接帶我們去麥當勞算進步了一點。”
  蘇哲笑,他承認自己還真是不會哄這麽大的別扭孩子:“那你們說,想上哪?”
  “爸爸媽媽真的會離婚嗎?”樂平冷不盯問,“我問爺爺奶奶,他們就說我瞎想。”
  “你們兩個,對離婚怎麽看?”
  “怎麽看有關係嗎?”樂清冷冷地說,“反正他們也沒打算征求我們的意見。”
  “我猜他們現在正在做決定,而你們是他們做決定必須首先考慮的因素,”蘇哲平靜地說,“大人的世界有很多煩惱,有時他們會把握不好自己的生活,但不管怎麽說,他們兩人,我是說你們的爸爸媽媽都是愛你們的。
  “小叔叔,他們如果真的離婚了以後會再結婚嗎?”樂平問。“會不會把我們兩個分開,一個跟爸爸一個跟媽媽。”
  “他們目前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分手,所以不用想象得那麽遠。不過我會勸他們和你們兩個好好談談一下,解釋清楚他們的打算和對你們生活的安排,省得你們胡思亂想的。”
  “人不是非結婚不可吧,王瑩的爸媽也離婚了,這樣結了又離不是折騰嗎?象小叔叔這樣一個人多好,不會有那麽多討厭的事。”樂清悶悶地說。
  蘇哲摸著下巴苦笑:“我並沒有獨身一輩子的打算好不好。結婚還是不錯的,可以有一個親密的人和你分享生活。至於矛盾,也很平常,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想法一生不變,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最珍惜的是什麽。如果彼此覺得沒有了當初在一起時的感覺,分手也不是世界末日。”
  兩個孩子同時沉默,消化著他的話,他也是一向在正經交談時並不拿他們當小孩敷衍,所以深得他們的喜歡。
  “我可能講得太深入了,你們目前還接受不了。不過總的來說,我覺得抱怨並沒什麽意思,尤其抱怨你們控製不了的事情。現在跟我出去,我們吃飯看電影好不好。”

  第 7 章
  星期天的早上,邵伊敏按時起來洗漱,回來時看到羅音賴在床上不肯起來:“邵伊敏,你騎我的車去吧,就說我感冒了,去不了。”
  旁邊床上睡的李思碧竊笑:“羅音,你是躲人韓偉國吧。”
  羅音滿不在乎地說:“瞎說,我是那麽不厚道的人嗎?不過天哪,我要好好問一下天,為什麽追我的人從高中到現在都是戴眼鏡的小胖子呢?難道是我的體質或者氣場有問題?”
  宿舍幾個女孩子全笑了,邵伊敏接住她丟過來的車鑰匙,一本正經說:“感冒了請好好臥床休息,記得多喝水。”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邵伊敏騎車到校門口和趙啟智會合,以他的文學社為主力的一大隊人已經來得差不多了。看到她一個人過來,物理係的韓偉國滿臉失望,直接就問:“羅音怎麽沒和你一塊來呀?”
  “她感冒了,來不了。”邵伊敏見過他在宿舍下麵等羅音,現在正麵看他,果然是個“戴眼鏡的小胖子”,中等個子,微胖而已,長相其實敦厚中透著聰明,不知道這種類型怎麽就不討羅音喜歡了。
  “要不要緊呀,我去看看她。”
  “別,她這會吃了藥躺床上睡著了,你不用去打擾她。”邵伊敏隻好說,“應該好好休息一天就差不多會好的。”
  趙啟智拍拍韓偉國的肩:“星期天一大早往人女生宿舍跑,別說羅音,同寢室的也不會待見你的。”他知道跟自己混文學社的羅音那點小心思,暗暗好笑,“人來得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三十多輛自行車排成的隊伍還是頗為浩蕩的。每個人都背了一個背包帶上食品和水,另外還有人帶上了吉它,包括趙啟智。此時剛到深秋時節,陽光暖暖,秋風中的那點寒意並不剌骨,倒是讓人精神一爽。
  邵伊敏和其他人都不算熟,趙啟智保持車速和她並行著,時不時前後呼應講上幾句笑話。這樣輕鬆明快的氣氛頗有感染力,邵伊敏嘴角含笑看著前方,趙啟智一瞥之下,隻覺那個沉靜的麵孔也生動了起來。
  騎差不多半小時的車,就到了理工大,這間學校是國內排名靠前的名校之一,和以戀愛成風出名的師大比,這裏學術氣氛濃厚,學生也以用功出名。理工大的校園在大學沒擴招合並成風時就已經大到驚人,最重要的是學校後麵有座無名小山,上麵種滿了銀杏樹,每當秋季,樹葉由綠轉黃,非常燦爛奪目。
  進了校園,轉過幾座教學樓,滿山滿地的金黃赫然全部出現在眼前,眾人齊聲歡呼,引得本校的學生笑著搖頭。騎到山腳下,大家將車鎖好,徒步上山。說是山,來自山區的同學都好笑,覺得充其量也就是個丘陵罷了,沒有多高,一會工夫就到了最上麵,大家說好了集合時間,散開各自行動了。尤其雙雙對對出遊的,更是轉眼沒了蹤影。
  趙啟智和文學社其他幾人落在後麵一點,正一塊商量社裏的活動,一回頭已經沒看見邵伊敏了,不禁有點懊喪。
  邵伊敏順著堆滿金黃落葉的小路獨自溜達,她以前在夏天來過這裏,那時挺拔的銀杏樹樹蔭十分濃密,山上明顯比別處涼爽。此時花瓣形的樹葉轉成金黃色,秋風吹過,紛紛墜落,樹下都鋪了厚厚一層黃葉。
  反正山不算大也不怕迷路,邵伊敏根本不用看路,隻管隨意走。後山比前麵安靜得多,走到一處稍微低窪的地方,一棵樹幹粗大得需要兩人合抱的銀杏樹下,很平坦地鋪著近一尺厚的落葉,她看看四下無人,跳下土坎走過去躺下,拿背包枕著頭,陽光透過樹枝斑駁地灑下來,溫暖舒適得讓她想歎息。她奇怪自己怎麽當時沒想到報這所學校,按說分數上這邊不熱門的理科專業也勉強夠了,真不知道自己那個當老師每年拿兩個假期的念頭是從哪來的。
  秋風吹過,樹葉紛紛飄蕩,邵伊敏隨手接住一片掉下來的銀杏葉,對著陽光看它的脈絡,頭頂傳來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她正指望人家走過去算數,不料聽聲音是兩個人停了下來。
  “你倒是一點沒變,總是這麽坦白。”一個嬌柔的女聲說。
  “坦白點對大家都好。”
  邵伊敏驚奇地發現這個低沉的男聲聽著倒是有些耳熟。
  “過去對你一點意義沒有嗎?”
  “當然有,沒有過去哪有成長。親愛的,對你來說也一樣。”
  “我要能象你一樣豁達就好了,現在看,留校對我來說真不是個好主意,每年這個季節走到這座山上,看著銀杏樹葉黃了就忍不住要想起你。”
  “一年想我一次而已,不會對你造成傷害,也許倒是平淡生活的有益調劑。”
  “你沒有心,蘇哲,可是我偏偏喜歡這樣的你。”
  正聽得心煩的邵伊敏猛然知道了,的確那個男人是蘇哲,盡管他們加起來沒說幾句話,但這個名字加上聲音的熟悉感,應該不會錯了。她一鬆手,讓捏著的銀杏葉飄落到胸前,拿不準是裝死不動等他們談到興盡走人呢還是主動走過去省得聽到更隱私的話題。
  不等她想好,上麵傳來衣服悉悉窣窣磨擦在一起的聲音,不用看也是兩個人擁抱在一起了,然後就是……邵伊敏瞪大眼睛,辯出應該是接吻,加上小小的喘息。
  她不打算被迫旁聽活春宮了,正準備坐起來,卻聽到兩個人分開的聲音。
  “你現在有未婚夫了,不要幹會讓你自己後悔的事,慧慧。”蘇哲的聲音十分平靜。
  那個叫慧慧的女子聲音卻帶了喘息和怒意:“那你就根本不應該再出現在我麵前。”
  “你是說我不該回本市嗎?抱歉,慧慧,恐怕我還得在這邊待上一段時間。”
  一陣沉默,然後是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人先離開了,而另外一個人還站在原處。邵伊敏覺得自己這麽一動不動躺得已經有點全身僵硬了,她試著小範圍活動一下手指,再是手腕,然後腳尖、腳腕,正準備將小腿收回來再伸出去,頭頂上飄來一個淡淡的聲音。
  “聽得好玩嗎?”
  邵伊敏坐起身,狠狠活動一下肩膀:“沒意思,劇情老套,對話俗濫。”她把落到身上的銀杏葉拂掉,坦然仰頭看著從上麵邁步跨下來的蘇哲。
  蘇哲穿著牛仔褲和長袖T恤,裝束如同學生,陽光灑在他的身上,越發顯得英挺,這會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我不主動停下的話,你就準備一直聽下去嗎?”
  “如果不睡著的話,也許吧。”邵伊敏掩口打個嗬欠
  “隨便問問,不會勾起你的聯想吧。”
  “要不你叫她回來繼續,我試試會不會浮想連翩。”
  蘇哲哈哈大笑,在她身邊坐下,兩條長腿伸展開,回頭看著她:“何必叫她,我們倆人繼續就可以了。”
  他坐得離她很近,歪著頭看著她,眼神誘惑,邵伊敏情不自禁想那個早晨睜開眼睛看到這張臉的情景,臉控製不住地紅了,但聲音保持著鎮定:“我今天沒喝酒,不打算在沒借口的情況下裝瘋。”
  “唔,不過隻是需要一個可以原諒自己的借口,對不對。”
  他的臉逼得更近了,邵伊敏強迫自己不後退,直視著他:“我原諒自己倒是從來不用借口,蘇先生,換句話講,我對自己一向寬容。”
  蘇哲停止了進逼,若無其事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很好的習慣。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邵伊敏暗暗鬆了口氣:“秋遊唄。我不用問你怎麽在這吧。”
  “理工大是我的母校,剛才那女人是我以前的女友,這裏呢,是我們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多完美的懷舊。”
  “你有懷舊的習慣嗎?”
  “我還沒來得及有舊可懷,”邵伊敏揚起下巴,蘇哲暗自讚歎,陽光照得她白皙的皮膚有透明感,這張年輕秀麗的臉傲氣得如此理直氣壯而動人。他抬手似乎要摸向她的頭發,她向後一縮,他微微一笑,將一片銀杏葉從她頭上摘下來。
  邵伊敏一躍而起,順手拎起背包:“先走了,蘇先生,再見。”
  沒想到他也起身:“正好,我也要走了。”
  “我們不同路。”
  “你打算往哪邊走?”
  “應該是和你相反的那條路。”
  蘇哲並沒被惹火,反而笑了:“別緊張,我對你沒企圖。對這裏我比你熟,除非你真的有偷窺癖,不然由著性子亂轉,碰到真正的野鴛鴦的機率一定不能算低。”

  第 8 章
  蘇哲陪著邵伊敏往山前走,離她不遠不近,兩人邁步的頻率很快一致了,踩在遍地金黃的落葉上,發出低低的沙沙聲。伊敏沉默,蘇哲也不做聲。很快走到前麵,同學已經聚在一塊空地上,有人吃東西,有人打牌,有人彈吉它唱歌,趙啟智看到了她,迎了上來。
  “邵伊敏,去哪了,我正準備去找你。”
  “隨便轉了一下。”她沒介紹蘇哲的打算,蘇哲也隻草草對狐疑地看過來的趙啟智點下頭,對伊敏說:“玩得開心。”徑直下山而去。
  “碰到熟人了嗎?”
  “說不上,學生的親戚罷了。”
  旁邊一個女生收回癡癡注視那個背影的目光:“好帥的男人呀。”
  她男朋友老實不客氣地說:“留點麵子,別當著我的麵發花癡好不好。”
  眾人大笑,邵伊敏也笑,找個位置坐下,聽著讀哲學研究生的學長鄧明光開始彈吉它唱歌
  關於未來你總有周密的安排
  然而劇情卻總是被現實篡改
  關於現在你總是彷徨又無奈
  任憑歲月黯然又憔悴地離開
  *出乎意料之外
  一切變得蒼白
  *出乎意料之外
  一切變得蒼白
  你計劃的春天有童話的色彩
  卻一直不見到來
  你撒下的魚網在幸福中搖擺
  卻總也收不回來
  你始終不明白
  一萬個美麗的未來
  抵不上一個溫暖的現在
  你始終不明白
  每一個真實的現在
  都曾經是你幻想的未來*
  ……
  彼時校園民謠不複大熱了,但處身校園,喜歡吟唱風花雪月的感性青年還是喜歡借此抒懷。邵伊敏平常聽英語歌較多,此時聽著被學弟學妹們尊稱為老鄧的那個人略帶沙啞唱出的歌詞,不禁癡了。趙啟智遞個桔子給她,直觸到她的手,她才回過神來。
  “喜歡這歌嗎,關於現在,關於未來?”
  “歌詞很有意思,關於未來你總有周密的安排,然而劇情卻總是被現實篡改。”
  趙啟智笑了:“我們計劃的是一些事,真正發生的是另一些事,生活就是這樣。”他看到邵伊敏略有些詫異的神情,忙說,“我不敢掠美,這句話是從忘了哪本小說裏看來的,不是我原創。”
  “有意思。”邵伊敏莞爾一笑,慢慢剝桔子皮。趙啟智接過老鄧的吉它,開始唱《流浪歌手的情人》。他的聲音比老鄧悅耳,但邵伊敏對“蒼涼的遠方”沒多少共鳴,無意中眼神一瞟,看到側麵一個小女生正全神貫注於趙啟智,眼中的欽慕似乎要流淌出來,連忙收回目光,決定放棄剝桔子遞給趙啟智的念頭。
  “我後悔我學文,不然上這所大學多好。”趙啟智將吉它遞給旁人,對邵伊敏說。
  邵伊敏會心一笑,自己剛才可不也這麽想嗎?
  趙啟智仰頭看著高大的銀杏樹出神:“我老家的市樹就是這種樹,滿城都是,到了這個季節,樹樹皆秋色,美極了。到這裏讀書後,什麽都不習慣,隻有來到這座山上才算解了鄉愁。”
  邵伊敏沒有鄉愁,事實上爺爺奶奶去加拿大後,她根本不懷念自己生長的那座中型工業城市。她對詩意抒情也實在沒有相應回答,隻能保持沉默。那小女生宋黎已經接口說:“日暮鄉關何處是,其實心安即家。”
  文學社成員的詩興被勾動,展開了圍繞詩詞中固有的鄉愁主題的討論。
  邵伊敏很為自己不必加入這樣的對話鬆了口氣。她早承認了自己實在和文學絕緣,平時看小說隻是消磨時間,從來不曾投入過,讀中學時寫作文一直是大問題,老師的評論總是“語句通順,邏輯清晰,但欠缺情感渲染和展開”, 對於詩詞的記憶僅限於應試的課本,要有人說她沒情趣,她覺得真是一點也不冤枉。
  可是她不反感別人投入地、神采飛揚地談論,看著一張張和自己同樣年輕的麵孔開懷大笑、認真地傾聽、激烈地爭辯,她覺得開心。屬於青春的時光原本輕快跳躍得讓人來不及有什麽回憶,可是幸好有這樣無病呻吟的幸福片斷,這種幸福感無關個人,隻是一種身心全然放鬆沒有掛礙的愉悅。以後邵伊敏回想起抱膝而坐,滿目都是金黃一片,聽吉它聲、歌聲在耳邊飛揚的秋天,都會會心一笑。
  本地的氣候比較極端,入秋以後,一路暖和如夏日,到了差不多深秋時節,也不過略有涼意,待一場連綿秋雨落下,忽然就進入了冬天,陰冷而潮濕。
  邵伊敏過著自己再正常不過的學生生活,上課自習做家教。她和趙啟智之間仍然是那麽若即若離的,她自己不覺得那算一種超出同學之上的關係。可是周圍的人覺得他在追求,而她在享受追求。
  她對這個誤會無從分辯起,因為趙啟智並沒明確開口表白,她也無從推拒。人家不過每周有一次兩次和她同一時間自習,聚會時會突然坐到她旁邊,並沒有其他花頭。但別人的看法顯然和她不一樣,尤其是對趙學長仰慕得緊的中文係小師妹宋黎怨艾的目光不時射向她,讓她覺得自己未免有點冤。
  羅音看得好笑,她一向和趙啟智熟不拘禮,依文學社的通行稱呼叫他:“啟智兄,你在和人家玩曖昧嗎?”
  “和誰?”趙啟智瞪她一眼,“不要壞我清譽。”
  羅音才不怕他:“拉倒吧,我看你再這麽下去,宋黎大概會‘才會相思,便惹相思’了。”
  趙啟智倒鬆了口氣:“宋黎?怎麽會?我和她有代溝。”
  “小師妹看你的眼神可謂目光灼灼呀。”
  趙啟智摸下巴,不管怎麽樣,有人傾慕都是很能滿足虛榮心的:“我可沒亂放電哄人家小女生。”
  羅音暗笑:“那是,色不迷人人自迷嘛,啟智兄你的色相明擺在這裏了。”
  趙啟智哭笑不得:“羅音,你現在損起人來是越來越狠了,一點也不把師兄放眼裏了哈。”
  “哪呀師兄,我是佩服加羨慕你呀,要有一個清純的師弟用這麽崇拜的眼光時時看著我該有多好。”
  “去,人家韓偉國看你的眼神還不夠火熱虔誠嗎?”
  羅音頓時啞然,她最近躲韓偉國躲得有點辛苦。
  “你要不喜歡他,給他一個痛快的,別吊著人家。”
  “我哪有吊著,”羅音叫屈,“我都說了我還小,目前不考慮這事,可他說願意等我長大。”這句話讓羅音覺得簡直說不出口。“我總不能說,不好意思,我長大了也不會考慮你。”
  “女人,殘忍起來真可怕。”
  “哎,你不要雙重標準好不好?我要委婉了,你說我吊著人家;我要直接了,你就說我殘忍,合著我怎麽都是有罪呀。”
  輪到趙啟智啞然了,羅音並不打算放過他,笑嘻嘻接著說:“而且啟智兄,要不要教教我邵伊敏是怎麽對付你的追求的。”
  “說你殘忍了你還不服,你這可不就是哪疼往哪打嗎?”趙啟智拿她沒辦法了。“說出來你不許笑,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跟邵伊敏表白才好。”
  羅音倒真是沒笑,她從來在該認真的時候是認真的:“我覺得邵伊敏已經太含蓄了,你現在和她比賽看誰更含蓄,好象不是個好的追求方法。”
  “我想坦白呀,可是她看人的眼神,很有距離感,我覺得至少應該先跟她接近才好開口吧。”
  “那個……她其實看誰都有點距離感。”
  “你這好算是安慰我嗎?”趙啟智笑了,“如果對她來說,我和其他誰誰都一樣了,那還有什麽表白頭。”
  羅音有不少拒絕“戴眼鏡的小胖子”的經驗,她回想一下那些“小胖子”的表白,好象也都是差不多的:“羅音,我想和你交個朋友。”一般來說,她隻要詫異地揚起眉毛:“我們不已經是朋友了嗎?”就能直接把人家嚇退了。
  那麽什麽樣的表白能打動自己呢?她想來想去,得出結論:還是得看表白的那個人是誰吧。可是這個結論不能對趙啟智說。
  “你好自為之吧啟智兄。”她拍拍趙啟智的肩。

  第 9 章
  轉眼快到新年了,邵伊敏照常在周六下午準時去給樂清樂平補習。她按門鈴,沒人開門,再按一下,總算樂平來開了門,可她開了門馬上奔回樓梯那裏。邵伊敏走過去一看,兩兄妹很端正地坐在樓梯最上麵一級聽著樓上的動靜,而樓上正傳來不大清晰的一男一女爭吵聲。
  邵伊敏想:平常都很難指望他們倆專心致誌,今天的課算是泡了湯。她小時候父母隻是相敬如冰地冷戰,倒沒在她麵前爭執過,為這一點她也是感激他們的。現在仰頭看兩個孩子全神貫注,臉色發白的樣子,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可是這樣總不是個辦法。她走上樓,繞過兩個孩子,直接敲傳來爭吵的主臥室門,開門的是很少露麵的男主人林躍慶。他臉色鐵青,但還是很彬彬有禮地說:“邵老師,下午好。”
  自從兩兄妹的生日會後,邵伊敏就再沒在這裏遇到過他,這會看到他倒不免一怔:“你好,林先生,孫姐呢?”
  孫詠芝走了出來,看得出是在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你來了,邵老師,給他們上課吧,”她看到樓梯上站的樂清樂平,“你們怎麽在這裏站著。”
  “這個房間的隔音並不好,孫姐,我猜他們倆今天可能都不會有上課的心情。你們能不能心平氣和地好好談,不要嚇到他們。”
  孫詠芝的眼圈一下紅了,她輕聲說:“對不起。”她轉頭看林躍慶,“躍慶,我們沒什麽好談了,你還是走吧,算是體諒樂清樂平。”
  林躍慶沉著臉看向樂清樂平:“我想帶他們出去走走,可以嗎?”
  “隻要他們願意,當然可以,他們的父親也該抽時間關心一下他們的心情了。”孫詠芝冷笑。
  “我不想和你出去。”樂清明明白白地說,“我也不需要你的關心。”他誰也不看,下樓走進自己的房間,重重甩上了門。
  樂平仍然站在樓梯邊,仰頭看著她父親,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林躍慶剛要走近她,她就爆發了:“你別過來,別過來。”
  邵伊敏離她較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算是阻止了她向後退踏空的勢頭,嚇得自己倒出了一身冷汗。
  “樂平。”孫詠芝也嚇呆了,撲過來緊緊抱住樂平,“你別嚇媽媽,媽媽以後再也不會在你們麵前和他吵架了。”
  樂平伏在她媽媽懷裏號啕大哭起來,伊敏憐憫地看著她:脆弱的孩子,恐怕有得一陣子難過了。
  這樣的混亂,邵伊敏覺得自己待下去也沒幫助,悄悄走下樓,正要開門走掉,迎麵正看到蘇哲從電梯裏出來。
  “今天不用上課嗎,邵老師?”他一邊走進來,一邊關上門。
  邵伊敏無奈,抬下巴指下樓上,蘇哲皺眉看著他們:“這是怎麽了?”
  邵伊敏懶得解釋:“你去看看樂清吧,把自己一個人關房裏了,今天的課我看算了,我先走了。”
  “你等等,我帶他們兩個出去,你一塊去,正好現身說法,勸勸他們,告訴他們父母離婚沒那麽可怕。”
  邵伊敏大怒,知道那天在酒店包房和孫詠芝說的話大概都被他聽去了。她直視著他,低聲但清晰地說:“我隻管上課,這個屬於心理治療範圍了,我幹不了。而且我也沒有嗜痂癖,非要把傷口展示給別人看。”她繞過他,拉開門走出去,隨手帶上門。
  蘇哲沒料到她說翻臉就翻臉,倒也無可奈何。仰頭看下樓上的三個人,樂平仍然伏在她媽媽懷裏哭,林躍慶站在旁邊,神情木然。他隻能先去敲樂清的門,樂清不理,他試著扭一下把手,門並沒鎖,他走了進去,樂清正躺在床上,呆呆看著天花板。他拖張椅子坐到床邊,看著這躺下來比床短不了多少的半大男孩子,試著回想自己這麽大時想的是什麽。
  樂清無精打采回頭看他:“小叔叔,不用勸我了,我都知道。他們爭吵,不是我的錯;我應該容許他們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他們是我的父母沒錯,但他們不光是為我和平平活著的;他們如果要離婚,我該接受現實。”
  蘇哲苦笑:“樂清,我承認我沒話可說了,不如我帶你出去打遊戲吧,省得在家悶著。”
  這個倒是樂清願意的,他慢吞吞爬起來,拿了厚外套,跟蘇哲走出房間。林躍慶已經下樓坐到客廳沙發上抽煙,樓上孫詠芝也帶了女兒進臥室安慰。
  “慶哥,我帶樂清出去轉轉。”
  林躍慶點頭:“去吧,等會我帶平平也出來,跟你打電話看在哪裏吃飯。”
  林樂清拉著臉先出門,根本不理他父親。蘇哲和他上了電梯:“剛才跟我講道理似乎都講得明白,那就別恨你爸爸。”
  “他背叛我媽媽,我有不恨他的理由嗎?”樂清倒笑了,“我要是從來不愛他就好了,現在就可以不用恨了。”
  “可是拉著臉不理人,很象小孩子呀。”
  “我就是小孩。”樂清理直氣壯,“法律上叫未成年人,父母離婚了我也得被判定由他們中的一個人監護的那種,我隻有趁現在任性一下。”
  蘇哲摸下巴:“好吧,小孩,去任性吧,不過記住起碼的禮貌也是應該的。”
  蘇哲開車帶樂清去了離家不遠的商場,七樓就是電玩區,一上自動扶梯就聽到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聲音。蘇哲買一大把遊戲幣遞給林樂清讓他自己去玩,他討厭這份鬧騰,準備去樓下咖啡廳坐會。一轉眼,卻看到靠側邊玩賽車的一個女孩正是剛才揚長而去的邵伊敏。電玩區熱氣騰騰,邵伊敏已經脫了外套,隻穿件毛衣,專心致誌操縱著遊戲杆,屏幕反光照得她年輕的麵孔忽明忽暗,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角抿得緊緊的,全沒平時的鎮定和老成。
  樂清也看到了她,他和蘇哲站到邵伊敏身後看她玩,她手勢穩定、反應敏捷,玩得實在是很不錯。一個遊戲結束,她滿足地籲口氣,回身看到他們兩人,目瞪口呆了。樂清壞笑:“邵老師,玩遊戲上癮對學生來說不大好。”
  這是她有一回看林樂清打任天堂時教訓他的話,現在不免有點哭笑不得:“我中學的時候可沒玩過這個。”
  她說的實話,讀中學時她是標準好學生,到這裏讀大學才頭一次進電玩區,剛開始還沒什麽興致,可是一玩竟然就有點癮頭了。這家商場的電玩最齊全,她一般會在做完家教後來這裏玩上一兩個小時再回學校,沒想到會和學生碰個正著。好在她平時不算道貌岸然,現在也能馬上和林樂清一塊去玩下款遊戲了。
  蘇哲自己去了樓下咖啡廳叫杯咖啡喝著,透過窗子看著街道上往來不休的車輛出神,到了差不多快五點,林躍慶打來電話,說了吃飯的地點,他上樓去一看,兩個人居然並肩玩得仍然忘我。
  他拖林樂清:“走了,你爹帶樂平等你一塊吃飯呢。”
  樂清玩得痛快了,倒沒了下午的戾氣,乖乖退出遊戲。邵伊敏頭也不回,隻說:“樂清再見,下周上課時間照舊。”
  蘇哲老實不客氣地按停遊戲:“你也別玩了,為人師表呀。”
  邵伊敏沒話可反駁,想想算了,已經比平時多玩了一個多小時了,收拾了剩的遊戲幣,拿上外套和他們一塊下樓,到一樓正要說再見拔腿走人,蘇哲卻轉向了她:“邵老師。”他聲音和藹,“我送你回去吧,正好順路。”
  不容她謝絕,他已經虛挽她一下,示意她跟他往地下停車場走。樂清也開心地繼續跟她談起剛才的遊戲,她隻好無可奈何地跟著前麵這個男人。
  上了蘇哲的捷達,樂清和伊敏坐後座,沒多久就開到了地方。這是一家才開不久的海鮮餐館,裝修得頗有中國風,門口已經停了好多車。蘇哲轉頭對樂清說:“上去吧,你爹在207包房,記住禮貌。他或許做了錯事,但他對不住的那個人不是你,你媽媽也不需要你這樣來為她打抱不平。”
  林樂清哼一聲算是回答,跟兩人說了再見,進了餐館。
  蘇哲等了一會,拿出手機給林躍慶打電話:“慶哥,樂清上去了吧。嗯,好,你耐心點,坦誠一點,別拿他們當小孩子哄,他們的理解能力比你想的強。”
  他放下手機,從後視鏡裏看伊敏:“我們去吃飯吧。”
  “我今天不打算喝酒。”後視鏡裏邵伊敏似笑非笑,一點沒有剛才打電玩時的那股看著稚氣的認真勁。
  蘇哲轟然大笑,回頭看著她:“不,我不打算誘奸你,純粹就是吃個飯,當我賠罪。下午我說那話的確不妥,你沒義務幫我管孩子的心理問題。”
  邵伊敏臉上一熱,她沒法適應如此露骨的講話方式,盡管聽上去其實也沒多大惡意。隻能強自鎮定,手扶到門上:“下午我並沒答應你,所以你沒什麽罪好賠,吃飯?我看算了。”
  “難道一定要我承認對你有企圖,你才肯和我一塊吃飯嗎?”他挑眉,英氣勃勃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戲弄之意,語氣中的調侃意味十足。
  伊敏暗自承認,這的確是個很難應付的男人,相比之下那些說話期期艾艾的男同學實在太幼稚了,再加上曾經和他有過她寧可完全忘掉的一夜,現在她還真是很難占到上風。不過她下決心讓他以後別再提這件事了,躲肯定不是個好辦法。
  “好吧,去吃飯。”她急轉直下地說,靠回椅背,神情平靜。蘇哲笑著點頭,發動車子,開了大約半小時的樣子,停在一間上海菜餐館前,回頭問她:“上海菜,喜歡嗎?”
  邵伊敏拉開車門下車:“我不挑食,都可以。”

  第 10 章
  這間上海餐館裝修精致,全是小台位,進餐的也多半是成雙成對,沒有一般中餐館的暄鬧勁。
  蘇哲請邵伊敏點菜,她坦然說:“我很少上餐館,對點菜沒概念,你點吧。”
  蘇哲點好菜,果然沒叫酒,隻讓上了一客鮮榨橙汁。菜上得很快,蘇哲除了請她吃菜,並沒再說什麽多餘的話。邵伊敏也表現得十分配合,並不主動開口說什麽,但也不刻意冷淡他。
  “不知道邵老師這個寒假還有沒時間繼續給樂清樂平上課。”
  “恐怕不行,我寒假得回家。”邵伊敏也隻試了暑假不歸,父母分別打來電話問了又問,小心翼翼,生怕她有什麽別扭。她還不敢挑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獨自在異地過年,更何況爺爺奶奶已經打來電話告訴她,準備在春節期間和她的叔叔一齊回國。
  “你認為他們兩個適合上寄宿學校嗎?”
  邵伊敏認真想想:“我從初中開始寄宿,依我看,大部分孩子都能適應,不過開始的時候樂平可能會有點小問題。”
  蘇哲若有所思看看她:“你倒是個很好的例子。”
  邵伊敏覺得這話有點說不出來的言外之意,不過她現在根本不想再和他唇槍舌劍,隻專心吃著清燉獅子頭。她吃相十分斯文,但不挑食,吃起東西來顯得胃口很好的樣子。
  “喜歡上海菜的味道嗎?”
  “還行。”她簡單兩個字打發了這個問題,嚐了下蜜汁糖藕,斷定自己並不喜歡這種甜甜糯糯的食品,可是扣三絲湯很好喝,她心無旁鶩地一樣樣嚐著,但直覺告訴她,蘇哲正看著她。一抬頭,果然,他正看得帶勁。
  “我記得師大的食堂很不錯的呀,難道現在退步得這麽厲害了?”
  “你去師大食堂吃過飯嗎?”邵伊敏不理會他的弦外之音。
  “我以前的女朋友在師大讀書。”
  邵伊敏馬上想到了那天在山上的那個“慧慧”,蘇哲看出了她的心思,搖頭笑道:“不是她。”
  “交很多女朋友是什麽感覺,會不會叫錯名字記錯生日什麽的?”
  “我不濫交的,一個時期基本上隻一個女朋友,隻是我們隨緣聚散罷了。”他很坦然,不過馬上把話題轉向了她,“我猜你一定沒交過男朋友。”
  “是呀,你猜對了。所以我很奇怪,你幹嘛還非要請我吃飯,好象不見得僅僅是關心樂清樂平的成長吧,不怕我糾纏你嗎?”
  “你把‘離我遠點’這四個字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了,所以我覺得我很安全,可是也很好奇,一個甚至都沒交過男朋友的女孩子怎麽能這麽鎮定處理這件事。”
  邵伊敏微微一笑:“我們都來選擇性失憶一下好不好,我對那一晚的記憶真的很模糊了,也不打算再去仔細回憶來折磨自己。你呢,也別費神研究我的行為了,也許我就是遲鈍加健忘而已。”
  “我沒那麽糟糕吧,一般來說先忘記的那個人應該是我。”
  “懂了,我居然傷到你自尊心了,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當時就強調了,我喝多了,借酒裝瘋。據說喝多了幹比這更離譜的事也不算稀奇,所以我原諒了自己,你也原諒我吧,我真的沒辦法對你負責,不管是你的身體還是你的自尊。”
  蘇哲再也忍不住了,嘴角上挑,笑了。他平時神情總是有點冷淡,就算笑,那個笑意也是浮在臉上罷了,象這樣開心一直笑到眼底,讓邵伊敏有點目炫的感覺,她隻能移開目光,重新對付獅子頭,盡管早已經吃飽了。
  “我20歲的時候如果有你這份果斷就好了。你確實很有趣。”
  “好吧,很高興我娛樂了你,可是很遺憾你並沒有娛樂我。”
  “真的嗎?可是寶貝,第一次都是這樣的,我已經盡可能溫柔了。”
  “我們別玩比賽誰的臉皮比較厚這個遊戲了好不好,”邵伊敏隻好求饒了,她放下筷子,“這種對話我真的有點受不了。請送我回去,以後再不提這件事了,怎麽樣。不然我隻好辭了家教拉倒。”
  蘇哲笑著招服務員過來結帳:“別緊張,你繼續教樂清樂平吧。我不大可能從你眼前消失,不過我猜我能克製住自己別來招惹你。”
  走出餐館,蘇哲拉開副駕門請邵伊敏上車,一路上倒沒再說什麽。快到師大西門,邵伊敏開了口:“謝謝就在這邊停。”
  “數學係、中文係宿舍應該靠東門比較近呀。”
  邵伊敏想,此人果然是交過師大女友:“我吃太多了,想走走。”
  蘇哲將車穩穩停到西門邊,邵伊敏拉開車門下去,很是敷衍地對他點下頭算是再見了,然後還是那麽大步走進了校門。
  天氣很冷,北風呼嘯著刮得人臉生疼,師大校園也不算小,從西門走到東門不是一個短距離,但邵伊敏並不在乎,她單純地不想再跟蘇哲共處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裏了。
  她也的確是吃多了,因為不想多看對麵那個男人,她隻有不停地埋頭吃吃吃,再加上對話來得緊張又費神,此時胃覺得很不舒服。她把外套裹緊一點,埋頭走了十多分鍾,路過籃球場,發現學校新接受捐助修建的燈光球場這會很是熱鬧地打著比賽,旁邊有不少觀戰的學生。
  邵伊敏一向並不愛運動,不過眼前這個熱氣騰騰的場麵看著讓她覺得溫暖,她走過去,把手抄在口袋裏看著,意外發現趙啟智也在球場上,他個子瘦瘦高高,這麽冷的天隻穿了短袖運動服,正高舉雙手防守,同時吆喝著隊友跑位。她平時見他多半斯斯文文,倒是沒見到過他運動的時候,正看著,身邊一個怯怯聲音響起。
  “你也來看趙師兄打球嗎?”
  邵伊敏回頭一看,是趙啟智的中文係小師妹宋黎,他們見過幾次麵了,但好象沒直接交談過,每次這小女生看她的眼神都讓她覺得很不自在,這會同樣帶著點警惕。她隻好簡單點點頭,繼續看向球場。
  “我很喜歡趙師兄的文采。”
  邵伊敏沒什麽反應,宋黎也不管,繼續說:“準確說,我仰慕他,我覺得以他的才華,肯定能在文學上有所成就的。”
  邵伊敏隻好回頭看著她,和和氣氣地說:“我不大懂文學,恐怕跟你討論不來這個問題。”
  宋黎還有很多話想說,但在邵伊敏這種客氣下也說不出來了,她隻能在心中再次確認,學理科的女生的確是不一樣的生物。
  一節打完,球員散開休息了,邵伊敏對宋黎點下頭:“先走了,再見。”
  她知道宋黎正努力鼓起勇氣想對她說點什麽,不過她對趙啟智沒特別的感覺,也不認為自己有義務鼓勵或者安慰誰。
  剛才站了那麽一會,她渾身發冷,隻好加快腳步走向宿舍。走著走著,一個念頭湧上心頭,她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不正常,為什麽一個現成的大好青年,居然在自己心裏激不起半點漣漪。陡然間她想起某個夜晚某個人的擁抱和炙熱的吻,心中重重一蕩的同時也重重一驚,這一驚把她嚇得非同小可。她硬生生收住腳步,仰頭看去,天空冷冷掛著幾點寒星。她禁不住在心裏呻吟一聲,對自己說,這就是犯錯誤的代價,比吃事後避孕藥弄得經期連著兩個月紊亂更煩人的代價。
  羅音也正往宿舍走著,遠遠看到邵伊敏時,她就對著天空發呆,走到跟前,她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羅音好不驚奇,她的印象裏這個室友可不是個愛對月抒懷的人,尤其是這麽冷的天。她伸手拍下邵伊敏的肩,邵伊敏嚇了一跳。
  “對不起,嚇到你了嗎?”
  “沒有沒有。”邵伊敏倒是感謝她這一拍,讓自己魂歸了原位,不然不知道還得在這傻吹多久冷風呢,“正想明天應該還是晴天吧。”
  判斷一個晴天好象不用那樣長久對著天空凝望,不過羅音笑笑,不打算管閑事,邵伊敏從來對所有人友善,可她的距離感確實讓人不會產生和她隨意調笑的想法,哪怕在一個宿舍住了快三年。兩人並肩走回宿舍。

  第 11 章
  邵伊敏再看到趙啟智時,決定試一下自己還算不算個正常女生了。當趙啟智說起美院正在搞奧斯卡電影回顧,他有同學在那,能弄到票,想請她同去看時,她一口答應下來,趙啟智簡直喜出望外。
  美院離師大不算遠。兩人約好到晚上七點在南門碰頭,然後騎自行車去。趙啟智鼓足勇氣說:“你不用借車,我帶你過去好了。”邵伊敏點頭,到了時間,她準時到南門,趙啟智已經等在那邊了,騎著輛舊自行車,邵伊敏輕盈跳上後座,兩人冒著寒風向美院趕去。
  電影展在美院小禮堂舉行,裏麵多的是打扮怪異的男生女生,象趙啟智和邵伊敏這樣穿得中規中矩得也不是沒有,但一看而知是別的學校跑來湊熱鬧的。趙啟智算是一個跨校文學組織的活躍份子,熟人不少,不斷有人過來和他打招呼聊天,直到電影開場。
  當天晚上放的電影是《與狼共舞》,這部長達三小時史詩片很投合愛熱血沸騰的學生的胃口。也不知他們哪搞來的原聲配字幕拷貝,邵伊敏英文不差,但也隻是詞匯量大、閱讀可以,她想看這種電影倒是個學習聽力和口語的好方法。
  電影散場後,趙啟智還是騎車帶伊敏回學校。已經過了十一點,街上空空蕩蕩,時不時一輛汽車一掠而過,行人基本很少,寒意也更重了。
  “喜歡這片子嗎?”風把趙啟智的聲音刮得有點零落。
  “喜歡呀,故事動人,演員出色,配樂、畫麵都很壯麗。”
  “我欣賞鄧巴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我覺得他很大程度是被印第安人質樸純真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吸引了。這部片子既有寫實主義風格,又有浪漫主義色彩,真是難得。”
  一上升到這樣形而上的程度來討論,邵伊敏就有無力感,她習慣於把電影和人生分開看,似乎從來沒找到從電影或者小說的微言大義裏體會人生真諦的感覺。事實上她還有點懷疑自己冷血,剛進大學那一年,正值《泰坦尼克》引進,她跟風和幾個一樣沒男友的同學結伴去看,居然在同學感動得一塌糊塗、哭得稀裏嘩拉時,她一點反應也沒有。隻在看到船快沉沒,一個母親摟著一對兒女靜靜迎接死亡時才紅了眼圈,和別人的淚點實在相差太遠了。
  這會她隻能用“嗯”、“對”這樣的單音節詞回答趙啟智的觀後感,可是這並不妨礙趙啟智的開心。他平時見慣了文采斐然、譴詞造句務求華麗、看法不走偏鋒不爽的各類才子才女,而且他自省的時候,覺得以上毛病自己也挺齊全的,現在看一個女孩子如此冷靜不敷衍地聽自己高談闊論,反而更覺可貴。
  趙啟智一直將邵伊敏送到宿舍樓下,邵伊敏對他笑著揮手跑進去,她已經接近於凍僵了,隻想,用這種方式確定自己正常與否,好象真說不上是個好主意。
  周六邵伊敏照常去給樂清樂平做家教,這次兩兄妹都算情緒平靜,孫詠芝更是重新當回了體貼媽媽,中間休息還端了三碗甜湯進來。課上完了以後,孫詠芝和她結算了報酬,約定下學期照樣上課。這是寒假前的最後一節課了,她已經買好了火車票準備明天回家。
  她正要告辭,樂清巴巴地說:“邵老師邵老師,我們去打電動吧,我媽要帶樂平逛商場買衣服,我沒興趣。”
  邵伊敏有點尷尬,畢竟當著家長被學生約著打遊戲似乎不大好。好在孫詠芝並不介意:“伊敏,今天鍾點工請假,我是打算帶他們出去的。如果沒什麽事,就陪樂清玩玩,晚上正好一塊吃飯。”
  “晚上我還有事不能一塊吃飯,”伊敏和趙啟智已經約好去美院看最後一場電影了,“現在去玩一下是可以的。”
  樂清大喜,他早就想和邵伊敏再較量一下了。大家一齊出門上了孫詠芝的POLO,還是去了那家商場。孫詠芝帶了樂平血拚,邵伊敏帶樂清繼續上樓。
  換遊戲幣時,樂清搶著掏錢,邵伊敏攔他:“哎,我今天剛領了工資呢,我請你。”
  “我媽剛給錢我了,還讓我別用你的錢,說你勤工儉學很辛苦。”樂清認真地說,“她不說也一樣,男生哪能讓女生出錢。”
  邵伊敏被逗樂了,眼前十五歲的樂清已經比她高出了半個頭,認真的樣子儼然頗有男子氣概,可一轉眼,對著遊戲機,就沒了矜持,一臉的孩子氣全露了出來。
  “說好啊,隻玩一個半小時,我還和人約好了晚上有事。”
  “是男朋友嗎?”
  “同學。”
  “男同學嗎?”
  邵伊敏大吃一驚:“我還以為這問題隻有樂平問得出來呢。是,男同學。玩吧,開始計時了。”
  “他在追求你嗎?”
  邵伊敏警告地瞟他一眼,她從來沒打算和學生討論這類問題,而樂清以前很是裝酷,發現同是電動迷後才突然熱情了許多,但平常也沒表現出有關注這個的興趣。她的眼神很有說服力,樂清投降:“好好,不說就不說。”
  兩人專心開始玩遊戲,隻偶爾交談和遊戲有關的隻言片語。伊敏一邊玩一邊注意著時間,玩了一個小時多一點,突然兩人同時肩上被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是樂平,興奮得兩眼放光,在喧鬧的環境下扯著嗓子叫:“你們猜我剛才看到誰了。”
  “木村拓哉。”樂清漫不經心把注意力轉回遊戲。
  “什麽呀。”樂平插到他們兩人中間,“小叔叔帶著個美女在樓下買衣服。”
  樂清好笑:“我以為什麽呢?還特地跑上來跟我們說這呀。”
  “我逛累了嘛,跟媽媽說了上來找你,就在這裏等她上來,我們喝汽水去吧。”
  “別鬧,等這一盤結束。”
  樂平探著頭左顧右盼:“你沒邵老師厲害,哎呀,笨,快閃,哈,中招了吧。”
  邵伊敏和樂清已經習慣了遊泳廳裏的高分貝電子音樂,現在對樂平的嘮叨卻都有點招架不來了。伊敏結束了這一局,看看腕上電子表,時間也差不多了:“不玩了,我請你們兩個喝汽水,喝完我也該走了。”
  出了遊戲廳旁邊就是美食城、甜品站,伊敏回頭問他們喝什麽,樂清已經拿下巴指下空位置:“你們坐著,我去買。”那姿勢頗有幾分帥氣。
  樂平是被哥哥照顧習慣了的,一點不以為異。過了一會,樂清一個托盤端了好幾樣東西過來,放在樂平麵前的是七喜和一球巧克力冰激淋,放到邵伊敏麵前的是橙汁加一球草莓冰激淋,最後把冰可樂放自己麵前。
  “樂清你不吃冰激淋嗎?”
  “他嫌膩呢,從來不吃,邵老師別管他。”
  伊敏忍住笑,想今天算是被個小男生照顧了。樂平一邊吃著冰激淋一邊報告八卦:“小叔叔帶的那個姐姐好漂亮,挑衣服的品味也好。我想讓媽媽也給我買那個牌子的外套,她說學生不合穿,我說那你買,她偏偏又說,象她那樣的半老太太也不合穿了。”
  樂清不客氣地說:“照你吃甜食的勁頭,很快會什麽也不合穿的。”
  兩個孩子相貌奇似,但過了初二以後,樂清有又高又瘦的趨勢,樂平的身高卻不見長,確實有點圓嘟嘟的嬰兒肥,不過樂平不在乎,她和樂清也是一相互打擊習慣了。她繼續八卦:“我喜歡那個姐姐的耳環,不知道媽媽什麽時候準我去穿耳洞。邵老師,你怎麽不穿耳洞?”
  “我怕痛,不打算試。”邵伊敏準備快點吃完走人了,她沒興致陪小姑娘談這類家常。不料一大勺冰激淋剛放進嘴裏,一個人老實不客氣坐到了她旁邊的空位上,兩個孩子齊叫:“小叔叔,你怎麽來了。”
  樂平急問:“小叔叔,你帶的那個漂亮姐姐呢?”樂清壞笑:“平平已經跟我們報告半天狗仔新聞了。”
  “她走了。”蘇哲的確在刷了好幾件衣服以後,突然有點意興索然,請“漂亮姐姐”自己打車回家了,他遞張紙巾給邵伊敏,示意一下她的嘴角。邵伊敏隻好接過來印下嘴角,果然沾了點粉紅色冰激淋。
  “小叔叔,她是你女朋友嗎?”樂平滿懷期待地問。
  蘇哲取紙巾直接伸手過去擦下她的嘴巴:“女孩子,太過八卦了不夠斯文大方,你隻要知道她是我朋友又是女性就行了。”
  邵伊敏將橙汁一口喝完,伸手拎起包:“我到時間得走了,樂清樂平,下學期見。”她轉向蘇哲,禮貌周全地點點頭,“再見。”
  樂清樂平齊說:“邵老師再見。”
  蘇哲笑著看她筆直走向自動扶梯,旁邊樂清鬼鬼地對樂平說:“你隻知道小叔叔的八卦,不知道邵老師的八卦吧。”
  樂平大感興趣:“快說快說。”
  “邵老師跟我說了,今天晚上有男同學約她。”
  沒等樂平繼續追問,蘇哲敲一下樂清的腦袋,笑罵:“這樣議論一個女孩子很沒風度,更不用說她是你們的老師了。你們的媽媽說馬上上來,在這坐著別走開,我也走了。”

  第 12 章
  邵伊敏轉到三樓下行自動扶梯時,發現蘇哲突然無聲無息站到了身邊。他個子高,穿著一件藍紫兩色的格子絨布襯衫,配深色便褲,手裏拎了件厚外套,臉上是一貫的淡漠,可是伊敏得承認,他長相英俊還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有股在人群中顯得突出的氣質,可能這份淡漠就是太知道自己對別人的影響了。她一向奉行“敵不動我不動”,也保持著直視前方,卻正看到孫詠芝拎了幾個袋子乘自動扶梯向上而行,她點頭致意,而孫詠芝帶著錯愕的表情也點了下頭,同時不讚成地瞪下蘇哲,蘇哲咧嘴一笑,三人交錯而過。
  下到一樓,邵伊敏準備往外走,蘇哲攔住她:“我送你回學校吧。”
  “我以為我們剛剛講過再見了。”
  “晚上好,我們又見麵了,真巧。走吧,我的車停在下麵。”蘇哲很是有禮地說
  他們站的位置正好是一樓的名表區,人不算多,但伊敏確實感覺看向蘇哲這邊的眼光不算少,她隻好妥協,隨蘇哲下到地下停車場。蘇哲拉開副駕門,她坐了進去,蘇哲也上車,將外套扔到後座上,發動了汽車。
  “以後不用這麽客氣了好不好?這個城市公交很便利。”
  “晚上有約會嗎,和男同學?”
  “你隻要知道他是我同學又是男的就可以了。”
  蘇哲大笑:“保持這樣總能逗我開心的勢頭,我想我會愛上你。”
  邵伊敏想,活了二十歲,倒是頭回有人誇自己幽默了,可是對此人良好的自我感覺還真是服了:“剛剛看到孫姐的眼神沒?”
  “驚奇和警告,看到了。”
  “我不會喜歡身邊有個讓人看了會驚奇的人,更別提警告了。”
  “你也不喜歡生活中所有的意外驚喜嗎?”
  “我對意外的看法一向是驚則有之,喜卻未必。”邵伊敏經曆的意外無一例外地讓自己難堪,比如從青少年宮學書法出來碰到父親和另一個阿姨上演執手相看淚眼;比如半夜被雷聲驚醒,爬到窗前卻看到某個男人送媽媽回家;比如無意中聽到親戚的議論,看到她又集體靜默。
  蘇哲點頭,並無不悅之意:“你的防備之心太重,會錯過很多人生樂趣。”
  “讓我錯過吧。”邵伊敏微笑,“每周玩兩個小時電動遊戲,讓耳膜被震木,眼睛被晃花,這點代價我付得起也願意付。至於我付不起代價的遊戲,我不玩。”
  “很謹慎的生活態度,我不讚賞,不過能理解。看來你對自己的未來有明確的安排了,找一份正當的職業,應該是教師吧,嫁一個可靠的男人,過沒有任何冒險和意外可言的生活。”
  “不用激我,”自己沒和任何人講的人生規劃被眼前這個男人一口說出,邵伊敏有些心驚,“我知道我們計劃的是一些事,而發生的可能是另一些事,可是那也不代表我會去給自己沒事找事。”
  蘇哲將車突然駛到路邊急停下來,轉頭看她:“如果我心血來潮一定要來招惹你呢?”
  “理由,總該有個理由吧。”
  “因為你很有趣,這理由足夠了吧。”
  暮色中蘇哲微微含笑,英俊得有點讓人窒息,但邵伊敏讓自己正視他,“其實我沒什麽挑戰性,幾杯酒下肚就和你上過床了。現在也不過是害怕自己成為你魅力下的又一個犧牲品,想索性躲開點求個太平罷了。”
  蘇哲再次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知不知道你的口氣象是在哄一個蠻橫無禮的孩子:哪,這顆蘋果有點酸,還是去吃另一顆吧。”他倏地傾過身體,“可是我品嚐過你了,寶貝兒,你很甜。”
  他的聲音低沉柔和,他的臉逼到離她隻有不到十公分的位置,淡淡煙草味道和古龍水的清淡氣息撲入她的嗅覺,她退無可退,隻能苦笑:“我以為我們早達成共識了,忘了那件事。”
  “我的記性一向好,而且我懷疑你也不大可能忘。”
  伊敏點頭承認:“不錯,我沒忘,所以我更想離你遠一點,下學期我換一家做家教好了。”她手伸到車門處摸索開關,“我們現在再說一次再見好嗎?”
  “待會吧,”蘇哲坐正身體,發動汽車,同時將車門落鎖,“不然我又得跟你打招呼:真巧,今天第三次見麵了。不逗你了,我送你回學校,這次是哪個門。”
  “方便的話,南門,謝謝。”
  蘇哲點頭:“你贏了,至少最近我不會招惹你了。我表哥和嫂子可能會達成共識,等樂清樂平初三讀完送他們去加拿大讀書。所以,接著教他們吧,也許是最後一學期了,我不想讓他們覺得生活中沒一樣東西留得住。”
  邵伊敏無聲地笑了。
  “不過我真的很喜歡你。看你故做鎮定的樣子,我總在想,是因為你有一個堅強的神經呢,還是你實在太稚嫩所以對男人沒想法。”
  “我有個同學從大一開始研究四色問題的簡潔書麵證明方法,一直研究到現在,我不認為那個問題有那麽有趣,可是對他來說,那個問題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所以,不要花太多時間研究我,不然你會發現本來隻想消遣,卻不知不覺變成了執念,多不好。”
  “仔細想想,我這一生還真沒對某個人某樣事執著過,也許從你開始也不錯。”
  可是這句話嚇不到邵伊敏了,她明顯放鬆下來,懶懶靠著座椅背上看外麵,冬季的夜晚來得迅猛,一轉眼天色暗沉,路燈次第亮起。車子很快開到師大南門,伊敏撥動開關,發現門上了鎖,回頭看蘇哲,蘇哲笑了。
  “去吧,從好好談一場純純的青澀的戀愛開始,也許能讓你開竅。”他開了中控門鎖。“再見,玩得開心。”
  邵伊敏下了車,車窗外的空氣冷冽得讓她不由自主一縮,她疾步走進平常愛去的一間麵館,一直走到最裏麵卡座,叫了一碗牛肉拉麵,一邊吃麵一邊等趙啟智。
  到了約定時間提前一點,趙啟智準時出現了,邵伊敏出去坐上自行車後座,兩人頂著寒風到了美院。已經放假了,又是周末,來看電影的學生更多了。趙啟智對邵伊敏使個眼色,她順他視線望過去,居然看到了羅音和“戴眼鏡的小胖子”韓偉國,兩人正站在一邊竊竊私語著,樣子應該算親密了。邵伊敏忍笑,和趙啟智先進去找位置坐下,他一邊還在和熟人議論:“怎麽最後一部電影選《走出非洲》壓軸,感覺這部電影相對弱一些。”
  其實反倒是這部1986年的奧斯卡獎電影給邵伊敏留下了深刻印象。從影片一開始年老的女主角Karen用沙啞的聲音開始講敘:“I had a farm in Africa, at the foot of Ngong Hills……”,她就被深深吸引,當男女主角在高空中握住手,優美抒情的主題音樂鋪天蓋地而來,邵伊敏發現自己頭次毫無距離地深深沉浸到了別人編的故事裏麵。盡管結局看著悲涼,男主角Denys墜機而亡給女主角的生命留下一個永遠的缺口,但伊敏並不傷感,她覺得自己其實不是被情節觸動了。盡管一時說不清內心的那份感動,但這部電影卻牢牢被她銘記了。
  散場後,他們和韓偉國、羅音兩人碰了個麵對麵,羅音先對趙啟智擠下眼睛,大有調侃之意。邵伊敏倒忍不住笑了,她一笑,羅音才覺出有點羞赧,解嘲地說:“今天這部電影不錯,我一向喜歡Meryl Streep 和Robert Redford 。”
  四個人一齊走出出禮堂去取自行車,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天空飄起了小小雪花,邵伊敏和趙啟智家在北方,見慣了冬天的大雪,向來對本地這麽點細碎雪花全不在意。不過羅音家在本省一個小城,韓偉國更是標準的浙江人,兩人頓時驚喜了。
  大家興致都算不錯,幹脆推車慢慢步行。韓偉國和趙啟智同讀大四,趙啟智已經接受了本校保研,而韓偉國剛參加考研,自我感覺很是不壞。問到兩個女生,她倆一齊搖頭,羅音已經開始斷斷續續去報社實習,她在自認為作家夢碎以後,把記者做為了職業目標。而邵伊敏也無意深造了,她從來把數學當成職業技能而不是愛好。
  “我覺得原著遠沒電影來得吸引呀。”羅音對趙啟智說。
  “這部電影有原著的嗎?哪裏有賣的?”沒想到邵伊敏先接了腔。
  “我以為你不愛看小說呢,校圖書館就有,丹麥作家伊薩克?迪內森寫的自傳小說,得過諾貝爾文學獎。”
  邵伊敏點頭,打算回頭借來看看。
  趙啟智說:“這麽說對原著可不公平,原著語言平實,傳遞得更多的是作家在非洲的生活感悟,愛情隻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導演不過是將原作裏的意向畫麵化了,當然Sydney Pollack 是個好導演,但如果沒有原作豐富的文學基礎,電影不可能傳遞這麽多的人文氣息。”
  “原著很幹巴巴的好不好,看看電影裏的愛情多動人,Denys給Karen洗頭那一幕,實在是浪漫到讓人心折,後來周潤發的洗發水廣告就是從這裏偷的師。還好Denys以這種方式掛了,不然他們的愛情一定會變質。”
  “是呀,他們兩人對愛和占有的理解太不同了,哪怕最後接受了對方的看法,但想要改變還是太難。”
  羅音和趙啟智驚奇地看向邵伊敏。羅音簡直對她刮目相看了:“沒錯,你講出了我想表達的意思。我白混了呀啟智兄,理科生對電影的理解都比我敏銳。我果然最多隻能吃記者飯了。”
  韓偉國笑了:“不許歧視我們理科生的智慧。”
  雪有漸漸下大的趨勢,兩個男生騎上車,帶著羅音和伊敏往學校趕,直把他們送到宿舍樓下。

  第 13 章
  邵伊敏第二天傍晚帶著簡單的行李,和趙啟智會合,冒著小雪去火車站。春運期間,從公汽開始就擠滿了人,到了火車站,更是人潮洶湧。兩人都是北上回各自老家過年,趙啟智的車票比她晚將近一個小時發車,候車室隻放當次車票的人進去,一片喧嘩中,趙啟智問她家裏的電話號碼,邵伊敏好不為難,家裏的房子空了好久,電話早拆機了,隻能把樓下傳呼公話寫給他。兩人道了再見,她獨自上了火車。
  一個晚上後,伊敏返回自己的家鄉,沒人接她,她也習慣了。出火車站,坐上公交回到爺爺奶奶留下的宿舍,開門一看,發現老舊的兩房一廳打掃得很整齊,暖氣也開通著,不象很久沒人居住的樣子,不禁鬆了口氣。桌上有張字條是她爸爸留的,大意是趁休息來整理過了,讓她回來以後給他打電話,晚上上他那吃飯。
  她脫了羽絨服,拎著行李走進自己的小房間放好,然後去洗澡,換好衣服後看看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了,她當然不會這麽貿然往父母家跑。可是家裏固然整潔,但也跟水衝過一樣,沒有任何生活必需品。
  拿了錢,她下樓準備去超市買點東西。老廠區宿舍在市區中心,生活十分便利,可同時也意味著熟人多得抬頭就是。這個上班的時間,迎麵碰到的基本上是和她爺爺奶奶同齡的老先生老太太,他們才不管邵伊敏刻意的冷淡,隻要一認出她,就一定會停下腳步問長問短,她畢竟從小到大就是個基本禮貌周全的孩子,沒膽子冷下臉不搭腔,隻好一一地回答:“對,放假了,回來過年。”“爺爺奶奶過兩天也要回來。”“有地方吃飯,不麻煩您了。”“嗯,叔叔也會回來。”
  一路應酬到廠區外的超市,她的臉不知是笑還是凍的有點木了,隻能拿手揉一下,想到回去可能還要這麽演上一盤,她連吃飯的胃口都沒了。
  本地是不算大的工業城市,此時風氣還算保守,象她這樣父母都有半公開的外遇,一直鬧到離婚再各自婚娶生子的,比報紙上的不相幹明星緋聞更讓人津津樂道記憶深刻,加上住的宿舍區,差不多每個人對她家的故事都耳熟能詳。伊敏覺得爺爺奶奶恐怕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寧可去加拿大定居的,她能想象那些老人此時在她身後必然接著在議論:“可憐的姑娘。”“一個人,爹媽都不管。”“跟孤兒差不多了。”
  對這些議論和多餘的好意,她一向有些哭笑不得,可也無可奈何。事實上她並不自憐,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可憐,最多也就是和父母不夠親近罷了,可是也隻能被動接受眾人的憐憫。她直奔超市,按出門前擬的單子把需要的東西買好,拎了滿滿兩大袋子往家走。
  “邵伊敏。”
  突然一個男聲帶點猶豫不確定地叫她,她抬眼一看,眼前一個高個子男生一隻腳撐著自行車停在麵前,看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姓名來:“呃,你好。”
  “真的是你,邵伊敏,”這個男生開心地笑了,下了車將車支好放一邊,顯然看出她不大記得自己了,但也不介意,“我是劉宏宇呀。”
  “不好意思呀劉宏宇,我這破記性,剛剛一下卡住了。”邵伊敏其實記憶力不壞,馬上想起這個男生在畢業聚餐喝酒後還沒頭沒腦對她說過“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記得他成績很好,考上了北京一所名校的電子工程專業。
  “好久沒見了,剛才看到你,我也有點不確定,可是你走路的姿勢沒變,拎著這麽多東西,還是這麽大步流星的。”劉宏宇笑得很是明朗,“能碰到你太好了。”
  邵伊敏微笑:“是呀,好久不見。”
  劉宏宇比高中時期顯得眉目開朗,自信果斷了很多,伸手接過她手裏的袋子放到車簍裏:“太重了,我幫你送回去。”
  邵伊敏買了小袋裝的米、麵、油再加其他生活必需品等東西,袋子的確沉得已經將她的手勒出了紅印,她歡迎這樣的幫助。
  很快回了宿舍區,照例又是一路客氣地打招呼加解釋:“這是我的同學。”劉宏宇也不征求她的意見,把自行車鎖上拎袋子示意她帶路上樓。
  邵伊敏開門,請劉宏宇隨便坐,然後接袋子放進廚房,開始燒水,總算有煤氣可用。劉宏宇打量小小的客廳,居然連電視都沒有,他和其他同學一樣,約略知道邵伊敏的家事,不禁有點為她一個人孤伶伶住這裏難過,可是邵伊敏神情坦然,馬上讓他覺得自己的小傷感來得多餘。
  他的確喜歡過她,也借著酒勁說過自己年少心事,說完就沒有勇氣再去看她了。然後一個北上一個南下各奔前程求學,邵伊敏並不和任何同學留地址書信聯係,連QQ也不上,假期很少回來露麵。慢慢他也淡了,在北京眼界開闊,想法自然不同過去,但看到青澀少年時期暗暗喜歡過的女孩子仍是開心的。
  “我這會有事,能不能留個你的電話給我,改天我來找你,這邊還有老同學打算假期搞聚會,以前總沒能聯係上你。”
  邵伊敏並不熱衷聚會,但她也沒孤僻到一口回絕的地步。劉宏宇從背包裏拿個本子出來,寫下自己的手機和家裏的電話號碼,撕下來遞給邵伊敏,然後請伊敏留下號碼。邵伊敏仍是把樓下小賣部公話號碼寫給他:“我沒電話,如果找我,打這個號碼請他們叫我吧,隻要不是太早太晚都可以的。”
  兩人道了再見,劉宏宇走了。邵伊敏給自己煮了點麵條,對付了一餐。在六人宿舍住久了,她倒是喜歡這麽獨處的感覺。找出小收音機,裝了才買的電池進去,走進自己的小房間,調到音樂台,半躺到床上看《走出非洲》。書是昨天趙啟智和她在校門口碰麵時遞給她的,他輕描淡寫地說:“昨天看你問起這本書,我想校圖書館已經放假了,這本是我很早就買了的,你先拿去看吧。”
  她不得不同意羅音和趙啟智的說法,的確是非常平實的寫作風格,遠沒電影語言來得震撼,看了差不多幾十頁,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直到被客廳傳來的聲音驚醒。睜開眼睛一看,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客廳透進燈光,她起身走出去,發現爸爸正坐沙發上抽煙。
  “爸,您什麽時候來的。”
  伊敏的父親邵正森在本地一家化工廠任副廠長兼總工,今年四十七歲,看上去顯得成熟幹練:“下班就過來了,小敏,不是叫你回了上我那邊去嗎?這裏什麽也沒有。”
  “我買了東西回來了,不麻煩了。”
  她爸爸隻好歎氣,眼前的女兒臉型象前妻,眉目卻象足了自己,可是那股子冷淡勁就說不清象誰了:“至少今天去吃晚飯吧,你阿姨已經做好了。”
  邵伊敏並不固執,乖乖穿上衣服鎖門跟爸爸去了他家,接下來幾天差不多換著去父母兩邊各吃了幾次飯,同時輔導弟弟妹妹的功課,省得他們憂心忡忡地找上門來。好在接著爺爺奶奶在她叔叔邵正磊的陪伴下也回來了,小小的宿舍一下熱鬧起來有了家的氣氛。
  爺爺奶奶素來疼愛他們一手帶大的邵伊敏,也隻在他們麵前,邵伊敏會撒點嬌。邵正磊從讀大學到出國留學,再找到工作並在加拿大定居成家,和邵伊敏見麵的時間有限,但也著實心疼這個侄女。他在加拿大做財務管理工作,妻子剛剛懷孕,不適合長途旅行,也沒拿到假期,所以沒回來。
  爺爺奶奶退休前都從事技術工作,他們告訴伊敏,他們在那邊生活得很適應,空氣好,打算終老他鄉了。伊敏有點惆悵,想自己和此地的聯係大概算是會徹底斷了。
  “反正你畢業了也不想回這裏,我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準備把這個房子賣掉,錢留給你,小敏。”奶奶摸著她的頭發說,“他沒有意見。”
  伊敏有點發怔,眼下她對錢呀房子都沒概念,遲疑一下:“都給我,阿姨會不會有意見。”她指的自然是繼母。
  “這是老宿舍,麵積也不大,本地房價也低,賣不了幾個錢。他就沒對你好好盡到責任,能有什麽意見。”爺爺不耐煩地說,他是比較老派的知識份子,對他長子的婚變從來沒諒解過,一直拒絕見他的後妻和小女兒,見到長子也是不理不睬的沒有好臉色。“你和你叔叔好好聊一下以後畢業的打算。”
  邵正磊非常親切隨和,沒有長久不見麵的那種生疏感,邵伊敏自然是如實相告,他說:“小敏,女孩子做老師是不錯的,不過視野也不妨放開闊一點。現在你英語水平怎麽樣?”
  “打算今年去過六級,應該沒什麽問題。”
  邵正磊點頭:“我剛到北京讀大學時和你的想法一樣直接,但接觸的人和事多了以後,就覺得天地廣闊,可以給自己多點選擇的機會。你有沒想過出國深造?”
  邵伊敏還真沒想過這問題,事實上師大雖然也是中部的名校,但畢竟學生大部分從不發達地區過來,沒有真正形成留洋的熱潮,她老實搖頭。
  “你看你爺爺奶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讀書的天份應該不低,可以認真規劃一下自己要走的路,如果有意在畢業後申請國外的學校,叔叔也可以幫你收集資料。”
  “可是一個師範數學專業,能去國外繼續讀什麽呢,我對純數學研究也沒太大興趣。”
  “學數學的轉向計算機或者會計、統計都有不錯的基礎,而且在國外,這些專業職業前景也不錯。你可以認真考慮一下,如果覺得自己有能力嚐試,就得先把英語關過了,當然現在才考慮這件事,是略微晚了一點,必須抓緊時間才行。”
  邵伊敏鄭重點頭,她知道叔叔的好意,而自己也突然覺得,好象麵前開了一扇窗,有豁然之感。
  寒假過得迅速,其間劉宏宇也打來電話,邀她參加同學聚會,她去了,不過是老套的吃飯加K歌,留在內陸地區的同學和考到發達地區讀書的同學想法果然大不相同,劉宏宇直言不諱會爭取獎學金去美國讀PHD,邵伊敏也沒和他們多談想法,隻留下QQ號和郵箱,許諾以後會常聯絡。
  除夕那天,伊敏還接到了趙啟智打來的電話,她倚在小賣部窗口,看著漫天大雪,聽到聽筒裏他的那一聲“新年好”,沒來由也開心了:“你也一樣。”
  “我這邊在下雪,很大的雪。”
  “我這邊也是。”
  兩人同時靜默了,耳畔隻有一陣緊似一陣的鞭炮聲在響。邵伊敏想,有個來自遠處的問候,原來感覺會暖暖的,真不錯。
  過完年,伊敏先送走爺爺奶奶和叔叔,多待了兩天,買到返校的車票,向父母分別辭行,就獨自上車回了學校。她是行動派,馬上找網吧上網查自己要的資料,對留學初步有了概念,就開始製訂自己的計劃。

  第 14 章
  剛到學校,伊敏在宿舍就接到孫詠芝的電話, 她說話有些遲疑。
  “伊敏,我和樂清樂平的父親基本達成了協議,準備近期去辦離婚手續。”
  這是她的家事,伊敏沒想到會聽到這,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我正辦理移民,準備帶兩個孩子去加拿大定居,讓他們去那邊換個環境讀書。”
  伊敏大概有點數了:“蘇先生跟我說過,如果孫姐不需要我再給他們上課了,請盡管說。”
  “兩個孩子都很喜歡你,移民辦下來需要時間,我肯定會讓他們在這邊讀到初中畢業的,本來很希望你繼續輔導他們,不過他們現在迫切的倒是加強語言學習了,我給他們找了英語老師。”孫詠芝有點為難地說。
  邵伊敏笑了:“孫姐,我能理解的,沒關係。”
  “不過我真的不想這麽突然斷了你勤工儉學的收入,我跟我一個朋友介紹了你的情況,她女兒今年讀高一,也想請家教,她想跟你約個時間去試講一下,我先征求你的意見,看你有沒興趣。”
  伊敏其實不大想再接家教了,按她的安排,她這學期的時間應該很緊張,可是現在一口回絕孫詠芝,她覺得未免會讓孫詠芝誤會:“可以啊,孫姐你讓她跟我打電話約時間好了。”
  “那就好,”孫詠芝如釋重負,“另外,不要覺得我八婆,我實在是很喜歡你,所以才不怕冒昧地講,離蘇哲遠一點。蘇哲很有魅力,人也不壞,但他確實不適合給一個象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子當男朋友。”
  “我和他沒交情的,孫姐,那天隻是下樓碰到。”伊敏隻好撇清自己,想這話雖然不算完全誠實,但也算是比較好的交代了。
  其他學生也都陸續返校了。中午,邵伊敏吃完飯回宿舍午休,剛躺上床,羅音進了宿舍立在她鋪前拍下她,遞給她一份報紙。她莫名其妙接過來一看,是本地報紙的副刊,滿版的散文:“你發表文章了嗎?哪篇?”
  “唉,我的名字現在倒也上報紙,全是跟著記者混的‘本報實習生’,喏,你看這個。”
  羅音指的是一篇作者署名莫非的文章,題為《寂寞的顏色》,內容是在喧囂的城市深夜靜思享受孤獨,聽雪花飄落的聲音,外加品味一種隱約的相思雲雲。伊敏一目十行掃完,沒感受,不過她想在中文係學生麵前說這話也未免太沒品了。
  “嗯,挺好。”她隻能幹巴巴地這麽評論。
  羅音笑:“你不知道莫非是啟智兄的筆名嗎?”
  伊敏確實不知道,至少趙啟智從來沒主動跟她說起過。她再看一眼文章,還是講不出新的評價,隻好認輸:“很好。”將報紙還給羅音。
  “哎,怕了你了,你沒把這文裏的相思和自己聯係起來嗎?”
  伊敏被看文章催來的一點睡意給嚇沒了,瞪大眼睛看著羅音。羅音暗爽,想這人可算有點正常的表情了。可是一轉眼,伊敏笑了:“你可真能聯想。”
  羅音被她打敗了:“我服了你,中午我碰到啟智兄了,他讓我把這個給你的。”她把報紙拍給伊敏,表情分明是覺得趙啟智這番俏媚眼算做給瞎子看了。
  伊敏隻好再接過報紙:“謝謝你,羅音,”
  她把文章從頭到尾再看一次,除了兩地下雪這一點似乎勉強與自己有點關係,她還是沒能把文章和自己聯係起來,這麽含蓄的表達讓她不知說什麽好,她覺得正常的反應好象應該是感動,可是實在調動不起感動的情緒,也隻能把報紙折好放到枕邊,繼續午休。
  羅音也躺到床上,心裏隻念“多情卻被無情惱”。她倒沒那麽多義憤為趙啟智抱不平,實在是有點犯愁自己該怎麽和韓偉國保持距離。沒錯,他對她很好,為了追她甚至不顧家裏想讓他回浙江的要求,投考的是本地理工大的研究生。她有點感動,可就是對他完全沒戀愛的感覺。在這個意義上,她覺得自己跟伊敏好象同樣無情,可是自己的“無情”到底還是有些不忍韓偉國的“多情”,算是“無情也被多情惱”了,比不上邵伊敏那樣完全心無掛礙的“無情”。
  沒有心動的感覺好象不能怪我吧,羅音隻能安慰自己。
  剛開學就趕上情人節,這一向是戀愛沒戀愛的學生集體蠢動的日子。
  李思碧對著鏡子細細化妝,她是男生女生公認的文學院院花,讀的非師範類的廣播電視新聞專業,個子高挑,明眸皓齒,輪廓鮮明,一頭卷發十分嫵媚。她一向追求者甚眾,從校內直到校外,今晚沒有安排也就怪了。才失戀的陳媛媛躺在床上發呆,自認為很有觸景傷情的資格。另兩個女孩子一個是中文係的劉潔,一個是和邵伊敏同班的江小琳,她們倆和邵伊敏一樣,眼下沒有正式的男朋友。最奇怪的是羅音,正神思不屬地胡亂翻著本書。
  李思碧對別的女生多少有點高高在上俯視的味道,不過她還是很喜歡羅音的:“哎,韓偉國不是約了你嗎?你怎麽還一副沒著沒落的表情,連衣服也不換。”
  除了邵伊敏,宿舍裏真正沒著沒落的幾個聞言各自憤憤,可是也沒人敢公然做酸葡萄狀說什麽。羅音歎口氣:“就是提不起精神唄。”
  羅音的確提不起精神。和韓偉國也約會了幾次,她承認這是一個聰明的男生,對自己也足夠體貼細心,但她對著他沒有心跳、沒有意外的喜悅、沒有剛剛分手就開始的想念。羅音沒有真正戀愛過,可是她以為這些應該是戀愛必然有的體驗,不僅是從書上看來的,就是上學期的陳媛媛在她的熱戀期也是一時嬌羞一時出神,提到那個人就有發自內心的笑湧上來。她全沒體驗,今天雖然也接受了韓偉國的邀約,但還真是沒有什麽期待。
  冬季天暗得早,天剛擦黑,宿舍樓下已經來了好幾撥抱玫瑰的男生了,最聳動的當然還得屬李思碧的追求者,一個外校有錢學生,讓家裏司機開著車拖進來超大一捧玫瑰不說,還很賣力地在宿舍樓下用蠟燭擺了個心型圖案。可惜冬日風大,他和司機撅著臀部在那滿頭大汗一隻隻點蠟燭,這個過程著實是說不上有型,反而很有喜劇色彩,樓上樓下的看客把一點浪漫氣息全給笑沒了。再過一會,校保衛處來了人,老實不客氣勒力馬上熄掉免得引起火災。李思碧哭笑不得,不過還是在眾女生羨慕眼光下,腳步輕盈下樓上車絕塵而去了。
  電話響了,羅音離得最近,懶懶伸手拿話筒,然後叫:“邵伊敏,電話。”
  邵伊敏已經到食堂吃過了晚飯,正準備雷打不動地去自習,書包都整理好了,她接電話:“你好,哪位。”
  “一個可能不受你歡迎的人。”蘇哲的聲音低沉悅耳地傳了過來,“我這會在你們學校東門這裏,捧著大把的玫瑰花,要我送到你宿舍來嗎?”
  伊敏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拿著聽筒想了下:“算了,不勞你的大駕,我過來。”她可不要出這樣的風頭,拎了書包出宿舍向東門走去。
  蘇哲的車停在東門對麵馬路邊,他穿著一件棕色軟牛皮夾克,深色便褲,正靠在車外抽煙,北風將他的頭發吹得有些零亂,路燈下那張帶點寂寥神情的臉讓人屏息。邵伊敏暗自承認,生活的確說不上公平,有時一張麵孔的說服力勝過了萬語千言。
  他兩手空空,伊敏當然也沒傻到相信他會真幹出捧玫瑰花肅立街頭這麽幼稚的事情來,不過他就是這樣空著手真站到她宿舍下麵,大概引起的轟動也不會下於那個可笑的點蠟燭場麵了。
  “情人節居然也老實待在宿舍裏,不是讓你去好好談一場校園戀愛的嗎?”蘇哲扔掉煙頭,不讚成地看著她。
  “所以你特地來拯救我嗎?”
  “沒錯,這樣你到老了回憶起來才不至於追悔,在最可以犯錯、輕狂的歲月,居然過著最乏味的生活,實在是浪費了生命。”
  “你如此有舍身普濟世人的情懷確實讓我感動。”伊敏無可奈何地說。
  蘇哲笑了,繞過車頭拉開副駕門:“上車吧,我帶你出去轉轉,我們從最幼稚的事開始做起,給你好好補上一課。”
  師大以美女多聞名本市,附近理工科學校愛往師大紮的大有人在,更別說所謂社會上的有錢人開車來追求本校女生的,眼下東門這也是車靠路邊停了一大排,人來人往,好不熱鬧。而蘇哲又著實太過醒目,不少過路女生已經將開始對他行注目禮了,
  邵伊敏遲疑之間不經意轉頭,居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麵孔,趙啟智正站在不遠處,帶著驚訝和不置信看著她,兩人視線相接,他匆匆轉身走了。伊敏注視那個瘦溲高高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靜默了好一會。蘇哲也不催她,隻安靜看著,她回過頭,也不看他,牽動嘴角一笑,上了車。

  第 15 章
  蘇哲上車,拿過伊敏擱自己腿上的書包,皺下眉:“這麽重,真是個好學生。”順手扔到後座上。他發動車子,“不問我們去哪嗎?”
  伊敏懶懶靠在椅背上:“問不問好象沒多大分別,反正已經上了車。”
  “你倒是很能隨遇而安,我喜歡你這樣不跟自己糾結的性格。”
  “謝謝你的賞識。”
  “昨天見了樂清樂平,他們很不開心,都不希望換老師。”
  “會過去的,我是說他們的不開心。如果要去加拿大念書,那孫姐的安排是對的,打好英語基礎去那邊適應起來會快很多。”車開了一會,伊敏漸漸覺得車內暖氣熱度上來,她解開羽絨服,取下圍巾。
  蘇哲搖頭:“小孩子才不管什麽樣的安排算理智,他們隻知道生活的變化一個接一個,讓他們隻能被動接受。”
  “恐怕不光小孩,每個人都得無能為力接受某些事。”
  “你是說現在的你吧,”蘇哲笑了,“在我眼裏,你也是個倔強的孩子。可是放心,我現在強加給你的,你日後會感謝我。”
  邵伊敏被這樣自戀的口氣生生給逗樂了:“謝謝你照亮了我灰白黯淡的生活,如果沒有你,我想象得到,我的未來必定就是個古板的老處女,沒朋友沒戀人沒人生樂趣。”
  “那倒不會,伊敏,你有幽默感,這一點足夠保證你未來的生活不會乏味,不會沒有樂趣,可是你大概很難體驗到激情。”
  激情是邵伊敏陌生且抗拒的一個字眼,她不知道她的父母各自不懼流言不理會物議,堅決拆散家庭然後重組的舉動算不算受激情驅使。他們都是知識份子,平時處事為人理智,然而一惹上激情,大概理智就隻能讓位了。
  “我不認為那會是我人生的一個很大損失。”
  “隻有體驗過,才有資格說這話。”蘇哲注視著前方,穩穩把握著方向盤。
  “我實在是不懂了,蘇先生,就算我的人生殘缺無趣吧,關你什麽事了,需要你這麽肉身布施來關懷我?”
  “我早說了,我就是喜歡你的有趣,讓我重新有了追求的衝動。”
  “你的趣味很特別。”邵伊敏幹巴巴地評論,不再開口。
  蘇哲也不說話,隻將車上音響開大一點,這輛半舊捷達放的仍是卡帶,流淌出來的是恩雅似夢似幻的歌聲。車子順著公路駛向前方,慢慢周圍越來越黑,大燈將前麵照出一圈光明,更襯得稍遠是不可知的道路。伊敏倒覺得平靜了,不知道是因為歌聲下的這種寂靜還是突然對自己所有堅持的不確定。
  她在大部分時間都認為自己知道要的是什麽,準備去做的又是什麽。和叔叔談過話後,她基本重新確定了選擇,此時書包裏放的就有計算機教程和英語托福考試輔導教材。這會麵對完全不明的方向和身邊這個一再擾亂自己心境的男人,她想,我給自己計劃的都能實現嗎?我所爭取的真的那麽重要嗎?這樣的自我置疑讓她年輕的心首次有了一點疲憊。
  蘇哲側頭看她,那張秀麗的麵孔帶點迷惘,眼神飄向遠方,迵異於平時的鎮定自持,他的心有點些微的牽動。他一向對自己誠實,決定要做什麽也從來不悔,這會卻有點不確定,打破這個女孩子的平靜是否能算明智之舉。
  捷達車的避震並不好,車子似乎離開了公路,越來越顛簸。蘇哲停下車,走過來給伊敏拉開車門。她下車,寒冷的風呼嘯而來,讓她打了個冷戰,裹緊自己的衣服,環顧四周,一片黑暗。她發現此時車停在一個湖邊,腳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土路,放眼看向前方,暗沉沉湖水輕輕拍擊著岸邊,半人高枯幹的蘆葦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天空中有幾點繁星,明亮得不可思議。
  “這是哪裏?”
  “郊區的一個濕地保護區,其他季節會有很多人來觀鳥。”
  “幹嘛帶我來這?”
  “我說了,我們從最幼稚的事幹起,來看看城市裏看不到的星星。”他開後備箱,拿出一個望遠鏡給她,“看,那就是獵戶座,冬天北半球天空最濯眼的星座。夏天天空繁星密布,比較好看,可是隻有在冬天,才能看到這麽明亮突出的星光。”
  伊敏舉望遠鏡看了下,她對天文並無概念,隻覺得這幾顆星掛在冬日暗藍色的夜空,顯得寂寥高遠。這時一群鳥拍著翅膀出現在望遠鏡視野以內,這樣的暗夜飛行,但它們的姿態卻自有一種從容不迫,她的目光追隨著它們的身影消失在天際黑暗之中。
  “應該是北飛的候鳥經過此地,春天快來了。”
  “多美,我喜歡它們揮動翅膀的樣子。”伊敏低聲說。
  蘇哲從她身後環住她,指向天空:“這是獵戶7星中最顯眼的腰帶3星,不過獵戶座最亮的應該是參宿四和參宿七,喏,就是獵戶的左肩和右腳。獵戶座下方那顆是天狼星。如果我們淩晨來,可以看到北鬥七星。”
  他的聲音低沉柔和,在呼嘯的北風中仍然清晰穩定,一個字一個字送入她的耳中。她放下望遠鏡,直接望著天空,那麽無垠遼闊,麵前是暗夜裏看不到邊際的一片湖麵,四周安靜得隻剩下呼呼的風聲,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自己和身後這個溫暖的懷抱。
  “帶多少女孩子來看過星星?”伊敏冷不丁問。
  “你真會煞風景,”他嗬嗬笑,“不,我不需要這麽追女孩子,所以我一直是一個人來這裏。”
  伊敏當然不信,不過她也不再說什麽了,將望遠鏡遞還給蘇哲,蘇哲返身將望遠鏡扔到車子後座上,然後重新回來抱住她:“冷不冷?”
  他的手臂有力,他的臉離她很近,他的身上帶著點淡淡煙草味和皮革味,這個混合的味道她並不反感。她仰頭看著他,一雙眼睛亮如寒星,嘴角微微上挑,笑了:“冷,可是我印象很深刻。你贏了,我猜以後的日子,我會記得你給我的這個情人節。”
  “我贏了嗎?其實我並不確定。而且,我要你記得的可不止是這。”他俯下頭,吻向她的雙唇,那裏已經凍得冰涼。他細細品嚐著她柔嫩的嘴唇,一點點深入掠奪攻陷著她,她隻有牢牢摟住他的身體,努力支撐自己軟弱地靠在他懷裏站直不至於倒下。
  這一次我沒有任何借口了,她意識模糊地想。
  這個吻持續了多長時間她不清楚。她隻知道,清醒過來她已經回到了車裏,脫力般坐在副駕座上。蘇哲發動汽車,開得不同於來時的平穩,她仍然並不關心他在開向那裏,隻茫然看著車窗外黑暗中景物飛快向後掠去。
  慢慢窗外燈光多了起來,路邊出現了行人,蘇哲將車停到師大東門外,轉頭看呆呆靠在椅背上的邵伊敏,伸手替她將搭在額頭的一綹頭發掠開。
  “隻是一個吻,不用這麽天人交戰吧。”
  伊敏伸手撫摸自己微微腫脹的嘴唇:“我怕的不是吻,甚至也不是和你上床,我們已經做過不是嗎?我怕的是身體失控之後心也失控的感覺。所以,”她定定看向他,“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麵了。”
  蘇哲微笑:“你對我很坦白,但對你自己不夠誠實。欲望並不是件可恥的事情。”
  “欲望當然不可恥,可是聽任欲望驅使就可恥了。”邵伊敏伸手拉開車門下車。
  蘇哲跟著下來,將她的書包遞給她:“那麽設想一下,你會談一場什麽樣的戀愛。沒有激情,隻有相互的好感,擁抱起來身體不反感就覺得已經足夠,接吻淺嚐即止,一切都在你可以控製的範圍以內,這對你來說有吸引力嗎?”
  “我不知道。”伊敏疲憊地說,“我對男人沒那麽遠的想象力,可是你,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我不確定我要得起。”
  她背上書包,慢慢穿過馬路,向師大大門走去,蘇哲立在車邊注視著她,他拿出香煙盒抽出一隻,背風點燃,直看到那個寂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才回身上車。
  開車從湖邊回來時,有一會他是準備帶她回家的,而且他確定她不會反對,可是瞥見副駕座上那個完全茫然的麵孔,他改了主意。
  他再一次不能確定,是否應該打破她的平靜。
  第 16 章
  邵伊敏走進學校,今天校園似乎比平常來得安靜,估計出去過節的同學不在少數。她漫無目的隨意走著,既不想回宿舍麵對室友,也無心去自習做完給自己規定好的功課。
  那個吻如同一個烙印,重重烙在了她的唇上。她坐到路邊長椅上,仰頭看向天空,仍然可以看到那幾點星光,可是的確沒有剛才湖邊那邊耀眼。她為這個聯想而惱火,同時又提醒自己:嘿,難道往後的日子,看到星星就得起某種聯想嗎?
  然而能讓她聯想到他的何止是星星。
  她坐到渾身發冷,才起來走回宿舍。居然宿舍裏隻有陳媛媛一個人,正半躺在床上吃著零食看小說,眼裏含著淚光,不知是在借書中哪個人物的杯酒澆自己胸中塊壘。
  她去水房洗漱然後上了床,就著台燈看一向最能催眠自己的數據結構教材,準備把自己早點送進夢鄉了結這樣的一天,可是一向良好的睡眠也在今天背叛了她。對麵下鋪陳媛媛吃零食的聲音已經很擾人了,然後剛有一點朦朧睡意,就陸續有室友回來,交換著情人節的感想。
  等到羅音回來時,另幾個女孩子一齊拷問她都有哪些節目,可是羅音情緒並不高,隻敷衍地說“困了困了,早點睡”,伊敏簡直想感謝她了。室內終於陷入了黑暗和安靜,邵伊敏睡著了,睡得並不安穩,做著莫衷一是的夢。
  第二天一早,一夜未歸的李思碧輕手輕腳走進了宿舍,一向快人快語的陳媛媛吹聲口哨:“情人節快樂。”宿舍幾個女孩全都笑了。李思碧並不在乎,她一向大方,非常安於自己比別人來得醒目這個事實,隻掩口大大打了個嗬欠。
  伊敏起床洗漱,整理好書包,提了開水瓶去打開水。羅音和她同行,閑閑地說:“昨天你出去以後,啟智兄打來了電話找你。”
  伊敏簡單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可是心裏還是飛快閃過了一個念頭,如果早一點接到趙啟智的電話,昨晚的事應該就不會發生吧。一時間,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羅音看到她這樣的神態,略有點詫異,不知怎麽,她覺得邵伊敏盡管舉止和平時無異,但整個人都有點不同於平常,可是她又說不上來到底哪不一樣了。她有好奇心,不過向來並不愛八卦管閑事搬弄事非,現在當然隻是想,這個恍惚的神情看起來不象是為錯過了一個約會而惋惜,啟智兄的一番良苦用心恐怕是落空了。
  情人節,她想,都是情人節鬧的。羅音昨晚過的是一個最大眾化的標準學生情人節,直到今天醒來還覺得煩悶。
  她跟韓偉國出去吃了肯德基,然後看電影。她既不反感肯德基,也喜歡看電影。可是放眼看去,滿街都是和她節目一樣的人,到了電影院更是人滿為患。她站得開一點,看韓偉國擠在人流中排隊買票,突然深深鄙視自己:我不過是不想在這麽個日子一個人待宿舍裏罷了。
  深夜韓偉國送她到宿舍樓下,一路握著她的手,她很想縮回來,可是又有罪惡感,隻好對自己說:好吧,改天,換個時間,一定要和他講清楚,不能再這麽拖泥帶水誤人誤己了。
  趙啟智的煩悶比羅音來得強烈得多。
  他一向覺得情人節是個惡俗的噱頭,先不提他所厭惡的西方文化侵蝕這樣的大背景,各路商家攢勁造勢的勁頭就已經把原本屬於私密感情的事弄成了一場赤裸裸的炫耀狂歡。
  可是架不住小女生看起來好象全好這一口,雖說邵伊敏看著理智,但到底也還是個女生。而且據男生寢室的討論,這一天約心儀而沒別的追求者的女孩應該是萬無一失的事。他決定向世俗屈服一次,精心安排了晚上的節目,打算跟伊敏直接表白。
  開學之初,他很有點忙碌,隻能請羅音幫著先把發表了自己文章的報紙帶過去,下午因為處理學生會的事情耽誤了一會時間,看天色不早,也不屑於站在女生宿舍樓下,於是走到了東門那邊,拿手機打過去。羅音接的電話,聽到是他找伊敏,以哀傷的口氣念出越劇對白:“梁兄,你來遲了。”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想不明白平時明明和任何男生沒有多餘話說,用羅音的話講,“生活得比修女還有規律”的伊敏怎麽會在這一天接到電話就出去了。他站在東門外,正轉著念頭要不要去自習室看看,卻看到邵伊敏大步穿過馬路向自己這邊走出來,沒等他驚喜,她走向了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捷達,捷達車的主人正靠著車門抽煙,那個人實在太過突出,他一眼就認出曾在理工大後山上見過,當時伊敏的說法是“學生的親戚”。
  伊敏穿羽絨服、牛仔褲加球鞋,背著個大大的書包,打扮和她平時去自習室沒有兩樣,看著並不象是赴一個情人節約會。他隔得不算近,暮色中隻能看她仰頭看那個男人,他們交談了幾句,那男人拉開副駕車門,示意她上車,她突然轉頭, 正碰上他的視線,他隻能匆匆轉身走掉。
  各種念頭翻湧,他想,他和邵伊敏大概就得算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在外無目的閑蕩了一大圈,回到空蕩蕩的宿舍,他不避免地失眠了,第二天在係裏碰到羅音,沒等他開口,羅音攤下手:“你們自己談,我沒情報可貢獻。”一溜煙就跑了。他隻能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她的背影,其實他不至於沒品到要去打聽什麽,可是羅音的態度差不多坐實了他所有不會對人說的猜測。
  趙啟智鬱悶了一整天,隻覺心頭一口積鬱之氣難以平複。他有過幾次戀愛的經曆了,但好象沒象這一次一樣,從一開始就患得患失,謹慎得讓自己有點不可思議,卻竟然落這麽個結果。
  其實趙啟智表麵倜儻,也願意大家認為他清高遠離世俗,但骨子裏是個明智而腳踏實地的人。他接受本校的保研,當時有兩個方向可選:比較文學和新聞學。他考慮再三,選擇了新聞學,照羅音和文學社其他人的共同說法,當然就是放棄了文學夢。盡管小師弟師妹們對他的文學才華依然推崇備至,但他對自己基本有一個比較清醒的認識,知道自己具備才思,但欠缺天份,不大可能在文學這個天才和靈感比訓練更可貴的領域有很大發展。
  他也多少對小師妹們迷戀的目光有點看膩了,不再熱衷和她們辯論那些虛無的問題。他知道她們崇拜的眼睛看的是自己,迷戀的卻多半隻是少女心中的風花雪月,而迷戀過後不可避免不是失望就是幻滅。他將目光投向看著冷靜的邵伊敏,他想這樣理智的女孩,又秀麗又沒有虛榮心,看著純潔如同一張白紙,應該是一個很好的戀愛對象。熱不熱愛文學有什麽關係?
  有人追求伊敏他不會震驚,可是會在情人節這天上某個男人的車,就和他之前的認知差得太遠。他有點心灰意冷了。
  到傍晚時,手機響了,他接聽,是邵伊敏打來的,聲音平和坦然:“趙啟智你好,書我看完了,現在還給你,方便嗎?”
  他想自己一個男人,好象沒必要小氣,也同樣聲音平和地和她講好地點。
  趙啟智走過去時,邵伊敏已經先到了約好的多功能體育館邊,體育館邊種有上十棵梅樹,這會差不多過了盛開時節,但殘花仍是隱有暗香。她還是背著個大書包,正看著梅花出神,見他過來,將書遞給他:“謝謝,我看完了,很不錯。”
  趙啟智覺得拿了書掉頭便走未免有失風度,隨口問:“對這本書有什麽看法?”
  “剛開始看覺得平淡,可是認真看下去,感覺還是很豐富的,確實象你說的那樣,更多是在異國他鄉的生活感悟,不局限於一段愛情。”
  “可能女生會更喜歡電影那樣的表現手法一些。”
  “沒錯。”伊敏微笑,“電影把愛情升華濃縮了,而且,男主角又那麽有魅力。”
  趙啟智也笑了,想到昨天看到的那個帥得過分的男人,不禁暗自嗟歎,原來看著這麽理智的女生也會迷上一張麵孔,平常再怎麽酷,也流露出小女兒情態來了:“喜歡Robert Redford的話,你應該看看他的另一部電影,《虎豹小霸王》,很經典的西部片。羅音很迷他的,為他寫的係列影評,發表在我們的社刊上,我覺得很有看頭。”
  伊敏喜歡的其實是那個個性不羈的角色本身而不是演員,她並沒有追隨演員看遍其他電影的興趣和時間:“電影畫麵感自然比小說來得豐富,可是小說裏內涵其實更廣泛一些,愛情在小說裏隻是作者生命的一個激越。”
  趙啟智任社長的文學社有個怪才,讀化學係的二年級學生,寫出的東西犀利和文采都讓他這個中文係學生暗自慚愧,他早就不敢象羅音那樣小瞧理科生的的智慧:“說得很對,文字的力量就體現在這裏。而且電影其實是根據艾薩克丹森的小說《走出非洲》、《草地上的影子》以及另外兩個作家寫的關於她的傳記綜合改編的,所以揉進去了更多對女主角本人傳奇色彩的渲染,再加上一向的好萊塢路線,把愛情提升成當然的唯一主題。”
  邵伊敏若有所思點頭:“我閱讀範圍還是太狹窄了。好啦,不耽誤你時間了,我先走了。”
  “等一下。”趙啟智將手裏的書遞給她,“這書送給你吧。”
  邵伊敏略為詫異,趙啟智自嘲地一笑:“其實是那天特意去書店買的,”他沒說為了讓書顯得不太新,他在宿舍狠狠把書好一通來回翻騰,“拿著吧,沒別的意思。這書的中文版本和英文版我都早看過,留著也沒有用。”
  邵伊敏心裏不能不感動了。她想:如果沒有昨晚,和眼前這個人不是沒有可能。可惜,現在他心有介蒂,而自己心緒混亂到隻能不去多想,更不可能坦然接受他的感情了。
  竟然就是錯過了,而且這樣的錯過似乎對自己來說,差不多就是無可挽回的,已經沒有任何重回純真幼稚的路了。她珍重接過書,輕聲說:“謝謝你,啟智。希望我們還是朋友。”
  昏暗燈光下兩人視線交接,趙啟智看到的是伊敏微帶迷惘的表情,素日清澈的眼睛帶了點霧氣,狠狠牽動了他的心。他隻能溫和地說:“我明白,但我稍微有點貪心,希望能成為你的好朋友。”
  邵伊敏微笑,輕輕點頭:“你是,當然是。”然後轉身向自習室方向走去,黑暗中她再度看向天空,今天是個無星無月暗沉的夜晚,她想,好吧,她容許自己出現的偏差隻能限定在這個範圍了。

  第 17 章
  周六上午,邵伊敏在宿舍接到孫詠芝朋友方太太的電話。方太太聲音頗為強勢:“詠芝的推薦,說你是師大數學係高材生,我是信得過的,不過還是想聽你試講一下,最好是上午過來。”
  邵伊敏不想拂孫詠芝的好意,於是和方太太約定上午11點過去。她按時到了孫詠芝的朋友方太太家,給她讀高一的女兒試講。方太太的家就在孫詠芝家旁邊的一幢高級公寓樓,看環境和那邊應該是不相上下,她家裝修更是看著豪闊,處處傳達著“主人有錢“這個信息。
  但她確實對這家人第一印象欠佳。方太太據孫詠芝介紹應該和她同齡,但已經中年發胖,還偏偏沒有胖人一般會有的慈善相,目光十分苛刻,按當時的時尚紋過的兩道眉毛頗為醒目;瘦弱得象沒發育的女兒倒是不叛逆不頑皮,就是樣子木訥得讓人吃驚,跟她講什麽都是茫然地“嗯”一聲,邵伊敏很懷疑她有沒有真正理解甚至聽進去她的講課。接著男主人方先生突然回家,大感興趣地上下打量她,那樣子真稱得上目光灼灼。然後方太太防賊般在旁邊咳嗽一聲,她已經決定最好還是別做這個家教了。
  方太太沒想到方先生會這個時間突然回家,她對方先生的操守評價極低,心想,請這麽秀麗的年輕女孩子做家教不等於引狼入室嗎?可是礙於孫詠芝的大力推薦,隻好沒話找話,想讓她自己知難而退。
  “我家小靜準備讀文科班,雖然在數學方麵沒有特別的要求,但我很希望請的家教能讓她的數學成績跟上進度不拖總分的後腿。”
  “那要注意改進學習方法,爭取先把課本上的知識掌握牢。”
  方先生把玩著手裏的奔馳車鑰匙,在旁邊說:“邵小姐是師大學生嘍,現在念幾年級?”
  “三年級。”邵伊敏看方太太神色已經不豫了,直接對著她說:“我覺得您的女兒學習能力並不差,而且又讀的是重點學校,現階段可以以跟上學校進度、重點消化老師講的內容為主,好象沒必要單獨專為數學請一科家教。”
  方太太簡直感激她的說辭,笑容馬上親切了許多:“也對也對,邵老師,真不好意思麻煩你特意來一趟。”
  “沒關係。”邵伊敏快速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告辭,方先生隻好顧自進了自己的書房。他一走,方太太倒起了和伊敏攀談的念頭。
  “你教孫詠芝的雙胞胎好象有一段時間了,他們家的事你也知道吧?”
  邵伊敏沒想到打聽八卦打聽到她的頭上了:“不清楚,我隻管上課,上完課就走了。”
  “她離婚了,準備帶孩子移民去加拿大,房子車子都準備賣掉,不過她家老林還算厚道,聽說給的贍養費不薄。”
  邵伊敏隻笑一笑,將最後一本書放進書包:“方太太,小靜,我先走了,再見。”
  方太太很遺憾她不肯配合自己談點隱私打發時間,不過還是很高興不費力氣就打發了這個一看就讓她沒法放心的家教:“再見再見,以後有需要再找你呀,邵老師。”
  邵伊敏乘電梯下去,出了公寓,天氣陰沉得厲害,已經飄起了小雨。她沒拿傘,但心情倒是不錯,想著要不要找間網吧接收一下郵件,也順便避下雨。叔叔走前告訴她,會經常給她發些資料過來。
  她正搜索著記憶應該往哪邊走比較近一點能找到網吧,一輛黑色奔馳無聲無息開過來停在她身邊,車窗玻璃降下,方先生對她微笑:“邵老師,下雨了,要去哪裏,我送你吧。”
  伊敏搖頭:“謝謝你,方先生,我等人,再見。”
  方先生顯然沒料到她拒絕得如此幹脆徹底,一時居然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了,恰在此時,一個變聲期的嗓子叫:“邵老師。”
  邵伊敏回頭一看,是林樂清,一個假期沒見,這孩子似乎又長高了。樂清對她眨下眼,轉頭看向方先生,笑咪咪打招呼:“方叔叔,你好。”
  方先生好不尷尬:“你好,我有事先走了。”他升上車窗。一溜煙開走了。
  林樂清咧嘴笑了:“方文靜的爸爸還真是。”搖一下頭,顯然對他的評價也不高,“他在跟你搭訕嗎?”
  “你懂什麽叫搭訕。”伊敏心情大好,“怎麽在這閑逛,下午不用上課?”
  提到上課林樂清就拉下了臉:“我準備逃課,我討厭新英語老師。”
  “你當著老師說逃課,很不給老師麵子呀。”
  “邵老師,你怎麽在這裏?”林樂清試圖轉移話題。
  “你媽介紹我給方先生女兒做家教,剛試講完。”
  “方文靜?”樂清又咧一下嘴,“她有輕度抑鬱症,吃了藥以後,成天都跟夢遊一樣,你跟她講課,我估計她聽不進去,白浪費了你的口水。更別說她爹根本就是一色狼了,好在他平時不怎麽著家,方文靜媽媽又特厲害,有她在旁邊盯著,危險不大。”
  “你怎麽知道這麽多八卦?”
  “我們一個幼兒園,一個小學再加一個中學,她隻比我和平平大一歲,和平平還挺要好的。你說我怎麽可能不知道?”樂清鬼鬼地笑,“邵老師,我們去打電動遊戲吧。”
  “不去,我沒當你老師了還帶你去逃課打遊戲,你媽不跟我急才怪。”
  “沒勁,我自己去了。”樂清不滿地說。
  “你媽同意了嗎?”
  “當然……沒有。”
  “那你老實回家,下次離家出走逃課的話,記得別跟熟人打招呼了,不然一樣被逮回去。”
  “我剛幫你擺脫了色狼好不好,”樂清嬉皮笑臉,“這樣吧,我好容易溜出來,去那邊小牛麵館吃碗牛肉麵權當放風行不行,我請客,吃完我就回去。”
  伊敏想這要求不算過份,點頭同意了,兩人冒著細細的雨向另一條街走去,也不算遠,到了地方伊敏大吃一驚,不算起眼的小小一家店麵跟前排了老長的隊,她喃喃說:“一碗麵而已,換一家吧,浪費時間。”
  “還有人專門開車來吃,我和平平都喜歡,待會給她打包一份回去,邵老師你趕緊去占座。”
  邵伊敏很不以為然地走進店堂,發現裏麵倒是不算小,不過已經坐滿了食客,好容易在牆角找了個空位置坐下,她拿出托福詞匯來默記。過了好一會,樂清端個托盤進來,放到她麵前,看見她手裏的書,做擦冷汗狀:“邵老師,你想言傳身教我能理解,不過也不用這樣來寒磣我吧。”
  “少貧嘴,我訂了計劃,這是今天必須做完的功課。”她收起書,發現麵前擺的牛肉麵確實看著非常誘人,滿滿一個大海碗,牛肉切得整整齊齊碼在上麵,湯上泛著點紅油,撒了翠綠的香菜,聞著香氣撲鼻。
  “你的微辣,我的特辣。”樂清大口吃了起來。“怎麽樣,味道很好吧。”
  伊敏吃了幾口,點頭承認這麽多人排隊還是有道理的。可是如果換她一個人,她是怎麽也不肯來浪費這時間的。
  “你剛才是準備一個人出去打遊戲嗎?”
  “那倒也不是,就想出來走走透口氣。”
  “你替你媽想想好不好,出來玩會沒問題,但跟她打聲招呼很費事嗎?”
  “我要打了招呼,她肯定要陪我一塊走。”
  “這個,沒那麽誇張吧,難道你這麽大個人會走丟了。”
  “你不知道,我媽現在關心我和平平關心得密不透風,早上送我們上學,下午接我們放學,每天親自給我們準備早餐。我們稍一皺眉,她就要和我們談心。我們自己待一會,她就會進來問我們有沒什麽心事。平平情緒差一點,她就說要請心理醫生谘詢。再這麽下去,她不瘋,我和平平先要瘋了。”
  伊敏一個人習慣了,聽了這話倒是很能理解:“我猜你媽媽就是比較緊張你們,你如果不喜歡這種相處方式,可以好好和她談。”
  “我不知道怎麽和她談,拒絕她的關心嗎?算了,我媽也可憐,一個人又要管我們又要辦移民那些破事。”樂清搖頭,眉頭皺得緊緊的,“我還是不給她添堵了得了。”
  伊敏並不願意介入別人的生活,不過眼前這個漂亮男孩子的心事還真是觸動了她:“吃麵,別犯愁,什麽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你媽媽需要的是時間。你和平平應該主動向她證明,你們能夠照顧好自己,這樣才能解脫她也解脫你們自己。”
  樂清點點頭,繼續吃麵。兩人吃完,走出麵館一看,不禁吃驚,外麵雨突然下大了,屋簷下站了好多避雨的路人。
  “糟了,我先給家裏打個電話,躲會雨再回去,要不媽恐怕會抓狂。”林樂清跑隔壁副食店打電話去了,伊敏犯愁地看著天,再左右看,希望附近能有網吧。
  過一會,林樂清走過來:“邵老師,我媽一會來接我呢,我說了讓她給你拿把傘過來。我去給樂平打包一份麵。”

  第 18 章
  過了一會,駛過來的卻不是孫詠芝的紅色POLO,而是一輛黑色捷達,蘇哲開門走了下來,天氣依然寒冷,他卻隻穿著件咖啡色毛衣的加牛仔褲。
  “小叔叔,你怎麽來了?”
  “你失蹤了,你媽急壞了,給我打電話讓我出來找你呢。還好你還知道打電話回去,你媽叫我過來把你逮回家。以後別玩這樣的出走遊戲了行不行?”
  樂清沒好氣地說:“小叔叔,我跟媽都說了是放風不是出走,要出走的話我至少會帶上我的存折,裏麵的錢夠我花一陣了。”
  “這個問題晚上我們好好談談,現在上車。”他目光掃向伊敏,“邵老師,你也上車吧,我送你,雨太大了。”
  樂清已經拉開了後座門,看著邵伊敏,她想再拒絕未免顯得自己可疑了,隻好上了車。
  “哎,邵老師,下周你來給方文靜上完課就跟我一塊去打電動好不好。”
  “方太太沒看中我呢,我失業了,沒錢跟你打電動了。”伊敏半開玩笑地說,沒想到樂清當了真。
  “雖然不用教方文靜我覺得是好事,也省得再招上她的色狼爹。可是……你會不會沒錢交學費沒錢吃飯什麽的,我可以借你的,要不,我回去讓我媽再請你當家教吧。”
  伊敏投降:“對不起,剛才跟你開玩笑的。我這學期功課很緊,也不想再帶家教了,你和樂平專心打好英語基礎是正經,千萬別跟你媽說那話。另外,我學費已經交了,飯卡也充夠錢了,不會餓肚子的,謝謝你,樂清。打電動遊戲嘛,得等我有空,你媽也準假再說,偷跑出來就免談了。”
  樂清拉下臉來,伊敏有點不忍:“這樣吧,你問問你媽,如果她同意,那今天下課後我們可以去玩一會。”
  樂清馬上找蘇哲要手機,蘇哲已經將車開到樂清樓下:“快點上去,這會上課,人家英語老師差不多快來了。我代你媽批準了,不過你得答應這種不打招呼的放風以後不會再發生。”
  樂清笑咪咪點頭:“邵老師你跟我一塊上去吧。”
  “我得找個網吧查點資料,說好時間,我過來,現在不上去了。”
  蘇哲開了口:“我帶邵老師去我辦公室上網好了,待會送她過來。”
  樂清滿意地點頭下了車。
  蘇哲回頭看著伊敏:“真碰上色狼了嗎?”
  “樂清誇張呢,什麽色狼?”伊敏發愁地看看窗外的雨勢,“辦公室?不大方便吧。我還是去網吧好了。”
  “雨太大了,我那邊上網很方便,而且我正好也得去辦點事。”蘇哲淺淺一笑,“放心,你不願意,我不會碰你的,我並不急色。”
  伊敏苦笑,遲疑一下,點點頭。蘇哲發動車子,開到市區一處高檔寫字樓內,把車停到地下停車場,兩人剛下車,他手機響了,他說聲“對不起”,一邊鎖車門一邊接電話。
  伊敏避嫌地走開幾步,但地下車庫十分安靜,他的聲音仍然清晰傳了過來。
  “不,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慧慧,接受現實,我不喜歡複雜的關係,也不喜歡舊事重提。”
  “請柬?好吧,不用特意送過來,寄給我吧。如果你覺得合適,我會參加你的婚禮,送個大紅包。”他帶著笑意說,“可是你這麽任性,對你以後的生活沒有好處。”
  他講完電話走過來:“上去吧,電梯在這邊。”
  正值周末,寫字樓裏人不多,電梯很快下來,蘇哲的辦公室在二十五樓,門口掛著樸素的小牌子,寫明是某外資保險公司中部代表處。進去一看,辦公室是個大的套間,外麵是一個接待區加一個半圓形一人座辦公區,放著電腦、傳真、打印機。
  蘇哲過去開了機:“你用吧,我在裏麵,那邊有水,想喝自己去倒。”
  辦公室開著中央空調,伊敏脫了外衣搭在旁邊,上網上了自己基本沒怎麽用的QQ,然後進了郵箱,果然收到了叔叔發的郵件,她將有用的資料存進隨身帶來的3.5寸盤,正在瀏覽叔叔介紹的網站,QQ上亮起添加請求,一看資料,是劉宏宇,連忙加了。
  “嗨,真難得碰上你呀。”
  “我很少上的,正想問問你托福考試的情況。”
  “你也有出國的打算嗎?”
  “想試一下,可是準備得有點晚了,不知道能不能過今年8月的托福。”
  “如果想突擊一下,可以上新東方的暑期強化班,另外我也可以給你寄點資料過來,其實我算走了彎路,去年先過的托福,應該先過GRE的,先考G再考T,容易得多。而且GRE的成績五年有效,托福隻有兩年有效期。”
  “我準備申請加拿大的學校,過托福就可以了,也沒時間準備GRE了。”
  劉宏宇給她介紹了好幾個大的BBS,告訴她這裏留學資訊比較多,很多人會介紹自己考試、準備資料、申請獎學金的經驗,也有人曬自己收到的OFFER,並感歎出國這個念頭占據了自己的全部時間,好象整個生活就在圍繞這個目標轉動了,“連陪女朋友的時候,都在想這件事”。
  伊敏也有同感,兩人聊了幾句,道了再見。伊敏下線,退出郵箱,清除了自己上網的記錄,關上電腦,拿出自己的書專心看起來。
  蘇哲任職這家外資保險公司的中部代表處代表,說是代表處,其實除了負責的他,另外隻有一個秘書。此時國內還沒開放外資保險正式進入的政策出台,但對中國市場懷有企圖心的各大保險公司已經開始各自布局。蘇哲去年留學回國以後,因為在本市的背景,一經介紹就被總公司看中,派來擔任了這個職務,負責先期的籌備和目前的具體運作。
  他處理好自己的郵件,看看時間,走了出來,發現她已經沒對著電腦,正捧著書看得心無旁鶩。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她神情專注寧定,細密的睫毛微微顫動,微垂的頸項帶著一個美好的弧度。他注視好一會,才說:“可以走了嗎?”
  “當然。”伊敏收起書,起身將椅子移回原處,順便看看窗外是不是還在下雨。她頭次站得如此高看這個城市,不禁有點驚奇。雨似乎停了,淡淡霧氣下,城市顯得迷濛,一眼望去,高高低低的樓群錯落相連直到灰色天際,一群鴿子結伴從眼底掠過,馬路上的車水馬龍看上去仿佛十分遙遠,不遠處一個小小的湖泊如同一粒綠色的寶石鑲嵌在高樓之間。
  蘇哲走到她身後,順她視線望出去。這裏是他出生的城市,盡管中間離開了幾次,可是留學完成學業決定回國時,還是不假思索先回了本地。受命成立代表處,找辦公室時,他在幾個備選中選擇了這裏,也是因為喜歡視線以內市中心寸土寸金地段的這個小湖。
  伊敏感覺到他走到身邊,猝然轉身,卻和他碰了個麵對麵。她幾乎下意識地向後退去,但身後就是窗子,身體重重抵在窗台上。
  “我弄得你這麽緊張?”
  伊敏牽動嘴角自嘲地笑了:“沒辦法,我的名字叫不緊張。”
  “和自己掙紮得這麽辛苦,值得嗎?”
  “我不知道,但如果有讓我掙紮的理由,我猜大概就是值得的吧。”
  她強自鎮定下來,微微側身,伸手去取自己的外套。蘇哲先一步拿到,他抖開衣服替她穿上,將她的頭發從衣服裏撥出來,他做得十分自然。一瞬間兩人的身體已經接觸到了一塊,他身上的古龍水味道她已經十分熟悉,她必須努力才能控製自己的一下顫栗。她僵立著,待他站開一步,她才輕輕籲了一口氣。蘇哲幫她拿起書包,示意她先出門。兩人默默乘電梯,都直視著電梯門,不看彼此,到地下車庫上車。
  蘇哲一邊開車一邊說:“伊敏,待會能不能上去和我嫂子談一下,別誤會,我沒有請你揭自己家事安慰她的意思。事實上離婚對她也許是個解脫,但她現在太緊張樂清樂平了,反而弄得兩個孩子很為難。我是個男人,又是她前夫的表弟,有些話不大方便說得太直接。”
  伊敏不願意摻合別人的家事,但她想起樂清剛才說的那些話,還是點了下頭:“如果孫姐願意聽,我可以從教育心理學角度給她一點建議,但恐怕我的意見也說不上權威。”
  “她不需要權威的意見,她隻是欠缺一個朋友,離婚後她好象和原來那些朋友很少往來了。”
  “我和你一塊過去,我怕孫姐看了不會開心,她告訴過我要離你遠點,我也答應了的。”
  蘇哲笑了:“我嫂子看來是真的很喜歡你,不然不會這麽糟蹋我。放心吧,我會告訴她,眼下隻是我在不斷糾纏你罷了。”他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明顯,“而你立場一直堅定。”
  伊敏臉一下紅了,她莫可奈何地回頭看他一眼:“你又何必挖苦我,我如果一直堅定,那會少很多煩惱。”
  “你能為我煩惱,我覺得很開心,至少我在你心裏,不算一個一無是處的陌生人了。”

  第 19 章
  孫詠芝來給他們開門,看到伊敏很開心:“剛才樂清跟我說了,出去碰到了你,幸好,不然不知道他要逛到幾時才肯回呢。他們還在上課,我們樓上坐坐吧,我正在整理東西。蘇哲,你自己隨意啊。”
  伊敏隨孫詠芝上了樓,走進她的主臥套間,發現地板上攤了好多東西,孫詠芝盤腿坐到了個坐墊上,招呼伊敏坐:“我現在隻要有空,就開始整理東西,分門別類放好,省到到要走時再手忙腳亂。”
  伊敏也坐下,好奇地看著:“現在就整理,會不會太早了。”
  “不早呀,我已經整理了好多不用帶走的東西送人。真沒想到十七年婚姻,兩個孩子,會堆積下這麽多東西。”她隨手拿起一盤錄像帶,“這是我結婚時錄的,真諷剌,本來想丟掉,可是又想,畢竟也是屬於自己的一部分生活了,丟掉也不能抹去了。”
  孫詠芝略有些消瘦,但精神不錯,看起來的確如蘇哲所說,有解脫後的釋然,伊敏為她高興。她翻撿著一樣樣的東西:錄像帶、相冊、各種紀念冊、樂清樂平的獎狀、小時候的作文、母親節父親節和生日賀卡、旅遊紀念品、小玩具,把準備留下的貼上標簽,請伊敏用記號筆寫上簡單標注,放進紙箱裏。
  “你的字寫得真好。”
  “從小開始練的,讀師範專業後,對板書什麽的也有要求。”
  看著眼前的琳琅滿目,伊敏不是不感慨的,她有兩次搬家收拾東西的經曆。
  第一次是十歲那年,父母終於離婚了,母親沒有爭取她的撫養權,她被判給父親,但父親也要再婚了。氣得幾欲和兒子斷絕關係的爺爺奶奶過來接她,告訴她以後就和他們同住。她一聲不響點頭,然後去自己房間收拾東西。盡管父母不和多年,但對她還是照顧周到的,她的小房間裏床頭擺著絨毛卡通玩具熊,書架上放著一期期的兒童文學和童話故事書,牆上掛著曾經的一家三口合照。這些她全看也沒看,隻將還能穿的衣服通通放進箱子裏,再整理好自己的書包,然後跟爺爺奶奶走了。後來爸爸說要給她把那些玩具和書送過來,她頭也不抬地說:“沒地方放,全扔了吧。”
  的確,爺爺奶奶的房子很小,她的房間更小,隻能擺一張窄窄單人床和一個小小書桌,一個簡易衣櫃,從窗子看出去也不過是對麵宿舍的紅牆,景色單調。但爺爺奶奶的慈愛讓她從一住進去就覺得安心,經常她媽媽接她過去住,她會明白拒絕,因為她不喜歡敷衍那個她得叫叔叔的男人。可能也因為這,媽媽漸漸冷了和她親近的心思。初中上了寄宿學校,她對集體宿舍並無反感,但每個周末都是背上書包飛快回家,窩在自己的小房間裏仿佛才會鬆一口氣,外麵孩子喧鬧的結伴玩耍對她從來沒有誘惑力。
  可是那個房子很快就要屬於別人了。她從沒想過畢業以後回老家工作的可能性,然而有個家在遠處篤定地等著自己,感覺畢竟會很不一樣。
  爺爺奶奶說了要賣掉房子之後,寒假返校的前一天,她開著收音機,開始第二次收拾自己需要帶走的東西。這時才發現屬於自己的實在少得可憐,甚至比十歲那年還要好做取舍。
  她從小到大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同學之間紀念冊題字留言她從來沒參與的興致,存下來的照片也不多,全裝在一個圓形的餅幹盒子裏,不大好攜帶,她準備把盒子寄放在爸爸家裏,隻挑了高中畢業時和爺爺奶奶的一張合影放進錢夾裏。再看向書桌上方,那裏是個壁掛式的書架,上麵幾乎全是高中教科書和教輔資料,自然沒有帶走任何一本的必要。
  這麽好收拾,有點出乎她的意料了。她站起身,看著小小的房間,收音機音樂台播放的是一首粵語慢歌,一個帶點蒼涼意味的女中音唱著她不理解的歌詞,可是曲調低徊,在小小房間裏盤旋得傷感。她一直認為自己沒有什麽感情方麵的固執或者說戀物癖,然而眼見自己居然除了回來時的行李隻會帶走薄薄一張照片,和這個房子就此告別,這個認知讓她頭次真切感覺到了生命的貧乏。
  眼下幫著孫詠芝將一個個有紀念意義的物品包好捆紮起來,仿佛可以看見當時的歡樂被定格在這些繁雜瑣碎的東西之中,可是她居然不曾擁有過這樣簡單的幸福,二十年的生命,好象成了被自己刻意遺忘的時光。
  拿著一個穿背帶褲的維尼小熊,她問自己:我是真的對物質或者感情都不固執嗎?還是僅僅本能地想隻保留最基本的東西,免得再經曆失去時的痛苦。難道自己居然這麽怯懦?
  “怎麽了,伊敏?”
  伊敏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沒什麽,這個小熊很可愛。”
  孫詠芝拿起用絲帶紮好的一迭信,怔了一下,搖搖頭:“嗬,更諷剌的東西,躍慶以前寫給我的情書。他一個工科生,寫得那麽纏綿,剛開始收到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抄來的。”她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溫柔,隨即苦澀地笑了。
  伊敏垂下眼簾不發表看法,孫詠芝當然也不等她的看法,隻再看發黃的信封一眼,斷然揚手,將它丟進了旁邊一個廢紙箱裏。
  “我們是相愛結婚的,自以為婚姻的基礎很牢固,加上樂清樂平的出世,好象已經擁有了夢想的一切,可以再無奢求了。可是什麽樣的感情好象也敵不過時間,變淡了就是變淡了。有時我也檢討自己,似乎不應該隻為了孩子在這邊受比較好的教育,就放他一個人在外地奔波,誘惑太多、責任太遠。可是再一想,感情要變質,日夜守在身邊也好象是徒勞,就象身邊一些朋友,以前我覺得她們的婚姻很可悲,現在她們看我估計是一樣吧?”孫詠芝搖頭一笑,“算了,我最近真是嘮叨得厲害,而且對你一個女孩子講這些也實在不妥,可能會害你對婚姻失去信心了。”
  伊敏微微一笑:“不至於,我沒那麽脆弱感傷的。”
  “不管怎麽說,我們的確幸福過,為了那些時光和樂清樂平,我也不會怨恨他了。兩個孩子的東西,我打算再瑣碎也都帶走,他們一天天長大,我想保留好關於他們的每一點回憶,丈夫可能變成前夫,可是兒女不管長多大,總是我的兒女。”
  “那是自然,孫姐。可是你有沒想過,他們十五歲了,對很多事情都有了自己的看法,很快就會長大獨立。”
  孫詠芝眼神黯淡下來:“我何嚐沒想過,所以我才想珍惜眼下和他們相處的每一天。我已經不能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了,隻希望對他們付出多一點,也算是彌補了。”
  “你和林先生隻是分開生活,他們仍然同時有父親母親,我相信林先生一樣會關心他們的。所以,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負擔,也不要對兩個孩子過份關心照顧,這樣會對他們兩人造成心理壓力。樂平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麽狀況,但樂清看起來已經接受了現實。從心理學角度講,用正常的態度來對待他們,有助於他們建立自己的平衡。同時他們的年齡也應該有各自獨立的生活空間和自我調適能力了,不能太拿他們當小孩看待。”
  孫詠芝聽得認真,半晌無言。
  伊敏遲疑一下,還是說:“我說那些大道理也許沒什麽說服力。不過回想起來,我成長過程中父母並不關注我,我怨恨過。但現在反過來再想一下,其實最初他們都是負疚的,十分熱切的想彌補我,我反而被他們的熱情嚇到了,因為那並不是一種常態的、我希望得到的父愛母愛。他們隻是在努力向我假裝我的生活沒有變化,可是我知道我的生活已經無可挽回地改變了。我想樂清樂平希望得到的也不是你沒有底限的付出,你如果能輕鬆幸福,對他們也是一種很好的暗示,證明就算父母不在一起了,生活一樣可以按正軌進行。”
  孫詠芝深思著,神情變幻不定。伊敏不再說什麽,她想隻能言盡於此,已經有違自己一向的原則了。她將一張張賀卡收拾好,不小心掉下一張,賀卡飄落到地板上展開,居然自動播放起一首聖誕歌曲。孫詠芝拿起賀卡,仔細看著。
  “樂清樂平四歲時收到的,真神奇,電池還能用。”她抬頭看著伊敏,“離婚這事,我父母和朋友看得比我還要嚴重,對著我就欲言又止,要麽是過分關心,覺得我的未來一片黑暗,要麽就是強做歡笑。我討厭他們的這種態度,沒想到我自己不知不覺中,居然也用這種態度對待樂清樂平了。謝謝你,伊敏。你和蘇哲都說得對,我這段時間的確太緊張了。我會試著放鬆自己的。”
  說話間,樂清樂平上完課上了樓,他們看到地上的東西,樂平驚喜地叫:“哎呀,媽媽,你還留著我們這麽小的照片呀。這個小發條青蛙還在,以前樂清老和我搶著玩的。”
  “明明是我的,你和我搶才對。”
  他們都在地板上坐下來,翻看著屬於自己的童年回憶。伊敏將記號筆遞給樂清:“幫你媽媽收拾做好記號,下周我們再去打電動,怎麽樣。”
  樂清點頭。伊敏對孫詠芝一笑:“我先走了,孫姐,再見,樂清樂平。”孫詠芝和兩個孩子也仰頭對她微笑說再見。
  她走下樓,蘇哲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樂清呢。”
  “他們兩個幫孫姐收拾東西呢,今天不玩遊戲了,我先走了。”
  “我送你。”蘇哲起身,將報紙折好放到茶幾上。兩人走出孫家,進了電梯,直接下到地下停車場。伊敏上了車,靠在椅背上長籲了一口,覺得有點累了。
  “怎麽看著不太開心?是我剛才的要求太勉強你了嗎?”蘇哲發動車子,問她。
  伊敏搖頭:“隻是有點感觸罷了,如果可以預見未來,再濃烈的感情也有這樣分手的一天,那還有沒有必要結婚呢?”
  “我的錯,不該讓你去勸我嫂子的。知道嗎,你問了幾乎和樂清一樣的問題,我忘了你看著再理智,也不過隻比他大五歲罷了。好吧,我給他的回答差不多是這樣的:結婚還是不錯的,可以跟一個你最親密的人分享生活。任何人都不能保證自己的想法一生不變,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最珍惜的是什麽。”
  “果然是哄孩子的話。可是,也隻能這麽想,不然人類都不用繁衍了。”伊敏看著遠方,微微笑了。
  “我還有一句哄孩子的話,結婚可不是光為了繁衍。”
  “我們還是不要談人生的意義和目的了,這個話題讓我很無力。”
  蘇哲無聲地笑了:“要不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吧,已經快五點了。”
  “我想喝點酒,可以嗎?”伊敏看到蘇哲的意外表情,自嘲地笑了:“放心,我不會喝醉了騷擾你的,隻是覺得有點悶。”
  蘇哲笑著點頭:“其實我歡迎你的騷擾。我們去吃日本菜吧,清酒可以解憂,又不至於喝醉。”

  第 20 章
  這家日本菜餐館門口掛著個畫著歌舞伎的門幌,裏麵裝修得幽靜雅致,播放著喜多郎的音樂。雖然是周末,但本地愛好日本菜的人不多,裏麵並沒滿座。一小份一小份的魚生、天婦羅、壽司什麽的,裝在精致的盤子裏送上來,並不合伊敏的口味,而小小白瓷杯裝的清酒更是平淡。
  “不喜歡日本菜嗎?”
  “挺瑣碎的。”
  “頭次聽人這麽評論一種菜。”
  “這酒的確喝不醉人。”伊敏再喝完一杯帶點燙燙的清酒,沒什麽酒意,倒是覺得有點熱了。
  “我們這才喝第三瓶了,清酒還是有點後勁的,而且我也不想再弄醉你,讓你說我心懷叵測了。”蘇哲給她把杯子斟滿。
  伊敏撐著頭笑了:“你沒灌醉過我,如果認真說起來,倒好象是我心懷叵測了。”
  “我的榮幸。”蘇哲對她舉下杯,一口飲盡。
  “問個問題行嗎?”
  “問吧,難得你對我有了好奇,我會盡量坦白回答的。”
  “你說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珍惜的是什麽,你有過自己一直珍惜的人嗎?”
  蘇哲認真想了想:“我要說得坦白,可能你又會認為我花心,可是人在不同階段的心理是不可能相同的。一直珍惜,至少到目前我還沒體驗過。剛才在地下車庫接到的電話,是我出國前的女友打來的。那會我去美國,她留校。兩個人對未來有不同的打算,走前她突然跟我說想和我結婚然後同去美國,我喜歡她,但那麽早說到婚姻我沒法答應。於是她說我不夠珍惜她,與其兩地,不如分手好了,我說可以。因為我不確定未來,我也不確定我們之間的感情能經得起時間空間的考驗,所以不如放彼此自由,我們的分手是很友好的。”
  “可是她好象還愛著你。”伊敏記起上次在理工大後山聽到的對話。
  “她有男朋友了,準備近期結婚。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而我知道我不該做什麽。”蘇哲莞爾一笑,取出熱水中溫著的另一瓶清酒,給自己倒了大半杯,“我珍惜她給我的回憶,至於愛情,很抱歉,我對她沒有當初的感覺了。過去我不能因為可能分開就拒絕她的愛,現在我也不能因為她還存著舊日的感覺仍然愛她。”
  他其實一向坦白,可是用這麽坦誠的口氣說話是頭一次。昏黃燈光下,他的笑容看著有幾分暖意,仿佛清酒的溫度傳達到了那裏。
  “那麽你喜歡我嗎?”
  “不止一個問題了,可是我還是樂意回答,對,我喜歡你,不然你以為我幹嘛糾纏你,一般來說,通常是別人糾纏我的。”他重新帶了點調侃的表情。
  伊敏點頭,將手裏酒喝完,突然抬頭看著他:“趁我沒有後悔,帶我去酒店吧。”清酒將她的臉蒸得緋紅,眼睛晶亮,她的神情坦然得好象剛剛說的不過是“送我回學校吧”。
  蘇哲微微吃驚:“這個提議我很喜歡,可是如果你覺得自己肯定會後悔,那何必一定要去做。”
  “那當我什麽也沒說好了。”伊敏拎起書包和外套,起身要走。
  蘇哲一把拖住她,揚聲叫服務員過來結帳。然後牽著她走出餐館,在門口他停住腳步想給她披上上衣服,她卻一把甩開,掉頭就走,蘇哲追上去拉住她:“你可真是喝多了,趕緊上車,小心著涼了。”
  “關你什麽事。”她煩躁地說。
  蘇哲抓住她的手拉她到車邊,打開車門將她塞進去。然後自己也上了車,發動車子:“你想好了嗎?我可不喜歡我們做了愛,你再告訴我,你是借酒裝瘋酒後失德,然後叫我忘了拉倒。”
  “這會我根本沒醉。你不願意就算了,當我無聊騷擾了你。送我回學校吧,不過以後都別指望我還會這麽說,對了,是以後都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了。”
  “好吧,我隻想知道,下午你還隻想躲開我,為什麽會突然改主意。”
  “沒原因,大概就是和自己掙紮得累了。”伊敏疲憊地說,仰靠到椅背上。“我承認我也喜歡你,我想看看我不和這個念頭對抗會怎麽樣。”
  蘇哲不做聲,默默開著車,過了好一會,伊敏察覺出不是回學校的那條路,她合上眼睛,低聲說:“我有一個要求,我不想再吃事後避孕藥了。”
  蘇哲還是不做聲,再開了一會,突然將車停到路邊,下車走進藥店,不一會重新上車,還是一言不發地開車,速度明顯快了很多。他並沒有開向酒店,而是拐進一個住宅小區,停好車,然後繞過來拉開副駕車門,伸手握住伊敏的手,將她拉下車,回身鎖上車,牽著她的手進了一個單元,他快步直上到四樓,伊敏幾乎跟不上他的腳步。他拿出鑰匙開門,將鑰匙丟在玄關上,回身將伊敏拉進來,動作差不多是粗暴的。伊敏失去平衡重重撞入他懷中,他抱起她,也不開燈,走進臥室,一邊吻她一邊開始脫她的衣服,室內似乎有集中供暖,相當溫暖,可是當徹底裸露在他麵前,她還是瑟縮了。轉眼間,他覆上她,一個個火熱的吻重重落到她有點冰涼的肌膚上。
  這一次我沒有任何借口了。一片混沌之中,這個念頭再次清晰浮現到她腦海中。她拒絕再想,緊緊抱住了他。
  蘇哲稍微掙開她,伸手從衣服口袋裏取出安全套,伊敏近乎無意識地盯著他,似乎靈魂飄出了身體,正在黑暗中冷冷看著自己放棄掙紮:嗬,至少不用再忍受經期紊亂了。轉眼蘇哲重新抱緊了她,他的臉占據了她的視線,擋住了那個讓她不安的自我注視。
  他進入她,同時在她耳邊叫著她的名字“伊敏”、“伊敏”,從來沒有人用這麽纏綿的聲音呼喚她,她的身體迎接著他的衝擊,如同被潮汐衝刷下的沙灘,純粹的感官快樂也如同潮汐般鋪天蓋地襲卷而來。
  原來沉淪來得這麽容易。
  黎明時分,伊敏猛然驚醒,她的眼睛慢慢適應黑暗,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再加一個可能算不上陌生可也絕對說不上熟悉的男人,他睡得十分安詳,英俊的麵孔沒有平常的淡漠,也沒有經常會對她流露的調侃意味。她幾乎妒忌他這種鬆馳到無思無慮的睡態,她猜自己可能得真的有個鐵打的神經,才能繼續沉入睡眠之中。
  她起身到地板上摸索自己的衣服,先摸到手裏的是蘇哲的襯衫,她隨手拿起來披上,走到客廳。
  室內暖氣充足,光線幽暗,她光著腳踩著帶著涼意的地板走到客廳,窗子那裏利用包暖氣片的空間做出了一個略高的飄窗台,上麵鋪著線毯,放著靠墊,她坐上去,看著外麵。此時正是天將放亮前夜色最深沉的時候,借著路燈,可以看見樓下整齊停著一輛輛的車,黑色車道兩邊都是很高的樹,光禿禿的枝條隨風輕輕擺動,稍遠一點是一片空地,中間有一棵鬱鬱蒼蒼的大樹,遮出老大一片陰影。
  她雙手摟住自己的雙腿,將臉貼在膝頭上,出神地看著窗外。整個小區安靜得沒有一點聲息,據說這樣的靜謐適合睡眠和沉思,可惜睡眠已經拋棄了她。不知怎麽的,趙啟智寫的那篇文章突然浮上她的心頭,內容她記不清了,可是標題似乎很適合眼前的情景:寂寞的顏色。
  寂寞如果真的有顏色,應該就是這樣無邊無際的帶點幽微光線的黑暗吧。不至於讓你看不到方向,可是也不可能看清一切。當時看那篇文章時,她有點輕微的哭笑不得,因為從小到大,寂寞就如影隨形無處不在地陪伴著她,她隻是習慣、接受和安於了寂寞的存在,從來不覺得主動去品味寂寞是件有意思的事。一個已經無視寂寞的人當然不能理解一個偶爾寂寞的人發生享受的感歎。
  她從來也不害怕寂寞,現在當然不能騙自己說投進這個懷抱是因為寂寞。其實在火熱的擁抱、身體的纏繞、唇舌的交接後這樣醒來,隻會更加寂寞。可是她並不後悔。那樣親密無間的體驗,心醉神迷的歡樂,果然把折磨身體的那些喧囂掙紮給撫平了,她想,這是值得的。
  天邊漸漸透出一點微光,蘇哲穿著睡衣從臥室走出來,走到她身後抱住她, “我喜歡你穿我襯衫的樣子。”他的手指輕輕摩挲她頸項,拔開她的頭發,吻她的脖子,“對不起,伊敏,我想我大概毀了你談一場幼稚校園戀愛的可能了。”
  “我都大三了,再想幼稚,也太晚了。”伊敏腦海掠過趙啟智滿是震驚的臉,自嘲地笑,回身伏到他胸前,他看著清瘦,其實身體還是結實的,她將臉貼在他頸下,“好象不是一個很大的損失。”她的確懷疑自己有談幼稚戀愛的能力。
  蘇哲也笑了,撫摩她烏黑的頭發:“你讓我失控了,我本來想和你慢慢來,從看星星開始,一點點體會戀愛的樂趣,給你一個完美的體驗。”
  “偶爾試下失控的感覺並不壞。”她喃喃地說,呼吸軟軟噴在他胸前的皮膚上。“至於完美,我不知道,已經很接近了吧。”
  他把她抱起來一點,吻她的唇,她的唇和她的呼吸一樣柔軟,她的頭發從兩側披拂下來,垂到他的臉上身上。他捏住她的一縷頭發,纏繞在自己手指上,也是軟軟的柔滑,手指輕輕一扯動,發絲就從指間脫開了再紛紛散落下來。他順著頸項吻下去,用力吮吸,然後咬住她的鎖骨,她痛得微微瑟縮了一下,但他的胳膊牢牢摟著她讓她無法退避。他的舌尖輕輕舔過剛剛咬過地方,慢慢向下,一點點啃噬著她。她的手指插進他濃密的頭發裏,呻吟出支離破碎的聲音,同時抓住頭發,再放鬆,再抓住。

  第 21 章
  伊敏再次睜開眼睛時,床上隻剩她一人了。她拿起表看看時間,不禁苦笑,已經是上午十一點了,基本上她沒試過在床上睡到這個時間。她的衣服整齊搭在一把藤製的搖椅上,她下床,拿起衣服走進和臥室相連的衛生間,裏麵麵積不大,但裝修十分簡潔緊湊,全套白色的衛浴設施,麵盆上放著沒開封的牙刷,毛巾架上疊放著大疊白色的毛巾。她快速洗了個澡,對著鏡子穿衣時,發現脖子上添了兩個觸目的紅痕,伸手撫一下,微微有點痛意,幸好是冬天,穿的高領毛衣可以遮住。
  她穿好衣服,拎著羽絨服走出臥室,蘇哲已經穿得整整齊齊,背向她立在半開的窗邊接電話。這是一間不算大的客廳,可是空間比一般公寓房子來得高許多,天花板上懸著木質的吊扇,地上鋪的柚木地板,深色的家具通通不是時尚的樣式,米色的窗簾和寬大的咖啡色沙發顏色略為黯淡,看得出都有些年頭了,裝修也看著有些陳舊,但全透著讓人舒服的居家氣氛。
  蘇哲講完電話回過身,正看到伊敏,目光清澈,神情平靜,半濕的頭發披在肩上。他走過來抱住她:“真能睡呀,看你睡的樣子,實在不忍心叫醒你,餓了吧?我帶你出去吃飯。”
  他接過她手裏的羽絨服給她穿上,兩人下樓後,伊敏才看清這是個不算大的小區,一棟棟五層的樓房,樓間距說不上大,樓房看外觀和蘇哲家室內一樣都有些陳舊不起眼了,但樓與樓之間大樹叢生,樹冠都高過了五層樓頂,中間還有一個打理得很好的小片草坪,正中是一棵參天的大樹,下麵正當冬季仍然綠草茵茵,市區中心有這樣近乎奢侈的綠化環境就讓人瞠目,更別說停著的車也多得出奇。蘇哲開車駛出大院,院外也是一條安靜的林蔭大道,路上行人稀少,車輛全是一掠而過,隻有清潔工人在埋頭清掃著人行道。路兩旁是高大的法國梧桐,雖然正是冬季,樹枝光禿禿的,也可以想見到了夏天樹葉時這條路一定是濃蔭蔽日。拐出這條路,街道突然變得喧嘩,仿佛魔術般回到了塵世。
  蘇哲將車開到了一家小小的餐館,還沒到吃飯高峰時間,裏麵隻有他們這一桌,點了幾個菜,很快就上齊了,兩人隨意吃完。他開車送她回學校,沒開音響也沒開空調,將車窗降下一點,冬日冷冽的寒風吹進車內,兩人都覺得神清氣爽。
  “後悔嗎?這麽沉默。”
  “追悔已經發生了的事嗎?”伊敏微笑,“不,何況我不認為我有追悔的理由。”
  蘇哲將車開到路邊:“去那邊給你買個手機,方便聯絡一些,怎麽樣?”
  伊敏搖頭:“不,別買,我不接受隨傳隨到的。而且這學期我連家教也不接了,平時可能真的沒空,如果找我的話,周六打宿舍電話吧。”
  蘇哲也笑了,重新發動車子:“你甚至連我的號碼都不打算要,好吧,我猜我要等你主動找我,可能會白等,那麽至少不要不接我電話。我多少年沒往女生宿舍打電話了,真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伊敏回到自己宿舍,宿舍裏隻有羅音、陳媛媛在。陳媛媛覺得自己的愛情哀悼期應該結束了。她用零食安慰自己失戀的心,結果短時間內長了近四公斤肉,原本就有點肉肉的臉不可避免成了同學戲稱的小包子。痛定思痛後,她覺得這樣犧牲姿色給愛情殉葬相當相當的不值得,這會正和一向吃什麽也不長肉的羅音探討飲食結構問題。
  “你吃的全是高脂肪的東西,還嗜好垃圾食品,喜歡甜食,也不愛運動,為什麽你就不胖?”
  “天賦,神奇的天賦。”羅音大言不慚地說。
  陳媛媛很不甘心地瞪她,看到伊敏進來,嘴一向動得比大腦快的她順口說:“邵伊敏,你一夜未歸呀。”
  “你在等我嗎?”邵伊敏心平氣和的一句話說得她啞口無言。
  羅音暗暗好笑,可能宿舍裏也隻有她覺得邵伊敏看著隨和,其實有很不好招惹的一麵。她自認為當個作家自己的觀察力也許嫌不夠,可是比一般人還是要強一點的:“哎,陳媛媛,我覺得你少吃點薯片很重要,這種油炸的東西好象特長脂肪。”
  “好吧薯片,永別了。”陳媛媛有個好處就是從不記仇,馬上又專注到自己的減肥計劃上來了,拽出一袋還沒開封的薯片丟給羅音,“送你吃了。”
  羅音不客氣撕開包裝大吃起來,還遞向坐桌邊整理書包的邵伊敏。伊敏笑著搖頭,她一向對零食沒嗜好。
  “拜托你不要吃這麽響好不好,這樣哢嚓哢嚓的聲音太剌激人了。”陳媛媛平常自己吃得開心時,完全不理會別人對這聲音的反感,現在真受不了自己的薯片在別人嘴裏響得如此歡快。可是羅音根本不理睬她,變本加厲地咀嚼著,她忍無可忍,捂上耳朵跑出了宿舍。羅音笑得倒在床上。
  宿舍電話響了,羅音連忙對離得較近的伊敏說:“要是韓偉國找我,就說我不在。”
  邵伊敏點頭拎起話筒,還真是韓偉國。
  “不好意思,羅音不在。”她點頭,“我不知道她怎麽沒開手機,大概沒電了吧。嗯,好,看到她我會告訴她的,再見。”
  羅音為了方便在報社實習,在家裏的讚助下咬牙買了手機,這會手機正關著躺在枕邊。
  “他叫你晚上別遲到。”伊敏一點好奇心不帶地簡捷轉告,繼續理書。
  羅音長歎一聲,連吃薯片的心都沒了。
  “邵伊敏,要怎麽說才能拒絕一個人,又不傷他的自尊心。”羅音的確誠心求教。因為昨天她在文學社活動上見到了趙啟智,他明擺著看上去徹底對邵伊敏斷了想法,可是提到她,居然還微微一笑,神情仍然帶了點溫柔和惆悵,那個表情迷死了小師妹宋黎,也讓羅音對自己的室友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伊敏沒想到會有人跟自己討教這,換個人她也許會笑笑不理會,但她一向喜歡羅音,想了想說:“我沒拒絕別人的經驗呀,不過我想坦誠很重要吧。”
  這種隔靴搔癢式的回答讓羅音隻好挫敗地再次長歎了:“我說不出口我不喜歡他,他人那麽好。”
  “當然你是喜歡他的,做為同學、朋友。可是這種喜歡和愛不一樣,大家都還年輕,沒必要急著決定未來,不妨先做為普通朋友來相處,給雙方時間空間,如果能找到愛的感覺再說。”
  羅音唰地一下坐起來,直盯著伊敏,伊敏嚇一跳:“如果你覺得這說法不妥……”
  “太妥了,邵伊敏。為什麽這些話被你一說就顯得很有說服力?我其實也想說這個意思,但是我不知道怎麽表達出來才算完整又善良。對著他那麽真誠的表情,我就有罪惡感,怎麽也說不出來我喜歡你,可我不愛你。”
  伊敏苦笑,她不覺得自己順口就能說出這些話算是一種才能:“如果實在確定自己沒有感覺,也許直接的拒絕也是一種善良吧。”她把書碼好,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了。“我去圖書館了,再見。”
  趙啟智接了個幫教授編書的活,也往圖書館走去,路上碰到閑逛的師妹陳媛媛,她當然是老實不客氣跟師兄匯報了邵伊敏的一夜未歸。好在早有了心理準備,趙啟智隻幹笑兩聲:“好象和我沒什麽關係呀。”他的演技還算成功,加上平時也沒在她們宿舍樓下過多出沒。陳媛媛想,大概這位趙師兄先前隻是一時意動,也真沒對那個在她看來冷淡得有點生人勿近的室友用心,於是隻聳下肩,走了。
  看到正在圖書館凝神看書的伊敏,趙啟智心情著實複雜。他另找了個位置做自己的功課,兩個小時後,頭暈眼花了,起身走動一下,發現邵伊敏和往常一樣,幾乎坐姿都沒什麽變化地還在那裏。頭一次他在自習室去坐到她身邊,見她對著本專業書如此專注時,簡直有點吃驚,後來就不得不欽佩她這種完全的投入了。
  伊敏覺得有些身體僵硬了,她摘下耳機,合上眼睛休息一下,揉著自己的脖子,重新睜開眼睛時正好看到他,微笑點頭打個招呼,然後從書包裏取出另一本書,繼續看著。以後趙啟智又要寫論文又要找編書的資料,兩人經常會在自習室或者圖書館碰麵,通常都會簡單打個招呼,坐一塊各忙各的。趙啟智有時疑惑,覺得這樣作息的女生實在不象處於戀愛狀態,可是他又提醒自己,有過一夜不歸經曆的女孩子,什麽狀態都和自己沒有關係了,眼下這樣,對雙方來說,都是最好了。
  邵伊敏過著和從前沒有任何兩樣的生活。她早上六點半起床,出去跑步背單詞吃早點打開水,基本一節課不拉,每天照舊在圖書館或者自習室待到最晚,全神貫注於自己的書本,對周圍的任何聲音都充耳不聞。
  師大沒有考研打算的學生讀到大三下時,大部分已經是過著鬆馳悠閑的生活,談戀愛的、上網聊天的、玩遊戲的,大家盡情享受著自己的自由,還有比較大膽的,幹脆雙雙對對搬到校外租房子同居提前過起小日子。對比之下,伊敏本來是引不起別人的八卦之心的,可是女生幾乎天然地對同學的生活變化敏感,更別說中文係女生了。
  周六中午,蘇哲打來了電話:“今天有時間嗎?就算忘記了我,也該記得答應了樂清。我現在混得太慘了,得拿侄子做幌子了。”
  伊敏尷尬得不知說什麽好,她怎麽可能忘記。陳媛媛的位置對著電話,正好看見了她的表情,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會從這張平時平靜得象撲克的臉上看到這樣的小女生情態,她老實不客氣地盯著看上了。但伊敏隻是含糊“嗯”、“好”、“好”然後就“再見”掛上電話,拿起書包走了。
  “哎,我覺得邵伊敏戀愛了。”
  羅音笑:“春天快來了,你看全世界都在戀愛。”
  “我說真的,她剛才接電話臉一紅,那個樣子還真有點……嫵媚。”
  李思碧的追求者號稱從師大東門可以排到西門,她從來對別人的戀愛有點天然的優越感:“讀到大三下才初戀,也怪不容易的。”
  江小琳剛好就是另一個“怪不容易的”,她和邵伊敏一樣是因為理科女生較少才被分插到中文係女生中間來的,她相貌普通,有點麵黃肌瘦,不引人注意,一向對李思碧頑強的美女意識接受不良,此時她隻能向天翻一下眼睛。其實有好事之徒做過統計,數學係的男女生比例大約在8:1以上,為數不多的女生享受的是其他男生人數偏少的係女生享受不到的關注,但偏偏邵伊敏對所有人客氣而疏遠,到大三時再沒人敢壯著膽子要給她打開水了,而江小琳則是來自貧困地區,所有人都知道她靠助學金和獎學金維持著生活,她也並不在意別人知道這個事實,並公然地說自己沒空玩戀愛這個奢侈的遊戲。
  她們兩人是中文係學生眼裏當然的怪胎,但一般大家都尊重江小琳這樣因為家境貧寒產生的怪異,也理解她的小孤僻。而象邵伊敏那樣盡管對所有人友善,可也對所有人疏遠,就隻能算是原因不明的怪異了。

  第 22 章
  某種程度上,邵伊敏同意江小琳的說法,戀愛確實是個奢侈的遊戲。
  邵伊敏覺得自己的時間實在有點不夠用了。她開學之初為自己製訂的計劃不包括打電動遊戲,她已經決定把遊戲這個愛好暫時放棄;她的時間表裏當然更不包括戀愛這樣最能謀殺時間的事情。但眼下的情形是她不忍拒絕樂清,可憐的樂清所有的同學都在備戰中考,沒人陪他玩;而蘇哲,目前屬於她不可能拒絕的那一部分了。
  玩了快兩個小時遊戲,伊敏和樂清出來喝水。樂清的爸爸林躍慶今天飛去加拿大,幫他們在那邊先把房子找好,蘇哲送他去了機場,說好了待會來接他們。伊敏揉著自己的耳朵,近來她戴耳機練聽力時間過久,這會再被裏麵的高分貝電子音樂一轟炸,都覺得有點耳鳴了。
  “最近你媽還好吧。”
  “反正沒管我和平平管得那麽厲害了,準我周末下課了找你打遊戲,也準樂平和方文靜不要家長陪著出去看電影。我知道是你和小叔叔勸了她。”
  “你媽自己想明白了才是真的。”
  “真是奇怪,我媽跟我爸也相處得比以前好,什麽都是一塊商量,相敬得那叫一個如賓,這個樣子讓我和平平懷疑,有什麽必要離婚呢。”
  “他們的矛盾已經通過離婚解決了,剩下的問題是共同麵對應該承擔的對你和樂平的責任,當然應該一塊商量。賭氣不理對方,那太幼稚了。”
  樂清拉下臉:“好吧,我幼稚,我現在就是不愛理他,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看到他就覺得陌生。”
  伊敏倒是能理解這種感覺,她沒有說教的癮頭,無意當人家家庭的調解人,隻想林某人也是成年人了,應該自己承擔兒子和他從此疏離的後果:“你不愛說話,就別勉強自己。可是也別勉強自己一定要不理他,才覺得是對他懲罰了。你媽媽並不需要你幫著打抱不平,而且那樣就成了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沒什麽意義。”
  樂清眼珠轉動著,冷不丁說:“邵老師,小叔叔是不是在追求你。”
  伊敏差點一口汽水噴出來。樂清遞紙巾給她,笑咪咪說:“我小叔叔很不錯的,肯定比你的男同學好。”
  “喝水,這麽多廢話。回去不許八卦,聽到沒。”
  “我要封口費。”樂清壞笑。
  伊敏掃他一眼,他馬上認輸了:“得得邵老師,你別拿這麽厲害的眼神看我,最多陪我打下遊戲就算封口了。”
  伊敏忍不住好笑:“你的同學現在恐怕都得準備中考,沒人象你這麽悠閑自在吧。還有心思八卦,還能玩遊戲?估計吃飯都得看著時間了。”
  “那倒真是,這是整件事中唯一讓我和平平爽的,媽媽給我們的要求是中學畢業分數不難看。我們的同學都眼紅壞了。”
  伊敏高考中考的滋味全嚐過,雖然考試對她來說一向不是個問題,但也當然能理解他們同學的豔羨。
  說話之間,蘇哲乘自動扶梯上樓來,他遠遠看到伊敏的笑容,完全不同於和自己在一塊時的樣子,倒是帶了幾分孩子氣,和樂清談得正開心,他幾乎有點不願意上前打擾了。不過伊敏已經看到了他,對他招一下手。
  他走過去,坐到伊敏身邊,樂清對他眨下眼睛:“小叔叔,我剛問邵老師,你是不是在追求她。”
  “哦,邵老師怎麽說?”
  “她不許我廢話。”
  “這樣啊,那聽老師的話沒錯的。”蘇哲懶洋洋地說。
  伊敏對樂清做出的那副心領神會的表情簡直忍無可忍了:“哎,你是不是真不想我再陪你玩遊戲了。”
  樂清笑嘻嘻地說:“邵老師,你得慶幸麵前坐的是我,我隻問個答案出來就滿足了,要是樂平來了,還不得從頭問到尾呀。小叔叔,你給我封口費得了。”
  “我要封什麽口,我巴不得你滿處去說。”蘇哲很輕鬆地說,拿出手機接聽,然後對他說,“好啦,你媽在樓下,已經接到樂平和她朋友了,在一樓等你,叫你一塊去吃飯。我們下去吧。”
  “我不要跟方文靜一塊吃飯。”樂清大驚,“她吃飯的樣子能讓人一點胃口都沒有了,我總懷疑平平愛跟她在一塊就是想減肥。”
  “你這麽說個女生很不厚道呀,而且,知道我在追邵老師了,就該自覺走人對不對。”蘇哲站起身居高臨下很沒正形地對他笑著說。
  伊敏豎個手指及時製止了樂清和他叔叔一樣沒正形的笑:“樂清,你先下去,我把汽水喝完。”
  樂清投降:“好好,我走我走。邵老師,下周再見。”
  樂清下了自動扶梯,蘇哲伸手拎起伊敏的書包:“我們也走吧。”
  “等會吧,省得碰上孫姐。”伊敏哭笑不得看著從自動扶梯那回頭給她做鬼臉的樂清。
  “我跟她說了我在追求你。”
  伊敏被從頭頂上閑閑飄下來的這句話給打蒙了:“這個,你好象沒必要去跟她自首吧。”
  “沒辦法呀,我嫂子把我直接叫過去跟我說,叫我離你遠點,我隻能坦白說我是認真的。”蘇哲笑著摸摸她的頭發,“我實在想不明白,我這人就這麽不靠譜嗎?看來我得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了。”
  伊敏無可奈何,樂清開開孩子氣的玩笑也就罷了,她本能地不喜歡弄得大家都知道,可是孫詠芝的好意她還是心領的。
  兩人找地方吃完飯,伊敏坐上車,還是不問蘇哲往哪開。蘇哲瞟她一眼:“你和樂清的話比和我好象要多得多。”
  伊敏怔一下,想倒也真是:“可能因為我和他隻相差五歲,和你差了七歲吧。”
  蘇哲被這個答複給氣樂了,也不理她,管自開車帶她回了自己的家,兩人一齊上樓 ,他一邊脫外套一邊說:“好吧,我不是在和樂清吃醋。你能這麽關心樂清樂平,我很開心,本來還以為別人的生活徹底不在你視線範圍以內了。”
  伊敏再度怔住。
  “你看你和我上床這麽親密了,可是你對我沒一點基本的好奇,沒問過我任何問題,我不能不想,這回應該算我栽你手裏了,你享受了我的身體,準備把這段關係局限於身體,並不打算和我分享生活。”
  “我一向好奇心都不算強。我隻是想,如果我們會在短時間裏說再見,那何必用好奇來打擾你也困攏我自己;如果我們能相處下去,慢慢你我都會多少了解對方。至於分享嘛,我真的不大確定,我的生活很單調的,而你的生活對我來說,未免太豐富了,我不知道怎麽來分享。”
  “好吧,看樣子我最初已經給你留了個太壞的印象,也太快帶你回來了。可是有一點我得說清楚,我從來也不欠缺一個簡單的肉體關係,也不是為那找上你。而且就算是單純為了快樂,雙方都投入才能更容易達到目的。”
  伊敏並不準備爭論,隻走過去伸手抱住他:“如果你是想提醒我戀愛得不夠專心,那好,我道歉。”
  她仰頭看著他,嘴角含笑,神情居然帶點不自知的嫵媚,蘇哲心裏一動,摟緊她,擺出一副嚴肅麵孔:“下次不許這麽快跟我認錯,你要任性,要無理取鬧,要明知理虧仍然嘴硬,要我來哄你……”
  沒等他說完,伊敏已經笑得軟倒,肩頭直抖做恐慌狀:“這得需要多好的演技才能配合你的要求呀。哎,你不是真有這麽特別的趣味吧。”
  他也笑了,坐到飄窗台上,把她抱到自己懷裏坐著:“不是。不過我歡迎你偶爾這麽對我,這是女朋友的特權。”
  已經是早春時節了,窗外下著小小的雨,這裏看出去,正好是小區中央的那片草坪,細雨無聲灑落在綠草上,偶爾幾個人匆匆走過,看著安靜至極。
  “奇怪,現在這個季節居然已經有這麽綠的草。”
  “為了滿足某些人的特別趣味唄,”蘇哲漫不經心地說,把玩著她的頭發,“還好草坪不大,不然……”他搖頭,沒再說下去。
  伊敏還真不習慣這麽無所事事閑坐,眼睛簡直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書包,可是她想這會要是再去拿英語過來看就太不明智了。好在蘇哲開始吻她,她很快忘了英語和其他。
  “我嫂子還真是喜歡你。你這麽理智的孩子,肯定知道她說的話沒錯,為什麽會對她食言,突然就放棄抵抗沒離我遠點?”他一邊吻她,一邊問,眼睛在半暗的光線中閃著光亮。
  “為你的美色所惑好不好?”伊敏斜睨他一眼,然後思索一下,慢條斯理說,“其實我也沒那麽膚淺啦,”她正正對著蘇哲逼近的臉,“我想我主要還是被你的良好自我感覺給打敗了。”
  蘇哲一口咬在她嘴唇上,她痛得尖叫一聲,狠狠推他,可是他動也不動,隻是鬆開她的唇,差不多鼻子對鼻子地看著她:“好吧,猜猜看我幹嘛非要招惹你?”
  “呃,你說過吧,我……有趣?”她撫著自己的嘴唇,沒什麽底氣地說。她從來沒覺得自己能算上有趣,而且清楚知道在大部分同學眼裏,自己應該算得上很無趣了。
  “那隻是原因之一,剩下的我偏不告訴你了。”蘇哲往後靠在窗框上,“你慢慢猜吧。”
  伊敏撫摸他英挺的眉毛:“我才不費這個腦筋去猜。”
  “我居然忘了,你還囑咐過我別費神研究你,說容易研究成執念。”蘇哲微微合上眼,任她撫摸著,“可是傻孩子,執念哪是隻因為好奇和研究就能形成呢。”

  第 23 章
  邵伊敏從來沒用過手機普及前差不多人手一部的尋呼機,她的理由很簡單,她的生活實在太規律,在固定的時間打宿舍電話肯定就能找到她,用不著給自己找個負擔。李思碧自然是她們中間最先擁有手機的人,眼下宿舍也隻有她和江小琳沒有這個東西。伊敏斷然拒絕了蘇哲給她買手機的建議,但當樂清把一個盒子交到她手裏時,她也隻能無可奈何接下來了。
  “小叔叔前天去香港開會了,下星期三回,臨走叫我把這個給你,請你開機給他打電話,號碼已經存了。”樂清喝著可樂,笑嘻嘻地說,“你的號碼我記下來了,下次不用再叫你們宿舍那個說話好嗲的姐姐留話給你了。”
  這個“說話好嗲的姐姐”是李思碧,她難得接一次宿舍電話,聽到是找邵伊敏,居然也動了好奇心,著實技巧地盤問了樂清幾句,可惜樂清很是人小鬼大,竟然一點不理會她的問話,隻留言“請邵伊敏回電話給樂清”就說謝謝再見掛了電話。伊敏回宿舍時,李思碧轉告她時用的是開玩笑的口氣:“不是吧,聲音好稚嫩的男生呀。”
  出了商場,送樂清上了回家的公汽,伊敏看下時間,快五點半了,她打開手機,果然裏麵隻存了一個號碼,拔過去,蘇哲很快接聽了。
  “終於我也能等來你的電話了,遊戲時間結束了嗎?”
  “嗯。”她一向打接電話都隻講必須講的話,真沒和人聊過天,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我現在在中環,天氣好悶,往來都是陌生麵孔,匆匆擦身而過。接到你的電話,很開心。”蘇哲的聲音在電話裏一向穩定而溫和,比當麵說話竟顯得要誠懇許多。
  伊敏正走上過街天橋,她看自己身邊,一樣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我正打算回學校。”
  “我很想你,伊敏。”
  她停下腳步,伏在天橋欄杆上,看下麵川流不息的車輛,此時市區還沒有禁鳴放喇叭。一片喧嘩中,她突然覺得周圍一切走遠,隻留了這個聲音直直鑽進了耳內,她良久不語。蘇哲也並不等她回答,兩人都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她才說:“我也想你。”
  掛了電話,她待在原地,底下是本市的主幹道,雙向車流量大得讓人俯頭盯著看一會就會略有些頭暈,而望向遠方,仍然是車流滾滾無盡延伸。她隻對爺爺奶奶產生過想念的情緒,而且從來沒有用言語直接表達出來的習慣。爺爺奶奶也都是感情含蓄的人,打來電話隻會抓緊時間絮絮問她的生活情況,她知道若脫口說出想他們,恐怕他們會被招出眼淚來。
  現在竟然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對著一個才開機的電話,向千裏以外的某個人說出了想念,她一時有點恍惚。想念?她並不跟自己摳字眼,應該算是想念吧。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背單詞、做真題訓練的間隙,伊敏會有個短暫的出神,然後再命令自己收攝回心神重新專注。而在以往,這是不可能出現的。她不知道她那個小小的出神落在趙啟智眼裏,讓他多麽迷惑。趙啟智從來不缺乏細致的觀察力,他知道有人擾亂了眼前那個平靜無波的心,而這個人不是他。
  他研究生選讀了新聞學,固然是放棄了文學方麵的野心,但文學已經成了他的愛好和習慣,他情不自禁地品味著心裏的惆悵,放大著自己的情緒,再用文字將情緒具體化並定格下來。
  不同於宋黎他們一味地叫好,羅音看到社刊上趙啟智的新作時吃了一驚,斜睨他一眼,半晌不做聲。趙啟智有點心虛,可是又隱隱有點得意,隻想有感而發和無病呻吟果然是兩個概念,而羅音,簡直就是知音人了。
  羅音的確讀出了趙啟智的弦外之意,也有點被觸動了。她前兩天剛剛和韓偉國分了手。可是盡管參考了伊敏的說辭,這還是一個足夠糟糕的分手。
  韓偉國的考研分數出來了,成績相當不錯,他和導師也套了瓷,人家對他頗為賞識,所以對複試他很有把握,正覺得心情和初春一樣美好,滔滔不絕講著自己心儀的專業方向。當羅音說出分手的意思時,他隻當是撒嬌,居然露出一副有點享受又有點累的表情。
  “好啦好啦,別生氣,我不說這麽枯燥的話題了好不好?”
  羅音急了,生怕自己又一次表達不清意思再拖下去,於是顧不上委婉了,而她從來缺的就不是直截了當。待到韓偉國弄清她這次是來真的時,有點被打蒙了。
  “是我什麽地方做得不夠好嗎?我可以改。”
  “不是你的問題,韓偉國,我隻是……”羅音辭窮了,她已經把自我批評的話都差不多說到了。總不能為個分手就開始糟蹋自己吧,她想,“我對你沒有愛的感覺,如果這麽吊著你,對你不公平。”
  “我想我沒向你要過公平。可是話說到這份上了,我也懂了。”韓偉國沉下臉,“放心,我不會再來糾纏你了。”
  “別想這件事了,你專心準備複試吧,我祝你成功。希望……希望我們還是朋友。”
  “你覺得可能嗎?”韓偉國頭也不回走掉了。
  羅音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有點想哭了。她如願分了手,可是一點也不覺得開心,她知道自己傷了他的心,理由隻是對他沒有感覺。她甚至沒打算過多給一點時間彼此來培養感覺,就匆匆做了決定。真的是想對他公平嗎?好象不見得,她隻是想給自己更多空間罷了。
  回到宿舍,羅音躺到床上發呆。晚上室友先後回來,江小琳先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隻有氣無力搖頭。弄清楚她剛剛跟可憐的韓偉國分手後,陳媛媛和劉潔都笑了,不是她們不夠厚道,實在也沒什麽可安慰她的,畢竟是她自己提出的分手:“哎,你甩了人家,是人家失戀了比較可憐,你何必躺在這裝死。”
  羅音無言以對。
  李思碧則撇下嘴:“笨哪,你又沒新的目標,幹嘛非要分手。”
  饒是滿腹心事,羅音也被逗樂了:“這也能騎馬找馬呀,對別人太不尊重了吧。”
  “對男人最大的尊重就是接受他的愛。”李思碧有很多說出來擲地有聲的理論,“你以為你一句沒感覺就打發了人家算是尊重嗎?他也不會領你的情,隻會想居然寧可荒著沒男友也不願要他,多大的侮辱。”
  羅音大汗:“他不會真這麽想吧,也太能發揮了。”
  “是你了解男人還是我了解男人。”
  羅音隻好認輸,可是畢竟不甘心:“如果他這麽幼稚,那我怎麽做都會是錯,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其實男人本來就都是幼稚的生物。”李思碧打個嗬欠,下了結論。
  其他參與討論的人基本上隻見識過男生,還來不及見識男人,當然也沒法反駁。
  邵伊敏照例不主動發表看法。在這個問題上,江小琳比邵伊敏更沉默,但她確實覺得自己是能理解羅音的。
  羅音倒沒有為這事長久煩惱的心思,她想就算分手是錯,那也是犯都犯了,無須追悔。可是看趙啟智的文章,還是不能不起感慨,為什麽人家將一點戀情結束得這麽惆悵美好。
  晚上回宿舍後,她半靠在床上,忍不住又把社刊拿出來看一遍,老實講,啟智兄的文在她這享受重看的待遇還是第一次。她想,是趙啟智比韓偉國來得成熟嗎?好象也不見得,韓偉國其實是個非常內秀的男生。如果一定要為這個分手找個理由,也隻能批評自己太任性了。她一向並不矯情,也不指望韓偉國分手後默默牽掛她,遠遠注視她。但她從文學的角度出發,承認趙啟智在文章裏流露的情緒很有美感。
  正好伊敏拎著她那個重重的書包走進來,她將書理幾本出來放好,手撫著書包,帶點倦意地看向窗外。羅音知道從那個角度看出去,不過就是對麵一幢宿舍罷了,可是一瞬間邵伊敏的麵孔顯得含義萬千,仿佛看到的是某個神秘不可測的風景。不過也隻是一瞬間而已,轉眼邵伊敏恢複了行動,將書包放回原位,拎了開水瓶、塑料盆、口杯牙刷什麽的去了水房。
  羅音丟開社刊,頭一次認真琢磨起自己的室友來。她這才意識到,邵伊敏沒有因為拒絕趙啟智而弄得彼此就此反目,還讓趙啟智平空添了點因為得不到的愛帶來的滄桑氣質,弄得宋黎看他的眼神越發癡了,可絕對不是因為“我們以後還是朋友”這樣的廢話。
  從大一開始,數學係追邵伊敏的人雖然不多,但其實一直也沒斷,可是她總能禮貌又堅決地拒絕,沒給別人一點想象空間,也沒讓任何人下不了台,似乎不大象李思碧說的“冷感”就能達到這效果,這一點自己大概是怎麽學也學不到了,得算一種天生的才能吧。
  要說調動男生的情緒,李思碧應該算是當然的高手了。同寢室快三年了,羅音不止一次親眼見過她以退為進欲去還留,把一幹追求者弄得牽腸掛肚不能自撥。看到那個過程,的確會對某些雄性生物的智商起一點優越感。
  不過,羅音一邊覺得好笑,一邊還是有點不以為然的。她一向寬容,喜歡李思碧那股子自私得坦蕩的勁頭,也不介意看好戲在眼前上演,但從來沒想過去用這一套對付某個男生。相比起來,如果可能做到的話,她當然更願意象邵伊敏那樣處理分手。
  邵伊敏並不知道室友會起琢磨自己的念頭。本來通常情況下,她都是洗漱完畢,然後換上睡衣,躺到床上再戴上耳機聽一下英語聽力練習,靜待熄燈後的臥談會結束再睡覺。可是今天她有點心神不寧,立在床邊脫了外套,調到震動的手機在口袋裏彈動起來,她馬上重新穿好衣服鞋子,快步走出宿舍,才拿出手機接聽。
  “我回來了,現在在東門這邊等你。”
  她疾步走向東門,腦袋裏還是閃過一個念頭:這樣的一晌貪歡,如果一定有代價要付,那麽好吧,我認了。

  第 24 章
  平時再怎麽行事小心,邵伊敏還是引起了別人的注意。
  先是某次蘇哲在學校門口接她,有相識的同學正好路過,索性駐足一直看她上車。
  再然後蘇哲帶她去了一次酒吧。舊時廢棄的教堂改建而成,在鬧市區一個相對偏僻的街道上,門麵很不顯眼,麵積也並不大,但裏麵內空高大幽深,拱形的屋頂雖然遮掩了舊時和宗教有關的內容,還是懸著小天使雕像,四壁盡是彩繪玻璃,燈光照例地曖昧不明,一邊小舞台上是個樂隊在唱英文搖滾歌曲。
  蘇哲和伊敏坐在角落一個沙發上聽歌喝酒,但伊敏並不喜歡這裏的喧鬧,同時覺得自己一身學生裝束和氣氛格格不入。偶一抬頭,她小吃了一驚,不遠處和一個男人正在喝酒並竊竊私語的美女,盡管化了妝又被燈光照得麵色變幻不定,可還是認得出是她的室友李思碧。她當然不喜歡在這裏碰到熟人的感覺,喝了點酒就推說耳朵覺得難受要求走,蘇哲也不勉強,兩人剛站起身,李思碧恰好回頭,把他們看個正著。
  各式各樣的猜測湊合到一塊,愛八卦的同學很快得出了比較接近於事實的推理:邵伊敏交了男朋友——有偶爾的夜不歸宿為證;帥——對男人的外形有鑒別發言權的李思碧可以保證;是學生的親戚——看到邵伊敏上車的同學恰好也去過理工大的那次郊遊。
  學中文的幾乎是不可避免地起了聯想:“哈哈,家庭女教師,學生的親戚,這麽瓊瑤,這麽簡愛的故事。”
  “要是對方是男主人就更象了,可是男主人一般有老婆的。”
  陳媛媛一向口無遮攔:“什麽年頭了,會不會也有個瘋老婆在家。”幾個女孩子咭咭笑成一團。
  羅音也覺得好笑,不過她看到邵伊敏出現在門口時,隻慶幸自己還沒來得及逞口舌之快亂說什麽。
  伊敏一向對別人閑聊的反應就慢半拍,順走廊走過來,正當四月初,天氣暖和,寢室房門大開著,她當然把所有玩笑聽了個正著,可是居然硬是沒往自己身上起任何聯想。隻到走進去後,幾個女孩子看著她集體靜默時,她才回過神來,原來剛才是在議論自己。
  她從前太熟悉看到自己出現時的這種失語了,不過那都是在議論她的父母。她的臉一下發白了,什麽也沒說,掃了眾人一眼,徑直走到書桌前開抽屜拿了單放機的電池,轉身走了出去。
  “果然不能隨便在背後談人事非。”羅音喃喃地說,她覺得邵伊敏那個眼神掃過來隻短短一瞬,可是透著淩厲,著實有點厲害。
  陳媛媛不服氣:“許她做不許人說嗎?再說我們也沒說什麽呀。”
  “別做不做的說得那麽難聽,人家戀愛,也不是什麽大了的事。”羅音不想再糾纏這個問題了,八卦著好玩是一回事,八卦到當事人不開心就是另一回事了。
  劉潔也附合:“對呀,跟帥哥戀愛多好,不知道那男人到底有多帥,好想親眼看看。”
  “那個男人不是她守得住的,我以前在酒吧見過他,實在打眼,跟他搭訕的都不少。”李思碧很幹脆地說,“戀愛?做做夢不要緊,我希望她別認真。可是頭次戀愛的不認真就怪了,有得苦頭她吃。”
  邵伊敏其實並沒認真為她們說的那些話生氣,瓊瑤的小說她以前拿到手裏翻一下就丟開了,簡愛做為名著她看過,可沒留下什麽印象,她才不會主動把自己往那個家庭女教師的角色裏麵套。她僅僅是單純地不喜歡被別人議論的那種感覺罷了。
  可是她也知道,想不讓人議論那是不可能的。單單是寢室裏,李思碧一向是眾人議論的焦點,她也享受作為焦點人物的感受,然後從羅音、陳媛媛、劉潔的戀愛失戀,到生活嚴謹得無可挑剔的江小琳對於獎學金的爭取,所有話題都會有人津津樂道。她從來沒議論別人的興致,對別人的八卦聽聽就算了,完全不往心裏去,不過她可不敢天真到指望別人對自己采取同樣的態度。她隻能提醒自己,還真是不能玩得太瘋了。
  伊敏能堅持的不過是平時不出學校,隻在周末接受蘇哲的邀約。先和樂清玩會遊戲,然後蘇哲過來接她,有時一塊吃飯看場電影,有時帶她出去轉轉,然後去他家。這種實在有點說不清性質的關係居然就這麽很理直氣壯地維持著,比她預料的時間一天多過一天。慢慢的她也對蘇哲多少有了點了解。
  蘇哲是理工大和造船有關的一個工科專業畢業,然後去美國“混了幾年”,先讀工科,後來轉學商科,拿了個碩士學位後悠遊了一陣子,去年年初回來,剛好趕上某家外資保險公司中部代表處成立,他就接著“混上了”——他自己的原話。
  他從來不提他的家人,伊敏反而鬆了口氣,事實上她對任何人的家庭都沒有好奇心,覺得這樣更好。蘇哲對她的沒有好奇心似乎也默認了。
  伊敏既不愛泡吧,也不愛購物。蘇哲笑著說她的生活習慣不象女孩子倒有點象清教徒,不過也不勉強她。有時他開車帶她晚上兜風,一路隨意閑扯。到了師大後邊的墨水湖,他停下車,兩人沿湖散步。
  “你們學校後邊這湖,以前我在這裏釣過魚,那會這裏沒修環湖路,晚上黑燈瞎火的。沒這麽多野鴛鴦,倒是有好多水鳥,湖水也比現在清澈。”
  湖邊已經是垂柳青青,春風和煦,雙雙對對親熱的小情侶自然很多。
  沒人會一個人跑這麽遠專門來釣魚,伊敏嘴角勾起一個笑,知趣不提他交過的師大女友。可他偏偏說:“師大的美女的確比理工大的要多,不過我受不了學文科的女生那股矯情勁,說聲再見都能整出生離死別的味道來。”
  伊敏橫他一眼,懶得接腔,隻想自己反正學的不是文科,當然更犯不著為同校女生名譽而戰。
  他說:“你不一樣,你的大腦溝回部分估計和她們構造不同,你是能把生離死別當普通再見處理的那種人。”
  伊敏並不生氣,反倒被逗樂了:“你喜歡別人和你成天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嗎?”
  “不喜歡。所以我半夜醒來,摸到你在身邊,總會謝謝老天:沒事,這個妞雖然會在我舍不得的時候非要走掉,可那不是死別,下周我們還會見麵的。”他轉頭看著伊敏,威脅說,“不許做出那副忍吐的表情,不然待會回去有你好瞧的,我難得抒一回情,你也配合一下我。”
  伊敏笑倒在他懷裏:“我得引用你的話了,保持這樣總能逗樂我的狀態,我想我會愛上你。”
  “是呀,”他摸她的頭發,“你愛的是快樂,不是我。可是沒關係,你也讓我快樂了。”
  他和他給的快樂能截然分開嗎?她不清楚。好吧,快樂就好。伊敏已經被自己給自己安排的高強度攻托福進度逼得有點神經衰弱了,她歡迎這樣一個輕鬆的周末。
  可是蘇哲也並不總是開心輕鬆的,再一個周末他明顯煩躁,坐在外麵等她和樂清時,手指敲著桌子,臉色顯得陰鬱。送走樂清,兩人說到去哪吃飯,伊敏照例地沒有意見,他惱火地說:“偶爾主動說說自己的想法很為難嗎?”
  頭次見他這樣不好說話,伊敏建議說:“你情緒好象不大好,我可以自己先回學校去。”
  蘇哲更怒了:“這算什麽,你真當我們是SEX PARNTER了,開心的時候在一塊樂樂,沒情緒了各自走路。”
  “我隻是不想和你吵架好不好,而且我確實不大懂得怎麽哄人。”
  他盯著她看,可是也隻擺下手:“你有生理周期,就當我有情緒周期吧。我不希望你生理期就說不來見我的麵,我們好象也不止床上那點關係了。現在我情緒周期了,你也體諒我,讓我自己待會就好了,你做你的功課吧。”
  話說到這份上,伊敏也就隻好隨他去了。他開車回家,叫了外賣送東西上來,兩人很是沉默地吃了。然後蘇哲進去換了件衣服,走時打個招呼,直接說自己去酒吧喝點酒,可能會回來得晚點,不用等他。
  看著門在他背後關上,伊敏煩惱地想,這算怎麽回事。她頭次獨自待在這個房子裏,那種一個人在別人家的感覺很讓她不安。
  她也懶得多想,打開書包拿了書,隻開了落地燈,盤腿坐沙發上做自己的功課。她承認,處身這樣安靜的環境,學習效率十分高。看書看得累了,她去廚房拿了個蘋果,洗幹淨坐到客廳飄窗台上吃著,春天柔軟的風從半開的窗子吹進來,空氣清新而溫暖。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客廳過去一邊是書房和主臥,另一邊是餐廳、廚房和一個小儲藏室,所有的房間都通風良好,光線充足。
  她十歲前住的房子在爸爸再婚時已經重新裝修了,她的房間後來當然給了她異母妹妹住。她媽媽再婚後的家她隻去住過有數幾次,就再也不肯去了。她熟悉的唯一的房子就是爺爺奶奶的那個老廠區宿舍,樓道狹窄,拐角永遠堆著雜物,房間內空不高,客廳狹小,廚房衛生間光線全都昏暗,整個結構可以說一無是處,可是她不知道到哪還能找到待在那個屋子裏的那種安心感了。
  眼前這個房子裝修得低調舒服,風格是她讚賞的那種。她來過多次了,但看著仍然覺得陌生。她起身去廚房扔掉蘋果核,想起舊時的房子,不禁有點躊躇。
  照爺爺奶奶的說法,應該是把那房子賣了,然後把錢給她,充當留學前期必須的花費,爸爸也點頭答應了。當地房價很低,一個麵積不大的老廠區宿舍,唯一的優點是地處市中心,照估價也不過值幾萬塊罷了。她並不惦記那筆錢,但的確想過等錢到了以後,先利用暑假去北京上新東方的托福短期強化班,這樣八月底去參加考試才更有把握一點。可是爸爸那邊一直沒有下文,而在QQ裏劉宏宇說現在新東方暑期班報名早開始了,異常火爆,如果不抓緊,恐怕到時根本排不上號。
  她看看時間,不到九點,這個事她平時也不好在宿舍電話裏談,現在遲疑一下,還是拿出手機打了爸爸家的電話。先是繼母接的,她有點驚奇:“小敏你買手機了呀。”伊敏不好說什麽,隻含糊應了一聲。她知趣沒說什麽,叫來了伊敏父親聽電話。
  “最近傳出拆遷的風聲,據說有開發商看中了這一片老廠區宿舍了,現在想出手有點難,大家都在觀望。” 爸爸說話也有點遲疑,“小敏,你現在是需要用錢嗎?你叔叔也跟我說了你的打算,爸爸會支持你的。”
  伊敏並不想讓父親為難:“沒事,申請學校那是下半年的事了,得等托福成績出來再說,這會不用。”
  聊了幾句,她把手機號告訴了爸爸,怕他有事找不到自己。掛上電話後,她迅速盤點了一下自己的經濟狀況。她過得很節儉,但父母雙方各自給的錢加在一起確實隻夠學費和基本生活費,北方中型工業城市的生活標準本來不高,她也從來不願意再開口向他們要錢,一向是用獎學金和做家教的收入給自己添置衣物、買學習必要的用品。
  可是她平時既不要求政治上的進步,也不怎麽參與學校的活動,更不和人套瓷。而數學係算是師大學習風氣最濃的係之一,刻苦學習、積極向上的大有人在,她的成績很好,但有人比她更好,而且還有更多的砝碼。她一向隻能得金額有限的一等或者說二等獎學金,從來和特等獎學金無緣。憑她手頭的那點錢,除了日常花費以外,報名考試夠了,但要承擔去北京上新東方的路費、學費加住宿費就是不可能的了。看來也隻好抓緊這段時間,留在本地多用點功了。至於考試完了,而房子還沒賣掉,拿什麽錢來申請學校,她隻能搖搖頭,暫時不去想了。到時再說吧,她想,重新拿起了詞匯書。

  第 25 章
  深夜,伊敏洗了澡,自己上床睡得正好。蘇哲回來,帶著酒意,身上是從酒吧帶回來的酒味、煙草味,糾纏上來,拉扯她的睡衣,伊敏老大不耐煩推開他,他不罷休,又纏過來。
  “醒醒寶貝,你看今晚的月亮多美。”他在她耳邊隨口瞎扯著,“春江花月,美景良宵,一個人睡覺多沒意思。”
  她的一點睡意生生給吵沒了:“你的酒品也太差了吧,喝多了直接洗澡睡覺多好。”
  “不,我喝多了會發情,我能堅持到回來看到你再發情已經很有品了。”
  伊敏不能不聯想到自己的借酒裝瘋,頓時啞然,臉一下紅了。黑暗中他呲牙輕聲笑了,潔白的牙齒很醒目。伊敏想象得到,他顯然知道她在想什麽,而那個笑容一定很可惡。她賭氣翻個身不理他,但他抱起她,搖晃了一下,順手拉開臥室窗簾,坐到窗邊那個藤製搖椅上,果然是月色如水,照到兩人身上。
  “反正你也睡不著了,陪我聊會天吧。”
  伊敏打個嗬欠:“聊什麽?”
  “你不是這麽煞風景吧。夜半無人,竊竊私語,還用問我聊什麽嗎?”
  伊敏換個姿勢,讓自己靠得舒服點,看著窗外月光篩過剛生出樹葉的大樹,在地板和身上投下斑駁的陰影:“真安靜,你抒情吧,我保證配合好不好,不然的確有點辜負這樣的夜晚。”
  蘇哲笑了,用下巴揉著她的頭發:“我一向喜歡你這隨遇而安的性格。”
  “不然能怎麽樣?”
  “不生我的氣吧?”
  “沒生氣。”伊敏說的實話,她知道自己性格陰鬱的一麵,一直原諒自己,當然也能理解別人的壞心情,“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可能比你惡劣得多,那時候我就希望全世界都把我忘掉,讓我一個人待著最好了。”
  “那樣就能夠自己想通嗎?我很懷疑。我比較傾向於到人堆裏去,耳朵邊是轟鳴的音樂,眼前是一張張跟自己不相幹的臉,喝一點酒,好象再大的不愉快也都散了。”蘇哲抱著她柔軟的身體,看著窗外那輪明月出一會神,“不問我為什麽不愉快嗎?”
  “如果你願意說,我願意聽。”
  蘇哲輕聲笑了:“我就別指望你有主動問的那一天了。中午我去參加了前女友的婚禮,很隆重,很喜慶,就是出了一點小岔子。”他的聲音在安靜的夜晚聽著柔和低沉,“婚禮中途,新娘把我叫到換衣服的房間,撲進我懷裏哭了。”
  伊敏撲哧笑出了聲,蘇哲瞪她一會,認輸地搖頭:“你的大腦溝回呀,當真是和別的女人不一樣。”
  “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可是聽著,再一想象那場麵,真的有點好笑。”伊敏努力忍笑,“然後呢?”
  “你當聽故事呀,還然後呢。”蘇哲拉一下嘴角,不知怎麽的,也笑了,“可是真的有然後,然後新郎進來了,多尷尬。”
  接下來其實場麵也不算難看,他鎮定地將哭得梨花帶雨的新娘交給了新郎:“我們是多年沒見的老同學了,她難免有點激動,再加上婚禮帶來的緊張、焦慮,你要多理解她。”
  新郎同樣很鎮定地接受了他的說辭,抱著新娘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嗬哄她。蘇哲走出房間,隨手帶上門,直接出了酒店。
  “你就為這個煩惱?”伊敏倒有點不可思議了,斜睨著他,“可是我覺得煩惱的那個似乎應該是新郎才對吧。”
  蘇哲就算為前女友肖慧煩惱,也隻是一會的事罷了。他對前女友的性格有充分的認識,哪怕她現在留校任教好幾年了,又讀到了博士,仍然有點和年齡不符的任性和天真,他隻能同情那位看著氣質儒雅,據說是理工大最年輕副教授的新郎,同時祝他自求多福了。
  “是呀,男人煩惱的根源就是女人,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他順口說,並不打算提真正令他惱怒的原因。
  伊敏也輕聲笑了:“那我們保持不遠不近吧。”她反身用手將兩人身體撐開一點距離,“這樣夠不夠?”月光下她的笑容帶點調皮,又帶點平時沒有的天真。
  蘇哲收緊手臂將她摟到胸前:“不許,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距離不夠,而是距離太遠了。”
  他俯下頭吻她,那樣輾轉纏綿,掃過她口腔每個角落,掠奪她所有的意識。
  第二天,伊敏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學校,蘇哲在臥室換衣服。突然她的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是家裏打來的,不覺有點吃驚,連忙接聽。
  “小敏,是我。”原來是伊敏的繼母,她姓胡,是醫院的護士長。以前伊敏在年少倔強時期曾在不得不開口稱呼她時,刻意管她叫胡阿姨。後來長大了一點,自己覺得這個叫法來得傷人又不利己。不管怎麽說,這個繼母都不曾刻薄自己,於是改口叫阿姨,算是略為親近了一點,也到了她親近的極限了。
  “阿姨您好,有什麽事嗎?”伊敏納悶,繼母從來沒主動跟她打過電話,更別說她昨天已經剛打電話回去了。
  “我昨晚和今天早上打電話到你宿舍,你都不在,宿舍一個女孩子說你沒回去睡,隻好打你手機。”
  伊敏不理這個話茬:“您有什麽事找我嗎?”
  “昨天你問起你父親關於那個房子的事,我覺得我有點想法必須跟你說清楚,不然真的很難受。”
  “好的,您說。”伊敏預計她打算講的不是什麽好話,不過也隻能聽著了。她走到飄窗台邊坐下,想總比在宿舍眾人旁聽下接這個電話要好一些。
  “我也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小敏,你爺爺奶奶安排賣房這個事很傷我的心,小菲跟你一樣,也是邵家的孩子,爺爺奶奶這麽多年來對她不聞不問的,到現在哪怕象征性的留一點給她的意思都沒有。”邵伊菲是伊敏的異母妹妹,說得動情,繼母聲音都有點哽咽了,“她昨天還在問我,為什麽爺爺奶奶隻喜歡姐姐不喜歡她。”
  爺爺奶奶確實因為嫌惡兒子的第二次婚姻,根本拒絕見新兒媳,連帶著對他們的另一個孫女沒多少感情。不過伊敏不認為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會在意不生活在一起、隻見過幾麵的老人是否喜歡自己,她保持沉默。
  “我知道這麽處理房子不是你的意見,小敏,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可是你應該得知道,現在小菲也一天天長大了,我和你爸爸都隻是工薪族,單位效益也都說不上很好,要照顧你們姐妹兩個的教育費用確實是勉力為之。聽你爸爸說,你還有出國留學的打算,這是好事,可是我不能不說一句了,恐怕那個費用就不是我們能力範圍內的事情了。”
  “我早跟我爸爸說過,大學畢業以後我會獨立,至於是在哪裏獨立,就不用你們多擔心了。阿姨,還有什麽事嗎?”
  “話是這麽說,但眼下房子也暫時沒法出手,你爸爸肯定不可能對你留學的費用不管不問,我已經沒辦法讓他明白,小菲也是她女兒,爺爺奶奶的財產她也應該有份。你一向明理,所以我希望你能跟你爸爸講清楚,不會再跟他提額外的要求了,我們確實負擔不起。”
  “阿姨,容我提醒您,爺爺奶奶眼下都健在,房子是他們的財產不是遺產,他們有權力按他們自己的願望處理,談不上誰有份誰沒份。”
  “可是這樣對小菲公平嗎?”
  “公平?阿姨,我早放棄了對公平的追求。您覺得我的父親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基本不見蹤影,對我來說公平嗎?您覺得我可能得到這區區幾萬塊賣房子的錢,就比小菲幸運嗎?”伊敏笑了,“我原諒我父親,至少他負擔了除我以外的另一個完整的家庭責任,至少小菲享受到了一個完整的父親。可是再別找我要公平了,我給不了。”
  她的繼母一下語塞,停了一會才語氣苦澀地說:“我以為你爸爸已經對你盡到責任了,他就是因為心懷歉意,覺得你可憐,所以一向對你教育費、生活費都是該給多少是多少從不拖拉,我也從來沒對他說過什麽。如果不是現在實在為自己的女兒覺得不值,我不會跟你說這些。”
  “我爸爸真覺得我可憐嗎?”伊敏怒極反笑了,“好吧阿姨,請轉告他,我承認我的父親到目前為止對我盡到了金錢上的責任,希望他能繼續盡這份責任直到明年我畢業,其他額外的都不用他來負擔,可以嗎?”
  “你對你爸爸真的一點感情也沒有嗎?我都不敢告訴他你沒在宿舍住跑外麵過夜的事。一個女孩子總該自重吧,他聽了非氣壞不可。”
  “沒關係,我猜我爸爸有這份心理承受能力的,告訴他吧,我的確沒在宿舍,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可是我能保證,這個男人不是有婦之夫。”
  那邊繼母徹底啞口無言了,伊敏掛機,隻覺得手抖得厲害,她順手將手機丟在窗台上,看著窗外草坪中央那一棵幾人才能合抱的大樹,蘇哲告訴過她,這是一棵樹齡將近百年的樟樹,此時正當花期,可是小小的黃綠色的花混在茂密的樹葉裏很不顯眼,隻有努力看,才能看到花的形狀。她瞪大眼睛,幾乎看得眼睛酸澀了。這時身後一雙手環抱住她,握住她顫抖不已的手,她不假思索狠狠往回抽,也沒能抽回來,蘇哲安慰地說:“別生氣,可憐的寶貝。”
  她頓時爆發了,一下推開他,直奔向玄關。蘇哲一把拖住她,她狠命掙紮著想甩脫他:“不許再跟我提什麽可憐的,不許。”她聲嘶力竭地嚷著,“我受夠了你們自以為是的憐憫,我真的可憐嗎?好吧,那我也不用你們來同情。”
  蘇哲緊緊抱住她,不管她的踢打,將她圈在自己胸前。她沒法掙脫,急怒之下,頭狠狠撞向他的身體,他疼得哼了一聲,仍然沒有放手。她很快掙出了一頭一臉的汗,可是也全身無力,停止了掙紮,任他抱自己坐到沙發上。她將頭埋在他懷裏,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發現臉下的襯衫是濕的,那濕痕越洇越大,顯然不是流汗造成的。她跳起身,跑進了浴室,果然看見自己滿臉是淚,頭發亂蓬蓬的,汗水將一點碎發粘在額頭上,那個樣子著實狼狽。

  第 26 章
  邵伊敏打開水龍頭,埋下頭,雙手掬起水,衝洗著臉上的汗水淚痕,良久才扯過自己的毛巾擦拭幹淨。洗麵台上放著一套倩碧的護膚品,是蘇哲上次從香港帶回來給她的,她平時用用小護士而已,不願意拿這去學校招別人的眼光,就放在這邊。她往臉上拍爽膚水,再擦點乳液,梳理好頭發,鏡中的自己似乎恢複了平靜,可是眼圈泛著紅,一張臉木木的,怎麽看都覺得陌生。
  她確實不愛哭,也忘了上次哭是什麽時候了。可笑的是,她卻記得陳媛媛上學期期末突然失戀,伏在寢室床上放聲大哭的情景。當然說不上美,可是她哭得那麽酣暢淋漓,宿舍裏的人紛紛安慰她,連一向瞧不上她的李思碧也站得稍遠,涼涼地講著關於男人靠不住女兒當自強的理論。這種場合伊敏完全插不上話,她隻看得吃驚,卻也隱隱有點羨慕,她明白自己從來就做不到這麽理直氣壯地表達感情。
  她無精打采打開浴室門,蘇哲正站在門外,他脫下胸口打濕一大片的襯衫,隨手扔到洗衣籃裏,然後牽住她的手,領她走回客廳讓她坐到沙發上,轉身去廚房倒了杯水遞給她,坐到她身邊。伊敏雙手捧著杯子,一下喝了半杯水,將杯子放到茶幾上,轉頭看著蘇哲。
  “看,我心情不好的樣子夠惡劣吧。”她聲音有點啞啞地說,“下次看我發瘋,千萬讓我一個人待著。”
  蘇哲攬過她,讓她坐自己腿上,一下下撫摸著她的頭發:“傻孩子,長時間壓抑自己的情緒沒什麽好處的。”
  “可是發泄出來也不過是覺得累,沒什麽痛快的感覺。”她的確覺得疲乏,“幫個忙,別問我為什麽發火好嗎?”
  “你願意說,我會願意聽。”他的聲音鎮定,低頭看著她,“不願意說,我不會問的。”
  伊敏伸手抱住他,將臉貼在他赤裸的胸口,悶悶地說:“謝謝你。”
  “謝我幹什麽,我說過我願意哄你,無理取鬧都可以,何況是真不開心。”
  伊敏苦笑:“昨天我並沒哄你,你這樣讓我慚愧了。”
  “戀愛是沒公平可言的事,而且恐怕你想哄也哄不好我。其實昨天下午,我也接到一個讓我很煩的電話,我父親打來的。我和他,快一年沒說話了。”
  這是蘇哲頭次說到他的家人,伊敏不知道說什麽好,隻靜靜聽著。
  “我們之間矛盾太深,也不用多說了。我以為我不理他,他說什麽我都可以不在意,可是我錯了,隔那麽遠,隻談了幾句話,我們就吵了起來。”蘇哲皺下眉頭,“結果他摔了電話,我一個人在街上氣得半死。”
  伊敏貼著他胸口,聽他的心跳,比平時來得急促,和他語速鎮定的聲音形成了對比。
  “不過氣歸氣,還得打電話過去給他的秘書,讓他提醒他記得吃藥,我不敢擔惹發他心髒病的風險,看我活得多窩囊。”
  “早知道你不是為你前女友生那麽大悶氣。”伊敏嘀咕著。
  蘇哲笑,伸手扳起她的臉,正對著自己:“對,不是為她。我要能為她鬱悶成那樣,早拉她跟我私奔了,還用眼看她嫁給別人嗎?”
  “連著兩天遇上女人趴你懷裏哭,也挺鬱悶的吧。”
  “是呀,昨天是西裝,已經送去幹洗了,今天是襯衫,好在有鍾點工。好啦,你現在已經能拿自己開玩笑了,估計也沒什麽事了。用不用我再附送一點人生建議之類?”
  “說吧,我聽著。”
  “我們都有必須要忍受的人和事,生完氣就算了,不值得多想。”
  伊敏長久將頭擱在他肩上不做聲。她想自己其實從來不欠缺容忍,基本上她對人對事期待不高,所以出現什麽樣的悲觀情況,她都能接受。可是她還真不知道今天為什麽會爆發,繼母的話雖然討厭,但一向遇上比這更煩的事,她也不過是默默咽下去罷了。
  更重要的是,發火還算了,居然被這個男人一抱就抱出了天大的委屈,眼淚止也止不住地狂奔出來。她有點害怕,又有點鄙視自己地想,這和陳媛媛越聽人勸得懇切越哭得來勁真是沒有什麽區別了。
  “如果是為錢,就更不值得了,我可以……”
  她抬手掩住他的嘴:“不是錢的問題,隻是家事。我不多想了,你也忘了吧。”
  蘇哲笑著吻她的手:“如果是用錢就能解決的煩惱,其實最不值得你煩惱,以後你就會明白這個道理了。”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眼下伊敏的煩惱有一部分的確是錢,但她怎麽也不肯把這個煩惱交給蘇哲解決,這段關係開始得已經太微妙,如果扯上錢,就更讓她應付不來了,她不願意給自己找這個負擔。
  親如爺爺奶奶,她都不願意開這個口,何況他人。她帶點冷笑想,繼母這回這個小人還真是枉做了。
  轉眼到了五一假期,此時剛開始所謂剌激內需拉動消費的黃金周,手頭略有餘錢的大學生們也蠢動著紛紛天南海北找同學玩。伊敏根本沒有任何出去玩的打算,剛好蘇哲公司大老板來中國會見保監會領導,順便召集下麵代表處開會,並讚助國內的一個研討會,他在五一前兩天去了北京出差。
  學校顯得清靜了好多,寢室裏隻剩她和江小琳。江小琳也找了份超市促銷的臨時兼職,每天早出晚歸。伊敏樂得待在宿舍裏,享受這難得的獨處,背單詞背得抓狂,聽磁帶聽得耳鳴陣陣。到六號下午,她手機響了。
  “我出差回來了,現在在你們學校圖書館前麵那個布告欄邊。”蘇哲的聲音顯得愉快,“好多年沒進師大了,我決定冒充一下學生,再試一下等女朋友的滋味。”
  眼下伊敏對著英語有點反胃了,她歡迎他的這種直接幹擾:“那我要不要多拖一會再過來,顯得你的等待比較有誠意。”
  “我懷疑多拖一會,你自己會先對自己不耐煩,你太守時了。”
  這倒是真的,伊敏的時間觀念強得要命,也隻有和他在一起時才算放縱了一下自己。她放下電話,開始換衣服,也不過是另一件T恤罷了,想了想,還是把英語詞匯書放進書包,自嘲地想:畢竟還是給自己套上了枷鎖,怎麽也不敢放縱自己得太狠了。
  正在這時,羅音跑進了門,手忙腳亂地丟下背包,清理著筆記本之類的東西,一邊問她:“你也去聽講座的嗎?”
  伊敏搖頭,她根本沒注意什麽講座的消息,正準備出門,羅音也跟上來:“可算趕上了,今天是晚報社長的講座,新聞專業的人恐怕這會全去了。”
  兩人正好同路,伊敏有些微的不安,再一想,羅音平時倒不並多事,也就算了。轉過教學實驗樓,蘇哲正站在布告欄前,手裏拎著西裝,領帶拉鬆,白底藍色條紋襯衫領口紐扣解開,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布告欄貼的亂七八糟的啟事、通知之類的東西。
  伊敏對羅音說聲再見,跑過去挽住蘇哲,蘇哲低下頭,對她微微一笑:“看,我說了,你實在是個守時的好學生。”
  “走吧,省得我們同學看到。”
  “我沒那麽見不得人吧。”
  “你樣子太招搖,我怕你在這裏招蜂引蝶好不好。”
  “你從來打擊起我來毫不留情。”
  羅音呆立在原地目送他們走遠,她終於看到了傳說中的邵伊敏的帥哥男友,可是一個帥字未免形容得太抽象太貧乏了。師大出了名的女多男少,美男在校園雖不多,但不是沒有,而剛從眼前走開的這個男人高大挺拔,五官嚴格講並不是通常意義的漂亮,嘴角略略下墜,但眉目俊朗,整個人醒目得讓人過目難忘,尤其微微一笑,淡漠的表情突然帶了幾分溫柔,仿佛有著無法言傳的含義。羅音不能形容那個並不是對著自己的微笑帶來的震憾,她隻知道自己呆站了好一會,有相熟的同學叫她:“怎麽還不進去,馬上要開始了。”她含糊說:“你先進去吧,我一會來。”
  她並沒進去聽講座,而是神思恍惚回宿舍躺下,晚飯時間過了,居然她也沒覺得餓,眼前充滿了那個微笑的側臉。晚上江小琳一身疲憊地回到寢室,看她躺著出神的樣子,嚇了一跳,伸手摸下她的額頭。
  “沒事吧你,怎麽笑得這麽神秘。”
  羅音翻身坐起,疑惑地說:“我在笑嗎?”
  “在笑,而且笑得跟蒙娜麗莎一樣曖昧。”江小琳喜歡羅音,看她沒生病就放了心,“三峽好玩嗎?”
  “還行。”羅音這幾天就是和幾個同學結伴去了三峽,“哎,江小琳,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江小琳很幹脆地說:“我信。”
  羅音其實沒指望她回答這問題,她隻是太需要有個人陪她說說話了,這下反而被江小琳嚇著了:“我以為你們讀理科的會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呢。”
  江小琳白她一眼:“我相信所有沒發生在我身上的奇跡。”
  “我得拿筆把這話記下來,太精練了。啟智兄沒說錯呀,我的確總是低估了理科生的智慧。”
  “你這算是在誇我呢還是損我?”江小琳哭笑不得,她在超市站了一整天,這會將有點腫脹的兩腿擱到桌上揉捏著。
  “我覺得我對一個差不多不認識的人動了心,荒唐嗎?”
  “你旅遊有豔遇嗎?跟他搭訕沒?”
  “沒有,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主動跟他搭腔的,我隻要知道這世界的確存在著一個一眼看去就能無條件打動我的人就好。”
  “我這會真要嗤之以鼻了。敢問這種神奇的存在對你有什麽意義?”
  “意義嘛,就是讓我相信生命中還存在著驚喜,我對愛情的期待也沒有錯。”羅音笑咪咪地回答。
  江小琳隻能再白她一眼:“請你繼續低估理科生的智慧好了,我不能理解你這一套玄妙的理論。”
  羅音大笑,重新躺下,雙手枕在腦後,她想,好吧,江小琳說得沒錯,這的確是一種神奇的存在。對她來說,這個男人既不是同學的男友,也不是她可能發起進攻的對象,而更象一個抽象不可及的、和自己現實生活脫節的、隻能存在於小說和想象的人物。如果這樣的話,他是誰都沒有關係吧,在自己腦袋裏微笑得如此誘惑,她也可以沒有任何道德上的負疚感。

  第 27 章
  羅音再看邵伊敏,當然有幾分不自覺的好奇和研究。可是邵伊敏除了偶爾的夜不歸宿,看不出異樣,平靜得完全不象她之前看到過任何一個陷入情網的同學。一定要讓羅音發揮自己的觀察能力的話,她也隻能說,邵伊敏偶爾臉上會閃過一個溫柔恍惚的表情,算是唯一和以前的不同了。
  這個周五,文學社例行地開會,大家籌劃著給即將畢業的成員出一個紀念冊,同時商量重新推選社長,趙啟智雖然是本校保研,可是他堅決提出,畢業以後他會一如既往參加並支持社裏的活動,但要讓出社長的位置,保證文學社這個師大有影響力的社團“持續的發展力”。大家都被打動了,小師妹宋黎更是幾乎眼含熱淚地看著趙啟智,那小模樣逗得羅音有點想笑,估計趙啟智也有點無可奈何。散會後,他借口有事和羅音談,讓羅音留一下,宋黎隻好先走了。
  “啟智兄,辜負少女芳心很是罪過呀。”羅音一向拿他玩笑習慣了。
  趙啟智一笑:“宋黎還是個小孩子,我跟她說得很清楚了,我對她沒有感覺。”
  說到感覺這個玄妙的東西,羅音沉默了。本地夏天向來早來,六月初天氣已經很熱了,會議室電扇呼呼攪動著空氣,也帶不來清涼。兩人隔桌坐著,各懷心事,趙啟智擺弄著手裏的一迭資料,眉頭略皺,可是顯然讓他煩惱的並不是這些文學社的事情。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啟智兄?”羅音近來問過很多人這個問題了,得到林林總總的答案,她並不是想找到讓自己信服的那一個,但確實突然好奇別人對這的看法了。
  資深文學青年趙啟智最近卻很不確定自己對此的看法,隻能苦笑:“如果沒有一見鍾情,文學會乏味失色不少吧。”
  羅音瞪他:“去你的,你居然說的不是生活會乏味失色不少。”
  趙啟智一怔,然後點頭:“對,羅音,我對專業的選擇沒錯,我真的不適合做文學這個行當,老是把最重要的生活體驗反而放到後麵了。”
  羅音打量他,不得不承認,眼前的趙啟智已經完全不同於大一社團招新時招攬她入社的那個陽光男生了,他們認識了這麽久,相互早就熟不拘禮,完全不會在意彼此的點滴變化,可是趙啟智仿佛突然顯得成熟了許多,難道就是即將到來的畢業帶來了變化嗎?趙啟智察覺到她的注視,笑了。
  “其實我在認真想,一見鍾情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如果你認識一個人,最初隻是用理智的眼光欣賞,知道她有你喜歡的品質,是能和你合拍的類型,這應該不算一見鍾情對不對。”
  “不算,一見鍾情應該是沒道理可講的,在你知道對方是什麽樣的人之前,這種感覺就把你吞沒了。”
  “是呀,到了某一天,理智告訴你,那個人其實並不合適你,應該趁一切沒來得及開始前放手是最好的選擇。你卻突然發現,她在你的心裏成了超出理智欣賞的一種存在。你不介意她的好品質、好習慣、好性情了,隻知道突然有一刻,她那麽帶點迷茫的出神讓你心動,這種心動感來得突如其來,算一見鍾情嗎?”
  羅音呆住了,她當然知道趙啟智說的是什麽,也知道趙啟智明白她能理解。趙啟智微微一笑:“看,真的是沒道理可講的一件事,對不對?”
  羅音也笑:“對,沒道理可講,可是我還是覺得,我們得謝謝生活中有這樣沒道理可講的事情光臨。”
  “你愛上了某個人嗎?突然這麽感慨。”
  “我愛上了想象中的愛情。”羅音狡獪地說,並不打算和師兄交換秘密。兩人關上吊扇和燈,鎖好門,走出會議室。外麵有點微帶涼意的風,算得上夏天難得的恩賜了,兩人順著林蔭大道漫步走回各自宿舍。
  到了六月,樂清要備戰中考,被暫停了遊戲。邵伊敏也要應付接踵而來的英語六級考試、期末考試,這段時間她謝絕了蘇哲的約會,一門心思紮進了功課之中。考完最後一門,她長籲一口氣,拿出手機給蘇哲打電話,蘇哲有個應酬,晚飯後開車來接她。
  “大學考試,我沒見過你這麽累的。”
  “如果隻過關,當然不用緊張,可這關係到我的獎學金好不好。”伊敏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當然也關係到申請加拿大學校時必需拿得出手的學科成績,現在總算放下了一個擔子。
  “你也放暑假了,我有休假,我們去稻城亞丁玩十天吧。”
  “不行啊,我報了八月底的托福考試,打算從明天開始最後衝剌呢,哪也不能去。”
  蘇哲很長時間不說話,伊敏隱隱覺得不妙,可是她既然不可能放棄這個暑假最後的衝剌時間,就隻好麵對蘇哲的不悅了。隻不過蘇哲的情緒顯然比不悅更嚴重一點,他一言不發,將車徑直開出了市區,來到曾帶她看星星的那個郊外濕地保護區。
  晴朗的夏日,暗藍色的天空中,繁星如碎鑽般閃爍迷人,四周有此起彼伏的蟲鳴聲,黑暗中還可以看到點點流螢,忽明忽暗在草叢中飛掠而過,湖麵吹來涼爽的風,讓人頗有心曠神怡之感。蘇哲下車,仰頭看向天空。
  “今天忘了帶望遠鏡,不過天氣不錯,也看得清楚。”他的聲音一向地鎮定,“這邊是織女星,織女星的東邊是天津四,那邊是牛郎星,它們三個連在一起是個直角三角形,你學數學的,應該聯想比較容易吧。這就是夏季大三角。”
  伊敏順他手指方向看去,但見繁星滿天,沒有月亮,這三顆星帶著銀白色光芒,經他一指,確實醒目。
  “你看那,從北偏東地平線向南方地平線延伸的光帶就是銀河。”
  那一道光帶從三角形裏向外延伸,橫貫南北,燦爛到壯美。伊敏仰頭看得癡了,滿天星鬥神秘而高遠,這樣看上去,仿佛時間和思緒一齊停頓了,讓人不知今夕何夕。
  一架夜航的飛機低飛而過,燈光把寧靜的夜色分割開來。她的頭終於仰酸了,緩緩看向蘇哲。星光下他靠坐在捷達滿是灰塵的車頭,看著遠處湖麵,手裏拿著一隻煙,煙霧繚繞下,更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伊敏走過去,輕輕彈掉他手裏暗紅煙頭上吊著的半截煙灰:“對不起,我還是那個不會哄人卻愛煞風景的家夥,你有話要說嗎?”
  “我在等你說,看不出來嗎?不是一定要我跟你玩一問一答吧。”
  伊敏也和他一樣,靠坐在捷達車頭上,小小不知名的飛蟲還眼前亂飛著,她一時不知道從哪裏說起了。
  “父母離婚以後,我就和爺爺奶奶一塊生活了,從十歲開始。”她頭次對他講起了自己的家事,“我上大學以後,我叔叔接他們去了加拿大。我報了托福,想申請那邊的學校念MASTER,以後可以離他們近一點。”
  “我還是得問了,你什麽時候決定的出國。”
  “今年才有這個想法,準備得晚了,隻好抓緊時間,不然沒法過托福。”
  “這麽說是想等托福成績一下來就開始申請那邊的學校了。”他轉過頭看著她,眼神銳利,“你做好了出國的打算,才決定接受我,對不對?”
  “這中間沒有必然的聯係。”
  “是嗎?”他譏誚地一笑,“我當你一向誠實呢,伊敏。可我忘了,你一向最在意的是保護自己,跟我相處既然肯定有一個期限,你就覺得可以試著讓自己放縱一下了。”
  伊敏簡直無言以對:“你一定要這麽說,我沒辦法。”
  “這樣和我在一起,感覺很爽吧,紓解了你緊張單調的生活,又不至於留下感情的後患,多合算。”
  伊敏知道無可挽回了,她想果然是偷來的歡娛,享受一天就少了一天。這麽誅心的指責,她根本沒法辯解。事實上她甚至迷惑,莫非蘇哲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莫非自己的本意就是這樣,隻圖享受一段肯定沒有將來的快樂。
  蘇哲臉上那個笑中帶的嘲諷越來深了:“好吧,我認栽了,盡管是頭一次被人利用,也是你情我願,沒什麽好說的。可是伊敏,如果你以為我會老實等你考完托福,申請好學校,辦完所有手續,再來跟我深情告別的話,那你就太低估男人了。”
  “我不敢低估任何人,尤其是你。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我曾經說過,你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我不確定我要得起。”伊敏盡量保持自己語氣的平穩,“可是我也有貪念,還是舍不得不要,因為你給了我逃離平庸生活的一個契機,為此,我感激你。”
  “接下來要說永遠珍惜我們之間的美好記憶對不對?抱歉寶貝,我給你的到此為止不能再多了。我從來對長久或者永恒什麽的沒有太強烈的期待,不過我不能接受一個女人因為肯定會分開才和我在一起。”蘇哲將煙頭丟下,腳尖踩過去,一直輾入泥裏,“上車吧,我送你回學校。”
  兩人上了車,蘇哲插進鑰匙,狠狠一腳油門踩下去,車子迅速穿過顛簸的土路,重新回到公路上,兩人都一言不發。
  收音機打到交通台,一個男主持人語速奇快地播報著某路某路車行緩慢、某路有滯留現象請注意繞行,然後說接下來送上一首梅豔芳演唱的《似水流年》。音樂響起,伊敏的心驀地一緊,這個低回的女中音歌聲,正是她寒假獨自在老家房子收拾東西時音樂台放的那首歌,她生長在北方,對粵語發音完全茫然,不知道唱的是什麽,但當時的淒涼感太嚴重了,現在她不想再給自己的回憶加上這一筆。
  “請換個台好嗎?”她努力用正常的語調說。
  蘇哲順手換到放音響,傳來的是拉娜特拉的高亢歌聲,伊敏鬆了口氣。車在師大東門停穩後,她的手剛放到門把手上,蘇哲開了口。
  “明天記得給樂清打個電話,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他們應該會在這幾天動身了。至少我想,你對他們還是關心的。”
  “我會打的。”
  她下了車,蘇哲注視她穿過馬路,保持著一向的大步疾行姿態,突然意識到這不是第一次看她走遠了,而每一次,她都是這麽絕不回顧和遲疑,那個挺直的纖細身影沒入了黑暗,他收回目光,發動車子,對自己說,就這樣吧。

  第 28 章
  伊敏在第二天上午打電話到了孫詠芝家,正好是樂清接的電話。
  “邵老師你考試完了嗎?”
  “是呀,你們幾號的飛機。”
  “就是後天。邵老師,今天我們去玩遊戲吧。”
  “可以,隻要你媽同意。”
  樂清說:“你等一下,”轉頭叫來了孫詠芝,她自然一口答應,約好下午三點直接在常去的那家商場七樓電玩區碰麵。
  伊敏頂著炎熱的太陽來到商場,裏麵冷氣充足,她鬆了口氣,上到七樓,意外發現樂清、樂平還有那個瘦弱的女孩方文靜都坐在那喝汽水。
  “怎麽都在這呀?樂平也來玩遊戲嗎?”
  “邵老師,我不愛玩這個,我和方文靜買了電影票,等電影開場呢。”
  方文靜仍然低著頭不做聲,樂清站起身走開,一會工夫拿了瓶冰鎮雪碧過來遞給伊敏:“喂,你們兩個,到時間該上去了吧。”]
  影院就在商場九樓,樂平撇嘴:“我還要爆米花。”
  樂清瞪她:“你要什麽不會一次說全了嗎?”
  旁邊方文靜拉下她的T恤,細聲細氣說:“平平,我們自己去買吧。”
  “得得,我去買。”樂清認命地掉頭。
  伊敏忍笑不語,方文靜仍是小聲地說樂平:“你別招惹樂清了。”
  “誰讓他大我六分鍾是我哥的,我就欺負他,哈哈。”樂平得意地說。
  樂清將兩大份爆米花墩到她們倆麵前,惡聲惡氣地對樂平說:“去吃個夠,小胖妞。”
  樂平從來不在乎樂清說自己胖,也不理會他,對伊敏說:“邵老師,方文靜這學期數學還是沒考好,她剛跟我說很想找你補習數學。”
  伊敏看向方文靜,她拘束地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對不起呀,我八月下旬有個重要的考試,這個假期恐怕接不了家教了,不過你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介紹我的一個同學過來教你,她叫江小琳,比我的成績好,年年差不多都拿特等獎學金的。”
  樂清沒好氣地說:“方文靜,你得找個你爸爸肯定不在家的時間上課。”
  方文靜大窘,臉一下紅到了脖子,邵伊敏和樂平一齊瞪樂清,樂清隻好認錯:“對不起呀,我那個……我沒別的意思,你當我沒說好了。”
  “我上課的時候,我媽都在旁邊的。”方文靜低著頭對著桌子說,倒是沒有生氣的意思。
  樂平站起身:“別理他,他抽風呢,我們走吧。”
  方文靜也站起來,拿了爆米花,仍然不看著人,小聲說:“邵老師,我讓我媽給你打電話行嗎?”
  “當然可以。”
  兩個女孩子上樓去了,樂清已經是老大不耐煩:“可算走了。”
  “樂清,你對方文靜太沒耐心了。”
  “我一看她吞吞吐吐說話的樣子,就有點著急。”樂清咧下嘴,“這個不能怪我吧。都怪她媽,找個男老師吧怕方文靜早戀,找個女老師又得防著她爹。”
  伊敏啞然失笑:“你別太誇張了。玩去吧,我好久沒打遊戲了,估計今天也是我考試前最後一次了。”
  可是玩了不到一個鍾頭,伊敏就撐不住了,覺得耳朵裏耳鳴還伴有疼痛感,她對樂清說:“你玩吧,我去外麵休息一下,有點不舒服。”
  她撐著頭在外麵坐了一會,樂清也跟了出來:“沒事吧,邵老師。”
  “沒事,隻要不是太吵就還好,估計是這陣子戴耳機聽英語時間太長的原因。我完了,樂清,以後恐怕玩不了遊戲了,又少了一個人生樂趣。”
  樂清嗬嗬笑:“我們以後上網玩遊戲吧,又不吵,還可以聊天。”
  “聊天可以,得用英文,你過去以後早點先過語言關,跟上學校進度是正經。”
  “我們過去會先上語言學校的,沒事。邵老師,你記得加我QQ哦。”
  “好,不過我怕我最近都沒時間上網聊天的。過去以後,自然會結識新的朋友,溫哥華華人很多的,隻要不是自己存心拒絕別人,是不會孤單的。”
  “你以後會和小叔叔一塊過來看我們的,對不對?”
  伊敏頓了一下:“我爺爺奶奶和叔叔現在也住溫哥華,我猜以後會有機會見麵的。”
  樂清大喜:“那多好。”
  孫詠芝過來時,他們正在漫無邊際聊著天,孫詠芝打發樂清:“過去自己玩會,我和邵老師說會話。”
  伊敏有段時間沒見她了,此時看她神情有點疲倦:“孫姐,準備起程一定很累吧。”
  “還好,就是這幾天盡是告別,和家人、和朋友、同學。本來沒什麽去國離鄉的感覺,隻是換個生活環境罷了。可是不停的告別,倒整出一點傷感來了。”
  伊敏微笑:“我看樂清樂平還好,心情很放鬆的。”
  “是呀,他們現在狀態調整得不錯,得謝謝你跟蘇哲,不然我可能會弄得他們比我還緊張。”
  提到蘇哲,伊敏沉默了。
  孫詠芝看著她,眼睛裏全是了然:“伊敏,蘇哲剛才給我打了電話,說他明天出發去稻城亞丁度假,不送我和樂清樂平了。你們沒事吧。”
  “沒事了。”伊敏微微笑了,“有事也是過去的事,孫姐,別管了。”
  “如果隻是小事,我願意多嘴勸一下你。”孫詠芝也微笑了,“之前我確實跟你說過,蘇哲不適合你。因為我覺得你生活得很踏實,而蘇哲一向的漫不經心,我還多事端出過嫂子的款讓蘇哲少去招惹你。可是他對你似乎很上心,至少我沒看過他對別的女孩子象對你這麽認真過。”
  “我們之間的的問題不在認不認真。”伊敏低聲說。
  “兩個人之間的問題在哪,當然隻有你們自己最清楚。蘇哲的家庭怎麽說呢,有點複雜。他爺爺離休前是本地省政府裏的官員,很有點影響。他父親一直在廣東那邊做生意,也做得算有規模了。躍慶在那邊發展,其實也是依附著他家的生意。”孫詠芝遲疑一下,還是接著說,“但是蘇哲和他父親一直不和,回國後寧可在這做個閑差事混日子,也不願意過去打理家裏的生意,我和躍慶沒少勸他,不過他一直是表麵隨和自己主意最大,誰勸他都是白搭。本來我還想,如果他對你認真,改掉對什麽都漫不經心的毛病,從此安定下來倒是一件好事。”
  “為某個人改變自己的生活,是個很大的決定,我猜我和他目前都不大可能做到這一點。所以,真別為這事操心了,孫姐。”
  孫詠芝點頭:“你一向有主見,我也不多說什麽了。自己保重。”
  “謝謝孫姐,你和樂清樂平也是,照顧好自己。我先走了,幫我跟樂清樂平說再見。後天的飛機,應該家人都會去送,我就不去了,在這先祝你們旅途順利。”
  伊敏不能再坐下去了,她想這樣接連地上演分別,果然是個折磨人的事情。情不自禁想到蘇哲那句帶點調笑的話:你是能把生離死別當普通再見處理的那種人,她苦笑了。
  出了商場,眼前是白茫茫晃眼的大太陽,盡管已經將近下午五點,依然炙熱得似乎要把人烤熟。她走向車站,坐車直接回了學校,隻想,好吧,該重回自己的生活了。
  第二天一早,伊敏就接到方太太打來的電話,她已經問了江小琳的意見,同時講明白方先生目光灼灼比較惹厭,但一般不在家,而且方太太肯定在家,提醒江小琳自己認真考慮。江小琳指下自己戴的樣式老氣的眼鏡訕笑她多慮了,每個假期她都會兼幾份職打工掙錢,當然樂意接受這份每周三次、報酬很說得過去的的家教,她去試講後順利被方太太錄用了
  接下來幾天,同學們開始各自回家,宿舍裏隻剩下江小琳、羅音和邵伊敏,江小琳除了家教外還在超市打了另一份工,每天來去匆匆,羅音找了家報社實習,每天跟有采訪任務的記者出去跑,再不就泡報社裏幫著改稿。
  白天隻剩了伊敏一個人,她開始不顧炎熱,高強度做真題練聽力。她以為在這樣安靜的環境,隻有占據自己的全部時間,才能不用去想那些會讓自己心亂的事情。但隻過了幾天,她就有點崩潰了。晚上耳朵內鳴響得讓她無法入睡,白天也有點精神恍惚。
  意識到自己這樣折騰自己,效率卻低得可怕以後,伊敏決定改下計劃,她隨另一個留校的同學一道去應聘了商場一樓一家洋快餐店的小時工,體檢後順利上崗,每天從下午六點工作到晚上十點,一周六天。她買下了一個畢業離校的學生的舊自行車,開始執行修改後的時間表。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出去散步,然後做英語練習,兩個小時休息一刻鍾,吃午飯後,小睡一會,繼續學習,五點半準時出門去打工,換上製服一刻不停穿梭在有冷氣的店堂裏收拾餐盤打掃衛生,居然對繃得緊緊的神經和身體起到了有效的調節,十點下班,騎車回學校,洗完澡後聽會聽力,終於可以帶著疲憊安然入睡了。
  忙碌有日子過得比較快一些,轉眼到了七月底,這天是伊敏一周唯一不用去打工的一天,晚上她洗了澡,正準備拿了涼席上宿舍天台納涼,羅音正換衣服,對她說:“哎,邵伊敏,今天不用打工嗎?走,我們去送老鄧,聊天喝酒加撒點野。”她轉頭對著躺床上的江小琳,“你也去吧,江小琳,都放假了,人太少了沒氣氛。”
  伊敏想反正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去放鬆一下也不錯,便換了T恤加條牛仔短褲,三個人基本是一個打扮,去了研究生樓的天台,那裏被打掃得幹幹淨淨,鋪好了涼席,旁邊放著幾箱啤酒、切開的西瓜,另外點了幾盤蚊香。已經坐了十來個人正聊得熱鬧,大部分伊敏並不認識,不過留校幫導師編書的趙啟智在其中,要送的老鄧也是邵伊敏見過的。大家都是學生,並不需要正式介紹,趙啟智招呼她們坐下,遞西瓜給伊敏和江小琳。
  老鄧叫鄧明光,也是師大奇人一個。他隻是模樣滄桑了點,年齡其實不大。少時有神童之名,十六歲考上了大學,本來理科成績很好,卻硬是考文科進了中文係,是文學社的前輩,畢業後考上了本校哲學研究生,現在又考上了人大的經濟學博士,不日就要進京深造,今天是留校沒走的學弟學妹給他送行。有人正調侃他:“老鄧,如今算是徹底唾棄文學改修經濟之道了。”
  老鄧隨手撥弄著吉它:“不是我唾棄文學,是文學唾棄了哥哥我。我以前心氣高呀,以為天下事沒我辦不成的,喜歡就能幹出成績來。可是不明白的事越來越多,想著改學哲學,能把自己活明白吧,結果還是一個混亂。現在不過是另找條路試試罷了。”
  “老鄧,唱首歌給我們聽吧,以後想聽恐怕也聽不著了。”羅音說。
  老鄧笑著說:“想哥哥了就打電話,我當你的點唱機,抱著電話唱給你聽。”
  大家一齊大笑,老鄧撥動琴弦,開始用他沙啞的嗓子輕聲唱起《倩女幽魂》的主題曲:
  人生 夢如路長
  讓那風霜風霜留麵上
  紅塵裏美夢有多少方向
  找癡癡夢幻的心愛
  路隨人茫茫
  人生是 夢的延長
  夢裏依稀 依稀有淚光
  何從何去 覓我心中方向
  風悠悠在夢中輕歎
  路和人茫茫
  人間路 快樂少年郎
  在那崎嶇崎嶇中看陽光
  紅塵裏快樂有多少方向
  一絲絲像夢的風雨
  路隨人茫茫
  絲絲像夢的風雨
  路隨人茫茫
  歌聲在天台回蕩,伊敏抱膝而坐,仰頭看天空,依然是晴朗幹燥的夏夜,今天有滿滿一輪帶著黃暈的月亮掛在天空,城市的星光果然暗淡,努力去看,也分辨不清哪是迢迢銀漢。
  趙啟智注視著她的出神,良久遞一罐啤酒給她,她接過,兩人碰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
  “我不喜歡七月,好象天天都是告別。”有個女生似乎有點感傷。
  老鄧慢悠悠說:“生活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告別。我們不停地告別昨天,告別我們熟悉的人和事。”
  “我們永遠不知道下個角落等著我們的是什麽,所以生活才值得期待。”不知是誰接上這樣抒情的一句,又是一陣轟笑,大家全都酣暢地大口喝著啤酒,包括平時幾乎滴酒不沾的江小琳。
  這樣多好,伊敏想,如果生活真的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告別,她喜歡這樣,沒有離愁別恨,隻有相忘於江湖的痛快感覺。

  第 29 章
  到了八月,伊敏自認為對於托福考試的準備還算順利,基本按自己製訂的進度在推進。但是一天天臨近考試,她耳鳴和疼痛的感覺越來越厲害,逼不得已隻能去醫院了。醫生檢查之後,告訴她疼痛是外耳道炎引起,除了開藥每天更換清洗消炎外,還明確禁止在治愈之前再戴耳機。至於耳鳴,得等炎症消除後排除其他病變才能確診,一般過度疲勞、睡眠不足、情緒過於緊張也可能導致耳鳴的發生。
  出了醫院,她突然有想仰天大笑的感覺,然而站在人來人往的悶熱街頭,也隻能聳下肩作罷。
  前幾天她接到過爸爸打來的電話,告訴她老宿舍已經正式劃入拆遷紅線以內,到處刷上了大大的“拆“字,凍結了買賣交易,可是不知道具體拆遷補償金額和時間,她隻能說不急不急。父女兩人同時在電話中沉默,竟然有點相對無言,她知道恐怕繼母是對爸爸說了什麽,可是誤會也好,隔閡也好,她都無力也無意再去解釋了。
  此時她帶著疼痛的耳朵,第一次認真想,在費用都沒有把握的情況下,自己這樣一意孤行堅持報名考試到底是為什麽,似乎很不符合自己一直的謹慎。就算托福成績理想,學校申請得順利,收到OFFER,過去加拿大以後的生活不至於有什麽問題,她也不知道上哪弄辦護照、簽證和買機票的錢。
  眼下她當然不可能去跟父母開口。爺爺奶奶退休於倒閉的老國企,退休金有限,唯一值錢的財產就是那套房子,已經明確說了給她,她也不願意再跟他們提這件事,增加他們的煩惱和負擔。至於叔叔,就是因為孝敬爺爺奶奶,不願意他們在退休以後還為窘迫有限的醫藥費用操心,斷然決定把他們接去加拿大,伊敏更是想都沒想過再去麻煩他,自己可不是他應該背負的擔子。
  這些情況她怎麽可能沒有預想到,可是在那個緊張考試的六月,她還是趕在截止日期前去報了名。
  因為你並不想沉溺到那段讓你沒有把握的感情中,越來越親密的感覺讓你畏縮,你一邊享受,一邊心虛,你做不到抽離感情,單純享受肉體快樂。於是隻好趁著自己還能做到表麵的若無其事,趕快抽身走人。她從來對自己誠實到毫不留情,隻能冷冷地這麽對自己說。
  真的全身而退了嗎?她不知道,她能做的不過是強迫自己不再想他。然而此時背叛她意誌的身體清楚告訴她,要忘記他,比她想象的更難。她知道自己的確情緒緊張,而這份緊張不是近在眼前的托福帶來的。從小到大,她就沒怕過任何考試。她緊張隻能是來源於努力忘卻。
  接下來一周,按醫生的囑咐,她隻好每天按時去醫院換藥,總算炎症消除沒有疼痛感了,但仍會隱隱有耳鳴困擾。她問醫生,醫生再做一次檢查,沒發現耳內有病變,告訴她應該是神經性耳鳴,目前情況還不算嚴重,建議她注意休息和放鬆。如果放心不下,也可以去看下神經內科,她也隻能苦笑。
  這天黃昏時分,天氣陰沉悶熱,伊敏照常騎車去快餐店上班。員工的自行車在商場地下車庫有專門的一個存放地點。她順著車道滑行下去,然後拐向停放區,剛剛下車,身後響起一聲喇叭。時常會有沒什麽修養的開車人,根本不耐煩哪怕多一秒的等待,她並不以為意,頭也不回將自行車挪向路邊一點,等前麵的人存好車再過去。身後車門一響,蘇哲走了下來。他打量她的一身打扮,灰色T恤、牛仔褲加球鞋,背著個雙肩包,戴了一頂紅色的快餐廳棒球帽。
  他皺著眉頭問:“你在這幹什麽,伊敏?不是下周要考試嗎?”
  “打工。”她簡單地回答,將車推進去鎖好,回身卻看見蘇哲仍然站在那裏。
  “是不是錢不夠用?”
  “不是。全天對著英語要吐了,換下腦筋,現在改對著炸雞想吐,果然好多了。對不起,我趕時間,先上去了。”
  沒等她挪動,捷達車窗搖下,副駕座上探出一個女孩子的頭,聲音清脆地問:“蘇哲,碰到熟人了嗎?”
  那是一個長發嬌美的麵孔,伊敏看著她,勾起嘴角笑了:“對,熟人。你好,再見。”
  她側身繞開蘇哲,直奔員工通道,洋快餐管理嚴格,遲到就意味著扣錢。她匆匆跑上去換好工作服,開始工作。
  學生兼職最好找的就是在這樣的洋快餐店打工,但報酬並不高,而且累人。伊敏覺得唯一的好是不需要動腦筋,隻要手腳利落就行了,很能讓自己高速緊張的神經借機放鬆。
  到九點多鍾,店裏人稍微少了點,她靠在牆上偷閑休息一會,隻希望值班經理或者組長都不要注意到自己。門一響,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說著“歡迎光臨”,然而推門進來出現在她眼前的是蘇哲,蘇哲看她一眼,轉頭去了櫃台點了一份可樂,端過來找個空座坐下,然後看向她:“麻煩你過來把這裏擦一下。”
  伊敏根本沒脾氣地走過去,拿抹布將幹淨的桌麵認真再抹一道,轉身準備走開。
  “幾點下班。”
  “十點。對不起,我們工作時間不讓進行私人交談。”
  她走開,下班之前半小時照例是幫前台補充配件打掃台麵,到了十點,她去員工休息室換下工作服,直接下到燈光昏暗的地下車庫取自行車,蘇哲已經等在那裏了。她無可奈何地看著他,他穿著米黃色的POLO衫,看上去整齊清爽得和這個悶熱的季節完全不符。
  “你聞著一身的薯條味。”他看著他,臉上帶著認識之初她曾經很熟悉的冷淡表情,批評地說。
  “何止,還有炸雞的味道。”伊敏厭倦地說。她當然知道每天四個小時做下來,總有輪到去守炸雞和薯條的時間。盡管下班就換了工作服,回去都要長時間衝澡洗頭,可是那味道還是占據著她的鼻腔,同時頑固地附著在身上,卻讓愛好垃圾食品的羅音大樂,說改天她也想來這裏打工了。
  “我送你回去吧,外麵在下大雨,自行車就丟這裏好了。”
  “不麻煩你了,我帶了雨衣。”她每天聽天氣預報,背包裏的確備了雨衣。
  蘇哲挑眉笑了:“你對什麽樣的意外都有準備對不對。”
  “除了你。”她低聲,但清清楚楚地說。
  蘇哲的笑一下斂去了,他近乎凶狠地看著她。她懊悔自己的衝口而出,避開他的目光,轉身準備去取車。她剛一動,他驀地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拖進自己懷裏緊緊抱住。
  “不許再這樣挑逗我。”他在她耳邊咬著牙低聲說。
  “這算挑逗嗎?”她努力推開他一點。
  “你以為這話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
  “對不起,這不是調情,隻是一句實話。對我來說,你就是我不可能有準備的一個意外,我不會後悔遇見這樣的意外。可是所有的意外都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開始和結束會同樣不可理喻。”
  “你一句話就輕易動搖了我的決心,這樣下去,我懷疑我會甘心被你擺布。”
  伊敏仰頭看著他,疲乏地說,“你總是把這一切當成了一場征服的遊戲,其實我早說過,遊戲我玩不起。我如果真想挑逗你,不會帶著一身難聞的油煙味,在這樣一個悶熱又空氣糟糕的地下車庫,特別你身上還留著別的女人的香水味道。不,我們還是說再見吧。隻要你對漢堡包沒特別的愛好,這個城市這麽大,我們再見麵的機會應該不會很大,都會過去的。”
  她掙開他的懷抱,轉身拿出鑰匙開了自行車鎖,推車向外走去。外麵果然下著滂沱大雨,她從雙肩背包裏拿出雨衣穿上,騎車衝進大雨之中。遠遠天際一亮,烏雲翻滾中一道閃電劃出,然後跟著是一陣沉悶的雷聲掠過,雨水劈麵砸過來,盡管穿了雨衣,也起不了多少遮擋作用,但她根本不在乎,倒頗有點覺得痛快淋漓。一路騎回學校進了宿舍,她大半身濕淋淋走進寢室,穿了睡衣正在聊天的羅音和江小琳嚇了一跳。
  “躲會雨再回來呀,你也不怕著涼。”
  邵伊敏捋一下滴水的頭發和濕漉漉的麵孔,笑了:“哈哈,很過癮,這樣下著大雨狂奔。”
  她扔下背包,踢掉透濕的球鞋,取下手表一看,已經進了水,估計這塊戴了三年多的石英表報銷了,隻好搖一下頭,隨手放在桌上。再拿出包裏的手機,還好,雙肩背包在背後,又是防水材質,手機倒是沒事,她關掉扔到床上,然後拿了洗漱用品、幹衣服和毛巾去水房。
  羅音和江小琳麵麵相覷,兩人都有點吃驚,她們從來沒見過邵伊敏這樣大笑,可以說完全不象平時的她了。
  羅音起身走到窗前,看向外麵,現在下的已經稱得上暴雨了,狂瀉而下的雨將視線遮擋得一片茫然,閃電不時劃破天際黑暗,雷聲隆隆不斷,宿舍窗子關著,但走廊的風從門那呼呼刮進來。她想象一下在這樣的雨裏騎車狂奔的感覺,不禁哆嗦了一下,覺得自己理解不來這份快感。
  她這個假期白天去報社,晚上都回學校宿舍,不過再沒看到伊敏的男朋友來找她,也沒看到伊敏在外過夜。她當然有點胡思亂想的揣測,不過她既有些心虛,又自認為和伊敏沒有談論隱私的交情,根本沒想過要去探聽點什麽。
  難道真的象李思碧冷冷預言的那樣,她失戀了嗎?可是她看不出任何異常,除了剛才雨中狂奔後那個顯得有點詭異的笑。或者受了剌激?羅音被自己的聯想嚇一跳,躊躇著要不要去水房看看,又覺得唐突。
  “哎,你覺得她和平時是不是不大一樣?”羅音小聲問江小琳。
  江小琳忙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平時也不管別人的閑事,但那些議論肯定有的沒的刮進了她的耳朵,她點頭,不確定地說:“有點,不過應該沒什麽吧。”
  好一會也沒見伊敏回來,兩人交換著不安的眼神,羅音拿起自己的茶杯:“我還是去看看得了。”
  她走進水房,卻看見伊敏穿著幹淨的睡衣,用毛巾包著頭發,正在洗衣服,水房的窗子開得大大的,風裹著雨直吹進來,倒是比寢室還要涼爽。羅音隻好暗罵自己神經過敏,草草洗下杯子回到寢室。過一會,伊敏晾好衣服也回來了,表情平靜,有條不紊將背包掛好,球鞋放在通風的地方,拿出抽屜裏的維C銀翹片和板藍根衝劑,衝了一包,再喝了兩片藥。羅音和江小琳再對視一眼,都覺得有點訕訕。
  江小琳打岔地說:“邵伊敏,方文靜這孩子倒是蠻聽話的,教起來不費勁。”
  “是呀,很乖的一個女孩子,就是內向了點。”伊敏敷衍地說,用的是她一向表示交談到此為止的語調。她爬上自己的床直接合上了眼睛,羅音向江小琳聳下肩,兩人也上床睡覺了。

  第 30 章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城市多處道路積水,可是畢竟帶來了這個炎熱夏天難得的清涼感覺。
  邵伊敏第二天醒來時,毫不意外地發現自己有點頭痛。江小琳已經先走了,羅音看著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你沒事吧。”她是頭一次看她在宿舍裏睡懶覺。
  “沒事,謝謝你。今天天氣很適合休息。”伊敏看出她的擔心,微笑著回答。
  羅音放了心,暗自慚愧,想人家果然正常得很,倒是自己自從那個偶遇以後有點神神叨叨不正常了,她也出了門去報社。
  伊敏想,既然給自己找虐般找來了這場帶著感冒前兆的頭痛,就索性再自暴自棄一點休息一天,不然實在有點撐不下去的感覺了。反正離托福不過一周多一點的時間,能做的她已經都做了。
  她爬起來,走到窗前看看外麵,雨仍在下,但小了許多,江小琳和羅音都出去了,整個宿舍樓十分安靜,似乎隻剩她一個人了。拿起桌上的手表看看,不出意料地看到已經停了,頭一次她克服了對時間的強迫症,懶得管幾點了。
  她找出備用的藥再吃一次,然後給組長打電話請假,請她重新安排晚上的排班。組長自然嫌麻煩很是不快,可聽她嘶啞的聲音也隻能叫她好好休息,本來店裏的規定就是感冒了不能上工。
  她重新爬上床,繼續睡覺,積攢幾個月的疲憊好象在這個總算清涼下來的日子鋪天蓋地襲來。中間宿舍電話鈴響過,她也隻當是說不出名堂的夢境的一部分,根本懶得理,翻個身繼續睡。這一覺沉酣至極,再睜開眼睛時,她完全沒了時間概念。看著蟻帳頂,發了好一會呆才回過神來。摸出枕邊的手機打開一看,已經是下午五點了。
  頭倒是不疼了,可是她全身乏力,大概是一天完全沒吃東西的結果。雖然根本沒胃口,但總不能在床上一直躺下去吧。假期學校食堂全關閉了,她一向討厭方便麵的味道,也從來沒給自己準備那些零食之類。
  她慢吞吞起床,看外麵雨已經停了。她換了衣服,對著鏡子梳理糾結成一團的頭發,可是昨天頭發沒幹就睡了,實在沒法梳平, 她隻好草草挽成個髻,拿了錢走出宿舍。
  假期的校園靜悄悄的,隻有鳥鳴聲在頭頂傳來,雨後空氣清涼而新鮮,走在林蔭道上,風稍稍一吹,樹葉上積存的雨水就滑落下來,滴在頭上身上,腳下人行道也是大大小小的水窪。筆直一條路,看上去隻有自己一個人,伊敏穿著涼鞋,一邊走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用腳踢著水,直到身後趙啟智騎自行車趕上來叫她。
  “頭次見你走得這麽慢,還以為我認錯了人。”趙啟智笑道,下來推車和她並行。
  伊敏也笑了,她知道自己確實走路一向大步流星,象這樣慢慢走還一邊踢水玩是從來沒有過的,一半是因為沒力氣,另一半是在享受這難得的寧靜:“天氣不錯,走快了似乎有點不忍心。”
  “你最近好象瘦了不少,身體還好吧。”
  “苦夏,好象有這個說法吧,每年夏天都是這樣。”
  趙啟智笑了:“對,苦夏。我可能永遠沒法適應這裏的氣候,可是奇怪,現在倒是並不討厭了,總覺得這樣酷熱到極致,好象要耗盡忍耐,可是偶爾大雨過後,涼風習習,峰回路轉,就有一點樂天的驚喜感覺生出來。”
  “是呀。”伊敏有同感,承認他說得很對。
  她在本地過的第一個夏天差點讓她無法忍受,白天酷熱也就算了,晚上悶熱的感覺不減,宿舍仿佛是一個大蒸籠,坐在裏麵不動也象洗桑拿,吊扇的風根本與事無補。可是老天仿佛隻是在考驗人的耐心,沿海台風來襲,這裏會吹來涼意;鬱積的氣壓釋放會帶來大雨,總有幾天緩和下來的天氣讓人感激。走在濃蔭蔽日的林蔭道上、躺在半夜的天台上、散步去湖邊,都能體會到夏日嚴酷下的樂趣。而此時的校園,幾乎能稱得上天堂了。
  “你去哪裏?”
  “去吃點東西,你呢?”
  “我去導師家混飯吃,書稿提前完工了,他開心,叫我們幾個過去犒勞一下。”趙啟智這個暑假過得很舒心,雖然忙碌點,但得到導師賞識,編書也算掙了點零花錢,現在頗有些躊躇滿誌,“邵伊敏,今年畢業生簽約都不算理想,明年分配的形勢可能也不會太好,你有沒想過考研?”
  伊敏搖頭:“眼下沒這個打算。”
  “你沒想過將來嗎?馬上大四了呀。”趙啟智有點驚奇,他覺得伊敏不象是那種得過且過對將來毫無打算的人。
  “當然想過。我十八歲的時候,很確定自己將來會做什麽,到了現在,反而覺得所有的計劃趕不上變化,有時不免會想起老鄧在理工大後山上唱過的那首歌。”
  “《關於現在,關於未來》?”
  “對,我們以為自己可以把握未來,其實能過好現在就不錯了。”
  “這麽悲觀嗎?”
  伊敏笑了:“不是悲觀,隻是可能比以前更現實了一點吧。”
  “如果從現實考慮,真想畢業以後當老師的話,下學期一開始,學校會先搞教學技能競賽,你應該參加一下。”
  伊敏從來沒參加過學校的各式競賽:“這個很重要嗎?”
  “最重要的其實是十月到十一月的六周教育實習,如果表現夠突出,被實習學校看中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另外,實習後評定優秀實習生,對於以後聯係工作也很關鍵。”
  伊敏知道上一屆就有這樣的情況,不過她以前對這個太不上心,現在倒是覺得應該好好想想了。
  趙啟智長期做學生會工作,當然比較了解這些情況,他就事論事地說,“每次係辦在分配實習學校時會綜合考量,現在好的中學和一般的中學待遇差太遠了,誰都想分個好點的實習學校多點機會。這個比賽如果能拿名次,應該也能增加分配實習學校的籌碼。你的成績應該是沒得說,但現在的情況你得知道,光隻有成績是不夠的。”
  伊敏微微點頭,她平時對追求進步和係裏的事情通通不上心,但並不代表對世事無知天真,當然知道趙啟智說的是正經。兩人走到岔路,道了再見,趙啟智上車騎了一段距離,到底還是忍不住回頭,隻見伊敏仍是慢悠悠走著,那個姿勢說不上無精打采,倒是有點平時沒有的放鬆感。
  頭次和邵伊敏交談得這麽多,但他感覺並沒能對她多點了解,他想,始終是沒辦法走進她的內心了,這樣遠遠望著她的背影,有點惆悵,可居然也覺得平靜。
  伊敏的確放鬆了許多。她想這麽無可理喻地自虐一下,至少想通了好多事情,本來以為會再怎麽在心頭縈繞不去的,也不過跟那場暴雨一樣,總會過去,不值得多糾結。不過這樣的瘋狂,當時痛快了,總是可一不可再,好在平時身體還算好,不然也是白搭上了健康罷了。
  現在肯定還是得把已經報了名的托福盡量考好才是上策,畢竟這個成績有兩年的有效期,而自己近千元的報名費和這半年的辛苦都不能白費。至於蘇哲,她隻是單純地想,可以不用再去想這件事了,自己的確沒有遊戲感情的能力和天份,這樣結束,最好不過。
  托福考試在八月下旬的一個周六,天氣依舊炎熱,考點設在本市一所高校。伊敏參考網上提示和劉宏宇的建議,備好了考試用具,再帶上一點巧克力和水,早早趕了過去。一上午的考試下來,對於體力是嚴重的考驗,她出來時已經有點頭暈目眩了。
  外麵正午的陽光當頭照下來,認識不認識的考生們一邊交換著考試心得,一邊往外走去,有人正罵罵咧咧抱怨考場耳機質量太差,一佩戴上就聽到“沙沙”的靜噪聲。她聽得苦笑,找個樹蔭下的石凳坐下,打算等一下再走,省得和一大堆人擠公交車。
  仔細回想一下剛才的考試,聽力環節本來就是自己相對的弱項,這次因為事前也不可能預計耳朵會出問題,六月時怕幹擾還特意報的是耳機考場而不是揚聲器考場。結果戴上耳機就覺得難受,耳鳴很有點影響,估計這項是不可能考出好成績了,其他都算發揮正常。可是畢竟準備的時間有限,又全是靠自己獨自摸索,她對最終的結果不敢確定。再一想,不禁對自己搖頭,考得好今年也不可能申請學校了,也隻好釋然,安慰自己大不了明年再考吧。
  她正想得出神,突然一個身影罩在她眼前,擋住了透過斑駁樹蔭灑下來的陽光,她抬頭一看,不禁一驚,是蘇哲,正居高臨下看著她,表情一向的冷淡,遞一瓶礦泉水給她,
  “考得怎麽樣?”
  “一般吧,”伊敏遲疑一下,“你怎麽在這?”
  “我早上八點就過來了一趟,看著你進的考場。”他平靜地說。
  “你有什麽事嗎?”
  他用看白癡的眼神看她,她啞然,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未免太無聊,可是她這會腦袋仍然被考試塞得滿滿的,確實不知道對他說什麽好了。
  “我並沒有大熱天在學校裏等人的癮頭,所以,確實,我有事。”
  伊敏皺眉困惑地看著他,揉著自己微微鳴響的耳朵。蘇哲被這個姿勢有點激怒了。
  “就算我說什麽對你來說都沒有意義,也不用把不信任的姿態擺得這麽明顯吧。”
  “對不起,我隻是……最近都有點耳鳴。我要不信任,那就是不信任我的耳朵,”伊敏苦笑放下手,“我的聽力也八成考砸了。”
  蘇哲沉著臉看著她,良久伸一隻手拉起她:“走吧。”
  伊敏坐進他的車裏還有點莫名其妙,可是看下蘇哲繃得緊緊的臉,知道現在說什麽都可能是免不了要吵起來,而她眼下沒任何跟人爭吵的力氣和心情,索性不吭聲。
  蘇哲也不說話,直接將車開到一家潮州餐館前停車,但伊敏不客氣地說:“沒胃口,不想吃。”
  他同樣不客氣地說:“沒胃口也得吃,你倒看看你自己現在的難民樣子。”
  伊敏最近聞到油味就討厭,當然知道自己已經瘦到不能再瘦的地步了,隻能氣餒:“換個地方總行吧,我想喝點粥吃點清淡的。”
  他發動車子開到一家做粥的餐館,並不問她什麽,給她點了一份桂圓蓮子粥,自己點了份海鮮粥,然後叫了幾個清淡的菜。但他幾乎倒沒吃什麽,隻是很不客氣地看著她吃,盡管他的眼神讓她不痛快,可是粥還是很美味的,很配合她現在不振的食欲,她有點賭氣地大吃起來。
  吃完了兩人走出餐館,伊敏停下腳步剛要說話,蘇哲回頭盯著她:“也不見得吃完了抹臉就要走吧。”
  伊敏被他堵得幾乎無話可說了,停了一會,惱火地說:“如果你是存心要和我吵架的話,那我們也換個時間好不好,我今天確實很累,晚上還要上班,現在隻想回宿舍好好睡一覺。而且我以為我們說過的再見是以後都不用再見的那種。”
  “去我那睡吧,我估計現在宿舍應該比蒸籠還熱,”他眯起眼睛看她,見她一臉的不同意,冷冷補上一句,“你不會以為我帶你回去就是想和你上床吧。”
  “我對我的身體沒那麽大的自信,你找人上床應該不用費多大勁,不必為這個理由一定要來找我這麽難纏的。可是我對你的身體太有信心了。我說得更直接一點吧,我怕我會記住你記得太深,特別是現在,我差不多已經快做到忘了你。”
  “在我忘了你之前,你最好別忘了我。”

  第 31 章
  伊敏目瞪口呆看著他:“這算什麽,我沒牽衣頓足扯著你的衣服不讓你走就傷了你的自尊不成。”
  “我的自尊沒那麽脆弱,不需要你犧牲自尊來維護,而且我從來就沒指望過你跟任何人上演苦情戲碼。”蘇哲仍然冷冷地說,“不過,我們一定要現在站在大太陽底下吵架嗎?”
  的確,正午的太陽此時正火辣辣曬在兩人身上,一會的工夫,兩個人都已經是汗流浹背了。
  不等她說話,他拉住她的手走向停車的地方,開了車門,車裏也是一陣熱浪衝出來,盡管一上車就把冷氣打到最大,還是過了好一會才涼下來。
  蘇哲將車駛入往他家去的那條林蔭大道,濃密的樹蔭將陽光遮擋成了柔和的光影,本地熱烈的夏天到了這裏,很奇怪地被大大稀釋了。他拐進小區停好,伊敏下車,陽光從樹葉縫中穿透下來,晃花了她的眼睛,這還是入夏以後她頭次來這裏,耳邊隻聽一聲接一聲悠長的蟬鳴,並不咶噪,卻另添了點夏日午後特有的慵懶感覺。
  屋裏開著空調,溫度打得很低,窗紗半合著,光線柔和,客廳上木製吊扇慢速轉動,一進來就有點涼意。
  “你去洗個澡睡會吧,到時間我叫你。”蘇哲進臥室拿出自己的衣服,並不看她,轉身進了客衛。
  伊敏盯著碰地關上的客衛門看了一會,惱火地放下書包,隻覺一身汗粘得難受,隻好走進主臥,一看床上,自己的睡衣竟然正搭在那,她老實不客氣拿上進浴室洗澡,出來想了想,還是把手機調到五點響鈴。本市攝氏37度以上的高溫已經持續一周,晚上她都是和羅音、江小琳帶了涼席上天台睡的,當然說不上睡得好,現在躺在室溫隻有23度的房間裏,她幾乎什麽也來不及想就沉入了睡眠之中。
  手機鈴準時響起時,伊敏正做著關於考試的夢。一個空蕩蕩的大教室,四周零零落落坐著的全是不認識的麵孔,麵前擺了一大疊試卷,題目似乎是泛函分析、複變函數之類,這些平時她根本沒放在眼裏,此刻卻怎麽做也做不完,正著急間,偏偏結束鈴聲響起來。她嚇得一彈而起,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按停手機響鈴,心跳得怦怦的,簡直有點哭笑不得,居然會在這麽涼爽適合安睡的環境,把自己從來就沒怕過的考試做成一場惡夢。
  蘇哲走到臥室門邊,看看表:“還早,你不是六點上班嗎?”
  “我得先回學校拿工作服。”伊敏皺眉想剛才的夢,覺得實在不可解,她搖下頭,下床抱了衣服跑進浴室換好。
  等她出來,蘇哲已經拿了鑰匙,拎了她的書包站在玄關處,儼然一副標準男友模樣,好象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介蒂,一切和從前一樣。伊敏感覺自己做的怪夢顯然還沒結束,可是她這會也沒時間跟他說什麽了,一聲不吭跟他下樓上車。
  蘇哲很是熟門熟路地將車開到師大北門,這邊假期管得比較鬆,外來車輛可以直接開進去,他將車開到宿舍樓停好:“不想遲到的話,五分鍾得下來,我先帶你去吃東西再上班。”
  伊敏對他的自說自話完全無可奈何。她早上出門穿的T恤、牛仔布及膝裙加涼鞋,店裏的規定是長褲球鞋,她隻能匆匆衝上樓去換衣服再收拾工作服。
  羅音今天跟一個跑社會新聞的記者和一個攝影記者到處轉悠了大半天,采訪所謂社會各行各業戰持續高溫酷暑的綜合消息。兩個記者一男一女,都是老鳥了,自己上寫字樓、公司、市場等地采訪,打發她去驕陽似火的街頭采訪排隊等公交的路人、小商小販和農民工。羅音衣服已經汗濕了好幾次,皮膚曬得有疼痛感,不停喝了好幾瓶水還有脫水的感覺,而驕陽下接受采訪的人幾乎通通都是沒好氣地抱怨和不耐煩,她還是咬牙硬扛著完成了任務。
  那素來苛刻的記者老師看著平時秀氣開朗的小姑娘花容失色,終於動了惻隱之心,回報社大力表揚羅音,先做完她采訪的那一部分,許諾綜合報道的一個小節會安排她這個實習生獨立署名,然後讓她早點回學校休息。
  羅音心情大好,覺得雖然衣服幾乎附了一層鹽結晶,全身都有一股自己厭惡的汗味,皮膚更是曬黑得讓自己心疼,今天也算沒白忙碌了。她這會正拿個蛋筒冰激淋邊走邊吃往宿舍晃,隔了一段距離就看到了宿舍下停著的捷達,再走近一點,看清站車旁一邊抽煙一邊打電話的那個男人,她的心狂跳起來。
  她努力命令自己維持正常的速度走向宿舍,同時不許自己偷眼再看他,可是再走近一點,她仍然忍不住看向了那個方向,正好蘇哲回過頭來看宿舍這邊,視線不經意劃過她,然後掉頭繼續講電話:“對,十分鍾,嗯,好。”聲音低沉好聽地傳進羅音耳內。
  他穿著白色T恤深色長褲,神情和上次一樣淡漠,煙捏在修長的手指之間,慢慢從嘴邊拿開,吐出一口煙霧,羅音的心再狠狠一跳,她覺得那樣子甚至說得上有幾分寂寞憂鬱,同時又對自己這個過份文藝腔的聯想感到羞愧。她逼自己加快腳步走進宿舍,差點迎麵撞上拎著雙肩包往外走的邵伊敏。
  “你好,出去嗎?”羅音隻得沒話找話地說。
  伊敏點頭,然後指一下她手上拿的冰激淋:“小心。”
  話音沒落,羅音隻覺胸前一涼,一團融化的冰激淋已經滴到了衣服上,伊敏好笑:“先走了,再見。”
  羅音走上樓梯,轉角處有一麵大鏡子,她停下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短發亂蓬蓬的,一部分翻翹著,一部分被汗粘在額頭上,皮膚這個夏天已經被曬成了小麥色,斜背著個大包,汗透了的T恤皺巴巴沒一點形狀,胸前是一塊巧克力色的汙漬。
  她打量著自己,將蛋筒塞進嘴裏,想:好吧,她得謝謝這個男人隻是漫不經心掃視了自己一下而沒多看一眼。盡管她此時沒有任何和他搭訕的勇氣,而且猜想以後也不可能幹出這事,還是不願意自己這麽狼狽的樣子落到他眼裏。
  宿舍外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羅音走到拐角窗前,恰好看到那輛捷達利落地在宿舍前掉頭而去。她對自己說,別人的男人,別人的戀愛,當觀眾真是很無趣的一件事,可以打住了。
  蘇哲帶伊敏去她打工的商場旁邊的一家家常菜館,他已經先打電話過去點好了菜,兩人落座一會菜就上齊了。伊敏這段時間的晚餐都是店裏賣不動到規定時間要處理掉的漢堡,早吃傷了,她叫了碗米飯,匆匆吃完就要走,蘇哲一把按住她,盛碗湯看她喝:“下班了直接去地下車庫,我在那等你。”
  伊敏做滿四個小時,換好衣服,下到地下車庫,蘇哲已經發動了車子等在那,她坐進去,蘇哲一聳鼻子:“誰帶著這一身味道都會沒胃口吃飯的。”
  伊敏伸手拉門就要出去,他一把拽住她的手將她拖回座位係上安全帶,同時將車門落鎖,笑道:“哎,不用這麽大反應吧,平時你開得起玩笑的嘛。”
  伊敏隻想,自己就算有幽默感,恐怕也被他今天奇怪的行為給折磨沒了。她掙開他的手,疲乏地靠到座椅背上。
  蘇哲發動車子,閑閑地問:“你準備申請哪幾間學校?”
  伊敏怔了一下,並不打算說自己連申請學校的錢都沒著落:“看托福成績出來再說吧,今天考得一般,未見得有把握申請到理想學校的獎學金。”
  “那你有什麽打算?”
  “接著上學,明年畢業了先找份工作,然後再考一次。”
  蘇哲沒說話,她也不想開口了,本以為考試完了可以放鬆一點,可是現在她耳內鳴響得甚至比前幾天還要厲害,讓她心煩意亂,她合上眼睛,揉著自己的耳朵。
  “明天我帶你去好好檢查一下耳朵吧。”蘇哲側頭看下她疲倦消瘦的臉。
  “檢查過了,醫生說是神經性耳鳴,也說不上嚴重,注意休息就可以了。”
  “那把快餐廳的工作辭了,趁離開學還有幾天,在我這邊好好休息一下。”
  伊敏放下手,轉頭看著他:“我們能不能不要裝著什麽都沒發生?”
  黑暗中看不清蘇哲的表情,停了一會,他輕聲笑了,可笑聲裏並無愉悅:“是的,的確發生了一些事,可是對這些事,我們的理解肯定不一樣。”
  談話再度沒法繼續下去了。伊敏挫敗地想,反正她從來也沒弄懂這個男人的想法,好象現在也沒必要再說什麽了。
  蘇哲將車駛進小區停好,伊敏下車,下意識仰頭看看天,滿天的繁星,明天大概仍然是個晴熱的天氣,蘇哲突然從後麵抱住了她。
  “真的快忘了我嗎?”他在她耳邊輕聲問。
  本地的夏天向來白天炎熱,夜晚相對濕度大而又悶熱,此時一絲風也沒有,小區裏根本無人走動,大約都回家開了空調納涼。兩個人身體糾纏在一起,瞬間就都大汗淋漓了。伊敏掙紮了一下,可是他抱得那麽緊,她根本掙不脫。
  “如果你隻是想知道這,那麽好吧,我說謊了,你的擁抱和你的吻我全記得,”她回頭,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同樣輕聲說,“可是那又怎麽樣?”
  不等她說完,他已經扳過她的臉,狠狠吻了下去。

  第 32 章
  蘇哲從來沒有這麽霸道地吻過伊敏。她被擠壓得踉蹌後退,後背重重撞上汽車一陣疼痛,可是她的一聲痛呼還來不及脫口而出就被他吞噬了,他的唇舌灼熱而急迫地壓迫著她,她的耳內嗡然作響,卻又不象剛才的耳鳴,隻覺得全身象火燒一樣,呼吸全部被掠奪了,她死死抓住蘇哲的襯衫,回應著他的吻。
  這時一束手電筒光柱往他們這邊晃過來,物業巡邏的保安在不遠處猶疑地停下腳步:“兩位住這的嗎?”
  伊敏大窘,側頭避開電筒光。蘇哲站直身體,電筒光掠過他的臉,伊敏可以清楚看到他臉上掛滿汗珠,他聲音很鎮定地說:“是我,馬上上樓。”
  保安認識他,馬上移開手電筒:“晚上好,蘇先生,再見。”
  伊敏無力地靠在車上,她的心在幾乎不勝負荷地狂跳,蘇哲攬住她,替她抹一下滿頭的汗,拉著她的手走進單元上了樓。
  一開門,室內的冷空氣撲麵而來,伊敏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發現自己身上的T恤已經被汗水浸透了,冷汗仍在順著脊背不停向下流淌。
  不等她反應過來,蘇哲已經緊緊抱住她,牙齒咬向她的頸項,她的動脈在他齒間激烈地搏動著,他狠狠吮吸,壓迫得她幾乎有了窒息感。她一陣顫栗眩暈,隻能更緊地抱住他,仿佛在陷溺之際抓住僅有的浮木。
  他抱起她走進臥室,他的身體和她的緊緊貼合在了一起,他進入她,同時逼近她的眼睛直視著她:“隻記住我的吻和擁抱還不夠,你得記住更多。”
  伴隨著這句話,他狠狠衝擊,伊敏先是咬緊嘴唇,手指深深掐進他背上的肌肉中,終於還是忍不住支離破碎地叫出了聲。
  在她的呻吟中,他貼近她的耳朵,“說,說你不會忘記我。”
  她一偏頭,一口咬在他肩頭,絕望地用力,嘴裏是他鹹澀的汗水味道,她毫不留情地繼續狠狠咬著,直到嚐到一點腥味才鬆開,然後同樣直視著正在她身上起伏的他的眼睛:“那麽好吧,你也一樣要記得我。”
  伊敏醒來時,天還沒亮,蘇哲並不在床上。她一下睡意全沒了,翻身坐起,出了一會神,拿起睡衣去浴室洗澡洗頭。
  她對著鏡子將頭發吹到半幹,她拂開鏡子上的水汽,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的眼神不複以前的澄靜無波,卻帶了幾分連自己都不明白的迷惘。她撫摸著頸上的斑斑紅痕想,幸好開學還有好幾天,不然這樣的大熱天,怎麽遮掩得住。
  伊敏走出臥室,果然蘇哲正開了一半窗子,坐在飄窗台上抽煙。見她過來,他掐滅煙,將煙灰缸挪開,然後抱住她,把臉埋進她的頭發裏,良久不做聲。
  “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她輕聲問。
  “有時候我恨你對人完全無視近乎遲鈍,有時候我又恨你這樣的聰明,”他抬起頭看著她,此時接近黎明了,夏天天亮得早,微微一點晨光中,他的神情有點苦澀,沒什麽涼意的風從窗子裏吹進來,畢竟帶著點清新氣息。
  “這不需要太多的聰明,對不對?畢竟你都給了那麽多的提示,一定要我記住你。我的邏輯一向學得不壞的。”
  “我得離開這裏一段時間了,伊敏。”
  輪到伊敏長久地沉默了,她靠在蘇哲懷裏,出神地看著窗紗隨風輕輕擺動。
  “我跟你說過我和我父親關係不大好吧。用不大好來形容,可能太溫和了一點。有一段時間,我們完全不說話,具體為了什麽,我倒是記不大清楚了。”說到這,蘇哲幾乎下意識又想抽煙,但還是忍住了,“可能應該和我媽媽有關係。她是我父親的第二個妻子,前妻病逝的,我還有個大我九歲的異母哥哥,你看,夠複雜吧。”
  伊敏想到自己有繼父、繼母、異母妹妹、異父弟弟各一名,嘴角掛了個苦笑,但還是不說什麽。
  “我媽媽,怎麽說呢,我覺得她這一生應該算過得很委屈,可能她自己不這麽想就是了。妙齡未婚女子,嫁給了一個大她十多歲的男人。親戚眾多的大家庭,還得侍奉公婆,那兩位,嘿,真不是平常好伺候的那種老人。”蘇哲撫摸著她的頭發,遲疑一下,接著說,“我媽對我哥哥遠比對我好,這個其實我也並不介意。但她討好那個家的每個人到了卑微的地步,而每個人都覺得她的犧牲付出是理所當然的事,包括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親。我討厭她那樣生活,雖然那完全是她自願的選擇。所以,我隻能選擇眼不見為淨。父親後來帶全家去了南方經商,我一個人堅持留在了這邊,上中學、大學,然後出國,回來也不去他的公司。”
  伊敏反手過去安撫地摸下他的臉,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著:“對,你別說什麽安慰的話,我也並不為這些事難過。我隻是想解釋清楚罷了,這一團複雜家事,我沒跟別人說過。上個星期,記得嗎?我們在商場地下車庫碰到的前一天,我接到了我媽媽的電話,她一向縱容我,知道我不願意受那個家的約束。但那天她頭次開口,求我一定去深圳,不要再和父親別扭下去了。”
  “我能理解,你不用解釋什麽了。”
  “我答應了她,當天就給北京辦事處發了辭職報告,眼下隻等交接了。可是我放不下你,伊敏,就算那天不遇到你也一樣。隻是遇到以後,我更知道自己的想法了。”
  伊敏不想對話這麽沉重,笑了:“你放不下我的方法很有趣,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學會那樣牽掛一個人。既保持了深情,也不耽誤享受生活。”
  蘇哲當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麽,手臂狠狠緊一下:“我都不敢指望你是在吃醋。”
  伊敏回頭斜睨他一眼:“我不會對一個沒和我在一起的男人有要求的,可是真在一起的話,我會是個苛刻的人。”
  蘇哲啞然,停了一會才說:“你一直活得認真,讓我慚愧。之所以答應我媽回去,我也是想,不應該再這麽得過且過混下去了。”停了一下,他將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我不想打擾你考試,隻好等你考完再說。和你在一起,對我來說不是一場遊戲,我從來不會對待一個遊戲認真到這一步。知道你計劃出國,我發火發得很沒道理,可是我真的很生氣,說不出原因的生氣。”
  “好了,你不用再生我的氣了,我們都得做自己該做的事。”伊敏歎口氣,“放心,我不會發火,我想我也沒權利發火,畢竟你不是第一個想離開的那個人。”
  “非要在這個時候跟我講公平嗎?”
  “不關公平的事,蘇哲,我接受現實很快的,一向這樣。”
  “我不會過去待很長時間,而且隔得也不算遠,飛機不到兩個小時就能到。也許……”
  “不,我們都別承諾什麽好不好?這樣日後不用怨恨自己或者對方失信。”
  “我從來不願意承諾,到了現在,終於輪到一個女孩子拒絕我給出承諾了。”蘇哲微微苦笑了,越來越亮的晨曦裏,他低頭吻她散發著浴後清香的頭發,心裏奇怪,這麽固執的女孩子居然會有這麽柔順的頭發。
  “什麽時候動身?”
  “這邊手續差不多辦完了,我等你開學再走好不好?”
  “嗬,那會是一個悠長折磨人的告別嗎?還是不要了,我們讓生活各自上該上的軌道好了。”
  蘇哲再次用力收緊手臂,“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來表明你不在乎嗎?”
  “我在乎的,當然。可是你還是接著把我當大腦構造和別人不一樣的怪人吧,這樣什麽都解釋得通了。”伊敏也苦笑,往他懷裏靠得更緊一點,環抱住他的腰,仰頭看著他,“我隻是想,好象這個夏天,我都在沒完沒了地告別,可能到我離開時,就不知道該跟誰說再見了。”
  蘇哲一下咬緊了牙,半晌才啞聲說:“你太知道怎麽來剌激我調動我的情緒,有時我想到你甚至會覺得害怕。”他重新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透過薄薄的一樣睡衣,她能感受到那裏跳動得並不象他的聲音那麽平靜:“知道嗎?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憑什麽你就能一再攪亂我的心。”
  伊敏拉開一點他的睡衣,撫摸他左邊肩頭的那一圈被她咬出來的透出血痕的鮮明牙印,湊上去輕輕吻了一下:“別為這個耿耿於懷了,因為你也攪亂了我的心。就這樣吧,我不會在你忘了我之前忘了你的,我猜我的記憶應該會比你來得長久。”
  第二天上午,伊敏打電話給快餐店提出了辭工,那裏人員流動從來沒停過,當然也沒人來問原因,隻跟她約好了領工資和退工作服的時間。
  放下電話,伊敏穿了件蘇哲的T恤在家洗自己的衣服,蘇哲開車出去說買點東西。
  她將衣服晾到和餐廳相連的陽台上,然後打開電視,靠在沙發上。電視正放一個無聊的瓊瑤劇,屏幕上悲歡離合得熱鬧,她正對著電視機,卻神思不屬,根本沒弄清放的是什麽。蘇哲回來,將幾個購物袋擱她腿上,她打開第一個一看,驚叫了一聲,裏麵居然是成套的內衣。
  蘇哲難得見她這麽驚奇,好笑地看著她。她的臉驀地通紅了:“哎,你……一個男人去買這會不會很奇怪。”
  “我告訴營業員是買給我女朋友的,她很開心幫我挑呀。”
  伊敏張口結舌:“那個,你怎麽知道尺寸。”
  蘇哲瞟下她套著的空蕩蕩T恤:“70B,不可能大過這了。”
  伊敏完全無話可說,丟下內衣看著電視機不理他,恰好屏幕上一個女演員正眼淚汪汪地一迭連聲叫著:“不要走,不要走,這太殘忍了,不要……”蘇哲先受不了了,拿起遙控器一下關掉了電視。
  伊敏避開他突然緊繃著的臉,隨手再拿個袋子看:“買這麽多T恤幹嘛?”
  “我們出去玩幾天吧,順便避下暑,省得你回去再拿衣服。”
  蘇哲開車兩個多小時,帶伊敏來到省內一處山區,這裏分布著不少度假樹、療養院。蘇哲直接開到車上的一間,這家療養院平時並不對外開放,此時也隻是前麵一棟樓住了一個單位的十幾個人。院長很客氣地出來接待他們,一再問他爺爺好,請他方便的時候再過來休息,然後將他們引到了後麵聯排別墅裏:“這裏現在基本沒人,很清靜,有事給我打電話就行了,想吃什麽直接跟餐廳說,他們會送過來的。”
  兩人住下來,山區溫度宜人,早晚更是頗有涼意。空氣新鮮,安靜得隻聽得到鳥鳴蟲叫的聲音,的確讓才從火爐般城市出來的人感到胸懷大暢。
  伊敏以前從來沒過這樣完全悠閑無所事事的生活。早上起來後,吃過早點,蘇哲會帶她出去散步,或者走遠一點爬山。這裏的山連綿起伏,並不陡峭,參天的大樹間盛開著各種野花,並沒有特別的景致,但無疑十分怡人。
  他對地形頗熟:“小時候夏天放假,會和爺爺奶奶一塊過來住上幾天。”他指下療養院後麵的山,“那邊看著不高,但有野獸,我以前看到過麅子,現在可能開發沒了吧。”
  黃昏時他也開車帶她出去,看看日落和晚霞,再轉到附近的農家去吃鍋巴粥和才從地裏摘來的新鮮蔬菜。
  晚上蘇哲抱了伊敏,坐著門廊的躺椅上,旁邊放了個小小的草編籠子,裏麵是隻蟈蟈在鳴唱著,這是吃飯的那戶農家的小孩編了送給他們的。他們漫無邊際地閑扯,然後親吻彼此。兩人心照不宣都不再說起近在眼前的離別了。
  但是離別的那一天還是到了。

  第 33 章
  開學的頭一天中午,伊敏走進寢室,同學們差不多都返校了,正在整理各自的東西。陳媛媛打量她,想說什麽卻終於還是難得地忍住了。她也並不理會,一樣清理自己的背包,將蘇哲買給她的幾件內衣、T恤和牛仔褲放入衣櫃。好在他知道她穿衣的愛好,買的全是她穿習慣的灰、白、藍色調,沒什麽花哨。
  李思碧正好也整理自己的衣櫃,她家在本市,一向換季的衣服都能拿回去放,但那幾格永遠嫌不夠用。而伊敏幾乎不回家,四季衣服居然也全放進去了。她無意中一眼瞥去,倒小吃了一驚。她是識貨之人,看得出兩條牛仔褲都是才在本地上櫃的Levis,其中一條還是限量版,內衣顯然也不是沒錢的學生習慣會買的那種棉質無襯文胸。伊敏察覺到她的注視,坦然轉頭看著她,她難得地主動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伊敏收拾完東西,拿了幾件衣服去水房洗。陳媛媛終於忍不住了,壓低聲音說:“哎,你們看到沒,邵伊敏脖子上有吻痕哦。”
  劉潔興奮了,那種傳說中的愛情印記她聽說過卻沒親眼看到:“真的嗎,我等下好好看看。”
  羅音有點沒好氣地看著她們:“得了,別背後說人是非了。劉潔,就你那視力又從來不肯戴眼鏡,得湊跟前才看得到,你真想那麽去看邵伊敏嗎?猜猜她會說你啥?”
  劉潔想想,還真是不敢去招惹她,她盡管看著比江小琳來得友善,可距離感擺在那裏,寢室裏恐怕沒人會自認跟她有半開玩笑的資格。
  李思碧並不插話,她一向自視甚高,不會為幾件衣服和一點吻痕大驚小怪,參與這種在她看來沒什麽營養的對話。不過她從來被人讚歎一雙美目電力十足,習慣不管男生女生在自己的注視下先閃開目光,頭次看到伊敏如此坦然不躲閃的樣子,不禁暗想,以前還真是小看她了。
  伊敏忙完自己的事情,去外麵隨便吃了晚飯,然後散步到校園後麵的湖邊,此時本地仍然在暑熱之中,但傍晚湖畔到底會略顯清涼一點。
  她坐到湖邊一條石凳上,將手伸進口袋,取出一把銀色門鑰匙端詳著。
  在那樣日日夜夜粘在一起的幾天過去以後,終於還是得分開了。
  中午,蘇哲送她到師大東門。他是下午三點的飛機,行李已經收拾好了,也不過是一個箱子罷了,他隻帶了幾件衣服,並不想大搬家一樣遷徙。捷達是他回國來到本市時表哥林躍慶借給他的,已經說好和林躍慶的本地公公司一個員工在機場碰麵,交給他開走。
  一路兩人都沉默著。伊敏正要下車,蘇哲把這把鑰匙和一張門卡一塊放到她手裏的,看著車窗前方說:“拿著吧,我家的鑰匙,我從高中時就一個人住那邊。你如果不開心了,又希望全世界都忘掉你,就去那裏待著好了。”她的手被他握攏,“可是你要記住,就算全世界都忘記了你,我還是記得的。”
  那些話在她耳邊溫柔回響著,讓她恍惚,也隻有此時真切躺在她手心的那枚鑰匙提醒她,一切都已經成了回憶。
  她拿出剛才從箱子裏取出的另一把鑰匙,這把黃銅色鑰匙用根紅繩結穿著,是她老家爺爺奶奶那個準備賣掉的房子的鑰匙。她從上大學就一直隨身帶著,寒假離開時猶豫了一下,到底也沒交給爸爸。她隻想,哪怕是馬上要屬於別人的、再也回不去的家,她還是想保留著這把鑰匙,當成一個曾經擁有的證明。她打開繩結,將兩把鑰匙拴到一塊,重新裝進口袋放好。
  隻是,她再怎麽向往獨處的空間,大概短時間內也不會去蘇哲的房子那裏給自己平添心事了。她抬頭看向湖麵上方的天空,遠方是太陽西沉留下的紅色霞光,絢麗地預示著晴熱天氣還將繼續,這個夏天還沒到結束的時候。
  她直坐到天色全暗下來,手機在口袋裏震動,她拿出來,看著屏上閃動的“蘇哲”兩個字出神,這是蘇哲預先給她存好的,之後她再沒存任何其他人進去,寧可憑記憶和電話號碼本記常用的號碼。
  她遲疑良久,電話不停頓地震動著。她還是拿起來接聽了。
  “飛機晚點,我剛到。”他的聲音從來在電話裏顯得更加誠懇,此時聽來,隻短短幾個字也覺蕩氣回腸。
  她“嗯”了一聲,眼睛那裏終於有了濕意。
  “去我那裏時,看看左邊床頭櫃抽屜,信封裏的卡和密碼是給你的。我一直胡混,手頭沒多少錢,但應該夠你申請學校了。休假我會回來看你的,伊敏,照顧好你自己。司機來接了,有事一定記得給我電話,手機我會一直開著的。”
  她隻能再“嗯”一聲,用盡全力讓聲音平靜:“你也一樣,再見。”
  放下電話,她伸手抹下眼睛,隻是一點潮濕,畢竟做不到縱情大哭,哪怕是在這樣無人的黑暗裏。
  她的大四生活開始了,按沒遇到蘇哲前的方式正常進行著。
  開學後,伊敏聽從趙啟智的建議,報名參加了全校教學技能大賽。師大相當重視每年一次的這個賽事,請來的評委包括各係教授和市內幾所知名學校的校長,相應的本校有誌從教的學生自然也投入了極大熱情參加,差不多整個九月的中下旬,師大大部分學生的注意力都被這個比賽占據了,而流連不去的夏天也總算到了尾聲。
  伊敏按自己的想法,花時間準備參賽教案,順利通過了初賽進入複賽。她認真觀摩了每一場比賽,不過數學這門課不比其他,幾乎沒任何噱頭可想,能在比賽中出奇製勝很難。
  到了複賽,每個人15分鍾專業講課,5分鍾才藝展示。各係參賽選手可說都出盡百寶了。
  藝術係自不必說,一向是才藝多到泛濫的地方,參賽的學生每次都會引來大批觀眾。中文係揮灑唐詩宋辭和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對比,可謂文采風流;地理、曆史都是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從絲綢之路講到十字軍東征,從夏商周斷代講到宇宙黑洞;教英語的用大段美國文藝片對白來征服聽眾,再加歌舞劇經典段落熱辣上演;就算物理化學也是將各種實驗搬上講台,務求做到生動有趣;政教係的參賽學生尚且能打點擦邊球講點別的哲學思潮,唯獨數學,沒有實驗可做,沒有趣聞喧賓奪主,隻能老實講課,實在是個很大的考驗。
  輪到伊敏上場,她穿著和平時一樣的灰色T恤加牛仔褲,眼睛正視下麵的觀眾和評審,開始講課就引起了小小的震動。她普通話標準,聲音清脆悅耳有穿透力,這些倒並不希奇。但她準備的是一段標準的初三數學課程,板書漂亮,課講得條理清晰,根本沒有許多參賽者一路背下來的那種僵硬感 ,更沒有很多人在講課過程中會出現的嗯嗯啊啊這個那個之類的語氣助詞,提問環節的設計也中規中矩,是完全沒有任何花哨的講課方法。
  評委一致的看法是非常實用而且幹淨利落,兩個來自中學的校長尤其讚賞,他們並不喜歡那些眩目但不踏實的講課,直接就跟主評的一個教授說,這樣的學生如果到了中學簡直可以直接上手帶班了,實在難得。
  羅音反正從來沒打算從教,就沒有參賽,忙著搞社團招新,但她要給校刊以及本地報社寫相關稿件,基本也盡量從頭看到了尾。陳媛媛坐她身邊,嘀咕著:“果然數學老師是個最無趣的人才能做得最好的工作。”
  羅音從來沒喜歡過數學,不過覺得這話未免太不公平了,用胳膊肘拐一下她:“你要能把語文講得她這麽條理清楚,那才叫有趣好不好。”
  陳媛媛氣餒,她初賽就淘汰了:“我大概不適合當老師吧,真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對著底下這麽多人還能保持鎮定的,平時也沒見她愛出頭露麵呀,難道是天生的?”
  伊敏沒什麽特別的才藝,她既沒學過樂器,也沒在眾人麵前唱歌跳舞的興趣,第二個環節不過是老老實實寫了幅前兩天翻書找來的蘇軾《定風波》算數。
  趙啟智也來看了比賽,他注視著台上的邵伊敏,大是心折。他一直覺得伊敏是性格內向的女孩子,不喜歡參加集體活動,隻是有點無傷大雅的小孤僻。現在一看,心想自己雖然參加過辯論比賽,出過不少大場麵,但上去講課,也未必能有這個效果。等伊敏懸腕揮筆寫下那首他一向最愛的蘇軾名作,他的心頓時加速跳動,覺得至少和她在某個方麵算得上心靈相通了。
  伊敏下來後坐得離他並不遠,她正聚精會神看別人講課,還是她一向專注的樣子。中間休息時,她走出了禮堂,趙啟智正要跟出去,卻被小師妹宋黎攔住了,這女孩子從來都是怯怯看著他,讓他狠不下心說重話。過了一會,比賽繼續進行了,伊敏走進來,看到他和宋黎,點頭微笑打了個招呼,仍是回原位坐著。
  比賽結果出來,伊敏差不多沒什麽爭議地拿了一等獎。
  江小琳也參賽了,隻拿了三等獎,她的路數其實和伊敏倒是不謀而合,但臨場發揮就遠遜了。兩人得獎,這也算數學係曆年參加教學技能大賽的最好成績了。
  趙啟智在禮堂外想等伊敏出來,可是伊敏還沒出禮堂就被曆史係一個副教授攔住,請她當天去他家試講,然後拍板定下在周末給他讀初三的女兒當家教,伊敏自然是一口答應了。
  她並不為得獎興奮,看到她那個和平時沒兩樣的表情,當然也沒人來跟她開玩笑要請客之類。她白天照樣上課,晚上照常去自習室看書,周末去做兩小時家教,但這樣機械重複的生活沒法讓她跟從前一樣視做理所當然了。
  現在她和蘇哲的聯係就是手機,隻是她從來對著電話就有無話可說的感覺,蘇哲並不提他的工作,她也沒有絮絮跟人講日複一日大學生活的習慣,兩人都是簡單問候,每每放下電話,隻覺得挫敗和悵惘。
  出了自習室,她漫步走著,想了想,還是在體育館前台階上坐下,撥了蘇哲的手機,過一會他接聽了,背景是轟鳴的音樂,簡直聽不清說話的聲音,隔了一會,蘇哲走出來,才算能對話了。
  “在酒吧喝酒呢,”蘇哲的聲音有點倦意,“伊敏,你怎麽樣?”
  “還好啊。”她隻能這樣說。
  的確,一切都算還好,天氣日漸涼爽,連夏天困擾她的耳鳴都似乎沒怎麽複發了,生活安靜得如同什麽也沒發生。然而到底還是發生過一些事,讓她無法回複舊時的無波無瀾了。
  “我最近都很忙,接手的那部分事情根本丟不開,馬上十一放假了,你買機票到深圳來陪我幾天好嗎?”
  伊敏苦笑:“我剛接了家教,說好了十一假期隔一天上一次課。”
  蘇哲良久無語,好一會才說:“那再說吧。”
  “我很想念你。”這一句話在她嗓子裏打著轉想衝口而出,然而到底她也沒說,她知道自己的想念來得蒼白沒說服力,她甚至不能為他放棄一個家教,又有什麽資格用一句想念來禁錮他。
  放下電話,她知道蘇哲是不悅了。可是她無能為力,剛接的家教是本校老師自己找來的,就在離學校很近的師大宿舍區,在所有人眼裏都可以算美差了。那孩子功課很濫,身為副教授的爸爸和在讀博士的媽媽完全拿她沒轍。她既然接了手,不可能馬上反悔說不做了。
  十點後的校園,漸漸安靜下來。此時獨坐在這裏,伊敏仰頭看初秋顯得高遠的夜空,隻想,如果注定是漸行漸遠,也隻能這樣了。

  第 34 章
  十一長假過後,開始分配六周教學實習了。名單一下來,伊敏發現自己被分去了市內一所普通中學,而按她的成績和教學技能競賽表現應該不會這樣。沒等她去係辦問,就有同學告訴她,係辦接到反映,說她經常夜不歸宿,影響不好。她睜大眼睛有點驚奇地聽著,聽完倒一笑,立馬轉身走了,並不打算再去追問什麽。既然用這種標準分配,她覺得她也沒什麽可說的了。
  她一進宿舍,江小琳就急急地對她說:“你不要誤會我,我不是背後說人壞話的人。”
  江小琳如願被分去了眾人都羨慕的省重點中學師大附中實習。然而沒等她來得及開心,係裏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有人幹脆直指到係辦告狀的人就是和伊敏同寢室的她了,理由還真是很充分,伊敏一向處事平和,並不張揚,係裏女生又少,沒多少人注意過她的私事。而江小琳則從來都是出了名的主張自己的權利毫不手軟,爭起獎學金決不退讓。
  風言風語傳來,江小琳氣急敗壞,有百口莫辯的感覺。她的確去過係辦爭取分到重點學校實習,但她並沒說伊敏什麽,她一向覺得戀愛這奢侈遊戲她玩不起,別人能玩那是別人的自由。
  伊敏點點頭,沒有什麽進一步表示,拿了飯盒準備去食堂吃飯。
  江小琳急了:“要不然我們一塊去係辦,當麵對質,我不能背這個黑鍋。”
  “你隻是想去證明你沒說,並不是想證明我沒夜不歸宿對不對?”伊敏很是冷靜地問。
  江小琳一怔,她當然並沒有給伊敏辯護的心,何況在她看來那也是事實,她們從來沒有幫著撒謊隱瞞的交情。看著伊敏臉上那點笑意,她一下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你想去就自己去好了,誰說的我並不在乎,事情已經這樣了,由它去吧。”伊敏轉身要走。
  江小琳急得幾乎流下了眼淚:“等等,你不在乎我在乎,我知道我平時什麽都爭,比較惡形惡狀,可是我不會使那種陰毒的招數。”
  伊敏煩惱地看著她,覺得無奈,不明白怎麽弄得倒象自己冤枉了她。同宿舍的幾個女孩子都不吭聲地看著這個場麵,不知道說什麽好。
  停了一會,羅音解圍地說:“算了江小琳,邵伊敏都說了又沒怪你。”
  “我做了,別人怪我我無話可說,現在的問題是我沒做呀。”
  “我並沒說你做過,而且確實,誰做的對我來說都一樣。我看我們別想這件事,自己坦然就可以了。”伊敏再不想說什麽了,顧自走了出去。
  江小琳氣得摘下眼鏡,伏在桌上半天不做聲。她來自貧困山區,父母在家務農,身體都說不上好,收入菲薄,上麵有一個姐姐,在南方一家皮鞋廠打工,呼吸著含有甲醛、苯等有害物質的空氣,每月寄錢養家,下麵還有一個弟弟在讀中學。當年她以高分拿獎學金考入師大,就是圖當時師範大學剛開始轉軌,雖然不象從前那樣完全免費了,但也隻收半費,相對於其他高校以及本校再低他們一屆就開始交全費的學生來說,這個半費對她和她的家,都意味著負擔減輕了許多。
  她不能不遇事爭取,不然不可能哪怕是窘迫地完成學業。一進大學她就寫了入黨申請書,爭取進了學生會,不放棄所有勤工儉學的機會。盡管她的成績好得能保研,但也不準備繼續學下去。她的打算是畢業後找個好點的中學當老師,有一份不錯的收入,盡快負擔起養家的責任,讓她那可憐的姐姐緩口氣先成家,她已經為這個家快成老姑娘了。
  其實相比其他人,她在這個宿舍是比較喜歡羅音和邵伊敏的。羅音性格開朗,待人坦誠自不必說;而邵伊敏對所有人態度全都一樣,不象其他人對她要麽有點居高臨下的同情,要麽小心翼翼顧及她的自尊反而讓她更敏感,她很願意接受這種無差別的待遇。
  眼下弄成這個樣子,她覺得很是窩火。
  羅音輕輕拍下她的肩:“好啦,去吃飯吧。再不去食堂可剩不下什麽了。”
  江小琳無精打采跟她一塊出宿舍:“羅音,你覺得我做人有那麽差勁嗎?這會居然這麽多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跟真事一樣。”
  羅音好笑:“你這不是自尋煩惱嗎?謠言止於智者。邵伊敏人是冷了點,可那句話是不錯的,自己坦然就可以了。”
  “我以為我們一個宿舍住了這麽久,起碼她應該對我有點基本了解了。”
  “你要怪她就不公平了,換個人碰上這事還不得大鬧一場呀。要說你們係還真是有小人,居然去打這種小報告,太無聊了。”羅音已經打招呼放棄了教育實習,準備接著到報社去做實習生。她不想當老師,不過能理解江小琳對這個職業的執著,但她怎麽也理解不了告狀這種做法,當然更理解不了邵伊敏這樣的鎮定。
  “問題是那個小人真不是我。”
  “得了,她好象是真不在意,”羅音想了想,“你不覺得她也不是針對你或者針對這一件事嗎?她就是覺得你沒做那事是正常的,做了也不奇怪。”
  “這算寬容嗎?”
  “我不知道,”羅音老實回答,“反正我想她並沒為這事怪你,別的你就別耿耿於懷了。”
  下午伊敏上完課,從教學樓出來正看見趙啟智:“你好,怎麽會在這裏?”
  “一塊出去吃個飯吧,我剛拿到編書的稿費。”
  伊敏一看他關心的眼神就知道是為什麽了,她沒料到那點破事會一下傳到他那去,倒有點哭笑不得,隻想好吧,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自己夜不歸宿了。
  “不用了,其實沒什麽的,不過是實習學校差一點,啟智,謝謝你。”
  “其實你完全可以去係裏好好分辯爭取一下的,用這個理由決定實習學校太可笑了。”
  “我平時都不跟他們打交道的,這會再去燒冷灶大概也晚了。而且實習也不代表就業分配,我不想為這事跟他們理論了。”
  事實上,下午班上就有別的覺得實習名單不公平的同學鼓動她同去係辦,可是她清楚知道,未必能改變結果不說,一去肯定會談到夜不歸宿這事,她並不以此為恥,也不怕和人爭執,但肯定不願意在任何人麵前談論自己的隱私,情願沉默算了。
  “沒想到你會這麽豁達,我倒是落了下乘了。其實那天看你寫那首《定風波》,就知道你心胸很開闊。”
  伊敏有點汗顏:“隻是覺得這首辭讀來比較順口好記。”
  說話之間,她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拿出來一看,是蘇哲,她說聲“對不起”,走開幾步接聽。上次她沒答應十一去深圳後,這還是兩人第一次聯係。伊敏幾次拿出手機又放了回去,總覺得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她隻能想,麵對麵自己尚且會讓談話冷場,根本沒有電話傳情的本領,可能並不適合談一場遠距離的戀愛。
  “是不是該準備吃飯了?如果食堂吃厭了,就和同學一塊出去吃點好的,別老一個人待著。”
  “沒總是一個人呀,今天正好還有師兄要請客呢。”
  “那別去寶貝,師兄請客通常都是不懷好意另有企圖的。“蘇哲笑道。“我準備待會陪人上餐廳應酬。乖,上次我太不講理了,不要生我的氣。”
  “沒有啊,你不生我的氣,我就已經要偷笑了。”
  蘇哲在電話裏輕聲笑了:“這算是你在哄我嗎?”
  “我希望能哄到你,可是好象很難。”
  “不,我很好哄的。說你想我,很想我,就夠哄我幾天開心了。”
  “我當然想你。”她衝口而出,聲音帶了點不自知的顫抖,“一直在想。”
  兩人都靜默了,直到電話裏傳來一個女聲:“蘇總,客人都到了。”
  蘇哲低聲說:“秘書在叫我,我得走了。我也想你,很想。”
  收起手機,伊敏怔忡一下,才記起趙啟智,他還在不遠處站著,她走過去:“沒事的,啟智,我並不在意這事,不用來安慰我。”
  “愛情讓你開心嗎,伊敏?”趙啟智眼神複雜,突然問道。
  伊敏被這個來得奇怪的問題給問住了,想了想:“恐怕不僅僅是開心,隻有一點開心是不夠讓人堅持的。”
  趙啟智點頭,知道自己完全無望了。他喜歡舞文弄墨,長於觀察人的細微表情,自然看得到伊敏握著手機時眼睛一亮和接完電話回來時眼神的似喜似愁流轉不定,他不知道什麽樣的男人能調動起這麽冷靜的女孩子的感情:“不管怎麽說,還是希望你能開心得更多一點。”
  邵伊敏當然能理解,她微笑了:“謝謝,你也一樣。”
  兩人道了再見。趙啟智注視她走遠。他從來隻在自己的文章中抒發深情,並沒當真對誰產生過特別深刻的感情。然而對著伊敏,他的確越來越有不一樣的感覺,但此時也隻能理智地勸自己,安於做個能理解的好朋友,不然恐怕連目前這點心照也難於保持了。他有點自嘲地想,也許接受小師妹宋黎的情意也不錯,和這樣總用近於崇拜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女孩子戀愛,應該會相處得開心吧。
  教學實習出發的那天早上,大家各自打包好行李上預先分配好的大交通車。伊敏剛剛上車落座,帶隊老師就上來叫她的名字,讓她去另一輛車。她莫名其妙下車,老師隻簡單告訴她,她被重新安排到師大附中實習了,並沒任何解釋。
  這個變化來得實在夠戲劇性。伊敏隻能一臉茫然上了去師大附中的那輛車,幾個認識她的人驚奇地看著她,隻有江小琳一個人旁邊還有空座,她當然毫不遲疑坐下。
  車發動後,江小琳猶豫了一下,直視著前方也不看她開了口:“我剛聽了點內幕,師大附中的的校長也是上次教學技能大賽的評委之一,他看了實習名單後,昨天指名要求增加你到師大附中實習,這是頭一次有三個數學係學生分到一個學校實習。”
  伊敏“哦”了一聲,算是解了疑問。
  “我還是那句話,我隻靠實力爭取,不會使卑鄙手段的。”江小琳老實不客氣地說,“你談戀愛是你的私事,包括你考托福,準備出國這件事,我誰也沒說過。”
  這次伊敏連個“哦”也沒有了,她沒對人說過考托福,想來是假期看托福詞匯落在江小琳眼裏了。她不明白這有什麽好對別人說的,還要此時拿來證明無辜。
  江小琳好不惱火:“你還當真是覺得我沒做那事是正常的,做了也不奇怪了。”
  伊敏不知道她哪來這麽大火氣,隔了一會才說:“你繃得太緊,實在沒有必要。”
  “你們有放鬆享受生活的權利,而我隻是苦苦求生,不能不繃緊。”
  伊敏詫異,她知道同寢室的女孩子一向是把她們兩個視為差不多一類的人,沒想到現在自己也被江小琳劃到享受生活的那一類中去了。不過再一想,至少在戀愛這件事上,是真的放鬆甚至放縱自己在享受。想到蘇哲,她的神情就柔和了,根本不介意江小琳再說什麽。

  第 35 章
  師大附中是省重點中學,麵向全省招生,規模頗大。到校當天,學校先安排這批實習老師入住了學生公寓的頂樓,大家拎了行李進去一看,四人一間,高架床下麵是書桌,窗明幾淨,光線充足,帶有獨立的衛生間,居然比師大宿舍的設施要齊全氣派得多。伊敏和江小琳以及一個政治係、一個英語係女生分在同一間寢室,大家各自放好行李,然後集中聽從學校分配實習年級和指導老師。
  伊敏、江小琳和同班另一個男生都被分在高一年級,他們的班主任工作指導老師和教學指導老師是一個人,高一(三)班的班主任李老師,她四十歲左右,是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衣著考究得體,臉上帶著多年教師做下來習慣性的嚴厲表情,一看就是不好相與的類型。
  相比其他市內走讀學校,在師大附中實習的要求要嚴格得多。整個六周實習期間,實習教師必須早上6:40到班,管理早讀前的紀律,白天不停的聽課備課試講加協助批改作業,晚上下自習課後配合寢室管理員進行寢室管理,也就是說基本沒有什麽空餘時間了。
  轉眼到了十月底,這天是周三,伊敏全天聽課背課,下午放學後,她跟李老師請假,說有事必須出去一趟,晚上不能參加晚自習和查寢。李老師顯然不喜歡這種講不出明確理由的請假,但總算伊敏的表現一直既不多話也不木訥,做事認真,寫出的教案也能入她的法眼,她點頭同意了。
  伊敏和江小琳打個招呼,說要去朋友那有事,晚上不回來了,江小琳點頭表示知道了。她背上背包,在外麵吃了簡單的晚餐,然後乘公共汽車去了蘇哲的家。天色已經全暗了下來,還下起了細細的小雨,有幾分涼意。她拿出門卡進小區,再按密碼開單元門,上了四樓,拿出紅繩結係著的兩把鑰匙,用銀色那把開了門,換好拖鞋,打開門窗通風。
  盡管蘇哲告訴她,這裏所有的水電、供暖、物業費用他全辦了托收,讓秘書定期打錢進去,她隻管過來住就可以,但這還是在蘇哲離開以後她第一次來。
  今天是她的二十一歲生日,她決定離開寢室,給自己一個獨處的、不必轉眼就看到人影晃動、滿耳充斥著聲音的安靜夜晚當生日禮物。
  整個房子和那天他們離開時一樣,家具上蒙了些許灰塵,她找塊抹布擦拭幹淨,然後去儲藏室,翻出白布,罩到沙發上。
  她走進臥室,床上深藍色條紋床罩還是臨走前她鋪的。她拉開衣櫃,裏麵仍然掛著她的睡衣,蘇哲的西裝、襯衫等衣物。她遲疑一下,坐到床邊,拉開左邊床頭櫃抽屜,那裏果然放了一個白色信封,她盯著看了好一會,並沒去動它。良久,她合上抽屜,躺到床上,呆呆看著天花板出神。
  她早拿到了托福成績,591分,聽力如她所料一樣拖了後腿,讓她沒上預先給自己定的底線600分。這個成績有點尷尬,申請加拿大二三類城市的大學獎學金也許沒太大問題,但她一直給自己訂的目標是爺爺奶奶和叔叔生活的溫哥華的幾所學校,如果寄申請資料過去,她的把握不大。
  去溫哥華,可以和她的爺爺奶奶生活在一個城市;去地廣人稀的加拿大二三線城市,就成了為了離開而離開。
  拿到成績後的這段時間,她一直在猶豫,真的要動用蘇哲留下的錢嗎?她並不為該不該用這筆錢掙紮,她隻是清楚知道,拿這筆錢出去的話,隔了一個大洋,和蘇哲的聯係就越發遙遠脆弱了。
  她從來不是行事遲疑不決的人,但這件事,她居然一拖再拖。到現在還不立刻動手準備資料的話,差不多就等於是放棄了畢業以後馬上出國的計劃。
  她也不明白為什麽會下不了決心。舍不得蘇哲嗎?那是自然。可是她明白,自己對這段感情並不肯定,哪怕他此時仍然留在這個城市,他們之間能維係多久,誰也說不清,更不要說他此時遠在深圳。
  加拿大和中國的距離是將近8000公裏,本地和深圳的距離是1200公裏,這兩個數字區別很大嗎?她問自己,然後在心裏做了回答,當然很大,大到她一想到就覺得無法決定去留了。
  然而留在這裏,他們目前各自的生活沒有一點交集,等著雙方的關係無可避免地一點點變淡,未免太被動了,她對自己說。
  經過半個來月鬧轟轟的中學實習教師生活,此時這間房子隻聽得到細雨敲窗的沙沙聲,這樣的安靜讓她朦朧有了睡意,正在眼睛半睜半合時,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起來,她一下清醒,拿出來一看,是蘇哲。
  “伊敏,快點出來,我在東門外等你。”
  伊敏一下睜大眼睛,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回來了嗎?”
  “剛下飛機到師大。”
  她的嗓子一下哽住了,隔了一會才啞聲說:“我在你家,蘇哲。”
  她再也說不下去,隻能緊緊攥住手機,心跳得激烈到無力地躺回床上。
  她用手遮住眼睛,幾乎失去了時間概念,直到聽到外麵房門被打開的聲音,她坐起身,看著匆匆走進來的蘇哲,他穿著白色條紋襯衫、灰色西裝,打著灰藍兩色的領帶,頭發和肩上都被雨打濕了。她跪在床上,一把抱住他的腰,死死將頭抵在他的胸前。
  蘇哲俯頭親著她的頭發:“生日快樂,伊敏。”
  伊敏不做聲,隻用盡全力抱緊他。這樣小孩子般的姿態讓蘇哲驚異又震動,這個女孩子,從來不肯輕易動容,可是此刻這麽脆弱。
  他今天全天在公司忙碌,根本無暇想起其他事情。下午林躍慶過來和他談件生意,談完後兩人準備一塊去吃晚飯,閑聊時說起明天是樂清樂平的生日,讓他猛然想起和伊敏的第一次,就是樂清樂平生日宴會結束以後。
  “其實昨天是我的生日,二十歲,沒人陪我過。”
  “一直沒人陪我,一直。”
  她帶著酒意喃喃訴說,他當時安撫地哄她:“好了好了,過去了,明年你的生日我給你補過好不好。”
  她醉成那樣,仍然知道這不過是句隨口嗬哄,一下笑了:“騙我,你把我當樂清樂平在哄呢。”
  關於那天的記憶突然如潮水般湧上他的心頭,他馬上打電話叫秘書給訂機票,然後跟莫明其妙的林躍慶再見,匆匆趕往機場,下飛機後叫輛出租車到了師大東門,隻是想給她一個意外驚喜。
  然而現在看她在生日這天,獨自待在這個空寂的房子裏,想起她曾說過的希望某些時候全世界都把她忘記那句話,他慶幸他及時趕了回來。
  他輕輕撫著伊敏的背,讓她慢慢平靜下來。伊敏鬆開手臂,隻覺得這一陣毫無道理的用力,簡直耗盡了自己的力氣,她努力平複心情,希望自己不要再歇斯底裏發作。
  蘇哲脫下西裝扔到一邊,靠在床頭,把她抱入懷裏,吻她的眼睛:“時間太緊,抱歉沒給你買禮物。”
  伊敏搖頭,凝視他輕聲說:“我已經收到了一生中最好的生日禮物,謝謝你。”
  她並不介意過一個沒人問候的生日,反正不是第一次了。然而蘇哲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對她來說,這遠不止於是一個情人之間的意外驚喜那麽簡單。她頭次帶著感激想,她得謝謝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個人,沒有在今天徹底將她遺忘。隻是一切言語都已經顯得多餘,她開始吻他,從來沒試過這樣主動地取悅他。
  而蘇哲並不需要更多的煽動,兩人很快急切地肢體交纏到了一起,近兩個月的分離,讓他們的每個接觸都帶了點甜蜜的急迫。即使是上次告別時,兩人在山上療養院那幾天,她也隻是表現得溫柔罷了,今天她這樣無保留地迎合他的熱情,近乎貪婪地吻他,一切都讓他更加激動。
  來日太過飄渺,眼前良宵苦短,兩人同時意識到這一點,於是都帶了一些近乎末日狂歡的感覺,直到彼此精疲力竭才交纏在一起沉沉睡去。
  蘇哲第二天上午還有個重要的會議,他讓秘書給他訂的清早的返程機票,而伊敏也必須趕在早上六點半前到學校。兩人隻能早早起床,伊敏對著鏡子擺弄著頭發,實習這段時間,她和所有女同學一樣,務求讓自己顯得端莊少點學生氣,都是把頭發盤起來,隻是她的頭發太過軟滑,很不好盤成合乎要求的一絲不亂狀。蘇哲靠浴室門站著,看她對付自己的頭發,一邊拿個電動剃須刀刮著胡子。
  “你學校申請得怎麽樣了?”蘇哲突然問她。
  她的手懸在頭上停了一會,一綹頭發不受控製地垂落下來。她隻能重新攏上去,對著鏡子說:“明年再說吧,這次托福成績不理想。”
  蘇哲放下剃須刀,從她身後抱住她,看著鏡子裏的她,輕聲在她耳邊說:“那麽畢業了到深圳來好不好?就算想出去念書,在那邊準備是一樣的。”
  她再次停頓一下,然後說:“好。”將頭發固定好,轉身看著他,目光清澈,滿含溫柔。
  蘇哲倒沒料到她答應得這麽爽快,隻能緊緊抱一下她。
  出了小區,外麵天色才亮,路上行人稀少,這條林蔭大道兩邊種的都是本市常見的法國梧桐,此時已經將近深秋,樹葉開始轉黃,一夜秋風加細雨過後,滿地都是落葉。兩人站路邊等了一會才攔停一輛出租車,請司機先開到師大附中門口,伊敏從他手裏抽出自己的手,下了車,站在路邊目送車子掉頭開走,消失在視線裏,才大步過馬路走進學校。
  她知道自己剛才在蘇哲家裏說的那個“好”,是做了一個對她來說算得上任性的決定,一下結束了這半個多月對出國一事的患得患失,有些空落,又有些釋然。對於未來,她還是不肯定。可是經過昨晚以後,她決定去爭取一下。那個唯一記得她生日的人,那樣讓她沉淪的熱情,她不想主動放手或者被動等待結束。去深圳?好吧,她願意。
  教學實習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伊敏對於嚴格的製度和超長的時間安排沒什麽抗拒,她的備課試講都得到了以嚴格著稱的李老師的認可。但進入了班主任實習階段,她發現自己很不喜歡這個環節,除了必須一天到晚和學生泡在一起,還得關心他們的心理問題。她從來做不到象其他同學那樣扮知心哥哥姐姐和同學打成一片,要她主動去和那些半大學生談心,簡直要了她的命。這讓她頭次有點懷疑自己的職業定位,以後能不能做個合格的教師呢?
  每個實習學校都會安排學生的公開課,伊敏的公開課表現很成功,受到聽課老師的一致好評,但她上的主題班會課就大大不如江小琳了。她的安排是她一向的作風,程序清楚,條理清晰,但沒什麽煸情的部分,一節班會很平實地開完了。江小琳在這個環節則成功調動了班上所有學生的參與熱情,也讓李老師大加讚賞。
  實習總結時,李老師很客觀地指出:邵伊敏同學可以做一個相當稱職的任課老師,但需要注意調整自己的距離感;而江小琳同學授課技巧有待加強,但具有高度責任心和工作熱情,適合做班主任工作。
  應該說這個評價來得十分公允。
  大家帶著各自的實習評語返回了學校,學校進行了評選並召開了總結暨表彰大會,邵伊敏和江小琳兩人都上了優秀實習生名單,教育實習圓滿結束,大家的大學生活恢複了原狀。

   第 36 章
  伊敏和爺爺奶奶通過電話,解釋了自己打算推遲一年申請留學,他們頗有點意外,奶奶問:“你一個人留在那裏幹什麽?”不等她回答,爺爺馬上又搶過電話問是不是因為錢的問題:“你先申請好學校,我們再給你匯錢過來,你叔叔說了支持你的。”伊敏連忙否認,她是絕對不願意麻煩叔叔的。
  她不想撒謊,可是又說不出口真實原因,隻好滿懷愧疚地說希望準備得更充分一點,申請更好的學校。好在兩位老人現在心被叔叔嬸嬸才出生一個多月的小男孩占據了,又知道她素來有點求完美的性格,倒是能接受這個說法。
  爺爺興奮地告訴她,給她的小堂弟取的中文名字叫邵一鳴,取一鳴驚人之意。伊敏聽得駭笑:“這樣會叫混的呀爺爺。”
  爺爺得意地說:“不會不會,其實這名字本來是你沒出生就給你預備了的,等你生下來一看,你哭得倒是很大聲,可是女孩叫這不合適,現在總算用上了。”
  伊敏禁不住大笑起來:“爺爺,原來你一直重男輕女,今天算是暴露了。”
  奶奶在旁邊嗔怪:“小敏別聽他胡說,我們最疼最掛記的就是你了。”爺爺連聲附合。放下電話,伊敏隻覺開心,爺爺奶奶生活得如此愜意,她就放心了。
  但接著的消息就讓她沒法輕鬆。蘇哲在她放假前給她打來電話,心情很差地告訴她,他母親身體不適,檢查出了乳腺癌,幸好是早期,他決定這段時間陪母親去美國確診一下然後手術。她聽得心一沉,完全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讓他放寬心,好好照顧他母親。
  放下電話,她隻覺得自己的確是一向的不善於安慰人,同時也覺得勸慰之辭來得貧乏,隻能默默在心裏惦記著、不安著。
  伊敏決定這個寒假不回家過年,她打電話告訴父母時,他們的反應都很不高興,甚至繼父繼母都打來電話,勸她回家,說哪怕是做家教,那家的家長也應該能理解的。但伊敏並不準備改主意,隻是好言好語解釋,家教待遇算不錯,那小孩進步明顯,副教授夫婦大喜過望,一再挽留她在寒假繼續。再說車票實行春運價,貴且不好買。她的父母也隻好由得她。
  她其實沒有讓父母不痛快的打算。不過爺爺奶奶的老宿舍已經開始動遷,但關於原地還建和拆遷補償金額沒能達成一致,一部分居民選擇做釘子戶,和開發商鬧得很僵,據爸爸說那一片治安惡化,水電時有時無,基本不適合住人了。她要回去,就勢必得住到父母兩方的任何一個家去,可是她實在不願意插到兩個完整的家庭中去當一個多餘的人。
  寒假開始後,她沒有向學校申請假期住宿,收拾了自己的東西,住到了蘇哲家。這裏開通著暖氣,至少可以讓她舒服一點。她一周去給副教授的女兒上三次課,有時在外麵吃,有時順道買點菜回來,自己試著做點東西吃。平時都待在屋裏,或者窩在沙發上看書,或者租回原聲美國電影碟來看,自己覺得英語聽力大有進步,累了就出去散會步。除了掛念蘇哲,這樣絕對沒人打擾的獨處,算她過得最享受的一個假期了。
  他們陸續通了幾個電話,蘇哲一直心情不好,每次都隻能泛泛說下近況。他母親已經確診,並安排了手術日期,但他父親隻來看了看,陪了兩天就回國了,弄得他母親情緒非常低落,他一怒之下,打電話給父親,父子之間再度大吵了一場。
  伊敏剛勸他不要發火,他就惱了:“你最好別跟我說這話,知不知道我最恨我媽這樣說了,她一生就是隱忍,才慣出了我那個爹的自私,也把自己鬱悶出了這病。”
  他掛了電話,伊敏隻能看著手機苦笑。
  她自然體諒他的心情,可是確實有挫敗感。她想,自己還真是個不會哄人的家夥,難道長久的習慣已經讓自己完全對別人的心境失去了理解的能力嗎?在最孤獨的時候,她享受了蘇哲那樣溫暖的懷抱,此時卻完全覺得無能為力,根本給不了任何他想要的安慰。
  轉眼到了春節,本地和其他大城市一樣,早開始了禁鞭,沒有伊敏老家那麽濃烈的過年氣氛,但是超市的人流量明顯加大,人們大事采購著,還是看得出節日的喜慶。
  除夕這天,天氣陰沉,下午下起了小雨雪。伊敏也去采購了一堆食品,租回了播出近六季的《老友記》,準備趁這幾天不出門全部看完。晚上簡單吃了點東西後,她幾年來頭一次穿了睡衣窩在沙發上看春晚,可是對著那樣的熱鬧,她還是心神不寧,想了想,給蘇哲發條短信,問他現在情況怎麽樣。
  蘇哲過了很久才給伊敏打回電話,告訴她,他母親的手術剛做完,按醫生的說法還算成功,過觀察期後他們會回國。說話間,電話裏傳出一個年輕女子清脆甜美的聲音:“蘇哲,要不要我給你帶杯咖啡上來?”
  蘇哲移開一點電話低聲說了句什麽,然後才對伊敏說:“剛才是公司的一個員工,她以前在美國醫藥公司做事,銷售的是抗癌藥品,剛好對這邊的情況比較熟,所以帶她過來幫忙一塊照顧我媽。”
  他解釋得十分詳盡,伊敏隻能“哦”了一聲,覺得有點尷尬。那個聲音給她的感覺很奇怪,她的心確實重重跳動了幾下,現在隻能自責自己的小氣。
  蘇哲聲音中透著疲倦,囑咐她照顧好自己,兩人也沒多說什麽。放下手機,伊敏走到飄窗台那坐下,看著窗子外飄著的細細碎碎雜了雨絲的小雪,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家鄉那灑灑揚揚鋪天蓋地的大雪。她來這邊幾年了,還真沒看到痛快下過一場象樣的雪,每每一點雪花飄落,都能引來本地同學的歡呼。
  她想,自己這算不算是在思鄉呢,?她不禁有點驚異,她一直以為她對出生長大的那座工業城市沒有任何感情和懷念。可是這樣的節日,再怎麽習慣了獨處,也有點異樣的情緒。一瞬間她想起了遠方的爺爺奶奶,以及差不多同樣遠的蘇哲,她將頭埋在膝頭,有點後悔這樣在自己看來沒有理由的情緒泛濫,靜等自己平複下來,然後再去心不在焉對著電視晚會。
  春節過後,伊敏在開學前幾天搬回了宿舍,不過還是會在周末做完家教後去那邊住上一天,讓房子保持有人居住的整潔狀態,也讓自己放鬆一下。
  蘇哲陪他媽媽也回了國,他媽媽術後恢複還算良好。在她的堅持下,蘇哲還是很不情願地和他父親和解了,繼續在公司做事,不過一直心情都說不上好。近一段時間,兩人的聯係仍然是通過手機進行,其實通話並不算頻密,一周一兩次罷了。偶爾他說起公司的事,但也是很快打住:“算了,不講這些沒意思的了。”伊敏很小心地問他最近怎麽樣,他隻是提不起精神地說:“老樣子,沒事。”
  這天深夜,伊敏已經睡下,放在枕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她握著手機,輕輕下床,快步走上天台,才接聽電話。
  “伊敏,已經睡了嗎?”
  “沒有。”伊敏靠在天台水泥欄杆上,此時正當三月,算是春暖花開了,但夜晚溫度不高,她隻穿了薄薄睡衣,頓時很有幾分涼意,“你在幹嘛?”
  蘇哲懶懶地說:“才從公辦室出來,看著天上的月亮,突然有點想你了。”
  她情不自禁仰頭,天空暗沉沉的,原來並不能共此明月,她輕聲笑:“嗬,隻是有點嗎?”
  “好吧,我承認,不止一點。”
  象今晚這樣的對話,也沒法讓伊敏鬆了口氣:“我也想你。”
  兩個人的情緒都說不上高,蘇哲說:“乖,早點睡吧,我去取車。”
  放下電話,她雙手撐在水泥欄杆上,看著下麵路燈昏黃、寂靜無人的校園出神。她想哪怕是在那樣的親密以後,兩個人還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空間裏,沒法做到交集。她從來沒有探究別人心底想法的習慣和勇氣,眼下這樣的聯係有多脆弱,她比誰都清楚。而現在,她隻能寄希望於一天天臨近的畢業,也許相守在一起,這些問題就不成其為問題了。
  可是她一向算不上樂觀的人,對這樣的自我安慰禁不住有點苦笑,知道自己是在嗬哄自己了。
  她也有她的煩惱,她從來習慣於對未來有自己明確的計劃,可是決定去深圳後,她卻有點茫然了。
  她的中學同學劉宏宇在再三權衡後還是接受了本校的保研,因為導師手上有一個重要的研究項目,能夠參與的話,三年以後申請出國讀PHD的勝算會大得多。她身邊的同學也紛紛為各自的工作奔走著,參加各地的招聘或者公務員招考。
  每個人都有目標,唯獨她,竟然對以後突然沒了概念。趕上校園招聘會之類,她會留意深圳那邊的工作機會,不過對於師範生來說,機會確實說不上多。
  並且她也有點不確定自己還是不是象18歲那樣向往老師這個職業。那六周的教育實習,盡管她得到了優秀的考評,可是她還是承認以前把這件事想得太過簡單。
  伊敏自己的成長是基本獨自完成的,在學校裏,她都是一向成績既好又不惹事生非,從來不勞煩老師多操心。現在她意識到,若真的去當一名老師,可不能指望學生複製自己的成長過程。講課她不怕,可是一想到必須承擔那麽多對學生從功課到心理、人生的教育職責,她就有點懷疑自己,忍不住要想,也許去做點別的工作,對學生來講會是更負責任的一件事。
  一天在自習室,她在看了幾頁書以後,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看有沒有未接電話和短信。將手機放回去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就處於了一種依賴和等待的狀態中不能自拔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已經習慣了二十四小時將手機開到靜音狀態,隔不了多長時間會拿出來看看,睡覺時也放在枕邊。偶然有一天忘記了帶上,上課時伸手摸了個空,一下前所未有地不安和難以專注,下了課就跑回宿舍,拿上手機才算是鬆了口氣。
  她悚然而驚,托住了自己的頭。她想,她引以為傲的自控能力似乎已經不複存在了。難道愛情可以把一個人改變到如此地步?她被這個念頭弄得長時間心神不安。
  她的整個生活都改變了,她不確定她喜歡這樣的改變。
  恰在此時,師大附中校長給數學係打來電話,指名要係裏的江小琳和邵伊敏過去麵試。江小琳心中忐忑,這個機會對她來說實在太重要了。她事先已經打聽到師大隻準備進一個數學教師。過去麵試,無非就是再次試講,而這個環節,她沒有把握拚贏邵伊敏,事實上她也由衷佩服邵伊敏的課堂表現力。
  可是和她一塊走進係辦的邵伊敏認真聽完,隨即客氣而堅決地謝絕了麵試。係辦老師不勝驚訝地看著她,不明白怎麽會有人拒絕這樣的工作機會,師大畢業生能進師大附中當教師應該是比較完美的職業歸宿了。伊敏隻說畢業後另有打算,就再沒什麽話說了。
  出了係辦,江小琳百思不得其解,她從來不相信自己會平空有這般好運,心想如果邵伊敏是想考托福然後出去留學,也應該早向係裏要求開具成績單了,可是她並沒任何動靜。她看著邵伊敏欲言又止,知道問她也是白搭。
  邵伊敏也沒心情理會她的疑惑。她當然知道師大附中很難進,可是既然已經決定了去深圳,就沒必要占用這個機會了,至於到那邊從事什麽職業,她還是沒什麽要領。
  她的拒絕理所當然在係裏、在宿舍都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眼下大四學生都在到處投遞簡曆,趕各種校園招聘會,居然有人不要這樣現成而難得的簽約機會,她在眾人眼裏不能不顯得頗為神秘了。
  隻有趙啟智碰上邵伊敏時問她放棄麵試的原因。伊敏並不想瞞他,隻是說:“可能畢業後我會去深圳那邊。”
  趙啟智恍然加悵然,當然也沒再說什麽。他不會和別人談起自己的那點小心事,但一向並不瞞著羅音。而羅音和江小琳一樣,並不參與宿舍裏對邵伊敏的討論,她有點不由自主地回避這個話題,但同時又不由自主地想,象邵伊敏這樣做什麽都好象胸有成竹失的女孩子,應該是和男朋友有了安排了。聽趙啟智轉述,羅音也悵然了,她想,大概以後不可能再見到那個人了。這讓她有點失落又有點鬆了口氣。
  自從假期在宿舍樓下的偶遇後,她再沒見到那個看一眼就讓她心怦怦亂跳的男人來學校,但邵伊敏現在幾乎是在每個周六都雷打不動地不回宿舍了。她還是跟以前一樣和所有人保持距離,可是臉上的神情並不象從前那樣一成不變的冷靜,倒是時時能看到她有些恍惚出神。
  這就是戀愛的狀態嗎?羅音從來沒陷入過正式的戀愛中,那幾次隻限於拉拉手看看電影的經曆,她覺得根本不值一提。她所有關於愛情的認知都來自小說和電影,豐富倒是很豐富,可是並不真實。但趙啟智的那點帶著惆悵美感的單相思、邵伊敏的神秘改變,再加上自己幾乎完全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全都讓她初次真切體驗到情這個東西的複雜莫測。

   第 37 章
  四月以後,本地的春天來得迅猛熱烈,氣溫迅速升高。伊敏的畢業論文準備得順利,一天天臨近五一長假,同學們都在商量著去哪玩,她心中一動,開始想,要不要利用假期去深圳見見蘇哲?他從美國回來後一直很忙,談到公司的事情就透出疲憊,加上照顧母親,肯定不可能有時間過來,他們也有半年多沒見麵了。這個念頭一起,她有點訕笑自己,居然等不到馬上來的畢業了,可是不禁還是莫名的興奮。
  她自己不大熱衷意外,也並不想去給別人意外驚喜。晚上十點,她從自習室出來,仍然在體育館門前台階坐下,這裏視野開闊,隔條馬路過去,前麵是個小小的人工湖,種了荷花,此時荷葉田田,散步的大部分在湖那邊。她一般都習慣在這給蘇哲打電話,不必擔心周圍會有人旁聽。
  手機響了幾聲後,暄鬧的酒吧音樂背景聲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你好,找蘇哲嗎?他去洗手間了,稍等一會好嗎?”
  伊敏拿著手機怔住,停了好一會才說:“好吧,請你讓他給我回電話,謝謝。”
  那個女聲輕輕笑了:“嗯,你很鎮定,佩服。不如我們先聊會。你叫伊敏對不對?”
  “那麽你是哪位?”
  “我姓向,向安妮,蘇哲的朋友。他對我說起過你,對啦,其實我們早見過麵的,去年八月,地下車庫,記得嗎?”
  伊敏腦海驀地掠過那張從捷達車裏探出來的嬌美麵孔,還有清脆的聲音,一下對上了號,她不吭聲。
  她仍然輕笑:“還好,看來你還記得我。”
  “你也在深圳嗎?”
  “對,蘇哲沒告訴你嗎?我去年九月就過來了,確切講,春節時我和他一塊陪他媽媽去的美國。再回溯一點,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應該從去年七月我們一塊去稻城亞丁時算起,不算短吧。”
  伊敏不等她再說什麽,掛上了電話。她看著麵前路燈昏黃的光暈,第一個念頭竟然是:畢竟還是堅持不到畢業了。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等回過神來,拎起書包想要站起來,腿卻已經發麻了,一陣針剌的感覺襲來。
  她揉著自己的腿,拿起手機看看時間,快11點了,她毅然再度撥通蘇哲的電話,決定不給自己逃避的機會,徹底了結掉這件事。
  這次是蘇哲接的電話,聽上去周圍很安靜:“伊敏,你還沒睡嗎?”
  “告訴我,你剛才和誰在一起?”
  蘇哲沒有回答,她的心徹底冷了。
  “那麽,向安妮說的都是真的了?”
  一陣難堪的沉默過後,蘇哲開了口:“她接了我的電話嗎?都說了什麽?”
  “還真的是說了不少,稻城亞丁、深圳、一起去美國……我並不敢奢望天長地久,但以為我們至少可以相互坦白,不必借別人的口來告訴這樣的消息。”
  “我和她的關係不是你想的那樣。”蘇哲焦躁地說。
  “我很粗俗,想象的你們就是肉體關係,你可千萬別跟我說你們還心靈相通柏拉圖著呢。”伊敏啞著嗓子笑了,“那樣我會更受不了的。”
  “對不起,伊敏,我不知道說什麽才能讓你原諒我。你冷靜一點,我馬上買機票過來。”
  “過來讓我原諒你嗎?不用了,我現在就原諒你,蘇哲。我知道這樣的戀愛對你來說太難了,我也從來不指望別人跟我一樣習慣寂寞。以後我不會再對你有你做不到的要求,我們……完了。”
  不等蘇哲再說什麽,她掛了電話,拎起書包站起來向宿舍走去,手裏的電話再度震動起來,她盯著屏幕上閃動的蘇哲的名字看了良久,突然一揚手,將它扔進小湖裏,隻聽咕咚一聲輕響,幾圈漣漪擴散開去,湖麵頓時恢複了平靜。
  第二天晚上,伊敏和平時一樣背了書包去自習室,她握著筆對著攤在桌上的一本書出神,麵前的筆記本什麽也沒寫。羅音突然跑了進來,小聲對她說:“哎,累死我了,挨個教室找你。快點下去,你男朋友在樓下等你呢。”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將書收進書包裏,跟羅音一塊下樓。羅音說:“你怎麽沒開手機?他打電話到宿舍來,我接的電話,隻好帶他過來找你。”
  “謝謝你。”她隻能機械地說。
  蘇哲正站在樓下,他伸手接過伊敏重重的書包,然後也禮貌地對羅音說:“謝謝你。”
  羅音臉一下紅了:“別客氣,我先走了。”她轉身跑開了。
  伊敏不想在這個人來人往的地方久留:“去後麵吧。”也不看他,大步向學校後麵墨水湖走去。
  兩人在湖邊站定,伊敏拿過自己的書包,從裏麵掏出紅繩結係著的鑰匙,一邊解繩結一邊說:“正好,我本來想跑一趟給你放過去……”
  蘇哲一把握住她的手,厲聲說:“你再解試試。”
  她抬起眼睛看著他,一臉疲憊,眼下的青影觸目地掛在臉上。蘇哲頓時心痛了,他拖著她的手走幾步,推她坐在一條石凳上,蹲在她麵前:“昨晚沒睡好吧,臉色這麽差。我昨天到今天電話打瘋了也打不通,快急死了。”
  “以後別打了,昨晚我就把手機扔湖裏去了。”
  蘇哲咬牙看著她,她:“根本不想聽我的解釋嗎?”
  “說真的,不想聽。”
  “那你也得給我好好聽著。沒錯,我跟她認識有一段時間了,我在這裏工作時,我們在一個寫字樓上班,剛好她也跟我在一個戶外俱樂部。去年七月我們分手後,我……是和她一塊去了稻城亞丁。我在地下車庫碰到你後,就跟她說了分手,不過我沒想到她會辭職跑去深圳,而且去我們公司應聘。”
  “這麽說來,她比我勇敢,也比我願意付出。”
  “至於帶她去美國的原因,我已經告訴你了。”蘇哲遲疑一下,“我跟她,隻有一晚,在美國,和我父親吵架的那一天,我喝多了。”
  “算了,別跟我說細節了好嗎?”伊敏煩躁地想抽回自己的手,但蘇哲握得緊緊的並不放開。
  “我跟她當時就說清楚了,那是一個誤會,我不愛她,跟她沒有可能。我沒想到她會接我電話跟你亂講。”
  “基本上她講是事實。我原諒你了,蘇哲,我自己也酒後亂性過,所以我能理解。”
  蘇哲一下被激怒了:“你這算什麽,又一次顯示你拿得起放得下足夠灑脫嗎?”
  “你錯了,我放不下,真的,所以我不申請學校留下來,還計劃著畢業以後就馬上去深圳找你。我隻想,我們的關係一直就是你在主動,我付出得太少,那麽不到最後關頭,至少我不可以先放手,我也做點努力吧。”她咬牙壓製住自己聲音的顫抖,“可是現在到了這一步,由不得我了,我不放也得放了。”
  她站起身,蘇哲也立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拉進懷裏抱住,俯頭兩眼冒火地逼視著她的眼睛。
  “我跟她,隻是那一晚。我承認是我不對,已經和她講清楚了,再沒有以後。我們忘了這件事好不好?”
  伊敏苦笑:“我做不到你那樣收放自如想忘就忘。和你在一起,確實是我貪婪了,先是貪圖一段快樂,然後再貪圖你給的的溫暖,想要的越來越多,一路任性下來,把本來早就該做的告別一點一點拖後,以為就樣就算擁有了你。”
  “什麽叫就算擁有了?我們的相處在你看來就這麽不真實嗎?你從來對我沒信心,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現在看到這一步,大概心裏還對自己說:看,我早料到了。對不對?”
  伊敏有點失神,想了想才說:“這麽說,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是的,我沒信心,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自己。據說有什麽樣的壞預期就會發生什麽樣的壞事,所以我並不怪你。”
  “邵伊敏,我恨你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你要我怎麽說你才能明白,那一次隻是一個意外,一個錯誤,我壓力太大,太放縱自己。我願意道歉,也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我的保證對你沒有任何意義嗎?”
  伊敏看著他,他神情焦灼,眼睛裏泛著紅絲。她再也按捺不住,手一鬆丟下書包,雙手環抱住他,將頭貼到他胸前,聽著他急劇的心跳,知道自己的心跳同樣激烈,她貪戀這個懷抱,可是也隻能逼自己離開了。
  “以後還會有別的錯誤跟意外發生吧,誰知道呢。我們都還不能確定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麽,我想畢業後還是先去加拿大,就這樣吧。”
  靜默了一會,蘇哲的聲音不可置信地從她頭頂上傳過來:“邵伊敏,你知道你在說什麽?這就是你說的相互不要承諾的意思嗎?可以方便你想叫停就叫停,想抽身就拔腿走人。”
  她努力掙紮出一點笑容,“我再說一次,我不後悔愛你。可是我接受不了你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你為我改變大概也很辛苦。再繼續下去,我怕我們會磨光對彼此還有的一點情意。”
  她先鬆開自己的手,掙開他的懷抱,不再看他,狠狠拉扯那個繩結,可是當時用力係得太牢,急切間竟然解不開。
  “別解了,我給你的全部都不會收回,你不想要,不妨跟手機一樣扔了吧。”他平靜地說。
  伊敏停住手,看著手裏的兩枚鑰匙,彎腰拾起地上的書包,轉身大步走了。
  她在學校漫無目的轉到差不多熄燈時間才回了宿舍,並不理會羅音的目光,隻感謝羅音不是陳媛媛,不會那麽非要刨根問底或者在宿舍大事談論,眼下她沒心情跟任何人說話。
  她洗漱上床後,靜靜躺著,也不去做任何進入睡眠狀態的徒勞努力。夜一點點深了,她和昨晚一樣,再次注意到,看著那麽嬌豔的李思碧會微微打鼾磨牙,而性格完全不同的陳媛媛和江小琳都愛突然講些含糊不清的夢話。可是不管怎麽樣,她們都是安然沉睡著。隻有她,在這樣的黑暗裏,閉上眼睛全是她不想看到的回憶,睜開眼睛隻是自己的蚊帳頂。
  這樣一動不動躺著,全身有些僵硬得發痛了。她輕輕下床,上了天台。臨近五月的深夜,風帶著涼意,大半輪明月掛在天空,看不到多少星星。所有相處的時光,在她眼前一一掠過,她隻能無能為力任憑這些回憶將自己淹沒。她想,就趁著這樣的黑暗,放任自己自憐個夠吧,然後可以就此放開了。
  可是這樣一想,她幾乎無力支撐自己站立了。她伏到欄杆上,淚水無聲奔湧出來。她直站到沒了淚水,夜晚露水降下來,沾得睡衣都有了點潮意,才下樓去重新上床。

  第 38 章
  接下來的時間,邵伊敏應付著考試、畢業論文答辯,同時買了部功能最簡單的手機,上號以後,開始和其他沒有順利簽約的同學一樣去趕各式名目的招聘大會。她的想法是找一份工作維持生活,等手頭錢足夠了,找個時間再考一次托福,盡快申請去加拿大的學校。
  畢業生集中招聘的高峰已經過了。一個師範專業數學係的學生,又排除了當教師的想法,選擇實在有限。總算伊敏的英語很拿得出手,手裏有計算機等級考試證書,還是陸續找到了一些麵試機會。而到了麵試環節,她一向的鎮定冷靜就幫了她的大忙。
  同宿舍的幾個人工作都有了著落,江小琳如願進了師大附中,羅音成了本地一家報社的見習記者,劉潔和陳媛媛選擇回老家,一個考了公務員,一個進當地中學當教師,李思碧簽了本地電視台,算是去向最風光的一個。
  她們看到邵伊敏在拒絕師大附中的麵試後這麽不聲不響地找工作,著實好奇加不解,可是邵伊敏甚至比從前更沉默,沒任何解釋自己行為的意向,連各種名目的告別聚會都不參加,自然也沒人願意多事去問她。
  慢慢大家相繼離校了,這間寢室隻剩了羅音和邵伊敏兩個人。
  羅音最近在到處找房子,要求當然是離報社近一點,記者工作一般下班都晚,她可不願意去趕末班車。但合適的房子著實難找,今天中介帶她看了一套小小的兩房一廳,雖然是七樓,房子老舊了一點,但位置符合她的要求,房間設施也算齊全,最重要的是兩間臥室都裝著窗式空調,這對於本地夏天來說,簡直是一個巨大的吸引力。她一路盤算著要不要在校內網發個帖找人合租,進寢室看到獨自端坐書桌前的邵伊敏,突然心裏一動。
  “邵伊敏,你工作找得怎麽樣了?”羅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脫口問出了這句話。
  “接到兩家公司的通知了,現在正在比較。”邵伊敏一向和羅音談話多一點,也願意回答她的問題。
  “那太好了,你以後打算住哪?”
  當然不可能無限期在學校宿舍混下去,不過忙著找工作,伊敏還沒來得及考慮這問題:“租房子吧,好象得找中介。”
  “願意和我合租嗎?”羅音笑道,“兩房一廳,交通便利,房租本來500,我跟他還價到480了,省得各出一半都成了二百五。你願意的話,我就不用發帖找人了。”
  伊敏有點意外,但很是開心。她當然知道哪怕找到工作,憑開始的薪水想要獨居實在不現實,如果一定要與人合租的話,那羅音是再合適不過了,她性格好,開朗又不多事:“當然願意,太好了,省得我再大熱天去找房子了。”
  “哪兩個公司,說出來參考一下。”
  “一個電腦公司業務部做助理,一個商貿公司做秘書。”她拿兩個公司的麵試負責人名片給羅音看。
  其實伊敏剛剛已經做了決定,兩個職位待遇差不多,電腦公司是外資,也算她過五關斬六將殺進去的,而且是先來的通知,本來應該是她的第一選擇的。但她決定選商貿公司,這家公司做外國品牌代理,對應聘人員專業、資曆並沒要求,但對英語要求極高,她通過初試殺進去,麵試居然是老板親自做的。老板姓徐,一個三十多歲,身材高挑、留著微卷的短發的女子,目光銳利,極有氣勢,問的問題看似平和,卻十分考驗人的反應能力,對於她職務的介紹也讓她覺得有吸引力。
  羅音端詳徐總的名片:“徐華英,盛華商貿,哎,這個名字好熟。”她皺眉想一下,“想起來了,她是豐華實業老板王豐的夫人嘛。”
  “豐華實業很有名嗎?”
  羅音一年多來不間斷混了好幾家報社的實習生,見識著實廣博了許多:“本市數得著的民企,房地產、出租車、外貿,總之規模很大。這個徐總,有一次記者老師指給我看過,好象是做國外名牌代理的,很厲害。”
  伊敏點頭,沒再說什麽,她選擇這家商貿公司還有一個讓自己有點不齒自己的理由,那家電腦公司是在蘇哲曾經待過的寫字樓辦公,有別的選擇,她當然寧可在現在還沒做到釋然時不用去那裏工作,徒添自己的煩惱。
  兩人約著第二天去看了那套房子,房屋結構不佳,光線說不上好,加上裝修是幾年前流行的水曲柳飾麵板,衣櫃、書櫃全都利用空間地頂天立地站著,看著有點壓抑,但倒是讓伊敏奇怪地聯想起了爺爺奶奶的那套老宿舍,主臥說不上大,朝著東麵,另一間臥室是按兒童房風格裝修的,顏色跳躍又有點損壞,朝著西麵,快落山的太陽火辣辣照射,好在兩間房各安了一台窗式空調。廚房很小,洗手間不通風,不過設施齊全,看著也幹淨。
  房東是一對看著模樣斯文的中年夫婦,對這兩個看著同樣斯文的女孩子也頗為滿意,當即雙方簽定了合同,交納的押金,拿到了鑰匙。
  接下來兩人用最快的速度打包各自簡單的行李,頂著炎炎烈日搬離了學校,開始了合租生活。
  伊敏給父母分別打了電話,通報自己已經上班,請他們不用再寄生活費用。然後給叔叔發了郵件,請他轉告爺爺奶奶,她現在過得不錯,不用擔心。
  她們差不多也是同時開始了自己的職業生涯。
  盛華商貿公司在市中心一處高檔寫字樓辦公,裏麵為配合代理的品牌,裝修十分考究。公司規模不小,包括賣場營業員在內有近百名員工,代理著五個國外服裝和皮具品牌,當然這些牌子都說不上是什麽頂級奢侈品,但相對於這個內地城市此時的消費水平來說,也算很不錯了。
  邵伊敏的職責是給老板徐華英做秘書,工作很是繁雜,但她上手很快,差不多在最短時間內得到了老板的肯定。
  徐華英說不上苛刻,但明顯對人對己都要求極高,好在伊敏並不懼怕別人的高要求,很快就能跟上她做事的節奏。而她那個不與人私下交接的性格居然對她的工作也大有好處。徐華英以前頭痛的就是秘書要麽喜歡揣測自己的意圖,要麽戰戰兢兢完全象個答錄機沒有自己的主見,她也沒想到招進來的這個學數學的新人會這麽稱職,英語良好,和國外公司電話郵件溝通無礙,接待起來也不必再請翻譯,記憶力驚人,反應敏捷,應對得體,又懂得適時沉默,和所有人保持同樣的距離,做事主動靈活。沒用多長時間,徐華英就提前簽署了給她轉正的文件,工資提升一截,同時讓人事經理給她辦理了戶口落戶手續。
  伊敏晚上回家,坐客廳沙發上,看著手上薄薄的集體戶口複印件,有點小小的感慨。她以前上學辦過戶口遷移手續,可是對這個東西沒什麽認識。眼前這張紙似乎證明了她在這個城市真正落了腳,但她不知道自己會在這裏還待上多久。
  羅音打著嗬欠開門進來,將背包丟到茶幾上,再將自己丟到沙發上:“累死了,這活真不是人幹的呀。”
  羅音被分在社會新聞版塊,每天穿著平跟鞋牛仔褲穿梭在城市裏,用她的說法,就是盡采訪些諸如狗咬人之類的事情,下班回來就會發一次這種感歎,可是第二天照樣樂此不疲精神抖擻出門。
  兩人相處得其實和以前住學校宿舍沒什麽兩樣。平時兩人基本不在家吃飯,逢到周末休息,兩人都是很有默契地一起做清潔,輪換著買點菜回來,或者煲點湯,或者煮點粥,算是改善一下口味。
  她們都算得上忙碌,下班後在家碰麵,也無非就是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泛泛談幾句工作上的事,隨口開幾句玩笑。羅音不無驚奇地發現,邵伊敏買回了紅酒放在廚房裏,有時臨睡前會倒上小半杯喝下去。最初伊敏也邀她來嚐上一點,隻是羅音並不好紅酒的味道,說不如喝啤酒有意思。
  羅音知道伊敏應該是失戀了,她每天按時出門,晚上多半會配合老板的工作時間加班,但一般都比在報社工作的自己回得早,平時接聽手機,都談的是公事,最重要的是再沒看到那個男人來找伊敏。
  羅音性格開朗,但不是馬大哈的類型。對著表麵上若無其事的伊敏,她就算自己心底沒那麽一點小秘密,也絕對不會去觸碰人家的心事,而伊敏剛好對別人的心事毫無好奇,兩人都不計較生活小節,相互都視對方為好相處的合租對象,算得上十分融洽了。
  兩人的工作都進展順利。忙碌的日子過得比悠閑的學生時期更快一點,轉眼到了第二年六月,伊敏存了大半年的錢,老家那邊據父親說在拆遷戶多次上訪後,已經有了解決問題的跡象,拆遷已經一步步逼近了老宿舍區。放下手機,她想是時候該去再考一次托福了。
  這個念頭剛剛一動,居然就牽動得心底有點鈍鈍的痛感。她打開箱子,拿出放在最下麵的紅色繩結拴著的那兩把鑰匙,握在手裏看了很久才放回去。她想,就算不能完全遺忘,也應該已經釋然了。
  沒等她去報名,老板娘徐華英那個在本市大名鼎鼎的先生王豐在這時突然出了事,他牽扯進了一場複雜的經濟糾紛裏麵,本來這也並不要緊,無非是曠日持久的官司,偏偏這起糾紛越鬧越大,又涉及到本省官員腐敗等敏感問題,他被請去飲茶協助調查,一去不歸,豐華集團那邊頓時亂做一團。和所有的民企一樣,王豐的親戚故舊在集團裏各據高位,此時真心著急的人自然有,想趁亂火中取栗的人就更多了。
  伊敏隻見過一次王豐。那天下班後,伊敏和徐華英留在公司,核對幾個品牌的銷售日誌。王豐來公司接太太同去赴宴。他四十歲不到,中等個子,相貌普通,自有一股習慣於指揮發令的氣勢,看得出非常注重鍛煉和保養,削得短短的頭發,左邊鬢邊有一綹很觸目的白發,可是倒更增加了一點讓人過目不忘的氣質,應該說他和他夫人徐華英站在一起都是氣場強大、十分引人注目的那種人。
  伊敏一向對不屬自己職責範圍以內的事情保持不好奇,不過做了大半年秘書,自然也知道了老板的一點家事。徐華英的家境原本不錯,但她和王豐事業做到目前這一步,也算得上白手打拚起來的典型,兩人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剛上師大附中。
  徐華英持了豐華集團20%的股份,一度在豐華集團擔任總經理,不過哪怕是一開頭就共事的夫妻,對著一份日益擴大的家業,再要和從前一樣相處,同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兩人性格同樣強勢,加上王豐家親戚太多,公司略上規模以後,矛盾便多了起來。徐華英毅然辭去總經理職位,抽身出來,自己全資成立了這家貿易公司,做起了品牌代理,同時還去讀了EMBA。集團那邊,除了偶爾參加董事會之外,就基本絕足不去了。
  本來豐華集團那邊的經營和盛華商貿這邊業務完全不搭界,但這天突然來了幾個外地檢察院的人,聲稱要封存帳目跟銀行帳戶。老板徐華英不在,可憐的財務部黃經理平時隻處理和商場經銷商銀行的往來,哪裏見過這陣勢,嚇得結結巴巴,隻嚷著讓伊敏趕緊找徐總回來。
  伊敏並不理會他,客氣地請來人出示有關文件,仔細看過以後彬彬有禮地指出,本公司的法人代表徐華英女士持有豐華集團20%股份沒錯,但豐華以及王豐先生都沒有在本公司持股或者參與經營,幾位先生手持的文件自然有效,不過應該先去豐華集團才對。
  那幾人當然知道她說的道理,隻是豐華那邊早已經進駐了本地檢察院,輪不到他們動手,而他們希望了結一筆牽涉到他們當地的債務,才跑來這邊,想不到沒見著老板先碰到了軟釘子。
  幾個人麵麵相覷,有點不好下台,也不願意就此罷休。伊敏禮貌地請他們坐下,叫來前台重新沏茶,再請來公司一個姓馬的品牌經理陪他們坐著閑談,那個經理從公司創立之初已經跟了徐華英,從商場營業員一直做到經理位置,非常潑辣健談,長於敷衍各色人等。伊敏悄聲囑咐她多扯點閑事,探聽他們的來意,然後自己抽身出來給徐華英打電話。
  電話響了好久,徐華英才接,她簡明匯報了這邊的情況,徐華英告訴她,就這麽處理,讓黃經理和馬經理酌情將他們打發走,就匆匆掛了電話。
  好容易打發走了那幫人,公司裏麵已經是人心惶惶,有人來找伊敏探聽消息,但她一律地無可奉告,隻告訴他們老板隨時可能回來,請滿處亂晃的各回原位坐好,大家總算安靜了一點。
  伊敏管自繼續處理手頭上的事,並不象其他人那樣杞人憂天。她了解公司的狀況,清楚知道盛華商貿在徐華英的打理下,代理的五個品牌一直擴大著在省內的市場占有率,每年業績增加接近30%,營利是個相當可觀的數字。公司是徐華英本人獨資,就算豐華集團那邊出了事,可能會有一點影響,但並不是什麽滅頂之災。以徐華英一向的決斷,她也不可能讓那邊的事幹擾這邊已經上了軌道、有豐厚利潤可圖的公司運作。
  隻是她沒料到,看似和她沒什麽關係的豐華集團的變故,到底還是影響到了她的生活。
  
  第 39 章
  到下午快下班時,徐華英才回了辦公室,她神情和平時沒什麽分別,不過整個打通的辦公區自然沒人敢出大氣了。
  徐華英讓伊敏通知幾個經理去會議室開會。她和平時一樣,處理了幾頂店務管理方麵的工作,完全沒談及豐華集團的變故,隻在最後指定了財務部黃經理在她不在時全權處理公司日常行政事務,這個決定也不算意外,因為黃經理除了大事不決以外,還算是個很細心負責的人,在公司資曆也頗老了。散會後,伊敏出去做會議紀要準備下發,徐華英打來內線電話,讓她進自己辦公室。
  徐華英的辦公室裝修並不奢華,隻是精致中透出一點女性氣質,鋪著羊毛地毯,擺著米色沙發,茶幾上水晶花瓶常年放著鮮花,此時插的是香水百合,辦公桌不是好多人喜好的那種擺譜的所謂大班台尺寸,上麵擺著他們一家三口的照片。見伊敏進來,她示意她在對麵皮椅上坐下。此時兩人隔得近,伊敏注意到她的妝容略有點脫了,到底透出了疲憊。
  “下午對事情的處置不錯。小邵,你在公司做了多久?”
  “到月底就滿十一個月了。”
  “對你目前的工作有什麽看法?”
  “我盡力做好自己的本份。”
  “麵試的時候,其實我有一個問題沒有問,因為我覺得並不算重要。”她翻一下手裏的卷宗,“不過現在,我覺得有必要問問了。你師範畢業,專業成績很不錯,為什麽不做老師,卻選擇應聘一個秘書職位。”
  “經過教學實習以後,我覺得我的性格比較適合對事負責,並不適合對人負責,所以想嚐試一下別的工作。”
  徐華英笑了:“和我想的一樣,你並沒有把這份工作當成你準備一直從事的職業,我也讚成年輕人多試一下職業方向才確定自己的選擇。但是你有沒想過,說到底,對事負責和對人負責並沒有太大區別。”
  伊敏不知道老板這會大事當前,怎麽會有心思跟自己談這些,未免太舉重若輕了。可是她知道徐總的行事作風,肯定不是在自己麵前表現她的鎮定修為:“我會認真想想您說的話。”
  “小邵,就秘書工作而言,你的確做好了本份,而且做得很出色,比我以前用的每一任秘書都讓我放心。但是你的能力和你的努力方向,當然也應該不止做一個秘書。你對工作的態度我是欣賞的,你的潛力我看得到,我覺得你唯一的問題可能就是必須確定自己的目標,然後全情投入,很多事情不是光隻做好本份就足夠了。”
  這似乎是在批評了。伊敏做這份工作以來,還真沒受到過批評。頭一次有人這樣直接指出她的疏離並不僅限於人際交往。投入嗎?她從來是專注的,但投入似乎說不上,不管是工作還是其他。
  “你對未來有明確的目標嗎?”
  伊敏當然不可能直說自己準備出國,眼下才六月,申請學校得從秋天開始,真正成行也是明年秋天的事情,而且她也並不認為這算一個目標,好象隻是一個必須要做的選擇罷了:“我隻有一些計劃,但總覺得計劃趕不上變化。”
  “生活中變化來得很可能大過自己的想象,隻有確立目標,才能保持更好的應對變化的能力。”
  伊敏不知她此時說這話的用意,隻點頭保持著傾聽的姿態。
  “集團公司那邊的事情,你應該也知道一點了。我今天下午已經拿到王總的授權,準備接下來代理他行使董事長職責,那邊會有一個很艱難的局麵等著我,可能這段時間顧不上盛華這邊了,好在盛華都已經上了軌道。”徐華英順手拿起煙盒又放下,她平時抽煙,但頗有節製,每天控製不超過三根煙。“現在有兩個選擇給你,一個就是留在這邊,公司接下來準備代理的那個美國牛仔褲品牌,我會讓你跟馬經理一塊跟進,商談代理事宜;另一個,就是跟我去集團那邊,當我的助理。起始待遇是一樣的,你可以仔細想想,明天給我答複。”
  伊敏完全沒想到徐總會談到這些,如果單獨負責一個品牌,就等於是下一步有可能提升成品牌經理了,一個剛進公司不到一年的員工能得到這樣的機會顯然難得,完全可以視作一份事業而非職業的開端。而如果跟著老板去集團那邊,隻要想一想那邊目前的局勢,就知道會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我看得出你應該是有目標的那種人,但現在你必須選擇把目標放在哪裏,所以希望你自己好好考慮清楚。”徐華英隨手關上麵前的筆記本,“不過,前提還是投入,不管做哪個職位,都不同於你現在做的秘書,我相信你隻要投入都能做好。”
  走出寫字樓,天已經黑了,她向車站走去,一邊思索著剛才老板說的話,不期然想起似乎很久以前一個人對她說過的話:就算是單純為了快樂,雙方都投入才能更容易達到目的。
  在放棄當老師的打算以後,她認真想過,但並沒明確自己未來想從事的職業。此時徐華英並沒給她任何許諾,不過她寥寥數語的確給了她震動。
  她當然明白,徐華英其實完全可以直接征調一個秘書隨她去集團公司,她如果不想現在就另找工作,就隻有老實跟著過去的份。但老板給了自己一個選擇的機會,準確地講,是兩個機會。盡管這樣的機會可以說離不開自己的爭取,不過這是她頭一次可以從容做出自己的選擇。
  立在公交車站站牌旁邊,伊敏下意識仰頭看下天空,城市初夏晴朗的夜晚,隻能隱約看到一點星光。她差不多在一瞬間就下了決心,第二天上班時她正式給老板答複,願意跟她去集團公司做她的助理。
  羅音在跑過一年社會新聞後轉去跑了一年商業新聞,然後報社副主編將她調到了新開的講訴版,欄目名字是她提起來就想吐的“紅塵有愛”。自從安頓的絕對隱私大賣以後,各家地方報紙都開始相繼開設了類似販賣普通人生活秘密的欄目,而且受到了讀者的廣泛歡迎。
  羅音也說不上不喜歡這個工作,相對於采訪人咬狗的社會新聞和哪哪開業哪哪打折的商業新聞,這個工作其實讓她更有機會見識世相百態,每周約見不同的讀者,至少出三個整版的講述文章,加上自己的感歎和評點,至少讓她狠狠過到了寫作的癮頭。她的掙紮不過是覺得自己似乎成了個職業窺探者,滿足著讀者的集體窺私癖。
  伊敏平時隻看經濟金融類報刊,看過她帶回來的版麵後忍俊不禁:“是你編的吧,真有人找你講這麽狗血的故事嗎?”
  羅音悻悻地說:“相信我,比這更狗血更戲劇化的故事多的是,我盡量判斷真假後,才挑不那麽驚悚地寫出來給大家看,省得招罵。”
  伊敏再看一下報紙,一臉驚奇。羅音想,象邵伊敏這樣的人,當然永遠不能理解為什麽會有人拿著私事去跟不相幹的人說,再登到報紙上給不相幹的人看,也幸好象她那樣的人不多,不然自己大概得失業了。
  “這算一種告解吧,”伊敏笑了,“不錯,比看專門的心理醫生便宜,既渲泄了情緒,又有一種滿足感,從這個角度講,你的工作挺有意義。”
  換個人這麽說,根本就是調侃了,可是伊敏很少調侃別人,羅音細想一下,倒也覺得心安了許多。
  兩人的工作都有了變動,也似乎更忙碌了。
  一轉眼,邵伊敏成為豐華集團董事長徐華英的助理,然後再成特別助理已經一年多了。
  王豐的官司了結,他雖然不算直接涉案,但被牽扯的事情非同小可,盡管經過多方奔走,仍然判了兩年緩刑。他將公司股份全轉到了妻子名下,自己退居幕後,同時開始操作一個投資公司。徐華英頂住了內憂外患,通過一年的時間,成功維持住了集團的運作不說,還一舉清洗掉在集團裏的王豐各路親友,讓公司日益走上了正軌,且有業績飛速發展的勢頭。
  邵伊敏沒有再去考托福。錢對她來說已經不是問題,房子拆遷後,繼母堅持選了原地還建,理由是地段好,然後折價將錢匯給了她,她也隻管收下並不計較多少。目前她的待遇在本地以及她這個年齡來講,是很說得過去的,隻是工作占據了她幾乎全部時間和身心。她現在通過網絡、攝像頭和爺爺奶奶以及叔叔一家保持著聯係,同時許諾等合適的時間拿到休假就去加拿大看他們。
  她仍然和羅音合租在那一套小房子裏,房東夫婦人不錯,看她們將房間保持得井井有條,生活得安安靜靜,又輕易不打擾他們,就非常滿意了,並不隨便提租。
  不同於邵伊敏忙碌得感情生活近於一片空白,羅音先後交了幾個男朋友,都是泛泛往來,無疾而終。眼下又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和朋友合開小廣告公司的男子,兩人剛見了第一麵,羅音痛苦地發現,這個叫張新的男子不幸好象又是她不喜歡的那一類:戴眼鏡的小胖子。
  張新相貌斯文,戴付樹脂無框眼鏡,比她大三歲,公平地講,個子不高不矮,隻能算得上結實,也說不上胖,衣著得體,談吐大方,有小小幽默感,開輛白色富康,怎麽看都是一個大好青年。而且看得出,他對羅音印象極佳,送羅音回家,直看到她上樓,還發了短信祝她晚安。
  此時正當秋天,算是本地最怡人的季節了,窗外掛著一輪明月,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 ,光線不錯。羅音進來後也不開燈,放下皮包,隨手回複一個簡單的“你也一樣”,然後坐到沙發上發呆。她想自己這樣以貌取人的怪癖是不是太無聊了,可是一個身影突然浮上心頭,讓她隻能仰靠在沙發上輕輕歎息。
  不知坐了多久,邵伊敏回家了,她開了玄關那裏的燈換鞋,隨即也關了燈,坐到羅音身邊,竟然也是仰靠著輕輕籲了口氣。
  “很累嗎?”羅音隨口問。
  “還好,喝了點酒,有點暈,還是司機送回來的。”伊敏已經拿了駕照,有時會開公司車回來。她平時應酬堅持喝酒隻意思一下,最常用的推托之辭是酒精過敏,但今天還是有點不一樣。
  “要不要給你倒點水?”
  “沒事,突然記起今天是我24歲生日,於是喝了點紅酒,當給自己慶祝了。”
  羅音笑了,她比邵伊敏還大一點,已經快25歲了:“生日快樂。不過別提生日,我巴不得忘了生日。一過生日我媽就打電話我,唯一的話題就是愁我快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伊敏也笑:“那多好,畢竟還有人惦著你嘛。”她沒再說什麽,起身進房去拿睡衣去洗澡,小小房間下借著月光看她的身影,羅音突然覺出了寂寞的味道,她暗罵自己粗心。她的家就省內一個城市,經常會回家看看,平時和家人聯係十分緊密。而伊敏跟她同住了兩年多,沒見她回去過節,偶爾說起家人,也隻說很惦記遠在加拿大的爺爺奶奶。
  同住這麽久,伊敏也還是從前那個樣子,看似比以前開朗了一些,但還是從來不會主動談起自己的心事,羅音不用有職業觀察力也知道,她跟自己一樣,心裏應該是裝著心事的。隻不過人家是正經戀愛過,而自己則是徹底不足為外人道,連自己想想也要訕笑的可悲單相思。
  想到自己剛才居然記掛了一個根本不該她記掛的身影,她有點罪惡感。平時她都是坦然的,隻覺得這點小心事於己雖然無益,可是於人也無傷。現在這樣一想,不敢再覺得無傷大雅了。而且再想想,難道看所有交往的男人跟路人一樣沒感覺,還不算對自己的生活一個很大的妨礙嗎?她再次對自己說,可以醒醒了。
  伊敏洗了澡穿著睡衣躺在床上,她的房間以前是個兒童房,刷成跳躍的黃色和藍色,現在幸好褪了色沒那麽紮眼了。這幾年的生日都是她一個人度過的,去年還是在獨自出差去上海的路上。她並沒有太多感傷,可是這樣一個人靜靜躺著,不能不想起一點往事。今天應酬時她特意喝了一點白酒,希望略帶點酒意,不至於跟自己找不痛快,可是那點酒似乎不夠將她送進睡眠,她起身去了廚房。
  她和羅音現在都太忙,基本不怎麽做飯了,小小的廚房很幹淨,她拿出放在櫥櫃裏的大半瓶紅酒。伊敏會在自己有失眠征兆的時候喝上一點權當催眠,她拔了木塞,拿個玻璃杯倒了小半杯,站在那裏,透過廚房小小的窗口看著外麵的月亮,慢慢喝下去,放好酒瓶,這才回到臥室躺下,總算過一會就睡著了。
  
  第 40 章
  張新隔了幾天打來電話約羅音吃晚飯時,羅音爽快答應了。張新在報社門口接了她,然後去本地新流行的吃鴨子煲的一處餐館,這裏環境不錯,菜也很美味,菜剛上齊,張新手機響了,他說聲“對不起”,然後出去接聽電話,過一會進來時,身邊多了一個人,他介紹說:“戴維凡,我的合夥人、好朋友。”
  羅音心不在焉跟他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隻是在後來和張新交往頻密,也跟戴維凡混成了哥們的關係以後,她才能體會到戴維凡當時的好笑和不憤。
  因為戴維凡實在是沒人可以對著心不在焉的那一類人。他和張新同齡,從小一塊長大,上的同一個小學、同一個中學,然後一同在省城來讀大學。張新比較會讀書,讀的理工大機械係,而戴維凡進了美院,學的景觀裝置專業。
  兩人保持著二十多年的鐵哥們關係。畢業後各自混了幾份工作,然後開始合夥創業,開了家廣告公司,眼下生意也算初步上軌道了。兩人的友誼可以說到了堅不可摧的地步,哪怕戴維凡長了張惹事生非的臉,也沒讓他們生出嫌隙。
  戴維凡是當地一項學生田徑紀錄的保持者,身材高大健美,相貌是不折不扣的那種英俊,總有人感歎他為什麽沒去當電影明星。他一進學校就被拉進了服裝設計係的模特隊,然後又馬上有經紀公司看中他,招他業餘時間走T台賺外快,平時圍繞他轉的女生多得讓同寢室的兄弟又羨又妒。
  偏偏羅音對他這張英俊的麵孔並沒什麽不一樣的反應,相反還很討厭他大大咧咧坐下的那種自我感覺良好的樣子。對著他既不像有的女孩子笑得花枝亂顫,也不故做矜持。
  她隻想,兩個人約會,突然跑來一個好朋友算怎麽回事,難道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決定不嫌棄“戴眼鏡的小胖子”,人家“小胖子”倒先不耐煩了?她也不多想,反正吃東西一向專心,此時注意力集中在鴨子煲上麵,埋著頭不客氣地大吃。
  戴維凡頭次看到對自己講的笑話露出一副若有所思表情然後低下頭繼續喝湯的女孩子,不免有點挫折感,轉頭跟張新說起白天他們定的畫冊樣本:“快點弄出來給他們得了,天天打電話煩死了,真受不了這樣借故搭訕的。”
  “打電話的是女的吧。”羅音冷不丁抬頭問他。
  戴維凡除了自大一點,人可不笨,聽得出話裏的嘲弄之意:“還真被你猜著了。”
  羅音“哦”了一聲,目光老實不客氣在他和張新之間一轉,繼續吃著燉得香軟的鴨子。張新和戴維凡對視一下,臉上都有幾分訕訕了。
  吃完飯出來以後,羅音看餐館門前停著的張新和戴維凡的車,兩輛一模一樣、連成色都差不多的白色富康,忍不住撇一下嘴,不過還是禮貌地跟戴維凡說了再見,上了張新的車。
  一路上羅音都懶懶靠著,並不怎麽說話。張新知道自己的損友把事情弄糟了,隻能開口補救:“羅音,周末有空嗎?我們車友會準備出去釣魚,有沒有興趣一塊去。”
  羅音笑咪咪說:“戴先生跟你也一個車友會的吧。”
  “是呀,不過他不會去,他不喜歡釣魚。”張新說完了意識到這話有夠蠢的,不禁苦笑。
  “哦,他隻喜歡吃飯,所以你請吃飯會帶上他。”羅音笑了,“張新,其實我們交往才開始,如果覺得沒必要繼續,很可以直接說出來。”
  張新好不懊惱,隻好將車停到路邊,老實對她坦白戴維凡這個不速之客跑來的原因。
  他前後交了三個女朋友,除了第一個是因為畢業各奔東西無疾而終外,另兩個都是看到戴維凡後,轉而不由自主對他放電。戴維凡算是有品,並不重色輕友受這類誘惑,而張新則大大受了打擊。戴維凡歉疚之餘,主動請纓,要張新再交女友,索性從一開始就先帶上他以“測試人品”。張新對這個主意的可行性將信將疑,但戴維凡今天就很當一回事地自己跑了過來。
  羅音聽完差點笑抽過去,她知道正常反應應該是有點惱火的那種,可是張新帶點誠懇又帶點自嘲的敘述著實逗樂了她。這時張新手機收到短信,他拿起來看看,也樂了,遞給羅音看,隻見手機上顯示戴維凡發的一條消息:“這妞不錯,不為美色所動,值得你認真對待。”羅音笑倒在座位上,簡直覺得才吃得飽飽的肚子都笑痛了。
  手機又一響,戴維凡又發了條短信過來:“不過老張,這女孩子嘴可夠厲害的,真要追她,你以後就別指望能說過她。”
  羅音拚命忍笑,問張新:“他的建議還真是為你好呀。”
  張新看著她亮晶晶眼睛裏的狡黠笑意,滿心都是歡樂:“我幹嘛非要說過你,我又沒打算跟你辯論比賽。而且聽你說話,我最開心了。”
  羅音和張新順理成章地交往了起來,慢慢她和戴維凡也熟識到可以和張新一樣直呼他為“老戴”了,她發現此人倒沒有第一次見麵那麽討厭。他皮相好得被女人慣了一身的臭毛病,時常裝出一副酷樣,揚言遇到的最大問題不是如何追求而是如何擺脫女人,不過也隻是純粹地被人寵壞了的孩子氣罷了。羅音對他冷嘲熱諷,他並不介意,反倒很服貼地由著她信口開河糟蹋,弄得張新在旁邊笑著直說他“賤得可以”。
  羅音認真打量他後,得出結論,她可以誇獎自己:你的確不是一個輕易為美色所動的人。
  沒錯,戴維凡相貌俊美,雙目有神,輪廓鮮明硬朗,是幾乎挑不出毛病的那種英俊,可是她對著他可以做到完全沒感覺。這麽說來,她對心底某個人的無理由惦記應該不是出於對他外表的覬覦吧。可是想到這,她就做不到坦然了,嘲笑地對自己說:瞎扯,你了解他嗎?你跟他唯一直接打的交道隻是接了他的電話,然後主動跑下樓幫他找邵伊敏,路上簡短交談,知道了他叫蘇哲,而他肯定不記得你報上的名字。
  他是不一樣的。她在心底悵悵地確認,那樣頎長的身影,那樣英挺而對自己長相渾不在意的氣質,那樣帶點寂寥的眼睛,那樣淡漠的神情,那樣低沉好聽的聲音。
  羅音和邵伊敏一樣,屬於長期伏案工作的那一類人,兩人都覺得長時間坐對電腦,頸椎有一些難受,又都有輕微睡眠問題,商量了一下,開始在周末約時間打羽毛球。伊敏其實比較傾向於獨自一個人的健身方法,比如跑步,可是租住在鬧市區的老宿舍內,這得算個奢侈的想法了。
  自從羅音和張新交往頻繁後,先是他受不得羅音關於“戴眼鏡的小胖子”的說法,加入了周末的打球,然後某天戴維凡也全身YY運動裝不請自來了。他運動天份出眾,是個很好的陪練對象。
  羅音滿意地看到,伊敏和她預想的一樣,對戴維凡和張新同樣禮貌周全,沒任何異常反應,打完球多半背上包告退,也不參加他們隨後的聚餐。好在戴維凡已經被羅音打擊習慣了,得出結論,師大的女生人品都不錯。羅音聽了,直誇他有幽默感。
  本地進入陰冷的冬天,這天晚上,羅音和張新看完電影,張新送她回家,她開門換鞋子,邵伊敏已經先回來洗過澡,換了厚厚的家居服在擺弄著筆記本電腦,麵前茶幾上擺了小半杯紅酒。她打個招呼:“回了。”仍然專注在顯示屏上。
  羅音站在玄關處打量她,突然發現,在她室友那張平靜的麵孔上,居然同樣有著她不斷在記憶裏翻騰的某人的神情:淡漠、帶點寂寥。
  羅音為自己的聯想悚然而驚,她頭一次意識到,邵伊敏表麵的平靜下蘊藏著自己不知道的秘密。自己的這段青春期花癡,隻算給生活添了點不一樣的記憶,她很確定自己沒有邵伊敏那樣咽得下秘密和傷害的性格,要是任性沉溺就當真是對不住自己了。她在心裏做了個決定,準備好好和張新交往下去。
  邵伊敏合上筆記本,伸了個懶腰:“去睡了,羅音,我明天去北京出差,大概兩三天後回。”
  羅音好不羨慕,她雖然是記者,可還是跑商業新聞時有過幾次省內出差機會,現在做這個講述版,算徹底被關在報社裏麵了,而邵伊敏近一年多來差不多經常天南地北地跑。
  邵伊敏當然不覺得出差是個好事,輾轉在各個機場,早就沒有了第一次出差時的新鮮感。這次她是跟徐華英一塊,陪了本省一個官員去北京某部邀請領導參加集團讚助的一個地產開發論壇,第一天事情進展順利。
  第二天談盛華代理的某個品牌續約。徐華英與中國總代理張先生交情非淺,基本隻是敘舊走個過場,處理完一些細節,晚上照例是約一塊吃飯,張先生派了司機來她們下榻的酒店接她們。一進餐廳包房,伊敏就怔住了,除了張先生、張太太還有他公司的兩個副總外,旁邊另外坐了一個穿著灰白條紋襯衫的男子,正是三年沒見的蘇哲,蘇哲也看到她,臉色一下暗沉下來,眼睛裏全是不能置信,顯然驚奇比她來得強烈得多。
  張先生正要給他們做介紹,蘇哲已經站起身,和徐華英握手:“徐總你好。”
  “原來你們認識,那太好了。”
  徐華英笑道:“我和小蘇的哥哥蘇傑是念EMBA的同學,又是同鄉,很熟悉了,和小蘇也一塊吃過飯。”
  蘇哲轉向伊敏:“你好,伊敏。”
  “你好,蘇先生。”
  徐華英倒驚奇了:“小蘇認得我的助理呀。”
  “是呀,我們認識很長時間了,不過很久沒見麵,今天真巧。”蘇哲恢複了鎮定,接過她們手裏挽的大衣遞給服務員掛好,幫她們拉開椅子,彬彬有禮請她們坐下。
  “小邵很能幹,我一直想挖徐總的牆角,可是小邵從來不受我誘惑。”
  伊敏微微一笑:“張先生講笑了。”
  她和張先生已經數次見麵,張先生也確實十分欣賞她。但這種場合,她保持一向的傾聽、不隨便插話的姿態,當然更不會把半真半假的玩笑當真,徐華英一向滿意的就是她足夠冷靜。蘇哲深深看她一眼,隨即移開了視線。
  伊敏能夠對著蘇哲保持鎮定,因為她雖然並不期待,但其實並不驚奇這樣的意外相遇。
  兩人相處時,從來沒談及過蘇哲的家族生意。不過一年多前,她從每期必看的一份經濟類報紙上,看到了配發著蘇哲和他哥哥蘇傑照片的報道,才知道了他家的企業是昊天集團,由他父親創辦,做的是百貨連鎖、商業地產以及高科技等產業投資。報道主要集中在蘇傑身上,稱他目前儼然有接替其父的勢頭;提到蘇哲,不過隻稱他留學歸來,在知名外企工作以後投身家族生意。
  照片上他們兄弟倆都穿了深色西裝,麵目隻略有相似之處,蘇傑看上去意氣風發,而蘇哲則是一向的表情淡漠。當時伊敏看了照片良久,但還是在看完之後將報紙折好交給秘書統一處理了。再以後,仍會偶爾在不同渠道看到關於昊天的報道,但基本上提到蘇哲的時候很少。
  近一年多,她多次出差去過深圳和香港,最長的一次在深圳待了近一周。但是除了第一次踏上自己差點畢業就跑過來的地方,有一點感慨外,她早已經不想其他了。
  可是眼下居然在北京和蘇哲麵對麵隔一張圓桌而坐,她實在不能不感歎深圳大而世界小了。
  席間的話題照例離不開他們熱衷的生意經,張先生實力雄厚,代理著多個國外奢侈品牌,和蘇家旗下的昊天百貨合作很多。徐華英雖然目前生意隻局限於本省,但她見解眼光一向不俗,幾個人話題自然很多。
  吃到差不多,伊敏包裏的手機響了,她出去走廊上接聽。電話是她的中學同學劉宏宇打來的,兩人近幾年網上聯係頗為頻密,伊敏每次來北京出差,隻要有時間,都會和他約著一塊吃個飯或者找地方坐坐。
  伊敏問清楚地點,和他約定了時間,剛收好電話,一回身,正看到蘇哲站在她麵前。她猝不及防,握緊手機倒退了一步。
  “我不用找徐總問你的電話號碼吧。”他盯著她,好一會才開口。
  有一瞬間,蘇哲隻見伊敏嘴唇一抿,以為她會象以前那樣直截了當地拒絕。但她隻是將手機放回包裏,然後拿出名片夾,抽出一張名片,規規矩矩雙手遞給他,這個禮貌周全到無懈可擊的姿態讓他苦笑了。
  

  第 41 章
  這裏是一間裝修豪華的會所,走廊上鋪著厚厚的暗紅色地毯,兩邊牆壁上的燈光柔和,過往的服務員穿著黑色長裙,看到客人,都會稍稍側身,禮貌地目不斜視走過。
  蘇哲看看手裏的名片,再看著眼前的伊敏,既陌生又熟悉,昔日柔順的直發剪短到剛剛過肩,燙成微卷的樣式,襯得化著淡妝的臉眉目細致。她穿著米灰色絲絨小西裝,肩上搭了條色彩跳躍的絲巾,沒有了任何一點學生氣息,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眼睛,明亮幽深,此時正平靜而毫不閃避地直視著自己。
  “這麽說你沒去加拿大留學。是錢不夠嗎?”
  “不關錢的事,工作做得比較順手而已。”伊敏簡短地說,微微欠一下身,打算回包房,但蘇哲沒有閃開的意思。
  “看到我,你似乎一點不驚奇。”
  “我陪徐總出差去深圳時,碰到過你哥哥。我想,我們碰麵,大概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蘇哲的臉繃得很緊,隔了一會,他扯出了一個笑容,正是伊敏以前熟悉的樣子,那個笑浮在臉上,眼睛卻是冷冷的:“我以前說得其實沒錯,你對什麽樣的意外都有準備,千萬別再把我劃到你沒準備的意外那邊去了。”
  伊敏不清楚他突然的怒意從何而來,隻無可奈何地說:“相遇隻是偶然,不見也是平常。蘇先生,不介意的話,我先進去了。”
  她從蘇哲旁邊擦身走過,蘇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可是沒等她說什麽,他又鬆了手,啞聲說:“沒錯,隻是一個偶然。”
  他走到走廊一處凹陷進去的角落擺放的小沙發上坐下,拿出煙盒抽出一隻煙點上,看著伊敏順走廊走進包房。盡管穿的不是以前的牛仔褲球鞋而是套裝加三公分細跟鞋,她仍然保持著以前那樣大步疾行絕不回顧的習慣。他坐在那裏,看著煙霧在眼前慢慢升起擴散開去,直到一隻煙抽完,他才進去。
  吃完飯後,張太太邀請徐華英和伊敏在會所美容中心做SPA放鬆,伊敏含笑婉謝:“張太太,我和同學約好了待會見麵,謝謝您。”
  張太太笑道:“到底是年輕女孩子,再怎麽一天下來,也不見勞累脫相,不比我們,非得緊著收拾才能見人。”
  徐華英也笑了:“讓她自由活動吧,每次跟我出差都象打仗一樣。”
  張先生對蘇哲說:“小蘇,上這邊三樓酒吧坐坐吧,待會我還有幾個朋友過來。”
  蘇哲已經恢複了平靜,此時微笑道:“今天有點累,明天也要回深圳了,還是早點去酒店休息。”
  “那好,明天我就不送你了,反正過兩天我要去香港,有的是時間再一起聚聚。”張先生轉向伊敏,“小邵,待會我叫司機送送你,這裏比較偏,不大好叫出租車。”
  沒等伊敏說話,蘇哲開了口:“我順路送她好了。”
  伊敏無法推拒,隻能點頭致謝。和裏麵的人告別後,兩人一塊走出會所,外麵寒風撲麵而來,蘇哲先穿上西裝,然後接過她手裏的黑色係帶大衣,替她穿上,順手將她的頭發撥出大衣領,他的手指不經意間劃過她的後頸,她微微一閃,說了聲“謝謝”,自己將衣領整理好,隨他去了停車場。
  蘇哲來北京辦事已經有幾天了,一直開的北京分公司的一輛奧迪,他拉開副駕車門,伊敏攏一下大衣下擺坐了進去。蘇哲上車,插鑰匙發動車子,係上安全帶順手開了暖氣。
  他一言不發開車,伊敏隻好主動開口:“麻煩你了蘇先生,我去三裏屯南街,如果不大方便的話,把我放在好叫車的地方就行了。”
  “你這個客氣的姿態做得還真是到家。”蘇哲看著前方,一邊開車,一邊慢悠悠地說,“我可沒想到你會把我想得如此不堪。你覺得我會把你扔在北京冬天的街頭嗎?哪怕再生你的氣,哪怕是送你去約會別的男人。”
  伊敏微微苦笑,“一飯而聚罷了,席終各走各路。生我的氣?從何說起。”
  蘇哲不再說什麽,隻專心開車,車窗外路燈光次第掠過他的臉,明暗變換間看不出他的喜怒。伊敏也側頭看著窗外,北京她來過好多次了,但都是辦公事,來去匆匆,一直少有無目的轉悠的機會。眼下近九點多鍾,寬闊的道路上車流量仍然很大,不過總算沒有高峰期那惱人的擁堵了。
  三裏屯酒吧一條街並不能行車,蘇哲隻能靠最近的路邊停好車,伊敏解開安全帶,伸手拉向車門,正準備說再見,蘇哲先開了口。
  “你從我的生活裏消失得那麽徹底,手機扔掉,郵件不回。如果就此不見,各走各路也許可能,” 昏黃的路燈光照在他的臉的下半部,他露齒一笑,潔白的牙齒微微閃著光,“可是現在,我們偏偏又遇上了。”
  伊敏皺眉,但不想再和他多說什麽了:“謝謝你送我,再見,蘇先生。”
  她拉開車門下了車,回手關上車門,裹緊大衣,大步走進南街。
  北京的冬夜十分寒冷,刺骨的寒風在寬闊的大道上呼嘯而過,直吹得人瞬間涼透。此時三裏屯南街酒吧正麵臨著拆遷的風聲,這一帶幾個著名的酒吧洋溢著從表演者到消費者集體的末日狂歡氣氛。好在不是周末,人並不算很多。伊敏疾步走進劉宏宇約定的酒吧,裏麵熱氣撲麵而來,她才鬆了口氣。
  伊敏和劉宏宇高中同學三年,講話的次數屈指可數,之後分開兩地讀大學,如果不是伊敏回去過年那次路上巧遇,可能再不會有聯係。最初隻是兩人有共同的目標:出國。慢慢聊著,倒有了其他的話題。兩人有不少相似之處,都算是目標明確生活理智的人。劉宏宇目前讀到研三,已經寄送出了申請資料到十來家美國大學,希望拿到OFFER出去讀PHD,按導師的說法,希望是很大的,但壓力無疑也很大。以前兩人碰麵多半是在安靜的餐館和咖啡館,今天他卻選擇了酒吧。
  這間酒吧裝修簡潔,有幾麵牆都是直接刷的油漆,大大的吧台,舊舊的桌椅,角落的表演區每天都有歌手駐唱,多半是不太激烈的英文老歌。劉宏宇已經來了一會,他一眼看到站在門口的伊敏,起身對她招手。他穿得隨便,咖啡色的V領毛衣加牛仔褲,一看到伊敏的裝束就笑了。
  伊敏脫下大衣看下四周,大部分人穿著休閑,但也有部分一看就是白領裝扮的人,自己的衣著並不算離譜。
  劉宏宇笑道:“沒別的意思,每次隔些日子再看到你,就忍不住覺得你越來越象職業女性了。”
  伊敏也笑了,她知道自己身上的確沒有什麽殘留的學生氣息:“沒辦法,我現在就是個每天朝九晚五的職業女性,你倒是一點沒變化。”
  “看來象牙塔的保鮮功能是一流的,和社會隔膜一點就落了個駐顏有術了。”
  其實眼前的劉宏宇還是有變化的。他雖然學的是工科,又從小學一路念到將近碩士畢業,但一直跟導師參與研究項目,加上興趣廣泛,顯得既有書卷氣,又開朗風趣健談。
  兩人喝著酒吧供應的一種英國啤酒,聽著老歌,隨意閑聊著。伊敏一向並不愛喧鬧的環境,但坐在這裏,見到蘇哲的那點心神不寧慢慢散了。
  她對自己說:不過是一個偶遇罷了,以自己在深圳出差的時間和頻率,以徐華英和蘇傑的關係,居然到今天才在北京碰到蘇哲,證明偶然就是偶然。至於臨下車蘇哲講的那些話,她決定不理解就不用多去想了。
  “昨天接到家裏打來的電話,老家那邊又下雪了,你今年過年打算回家嗎?”
  伊敏搖頭,幾年來她趁長假回去過一次,也隻待了一天就走了,還堅持住的賓館,然後去離家鄉不遠的一個新景區獨自遊玩了幾天,再回來上班。父母早已經習慣了她的自行其是:“我準備春節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最近這段時間太累。你準備幾時回家?”
  “不回去了,今年打算試一下在北京獨自過年,順便等OFFER。回去了牽掛這邊,日子太難熬了。研究生三年,除了做項目,大半時間花在這上麵,有時真有點懷疑自己的目標了。”
  劉宏宇讀的名校,尤其他這個專業,每年申請出國讀博或者讀碩的人占到60%之多。每到國外大學集中寄來OFFER的時候,簡直就象一場嘉年華會,能剌激到所有學弟學妹對著名學府的向往。他的成績從大一開始到現在都穩居前十名以內,自然不會放棄深造的機會。不過,為了這個目標,他也放棄了很多,包括談了兩年的女朋友,沒能抗過長久的等待和壓力,在他讀研二時已經和他分手,回了自己老家工作。
  伊敏知道他的心事,並不勸慰他:“我們老板說的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
  “能讓你覺得有道理的,那大概得是真理了。”
  伊敏笑了:“嗯,差不多了。她說生活中變化來得很可能大過自己的想象,隻有確立目標,才能保持更好的應對變化的能力。”
  “確實有道理。”劉宏宇也笑了,這時換了一名歌手,上來唱的卻是一首中文歌,《挪威的森林》。兩人都很喜歡這歌,端著杯子直聽歌手唱完,才碰下杯,各自喝下一大杯啤酒。“有時我想,好在我還算經濟壓力不大的,跟有些同學比,已經要幸運得多。伊敏,你徹底放棄出國的打算了嗎?”
  “以前想得太簡單,隻想出去念個會計或者統計以後好謀生就可以了。可是如果隻講謀生的話,眼下我正做的工作就很不錯了。出國嘛,我還是想的,至少離爺爺奶奶會近一些,現在想存一點錢,爭取在工作做厭了以後,能出去讀一個讓自己真正有興趣的專業。”
  劉宏宇點頭,他自己的專業就是自己的興趣所在,準備讀的博士研究方向也是自己一向的誌願,當然能理解伊敏的想法。
  “記得嗎?我們以前也一塊喝過啤酒。”
  “當然記得,高中畢業那會嘛。”她隻參加過有數的同學聚會活動,自然記得。
  “一轉眼,七年了,算下時間才知道什麽叫光陰似箭。”劉宏宇轉頭看著她,嘴角帶了點調皮笑意,“我當時借著酒勁說過我喜歡你,你可千萬別跟我說你壓根沒聽到,天知道我鼓了多大勇氣。”
  伊敏大笑:“不,我聽到了,真的。可是我當你是喝醉了。”
  劉宏宇也大笑了:“真差勁,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表白。我當然沒醉,隻是借酒壯膽。”他招來服務生,再叫了幾瓶啤酒,將杯子各自加滿。“不過好在你記住了,希望我是第一個對你說喜歡的那個人。”
  酒巴內熱氣蒸騰,兩人都痛快喝著啤酒,這樣微帶酒意欣快的狀態十分放鬆,憶起往事,隻覺得有趣。
  “我很榮幸,沒想到我這麽無趣的性格,會有男孩子主動跟我說這個。”
  劉宏宇搖頭:“你哪是無趣,隻是有點壓抑自己罷了。看來眼下這份工作對你大有好處,以前我想也想不到我們之間會有這樣的對話。”
  “是呀,我那會一根筋得很,心裏想的全是考上大學,換個環境生活。” 伊敏莞爾,“幸好還有你說過喜歡我,我的少女時代不算完全白活了。”
  兩人同時笑著舉杯,這時台上換了歌手,唱的是貓王老歌LOVE ME TENDER,柔和深情的曲調回旋在有點鬧哄哄的酒吧裏,卻又奇怪的和諧。
  差不多坐到十二點鍾,兩人出了酒吧,深夜的北京寒意更加剌骨,劉宏宇在酒吧門口幫伊敏穿上大衣,招停出租車,先送她回酒店。她和徐華英住在希爾頓酒店,圖交通方便,離機場近,離三裏屯酒吧這邊差不多隻一個起步價。
  深夜車行順暢,出租車很快到了酒店,門僮幫她拉開門,她下車。劉宏宇追下來,笑著將她的皮包遞給她:“真喝多了嗎?趕緊上去休息。”她也笑著揮下手,進大堂徑直走向電梯回了房間。
  酒吧裏坐上幾個小時,自己聞自己身上都是一股煙味,伊敏洗澡洗頭,對著鏡子吹幹頭發,趁著還有酒意,將自己丟上床,沉沉睡去。

  第 42 章
  從北京回去後,做完公司讚助的地產論壇,離農曆新年也不遠了。邵伊敏坐在自己小小的辦公室裏處理著放假前繁瑣的行政事務。她是四個月前剛剛被提升為董事長特別助理,從大廳辦公區的一個靠窗格子位分到這裏,算是豐華集團裏引人矚目的一個提升,當然誰也不會覺得奇怪。徐華英不聲不響殺回來,隻帶了她一個人,不用明眼人也看得出她是親信。
  過去的一年多,徐華英和董事會以及公司高層一幫人鬥智鬥勇。看著年輕並不起眼的助理起初並沒進入大家的視線,她也不聲不響,隻管井井有條安排董事長的日常行程、各分公司以及公司各部門之間的協調、各種會議直至辦公室的工作。開始自然有人恃著資曆做各種明裏暗裏的挑釁和刁難,可是邵伊敏態度雖然看似謙抑,但都有理有節,一一應付得讓人無可挑剔。隨著徐華英在集團裏重新站穩腳跟,差不多進行了大換血一般的清洗,再沒人敢挑戰她的權威,也沒人再敢小視邵伊敏了。
  集團照例要在節前安排一次全體員工的年終例會和聚餐,去年局勢未穩時,徐華英就堅持一切照舊。今年公司上了正軌不說,幾個分公司的調整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當然更不可能馬虎。邵伊敏和行政部門協商了方案,然後拿去給徐華英過目,但徐華英隻草草翻了一下:“形式不用象去年那麽古板就行,你們安排具體程序吧。”
  伊敏正要出去,徐華英卻說:“小邵,你通知房地產公司武總和高層下午開會,重新討論他們報上來的市中心那個項目方案。”
  市中心的項目是豐華去年最大手筆的一個投資。在王豐的暗地支持下,徐華英力排眾議,拍板兼並了一個債務複雜的破產國有商場,之前讚助舉辦的地產論壇也是為這個項目的啟動造勢。項目方案幾經修改,目前這個是房地產公司結合論壇研討重新做出來的,但看得出來徐華英並不盡滿意。公司高層差不多天天開會討論,不過並沒能達成一致,一直到春節前,方案也沒能最後確定。
  伊敏天天加班忙碌,直到除夕這天,公司規定下午開始放假。中午她處理完手頭事情,習慣性拿起平常看的經濟類報紙,看到第三版,一個醒目標題躍入眼簾:昊天百貨低調進軍中部市場。
  報道稱一向在沿海地區發展的昊天百貨權威人士日前向本報證實,將在中部某市設立辦事處,“準備進行前期的市場開拓,包括百貨公司的選址工作。”,同時指出昊天集團高度重視百貨業在中部地區的擴張第一步,集團副總蘇哲將親自主持這一工作。
  伊敏一目十行看完,放下報紙走到窗前。從北京回來以後,蘇哲並沒聯絡她,她也隻想,這事就算這麽過去了。她當然沒自戀到認為昊天的這一舉動會和自己有什麽關係,事實上本市是中部重鎮,百貨業一向競爭激烈,昊天如果想完成中部的擴張,進軍本市可以說是戰略必然,但蘇哲那個名字還是讓她隱有不安。
  豐華實業的辦公樓是位於市中心的一幢十七層大廈,這是集團物業,底下十樓全部做為寫字樓出租了,上麵七層是本公司辦公場所。此時伊敏站在十七樓向外看去,天氣陰沉,眼前林立的高樓全都灰蒙蒙的,下麵的車水馬龍似乎和自己隔著一個世界。正出神間,內線電話響了,她走去接聽,是徐華英叫她過去。
  徐華英交代了幾件事情,然後指一下麵前同樣的一份報紙;“看到這個消息沒有?”
  伊敏點頭:“看到了,應該是配合國家的中西部開發政策做的決策。”
  “我以前和蘇傑談過這個問題,以他家老爺子在本地的人脈,居然會遲遲不進本地市場,實在是很奇怪的做法,當時他說老先生有點狷介,不願意他們落人口實。現在大概是想通了,大勢所趨。他們開發商業地產的經驗值得我們學習。”徐華英丟開報紙,“好了,開心過個好年,小邵,有時間也多出去轉轉,年輕女孩子不要把工作當生活的全部。”
  伊敏笑道:“本來打算出去的,不過初四排了我值班,就算了。下半年徐總給我年休假好了,我準備去加拿大看一下爺爺奶奶。”
  “你記得到時提醒我,我這老板沒那麽刻薄的。”徐華英也笑了。
  目前王豐還在緩刑期間,不能出境,徐華英和他帶兒子一同去海南度假。伊敏安排司機送他們去了機場,才算鬆了口氣。
  她出了公司叫輛出租車準備直接回家,又想起自己沒為過年買任何東西,晚上總不能去餐館和人家闔家吃團年飯的人搶位置,隻好先去離家不遠的超市。
  超市裏人潮洶湧,每個人都好象處於節前購物亢奮狀態,往購物車裏不停扔著各類商品。她也買了一大堆食品和日用品,準備如非必要就不出門,好好休息一下。付款就排了老半天隊,推購物車出來後,發現一直陰沉的天氣這會幹脆下起淅瀝小雨,雖然離家不算遠,可這樣走回去顯然不現實,隻能在門廊下站著。
  戴維凡穿著全套的運動裝,拎著球包從停車場大步走過來,準備去這邊地下一層羽毛球館打球。他一眼看到站在門廊下避雨的邵伊敏。她穿著黑色係帶長大衣,越發顯得身材纖細修長,頸上圍著條淺米、咖啡兩色的圍巾,肩上背著個大大的深咖啡色皮包,一副標準的上班族打扮。她正兩手抄在口袋看著遠方天空出神,寒風把她的頭發吹得向後飛揚,秀麗的麵孔平靜得和旁邊的暄鬧勁完全不協調。
  平常兩人見麵都是在球場上,戴維凡印象中她一直是個穿著運動裝紮馬尾不施脂粉不苟言笑過份沉默的女子。現在這個樣子,讓他有點認不出來的驚豔感覺,隻見她周圍拎著大包小包躲雨的人不少,看見不遠的路邊有出租車停下來,就同時會有幾個人跑上去爭搶。隻有她一動不動站著,那個姿態篤定得幾乎讓人有點不安。他叫下她的名字,她回過神來。
  “你好,不用回去過年的嗎?”伊敏知道他和張新是同鄉。
  戴維凡笑道:“我把老頭老太太攛輟著去了香港,今年我自由了。”他是獨子,父母在老家開著幾家餐館,家境算是不錯,其實一向自由。“在等人來接嗎?”
  “等雨停,或者人走光。”
  這個簡潔的回答讓戴維凡不能不服,他拎起伊敏身前購物車上的袋子,“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伊敏也沒跟他客氣,隨他快步衝到停車場上了他的富康。戴維凡發動車子,很快送她到了宿舍樓院外。
  伊敏下車,打開後門拎上購物袋,然後彎腰對戴維凡說:“謝謝你,新年快樂,再見。”
  “新年快樂,哎,沒什麽事的話,過兩天一塊打球吧。”
  伊敏想,雖然是準備徹底休息,到底也不能一天到晚躺著不動:“好,你訂好時間打我電話吧,除了初四都可以。”
  戴維凡拿手機出來存了她的號碼,開著自己的富康走了。伊敏拎著大包的東西一口氣上了七樓,累得隻有倒在沙發上喘息的份。羅音所在的報社春節休刊,已經收拾東西回去過年了,小小的出租屋隻剩了她一個人,她雖然喜歡羅音,但也得老實承認,她更喜歡這樣的獨處。
  豐華實業的房地產公司近幾年發展得不錯,一直是側重民用住宅開發,對於公司中層以上管理人員買房有一定的鼓勵和優惠措施。她也認真想過自己買一套小房子獨居的可能性,可是一想到買了房就意味著定居,又有點猶豫。她覺得哪怕工作做得再得心應手,自己好象還是沒有在本地安下家來的願望。
  伊敏給爺爺奶奶以及父母分別打過電話問好以後,開始結結實實地放鬆休息了。本地冬天陰冷,她開了電熱油汀,早上睡到自然醒,餓了就簡單煮點東西吃,閑著看看書、看看電視,或者上MSN和同樣在北京宿舍孵著百無聊耐的劉宏宇聊上幾句。
  劉宏宇告訴她,北京剛下了一場大雪,而他剛剛已經收到了第一個OFFER,雖然並不是他理想的學校,但有一個墊底後,心裏踏實了許多,跟著發一個仰天長笑的表情過來。
  伊敏也大笑,回複他:“淡定,淡定。”
  劉宏宇回答說:“這個OFFER也隻能跟你秀一下了,伊敏。別人麵前我一定死撐著裝矜持,實在是不好意思拿出手,好歹我也算係望所歸的一牛人呀。”
  “放心,我對你有信心的。”
  “好,衝這句話,如果拿到我最想要的那個OFFER,我一定請你吃飯。”
  直到初三下午戴維凡打她電話約她打球,她才拎了球包,第一次出門。外麵天氣不錯,羽毛球館不算遠,她步行過去。戴維凡一共約了五個人,有男有女,訂了兩片場地。他的運動天份確實厲害,盡管以前練的是田徑項目,沒正經學過羽毛球,但一招一式都透著專業,體力就更不用說了。伊敏和他打上半個小時就累得大汗淋漓跑不動了,隻能下場休息,換別人上去挑戰他。車輪大戰也沒能奈何得了他,所有人累得不行,他隻氣定神閑略出了一點汗罷了。
  換成雙打,戴維凡主動和伊敏站到一邊,對麵是戴維凡的朋友小林和他的女朋友。戴維凡站後場,看著站他身前的那個纖細身影,她動作說不上規範,力量也有限,但步伐靈活跑動積極,不時回頭看他躍起大力扣殺,隻見她白皙的麵孔因為運動透出紅暈,眼睛大睜,嘴角緊抿,帶著緊張注視球的落點,表情生動,完全迥異於平常的平靜。兩人搭檔算得上配合默契,基本把對手打得沒了脾氣。
  小林喃喃地說:“牲口,你丫就是一牲口。”他平常很少健身,這會是被戴維凡硬拉來了,可憐他的女友化了全套的妝,此時已經是花容失色,直奔設備簡單的沐浴間去卸妝補妝了。
  戴維凡壞笑著問小林:“有沒見過你女朋友不化妝的樣子?”
  小林瞪他一眼:“化妝是錦上添花好不好,沒個好底子,化妝也白搭。再說了,你不想你女朋友走出來賞心悅目點呀。”
  “小林,你被你女朋友洗腦洗得很徹底了,如果不想某天半夜夢醒對著一張陌生人的臉,我勸你還是先看看她徹底卸妝的樣子。”
  小林氣樂了:“你這家夥嘴也太缺德了吧,我女朋友沒說錯,你就是恃靚行凶的那種人。”
  戴維凡聽多了這類話並不在乎:“現在就開始背女朋友語錄了,以後不用說是妻奴一個。”
  幾個人全笑了,戴維凡瞟一眼旁邊正整理球包的邵伊敏,她也微微一笑,但那個笑意顯然是禮貌性質的,她拎起球包,和他們道別,照例並不參加他們吃飯。戴維凡看著她的背影有點出神,小林拿胳膊拐一下他:“哎,你收著點好不好,我們都能看出你別有用心了。”
  戴維凡嘿嘿一笑,他的確有點別的心思,不過也沒到多嚴重的地步,明擺著人家的視線比羅音還來得一掠而過,他並沒有自找牆撞的癮頭,眼下隻打算改天再約她出來打球。
  伊敏過了個懶散的春節,除了打了兩場球,去公司值了一天班,幾乎哪都沒去。初七下午羅音和張新進來時,正見她開著電熱油汀,穿著牛仔褲運動上衣歪在沙發上看電視。羅音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希罕,頭回看你這樣啊。”
  “嗯,犯懶的感覺也不錯。”伊敏笑道,坐直了身體和張新打個招呼。
  “我們今天吃火鍋吧邵伊敏,我媽給我帶了好多東西回來了。”羅音的確拎了大包小包吃的東西,張新特意去長途汽車站接了她回來。
  火鍋做起來簡單,羅音把東西一一擺出來,紅酒伊敏早買好了,張新說差一點青菜,馬上打戴維凡的電話,吩咐他帶上來,果然沒多久,戴維凡就跑來了,手裏拎了一箱罐裝啤酒和幾樣洗淨並分裝得好好的青菜、金針菇之類。羅音大樂:“看不出呀老戴,你還挺宜家宜室的,居然會洗菜。”
  戴維凡得意洋洋:“知道我是人才了吧,要珍惜要重視要嗬護懂嗎?”
  張新嘿嘿直笑:“做孽,你這又不知道是哄了哪個女孩子幫你洗的,不管了,我們隻負責吃。”
  幾個人剛在小小的餐廳支了桌子插上火鍋插座。伊敏電話響了,她拿起來一看就怔住了,不用搜索記憶,她也記得這是蘇哲以前在本地就開始用的那個手機號碼,後來一直帶去深圳都沒停用。她把存了這個號碼的手機扔進了湖裏,但她向來出眾的記憶和對數字的敏感並不可能一起扔掉。一看到這樣沒規律的11個數字,她幾乎馬上就記起來了。 她遲疑一下,走到自己臥室去接聽。
  “你好。”
  “你好,伊敏,”蘇哲的聲音還是一樣的低沉,“晚上有時間嗎?一塊吃飯吧,我想見見你。”
  伊敏沉默了一下,歎口氣:“可是那又何必,上次一塊吃飯好象都算不上開心。有什麽必要再給彼此找不痛快?”
  “相信我,那是因為我見到你太意外了,我不比你,我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那個意外。而且我想,你不會高興明天在公司裏直接見到我的。你現在在哪?我過來接你。”
  伊敏情願留在家裏吃火鍋,可是她深知蘇哲不達目的不可能罷手的性格,並且真不想在公司裏看到他,隻能告訴他附近一個好停車的地方。她也懶得換衣服,拿件羽絨服套上,帶上鑰匙,走出臥室,抱歉地跟羅音說:“對不起,我得出去一會,你們慢慢吃吧,別等我了。”
  
  第 43 章
  蘇哲站在路邊一輛沾滿灰塵、掛深圳牌照的灰色沃爾沃XC90旁邊,遠遠看見伊敏走過來,她穿著運動鞋、牛仔褲加灰色套頭運動服,外麵是一件齊膝長的紅色羽絨服,頭發隨便在腦後挽成髻,不再是他在北京看到的那個一身職業裝的模樣。他一時有點恍惚感,隻覺得薄薄暮色中,越走越近的宛然就是從前自己站在師大東門等過的那個女生,他們中間並沒有隔著將近三年的時間距離。
  伊敏站到他麵前,躊躇一下,正要說話,蘇哲先開了口:“你要再敢叫我蘇先生,我就掐死你得了,省得先被你氣死。”
  他聲音有點沙啞,眼睛裏卻含著笑意看著她,她無可奈何:“你這樣弄得我很為難,蘇哲。”
  蘇哲挑眉:“你覺得我是無故又來幹擾你的生活嗎?”
  “難道不是嗎?我說過了,那隻是一個偶遇,沒有任何意義,碰上了就碰上了,過去了就過去了,何必刻意再來見麵。”
  蘇哲沉下臉,但並沒發作,隻是說:“先別忙著和我爭論好不好?我開了十個小時的車,隻在高速服務區吃了一頓糟糕的午飯。現在我們去吃飯吧。”他拉開副駕座車門,伊敏隻好坐上去。
  “幹嘛要開車過來?”
  “我會在這邊待很長一段時間,車開過來方便一點。”
  蘇哲很快將車開到了市區一處餐館,這裏以前是租界區,不起眼的門臉深藏小巷子裏。裏麵空間倒是不小,除了有個不大的院落外,還帶了個小小的玻璃陽光房,室內區間分隔精巧,隻十幾個桌位。深色的地板刻意做舊,四壁貼著木牆裙,很有點年代的沉澱感,老式的桌椅加繡花靠墊,迎麵牆上貼著的是《花樣年華》的經典海報,靠近海報的位置,擺放著一個複古型儲藏櫃,一個舊式皮箱端端正正的擱在櫃子上麵,餐廳的裏堂,擱置著一座鋼琴,這會正有一個清麗女子彈奏著帶爵士風格的樂曲。
  伊敏陪徐總和公司客人來過這裏,她並不太喜歡這種太過強調的小資情調,但這裏菜式以本地菜和閩南菜為主,清鮮香脆,餐後點心中西合璧,做得也很精致,還是不錯的。隻是她的衣服,著實跟環境不搭調,這裏連服務員都穿著改良的旗袍,好在坐她對麵的蘇哲也是一身便裝。菜單送上來,她看也不看點了個鹽烤蟶子、一個時蔬、一份燙飯。蘇哲拿菜單翻一下,加了一個雞湯,一個脆皮鱸魚。
  初七的晚上,進餐的人不多,慵懶的鋼琴曲在室內輕輕回響,菜很快就上來了,伊敏指一下鹽烤蟶子:“這家餐館這個菜做得不錯的,嚐嚐吧。”
  “別擺出一付應酬客人的樣子行不行?你不故意客套的時候就已經很冷淡了。”
  伊敏哭笑不得:“都說了不用吃這種注定讓彼此不痛快的飯,我這樣動輒得咎的話,能夠對著你保持客套下去估計都很難了。”
  “那你還是客套吧,反正明天我們還會見麵。”看到伊敏惱火地地皺眉,他倒輕鬆了下來,“別著急,我和你們徐總通電話約好時間了,不會做不速之客跑去你們公司的。”
  伊敏迅速在心裏消化一下手頭掌握的資料:“你是打算和徐總談百貨店的選址嗎?”
  “你的聰明以前都用在功課上,現在大概是全用在工作上了。沒錯,我和徐總的確是談這件事。吃菜吧,這個蟶子是不錯。”
  伊敏食不吃味地吃著,頭次覺得自己的處境很為難。她並不認為蘇哲此舉是針對自己而來,豐華去年拿下的市中心項目位於本市傳統商圈,集團的開發意向就是將它改造成為一個購物中心,隻是最終方案沒能確定而已。昊天如果在本市進行百貨店選址,這個項目的地理位置就決定了它理所當然會進入他們的考慮範圍。作為徐華英的特別助理,她不可能不參與到這件事裏來,但如果照眼前蘇哲的態度,她哪怕再坦然也覺得難以自處。
  蘇哲也不說話,替她斟了碗雞湯放到她麵前,然後吃著燙飯,這裏的燙飯算是招牌之一,用高湯配製,很是美味。伊敏滿腹心事,沒什麽胃口,喝了點湯就不吃了。
  “在想什麽呢?”蘇哲也放下了筷子。
  “我們好好談談吧,蘇哲。”
  “談吧,我求之不得。”
  伊敏看著他,盡可能語氣平和地說,“你回來主持開拓本地市場的工作,想必昊天對中部市場是寄予了厚望。我的工作沒你那麽舉足輕重,但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既然你都說了有可能和徐總談到生意,我想我們以後還是不要私下見麵的好。”
  “你的眼裏隻有工作嗎?”
  “我說過了,工作對我很重要。”
  “昊天在本地的發展和豐華的主營業務目前沒有交叉的地方,我明天和徐總談的隻是昊天發展的一個環節罷了,而且是雙贏的合作,應該能很快達成一致,不會對你的工作有任何影響,這你可以放心。我們可以談點別的了吧。”
  “談什麽呢,敘舊嗎?雖然今天這裏的環境很適合緬懷的。”
  蘇哲笑了,冷冷地說:“你跟以前一樣狠,伊敏,總知道怎麽打擊我最有效。接下來你該跟我說,你全都忘了,無從緬懷起了,對不對?”
  伊敏垂下眼簾,臉上首次出現了一點無奈以外的表情,她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我不知道你幹嘛這麽生氣,更不知道你生氣幹嘛還非要見我。以後我們各做各的事,再不要見麵了,應該對彼此都好。”
  “邵伊敏,我早知道你有時候遲鈍得十分強大,隻好明白跟你說清楚了。我不是突然見到了你,於是才記起了世界上還有你這麽個人,就決定再來糾纏你。”他的聲音依然冷冷的,“對你來說,在北京我們碰上隻是一個簡單的偶遇,你甚至能預料到我們總會偶遇的。不過你有沒想到過,在那個偶遇前的兩年多時間裏,我完全沒辦法聯絡到你,登錄你們班的校友錄,一樣沒你的消息。我以為你已經去了加拿大,去年秋天我甚至還去一趟溫哥華,到幾所有名的大學去看他們的海外學生錄取名單。”
  伊敏著實吃了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地看向他,隻見他嘴唇已經抿得緊緊的,臉上毫無表情。她從來不上校友錄,也不參加同學聚會,大概隻有跟她不同係的羅音和趙啟智知道她目前的行蹤。她苦笑:“原來是為這個生我的氣,那我道歉好了。我確實沒想過分手以後還要向你報告行蹤,總覺得各自相忘可能對彼此都好。”
  “你錯了,我並沒生你的氣。如果我有氣的話,也是對我自己。因為我做不到忘記,哪怕知道你在我忘了你之前已經先忘了我。”
  伊敏臉上那個苦笑加深了:“還這麽計較這個嗎?我要忘了,可能就根本不介意再跟你見麵了。好吧老實講,我沒忘,我試過了,發現越想遺忘,越難忘記,不如和自己的記憶達成妥協,坦然麵對比較容易一點。我現在過得不錯,我猜你也應該過得很好,至少你一向比我懂得享受生活。翻騰舊事對誰都沒好處,我喜歡回憶就是回憶,現實就是現實,沒必要糾纏於過去。”
  “那我們都坦然一點好了,很高興我還在你記憶裏有一個位置。不過我得在這待相當長一段時間,你最好習慣不光在記憶裏看到我。”
  “隨便你吧。我想回去了,明天還得上班。”伊敏怏怏地說。
  蘇哲招來服務員結帳,兩人從餐廳出來,外麵已經是夜色深沉了。他們上了車,伊敏報了地址給他,他一言不發開著車,很快開到她租住的宿舍院外。
  蘇哲注視著眼前的宿舍區,這是市區常見的老式住宅區,一個簡單的院子裏是好多幢逼仄擠迫的老宿舍,毫無規劃可言,窗子上多半都裝了防盜網。現在不過八點鍾,四周人來人往非常熱鬧,靠院子外麵是一溜明顯違章搭蓋的小門麵,做著小餐館、小水果店等生意。
  他沒法想象那麽愛清靜的邵伊敏會住在這樣的環境裏:“你就住這邊嗎?”
  “這裏交通方便,生活也方便。”伊敏簡單回答,說聲再見下了車,走進了院子。她上了七樓,站在門口就能聽到裏麵傳出的說笑聲,停了一會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情,才摸出鑰匙開了防盜門,隻見火鍋熱氣彌漫小小的廳內,羅音、張新、戴維凡三人圍桌而坐, 正邊吃邊談得開心,見她進來,羅音忙說:“邵伊敏,過來一塊喝酒。”
  她把羽絨服脫了扔到沙發上,坐到羅音旁邊,戴維凡問她:“紅酒還是啤酒?”
  “就紅酒吧。”她的確需要喝點酒定下神,戴維凡拿來一次性杯子和碗筷放到她麵前,給她倒了小半杯紅酒。
  羅音已經喝得臉上紅撲撲的了,正在講過年前她接待的一個來傾訴的讀者趣事:“他說他想找一個年長一點、懂得傾聽的、有母愛情懷的記者聽他講他曲折的人生故事。我說抱歉,我們這版就三個記者,基本要求是懂得傾聽。不過有一個是男的,顯然不符合你的要求。另外兩個女的,除了我就是吳靜,你覺得我們兩個哪個比較母愛一點?你們猜他怎麽說?”
  戴維凡不客氣說:“你哪有一點母愛的影子,人家看你這牙尖嘴利的模樣肯定選另一個了。”
  “錯。他坐在我們辦公室,看看我再看看吳靜,然後說,你年齡雖然不大,可是這麽懂得讓人有選擇的機會,和我媽媽一樣體貼,就你了。”
  張新和戴維凡聽得哄然大笑,戴維凡連說:“真不給男人長臉呀。”
  邵伊敏也忍俊不禁笑了,不得不承認普通小事讓羅音一講都能讓人興趣盎然。張新更是拿寵愛的眼神看著羅音,給她再倒了一杯啤酒。看著他們,伊敏不能不有點感觸,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她想徐華英說得對,的確不應該把工作當成生活的全部,不然可能永遠沒法和人建立這樣的親密關係了。
  戴維凡隔了火鍋熱氣注視她,暗暗納罕,眼前的邵伊敏在熱氣蒸醺和酒意下,麵孔緋紅,眼睛帶著霧氣。她每笑一下,都讓自己有點說不出的感覺。她笑得並不開懷,那個笑意沒到眼底,從來不是自己見慣的女孩子那種撒嬌裝癡的笑法,倒時常還帶著點無可奈何。那個端酒杯的姿勢仰頭喝下的姿勢,則是灑脫利落毫不扭怩。
  羅音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眉毛一挑,本能地想敲打他兩下,但又一想,伊敏和自己同住這麽久,完全不見有人追求,哪怕是老戴這樣的花花公子獻下殷勤,似乎也不是什麽壞事,反正伊敏肯定不會上他的當,倒是會好好讓他碰壁,也算是他活該了。
  第二天剛一上班,徐華英將邵伊敏叫進了辦公室,告訴她自己定好了十點鍾和昊天百貨蘇哲見麵商談合作事項,讓她現在盡快收集一下昊天百貨在各地的物業形態資料。
  伊敏答應下來:“徐總,有一件事我必須先告訴您。我和昊天的蘇哲三年前曾經戀愛過,如果您覺得這樣的關係會影響到我參與合作這件事,我沒有意見。”
  徐華英笑了:“他在北京看著你的樣子目光灼灼,我要看不出你們關係不一般,那我就真象外麵傳說的那樣不是女人了。哎,三年前,小邵,看不出你早戀得很呀。”
  伊敏的臉騰地紅了,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徐華英笑著搖搖頭:“你覺得這樣的關係會影響你對工作的判斷嗎?”
  “不會,我自信我能夠把工作和個人的感情分清楚,更何況是一段早已經過去的關係。”
  “那就行了,目前我們談的隻是合作的可能性。出去做事吧,我相信我對你的判斷,你也要相信你的自控能力。”
  伊敏出來和秘書核對徐華英一天的日程,囑咐她提前十分鍾到前台等候蘇哲的到來,再讓辦公室主任安排好會議室,然後回自己辦公室專心做徐華英交代的工作,並不打算去見蘇哲。
  
  第 44 章
  蘇哲代表昊天對豐華去年兼並的市中心破產國有商場項目提出了兩個合作方案,一個是現金收購,一個是合作開發。
  王豐出人意料地出現在了豐華高層對這項合作方案進行討論的會議上,他現在在公司露麵的時間並不多。
  會議有點一邊倒的趨勢。雖然徐華英基本已經確立了在豐華的絕對領導地位,但她並不是唯我獨尊不聽其他人意見的那種類型,她提出討論,也不是走下過場。大家各抒己見,爭論說得上火花四射。多數人傾向於接受第一個方案。
  市中心項目是徐華英去年力排眾議拍板定下來的,當時公司高層並不看好,拿下來的過程幾經周折,到手以後也是麻煩不斷,其間還經曆了商場職工上訪鬧事,弄得本地輿論沸沸揚揚,市裏一些領導也相繼施加了壓力。隨後雖然安撫住了原來的職工,但開發方案一再變動難以確定。眼下昊天提出的項目整體收購方案條件稱得上優厚,意味著一轉手就能獲利超過50%,這個數字讓大家大為激動,不能不由衷佩服徐華英以及支持她的王豐見識高人一等。
  少數幾個傾向於合作開發的高層堅持公司去年確定的發展目標是將房地產公司的一部分重心轉到商業地產的開發上來,這次可算難得的機會。
  但反對者研究著手裏邵伊敏整理的昊天百貨物業形態分析資料,發出疑問:“從分析報告來看,目前似乎也不是轉型商業地產開發的良機。”
  “大家要認真看下分析資料,不要隻看到了百貨物業投資年收益隻有區區8%這個數字,卻無視百貨行業持續的現金收益。住宅開發接下來幾年回報確實會遠高於這個數字,但開發需要強大的資金支持,持有商業形態物業就是現金流的最好保證。”一直不說話的王豐突然開了口。
  王豐雖然沒有集團內擔任任何職務,不過他和徐華英一向共進退,此時又操作著一個投資公司,雖然經過官司以後行事十分低調,但沒人會無視他的影響力,他的話透露出的信息讓所有高層都暗自思忖著徐華英的意圖。
  “我們的房地產一向側重於民用住宅開發,能不能合作拿下這樣大的商業地產開發項目,還是需要慎重研究。”有人提出審慎的異議。“而且目前本地民用住宅市場會有一個加速發展的過程,拿到項目轉讓資金,加快住宅開發就能搶到先機,如果錯過了這個發展機會會很可惜。”
  徐華英等大家討論得差不多了才開口:“大家的意見都很有道理,眼下昊天給我們提供的兩個合作方案可以說不論接受哪一個,都對集團是有利的。但我和王總的意見是希望從企業長遠的發展戰略著眼,不拘泥於一時一地的利潤計算。昊天近幾年的高速擴張大家都能看得到,雖然說我們的基礎不如昊天,但既然製定了中長期的發展目標,就應該從現在開始努力。如果隻圖馬上可以到手的現金收益,確實有違我們去年拿下這個項目的初衷。”
  說到中長期發展目標,主張接受現金收購的人自然無話了。老板夫婦二人可以說基本為本次討論定了調子,接下來大家討論的重點便圍繞如何合作展開了。
  春節過後不久,本地幾家報紙都登出了昊天百貨進軍本地市場的報道,稱在珠三角、長三角發展迅猛的昊天百貨悄然登陸本市,集團副總蘇哲稱計劃在年內分別在市內城南城北各開一家大型商場,據消息人士透露,昊天正和本地民企豐華集團商談城北商場合作細節,此舉意味著本地商業競爭將更趨激烈。
  羅音是中午坐在食堂一邊吃飯一邊翻當天的報紙時看到這個消息的。她看到配了一幅蘇哲照片的報道,不禁怔住,這個名字加上這個照片,她當然印象深刻。報道是此時坐她對麵的經濟部才轉正的記者王燦采寫的,羅音跑過一段時間商業新聞,那會王燦還沒畢業,當過她的實習生,兩人關係很是不錯。
  “哎,羅音,這個蘇總真人可有氣質呢,照片沒照好。”
  的確,那張小小的照片上,蘇哲穿著深色西裝,神情顯得過分嚴肅沉鬱。羅音想,時間仿佛也給這個男人留下了印記,他看起來比三年前學校偶遇時成熟了許多。
  王燦扒拉著餐盤裏的飯,並沒注意到羅音的神情,隻發愁地說:“主任要我深度報道,可是這個蘇總隻接受不到五分鍾采訪讓打發我去見秘書了,差點連照片都不讓拍。豐華那邊更絕,徐總不出麵,全讓她的助理邵小姐處理。”
  “邵伊敏嗎?”
  “是呀,你認識她嗎?她太厲害了,看著不比我大多少,可真是老練。接受采訪總是有問必答,回答問題流利清晰,邏輯嚴密,記下來基本可以不用加工直接引用,就是不會有任何不該透露的內容。要是徐總肯接受采訪就好了,她有時真是敢言呀,能挖到猛料。”
  “邵伊敏是我同學,我們現在還合租呢。你根本不用指望她會放不該放的消息出來,哈哈。”
  王燦卻大喜:“羅音,你幫下忙,請她幫我約一下徐總做個采訪好不好?不見得是談豐華和昊天的合作,你知道我們版麵推出地產人物,一直想采訪她也沒能約到。”
  王燦個子嬌小,一雙眼睛彎彎含笑非常可愛,此時恨不能越過桌子跳到羅音身上搖晃她。
  羅音招架不住地笑:“你別跟我放電撒嬌行不行?明知道我從一開始就最吃不消你這個。算我怕了你了,我回去跟邵伊敏說說,不過她接不接受我可不敢保證。她的性格,通情達理是沒得說的,不過真要是原則問題,可不是很好打商量的。”
  王燦點頭不迭:“你幫我說就行了,好羅音,我愛你。”
  羅音答應了王燦,心底卻有些猶豫。她想豐華既然和昊天談及合作了,想必伊敏和蘇哲已經碰過麵了。春節過後這段時間邵伊敏都很忙碌,每天晚上回家都比她晚,也看不出她和往常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但羅音對邵伊敏心事不形於色的本事早就領教了,知道自己最好別去觸碰。
  看著擱在手邊的報紙,她隻略有一點惆悵,慶幸自己遲滯的青春期萌動似乎完成了它最好的結局,自生自滅了。照片上的男人終於從她心裏淡去,成了和她生活不相幹的一個新聞。
  是因為和張新日漸親密嗎?是因為自己終於成長了嗎?她不清楚,也並不在意答案。前段時間,她碰到過趙啟智,趙啟智跟她打聽伊敏的近況,臉上的神情也是那麽微帶惆悵又釋然。他已經交了女朋友,但並不是癡纏了他兩年的小師妹宋黎,同時計劃著研究生畢業後參加公務員考試。她當時打趣趙啟智:“啟智兄,當情聖當膩了嗎?”趙啟智並不以為忤,隻嗬嗬一笑,現在她想,這句話對自己同樣適用,沒人能認真當一個單戀的情聖到永遠。幸好沒有。
  晚上回家後,羅音和邵伊敏講起同事王燦的采訪要求,邵伊敏沉吟一下:“跟她說過一段時間吧,眼下公司正在加緊和昊天商談合作方案細節,確實不方便接受采訪。”
  邵伊敏談到昊天如此坦然,羅音大大地鬆了口氣,她點頭答應。
  昊天和豐華的合作談判的確進行得緊鑼密鼓,這段時間伊敏和蘇哲的碰麵無可避免地多了起來。但邵伊敏堅持不做工作以外的任何接觸,蘇哲也很配合,並不談工作以外的事情。
  到三月初,兩家公司終於達成了協議,昊天收購了豐華持有的市中心項目60%股權,雙方合作開發,將於近期完成建築設計規劃,對舊商場實施定向爆破,原地建起一個購物中心,地上九層、地下兩層,經營百貨、餐飲、娛樂等項目,此外在旁邊建成一座高22層的塔樓,用於寫字樓和酒店式公寓。
  雙方這於這天下午在酒店公開做一個協議簽署儀式,請來市裏領導和各路媒體,共同發布這一消息。蘇哲還特意從深圳請來了他的父親蘇偉明出席這一儀式,充分顯示了昊天集團對這一項目的重視。
  儀式開始前的中午,邵伊敏提前趕到酒店和經理核對著細節。
  蘇哲去機場接了他父親過來,陪他吃過飯以後,上二樓會議室來,此時偌大一個會議廳燈光大半還沒打開,裏麵酒店服務員和工作人員正在布置會場,擺放著會議需要的用品,調試投影儀。主席台邊,伊敏穿著白色襯衫深藍色窄裙,正拿著名單和酒店工作人員核對完席卡,然後翻看手裏拿著的一個大大的皮麵筆記本,他走了過去,對她說:“伊敏,你跟我過來一下。”
  伊敏隻當他還有其他事交代,隨他過去,不想他帶她走進外麵大廳一側的一間休息室,裏麵坐著他的父親蘇偉明。蘇偉明應該年過六旬,但保養得宜,挺直的身體,犀利的目光,和蘇哲一樣穿著雪白的襯衫,藏青色西裝,打著灰藍黑三色的領帶,看上去風度翩翩,並無任何老態,看上去隻有五十出頭的樣子。
  蘇哲對他說:“爸爸,這位就是我跟您說起過的邵伊敏小姐,徐總的特別助理。”
  邵伊敏沒想到以自己的級別,會有這麽正式的一個介紹,隻能禮貌地打招呼:“蘇董事長您好,徐總馬上過來。”
  蘇偉明點頭:“邵小姐你好,今天辛苦了。”
  “職責該做的。蘇董事長請坐一會,我先出去核對儀式流程。”
  邵伊敏走出休息室,叫來一個服務員,請她往休息室送去茶水,重新走進會議室看服務員擺放好主席台上的席卡,然後到外麵大廳窗邊沙發坐下,翻看手裏的資料,每次做這樣的活動她都頭痛領導來的時間不好控製。手機響了,她拿起來接聽,居然是遠在北京的劉宏宇打來的:“伊敏,你這會聽電話方便嗎?”
  “方便,你說。”
  “我太興奮了,等不及你上網了,我今天收到MIT的OFFER,這是我最想要的一個OFFER。沒想到來得這麽晚,我差點快絕望準備接受另一個學校了。”
  他的興奮感染了伊敏:“太好了,祝賀你,宏宇。”
  “我出來沿操場跑了兩圈,真不淡定。”劉宏宇在電話中大笑,“這是我一直的誌願,終於成真了。我說過收到這個OFFER請你吃飯的,你可不許推。”
  “那好,等我出差去北京,你請我吃涮羊肉好了。”
  “再過半個月,我的導師要來你這邊理工大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我參與了他的研究項目,他說了要帶我過來的。你別嫌我不是專程過來,誠意不夠就行了。”
  “怎麽會?剛好我手頭的事差不多忙完了,你來了我陪你好好轉一下。”
  “那說定了,你忙吧,我來之前再給你打電話,再見。”
  伊敏收起手機,嘴角含笑出了一會神。她知道MIT是麻省理工學院的簡稱,號稱世界理工大學之最,劉宏宇能夠收到到那邊的全額獎學金,當然極其難得。親耳聽到一個人夢想成真,也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她一直佩服劉宏宇堅定的心智和明確的目標,此時由衷為他感到高興。
  “很久沒見過你笑得這麽開心了。”蘇哲的聲音從她身邊傳過來,她吃了一驚,連忙斂容正色。
  “蘇總,儀式流程我已經核對過了,媒體提問的提綱我交給了你的秘書,你看還有什麽需要準備的?”
  蘇哲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神情頭一次有點疲憊了:“我們可以不談工作了嗎?”
  “那我真的不知道該和你說什麽。”
  此時雙方工作人員都在會議廳內忙碌,大廳內空蕩蕩的。蘇哲沉默了好一會才說:“伊敏,三年時間,我為我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在北京再次看到你,我就對自己說,不能再失去你了。你不要低估我的決心,再怎麽冷淡也是沒有用的。”
  “對不起,我不得不說,你一點沒變,還和從前一樣自負。我留在這裏沒出國,可並不是在原地等你。你的決心是你的事,我對生活有自己的安排和計劃。我說過,過去的最好讓它過去,沒必要糾纏,更不要想著重來。”
  “說得這麽決絕嗎,伊敏?倒是很符合你一向的風格。不過如果你和我一樣,三年被一個回憶纏繞不放,就會知道我不放手的決心和你不回頭的決心至少是一樣強大。”
  伊敏收拾著身邊放的筆記本:“別再把你的意誌強加給我了,除你之外,我的確沒有什麽戀愛的經驗,你給過我很好的體驗,可那是激情多過愛情。我猜愛情應該除了能讓人快樂外,還能讓人放鬆,讓人有信賴感。你給的不是我想要的,我們沒有可能了。”
  蘇哲一把按住她的手,凝視她的眼睛,輕聲說:“你甚至不打算給個機會讓我們重新開始……”
  伊敏微微傾過身子,離他很近地看著他:“和你嗎?我怎麽敢再去試?那樣的痛,一生經曆一次已經足夠了。”她的聲音低而清晰,然後抽出自己的手,站起來,“別浪費你的時間了,蘇哲,就這樣吧。”她大步走進了會議室。
  
  第 45 章
  簽字儀式進行得十分順利,儀式結束,但伊敏的工作還沒結束。當天晚上,徐華英、王豐夫婦在酒店宴請市裏領導、昊天董事長蘇偉明以及陪他同來的高層。伊敏先安排好宴會廳和菜式,這樣的宴請輪不到她做陪,但她也不能走掉。她獨自去了另一層樓的自助餐廳吃飯,然後坐在離宴會廳不遠的休息區沙發上,拿份雜誌看著。一個陰影投在雜誌上,蘇哲站到她麵前,臉上掛著個無奈的表情。
  伊敏仰頭看他,同樣無奈,眼前的他沒穿西裝外套,領帶也稍微拉鬆了一點,神情很平靜。
  “我們還是別繼續那樣的談話了好嗎?”停了一會,伊敏隻能先開口了,“講那些話讓我表現得象個怨婦,似乎一直就生活在被你拋棄的陰影裏麵,其實不是那樣的。我過得很不錯,我也並不恨你,隻是我沒法再和你在一起了,這樣表達清晰了吧。”
  “我明天得去香港出差,大概去十天左右。”蘇哲笑了,溫柔地看著她,“嗬,你好象不用把鬆一口氣的表情那麽明顯掛出來。”
  伊敏也微微一笑:“對不起,我沒想到我的表情會這麽坦白。”
  這時宴席散了,徐華英、蘇偉明以及雙方公司高層陪市領導出來,一直送下樓去,邵伊敏說聲“失陪”,走開幾步拿手機給司機打電話,讓他將車開到酒店門口等徐總和王總。領班走過來請伊敏簽字結帳,伊敏隨她過去核對帳單後,用信用卡結了帳,乘電梯下來,到酒店門口,正要請門僮叫輛出租車,卻發現蘇哲已經將車開了過來。
  他下車過來拉開副駕位車門:“看在我差不多十天不會來糾纏你的份上,上車吧,我送你回家。”
  他這樣的放低姿態,讓伊敏無話可說,隻好上車。
  “如果我表現得自負,那是一個錯覺,在你麵前,我其實早已經沒自負可言了。”他將車駛出酒店,“我隻是緊張,並且在努力掩飾自己的緊張,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才不至於讓你一口拒絕。可是你也沒說錯,我的確曾是個自負的混蛋。”
  伊敏看著窗外飛掠向後的夜景,默然好一會才說:“別自我反省了,下午是我說得太嚴重,都過去了。”
  “你不用輕描淡寫。快三年了,我沒法不想你。我希望你足夠堅強,這樣你可以少一點痛苦;可是我又怕你堅強到馬上忘掉我,那樣我再也不可能進入你的生活中。”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固執於重新開始。也許我應該感到榮幸吧,你的生活那麽豐富,我還能在你的記憶裏有一個位置。可是你的固執真的讓我困擾了,蘇哲,我不喜歡同樣的過程重來一次。”
  “別急著一口拒絕我好嗎?給我一點時間,我們試一下有沒在一起的可能再說不好嗎?”
  “問題是我看不出有拿自己生活去做這種嚐試的必要。當然了,你不一樣,你可以不斷去試驗各種可能性,反正你一直把生活當成一個追逐和征服的遊戲。”
  “這麽說未免太武斷了吧。”
  “你又要跟我說你不會對一個遊戲這麽認真嗎?不過我真的認為,認真地遊戲可能正是你的樂趣所在。這也沒什麽不好,隻是不適合我。並且我早被你征服過了,有什麽必要再試呢”
  “這麽說來,我在你眼裏除了是自負的混蛋,還是一個虛榮的傻瓜了,我的全部行為可以用征服欲望作祟來解釋。”他微微苦笑,“可是說到征服,你覺得誰更像被征服的那一個,一點不想回頭的你,還是一直跟你糾纏不清的我?”
  “我沒有那麽刻薄。不,其實我從不懷疑我們戀愛時你的真誠和投入,除了結局,你給了我算得上很好的一段記憶。而且我也沒那麽自卑,如果一場戀愛下來,我卻沒能給你的生活留下一點影響,那我就太失敗了。你不用為這個太計較吧。”
  “你用詞可真審慎。”蘇哲注視前方,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關節有點泛白了,“三年也沒能徹底忘記你,明知道你不可能主動給我打來電話,卻總存了一點僥幸,一直保留這個號碼,手機從來不關,接到陌生來電總要心跳,隻能算你給我的生活留下的一點影響嗎?”
  “我說過,都過去了,我們別糾結於這了好不好?”
  蘇哲再度沉默,車很快開到伊敏住的宿舍樓下,她正要拉開車門下車,蘇哲重新開了口。
  “今天你說了很多次都過去了,不過對我來說,一切都沒有過去。我知道在你眼裏,我從來生活得說不上認真。我以前也懷疑自己,大概不會對任何事、任何人有執著的時候。可是我沒預計到,相處成了一個你對我征服和改變的過程,在我差不多對找到你不抱指望了的時候,你又出現了,我隻有這一個機會,怎麽可能放手。”
  伊敏好不煩惱:“你總該問一下我的意願吧,我的拒絕對你來說就是一種矯情一種欲拒還迎嗎?三年前你對我來說是一種抗拒不了的誘惑,我可以把所有的痛都當成為那個誘惑付出代價,我也並不為已經發生了的事後悔。可是現在不同,我不可能當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不喜歡你這樣以不容拒絕的姿態重新闖進我的生活。”
  “對不起,伊敏,我隻是太心急了。現在我身不由己,公司的事壓在身上,隻能這麽東奔西走,不知道怎麽才能停下來慢慢讓你接受我。”蘇哲低低地歎息一聲,“我保證會改正我的態度。早點上去休息吧,今天你一定很累了。”
  伊敏拉開車門下去,想了想還是回頭說:“蘇哲,我知道我今天已經表現得足夠無禮了,不在乎再多說一句,回憶是個好東西,證明過去的時光還有價值,可是困在回憶裏沒什麽意義。開車小心,再見。”
  她快步走進院子,努力一口氣上到七樓,開門進去,羅音還沒回,室內一片黑暗。她靠門站了好一會,讓心跳平複下來才開了燈,實在是覺得剛才的對話讓自己疲憊不堪了。
  洗完澡出來,伊敏拿了紅酒和杯子,坐到沙發上,給自己倒了小半杯。她並不是每天睡前都要喝酒,而且每次也頗有節製。可是今天,心裏紛亂如麻,很有一點幹脆喝醉了什麽都不用再想的衝動。
  可是現在她足夠清醒,知道酒並不能解決自己的問題,一想到不知道還要和蘇哲怎樣糾纏下去,她就有點不寒而栗。她仰頭一口喝下酒,再給自己倒上,看著眼前聲音開得小小、正放著熱鬧綜藝節目的的電視機出神。
  她也不知道喝到第幾杯時,門外傳來輕微的聲音,她隻當是羅音又忘了帶鑰匙,起身走過去拉開裏麵的木門,隔著格柵狀的防盜門正看到羅音和張新正相擁熱吻,她“撲哧”一笑,連忙合上木門,重新坐回沙發喝酒。
  羅音大窘,推開張新:“快走吧快走吧,叫你不用上來。”
  張新並不難為情,撫一下她的頭發:“早點休息,明天我來接你去打球。再見。”看著她拿出鑰匙開了門才下樓去。
  羅音紅著臉進去,可再一看邵伊敏,一臉的心不在焉,也就放了心。她先去洗澡,出來時隻見伊敏仍在喝酒,不禁有點納悶,平常她隻喝小半杯,今天似乎喝了不少了。她拿了個杯子,坐到伊敏旁邊,也給自己倒了小半杯酒。
  “你不是不愛這個嗎?”
  “今天突然有點想喝。”羅音抿了一小口,讓那酸澀的味道在口腔內打個轉,再慢慢喝下去。
  今天看完電影出來,張新吻了她,這不是他頭一次吻她,不過以前的吻都沒這次來得熱烈,她得承認自己的回應也說得上激動,而且被自己的反應有點嚇到了,連忙要求早點回家,張新送她上來,在門邊再次吻她。此時紅酒在她口腔內掃過,仿佛那個吻還在延續。她為自己的這個聯想臉紅了,可是又想,已經滿了25歲,才有這樣的騷動,應該得算遲熟了吧。
  她側頭看一下伊敏,伊敏正喝下一口酒,電視熒光屏的光閃爍不定印在她臉上,看不出她的神情,她察覺到羅音的目光,回頭對她一笑:“張新人不錯,你們很幸運。”
  羅音吃了一驚,同時臉更紅了,這是她頭次聽伊敏主動評判別人:“呃,怎麽想起說這個?”
  “喝了點酒後的一點小感慨吧,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幸運。”伊敏仰頭將酒喝光,顯然帶了點醉意,眼睛迷濛地看著前麵出神。
  “我一直覺得我跟他之間沒什麽激情。”借著酒意蓋臉,羅音說,“不知道就這樣的平淡感情夠不夠過一輩子。”
  “那得你自己去評判了,隻是激情……可能不是一樣能持久的東西吧。能讓你考慮到一輩子的那個人,感情的基礎又哪止於一點激情。”
  “你一直這麽忙工作,不打算戀愛嗎?”難得今晚邵伊敏看上去有談興,羅音索性將長久的疑問說了出來。
  “戀愛?當然要的。還是那句話呀,很難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而且眼前又這麽忙,加上我的性格,”她笑著搖頭,“我猜這件事對我並不容易。”
  “你希望對方是什麽樣的?”
  “你做傾訴有職業偏好了,羅音。”伊敏笑出了聲,“我說不好,其實很簡單吧,理智、負責任、寬容,這要求高嗎?”
  “太抽象,而且你不覺得這些條件你自己都已經具備了嗎?何必還要去求諸男人。”
  “嗬嗬,你對我評價真高,不,我並不能完全自給自足,不然真的可以考慮獨身也不錯了。”
  羅音也笑了:“亂講,幹嘛要獨身,別的不說,老戴就想追你。”
  伊敏呆了一下,笑得止也止不住了:“你今天是存心來逗我開心的嗎?”
  羅音笑著說:“你就當我是逗你吧,反正老戴對你來說也太不靠譜。晚安,我先去睡了。”
  第二天是周末,不過羅音的工作無所謂周末,她上午還約了讀者見麵,然後在報社寫稿,下午兩點張新來接她去羽毛球館打球。他們進去換好球衣,戴維凡也來了,掃一下四周問:“羅音,邵伊敏今天不來嗎?”
  羅音一邊揮拍做著準備動作,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我不知道呀,她這段時間好象都很忙。“偷眼看著他一臉的失望,不禁暗爽。“哎,我說老戴,你在轉什麽小心思呢?”
  “羅音,我正經問一下你,我要去追她的話,你覺得會碰釘子嗎?”
  “會。”羅音幹脆利落地回答。
  “我就知道問你是白問,你完全是打擊我上癮了。”
  “得,你先告訴我,你喜歡她什麽?”
  戴維凡還真一時給問住了,張新警告地瞪他一眼:“老戴,別去招惹人家。”
  戴維凡不理他,想了想:“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被她吸引了,她和我以前交往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樣。”
  他當然不想說這段時間裏,他腦袋裏牢牢保留著過年前在超市門口看到的那個穿黑色係帶大衣看著遠方的秀麗形象,他覺得這樣近乎犯花癡的話說出來隻會讓羅音更加取笑他。
  可是羅音並不打算放過他:“本來我想就讓你去碰壁的,對你的自大狂很有好處。可誰讓我們是朋友呢,我看你還是算了吧,你一點沒戲。”
  戴維凡好笑:“其實我都不好跟你說,真還沒我追不到的女孩子,不信你問老張。”
  張新再次瞪他:“別害我,我才不跟你做這種證,這件事,你最好聽羅音的。”
  “去去,我早知道你落羅音手裏就是被她吃得死死的了。”
  說話之間,伊敏拎了球包走進來,他們連忙住了嘴,不過伊敏從來就不大注意別人的閑聊內容,跟他們打個招呼,就脫了外套開始做準備活動。她這段時間忙公司的事,已經有大半個月沒時間打球了。
  她說不上有多愛運動,可是一場激烈的球打下來,至少兩個小時心無旁騖,大汗淋漓後,身體疲憊了,精神總是會放鬆許多。戴維凡主動站到她對麵,很配合地喂著球。
  張新發愁地看著場上:“羅音,你要不警告一下邵伊敏吧,老戴可能真會去追她。”
  “我怎麽警告呢,說張新的朋友老戴不是什麽好人,最好離他遠點嗎?”
  “老戴是好人,不過不會是個專一的男朋友,明擺著不適合邵伊敏。我怕他得罪了邵伊敏,你又得遷怒於我。”
  “你還真是在向我證明老戴追女人不失手呀,你安啦,我把話說這放著,他一點機會也沒有,就等著好好撞一回牆長點記性吧。”
  打完球後,邵伊敏收拾好球包就準備走,戴維凡連忙說:“哎,伊敏,一塊去吃飯吧,解放南路新開的一家粵菜館很不錯。”
  她微微一笑,禮貌地說:“謝謝,你們去吧,我有點累了,想先回家休息,再見。”
  “那我送你回家吧。”
  伊敏搖頭:“沒多遠,我打算走走。先走了,羅音,你們玩得開心。”她拎了球包大步走了出去。
  羅音笑吟吟看向戴維凡:“別看了,走吧,請我們吃粵菜去吧。”
  戴維凡哭笑不得:“這可不算,都還沒開始好不好。”
  “你慢慢來唄,好好娛樂一下我們。”
  
  第 46 章
  劉宏宇陪他的導師過來參加學術研討會正好剛到三月下旬,本地擺脫陰冷的寒冬,氣溫一點點升高,春意宜人。劉宏宇周四周五參加完了學術研討會,周六約好了和邵伊敏見麵。
  邵伊敏找公司借了輛本田,其實這車基本是她辦事在開,她下班開回去也沒關係,隻是她住的鬧市區宿舍根本不好停車,她也就隻是辦公事時才開。她開到賓館接劉宏宇,他已經提前等在樓下了。
  “理工大你已經轉過了吧,我帶你去號稱中國最美的大學去看櫻花好不好。”
  劉宏宇沒有異議,不過邵伊敏把車開過去有點傻了眼,離校門口老遠就開始塞車了,一看都是準備進這所著名大學賞花的遊客,交警正在指揮疏導車流。
  “我這主人太差勁了宏宇,隻知道上網搜這個時間本地最有特色的遊玩項目,沒想到周末大家都過來了。”
  劉宏宇好笑:“不用說,你在這邊待了這麽久都沒來過這裏吧。”
  “我來過,不過是讀書的時候,那會沒這麽多人跟車。”
  “走吧,這樣就算進去了,看到的人頭也多過花了。”劉宏宇說,“不如去你的學校轉轉,後麵的墨水湖好象很開闊呀。”
  “你怎麽知道我們學校後麵的湖?並不出名呀。” 本地有名的大湖不少,相比之下,地處偏僻的墨水湖並不算什麽景點。
  劉宏宇笑著說:“知道你被哪個學校錄取以後,我特意上網找資料看過,信不信由你,好長時間我在網上報上看到師大的消息都有點激動。”
  伊敏也笑了,慢慢跟車往前挪,然後打方向盤轉向另一條路向師大後麵駛去。她工作以後再沒回師大,更別說回到墨水湖邊。心裏不免略微遲疑了一下,可是馬上想,難道因為一次湖邊的分手就再也不能看湖了嗎?未免太過可笑。
  到了湖邊,伊敏停好車,兩人沿湖岸散了會步,沿湖垂柳剛剛罩上一層煙綠,軟軟的春風拂麵而來,吹得人十分舒暢。找個石凳坐下,遠遠看對岸,房地產開發得更密集了。她想,自己的確是多慮了,對著春日暖陽下波光瀲灩的湖麵,那個夜晚似乎已經走遠無痕,眼前隻剩下初春的美景。
  “伊敏,這個城市真不錯,理工大後麵的小山,還有你學校後麵這片湖麵,真讓人羨慕,更別說現在氣候又這麽宜人,這會北京還冷得要命。”
  伊敏失笑:“頭回聽人誇本地的氣候,你該聽說過這裏出了名的夏天暴熱吧,而且算得上宜人的春秋兩季都特別短,春天連晴幾天就會氣溫急升,秋天一場雨後就差不多入冬了,冬天夏天都難熬而且漫長。”
  “聽著和我準備去的地方差不多。”劉宏宇也笑,“MIT靠近波士頓,據說也是夏季炎熱潮濕,冬季寒冷。好多人就是因為氣候原因,如果同時收到斯坦福和挨著MIT的哈佛的OFFER,寧可放棄哈佛呢,更別說MIT了。”
  “那你為什麽放棄斯坦福?”
  劉宏宇一共收到了六個OFFER,斯坦福的來得早於MIT,但權衡後,他還是選擇了至少在國內並不及斯坦福有名的MIT:“那邊的專業更符合我一直的誌向,我要去的那個係全美排名第一,而且我欣賞MIT的那股子治學的瘋狂勁頭。我父母對我很生氣,他們覺得一樣都是全獎,MIT名頭太不夠響亮了。”
  伊敏微微點頭,她想她能理解劉宏宇的選擇:“大概什麽時候動身?”
  “八月中旬,現在還得好好把畢業設計做完。我有的拿到OFFER準備去美國的同學已經開始相親了。”
  “不會吧。”伊敏再度失笑,“馬上就要走了,現在交女朋友哪來得及發展感情?”
  “他們來不及慢慢談情呀。每年都是這樣,從二月底開始研究生樓道裏的女孩子就多了起來,大家都知道到美國不好找太太,尤其我們這樣念理工的。介紹人一撮合,談上幾個月後結婚,然後八月一塊出國,這還算慎重的。我就知道有個去普林斯頓的師兄,去年從認識一個女孩到結婚隻花了二十來天。”
  伊敏簡直如同聽天方夜譚,她沒想到劉宏宇待的那所以理工科聞名全國的大學會出這樣讓她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我真佩服他們的膽量,這麽快決定婚姻,真是很大的冒險。有人跟你介紹女朋友嗎?”
  “有啊,”劉宏宇嘴角掛了個伊敏熟悉的調皮笑意,“我還接到過情書,可是我不打算這樣嚐試。”停了一會,他突然問,“伊敏,你現在有男朋友嗎?”
  伊敏的臉一下紅了。她平時待人疏離,和旁人幾乎沒有私人交往,在公司又坐上一個相對重要的位置,以徐華英的心腹麵目出現,沒人敢貿然上來跟她攀交情問這樣的問題,更別說象羅音那樣一進報社就有人張羅著介紹男朋友了。她不知道劉宏宇怎麽會突然問這問題,隻能搖頭。
  劉宏宇注視著她,誠懇地說:“伊敏,不如考慮一下我吧。你是我從上高中時就喜歡的女孩子,現在我並不是要求你馬上答應我和我結婚去美國。我知道你對生活有自己的安排,我隻請你考慮一下我,接受我當你的男朋友,我會等你的答複,多久都可以。”
  伊敏難得受驚,此時也嚇得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劉宏宇,心想,難道他們學校的瘋狂竟是一種普遍現象。可是劉宏宇神情真誠,完全沒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宏宇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我們認識這麽久,除了高中畢業時你對我說過一次喜歡以外,一直就是朋友一樣相處的。你提這樣的建議,我覺得比你的師兄認識二十多天結婚好不了多少。”
  “我們認識快十年了好不好?我是認真考慮過的,可能以前我們之間唯一的障礙就是距離,如果在一個城市,我早就開始追求你了。”
  “這算什麽考慮呀,你馬上要去一個更遠的地方。”
  “所以我要先把這句話說出來,至少還有一點機會,不然我會遺憾一輩子的。伊敏,你並沒有獨身的打算對不對?你希望未來的男朋友是什麽樣的,或者說你對於婚姻有什麽樣的要求。”
  伊敏有點張口結舌:“我……我當然希望他是一個理智負責任的人,能包容我性格的孤僻,我們能相處開心,互相信賴……”她從來言辭流利,此時卻破天荒地有點結巴了,“對未來有共同的規劃,還有……我說不清了,宏宇,這未免太傻氣了。”
  “我覺得我們的想法非常接近。我一直欣賞你的性格,從來不認為那是個缺點需要人來容忍。隻要你同意,我們可以試著開始交往。你願意跟我結婚然後一塊出國我當然會求之不得,不過以你的性格,我猜我沒那份幸運。我願意在那邊等你,多久都可以。”
  “宏宇,你是在建議我們談兩地戀愛嗎?距離是所有感情的敵人,我不能答應你。你去到新的地方,融入新的環境,自然會認識新的人,有無限的可能等著你。你用這個束縛住自己或者束縛住我,對我們兩人都不公平。”
  “不,我不打算束縛你,伊敏,在你答應嫁給我之前,你可以有選擇的自由,我知道你從來對人對己都認真負責,所以我願意信任你的選擇。如果你遇到更合適的人,請及時告訴我就可以了。”
  “呃,這可真瘋狂。”伊敏有點無語了,可是劉宏宇看著她的樣子實在真誠,“就是說你也一樣嘍?”
  “理論上講,我應該也一樣,不過我要去的地方是MIT,你上網查一下就知道,那裏學業負擔重得恐怖。我的打算是爭取能在四年內讀完博士課程,這就意味著我可能連跨過波士頓大橋的時間都沒有。而且我清楚知道我喜歡的人就是你,不可能有時間或者興趣再去認識別的女孩子了。因此我的建議隻束縛我自己,如果你能信任我的承諾的話。”
  伊敏完全呆住,她沒想到和老同學見麵會有這樣一場對話。良久,她苦笑了:“宏宇,你似乎熱衷於給我驚奇,第一個對我說喜歡,第一個向我求婚。你的建議很……慷慨,可是對不起,我還是不能答應,這對你太不公平了。”
  劉宏宇微笑看著她:“眼下我給不了你更多,伊敏。我拿的全獎也不過是扣除學費後一年兩萬多美元罷了,也就是說我要過好幾年清貧的日子,直到拿到學位畢業,好在我學的專業應該有比較好的職業前景。我唯一能許諾給你的是我願意把我的未來交給你。”
  “我很感動,真的。可是……”伊敏不知說什麽好,“誒,你真的是過來開會的嗎?我不知道什麽樣的研討會能夠剌激你動這樣的念頭。”
  “我可不是臨時動念,伊敏,其實我猶豫好久了。上次你出差去北京,我差點就想鼓起勇氣跟你說了,可是那會我前途茫茫,根本沒資格拿自己的心事來煩你。拿到OFFER以後,我第一個想要告訴的人就是你,如果不開這個會,我也一定專門跑來一趟。雖然拿到的隻是一份獎學金,可是畢竟我對未來多了一點信心,要再不跟你說,我想你大概會一直拿我當個談得來的同學罷了。”
  “我還是不知道怎麽說好,宏宇,你也談過戀愛,你覺得象我們這樣的兩個人,有可能和你那不靠譜師兄一樣,跳過戀愛那一環節一下談婚論嫁嗎?”
  “我們還有時間呀,我的畢業設計沒多大問題,剩下就是辦護照和簽證,順利的話,八月下旬動身。如果你沒意見,我們可以趁這段時間加深了解。如果覺得可以談下去,網絡也很方便。”
  伊敏再次呆住,劉宏宇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她微微往回縮了一下,可是還是停在了他的手中,她並不反感這個堅定溫暖的接觸,隻是十分茫然,抬起眼睛看著跟自己並肩而坐的他,遲疑了片刻才說:“可是……”
  “別可是了,你好好想想再答複我好了。我的提議是長期有效的,你馬上回絕的話,就太傷我的心了。”
  兩人中午按原定的計劃去吃農家菜,一路上劉宏宇再沒將話題轉到這件事上來,隻隨意講著學校裏的趣事,對於農家菜的味道也是讚不絕口。
  伊敏的心算是慢慢平靜了下來。兩人吃過午飯後,她再開車,準備帶他去市區轉一下。手機收到短消息,是羅音發過來的,問她下午去不去打羽毛球。伊敏想似乎兩個人都不愛逛街,而且再兩兩相對,總有點尷尬,就問劉宏宇願不願意去打球,劉宏宇笑了:“我一直喜歡羽毛球,雖然校隊高手太多我衝不進去,可是在羽毛球協會,我得算排得上名次的。”
  伊敏給羅音回了短消息約好時間,然後送劉宏宇回賓館拿衣服,再開回家換衣服拿球拍。趕到羽毛球館時,羅音、張新、戴維凡還有另外一男一女已經開始打球了。看到伊敏帶著個男人一塊走進來,羅音和戴維凡不約而同驚得停了手。伊敏給他們做了介紹,不過她的介紹就是通報各自姓名,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然後再去訂了一片場地,和劉宏宇開始打球。羅音瞟一下戴維凡,他倒保持著不動聲色,不禁暗暗佩服他那個情場老手的名氣不是白來的。
  劉宏宇果然沒吹牛,打了沒多久,伊敏就知道他是讓著自己了。旁邊張新看得心癢,過來挑戰,一局下來,也認輸了。等劉宏宇休息一下,戴維凡按捺不住也過來了,這兩人球技算得上旗鼓相當,打得十分激烈。
  羅音和伊敏在另一片場子上打了一局下場休息。羅音看著場上暗暗好笑,老戴麵色嚴肅,今天打得可說格外認真,平時那點自恃技高漫不經心的樣子全沒了。她看下他對麵的劉宏宇,固然沒有老戴那麽高大英俊賣相好,可是人家也是個子高高,眉目端正開朗,既有書卷氣又舉止大方,的確是看著很舒服的一個男人。
  “你們認識多久了?”她閑閑地問邵伊敏。
  伊敏好笑,換個時間這麽一問她還得好好想想,偏偏上午劉宏宇才總結過:“快十年了吧。”
  羅音一怔,想老戴算是沒半點機會了:“那不是青梅竹馬嗎?”
  “你當我今年十四呀,我們是高中同學,你可真能聯想。”話是這麽說,伊敏想想剛才劉宏宇跟她提的建議,覺得會聯想也真是一種好的直覺了,而自己作為女性的直覺實在是有點欠缺。
  果然羅音好笑地回頭看看她:“剛才他看你的眼神可不象普通同學的眼神。”
  伊敏啞然,好在這時手機響了,她拿出來一看,卻是蘇哲的號碼。他去香港不止十天,其間給她打來電話,說有事情要多耽擱幾天,她隻“哦”了一聲。那邊蘇哲並不理會她的惜字如金,仍然很流利地交代著行蹤,說會在周末趕回來,然後歎息一聲:“突然想起以前,也是走在中環街頭,接到你打來的電話。”
  她當然也記得,那次也是蘇哲出差香港,她在城市喧囂的人行天橋上,頭回對著電話說出了想念。這樣的回憶來得並不讓她愉快,她無話可說,沉默地掛上手機。現在她確實有點不想接他的電話了,可是也隻能站起來打開幾步接聽。
  “你好。”
  “你好,伊敏,我回來了,晚上一塊吃飯好嗎?”
  “不好意思,我今天和人約好了,沒時間。”
  蘇哲也不勉強她:“那好,我回頭再打你電話。”
  伊敏放下電話,也說不上算不算鬆了口氣,轉頭對羅音說:“打球吧。”
  
  第 47 章
  一場球打完,大家各自去球館的淋浴間洗澡換了衣服。出來以後,羅音建議一塊去吃飯,出乎她的意料,這次伊敏一口答應了。說好地點,伊敏有點困惑,是個她從來沒去過的小街,隻知道大致方位,戴維凡說:“你跟上我的車就行。”她點頭答應,各自出來開車。
  上車後,劉宏宇好笑地看著她:“伊敏,我的建議讓你很為難嗎?”
  “不是呀,”伊敏將車倒出車位,跟上前麵戴維凡的車,“我坦白吧,你別鄙視我,我在天人交戰,覺得答應了你,未免就是占了你的便宜。”
  劉宏宇大笑:“這是什麽邏輯,明明是我在打你的主意。我歡迎你提前決定給我驚喜,不過眼下你不要為這事困擾了,我們還有的是時間,什麽時候想好了再說都可以。”
  伊敏也覺得自己的心神不寧未免可笑,笑著搖搖頭:“我們去好好吃飯得了,他們都很會玩很會吃,不象我,吃來吃去都是招待公司客人的地方。”
  的確,羅音、張新和戴維凡一夥人都很腐敗,帶著他們去吃了一頓小巷深藏的美味晚餐後,又拉著同去錢櫃K歌。
  伊敏完全不喜歡唱卡拉OK,而且到那種密閉的包房時間待久了,耳朵裏微微的鳴響都會讓她覺得不舒服,每次公司有類似應酬全是推給辦公室主任。剛好劉宏宇也不好此道,說他明天也得和導師一塊趕早上飛機,於是兩人先告辭了。
  兩人上了車,劉宏宇堅持不要她再送他回賓館了:“別來回跑,你今天陪我一天了,剛才還喝了點酒,開車不安全,我陪你回去,然後自己打車回賓館就行了。”
  伊敏並沒喝多少酒,不過還是照他的話,將車開到宿舍附近一個收費停車場停下,劉宏宇拎了她的球包和自己的背包,陪著她慢慢往她租住的地方走著,一路都沒說話,享受著帶一點涼意的夜風吹拂的安靜感覺。到宿舍院外,劉宏宇站定,將球包交給她:“上去吧,早點休息。”
  伊敏仰頭看著他:“宏宇,明天我不送你了,不過我答應你,你出國時我一定去北京送你。”
  劉宏宇笑了,抬手替她將風吹亂的一綹頭發整理好:“那我們說定了。”
  他的手指溫暖,輕輕觸到她被晚風吹涼的臉,她情不自禁將臉靠到他的手上,享受這個不讓她抗拒的觸摸,停了一會才離開,伸手攔停一輛出租車:“去吧,再見。”
  劉宏宇緊緊握一下她的手,上車走了。伊敏站在路邊,看著遠去的出租車紅紅的尾燈消失在夜色中,心想,也許劉宏宇這個提議並不象初聽起來的那麽驚悚,跟個自己的同鄉、同學、認識了差不多十年、在QQ和MSN上談私事最多的男人交往,顯然比再去和一個陌生人從認識開始要容易得多。她正要轉身進院子,一輛車急駛過來,帶著剌耳的刹車聲急停在她麵前。她驚得後退一步,站上人行道,車門打開,蘇哲下來,從車頭那邊繞過來站到了她麵前。
  “我的確很有自虐精神,在車裏坐了兩個小時。我想見你,可是怕你直接又是一個沒時間丟給我,一直對著手機猶豫要不要打你電話,結果給我看到這樣深情的一幕。”
  昏黃路燈光下,他的神情和聲音都保持著平靜,可是伊敏能辯出隱含的怒意,她倒並不怕他發火,可是不希望在她租住的地方鬧得別人看笑話:“你有什麽事嗎?”
  “我們是站這談呢,還是上你住的地方談?”
  伊敏看看身邊的人來人往,認了輸:“一定要談的話,找個地方吧,咖啡館或者茶館都行。”她自己拉開沃爾沃車門,坐上了副駕座。
  蘇哲上來發動車子,兩人都不做聲。很快伊敏發現蘇哲沒有在路邊咖啡館停下來的意思,倒是朝城外開去,速度還著實不慢。她係上安全帶,認命地懶得做聲。不過她一向方向感不算差,這一年多又經常開車,看著窗外,意識到是開往他們第一個情人節待的那個郊區濕地保護區,不禁苦笑了。她想對著墨水湖她可以做到釋然,不知道對著這裏還能不能保持平靜。
  CD放著Bon Jovi的歌,伊敏這幾年沒放下英語,業餘時間聽得較多的也是英文歌曲,剛好這首她聽過,《It s My Life》,她凝神聽著反複吟唱出的那幾句:
  ……I did it my way
  I just wanna live while I'm alive
  It's my life……
  她不能不想到,似乎正是從這個湖邊開始,她的生活變得讓她無從把握了。
  車停下來,伊敏開門下去,迎麵吹來帶著青草和湖水氣息的涼風,頗有點寒意,她隻穿了薄薄一件運動服,情不自禁瑟縮一下,蘇哲脫下外套披到她肩上:“小心著涼。”
  她情不自禁仰頭看向天空,大半輪明月懸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湖麵上空,浮雲緩緩流動,月光時而明亮,時而黯淡,並沒有多少星星。
  她轉身看著站在麵前的蘇哲,努力笑了:“終於我們也有舊可懷了,真好。要是你和每一個分手的前女友都這樣懷念,你的日程會很緊的。”
  蘇哲一把抓住她的肩,湊近她的臉,咬著牙說:“現在看我這樣狼狽你很開心嗎?”
  “我要是象你以為的那麽恨你就好了,那我現在確實能很開心。”伊敏沉默一下,終於還是說了,“可是我並不開心,信不信由你。”
  蘇哲凝視她一會,鬆了手,從口袋裏取出煙盒,可是沒打開又放了回去,靠在車上,長長歎了口氣:“你和他,是在戀愛嗎,伊敏?”
  “他的確跟我提出了交往,我答應他好好考慮一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伊敏,如果是因為我的糾纏讓你厭煩想逃避,我道歉,我以後會和你保持你能接受的距離,可是不要因為這個原因就輕易答應他。”
  他並沒看她,隻注視著遠遠的湖麵,他的聲音低沉,帶著點蕭索,伊敏一下沉默了,她也靠到車上,過了好一會才說:“你應該足夠了解我了,我其實是個很自私的人,做任何決定都會考慮再三,所以不用擔心我。我們都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吧,蘇哲。”
  “你的確從來不隨便做決定,所以我永遠記得你曾經那麽認真又那麽簡單的跟我說一個‘好’,答應和我去深圳。可是我實在夠蠢,竟然沒能珍惜守住你的這個承諾。”
  “還提那個幹什麽,都過去了。”
  “我又要說讓你聽了很煩的話了,不過隻這麽一次,對我來說過不去。你別跟我說你早原諒了我,因為我自己並不打算原諒自己。”
  “那又何必,雖然你怎麽生活都是你的事,可是那樣的自我折磨對我沒有意義。”
  蘇哲回頭,對她微微一笑,此時正好浮雲飄過,皎潔月光下他的笑容十分溫柔:“有沒聽過杜甫的一句詩: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伊敏搖頭,她對詩詞的了解隻限於課文而已。
  “參與商是中國古代的星宿名,按照現在天文學的星座劃分,參星是獵戶座,商星是天蠍座。參星在西而商星在東,當一個上升,另一個會下沉,永無相見的可能。我在深圳住一個高層的頂樓,每次用天文望遠鏡看星星,都會想起這句詩。我以為我會再也見不到你,現在我不知道是哪一種比較容易讓我接受一點,永遠再不見到你,還是見到你卻無法再接近你。”
  “可能我比較涼薄,總覺得這樣相見,不如不見。”
  蘇哲短促地一笑:“是呀,我自己毀了你對我的信任,怪不得你。照你這樣的決心,我想我的機會很小了。如果你決定了你的生活去向,我不會再來打攪你。可是在能看見你的時候,我還是願意待在這裏看著你。”
  伊敏呆住。轉瞬之間流雲遮住月光,他的麵孔陷入黑暗之中。她完全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如果蘇哲保持剛見麵時的強硬態度,她根本不會動容,可是她確實對眼前這樣的表白有點負擔不起的感覺。
  昔日的點滴一點點流淌在眼前,所有她以為已經達成妥協,收拾得好好安放在心底的記憶突然全部翻騰起來。她咬著牙壓製著自己想要衝口而出的一聲歎息,這樣的用力讓眼睛有些澀澀的感覺,她隻能仰起頭看著暗沉的天空,努力讓這一陣情緒波動過去。
  蘇哲伸手將她摟進懷裏,她微微掙紮了一下,但恐懼地發現,自己並不抗拒這個擁抱,她想自己近幾年來一片空白的感情生活果然給自己留下了很大的麻煩,竟然對所有的溫暖接觸都如此渴望。她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胸前,傾聽著他的心跳。蘇哲俯下頭吻她的頭發,他的嘴唇慢慢移向她的額頭,灼熱地烙下。她猝然後退一步,掙開了他,身上披的外套也掉到地上。
  她再能開口時,聲音已經沙啞了:“蘇哲,這樣隻會讓我鄙視自己,到了今天,仍然控製不了自己的那一點身體反應。”
  蘇哲彎腰拾起外套,抖一下重新給她披上:“那麽到了今天,你還是覺得我想要的不過是你的身體嗎?”
  “如果我們想要的隻是彼此的身體,那倒用不著這樣掙紮了。”伊敏雙手攏住外套,重新靠到車上,苦澀地說,“我不懷疑你的誠意,蘇哲。可是我想,你想留住的不過是你記憶中的那個單純女孩子罷了。”
  “想告訴我你不是從前的你了嗎?嗬,伊敏,其實我更想告訴你,我也不是從前的我了。”
  “我們哪能那麽輕易擺脫從前。我還是我,對人從來沒有無原則的信任,對愛從來沒有把握。隻是現在,我再沒從前那樣的孤勇了,不會拿自己的身體和生活做任何賭博。所以抱歉,我給不了你想要的回答。”
  明月清輝重新徐徐灑下,蘇哲俯頭注視她,他俊朗的麵孔此時表情是沉鬱的:“應該是我對你說抱歉,明知道你不喜歡,我也不會放手不爭取,不過我答應你,最終你給我什麽樣的回答我都會無條件接受。”
  “你在給我出難題,想看我會自我到什麽程度嗎?”伊敏苦笑了,“可是沒辦法,我們都隻能做自己必須做的那個選擇。回去吧,而且以後再不要有這樣的見麵了。白天有個很好的男人向我求婚了,我雖然還沒答應他,但我必須做到配得起他對我的信任和愛。”
  她不再看他,拉開車門先上了車。隔了好一會,蘇哲才上車。兩人一路沉默返回市區,車停在宿舍院外,伊敏跳下車,頭也不回進了院子,蘇哲注視著她的背影,降下車窗,拿出煙盒,抽出一隻煙點燃,隻覺得有從心到身的倦意慢慢襲來。
  昊天集團正醞釀著在港交所本板上市,蘇哲連日在香港做著準備工作,與集團前期選定的保薦人溝通,會見由保薦人組織的中介機構團隊,這項工作繁雜而耗時,他不得不比預計的時間待得更長,差不多天天加班到深夜。但所有工作的勞累似乎都抵不上此時的這種完全無能為力的感覺來得壓迫,他將左手擱在車窗上,看著暗紅煙頭上煙霧嫋嫋上升,半天才彈一下煙灰。
  張新開車送羅音回來,他的車正停在蘇哲車後。他學的是機械,做的是廣告,卻是不折不扣的車迷,對各類車子的性能特征有超乎尋常的愛好,雖然眼下隻買得起富康代步,並不妨礙他訂閱各種汽車雜誌,每年抽時間去看北京上海大的車展。此時,停在前麵的沃爾沃XC90在本地比較少見,他下了車自然不免要多看幾眼。
  羅音知道他的這點愛好,取笑他:“看到好車,比看到美女的反應強烈多了。我先上去了,再見。”
  張新連忙說:“我送你上去。”
  羅音突然停住腳步,沃爾沃司機座車門打開,蘇哲走下來,他繞到後座,拉開車門,拿出伊敏擱在那裏的羽毛球包,一時猶豫,要不要打電話叫她下來拿。羅音遲疑一下:“嗨,你找邵伊敏嗎?”
  蘇哲吃了一驚,回頭看著她,羅音自嘲地想,果然一點印象也沒了,隻大方一笑:“我是邵伊敏的同學,羅音,我們以前見過的,現在我和她合租。”
  蘇哲點頭:“你好,謝謝幫我把這個拿上去給她,我先走了,再見。”他將球包遞給羅音,再禮貌地對張新點點頭,轉身上車開走了。
  張新大大地吃了一驚:“哎,不是那個馬上要去美國的博士送邵伊敏回來的嗎?球包怎麽在這個人手裏了?”
  “你個八卦男。”羅音瞪他。
  張新有點難為情:“我沒八卦的意思呀,不過,一向都隻看到老戴的劇情複雜,沒想到邵伊敏……嘿嘿,難怪你叫我等著看老戴撞牆。”
  
  第 48 章
  邵伊敏接下來的工作仍然異常忙碌,她先陪同徐華英帶著地產公司的高層和昊天那邊地產開發的負責人共同確定購物中心的規劃方案、出資細節,選擇合作銀行。徐華英不止一次在公司內部會議上感歎,昊天在商業地產開發方麵的實力和經驗讓豐華隻有學習的份。
  原商場的定向爆破工作也提上了日程,這個環節由豐華這邊全權負責。通過招標,一家外地工程爆破公司拿下了這個項目。初步確定好時間以後,伊敏的任務就是會同這家公司共同跑各個相關部門,辦理定向爆破需要各項繁瑣手續。這天下午,她剛回辦公室,還沒來得及打開電腦,桌上電話響了,是外線,她拿起來接聽。
  “你好,請問哪位。”
  “邵小姐嗎?你好,我是林躍慶,樂清樂平的父親。”
  “林先生你好,”伊敏很是意外,她和林躍慶隻在幾年前見過兩麵,此後再沒聯係。
  “邵小姐,我現在在本市,想看你什麽時間方便,約著一塊吃個飯。”林躍慶十分客氣地說。
  伊敏考慮一下:“這樣吧,林先生,我確實很忙,今天晚上還要加班,方便的話,晚上八點在華新路口的兩岸咖啡館見麵行不行,吃飯就不用了。”
  林躍慶一口答應。放下電話,伊敏無奈地搖頭,她當然知道,林躍慶找她,大概隻可能是談論蘇哲,關於這個話題,她真不知道有什麽可和第三者談的。
  近一個月裏,蘇哲出現的次數並不多。昊天的城北百貨店與豐華的合作按計劃進行中,在城南的百貨店已經先一步托管了本地另外一家效益不佳的商場,開始前期管理人員進駐和店鋪升級改造工作。各項工作都有專人負責,進行得有條不紊。他還是香港本地兩頭跑,不過走之前和回來之後 ,他都一定會給伊敏打電話交代一下行蹤。他的語氣平靜而溫和,伊敏也隻能禮貌應對。
  她忙碌之餘,不可能不想自己麵對的怪異狀況。可是自從那晚以後,蘇哲很守自己的承諾,和她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可是這並不妨礙他象一個標準男友那樣,詳細報備自己的行蹤;約她出去,就算她一口拒絕了,他也毫不為難,隻囑咐她按時吃飯,早點休息。偶爾在公司碰麵時,他目光溫柔,舉止體貼,差不多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點不一樣來。伊敏在一次一眼瞥見徐華英的秘書看著他們一臉驚奇和玩味的表情後,隻好匆匆托辭走開。不過蘇哲除此之外,再沒有讓她為難的舉動,她在情在理都隻能聽之任之了。
  晚上她準時到了咖啡館,報上林先生,帶位小姐直接將她領到角落一個座位,林躍慶已經等在那邊了。幾年不見,他看上去沒太大變化,仍然是十分精明強幹的樣子。見她過來,他起身招呼。
  伊敏讓服務員上一杯藍山,然後看著林躍慶:“林先生,孫姐和樂清樂平都好吧。”
  “謝謝你關心,他們都很好,樂清去美國加州大學柏克利分校學建築設計,樂平在溫哥華卑詩大學學海洋生物,詠芝現在在一間貿易公司做事,應該做得還算開心。”
  自己教過的兩個孩子居然也上大學了,伊敏微微一怔,不能不感歎時間過得真快:“林先生今天找我,有什麽事嗎?”
  “邵小姐,你很爽快,肯定知道我是因為阿哲來的。”對著邵伊敏那雙鎮定澄清的眼睛,林躍慶略有點尷尬,“你也知道,我是他表兄,他媽媽是我的小姨,我們關係很近,也一直很親密。”
  邵伊敏不做聲,他隻有繼續講下去:“我想阿哲可能跟你說過,他和他父親關係一向不大好,四年前還是他母親求他,他才肯回去做事的。後來為了某些事,又差點和他父親鬧翻。”
  邵伊敏不知道他講這些是為什麽,可是看他有點難以為繼,隻好說:“他母親現在身體還好吧。”
  “她的手術很成功,現在每年複查,應該沒有大礙了。”
  “那就好。”
  “我想我是扯得有點遠了,可是,他家情況確實複雜,我簡單說吧,這幾年,阿哲潛心工作,做得很不錯,和他父親、哥哥關係也算和解了。目前昊天金融、融資和上市方麵的事務是由他負責,恐怕現在除了我,他家沒人能理解他為什麽要主動跑到這邊管昊天百貨的中部拓展業務。”
  邵伊敏笑了:“我沒理解錯的話,林先生覺得他的決定和我有關係。”
  “不是我覺得,是阿哲親口對我說的。”
  “是嗎?”伊敏搖搖頭,“可是我對他的決定無能為力,他做決定之前並沒征求過我的意見。”
  “你始終不肯原諒他嗎?”林躍慶突然問道,邵伊敏驀地抬頭看著他,他也毫不避讓地注視她,“對,我知道你們戀愛過,也知道你們分手的原因。”
  “我不知道蘇哲都跟你說過些什麽,林先生。總之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當時就告訴他,我原諒他了,但除了原諒,再沒別的了。”
  “邵小姐,我冒昧問一句,沒有一點挽回的可能嗎?哪怕阿哲為你承受你想象不到的壓力,香港、深圳和本地三處奔波,拒不向他父親解釋他目前的狀態,一心隻想多在這邊待點時間等你回頭。”
  伊敏沉默了好一會:“如果你是想讓我愧疚,那麽好吧,我確實有負疚感,雖然他做的犧牲或者說努力不是我要求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阿哲想要的不會是你的負疚感,如果他知道我多事來找你,恐怕會和我翻臉。”林躍慶喟然長歎,“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找你說這些是為什麽,明擺著你心誌堅定,如果阿哲都沒法打動你,我一個不相幹的外人哪裏能影響到你。可是這樣拖下去,我怕阿哲會再度和他父親起爭執,我的小姨恐怕又會夾在中間著急兩難了。”
  “林先生,我很為難,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覺得我已經盡可能跟蘇哲講明白了,沒有一點曖昧不清的地方。”
  “我並不是把阿哲要麵對的難題擺到你麵前來讓你為難,他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了解你的個性應該遠勝於我。如果他明知道不可能成功,還願意把自己的時間花在這裏,的確他應該自己承擔所有的後果。可是我還是必須多事問一下,你覺得你對他是不是太苛刻了一點?”
  伊敏默然,想了想才說:“林先生,我不想無禮,不過已經說到這份上了,我也冒昧一下,請問在提出離婚以前,孫姐原諒過你嗎?”
  林躍慶沉下臉來:“這是什麽意思?”
  “我猜孫姐肯定原諒過,而且不止一次。因為她跟我回憶過去時神情那麽溫柔不舍,更不要說你們還有兩個可愛的孩子,維係你們關係的紐帶遠強於我和蘇哲那樣脆弱的戀愛。可是不用說,孫姐的原諒對你來說算不上什麽,不然你們也不會走到離婚那一步了。”
  “你這是在跟我說,男人其實通通都不值得原諒嗎?”
  “我隻是在說,如果信任的基礎已經不存在了,原諒其實沒多大意義。我早原諒了,可是我沒法再去信任。我猜孫姐在離婚後和你相處良好,也是這樣的,因為她不再拿愛人的標準來要求你,自然一切都能寬容。”
  林躍慶的神情倒緩和了下來:“我的確是個很壞的例子,幾乎可以證明你的理論無懈可擊。可是你這樣推論阿哲,未免對他不公平。他跟我不一樣,這幾年他自律很嚴,我幾乎再沒見他喝酒過量,更不用說去聲色犬馬場所,他的時間差不多全花在了工作上麵,不然我姨夫也不可能將上市這樣的重要工作放心交給他去做。”
  伊敏垂下眼睛看著擺在麵前的咖啡杯,她不知道再說什麽好,也不想再這樣爭論下去。林躍慶看出她的意興闌珊,暗自搖頭,知道以自己的說服力,是不可能說得她改變主意,隻希望這一番話多少讓她有點動心就算達到了目的。
  再坐一會,邵伊敏禮貌地告辭,並謝絕了林躍慶送她:“我自己開車,林先生,再見。”
  她出了咖啡館開車回家,照例還是將車停到附近的停車場,再背了筆記本包步行回自己租住的宿舍。四月下旬的天氣,溫度不算低了,暖洋洋的風吹得人有一點奇怪的懈怠感,伊敏步子緩慢,沒來由地覺得疲倦,同時意識到最近經常會有這樣的感覺。
  當然近來實在太忙,天天加班,周末也沒有休息,連打羽毛球的時間都沒有,可是她從來並沒太把工作的壓力當一回事。此時隻能承認,也許還是內心難以名狀的那點焦慮終於影響到了身體。本來她的計劃是忙完公司這段時間的事情,下半年準備出國探望爺爺奶奶,同時好好給自己放個假,現在不免有點想早些開始假期,離開這一團亂麻。居然起了這樣的逃避念頭,她有點好笑,又有點無奈。
  上到七樓,剛摸出鑰匙,手機響了,她一邊開門,一邊接聽:“你好。”
  “是我,伊敏。”蘇哲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下班了嗎?”
  “已經到家了。”她進了門,突然奇怪地發現房內也傳來蘇哲的聲音,循聲一看,羅音靠在沙發上看本地電視台播放一個經濟類節目,正是蘇哲在接受訪問,侃侃而談即將開業的昊天百貨城南店的定位:“……會走年輕時尚路線,和本地其他百貨店形成錯位競爭。”她不禁失笑,“嗬,電視上在放你的訪問。”
  “公司的員工說我在電視上顯得過份嚴肅,並不配合百貨店走的時尚路線。”蘇哲也笑了。
  伊敏看看屏幕,的確,他說話的聲音低沉溫和,但臉上沒什麽笑意,整個人冷冷的,再看下坐他對麵采訪的主持人:“哎,采訪你的是李思碧,我的校友。”
  “對,上周采訪的,她還跟我提到過你。怎麽你最近下班都這麽晚,徐總用人很厲害呀。”
  “快忙完了,初步定於這個周四晚上定向爆破拆除舊商場。”
  “正想跟你說,我應該是後天晚上的飛機回來,我會去現場的,如果我趕不回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有專業爆破公司負責,沒事的,我隻是去招呼一下現場媒體。其實,”伊敏遲疑一下還是說,“你不用這樣兩地跑,太累了,專心在香港把該做的工作完成了不好嗎?”
  “我知道什麽事對我來說更重要,別為我擔心。”
  “好吧,晚安。”
  “晚安。”
  伊敏收了電話,羅音有點訕訕地說:“沒想到李思碧也轉做經濟類節目了。”
  此時正好電視上是李思碧對著鏡頭微笑:“非常謝謝蘇總和今天到場的各位嘉賓,今天的節目就到這裏,觀眾朋友,再見。”
  伊敏笑笑,並沒在意,去拿睡衣洗澡。她和李思碧一直不熟,自然也不關心她的節目。這差不多是頭一回她和蘇哲在電話裏有這麽長的對話,她隻能承認,林躍慶的話讓她產生了不止一點的愧疚感,盡管她覺得這愧疚來得實在有點莫名其妙。
  羅音其實是寫完了稿出來看電視打發臨睡前的時間,拿了遙控器一通亂按,無意中看到這個訪談節目。她一邊看一邊感歎,底下看著那麽嬌豔嫵媚眼波靈動的李思碧,上了鏡卻奇怪地顯得有點呆板,跟嘉賓的互動也說不上有火花。難怪這幾年在電視台發展得都不算很如意,跑去參加了一次主持人大賽,也無功而返。而坐在幾個來賓中間的蘇哲穿著淺藍色襯衫深藍色西裝,一向的卓而不群,神情冷淡,回答問題簡明扼要,那個惜字如金的勁頭和明顯的距離感讓她不由自主想到了伊敏。
  恰好這時,伊敏進了屋,而且一聽她接聽的電話,就是電視上正接受采訪的蘇哲打來的。她有點尷尬地想,幸好是邵伊敏這樣有時對其他人心事行為完全無視的人,不然自己恐怕有點難解釋清楚了。
  伊敏洗澡出來後坐到另一張沙發上,打開筆記本登陸上MSN,她這段時間忙碌得上網隻是收發郵件,往往碰到劉宏宇在線,也隻能匆匆幾句對話而已。此時郵箱裏躺著劉宏宇發來的郵件,她的愧疚感更嚴重了,點開郵件,隻想這樣焦慮下去,恐怕放假都解決不了問題了。
  劉宏宇的郵件很簡單,隻是問她五一期間有沒什麽安排,他打算過來看她。她對著顯示屏出了好半天神,記起三年前自己也在差不多在同樣的時間準備去深圳看望蘇哲,這個聯想讓她感覺異常苦澀。
  她頓時作了決定,按上亂紛紛的思緒回複了郵件:你正忙畢業設計,不用特意跑過來,我等手頭事情忙完,確定公司長假期間沒什麽事的話,就買票去北京,過兩天定了再給你電話。
  合上筆記本,她有點怔忡,這算是下了決心還是另一種逃避,她頭一次不能確定自己的行為。可是她清楚自己心亂的程度,已經不是喝點睡前的紅酒能解決問題了。
  
  第 49 章
  豐華與昊天合作的市中心舊商場項目地處繁華市區,周圍高樓林立,店鋪眾多,實施定向爆破對環保和安全要求非常高。豐華邀請了多位工程院士和知名專家進行多次現場勘測、設計、論證和實驗,設計確定方案,選定的爆破公司也在業界享有聲譽。
  為了不影響交通,也為了確保安全,經交管部門協商,定向爆破時間定在周四晚上10:30分。伊敏晚上在公司吃過晚飯就來到現場,她負責的是現場協調和媒體接待這一塊工作,手機幾乎一刻不停地在響,隻能囑咐辦公室一個文員將記者領到集中區域,分發通稿。
  爆破公司的工程技術人員正在對各種細節進行檢查,數以百計的民警、醫務、消防和城管人員先後進場。10時許,開始清場,並拉出警戒線。警戒線外,先後聚集了數以千計的圍觀群眾。警方為保安全,封鎖了警戒線外的一座人行天橋,安排給政府相關部門、豐華和爆破公司指揮人員使用,伊敏將記者也安排在那邊。
  徐華英也來到了這裏,伊敏見縫插針安排了羅音的同事王燦做了個簡短的現場采訪,算是兌現了答應羅音的事。
  一個電視台記者看著下麵黑壓壓一片人群,一邊架攝像機找角度,一邊喃喃地說:“看熱鬧的人還真多。”
  旁邊另一個記者笑道:“和平年代,看煙花容易,看一場爆破不容易,可以理解。我剛才還在下麵采訪了商場以前的員工,從老遠的地方趕過來的,他記憶裏都是商場當年的輝煌,很強烈的對比呀。”
  伊敏當然知道舊商場員工對於兼並收購以及現在爆破拆除的強烈意見,隻能微微一笑,並不接腔。
  現場差不多井然有序了,伊敏鬆了口氣,隻見蘇哲也走上了天橋,他穿著白色條紋襯衫深色長褲,先跟徐華英打招呼。
  徐華英笑道:“小蘇,不是去香港出差了嗎?還是不放心要過來看一下呀。”
  蘇哲笑道:“哪裏,有徐總坐鎮,我隻是來看看熱鬧。”
  他走到伊敏身邊,兩人憑欄向下看去,交警正加快指揮車流通過,準備幾分鍾後中斷這條道路的交通,而前方200米,就是等待爆破的老商場。
  “小時候,我母親經常帶我來逛這個商場,那會覺得它真大,簡直象迷宮一樣。剛才給她打電話,說這裏馬上要拆掉,她也有點感慨。”蘇哲注視著那個八層樓建築物,它已經打洞填滿炸藥,包紮著防止碎石亂濺的竹笆和降塵用的水袋,看上去滿目瘡夷。“每次回到這個城市,我都覺得有點認不出來的困惑,按說它的變化也沒那麽大,可是總和我童年記憶裏的不一樣了。”
  伊敏微笑,她關於童年的記憶少得可憐,也從來不願意多想:“你的記憶很固執。”
  “對,我以前居然以為自己是個最不固執的人。這個忙完了,應該可以好好休息了吧,你最近臉色不大好,五一我帶你去療養院住幾天好嗎?”
  她遲疑一下,輕聲說:“對不起,我有安排了,準備去北京。”
  蘇哲驀地回頭,兩人視線在路燈光下交接,伊敏突然覺得無法麵對他這樣複雜的眼神,先垂下了眼睛。
  “這麽說,你已經決定了?”蘇哲擱在天橋欄杆上的手握緊了。
  “我和這個城市一樣,其實都在變,不要再拿記憶來和現實做比較困擾自己了,蘇哲。”伊敏疲倦地說。
  “今天我來,正是準備親眼看這座記憶裏的商場在眼前灰飛煙滅,可是這樣也不妨礙我保留我的回憶。”
  伊敏無言以對。這時已經是10:25,天橋下的主幹道交通被中斷,往來車輛在兩端道路上等候爆破。刹那安靜下來的現場隻聽到工程人員的對話和民警拿高音喇叭對圍觀群眾發出的警告聲。她看著下麵突然空蕩下來的大道,隻能沉默了。
  旁邊不遠處,爆破總指揮和工程技術人員正進行著引爆前的倒計時。這時,伊敏手機響了,她拿起一看,卻是父親家裏的號碼,不禁奇怪,家裏很少這麽晚打電話過來。她連忙走開一點接聽:“爸爸,我這會有事,待會跟您打過來好嗎?”
  “小敏,你聽我說,我剛剛接到你叔叔的電話,你爺爺……去世了。”她父親聲音沙啞地說。
  伊敏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您說什麽?”
  “半個小時以前,突發心髒性猝死,小敏,”她父親已經哽咽了,“我們得盡快趕去加拿大。”
  接連兩聲悶響傳來,腳下人行天橋一陣輕微顫動,對麵八層樓的老商場轟然在她眼前緩慢倒下,幾秒鍾內化為一片廢墟,緊接著廢墟上騰起濃濃的白色煙塵,周圍一片驚奇的歡呼。
  伊敏直直看著那片煙霧上升擴散,發現整個世界突然在自己耳邊寂靜下來,她拿下仍然貼在耳邊的手機,屏幕顯示通話仍在繼續中,可是她放回耳邊,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環顧四周,每個人都興奮地指著對麵仍在升騰的煙塵議論著,她卻隻能看到一個個不斷開合的嘴。
  蘇哲和眾人一樣注視著爆破現場,幾台消防車已經開過來開始噴水壓製煙塵。不遠處爆破公司負責人正對記者興奮地宣布說:“樓體倒塌方向基本和預定計劃一樣,本次定向爆破非常成功。”
  他看著幽暗燈光下的廢墟,心情複雜。再回頭一看,發現伊敏握著手機,燈光下麵色慘白,緊緊咬著嘴唇,眼睛仿佛定在了某個方向。他大吃一驚,摟住她的肩膀:“怎麽了,伊敏。”
  此時四周的暄囂聲漸漸回到了伊敏耳內,她來不及慶幸脫離那樣可怕的寂靜,匆忙將手機換到另一隻耳朵,可是耳朵內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蘇哲扳過她的臉,對著她,焦急地說:“出什麽事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隻覺得耳內鳴響得狂亂,看見他嘴唇在動,破碎的字句零亂襲來,卻沒法將它們組織成有意義的句子。她努力定神深深呼吸,讓自己站穩,慢慢開口:“請幫我聽一下這個電話,蘇哲,很重要,我好象聽不大清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怪異而有點尖利,完全不同於平時。
  蘇哲一手摟住她,一把拿過她手裏的手機,放到自己耳邊,裏麵正傳來一個焦灼的聲音:“小敏,小敏,你怎麽了,說話呀。”
  “你好,我是邵伊敏的朋友,她現在上去情形不大好,請問你是哪位,剛剛跟她說了什麽?”
  “我是她父親,她沒事吧。我剛告訴她,接到加拿大的電話,她爺爺去世了,我得和她一塊去奔喪。”她父親的嗓子完全嘶啞了,“小敏現在怎麽了?”
  “她可能是受了震動,應該沒事,我現在馬上帶她去醫院,待會給您回電話。”
  蘇哲放下電話,一直緊盯著他的伊敏隻見他臉上的惻然明明白白。她知道自己那點希望隻是錯覺的僥幸心理徹底落空了,眼前一陣發黑,再也撐不下去,軟倒在他懷裏。
  那邊徐華英也覺察出異樣,走過來低聲問:“小邵,怎麽了?”
  蘇哲抱住她:“徐總,她有個親人去世了,我先帶她離開這裏。”
  在眾人驚奇目光下,他抱起伊敏急急下了天橋奔向不遠處停著的車子,拉開車門將她放到副駕座上,係好安全帶,然後火速上車發動汽車向醫院開去。同進拿自己手機打給認識的醫院副院長,簡單給跟講了下情況,請他聯係一個專家過來。
  伊敏慢慢清醒過來,茫然了一會,馬上伸手到包裏去摸自己的手機。蘇哲連忙遞給她:“你別亂動,醫院馬上就到了。”
  伊敏困惑地看著他,隻覺他的聲音小而模糊,蘇哲不得不大聲重複一遍。
  “不用去醫院,請送我回家。”伊敏啞著聲音說,她回拔家裏的電話,剛響了一聲,邵正森就接聽了:“小敏,你沒事吧”
  “我聽不清,您稍微大聲一點,”伊敏忍著耳朵內帶點剌痛感的鳴響說:“對,我沒事,爸爸,您什麽時候動身?”
  “我現在正在等加拿大那邊傳死亡證明材料過來,然後好訂機票。問題是我去那邊探過親,有護照,直接拿證明材料去簽證就可以了,你好象還沒辦護照吧小敏。”
  “我明天一早就去辦護照,您讓那邊把證明材料也給我傳一份過來,傳真號碼是……”她撐住頭,禁不住呻吟出聲,隻覺大腦裏暈眩到一片空白,居然完全記不起天天在用的辦公室傳真號碼了。
  蘇哲已經將車開進醫院停下,他拿過手機,將自己辦公室的傳真號碼報給了邵正森:“邵先生,請傳這個號碼就可以了,我明天會陪伊敏去加急辦護照。您訂好去北京的機票請打個電話過來告訴我航班號,我安排人去機場接您。請您節哀,我會照顧好伊敏,並和您保持聯係的。”
  他把手機遞給伊敏,替她解開安全帶:“下車,我帶你去檢查一下。”
  伊敏仍然撐著頭:“送我回去吧,我沒事,我得去查一下辦護照的程序。”
  蘇哲下了車,繞過來拉開車門,強行將她抱下來:“你的聽力很成問題知不知道,剛才你父親在電話裏的聲音高到我都很聽見。現在跟我去檢查,辦護照無論如何也是明天的事了,不然你這個樣子怎麽去加拿大。”
  他不等她再說什麽,抱著她匆匆跑進醫院掛號大廳,劉院長已經等在那邊,馬上帶他去了三樓的耳鼻喉科,先讓值班醫生檢查,說已經通知了一位耳科專家,應該一會就到。
  蘇哲跟醫生介紹他知道的情況:“在定向爆破現場,不過同時接到一個很讓她受震動的電話,突然聽不清聲音並昏倒。”
  醫生給她做耳鏡檢查:“鼓膜應該沒問題,外耳道也沒有充血,請跟我進裏麵去做個聽力檢查。
  耳科專家胡教授也過來了,他看著值班醫生寫的病曆,笑道:“病情寫得太簡單了,病人好象情緒不穩,什麽也不說,你知不知道她的既往病史。”
  蘇哲有點躊躇,不過驀地記起四前伊敏曾患過神經性耳鳴,當時頗受困擾,連忙告訴胡教授。
  “照你說的離現場的距離,做過減噪處理的定向爆破產生的壓力波不至於引起中耳、內耳損傷和聽力下降。我剛才看了值班醫生做的耳鏡檢查,鼓膜完好,等下看看聽力檢查的結果。如果病人以前有神經性耳鳴,工作勞累或者配合情緒激動,再加上震動外因誘導,有可能會產生一種應激反應。”
  過了一會,伊敏隨值班醫生進來,胡教授翻看值班醫生拿來的檢查結果,告訴蘇哲:“聽力略有下降,基本可以排除爆震性耳聾。但耳鳴和眩暈不能忽視,我現在開點藥,晚上輸液,留院觀察一下。明天白天必須查血,做前庭功能檢查,排除突發性耳聾的可能性。”
  “胡教授,她這種情況可以坐飛機嗎?”
  “還是得先做徹底檢查,如果已經有突發性耳聾的前兆,氣壓劇變引起中耳氣壓及顱壓驟變,很可能造成不可逆轉的聽力損失,沒必要去冒那個險。而且就算沒事,短期內也最好不要乘飛機,不然至少耳鳴症狀不可能好轉。”
  蘇哲看下伊敏,她默不作聲,呆呆看著對麵牆壁,也不知道把這些話聽進去了沒有。他謝過劉院長、胡教授和值班醫生,然後攙起伊敏,隨護士去了十樓一個單人間病房,他脫掉她鞋子,安排她躺下,看她毫無抗拒的樣子,不禁擔心,好在護士很快配藥過來給伊敏做靜脈滴注,他趁這時間趕緊下去交費,上來時病房裏隻剩伊敏一人了,她安靜躺著,一隻胳膊搭在床邊輸液,另一隻胳膊抬起來蓋在眼睛上,一動也不動。
  蘇哲幾乎以為她是睡著了,可是馬上發現,她的麵孔被胳膊擋住大半,下巴那個輪廓分明是牙齒咬得緊緊的。他坐到床邊,輕輕移開她的胳膊,她的眼睛緊緊閉著,神情痛楚到扭曲。蘇哲握住她的手,正要說話,她先開了口。
  “我的名字是爺爺取的,我猜他本來希望添個孫子,一鳴驚人,可是有了我這樣不愛說話的孫女,他說他也開心。”
  “讀大學前,我隻出過一次遠門,爺爺奶奶帶我回他們的老家,浙江一個小縣城,那是我頭一次坐火車。”
  “其實爺爺老家沒有很近的親人了,我知道他們是想帶我去散心,讓我忘了父母離婚的不開心。”
  “其實我是開心的,能跟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可是我從來沒對他們說過。”
  “我太自私,以為未來還有大把時間,以為什麽都在我的安排以內,我把他們通通排在了我的工作後麵。”
  “我本來計劃下半年去看他們的,可是我忘了,時間對於我來說也許很充足,對於他們來說是不一樣的。”
  她一直聲音平緩地說著,眼睛始終沒有睜開。這差不多是蘇哲頭一次聽到她這樣滔滔不絕,他默默握緊她的手,貼到自己嘴唇上,希望她能發泄出來也好。
  終於眼淚順著她緊閉的眼角無聲流淌了出來。
  
  第 50 章
  第二天一早,伊敏不顧蘇哲的反對,起床就要出院回家。
  “你覺得自己全好了嗎?”
  伊敏把亂糟糟的頭發挽起來,從化妝包裏摸出發卡固定好,實事求是地回答:“耳鳴和頭暈都還有點,但好多了,我打算趕早去辦護照,然後去公司交接工作。”
  蘇哲深知她的個性,也不多說什麽,跟醫生打了招呼,然後帶她下樓:“先去你家,你把行李收拾好,直接放我車上,省得還得回來。然後去我辦公室看傳真到了沒有,再去出入境管理處辦護照。護照沒那麽快下來的,你把事情辦完了就老實在醫院待著檢查治療。”
  伊敏點頭,她為集團高層辦過護照,自己也辦過去香港的通行證,跑過不止一次出入境管理處,大致知道程序,唯一的麻煩是自己掛的集體戶口,必須查一下怎麽去開戶口證明。
  羅音被鬧鍾叫醒後,照例地還在床上懶上一會才慢吞吞爬起來。做傾訴版記者這個工作有個最讓她滿意的地方,就是作息時間還算適合她愛睡懶覺的習慣,若不是今天和個讀者約好了上午見麵,她一般會睡到將近九點才起來,吃過早餐,慢慢走到報社,差不多快十點的樣子,正好開始一天的工作。
  看邵伊敏每天雷打不動七點半起床,她就覺得雖然每天聽到的故事越來越離奇狗血,寫起稿子想找到愛越來越困難,不過比起那樣刻板固定的工作,還是眼前的職業比較適合自己。
  她伸著大大的懶腰走出臥室,卻一下怔住。一個男人坐在沙發上,回頭看看她,馬上移開了視線。她滿臉通紅,猛然退回臥室關上門,意識到衣冠筆挺坐在客廳的正是蘇哲,而自己穿著的的幼稚卡通圖案睡衣雖然是最保守的兩件套式樣,落在他眼裏總歸是不好。
  可是這是自己的家呀,她一邊換衣服一邊有點鬱悶地想。昨晚她睡得很晚,伊敏還沒回來。兩人合租基本形成了默契,伊敏固然從來沒帶男人回來,她也沒讓張新在這待得太晚,更別說過夜了。
  再走出臥室,好在蘇哲十分知趣地起身到了和小小客廳相連的陽台上打著電話,羅音鬆了口氣,總算不用從他麵前穿過去進衛生間。可是她轉眼看到自己的內衣正晾在陽台上隨風擺動,也隻能無能為力苦笑了。
  她洗漱完畢出來,看蘇哲仍然站陽台上,正準備幹脆回房拎了包早點走掉算了,蘇哲卻轉回頭:“早上好。”
  羅音糊裏糊塗回了句:“早上好,”
  早上的太陽從蘇哲側邊照過來,羅音看著他,他依然沒什麽表情,麵有倦色。她還是頭次在這麽明亮的光線下離得這麽近看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沒有了以前那樣一對著他就窘迫的感覺。他看上去沉靜而內斂,並不是她記憶裏那個神采迫人而來,讓人在他視線下不安的男人了。
  蘇哲輕聲說:“待會看到伊敏,請不要問她問題,她爺爺去世了,心情不大好。”
  羅音吃了一驚,忙不迭點頭,這時,伊敏拎著一個行李箱走出了自己房間,她蒼白的臉色嚇了羅音一跳,但馬上記起蘇哲的囑咐:“早上好,你們坐會,我先去上班了。”
  “羅音,我可能要出去幾天。”伊敏象每次出差前一樣交代去向,並不多解釋,羅音隻好點頭。蘇哲接過她手裏的行李箱,兩人先下樓去了。
  蘇哲已經打電話問過程序,他先送伊敏去她的集體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開證明,再去自己辦公室,加拿大的傳真已經發了過來,他遞給伊敏,她拿在手裏,卻不願意看,遲疑一會還是遞給他:“對不起,幫我看看吧,我……”她說不下去,隻能將頭扭向一邊。
  蘇哲迅速翻看一下,有醫院、使館分別出具的證明,應該比較齊全了:“走吧,去辦護照。”
  “我自己去好了,你應該還有工作要做。”
  蘇哲苦笑:“還好你沒跟我客氣到說‘謝謝’、‘麻煩你了’,我應該知足了,我的工作我有數,已經安排好了。”
  兩人到了出入境管理處,拿號填表拍照後將資料遞進去,一問取證時間,果然規定是出國奔喪可以辦理加急,但也需要五個工作日。辦證大廳裏人頭躥動,十分嘈雜,蘇哲走出去打電話。伊敏迅速在心裏計算著時間,今天是周五,除去周末,要照這個速度,能不能趕上葬禮都很成問題。她靠牆站著,茫然看著眼前人來人往,出了一會神,才給豐華的辦公室主任打電話,他有親戚在省公安廳,看能不能幫忙提前一點,主任答應馬上給她聯係。
  蘇哲進來時,看她灰敗的臉色,嚇了一跳:“怎麽了,是不是頭暈了?”見她搖頭,“時間你不用擔心,我剛才打過電話了,應該能提前一點。”
  說話間,他手機響了,接了電話,他牽她走出來:“應該下周一上午就能取,待會我再確認一下,然後讓秘書訂機票。”
  伊敏鬆了口氣,知道這樣的提前來之不易,不知道他是托了什麽樣的關係才能爭取到,可是對著他說謝謝,他固然不願意接受,她也說不出口了,隻能默默隨他上車,給主任發了消息,告訴他問題已經解決。
  等蘇哲再直接拖她去醫院做檢查,她已經沒辦法反對了:“我給徐總打過電話,她說讓你先做檢查,沒事的話再去做交接。”
  胡教授開出的檢查著實不少,而按他的說法,每一項都是必要的,查血排除感染,做頭顱CT掃描排除內聽道和小腦橋腦角病變,椎基底和大腦血管循環障礙,做眼底和腦血流圖檢查排除聽神經瘤,做前庭功能檢查看是否有眼顫……。所有檢查做完了,大半天時間過去了。
  胡教授一項項翻看結果,告訴他們:“從檢查來看,應該能排除大部分病理性病變,但低頻聽力下降,有陣發性高頻聲調耳鳴、眩暈,仍然符合原因不明突發性耳聾的征兆,必須臥床休息,配合高壓氧艙治療,避免情緒波動、感冒和疲勞。”
  “我下周一必須坐飛機去北京。”
  胡教授正色說:“我也不用拿嚴重性來嚇你,不過你必須知道,有時聽力的損失是不可逆的。你如果一定要去,至少這幾天要休息好並配合治療。”
  蘇哲看看伊敏一臉的神思不屬,知道和她說也白搭,隻能點頭,送教授出去。
  伊敏基本就沒再發表意見了,安排什麽做什麽,包括她父親打來電話告訴她已經到了北京,“你朋友安排人到機場接我直接去使館辦理了簽證,很順利,現在已經訂了去溫哥華的機票,明天可以動身,替我謝謝你朋友。”她也隻說:“知道了,您先過去,我辦好簽證就趕過去,路上小心。”
  做完高壓氧艙治療,蘇哲送她去公司和秘書、辦公室主任辦理交接,自己在接待室等著。
  伊敏努力集中思緒,將所有該交代的事交代清楚,然後進了徐華英辦公室,跟她告假。
  徐華英一邊簽字一邊說:“你放心去,不用著急工作。生老病死、生離死別,我們誰也躲不過,隻能麵對。”
  伊敏跟徐華英工作三年,知道她曾在公司情況最緊張,王豐正式收押等待判決、輕易不能探視的時候,又趕上母親突然病危。很多時候伊敏陪她加班完了,收拾好東西告辭先走,都隻見她獨立窗前抽煙沉思。那樣的內外交困,可是她也咬牙全捱了過來,眼下說這樣的話,當然不是泛泛而談的安慰。伊敏眼圈發紅,隻能克製胸中的情緒翻湧,鄭重點頭。
  伊敏在周六周日在醫院住了兩天,很配合地臥床休息,上午輸液,下午做高壓氧治療。她明顯沒有說話的心情,最常做的就是出神。蘇哲也不和她說什麽,隻買了書報上來給她看,自己拿了筆記本坐旁邊處理自己的事情,到了時間就打電話讓人送餐。到了晚上,伊敏請他回去休息,他也不多說,替她將燈光調暗,說了晚安就回去了,到第二天早上準時帶早點上來,仍然是一待一天。
  伊敏下午去做高壓氧治療,回來剛進門,正聽到蘇哲靠在病房窗邊用英語講電話。她仍然受耳鳴影響,可是幾步之遙,加上英語不差,大致聽得出正讓對方將和港交所的會議推遲幾天,隨後再接另一個電話,改成了普通話,不耐煩地說:“我知道了,老鄭。”靜聽了一會,笑道,“你也不用抬老爺子來壓我了,就這樣吧,我明天給你電話。”
  又講了幾句,他放下手機,手撐著窗台看著外麵,從背後看,那個姿勢都是疲倦而無奈的。她走過去,站到他身後,雙手環抱住他,他明顯一震,一動也不動站著,低頭看她扣在自己腰間的手,那雙手纖細修長,手背上淡藍色血管清晰可見,留著輸液的針眼痕跡。良久他才轉身,將她摟進懷裏,看著她的眼睛,自從周五晚上,她前所未有滔滔不絕訴說,直到倦極入睡後,這是兩人頭次視線交接。
  “明天我拿到護照以後自己去北京,你不要讓他們改時間了,照日程安排去香港開會吧。”
  “就知道你這樣主動抱我,是想客氣地叫我滾蛋了。”他溫和地說,“我這兩天都不大敢跟你說話,生怕一開口,你就記起旁邊有個討厭的人還沒自動消失。”
  伊敏苦澀地牽動嘴角,卻也沒能扯出一個笑意:“唉,我也沒那麽乖張不講道理吧。”
  “你倒是不乖張,隻是一切太講求合理了。我已經推了會議,打算陪你去加拿大,不然實在不放心你。”
  “不用,蘇哲,我沒事的,耳鳴減輕了,頭暈也基本沒有了。”
  “你始終不願意我陪你嗎?”
  “你已經陪了,在我最難受的時候。”
  “是呀,我慶幸我湊巧在,不是因為我無聊到覺得這對我算什麽機會,隻是實在不希望你一個人咬牙硬扛。不過,”他長歎一聲,“我覺得你好象還是更願意一個人待著捱過去,不想讓別人看到你難過的樣子,就象你說過的那樣,寧可讓全世界都把你忘掉。”
  他的聲音溫柔低沉,伊敏沉默片刻,搖搖頭:“我所有最軟弱的時候都是在你麵前發作的,已經沒法在意是不是會更狼狽了。可是最終,我們都得自己去麵對各自的問題。你也不想我以後對著你隻是因為愧疚,對嗎?”
  “你決定了的事,我總是沒法改變的。”
  “其實我也沒能改變過你的決定,打電話吧,我去躺一下。”她鬆開蘇哲,躺到病床上,克製著自己的做完治療後的不適感覺。
  高壓氧倉治療據說能增高血氧含量,增加組織獲氧,促進血管收縮,改善、防止內耳組織水腫、滲出和出血,可是坐進去相當於三十米潛水,對於鼓膜有剌激,做完後伊敏都覺得有點惡心想吐,隻能靜靜躺著等這陣不舒服過去。
  她沒說過自己的不舒服,但蘇哲問過胡教授,自己也上網查了相關資料,知道她治療完了要臉色蒼白躺上好一會才能恢複。他站在窗邊,看著她仍然是習慣性地曲一隻胳膊遮在眼睛上,仿佛要擋住自己的難受。他想,果然還是沒法象自己期望的那樣,分擔她所有的痛苦,有時也隻能這樣眼見她掙紮。
  而更多時候,她甚至是拒絕別人看她掙紮的。他試著回想那唯一的一次,她在他懷裏放聲大哭。其實隻是和繼母起了爭執,但也不知是累積了多久的鬱卒一起發作了。要換在現在,可能她隻會聳聳肩就丟到一邊吧。看著她這樣長大成熟,他隻覺得心疼。
  他去衛生間,擰了一條熱毛巾,過來輕輕拉開她的手,搭在她額上,然後坐到病床邊,握著她的手,兩人都沒再說什麽,隻是靜靜待著。
  第二天一早,蘇哲送伊敏去出入境管理處,順利取到了護照,他馬上讓秘書訂了最近時間的一張飛北京、一張飛香港的機票。兩人趕到機場,伊敏乘的航班已經開始換登機牌了。
  蘇哲幫她托運好行李,將她送到登機口,然後一樣樣囑咐她:“下飛機後,會有一個張經理在機場等著接你,送你去辦簽證。訂好了去溫哥華的航班,給你叔叔家打電話。我已經讓秘書給你的手機開通了國際漫遊,下飛機後記得開機。按時吃藥,如果耳朵有任何不適,一定不要忍,馬上去看醫生。”
  伊敏再也禁不住,微微笑了:“嗬,我快成殘障人士了。”
  “你的確是,如果你不聽醫生的話一意孤行。”蘇哲並不介意自己表現得絮叨,“有什麽事,馬上給我電話,答應我。”
  伊敏點頭,快步走進登機口,將登機牌遞給地勤人員,走進登機通道,然後止步回頭,對原地注視的蘇哲揮了下手,繼續走了進去。
  蘇哲看著那個穿著黑色襯衫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以內,意識到這應該算她頭一次在大步離開時的回顧了。
  
  第 51 章
  爺爺下葬的那一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他長眠的墓園沒一絲陰森感,抬頭看去是空曠碧藍的天空,遠處背景是連綿的洛基山脈,近處則是無邊無際的草坪,一眼看去,是一片平鋪著的墓碑。此時正趕上溫哥華櫻花季的尾聲,到處一株株依然盛開的櫻花樹,大片大片的粉紅、潔白煙霧般籠罩樹端,輕風吹來,花瓣如細雨灑落在綠茵茵的草坪上。
  所有的人都肅穆而立,做著最後的告別。伊敏一隻手緊緊握住奶奶的手,一隻手牽著名字發音和她相似的小堂弟邵一鳴。她轉頭看著奶奶的神情,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是不舍,然而更是平靜。三歲的小一鳴穿著黑色西裝,柔軟的小胖手放在她手裏,站得直直的,專注望著墓碑上鑲著的爺爺的照片。
  那一刻,沒有眼淚,她終於釋然了。心頭一直糾結鬱積的情緒仿佛被一隻如風般溫柔的手輕輕撫過,耳邊連日尖銳的鳴響也漸漸低了下去。
  這裏全是她的親人,她的生命並不孤單。
  伊敏和父親一塊返回北京。蘇哲頭天已經從深圳飛到了北京,過來接機。伊敏準備在北京待上一天,她父親沒出機場,直接買了回老家的機票,離起飛還有一個多小時,伊敏和蘇哲陪他去首都機場的餐廳吃飯,因為時差的關係,他們都疲倦而沒什麽胃口。
  邵正森鄭重感謝蘇哲:“太麻煩你了,小蘇,特別是你表嫂還專程出席了葬禮,我們全家都很感動。”
  孫詠芝在葬禮頭天打電話過來致意已經非常周到了,而第二天,她特意從居住的溫西區開車出席在公共墓園舉行的葬禮,確實讓伊敏一家意外又感動。將近四年不見,孫詠芝一身黑色套裝,看上去精神狀態極佳。她緊緊擁抱了伊敏,告訴她樂清樂平都讓她轉達慰問,伊敏同樣抱緊她,充滿感激。
  “您別客氣,本來我答應了您要照顧好伊敏,應該陪她過去的。”蘇哲彬彬有禮地回答。
  他走開幫邵正森辦行李托運手續,邵正森看下他的背影,再看看女兒,欲言又止,伊敏知道他想說什麽。不過她確實沒有和父親談心的習慣,同機十一個小時回來,除去休息,也隻泛泛談了彼此的工作,聊了下她異母妹妹的學習情況,此時正打算回避這個話題,可看到父親斑白的兩鬢和疲憊的神態,她驀地心軟了。
  “爸爸,您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別為我操心,我沒事的。”
  邵正森微微苦笑:“倒要你來囑咐我這。我把照顧你爺爺奶奶的責任全推給了你叔叔,把照顧你的責任全推給了你的爺爺奶奶,實在是太自私了。”
  “爸爸,都過去了,爺爺走得很安詳,現在奶奶心情平靜,我也過得不錯,何必還想那些呢?”
  “人年紀一大,再不反省一下,算是白活了。算了,小敏,爸爸也不多說什麽了,你一向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好,不需要我這不成功的父親教你什麽,不過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伊敏點頭:“我知道了。”
  送父親進了登機口,蘇哲拖了伊敏的行李上了外麵的車。
  “這幾天耳朵有沒什麽問題?”
  “沒事了,偶爾耳鳴,很輕微。”伊敏靠在椅背上,將座椅放低,半躺下來,盡力舒展身體,“其實你不用特意又跑一趟北京,我打算辦點事,明天晚上就回去的。”
  “你又不讓我去加拿大,我再不來接你,怎麽放心得下。而且在北京,我也有事情要處理。”
  伊敏不再說什麽,半合上眼睛躺著,前後不過十天的時間,往返溫哥華和北京,兩次倒時差,中間又經曆葬禮,確實覺得很累。本來奶奶很想留他們多住幾天,可是父親工作丟不開,肯定必須趕在五一長假結束前回國。那邊叔叔也忙於工作,嬸嬸又再次懷孕,每天晨吐十分辛苦,依然要照顧一家人生活起居。她實在不忍在那邊多打擾叔叔一家的生活了,隻告訴奶奶,她一定會爭取再拿到假期過來住一段時間。
  到了蘇哲下榻的酒店,進了訂好的房間,蘇哲見她無精打采,讓她馬上上床睡覺,告訴她自己就住隔壁,明天上午會出去辦事,醒了打他電話,然後走了。伊敏洗了澡,關上手機倒頭便睡,這一覺算是近一段時間最沉酣的。再睜開眼睛時,窗簾低垂,房間黑暗寂靜,讓她一時有點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了。
  恍惚間記起剛才的夢境,仿佛是重現在溫哥華機場看到的情景,透過高大的玻璃牆看出去,海麵上成群的海鷗在低低飛翔盤旋,那樣自由的姿態讓她無法移開視線。
  兩地十六小時的時差,雖然隻飛行了十一個小時,再回到北京,已經隔了差不多一天,再加上這樣徹底的一個長覺,她頭一次在計算時間時出現混亂,不禁啞然失笑。
  她坐起身,將枕頭塞在背後靠著,將手機拿過來打開,發現自己這一覺當真了得,昨天晚上八點不到上的床,現在快中午十一點了。她不大記得上一次在床上這樣酣睡是幾時,隻知道長時間以來不管頭天晚上幾點睡,她的生物鍾固定會在早上七點半將她叫醒。每次看到羅音在休息日睡到快十點才自然醒,她都隱隱有點羨慕。
  手機馬上收到短信,是蘇哲上午發來的,告訴她他在外麵辦事,要是醒了就打他電話。
  她梳洗以後換了衣服, 先給蘇哲打電話,蘇哲正在外麵準備陪客人吃飯:“要不我讓司機過來接你。”
  “不用了,我要出去辦點事,你忙你的吧,晚上見。”
  伊敏出了酒店直接叫出租車去了劉宏宇就讀的大學,在路上她給劉宏宇打電話,請他到學校門口等她。
  她隻在走之前匆忙給劉宏宇發了簡單的郵件說明情況。劉宏宇看她一身黑衣從出租車上下來,連忙迎了過來,握住她的手,憐惜地看著她:“伊敏,節哀。”
  伊敏點頭,勉強一笑:“沒事了,宏宇,請我吃飯吧,我餓壞了。”
  “去體驗一下我們學校小食堂好不好,很不錯的。”
  說是食堂,其實完全不同於伊敏以前在師大吃習慣了的學生食堂。這裏是大食堂二樓一個小型的餐廳,竹木桌椅,寬敞舒適,靠窗而坐,可以看到北京難得一見的河畔垂柳婆娑,十分清靜。兩人點了菜和啤酒,隨意飽餐了一頓,然後去學校著名的人工湖邊散步。
  此時長假還沒結束,學校裏相對安靜。站在這個名聲顯赫的湖邊,劉宏宇微笑:“是不是見麵不如聞名?”
  伊敏在自己待的城市見多了一望無際的天然大湖,也笑了:“這裏當然不一樣呀。”兩人找長椅坐下,對著湖麵,五月的輕風吹拂過來,很是愜意。
  “抱歉我完全沒能給你分擔,伊敏。”
  伊敏搖搖頭,垂眼默然一會:“過去了,我以後會多抽時間去陪陪我奶奶。”
  一時兩人都沉默了,劉宏宇不禁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一直目標明確,家人引他為豪,全力支持他實現理想,他也習慣了他們的無條件支持,現在不覺有些悵然。
  伊敏不想氣氛這麽沉重,轉移話題:“宏宇,你準備幾時去辦簽證?”
  “我已經辦好護照了,說起簽證也很討厭。我就知道有人拿到哈佛的ORREF,躊躇滿誌,意氣飛揚,覺得世事無不可為,可是居然轉眼之間被拒了,成了所有等簽證人眼裏的反麵案例。BBS上流傳著好多神叨叨的攻略,據說還有人以簽證谘詢為業,專門教人怎麽應付不同類型的簽證官,生意很不錯。”
  “他們要是拒了你是他們的損失。”其實這是前段時間劉宏宇MSN的簽名:拒了我是你們的損失。
  劉宏宇被逗樂了:“要命,那個簽名掛了兩天我換了,別人都說我太猖狂,導師也罵了我,哈哈。”
  “這算猖狂嗎?你肯定沒告訴他們以前你是怎麽填高考誌願的。”
  他們讀的高中是家鄉名頭最響亮的學校,而劉宏宇考試完畢後自己估分,填誌願時隻填了目前讀的這個學校,並且拒絕調劑,當時很出風頭。
  劉宏宇笑著搖頭:“那是年少輕狂,不一樣,可是倒也很值,至少你留下了印象。我覺得導師說得有道理,其實目前的這種猖狂恰好反映了我的焦慮和浮躁。”
  “你的導師對你期許很高呀。讀理工的人理性有餘,偶爾輕狂一下,我覺得能算很好的調劑。”
  “這話我要說給導師聽,估計他會大搖其頭,然後好好教我以厚德載物之道。”劉宏宇笑道,“他一直嚴謹,我選擇了MIT,他才算多少對我點了點頭。”
  伊敏看著湖心亭子的倒影怔怔出神,劉宏宇回頭看著她,此時她的頭發用發夾固定成馬尾,鬢邊細碎的發絲隨風飄拂著,輪廓秀麗的麵孔宛然和他記憶中那個從來獨來獨往的沉默女生重迭起來,他的心柔軟地觸動了。
  當時的她坐在他的左前方,烏黑的頭發也是這樣束成馬尾,上課總是全神貫注,下課多半是獨自在操場邊走走,從來不參與別人的閑聊。重點學校的重點班,大家學習都很努力,她的用功並不突出,但沉默成她那樣的就很少了。
  他清楚記得自己頭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時的情景,數學老師有個很好的教學習慣,就是讓學生分成小組討論,輪流講自己的解題思路,輪到邵伊敏時,她聲音清脆流利,講得簡潔明確,沒有一點內向同學常見的期期艾艾,下午斜射進教室的陽光光柱裏灰塵舞動,照一點在她清秀的麵孔上,襯得她的皮膚仿佛透明一樣,劉宏宇破天荒頭一次對著課本走了神。
  他從沒對人講過自己的初次心動,可是他珍藏著這份記憶。
  “伊敏,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
  “宏宇,關於之前的那個提議。”伊敏也回頭對著他,“我現在給你一個回答好嗎?”
  “我感覺你是要拒簽我了。”劉宏宇仍然微笑,溫和地看著她,“越發後悔弄了那個猖狂的簽名上去。”
  “哎,兩回事,我從來沒做那樣的聯想。”
  “有相通的地方呀伊敏。如果你是覺得我在向你求婚這件事上表現得沒一點謙卑,那我覺得自己很活該了。因為回來以後我再想想,也覺得自己很欠揍,拿著一個MIT的OFFER就厚著臉皮跑去找你了,確實很自以為是。”
  “你給我的,是男人能給女人的最大肯定和誠意,我很珍惜。我可以坦白講,我真的覺得,如果拒絕了你,一定是我的損失。”
  劉宏宇笑裏帶了點苦澀:“然而你還是要拒絕。”
  “我愛過一個人,宏宇,三年前我們分手了,我以為分手以後我和他的生活再沒有關係。不過最近,他說他想重新開始。在我不能確定我的想法前,至少我得對你做到誠實。現在我的心情很混亂,如果一直拖著等自己想清楚再對你說,那是對你不公平。”
  “嘿,我早說過我沒找你要公平呀。”劉宏宇倒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你當然有好好選擇的自由。我的確有浮躁的時候,可是並沒狂妄到希望我一說求婚,你就愛上我,我希望的是你慢慢接受我。”
  “你讓我慚愧,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伊敏苦笑,“至少請你保留你選擇的權利好嗎?不然該輪到我焦慮而且狂妄了,可能回去會把簽名改成:生平頭一次,這麽好的男人對我說,他等我選擇。”
  劉宏宇哈哈大笑,知道伊敏是在開玩笑,他認識她這麽久,從沒見她用過QQ或者MSN簽名表達情緒:“生平頭一次,我希望我好到足夠讓你無法拒絕。不,伊敏,別讓我的建議成為一種負擔。對我來說,未來幾年的生活已經確定是在一個單調的環境裏苦讀,我並沒為你放棄什麽。相反,隻要你還沒對我說不,我就能保留一個少年時期夢想成真的機會。”
  “少年時期的夢想,”伊敏側頭想了想,“對,我的確也有過。當時我想當一個老師,有一個幸福穩定的家庭。你別笑我,這個好象還說不上是夢想,隻能算一點願望吧。現在回頭想想,這樣簡單的願望,似乎也並不容易實現。沒人說得清下一個路口等著自己的是什麽。”
  劉宏宇正色點頭:“我知道未來對我們兩個人來講都不確定,並且生活也不是一個簡單的選擇問題。伊敏,我隻能告訴你,你做你該做的選擇,而我願意信任、接受你的選擇。”
  
  第 52 章
  伊敏回公司銷假,徐華英看著她:“小邵,不要逞強,我並不是刻薄的老板,願意給你假期讓你好好休整。”
  “我沒事了,工作反而比較容易排解心情。”
  徐華英點頭:“好,你去和秘書把事情交接一下,最近她手忙腳亂,還真是急得我夠嗆了。”
  伊敏恢複了正常的上班族生活,甚至連周末的羽毛球也恢複了,唯一有點不同的是,蘇哲越來越頻繁出現在她的生活之中。他仍然經常去香港、深圳出差,但回來了一定會第一時間去公司接她。
  徐華英看到他,隻好笑地揚一下眉毛,並不說什麽。豐華集團的員工從最初的驚詫中恢複過來後,確認了本公司徐總的特別助理正被昊天的蘇總緊鑼密鼓地追求著。沒人會不知趣到去問伊敏什麽,可是並不妨礙小道消息在公司裏悄悄流傳。
  伊敏這天午休時間去茶水間衝咖啡,終於頭一次聽到了關於自己的議論。
  “……他們以前就認識,我聽徐總的秘書說的。”
  “我奇怪男人的眼光呀,”說話的是人事部一個助理,倒是用的純研究的語氣,“象邵小姐這樣冷冰冰生人勿近的,一樣可以有帥哥追求,沒理由我們找不著好男朋友吧。”
  伊敏再怎麽不去注意別人的閑聊,聽到自己的名字也得止步了。不過她知道一般人對自己的忌憚,並沒有進去嚇得她們臉白噤聲的興致,隻拿了杯子轉身回辦公室,改喝純淨水算了。
  站到窗前看底下的車來車往,她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很有點奇怪,不要說公司同事要議論要好奇,此時閑下來一想,她都有點苦笑加無奈了。
  蘇哲幾乎是以靜悄悄的姿態,不聲不響卻又理所當然地重新占據了她身邊的位置。隻要在本地,他會來接她下班,帶她出去吃飯。有時陪她看場電影,有時帶她去郊區散步,然後送她回家。兩人交談得並不多,可是居然都覺得這樣相對很是平靜自然。發展到後來,連她去羽毛球館他都管接管送了。
  當他頭一次到羽毛球館去接她時,羅音還能保持鎮定,戴維凡和張新都不由自主睜大了眼睛。
  蘇哲禮貌地和他們一一打招呼,伊敏先去洗澡換衣服,他就坐球場旁邊等著。他穿著白色襯衫加深色西褲,明顯和球館裏清一色的運動裝束很不搭調,但他坐得泰然自若,專注對著球場,似乎在看打球,又似乎心不在焉在想著什麽。
  羅音下場休息,坐到他旁邊,一邊拿毛巾擦著汗,一邊順口問:“蘇先生平常喜歡什麽運動?”
  他回頭微微一笑:“叫我蘇哲吧,平時有空我會去慢跑一下。”
  伊敏出來,他很自然地幫她提著球包,一手替她整理頭發,微笑著說:“吹幹呀,還在滴水。”
  羅音很肯定地確認,他對著邵伊敏的那個笑是不一樣的。她在張新臉上看到過同樣的表情,帶著寵愛和開心。而伊敏仰頭看下他,雖然隨即移開視線,可是如果那不算默契,羅音覺得自己就是白混傾訴版閱人無數了。
  他們倆人離去以後,羅音看看戴維凡難得有些黯然的麵孔,居然心軟了,並不打算乘勝追擊再去取笑他。可是張新一向和戴維凡言笑無忌習慣了,老實不客氣拿胳膊拐一下他。
  “老戴,不容易呀,從小學到現在,我終於也等到了,能看到有個女孩子成功沒落入你的魔掌了。”
  戴維凡沒好氣瞪他,可自己也知道跟老張硬氣不起來,隻能笑罵:“羅音把你帶壞了,原來多老實忠厚一個人,現在也知道諷剌挖苦打擊刻薄我了。”
  沒等羅音發作,張新搶先說:“我積攢了多少年的妒忌呀,終於爽了,今天哥哥我請客,音音,你說你想吃什麽?”
  “有你這號重色輕友的嗎?安慰我也得問我想吃什麽吧。”
  “有什麽可安慰的呀,你都沒來得及開始,就已經結束。說到底,你還是太走運了。我其實一心想看著你去表白,邵伊敏淡淡一笑拒絕,你把你以前哄女孩子的招數全用上,拚了命去追求。”羅音越說越開心,“她不理你,然後你越陷越深,每天為相思所苦,從此對所有女人都沒有興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過盡千帆皆不是,驀然回首……”
  張新抱住她及時製止了她的詩興大發:“得得得,咱不說了,再說老戴真得跟我們急了。”
  戴維凡哭笑不得,的確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他有很多想法,可是就算想表現得深情,似乎也顯得無厘頭了,更別說被羅音這麽一攪:“你好去寫小說了,隻寫點凡人訴苦的東西太浪費你的想象力。”
  本地盛夏已經不聲不響來臨,炙烈的陽光,酷熱的天氣,持續的高溫,一如既往考驗著大家的忍耐力。蘇哲又去香港出差了,這一次待的時間比較長,到周五時,他打電話給伊敏說下午趕回來,會到公司來接她。而伊敏晚上正好有會,隻能告訴他大致結束的時間。
  蘇哲過來時,將近晚上八點。豐華這邊的會議還沒結束,他就在會議室外沙發上等著。
  這次會議範圍比較小,是討論徐華英自己獨立做起來的品牌代理公司盛華商貿的業務。
  這兩年盛華一直平穩發展,但聘請的總經理和公司磨合並不算好,已經離任。徐華英隻能抽時間處理著那邊的事情,大半具體的管理工作由伊敏在做。這次來開會的幾個品牌經理分別匯報了最近的經營狀況,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昊天百貨城南店開業在即,公司代理的幾個品牌都在做賣場裝修收尾工作。
  徐華英聽完他們的匯報,說:“豐華和昊天的合作不止一個商場,盛華代理的品牌將來也和昊天百貨有很緊密的聯係,第一個店,不能馬虎,下周小邵集中時間到現場去看一下。”
  邵伊敏點頭答應下來。散了會後,徐華英先出去,看到蘇哲,打了個哈哈:“小蘇,我的助理很難追吧。”
  周圍幾個人全笑了,蘇哲卻並不以為意,笑道:“徐總,讓伊敏少加點班,我的機會會多一些。”
  徐華英大笑:“這建議很合理,采納了。我先走了。”
  盛華馬經理正站在伊敏身邊,她從營業員做起,跟徐華英的時間最久,此時看伊敏略有些尷尬,忙扯開話題說:“小邵,我們就下周一去城南店吧,正好昊天百貨招商部經理那天還跟我打聽你呢。”
  伊敏納悶,隻想難道昊天那邊也對他們老板的私生活這麽有興趣,可是自己差不多隻到過蘇哲辦公室一次,去拿傳真而已,哪至於就弄得要滿世界打聽了,她隻能笑一笑。
  “她說她跟你以前認識,不過你恐怕不記得她了。向安妮,有印象嗎?”
  伊敏搖搖頭:“也許見麵會想起來吧,反正下周一過去,馬經理到時給我們引見一下吧。”她突然若有所思,從來強大的記憶力一下自動將某段回憶帶到了眼前,她看向蘇哲,蘇哲同樣聽到了馬經理的話,也正向她看過來。
  兩人視線相接,伊敏避開他的目光,跟馬經理和其他幾人說再見,然後回自己辦公室收拾東西,蘇哲尾隨她走了進來。
  “關於向安妮,可不可以聽我解釋一下。”
  伊敏輕聲笑:“好,比我下周直接見到她的意外驚悚要小一些。”
  “三年前我已經請她自動申請辭職,但她拒絕,我隻能讓人事部門將她調離總部,她自己選擇了去百貨分公司。我並不分管百貨這一塊的業務,三年來我和她沒有任何私下聯係。這一次她是直接向集團那邊申請過來的,中層的人事任免,我並沒有在意,調令下達後她過來報到,我才知道。她的理由是她是本地人,父母年紀大了,希望她回來工作。在情在理,我都沒辦法再去讓人事部門將調令收回。可是,我相信她已經明確知道,我和她早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可能。”
  伊敏默然,隨手關掉電腦,將文件碼齊放好,蘇哲身子傾過辦公桌,按住她的手:“你不相信我嗎?”
  伊敏抬起眼睛看著他,眼前的蘇哲神情看似平靜,可是眼神卻是銳利地閃著光,她隔了一會才說:“我信,你沒必要費這麽大事跟我編故事玩。可是我會覺得很無趣,如果往後的日子,你不得不解釋,我不得不聽解釋……”
  “你以為我還敢再給你聽到這樣解釋的機會嗎?”他俯下頭看著她,笑得苦澀。“一次你已經放手得那麽堅決,再有一次,我想我握得再緊,恐怕你也會斷腕轉身走掉了。”
  兩人一時都沉默了,伊敏也苦笑:“我們走吧,待會保安該過來巡視了。”
  她拎了包,和蘇哲一塊出了公司,下電梯到地下車庫上了他的車。
  “昊天上市的前期工作已經做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我可以不用總往那邊跑。”蘇哲發動車子,開上大道,聲音不疾不徐地說,“我們結婚吧,伊敏。”
  他說話的口氣好象是“我們今天去吃上海菜吧”,伊敏再怎麽鎮定,也驚得完全無語了。
  蘇哲注視著前方說:“我知道這個求婚很不象樣,可是再這麽拖下去我大概會發瘋了。一想到已經有人搶在我前麵向你求婚了,而你在認真考慮,我就忍不住要做噩夢。”
  伊敏苦笑:“我還能考慮嗎?和你這樣出雙入對,我要是再去考慮別人的求婚,怎麽對得起他的誠意,又怎麽能說服自己。”
  “對不起,伊敏,我知道我很自私,不過仗著你對我保留了往日的記憶和情份,就這樣糾纏不肯放手,剝奪了你選擇的機會。”
  “我實在聽怕了選擇這個詞。好象一切都鋪到我麵前,隻等我比較挑選。可是我哪有資格拿別人的心意來做對比,我隻慚愧我沒付出同樣的誠意。而且,”伊敏遲疑一下,歎了口氣:“蘇哲,我覺得你始終小心翼翼對我,我也始終表現得患得患失,我們兩人這個樣子,好象說不上是正常戀愛的狀態,真的有必要繼續下去甚至說到結婚嗎?”
  蘇哲眼睛注視著前方:“別再問我這個問題,伊敏。我愛你,我沒象愛你這樣愛過別的女人。對我來說,你已經是一種抹不去的存在,我隻知道我早就沒得選擇了。”
  這是他頭一次說到愛,聲音仍然低沉。伊敏的震動不下於剛才聽到求婚。她咬住嘴唇看著車窗外,再沒有說話。
  車子駛順林蔭大道向前開著,進了蘇哲住的小區,伊敏下車,看著三年沒來的小區,一時有點眩惑。這裏的房子外立麵似乎翻修過,樹木更加茂盛,仰頭隻見枝葉繁密間透出隱約天空。那個告別的夏夜似乎重又出現在了眼前,身邊這個男人曾那樣大汗淋漓地緊緊擁抱她,帶點灼熱呼吸在她耳邊逼問。
  “真的快忘了我嗎?”
  這個回憶讓她恍惚,蘇哲握住她的手,帶她上樓,拿出鑰匙開門,伊敏注視著他手指間那把閃著幽光的黃銅鑰匙,刹那間百感交集。
  昔日的時光如此清晰浮現眼前,盡管做過那麽多遺忘的努力,可是那一段回憶已經銘刻進青春歲月,正如蘇哲所說,成了抹不去的一種存在。
  同樣的鑰匙她也保留著一把,此時正和爺爺奶奶住過的老宿舍鑰匙一起,用一根紅繩結拴著,靜靜躺在她的箱子底下,她幾年沒去翻動那兩把鑰匙了,可是從沒忘記過它們代表著什麽。
  一個早已拆遷夷成平地,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家。她後來隻回了老家一次,卻始終提不起勇氣去看那片原地重新豎起的高樓;而另一個,正是眼前這座房子。木製電扇緩緩轉動,柚木地板,深色的家具,米色的窗簾和寬大的顏色略為黯淡的咖啡色沙發,所有的東西都保持著原樣,仿佛時光固執地停留在了這個地方。
  在這座房子裏,她曾度過生命中迷惘歲月初次的放縱失控,曾頭一次體會沉淪帶來的致命快感,曾和一個男人建立起生活中從未有過的接近與親密關係,曾試著交付自己的信任與承諾,曾經曆在想念中輾轉的獨處時光……她的回憶突然沉重而鋪天蓋地襲來,讓她有喘不上氣的感覺。
  蘇哲擁住她,凝視她的眼睛:“我曾經很狂妄,說要教給你戀愛的感覺。可是到頭來,是你給了我愛情的感受,遠不止一點點喜悅那麽簡單。”
  他俯下頭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顫動掃過他的嘴唇:“我的患得患失你知道嗎?”他吻向她的嘴唇,他輕柔的話語仿佛直接送進了她的唇中,“我那麽怕得而複失,那麽怕我從來不曾擁有你。”
  他的吻在加深,唇舌輾轉在她的口腔中,一點點深入攻陷每個角落。她被動地張開嘴,任他掠奪她的呼吸和思維。那樣熟悉而陌生的感覺,如潮水般湮沒著兩個人。
  “我愛你。”他再次附到她耳邊,輕聲說。這樣低柔的語聲令她耳中嗡然一響,她微微向後仰頭,然後轉過臉吻住他,這個吻從纏綿到熱烈,悠長到他們的呼吸紊亂,同時有了微微的窒息感。他的手在她的身體上遊移,他的唇灼熱切烙過她每一寸肌膚,急迫中帶著痛。
  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時間每時每刻留下印記。那些銘心記取的,那些來不及遺忘的,通通成為生命的點滴珍藏。
  番外
  這天下午,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嗬,當然是陌生女人,因為我的手機號碼和另兩個同事一樣,印在報紙傾訴版上,差不多每天都要接到好幾個陌生男女的電話。她的普通話標準,聲音略微有點沙啞,非常好聽。她說她必須講出她的故事,不見得希望能登出來,可是她沒人可以訴說,隻有找我,她希望這樣能埋葬一段過去,再開始新的生活。
  這段話多少有點打動我了,我們約時間,她說她近來很忙,希望能約在晚上。好吧,就晚上,我固定是兩個地方接待讀者:要麽報社的一間小會客室,要麽是報社對麵的綠門咖啡館。她說那就綠門吧,她喜歡這名字,讓她想起歐•亨利的小說The Green Door。我多少是個不可救藥的文學女青年,聽她知道歐•亨利的名字,不覺對她好感大增。
  綠門的老板娘蘇珊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我常年在綠門接待讀者,和她混出了不小的交情,每次我去,隻要她在,她都會和我聊上幾句。我問過她,為什麽給咖啡館取這名字,是不是讀過歐•亨利的小說,她大笑搖頭,說是她先生的建議。
  她的先生是個神秘的存在,至少我沒見過,可是能娶到這樣的美女,開了這樣一間明顯不大可能賺多少錢的咖啡館給妻子打發時間,當然財力是很明顯的。
  到了約定的時間,一個苗條女子準時走了進來,她四下一看,直直走到我麵前:“請問是羅音吧,我是安妮。”
  我起身請她坐下,她是個相貌嬌美的女子,化著淡妝,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樣子,穿一套米色亞麻套裝,很是精致。
  她很直率,一一回答著我的問題:安妮,29歲,在一家商場做管理工作。
  我打開了錄音筆,告訴她,如果傾訴能登出來,我會對名字、職業等通通做虛化處理,現在請隻管講。
  她躊躇了一下,似乎一時不知道從哪說起,好多人都是這樣,帶著滿腔的心思跑來,卻會欲語還休,良久,她突然問我:“羅記者,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老早以前,我問過好多人這個問題,得到的回答千奇百怪。不過我最喜歡我的同學,學數學的江小琳的回答,這時我原文引用了:“我相信所有沒發生在我身上的奇跡。”
  其實那個奇跡似乎也發生在我身上過,可是好象不用細說了。安妮聽了我的話,微微一笑:“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奇跡,那是五年前,我24歲。我從醫學院畢業,我父母都是醫生、教授。可我越學越不愛這個職業,所以沒聽從他們的話繼續深造,一畢業就去了一家美資醫藥公司做了醫藥代表。”
  她陷入回憶中,目光仿佛越過了我:“我們公司在市中心一座寫字樓辦公。我的生活很上軌道,工作算得上順利,男朋友也很體貼,直到有一天,我在電梯裏遇到了一個人,什麽都變了。”
  我聽過太多遇到一個人改變整個生活的故事,好多人都是象安妮這樣,回憶起來帶點喟然,又帶點甘願。想來這樣的的改變其實他們還是喜歡的,平凡平淡的生活就此有了不一樣的可能性。
  “他個子很高,長相,怎麽說呢,用帥或者英俊來形容似乎很不夠,隻是覺得整個人都很有神采,由內而外散發著一種攝人的氣質,和寫字樓大多數人一樣,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可是站在一堆人裏,都顯得很不平常,我相信所有人都和我有同樣的感覺,一眼就能在人堆裏看到他。”
  我莞爾,可不,大概每個人都會有遇到一兩個出眾人物的機會吧,這麽一說,好象我也有過相同的感覺。
  “簡單講,我對他一見鍾情了,注意他下樓的樓層,打聽他工作的地方,和他相遇時會對他微笑打招呼,他很隨和,我們就這樣認識了。然後,我對男朋友提出了分手。”
  我倒是佩服她的當機立斷。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笑了:“我是不是很無情又很可笑,隻是認識了這個男人而已,可越看自己的男朋友越覺得相處下去沒什麽意思。就算追不到他,大概我也定不下心來和男朋友再繼續了,不如早點解脫。”
  “我試著接近他,他倒並不難接近,有時開車出來在路上看到我,也會捎上我送我一段路。嗬嗬,以前都是男朋友管接管送的,分手後,我隻有自己上下班了,順便說一下,前男友的車可比他的捷達好得多。”她繼續講著,“我加入了他待的一家戶外運動俱樂部,留心收集他車上放的音樂,聽他談的話題,然後努力培養相同的興趣,總之不放過任何和他走得更近的機會。”
  我在心裏歎口氣,不是我故做悲憫,實在是聽了太多這樣的故事,自己把自己弄得陷溺日深,最後不知道是愛上了那個人還是愛上了這樣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感覺。
  “我想我們足夠熟悉了,在情人節那天,鼓起勇氣跟他開口約他出去,他卻笑了,說,不,對不起,安妮,我喜歡上了一個有趣的女孩子,正準備晚上去約她。我的心頓時比當時的天氣還要冷,也隻能強撐著裝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不然怎麽還可能有機會。”
  “我相信沒女孩子能抗拒他的追求。我隻能裝成不在意的樣子,偶爾跟他碰上時,會開玩笑一樣問他,追到手沒有。他笑笑說:有趣的女孩子,值得多花點時間。我妒忌得發狂,也隻能跟他一塊笑。”
  “有次在酒吧碰到他獨自喝酒, 我問,怎麽不帶你女朋友一塊來。他說,她還是個學生,而且喜歡安靜怕吵鬧,不喜歡來酒吧這種地方。我很吃驚,他居然會喜歡一個學生,也許是我太職業女性化了,根本不是他喜歡的那一型吧。於是我去拉直了頭發,穿盡可能學院氣的衣服。可是還是白搭。”
  “快到夏天時,俱樂部組織7月去稻城亞丁,他報了兩個名,說女朋友正好放假了,準備帶她一塊去,我也報了名,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孩子,能夠吸引住他。”
  我早習慣了這樣瑣碎的回憶,我寫稿隻能從這樣的流水帳裏提煉出一篇能見報能抓住讀者眼球的文章來,所以我靜靜聽著。
  “可是到了集合那一天,他一個人來了,我問他,他不耐煩地說分手了,然後再懶得理人了。我又驚又喜,嗬,這算不算我的機會來了。我們飛到成都,然後包車自駕,我當然和他乘一輛車,他一路上都很沉默,我也不打擾他。”她又有點出神,停了一會才說,“夏天的稻城亞丁很美,沿途草原都是星星點點的野花正在怒放,遠處雪白的雪山、清澈的河水,那樣美麗的高原風光,而坐在我一心愛著的人身邊,我覺得那算得上是夢想之旅。到第四天到達稻城後,晚上其他群人都去看當地的文藝表演,他獨自在外散步,我跟了上去,我知道他並不歡迎人打擾,可是我管不住自己了。”
  她突然頓住,隨即苦笑:“我要說下去,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
  我也笑:“不,我從來不對讀者的品質或者行為下判斷,我隻負責傾聽,讀者對自己負全責。”
  她笑出了聲:“沒錯,我主動向他獻身了,他遲疑,我也是這樣對他說的:‘我知道目前你不愛我,我自己對自己的行為負全責’。”
  “嗯,我不下判斷,不過我得說這不算一個好選擇。”我溫和地說。
  她點點頭:“我知道,可是我不後悔。從稻城亞丁回來後,他還是那麽若即若離的,總是心不在焉,我若是約他,他偶爾也會帶我出去,都是酒店,做完就走,我們身體算是親密了,可是別的還是談不上。到了八月中旬,他突然跟我說他打算辭職,去深圳工作。我呆住了,問他是不是想躲開我,他好笑,說不,他從來不用躲誰,相處不下去了都是直接說分手的,不過是家裏人一定要他過去,他剛好也在這邊待膩了。我想說那我怎麽辦,可是明擺著,他的安排根本就沒包括過我,我也說過對自己負責。他說走吧,去商場,我送份禮物給你。我坐上他的車,一路想的全是,這算分手的禮物嗎?我並不希罕什麽禮物,我要的是他這個人呀。”
  我有點憐憫地看著她,求之不得的那個人就那麽重要不可取代嗎?很多次讀者來做類似傾訴,我總想問這個問題,可是總也沒問出口過。
  “車子到了地下車庫,他突然下車,和一個騎自行車的女孩子講話,他的神情那麽緊張,我再也忍不住了,降下車窗對著他們笑,問他是不是遇到了熟人,那個女孩子轉頭看著我,也笑了,說對,是熟人,再見,然後轉身走了。他一直盯著她的背影消失,天氣那麽熱,我卻有點發抖。這麽說這個女孩子就是他分手的女朋友了,穿著T恤牛仔褲,背了個雙肩包,還戴了個有快餐廳標誌的棒球帽,看上去很瘦弱,隻能算是清秀罷了,可他看著她的眼神那麽專注,他從來沒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
  “他重新上了車,突然說:‘對不起,安妮,今天算了吧,禮物我回頭買給你,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我問他,是不是因為那個女孩子。他坦然點頭,說:‘對,我還是喜歡著她,沒辦法,對不起,我送你回家吧’。”
  “我能說什麽,他說得那麽理所當然,一點也沒在乎我的感受,我猜我要是和他吵鬧,他恐怕隻會冷冷一笑,走得更遠,我隻能裝大方不在乎了。他送我回家後就匆匆開車走了,後來晚上狂風暴雨,我一直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的電閃雷鳴,想象他去接那個女孩子,想象他們接下來會做什麽,這樣的想象讓我發瘋,可我控製不住自己。”
  “第二天,我下班後直接去他的辦公室,他的秘書已經走了,獨自一個人站在窗前看著遠方。看到我來,他說正好,然後拿出一個首飾盒子遞給我:看看是不是喜歡,發票在裏麵,不喜歡可以去換或者退。我氣極了,問他,這算是拿我當什麽了?他倒是詫異,當然是當朋友,告別禮物,不用想太多。我問他是不是和女朋友和好了。他笑了,說哪那麽容易,不過他會爭取。”
  “我的心全涼了,問他,你不是要去深圳嗎?打算帶她一塊過去嗎?他說,不,她還有一年才畢業,等畢業了再說。我脫口而出:那麽我呢?他很直截了當地說:‘我想我們從一開始就有共識的,今天就算是結束了,希望你以後過得開心,大家還是朋友,無謂的糾纏就沒什麽意思了。’。”
  “我無話可說,隻能勉強笑著說,既然是朋友,那把深圳的聯係方式留一個吧,大家以後也好聯係。他倒是很痛快,留了那邊一個電話給我。接下來,他和他的公司辦了交接就消失了,我也跟公司提出了辭職,收拾東西去了深圳。”
  我吃了一驚,這樣可真得算是糾纏了,在心裏嘀咕,恐怕是沒什麽好果子吃。
  “我去了深圳,沒費什麽事就打聽到了他工作的地方,其實是他家的公司,我直接去應聘,也順利考了進去。他看到我,大吃一驚,可是我隻說我想換換環境,並不是來糾纏你。他居然一笑,說那好,隨便你。”
  “他果然是隨便我了。我再想約他,他都是搖頭說沒時間,我也不好公然去糾纏老板的兒子。那天在公司裏聽他的秘書議論,他連夜訂機票回去給女朋友過生日,第二天又一早趕回來開會,說他簡直是情聖了。我也隻有默默聽著。”
  “我幾乎想放棄時,卻終於來了機會,也許不能算機會吧。他母親生病了,乳腺癌,我剛好學醫,以前就職是美國醫藥公司,主要產品正好是一種後續治療藥品,公司在美國還讚助了一個知名醫院的專項研究,我父親也是國內一個知名的外科專家。我主動說明自己的背景,幫著聯係美國的醫院。他送他母親出國手術,我主動要求同去照顧,他媽媽也同意了,覺得有個女孩子一塊去要方便一些。”
  我無語,當然我聽過很多為愛奉獻的故事,可是因為預知結果,越發覺得有些淒涼。
  “同在異國,我們總算走得更近了點,我在公司工作,對他家的情況也有一點了解,他和他父親相處得不算好,他父親沒多花時間陪他母親,隻來看了一下就回國了,走前他們又大吵了一通,他母親情緒也很不穩定。他的壓力很大,直到手術成功,他才算鬆了口氣,我提議去酒吧放鬆一下,他同意了。我們都喝多了,接下來,很順理成章的,我們……做愛了。”
  我不得不搖頭了:“這不是順理成章呀,安妮,充其量就是一種情緒的渲泄。”
  她再次苦笑,嬌美的麵孔有點扭曲了:“你說得沒錯,因為第二天,他也是這麽說的,而且他說,他覺得很抱歉,以後肯定會約束自己,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也希望我再不要提起這件事。”
  “我們回國後,在公司碰到他,我還是隻能裝若無其事。他看上去總是有點心神不寧,我知道他工作壓力很大,他父親要求很高,他哥哥又一向表現強勢出眾。有時我會看到他一個人去酒吧喝酒,但他總是不願意再和我坐一塊了,我過去,他會找理由走掉。我想安慰他,想為他分擔,我覺得我有能力開解他,可是他並不接受。”
  雖然做傾訴記者講究的是傾聽,可是我多少總有點管不住自己的毒舌,這時再也忍不住了:“安妮,請恕我直言,你這樣的心態,可能會害了你。他是成年男人了,如果不能麵對自己的負擔和壓力,也用不著你主動去請纓分擔。有時這樣的想法隻能導致無謂的犧牲,人家還不會領情。”
  “嗬,當時我哪有這個覺悟。我隻想,他女朋友馬上快畢業過來了,我再不抓住機會,可能就再也沒任何機會了。那天我又在他常去的酒吧碰到了他,我們閑聊,他說打算五一回去看看他女朋友,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問她有什麽值得你這樣牽掛著。他笑了,說他也不知道,隻知道他忍不住就是會牽掛她,然後搖搖頭,說這女孩子,性格太強大了,栽在她手裏,也不算冤枉。”
  我也有點好奇心起,什麽樣的女孩子能這樣套住一個實在太有魅力的男人呢?
  “他去了洗手間,手機放在桌上,我呆呆看著,想應該死心了吧,這時電話響了,上麵顯示了兩個字:伊敏。”
  我驚得拿咖啡杯的手一抖,她並沒注意到,顧自說著:“我管不住自己了,接了電話,她很鎮定,問我是誰,我把該說不該說的全說了,稻城亞丁、一塊去美國……嗬嗬,現在你得批評我了吧。”
  我搖搖頭,勉強壓住自己的驚訝,告訴自己同名的人很多:“我猜你已經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不用我來批評了。”
  “沒錯,她沒聽完就掛了電話,他回來以後,我勉強鎮定著,我們聊了幾句,他拿電話就走了,第二天到了公司,他看到我隻是冷冷一眼,轉身走開,我知道完了,他從沒這樣冷漠看過我。我追上去,他隻不耐煩地說要去開會,然後轉頭叫他秘書給他訂到這邊的機票。”
  “再看到他,是幾天以後,他把我叫進他辦公室,讓我自己辭職,他會給我一筆錢,算是回報我照顧他的母親。我問他,這算什麽,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大家都不用麵對事實嗎?難道你們倆的感情這麽脆弱,要遷怒於我嗎?他笑了,笑得冷冰冰的,說他不是遷怒,他肯定得自己去麵對這件事了,他隻是不想再見到我罷了。”
  “我拒絕辭職,隻說願意調離總部,他答應了,讓我自己去人事部門辦手續。我申請去了公司下麵的百貨部,再以後,看到他的機會就不多了。他見到我,倒是再沒有發怒,隻是非常禮貌客氣,和對其他員工沒有任何區別。他變了,變得非常專注於工作,待人比以前更疏遠。”
  我忍不住問:“難道那段戀愛對他影響那麽大嗎?居然改變了他的整個行為。”
  “隻有天知道了。我沒辦法再接近他,不過公司職員總是愛議論老板的。聽說他又交過女朋友,可沒多久就分手了。我有點不相信他是我曾經認識的那個人,以前他也並不算隨便,可是在不用負責任的前提下,還是可以接近的。我也真想知道,是什麽樣的女人,能對他有這麽大的影響。”
  “你後來見到那個女人了嗎?就是你說的伊敏。”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當然,我們公司百貨部今年來此地拓展業務,本來他不分管這一塊,卻主動要求過來了,我猜他是為了那個女人。於是我也跟公司提出了請調,這幾年我做得還不錯,也算是中層骨幹了。調回來,倒不是對他還有什麽奢望,我知道幾乎是沒可能了,可是就有點不甘心,另外,父母也確實希望我回來工作。”
  “我也實在有點倦了,這三年中間有人追求我,不止一個,可是相處得還是沒感覺,我想難道得一輩子陷在這樣無望的單戀中嗎?未免太慘了,回來看看,徹底死心,好象也算是一種選擇。”
  “我過來報道,他很驚訝,把我叫去辦公室,直接說他再也不想聽到舊事重提了,我說我有分寸,不會再做蠢事。他點頭,說那就好,然後讓我出去做事。用不了幾天,我就知道了他在追求我們合作方公司的董事長助理。他本來負責的是總公司的香港上市,可是為了這女孩子,不惜兩地飛來飛去,聽說他父親責怪過他,也沒能改變他的決定。”
  “前幾天,我在百貨公司終於又和這個女孩子見麵了。她肯定知道我是誰,可是很鎮定,直視我的眼睛,和我談著公事。嗬嗬,幾年不見,她沒什麽學生氣了,好笑的是,我們看上去倒是挺同類的,都是職業女性的樣子,穿著套裝高跟鞋,化淡妝,說起話來客氣周到。不一會,他也來了,那麽緊張看著她,說賣場裝修,太吵,對你的耳朵沒什麽好處,趕緊走吧。她禮貌地跟我說再見,然後走了。看著他們那樣親密的背影,我知道這段故事算徹底結束了。”
  我已經確定故事的主角是蘇哲和邵伊敏無疑了,我其實對他們倆早就有好奇心,可是我沒料到會以這種方式滿足自己的好奇,一時不知道說什麽來安慰眼前的安妮了。
  她笑了:“講完了,鬆了口氣,羅小姐,你聽的故事應該很多,我這個是不是一個典型的炮灰女配的命運。”
  我也笑了,她能自嘲,應該是放下心事了吧:“其實我覺得很多時候,命運和道路一樣,是自己選擇的,你現在放下,也不算遲呀。”
  她點頭:“是呀,24歲到29歲,從剛見麵到今天,快五年時間了,實在夠長的,有時不得不願賭服輸,幸好這幾年雖然荒廢了專業,可工作還做得上手,沒有白活。今天講完了,希望可以就此忘記往事,重新開始。”
  “忘記?大概很難,其實也是自己的人生經曆,不用努力去遺忘,才是最好的釋然。”
  她沉思一下,點點頭:“有道理,謝謝你,有個不情之請,這個故事能不能不登出來,很抱歉我拿你做樹洞,浪費了你的時間。”
  我也點頭:“沒問題的,我的職責就是傾聽,並不是每個故事都適合見報的,我們尊重當事人的意見。”
  她告辭走出了咖啡館,我給張新打電話,他堅持要每天來接我,不管多晚,我想我是幸福的,在聽了這樣充滿無奈的故事以後。
  原來一見鍾情真的存在,原來並不是每個奇跡都值得人感激,原來堅持並不總是一種美德,原來放棄需要更多智慧……我腦袋裏條件反射般湧現了好多句子,都適合安在這樣一篇講述後麵當記者點評,同時不禁失笑,當真是有職業病了,這個又不用我寫成稿子。
  這個樣子見證別人的人生,我不知道該感謝我的職業還是苦笑了。
 
  第 54 章
  (一)
  “她有什麽值得你這樣牽掛不放?”
  問這個問題的是向安妮,她的麵孔透著絕望,其實前幾天晚上在酒吧碰上,她就問了我這個問題,我當時心情很輕鬆地回答:“這女孩子,性格實在是強大,栽在她手裏,我認了。”
  我沒想到這個回答會剌激到向安妮,並接了伊敏打給我的電話。我匆匆趕回去想挽回,但她的回答決絕,沒留任何餘地,大步走開,當然根本沒回頭,我留在了原地,沮喪而惱怒。沒錯,似乎也在這湖邊,我和她散步,開玩笑地說她是那種可以把生離死別當普通再見處理的人。她並不生氣,倒覺得好笑。真到了分手時,她連再見都不說,我意識到,她根本不想再見。
  此時我不想再回答向安妮任何問題了:“我的感情,和你沒有關係。你堅持不辭職也隨便你,去人事部門辦調動手續吧。”
  她冷笑:“這算什麽,為你們的分手遷怒於我,可說不上公平。你在我麵前扮情聖有什麽意思。你又沒許諾過我什麽,一切是我自願。我隻想知道,我的感情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嗎?或者你可以告訴我,你們的感情就如此脆弱,甚至麵對不了一點事實嗎?她難道不知道一直以來你的生活態度就是這樣隨心所欲嗎?”
  “我不是遷怒於你,向安妮。我隻是不想再見到你,見到你我會更加厭惡我自己的行為,你的感情,很抱歉是你的事了。”
  她一言不發,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伊敏當然知道我一直活得隨性,所以她一直不信任我,一直抗拒著我。
  然而就是這樣,她也許諾了。
  我回去給她過生日,這寂寞的孩子,一個人待在那個空落落的房子裏,並不指望別人記得她。看到我,她那樣用力擁抱,那樣將頭抵在我胸前。她對我輕輕說了個“好”字,答應畢業後和我一塊去深圳,我當時隻是開心。現在我才意識到,我給她的不過是一點點溫暖,而她卻初次答應為我改變她的人生。
  我卻並沒意識到那個“好”字的份量,沒有重視那個來之不易的承諾。我從來覺得追悔於事無補,於人無益,可是這一刻,我確實是在追悔。
  如果我早知道會這樣對她戀戀不舍,而她會去得這樣決絕,還會那麽隨性生活嗎?我猜我不會,這個代價,付得太大。我不知道要用多長時間做到淡漠,並且我也不想淡漠。
  我不會在你忘了我之前忘了你的,我猜我的記憶應該會比你來得長久。”她曾這樣對我說。
  她一向吝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可是坦白起來卻毫不計較。哪怕她覺得我會先忘了她,她也不介意說出自己的感受。
  可是我真的能忘記她嗎?

  (二)
  “一定要選這樣一天說結束嗎?”
  問這話的是別人介紹給我的女朋友,而這一天是情人節。
  “對不起,很抱歉在這麽個日子說這話。可是如果再交往下去,對你會更不公平。”
  她一臉失望,但也沒說什麽,轉身走了。
  早上還是秘書提醒我要不要訂花送女朋友,我才想起是情人節,驀地想起我和伊敏的第一個情人節。
  “你贏了,我猜以後的日子,我會記得你給我的這個情人節。”
  在那個湖邊,她的眼睛亮如寒星,嘴角微微上挑,這樣坦然地對我說。可是贏的那個人真的是我嗎?現在這樣一天,她身邊有人陪嗎?她會記得我們共度的那個情人節嗎?
  和她分手的第二天,我還在想怎麽去找她求得原諒。不過公司那邊馬上打我電話,一堆事等著我回去處理。我隻能心神不寧趕回深圳,生意就象一個欲罷不能的遊戲,有時這遊戲顯得乏味,可是卻沒辦法斷然中止,陷身其中,隻能繼續。隨後還陪母親去了一趟美國,做術後檢查。
  母親的情緒也說不上穩定,後期的治療很折磨人。她一生隱忍,為這個家庭默默付出,病成這樣,長期鬱積何嚐不是原因之一呢?我和父親繼續冷戰,她卻一定要我答應,不要因為她的病就責怪父親。她勉強笑著說:“當初嫁他時就知道他性格強勢自我,有過婚姻,有複雜的家庭,一切都是我願意選擇的,我從來沒指望過改變他,這麽多年,也說不上犧牲,隻是自己心甘情願的選擇罷了。”
  我無話可說,卻情不自禁想到了伊敏,她也有隱忍的性格,可是她從來坦白,愛惜自己,我愛她對自己生活的堅持。
  幾次拔她宿舍的電話號碼,卻又掛上,如果麵對麵都不能求得她的諒解,電話裏又怎麽說得清楚。而且我知道我請求原諒的解釋甚至連自己都覺得沒有說服力,她一向邏輯強大性格堅強,我根本不敢想象打通電話就能讓她回心轉意。
  終於還是打了她宿舍的電話,卻總是沒人接,看看時間,我想應該是畢業了,這樣可真是消失在人海之中了。我對自己說,好吧,這是你活該了。一生之中不知道要和多少人相遇再擦肩而過,也許我和她就隻有這樣的緣份了。
  我開始認真工作,家人對我的變化十分滿意。我對父親還是親近不起來,可是相處算是不象從前那樣一語不合就翻臉走人了。
  別人介紹女孩子給我認識,我想試試能不能開始新的感情生活,就去約會、吃飯、逛街、購物、泡酒吧,可是一切那麽程式化那麽乏味。
  關於她的記憶翻湧上來,我提不起精神再去敷衍誰,我知道我不用再去做這種嚐試了。我隻能認命地發現,她給我的影響其實遠大於我可能給她留下的印記。
  有時間我會坐飛機回我們共同待過的城市住上兩天,我叫物業派人定期打找我的房子,告訴他們,萬一有女孩子過來開門,一定記得馬上打電話給我。可是跟我預計的一樣,我並沒等來這樣的電話。
  我想她應該是和先前計劃的一樣,去了溫哥華留學,和爺爺奶奶團聚。我和表哥林躍慶一塊去了一趟溫哥華,探望嫂子和樂清樂平兄妹,他們長大了,快上大學了。我去了幾家有名的大學,抱著萬一的指望,查看他們的海外學生名單,還是一無所獲。
  加拿大那麽大,她不見得一定在溫哥華。她一向目標明確,我隻是她生命裏一個意外,雖然她許諾過會記得我,大概也不過是記得罷了。
  可是我怎麽能夠做到忘了她?對她的想念,固然折磨著我,卻也讓我心裏充實。我沒試過對人對事這樣固執,然而她這樣長久占據我的心,我願意。我甚至害怕我會忘了她,有時會象履行一項儀式一樣,一點點回憶我們相處的時光。

  (三)
  “她很愛你嗎,你這麽放不下她?”
  問這個問題的是我的大哥蘇傑,他大我九歲,早就成了家,女兒已經十一歲了。我們本來關係一直並不親近,可是這兩年倒是相處得越來越好了,按他的說法,是我成熟了,能很好分擔家族生意的重擔。
  “我並不缺愛我的人,我隻是缺一個我愛的人。”
  我們倆人都笑了,兄弟倆進行這樣的對話,的確有點可笑。尤其大哥,他是從來不相信什麽愛情的。他的婚姻是兩家大人共同願望下撮合而成的聯姻,他並無不滿。他之所以問我這個問題,因為父親剛剛跟我發了火,勒令我必須等香港上市的工作有了眉目再去內地,我的回答還是我可以兩地跑,不會耽擱正事,可也別想我耽擱我自己的私事。
  他笑著搖頭,顯然沒把我的話當真,隻囑咐我好自為之,別沒事惹老爺子生氣,然後走了。
  獨自一個人在辦公室,我斂去了笑,看著窗外烏雲翻滾的天空和下麵大片的高樓大廈,隻希望將要來臨的台風不至於影響到下午的航班。
  這樣空中穿梭,自然很累,可是叫我一直待在香港,我恐怕真的會發瘋。
  終於又見到她了,在我絕對沒有準備的一個場合,而她卻顯得從容。原來她一直留在國內工作,甚至見過我大哥蘇傑,但她既沒特意和我碰麵,更沒特意去避開我。
  她禮貌周到,遞我名片,叫我蘇先生,說“相遇隻是偶然,不見也是平常”。 聽到她聲音低低講電話和人約在酒吧碰麵,我的心涼了,這麽說她的生活裏已經有了別的男人。
  我送她去三裏屯南街後,開車回自己住的酒店,可是怎麽也沒法平靜,想來想去,還是拿了車鑰匙去了她和徐總住的希爾頓酒店。查到她的房間後打電話上去,她還沒回。我坐在一樓咖啡座,喝咖啡等著她。她一向好靜,卻也會和人約在酒吧,並且這麽久還不見回來。也許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吧。
  終於透過玻璃長窗看到了她,她下了出租車,微微搖晃一下才站定,正要往裏走,一個高個子男人追了下來將她的包遞給她,兩人笑著揮手說再見,那男人上出租車開走了,她徑直走進來穿過大堂,去電梯那邊,我原地坐著,突然沒了想上去叫住她的勇氣。
  她已經有了她的生活,我還應該再去打擾她嗎?我的想念對她而言也許隻是一種困擾。
  這樣嫉妒,這樣患得患失,在我是頭一回。可是我終究放不下,如果就此不見,各走各路也許可能。既然已經見到,我又怎麽能放手。
  我開始不管不顧糾纏她。我表現得強硬,其實內心毫無底氣。我所仗的,不過是她對我還有一點溫情回憶,這樣跡近無賴的做法,已經不能算是追求女孩子了,我隻是實在怕和她再度失之交臂。
  看到在北京曾送她回酒店的那個男人輕輕撫摸她的頭發,聽她說那人已經向她求婚,而她正在認真考慮,我的心沉到了穀底。然而我不能再拿自己的絕望來困擾她了,她有權做她想做的選擇,我跟她說我不會放棄,但一定接受她最終的選擇。
  幸好我沒有放棄,在她失去親人的最痛苦的時候,我能守在她的身邊。
  可她還是拒絕了我的陪伴,獨自去加拿大奔喪。我畢竟不能象希望的那樣為她分擔所有,她始終是那個寧可獨自麵對生活的女孩子。

  (四)
  “蘇哲,我覺得你始終小心翼翼對我,我也始終表現得患得患失,我們兩人這個樣子,好象說不上是正常戀愛的狀態,真的有必要繼續下去甚至說到結婚嗎?”
  我開口求婚了。她驚訝、猶豫,這樣反問我。
  “別再問我這個問題,伊敏。我愛你,我沒象愛你這樣愛過別的女人。對我來說,你已經是一種抹不去的存在,我隻知道我早就沒得選擇了。”
  我頭一次對她說了那三個字,她會不會對我說,我不在乎。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愛我,可我知道我愛她。現在對我來說,愛情哪裏止於一點小小的喜悅,既然對她的愛已經重到我無法擺脫。我想留住她,用婚姻,用她向往的平靜安穩生活。
  早上我先醒來,她依然熟睡,晨曦裏她樣子那麽恬靜,長長的睫毛覆出一排陰影,我長久看著她近在咫尺的麵孔,聽著她細微穩定的呼吸。我完全沒了睡意,又不想驚醒她,輕輕吻一下她擱在枕上的指尖,出了臥室。
  走到客廳飄窗那邊坐下,推開一點窗子,熱烘烘空氣撲麵而來。回來以後我就住在這裏,很多次獨坐抽煙,一邊想她。而此時,她正在我的床上熟睡,這一點讓我的心充滿寧靜和喜悅。
  她並沒有馬上答應我的求婚,居然說:“要不我們一塊住一段時間再說吧。”
  我哭笑不得,好吧,被你拒絕這麽多回,這一次好象來得最婉轉。
  我不給她反悔的機會,馬上陪她回去收拾東西。
  她的同學羅音在家,她有點尷尬地對著羅音解釋:“最近這段時間我不住這邊,不過房租我照付。”
  羅音忽閃著眼睛打量我們,笑著點點頭。
  她隻收拾了一個簡單的箱子,住進了我家。
  隻要不出差,早上我送她上班,然後再去自己辦公室,晚上我堅持去接她,她若是開會,我就在接待室等她。
  回到家裏,她有點招架不住地抗議:“我不喜歡這樣成為別人注意的焦點啊。”
  “他們看習慣了以後就不會再注意了。”
  她默然好一會,我以為她不開心,不想她卻開了口:“蘇哲,我想這個周末去趟北京。”
  “出差嗎?我陪你去。”
  她搖搖頭,一雙眼睛澄清地看著我:“不是出差。一個同學出國讀博士,他下周三的飛機。那天我不可能有空,但我早就答應了一定去送他的。隻能乘周末去,機票我已經訂好了。”
  我怔了一下,當然知道那個同學是誰,點點頭:“好,我送你去機場。”
  她那麽坦蕩,我隻能以坦蕩回報她了。
  沒有她的屋子安靜而空落,我不知道怎麽會起這種聯想。其實她在家也是安靜的,通常我在書房,她在客廳,各拿一個筆記本處理自己的事情,或者坐沙發上看看碟,我抱著她,她專注看著熒光屏。
  她曾問我:“哎,會不會無聊,你可以出去消遣的,不用老陪著我。”
  我好笑:“我泡夜店的習慣差不多戒了兩年多了,你叫我出去幹什麽。難道在街上亂轉?”
  我習慣也喜歡看她在這座房子裏輕盈走動,讓我有了家的感覺。明天她就能回來了,我對自己說。
  我很晚上床,睡到半夜,突然驚醒,外麵有鑰匙開門的聲音,我起床走出臥室,她正在玄關那換鞋子,我過去抱住她:“不是說明天回來嗎?”
  “吃過飯後,看時間還早,直接買了晚班機票,沒想到晚點?”
  她的神情疲憊,顯然這樣當天去回是很勞累的。我心疼地說:“何必這麽趕,住一天再回呀。”
  “想到你在家等著我,突然不想一個人住在酒店了。”她聲音沙啞輕柔,隨即掩口打個嗬欠。“抱歉吵醒你了。”
  我抱起她,直接走進臥室,一邊吻她:“這樣被吵醒,我很開心,親愛的。”
  “誒,放我下來,我去洗澡,困死了。”
  “不放。”我吻她的耳朵,輕輕地說,她聽力始終有點下降,側頭疑惑地看著我,我提高一點聲音,“一輩子也不放。”然後吻住她的唇。

  (五)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她下意識回答:“都喜歡。”
  “我也一樣。”
  她正注視著草地上她的小表弟邵一鳴邁著胖胖的小短腿奔跑踢球,這個四歲的小男孩有著和她發音相近的名字,我喜歡。
  她的嬸嬸正抱著她才出生不久的小表妹,和她叔叔、她奶奶在閑聊。小小的嬰兒長著一張花瓣般嬌嫩的麵孔,奶奶很肯定地說:“和小敏小時候一模一樣。”
  這樣溫暖的天氣,和煦的陽光,輕風拂麵而來,帶著海洋氣息和花的芬芳。而靠在我身邊的她,神情那麽放鬆那麽溫柔。
  一切看著如此協調而美妙。
  到溫哥華來度蜜月,實在是個好主意,我正這樣想著,她將頭靠向我:“我不知道我將來會不會是一個好媽媽。”
  “傻孩子,為什麽這樣想?”
  “我和自己的媽媽就不親密呀。讀中學時,有一次她去學校看我,給我帶去了一個新書包,我接是接了,就是不肯抬頭正眼看她,後來她告訴我,那天她傷心極了,一路哭著回去的。我也難受,可我不知道該怎麽和她相處才算自然。”
  “你還說你不會是個好妻子呢。可是對我來說,你就是最好的。”
  我忘了那是我第多少次求婚,她還是猶疑,理由居然是她性格孤僻,可能並不能算一個好妻子的人選:“我不會安慰人,不算體貼,有時我想,象我這樣的性格,可能更適合一個人生活。”
  我隻好堂而皇之地說:“現在說這晚了,我已經徹底適應了有你的生活,你再不嫁我,我就沒人要了,你叫一個已經32歲的男人上哪再去找第二春。”
  她笑:“何必謙虛呢蘇總,我看到跟你搭訕的女人從這裏排到深圳了。”
  “早兩年,或許吧,可是現在我這麽居家賢良,還準備買菜譜回來給你洗手做羹湯,別人想搭訕我也會覺得我無趣了。你再不對我負責,我可怎麽辦。”
  她隻好招架不住地認輸,到底帶我去見了她的父母,再隨我去見了我的父母。她和她父母的確相處得禮貌而客氣,可是我看得出她父母是由衷為她高興的。我的父母喜歡她的鎮定大方,更重要的是他們知道我認真決定了我的生活。
  我們終於結了婚,握著她和我戴了同樣指環的手,看著她注視眼前奔跑的小孩子,我慶幸我沒有錯過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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