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沙漏 II

(2008-10-27 06:48:40) 下一個

  米礫

  不愛我,就滾!
  如果有天我死了
  你就不留餘地地忘掉我
  世界上的事
  就這麽簡單
  ——選自米礫的博客《我是最牛X的一條蟲》

  淩晨三點,兩瓶百威,一包三五,涅磐樂隊的幾張碟,N條狗屁不通的短信,湊成我暑假萎靡生活的開篇。
  生活太他媽無聊,什麽都是虛無的。這就是我對人生目前為止最深的體會。
  我放縱我自己,是因為我差點死了。說出來你肯定不信,我都見過死神的樣子了,他並不像人們想象中的張牙舞爪。相反,他很溫和,發型是失敗的中分,留兩撇傻不啦嘰的小胡子,臉長得像隻過期的柿子。他溫和地對我揮揮手說:“回去吧,回去吧,還遠遠不到時候呢。”於是乎,我就從地獄之門滾回到了活色生香的人間。我跟蒙小妍講這個段子的時候她笑得氣都喘不上來。她的眼睛看著天說:“木腦殼,我發現你真能編故事,草帽都能給你編成鬥篷!”
  蒙小妍是我見過的最二五兮兮的女生,草帽鬥篷這種拙劣的比喻,也隻有她能想得出來。就她那點智商,居然還敢叫我“木腦殼”。叫就叫唄,因為我犯賤的時候還挺喜歡聽她這麽叫的。說起來我跟蒙小妍的相遇還真有點戲劇化,其實她家跟我在一個小區,我們兩家之間就隔了幾幢房子,站在我家四樓的陽台上還可以看到她家的屋頂。不過我跟她卻是暑假的時候在健身房認識的。我是被人捅過一刀後,身體狀況大不如以前,被米諾凡逼去鍛煉。她呢,則是因為太胖,被她媽逼去的。雖說來來回回見過好多次,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對話。可話又說回來了,像我這樣的男人,怎麽可能掉鏈子主動去跟陌生女人搭訕呢。所以,說出來也許你又不信,我認識她純屬“見義勇為”。情況是這樣的,那天天氣超熱,她不幸中暑了,跌倒在健身房前麵的石台階上半死不活,是我把她扶了進去,給她買了一瓶冰紅茶喝,她覺得我這人不錯,於是我們就成了朋友。
  “朋友”這個詞對我來說多少有些別扭,更何況是跟一個女的。但蒙小妍這種女生,隻能做朋友,不能做“女朋友”,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這簡直是一定的。
  我搖搖頭把硬幣塞進口袋,推開門,踢掉我的鞋子進了屋。米砂正在彈琴,叮叮咚咚,咚咚叮叮,吵得我耳根子發麻。自從她轉學以後,米諾凡就對她百依百順,居然給她買了架嶄新的三角鋼琴放在家裏任她小資,可我呢,想要一雙GUCCI的球鞋還求了他整整兩個月,想來想去,真是不公平。
  我帶著一種挑釁的心態走到米砂旁邊,大聲說:“晚上吃什麽呢?”
  她停了彈奏,房間裏終於安靜下來。放假這幾天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皮膚養得出奇的白。她並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眼睛一瞪對我說:“一邊去!”而是好脾氣地問我說:“米礫,你想吃什麽?”她溫柔的表情搞得我心裏麻麻的,真擔心她有什麽鬼計謀。
  “餓了,吃什麽都行。”我咂咂嘴說,“李姨呢?”
  “她今天休息。”米砂從琴邊站起來說,“你先看會兒電視,我去廚房給你弄,馬上就好哦。”
  我站在飲水機旁喝了兩大杯水,跑到廚房裏去看米砂,乖乖隆地咚,發現她居然做了水果披薩,五顏六色的,饞得我口水直流。
  “怎麽樣?”她端著它走到我麵前來,“願不願意試一試?”
  “願意效勞!”我很紳士地答。
  我坐在餐桌旁,用五分鍾的時間解決掉了米砂牌的披薩。平心而論,除了太甜,味道不錯。她坐在我的對麵,有些緊張地問:“怎樣?”
  “還行。”我抹抹嘴。
  她前所未有地謙虛:“有什麽需要改進的你盡管提。”
  “沒有!” 吃飽了的感覺真是比什麽都好,我哪能還有什麽意見,那是人幹的事嗎?
  “真沒有?”看她的樣子,好像挺失望的。
  “真沒有。”為了避免她再問下去,我狡猾地說,“是叫的外賣吧,不是你自己做的吧?”
  她終於笑了,然後看著天花板用自言自語的口氣說:“明天中餐,我要學西紅柿炒蛋外加糖醋排骨。菜譜要再認真看一下,對了,還要買點菜籽油和雞精……”
  這回輪到我緊張:“你別告訴我米諾凡把李姨辭了,我的牛仔褲還要人洗!”
  “你應該自己洗。”米砂的眼睛從天花板上回到我身上,“米礫,你總要學會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算算算算。吃她一個破披薩,還要吃她一頓訓。我從餐桌旁跳起來,準備去上會兒網,因為蒙小妍給我留了她的QQ號碼,說回家會發好玩的東西給我看。卻沒想到剛進書房的門,就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米礫。”他說,“你幹嘛?”
  是米老爺!他不是人在深圳嗎,怎麽突然從家裏冒出來?該死的米砂,他回家了也不跟我提一下,真不夠朋友!
  “不不,不幹嘛。”我一遇到他就口吃,我想我一定是上輩子欠了他一個億,這輩子才倒黴做了他的兒子!
  “我正找你,你跟我進來!”米諾凡說。
  我埋著頭乖乖地跟他進了書房,他一坐到那個扁扁的沙發上,整個人就陷進去了一半。這個沙發是一個外國牌子,倍兒貴。但是據說能治療失眠,前一陣子,不知什麽原因,他每天起得奇早,半夜也不睡,跟個幽魂似的,一個人在院子裏剪花草,把幾盆超貴的君子蘭全剪碎了。那段時間我剛從醫院回來,身體也沒全好,白天睡多了,半夜常常睡不著。那晚我聽到院子裏傳來的劈裏啪啦剪東西的聲音,就好奇探頭看了看,差點沒被嚇死。你想想,路燈下,一個身穿白睡衣的男人,旁若無人(雖然當時的確沒有人)地舉著一把大剪子,對著名貴花草亂剪一通,能不讓人汗毛直豎嗎?唯一慶幸的是幹這離譜的事情的人是米諾凡,如若換成女人米砂,我想我是絕對會失聲尖叫直到110駕到為止。
  但是自從有了這個沙發之後,他還真的沒再夜遊過。就在我充滿好奇地觀察那個沙發到底有啥特別之處的時候,米諾凡突然發聲:“出什麽神呢?”他蹙著眉頭,把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就好像我是菜,而他是買菜的。
  “沒,沒有。”我說。
  “樓下那女孩是誰?”
  “什麽女孩?”我納悶。
  “家門口那個。”
  “沒,沒什麽,人啊。”我拉開窗簾,裝模作樣地往下看。這才明白過來,完了!米諾凡剛才一定是看到蒙小妍了,要是他認定了什麽,我知道我就算是跳進全世界最大的桑拿池也沒法洗清了。
  “別說我沒告訴過你,如果你跟別人學談戀愛什麽的,我會打斷你的腿。”我一回頭,就看見米老爺把自己的腿蹺得高高的,還在半空裏晃了一晃,把我心裏晃得像被雞爪子撓過似的,又麻又疼。腿不自覺地就軟了,站都站不穩。
  “放心吧,你看到那個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盡量用放鬆的口氣,平起平坐的口吻,希望能達到米諾凡不對我亂猜亂想的目的。不過我真對米諾凡的審美感到痛恨,居然認為我這樣的帥哥哥跟蒙小妍那個小胖妹正合適。超級無敵沒眼光透頂——別說我語法錯誤,我拒絕整那套。
  “那你喜歡什麽類型?沒事愛捅你個一兩刀的?”米諾凡今天竟然有心情調侃我,真是不得了。
  在我短暫而沉重的一生中,尤其是我換牙那段時間,有一天,我突然通過某個媒介,知道了這個世界上原來有一個叫做“虐待狂” 的詞。我第一次見到那個詞,就覺得它簡直就是為猛男米諾凡創造的。可實際上,自從我進入後,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動過我一根汗毛了。我很難判定我自己是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正如他也無法判定我是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一樣。
  他常說:“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生出來的。”
  好幾次,我都想打斷他說:“我是我媽生出來的。”可我不能說,我相信,那個“媽”字剛剛吐出來,我就會被一把掀翻,就像隻隻烤了一麵的山芋。
  我乖乖站回他對麵,他點了根煙,從身邊的工作包裏取出一張紙,放在麵前的茶幾上,聲情並茂地說:“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生出來的?你看看你考出來的成績,我隻有用兩個字來形容:無語。”
  我低下頭,表示哀悼。同時竭力看清我到底考了幾分。那張成績單自拿回來以後我就看也沒看,直接塞進床底下的鞋盒裏。他在哪弄到的?
  “要不是你們老師今天給我打電話,我還真不知道你是這個情況。”
  原來哦原來!該死的小辮子,多嘴多舌,簡直欠揍。
  “你現在垂頭喪氣也沒用。你應該麵對現實。念在你上學期住院的情況下,我不過多追究了。”米諾凡把香煙掐掉,拿出另一張紙,嚴肅地念道:“從明天起,這個假期的安排是這樣的:上午9點到11點,補英語。3點到6點補數學。八月份,同樣時間段,不過上午是化學,下午是物理。晚上的時間給我好好做暑假作業!不許到處亂跑!”
  “謝主隆恩。”我低聲咕噥。
  他大聲吼我:“說什麽你給我說大聲點!”
  “我不需要鍛煉身體了嗎?”我虛弱地垂死掙紮道。
  “當然。周日你休息。不過周日下午4點到6點你要去健身館。”
  我心如死灰,想著不如死了算了。米諾凡的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他接起來,我趁機把成績單捏在手裏,恨不得把不及格幾個字都捏碎掉。
  米老爺不知道接的是誰的電話,神情緊張地走到窗外,可以說,我幾乎沒見過一向沉穩的米諾凡會是這種表情,所以,我敢百分之一百萬地斷定,那是一個非同尋常的電話! 
  我豎著耳朵聽,他卻幾步挪到房門口:“我知道了,但希望你們保持誠信,不然對雙方都沒好處。”
  他說完,掛了電話,看了下表,提起包,把我一個人晾著,什麽也沒交代就走了。我都習慣了,他做事說話都是這樣,來去一陣風,你還沒摸清情況,都已經被他吹暈了。
  不過謝天謝地,我總算可以消停一會兒了。我在書房裏轉悠了一會,發現他的那台機密電腦居然開著!那台電腦配置一流,而且,它的密碼不是一般的密碼,米諾凡給它加了三道鎖,手段極狠,據說解密方法目前還在研究之中,而且需要六年才能研究得出。我們家書房很大,裏麵有兩台電腦,一台供我和米砂用,而這一台是他專屬的,就算是上了密碼,他也三令五申不許我們碰。我知道米砂和我一樣充滿了好奇,但是迫於米諾凡的淫威,我們都從來沒有碰過它。
  然而然而又然而的是,今天他走得匆忙,居然忘了關機了!
  我奔到機密電腦的麵前,心潮澎湃到極點。不知道米諾凡到底在這裏麵藏著啥機密呢?也許,是他的假賬記錄?我一直懷疑他怎麽會越來越有錢越來越有錢,會不會都是靠偷稅漏稅呢?又也許,是他給市裏省裏的大官們送禮的記錄?誰誰誰兩根金條,誰誰誰一枚鑽戒,誰誰誰十萬支票?我被我自己超凡的想象力嚇得心驚肉跳,手心出汗,大腦缺氧,覺得刺激極了。
  我一邊幻想著一邊在這個文件夾逛一下那個文件夾瞄一眼。等等,要是想知道他剛才在幹嘛,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查看“我最近的文檔”!
  哈哈,無敵米礫。我感歎著自己的智商,興奮地打開“我最近的文檔”,一串圖像文件頓時映入我的眼簾。我毫不猶豫地點開其中一張,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忽然就在我的耳邊,清楚而小聲地響起:
  “你在幹嘛?”
  我立馬從椅子上滾了下來。
  這種鬼聲音,除了米砂沒有人能發得出!我憤怒地看著握著米諾凡那隻古董茶壺的她,恨恨地說:“你這女妖精,走路出點聲要死人嗎?”
  她竟然沒有生氣。或者說,她也許根本就沒聽到我說什麽。她杵在那,像一根木樁似地,直看著電腦出神。我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也看向屏幕。
  我的個乖乖啊!還沒爬起來,我就又一次重重摔在地上——
  因為,因為,那張照片上的人不是別人,居然是——她!
  關於米諾凡十九寸電腦屏上的這個女人,怎麽說呢,我也許實在是不應該用“她”這麽一個幹巴巴的代詞來稱呼她老人家,因為,我應該叫她媽媽。
  對,媽媽。雖然這個詞從我心底冒上來的時候,有一絲絲許多的不安和心酸。別笑我,其實我知道這句話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一絲絲的不安和許多的心酸”,但是,對於一個精神在瞬間受到嚴重刺激的人而言,我能發揮成這樣已經是不錯的了。你瞧我們家米砂比起我就差遠了,她舌頭打著結問我說:“你是怎麽打開這台電視的?”
  “這是電腦。”我嚇絲絲地望著她。
  她回了回神:“對,電腦,是誰開的?”
  我連滾帶爬地起來,坐在椅子上喘了口氣,說:“不是我開的,是本來就開著。”米砂推開我的手,自己握著鼠標,點下一張。
  我的天。還是她。
  米砂從頭點到尾,估計點了百十張,居然全是她!有的是她和米諾凡在一起,有的是她一個人,有的是她和米諾凡帶兩個屁大點的小孩。當然是我和米砂,因為我認得出我自己,又白又胖的身段,脖子裏紮著一個紅領結,猩紅的嘴唇兒,帥得令人發毛。
  看到這張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嘿嘿地笑起來。米砂趁機說:“去幫我搬張椅子。”
  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歡支配男人?算算算算,看在她似乎沒打算告訴米諾凡我的違規行為並淪為我的同犯的份上,我就幫她搬吧。隻是沒想到我搬來凳子時,米砂已經坐在我原來坐的那張真皮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眼神很淪陷。
  “怎麽了?”我問她。
  “你說,她到底去了哪裏?”
  “死了。”我幹脆地答。 
  她用力拍我的肩膀:“去死好啦,有你這麽說自己媽媽的嗎?”
  媽媽?
  哦,是的。
  她又提醒了我這該死的事情。這個女人的確是我媽媽。雖然她從我七歲起就開始從我的人生中下線,讓我的小日子常常處於尷尬的“當機”局麵,但我從沒恨過她,這是真的。
  “你還記得她的名字嗎?”真是愛發問的米砂。
  “廢話!”我說。
  “那你講。”
  我閉緊了嘴,不自覺地觀望四周,覺得脊背涼涼的。我當然記得,她有個非常美麗的名字,叫林蘇儀。由於某種未知的原因,我對這三個字有種特殊的恐懼。更對擁有這個名字的人在我麵前(雖然是在電腦屏幕上)忽然出現,感到一種由衷的不適應。
  林蘇儀這三個字是米諾凡的黑名單。我生怕我一回頭,就看到米諾凡站在門口,叉著腰說:“你這個逆子!幹什麽呢在!”那我和米砂可能會因此被關在黑屋子裏三天三夜不給吃不給喝。
  想到這點,我當機立斷地點了電腦的“開始”鍵,準備關機。可是米砂卻大力地把我推開:“你去把我書桌上的移動硬盤拿來,然後去站崗,快!”
  “你要幹什麽?”我問她。
  “導出這台機上所有的數據。”米砂的表情和語氣都像極了美國電影裏那種誇張的美女特工,她無比冷靜地對我說,“真是天助我也,五年前我就想幹這事了!”
  我靠!
  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聽了她的話,我屁顛屁顛地跑到她的房間,再屁顛屁顛地跑回書房,腦子像被誰抽成了真空,一點兒思想都沒有。當我把交到她手上,就被她趕走了。
  “你走。”她吩咐我說,“把門反鎖起來,這樣他回來必須要按門鈴。”
  “要不算了吧,”我勸米砂說,“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的要好。”
  “你滾!”她漲紅著臉罵我。
  好好好,我滾。我下了樓,歪著躺在沙發上,打開電視,又是時裝表演,又是女人。其實我對時裝表演最不感冒,我鄙視那些平胸的傻高個們,一個一個穿著,還把自己弄得特高貴似的,有意思嗎?
  有意思嗎有意思嗎?沒意思。一點意思也沒有。
  因為沒意思,所以看著看著,我就犯困。我又拿起桌上一本《搜酷》,東翻西翻,又翻到我那雙GUCCI鞋,真是太漂亮了太個性了太奢華了。我又側耳聽樓上的動靜,居然可以聽到劈裏啪啦的敲擊鍵盤的聲音,正在犯罪的008米砂女士聽上去似乎非常緊張。其實我也挺緊張,要是米諾凡發現自己電腦沒關,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我該怎麽做呢?對了,我還沒反鎖門呢!我一骨碌從沙發上坐起來,思忖著到底該怎樣擋住他。也許我該說“爸,再給我買雙GUCCI,不然我就不讓你進去!”哦不,我一定會被一巴掌拍死;或者我該說“哦!爸!現在就帶我去老師家!我有許多問題要向他求教!”哦不,太假了他一定看得出來。要不,就來最狠的一招,忽然倒地裝死口吐白沫……可是,可是,我對我的演技卻沒有十足的把握!
  我正在矛盾之中,門鈴就在這時突發其響!
  可憐我的小心髒,就要英勇爆炸!我迅速跑到電動門門鈴的旁邊,從攝像機裏往外一瞧:居然是小胖妹蒙小妍。
  她睜著一雙小眼睛瞪著攝像機裏的我,完全不知情不要臉。
  我跟她很熟嗎?
  她憑什麽要讓我這樣虛驚一場?
  我正這樣想著,她又開始按門鈴,一聲比一聲要急。我走過去開門。門剛拉開我就拿足了架子板著臉說:“幹嘛?”
  沒想到她正背對我,過了一會才發現門開了,壓根沒聽到我說什麽。她轉過身來,看見我,一臉驚喜的樣子,一拍我的肩膀,興高采烈地說:“嗨!”接著那個小矮墩就從我的胳膊下一咕嚕鑽進了我的家門!
  我從玄關追著她到
裏,她手上提著不知道一袋什麽東西,東一晃西一晃地,大大方方踢掉她的涼鞋光腳走進屋裏。我被動地在後麵一直喂個不停,她完全置之不理。終於,待她走進客廳,她才停下來,張大嘴問我:“哦?你女朋友在?”
  我一看,米砂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坐在樓下了。這會兒正意味深長地望著我,仿佛她了解了什麽驚天大奇聞似的。
  我隻好報仇般地對蒙小妍說:“不行嗎?”
  “行。”蒙小妍這個小二五瞎驚奇:“可是你今天下午的時候怎麽告訴我你沒有女朋友,而且對女的都不感興趣呢。”
  我擺擺手說:“去去去。莫瞎說。”
  “你好。我是米礫的妹妹。歡迎你來我家,我還有事,您請便。”米砂倒一點也不生我的氣,甚至還對她笑了一下,做足了女主人的樣子,又飛速跑上了樓。
  我就說嘛,一定是聽到門鈴響才跑下來的。可她動作怎麽能那麽快?
  蒙小妍很自來熟地往沙發上一坐,居然對我用撒嬌的口吻說:“木腦殼真對不起,我又要來麻煩你啦。”
  我受不了女生那嗲樣。隻好挪過去,端起一杯冰水,萬分僵硬地問:“幹嘛?”
  她十分憂傷地說:“我出去買方便麵,可是竟然忘記帶鑰匙了。現在進不了家門了。你,能不能幫我爬窗戶?我家跟你家戶型一樣,一樓有防盜窗不能爬,不過你看看,二樓那個窗戶,不算太高的,是不是?”
  我立刻把一大口冰水全吐在那塊米諾凡最寶貝的地毯上。
  我靠!又要我爬窗戶!
  我把杯子重重地往茶幾上一摔,說:“幹嘛不找別人?”
  “我就想起你來著。”蒙小妍把那一大包方便麵緊緊攥在手裏,站起身來,有些委屈地說,“哦,不過你要是真的不願意,就算了。我還是到我家門口等著去吧,我媽媽說今晚在外麵打,要十二點才能回家呢。”
  我依然硬著聲音說:“物管那裏有鑰匙嗎?”
  “沒有!”她搖搖頭,“我媽為了治我爸,把家裏的鎖全換了。”
  奶奶的,又是一個可憐的男人。我暗自同情她爸。沒辦法,誰讓我天生就長了一張比雷鋒還雷鋒的臉呢。我替蒙小妍把手裏的方便麵接過來,很低調地說:“走吧走吧,幫你去看看,順便認個門!” 
  “哈哈哈,木腦殼!哈哈哈!”她頓時笑得花枝亂顫,“我就知道你是天下第一古道熱腸,你放心,我一定不讓你白幫的!呆會兒我請你吃我親手做的愛心沙拉,你一定會喜歡的哦。”
  “米砂,米砂,你在哪裏?”
  沒人應我。
  我擰亮了燈,在家裏轉了一個大圈都沒看到米砂,在我經過樓梯時,突然聽到一聲不輕不重的抽泣。我上了樓,才發現,原來米砂在這裏——她穿了一件紅色的睡衣,光著腳,蹲在樓梯上,一動也不動。
  我走近她,也蹲下,問她:“怎麽了?是不是米老爺回來了?”
  她抬起頭。我嚇了一跳,她的眼睛變成了單眼皮,而且嚴重地浮腫,像塗了五層白色眼影,一看就知道哭過。我一直佩服女生眼淚的厲害,好像我們班那個莫醒醒,一哭起來就沒完沒了,眼睛差不多常年腫脹。這要多少眼淚才能把眼睛哭出這種效果?
  我心力交瘁,覺得自己可憐,米砂更可憐,又追問:“到底怎麽了?”
  “米礫你知道嗎?”米砂說,“她沒有死。”
  “誰?”
  米砂不回答我,又哭起來。她用自己的兩隻手捂著眼睛,這個動作我熟。當年,米諾凡沒收她鋼琴的時候她就是這麽哭的,倆小辮翹得老高,倆肩膀卻掛著,天天哭,哭得就像噴泉裏的美女雕塑一樣,渾身都是水——她稍微直了直身子,我才看到她胸前一大片又都是濕的,果真是跟當年一樣傷心。
  “麽麽。”米砂的嗓子啞啞的,像老了二十歲,“我敢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麽麽沒有死,她就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而且,米諾凡馬上就要找到她了。”
  “啊?”我本來蹲著,這回坐在地板上了,懷疑地說:“你是不是在夢遊?”
  “不是。”米砂很肯定地回答我,“隻是,米礫,你能不能想通,為什麽她會走這麽多年,對我們不聞不問呢?這個世上,為什麽有這麽狠心的母親呢?”
  “你在米諾凡的電腦裏到底看到什麽?”
  “沒什麽。”米砂站起身來,疲憊地說,“我要去睡了,不然我的腦袋就要爆炸了。”她的話音剛落,就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地摔在了地上!
  我走過去扶她,她說:“我怎麽了,腳底像踩著船。”我一捏她的腿,乖乖,抖得跟篩子似的,憑我的經驗,這是至少蹲了一個小時才會出現的狀況。
  我說:“你是不是傻了?蹲了那麽久?”
  “蹲了那麽久?”我的妹妹米砂像一個複讀機一樣重複我的話。沒救了沒救了。我試圖扶她上樓,她自己也使了好大一把勁,才勉強挪到她的臥室,一頭倒到她的床上。
  我熱得滿頭大汗,替她把空調打開,拉開門準備出去。
  她卻忽然聲音清醒地喊我:“米礫。你等一下好嗎?”
  我回頭,看到她已經坐起來,靠在床邊,吞了吞口水,用有些艱難的口氣問我說:“你知道……醒醒期末考試考的怎麽樣?”
  哦,上帝青天大老爺,她終於提這個人了。
  我老老實實地說:“倒數第十,在我前麵三個位置。”
  米砂說:“是嗎,那她……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哎,沒什麽了,謝謝你。”她朝我揮揮手,“你去睡吧。”
  我卻還有說話的欲望,有些激動,第一次在心裏醞釀了一會,又光腳在地板上蹭了一會,才用我認為最能打動人的聲音說:“其實,你不必太在意別人說什麽。我就不信那些話。那幫人腦子裏長蟲了……”
  我還要繼續,米砂一下子打斷了我:“我要睡覺了。米礫,幫我關門,謝謝。”
  我隻好悶悶地合上了門。
  安慰人我並不擅長,尤其是安慰女生。關於她和那個莫醒醒足以驚天動地的緋聞,我一直是不信的。我還能不知道米砂?她喜歡那個叫路理的所謂王子,都快喜歡到生病了。我還偷看過她寫給他的信,太文學,太抒情,搞得我差點沒吐出來。我能猜到,她一定是因為那些莫須有的流言以及勢在必得卻不能得的失落下才同意了米諾凡讓她轉學的荒唐要求。 
  米砂轉學後,因為我們都住校,回家的時間也往往不同,所以見麵的機會不多。暑假的時候與她天天在一起,我才發現她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話少了不說,還有了稀奇古怪的愛好,成了一個整天在廚房轉悠的廚娘。關於過去,她一直緘口不提,我隻能猜想她的傷到底是不是好了。現在她終於能開口說出莫醒醒這個名字,不就表明她從陰影裏走出來了嗎?
  怎麽,鼓勵一下也有錯?傷腦筋。
  其實,如果米砂不打斷我,我會告訴她,就在放假的前一天,莫醒醒把我攔在了學校外麵的那條小路上。自從那件事情發生後,她休學了好長時間,再來學校的時候,她好像很怕我,從來都不敢正眼看我。但是那天她一手捏著她的成績單,一手拿出一個小盒子勇敢地麵對著我的眼睛說:“米礫,麻煩你把這個轉交給米砂好嗎?”
  “她在美國。”我說,“寄東西很貴。”
  很抱歉,我撒了謊。可前提條件是:這是米砂同學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撒的謊。
  她輕輕地“哦”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很失望。然後,她把那個小盒子收了回去,細心地放進她的書包,對我說:“米礫,一直都沒機會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別別別。”我趕緊說,“是我的錯。”說完,我就轉身大步地溜掉了。
  這是那件事情以後,我們第一次正式的對話。聽起來,兩個人都挺寬容的。不過我很不喜歡這樣的對話,我寧願莫醒醒麵對著我什麽也不說,我寧願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從我的腦子裏徹底被格式化,再也不會被任何人提起。
  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講,我羨慕米砂。
  我希望轉學的是我。
  但我心裏相當地清楚,為了把我整進天中,米諾凡花了十萬塊錢。如果才一年我就轉學,對於米諾凡這樣不僅要裏子更要麵子的商人來講,不隻是失敗,更是一種恥辱。
  我曾經吻過一個女孩。
  那是我的初吻。
  承認初吻是一件很可恥的事。或多或少讓人覺得這是一個很磋的男人——17歲才有初吻。我還更蹉地把這件事貼在了我幾乎不會有別人去的博客上,寫了點狗屁不通的感想,算是留給自己的一個紀念。一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過客經過,隻給我留了一句話:哥們,談初夜好不好?
  OK,我老土,我閉嘴。
  可是關於那個吻,我還是念念不忘。這並不是因為它有多美好。而是因為,是它讓我明白一個道理:放縱需要付出代價。即便是被動的放縱,也是如此。記得剛放暑假的時候,我看了一部韓國的片子,叫做《青春》。其中有一個片斷,講一個蛇蠍般的女的奪走了一個純潔得跟白雪一樣的處男的初吻。後來,那個女的跳樓了。我看到她跳樓那個情節的時候,差點被水嗆得連小命都丟了。因為,那女生的眼神,實在是太像我曾經愛過的一個人。害的我一下子分不清電影和現實,掏出手機就撥那個熟悉的號碼。
  “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詢後再撥。”
  奶奶的,我居然忘記,她好幾個月前就已經從我的人生裏退位了。
  是的,被我吻過的那個女孩就是她。她有一個幹巴巴的名字,叫蔣藍。我不知道該叫她女孩還是女人,或者該叫她妖精,妓女什麽的。這些詞好像都不恰當。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從來都沒真正從我的記憶裏被刪除掉,不管她有多麽不值得我記得,我仍然牢牢記得,記得她不甘不願奉獻給我的那個“吻”以及我為此而付出的慘痛代價。
  瞧,我總是這樣拗口地說話,就像我總是表達不清楚我的意思,不明白自己到底要說些什麽做些什麽一樣。其實這並不是我的錯。我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媽,隻有一個跟所有人的爹都不一樣的自以為是天王老子的爹和一個不管從哪方麵來講都處處壓迫著我的雙胞胎妹妹。私下講,關於雙胞胎這件事我一直持懷疑態度,雖然這個世界上有不少眼睛高度有問題的人認為我跟我的妹妹米砂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但我自始至終都覺得自己跟高貴的米砂小姐沒有任何相同之處。興許,我隻是一個黑社會小流氓的馬子生出來的小癟三,粗心的護士在給一打嬰兒洗澡的時候調換了我和米家另一個優良品種的位置,當米諾凡發覺的時候,那個孩子卻已經不知去處。
  所以,他隻能將將就就地養著我。
  不然,他怎麽可能對我那麽的狠呢?
  不可否認的是,我的確是很會幻想,如果我願意提起筆來寫點小說之類的東西,估計寫“哈利波特”那個姓羅的女士也不得不對我讓位三分。不過幻想之餘,我也有我實際的一麵,比如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天生不討人喜歡,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對我比較服氣的話,那隻有一個人,就是我自己。盡管我以世俗的眼光來揣摩和觀察,我實在算不得一個牛X的人,但從另類的觀點而言,我至少是條牛X的蟲,我在沒人注意的泥土裏堅強地活著。偉大的孤獨,無上的榮光。
  去年八月最後一天的夜裏,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一條蟒蛇,綠得發亮的皮膚,樹樁粗的腰身,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尾巴上還紮著一根粉色的絲帶。她向我遊過來,張開嘴打了一個哈欠,對我說:“時間到了。快把你的心拿出來。”
  在那個血腥的夢裏,我果真不知疼不知麻地像脫衣服一樣脫掉自己的皮肉,舉著那隻滴著血還在蹦著的心,戳在她尖尖的牙齒上。
  我大喊一聲,自己被自己嚇醒了。那時天光豁亮,我眯著眼睛淌著汗,米砂背著一個大大的書包站在我床邊,一字一句地說:“我宣布,你的高中生涯,在一聲痛苦的尖叫中開始了。”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真的是一個含義非凡的夢。我為此特意上網查了《周公解夢》,它說:夢見蛇,自己會生病。
  生病。一點錯也沒有。第二天我就病倒了。因為,我在高中開學的第一天,就墜入了一場他媽的感情。“感情是一場瘟疫,我他媽死得冤枉。”我的同桌張一帥是個半吊子詩人,他把這句話抄在他語文筆記本的扉頁。我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是張一帥逼我看他寫的詩歌,但這一句,我記得很清晰,也不反感。
  我推開了“算了”酒吧的大門。
  雖然正值暑假,國家重點高中天一中學對麵街道上的這所酒吧,依然繁榮昌盛得誇張,甚至比平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這個夜晚,也許,我隻需要一點啤酒,一點小音樂,一點獨處的寂寞的時光。
  當然,我更想鬧出點什麽事,隻愁沒有對象。
  來得早不如來的巧,我剛進去,就被一個喝醉的白毛男摸了一把臉,他很賤地對我說:“麗麗,今晚去我家。”我胸腔裏的熱血在彭湃,捏緊了拳頭正想扁他,幸虧兩個和他一夥的人衝上來把他架了出去。
  我從鼻子裏不屑地哼了一聲,同時在心裏默默發誓:今晚誰惹我誰就去死。
  轉悠了一會,我在酒吧裏最碩大的一盞吊燈下坐了下來。這裏正處於“算了”的最中心,無論誰從哪個地方都能一眼看到我。這樣無論誰看我不爽,他都能很準確地衝過來,我也能在這盞大吊燈的照耀下,準確地看到他那張欠扁的臉,然後毫不猶豫地揮拳給他,我想好了我那時該有的台詞,我要說:“祝你萬事如意!”
  真是太酷了。
  我點了三紮德國黑啤,把三張嶄新的一百塊一張張鋪在桌子上,讓小姐拿走當小費。我第一次用牙齒咬開了酒瓶蓋,當我把瓶蓋吐出來的同時,我也聞到自己嘴裏的血腥味。我猛灌了一口酒,試圖麻痹流血的細胞,又把啤酒瓶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發出的響聲之大,就相當於小舞台上那個巨大的音響倒地的聲音。
  果然我已經感到有人在注意我。這讓我對自己相當的滿意。
  我給自己滿上了一大杯,咕咚咕咚灌起來。我喝呀喝呀,大大的馬克杯空了又滿,滿了又空,隨著肚皮迅速發脹,我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一個人喝悶酒?”我正在專心致誌摸我的肚子,隻是順便瞄了我身邊的這個人一眼。這一瞄,差點讓我的肚皮在那一瞬間炸開!因為,夢裏的蟒蛇,現身了!
  我把手從肚皮上移開,警惕地說:“你找我幹什麽?”
  她在我對麵坐下來,熟練地點了一根555的煙,又把那根煙塞進我因為緊張而緊緊抿著的嘴唇之間。做完這一切,她又把我的酒杯拿過去喝了一口,眨著大大的眼睛說:“你還是那麽喜歡喝黑啤嗎?”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好像在某個瞬間看到她嘴裏有什麽東西迅速的伸出來又收了回去!
  啊!難道是蛇信子?!我的天!我心一驚,嚇得不敢說話。
  我隻能慌張地把煙從嘴裏拔出來,摁滅了它。
  我想我真的是喝多了。
  “米礫,跟我去玩玩怎麽樣?”她沒生氣,反而嬉皮笑臉地走過來,趴在我身上對我耳語,“好久不見,你難道不想我嗎?”
  不知道為什麽,她一靠近我,那股熟悉的味就像毒藥一樣鑽進我的鼻孔,直接堵住了我的喉嚨,讓我屁都放不出一個。
  不過,玩就玩唄,反正我又空虛又空閑。
  我盡量把耳朵移開她那張能吐信子的嘴,說:“你們玩什麽?”
  她居然拉住了我的手,說:“你過來看看就知道了。”
  蒼天啊大地啊,她居然抓著我的手。以前最親密的時候,她都從來沒有抓過我的手,我心亂如麻地想著,跟著她一直走到“算了”的最裏麵。我這才發現這裏原來有一個包廂。包廂的門上畫著一個妖豔的美人魚,又老又俗,像童話裏的美人魚她二媽。旁邊就是廁所,一男一女正在綠燈下激吻,真像鬼片。
  很好很好,一切都顯得很刺激,很符合我的要求。我大腦裏的變異細胞又開始活躍起來,驅使我義無反顧地把門踹開。屋裏麵的燈光,居然是紅色的。蔣藍在我身邊曖昧地笑著,她把我一直拉到一個坐著的男的身邊。那男的頭發蓋住眼睛,穿一身黑衣服,如同一個瞎子,如果在大街上讓我看到這種人,我會懷疑他是不是有嚴重的自閉症。
  本來就不勝酒力的我整了黑啤以後,頭有點漲。這時,自閉症發話了:“這位哥們,想玩什麽?”
  “他今天看上去不太爽,怎麽刺激怎麽玩。”插話的人是蔣藍。
  “對。”這回我變成了複讀機,“怎麽刺激怎麽玩。”
  “OK。”自閉症說,“藍妹妹的要求,我們都盡量滿足。”
  “死阿布。”蔣藍伸出手臂輕輕打了一下“自閉症”的頭,“我這個朋友是新手,你罩著他點啊。”
  她話音剛落,我已經被拉到那張長桌子的另一頭。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這才發現桌上有一副撲克牌。
  “我們是賭,賭錢嗎?”我有點口吃地說。
  “哈哈,”自閉症誇張地笑著,像中了彩一樣地說:“當然賭錢了!你要是怕,就早點從這個屋子裏走出去,哥哥不送。”
  “怕?”米氏辭典裏有這個字麽?我腦子一熱,把口袋裏的所有錢通通拿出來,我撚著那十幾張紙幣說:“我就這點,夠不夠?”
  “夠了夠了!”蔣藍飛快地從那個男人身邊走到我身邊,把那些錢往我麵前攏了攏,忙不迭的應聲。她又瞪著周圍的人說:“老實點!手別碰桌子!”
  那些人果真往後退了退。
  蔣藍已經在我身邊的凳子上坐下,急不可待地對那個男人說:“阿布,我們開始吧!”
  我轉回頭,問她:“他是你什麽人?”
  “一個朋友。”蔣藍在我的胳膊上輕輕打了一下,說:“你在瞎想什麽呢?”我被她一打,頭更加暈。
  阿布從桌子底下摸出來幾張粉紅色的紙,說:“五百。”
  我也學著他,數了好一陣才數出五張,用力拍在桌上。
  本來我想打架,現在變成賭錢。反正也一樣。我期待自己全部輸光,110也過來,電視台也過來,如果他們要采訪我,我會很樂意。我要在在電視上跟全市人民打招呼:“哈羅,我叫米礫,米諾凡是我老子!我恨他!”
  “怎麽玩?”
  他說:“很簡單。三張牌,比大小。看你運氣了,朋友。”
  他對站在中間的一個穿背心短褲的胖子甩了一下頭發,那人就洗起牌來。我有點緊張,畢竟這樣的賭局,我生平還是第一次經曆。這真是勇氣與智慧的雙重挑戰!
  胖子胳膊短,費勁地傳牌給我。我拿到了一張方塊K,一張紅桃Q,還有一張黑桃Q。關於牌類遊戲,我雖沒有實戰,但在電腦上還是玩得熟練的。我想起《賭神》裏的情節,對阿布說:“要不要加籌碼?”
  他不作聲,頭低著。要不是他的手不斷動作,我真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我的頭又開始疼,於是我就拍著腦袋,一邊發出啪啪啪的聲音一邊說:“快點!”
  他又把手放到桌子下麵摸,像在捏橡皮泥,過了很久,才很小氣地摸出一張紙,說:“再加一百好了。”我冷笑了一下,也加了一百,冷酷地說:“我跟!”
  不就是錢嘛,米諾凡有的是!換句話說,米大爺我也有的是!
  我的氣魄一定把他嚇住了,他仰頭笑了,故作好心地提醒我說:“別說哥哥沒提醒你,悠著點。”
  我朝他拱拱手:“多謝。”
  胖子粗聲說:“請攤牌!”
  我把牌摔在桌子上,他也攤了牌。
  “阿布哥大。”胖子宣布。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追問:“什麽?”
  胖子吼道:“阿布哥大!”
  我衝到那個叫阿布的人麵前,看他的牌。三張方塊Q!我又開始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問:“有沒有搞錯?”
  所有人異口同聲地回答:“沒有!”
  “輸了就要認帳,小子!”自閉症慢悠悠地說。蔣藍卻忽然拍了一下桌子,說:“阿布,米礫是新手!你不能讓著他點嗎?”
  那個阿布說:“那好,第一局,我們友誼第一,我就收你三百好了。”
  我說:“不!” 雖說我心裏很不服氣,可是怎麽能在女人麵前丟臉呢?更何況,她是蔣藍!轉眼,我已經把報複米諾凡的事情忘到九霄雲外。憑心而論,輸錢的感覺真差,比離家出走的感覺還差。
  “再來!”我把錢大力推出去,不在乎地說。蔣藍卻站起來說:“我說不算就不算!米礫沒玩過,這把隻能算熱身!”
  阿布頭一歪:“是他自願給的,我能不要?”
  蔣藍居然衝了過去,跟阿布一陣廝打,替我搶到了三百塊。
  當她把那個錢扔回我麵前時,我有一點點感激以及感動。我有點覺得她長得像林誌玲,又有點覺得,如果下一局不贏,我簡直對不起她。
  可惜又可惜的是,又是一局下來,我居然又輸了。這次是四百。
  蔣藍又說:“別怕。”她幹脆踢開自己的椅子,跟我坐同一張凳子,說:“下一局我來幫你看牌!”
  她貼我很近,我又聞到她頭發上的味道,簡直讓我要半暈過去,我忽然發現,我好像越來越搞不清到底我還恨不恨她這個問題。這個食人花!女魔頭!美女蛇!我在心裏罵了一千遍,嘴上卻不敢說一個字。
  誰讓我曾屈服於她?英雄氣短的時刻,的確是存在的。
  我的頭漲得快爆炸了,頭頂的紅色吊燈像個紅酒瓶一樣來回搖晃,我的腦袋也邪了門一樣東倒西歪。蔣藍依舊在我身邊散發著饅頭似的清香,我差點從椅子上歪下來。
  輸輸輸,又是輸。
  好像時間隻過去了一會會兒,我已經輸光了所有的錢。
  阿布遠遠地點著錢,又點了根煙,說:“不玩了不玩了。你輸光了!”
  我丟臉至極,居然在煙霧繚繞中咳嗽起來。不過我覺得我對這種賭法已經有了感覺了,我要是再賭下去,一定會贏,於是我轉頭對蔣藍說:“借我錢。”
  她朝我聳聳肩:“今天出來匆忙,忘帶錢包了。不過,你要是願意賭下去,我倒是有別的辦法。”
  “什麽?”我問她。
  她朝我笑笑,走到阿布的身邊,跟他低聲耳語了幾句。那個叫阿布的小子笑得像走路踩到了黃金。等蔣藍的嘴離開他的耳根子的時候,阿布大聲對我說:“看在藍妹妹的份上給你個機會,你不用出錢了,你不是要刺激嗎,這樣,我們玩點更刺激的,輸一百脫一件衣服,如何?”
  我迅速地算了一下,我身上穿著一件T恤,一條長褲,一條短褲。相當於三百塊錢,也就是說,我有了三百塊錢的籌碼。如果我運氣好,興許不僅可以贏回所有的錢,還可以讓那個自閉症變得一絲不掛,我為什麽不幹?
  “幹!”我大聲答。
  然而,是的。我又輸了。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就沒贏過一回呢?阿布打完一局抽一根煙,像個煙筒。他叼著煙對我說:“脫哪件我們隨便啊,從裏往外脫我們也不介意!”所有人都笑了,還有人吹口哨,都在等著看我的表演。
  我兩秒鍾就把上衣脫了下來,甩在地上。我的酒已經完全醒了,大腦此刻無比清楚無比冷靜。我無比清楚我還有兩百塊的本錢。雖然我不懂賭錢,但我明白運氣有漲有落的道理,難道他還能沒有失手一次?關鍵就是這一局了,我要用它贏回所有的錢,讓那個叫阿布的小子跪在地上喊我一聲“大哥”。當然,就是隻贏這一局也好,贏了就放,也不算丟臉丟到極點。
  我抹了一把腦袋上的汗,平靜了一下心情,拍著桌子說:“再來。”
  我從胖子手上接來第一張牌,揉了又揉,用拇指蓋住那個關鍵的花色和數字,一點點挪開,期待能化腐朽為神奇。老天有眼,是紅桃A!我看到那個字母的時候,淚花都快出來了。蔣藍湊過來看,發出低聲的尖叫。我用胳膊把她擋開,又向胖子要第二張牌。
  我用同樣的方法再試了一通,這次居然摸到了兩張紅桃A,一張紅桃K!我又開始出汗,汗水滴滴答答地流下來,我的屁股像被火烤過似的,又辣又疼。我再也坐不住了,站起來,啪啪啪,把三張牌一張一張甩在那個布老虎麵前,捶著桌子說:“給我看你的!”
  布老虎用手把頭發撩起來,我才第一次看到他那雙其小無比的眼睛。他就這樣撩著頭發,盯著我看了足足十秒,突然放聲大笑。
  他笑的同時,鬆開了他的手。
  等一等,我有沒有看錯——三個紅桃A!我奔過去把每一張牌都放在我的眼珠下方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的結果還是隻有一個——紅桃A。三個紅桃A。
  我頹喪到了極點。赤裸上身的我弓著身子,被一大幫人搡來搡去,居然眼花到找不到回去的路。
  “脫脫脫脫脫脫!”
  我的耳邊彌漫著男人女人的聲音,都是在說這個字。而且,那聲音就傳達出同一種情緒,那就是:興奮,激動,癲狂至極。
  我奪路想回到我原來的座位上,可我的背卻被一個人重重踢了一腳。一陣劇痛之後,跟上來的是無數雙手,他們扯著我的長褲,想把我的褲子整個扒拉下來。
  “我自己脫!”我吼著,掙紮著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那一刻,我的頭腦是空空的。可是眼淚卻特別想流下來。奶奶的,男兒有淚不輕彈!我狠狠地擦了一把臉,呼啦一聲,鬆開了我的皮帶。
  等著看好戲的人群屏息凝神。當時,我看不到蔣藍的影子。當然,就算她就在我旁邊,我可能還是壓根就看不到她。我的眼裏隻有我的皮帶,還有我那件D&G的新T恤,髒兮兮傻乎乎地躺在不遠處,被一個穿著
的女人無所顧忌地踩著。
  我的褲子迅速褪到腳跟,我的耳邊也像鑽進了蟲子一般嗡嗡作響,可是,我還是清楚地聽到了那個聲音:
  “我來替他賭。”
  所有人都往聲音發出的方向看——
  我以為救人於水火之中的英雄隻存在於小說與電影之中,我以為那樣的英雄一定是一個偉大而神聖的牛x人物,肩負著拯救地球拯救宇宙的超拽任務,我以為那樣的英雄至少有著發達的胸肌和高大的身材——沒想到,這時候出現在所有人視線中的,居然是一個有點矮有點胖的其貌不揚的女生。
  至於這個人,我熟,她的大名叫蒙小妍。
  正所謂真人不露相,海水不可鬥量。蒙胖胖同學那天的確是讓我們所有的人大跌了一回眼鏡,也令我對她的佩服之情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更讓我對我的同桌張一帥曾說過的一句話徹底信服:女人是一本永遠也翻不完的神秘之書——縱然在這之前我堅定以認為這句話一錢不值。
  “可是,拜托!”蒙小妍在我對她表達出由衷的敬仰之意後並沒有飄到雲端,而是很不屑地糾正我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好不好?”
  “有什麽區別嗎?”我裝傻。
  進行這番對話的時候,我們已經站在“算了”酒吧的門口,我一耍貧,她又咯咯咯地笑起來。小胖臉上的五官都擠到一塊,讓我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撥拉回原位才好。
  “喂。”我靠近她,想跟她套近乎,“透露一下,你到底怎麽抽到那一張紅心A的?”
  “沒什麽啊,”她說,"小CASE而已。“
  我睜大眼睛,後退一步看著她,難不成站在我麵前的是退出江湖多年的天山童佬?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麽胖的天山童佬,怎麽可能坐在冰上練功呢。
  她又咯咯地笑,用力拖我一把說:“打個車,我們該回家啦。” 
  “不回!”我說,“贏了這麽多錢,應該去high才對,要不,我請你去唱卡啦OK,我知道有個很來事的地方,唱一晚上才一百元。啤酒口味好,晚上十二點後還有自助餐可以吃。”
  “少廢話,先上車!”她力大無比,一下子就把我推進了裏。
  我坐進車子,禁不住滿臉微笑回味起剛才的場景。這天下的事情真是稀奇啊,古人真是英明啊,真他媽的是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我盡量簡短地來說吧,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今晚十一點零五分零九秒,就在英雄米礫被逼入絕境的那一刻,天山童佬蒙胖胖震撼出場了,她氣沉丹田,隻說了一句話:“我來幫他賭!”然後,就一把把我從椅子上抓起來,麵不改色心不跳地坐到了我剛才坐的位置。
  阿布把下巴抬得高高地問她:“小妹妹你會嗎?要不要哥哥手把手教你一下規則?”
  蒙小妍輕聲說:“不會。”
  我的臉都要綠了!
  “哈哈哈哈,”阿布狂笑起來,“不會還敢替她來賭,請問女俠,你帶了多少錢?”
  蒙小妍在口袋裏掏啊掏啊掏地,掏出來皺巴巴的二十塊。全場一片哄笑聲,我離暈過去隻差零點零一毫米。
  偏偏不知天高地厚的蒙小妍還在大聲地說:“我隻賭這一把,我不懂那麽多規矩,所以,我隻跟你比大小,牌洗好後攤到桌麵上,一人抽一張,誰大誰贏。我的要求也很簡單,如果我贏了,你把米礫剛才輸的所有的錢還給他。”
  自閉症哈哈笑起來:“那如果你輸了呢?”
  蒙小妍用小胖手拿著那二十元錢,“啪”地一下拍到桌上說,“如果我輸了,這二十元歸你們不說,我還在這地上學狗叫爬三圈,如何?”
  蒙小妍話音剛落,全場氣氛簡直HIGH到了高潮!
  在尖叫聲和喝彩聲裏,我的腦子徹底糊了。這個超級胖二五一定是電視劇看多了,看來我要被她整得沒命了。我正思考著該如何逃跑的時候,蒙小妍又發話了,她指著蔣藍說,“我要求她來洗牌!”
  “胖婆你神經病!”蔣藍說,“你幹嘛不自己洗?”
  蒙小妍說:“要是你們同意,我就自己洗。” 
  阿布看了看胖子,再看了看蔣藍,點點頭說:“行,妹妹的話我一向最聽。”
  說句心裏話,事到如今,我真的是想溜了,但是,好奇心害死人,我被好奇心牢牢地控製住,身不由已地勇敢地留了下來。
  阿布衝蔣藍使了好幾個眼色後,蔣藍終於同意,替代胖子站到了桌子邊。我看出來了,她不會洗牌。牌像紙片一樣,老從她的指縫裏往外溜。我恨不得走過去幫她洗才好。
  蔣藍洗了五分鍾的牌,那個叫阿布的跟周圍人談了五分鍾的笑。蒙小妍支著腦袋打了五分鍾的盹,我流了五分鍾的汗。
  終於,牌被蔣藍在桌麵上用拙劣的動作鋪展開來。
  “女士優先。”蒙小妍說,“我先抽如何?”
  “那當然。”阿布這小子不知道在哪裏弄了根雪茄含在嘴裏,極盡表演之能事。
  蒙小妍伸出手臂抽了一張。當她縮回來的時候,我第一眼看清了牌麵:紅桃7。
  “哈哈哈哈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向天發出了一連串的狂笑,笑完後,我完全知道是死定了,我什麽也顧不上了,蹲下去握著蒙小妍身邊的桌腳,眼睛緊緊閉著,嘴裏重複默念倆字:
  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
  蒙小妍在桌子低下輕輕踢了我一下,說:小聲點。
  我再一抬眼,周圍一幫人,都好奇地盯著我。我再一次丟臉地從眾人的注目中站了起來。
  蒙小妍這個不知死活的家夥,輕鬆地說:“輪到你了。”
  阿布把雪茄塞進他的臭嘴巴,閉上眼睛騰出手來抽了一張牌,等到他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的臉綠了。七!我運用我的數學知識在腦子裏瘋狂地計算著:七大於六,七大於五,七大於四,七大於三點五……我屏住呼吸看著他,心快要碎成一條一條的了。就在我想著她再不翻牌我就幫他翻的時候,阿布眉頭一皺,在桌上大力一拍,沮喪地說:“算你丫運氣好!”
  旁邊有沉不住氣的人替他把牌翻了過來。
  “哈哈哈哈哈。”我再次不由自主地向天發出狂笑,因為那張牌實在是太好笑太好笑了,它小到連阿布那雙小眼睛都要比它大許多倍!因為,它竟然是一張最小的方塊3。
  有這麽稀奇的事麽?
  蒙小妍攤開掌心,朝阿布做了個“拿來”的手勢,我還等什麽,已經衝到那邊,把他桌麵上的錢都擼到了蒙小妍的麵前!
  蒙大佬把錢一張一張地收起來,問我說:“米礫,夠了嗎?”
  “錢是永遠都不夠的!”謝天謝地,托天山童佬的福,隻不過短短數秒間,我贏回了我的上衣,我的錢財,我的尊嚴,總之,我的一切的一切。讓我又可以做神氣活現的米礫。
  “我們該走了。”她站起身來,把錢塞到我手裏說,“走吧。”
  “等等。”阿布把手裏的牌往桌上一甩,站起身來,“贏了錢就走,恐怕沒這規矩吧?”
  “是!”我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說出“是”這個字到底是什麽意思,是同意自閉症的觀點呢,還是打心眼裏希望蒙小妍再賭下去,總之一句話,我的心情的確很複雜,讓我在那種混亂的場合下沒法分析我自己。
  蒙小妍倒是比我冷靜很多,她聰明地反問自閉症說:“難道你就不怕再輸嗎?”
  阿布用色狼一樣無恥的聲音回答蒙小妍:“不怕啊,大不了就是像米礫一樣脫褲子,我脫倒是不怕,我隻怕妹妹你不敢看啊。”
  這話對蒙小妍而言一定到限製級了,她的小臉刷地一下就紅了。
  “別耍臭流氓!”我跳起來就衝著那死小子喊,他奶奶的,老虎不發威,他當我是病貓!
  哪知他回嘴飛快:“流氓怎麽了,做流氓好過做小白臉!”
  士可殺不可辱,我跳上桌子就要去扁他,蒙小妍一把扯住我的褲角:“米礫,你下來。大不了我再跟他賭一把!讓他口服心服!”
  我回轉身看蒙小妍,她的眼神充滿了讓我信任的光芒!於是,我很聽話地從桌上跳了下來。
  蒙小妍說,“這回說好了,在座的各位都做證.是最後一次,還是一張定輸贏,如果我輸了,把錢再全還給,我們走人。如果你輸了……”
  “就得在地上爬三圈,學狗叫!”我飛快地插嘴。
  阿布看著我,再看看蒙小妍,慢悠悠地說:“你說了不算,要妹妹發話。”
  蒙小妍用比阿布更慢的語調發話了:“如果你輸了,就請你退出江湖,以後都不要再在這個場子裏出老千害人了。”
  全場忽然安靜了下來,我甚至能聽到每一個人不同節奏的心跳聲。
  就在那樣的寂靜裏,阿布伸出了一根手指頭對著蒙小妍,好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得為你這句不負責任的話付出代價,我的妹妹。”
  蒙小妍一點兒也不怕:“願賭就要服輸,不然就別賭。”
  阿布從蒙小妍身上收回他惡狠狠的眼光,他甩了甩頭發,對著蔣藍發出一聲大喊:“洗牌!”
  差不多又是五分鍾,牌終於被蔣藍抖抖索索地洗好了。這一回,蒙小妍友好地對阿布說:“您先請。”
  我看出來了,阿布本來想謙讓一下,但他很快就反悔了,小人就是小人,裝是裝不成君子的!隻見他伸出手,猶豫了半天,抽了其中的一張。
  “你輸了。”蒙小妍根本就不等他亮牌,而是微笑著伸出手,在牌堆裏飛速地抽取了一張,扔到桌麵上,一張紅桃A!
  阿布立馬就傻了。
  然後,蒙小妍就在一屋子人傻傻的眼光裏帶著我揚長而去!世界上還有比這件事更他媽爽的事情嗎?按我的智商,我真是再也想不出了!
  蒙小妍把我推進出租車後自己也很快坐了進來,對司機說:“去陽光花園。”
  “喂!”聽蒙小妍報出我家的地址,我拍著出租車司機的椅背對蒙小妍喊道,“我不能回家,你知道不?”
  “為什麽?”她不明白。
  “因為我是離家出走,你知道不?”
  “不騙人就要死人。”蒙小妍的眼睛直視著前方,“我問過米砂了,她說你一定是在這裏喝酒,所以,我才找到你的。”
  哼,007就是007,間諜就是間諜!看來我今晚一定要警告她,下回再敢出賣我的消息,我就要跟她收信息費!
  接下來的時間,我選擇了沉默。賭神小胖妹也不說話,我們在車上各自心懷鬼胎了一會兒,一眨眼的工夫車就到了我家門口。
  我其實一直在想:她怎麽可以這麽厲害?
  她在想啥我就不知道了。
  我先下車,替她拉著車門,她跳下來,我才發現她斜前背著一個特幼稚的HelloKitty的小包。真的是太幼稚了,等哪天我們更熟了,我非要跟她好好上一堂關於品牌的課,要知道,這對女人,特別是一個身懷絕技的女人而言實在是很重要。
  當然,今天,時候不早了,是說再見的時候了。我鄭重地朝她鞠了一躬:“今天真是謝謝了!大恩大德,感激不盡!”
  她微笑著:“別客氣,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我回頭看了看我的家,一片黑暗。估計米諾凡還沒有回,而米砂已經睡著了。那個黑色的家在黑暗裏就像一個靜靜的堡壘,等著我走進去,把我吞沒,讓我窒息。一想到這個,我估計我的麵部表情就變得很僵硬了。
  “木腦殼,你在想什麽?”蒙小妍問我。
  “我在想你是用什麽辦法把錢贏回來的啊。”
  她笑了,指了指她自己的腦袋說:“因為我不是木腦殼啊,我自有我的法子。”
  天下的女人,都是非一般的神秘。或者說得合理一點,出現在我米礫身邊的女人,都是非一般的神秘。而我這人太簡單,最怕和神秘的人打交道,於是我朝她拱拱手說:“再見了,下次再跟你討教吧。”
  然而,就在我快要走進家門的時候,她忽然又喊住我:“木腦殼。”
  我回頭。以為她又要給我四個硬幣什麽的。但她沒有,她有些猶猶豫豫地走上前來,背著她的雙手,兩隻圓圓的眼睛像天上最亮的星星。
  “要是不介意,”她說,“你可以到我家坐坐。”
  靠!還坐?上次出的事情難道還不夠刺激嗎?我要是再被胖版貞子嚇一跳,那就不是扭送保安處或是公安局了,要直接送到精神病院才能OK! 
  聰明的蒙小妍當然明白我在想什麽,她用無比溫柔的聲音對我說:“我爸媽都去了上海,今晚就我一個人在家。”
  等等,一個人?
  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
  但我很快,就把那些想入非非的念頭壓了下去。我是英雄米礫,怎麽可能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女孩子一個人在家,又邀請我去做客,如果我顯得扭扭捏捏的,是不是會傷人家的自尊心呢?更何況這個女孩子不是別人,她正是剛剛替我把自尊心找回來的可敬的賭神天山童佬蒙胖胖啊!
  “那……”我摸摸我的鼻子說,“你保證不會再出什麽狀況,比如你家衣櫃裏會不會躲著貞子什麽的?”
  “你就會胡說八道。”她伸出手來,輕輕拉住我的手說,“走吧,木腦殼。”
  蒼天啊,大地啊。我米礫今天是撞了什麽桃花了,竟然有兩個女的主動來牽我的手。而且蒙小妍的手和蔣藍的手是完全不一樣的,蔣藍的手很瘦,冰涼冰涼的。蒙小妍的手則胖胖的,暖乎乎的,有點像米礫最喜歡的那個冬天裏用來取暖的透明的小熱水袋。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聞著小區夜晚空氣裏淡淡的花香,腳步不聽使喚地跟著蒙小妍再次來到了她家的門口。
  上帝做證,我是一個好青年,不喝酒來不抽煙,不泡妞來不賭錢。所以,拜托,當我深夜十二點跟隨一個胖姑娘走進她的香閨的時候,請千萬不要再出什麽狀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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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家也太亂了。”我皺著眉頭對她說,“做為女主人之一,你實在是太懶!”
  她又捂著嘴笑,不搭理我的批評,我跟隨著她進了她的房間,她拿來兩瓶可樂,踢掉拖鞋,坐在一塊墊子上,對我說:“給。”
  我好心提醒:“保持好身材最好拒絕可樂。米砂從來不喝可樂。”
  不過我說得遲了,蒙小妍已經啪地打開可樂,靠著床說:“我這身材再保持下去才悲哀。”
  “你為什麽那麽厲害?”我拿了可樂,也學著她靠在床邊。
  “什麽厲害?”她裝傻也一流。
  “賭。”我說,“簡直跟電視裏一模一樣,看來你這輩子可以不愁吃穿。”
  說她胖她就喘,她得意地瞄我一眼:“我告訴你吧,我媽媽有個外號叫“賭仙”,我外婆是“賭魔”——聽說過三十年代上海灘最大的一場賭局嗎?”
  我吃驚的搖搖頭。
  她輕飄飄地說:“那是我太婆組織的。”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我又一次被蒙小妍深深地折服了!想不到看上去普通平凡的她,她竟然出自一個賭博世家!
  我崇拜地說:“那可以傳授一點點兒的技藝給我嗎?”
  “不可以,”蒙小妍這隻小壞鳥接的飛快,像早就揣摩到我心思似的,說:“我們家是傳女不傳男,傳內不傳外。”
  我說:“切,女權主義。”
  蒙小妍坐正身子,把可樂往地上一摔,說:“木腦殼,你問夠了吧,下麵輪到我問你了。”
  我也坐直身子,雄糾糾氣昂昂。比她高出一個頭的感覺真爽。
  她仰著頭說:“你倒是說說看,你胸口的傷疤是怎麽回事?”
  我正享受巨人的快樂,一聽她的話,嚇得趕緊捂住胸口,天,她怎麽知道?下意識的,我打量了她的這所房間,想看看有沒有什麽類似照妖鏡的設施,尤其注意了她的屁股後麵和她的袖口。
  她伸出手,捂住笑歪了的嘴說:“在酒吧的時候,你不是脫了上衣嗎?”
  瞧瞧瞧瞧,我怎麽把這事給忘了。我長長舒出一口氣,繼續直著身子說:“被捅的唄。”
  “為什麽?快說說看!”她真八卦。
  “是這樣的”,我吞吞口水,“有一天,有幫壞人搶一姑娘的錢,我以一鬥八,一個歹徒手拿牛耳尖刀,對著我步步逼近……”
  “得了。”蒙小妍打斷我,“你別編了,你胸口的傷應該是剪刀刺的。”
  我氣泄,問她:“你都知道了?”
  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她很老實地點點頭說:“對不起,我上網查過你了。” 
  靠!為了掩飾我的尷尬和失敗,我故意把上衣撩起來,露出光光的肚皮,逼近她,壓低嗓音說:“你要小心,我是一個禽獸!”
  蒙小妍動也沒動,她低垂著眼睛,鄙視地看著我用力擠出來的腹肌,打了一個,一個長長的哈欠!
  “誰相信?”她拖長聲音說,“你是一個不會欺負女生的好人。從你把我從台階上救起來時我就發現了。”
  她說完這些話,就把頭扭到一邊。我靠,她居然用了“救”這個字!我發誓,我隻是順手把她攙起來而已,就像揀一隻皮球那麽容易。
  真是此尷尬末歇彼尷尬又來,我這種人,再重的批評都可以承受,再輕飄飄的表揚,對我都是沉重的打擊。所以,聽她這麽一講,我撩著上衣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心裏有點怪怪的感覺,就像吃了一個劣質的話梅,表皮酸的出奇,不一會兒,就嚐了滿口讓人發膩的甜味素。為了把這種怪異的感受打得四分五裂,我冷漠地說:“我沒你說得那麽好,其實我這個人,口碑一般,真的。”
  蒙小妍又用那種似乎在譏笑我的眼神看著我,我隻能把衣服悻悻地放下來。
  “你妹妹和你長得不太像。”蒙小妍說,“你應該把發型換一換,會更帥許多,你這個發型實在是太蹉了!”
  我使勁地晃了一下我的腦袋:“這叫前衛,你懂個屁!”
  她朝我笑了一下,喝下一大口可樂說:“是蔣藍喜歡吧,大歌星蔣姣的表妹,今天晚上我見到的那個?”
  看來,蒙小妍和米砂都屬007陣營裏的精英份子!我正在思考不知道蒙小妍還了解哪些狀況的時候,她又緊接著爆出一個驚天動地的料:“我是不是沒有告訴過你,蔣藍是我的初中同學?”
  我真有立馬逃跑的衝動,這個世界,怎麽小得這麽可憐?
  “什麽?”我說。
  蒙小妍咬著她的小手指,慢聲慢語地告訴我:“其實蔣藍,莫醒醒都是我的初中同學,那時候我們在一個班。後來我三分之差沒考上天中。我爸當時在外地沒來得及替我找人,我媽為此在家哭了三天三夜!”
  “真的嗎?”我羨慕地說,“我多麽希望我爸當時在外地啊!”
  “有煙嗎?”
  “沒有!”她微笑著對我說,“難道你媽媽沒有告訴過你嗎,抽煙對健康有害。”
  臭丫頭直擊我的軟肋,我衝著她一聲暴喝:“難道你媽媽沒有告訴過你嗎,我沒有媽媽!”
  她後退一步,手緊緊的抓住書桌沿,顯然被我嚇住了。
  “對,對不起。”我說,“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對不起。”她低下眼睛,“這個我真的不知道。我以為你爸爸媽媽跟我爸爸媽媽一樣,總是成天在外麵忙。我隻是在想,米砂不在家,你一個人呆在家裏會寂寞,像我一樣。所以,我才拉你聊天的。”
  “你說什麽,米砂怎麽會不在家?”
  “難道你不知道嗎?”蒙小妍抬起頭來,用那雙無辜的該死的大眼睛盯著我說:“她不是說要出去長途旅行嗎……”說到這裏,她忽然像抽風一樣,在她自己的身上亂摸一氣,所有的口袋都被她掏空了,這才苦著臉對我一攤手說:“完了!”
  我完全不明白到底什麽情況。
  “今晚我去你家,她正在收拾行李,她對我說要出趟遠門,並告訴我你一定在那個酒吧,還讓我轉交一封信給你。”
  “信呢?”
  “信……”蒙小妍又在身上摸了又摸,口袋裏掏了又掏,這才小小聲聲地對我說,“對不起,我想,一定是給我丟在路上,哦不對,應該是丟在酒吧裏了!”
  米砂,出遠門?
  一種不祥的感覺直衝上我的腦門,我推開蒙小妍,從她紅色的房間跑下樓,跑出她的家門,跑回我自己的家,打亮了所有的燈,再跑上樓,跑到米砂的房間,發現蒙胖胖真的沒有騙我,米砂不見了!而且,經過我細心的觀察和粗略的估計,發現她帶走的東西不少,至少帶了旅行包,
,手機,手電筒,以及麵紙數包,雨傘和她最心愛的香奈兒麵霜!
  我掏出手機打她的電話,關機。看來她是執意不要讓我們找到她。我靠在她床邊喘了一會兒粗氣,明白此事非同小可,於是我打米諾凡的電話,誰知道也是關機!
  我六神無主地跑下樓,倒在沙發上,思考著米砂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一麵思考我一麵繼續打米家父女的電話,不過,很遺憾的是,依舊是關機關機關機。行行行,所有人都關機,全家都關機,我看把幹脆把我也關機了算了!
  正所謂,世事難料,人心叵測!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感謝生活,每一天都教會我一些新道理。就像這次,成天叫喊著要離家出走的我經過多年醞釀依然離家未遂,而一向乖乖的米砂倒是一聲不吭地玩起真格的來了!
  我坐在沙發上,忽然覺得四肢無力,全身酸痛。也許是因為累了一天,忽喜忽悲傷了元氣的緣故,我居然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我在夢裏夢到米砂。在夢裏,她穿著她最喜歡的那條白裙子,上麵繡著幾朵紫花。隻不過那幾朵紫花都抽絲了,像一個個棉花球那樣掛在她身上;她的頭發上罩著一張蜘蛛網,一隻紅蜘蛛在上麵勤勞地飛快地織絲。她像非常六加一裏的明星一樣從地下緩緩升起,對我伸出手掌說:“米礫,借點錢。”
  我在夢裏很大方,我說:“OK,沒問題,今天剛贏了點!”
  可是,我錢還沒有遞給米砂的時候就被驚醒了。我感覺到,胳肢窩裏被什麽東西劃了一下,有點癢癢的,我嘩地一下睜開了眼睛,我看到米諾凡。他手上拿著一把車鑰匙,又在我的胳肢窩裏撓了一下,說:“怎麽在這睡著了?瞧你這身衣服髒的,快起來脫了洗個澡,上樓睡。”
  我看看窗外,才發現天都蒙蒙亮了。我麵前的米諾凡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酒氣,臉上還洋溢著笑。看來他今天很高興,他隻有談成大買賣才喝一點點洋酒。我甚至能嗅得出,那是芝華士12年的獨特芳香!
  哦,他真奢侈!
  “上去!”他用力拍拍我的屁股。看來他真是喝多了,連這麽曖昧的動作都做得出來!我從沙發上跳起來,直著嗓子問他說:“你幹嘛關機?”
  米諾凡把手機從口袋裏取出來看了一眼,說:“哦,沒電了,自動關機!”
  “有件事你要做好準備。”我咬著牙對他說:“米砂沒了。”
  米諾凡把我臉的輪廓觀察了一遍,不明白地問:“什麽叫,沒了?”
  “就是沒有了,不在了。”
  “不在了?什麽不在了?”
  “人。”我又說。
  米諾凡受不了我了,低吼了一聲說:“好好說話!”
  我發現我真是命賤,他一吼我就正常了:“米砂,離家出走!”說完,我還伸出一隻手,直指門口,好像在表示:她就是從這個大門跑出去的。
  米諾凡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往外看了一眼——顯然,他誤解了我的意思。他說:“不可能,我剛才回來沒見人經過。”
  我又急了,兩隻手不斷變幻各種手勢,六神無主地說:“不是的不是的,她,收拾了很多東西,離家出走了!”
  米諾凡摸了一下我的腦門,說:“你剛才做惡夢了嗎?”
  我急到極點了。我恨這世上沒有一種可以監聽我的大腦的儀器,這樣我隻要像聽歌一樣把耳機插到米諾凡耳朵裏他就全明白了!
  不過,米諾凡也沒有完全不把我的話當回事。他跟我開完玩笑,就將信將疑地踱到了樓上米砂的房間。我像隻沒頭的老鼠一樣跟著他。他打開米砂房間的門,我也跟著把頭伸進去瞅一兩眼。他掀開米砂的被子,我心都快跳到嗓子眼,要是米砂忽然在被子下出現,我就準備就刀挖掉我自己的雙眼以示謝罪。他拿起桌上的無繩電話撥米砂的手機,我也湊過去聽,結果跟我打的時候一個樣,“您撥打的號碼已關機。”他走進自己臥室拿手機電池,我就看著他換電池,連他去“觀瀑閣”我差一點也跟進去。他再也忍不住了,說:“你老跟著我幹什麽?”
  我低下頭,無可奈何地說:“對不起。”
  我在廁所門口靜靜等著他完事,他一拉開門就問我:“你去哪了?”(這一段的搞笑是否有必要呢?我認為,米諾凡應該知道米砂是那種會離家出走的人,所以,不傾向於認為他還會幽默地說做惡夢什麽的。)
  措手不及的是,我不幸和他的眼神相遇了。這個世界上最令人無法忍受的事:一是被女人甩二是和米諾凡對視。可我躲閃不及,隻能說:“我,我不在。”
  “誰允許你出的門呢?”米諾凡也不著急,他用一分鍾係好他的鞋帶,叉著腰對我說:“現在我暫時不跟你追究這些。你快給我出來,我們找找她去。”
  我飛快地看了一下鍾,說:“現在是淩晨四點。我們去哪找她呢?”
  “火車站。”他話音剛落就一把拉住我的手,把我直往門外拽。我腳上隻穿了一雙夾指拖鞋,央求他說:“等我換鞋。”他嗬斥我:“就你事多。”不過最後我還是沒換。因為夾指拖鞋除了比較邋遢,行進速度較慢,簡直零缺點,特別適合我這樣悠閑的人。
  再說,我有米諾凡的,我怕什麽!
  我搖搖擺擺地跟著他上車,感覺他發動車的姿勢,就像發動坦克或是發射炮彈。
  火車站在這個城市的最北端,而我家則是位於南端。在淩晨四點的大馬路上,人煙稀少,路燈虛弱地睜著眼睛,好像熬了一夜它們也困了似的。米諾凡光明正大地連超四個紅燈,一路仇恨地按著車喇叭,像開消防車一樣虐待自己的寶馬。我傻眼地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他發瘋。我知道,如果不是為了米砂,他不會把車開的像車屁股著了火似的。
  米砂溜了,米諾凡一口氣全出到我身上,“叫你不許出門,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怎麽會?”我說,“我就是學習累了,在小區散散步而已。”
  他毫不留情地戳穿我:“別撒謊,撒謊罪加一等!”
  “哦。”我趕緊賣乖。這是我最擅長的,我能把這聲“哦”說的不高不低,不長不短,不顯得太傻也不顯得太聰明。
  “盡整這些鬼頭鬼腦的東西!”他一麵罵一麵麵無表情地盯著前方,不知道他是罵我還是罵米砂。
  等等,我該不該把有件事告訴米諾凡:爸爸,米砂給我留了一封信,可是蒙小妍把它弄丟了!
  不不不,我不能說。如果他再問起蒙小妍是誰,如果他知道我跟“賭魔”的孫女交往,我的九條命能保有半條就算是我命好!
  米諾凡一麵開車一麵在看表。我繼續瞄他的眼神,可惜,他的眼裏根本沒有我。看得出,他很愛米砂。如果離家出走的人是我,不知道米諾凡會是什麽態度呢?他會不會衝進貯藏室,懷念地拿起那根小時候曾經綁過我無數次的繩子,一邊潸然淚下,一邊喃喃自語:“米礫,爸爸錯了……”並且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打開,是我的短信。我說:諾凡,保重。等我成功之後,我會證明給你和全世界看。不要再找我,再見!
  米諾凡再也忍不住地失聲痛哭!
  我正沉浸在臆想的情景中不可自拔,忽然另一個古怪的念頭闖了進來,那就是:如果米砂像林蘇儀那樣徹底消失;如果這個家裏從此隻剩我這個即將長大的男人和米諾凡這個即將老掉的男人相依為命,我們該怎樣用無力的雙肩承擔起這個沒了半邊天的家?
  更為嚴重的是,從此失去母性庇護的米蟲蟲,還怎麽妄想能在一隻老老鷹的翅膀下,過上好日子呢?
  我在狹窄的汽車空間裏喘不過氣,想開窗透透風。又不敢提要求,隻好繼續大腦缺氧地浮想聯翩,邊預測邊揣摩,邊回憶邊妄想。
  林蘇儀曾留給我一個沙漏。我一直覺得,米砂應該也有一個,可是從來沒見她拿出來過。我自己的那個,也被我藏在床底下的鞋盒裏。在那個沙漏的底端,是寫著這樣一句話的:My Dear li: Please be a true man。
  我初一剛學會查英語字典那年,就把那幾個字查了一遍。好不容易弄明白它的意思:我的親愛的礫:請是一個真實的人。
  我咧開嘴得意地笑了。因為我以為我終於明白,原來我話都說不利索的特點,是隨的我媽。直到我後來好歹懂了點洋文,我才弄明白那句話真正的意思,原來是:我親愛的礫:請你做一個真正的男人。
  真正的男人。
  什麽才是真正的男人呢?正義,勇敢,堅強,敢作敢當。至少,能保護自己身邊的人。
  牛X的蟲,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地做到過,不是嗎?
  想到這一點,我忽然不爭氣地想哭。怕被米諾凡看出來,我隻好拚命地吸鼻涕掩飾我的窘像,但很快我就發現純屬多此一舉,因為米諾凡此時此刻已經變成一個專注的手,哪裏還有空顧得上我米小蟲的麵部表情呢?
  當米諾凡終於衝破層層阻攔,把車開到火車站的時候,已經是清晨五點。賣包子和油條的阿姨已經上崗了,許多要出遠門的人背著大包小包急匆匆地往車站裏擠,想趕早班火車。我,米礫,一雙
的粉紅色拖鞋,一身D&G的白色外加腳印和煙頭洞的行頭,跟著一個穿著西裝皮鞋打著領帶,精神矍鑠發型淩亂的男人漫步在行色匆匆的人海之中。我們走進候車室,候車室的過道裏躺著一些穿的髒兮兮的流浪者。我們在候車室裏找尋了半小時左右,都不見米砂的蹤影。我們穿過躺滿流浪者的走廊,穿過晨曦微露的候車大廳,一直走到門口的台階上。發現天已經完全亮了。
  米諾凡望了望天,在髒兮兮的台階上坐了下來。他今天穿的褲子應該有兩千塊,不過我寬容他,因為他實在是太累了。
  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問我:“你覺得她會去了哪?”
  “一定是去了什麽地方學烹飪。”其實,我從來的路上就一直在研究這個問題。研究了這麽久,還是覺得這個可能性是最大的。她對烹飪的興趣如同著魔,而一向老土的米諾凡絕對不會同意她這麽一個有身份有教養的女孩子去學煮飯,她隻有趁著暑假偷偷潛逃!
  OK!就是了!
  米諾凡用不信任的眼神看我,我解釋到:“是真的,她每天都在家裏學燒菜,還和李姨比來著……”我話還沒說完,米諾凡就把頭一扭,一副“你純屬放屁,我一個字也不要聽”的表情!
  我安慰他說:“現在這個時候,我也很著急。但是,急是沒有用的,不是嗎?”
  “你說說,你們女生離家出走,多半是為了什麽?”
  蒙小妍一聽我這麽說,立馬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難道你的意思是米砂不是出去旅遊,而是離家出走?”
  我麵對著她,沉重地點了點頭。
  “為什麽呢?”她拖長了聲音,“難道是失戀?”
  興許吧。我凝視著客廳裏的三角鋼琴,忽然回憶起米砂坐在鋼琴前三八兮兮地十指亂飛的樣子,腦子裏蹦出一個更驚天動地的詞語:私奔!
  可是誰能有這麽大的魔力,讓一個天真活潑可愛的少女化身為一個幽怨的廚娘不夠,還丟下有錢的老爸和英俊的哥哥天涯海角隨他而去呢?不用說,這個人一定比米諾凡更有錢的同時,還比我更帥。
  “哦,真對不起。”蒙小妍看著我眉頭緊鎖的呆相,抱歉地說,“看來,我得去把那封弄丟的信找回來才行。”
  哦對了,信,我都差點忘了這茬了!米砂出走前讓蒙小妍帶封信給我,那信裏一定有著她為何離家出走的原因和她想要留給我和米諾凡的話!可是,天地之大,人海茫茫,要找到一封丟失的信,估計比找到米砂本人還要有難度!
  “快吃吧!”蒙小妍說,“吃完了我們出發!”
  我用兩分鍾就解決了那頓看上去似乎經過精致打造的早飯,蒙小妍有些沮喪地感歎:“唉!看來我做的有點少!”
  “不,其實,很好。我吃早飯一向很快,效率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我們得出發去找信了!”說完,我伸出一根手指,直指板,低調地補充道:“其實我這個人,對吃一向不講究。”
  “你能走嗎?”蒙小妍懷疑地看著我的腿說,“要不我自己先去找找?”
  “能。”我看看她,傲慢地說:“你腿那麽短,肯定走的很慢,就算我斷了一條腿,你也未必是我的對手呀!”
  “吹牛大王米礫!”蒙小妍一跳一跳地走過來,用兩根指頭捏著我的衣服,說:“我看你還是先去換身衣服吧,你穿的這麽破,很容易被誤解成一個要飯的!”
  我這才想起來,我昨天的戰袍還掛在身上沒有脫,但考慮到男子漢的作風,我輕描淡寫地說:“算了。不用換了,男人嘛,儀表是次要的。”
  她“哦”了一聲,忽然又有了主意似的,對我說:“你等我五分鍾,我就來!”
  我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等她,其實不到五分鍾,大約隻有三分鍾,她就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手裏拿了一張豆腐皮一樣的東西,蹲下來對我說:“來,把腿給我!”
  “什麽?”我下意識地把腿一縮,抱在胸前。
  “我媽的獨門藥方,治扭傷很靈的。”她說完,就蹲下身,不由分說地扯過我的腿,把我的褲角擼起來,開始替我敷藥。冰冷的膏藥“啪”地貼到我的腳腕。她抬起頭問我:“感覺怎麽樣?”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緣故,我感覺疼痛立馬消失了一些,我嘿嘿一傻笑,說:“還好啦。”蒙小妍蹲在那裏,又用手在上麵輕輕地拍了幾下,我順便盯著她的手看,這才發現她的手背上每個關節處都像嬰兒一樣有個小窩窩,在陽光的照射下整個手都跟透明的一樣;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短發上,形成一個光圈,就像是天使頭上的光環。啊呸,我怎麽會有如此肉麻的聯想呢,簡直就不像我!於是我有些扭捏地站起身來,粗聲粗氣地對她說:“走吧。”
  我們倆就這樣東望望,西看看,毫無收獲地走到了“算了”。白天的“算了”比晚上要冷清多了。隻有幾個人在擺在窗戶邊的台球桌旁很文明地打著台球,吧台上放著一台破破爛爛的,正在放一首破破爛爛的歌:等待等待再等待,心兒已等碎,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我走過去,大聲問正在聽歌的酒保:“喂,有沒有看到一封信?”
  他一臉茫然地看了我半天,然後說:“我隻看到你媽媽!”
  什麽態度,我的火又上來了,直想跟他動粗,蒙小妍輕輕拉了我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對我勾了一勾。我勉強弓下身子低下頭,她對我耳語:“米礫,你到那邊等我一下喔,我馬上就過來。”
  我摸了摸有些發熱的耳朵,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到牆邊。我看著蒙小妍靠近了吧台,她踮著腳,整個臉還是沒能完整地出現在吧台上。酒保完全忽視她的存在,搖頭晃腦跟著電腦尖著嗓子唱歌。我越看蒙小妍的樣子越想笑,心想幹脆我走過去把她整個人抱起來放在吧台上得了。不過我狡猾地轉念一想:還是等著看她到底怎麽辦吧。
  在這個間隙,我扭頭看到牆邊上不知道誰的塗鴉:“我要許多許多的愛,如果沒有,我要許多許多的錢,如果還是沒有,我要許多許多的他媽的啤酒和小妞。”
  我鑽研了一會,心想如果是我,一定把“小妞”二字去掉。女人都是禍水,要想沒有麻煩,離得越遠越好!
  等我的眼光從牆上收回來再看蒙小妍的時候,她已經神奇地爬上了一個吧凳,兩隻腳沒法夠到吧凳下麵的支架,隻能互相勾著,一晃一晃的,真擔心她摔下來。她托著她的下巴,和酒保談笑風生,一邊談還一邊點頭,做手勢,搞得跟人家很熟的樣子。我順便觀察了一下她的小腿,好像也不是很粗的樣子嘛。
  大約三分鍾後,她跳下吧凳朝我走過來。
  “沒消息。”她走近我,可憐地說,“他告訴我壓根沒有見過什麽信。”
  我一屁股在我最鍾愛的座位坐下,敲敲另一張椅子,對蒙小妍說:“等吧!”
  “不。”她想起了什麽,對我說,“你等我,我去看一下。”
  我眼見她往裏間走,趕緊從凳子上彈起來,跟隨她而去。
  再度到達那個灰色的包廂門口,蒙小妍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對我說:“噓——”我跟著她一起緊張。她輕輕拉開門把手,我們一起把頭探進去。暗紅色的曖昧燈光下,我昨晚的仇家無一不在,隻是此刻他們都在啤酒瓶和煙盒的包圍中睡著了,就數發牌的胖子鼾聲最大,這會他正躺在我麵前,仰著鼻孔睡得正香,我有一種堵住那兩個鼻孔的衝動。
  蒙小妍又示意我不要發出聲音,她踮著腳在此起彼伏的鼾聲中艱難地行進,一邊行進一邊東瞅瞅西看看,期待在某個旮旯裏發現一個露出半角的信封!
  “死胖婆!你又來幹嘛?”正當蒙小妍快要靠近趴在桌子上的阿布的時候,她的身後響起一個陰陽怪氣並且尖利無比的聲音。
  這聲尖叫起到了鬧鍾的作用,幾乎所有睡在地上椅子上和桌上的人都掙紮挪動起來。蒙小妍呆在那裏,在她身後,一個爆炸發型的女人像個讓座女英雄一樣緩緩站起來,雙手叉腰,直戳蒙小妍的背脊:“你怎麽又來了?”
  此人正是蔣藍。我曾經為之癡迷的
女神,她居然跟這幫小癟三在一起廝混了一夜!這就是我曾經的審美,我恨不得把自己給咬碎了才好!隨著她的怪叫聲,這下所有人都醒過來了,一邊打哈欠一邊盯著蒙小妍上下打量。我感覺有些不妙,從門口衝了進去。迅速降臨在蒙小妍的身後,差點做出奧特曼降臨地球時的動作,像一個保護神。
  “哈哈哈哈哈,”蔣藍一見我,立馬抽風一樣地笑起來,“米礫,你什麽時候換口味,喜歡吃肥肉了?”
  我威脅她:“你再亂說一句我就撕碎你的嘴!”
  蔣藍走近我,逼近我的臉,用一種驚訝的口氣說道:“喲,這是米礫麽,我看你吃的不僅是肥肉,還是豹子肉,膽子越來越大,我都快不認識了!”
  “你應該說吃了豹子膽而不是豹子肉。”蒙小妍插話,“看來你雖然花錢進了重點中學,語文還是沒長進,還是班上最後一名吧?”
  “蒙胖婆,這裏沒你的事!”蔣藍說,“你給我滾一邊去!”
  蒙小妍衝她微笑:“放心,我找到我的信就滾!”
  說在這時,自閉症發話了,他揉揉他被劉海遮住的小眼睛,一眼認出蒙小妍。他衝動地一拍大腿,說:“別跑!來得正好!我要跟你大戰三百回合。”
  蒙小妍望著他,用甜美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問:“有沒有在這裏看到一封信呀?”
  “信?”阿布把這一個字拐了三個彎說出來,像院晨練時吊嗓子的。然後說:“不錯,正有一封信,我收起來了。”說完,他用手在自己的胸部摸了摸,又大力拍了一下!
  “給我。”蒙小妍伸出自己的小巴掌,湊到阿布跟前,說,“那是我的。”
  阿布又甩了甩他的頭發,還拚命對自己的腦門吹了一口氣,可是一根頭發都沒有飄起來,他的劉海剪得實在太厚了。不過他滿不在乎地說:“為什麽要給你呢?我知道那封信對你們來說,很重要。不過……”
  “不過什麽?”蒙小妍很耐心地問他。
  “要我這樣就交出來,多沒意思。”
  “我給你錢。”蒙小妍輕聲說。
  阿布睜大了眼,不過還是很感興趣地問:“多少?”
  “你開價!”
  阿布想了想,好奇地說:“我要開一萬你給得起麽?”
  “你要開一萬我就不要了。”蒙小妍答得也挺爽快。
  “是情書吧。”該死的妖女又插話了,“我看你不必花費,讓米礫再給你寫一封不就行了,他幹這活擅長。”
  “我們走。”蒙小妍拉我。
  “等等。”阿布忽然上前來攔住我們說:“如果真要信,我隻要你們回答我,三個問題。我就把信交出來。”說“我”字時他一指自己,說“你”字時他一指我,說“三個問題”時,他像擦玻璃一樣舉著三根短短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一晃。
  “一言為定。”蒙小妍說,“問吧。”
  阿布坐下,清清嗓子說:“請聽題。”
  “請問,有一個胖子,從很高的高樓上摔了下來,他會變成什麽?”
  靠那個靠那個靠那個靠,這就是他要問的問題麽?
  大家都看著蒙小妍,哈哈大笑起來。隻有我維持著我的風度,嚴謹地問:“請問是幾層高的高樓?”
  蒙小妍憋紅了一張臉,在我身後拉拉我,可是,答案我能不知道嗎?為了我妹妹,我也隻有豁出去了。我抱歉地看了她一眼,緩緩地說:“肉餅。”
  “錯!”蔣藍搖著尾巴神氣活現地說,“扣十分!”
  “我來答。”蒙小妍把我推到後麵,上前一步,輕聲說:“死胖子。”
  全場爆發出一陣哄笑。那一刻,說句心裏話,我真的真的萬分感激她,為了米砂的信,她不惜自己罵自己,這是多麽偉大的精神啊,我真想找個大麻袋,把她塞進去放在我腳旁邊;或者找一塊黑布,幫她整一個阿拉伯婦女的造型,讓她隻露兩個眼睛,是睜是閉隨她便,或許她會好受點。
  阿布捂著肚子說:“很好,接下來,我再問兩個問題,隻要你都能答對,我就把信給你。”
  可我沒想到的是,就在這即將進行尖鋒對決的時刻,蒙小妍卻失敗地對他們說:“這些愚蠢的題目你們都留著考自己吧。信,我們不要了。”
  “不要了?”阿布又站了起來,“你小小年紀,怎麽那麽善變?”
  “那裏麵是我的成績單。”蒙小妍說,“我看還是回學校去讓老師補一份給我吧。”
  “那多麻煩啊。”阿布嘖著嘴,吹著他沉重的額前發。
  “讓他們考!”我不服氣,不就是嗎?難不倒我。
  “走。”蒙小妍拖我,壓低聲音對我說:“難道你不明白,他們壓根就沒撿到我們的信,我們被耍啦。”
  真的假的?!
  靠那個靠那個靠那個靠!
  我一個箭步竄到阿布麵前,揪住他的衣領,惡狠狠地問:“信到底在不在你那裏,你給我說!”
  “不在。”他很冷靜地答我。
  “你再說一遍。”
  “不在!”
  “阿布,揍他!”蔣藍在我身後喊起來,“不用怕他,他是個孬種!我保證,你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他給摁扁了!”
  那個叫阿布的小子,又甩了一下頭發,露出血紅的眼睛看著我,歪嘴笑了一下說:“我早看出來了,這小子欠揍。”
  說完,他輕輕鬆鬆地一推,就把我給推到了桌子上。
  我記得,胖子是第一個衝上來打我的。他張著他巨大的鼻孔,扯著我昂貴的T恤把我從桌子上拎起來,一拳敲在我胸口,我又倒在了桌上。我被按在桌子上不能動彈,隻能翻著眼皮看到,有很多人已經站上了桌子的另一端,並且幾步就跨在了我麵前。我就像隻麵對無數個武鬆的傻X老虎,被他們瓜分著揍,有人脫掉了我的鞋,連那塊膏藥也被撕掉了,不知道誰,直接把它貼在了我的額頭上。阿布衝過來,一把揪住我的頭發,“當當當”他把我的後腦勺一次又一次撞向木質的桌子,每撞一下他就罵一句“我讓你狂!”我全身都被其他人按住無法動彈,頭除了來回磕向桌麵也沒法轉向其他方向。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眼前全是星星,星星星星,有一整個銀河係那樣多的星星像蝴蝶一樣翩翩飛舞。冥冥之中,我隻聽到蒙小妍和她媽眯一樣無以倫比的尖叫,我隻想衝她喊一句:“快跑!”因為我被打不要緊,如果她一個姑娘被打,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我大概被撞了二十多下,眼珠子也快要從眼眶裏彈出來了,終於讓我看到蒙小妍,模模糊糊中,她的確是出門了!奶奶的,這樣我就放心了!我直視阿布那張臭臉,使出渾身解數,終於騰出一隻左手,那一刻我內心湧起的第一個衝動,就是把這個自閉症加變態狂的發型破壞掉。我大力撕扯他的劉海,沒想到,那劉海居然是假的,我的手剛碰上去,那厚厚的劉海就呼啦拉全掉了下來,我隻聽說過種睫毛,沒聽說過有種劉海的!我“哈哈哈”的笑出了聲,我笑的驚天動地,笑得全身肌肉都發麻,因為你不知道,那樣子的他實在是太好笑太好笑了,連他的兄弟們都停止了揍我,齊齊傻傻地看著他。“腦羞成怒”的阿布露出了光光的腦門,他大喊了一聲:“他奶奶的!”操起身邊不知一種什麽東西就朝我砸了過來。
  當時我雖然被砸昏,臉上卻帶著撲朔迷離的笑。所有人都嚇呆了,他們在我的笑容中不知所措,直到我的頭頂上淌下來兩道又濃又紅的血。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一個人的一聲斷喝:“都給我滾!”
  這是我聽力猶存的時候聽到的最後兩個字。
  衝動是魔鬼,動怒如自殺。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仰天大笑出門去,灰頭土臉爬回來。
  武力無法解決問題,拳頭是最差勁的武器。
  ……
  遺憾的是,雖然我一向博學多才,但“紙上談兵”是我最大的弱點。當我切膚體會上以上句子的真正含義的時候,我已經鼻青臉腫渾身是血地倒在酒吧冰冷的地板上不能動彈了。
  不過,我還算OK。救我的人是“算了”的老板,他穿了一身JACK&JONES的西裝,胡子剃得幹淨清爽,頭發是利落的短發,噴著古龍水。實在是太有派了。我曾經聽說過無數關於他的傳說,知道他姓古,他們都叫他古哥,但這還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他。
  他蹲在我麵前,撿起掉在地板上的破三星手機問我:“你的?”
  我很努力地睜大眼,點了點頭。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白色的手帕,溫柔地替我擦拭臉上的血跡,問我:“你怎麽樣,能不能站起來?”
  “試試。”我說完,嚐試著要從地上爬起來,可是,好像,不行。就在這時候,一個胖胖的身子從老板身後閃了出來:“我來扶你。”
  哦,是胖小妍。哦,她在哭。
  “米礫,對不起。你怎麽樣,你是不是很疼?”她一麵說一麵哭,臉花了,頭發亂了,看上去真醜。 
  “男人被揍一下是常事,”古哥說,“不用大驚小怪。”
  “他們攔著我,不要我報警,”蒙小妍拖著哭音從我胸口拿起我的手機,“可是,不能就這樣算了!” 
  “神經病,你想讓我爸瘋嗎?”我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到底有完沒完?”
  她遲疑了,看著鼻青臉腫的我,終於大聲地哭了起來,一點賭神的範兒都沒有,簡直就要把我氣死了。
  “米礫,你要是不跟我去
,你一定會後悔的!”
  “是嗎?”我輕鬆地聳聳肩膀,說:“那你就讓我盡情地後悔吧!”
  說完這一切,為了證明我的勇敢和堅強,我竟然帶著我受傷的軀體在馬路牙子上跳起街舞來,但等等,我的身子怎麽有點不聽我的話?我的眼睛為什麽有些看不清楚,我的腦袋和嘴角怎麽他媽的那麽疼呢?
  蒙小妍站在我身後,她放棄了勸說,不過她開始在講故事,她的聲音很小但是很清楚地傳到我剛恢複聽力不久的耳朵裏:“有一次,有一個人被車撞了,他從地上爬起來,覺得沒事,就讓車走了,結果他隻在馬路上走了十步,就倒地,死了。還有一次,有個人的頭被別人打了一下,他覺得沒什麽,就沒有去醫院,結果那天晚上他疼得在床上打滾,等他家人把他送到醫院的時候,他已經斷了氣,還有一個人……”
  “等等等等!”我給烏鴉嘴說得汗毛直豎,手用力一揮,堅決不允許她繼續舉例。
  “就算是我誇張吧。”她說,“你也應該去醫院清洗一下臉上的傷,要不,你爸爸看到會心疼的,不是嗎?”
  她最後一句話讓我投降了。
  我看了看天說:“好吧好吧,怕了你了,煩都給你煩死了!”
  她如願以償,咧開大嘴,得意地笑了。
  我和和蒙小妍一起往醫院走去。一路上我都在祈禱,千萬不要遇到什麽熟人,看到我被打成雨花石的慘樣,不然傳出去了,我今後還怎麽混。誰知道我剛走到醫院的門口,迎頭就撞上兩張熟悉的臉。
  我想躲,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莫醒醒!”蒙小妍說,“好久不見!”
  果真是莫醒醒,而站在她身後的,就是天中著名的校草NO1路理!我知道這小子,米砂的暗戀對像,米砂曾經給他寫過一封充滿暗示的信,那封信一度落到我的手裏,成為我要脅米砂的有利武器。可是現在,他竟然和莫醒醒呆在一起,還在醫院大門口出現,到底是什麽情況?
  我又管不住我胡思亂想的大腦了。
  “米礫,你怎麽了?”莫醒醒衝蒙小妍笑了一下,就打量著我的臉問。
  “沒事。”我說,“蚊子咬了,我自己抓的。”
  莫醒醒笑了:“又跟人打架了吧?”
  瞧她那口氣,好像我是打架專業戶似的。
  “到裏麵說吧。這裏太陽大。”說話的人是路理王子,他一麵說,還一麵拖了莫醒醒一把。看他的樣子真溫柔,嗬護有加的語氣,體貼入微的表情,還在手裏替她捏著一把小花傘。男人的臉都被他丟盡了!我真替米砂感到不值。偏偏一轉頭,正看到蒙小妍盯著人家看,花癡表情讓我憤怒到極致。
  “你們忙吧。”我說,“我進去轉轉就出來。”
  “喂!”莫醒醒追上我,問我,“米礫你換手機號了嗎?我發信息你都不回。”
  “哦。停機了。”我說。
  誰知道我話音剛落,口袋裏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我極度不好意思地把它拿出來,看到屏幕上閃爍著“爸爸”兩個字,連忙手忙腳亂地接起來。米老爺在那邊問我:“米礫,你去哪裏了?”
  “我,我在外麵。”我說。
  “不要亂跑,早點回家。”米礫凡說,“再添亂我饒不了你!”
  “哦。”我歪著嘴答。要是他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不知道算不算是添亂呢?
  我拿著電話對莫醒醒聳聳肩。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有撒謊,我的電話的確是停機了,可是,唉,如果要解釋,需要很多很多的時間費很多很多的口舌。所以……倒黴的人就是這樣,喝涼水都塞牙!
  不過莫醒醒好像並不計較,而是用請求的語氣對我說:“我想知道米砂的信箱,我要給她寫信,你能告訴我嗎?你知道,我很久都沒有她的消息了。”
  “可是米砂離家出走了,米礫也在找她的哦!”多嘴多舌的蒙小妍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我想要捂住她的嘴,已經來不及了。
  “蒙小妍,你說什麽?”莫醒醒直盯著蒙小妍問。 
  “米砂……”蒙小妍看著我眼睛裏的怒火,隻發出這兩個字,再也不敢說什麽了。
  莫醒醒站到她麵前去:“請告訴我,好嗎?”
  “米砂在國外讀書,讀煩了,就一個人出去旅遊了,歐洲十國遊!就這樣。”我把蒙小妍一拉,低聲吼道:“我們走!”不知道為什麽,看著路理和醒醒親親密密的樣子,我心裏非常非常之不舒服,可憐的米砂,我在刹那間明白了米砂忽然願意轉學的原因,興許啊,就是因為這個遠走他鄉的都不一定!
  我太明白了,像米砂那樣的女人,怎麽能承受失敗的命運,更何況是輸在自己最好的朋友的手下!
  “米礫!”莫醒醒攔住我,“能不能告訴我,米砂到底怎麽了?”
  “你關心嗎?”我問她。
  她朝我點點頭。
  “算了吧。”我譏笑地說,“你搶了她男朋友,還要她給你賠笑臉?”
  我這話一定像一支箭一樣直射她的心髒,因為我看到莫醒醒後退了一步,小臉霎時變得蒼白。哼!我心想,最好你再暈倒,讓你的路理王子把你抱住!那不正遂了你的心願嗎?
  我正預備把這句話說出來,“閉嘴!”卻有人嗬斥我。當然是護花使者路王子。不過呢,低調的我隻是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就掉頭揚長而去!
  這一回除了蒙小妍,沒有人再跟上來。
  “米礫,米礫!”蒙小妍一路追著我,“你慢點,小心你的傷。”
  我轉身立定。衝她喊:“閉嘴!”
  她嚇得站住了。但立刻做她的招牌動作,伸出手來,一把捂住了她自己的嘴。
  “你在這裏等我。”她輕聲說,“我掛了號就來。”
  說完,蒙小妍去掛號了。我看著她一顛一顛的樣子,突然有點懷疑,她是不是愛上我了?怪不得我覺得她現在有點兒傻呢,都說女人愛上一個人之後再聰明智商也會變成零了。在蒙小妍把護士辦公室誤作外科室之後,我感歎地想:這句話真是一點錯也沒有呀。看看,這就叫魅力。我看著蒙小妍忙不迭對護士們道歉的樣子,實在是太想笑了。NO,我不能笑。在自己的追隨者麵前,一定要隨時保持風度翩翩,隻有這樣才能使自己的魅力大旗永不倒!
  然而,剛這麽想完,我就暈倒在了的過道裏。
  再醒來的時候,我首先看到的是米諾凡的臉。他的臉靠我很近,鼻子就要貼住我的,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毛孔,嚇得我一下又把眼睛閉上了。
  “醒了。”我聽到米諾凡說。
  “唉,醒了。”我連忙睜開眼睛討好地補充。
  “醫生說還要觀察。過了今晚才知道是不是腦震蕩。”米諾凡疲憊地說,“如果你真這麽喜歡醫院,我看你不如自己拿把刀把自己捅個千瘡百孔,就可以在這裏好好住上一陣子了。”
  有這種跟自己兒子說話的老子嗎?
  可是縱使這樣,傷痕累累的我還是英雄氣短,連個屁都不敢放一個。
  我敢確定,是蒙小妍通知了米諾凡。但是,我一直都沒見到她,估計她是被米諾凡一腳踢到了太平洋,連帶被踢的沒準還有她的胖版貞子媽咪。哦,SORRY,自身難保的我隻能對此深表遺憾。
  那晚,我聞著蘇打水的味道,吃完了李姨為我做的稀粥,稀粥稀的一塌糊塗,我嘴巴都吸歪了才吸到幾粒米,一點味道都沒有。我很想念米砂的水果披薩或者是蒙小妍的“愛心早餐”。但當然,我是不會把這些說出口的。也許是藥物的作用,我睡得很沉。第二天一早,護士給我帶來好消息,我並無大恙,等我家人來替我辦好出院手續,我就可以出院。
  我當然知道我無大恙,像我這樣有龍護體的人,總是可以絕處逢生一往無前。
  昨晚的稀粥消化得很快,我發現我餓得已經不行了,就在我思考著出院以後讓李姨給我多整點好吃的東西的時候,病房的門忽然被推開了,印入我眼簾的,是一張此時此刻我極不願意看到的臉——路理!
  我的第一反應是把頭轉開,不過好奇心很快又讓我把臉轉了回去。用盡量深沉的語氣問他:“找我有何貴幹?”
  “醒醒昨晚擔心了一夜。”他背著手,像個法官一樣走到我麵前,好像我就是導致莫醒醒一夜胡思亂想的凶手。
  “關……關我什麽事?”此時此刻,我實在不應該結巴,但是,我不得不承認,他從氣勢上壓倒了我,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總是在我麵前占上風的米諾凡。
  “我沒說關你的事。”他說,“你緊張什麽?我隻是來跟你點關於米砂的消息。”
  “哈哈哈哈……”我很做作地笑了一陣,笑完以後我回答他:“我辦不到!”
  “那你都能辦到些什麽?輸錢?脫褲子?被人扁?”
  我驚訝地看著他,這小子到底都了解了些什麽?誰告訴他這些的?
  “想不想看看這封信?”他忽然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來,“我把信給你,你帶我去你家看看米砂用的電腦,行不行?”
  信!
  難道這就是我曾經為之奮鬥不已並搞得自己頭破血流的那一封?
  “米砂寫給你的。”他說。
  我伸出手就去搶,他卻靈活地閃開了。奶奶的,我都快被打成殘廢了還沒看到信的一角,他憑什麽一夜之間把它弄到手的?再說了,這是我的信,他憑什麽把它舉在手裏,像舉著一枚閃爍著金光的徽章?!
  小心我告他侵犯公民隱私權,別以為我不懂法律!
  “你答應幫我,我就把信給你。”他說。
  “把信給我!”我用比他高的嗓門威脅他。
  “好。”他出乎我意料之外,爽快地把信遞給了我。
  我躺回病床看信,發現那真的是米砂寫給我的,她的字我還是熟悉的。那封信寫得很短。是這樣的:
  米礫: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我此行的目的很簡單:找到麽麽,帶她回家。
  我之所以沒告訴爸爸,是因為知道他一定會反對。我離開家的這些日子,你一定不要惹他生氣,而且還要好好安慰他。其實這些年,爸爸真的很不容易。
  你們不要找我,因為找也是白找,我的手機沒帶,放在我的抽屜裏了,所以:)
  替我照顧好爸爸,還有我陽台上的那盆花。兩天澆一次水,從上往下澆。
  謝謝你,米礫,等我回來再給你做好吃的哦:)
  PS:我想,我們都需要一個完美幸福的家,我會為之努力的,請支持我!
  米砂
  其實,這真的是一封很簡單很簡單的信,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我的腦袋被人打得實在是太疼了,我竟然,竟然當著路理的麵,流下了我男兒絕不該輕彈的好幾顆眼淚!
  靠那個靠那個靠那個靠,世上還有比這個更丟臉的事麽?
                 
  莫醒醒

  蛋白質粉,是用來治療我的壞胃口的。
  口服液,是用來治療我的壞心情的。
  抽屜裏那些細長的小膠囊,是用來治療我的壞牙齦壞神經係統壞關節壞睡眠的。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我的身體變成了一台勉強才能運轉的機器。能壞掉的部分全部都壞掉了,隻剩下一顆走得異常緩慢的心髒,像個過時的發動機,還在不甘心地突突跳動著。
  我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加厭棄我自己。
  我討厭我的長相,它一點也不由著我,越變越像另外一個人。盡管我已經很久沒有替她擦過相片,也沒去墓地看過她,可我確信我到死也不會忘記她的模樣。我討厭那些關心的語氣,讓我感覺自己的弱小和無能,我甚至試圖變壞,讓我跟以前不一樣,這樣便可以擁有一些另類的元素衝淡原本的自己。我討厭照鏡子,一個人在臥室洗澡的時候,我必須用那塊大大的白色浴巾把整個鏡子蒙住,才能安心打開蓮蓬頭。
  我不關心青春痘,不關心名牌衣裙,不關心,不關心。
  我的十八歲,像一個長長的晦澀的夢,或者說,是一道長長的單調的走廊,而我是一顆迷路的塵埃,穿越所有迷惘的細節和單調的曲折,最終抵達不可捉摸的遠處。
  如果我睡著了,請不要叫醒我。
  ——選自莫醒醒的博客《我一直在睡》

  莫莫,莫莫。
  那天黃昏,我的耳朵出現幻聽。我一直聽到有人這樣在叫我,那是一個低啞的男聲,帶了些微的絕望,在我的耳邊低回不已。我推開小閣樓的窗戶,發現天要下雨了,風肆虐地吹起,烏雲湧動,一片一片地聚集,前一秒鍾還是桔黃色的天空像是被誰忽然扯上了一張黑色的幕布,就要開始它驚天動地的演出。 
  我踮起腳尖,再把頭往下探,就看到了他。他盤腿坐在地上,很奇怪的發型,低著頭,兩隻手不知道在忙著什麽。我很是吃驚,呆呆地望著那個微小的人影,努力想看清楚他到底在鼓搗什麽,忽然,一陣奇異的大風刮了起來,小閣樓的舊窗戶發出撲棱棱的可怕聲響。就在這時,我看到許多隻像蜻蜓一樣的五彩斑斕的的東西從地麵騰空而起,趁著大風和卷起的沙塵往上升,片刻間已經在我的眼前飛舞,零星有幾隻飛得極高,一頭撞擊在窗邊又墜了下去,有一兩隻直接飛進了我的閣樓,我抓住其中的一隻,發現竟是隻彩色的紙飛機,造型很獨特,飛機翅膀上用彩筆寫著一行小字:我愛MOMO。
  我敢保證,它們至少有幾百隻!
  我關窗戶的時候雨點已經迅疾地落了下來,那些“蜻蜓”,我能夠猜到它們的命運。被打濕的雙翅,跌落尋常的泥土地,一定是心灰意冷。
  像我。
  門鈴就是在這時候響起來的。
  我略怔了一下,捏著那隻紙飛機,光著腳跑到樓下,透過貓眼,我看到路理,他穿了一件大大的白色條紋T恤,背著他的大書包,手裏握著一把傘,像是剛剛遠行歸來。
  我拉開門。他衝我微笑,進屋,然後問我說:“怎麽光著腳?小心著涼。”
  “噢。”我說,“忘了。”
  他打開我家的鞋櫃,熟練地從裏麵找出我的拖鞋對我說:“穿上它。”
  我把腳套進鞋裏,轉身往樓上走去,他一直跟著我。雨越下越大了,我上了樓才發現窗戶竟然沒關好,雨水已經打濕了窗前的木地板。我撲上去,手忙腳亂地關窗,可是插銷怎麽也插不上,他走上來拉開我說:“我來,你走遠些,別弄濕了鞋子。”
  奇怪。在我手裏怎麽也關不好的窗戶在他的手裏一下子就聽話了。他關好窗,退後一步,彎下腰來,在地板上撿起一樣東西問我說:“這是什麽?”
  那是剛從我手裏掉下去的飛機!我急忙去搶。紙飛機沾了地上的雨水,有點潮,我一扯,扯過來一半,可是那行字是寫在另一半的翅膀上的。路理攤開手掌,那行小字應該在他眼裏一覽無餘。
  我把那半張潮潮的紙捏在手心裏,無措地站在路理對麵。好在他並沒看出其中的端倪,隻是問我:“你什麽時候喜歡上疊紙飛機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正在這時,我聽到一個用力發出的聲音:“莫莫!莫莫!”那聲音就像是從遙遠的山上發出的,傳到我的耳朵裏,卻依然那麽清楚,甚至有點震撼。我的心裏突然麻麻的,也說不上是為什麽,頭腦好像空白了。就那樣呆立了幾秒,我轉身從窗戶往下看去,雨水把單薄的玻璃澆得一片模糊,簡直像有一個巨大的水管直直地從上而下噴在窗戶上。但我依然可以看到一個穿著單薄的人在努力揮舞雙臂的樣子。“莫莫,莫莫”的聲音還在不斷傳來。
  是他,阿布!他又瘋了!
  我從路理手上奪過他還沒來得及放下的傘,就往樓下衝。
  “你幹什麽,醒醒?”路理追下來問我。
  “給他送傘!”我說。
  我光腳換了球鞋,跑到樓下,大雨如注,天空像是被誰無端挖去了一個洞,哭得天昏地暗。我看到阿布站在雨裏繼續揮動著他的雙臂,像一個失去控製的木偶。
  我把傘撐開來,大聲喊他的名字。他驚訝地轉頭,看到我,直奔了過來。他站在樓道口呆呆地看著我,他的全身已經被雨淋濕,劉海很滑稽地貼在額頭上。不過說真的,他這個新發型真是失敗,讓記憶裏的那個阿布蕩然無存。
  “回去吧。”我把傘遞給他,“這樣淋雨你會感冒的。”
  “你肯下來。”他把傘接過去,收起來,用激動的語氣對我說,“你居然肯下來?”
  雨太大了,我退後一步,讓他可以站得進來一些。他果真上前了一步,局促黑暗的樓道讓我稍許有些不安。他又上了一步,我無處可躲了,隻好上了一級樓梯。這樣,我們可以有差不多的身高,我看著他的時候,不必艱難地抬起頭來。
  “我做的飛機,你看到了嗎?”他說,“我做了五個晚上,用的是我自己發明的高射炮,如果有合適的風,可以全部飛進你的窗戶。”
  “謝謝你,阿布。”我說,“你快回家吧,我要上去了。”
  “莫莫,你等等!我明天回北京了。”他朝我大聲喊,“晚上可不可以一起玩?一次也不可以嗎?我保證,我什麽也不會做,也不可以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悲傷,像是遇到了極度不如意的事情。雖然我不能確定這樣的悲傷是不是一定與我有關係,但我在他那樣的表情裏,心莫名其妙地就痛了起來。
  “我真的很喜歡你。”他放低聲音說。
  我耳邊的幻聽又來了,莫莫,莫莫,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心裏喊著我的名字。我轉身往樓上飛奔,他撲上來,抓住我的胳膊不肯放。
  “我真的很喜歡你!”他大聲地重複,手上的力道一點兒也沒鬆減。我試圖掙脫,但是無用,如果此時我爸爸從這裏經過,我就隻有死路一條。
  “你放開她!”就在這時,路理的聲音從樓上響起。
  阿布卻抓得我更緊了。
  路理一步一步走到我們身邊。微笑著對阿布說:“就算把她的手臂拉掉,你覺得有用嗎?”
  “一邊去!”阿布說,“這是我跟莫莫的事。”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路理冷冷地說,“你最好馬上放開她。”
  “如果我不呢?”阿布說。
  他言語剛落,路理的拳頭已經直直地打向了他的腦袋。阿布哀叫一聲,鬆開我,用雙手捂住了他的臉。
  “上樓。”路理喚我。我仍在遲疑中,他已經伸出長長的手臂來攬住了我的肩。我身不由已跟著他往樓上去,在樓梯的拐角處,我轉身的時候,廊燈忽然亮了起來。我情不自禁地往樓下看了一眼,阿布正拿著我給他的傘,用尖尖的傘柄用力地戳他自己的肚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想尖叫,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路理扭過了我的頭,不許我再朝下看。
  他居然……打人。
  那天夜裏,我又失眠。
  傍晚下過雨後,空氣就變得格外清爽。我把空調關上,七點就躺到了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安睡。我遲疑地從枕頭裏把那個好久沒有拿出來的玻璃沙漏拿了出來。
  天色還沒有完全的暗下去,天空最後一縷霞光斜斜地射進窗戶,把白色的沙漏照得像個神奇的寶盒。我把它握在手裏,閉上眼,對自己說:“睡吧睡吧。”多少個難眠的夜晚,我都是靠它勉強睡著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隻要我一閉上眼,就能看到眼前一把寒光閃閃的傘柄,一下一下地朝著一個人的身體紮過去。我全身一抖,睜開了眼。
  他會不會很痛?
  我的心突然狂跳不已。我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屋子裏的一切尋常如是,隻有窗外高高低低的蛙鳴此起彼伏地傳來。按照以前的經驗,如果睡前我的情緒得不到平靜,到半夜時,我多半會餓醒。我把沙漏重新藏回枕頭裏,開始慌亂起來。
  幻聽又來了,我試圖塞著棉球睡,可是那聲音還是依然不斷傳進我的耳朵。我又試圖打開窗,蚊子趁機飛進來,在我耳邊嗡嗡作響。我把桌上的書倒在地上,又重新整理了一遍;我帶著耳機聽英文磁帶,可是我發現複讀機已經沒電了。我到樓下開了電視機,可是這個時間段除了無聊的連續劇什麽也沒有。
  現在似乎不是睡覺的時候。
  可是我卻快要崩潰了。
  我是在九點時做出的決定,我要出門走走,也許隻是散散步,也許是散散心,總之,我不能呆在家裏。
  我光著腳走下床,胡亂換了身衣服就下了樓。爸爸今天出差回來,但這個時間他應該還在火車上。餐桌上放著半碗稀飯,路理走之前我吃下了半碗,我記得我一麵喝粥一麵聽他像我爸一樣地嘮叨:“能吃的時候就盡量多吃點,實在吃不下就算了,少吃多餐,不要強迫自己的胃。”
  我就把筷子扔掉了。
  他卻笑,罵我:“小脾氣又犯了?”
  我哪有什麽小脾氣。我可不想在他麵前有什麽小脾氣,我把碗一推說:“過兩天就開學了,開學前你要是忙,就不用來了。”
  “開學後呢?”他問。
  “你高三了,會很忙的。”我說。
  “我相信你自己能跟上進度的。”他很狡猾,並不正麵對我對話,隻是說,“不過你一定要注意身體,這是最重要的。”
  我送他出門的時候雨已經完全停了。但我還是找出一把傘來給他,他把傘放回鞋櫃,吩咐我說:“把門鎖好,睡覺的時候空調溫度不要太低。”
  “好。”我看著他,並沒有立刻關上門。
  “還有什麽想說的嗎?”他問我。
  “以後,不要打人了。”我說。
  他咧開嘴笑,揮揮手下了樓。
  有時候我真不明白,為什麽他要對我這麽好?
  現在的他,不知道會在做什麽呢?複習,上網,或者和家人聊天?其實關於他的生活,我一點兒都不了解。我看著我的腳,我居然又忘了穿襪子,不過我不想再爬上閣樓去,於是我仍然光腳穿上我的球鞋,把門輕輕合上,下了樓,走出了院子的大門。
  我走在街道上,萬家燈火。身邊有一個小孩子一歪一歪地走過,父母在身後緊跟著,他天真地捏一個棒棒糖在手裏,給媽媽嚐一口爸爸也嚐一口,他們是出來散步的。
  從那個不愉快的夜晚之後,而我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再走過夜晚的街道了。在我的記憶裏,我,爸爸,還有白然,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夜晚。記憶變成空白,遺憾就會像繩子一樣捆住你的心。我在街頭躑躅了好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有點想去天中看一看,雖然我是那麽討厭這個學校,它有著最古板和嚴肅的教學樓,每個教室裏都武裝著那麽多先進得可怕的多媒體設備,連走廊都是直線形的。但是,離開它一個暑假,我居然有些想念。想念“天一中學”那幾個又大又耀眼的金字,不知道它在夜色裏,是不是依然顯得又神氣又威嚴呢?
  我不自覺地往天中的方向走去。
  大約半小時的樣子,我就到了那裏。電動門像是為我特意留了一道縫,我一側頭,就直接走了進去。天中的建築群在藍色月光下,像個巨大的黑色城堡。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居然一點都不害怕。在高高的階梯之上,亮著一排暗暗的廊燈。廊燈的燈光是淒慘的白色,一廂情願地照著緊閉的玻璃大門。
  我依然記得,當我第一次推開它走進主教學樓的大堂的時候,是怎樣的誠惶誠恐以及難以自持的激動。我依然記得,當那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打出“歡迎新同學”五個漂亮的楷體大字的時候,我又是怎樣的感動到窒息。我似乎就是在那一刻下定的決心,刻苦努力,做一個好學生,憑自己的能力考好分數考好大學。然後默默無聞地離開這裏,離開這裏,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白然也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和過去做一個徹底的絕裂。
  就在這時,整個“城堡”忽然鈴聲大作。哦,十點,這是晚自修的放學時間。就算放假,鈴聲從來都不休息。我站在操場上,灰色長褲裏忽然灌進一場涼爽的風,我抱著雙臂,情不自禁地朝著花蕾劇場走去。
  我走過小花園,繞過橘林和假山,來到小路上。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曾經在這裏遇到過他,那天天下著小雨,他把手裏的一疊A4的紙給我當避雨的工具。從第一次見到他,他的眉間就給我似曾相識的感覺,也許前生,也許來世,我都注定要認識他。隻是,他和我不應該有任何交集,就像那次在裏,米礫說的那句話,成為我心裏翻不過去的一個坎。暑假過去,我跟自己說過一百次,等暑假過去,這一切就該結束了,不是嗎?
  我思緒混亂地繼續走著,可是還沒走到路的盡頭,我就發覺有些不對勁。又沒有風,前麵的草叢卻發出沙沙的聲音。我又側耳聽,應該不是什麽鬆鼠之類的動物,因為我分明能聽到人聲。好像在說:“閉嘴!”
  我天生落腳輕,如果尋常夜晚走路,很少被人聽出聲。我心跳得異常快,可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我卻選擇了繼續輕手輕腳地往前走,循著聲音,一步一步地挪動。借著月光,我分明看到在靠近樹叢的地方有幾個人影。這一帶的樹草長得相當繁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樹杈,才可以勉強看到不遠處的情況。
  我定了定心,才看到,那掙紮作一團的是兩個男的和一個女孩子。其中一個男的用另一隻手鉗住女孩的兩隻手,把大腿搭在那個女孩的肚子上,我知道這是一種威脅,如果女孩出聲,他就要用力地抵下去,這樣必然疼痛難忍。另一個男孩飛快地扇了還在掙紮的那個女孩一巴掌,很輕易就把她的外套扒了下來。
  女孩的一隻金色皮鞋在她雙腿用力的掙紮中被甩出去好遠。
  那隻鞋我很熟悉。
  因為這個女孩子,曾在初三的時候,穿著這隻鞋,用它的後跟狠狠地踩過我穿著露趾涼鞋的左腳。
  她是蔣藍,沒錯。我聽到她熟悉的聲音,還有從她嘴裏從沒聽到過的可憐的請求的語氣:“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玩真的,求你們了……”
  我不自覺地縮了一下自己的左腳。心越跳越快了,我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不遠處的蔣藍用盡全力向後仰起自己的頭,她緊閉著眼睛,妝早就花掉,頭發亂七八糟,像一隻快要死掉的鳥。她的聲音還在我耳邊縈繞,她一直不停地低聲地在求他們,可他們並沒有住手的意思。我看到她的裙子,也被扔在了地上。她乞求的聲音漸漸變成了嗚咽,聽不見。
  就在這時,我再也忍不住地,在樹叢這頭大聲喊了一聲:“保安!”為了製造更多的動靜,我甚至撿起一塊磚頭,用力地扔向遠方。
  我想過了,如果他們衝過來我就大聲喊救命。除此之外,當時的情況,真的不容許我想更多。
  幸運的是,他們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就飛快地爬上高高的柵欄,像兩隻被追趕的野狗一樣不要命地從高高的柵欄頂端跳了下去,一瘸一拐地跑掉了。
  我撥開樹叢走到蔣藍身邊。我蹲下來,還沒有想好該問她什麽。她卻從地上一下子坐了起來,伸出手慌亂地摸自己的臉。我這才看清楚,她的右臉上有一道又長又粗的指甲的劃痕。她摸到了血,大驚失色,一邊喃喃地說“毀容了,毀容了”,一邊從褲子的口袋裏摸出一個小圓鏡子,照了自己一眼,尖叫了一聲,立刻把鏡子扔得老遠。她蹲在地上,不顧自己亂七八糟的衣服,以及被扯得亂七八糟的發型,甚至隻穿了一隻鞋,就捂著臉哭了起來。
  她說話的聲音很尖利,就連哭聲都一樣。我站起來,到遠處把那隻傷害過我的鞋揀起來,放在她腳邊,就準備走。
  沒走兩步,她卻突然對我的背影大喊:“莫醒醒,站住!”
  我回轉頭,發現她動作真快,已經把裙子都套上了,她“騰”地站起來,飛快地把腳套進那隻耀眼的鞋裏,伸出尖尖的食指指著我說:“要是你敢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老娘死都不會放過你!”
  或許她連自己現在自己醜成什麽樣都不知道,居然還有心情跟我發飆。我隻是用冷靜的語氣對她說:“去洗把臉吧,以後和男生玩的時候,不要穿那麽低領的衣服。”
  她沒再說話,而是下意識地護住自己露在外麵的那隻肩膀。
  這是我再次回頭時她做的最後一個動作。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動作讓我覺得有些酸楚和動容。我忽然覺得今晚的蔣藍和以往不同,雖然她還是那麽神經質,還是那麽囂張,可是她卻比她被潑得滿頭是水那時候,比她想在路理麵前邀寵卻落得灰不溜秋那時候,比任何時候,都要落魄,卑微,一文不值。
  我居然救了她,老天爺。
  站在樓下的時候,我抬腕看了一下我的手表,十點半,估計他應該到家了。如果他問我去了哪裏,我該如何撒謊才好?我一麵想著一麵三步兩步地上了樓。我沒有按門鈴,而是直接用鑰匙開的門。門一推開,一股濃重的酒氣夾雜著煙味撲鼻而來。茶幾上擺了兩瓶二鍋頭,一瓶倒在桌上,一瓶放在茶幾的邊緣,搖搖欲墜的樣子。不過都是空的。懷裏還抱著半瓶酒的他,半躺在沙發上,不知是醒是睡。
  他又喝酒了!
  隻是,按時間算來,他到家應該才一小會兒,怎麽就能醉成這樣?
  我快步走進去,先把空調關了,再打開窗。
  隨著夜晚濕熱的空氣一下子湧入,讓人惡心的酒味終於被慢慢衝淡。我疲倦地把滿滿的煙灰缸衝洗幹淨,又把空掉的酒瓶扶正,放到了桌腳。這才走近他,把手伸向他懷中的半瓶酒。
  “別跟我搶。”一直沒說話的他突然開口,而且聲音毫不含糊。
  “你怎麽又喝酒了?”我握住酒瓶上部,想把它抽出來,可是怎麽用力都不行,酒被他用十倍於我的力氣按在胸前,好像要把整個酒瓶按進他身體裏去。我隻好縮回了手。
  他忽然揚起頭,在從窗口滲進來的慘淡的月光中,用一種憎恨的目光直視我。他的眼皮是腫的,整個臉部都是紫紅色,眼珠渾濁,布滿血絲,淒厲而憔悴。他的確是喝醉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醉。
  好像從來,我從未見他有過這樣的眼神。無論是對白然,對我,對許琳,甚至對外人,對白然去世後說風涼話的那些鄰居們,他都從未有過這樣的眼神。
  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是一個忠厚得有些窩囊的男人,從一個誓死保衛祖國的誌願兵到退伍後成為一個事業單位的小科員,事業上毫無起色,進而結婚生子,買菜,做飯,直至喪妻,性格才變得有些孤僻。現在雖然辭職,做著一份看上去還算不錯的生意,骨子裏卻依然改不掉前半輩子的懦弱和善良。
  所以,當他這樣看著我的時候,我簡直是有些呆住了。我能看出他的哀怨,卻不知道這哀怨從何而來。我隻好在裏裝模做樣的忙碌,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麽。
  “罪孽。”他突然用他沉悶而低啞的嗓音說了這樣兩個字,接著從沙發的背麵緩緩掏出一張巨大的黑白相片。
  是他和白然的結婚照!我習慣性地抬抬頭,原先掛照片的地方果然是空的。他把照片舉到我麵前,白然那張巨大的駭人的笑臉緊緊貼著我的鼻子,他還在把照片往前推,一邊推一邊粗聲粗氣地對我說:“道歉,你要道歉!”
  我的全身像過電一般地顫抖了一下,我用力把照片一推,站起來大聲說:“你真的喝多了!快去睡吧!”
  “你對不起她。”他的手一鬆,照片滑落在地上。白然躺在地板上,在那層薄薄的灰塵後麵,依然笑得那樣無恥而寂寞。他珍惜地抱著那瓶二鍋頭,突然縱聲大笑。這種笑令我窒息,我手足無措地把窗戶劈裏啪啦關上,他在我身後繼續說:“關窗戶!你關什麽窗戶!不該讓別人知道知道嗎?你害死自己的媽媽!你這個罪孽!”他用一種陌生而嘲笑的口吻說完這些,又一次笑了起來。隻不過這種笑聲轉眼就瓦解,變成了幹澀的嗚咽。
  我艱難地轉回頭,他把自己手中的酒瓶朝我扔過來,我沒有躲,酒瓶卻沒有打中我,而是砸在地板上,早就過時的舊地板上又多了一塊新的劃痕。我搖搖晃晃地俯下身去收拾玻璃碎片,他又伸出一根手指直指著我大喊:“住手!你這個罪孽!罪孽啊!你說,我上輩子欠了你什麽!欠了你什麽!我大半輩子的人生,大半輩子都毀了,都被你毀了。你把我送到你媽媽那去,你把我送到你媽媽那去!”他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邊從沙發上滾下來,膝蓋在地上迅速地移動,碾過玻璃碎片,朝我的方向挪來,他握著拳頭舉著自己的雙手,仿佛在等待我用手銬把他銬起來一樣,他把拳頭送到我的眼前,晃著它們對我喊:“然然,然然,帶我走吧然然!”
  他逼近我以後,我才發現他真的在流淚。眼淚從他縱橫的皺紋裏不知不覺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他頭發蓬亂,衣著肮髒,潦倒異常。我不知道他到底怎麽了,我其實並不是很生他的氣,相反,我真的很想把這樣一個受傷失常的爸爸摟住,和他一起大哭一場,可是他卻對我擲地有聲地喊著她的名字。
  然然,然然。
  一聲又一聲。
  然然!哼,你可曾知道,她的靈魂從未係在你和你的女兒身上?你可曾知道,她在死的那一刻是那樣快活而甜蜜?她有多麽不堪你和我的重負,她有多麽解脫而放鬆,而你可曾知道?哦,不對,你應該知道,不是嗎?你了解一切真相,不是嗎?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你還要欺騙你自己呢?
  想到這裏,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爬到那幅巨大而肮髒的黑白照片旁邊,舉起了它。我站起身,把白然的臉轉朝地麵,用盡全力高舉起它,把它摔在了地板上。
  我不願看到她的臉,無論是破碎還是完好。一分一秒都不願。
  那一刻,我腳下的地板有些輕微的震動。
  那一聲驚天動地的破碎聲之後,我的耳朵裏仿佛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我隻看到他抱著酒瓶半躺在地上,我沒有聽到他堅硬的哭聲,也沒有聽到桌腳的酒瓶倒地的聲音,我隻是飛快地跑上了樓,把我的房間鎖了起來。
  這一次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我隻是很累。我躺在我的小床上,從閣樓的小窗戶裏,數著那些飄過的雲彩。
  一朵,兩朵,三朵。每一朵都被太陽染得鮮紅,那麽醉人。
  死一般的沉寂之後,樓下終於傳來驚天動地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在發什麽瘋,我也不願意去猜測和關心,我隻是數著我的雲彩,一朵,兩朵,三朵,四朵,朵朵鮮紅,朵朵醉人。
  其實到第二天我才反應過來,那是夜晚,哪裏會有什麽雲彩呢?我也是瘋了,真的瘋了,被他們逼瘋了。
  這是遲早的事。
  那晚我睡著的時候不知道是幾點,很奇怪的,我在夢裏夢到許琳,她穿得像個
子,頭發剪得很短,她伸出手來摸我的臉,人卻忽然消失在空氣裏。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敲我小閣樓的門,一麵敲一麵低聲喚我的名字:“醒醒,醒醒。”
  我掙紮著爬起來開了門。路理彎腰進來,看著睡眼惺忪的我說:“都中午了,你怎麽還在睡?”
  我理了理淩亂的睡衣,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問他:“幾點了?”
  “十一點半。”他說。
  噢,我居然睡了這麽久。
  我忽然想起來:“你怎麽進門的?”
  “你爸開的門。”路理說,“我和許老師一起來的。”
  我跑到門邊,想探頭看看樓下的動靜。路理在我身後說:“許老師是來告別的,你知道嗎,她調到省裏的一所學校去了,明天就走。”
  “什麽?”我大驚,忽然明白他昨天醉成那樣的原因了。
  他是愛她的。
  “那邊邀請她很久了,她到今天才做決定。”路理說,“我先下去,你換了衣服快點下來,今天中午我們到外麵吃飯。給許老師餞行!”
  閣樓的門重新被關上了。我坐回我的小床邊,心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她要走了,他喝成那樣,他和她是不是再也不會有故事了?這難道不是我一直盼望的結局嗎?可為什麽它真正來臨的時候,我卻不堪承受了呢?我想起他昨晚罵我的樣子:你這個罪孽!罪孽!!我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了,他隻是在借白然開口,他生氣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我的存在,而讓他不得不和他心愛的人分飛天涯,不是嗎?
  想到這一點,我差點要跌坐到地板上去。
  罪孽!罪孽!他罵得沒錯,不是嗎?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咬著牙對我說:“我也要有我自己的生活。”哦,誰能告訴我,我該如何安排我自己,才能不影響到他的生活呢?
  我坐在床邊想了好一會兒,然後,我換好我的衣服下了樓。我並沒有看到他,隻看到坐在沙發上的路理和正在埋頭掃地的許琳。許琳果然換了新發型,不過不是剪了短發,而是燙了頭發,讓她看上去更年輕更時尚。
  “我爸呢?”我問。
  “他在裏麵換衣服。”路理說。
  許琳的動作很快,隻不過短短時間,我家地上除了劃痕什麽也沒有,到處被收拾得幹幹淨淨,誰也看不出昨晚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又抬頭看了看那個放照片的牆壁,隻有一個鏽跡斑斑的鉤子還在那,像一個很大的委屈。隻是照片不在了,不在了也好,未必有多少人願意看到它整天掛在那裏。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打開房門走了出來,他穿了一件以前我從來沒見過的襯衣,嶄新的淡黃色的,穿在身上,也顯得年輕些。
  “我還有事,不去吃飯了。”他說,“我把你們送到飯店就好。”
  誰也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氣氛忽然變得很僵,我看到許琳笑了一下,然後問他說:“忙成這樣,連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嗎?”
  他把脖子昂起來,裝出很酷的語調說:“你應該早說。”
  傻子都聽得出來,他話中有話。
  許琳沉默了一下,從沙發上拿起她的包:“既然這樣,那我看就改期吧。”
  “等下!”我攔住許琳。
  “有什麽嗎,醒醒?”
  我覺得我們都沒有再裝下去的必要了,這樣的日子過著,我累,他累,她也累,興許連死去的白然都會覺得累,不是嗎?於是我清了清嗓子,用盡量清楚的語氣說道:“你們結婚吧,我可以離開這個家。”
  “你胡說什麽?”他上前一步,像是要揪住我的衣領。
  我則後退一步,用更大聲更清楚的語氣再說了一次:“你們結婚吧,我可以離開這個家。”
  “閉嘴!”他是真的生氣了,脖子上青筋直冒,用手指著小閣樓,大聲地衝我喊道,“你給我閉嘴,你給我滾到樓上去,去,上去!”
  “你別吼孩子!”許琳插話。
  他們真是奧斯卡最佳男女主角。
  “我現在就滾。”說完這句話,我迅速地跑到門邊,彎腰套上我的球鞋,拉開門就跑了出去。
  我受夠了他們這種把戲。喝醉,離開,雙簧,吵架,不就是要結婚嗎?結結結!不就是我多餘嗎,我消失行不行?我滾行不行?
  我像一隻無頭蒼蠅,在夏天正午炎熱的大街上埋頭疾走,沒有方向,不能思想。哦,白然,如果你在天之靈看到此情此景,到底是該笑,還是該哭?
  我真替你為難。
  那一天,我在街上走了多久,他就跟了我多久。
  當我終於在西落橋的橋邊停下腳步的時候,陽光已經曬我睜不開眼睛了,我隻是覺得很累,需要休息一下。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頂的頭發,出奇的燙。我站在西落橋上看西落河,濃濃的綠色河水,惡臭衝天。我在渾濁的河水裏依稀看到自己有些紅的臉頰,卻沒想到倒影裏還有另外一張臉。是的沒錯,我轉頭,驚訝地看他。我真的不知道,原來他一直跟在我後麵。
  他的胳膊搭著扶手,把一瓶一看就知道冰過的冰紅茶推到我麵前,用它碰了碰我的胳膊說:“來,喝點水再走,不然會中暑的。”
  他看看手表,朝我揚揚眉毛,用一種讚美的語氣說:“一小時四十七分鍾,原來你是運動健將,要是校運動會有競走這一項目,我看冠軍非你莫屬!”
  這個時候,我完全沒心情接受他的調侃。請原諒我,現在的我,對他,雖然不算恨,卻也實在談不上信任,特別是在他親眼目睹了那一直無人知曉的私密以及我和我父親的失態以後。我甚至懷疑,從第一次見麵時他偷聽到我和許琳的對話起,他就明白了一切,可是他卻掩飾得那麽好,從來沒在我麵前提起過。
  現在他站在我麵前對我微笑,就好像向我表明他是神,對於那些隱瞞在我心裏許久的發潮的秘密和想法,他早已經一覽無餘,心中有數。所以我的一切行動和語言,在他眼裏都顯得笨拙而多餘了。
  誰能保證他對我從來沒有從心底裏有過一點鄙視呢?我懷著說不上是逃避還是辛酸的心情,沒有接他的水,而是埋著頭往橋下衝去。他緊跟著我上來,在我身後大聲對我說:“這裏很髒,我們能不能離它遠一點?”
  我抬起頭,看到一個巨大的吊車,正把滿滿一車的垃圾從半空中傾倒在一個巨大的場子裏。橋下真的很髒,不知道從何時起,這裏已然變成了一個垃圾場。
  這裏沒有風箏,沒有香樟樹,沒有竹林和花叢,小房子都被推倒了,殘垣斷壁依稀可見,在正午酷辣的陽光裏,像一個個經曆戰爭後留下的廢城垛。我捂住鼻子退後一步,他拉住我的胳膊,一直把我拉回到橋上,把冰紅茶的蓋子一把擰開來,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喝完它!”
  我還是沒伸手接。
  他笑:“你是想離家出走嗎?”
  我不打算理他。
  他繼續說:“或許你該學學米砂,她離家出走的時候可是裝備齊全,連指南針都沒有忘掉。”
  是。我知道這是他一直想說的話。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要和誰一樣,我跟別人也沒有辦法一樣。我的家,我的病,我的現實,把我逼得狹隘,易怒,小心眼,毫無可愛可言。可是他為什麽要跟著我,為什麽要忍受這些,為什麽明明洞察一切,還要故作糊塗?我看他病得比我還要厲害。
  “好了,別鬧了。”他說著,已經把瓶子放到了我的唇邊,他的語氣出奇的溫柔,身子靠我很近,我們的姿勢看上去很曖昧,不巧的是,旁邊正好有兩個女孩子經過,我的心理作用又作祟了,我總覺得她們好像就是天中的。她們走得很慢,用看馬戲的眼神看著我倆。我可不想再成為校園新聞的頭號角色,隻好把瓶子從他手裏搶過來,靠在橋上,一口氣將水喝了個幹淨。
  他很滿意地看著我,問我:“還需要來一瓶嗎?”
  我搖搖頭。
  “我帶你去吃點東西。”他說。
  “不。”我倔強地說。
  “我也餓了。”他苦著臉說。
  我這才想起來,已經快下午兩點鍾了,他也沒有吃午飯。可是我走得匆忙,身上一分錢都沒帶。不然,請他吃頓飯也是應該的。
  “我可以借錢給你請客。”他明明洞察了我的心思,卻裝作一臉無意。我偏偏不想收受,繼續看著自己的腳尖無動於衷。
  他接著說:“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些關於許老師的小八卦,興許你會願意聽。”
  好吧,我投降。
  當然吸引我的不是什麽八卦,我太累了,也太餓,我急需要吃點東西。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和他一起站在大街上丟人現眼。萬一他再做出什麽“喂水”的驚人舉動,我怕是會被他的“路粉”們集體追殺。
  我和路理坐在麥當勞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午後的陽光像被一把小勺子盛著的蜂蜜,又甜又膩地傾瀉下來。我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買了一大堆東西,雞翅,漢堡,薯條,蘋果派……我的肚子像一座空城,我覺得我餓得就快要停止呼吸了,我隻想飛快地解決掉它們,但我沒有動,我怕我一動起了就會像上了馬達的機器,怎麽也控製不住我自己。
  “我跟許老師發過信息了,”他說,“吃完後,我就送你回家。”
  “不。”我說。
  “嗬嗬。”他笑,“好吧,那我就繼續陪你競走。”
  我盯著一桌子的食物幹巴巴地說:“你不必管我。”
  “那怎麽行?!”
  我反問他:“怎麽不行?其實,你完全不必為了你幹媽討好我,許琳不欠我任何,是我自己的問題!”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這裏冷氣很足啊,你怎麽還冒汗?”說著,他拿了一張餐巾紙,伸手替我擦額頭上的汗珠,我想要躲,卻沒能躲開,因為他的手迅速地跟了上來,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她,她穿著牛仔褲和綠色T恤,低著頭,跟在米礫的身後。他們正推開
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門,往裏麵走來。
  哦,我的米砂。
  從我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法把我的眼光從她的臉上再移開。
  已經過去多久了呢?那張無憂的種滿快樂的臉,那雙一度因為得到愛情而充滿嬌羞的大眼睛,那個難以計數的脆弱時刻我唯一賴以依靠的懷抱,那段因為疾病和是非差一點崩潰的日子,那些曾經相互安慰相擁睡去的十七歲的夜晚,它們仿佛已經在生命裏失蹤很久,卻因為這一個熟悉的身影重現在我麵前而猝不及防地,無可拒絕地,在我麵前一一閃現。我心緒錯亂,手一抖,險些把麵前的杯子碰掉在地上。路理把替我擦汗的手縮回去握住杯子,問我:“你怎麽了?”
  就在這時候,米砂也看見了我。
  哦,她終於看見了我。
  大約幾秒種後,她直直的走了過來,她習慣地一歪腦袋,用一種聽上去非常輕快的語氣跟我們打招呼:“嗨,醒醒,路理,你們好!”
  此時此刻,我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地流了出來。
  就在我著慌地想用手背擦掉它的時候,米砂迅速地坐到了我身邊,拿一張大大的餐巾紙,捂住了我的眼睛。
  “不許哭。”我聽到她說,“不許。”
  我聞到她身上的清香,那是茉莉花和雛菊交織的味道,那是很高檔的洗衣液和潔膚皂一起搓洗出來的味道,那是她獨有的味道。你看,上帝對我還算不薄,我剛剛丟失了一個家,忽然又找到了一個家。我恨不得立刻拉著她的手,跟她跑出這個地方,隨便跑到哪裏,隻要沒有人在。上帝啊,你一定知道,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對她說。
  米砂終於鬆開了她捂著我臉的手,我把麵紙從臉上摘下來,潦草地擦了擦。我抬起頭,看到路理正站起來,他把座位讓給站著的米礫,說:“你們要吃點什麽,我去買。”
  米礫卻不理他,他隻是站在桌邊粗聲粗氣地對米砂哼了一聲就走開了,一個人坐在遠遠的位置,背對我們。
  我想我太明白那一聲“哼“的意思。我的胃部在這時突然抽動了一下,我明白大事不妙,隻能把右手握成拳頭,死死抵住那裏,因為隻有這樣能讓我舒適一些,不必食物的撫慰也能得到的短暫舒適。
  米砂歪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她呆住了,問我:“醒醒,你怎麽了?”
  我搖搖頭,隻說:“我想喝水。”
  路理把可樂遞給我,我把插在上麵的吸管迅速拔掉,舉起那大杯冰水,一飲而盡。細小的冰粒卡住我的喉嚨,又被接踵而至的水衝進了食道。我摸著自己冰涼的胃部,感到一刹那間全身上下都充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然而接下來的那一秒,便是更大的饑餓感侵襲而來。
  路理驚訝地看著我,搖搖那個空紙杯,問:“還要嗎?”
  我幾乎忘記了剛才的失態,沒有理會他的話,而是又把手伸向了
。我飛快地撕開包裝紙,那一刻,我隻知道我需要它。我用手指抓著大塊熱熱的食物塞進嘴裏,我聞不到它油膩的香氣,也聽不到周圍人的聲音,我喪失了一切感覺,隻想著要把它咽下,隻想讓它們堵傷我的喉嚨,最好撕裂我的食道,我希望所有的食物一起進入身體,淹沒我的五髒六腑,使它們顫抖,紊亂,出現一道一道裂縫,最終爆炸。隻要這樣,我就可以順順利利死掉。
  但奇怪的是,當我把那一整個漢堡全部送進嘴巴裏的那一瞬間,當我看到空空如也的紙包的那一瞬間,我居然沒有像以往那樣急於渴求第二個甚至第三個食物。
  事實是,我望著一桌子金黃翠綠的食物,開始遏製不住地想吐。
  是的,但是更為迫切的是,我根本吐不出來。我隻想用我的手指把剛才吃下去的東西全部摳出來。我突然無比厭惡它們存在我的體內,我突然覺得那些雞肉和生菜是如此的肮髒,仿佛我剛才吃下去的是一條一條蠕動的蟲子,一包一包的垃圾,爛掉的葉子,蒼蠅,老鼠或者別的什麽髒東西。我雙腿發軟,幾乎要跪下來,對著麥當勞幹淨的木地板幹嘔不止。我把手伸進我的嘴巴裏,想要撥動我的小舌頭。我知道,隻要我持續這樣做下去,無論我有多麽不想吐,最後都會吐出來。
  我的眼前出現另一個我,可她仿佛不是我。她的眼睛是那樣充滿光澤,充滿愛。她穿著新裙子和新皮鞋,額頭上有一枚用唇膏點上去的圓而大的紅色美人痣,她忘我地跳舞,像音樂盒裏的小人兒。
  就在這個時候,米砂用力把我的手指從手中拔了出來。她用力捏我的虎口,直到我痛得全身發抖,想要尖叫。
  我知道,這一次我嚇壞了所有人。當我終於在疼痛的驅使下,從和食欲的搏鬥中清醒過來時,我看到周圍所有人都帶著一種荒誕不經而難以言喻的眼神看著我,仿佛在看一條發瘋的野狗,在看一個失心瘋病人。我把眼神從他們的臉上移開,又撞到路理怔怔的眼神。他的眼睛裏充滿不忍的神色,甚至閃爍著亮晶晶的東西。哦,是淚花嗎?
  我也嚇壞了他,是的,我明白。
  米砂抓起我的手,對我說:“醒醒,跟我走!”
  好。當然好。
  她扶起我往門外走,路理跟上來,她轉頭對他說:“你請留步。”
  路理呆了一下,居然聽她的話站住了他的步子。
  米砂拉著我飛快地走到大街上,我幾乎在大腦一片空白的情況下跟隨她上了。直到我們在後座坐定,她才揉了揉我的手,問我:“疼不疼?”
  我搖搖頭。
  她長長籲出一口氣,看樣子似乎很疲憊。她用手輕輕地捏著我的胳膊,把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我轉過頭,看著茶色窗玻璃外的世界,光堂堂,亮晶晶,嘈雜而紛亂。我也閉上了眼睛。想不到好久不見,就讓她看到我這樣的狼狽樣。我很想跟她說話,但是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麽。相信她也是一樣的吧。所以,我們就這樣,各自懷著滿腹的話,無聲地坐了一路的車。
  由於小區在修路,出租車停在小區門口就把我們放了下來。
  燒灼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照射著我滾燙的皮膚。我不太習慣這樣的曝曬,過於強烈的紫外線總是能把我的皮膚變成深紅色,像爸爸喝過酒後的臉一樣。所以在跟隨米砂往家裏走的路上,我一路都抱著自己的胳膊,滾燙的手臂和手心的皮膚接觸,聊以安慰般覺得好一些。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好,我還在對剛才那一幕耿耿於懷。我從來都沒有經曆過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病,從來都沒有經曆過那種千方百計渴望食物與自己身體分離的感受。我的小舌頭還在灼灼疼痛,躍躍欲試想要嘔吐。
  “跟我來。”米砂掏出一把金光閃閃的鑰匙把大門打開。
  我跟著她的腳步跨進她的家。她彎腰,替我找了一雙棉拖鞋,對我說:“你穿這個,我家冷氣開得大。”
  “謝謝。”我說。
  她轉過臉去,不讓我看到她的表情。然後她走到飲水機旁,給我倒了一小杯溫開水。對我說:“你等等,很快就有好吃的來。”
  “嗯。”我說。
  “麥當勞是壞胃口的地方,我也不愛吃。”米砂說,“我最近學會了好多新的菜式,中式的,韓式的,日式的,還有西式的,你想試哪一款,隨便挑哦。”
  “米砂你好嗎?”我握著那杯水,問她。
  “還好。”米砂聳聳肩膀,恍然大悟地拍著腦袋說,“不過這兩天被米礫帶著看破電視劇,沒睡好。馬上開學了,這種日子也要結束了,是不是呢?”
  說完這些話,她就走進了廚房。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米砂家的板,聽米砂在廚房裏忙碌,整個人像被抽空,思維全線停止。
  我真的很餓,我還沒有得到滿足。我急躁地把杯子重重放在在玻璃桌上,站起身來,四處觀望和找尋,看有沒有可以拿過來塞在嘴巴裏的東西。可是,什麽也沒有,我的視線範圍內,隻有邊上那台看上去很誇張的飲水機。 
  我拿著杯子,走到飲水機邊,這個飲水機實在太複雜了,好多的開關大大小小排列在一起,我不知道該按哪一個,隻能兩手慌亂地瞎按一氣。
  就在這時,米砂端著一盤金黃色的東西在我旁邊蹲下,對抖抖索索倒著水的我仰起頭,把那盤食物舉到我麵前,對我說:“醒醒,來,我們吃這個。”
  “不。”我退後,我生怕我的吃相,會再嚇到久違的她。
  “來,試試。”米砂說,“這是我最拿手的土豆餅,你一定會喜歡。”
  “不。”我虛弱地說,“我不餓。”
  兩眼蓄滿淚水的米砂,捧著那盤金黃色的土豆餅,呆呆地看著我,終於眼淚滾滾而下。
  她的眼淚擊痛了我,也擊走了我瘋狂進食的欲望。
  “你居然沒好?” 就在我怔怔不知所以的時候,她扔掉了手裏那盤東西,扯著我的衣領,像要把我拎起來,可是她的力氣不夠大,於是又用力把我往地板上壓。她就這樣大力地搡著我,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對我大聲嘶喊著:“他居然沒有治好你,為什麽,為什麽?你們怎麽可以這麽不爭氣?”
  我用力推開她,後退好幾步,靠著牆,維持我的站立。她卻跟上前來,像背書一樣地流利地說:“神經性暴食厭食症!發病初期常常表現為情緒過激或者過分抑鬱,到了後期,就會出現引吐的症狀,引吐的症狀如果得不到救助,最終便會發展為死亡!是不是這樣醒醒?神經性厭食是一種自己有意造成和維持的,以節食造成以食欲減退、體重減輕、甚至厭食為特征的進食障礙,常引起營養不良、代謝和內分泌障礙及軀體功能紊亂。是不是醒醒?神經性厭食症最基本的症狀是厭食、食欲極度缺乏、身體消瘦。這種症狀的產生主要與心理因素有關,並不是消化係統器質性疾病引起的。是不是醒醒?急性精神創傷或心情持續抑鬱,都可能在一定條件下導致此病。是不是醒醒?對付這種病,除了住院之外,還可以采取心理治療,藥物治療,軀體支持治療,個別難治病例,可應用胰島素治療,是不是,醒醒?”
  我縮在牆角,聽著她一連串的話,接不上一句。
  天,她到底研究了多久,了解了多少?是為了我嗎?一定是為了我,不是嗎?
  “你跟我來。”她扯住我的胳膊,“來!”
  我不敢拒絕她,隻好跌跌撞撞地跟著她的腳步。她一直一直把我拉進了她家廚房,拉到了她家的麵前,她用力地把她家那個碩大的冰箱門拉開,對我說:“你看!”
  我看到冰箱裏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食物,它們排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像等待誰檢閱的士兵。
  “都是我做的。”她說,“我用了很多時間來學習,我一直等著有一天你來,我可以一樣一樣地請你品嚐,你一定會告訴我說,真好吃,米砂,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好吃的東西了。米砂,你真能幹。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你還是老樣子?你知不知道,我對你有多失望!”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淚水砸在我的心裏,像一顆一顆小砂子,看似沒有重量,卻無比疼痛。我啞啞地對米砂說:“對不起。”說完這三個字,我就無力地跪到了地板上。我真的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她的良苦用心了。我跪在那裏,想著懺悔的語言該如何說出口。或者等她再度抓起我,給我一個用力的耳光。卻沒想到她也跪了下來,摟住了我的頭,和我一起嗚嗚地哭了。
  我又一次被她這樣摟著,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可是我能聽到米砂的心跳,她那脆弱而勃勃的心跳,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讓我隻想在她的懷抱裏永遠睡下去,做一個沒有憂愁的好夢。
  我聽到她用顫抖的聲音在說:“醒醒,請你愛自己。你不可以像麽麽一樣無情,請你一定要好起來,不然我該如何原諒我自己?”
  我隻能伸出手抱住米砂,抱住我親愛的米砂。她身體的溫熱終於讓我緊繃的神經感到舒緩,我像是一個許多天沒有睡覺的疲憊的人,終於找到了一張床,可以放鬆地閉上我的眼睛。唯一遺憾的是我離開太久,歸來太遲。
  但是,我們永遠都不會再分開了,是不是?
  過了許久,我抬起頭來對米砂說:“那個土豆餅,我想試一試,就一個,好不好呢?”
  她還在哭,卻又微笑了。
  我發誓,那笑,讓我傾盡所有去換取,我都真的真的願意。
  這個城市的秋天,總是來得太早。九月初,陽光已失去夏日的溫度。風一吹,樹葉爭先恐後地掉落,生怕來不及化為泥土,好供子子孫孫再度鮮綠。開學那一天,我從他的二手桑塔納上下來,拎起我的小包,埋著頭跟他說再見。他搖開窗戶,探頭問我說:“這個周末要我來接你嗎?”
  “不用。”我說,“我自己坐公車回家。”
  他點點頭,把車開走了。
  他早說要買輛新車,不知道為什麽到今天還沒能如願。其實我很難猜到他到底是有錢還是沒錢,關於“錢”這個問題,我和他之間總是羞於啟齒,他很少跟我談他的生意,自從他從單位辭職後,其實我連他到底在做著些什麽都不清楚。對我而言,他的經濟狀況顯得有些高深莫測,在我覺得他一點兒錢都沒有的時候他又會忽然讓我感覺他還有些錢,在我感覺他很有些錢的時候他又會讓我感覺好像沒什麽錢。但憑心而論,他對我還是很不錯的,比如,我的新書包,新球鞋以及我新書包裏的新IPOD和新複讀機。這些憑空而降的新學期的禮物讓我的心情多多少少好出一些,被人重視及寵愛,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不是嗎?
  我還記得那一天,米砂把我送回我家,他猛地拉開門來,看著我時的眼神。我以為他會大聲地罵我,說一些“你不是要走嗎,又回來做什麽?”之類的傷人的話,或者幹脆把手裏的鍋鏟用力地往鞋櫃上一拍說:“你還回來幹嗎?”但是他沒有,他隻是用那種差點讓我崩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後溫和地笑著,大聲對米砂說:“噢,是米砂啊,好久不來,留下來吃飯好嗎?”
  “好啊。”米砂說,“叔叔燒的魚很好吃,我一直記得呢!”
  我們坐在餐桌上吃飯,他開了一小瓶二鍋頭自斟自飲,不停地替我和米砂夾著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我知道我和他都在心裏計算著原諒,兩個說到底相依為命的人,原諒彼此總是顯得比較容易。更何況有冰雪聰明的米砂在一旁搞氣氛,睜著大眼睛問他:“二鍋頭到底什麽味道?會不會真的夠烈?”
  他把酒杯往米砂麵前挪一點點:“嚐嚐?”
  米砂用筷子蘸了一小滴,伸出舌頭舔了舔,臉歪曲得像在照哈哈鏡。
  “魚香肉絲不是這樣。”米砂批評他說,“你應該多放點薑絲,少放點糖,才正宗!”
  “是嗎?”他歪著頭,很認真地說,“下次一定注意。”
  米砂不知道,白然是不吃薑的。
  我趁他不注意,看著他的側臉。他的鬢角已經有白發,皮膚不再像昨夜那般潮紅。他把酒杯送到嘴邊,很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後轉過臉來看著我說:“以後爸爸都不會喝醉了,今天當著米砂的麵,為昨晚的事情跟你道個歉!”
  “沒事。”我低下頭,生怕他再說下去。
  記憶裏,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慎重地向我道歉。簡直讓我手足無措。好在米砂哈哈笑起來,替我打圓場說:“莫叔叔你別介意,醒醒早忘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額頭,繼續喝了一小口酒。
  真的是很小的一口,他好像說到做到,那瓶小二鍋頭,一直到最後,他不過喝掉了一小半。
  吃完飯,米砂和我一起爬到我的閣樓上。她坐到我的床邊,手往枕頭下探,探到了她送我的那個沙漏。
  “果然在。”她笑著說。
  我坐到她身邊,語氣不太自然地問:“你是不是恨我?”
  “怎麽會?”她說,“你就會胡思亂想。”
  “他對我好,跟那些是沒有關係的……”我說到這裏,米砂已經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不允許我再說下去。
  “我早忘了他了。”米砂說,“年少那些事情,不作數的。”
  我當然知道她在撒謊,但是,把我心裏要說的話說出來,就算沒有說完,我也相信她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她彎起左手的食指,用力地刮我的鼻子。我沒有躲,疼痛讓我覺得安心,她終於又回到我身邊。上帝知道,我是多麽滿心歡喜。
  那天送米砂出門後,發現他還沒來得及收拾餐桌,而是點了一根煙,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著。我穿上圍裙做事,他並沒有表示阻止。照往常,他這會兒會開了電視看新聞聯播,但那天他沒有,他隻是一直在抽煙,等我洗完碗到客廳裏拖地的時候,他麵前的煙灰缸已經快滿了。
  我用手掌把煙灰缸蓋住,不讓他彈煙灰,他有些抱歉地看了看我,打著哈哈說:“嗬嗬,最近煙癮比較大。”
  “你去看看她吧。”我說,“她明天就要走了,你應該去看看她。”
  他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其實,”我有些艱難地說,“失去麵子和失去朋友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我故意淡化那些,說的是“朋友”兩個字。
  他輕呼一口氣,好像用了半天在思考我說出的那句在他聽起來一定哲理到爆炸的話,然後他問了我一個我認為他死也不會問我的問題,他說:“你覺得許阿姨這人怎麽樣?”
  “不錯。”我說。
  “真的?”他有些不信。
  “你不努力可配不上她。”我說。
  “哈哈。”他短促地笑,掩飾他的窘迫。他並不見得是開放的人,和女兒談及自己的情人,總是一件窘迫的事情吧。
  “去吧。”我慫恿他,“幹幹脆脆說聲再會也是好的。”
  他再度用新奇的眼光看我,好像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我朝他笑笑,把他的半包煙沒收到我的圍裙口袋裏。他很生氣地說:“還我!”
  “不。”我說,“你今天抽太多了。”
  “我可以出門再買一包。”他就像個孩子。
  “好吧,”我給他台階下,“你真要買我就管不著了。”
  他伸出他的一根手指,裝作很生氣地指了一下我。然後,拿好他的外套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在他打開門的瞬間,我把那半包煙放回原處,人有很多時候都輸給自己內心對自己的抵抗,所以,給他一個出門的台階,我知道他一定會謝謝我。
  我拎著我的小包,走過行政樓前麵的操場,突然想起來,許琳已經不在這裏上班了。我放假時存放在她辦公室裏的東西,不知道能不能方便地取到。據說她去的,是一所貴族學校,她的工作很輕鬆,在那裏教學生彈彈鋼琴,可以有比在天中高出一倍的收入。207的窗戶關得緊緊的,不知道會是誰將會坐在她的辦公桌前用她那台舊的電腦,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她到底都說了些什麽。他回來的時候大約是夜裏三點多鍾,我並沒有睡著,隻能憑著樓下的響動揣測他的心情。可惜我至今還沒有真正地愛過,所以很難去體會個中的滋味。隻希望他不會因為我的不懂事而心存芥蒂。
  其實,我也是愛他的。
  隻是我們都羞於表達。
  手機短信響了,是米砂,她說:“親愛的,新學期快樂,一定要加油哦。”我看著那些輕快的字,仿佛看到她人就在我身邊,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輕鬆了下來。我站在操場上給米砂回了短信,然後決定先回宿舍看看。我上了久違的女生樓,推開宿舍的門,就看到伍優趴在書桌上嗚嗚地哭,再看李妍,默不作聲地在收拾她的床。見我進去,李妍對我說:“路理把你存在許老師那裏的被子送來了,在你床上。”
  “噢,謝謝。”我指指伍優,“她怎麽了?”
  李妍朝我努努嘴,我看到我的上鋪上麵放著一個綠色的大箱子。自米砂轉學走後,那張鋪一直空著。看來,是有新人要進來住啦,可是伍優哭什麽呢?
  我正這麽想著,宿舍的門就被人一把推開了。我看到蔣藍,她手裏端著一個盆,穿著一件黑色的緊身低胸衫配牛仔短褲,臉上塗著綠色的麵膜泥,很生氣地衝到伍優麵前:“哭什麽哭,今天又不是清明節!你他媽給我馬上閉嘴,不然我就再抽你!”
  伍優像是沒聽見一樣,還是趴在那裏兀自哭個不停。
  我的天,記得去年期末考試的時候她就不住這裏了,走的那一天她驚天動地地收拾東西,請了三個家政保姆來替她提行李,還丟了三個發卡給宿舍裏的其他三個女生,說:“姐妹們,好好收著,十年後可值大錢!如果你們苦了兩年還是沒考上大學,就拿去賣吧!”她不是早就揚言退學去北京當明星了嗎,連期末考試都沒有參加,為什麽又會突然回來上學?難不成還住進我們宿舍了?
  我正這麽想著,事實就已經證明了我的想法。隻見蔣藍把盆子往桌下一放,人兩步就跨上了上鋪,動作太大力,原先掛在伍優床頭的舊風鈴被震得散了架,一把工藝貝殼掉了一地。
  “莫醒醒!”她瞟了一眼地麵,衝著我大喊說,“把地掃了!幫那個愛哭婆把她的破爛玩意收拾收拾!”
  伍優抬起頭來,看到滿地狼藉,哭得更凶了。蔣藍拔掉腳上的一隻拖鞋直接朝她的位置扔過來,說:“別讓人覺得我欺負了你似的,誰叫你嘴巴不幹淨?我警告你,你他媽以後再敢八卦我就撕爛你的嘴,我說到做到!”
  伍優不敢再放聲哭,而是蹲在地上,一邊抽泣著揀貝殼一邊小聲嘰嘰咕咕:“有本事到北京當明星去,回來撒潑作甚麽?”
  “你說什麽?”蔣藍用矯鍵的身姿從上鋪跳下來,“你給我說大聲點!”
  這時,李妍站在門口喊我:“莫醒醒,一起去打水!”我應著:“好。”我遞給蹲在地上的伍優一張麵紙,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她抹了一把臉,站起來,跟著我一起提了水瓶出了門。
  “莫醒醒你給我等一下!把我的水壺也提上!喂,我說你聽見沒有?”
  我重重把門拉上。
  提水?見鬼去吧。我提著我的水壺一個人快步走在最前麵,走到樓梯口,仍舊能聽到她的咒罵聲:“我靠,你們什麽態度!”
  我在心裏暗暗發誓,不把她趕出我們宿舍,趕出米砂睡過的那張床,我就不是人!
  關於那天發生的事,到後來我才得知,原來伍優因為跟隔壁宿舍的女生說蔣藍的沒當成明星又回來上學的事情,剛好被她撞見聽到,她直接揪著伍優的頭發,甩了她兩巴掌。真是瘋了。
  沒有當成明星的蔣藍越來越變態,她從不疊被子,宿舍連連扣分;她在宿舍吃榴蓮,把殼丟在伍優的鞋盒裏;她每天最晚起床,走之前還要留下一地的化妝棉以及髒兮兮的麵紙;她把內衣內褲晾在伍優原先掛風鈴的床頭,剛剛摘下來又掛上去新的。
  伍優開始前所未有的恨她,導致的結果就是,流言以無比迅疾的速度在整個校園內傳播:蔣藍本來是滿懷著希望要去北京混的,誰知道蔣藍的表姐著名的蔣雅希原來根本就不買她這個表妹的帳,剛到北京,她就給諷刺了一通,被踢了回來;還有,蔣雅希家有錢並不代表蔣藍家有錢,蔣藍的爸爸其實是個管道工,她家境其實相當普通,為了交錢給她上天中而四處舉債,她今日的光鮮全都靠各種各樣有錢的男生支持。最毒的傳說莫過於蔣藍壓根就沒去北京,她不在學校的那些日子,是去打胎了!
  隨著這些流言的傳播,蔣藍的支持率在整個學校裏直線下降,就連她從前的室友都敢當著她的麵把她送的發卡掰作兩截,丟進垃圾筒。
  看在虎落平陽被犬欺的份上,我暫時還不想與她太計較。誰知道她自己不知趣,非要惹我。那一晚,她又在宿舍擦粉,又丟了一地的化妝棉。心裏恨得不得了的伍優不怕死地湊上去說:“你晚上還化妝?今天要出去約會嗎?”她重重地把手中的粉底摔在桌上,揚著眉毛說:“又來管不該管的屁事了嗎?”
  伍優居然相當的從容,她拿著自己的牙刷杯,趿著拖鞋從她身邊經過時,從鼻子裏發出“哼”的一聲。不知道這聲“哼”令她想起了什麽,她先是莫名其妙地看著伍優,借著又開始用非常痛恨的目光盯著我。
  我當然知道她為什麽要擦粉。對麵容姣好的蔣藍來說,臉上的任何瑕疵都足以破壞她臉蛋的完美,所以,即使是一丁點輕微的痕跡都不能有,更何況,那是一道長長的傷痕呢?我想起那個晚上她的狼狽樣,差一點就要笑出聲來。
  “莫醒醒,你最好給我記住,多嘴的人舌頭遲早要被切掉。”她語氣惡狠狠,可我根本就不怕她。我整理好自己的睡衣就爬上了床,戴上了我的新耳機,閉上眼睛聽我複讀機裏的英語課文。
  她不甘心地衝過來,一把扯掉我的耳機,說:“又裝處女!你裝呀,你再裝?你裝夠了沒有?”
  我從床上坐起來,奪過我的複讀機,死死蓋上被子。
  就在這時,熄燈了。
  大家都躺在床上不出聲,廣播裏傳來宿管阿姨的聲音:“三分鍾後查房!請大家速速上床休息!”
  蔣藍憤憤地罵了一聲“媽的”,咣當咣當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又一次地動山搖地爬到了我的上鋪。
  模模糊糊地,我聽到一個人嘰嘰咕咕地在說:“髒,真髒!”我把被子掀開,頭頂卻傳來震天響,好像她踹了床板一腳。我側耳傾聽,才聽明白,原來她在說這張床。她不停地拍打被單,神經質般地抖動自己的蚊帳,正當我揣摩不定時,她卻把頭從床邊上垂了下來,長長的卷發像拉麵一樣落下來,她倒掛著的嘴巴誇張地動著,對我幽幽地說:“你們,究竟在這張床上,做過什麽好事?”
  我真想把她倒掛的腦袋從上鋪扯下來。可是,她卻及時把腦袋縮了回去。
  “明天我要買個刷子,把這張床好好刷幹淨!”她繼續發表意見,我用力抓著床單來克製自己的憤怒,否則我不敢肯定我是否會衝到上鋪掐住她的脖子。
  對她睡在米砂的床上,我已經是一萬個不滿了,現在,她的床板又一直吱吱啞啞響個不停,像是麵臨颶風的危房。我捂住耳朵,幾欲崩潰。我突然很想念米砂,想發短信給她抱怨,又一想,這個時候她一定睡了,所以我隻能在被窩裏打開手機,不斷調到這兩天我們發的短信,看了又看。最後一條短信她這樣跟我說:“醒醒,你理那些潑婦就是抬舉她們。”
  我當然不想抬舉誰,於是我閉上眼睛安心地睡了。
  半夜,我胃痛,爬起來上廁所,卻看見她靠在廁所的牆壁上,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抽煙,像一個尋仇的女鬼,不僅眼神幽怨,而且,也和那些女鬼一樣,長著一副蒼白漂亮的臉孔。我不打算理她,她卻舉著自己手中的一件衣服對我搖搖,啞著聲音說:“你看,漂亮不?”
  我定睛一看,那是伍優的真絲睡衣!與先前不同的是,在胸前部分,用煙頭燙出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破洞。
  “逆我者死。”她叼著煙,欣賞著手中的“傑作”,含含糊糊地說。
  “逆我者死。”這似乎是她的口頭禪,我仍然記得那時還是初一,她給我同桌一個很胖的男生傳紙條,紙條沒折好,落在我腳下,上麵就是龍飛鳳舞寫著這句話。
  那個男生接到這個紙條以後,鼻血馬上就流了下來。我還記得,她那時盤一個很高的發髻,雖然像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可卻依然光彩照人,尤其是她的眼睛,大得仿佛能懾人心魄。她傲慢地轉過頭來看著胖男生的狼狽樣,笑得前仰後合。多年以後,當我在美學講座上,聽到老師對“崇高”一詞的解釋,他說:“崇高感從美學角度上講,就是恐懼感。”如果這樣說,蔣藍的眼睛,的確是令人恐懼的“崇高”。
  這麽多年了,她竟然能做到依然如故地惹人討厭。真不容易。
  我想把伍優叫醒跟她理論,最終放棄了這個決定。我不想宿舍裏再出什麽事,米砂說得對,理她就是抬舉她。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伍優搖醒的。她舉著一件充滿破洞的襯衣顫抖著聲音對我說:“你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嗎?”
  她從她的床上把她的睡衣,睡褲甚至毛巾都拿到我的床上來,將那一個一個蜘蛛網似的“作品”展示給我看。
  我爬下床眺望蔣藍的床,被子堆成一座矮矮的山,人卻早已不知去向。
  一股難以抑止的怒火終於從我心底升起。米砂還說過:“對蔣藍這種小人,就要用小人的方法。”我怎麽就忘記了呢?我當機立斷地從床底把她的大箱子抽了出來,又把她的櫥門一把拉開,把裏麵的衣服和
通通塞進箱子裏,接著爬上她的床,把她的被子枕頭抱了下來。我就這樣一手提著箱子,一個胳膊夾著一個枕頭一條薄薄的夏被,撞開門,把這些東西一股腦扔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
  來來往往的人們聚集在我們宿舍的門口,研究著滿地的名牌服裝,我大力關上了門,將那些令人煩惱的東西關在了門外。
  伍優抱著她的衣服,愣在原地看著我。我拍拍雙手,平靜地對她說:“終於清淨了。”
  對不起,莫醒醒又一次嚇壞了所有人。
  興許是前一天晚上幹活幹得太累的緣故,那天早上的課,蔣藍一直在睡覺,偶爾見她睡眼惺忪地抬起頭來發一兩個短消息,然後再趴下繼續睡。
  對於這種不惹事就要死的人而言,睡覺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隻是不知道放學後她看到她的那堆垃圾堆放在宿舍門前,會不會再度發病。我也檢討了一下自己,是,我不該太衝動。但這種微弱的檢討很快就被內心強大的憤怒壓了下去,我甚至有些期待她看到那堆東西時發飆的樣子,或許她又要“二叫成名”,提醒全體女生宿舍成員注意:我蔣藍又回來了!
  我在課間發短信跟米砂談事情經過,她回過來一連串的“哈哈哈”,我相信,要是她在一定也會跟我做出同樣的舉動。我忽然覺得,經過和她相處的這一年,我也變得和她一樣敢做敢當了許多。
  中午的時候,數學老師留堂,我們去食堂的時候,已經沒什麽可以吃的東西。當然,我也並不餓。這幾天我的食欲不好也不壞,吃不吃都是那麽一回事。我正預備空手而歸,路理忽然在食堂門口出現,他截住我,遞過來一個飯盒說:“你的。”
  我打開來,是滿滿一盒的炒雞蛋。
  “眼看著沒了,替你搶了一份。”路理說,“快吃吧,我得上課去了,我們今天中午要評點試卷。”
  “你等了很久嗎?”我問。
  他對我伸出了三根指頭,笑了一下,就轉身急匆匆走掉了。
  三秒鍾?三分鍾?三十分鍾?三刻鍾?我還蒙在那裏,他的背影已經逐漸在陽光裏縮成一個小亮點。
  他的腳步比以前更快了。
  高三了,天中的高三,簡直就不是人過的日子。連中午短短的時間都被剝奪,他卻還記得我的西紅柿炒蛋,我心裏不是沒有感動的。
  我走進食堂,打了一份還算熱的飯,本來不振的食欲突然來了,我興致盎然地坐下來,美美地吃了一頓。吃完後,我在食堂外的水槽把路理的飯盒洗幹淨,思忖著該如何還給他。那是個小巧的米黃色飯盒,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用的,難道是專門替我買的嗎?也許是許琳讓他這麽做的吧,就像當初許琳請他來替我補習一樣。他和許琳之間的親密,真是超過許多親母子。
  初秋的校園裏,熱氣未散,涼意已經增添了,再出食堂時,突然刮來一陣大風,我居然有些冷的感覺,我忽而又思念米砂,不知道為什麽,呆在天中的每時每刻都讓我那麽思念她,仿佛天中隻是我和她兩個人的家一般。我記得,這個季節她鍾愛穿薄棉線衫,藍色或淺綠色,腰際繡著朵朵白色小花,她總是能穿得清純而不脂粉氣,非常難得。
  我把飯盒塞進我的書包,掏出手機來,一邊給米砂發短信一邊往宿舍走去。走到宿舍門口的時候,卻看到那裏站了一堆人。蔣藍,保安處的老師,小辮子,周圍宿舍裏竊竊私語的女生們。
  我聽到小辮子在說:“先把東西收進去再說嘛。”
  “不行!”蔣藍說,“等110來,查指紋,一萬塊錢對那些普通人來說可不是個小數目!豈能便宜她們!”
  什麽?一萬塊?虧她想得出來!
  我走近了,站在那裏沒動。小辮子看著我,指著地上的那堆破爛行李問我:“莫醒醒,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不知道。”答話的人是伍優。
  “沒問你!”蔣藍說,“你不要做賊心虛!說了不該說的,就是包庇罪!”
  “我沒做賊!”伍優急得臉都紅了,顫聲說,“有些人不要謊報軍情,當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小辮子向伍優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別再說話,然後用商量的語氣跟蔣藍說:“還是把東西先放回宿舍吧,堆在這裏,影響大家走路。”
  “報警!”蔣藍伸出食指在空氣裏指指點點,一邊指一邊說,“天中不能姑息這些無恥的小偷!”
  小辮子責備她:“你也是,平時帶那麽多現金在學校幹嘛呢?”
  “我媽給我的,沒來得及存唄。”蔣藍斜著眼看著保安科長說,“來不及存錢不該算是我的責任吧?”
  鬧吧鬧吧,我看她能鬧出一朵花。我懶得理她,撥開人群進了宿舍。伍優和李妍也跟著我走了進來。伍優坐到我身邊來,扯扯我的衣角,不安地問我:“怎麽辦?她瘋了。”
  我把書包往桌上一丟,光明正大地說:“清者自清。”
  就在這時候,李妍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我們循聲望去,隻見她抓著她床頭的那個布包,臉色發白。
  “怎麽了怎麽了?”伍優問。
  “是有小偷!”李妍說,“我放包裏的三百塊錢和手機都不見啦!早上它還明明在這裏的!”
  啊?!怎麽會這樣?
  隨著李妍的尖叫聲,人們都湧了進來。最尖的聲音依然是蔣藍的:“搜,搜!我就說有小偷,你們非不信我的,算算算算,隻要能找到我的錢,我就不報警了,也不讓天中丟這個臉!” 
  “搜就搜!”伍優跳起來說,“我們不怕!”
  保衛科長看看小辮子。小辮子有些無可奈何,憑她有限的教學經驗,我想她根本沒處理過這樣的事情。
  蔣藍還在喊:“搜,搜!”
  我被她喊得頭暈腦漲,恨不得給她一巴掌才好。
  “我來找找看。”保衛科的老師把我拉到邊上,從我的床上開始找。小辮子走到門口,把看熱鬧的同學一一往外趕。我靠在窗邊,看著蔣藍,看著她一手導演的這些無謂的把戲,就在我覺得厭倦到極致的時候,我的床單被揭開了,棉絮下麵,赫然放著的竟是三百塊錢和李妍的手機!
  所有人都驚呆了,隻有蔣藍,發出了一串意料之中的狂笑聲。
  在她這樣的狂笑下,我一點都不覺得驚惶——我本來就不該驚惶,這件事情究竟怎麽回事,隻有蔣藍自己心裏最清楚。我什麽也沒說,我根本不需要辯解,我隻是揚起頭看著入戲很深的蔣藍,我希望她能自己為自己的把戲而覺得羞恥,慚愧地低下她的頭。
  雖然我當然知道,這是我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一個夢。
  我原以為誰都知道,這是一個圈套,我是被人設計的,這一切跟我無關。可笨頭笨腦的小辮子還是把我拎到一邊,吃驚地問我:“莫醒醒這是你的床嗎,這是怎麽回事?”
  “老師,鐵證如山,還有什麽好問的呢?”蔣藍湊上前來繼續扯道,“莫醒醒,你把我的一萬塊錢放哪裏了,我看你趁早說出來,免得在監獄裏度過你的下半生!”
  “不可能是醒醒偷的!”伍優反應很快地說,“今天早上我們一起去上課的,中途她一直在教室裏,而且剛才她回來得最晚,怎麽可能是她?”
  “那就是你嘍。”蔣藍逼近伍優說,“是你把錢藏到她床下的?”
  “是你!”伍優說,“你先回的宿舍!”
  “胡扯!”蔣藍說,“小心我告你誣陷,有人可以做證,我回來後連宿舍的門都沒進過!”
  “好了。”保衛科長拉開酣戰的倆人,問小辮子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上學期出事,也是在這個宿舍,對不對?”
  我知道,他提的是米礫事件。
  我靠到伍優的寫字台上,頭痛欲裂。但是,我依然是什麽也沒說。我不會傻到這個時候反駁蔣藍,抑或對小辮子作無謂的辯解和蒼白的陳述——這正是策劃者最想要看到的效果。我佩服她真的是什麽都敢玩,這一次,居然玩起了警察抓小偷。
  “這間宿舍就是事多。”保衛科長用左手的兩根手指捏著李妍的手機,右手的兩根手指捏著那三百塊錢,對小辮子說:“我看有必要把相關學生的家長都請來一趟。”
  蔣藍歪過頭揚揚眉,朝我笑了起來,那笑容燦爛無比,充滿勝利的意味。就差舉起兩根手指,向我做一個“V”的手勢。
  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她裸露的半個肩膀和臉蛋上的傷痕,不知道此時此刻的她,還想不想得起來這張笑得如此張揚的臉上曾有過那麽低聲下氣的表情呢?
  我隻覺得心冷和不寒而栗,扭過了頭。
  小辮子把我叫到辦公室的時候也是這麽說,她說:“雖然我們都相信你沒有拿錢,蔣藍沒有丟錢,但事情搞成這樣,你並不是一點錯都沒有。”
  “請不要告訴我家人。”我說,“我可以承擔責任。”
  “承擔什麽呢?又怎麽承擔呢?”小辮子的一張臉苦兮兮的,我知道她也沒辦法,我真是對不起她。
  “我再找蔣藍談談吧,實在不行,周一還是要請你爸爸來趟學校的。”
  “謝謝老師。”我說,“可是我爸出差了,要一周後才回。”
  小辮子看著我,她明知道我在撒謊,可是她並沒有拆穿我,隻是朝我無力地揮了揮手說:“你先回去吧。”
  從小辮子的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語文教研室所在的那幢樓是我們學校最古老的建築。我穿過彎彎曲曲的像迷宮一樣的走道,剛走到樓梯的拐角處,就差點一頭撞到一個人的懷裏。
  “終於找到你了。”他說。
  竟然是米礫,我這才發現這學期他剪了個平頭,人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好幾歲。
  “你被批評了?”他壞笑著問我。
  “沒事。”我繞過他往前走,他卻喊住我說,“米砂來了,你不想見見她嗎?”
  什麽?米砂?真的嗎?
  米礫繼續壞笑地看著我,也不怕是在辦公樓,居然點了一根煙,靠在樓梯扶手上對我說:“聽說你把蔣藍掃地出門了,可真有你的。”
  “米砂在哪裏?”我問他。
  米礫說,“我們家米二對你可真夠關心,一聽說你的壯舉她就急了,立馬從郊區趕了過來。”
  哦,可是上午她沒給我短信說要來,難道是為了給我一個驚喜?
  “她今天不用上課嗎?”我問米礫。
  米礫搖搖頭:“今天是周五,私立學校可不比天中,從來不補課的。”
  “哦。”我想起來什麽,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開機。在小辮子麵前,我不敢開著手機。天中的規定,手機不能帶出宿舍區,否則就犯了很大的忌諱。果然,一打開就收到好多條短信,提醒剛才米砂打過我電話。
  正當我一條一條翻看這些短信的時候,米礫又發話了:“還有,我要提醒你,蔣藍可不是好惹的,她不會善罷甘休的。”
  “不怕。”我說。
  “或許我可以幫你。”米礫說。
  可是,我不太明白他所謂的“幫”是什麽意思。
  “她在琴房,你去吧。”米礫說,“她聽說你被叫到了辦公室,不過不想見到小辮子,所以差我跑一趟。”
  “謝謝你。”我再度對米礫表示感謝。
  “需要我的時候,記得來找我。”他說完,把煙頭滅掉,大步走出了辦公樓,很快消失不見。
  不知道為什麽,這學期的米礫,仿似從外星球旅行回來,真有點脫胎換骨的意思。
  我也大步走出教學樓,往琴房奔去。噢,米砂就是善解人意,總是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出現。
  老遠就聽到悠揚的琴聲,音符跳躍而纏綿,像從琴房裏飛出的一串白色鴿子,一直飛到天上去。我禁不住慢下腳步。巨大的鵝黃色落地窗遮住了大半的玻璃,我看不到裏麵的景象,但我能想象到米砂十指蹁躚,陶醉其中的樣子。
  她彈琴的時候,短頭發總是碎碎地垂下來,脖子後麵有一道漂亮的弧度,特別是太陽光照在上麵的時候,像極了一塊軟軟的白玉,讓人忍不住想摸摸看。我走近落地窗,從窗簾縫裏往裏瞧。
  可彈鋼琴的人,竟是,路理。他筆直地坐在琴麵前,手指在琴鍵上忘我地遊走。原來他也是會彈琴的,可我從前真的從來都沒聽過呢,不知道他竟然也能彈得那麽好聽,簡直一點不比米砂差。米砂站在他的身邊,她用胳膊托著下巴,溫柔地看著路理飛舞的手指,聽得專注極了。當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堅信她的光彩又回來了,動容的眼神和緊抿的嘴角,像極了高一時那些初初動心的那些日子,我不忍心打斷他們,於是默默地站在窗外,直到一曲終了。
  路理彈的,是那首耳熟能詳的《童話》。
  米砂曾經告訴過我,第一次看這首歌的MTV,看到那個女的死的時候,她哭得驚天動地差點斷氣,把米礫嚇得躲進了。
  音樂慢慢消失在空氣中,他們還是沒有發現我。我看到路理仰頭對米砂微笑,就在這時候,他又輕輕地抓過米砂一直撐著腦袋的胳膊,捏住她的一根手指,在琴鍵上彈出那首歌的前奏。一個音符連著另一個音符,像一個個排著隊出場的小人兒,每一個都興高采烈,洋溢著幸福的味道。
  我在那些音符的舞蹈中,一步一步緩慢地後退著離開琴房。
  我會唱的歌並不多,但我記得那句:我願變成,童話裏,你愛的那個天使,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
  他應該是她的天使。
  隻是這些日子,他卻一直守護錯了對象。
  想到這裏,我的眼眶又不爭氣地濕潤了。
  那些天,我總是想一個同樣的問題: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為了什麽?
  這真是一個深奧的問題,它糾纏著我,讓我不得安生。想得長久了,想得深入了,我好像就開始慢慢地理解白然了。如果活著不能帶給別人幸福,我們還有活著的意義嗎?
  可是遺憾的是,我沒有白然幸運,我無人可救甚至連死路都沒有一條,唯有一日一日地在熬煎中生存。盡管我的青春,脆弱得像一枚秋天的葉子,隨時隨地,輕輕一碰就會凋落。但在離開枝頭之前,我還得必須保持著我的驕傲和尊嚴,不願被人恥笑。
  這難道不是我最可悲的地方嗎?
  那個周末我沒有回家,因為在我“偷竊”的罪名沒有洗清之前,我不想在他麵前強作歡顏。我帶著一種說不上是什麽情緒的情緒回到了裏。昨晚沒有睡好,現在的我忽然覺得很困。這種困,不是因為疲倦,倒像是因為無事可做。伍優和李妍都回家了,宿舍裏空無一人,蔣藍的行李又奇跡般回到了她自己的床上。房間裏有她討厭的味,我真沒見過這麽愛用香水的女生,而且用的是那麽惡俗的香型。我把窗戶和門都開在那裏,希望這種氣味能早點散去,那麽我才可能安心地睡上一覺。
  我沒有脫鞋就倒在了床上,我思考著,如果不回家,該如何跟他撒謊?最充分的理由還沒有冒出來的時候,手機就震動了起來。
  是他。
  我接起來,習慣等他先發話。
  “醒醒,在學校還好嗎?”
  怎麽可能會好?不過我還是很鎮定地答:“好啊。”
  “是這樣,我現在出差了,不在家。臨時決定的,有重要的事,也不知道你帶沒帶家裏的鑰匙……”
  “沒關係,你忙,”我搶著說,“我不回家也不要緊的,正好學校裏也還有點事。”
  “是這樣啊,天涼加衣啊。”他每次一自責就開始嘮叨,“感冒了很麻煩。現在天氣變化大,小姑娘總是愛美不要命……”
  “好了,”我不耐煩地說,“長途漫遊話費很貴的。”
  “哈哈。”他笑,“你哪一天學會這麽會算計?”
  “不跟你說了,我還有事。”我說完這句,就把電話給掛了。手機隻有最後一點餘電,隻聽它嘟了一聲,自動關機了。
  周末,他不在家。也好,我連撒謊都一並省去。隻是可憐了他,日日這樣撒謊,不知道會不會累?
  臨時的出差?我寧願相信他們是去約會了。
  我有過阻止他們約會嗎?我有過警告誰不許奪走我的父親嗎?我是別人幸福的絆腳石嗎?莫醒醒從來不是這種人。我賭氣地想著,把沒電的手機塞進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裏,一個人躺在床上,望著那些秋日黃昏裏高而淡的雲彩,久違的寂寞又像一團亂草,在我心裏頹然瘋長。
  就在又開始有些胡思亂想的時候,我又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
  “醒醒?”
  我一扭頭,看到了米砂。
  她提著一大袋的東西,從開著的門裏輕快地一蹦一跳地過來。我坐直了身體,情不自禁張開雙手迎接她。
  她像一隻小鳥一樣朝我跑過來,張開雙臂摟住我。我又一次聞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氣味,比蔣藍留下的可惡的味道要好聞一百倍。可我又小心眼地想,那香氣不單純來自米砂,或者,還來自路理吧?
  她放開我,露出嬌憨的神色,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假裝生氣:“真讓我好找呢!怎麽米礫沒找到你嗎?”
  我把她的袋子接過來,說:“你帶了什麽來?”
  “你猜呢?”她揚揚眉毛,把塑料袋去掉,露出一個灰色的保溫盒。她小心翼翼地把蓋子打開,我才發現這是一個上下兩層的飯盒。上層碼著紅紅綠綠好看的壽司,下層是粒粒白色煮得粘粘的小米粥,一打開上麵那層,小米粥的香氣就撲鼻而來。
  “你做的嗎?”我問著,眼圈不自覺有些發潮。要知道,在這樣一個被重重憂愁煩悶困擾著的秋日黃昏裏,我是多麽需要這樣一碗溫宛清淡的食物來給我慰藉。米砂,到底還是你最懂我。
  “當然!”她靈活地用牙簽串起一個小小的壽司,搖搖晃晃送到我的嘴巴邊,柔聲說,“來,我喂你。”
  我乖乖地張開嘴巴。
  事到如今,我仍然記得幼年時被喂食的情景。他持著一枚小小的銅勺,送一勺泡飯進我嘴裏,勺子送得過深,碰到我幼嫩的口腔組織,使我說不出有多疼痛,我情不自禁嘔吐出來,他驚惶地揪著我的脖子,試圖使我整個人倒掛著並用力拍我的背部,我才終於可以吐出嗆進食道裏的米粒。那時候白然總是輕輕推開他說:“我來吧,一點耐心也沒有。”他則笑笑,輕鬆地放下碗,去看他的電視了。 
  他並不知道,從前他不在家的時候,白然很少吃飯,我也不吃,白然也從不喂我吃。我們隻是在廚房裏坐一坐,盛兩碗泡飯,過一會,再通通倒掉。
  我對喂飯這樁事,從小就不熟稔。其實我害怕被他喂,因為那樣沒輕沒重的喂食,總令我恐懼。不過等白然走後,他就再也不喂我了。他隻是哄我,卻常常因為我的挑食大為光火,記得白然走後的第一個夏天,因為天氣過分炎熱,每晚回家他總習慣赤裸上身,卻必須每每弓著背,專心致誌哄我吃飯,直到冒出滿背脊的汗水。如果我不吃,他就深深地歎口氣,一個人坐到沙發上去發呆。
  我一直都在折磨他,真是對不起他。
  長大後,隻有路理和米砂喂過我。他們不會把勺子送得過深,也不送得過淺,其實我並不是那種嬌寵的女孩,我隻是喜歡享受那種恰到好處的喂食方法,仿佛補充了幼年時某種缺失,心裏異常踏實。
  “好吃嗎?”米砂問我。
  我點點頭。
  她滿意地笑了。環顧四周,站起身來,敲了敲她曾經睡過的床,輕聲說:“我很想念這裏。”
  這時,天已經黑了。周末的天中,一向如此寂靜,有誰不願意回家嚐一嚐媽媽做的好菜?還好我有米砂,不是嗎?
  “今晚你走嗎?”我問她。
  “我陪你!”她拉住我的手,搖頭晃腦的說,“其實好久沒跟蔣藍幹架了,我還怪有些想她!”
  我也被她逗笑了:“如果你真跟她在一個宿舍,那伍優肯定天天喊救命。”
  她脫了鞋爬上我的床,從我的枕頭下摸出那個沙漏,安心地說:“你帶到學校裏來了?真好。”
  “是,”我說:“我睡不著的時候,就愛拿出來摸摸,一會就能睡著。”
  “是嗎?”她搖搖那個水晶般的沙漏,忽然靠在我的肩膀上,把它調了個個,喃喃的說:“醒醒,你說,我們前世是不是好姐妹?”
  我逗她:“或許是情人,也不一定哦。”
  “或許是母女哦。”她嘿嘿笑,“如果真是的話,你說是你是媽媽,還是我是媽媽呢?真有趣!”
  “一定你是媽媽。”我捏著她的手說,“你這麽婆婆媽媽的。”
  “討厭!”她重重地打我一下,然後說,“我想麽麽。”
  我摟緊了她。我知道她暑假的時候離家出走,就是為了去尋找她的媽媽,但是沒有結果。那晚,一直是米砂在說,她說了很多很多,怎麽從她爸爸的電腦裏找到關於媽媽的信息,又是怎麽一個人到了九華山,怎麽期待著跟她媽媽見一麵卻始終沒能如願。她說得很認真,每一個細節都沒能放過,我想她一定很累,或者希望喝杯水,但我不忍心打斷她,因為我知道她需要傾訴,而我,是多麽願意做那個聆聽的人。
  “我多麽想她,你知道嗎?她那麽好看,我在夢裏見到她,她也說她想念我,叫我去找她。可是,等我真的跪在她門前,為什麽她都不肯見我呢?我隻要見她一眼就好,一眼就罷,不是說母愛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潔偉大的愛嗎?可是為什麽女兒那顆等了十一年的心,都不能感動她呢?……”米砂還在迷迷糊糊說著什麽,可人卻枕著我的手臂漸漸進入了夢鄉。她的眼角掛著淡淡的淚痕,我的枕頭卻潮了一大片。
  母愛難道不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潔偉大的愛嗎?
  我最親愛的米砂,你可知道,這個問題,也正是令我想了十三年依然沒有人可以給我答案。多少個夜晚我伴隨著饑餓和惡夢醒來,想從那張碩大的黑白照片裏尋找解答,她卻隻肯給我那一個虛偽的笑容來默默詮釋一切。
  白然,媽媽,你情何以堪?
  我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淚水,強忍著全身的劇烈顫抖,我隻能蜷縮著身子,抱著米砂的腦袋,讓淚水滴在米砂的淚水滴過的地方,重新濡濕那片枕巾。
  米砂,我們都一樣,我們都一樣。所以,才會如此離不開彼此吧。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聽到“嘭“的一聲巨響。我和米砂同時從夢中驚醒,宿舍的燈同時被打開——天中周末是不熄燈的。
  在朦朧中,我似乎看到蔣藍,她帶著滿身酒氣,跌跌撞撞向她的床鋪移過來。米砂從我的身邊一骨碌爬起來,罵她說:“把燈關了,神經病!”
  蔣藍似乎有些醉,她看了好一會才認出米砂,誇張地叫著說:“哦也,趁著沒人,回來跟情人私通了,米砂小姐?怎麽,怕見光?”
  “閉上你那張臭嘴!”米砂跳起來,要去關燈。
  “我偏說!”蔣藍攔住她,擺出誓不罷休的架勢,罵罵咧咧開了:“跟這個小偷鬼混,你小心跟著一起下監獄!你家的錢可不要被她騙光才好,小心,賠了夫人又折兵!”我真佩服她的語文水平,連這麽不相幹的話都能用上。
  可是米砂根本不依,她直接跳下床,撲在蔣藍身上,開始去撕扯她的嘴!
  我還沒反應過來要拉她,她已經把蔣藍放倒,隻見她整個人騎在蔣藍的腰上,兩手還扯著她的嘴巴,說:“看我不把你這張破嘴撕爛!”
  蔣藍似乎用盡了畢生力氣發出一聲有史以來最高聲的哀嚎,因為嘴巴變形所以喊出來很不利索:“殺人啦!!!!殺人……了!!!!!殺……人啦!!!!”
  走道裏傳來人跑步的聲音,跟著本來隻亮了一盞的樓道燈忽然全部亮了。
  蔣藍的三叫成名,再再次讓整座女生樓為之驚動。
  米砂終於放開了她,她的唇膏弄花了她的臉,頭發完全失去發型,以至於她站起來的時候,我們都嚇了一跳。可果然不出我們所料的是,她第一樁事就是衝進衛生間,把她花掉的臉衝幹淨。
  米砂對著在外麵觀看的女生們優雅地說道:“姐妹們晚安。”
  然後她關上了門。並將其反鎖了起來。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洗完臉的蔣藍沒有再次撲上來和米砂決一死戰,做出擂門之類的舉動,而是站在門口直接打了電話給小辮子。淩晨三點,我們聽到她在過道裏大聲喊道:
  “是!她們是一夥的!”
  “私自留外校同學住校,是該警告還是記過?”
  “雪上加霜,問題很嚴重!”
  “不能等到明天!這個宿舍讓我很沒有安全感!”
  又聽到她在跟看熱鬧的人說:“離這裏遠點,小心有,這兩個人,好怕怕哦。”
  我們不約而同蒙上被子,由她發瘋。
  我又做夢了。這一次我夢見的是海,很藍很藍的海,我將整個的身體放入其中,海水慢慢將我覆蓋、淹沒。我以為我可能會窒息,鼻子裏吸進的卻不是海水,而是淡淡的香味,像米砂曾經用過的一款香水的味道,又像小時候曾經吃過的一種特別好吃的水果糖融化時的氣息,讓我崩緊的全身徹底地放鬆了。我努力地貪婪地吸著那種香,拚盡我全身的力氣,生怕漏掉一絲一毫。然而就在這時,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力量卻將我吸入深深的黑暗,我恐慌地伸手,想要抓住些什麽,可是徒勞無獲。海水漫過了我的身體,我如同墜入深淵,往下掉啊掉啊掉啊,周圍一片黑暗,我試圖尖叫,腹部的肌肉因為緊張而緊縮著,可我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就在我絕望到頂點的時候,感覺到一隻手用力地將我一把提了起來,我又得以重見天日,金色的陽光照射著我,讓我睜不開眼。
  我醒了。
  握著我的手的人,是路理。
  他用一塊早已準備好的濕毛巾替我擦了一把臉,問我說:“喝點水嗎?”
  我有點不明白狀況,掙紮著要爬起來,他卻扶著我的雙肩,把我用力按下去:“你再睡會兒。”
  夢裏的香味徹底消失了,我聞到的是空氣裏殘餘的酒精氣味,昨晚的一切慢慢在我腦子裏浮現,我的臉一下子就變得潮紅。天,瞧我都做了些什麽!我不敢看他,連忙搶過那張濕毛巾蓋住我的臉,重新躺了下去。
  我居然……喝多了。                                                     
  “以後不許再喝酒了!”他說,“好在今天是周日。不過我要趕到學校去,晚上還有模擬考。你要是不行就再睡會兒,睡醒了吃點東西,我明天再來看你。”
  “不用了。”我在毛巾下麵發出微弱的聲音。
  “想不麻煩我,就別做讓我擔心的事。”他說。
  我沒再應他,因為不知道該怎麽應。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站起身來,下了樓,自己開了門,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我的耳朵好像變得特別的靈敏,居然一直能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甚至馬路上的喇叭聲。我用食指用力地按住我的太陽穴,想讓它停止突突跳動,但是不能,它好像跳得越來越厲害,讓我頭痛欲裂並且睜不開眼。想不到經過了睡眠之後,酒精的作用依然那麽強烈。原來醉酒是如此難受的滋味,可為什麽他卻要一醉再醉呢?
  一想到他,我忽然變得清醒了許多。我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踩著夢遊一般的步子下了樓。他還在睡,隻不過人已經從地板上挪到了沙發上,想必是路理搬的吧,沒想到他竟然有那麽大的力氣。我坐在冰涼的樓梯上,心一下子放了下來。讓他睡吧,等他醒來,一切的不愉快應該都會忘記。隻是,最讓我犯愁的是,該如何才能讓他把酒徹底戒掉呢?
  沙發前麵的茶幾上,放著那整齊的一遝一百塊,厚厚的,像一塊方磚——應該也是路理替他收起來的吧。他總是這樣,看到我家最不堪的一麵,看到最糟糕時的我,甚至最糟糕時的我父親,被逼無奈收拾殘局,真不知道這是我的不幸,還是他的悲哀。如果他把這一切告訴許琳,不知道許琳會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呢?也許,她根本就不會。女人一旦死心,是什麽絕情的事都能做的出來的,這一點我絕對信。我往樓上走去,想讓自己再去睡一下,也讓他再好好睡一會兒。可是我剛跨進我的房間,小閣樓的門還沒帶上的時候,就聽到他發出驚天動地的嘔聲,我連忙折身跑下去,看到他在沙發上蜷縮著身子,發出痛苦的呻吟,一張臉紅得像煮熟了的豬肝。我伸手去探他的額頭,燙得我連忙縮回了手。
  哦,他病了。
  我趕緊跑到他房間去找藥,又到
倒水,拿濕毛巾,等我做完這一切手忙腳亂地回到
的時候,他已經吐了。因為沒有可以接的東西,他直接吐到了地板上,地上淌著一灘穢物,可是他的牙齒上卻粘著紅色的東西,我能聞得出那種氣味有別於其他的特別。我的腦子立刻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方向。我總是在需要我拿出勇氣的時候一片慌亂,兩腿發軟,或許這正是我最恨自己的地方。
  在我的記憶裏,他好像從來都沒有生過病。他的身體真的很好,就算患上感冒,也是睡一覺就能恢複。這一次他的病真的嚇到了我。我好不容易把他送進了醫院,醫生的表情看上去特別的嚴肅,當我坐在他的病床邊的時候,夢裏的那種驚慌加倍地來了。我有種很不祥的預感,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那些不該有的念頭統統壓了下去。
  他掛了點滴,好像好了一些,酒也完全醒了,睜開眼睛看到我,問我說:“醒醒,你怎麽不去上學?”
  “今天周末。”我說。
  “哦,”他想了一下,說,“我是不是又喝多了?”
  我點點頭。
  他看了看掛在床頭的玻璃瓶,很勉強地笑了一下,故作堅強地問我:“至於嗎?”
  “你好好休息吧。”我看著他蒼白的臉色說,“想吃什麽我去買。”
  他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羞澀:“讓你照顧我,真不好意思。”
  “我出去看看有什麽好吃的。”我站起身來往外走,他卻喊住我說,“不用了,掛完這瓶水,咱們回家去吃好了。”
  我卻還是走出了病房。我靠在牆邊,這個
對我是如此的熟悉,我曾經幾進幾出,所以對他而言,也應該不算陌生吧。隻是這一次,我和他交換了角色,我才能第一次體會到他的心情。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從我旁邊經過,走進了點滴室。我聽到醫生在和他說話的聲音,連忙進去,隻見他很不耐煩地對醫生揮了揮手說:“行了,我知道了,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曉得。”
  “還是檢查一下吧,不要大意。”醫生說完,看看他,再看看我,走了。
  我問他:“醫生說什麽?”
  他滿不在乎地說:“還能說什麽?醫院就知道騙人錢!”
  他總是這樣,對社會上的壞現象絕對憤憤然,自以為精明,從來都不吃虧。那一天他堅持出了院,我們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多了,我看到路理站在樓下的路燈下看著一本物理的參考書。看到我們,他收起書跑過來說:“莫叔叔,你們去哪裏了?醒醒,怎麽手機都不接呢?”
  “忘帶了。”我說。
  “沒事。”他對路理說,“都怪我,又喝多了。我保證,下次再也不喝了!”
  算了吧,他的保證,我已經聽了不止一百次了。我和路理跟在他後麵上樓,他似乎是在證明自己的矯健,上樓梯上得飛快,把我們都甩在後麵。我停下腳步,轉身對路理說:“你明天還要考試的吧,快回去吧,我沒事的。”
  “醒醒。”他喊住轉過身的我,“找不到你我真擔心,以後記得帶上手機。”
  “放心吧。”我說,“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我走了。”他說。
  “嗯。”
  他微笑著,伸出手來,揉了我的頭發一下,轉身下了樓。他的笑,真的很好看,像一塊香甜的巧克力,又像一個大大的棉花糖,慢慢地融化在空氣裏。
  噢,他真像一個王子,隻差一個漂亮的領結。
  我是不是可以替他親手做一個呢?
  我懷著這個輕快的想法,邁著輕快的步子回了家。門開著,他沒脫鞋,兩腿蜷曲著,坐在沙發上。一夜之間,他好像又老了一些,歲月和疾病不知道什麽時候偷去了他的風采。我對他說:“把你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我指指腋下,他很迷惑地抬起手,才發現那裏壞掉了。
  他驚訝地說:“你是怎麽發現的?也不知道壞了多久了,我自己都沒發現呢。”
  如果有個女人在,至少能照顧他的生活,他也不會老得這樣快。我不是不明白。我到他的衣櫥裏給他找了件外套,遞給他說:“換下來吧,我替你縫好。”
  “過會兒吧。”他靠在那裏,好像很累,有氣無力地問我說:“路理走了?”
  “是的。”我說。
  “你許阿姨說得對,這孩子真不錯。”他由衷地說。
  我就知道他又在想她了。
  我走到廚房,想看看有些什麽可以吃的。昨天他做的飯菜還在,隻是都變得幹巴巴的,看上去讓人沒有一點兒食欲,我看到裏新鮮的,忽然決定燒個西紅柿蛋湯。雖然我的廚藝興許比不上米砂,但西紅柿蛋湯我還是有點把握的。我興致勃勃地洗手,挽起袖子準備開幹,他卻打擊我的積極性,在外麵大聲衝我喊說:“我不餓,你自己隨便下碗麵吧,吃完了趕緊睡覺去,明天還要上學呢。”
  我遲疑了一下,既然他提到了麵條,我就決定改做西紅柿雞蛋麵。這對我而言有些難度,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做過,但我知道這是他最愛的麵條。我還記得白然把那樣的麵條端到他麵前時他興奮的樣子。白然隻要肯給他一點點愛,他好像就是興奮和感激的吧。可是他給了白然那麽多,白然卻義無反顧地背叛了他。
  ——難道這就是愛情嗎,多麽殘忍的多麽可惡的愛情!
  如果愛情真是這樣,我是不是一輩子都不要擁有的才好?可是為什麽,我的心裏卻也好像在想著誰呢?想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撥弄了一下我的長發,想他的笑,慢慢地融化在夜裏十二點的空氣裏。
  我慌忙打開水龍頭,用涼水拍了拍自己發燙的臉,噢,但願我不要被他傳染,也發燒就麻煩了,還是趕快專心下麵條要緊!
  當我用了很長時間,終於把那碗差強人意的麵條端到他麵前的時候,他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還是吃點吧。”我說,“我也吃。”
  “好!”他坐直了,對我說,“吃一點!”
  我倆坐到餐桌上開始吃麵。不知道是我做的麵條不好吃呢還是他身體沒完全康複的緣故,那碗麵他隻吃掉了一半。他端著碗,有些抱歉地對我說:“醒醒,你看,爸爸吃不下了。”
  “那就別吃了。”我說,“你去休息吧。”
  “也行。”他把碗放下,“這樣,你吃完就上去睡吧,我來洗碗。”
  我還沒來得及點頭,他人已經衝到了廁所裏,我聽到裏麵傳來嘔吐的聲音,想到黃昏時的情景,我的心不由地縮成了一小點。我跑去敲廁所的門,大聲問他怎麽樣,過了好久,他才打開門走出來,小聲回答我說:“沒事。”
  我看到他的臉色變得很青,很灰敗。我心裏的不安像昨夜夢裏的海水一樣侵襲而來,我一直走到他麵前,抓住他的手說:“爸爸,我們回家。”
  “不用。”他掙脫我,搖搖晃晃地往沙發那邊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喝酒了。”
  “去醫院!”我在他身後大吼。他轉過頭來,對我笑,“我都說了,我以後都不喝酒了,還不行嗎?現在,讓我睡一會兒。”
  說完這句話,他倒到沙發上,很疲倦地閉上了他的眼睛。
  那天晚上,他的電話響了很多次,我看了看,是許琳,深夜的電話鈴聲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他好像說不動話,壓根也不關心是誰,直接把手機關掉了。
  我沒有上樓,而是坐在地板上守著他,沒睡一會兒他又開始哼哼,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他還在發燒,我的觸碰驚醒了他,他猛地睜開眼睛,問我:“現在幾點?”
  “你得去醫院。”我對他說,“你還在發燒。”
  “不。”他粗暴地對我說,“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他就是倔,我知道我再勸也沒用,我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幾上。趁他不注意,我拿起他的舊手機上了我的小閣樓。我坐在我的小床上,看黑夜的天空,星星掛在最遠的天邊,無從靠近的溫暖。我開了他的手機,找到通話記錄,找到許琳的名字,按了撥出鍵。
  “我是醒醒。”生怕許琳誤會,電話接通後,在許琳說話以前,我搶先開了口。
  “噢,醒醒。”她說,“有事嗎?”
  “他病了。”我說。
  她顯然有些吃驚:“怎麽回事?”
  “喝多了,吐血。”我說,“醫生讓他住院,他不肯。”
  許琳在那邊沉默了好幾秒鍾,對我說:“醒醒,把電話給他好嗎,讓我來跟他說。”
  “他睡了,許阿姨。要是願意,你回來勸勸他好嗎?謝謝你。”說完這一句,我就把電話掛掉了。
  我有把握,她一定會回來。我始終都記得,她替我爸爸疊衣服時臉上的那種表情,她彈鋼琴的纖細的手指在他粗糙的衣服上仔細地遊移,她把它們疊得平平整整,就像新的一樣。至少,我從沒見過白然這樣做過。
  她之所以離開,也是因為得不到吧。
  哎,總而言之,愛情,真是一個偉大的課題。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懂,也最好一輩子都弄不懂它。
  這樣,我才會清靜。
  他終究還是住進了醫院。
  事實上,那天深夜接完我的電話後,許琳就從南京直接打車回來了。門鈴響的時候是早上七點鍾,我打開門來看到她,她手裏挽著一個棕色的大旅行袋,看上去很疲憊。我把她讓進來,她沒換鞋,而是直接走到沙發那裏,看著躺在那裏的他,蹲下來,握住了他垂在沙發邊的左手。
  那一刻,我的心忽然澄澈得像秋天的天空,請相信,我真的一點別扭的感覺都沒有。 
  和許琳一起把他送到醫院後,我遲到了。等我到達教室,第一堂課已經上了一大半,數學老師這學期換成一個古怪的老頭,水平很高,但脾氣很壞。前一天晚上飄了一夜的雨,早晨氣溫驟降,教室的門窗都關著,門更是被精明的老師鎖了起來,我擰不開門,連著大聲
  那幾天的課,我都上得很恍惚,心裏充斥著各種古裏古怪的想法,有關許多人的。周四的晚上,我逃了晚自修去看他。外麵刮著大風,我從上走下來的時候差點被風吹倒。天氣實在是太冷,冬天已經迫不及待地要來了。我的腹部又開始有些痛,但我能忍耐。住院部大樓的電梯永遠擠滿了人,我選擇了樓梯。待我拐進窄小的安全出口樓梯時,在暗暗的燈光下,我卻聽到有人有些顫抖的聲音。
  “我會替他辦轉院手續。”
  “一定要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設備,對……”她還在說著,我側耳傾聽,才在樓梯拐角的地方看到一個正在打電話的背影。
  那件黑色大衣我認得,她是許琳。
  哦,我的天,她到底在說些什麽?我走到她身後站住,想再聽仔細些,她的電話卻講完了。等她轉過身來的時候,她臉上的淚水嚇住了我。她是那樣優雅鎮定的一個女人,我好像從來都沒有見她哭過。她把手機放進大衣口袋,伸出手來,緊緊地抱住了我。
  印象中,這是和一個年長的女人僅有的擁抱,也是我和她之間的第一個擁抱,早早在我生命裏退席的那個角色,她似乎從未抱過我,即使抱過,我也不曾記得。我的淚水在她的手接觸到我身體的時候就已經噴湧而出。我之前對她的那些戒備和怨恨,似乎隨著這個擁抱的發生而倏忽消遁了。她抱我抱得如此用力甚至有些顫抖,我的四肢因為緊張而僵硬,但我卻能感受到它的耐人尋味,她似乎在把她對一切的珍惜傳遞給我,讓我不由得想起一個詞語:相依為命。我不知道為什麽,這個詞語瞬間就從我的腦子裏冒出來,擊中了我,讓我覺得我似乎明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過了良久,她才放開我,擦掉我的淚說:“好了,不哭了,我們進去看看他。”
  我不敢問許琳任何,我是如此的膽小懦弱,寧願什麽都不知道。在他病房外站了十分鍾後,我終於穩定情緒走了進去。他正半坐在床上看一本雜誌,桌上擺著一瓶新鮮的石竹花,不知是誰送的。見了我,不高興地說:“怎麽不上課?”
  許琳的腳步聲跟著我進來,她替我打圓場:“是我讓她來的。”
  他有些生氣:“生個小病,又是這個,又是那個,大張旗鼓的幹什麽呢?”但事實上,我覺得他還是有些開心甚至有些受用的。因為這場病,把許琳又送回了他的身邊。
  “你陪陪爸爸吧,”許琳拍拍我的肩說,“我得去趟超市。” 
  我坐在他床邊的小凳子上,發現許琳給他買了梨。梨是他最愛的水果。他總愛把它削成一塊一塊的,仔細用牙簽紮好,一邊看報紙一邊吃,還讓我陪他一起吃。我走過去,把梨放在桌上,默默拿出一個給他削。
  他問我:“我得了什麽病?”
  “也就是胃炎吧。”我眼皮也不抬一下,繼續削皮。
  “醒醒,告訴我實話。”他平緩地說。
  我抬起頭說:“不然你以為你得了什麽病?”
  我把梨遞給他,他臉色灰白,靠著靠枕,捂著自己的肚子說:“醒醒,你告訴爸爸實話。爸爸活了四十多年了,不是老糊塗。如果是絕症,你告訴我,我能接受。我們相依為命,又沒有其他親人,你有什麽好顧忌的呢?早點告訴我,我也好……把你的事安排一下。省得哪一天我走得無聲無息,連安排你都來不及……”
  “爸爸!”我再也不能控製,大喊一聲,把手上的梨塞到他手上,站起來說,“你不要再胡說了!”
  我邁著碎碎的步子,搖搖晃晃走出了病房,帶上了門,獨自靠在門框上擦眼淚。來來往往的護士和醫生都不看我,也許他們看到了,但是迅速轉移了目光。生死對醫院這樣的地方來說,幾乎每天都會發生,實在甚為平常。
  但對這個隻有兩個人組成的家來說,病症也許就意味著毀滅一切。
  冬天終於來了。這個冬天的雨出奇的多,從他病房的窗口看出去,天總是灰色的。我趁著體育課的時間到醫院去看望他。他精神一般,卻還是鏗鏘有力地埋怨我說:“下次不許再逃課,放心,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什麽話!”許琳嗔怪地罵她,給他削了一個梨,可是他吃不下。許琳把它遞給我,我也搖搖頭,於是,梨被放到了桌上,慢慢變得枯黃難看。
  “不吃梨了。”他喃喃地說,“還是好,平平安安。”
  說完這句的話,他就歪過頭去睡著了。
  在他睡著後五分鍾左右,有人來看望他。
  那是一個很帥的中年男人,穿著一件考究的黑中帶些紫色的風衣和有些笨拙的翻皮皮鞋。他推門而入,隻帶有一束百合。我能聞到那上麵散發出花香和香料混合的濃鬱氣味,奇怪的是,這種氣味卻並不像平時一樣激起我的反感。更奇怪的是,這氣味好像將我蠱惑,我完全忘了招呼他,或者問一聲“你是誰”,這個男人身上似乎攜帶著催眠的因子,把我和許琳都輕微麻醉。
  過了十幾秒許琳才好像從從夢中醒來,站起身,用一種很複雜的,好像受了驚嚇的口氣問:“你怎麽來了?”
  他微笑,做個手勢,示意不要吵醒他。他的朋友並不多,原來單位上的朋友自他辭職後就很少聯係,現在來往的大都是利益相關的生意人,所以自他生病後,其實來看望他的人非常有限。我更不知道,他竟有如此特別的朋友。
  “醒醒,叫江叔叔。”許琳吩咐我。
  “江叔叔。”我喊,他的眼光卻像著了魔般在我臉上定住,過了好半天才說:“這就是醒醒?”
  我點點頭。被一個大人這樣看還是第一次,臉紅的絕症又犯了,無可拯救。
  他放下手中的花,用兩隻手在空氣中比劃了一下說:“我上一次見你,你還是一個小嬰兒。”
  是嗎?那他一定是白然和爸爸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可是,我怎麽感覺我在哪裏見過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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