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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碎片

(2008-10-24 11:29:31) 下一個

  一定有很久很久了。一定有。但是為什麽我的心仍在痛呢。請把手按在我的心上,你一定可以覺得它雖然在跳動,但是每一下都是那麽空虛,那麽傷痛。
  一定有很久了。再讓我從頭想一次。再讓我從頭想一次,我是怎麽樣看到朱明的。我願意再從頭想一次,因為我沒有更好的事可以做,即使有,我也情願一個人躲在漆黑的房間裏,坐在一張靠角落的椅子上,把這個事情從頭再想一遍。
  一定是學校的舞會。但那是一個雪夜。我與琪琪一起去的,琪琪是我的未婚妻。那時候時節不近清明,時節近聖誕。打開門,有一群孩子隨時站在.那裏,張開口唱:“……我們希望你有一個快樂的聖誕,我們希望你有一個快樂的聖誕……”個個孩子的臉像卡片上畫的小天使,藍色的大眼睛,金黃色的卷發。琪琪會馬上掏出銅板給他們。琪琪是很愛孩子的。
  那個夜裏如果我們不出去,就不會看見朱明。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我實在太喜不自禁了,順利的拿了碩士學位,進人研究院讀博士。常常在有空的時候偷偷的把學生卡拿出來看一下:方家豪。博士。第一年。機械工程科。萊斯實驗院。琪琪每當我做這種孩子氣的舉動時,便會偏過頭去笑我。多年的事了,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為我有空總是坐在房間裏想。是的,而且我想把這件事告訴每一個人……我想說,如果那天不是琪琪說:“我們去周末舞會看看吧。”可能就一輩子也見不到朱明了。
  但是我們去了。
  一直下雪。我握著琪琪的手。琪琪穿得很厚,但還是纖細的、整齊的、大方的。琪琪的秀氣是有目共睹的。她的臉有種瓷像的感覺,美麗是美麗,但非常冷,雖然手沒有碰上去也知道冷,她念法科。
  我們去了那舞會。
  停好車一進門便看見一大堆人席地而坐,揩揩擠擠的在喝啤酒,有一隊樂隊。我才在脫手套,眼光便落在那個唱歌的女孩子身上。
  咱們學校中國同學會從來沒有這樣的女孩子。她套了一件男裝羊毛衫,暗色的,似乎多時未經洗滌,穿一條牛仔褲,她是中國人,但是與外國女孩子一般的豐碩,或有過之,因為骨骼小的緣故,我覺得她是這麽的肉感,手臂是手臂,腰是腰,非常健美的胸部,一頭長卷發,直垂到腰間,糾纏不清的樣子,隻有一張臉是幹淨的,她有一張很天真的臉。圓眼睛、厚嘴唇、濃眉毛,她給我一種原始的、大地的感覺。
  在外國的中國人是單純的,不是唐人街的工人便是學生,並沒有舞女歌女,這女孩子長得再野,也還有一雙通靈的眼睛,她是一個學生。
  琪琪不悅地說:“哪兒來的嬉皮,你看她那把頭發,恐怕一輩子沒洗直過。”
  女人還是女人。
  這時候這個長發女孩子抱著吉他開始唱:
  “如果她要問你取一個吻,
  告訴她不不不,
  如果她要問你取一個約會,
  告訴她不不不,
  告訴她你已經屬於我,
  告訴她不不不,——”
  我問學生會主席:“她是誰?”
  人家很詫異,“你不知道朱明嗎?皇家藝術學院的高材生。報上都有載的,才念到第二年就靠作畫為生了,現在她的畫洋人訂下的很多,明年打算在‘蒂脫’畫廊開個畫展,嘿!人家是不折不扣的藝術家呢,你不相信?”
  琪琪笑,“藝術家非得有藝術家的樣子不可,都是髒兮兮的,他們的教授大概也同樣的髒,那我們不行。”
  我是說過的,假如那天我們不去,是不會看到朱明的。
  琪琪問:“誰帶她來的?”
  “唐,你應該認識唐。”有人說。
  我看琪琪一眼。我當然認識唐。唐便是琪琪的表哥,與琪琪一科。我頂不喜歡他。他與琪琪長著一般美麗的臉,但是琪琪的五官到了唐的臉上忽然美麗得冷酷而殘忍,他說話也是一般的決裂與諷刺。
  琪琪馬上要去找唐,“這個人——又換了新女友,也不介紹給我們認識!”
  我隻是看著朱明。
  她的圓眼睛半垂著,一邊唱:
  “去找歡樂是應該的,
  去一個派對也是可以的,
  但是不要挑她做情人,
  告訴她不,不不不,
  告訴她不,不不不,
  如果她要你隨她回家,
  告訴她不!”
  她的頭發邊緣濺上了金色的燈光,整個人迷迷茫茫的,隻覺得熱。我垂下了頭。到這個時候,我才脫下了第二隻手套。
  她唱完了。大家哄然的拍手吹口哨笑。
  這是一隻大衛艾克薩斯的歌曲,當時非常流行的。
  倒是近聖誕了,早放了假。進人萊斯實驗室,得一重重地自己鎖門,我有一間小小的房間可以寫報告。門外貼著“CH方博士”,琪琪與唐在下麵寫了小小的“墮胎專家”。博士與醫生在英文長久是同一個字。我不喜歡盾也因為如此,他老是帶頭做他以為頂幽默的事。
  我坐了下來,自己買了啤酒與薯片,也替琪琪買了一份。琪琪與唐一起過來,帶著朱明。
  我連忙站起來。唐十分諷刺地說:“家豪是個紳士,是不是?家豪?家豪永遠這麽多禮,真是的。”
  我不去理他,那朱明看我一眼,又看琪琪,又看唐,她忽然笑了,“你們三個人,長得像三胞胎似的,像極了。”
  我像唐?我才不情願像他,沒有可能的事。但是琪琪卻很高興,她後來與我說:“咱們是不是夫妻臉?”我們立在鏡子麵前很久,還是覺得不像。不知道朱明是怎麽看的,或者藝術家的眼光是不一樣的。
  朱明當時大把大把地用手抓了我的薯片吃,她顯然是餓了,但是唐沒有發覺,他對於別人永遠是粗心的、幼稚的,但是對於他自己有切身利害的事卻又精刮得驚人,他極是矛盾,一個雙重性格的人,但兩麵性格都是毫無可愛之處。
  我不知道朱明看中了他什麽東西,這裏沒有一處不是大學生,滿滿的,何必要挑唐。
  終於她把我的薯片全吃了,歎口氣,把手在牛仔褲上擦擦,我習慣性的拿出手帕遞過去,她笑了,並不伸手來接,我伸出的手隻好慢慢地縮回來,臉已經漲紅了。隻希望沒有人看見,但琪琪還是斜眼看了我一眼。
  唐在那裏發表他對於新看的一部電影的偉論。我發覺朱明用手撐著頭,在那裏傾聽著,聽了很久,我才突然覺悟,她不是在那裏聽,她是在那裏看,她醉心的眼光追隨著唐的手勢,唐的語氣,唐的一切。
  我忽然有點心酸。我看琪琪一眼,心想:你可從來未曾為我這樣過。琪琪是那種非常冷靜,非常有自製力的女孩子。她曾經說過她愛我。但是她的愛是高貴的,冰清玉潔,是她夾在法律筆記本子中的一條書簽,可有可無。她的生命中即使沒有男女之愛,也還是十分完美的。她承認這一點。她十分的想念我,但是她絕對不會主動給我一個電話。居移體,養移氣,自幼的家庭教育與長大以後的生活都使她成為一個理性的女人。買一包白脫油也是理性的,規定是那隻牌子,那種包裝。但琪琪可愛,明亮,我喜歡她這一點理性。
  我與她揀了個角落坐下,我說:“回去吧。”我覺得寂寞。
  琪琪拉起我的手晃了一晃:“家豪,你做事真衝動,想來便來,想去便去,老是這樣孩子氣。”
  我說:“是的,我的脾氣不好,我的功課不是上等的,現在我又犯了幼稚病。”
  琪琪詫異的問:“你怎麽了?是我說錯了話?既然如此,那我們回去好了。”
  “不不,對不起,琪琪,我有點累,我在這裏靠一下便好。”我說,“我要你陪著我。”
  琪琪微笑。
  我說:“記得我們去看的那部電影嗎?叫《亞黛爾雨果的故事》?我喜歡那樣的電影,以前在香港,看過一部叫《春來花已落》,還有《阿薇拉麥迪謹),還有(夢裏情人》。”
  我說:“我看電影很亂很散,我不懂得什麽大導演大編劇。我是一個機械工程師,我不是一個影評人。”
  琪琪驚異的說:“你是指唐嗎?但是當然你也喜歡維斯康蒂的,這個名字還是你教給我的呢,怎麽了?吃唐的醋?為他在那裏發表偉論?”
  我也吃驚了。是的,就是因為唐,我一向不喜歡他,難道是因為妒忌他嘛?如果為了妒忌,那真是非常幼稚。
  我閉起嘴巴。
  琪琪體諒的說:“你如果不喜歡這裏,我們走吧。
  我點點頭。臨走之前我用目光找尋唐與朱明,卻已經找不到他們了。我低下了頭。是的,我不喜歡唐,因為我妒忌他。妒忌他的運氣特別好,這麽粗心自私的人,卻往往得到他不應有的東西,他生命的道路上等著無數願意無條件為他犧牲的傻瓜,也許我也是這一群傻瓜中之一。
  到了周末,他來吃飯,我剛剛烤好了雞,他便來了,打開烤箱,便持下一隻雞腿大嚼。琪琪以歉意的眼光看著我。他身後跟著一個外國女孩子,不是朱明。
  我穿上了外套,琪琪問:“你要到什麽地方去?”
  “我到外麵走走,你陪唐好了。”我說。
  我連琪琪也怪上了,因為她有那樣的表哥。
  琪琪也很不耐煩,她對我說:“家豪,——如果你不喜歡唐,你可以對他直說,你這人太逃避現實。”
  我苦笑,“我真有那麽多的缺點嗎?”
  找還是出去了,開車到城裏,走過戲院,冷清清的,忽然想一個人看場電影。我把圍巾繞幾繞。圍巾頭上破了,還是琪琪補上的,我又想回去見琪琪,這樣子反反複複為了一點小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好像方寸已經亂了。
  買票的時候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我脫口叫:“朱明!”
  朱明轉過頭來,看見是我,笑了一笑。
  我問:“與朋友來?”
  “是的。”朱明指一指,她身後有一大堆人,都是年紀氣質與她相仿的,“看電影。”
  站在電影院大堂當然是看電影,不然幹什麽。問了也是自問。她其實長得不高大,還沒有琪琪高,其實也不怎麽胖,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給我一種胖的感覺。
  她問:“你一個人?”
  “是的,我要回去了。”我說,“我出來散散心。”
  她猶疑了一刻,她說,“你如果見到唐,說我——找他,可以嗎?”
  “當然可以。”
  “謝謝你。”她感激的說。
  她是那種很溫暖的人,看得出來做事是不大理後果的,就像一張畫。畫哪裏會有什麽後果。可是一宗官司不一樣,官司是有始有終的,官司是狡猾的。
  我這麽胡思亂想著,朱明輕輕的說:“我要進場看戲去了。”
  我高聲說:“好好的玩,高興一下。”
  她點點頭,去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有種很不高興的感覺,而且也感覺得朱明也不快活。我在熟食鋪中買了一隻烤雞回去。
  琪琪瞪我一眼,她已經做了麵。
  琪琪問。“這一陣於你老是吹無定向風,叫別人伺候你的脾氣,為什麽?”
  我不出聲,我看著唐身邊那個外國女孩子。若這個女孩子是個邋遢的,揀回來的女孩子,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她很清秀潔淨,吃完飯後又搶著去做咖啡洗碗。我忽然非常的恨唐。
  但是我說:“我在城裏看見朱明,她說她找你。”
  唐靠起身子來問:“是嘛?她那樣說?她與誰在一起?”
  “她的同學,我想是她的同學。”
  “我知道了,謝謝你,家豪。”
  他正看著電視。我問他:“你對她是認真的嗎?”
  “誰?”唐轉過頭來,“朱明?她太認真了。看她那樣子,誰也不曉得她會那麽認真,我簡直有點怕她,怕被她纏住。”
  “你認為我也是被琪琪纏住了?”我生硬的問道。
  唐那一晚脾氣特別的好,仿佛朱明的柔和已經滲人了他的心,他說:“不,你應該明白琪琪,她如果與你鬧了意見,她可以接連不停的寫她的論文,甚至因為不必與你約會,進度更快。你如果忘了琪琪,琪琪也必然忘了你,琪琪是一麵鏡子,清晰的,一目了然。這個女孩子,有時候她是很令男人開心的,大清早下雪,她會步行三公裏來門口等我,為了看我一眼,然後再去念書。與她吵架,她會回宿舍把所有的畫毀掉。想清楚一點,未嚐不是一種可怕。”
  琪琪洗完了杯子,抹著手出來,正在笑呢,我心裏想,真的琪琪,你可永遠不能夠那樣對我,琪琪那可恨的自尊心,簡直要令全世界毀滅在她腳底下她才會動容。
  是什麽令琪琪與我訂婚的?她愛我有多少?我隻記得我們有一天到小戲院去看電影,我已經約會她一兩年了。當中很少有其他的女孩子,直到那一日,因為電影實在是動人,因為我們在戲開場的時候吃了一個非常好的冰琪淋,我忽然緊握她的手說:“琪琪,我們結婚吧。”她美麗的臉怔住了一下,然後微笑了。
  第二天我帶了支票簿子去買鑽戒。市區一間小小的珠寶店內我選了一隻小小的鑽戒。我對於鑽石知道得很多,我最近便是在研究鑽石。
  買了戒指之後很心平氣和的走到她學院門口去等她,她穿著法科學生短短的黑披風放學,我把鑽戒拿出來,往她左手上套,她沒有拒絕。
  我拉住了一個外國人說:“我們訂婚了。”
  外國人說:“恭喜恭喜。”
  我們是這樣訂的婚,沒有任何儀式。她一定是愛我的。或者隻是各人的表現方式不一樣?但是我知道,琪琪決不會隨便在戲院大堂跟任何人說:“告訴家豪,我想見他。”要琪琪那樣做,除非叫琪琪先自殺。
  我很少見過這樣子的極端,我的意思是琪琪與朱明這樣子的性格。一個在南極一個在北極。
  我問唐:“你會打電話給她?”
  “我想想看。”
  “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我說,“非常漂亮。”
  唐用手擦擦鼻子,歎口氣,他也會歎氣。
  但隻有在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時候他算是最愛朱明的時候。算是。他居然為朱明歎息了。他居然為別人而歎息了。
  琪琪問:“誰?”
  我說:“朱明。”
  琪琪說:“是的,她很漂亮,但是她似很不修邊幅,她如果打扮得整齊點的話……”
  我打斷琪琪,我說:“有些人非要那樣才算是美麗的,她有她的氣質,她有她的味道,自然而然會有懂得欣賞她的人,何必隨波逐流!”
  琪琪看我一眼,笑說:“方少爺家豪今天又鬧情緒,能不惹他就不要惹他。”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時候,我已經愛朱明很深了。
  她在她自己的世界裏,那世界不會比她本身大很多,她的感情汩汩地流出來,流到外界,沾染了她的畫,沾染到別人的。但是她必需要找到適合她個人天地的男人,她沒有,她找到了唐,她對唐是這麽盲目,就像她對一切的事件。她乘搭車子永遠過站,至今不敢到地下鐵路去,衝咖啡燙了手,天然的卷發被人誤會是假的,牛奶至今幾分幾毛一瓶,她不知道。她隻知道這世界上有兩樣東西,唐與她的畫。如果沒有唐,也沒有她的畫,她沒有信心,她必需要在唐的身上找到她的信心,但是她找錯了對象。
  唐還是被纏住了。
  他們在過了聖誕沒多久便搬到一個小閣樓去住。
  我與琪琪去看他們,唐答應我們星期六,但是他不在,朱明倒是招呼我們。小閣樓十分幹淨,是朱明做的吧?唐是一隻豬,以前宿舍髒得不能再髒的時候,他就到女朋友的家裏去睡。
  在一個角落有她的畫,我第一次見到她的畫。總有一疊吧。都是公園中老人的素描,各式各樣的老人,在喂鴿子的,坐在長凳上的,逗孩子的,看上去都那麽寂寞。
  到了吃飯的時候,唐還沒有回來,朱明有點坐立不安。
  琪琪幫她自冰箱裏取出食物,開始調配。
  朱明搓著手,“對不起,我不會煮飯。”
  “你們吃什麽?”琪琪詫異的問。
  “我們出去吃,有時候在家吃麵包。”朱明說。
  “你學一學。”琪琪說,“不會燒飯的女人是不會被原諒的。”
  朱明低下了頭。
  我知道她的心全部放在唐的身上了。我說:“唐有沒有說他要回來吃飯?”
  “有,他說傍晚回來。”朱明答。
  我看著她這些畫,我問:“這些畫都有名字吧?”
  “不,我每一組畫隻編號碼,這應該是第三十八組。”
  “將來預備畫什麽?”我問,“下一次?”
  “我打算畫‘星星的碎片’第一次有名字的畫。”
  “星星的碎片?”我問,“我不明白。”
  “你當然不會明白。”琪琪說,“你又不是藝術家。”
  唐一直沒有回來,朱明呆坐在床前,還是那樣子的舊毛衣舊褲子,但是她的神情呆滯,她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光彩。她不快樂。
  她低著頭說:“文生梵高生前說:最愉快的事,將會是在星夜,抬頭看,一邊抽著煙鬥。以前我常常抽煙鬥,抬頭看星夜。”
  我自窗外看出去,隻看見滿天星鬥。唐沒有回來,我們草草的吃了飯,琪琪向我打個眼色,要早點走。
  臨走時朱明說:“梵高其實是個很樂觀的人,你知道。實在星夜沒有什麽好看,我們人活在世上,揀到一點星星的碎片,便樂得什麽似的,太天真了。”
  琪琪在車上問我,“你明白她說些什麽?她說話要兜圈子的,你說奇不奇怪?”
  “她不是在兜圈子,她隻是在打譬喻。”
  “我沒聽懂。”
  “她是在說,人們往往以為他們得到了他們要的東西,其實卻錯了,就像夜晚看星一樣,星星並不見得有那美麗。”我說。
  “嘿!”琪琪笑,“給你這妙人一注解,我更弄不懂了。”
  我陪著笑。但是我知道朱明不快樂。看見她不快樂真是沮喪的事,因為她快樂起來是那麽神采飛揚。唐也真是太不努力了。
  琪琪永遠是高興的,一天二十四小時,就是半夜把她推醒,她還是那麽歡愉,她像某種屋子的溫度表,氣溫永遠維持最舒服的華氏七十八度,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她的本性如此。如果我可以像唐那樣控製一個女人的喜怒哀樂,我就不會像他那麽殘忍。誰知道呢?事情不臨到本身是不會知道的,或者當我有了這種機會,我會比唐更殘忍。
  琪琪與我永遠是那麽忙。
  有一日下班,我去超級市場買菜,看到了朱明,她拿著一個籃子,卻不是在選食物,她在看一束氫氣球。牌子上麵寫著:“小朋友凡是買冰琪淋兩個,送氣球一個。”她呆呆的看著那束氫球,不知道想起了什麽。
  我輕輕的喚:“朱明。”
  她轉過頭來。
  我掏出了角子,買了兩盒冰琪淋,遞一個給她,“要吃巧克力的便換給你。”
  她很高興的接過了。售貨員問:“要什麽顏色的氣球?”朱明脫口而出:“請給藍色的,謝謝。”她又接過了氣球,向我笑笑,很快把冰琪淋吃光了。
  我問:“你快樂嗎?”
  朱明說:“有時候,像現在,但是快樂而與唐沒有關係——那不算真的快樂。”
  她那麽坦白,她永遠是那麽坦白,把心事像一本書那樣的攤開來,呈現在別人麵前,但是有幾個人要看呢。我為她牽著氣球,一起離開了超級市場。她什麽也沒買,我把籃中的食物分了一半給她。朱明說:“你是這麽溫柔的人,家豪。”
  “我是嗎?我是個紳士嗎?”我高興的問。
  “當然你是的。”朱明肯定的說。
  我笑了。她像是個孩子。
  “最近在做什麽?”我問。
  “畫畫。上學。”她說,“畫是我的生命。”
  “哪一樣才是生命?唐抑或是畫?”我笑問。
  “我不知道。”她答,“畫是早已存在於我心中了,但是唐,我對唐,已經盡了我的力。他強逼我煮飯,我不喜歡煮飯,我沒有時間,畫畫不能在一半停下來,如果不必畫畫,我願意煮。”
  “一個女人還是要做女人的。”我說。
  “我們不要談那個了,我要去一個畫展,鍾米羅的版畫展出,你要去嗎?”她問。
  “我有功課要做,下次與你去。”我說,“試試與唐和諧點,兩個人的生活是要互相遷就。”
  “謝謝你,家豪。”她吻了吻我的麵頰。
  “再見,朱明。”
  她招招手,走了。
  回到家裏,我想也沒想到唐與琪琪都在。
  唐的麵色雪白,他像是在與琪琪討論什麽嚴重的問題。我與他們打招呼,脫了手套,自己做了茶喝,我無意竊聽,但是他們的對白像流水一樣的灌進我的耳朵。
  琪琪說:“你不該搬進去與她同居。”
  “我隻是說我有空的時候會去看她,住在宿舍裏不方便。”
  “但是她堅持你每天都要去?”琪琪問。
  “她沒有堅持。”
  “那麽你埋怨什麽?”
  “琪琪,”唐說,“我自己會跑去見她,因為我不放心她,她不是那種會照顧自己的人,沒有人製止她,她會跪在地下哭到天亮,她嚇壞我。她漸漸變成了我的負擔。我可不要這樣的擔子,我的功課很忙,放學之後,我希望看到的是張笑臉與一鍋熱湯——要求並不高吧?甚至不是每天的。”
  “你有與她談過嗎?”
  “我談過了。”
  “怎麽樣?”
  “我得到了我的笑與熱湯。”唐說,“勉強的笑,湯裏要是有字母的話,拚出來的是‘血地獄!是你逼我的!’”唐聳聳肩。
  “你打算如何?”琪琪問。
  “離開。”
  “你喜歡她的,是不是?”
  “當然我喜歡,我不想再陷下去,我不要再更喜歡她了,愛一個人是這麽吃力,我很自私,我不希望有太多的愛情飛來飛去。女人都一樣——我的要求並不高,將來娶妻子,隻要不是妓女舞女,隻要我不討厭她——你知道我是不討厭任何女人的。”唐幹笑數聲。
  “你要我做什麽?”琪琪說。
  “叫她出去。”唐說,“她連上學也不大去了,整天在那閣樓裏等我回去,我如果不回去便像犯了罪似的。叫她出去玩玩,到處走走,到公園去,到畫展去,像以前一樣,我起碼要找她三兩次才見得到她。甚至到唐人街搓麻將去,不要專門等我為我,我受不了。”
  琪琪低下頭。
  “很多人會說我是個神經病,這麽好的福氣,”唐說,“但是我不想被纏住,我借家豪的床躺一躺,我好久沒睡好了。”他走上了樓。
  我在罵:傻瓜!傻瓜!多少人在等這樣真摯的感情!蠢漢!我哽咽住了,眼淚流了下來。
  琪琪走到廚房來,她說:“看來兩個人是勢必要分手的了。”
  我擦幹了眼淚。
  琪琪倒一杯牛奶坐在我對麵,她看我一眼。
  “男人,”她說,“如果女人天天在家等他們,他們吃定了女人。但是女人不在家,他們又怪女人不守婦道。
  我不出聲。
  琪琪很少說男女間的事。
  她說:“愛是奇妙的感覺。我記得有一個念電腦的男孩子,我不愛他,他陪我去愛爾蘭海,隔著岸,我們一起看成千成萬的海鷗拍翼飛起,浪浩浩蕩蕩的奔上沙灘,風那麽大,我應該縮在他懷裏才是。但是我沒有,硬著心腸站得筆挺,連手都不給他拉一下。我也可以很殘酷的,因為我不愛他。”
  琪琪說:“其實唐說了那麽多,是替他的良心做辯護。他應該簡單的說:‘幫幫忙,我不愛她了,幫忙我扔掉她好不好?’他要說不外是這樣。”
  我還是不出聲。
  琪琪說:“以前在香港念中學,有一個小阿飛老是追求我,半夜打電話來約會,我怕他吵醒家人,穿著睡袍下樓去罵他,但是他蹲在樓梯口等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你沒聽過吧?無論怎麽樣,男朋友我希望是自己挑的好,總有那麽一點溫柔在牽動著心,無論如何,鬧翻了,成了仇,還是好的,因為當初在芸芸眾生中,是我先看中他的,他身上有我的印記,那印記除我之外沒有人看得見。你明白嗎?我也說起迷迷糊糊的話來了——家豪!你為什麽哭?”
  我拚命的搖頭,我握住了她的手。
  琪琪說:“你看你那孩子氣是益發的重了。這有什麽好哭的呢?你為什麽要哭?為唐與朱明嗎?”
  我搖頭,我嗚咽的說:“為了……我們都長大了,要得到的東西都拿不到,要什麽沒什麽,諸般的不稱意,抬抬手便傷害了別人,有時候自己還不知道,大家都是這麽的寂寞。我們都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沒有多餘的日子了,卻還忙著互相傷害。將來的日子是蠟,現在的日子是黃金,為什麽要拿黃金去換痛苦?”
  琪琪強笑道:“瞧我們,都中了朱明的毒,說話一個個都像打燈謎似的,快別哭。一會兒,唐看見了又說你像娘們,又有得好吵了。”
  “你認為唐不怕?他是頂頂神經病的一個人,他害怕他會愛上朱明,他不願意愛上她,因為他害怕愛會帶來的痛苦,他怕他不如她,愛上她之後他就一文不值了,就因為他不愛她,他才可以控製她,否則唐也是一個最平凡最普通的男人,拜倒在她腳下的男人一定不少吧,唐要做特別的一個人,所以他要把她甩掉,好讓她一輩子記得他。”
  唐冷冷的聲音自我身後傳過來,“家豪,你又說對了。”
  我轉過頭去。
  唐說:“你幸運,你沒有碰到半夜起身朗誦童話故事的女人。”
  “或者她的情緒激動,或者她睡不著,需要你的安慰。”我說,“你為什麽不與她一起讀讀那本童話?”
  他輕蔑地說:“我還沒有發神經病!”
  我麵色鐵青的說:“你去過瘋人院沒有?那裏的瘋子都說正常人是瘋子,喝醉酒的人常常說沒醉。你的心是瞎的,你的心沒有感覺,你是一個殘廢!”
  琪琪說:“你們兩個人不要吵了好不好?”
  唐譏笑的說:“或者朱明認錯了人,她應該與你在一起,半夜大聲讀‘假如你看到一個愛笑的小人兒,有著金色的頭發,拒絕回答問題,你會知道他是誰。假如這發生了,告訴我,把安慰帶給我,他回來了。’”
  我跌坐在沙發上,“那本書。”
  琪琪詫異的說:“是這本書嘛,這不是一本童話,家豪逼我看過,那是一本小說,叫《小王子》。”
  唐剛愎的說:“你們學問好,我沒有看過,也不想看。”
  我平靜地說:“你這個殘廢。”
  唐說:“家豪,我對你的容忍已達到最後地步了。”
  琪琪高聲喝道:“你們兩個同時閉嘴好不好?”
  我馬上閉上嘴。我去倒了一點拔蘭地,先一口喝光,再倒一點,慢慢地喝。
  唐去開了錄音機,不知道是何處借來的錄音帶,唱著洛史超域沙啞的聲音;
  “像你這樣的一個人,一旦少了是難以生活的,與另外一個人……”
  琪琪連忙伸手關了,他的聲音,這首歌,不過是個流行歌手,但是有無形的壓力存在,我心裏悶抑。
  琪琪跟我說:“家豪,看我的麵子,向唐道歉。”
  “對不起。”我說。
  “沒有關係。”唐輕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為那個舞女的緣故,你們心裏都看不起我,我明白,但是家豪,我告訴你,剛才那首歌,我喜歡,朱明也喜歡,我們曾經一起靠在地板上,她彈吉他,我合唱。我並不是殘廢得像你們想象的那樣,那個舞女,那是過去的事,我要努力的忘了她,但是她是一個事實,她活生生的還在做舞女,她硬是占了我生命中近七百個日子,我不是上帝,我無法把她從這世界上除去,消失,即使我把她殺了,她還是存在過的,你們就是忘不了別人的過失?”
  琪琪說:“唐,沒有人提到那個舞女。”她把我手中的酒拿給唐,勸她喝下去。
  唐也是一個可憐的人,每一個人都可憐。活在邊界上嗬,沒有不可憐的人。最可憐的是無論怎麽樣,第二天還是要起床的,還是要活下去的。
  我又倒了酒喝。
  琪琪勉強的笑,“喂喂,我這瓶XO已經隻剩兩寸了,你們省著點喝好不好?”
  唐說:“回香港去,一個晚上喝三瓶。”
  “我也想回家。”我說,“但是我沒有家,我父母雙亡,隻有一筆銀行存款,琪琪的家就是我的決,琪琪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唐又把杯子倒滿了,他說:“琪琪,恭喜你得倒了一個乖兒子。”
  “我希望琪琪永遠不要離開我,”我說,“我們將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全部哺母乳長大,那裏就是我的家,美洲歐洲沒有關係。西伯利亞也沒有關係。巴黎有什麽美?我請問你獨自一個人躑躅在香謝麗舍,巴黎有什麽美?”
  唐喝了一點酒,可愛起來,他說:“朱明一個人去巴黎十來次.信不信由你,你去問她快不快樂?”他還肯說著她,這證明他還記得她,後來就不知怎麽樣了。
  我記得後來他不提她,他不愛她,他也不恨她,他當她不存在,聽到她的名字除了有點疲倦與煩厭之外,他沒有別的感覺。
  我站起說:“我出去走走。”
  唐笑說:“琪琪,你當心,這人最近老出去走。”
  我轉過頭來,“也不過是走到哪裏算哪裏罷了,做人!”
  琪琪說道:“做人像我們,留學生,畢了業總有工作在等著我們,算是天之驕子了,再抱怨,天地不容,我們算是躺著的人,還不曉得有多少人是跪著的,站著的,人要滿足現實才好,是不是?我們還要怎麽樣,左右不過是點兒女私情——我愛他,他不愛我。人比海底沙,何必多牽掛,看遠一點,說不定有更好的在那邊苦苦的等著呢,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別強求。朱明丟了唐,沒什麽稀奇,這種事在一個人的生命裏隨時會發生好幾次,十多次。我們不要再談這題目了。”
  但是我慢慢步行出去。
  是初春,天氣非常的冷,晚來天欲雪,但天太冷的時候雪也落不下來,忽然之間,眼前起了鵝毛大的雪片,飛舞著,撲到我臉上,撞到我嘴裏麵去。
  我早知道,男女有別。但是琪琪與男人一樣,沒有了我,她一樣生活,愛情占太少的地位。我與朱明太豐富認真的感情,被打入“傻”、“孩子病”、“神經病”一類。琪琪的理智是可歌可頌的,一點不錯。我慢慢走向唐與朱明的家。
  我在附近搖一個電話上去,她馬上來接的,“唐?”
  “不,”我說,“我是方家豪。”
  “呀,家豪。”
  “我可以來看你嗎?”
  “我喝醉了。”
  “沒關係,我也醉了。”我說。
  “那麽我們倆再去喝。”她說。
  我說:“你下來。”
  我掛上了電話,走到她家門前,她已經下來了,穿著一件皮大衣,隨隨便便的靠著電燈柱,頭發編成一條鬆鬆的辮子,就那樣。皮大衣是好的,雪白的皮毛在她臉上拂來拂去,我看得出她的臉色已經足足瘦下一圈來。
  “你好嗎?”我問她。
  她不說什麽。
  我與她一直散步,她這裏附近有一家酒館。
  我說:“唐在我們那裏。”
  “是嗎?”她抬起頭來,“他這個人很奇怪,不見到他會想他,但是見到了他又巴不得逃遠一點。”
  “那你幹脆離開他。”
  “那不行,”朱明笑,“如果他愛我,我可以馬上離開他,但是他不愛我,我不能夠走。”
  “你何必這麽賭氣呢?”
  “做人不是一口氣的問題嗎?一口氣不上來,也就是這樣了。”她灰心的說,“我很少愛一個如我愛他,也難得開頭的時候他也愛我。他不必承認或是否認,我從他的眼光裏看得出來。我幾乎看到了他的靈魂。然後他害怕了。我沒有見過這麽極度自卑的人,連愛都不敢愛,他把自卑帶到我身上,我沒有了光彩,我連畫都畫不出來。”
  “你沒有喝醉,你頂清醒的。”我微笑。
  她把手放在口袋裏,也朝著我微笑。
  我認為我非常懂得朱明,好像自出娘胎就認識了她。但是唐卻覺得她有距離。唐比較喜歡容易的事情,他愛吃罐頭食物,愛看口袋畫,愛喝可口可樂,他沒有文化。他也愛上完床可以一腳踢開的女人。他喜歡簡單的生活,這也是他的選擇,但是他的生命中忽然闖進了朱明,一個艱深的填字遊戲,雖然引人入勝,但是他沒有本事解答,不得不馬上放棄。他心裏是恨朱明的,但是恨恨也忘了,到底恨也是很複雜的感情,而我早說過,唐喜歡簡單的生活。
  我並不覺得朱明難了解。她很溫暖,很講理,一個非常女性化的女人,比琪琪要像十倍的女人,雖然琪琪看上去溫馨如玉,纖纖動人,但是明眼人可以知道朱明實在是個女人中的女人。她的終身目的是要找一個能夠欣賞她,也被她欣賞的男人,她可沒有意思要成名要做個畫家,她根本不是那種人。她作畫不過是為了消遣,現在可能是為了生活……大多數是為了生活。
  我們到了酒館坐下,我為她脫下大衣,她身上穿著一件毛衣,鬆鬆的,我見唐穿過,不知道為什麽,我看見她穿著他的衣服,滿心鬱悶。就算到今天想起來,心中仍是十分的傷痛。
  朱明這麽的愛他,而他故意不去愛她,隻要他能夠放鬆一下,他就可以得到她了。
  朱明很輕鬆的叫了酒來,我實在看不得她自在的樣子,我把唐與琪琪的對白複述了一遍,我做了小人。我不應該那樣做,但是我想叫她有個心理準備,或者是我妒恨唐,我想朱明快快明白,唐確確實實的不愛她。
  朱明喝了一口酒,很平靜地說:“那麽我搬出去好了。”
  “宿舍有空位嗎?”
  “一定有的,宿舍那麽貴,如今都空下來了。搬回去,可以到飯堂去吃飯,我仍做我的好畫家。”她幽默的說,“我這個人,天生就得做畫家,其實世人並沒有征求過我的同意,我看看不錯,那好,做就做吧,真是欲罷不能。下個月我開畫展,你來不來看?本來我想在畫冊子上寫:給唐——現在看起來恐怕是不必了,留給我自己好了。”
  “朱明,你幾歲了?”
  “二十五。”
  “我們都不小了,剩下來的日子,我們要快快樂樂的過。”
  “誰說不是呢。”
  “你看上去並不快樂呀,朱明。”
  朱明吟道:“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我問:“這是陶淵明的嗎?”
  “正是,”朱明笑一笑,“你不要以為他老是悠然看南山,每個人有每個人固執的地方,有些女人屁股往麻將桌子上一推,便不肯動了,這是最最無傷大雅的一種固執。”
  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我說:“在香港,有位小姐說道:丟了男朋友有啥要緊,重開鑼鼓另開張,東家不打打西家。”
  “她是她,我是我。”
  “朱明,這對誰都沒有好處。”
  她說:“我不是為了好處而來的,我愛唐,沒想過要在他身上撈什麽好處,縱然我們結了婚,我又有什麽好處?我不會纏住他,你們放心。”她說著麵色漸漸的變了,像是剛剛覺悟,剛剛做了一場夢醒來。——唐終於要走了。
  朱明雙眼直視地說:“除非我得到他的全部,否則我一點也不要。我不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或者揮之即去了,但是有一天,他要叫我回來,我不會回來。他很明白我的性格,所以無論在什麽事上他總要來個先下手為強,他實在害怕了。”
  是的,唐自從離開家庭,跟一個舞女混得焦頭爛額,無麵目見人的時候,就對女人沒了信心,所以他巴不得扼死她們,變相的出口氣。他恨女人,恨他的母親跟父親離婚,恨她母親死要麵子,恨他的女朋友背著他與別人上床,恨那個舞女使他抬不起頭來,他有太多的恨,朱明有太多的愛,朱明把所有的愛堆在唐的身上,也改變不了唐,這個世界裏,誰也改變不了誰。
  “你肯離開他?”
  朱明轉頭跟我笑笑,“這不是肯不肯的意思,我一向不喜歡勉強別人,或是為難別人,我不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女人,我不能討得他的歡心,我抱歉。”
  她的笑容是那麽淒苦。
  “想一想,你有多少別人沒有的東西。你長得漂亮,畫畫得漂亮,你有朋友,你不愁生活——”我說。
  “把這些都加在一起,然後把唐給我。”
  “說是這麽說,但是你那麽愛畫……這世界上到底還有別的東西……真把唐給你,你又後悔了。”
  “或者會的,”朱明說,“但是現在我不後悔。”
  “藝術家都非過這樣的生活不可嗎?毫不珍惜你現在擁有的一切,去追求得不到的東西。依我看,你暫時先把唐擱在一邊,然後努力你的功課,將來大家見了麵,也好打招呼。”
  “家豪,你怎麽這樣婆媽?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最不喜歡玩帥,我並不介意我做人不瀟灑,愛一個人決不瀟灑,為自己留了後步的,也就不是愛,我不介意出醜,你們為什麽要替我擔心?”
  “你太不自愛了。”我說。
  “是嗎?或許是。我從來不曾喜歡過自己,所以我渴望別人喜歡我。”
  朱明站在街角,“我的‘家’到了。”
  “我送你上去。”我說。
  “不用了。”朱明說,“家豪,謝謝你的美意。”
  我看著她上樓,她到了閣樓,把燈開亮,開了窗,向我招招,“再見。”她說。她的聲音並不響亮,但是街上那麽靜,聲音幾乎起了回音。我低著頭走了。
  那一夜我並沒有睡好。一大清早,唐就來了個電話,說:“琪琪在不在?叫她到閣樓來一趟好不好?我想朱明的安眠藥片服多了。”他的聲音並不慌張。
  “為什麽不送院?”我急問。
  “早洗了胃出來了。”唐冷淡的說。
  我與琪琪同時趕到他們住的地方。朱明並沒有躺在床上,她挨窗口坐著,唐在收拾東西,兩個人都穿著厚厚的毛衣,隨時預備走的樣。
  他們崩了,再也沒有辦法和好了,我算一算那時間,自聖誕前後,到現在,連春天都還沒過完,才兩個多三個月。唐瘦削的臉板得很緊,薄薄的嘴唇閉成一條線。
  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是不怕女人玩這套把戲的,真正為我差點死掉的人還有呢,別說是幾顆安眠藥片……不過是想折騰我,可是連帶你自己也不好受。我不會是你第一個男朋友,也不會是最後的一個,是不是?”
  琪琪跑去按住他:“別多說了,夠了。”
  從這幾句話來聽,唐對朱明不是沒有好感的,至少他恨她。要叫一個人恨了也並不容易。比叫一個人愛一樣的難。
  以前有個女同學喝醉,我去扶她,她碧綠的眼珠子瞪著我看很久,然後痛哭失聲,嚷道:“沒有人愛我——甚至沒有人恨我!”這話也不是講得沒有道理的。
  我問:“你們兩個人同時搬走?”
  朱明說:“我先走。我不管別人了。”
  琪琪說:“我看一切沒問題了,家豪,我們走吧。”琪琪這樣子做也是對的,到底這是他們家的事,我們怎麽管得了那麽多,幫了這個幫不了那個,說不定他們轉頭又要好了,反而跟我們疏遠。
  下得樓來,我有點迷惘。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琪琪替我拉拉圍巾,她順口問:“你看他們是鬧別扭呢,還是——”我說:“我看是沒有希望了。”
  琪琪說:“唐這個人也奇怪,可以跟一個舞女同居兩年,弄得幾乎身敗名裂,卻不能容忍朱明。”
  “滑稽是不是?生命本來是最最滑稽的。”我說。
  “我想朱明很快會沒事的,我不欣賞她的作風,我覺得她又固執又邋遢,真的,她要是讓一讓唐,你知道唐,一個幼稚園園長就可以把他擺平了……但是……”琪琪說話也一截截地,“朱明的臉,開頭是覺得略嫌平板的臉,後來是覺得十分明媚,我不懂形容,她有一張很經看的臉,還有那雙眼睛,真是恩怨分明,七情六欲都寫在上麵。”
  看久了令人害怕的,一個孩子那樣的眼睛,帶審判性的。
  他們並沒有和好,春天過去了,夏天來了,夏天幾乎要完,他們也跟著完了。
  唐現在與一個離過婚的外國女人來往。他覺得很舒服很平和,他絕口不提朱明。夏天的時候,我把功課告一個段落,打算休息一兩個月。有一天經過朱明的宿舍,我去找她,廣播下來,她不見人。打電話上去,接的人說朱明並不在那裏住了,我問:“現在朱明住什麽地方?”
  “小溪路——你等一等,”那個女孩子去查了很久,“小溪路十號。”
  “謝謝你。”
  我很不放心。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親戚在此地,但是看上去她是很孤寂的。我開車到小溪路去,找了很久很久,才看見一排那種濕氣很重的舊房子,房租想必是很便宜的,但是怎麽能夠住得舒服呢?朱明家庭的環境應該不會差,否則的話她穿不起銀狐裘。
  我按鈴,沒有人來開門。
  我坐在她家門口,家門口信箱有幾封中文信,有兩隻空牛奶瓶子。我打算等她回來,她到什麽地方去了?如果深夜不回來,難道我就坐到深夜嗎?
  我把她的信都拾起來,都是寫自一個地址的。看樣子是回郵地址,是她父母寄來的信,我心中責怪著朱明,再忙再貪玩,也不該把父母的信扔在一角,她把兒女私情看得太重要,天生一副情癡的性格。
  我靠在樹邊等,樹葉很茂盛,碧綠的、大塊大張的,被風吹得拂過來翻過去。夏天要過去了。時間過得這麽快,我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再回來。是呀,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明年誰住這裏就沒人知道了,人事改得這麽快,煙月又從何得知呢?太累了,我靠在門框上,累得人真想睡一覺。說不定陪朱明回來的男人會揍我一頓,我憑什麽坐在這裏等她?
  但是朱明回來了。
  她叫醒我:“家豪,家豪你怎麽在這裏睡著了?”
  她抱著一個大籃子,籃子裏一大堆衣物。她到自動洗衣店去洗衣服了,我看見她的臉,真是嚇一大跳。她真的瘦,這時候走在草地上。她整個人是那麽憔悴。
  我替她抱好衣服,她說:“唉,生活真是沮喪。”
  我心痛的責備她,“真的,對你這種人來說,生活真是負擔,你不顧吃,不顧住,不顧父母親戚朋友,你就為虛無縹緲的愛情而活的,是不是?”
  “你都不原諒我。”她疲乏的笑一笑。
  她開門進去。我跟著進去。
  “你等了多久?”她問我。
  “那不重要。”我打量著屋子。奇怪,屋子打掃得很幹淨。她不是一個髒女孩子,她隻是隨便,她對什麽都隨便也好了,偏偏又對唐這麽認真。
  “星星的碎片。畫好了沒有?”我問。
  “還沒有開始,我現在畫‘一是寂寞的數字”’
  “還沒有找到男朋友?”我問。
  “我再也找不到了。”她低下頭,把洗完烘幹的衣服一件件地折疊好。
  “你一個人住這裏?”我問。
  “是的。”朱明答。
  “那不好,沒人照顧。”
  “我不在乎。”她的眼睛是定定的,以前我曾經見過的是雙寶光燦爛的眸子,我真忍不住了。
  “你吃得好嗎?”我直問。
  “我不知道。”她把衣服擱在一邊,她哭泣起來,“我是這麽的傷心。下次你見到唐,你跟他說,叫他把我的心與靈魂還給我吧。”
  我捧起她的頭,她緩緩的哭泣著,她已經沒有那種胖的感覺,她在漸漸崩潰中。多久了?太久了,她隻不過認識唐三個多月而已,現在分手將近一倍的時間,她還沒有忘記,她是故意不要忘記的吧?
  我輕聲而殘忍地說:“唐,他根本會說沒見過你所要的那兩件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為人。”
  她用裙子蒙著頭,一直哭,我心裏很難過。
  “你這樣子下去,怎麽辦呢,好久沒上學了?”我說。
  她點點頭。
  “要開除的,你去上學,我天天陪你吃晚飯好不好?我去接你放學,”我問她,“好不好P”
  “琪琪不喜歡我。”她嗚咽的說。
  “那是不對的,她當然喜歡你,我一個人來陪你,那總行了吧?你總得振作起來,你父母生了你,養了你那麽大,你自己又掙紮著活了那麽久,總不見得都是為了這一次短短的戀愛吧?”
  “我天天等他回心轉意,我天天等。”她發了一身的汗,哽咽低聲的告訴我,像是夢中被驚醒了,一時弄不清楚。
  “這些日子,我不敢出去,我在等。”她哭。
  “明天我來,我接你出去上課,你聽明白沒有?”
  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盡是哭,一個孩子似的蟋伏在地上緩緩的哭,好像已經哭了很久,又像很久沒哭,整個人癡癡呆呆的,我真怕她嘔出病來。
  “別氣了,事情都過去好久了,你淨想,越想越玄,來,我們吃飯去。”我拉她的手。
  朱明縮回了手,還是哭,“我不想吃。”
  我到浴室去取了毛巾,開一開熱水龍頭,居然有熱水,我替她洗了一個臉。她的長發牽牽絆絆的垂在肩上,我見桌上有一把大梳子,便拿來替她梳通一下,弄得滿頭大汗,那頭發都打結了。
  我說:“你洗一個澡,我們找個地方洗頭去,你看好不好?”
  “我自己洗。”
  “好,那麽你自己洗,你到浴室去,別把門鎖上,知道嗎?洗幹淨了我們吃點東西。”
  我不放心她,不是沒有理由的,當她進人浴室之後,我翻她的抽屜,第一格便整整齊齊地放著一副注射器。我看了很久,又把抽屜恢複原狀。怎麽跟她說呢?不是這麽簡單的。如今她的心情如一隻受了傷的野獸,什麽事情都難以說明白。我不知道她注射的是哪一種藥,我隻不過是她的普通朋友,我怎麽開口呢?勸她,她是一定不聽的了,罵她,也罵不進去,她連父母的信都拒絕看,那還怎麽辦?我默默地坐在書桌前。
  室內的溫度很低很濕,我把暖爐開大了一點。
  我坐在那裏想,我可以救護她,至少救她的身體,天天早上陪她上學去,天天晚上接她回來,陪她吃飯。我認識她,我不能見死不救,她不是那一種哭哭就會好的女子,但是琪琪,煥琪會怎麽想?
  朱明自浴室裏出來,臉似金紙,但是一雙眼睛卻不那麽呆了,她甚至問我要喝什麽。
  “我們出去喝一點熱湯。”我又重說了一次。
  她這次沒有反對,她換了長袖子的襯衫與牛仔褲。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我不明白她怎麽會對唐傾倒如此。我衣服的袖子濕了一大片,都是她的眼淚。
  她很虛弱,不過是因為肚子餓的原因。我讓她喝一大碗羅宋湯,她也喝下去了,又讓她吃麵包,她也吃了。
  我不敢提藥品的事,假裝不知道。我說:“明天我一早來,八點半接你去上課。”她搖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去。”
  “沒有關係,反正我要去上學的,大家一起很方便,然後我接你放學,也很方便,飯也是要吃的,你家有廚房,我煮海南雞飯給你吃。”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明天一定去上課。”朱明說。
  我說:“我不止是要你明天去,我要你天天去,接觸人,接觸事,把不愉快的過去完全忘記。你是喜歡看《小王子》的人,小王子說過:時間可以治愈一切憂傷。的確你是愛他,很好,我們都知道,可是你也得愛自己,這一下子回去,你把信都回了,你父母的信。”
  “是的。”她說。
  她的唇微微顫抖,她六神無主,靈魂像是出了竅。是的,我暗自歎一口氣,或者是唐把她的心與靈魂都收起來了;不知道擱在哪個抽屜裏,忘了。他一向是個善忘的人,除非那件事那個人對他有切身的利害關係。
  我送她回家,看著她把家信拆開了,看著她茫然的坐著,不知從何下筆。
  我對她說:“談戀愛不是玩死亡遊戲,你要先把父母兄弟親戚朋友以及你自己放在主要的位置上,你這樣子鬧情緒,大家都不好過,說不定你媽媽已經擔心壞了,她又做錯了什麽?你要她連帶受這種罪?她又不是可以幫你把唐往屋子裏拉,你真糊塗。”朱明呆呆的坐著,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過了很久,她才說:“不知怎麽,人家提到他的名字,我心裏總是痛的。”
  我笑道:“這倒沒有關係,我有個小妹妹,她喜歡大衛寶兒,哪提到洋名她都心痛,但是她照樣念書上學約會,有空的時候捧著照片呻吟一番,你照她的例子學不錯。”
  朱明說:“家豪真會說笑話。”
  “我可沒有說謊,若幹年後,她長大了,開始看真正的小說,聽真正的音樂,她會否認喜歡過大衛寶兒。”我說,“做人根本是痛苦的,成長也是痛苦的,有些人不敏感,他們的痛苦略少一點——也不見得,舞女往往最喜歡為情自殺,其實她們並不重視感情,你是與眾不同的,朱明,你有你本身的存在價值。”
  我說:“朱明,你可以開你的畫展,賣你的畫,你們學院裏三百多個人,有幾個做得到?若是別的學生,早開除了!因為你是朱明,他們讓你請這麽長的病假。”
  “家豪,你真會說話。”
  我微笑,“畫家都是寂寞的。藝術家都是寂寞的,比起梵高來,你要好得多吧?”
  朱明笑了。
  “這才對呢。”我說,“成日價愁眉苦臉的,為什麽?”
  我要她睡,問她有沒有安眠藥,她說有,我逼她用熱牛奶吞了半片。我替她把廚房裏的東西洗淨之後,也不替她關燈,就走了。她睡得很好。
  回到家中,琪琪在看書。她冰清玉潔的抬起頭來,齊耳的短發漆黑烏亮。她的眸子如一漢水般,她冷冷的問:“這麽晚才回來?這裏可沒舞廳啊?”
  我賠著笑,把朱明的事情告訴她。
  琪琪詫異的說:“怎麽?還沒好?這事可不能讓唐知道,不然他會樂得瘋掉。怎麽會這麽嚴重呢?恐怕是她關在屋子裏,自說自話久了,一時看不開可也有的。”
  “你不反對我去照顧她吧?”
  琪琪冷冷的笑,“我一向尊重人,何況是你,家豪。
  “我明白的,我懂得。”
  琪琪說:“各人的性格不一樣,我是比她堅強得多了,到底她是念藝術的,麻煩就是出在這裏,拜倫的故事看多了,就學起藍勃夫人來了,但是唐又是哪一家的拜倫?”
  我笑道:“情人眼裏出西施。”
  “不,”琪琪說,“我看你,可是最最客觀的眼光來看,我不會令你失望,你也不會令我失望。
  “不,我不會。”我低聲說。
  “那就行了。”琪琪說,“愛情原是錦上添花的事,男女互相為對方傾倒,糊裏糊塗那麽一刻兩刻時分,便視為愛情,等到看清楚之後,不外是那麽一回事,雙方可以容忍的,便相處下來,不能夠的,便立刻分開。”
  琪琪說:“我們這一班人,也算是天之驕子了,閑雜世務一切不通,跑來過這種太平日子,做個大學生,還要怎麽樣呢?那些跟我們一樣年紀的,或是要負擔家庭,或是要拖大帶小,或是窮困得很,一輩子沒出過家門,做人總要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才好。朱明什麽都有,不見得沒有追求她的男人,隻是人家送上門去,她便不要了,唐要是苦苦追求她,說不定給她罵個賊死,我想她的性格就是這樣。”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我恍惚聽見朱明在哭,仿佛她在悄聲說.“我……一直在等。”
  我實在沒睡好,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做好了早餐,留一份在烤箱裏給琪琪,她要等十一點才有課,然後就連忙做兩隻熱狗,開車到朱明的家。我拚命的敲門,她來開門,已經梳洗好了,我鬆口氣,到底還是個理智的人。
  我說:‘“我幫你做菜,把這兩個熱狗吃下去,當早餐。”
  “家豪,”她拉住我,“一切都謝謝你,我會自己去上學的,你看我,我不是起來了嗎?”
  “找還是送你到學校的好。”我問,“昨夜睡得好嗎?”
  “做了一個夢,夢見唐叫我回去。”
  我看她一眼,“我還是送你的好。”
  她坐在我身邊,我臨開車的時候看她一眼,這麽的蒼白,這麽的美麗。是她自己緊緊地把自己陷死了,縛住在一種這樣惡劣的情緒裏。
  “到了學校你會好得多。”
  “很久沒有上學了,同學會以為我是怪客。”
  “你那班同學很好,真的,”我想起有一次在戲院門口看見過這一小群人,“你跟他們去走走也罷。”
  “有時候……根本不想動。”
  “你要多出來走走,像以前那樣,懂嗎?”
  她不出聲,車子到了她學校,我看她走進校園裏,才把車子開走,這一天她上學到下午三點。我在兩點三刻保收拾工作以便去準時接她,免得她等。以前我都是做得很晚的,但是我覺得我的研究很有進步,不需要太趕緊做出來。
  車子到了她學校,我才發覺我很久沒有等人了,琪琪是不用等的,她約了人一定會到,一定不失約,這是她的美德,我十分欣賞,我相信朱明也不會遲到的,但是她幾時會從校門口出現,那就不知道了,何況我也不知道她告訴我的時間有沒有錯。我忽然手上冒起汗來,我等到三點半,她還沒有出來,我開始著急了,我下了車子等,然後我終於遠遠看到了她,她是這麽的瘦,好像整個人失去了一半,那一夜在同學會,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胖得幾乎有點凶悍。
  我希望終於有一天,當我們提到唐的名字時,朱明會詫異怎麽她從前愛過一個這麽樣的人。我情願看見一個殘忍的女人,也勝過現在的朱明。
  我揚手叫:“朱明!”
  她看見我了,有點感動,馬上走了過來。
  “你真的來了?”
  “這還值得假嗎?”我笑問,“我們去吃東西。”
  “我不餓。”
  “不餓也得吃,撐死你。”
  她又笑了,是那種無可奈何的笑。盡管在這種心情之下,她笑得還是比琪琪要多。
  到了她的家,我建議她搬回宿舍,她立意不肯,我隻好作罷,我看著她慢慢的梳著頭發,她的卷發又好像恢複了生氣。她的頭發一直垂至腰間,我心念一動,《聖經》裏有說到瑪莉亞用長卷發替耶穌以香膏抹腳的事,就是這樣的一頭黑發吧?
  “你多久沒剪頭發了?”我問。
  “偶然也修一修,最近好像不大長,越修越短。”
  “漂亮的頭發。”我說。
  “謝謝你,家豪,但是比不上你漂亮的心。”
  我的臉忽然紅了。
  我從來未曾看到過自己臉紅,想來一定是很尷尬的,我隻好到廚房去做菜煮飯。
  朱明在一邊說:“真沒想到你這樣能幫著幹家務。”
  我笑笑。她錯了,每個人都很會做,隻除了她。她這些年來在外國不知道是怎麽過的,活得像一隻蝴蝶。
  朱明的生活沒有時間表,什麽時候餓了,什麽時候便拿起麵包吃,很少男人肯接受這樣的女人。我是把她當藝術家,藝術家沒有一點毛病那是不行的。
  我陪她吃了飯,看她畫了一小時的畫,囑咐她早早休息,她便上床睡了,我仍然替她開著一盞小小的燈。
  回到家時,琪琪睡了。
  我獨自坐在客廳良久,也不做什麽,隻抽了一支煙,便睡了。其實我應該把事情從頭到尾的好好的想一想,但是我沒去想,是故意不去想,想明白了也沒有什麽好處。
  我歎一口氣。
  日子好像比往日快了十倍速度,忽然之間,我要負起這麽大的責任,早上得開車去接朱明上學,下午接她放學,要看著她的精神慢慢地進步起來,稍後還得勸她放棄麻醉藥。
  琪琪一直沉默著,這一兩個禮拜裏我很少看到琪琪,我們並沒有睡同一間房間。我回家的時候,往往是十一二點,她睡得很早。
  一日唐來了,那麽晚還在客廳裏看電視,他看我一眼。
  我還沒有開口,他先說的:“聽說你天天與朱明在一起?”眼睛睜得老大。
  “你是怎麽聽說的?”我希望他見過朱明,心病還需心藥醫。他是朱明的心藥。
  “琪琪說的,她非常不滿。”
  我默然。
  “你真的想清楚了?”唐問,“朱明是個怎麽樣的女孩子,你是遲早會曉得的,琪琪到底是你的未婚妻,你想清楚了沒有?她對你已經夠容忍的了。”
  “唐,”我說,“琪琪與朱明皆不是你想象中那樣的人,甚至是我方家豪,也不是那麽齷齪的,你想清楚一點。”
  唐冷笑一聲,“你自己假撇清也罷了,別替女人辯護,女人,女人都是那個樣子的。”
  我看著他,“你受了刺激,對女人抱有畸型的意見。”
  “你不相信?等到琪琪開口的時候,你就來不及了。”唐冷笑道。
  “琪琪不是那樣的人。”我說。
  “琪琪除非不是人,否則她不肯讓未婚夫去陪別的女人,你想想有沒有道理。”
  我沉默了。我當然希望琪琪可以做一個超人,可以允許我去陪其他的女人吃飯玩耍,但事實是否這樣呢?
  唐說:“你當心朱明,她天生有一種倚賴性,她喜歡纏人,要她結婚生子呢,她又不肯負那個責任,她需要一個愛的奴隸。”他冷笑,“誰也辦不到。”
  他邊說邊穿大衣,戴手套,預備走了。
  我送他出門,下鎖,然後回房間,琪琪坐在我的房間裏,穿著很整齊。
  我一怔,想起唐的話,馬上賠笑臉,“琪琪,你還沒有睡嗎?”問了可也是白問。
  她把頭微微的側過來,我看到她雪白的臉,雪白的下巴,那種微微的蒼白,更顯出她氣質的高責,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隔了很久,她又動了動身體。
  我問:“琪琪,你有話與我說嗎?”
  “有。”她答,“我很久沒有看到你了,也很久沒與你說話了,我想看看你,想與你說幾句話。”
  我當然聽得出她話中的諷刺,我有點失望,琪琪竟也不能例外,琪琪原來也是一個女人,縱然她的外表那麽高超,一肚子的學問,原來她也是一個女人,有著女人一切的缺點,我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多多少少有一點。
  我說:“我知道你要講些什麽。”
  “是嗎?你辦得到嗎?”
  “朱明現在非常需要我們的幫助。”我說。
  “我不知道原來你是做慈善事業的。”
  她的口氣像極了一個人,像唐,到底是表兄妹呢,我驚訝的看著琪琪,怎麽到如今我才看清楚她這一麵?這是我的錯,我把她估計過高,因此她不得不裝成比別人高的模樣,現在我又逼得她原形畢露,我有內疚。
  “這樣吧,”我說,“我聽你的話,我不再單獨去找別的女人,好不好?雖然你誤解了我的心意,我避開這種嫌疑就是了,一個訂了婚的男人是不可以有這種自由的。”我悶悶的說。
  琪琪看我一眼,臉上並沒有喜悅的神色,她站起來,回自己的房間去了。琪琪永遠這麽冷淡,即使是剛才,她也像在警告一個放肆的孩子,略為說他幾句,好叫他覺悟,她永遠不吃醋,永遠不哭訴,男女之間的把戲她不屑玩,就算我悔過認錯,她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一副嚴母的樣子,她不會露一點點的真感情。
  我多麽希望剛才琪琪可以與我大吵一頓,然後破涕為笑,擁抱我,我多麽希望有這一天。
  注定我要失望,琪琪不是那種人。
  我悶悶的睡了,不知道怎麽向朱明解釋才好。這世界上哪個人不是泥菩薩過江,她必需要原諒我。
  第二天起床,我與琪僅一起吃早餐,她在看早報,神情鎮靜,好像昨夜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我說:“我送你上學去吧。”
  “不用,我上午沒課。”她答道。
  “那麽我自己去了。”
  “你答應過的事,記得要做才好。”
  “知道了。”我看她一眼。
  琪琪的臉上仍然沒有笑容。我歎一口氣。
  我仍然把車子開到朱明的家去。不是因為我是一個講義氣的人,更不是因為我內疚,而是因為我對她尚有留戀。
  就是這樣,因為人都是自私的。
  朱明站在門口等我。這些日子來,她從來沒提過琪琪。她不過問我如何天天抽出時間來陪她,她不管,她也很自私,她隻要我陪她,她就滿足了。我對她真的有這麽重要?如果我對她說,我不能再見她了,她會有什麽反應?
  她上車,一邊說:“今天你遲了十分鍾,我幾乎以為你永遠不會來了。”
  我轉頭看著她,她眸子是澄清的,她在微笑,我隻好老老實實地說:“朱明,以後我不再來接你了,你應該可以自己上學了。”
  朱明怔了一怔,並不問“為什麽”,她隻說:“是”
  她沒有哭,沒有激動,她隻說“是”。她的反應幾乎有點像琪琪那麽冷淡。我心裏想:我原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是我送上門去要替她服務的,她可沒稀罕過,為她引起我與琪琪間的不愉快,太不值得了,應該適可而止。
  我們一路上沒有說話,到了她校門口,我說:“再見,朱明,好好保重自己。”
  她默默的點頭,下了車。
  就是那樣。
  我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我永遠不會像唐那樣,使女孩子為他要生要死,唐有那種魅力,我沒有,我應該滿足於現況,我有琪琪應當知足,我不該叫琪琪不安。
  這是一種什麽心理?難道我還希望朱明愛上我?不是不是,我希望朱明多多少少表示有點失望。
  ——“啊,你不能來了。”但是她沒有露出半絲意外。
  她抽屜裏的注射器……我還沒有弄清楚那是什麽事,就是這樣,我半途而廢了,誰也沒有遺憾。真是的。
  我仍然回實驗室,東張西望,一個上午才看了一份報紙,中午時分,吃了客三文治,肚子還有點餓,再喝一個湯,不知道朱明中午吃了些什麽,她最拿手自暴自棄,什麽都不吃。算了,她不是孩子,吃什麽關我什麽事,一個人最大的毛病是要做救世主的模樣。
  琪琪呢?她中午又吃什麽?
  她太能照顧自己了。
  我終於打了一個電話給琪琪,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她一定是出了門,上學去了。剛要掛上,琪琪的聲音“喂喂”地傳了過來,我連忙問:“你在哪裏?”她說:“剛出門,聽見電話鈴響,於是又折轉來聽電話,有什麽事?”
  “你中午吃了什麽?”我問。
  “到學校再吃,你不知道我一向不在家吃午飯的?”
  “我不知道。吃多一點,要保重身體。”我無聊的說。
  “好。”琪琪掛了電話。
  原來她並不在家做午餐,我這些日子來都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琪琪的心事也是我不知道的。
  下午更沒有存在的價值,沒有人真正的需要我,過去一兩個月來,看著朱明漸漸振作起來,我有種興奮,仿佛我挽救了朱明,現在想來,就算沒有我,她還是會恢複的,時間可以治愈一切傷口。
  回家吧,我想,買菜等琪琪回來,今天我們吃海南雞飯。
  我收拾雜物,鎖好抽屜,便出實驗室,走到旋轉門一推,便看到朱明站在那裏。
  我嚇一大跳,以為是眼花看錯了,但是那人的確是朱明,她的長發垂在腰間,扣著的發夾不知如何鬆開了,天氣轉暖了許多,但是她還是穿著那件羊毛衫,她怔怔的抬著頭看我們實驗室的窗口。
  我揚聲叫她;“朱明?”
  她一轉頭看見了我,她想走,但是又站住了。
  “你來找人?”’我問,“是不是?”
  她還是怔怔的看著我,神色又是鈍鈍的,我抓住她搖了搖,“中午吃什麽?”我問。她沒有回答。
  “你找誰?”我問,“你是找我嗎?”
  她點點頭。
  我問:“為什麽不說話?是不是又吃了什麽藥?”
  她低下頭不響。我知道有許多時候服食藥品之後會引起這種沉默與遲鈍,找心痛得很,覺得她太不自愛,我走了才半天她就逃學,而且這樣傻氣的出現在我麵前,叫我怎麽辦才好?
  我說:“朱明,你聽我的,你跟著我走好不好?”
  她點點頭。
  我說:“我現在去買菜,回家煮飯,琪琪一會兒會回來的,你到我們那裏休息一下。”
  朱明還是點點頭,我把她扶上車子,一路開到超級市場去,我把她留在車子內,匆匆忙忙地買了一點作料,看見冰琪淋,又買了一個冰琪淋給朱明,出來的時候,發覺她沒有渴睡,她神色呆滯地看著路上,頭靠在玻璃窗上。
  我把冰琪淋遞給她,她拿起來吃一口,對我笑一笑。
  我把車子開到家,她自己下了車,我用鎖匙開門,請她進去。
  我說:“來,讓我看看你。”
  天氣已經相當溫暖了,她還穿得那麽厚,她應該換季了,但是我怎麽對她說呢?這個時候,我不是不覺得朱明有點幼稚的。她需要的是一個保姆,日日夜夜的看顧她。
  這話講得不公平,她需要的是朋友。琪琪如果願意做她的朋友,朱明可以天天到我們這裏來,她可以在我們這裏看電視,聽電話,吃飯,畫畫,我不介意。希望琪琪也不要介意。
  還有什麽人能夠介意呢?朱明現在……等於一個殘廢的人。我心中如壓著一塊鉛。
  當我把雞與飯送進烤箱的時候,朱明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我替她脫了鞋子與羊毛襪,開一隻窗子,又設法脫下她的羊毛衣,一起塞進洗衣機裏。她穿著牛仔褲與襯衫睡得很穩定。
  今天早上才好好的一個人,現在又變得這麽糊塗,由此可知她心中還是有鬼。
  我到樓上去拿點給她蓋的東西,但是聽見門響,琪殯回來了。
  琪琪站在大門口,薄薄的嘴唇閉得很緊,她抬頭看著我,眼睛是憤怒的。
  “琪琪!”我解釋,“這件事……她來實驗室找我,她身體有點不大好!”我受了琪琪一臉霜的影響,忽然冷靜起來,說道:“我覺得她需要我的照顧,我現在不能撒手不管,我已洗濕了頭,必需看她振作起來。”
  琪琪蹬蹬蹬的跑上樓去。
  我連在她身後,她忽然站住轉身,我幾乎撞在她身上。
  琪琪問我:“你想清楚了?”
  我看著她:“琪琪,你誤會了。”
  “我沒有誤會,你何必悲天憫人的耍這許多花槍?幹脆說你已經愛上了她,不就完了?”
  我愛上了朱明,不不,我拉住琪琪,“你誤會了。”
  她不耐煩的說:“我不想吵架,我是最最不喜歡吵架的,你放開我,我收拾東西搬走好了,你們的事我管不了。”
  “你真的不聽解釋?”
  “我還聽什麽?這是不是我的家?”她也提高了聲音,“我一回來便看見這個女人躺在我的沙發上,我還留在這裏幹什麽?”她的聲音是嚴厲的、尖銳的。琪琪終於失態了,“你要看兩個女人為你爭風喝醋?對不起,我先辦不到,我讓你們好了。”
  我還想分辯,朱明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轉頭,她已經醒了,她軟弱疲倦的說:“謝謝你們,我要走了。”她看一看琪琪,“我喜歡這裏,以前唐常常向我提起你們的屋子,常常有食物,有朋友,所以我今天來看看,謝謝你們,我要走了。”
  我看琪琪一眼,朱明走到大門口。
  我追上去,“你的衣服我替你洗了。”我脫下身上的薄毛衣給她。
  她說:“天氣已經熱了,不用。家豪,真……感激你。”
  我說:“吃了飯再走吧。”
  “不。”她說,“我不能天天在你們家吃飯。”她笑一笑轉身拉開門就走了,她的長發一直飄著。
  我看著她走了,我沒有追上去。等到她在街角轉彎上消失了,我才關了門。
  烤箱中傳出香味,雞飯煮好了。
  我把食物端出來,琪琪默默在一邊幫忙,我們坐下來靜靜的吃,然後悄悄的收拾好,我坐在客廳裏看報紙。很久很久我沒有回來看報紙了,通常這種時間我在為朱明煮東西吃。
  當然這種行為是不可饒恕的,我是個訂了婚的人,琪琪幾乎是個十全十美的女子,有什麽道理我會去追朱明?她走了也隻好讓她走。我懷疑我是否真有點愛她,我如果還沒有訂婚,是否會得追求她。
  這些都是不能想的了。
  琪琪坐在我身邊。叫她道歉是不可能的事,況且她也沒有錯,凡是女人都會在這種情況下發脾氣。
  “琪琪,”我說,“你可不可以跟我去散散步?”
  她點頭。
  我們走到公園,樹葉嫩綠,已經出得十分整齊了。我說:“這些葉子一下子會變得巴掌大,遮得到處都是影子,年年如此。”
  琪琪點點頭。
  我說:“琪琪,我們回去吧。回香港家去,我忽然想親戚朋友了。”
  琪琪隔了很久才說:“畢了業就可以回去了。”
  是的,現在是要緊關頭,連度假都不可能。但是我相信換了朱明,她會扔下所有的東西陪唐回家去,她欠他的甚多。
  我說:“明天,明天我們去吃飯跳舞,很久沒有去玩玩,悶得很。”
  “好的。”琪琪平靜的說。她沒有笑。
  她永遠是不笑的,從來不笑,我不知道怎麽樣才可以博得她開懷。
  我想這是過分苛求了,我拉著琪琪的手,我們兩個人都沒有戴手套,但卻有種戴手套的感覺。
  那夜我睡得十分不好。
  我真的沒有再去看朱明。我對演琪的認識不夠,以致那天使她尷尬,非常不好過。或者唐是對的,永遠不要在這方麵把任何女人估計過高。
  直到春天差不多過去,唐帶來了消息。
  他說:“你倒是回頭回得快,與朱明混一陣,又回到琪琪身邊。”他一邊笑,一派局外人的樣子,好像與朱明是陌路人,根本不認識她。
  我說:“我與朱明,不過是普通的好朋友。”
  “算了,別否認了,誰不知道朱明為你已經罷課被開除?”唐說。
  “什麽?”我瞪著他。
  “朱明現在住西區,不上學不畫畫,幸虧你早日扔了她,不然的話可累了。”
  搬了?我發呆,那層小小濕濕的房子,她不住那裏了?她搬去西區?她現在可好?能否照顧自己?一千一百個問題,我的臉罩上了灰色。
  琪琪也聽到唐的話,但是她的眼睛落在別處,裝作沒聽見,我不知道,原來琪琪也懂得來這一套,我覺得這世界上的人都這麽的虛偽。
  我自己的表情也一定非常曖昧,我沒有說話,唐仿佛很愉快,他的女朋友還是那個外國離婚婦人,他與她相處得很好。
  朱明還有什麽朋友呢?我想起她父母寄來的家信,恐怕又一疊疊的落在門口吧,她有沒有再回複?她不再上學了,連同學也失去了呢。
  我說:“如果我是風流種子,我一定對我所有的女朋友負責。以前的女朋友淪落了,那多沒有麵子,人家會說,看,那女的那麽落魄,以前是某人的女朋友哪。”
  琪琪說:“怎麽管得了那麽多。”
  “一個男人要負責任,不負責任的男人是下等男人。”
  “要做一個上等人原本是很難的。”她看我一眼。
  我想幫助朱明也沒有幫助成功,我是一個壞朋友,我也不是一個上等人。
  琪琪說:“無論怎麽樣,一個人借故墮落總是不值得原諒的,越是沒有人愛,越要愛自己。”
  她不原諒朱明,我也不原諒朱明。事情隔那麽久了,她憑什麽還要荒廢學業,與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她有什麽苦衷?
  我老是記得第一次看見她,她像個小潑皮那麽活潑動人,渾身是勁,那令人一見難忘的好身材,那一頭長發,人人都知道她是藝術學院的高材生,她現在成了什麽?
  第二天我到了朱明以前住的那房子去看看。朱明當然已經搬走了,有一個孩子在那裏騎腳踏車,門口的樹早已成蔭,我穿著一件單衣在門口踱步,冬天早已過去了,第二個冬天快要來了,但是朱明給我的印象永遠是冬天,她圓滾滾的身子裏在厚毛衣中,一條長長的圍巾。她是適合冬天的。
  在這幾個月裏她搬了好幾次家,從宿舍搬出來與唐合住,再搬到這層小房子來,再搬到西區去。但是西區住滿了嬉皮士與黑人,是個很髒亂的地方,她是一個藝術家,但卻還不失是個天真可愛潔淨的人,她應該好好的忘記唐,好好的活下去。
  她到底有沒有忘記唐呢?有還是沒有?
  她又有沒有忘記我呢?
  我惆悵的在她門口站了半日,才頹然開車回家。琪琪煮了飯在等我,我們除了吃飯時間很少見麵,誰說吃飯不是最重要的事?
  琪琪以前與我無所不談,現在我們什麽也不能談,我總是不能夠原諒她那次把朱明轟出去。她處處都表現得那麽超逸,使人難以相信她居然會跟一般的女人一模一樣。她也一般的不能容物容人。
  如果我知道她經不起考驗,我根本不會考驗她,把朱明帶回去受窘幹什麽?
  或許她愛我。但她從來不說,從未表現給我知道。我益發感覺我是她的附屬。
  琪琪,隻要對我笑一笑,不要太驕傲,隻要轉過頭來笑一笑,告訴我你是愛我的。這麽些日子,我們在一起,我渴望的是什麽,她應該知道,我賺了錢希望她一起用,我有快樂希望她一起開心,但是這些日子了,琪琪永遠還是她自己,她硬是用保護膜把她自己圍了起來,任何人碰不進去。
  琪琪。
  她在學校裏有朋友,在外麵有未婚夫,我們都是點綴她生命的人。朱明不一樣,朱明是樂意去幫助別人發熱發光的,可惜的是她竟沒有碰到一個好的對象。
  朱明嗚咽的訴說她失落的愛,她為唐付出太多太多,也許隻是為了他不愛她,她追求著虛無縹緲的感情生活。真正的感情恐怕隻是像一般夫妻的生活。妻子拉住丈夫的心不外是為了飯票,而不是熾熱的心。
  我必需要停止想念朱明,必需要停止將朱明與琪琪做比較。世界上沒有兩個人是一樣的。自實驗室出來,我開始到處遊蕩,有時候到酒館去喝一杯啤酒,有時候去打彈子,總是不想回家,以前我不是這樣的,以前我總是回去看書或是看電視,陪琪琪說話,但是我怕見到她,我在躲她,我覺得與她在一起沒話可說,她是一塊亙古不化的冰。
  琪琪是少有的聰明人,她當然感覺到了。
  有一天她有意與我談論這個問題,不過她是不吵架的。她一貫是那麽冷靜,她說:“我們的感情日走下坡,如果為了責任問題,我們大可不必繼續下去。”她說得是這麽漂亮,一派事不關己的樣子。
  我很是震驚,這麽嚴重的事被她這麽輕描淡寫的說出來,我不慣。我問:“你要解除婚約?”
  她說:“你對我的感情已經死了,拖下去又有什麽意思?難道要叫我等你複蘇?”
  “我對你的感情死了?憑良心說一句,琪琪,你對我的感情根本沒有生存過。”
  “我們別吵架。”她馬上說。
  “我也不想吵架,我很明白你是一切講究優雅的人。”
  我想起朱明,她伏在地下,整個人埋在膝蓋裏,哭得天昏地暗,她可沒有介意出醜,她不覺得全心全意愛一個人有什麽不妥,即使那個人不愛她,她也沒覺得什麽不對,她不是那種要麵子的人。
  琪琪很氣,她的臉色轉為蒼白,看上去更像一座大理石像。美麗的琪琪。她需要的不是這樣的男人。她需要一個理智的、冷靜的。聰慧的男人。
  “其實我也知道,我對你不公平,”我說,“我太幼稚,我不夠冷靜。”
  “我可沒那麽想過。”琪琪的聲音比較緩和,“你別多心,我希望你的態度改一改,若果你有什麽問題,我希望你提出來討論。”
  “我不要討論!我們不是開會!我可以把事情告訴你,我是很想去看朱明,但是因為你的緣故,我沒有去找她,我怕你,你永遠高高在上,永遠超人一等,我發覺我隻是一個小人物,無法與你接近?”我說。
  琪琪看著我,有點激動,但是說不出話來。
  我說:“不要問我是否愛上了她,我們也許隻是朋友與朋友之間的關係,我是個幼稚的人,我需要時間了解自己。”。
  琪琪薄薄的嘴唇顫動一下,她問:“你要去看她?”
  “我想。”我說。
  “我尊重你。”
  “我不要你尊重我!”我大喝一聲,“我隻是你的未婚夫,不是你的父母師尊君王?”
  琪琪蒼白的說:“家豪,你說得對,我們實在是沒有法子交通了。”
  “你以為我不難過?”我問,“你以為我當初向你求婚隻是兒戲?我對你的輕描淡寫真是憤怒,你是神祉,我是凡人,我請你憐憫我這個普通的人,好不好?”
  琪琪轉頭便上樓。
  我一個人大吼大叫摔東西,琪琪那夜沒有開過門,她連晚飯也沒有吃。
  第二天我一早獨自開車到實驗室去。
  真無聊。
  我決不會解除婚約,我不是不愛琪琪,我也不是不懂得欣賞琪琪,我隻是需要一段時間了解她,了解我自己。沒見到朱明之前,琪琪是我惟一認識的女子,我根本不曉得世界上還有第二種類型的女人存在,一旦發現了朱明的熱烈,琪琪益發冰涼。
  但是我不要與她解除婚約,除非是琪琪自動拋棄我,否則我不會離開她,這是一種道義,她是一個女人,女人跟過我之後流落了,我覺得塌台的是我,不是她。
  我想,就算我要離開琪琪,也要等她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男人才是,如果她找不到,我就得負責她一輩子,誰讓我當初向她求婚呢?這便是做男人的難處。若果我現在離開了琪琪,她一時激憤,認識一個不三不四的男人,每個人指指點點地說:
  “這是方家豪以前的未婚妻。”那個男人也會問:
  “你以前是方家豪的女人嗎?”無論怎麽樣,我脫不了關係,人們總把我的名字帶在口裏,不不,我是個驕傲的人,我不是唐,唐是個拆爛汙,沒人格的男人。
  我永遠不會與琪琪解除婚約。
  甚至對朱明,我也有一份歉意,我答應照顧她,卻半途而廢,現在她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好像與我有關,我覺得難過。
  在實驗室裏我無法集中精神,打電話到法科院去問琪琪那一班幾點鍾放學,我開了車去等她。
  琪琪放學了,她獨自走過校園,捧著一疊書,穿著黑色法科袍子,也沒有脫下來。
  我叫她:“琪琪!琪琪!”
  她愕然地抬起頭來,看見了我,眼神很複雜,陰晴不定,但是一忽兒就鎮靜下來,忽然微笑了,琪琪笑起來非常的美麗,像春天的花開放一般。
  我竟叫她煩惱了,我這個幼稚的人。
  “家豪,”她走過來,“你怎麽有空?”
  我竟瞞著她去看朱明,接朱明。
  我拉起她的手,“琪琪。”
  “你,你怎麽了?”琪琪說著上車,“你看你,又哭了,你怎麽能夠永遠像女孩子?”她笑,
  “唉,你這個人!”
  我覺得她要求是這麽低,她原來是想我先低頭,但是又說不出口。
  琪琪拿出手帕來替我抹眼淚,歎口氣說:“你真是娘娘腔。”
  我們回到家中,又和好如初了。
  我始終沒有去找朱明,這次去除非有善後的辦法,否則還是隨她便,她不是我的女人。
  琪琪與我又進進出出的,仿佛是雨過天晴的樣子。
  唐最近很少來,我不歡迎他,琪琪也不歡迎他。他這個人實在太愛說話,說出來的話又是大家不愛聽的話。
  我從頭到尾厭惡這個人,闖了禍叫別人來替他善後,當然他沒有要我多管閑事,他希望朱明自生自滅。
  後來我放學便去接琪琪,要不便去吃頓飯,吃完飯看場電影。我們兩個人的經濟都比較寬裕,可以用比較多的零用錢。有時候也去看看舞台劇,但是我們兩個真的很少去夜總會,那是情侶的事,我們已不是情侶了。
  提供精神很快的恢複,一個女人就是一個女人,她外表再堅強,還是一個女人。歌兒不是唱嗎?哥是天上一條龍,妹是地下花一叢,龍不翻身不下雨,雨不灑花花不紅。
  冷冰冰的琪琪原來也是紅花。
  一夜我們在家看電視,幾乎是夏天了,白天有點熱,可以穿短袖,但是夜間還是涼的。唐來看我們,帶著他的洋婦,一定要去喝酒。
  琪琪看著我,“去不去?”
  我搖搖頭。
  “不去恐怕他在洋婦麵前沒有交待。”琪琪說。
  我不想逼人太甚,懶洋洋地說:“去哪裏?”
  “紅獅吧,近一點。”
  我隻好點點頭。
  “去吧。”琪琪說。
  我給琪琪麵子,不想她太難堪,何必要叫她看我麵色做人?我們坐在唐的車子裏去了。
  我們隻坐了一會兒,輪流買著飲料,為了琪琪,為了我們不常出來,我居然還裝著笑臉。琪琪不久就說要走,我向她眨眨眼。
  我們早走,我與琪琪到了馬路便開始笑。
  我想開車門讓琪琪進車子,發覺車鎖匙落在酒館裏,我聳聳肩,琪琪說:“我等你。
  我回到酒館,唐不知是幾時溜走的,我向酒保拿回鎖匙,酒保取過小帳替我去取鎖匙,忽然看到朱明被一幫人擁著進來,我見她,連鎖匙都忘接了,呆住。
  朱明的頭發剪得非常短,像男人的西式頭,戴一副銀耳環,穿一條長裙子,她胖了,胖很多,有種肆無忌憚的感覺,樣子迷迷茫茫,似笑非笑的。
  我撥開人,走到她麵前,“朱明。”她沒有聽見。
  她沒有聽見。
  “朱明。”
  “茱莉,有人叫你。”她身邊的人提醒她。
  “朱明”茱莉?
  朱明抬起頭來,看住我。
  “是我,家豪。”我說。
  她想起來了,“是的,你是我的朋友,”她笑,拉住我的手,她好像喝醉了酒似的,但又不像,“你好不好?”
  “朱明,你現在住什麽地方?”
  “你記住我的電話,三三四八五二。
  我默念一遍,“朱明——”
  她已經被擁到一個角落去坐下,有人送上吉他,叫她唱歌,那班人與她的同學不一樣,那班人非常的輕佻,非常的肮髒,我看了滿心不舒服。
  但是我時間到了,琪琪在等著我。
  我取了鎖匙走。到門口的時候,聽見她沙啞的聲音唱:
  “告訴她不,不不不,
  如果她問你要一個吻,
  不不不不不。”
  我遲疑了一會兒,馬上推開門走了。
  琪琪看著我問:“為什麽這麽久?又與唐說話了?”
  我不出聲,我沒有把實情告訴琪琪。
  我們開車回家。
  她整個人變了,她完全墮落了。
  第二天我打完電話又打電話,但是那個號碼沒有人聽,我幾乎以為記錯了號碼。最後有人來聽,卻又不是朱明。我問:“朱明在嗎?”那男人沒聽懂。我說:“是茉莉。”那人說:“她在睡覺。”
  “告訴茱莉我來看她,你們的地址在什麽地方?”我在電話中說。
  那人說了一個地址。
  我問:“你是誰?”
  “你又是誰?”
  我把電話掛上了。
  下課我便開車去找朱明的屋子,她住在西區那條希僻街,看上去非常的破爛,根本許多地方已經要拆除,都是瓦礫。我找很久,才在一間舊教堂旁邊找到她的家,我按鈴,一個紅頭發的女孩子來開門。
  那女孩子長著一頭好頭發,我記得以前朱明也是這樣的頭發。
  “茱莉在不在?”我問。
  “哦,朱明。”她說。
  “是的,朱明。
  她帶我進去,那是老式宿舍,一間間的房間,客廳髒得像豬欄一般。
  我走路的時間要小心地避開啤酒罐子與髒碟子。
  朱明住在樓上的一間房內,我覺得這地方像間公社,但是沒有一個人願意照顧它。
  朱明並沒有關門,她和衣倒在床上,地方亂成一片,與以前是不能比了。她在熟睡,房間有窗子但是沒有打開,空氣悶得幾乎有一股異味,我覺得害怕,這是朱明嗎?這真是她?她蟋縮在一張小床裏,一頭是汗,臉頰上泛著一種不健康的紅潤,一種可怕的呻吟聲不住的自她喉嚨裏發出來,我去摸摸她的手,她的手心是滾燙的。
  我急了,拉住那個紅發的女孩子問她要水。
  “水?”她尖笑,“我們這裏沒有供應水已經很久了,有啤酒,要不要?”
  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生病嗎?不要急,一會兒就好的,我要出去了。
  “她是怎麽搬進來的?”我問。
  “米高帶她來的。”
  “米高呢?”
  “米高搬走了,她沒有走。”紅發女郎笑笑,像是怪我多管閑事,然後走了。
  我看著朱明,心中痛苦的猶疑著,如果我馬上。走還來得及,她不會知道。但我們大家是中國人,是同胞,她到了這種地步,我不能見死不救。我馬上決定了,我要把她搬出去,我不能再計較到後果,但願琪琪也能看到她現在的情形。
  她床底下有隻小箱子,我拉了出來,掃掃上麵的灰,看她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全收了進去,肮髒的舊衣服任它撇在一邊,有一疊沒有拆閱的家信,幾本書,一本照片簿,還有旅遊證件與身分證都在皮箱內。
  我搖她,“朱明,朱明!”
  她沒有醒,轉一個身。我的經驗告訴我,她又是服了什麽藥物了,我把她簡單的行李先搬走,然後急步搶進屋子裏,把她抱起來,也放進車子裏。
  等到開車的時候我才知道麻煩,帶她到什麽地方去呢?家中不能容納她,找房子不是一天兩天可以成功,到旅店去找房間,人家看見她這個樣子未必肯租。我把車子盡在市區中兜,心急如焚,朱明沒有醒,她不停的冒汗,呻吟,我並不後悔把她帶了出來,她會死在那個地方,死了也沒有人知道。
  我終於把她送進醫院裏。
  我對院方說她有急病,昏迷不醒,我隻是她的普通朋友。
  醫生在急症室內看看她的瞳孔,問:“有無親人?”
  “無。”我說著,鼻子先酸了。
  “我們要給她洗洗胃部,那裏有表格,你去填了再說吧。”醫生吩咐著。
  我的心反而定了下來,在醫院裏總是沒錯的。
  隨後有兩名護士走出來對我說:“那位是你的同學?請你跟我們進來一次。
  醫生在病房內,朱明的床用屏風圍了起來,朱明已經換了白衣服,醫生把上衣的袖子拉高,我看到她手臂上布滿了黑色與紅色的斑點,開頭我並不明白,隻覺得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一群斑點像螞蟻一般,十分醜陋肉酸,後來我忽然明白了,這是針孔嗎?我恍恍惚惚地想。
  我愕然的看著醫生,我囁嚅地說:“我不知道……”
  “當然,我們要把她送進特種醫院,如果她不介意的話,可是現在你能不能充任她的監護人呢?”
  “可以的。
  “她發熱,注射器不潔淨常常會引起死亡,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們在玩弄生命,生命是一去不回的東西。
  “她暫時住這裏?”我問。
  “當然,她不能出院,有什麽事我們通知你好了。
  “你一個人住?”
  “不,我與我未婚妻同居。病人是我的同學,我們都是中國人。
  “那自然。”醫生很了解,“現在沒有什麽特別的事,你如果沒時間可以先走,我們會得派人日夜照顧她。”
  “謝謝,謝謝。”我說。
  我看了朱明一眼,她還沒有醒,護士們捧來了器皿,預備替她抹身。我走了。
  那麽可怕,簡直不能置信的事實,朱明已經迷失她自己,她連生命也不要了。生命真的是一種負累?她活得這麽累。
  我一整夜都做惡夢,長發的朱明,短發的朱明,朱明在病床上呻吟,一下子叫唐,一下子叫我。驚醒已是八點了,琪琪有早課,她已經出了門,我連忙穿好衣裳開快車到醫院,護土帶我去看朱明。
  朱明坐在床上,呆呆的看著窗外,她已經清楚了。
  我走過去叫她一聲,她轉過頭來,看牢我,一時記不清楚我是誰,待看清楚了,忽然之間變了神色,不想相認,過了很久,她說:“我怎麽會變成這樣子了?”她的聲音顫抖著,我隻好握住了她的手。
  我說:“不要緊,醫生會幫你的忙,你放心好了。”
  她哭:“我對不起你們,家豪,我太不爭氣,我實在沒有法子,我活不下去。”
  我說:“胡說!年紀輕輕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為什麽活不下去?還是為了兒女私情嗎?”
  朱明隻是哭,一種絕望的哭。
  “你老是這樣,又怎麽能怪朋友疏遠你呢?”我溫和的說,“美好的日子總在前麵,你轉一個彎,說不定就碰到好東西了。”
  她尖叫說:“我疲倦,我疲倦。”
  其他的病人都把頭轉過來,我把她的頭埋在我胸前,她悶悶的號叫著。
  “朱明,從醫院出來,你便成為一個新的人,我替你搬進青年會去住,好不好?”
  “沒有人喜歡我,家豪,我總是替別人帶來麻煩,家豪,真的,你想想,你與琪琪——”
  “你放心休養,你要答應自己,要恢複以前那個朱明,明白嗎?朱明是永恒的,朱明還要畫‘星星的碎片’,朱明是一個好朋友,好女兒,好學生,你要回到學校去,這麽一點點小的打擊就粉碎了你,太不爭氣了。”
  她還是哭。
  “明天醫生會把你調到專門醫院去,你明白嗎了我會來看你,等你痊愈以後,我們再為你介紹新朋友。除非你自己願意幫助自己,否則沒有人能夠幫助你,你明白嗎?”
  護士過來問:“怎麽?她又不高興?”護士的笑容使人精神一振。
  “她在哭,哭完就沒事。”我說。
  護士沒奈何,隻好聳聳肩,“你安慰安慰她吧。”
  我說:“你看,並沒有人不喜歡你,也沒有人會看不起你,就算十個人當中有五六個人不喜歡你,也是很普通的事,要求不可以那麽高,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也不要把別人看得太重。你努力畫你的畫就是了。”
  朱明坐在那裏不出聲,過一會兒忽然打兩個嗬欠,我知道是為什麽,她掩住了臉。她的藥癮發了。我沒有問醫生她注射的是哪種藥品,我不想知道得太詳細。
  “我走了,明天轉醫院,我再來看你。”
  “你不要來了,家豪,我聽你的話就是,我與你無親無威,你這樣為我,我是很感激你的。”
  “那麽朱明,就算看我的麵子,振作起來如何?”
  她點點頭。
  “唉,朱明,你答應過的事要算數嗬。”
  她又哭了。
  “別哭,你別哭。”我說,“隻要你從頭開始,朱明。”
  她轉一個身,背著我。
  “我走了,”我說。
  她不睬我。我轉身向大門走去,護士笑問:“你女朋友?”
  我搖搖頭,答道:“不,我的朋友。”
  到家,琪琪說:“這麽晚,你到哪裏去了?”
  她是說,不是問,她並沒有期望我會回答她。
  我非常非常的疲倦,連洗澡都不想去,電視上正在演一項非常精彩的節目,我躺在沙發上,忽然睡著了。
  做夢看見朱明躺在醫院中,神經係統出了毛病,人像一棵菜似的,活還活著,但是沒有知覺,我發狂的叫她,她不應不睬,她就那麽躺著。我去求唐,也許她看見他會醒過來,但是唐嚴詞拒絕,我絕望的哭了,掙紮號叫,但是沒有眼淚。
  “家豪!家豪!”
  琪琪用力地推我。
  我睜開眼睛,看著琪琪,又看看電視機,電視正在播映廣告:“棕攬洗潔晶,不傷皮膚……”一個美女愉快地洗著碗碟,一片升平的樣子。
  琪琪問:“你做噩夢?怎麽發出這麽可怕的聲音?”
  是噩夢,認識朱明,愛上朱明便是一個惡夢,我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感,從此以後我不再會有平安的日子過了。
  我抬起頭來看著琪琪。
  琪琪問:“你有什麽話要跟我說?”
  “你怎麽知道我有事要說?”我反問。
  “當然,那時候你向我求婚時,表情就是這樣。”
  我低下頭,叫我怎麽開口呢?我不是說過不會主動與琪琪決裂的嗎?任何人都要說我是個傻子,放棄這麽優秀的女孩子,而去遷就一個垃圾堆中揀來的,朱明並不愛我,我是知道的。
  琪琪問我,“你要說什麽?”
  我搖搖頭。
  “那麽吃飯吧,”她說,“你試試我做的麵包,我剛學的。”
  我隻覺得一切食物塞在口中,都像塊橡皮似的,沒有一點點感覺,我很難過。盡管琪琪說我是個出名愛哭的男人,我這一次並沒有哭,哭也太遲了。
  吃完之後琪供收拾,我並不是懶,我實在是沒有心思,我多想開口說:“玖琪,我知道你有多大的好處,但是我愛的卻是那個不自愛的弱者。”
  我練了好幾十遍,真怕一時嘴滑,隨意說了出來,但是我緊緊地閉著嘴。
  我天天去看朱明,她換了一家醫院接受個別治療,要整整一個月才可以出院,她很痛苦,肉體上她受不了,精神上又支持不住,好過的時候她躺在床上緊緊地抓著被單與毯子,護士說她難受的時候會罵人打人,摔東西,接著是爬在地上求他們把她放走。
  藥物對她的幫助不大,每次她看見我的時候都哭,低聲的嗚咽,像一隻不開心的小狗。
  “你放我回去吧,”她會說,“我受不了這醫院。”
  “放你回去?到哪裏去!”我冷冷的問她,“我每天開一小時的車來看你,怎麽可以放你回去?除非是你死了,否則我不會放過你。”她抱緊我,把頭埋在我懷裏,我們的感情在這段日子裏逐漸增加,她瘦得像一把骨頭,這個朱明難道真是我以前見過的朱明?隻有她一雙眼睛,還是那麽激烈,那麽熱情,這我是知道。
  我同時也知道朱明永遠不可能愛我。
  後半個月她稍微有進步,看到我去看她非常的欣喜,有時候我們在一起為她家人寫信。
  我說:“父母俱在不知道有多好,我沒有家人。”
  她有點慚愧。“我明白了,家豪,我懂得。”
  我說;“我不是教訓你,又要過農曆年了,你浪費整整一年,將來你是要後悔的,我情願你把這一段日子全忘記,過一陣子你出院,我替你去安排住所,你快點再辦入學試,從頭開始。”
  “我……不想再人學了。”她輕聲說。
  “那你打算怎麽做?”我問。
  “我想在家畫畫。”她說,“然後拿出去發賣。”’
  “賣給誰?”我問。
  “有幾家相熟的畫廊,隻要是好的作品,他們是肯要的。”
  我心裏盤算一下,點點頭。“隻要你喜歡,就算是當消遣也是好的,我並不介意,先要你精神恢複過來。”
  她看著我,大眼睛裏感情很複雜,她深褐色的眸子像一隻鹿那麽溫柔,我低了頭。我從來沒有對琪琪像對她,對琪琪我有是尊敬與欣賞,對朱明我卻是不一樣的。
  “家豪,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你要知道,找並不值得你這麽做。”
  “什麽叫值得與不值得?”我問她,“你好好休息吧。”
  “人們會怎麽想?”她問,“他們會不會看不起我?”
  我笑說:“他們要看不起你,也隻有隨便他們了。”
  “你不會看不起我,是不是?家豪,你真是天下最可愛的人,你的心地這麽好。”朱明很是激動。
  過了一個星期她終於出院了,身子非常虛弱,我為她買了幾件新衣,不外是羊毛衫與牛仔褲,還有托女同學買的內衣。朱明接過了衣服,把頭埋在衣服裏哭了。
  我默不做聲。
  朱明咬牙說:“如果我不振作起來,叫我不得好死。”
  “別這麽說,我相信你,來,我們出去看看世界。”
  她換上了衣服,毛衣是白色夾粉紅的,牛仔褲碧碧藍,涼鞋稍微大了一點,但是穿上羊毛襪剛好,她說:“這套衣服就算我自己買,也沒有這麽合身。”
  不過我知道她不喜歡粉紅色,但是粉紅色看上去永遠有點喜氣洋洋,一種竅喜,並不如大紅那麽明目張膽,但是分外引人入勝,我甚至買了一件粉紅色的短大衣給她。
  我先把她接到青年會,讓她看過那房間,再跟她說郵局在什麽地方,銀行又在什麽地方。
  “如果你住得不舒服,再告訴我好了。”我說道。
  “很舒服,真的很舒服。”她坐在床沿,摸摸熱氣管子。
  我自口袋裏摸出若幹現款與一張支票,放在她麵前。
  “你要買什麽,自己出城買也可以,叫我陪也可以。
  她抬起頭,忽然問我,“琪琪呢?她知道了怎麽辦?她並不喜歡我,這一定會影響你們的感情。
  我也忽然坦白的對她說:“朱明,當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已經對她不忠實了,我對她很抱歉。”
  朱明像是忽然聽到什麽壞消息,呆了一陣子。
  我說:“但是你與我還是好朋友,你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我對你沒有任何要求。
  她點點頭。
  “我們去吃飯,你要吃什麽?”我問,“好久沒與你在外麵吃飯了,醫院的膳食真是糟透。”
  她說:“我希望吃到廣東點心。”盼望得像個孩子。
  我笑:“好的,我打一個電話到實驗室去。”
  電話撥到實驗室,他們說琪琪曾經給我打過電話,我撥到家中,沒有人。
  我心中有點不安,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我陪朱明去吃了飯,朱明很是開心,吃完飯硬是要去買畫具。我陪她買好整套工具,她又要去畫廊接頭,我勸她不要心急,她硬是不肯,走遍了全城,她終於買齊了她要的東西,又聯絡了畫廊,好幾家畫廊對她的出現都表示歡迎,同時問:“你到哪裏去了?”她說她病了。
  畫廊的主人說:“你快再畫吧,畫好送到我們這裏來。”
  朱明笑了,她在畫廊中從頭緩步到尾,神色驕傲地看著那些標好價錢的畫,她又回到她的世界裏來了,她眸子閃閃發亮,她的生命恢複過來。
  她含笑跟我說:“那些畫也不過如此呢。”
  我也笑了,我看不懂畫,但是我對朱明有了信心。
  我送她回去青年會,問她肚子餓不餓,人累不累。
  “不,你趕快回家,琪琪要等你的。”朱明說。
  “那麽你呢?”
  “我會照顧自己,一會兒我會到小食店去買熱狗。”
  “你別太累才好。”我坐在那裏,並不想動。
  “你放心。”
  她把買回來的工具—一拆開,把架子豎起來,鋪得一房間都是,興奮得臉上發光。
  “家豪,我賣出第一張畫的時候,便可以把錢歸還給你了,我還要請你與琪琪吃飯,你相信,我的命是撿回來的,從此以後,我活著是對你們有一個責任。”
  我點點頭,這自然是最好,我告辭了,朱明送我到門口,天氣有點兒冷,她忽然抱住了我,就在門口,很多人進進出出的當兒。她羊毛衣的味道直鑽進我的鼻子來。朱明飛快地吻了我的臉一下,向我揮揮手,進去了。
  我開車回家,約是六點鍾左右,屋子裏沒有燈光。
  我開門進去,開亮了燈,每一樣東西都收拾得幹幹淨淨,但是琪琪不在。
  我想到中午時分她給我的電話,我上樓到她房間去,她房間是空的。
  書桌上麵的書。筆記、卡片,一切小擺設都不見了,隻剩一張我的照片。
  我猛然去拉開衣櫥,衣櫥裏也是空的,什麽都沒有。
  “琪琪!”我大聲吼叫,“琪琪!”
  她走了。我到處找信,翻遍了整座房子,都不見有一張字條,她什麽都沒留下來,她就這麽的走了,我心裏驚恐,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為什麽不指著我罵我?為什麽不賞我兩個耳光?為什麽?
  琪琪走了!
  我坐在客廳裏。她走了,現在這間屋子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們曾經在這間屋子裏住了兩年多,她是我的未婚妻,現在她走了。
  我的心裏非常羞愧非常難過,她一個字也沒有留下來,她竟對我痛心若此嗎?我豈是這麽不可理喻嗎?我的眼光落在茶幾上,有一樣東西閃閃發亮。
  我看仔細了,原來是我給她的那隻小小訂婚戒指。
  我把它握在手中,再攤開來,然後放回在茶幾上。
  我撥電話去間唐。
  “唐,你見到琪琪沒有?”
  “發生什麽事了?”他實在是那麽聰明的一個人。
  “她離開了家,你難道一點也不知情?”我問。
  “為了你不歡迎我的緣故,我們表兄妹已經很少來往。”
  “我明天到她學校去找她。”
  “家豪,如果琪琪要離開你,她是下了決心的,她決不是耍花槍那種女孩子,你是找她不到的。”
  “她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唐掛上了電話。
  學校已經放學了,明天一早去找人吧。
  我那一夜沒有睡,也沒有吃晚餐,隻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琪琪走了以後我第一個念頭便是得設法把她找回來。非得把她找回來。
  找回來又怎麽樣呢?我還是天天去見朱明?倘若不是朱明的出現,我們在夏天便該結婚了。
  天一亮我便走到琪琪的學校去等開門,那幾個小時簡直是渡日如年。大門一開我便走到她課室去,一個人也沒有,我坐在她的座位上等。
  一會兒琪琪進來了,我將對她說什麽呢?
  叫她原諒我,叫她了解我,我們一定得開心見誠地再談一次。我要她明白我。
  這一次我要冷冷靜靜地表達我的意思。
  學生一個個的進來,太陽射進課室,是一種黃玫瑰的顏色,我準備琪琪隨時穿著短袍子出現。
  她沒有來,每一個人都以奇異的眼光看著我,終於有個女同學走過來跟我說:“你來取琪琪的功課嗎?她把一切都帶走了,沒有剩下什麽。”
  “帶走了?”我問,“她走了?你們看樣子都知道,是嘛?”
  “當然,早一個多月她便計劃轉學,你是她的男朋友,難道你不知道?她經過詳細的考慮,到後來非常的憂愁,但是終於乘昨天中午的飛機走了。”
  我如五雷轟頂。“飛機?昨天?”昨天中午她曾經打電話到實驗室去。我不在,那時候她在機場?我呆呆的站在那裏。我昨天去接朱明出院,天下的事有巧得這樣的?
  還是這是琪琪的計劃?她察知我又與朱明聯絡上以後,便悄悄的計劃離開我了?她的時間把握得那麽準?
  我問:“她……到哪一間大學去?”
  “我們不知道,她到美國去了。”
  “美國?”
  “美國。”
  “我明白了,謝謝你。”我離開了學校。
  琪琪做事是一整套的,知妹莫若兄,唐比我了解琪琪,我到昨夜還以為琪琪是一時意氣的離家出走,隻要我找到她,三言兩語她就會再回來。
  琪琪不是朱明,她根本懶得與我嚕嗦,要走便走得幹幹淨淨,連字條電沒有一張,人跑到美國去了,地址也不留,免得我去煩她。
  我真料不到琪琪,會這麽決裂。這麽美的一個女孩子,心腸像鋼一樣。她給過我一次機會,她也忍受過我對她的冷淡,對她來說,已經是大大不容易的事,她會責怪我一輩子吧?
  或者琪琪會很快的恢複過來,忘了我這個人,我走到圖書館門口,忍不住落下淚來,世界上的事盡是這麽令人煩惱。如果我一直不知道有朱明這個人豈不是好,如果知道了朱明,我的心腸有唐那麽硬又豈不是好,為什麽我這麽沒有決斷,想來想去沒有一個結果了
  現在琪琪逼我做出了決定,她毅然的退出,維持了她的形象,但是她並不知道朱明不愛我,朱明感激我,聽我的話,但是並不愛我。
  琪琪是不與任何人爭任何東西的,她不屑,她的自尊是無可比擬的大。為了她的自尊,她可以犧牲一切。
  我回到家裏,打一個電話給朱明,她很快的來聽,我告訴她稍遲去看她。
  她說:“家豪,我昨夜打了好幾幅草稿,已經拿去給畫廊看過了,他們不反對這個題材。”
  “什麽題材?”我問。
  “‘星星的碎片’,不是你叫我畫的嗎?我終於動筆了,我要你來看看。”
  “好的,我休息一下即來。”我說。
  我與房東聯絡上,打算退租,一個人住這麽大的屋子幹什麽,我會覺得累,琪琪已經走了,日曆翻過新的一頁,住在這裏處處會想起她,我不要故意地懷念她。
  房東準我一個星期後搬。
  事情的變化竟會大得這樣。我真是不能相信,琪琪永遠是一個主動的人,她不像我,因循地一日過一日。
  我把東西收拾好,打電話給一個同學,要求到他那裏去睡,晚上十時到,我不能夠再在這間屋子裏多睡一宵。
  看到朱明,她精神似乎很好,正在喝蘋果汁,一邊喝一邊看著鋪滿一地的速寫,我隻看見紙上有來去縱橫的線條,我瞧不懂,正如朱明一樣,我其實並不懂得她,我真正知道的隻有琪琪,我知道她愛我,因為她曾經一度打算嫁給我。
  我精神很恍館,隻坐了一點點時候,便要告辭。朱明問道:“家豪,你不覺得我的畫沒有退步?”
  “沒有。”我勉強的說。
  琪琪知道我一切的缺點。在琪琪麵前,我不用假裝,我們是這樣的熟絡,我可以對著琪琪痛哭,但是在朱明麵前,我必須微笑,因為我是一個強者,我不能在朱明麵前失態。
  那夜我躺在同學家中抽煙喝酒。同學何嚐不是好奇的?
  他問我:‘與琪琪吵架了?”每個人都知道琪琪。
  難怪琪琪要離開這裏到美國去,在陌生的地方她可以有新的開始,她做得對,她是個大智大勇的人。
  “她走掉了。”我說。
  同學詫異,“什麽?她走掉了?屋子不是沒有人?”
  “是的,空洞得可怕,所以我到這裏來睡,我要找個新地方住,我簡直不能忍受那間屋子。
  同學問:“你不愛她了嗎?我記得琪琪是很可愛的。”
  “我不知道。”
  “那麽快睡吧。”
  我沒有睡,非要等琪琪走了以後我才會發覺損失有多大,人就是這麽賤。
  我在實驗室的工作幾乎完全停頓下來。晚上睡不好,三頓飯沒有地方煮,白天忙著找地方搬家,髒衣服堆在同學的家中,一切都亂成一片。
  每天回到舊屋子去看信箱,希望有信,期望著信封上是個美國郵票,但是又害怕收到之後不知如何作答,我非常的矛盾,結果直到搬,一封信也沒有。琪琪是不會來信的了。她是那麽倔強的人,即使她的世界塌了下來,她也不會求告任何人,她的驕傲是她的一切。
  終於我找到了新房子,設備很差,租金很貴,我得花力氣好好的布置它。那時候與琪琪搬進一層房子,是多麽的愉快,現在得靠我自己的一雙手來做妥一切工作,我十分的沒精打采。
  房東問:“年青人,你的女友在哪裏?叫她來幫忙嗬。”
  朱明?她忙她自己的還來不及,我每天去看她,她總是叫我看她的畫,朱明現在是我惟一的安慰,為她而失去了琪琪,我並沒有讓她知道。
  我天天去看她的人,不是看她的畫,她的情況良好,隻是有少許緊張,煙酒全戒掉了,體重略有增加,她還是那麽熱愛藝術,與我一說可以說上一兩個小時,她現在是樂觀的人,愉快的,我常常被她感染到,坐在地下陪她吃芝士夾麵包,喝果汁。
  畫是她的一切,現在沒有不想與她結婚但樂意批評她的男人,現在她有一個好朋友,現在她恢複了健康。
  但是她這一次所畫的我一張也看不懂,那些畫的顏色是細膩的,沒有特別的技巧,調子很黯淡,一組組的圖案,人們所稱的抽象畫。
  我記得她以前畫的都是寫實的作品。
  朱明解釋,“如果你仔細看,還是同一類型同一作風的。”
  但是我沒有懂,我非常引以為憾。
  我認識朱明至今,她一直都消沉不振,她總是哭。所以我以為我了解她,現在她漸漸強壯起來,我又成了個可有可無的角色,我惆悵的想,她是否會比琪琪更獨立更倔強?不會的,朱明的眼睛永遠那麽熱烈。
  我等待與她一起談詩詞歌賦,與她說小王子,彌補唐所有沒有給她的,但是她不需要,現在畫就是她的生命。
  天天回家擁被獨眠,想到琪琪,也惟有朱明的笑臉可以抵償。
  朱明對我是沒有話說的,她對我的感激與尊敬幾乎達到極點,連家信都給我看。
  她父母在上一封信中寫:“……我們對於方家豪先生給你的關懷,感謝不盡,我們訂於聖誕前後來看你一次,上幾個月我們完全與你失去聯絡,非常驚恐,望你保重身體為要。永遠愛你的父母親。
  朱明歉意的說:“我告訴他們我得了重病,幾乎死去,他們是很樂意相信的。”
  “那的確是一場大病,”我說,“你以後要多多保重。”
  她沉默片刻。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已經免疫了。”
  我有點安慰,我看著她,朱明現在穿得很好,衣服總是很幹淨,頭發長到耳朵,很稚氣很漂亮,胖多了,但還沒有去年的現在胖,我認識她竟一年了,時間過得這麽快。
  琪琪適應美國嗎?
  朱明賣掉了一整組的畫。
  我心中未免好奇,那些洋人看中了她畫裏的哪一點呢?
  我是個機器佬,我不懂藝術,大概朱明是不簡單的。
  她的畫賣得好價錢,她還清我這裏的債務,買了好些新衣服,租了一個很大很暖的閣樓,真正的開始發展她的事業。但是她沒有拉開我與她的距離。
  我笑說:“‘星星的碎片’全賣出去了?”
  她轉頭,“嗬,那批畫並不是星星的碎片。”
  “為什麽?”我驚奇的問,“你在打草稿的時候明明告訴我是的。”
  “後來我改變主意了,”她歉意的說,“畫寫實作品永遠賣不出去,今時今日,畫不過是用來裝飾公寓用的,真正的藝術可有誰要呢?”
  我呆呆的看著朱明。
  “現在我要名氣,也要賺錢,”她歎一口氣,
  “賣出去的五張畫,是畫廊派給我畫的,連色調、尺寸都有人指定,換句話說,這不過是室內裝修的一部分,真正的畫家是不屑為的,但是我不同,我現在喜歡做一些肯定的、安全的事,我接下來做。”
  “將來有機會,你也可以畫自己喜歡的作品。”我說。
  “不,”朱明搖搖頭,“畫這樣東西,一妥協便完了,再也做不出好東西來。”她有點黯然。
  “這……”
  “我說得太玄了。但是我在其它方麵得到很多,家豪,有你做我的朋友,我太幸運了,今天我要請你們吃飯,我還買了小小的禮物,請你接納。”朱明說。
  她掏出一隻盒子,打開來,裏麵有兩隻同樣款式的手表,一男一女。
  “送給你與琪琪。”她說。
  我低聲說:“琪琪走了幾乎兩個月了。”
  “走了?”她一時沒會過意來,“走到什麽地方去?”
  “到美國,並沒有留下地址,找都沒法找。”
  “這是幾時的事?”朱明震驚著,臉上的歡容全跑了。
  “很久了。”我說,“在你出院的那一天。”
  “是因為我嗎?”
  “不是的,也許她嫌我不中用。我的缺點太多,並不值得她原諒,我配不上她。”我停一停,“現在你知道了,我代她謝謝你,我們去吃飯吧。”
  朱明沒說什麽,服從地走在我身後。不久她將會成名。
  有一天我與朱明走在路上,碰見一個好久不見的朋友,他與我打招呼,我停了下來。
  那個朋友詫異地看看朱明,又看看我,壓低了聲音問:“琪琪呢?”
  我腦子裏馬上升起琪琪那種雪白純潔的模樣,在這種大氣裏,她應該已經穿上了她白色的大衣。琪琪每一年都買一件白色的大衣穿,今年在美國,她有沒有想到我?
  我低下頭:“琪琪到美國去了。”我說。
  朋友的神色閃爍,然後就明白了,他看了朱明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追上朱明,我們兩個人默默走著。
  “家豪。”朱明忽然叫我一聲。
  “什麽?”我問她,“有事嗎?”
  “家豪,讓我們結婚吧。”
  我又低下了頭。“是嗎?你為什麽要嫁給我?”我問。
  “因為你是這麽一個好人。”她說。
  我心裏冒酸泡,“因為我是一個好人?並不見得,琪琪就不會說我好,我對你好不見得是對每一個人好。”
  朱明說:“那是因為對我好。”
  “是嗎?可是唐對你不好,你也一樣的想嫁給他。”
  我漫無目的地傷害著朱明。
  朱明並不出聲,我們漸漸散步到公園裏去,黃昏時刻,公園是深紫色的,樹木、雲、草地、天空,全融成一片,地上都是幹葉子。
  我們走在樹葉堆當中的小路,忽然之間樹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下雨了。”朱明抬起頭說。
  她的聲音這麽純和,一點都不生氣,她還是這麽信賴我,尊重我,我往做了小人。
  我說:“是的,下雨了。”頓時心平氣和了起來。
  誰曉得我們這樣的關係可以維持多久,我絕對不會這樣與她結婚,因為我對她好?現在不是賣身報恩的時代了,乘虛而入去娶一個女人做老婆?這是侮辱。等到有一天,朱明說“家豪,我愛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娶她,結婚難道不是為了愛?
  現在就讓我們維持朋友的感情吧。
  雨漸漸下得大了,但是還屬於毛毛雨,陰天是這麽的美麗,雨水凝在大衣上,頭發上,漸漸一切都潤濕起來。
  “朱明,你暫時安心作畫吧。”我說,“婚姻的事,慢慢再提,我們都需要一段時間考慮。
  過沒有多少天,我喝醉了。酒後帶了一個洋妞回家睡。半夜三更的隻覺得她老是愛上洗手間,吵得我一夜沒睡好,第二天我頭痛欲裂,屋子外有人在敲玻璃窗,我拉開窗簾一看,是朱明!
  “快快!”我推醒身邊的洋女人,“快!起床!”
  她睬也不睬我,翻了一個身,仍然睡著,外國女人就是這麽一點懶散,不叫人尊重。
  那邊朱明已經用鎖題開門進來了。
  我披了晨褸出去,“朱明。”
  朱明笑吟吟地抱著一大堆食物,看著地上的女人的大衣、裙子、皮鞋。
  “你的女朋友在嗎?”朱明放下食物,拾起一條裙子,看了看號碼,抬頭,眉開眼笑的說,“十四號,好豐滿。”
  我非常的氣,朱明一點也不吃醋,她居然完全以妹妹的姿態出現,難道她不知道我是愛她的嗎?她竟是這麽糊塗。
  我把裙子拿來,仍然摔在地上。
  朱明聳聳肩,她說:“我今天來看看你,我可能在這幾個月內開一個畫展,短日子裏將非常的忙。喂,你的女朋友叫出來看看。”她純粹是孩子氣。
  我沒好氣的進房去,一把拉開床單,那個洋女人終於起來,雙眼朦朧,化妝一塊一塊,眼睛下一大塊青黑,我從來沒見過這麽醜的臉,我忽然同情她起來,於是聲音就放輕了,“起來吧,我的妹妹來了。”
  她終於起床,穿著我的襯衫,套上牛仔褲,這時候朱明整個人靠在房門上,看著房內這一幕兩人劇。我從沒見過這麽頑皮的朱明,她唇角含春,快樂地嚼著口香糖。真見鬼。什麽地方來的口香糖!
  洋女人說“嗨!”
  朱明用手畫了一個圈:“嗨!”
  她一點也不妒忌,當然,我不是唐,沒有人會為不相幹的人吃醋,我好生氣。
  我看住洋女人說:“你可以走了。”
  洋女人聳聳肩,披上大衣,抓起手袋,開門走了。
  朱明回頭走到廚房去煮咖啡。
  我把床單枕頭套一股腦兒的拉下來洗。
  在淋浴的時候,朱明間:“該下雪了嗎?”
  “還早著呢。”
  她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往外看。
  我用毛巾抹幹身子。
  “剛才那個女孩子真幸福。”朱明說,“無牽無掛的,愛怎麽就怎麽,活得那樣才夠意思。”
  “你羨慕她嗎?”
  “嗯。
  “我覺得她頂可憐,長這麽大了,還一條狗似的,到處睡覺,什麽也沒有。”我說。
  “話不能這麽說,她也可以結婚,但是結婚又怎麽呢?住在一間小屋子裏,帶兩個孩子,什麽地方白脫油便宜一毛錢,就走到那裏去買,那多累,倒不如現在好,她又看得開,因沒有感情的緣故,一切都容易辦。”
  我歎口氣,“喝咖啡吧,妹妹。”
  她又笑起來,“我那畫展得籌備起來了。”
  “最近睡得好嗎?”
  “一碰到床便昏迷了,也可以說睡得不好,她笑,“真沒想到,短短幾個月內什麽都戒掉了,那天有人叫我抽煙,我拒絕,那個人說:‘嗯!沒有畫家跟作家是不抽煙的。’你說多麽好笑。”
  “的確好笑,”我說,“最好畫家還抽鴉片,滿足他們的好奇心。”
  “我給你看一張畫。”她說。
  外麵下雨了。琪琪在美國的哪一州呢?下雪還是大太陽?
  “給你看。”朱明把畫攤了開來。
  是一張炭筆素描,已經弄糊掉了,一個女孩子的側影,絲絲人扣的寂寞感,瘦瘦的手抱著一隻貓,她看著前方,一點目的也沒有。
  “很好,至少我看得懂這一張,其餘的還真弄不清楚。”
  “那些是為賺錢而畫的,這一批是開畫展的,先幾日到學校去旁聽,與教授談了一會兒,他們讚成我再回去。”
  我笑,“你倒是忙著呢。”
  咖啡涼了。
  朱明沒有男朋友,追求她的人很多,但是她再也沒有男朋友,她的頭發長得很快,卷卷的長出來,還沒有流行爆炸裝,她已經略具規模。為了工作時的方便,朱明用兩隻顏色鮮豔的塑料夾子夾住了頭發,看上去很稚氣可愛,她現在胖得很,常常嘲弄自己肚子上的肥肉,牛仔褲上全是油彩。
  她把畫展籌備得頭頭是道,支持她的畫廊打算把她當搖錢樹,與她簽下合約,自然是力捧的。東方人在西方人的社會中打出一條路子,談何容易,總要在藝術界裏下手。
  她常常神秘地出現在我公寓,有時留一張紙,我們許多日子沒有見麵,感情淡過朋友,叫人想起君子之交淡如水。琪琪如果知道了,會不會後悔一時衝動離開了我?
  我想在美國的報紙上登尋人廣告。
  算了吧,無論怎麽樣,我愛朱明多過愛她。
  我有空的時候也去看朱明,有時候故意忍著一天、兩天不去看她,終於忍不住,衝了上去,我永遠猜不到她在做些什麽。
  一個下午,她在畫具當中睡著了,縮著身子。我曾經看過她熟睡的相貌,以這次最和平。我坐在她對麵抽煙,非常的無聊,又不敢拿起她的畫看,怕吵醒她。
  我走到廚房去,看見有一大堆中文報,恐怕是朱家寄來給她的吧。
  我做了一個茶,坐在那邊吃邊看,翻著翻著,忽然看到一段結婚的啟事,我呆住了,張漢彪與白琪奧結婚之喜。在美國紐約史丹頓教堂結婚,日期十月十日。
  琪琪!不是巧合。她父母的名字都在上麵,我回頭打個電話問聲就知道了,這附近便有一所公眾電話亭,我出去打電話。
  唐來接聽。
  我問:“琪琪結婚了嗎?”
  “你是誰?”他冷冷的聲音。
  “家豪。
  “嗬,家豪呀,你好你好。”他說,“好久不見。
  “琪琪結婚了嗎?”
  “是的,上個月的事兒,嫁了一個醫生,三十多歲。”
  “在美國結的婚?這麽快?”
  “不算快,她到那邊已經三四個月了,你要她的地址嗎?”唐問我。
  “不要,謝謝。”我掛上電話。
  琪琪結婚了,我茫然的想,她結婚了。
  才離開我三個月,她便嫁人了。她似乎是一離開家門便忘掉我的,我真的那麽容易被忘記?恐怕是的。
  我默默的走回去,朱明已經醒來,她問:“你剛才來過?”
  “來過。”我坐下來。
  “外邊那麽的冷,你出去的時候沒有穿外套嗎?”
  “沒有,我不怕冷。”琪琪結婚了。
  “怎麽,你看上去不開心呢。”
  琪琪忘了我了,她並沒有為我抱恨一輩子。
  不要說是一輩子,一陣子也沒有,我與她在一起三年,都不值半文。
  我說:“朱明,我們訂婚吧。”
  過了很久,她點點頭。
  她答應我的求婚不外是因為我對她好,多麽叫人傷心的一件事,太沒有自尊了。可是我要自尊有什麽用呢?還是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吧。
  我們籌備一個訂婚宴會,說是“我們”籌備的,其實隻有我一個人在忙,朱明不是琪琪,朱明對於生活中的小事不感興趣。訂婚對她來說也是小事,叫她去訂禮堂,選擇酒類、點心,簡直是等於謀殺她,她的一心一意都用在畫上。
  真是奇怪,琪琪的世界建立在她的自尊上,而朱明的世界在感情上。她對於畫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我自問沒有那麽重要的地位。
  直到一切都準備妥當的時候,朱明來了,一件毛衣,一條芝士布的裙,她的美麗在她的隨和,她的姿態是無可比擬的藝術家風度,我把指環套在她手上,她向朋友一鞠躬,笑容可掬。
  忽然之間我原諒了她的一切,她到底是特殊階級,她原不應該理這些俗務,隻是她人到了就好,隻要她臉上有笑容就好。
  我看著她臉上嬌憨的神情,這個女孩子是我救回來的,如果一直讓她在那間稀僻屋裏住下去,她一定會死掉,是我救她回來的。
  我為朱明犧牲了跟琪濱之間三年的感情,幸虧琪琪現在也結婚了,表麵上來說,一切都很平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但我心裏隱隱不是這麽想。
  事情好像有點不對。
  好像唐的不請自來。
  是我先看見他的,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會有膽子來。他迎上來,他笑道:“真沒想到你訂婚了,琪琪結婚我沒到,你訂婚我必需要來。”
  我點點頭,我不想與他吵架,算了。如果朱明忘不了他,不見他也忘不了,如果已經忘了他,見了麵也不過如此,雖然這麽譬喻著,但是我的心還是往下墜,手腳幾乎是冰冷的。
  朱明向我走過來,她根本沒有看到唐,她笑著抱起我的手臂,我的心馬上一定。
  “家豪,我想早一點到畫廊去,那邊有人等我。”她以一種小孩向教師請假似的聲音問我。
  平時我還不覺得怎麽樣,今天是我訂婚的日子,又有唐在我身邊,頓時使我驕傲起來,而且她問得剛好,我的確不想她留在此地與唐談話。
  “你去吧,晚上我到你那裏來。”
  她吻了我一下,還是沒有看見唐。
  我說:“唐來了。”我乘機故作大方。
  她轉頭,看見了唐。我火眼金睛地留意著她的表情。
  她根本當我在與她介紹一個陌生人。她溫和的點點頭,“你好。”她平靜的說,眼睛很隨便的看了唐一眼,“我走了。”她告訴我,然後轉頭便走開了。
  我覺得朱明真是值得我這麽疼她,她沒有令我失望。
  我勝利地看著唐,唐一臉茫然,我真覺得痛快。唐滿以為他還是一個重要的角色,他不愛朱明,但是他很願意朱明愛他一輩子,他巴不得朱明一眼看見他,馬上昏死在地上。可愛的朱明沒有那麽做,朱明把他當陌生人。
  朱明根本不識得唐,即使朱明恨他也是好的,但是朱明對他什麽感情也沒有了,朱明絕對不懂偽裝。
  我對唐說:“我很高興你來了。”現在這種情形,當然是值得高興的。
  唐如夢初醒,“朱明漂亮多了。”他說。
  我說:“朱明一向是漂亮的。”
  “不不,”唐回憶著,“她沒有笑容,很多埋怨,態度非常消沉,不是這麽美的。”
  “一個女人如果有機會美,為什麽不美呢?”
  那個時候我把朱明送到醫院去,她憔悴得隻剩一口氣,也不是這麽美的。
  我很滿意。
  我說:“朱明下個星期在現代美術館有個畫展,連展七天,你可以去看看,她的畫非常吃香,非常多訂單,把畫與金錢一齊提是奇特的,但是這年頭,什麽不是錢呢?”
  唐迷惑的站在那裏,沒多久就告辭了。
  事實與他的意料差得遠呢,他以為他有多重要!
  朱明見過唐後並沒有提起他。
  朱明忙得昏了頭,整天穿著牛仔褲跑來跑去,安排這個安排那個,一會兒是記者訪問,一會兒與展覽會聯絡,又要把畫抬來抬去。
  她心中幾乎一點旁驚也沒有,何處有唐的影子,唐即使願意回來,她也看不見了。
  人是善變的,變得快速,根本不認得過去的事、過去的人,我很高興朱明也懂這一套。
  她的畫展陳列好之後,我趕去看。
  朱明興奮的告訴我,“家豪,我太快樂了!太快樂了!”
  的確是的,華人能在外國地方出人頭地,非要打真軍不可,我不知道朱明的畫有什麽好處,隔行如隔山,但是以她這麽一個女孩子,藝術學院又還沒有畢業,能夠獲得畫廊的支持而開畫展,已經夠難得了,我替她高興。她的快樂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說:“這畫展原本應該早一年舉行的呢。”
  朱明說:“現在也不遲呀。”她笑吟吟的說。
  “自然不遲。”我說。
  她盤膝坐在地毯上,她的書一直在她身後兩旁伸展出去,好美的一幅風景,我幾乎看呆了。
  “我想替你拍些照片。”我說。
  “我不知道你會拍照。”她笑說。
  我摸著她的頭發,“頭發幾時再長?”
  “不打算留長了,多髒!”她皺皺鼻子。
  我吻她的臉,她避開。
  我笑一笑,“怎麽,你不是怕難為情吧?”我問,“怕我?”
  朱明低下頭,不響。
  我說:“不要緊。”
  朱明忽然抬起頭來,說:“家豪,我老把你當哥哥似的,真不習慣。”
  “從今天起,你努力把我當未婚夫吧。”
  “真抱歉,與你擁抱接吻,亂倫似的。”她笑。
  “亂講!”我說,“過一陣就好了。”我也笑。
  “不過我是愛你的。”朱明說,“我十分敬愛你。”
  我說:“我知道。”我拍拍她的手。
  “你不高興了?”朱明不放心的問,“我說話老是不用心。
  “沒有,我又不是喜怒無常的人。”我心中還是氣著唐,說話老把矛頭指著他。
  朱明並沒有察覺,她不是一個很精明的人。
  我說:“我等著明天看你吧。
  對丈夫是應該尊敬的,我非常了解,朱明尊重我,無疑是一件好事,不知道為什麽,在琪琪麵前,我永遠是一個不成熟的小孩,但是在朱明麵前,我被逼長大與成熟起來,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第二天我在畫展中看到了朱明,她與一大堆熟人站在一起,談笑風生,一看就覺得她是會得成功的,她有那種信心。
  朱明見到我,馬上撇下眾人迎上來。
  朱明問我:“你覺得怎麽樣?”
  “很好。”我由衷的說,“你今天太漂亮,為什麽訂婚的時候不穿這套衣服?”
  朱明穿一件黑色紗的晚禮服,背部挖空,都是紗邊,她略略化了點妝,顯得明豔照人,一頭卷發梳成洋娃娃似的,一臉笑容,簡直把洋人看得呆了。
  別說人長得漂亮沒有用。簡直太有用了,朱明單在長相方麵就占盡了優勢。
  “訂婚是訂婚,畫展是畫展,不能混為一談,你是明白的。”她笑。
  “我當然明白,我以你為榮。”我說,“你去招呼朋友吧。
  我站著欣賞她的畫,有人在我肩上一拍,我轉頭,見是唐,他最喜歡這種輕浮的動作。
  我問他:“你的女朋友呢?怎麽這幾天都沒有帶你的女朋友?”我是指那個外國離婚婦人。
  “什麽女朋友?”唐沒好氣的說。
  我看看他,又看了朱明一眼。
  唐說:“真沒想到朱明穿晚禮服有這麽漂亮。”
  “你根本沒有給她一個穿晚禮服的機會。”
  我記得他們隻來往了三個月,整整三個月朱明都在哭。唐這種人永遠不會珍惜已經得到的東西,一直羨慕別人的快樂。
  我把他撇下,一會兒他走到朱明身邊去,朱明愉快地與他說了幾句話,也撇下他走開了。活該!我幸災樂禍的想。
  但是唐的意圖我不是看不出來的,他在吸引朱明的注意——這個下流的人,他想怎麽樣?他把朱明磨折得不似人,人家剛站起來,他又想來破壞了。
  我真想把他揍一頓。
  朱明出盡了風頭,辛苦了整整半年,她的努力與心血都得了報酬,我的努力也得了報酬。
  畫展的雞尾酒會散後,我與她一齊走回家,朱明提出散步的要求。
  她在紗裙外另加一件皮大衣,不是以前的那一件。
  “我沒有見過這一件。”
  “這件嘛?”她笑笑,“是姊姊新近給我寄來的。”
  我挽著她。現在朱明是屬於我的。
  我感喟的想,終於屬於我了。
  她道:“家豪,與你說話,實在是最最開心的,你永遠稱讚我鼓勵我與安慰我。”
  我拍拍她的手,“那不是很好嗎?”
  “是很好,我很開心。”她看著我,忽然吻我的手一下。
  朱明有時候很孩子氣。
  她說:“你知道嗎?家豪,我已經有好久沒睡覺了,今天晚上我可要好好的補一覺。”
  “你又該擔心畫展有沒有人光臨。”我笑她。
  “我才不擔心這個呢。”她揚一揚眉毛,“由得出錢的人去擔心,誰叫他們把我當商品。”
  我哈哈的笑幾聲,摟著她的肩膀。
  “家豪,最近我發覺你好高興。”她說,“為什麽?”
  我想一想,“那是因為你高興的關係。”
  “真的?”她問。
  “是!”我簡單的答。
  “家豪,我始終不明白你怎會那麽的好。”
  “我不是好人。”我說,“我跟你說過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你指的是琪琪那件事?她有沒有消息?”
  “她結婚了。”我低聲說。
  “是唐說的嗎?不要相信他,他說的話哪裏可信,他倒不是撒謊,他隻是喜歡信口開河,講到哪裏是哪裏。”
  “不是唐。”我說,“是我在報紙上看到的結婚啟事。”
  “哦,她愛那個人嗎?”朱明問。
  “那個男人是醫生,一定是個很優秀的人。你不明白,朱明,琪琪覺得相處和睦比熱烈的愛情重要,這是各人的習慣。”
  朱明問:“你想念她嗎?”
  我坦白的說:“有時候。”
  “我們一定要找到她的地址。”
  朱明口中的“我們”使我覺得很安慰,她提及唐的時候,是那麽理智與冷淡,都是令我高興的事。
  “何必呢,既然她不想別人打擾她——我們就不要打擾她。”我說。
  “曖,到家了。”她往回看我們走過的那條小路。
  公園永遠是深紫色的,天空藍藍灰灰地壓在樹頂,黑色的空樹枝伸展在天空中。這個美麗的公園隻有催我早日回家。
  我的家在什麽地方呢?即使到了香港,我還是一個人住在那裏。我這一生隻對兩個女子認真,真正倚賴的是琪琪,真正愛的是朱明,我把朱明的手緊緊地握著。
  我說:“我們結婚好不好?”
  “可以,你說不回家也可以。”朱明馴服的說道。
  她可沒有想到她的事業剛開始,她也沒有考慮到我的論文寫好沒有。
  我的論文!
  拿去給教授看過,認為有兩節要改一改,我火急的又重寫,再交上去,現在還不知道下文,如果琪琪在,我不知道已經發了多少牢騷,對朱明我什麽也不敢說,人就是這麽賤,琪琪好像一生下來就該聽我的牢騷,現在,我在朱明麵前又扮演著同樣的角色,她說什麽,我做什麽,想想琪琪,難怪她要逃走,的確不好受。
  我向朱明告辭,永遠要做一個體貼的人,真是談何容易呢,我從來不在朱明家中逗留,除非她要留住我,她確實又很少留住我,我從來不向她表示親熱,除非她主動,她又把話說得很明白,她對我如哥哥般。這樣子的未婚妻!我做夢也沒想到。
  事情還不止這樣,朱明跟別人的親熱常常叫我難受,不久她便與其他的朋友聯絡上了,世態是這樣的,救活橘樹的是我,吃橘子的是大眾,朱明的姿勢洋味太重,見了人摟摟抱抱,百無禁忌,常把我冷落而不自覺,我是活該冷落的,反正我永遠在場,永遠不會冷落她。
  有一次我終於發脾氣了。我早上到她家去,發覺她睡在床上,穿著長長的睡袍,有兩個外國男子躺在地毯上,牛仔褲毛衣全在身上。
  當然昨天晚上不可能發生過什麽事,但是朱明的不檢點表示對我看輕,我非常的憤怒。
  那兩個男孩子看得出我是吃醋了,連忙道歉,打躬作揖的竄逃,留下我與朱明麵對著麵。
  我麵色鐵青的看著朱明,“難道藝術家都非要這樣才能表示瀟灑嗎?”
  她剛剛被我叫醒,卷發蓬鬆,憨裏憨氣的看住我,她越是傻,我越心疼,所以更生氣。
  “你要到幾時才學乖呢!吃的虧還不夠多?”
  她低下頭。
  “我是為你好呀,你不明白?生活總得檢點,怎麽可以留兩個男人在屋子裏睡覺?”
  她並沒有解釋,也沒有分辯。
  她很心平氣和的說:“家豪,我錯了,我叫你生氣。”
  我說:“你說話呀,你怎麽不為自己說話?”
  她稍微有點急,“是我的錯,我以後再也不那麽做了。”
  我推開窗子,站在小露台吸冷空氣,我深深為自己悲哀著。她對我的服從不外是因為我救過她,我對她好。誰知道她心中怎麽想!我永遠也得不到她的心。
  她立在我身後,等我回過頭去,她沒有披上厚衣服,冷風直往她身上吹,我終於不忍,把她推進睡房,關上了窗。
  世上最討厭的不是知恩不報,而是施了小恩小惠就處處表現偉大狀,我不是這樣的人,我討厭朱明這樣子聽話,簡直是一種侮辱,我不能忍受,以後讓她自由發展好了。
  “我不想幹涉你的自由。”我說,“你不要誤會。”
  “我沒有誤會,家豪,”她連忙說,“我對於世界上的事原本不甚了了,我一定聽你的話。”
  我歎一口氣,我覺得我像一個土匪對著強搶回來的民女,太服從了,太認命了,也許朱明對她的諾言真的遵守的,她說過:“以後我會好好的做人,以後我一定不會辜負你。”她變了,她在我麵前太拘謹太害怕。我們之間的氣氛是僵硬的。我的臉上一板,朱明就笑不出來,我是一個嚴兄,不是未婚夫。
  我說:“朱明,你一個人吃中飯吧,我要走了。”
  “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不知道。”
  “你還在生氣嗎?陪我吃中飯吧,如果你沒有生氣,陪著我。”她是非常惶恐的。
  我溫和的說:“朱明,我不是天,你可以得罪我,你有權保留你的生活方式。”
  我取起外套,走了。走到門口,無上無緣無故地飄下大雪來,一團一團的飛揚著,我默默地走著,沒有開車,在附近兜一個圈子,雪不停的下著,被風吹得四周圍飄。琪琪白色的大衣。白色的雪,為什麽我可以告訴朱明,我常常想念琪琪,而朱明卻不可以招待異性朋友?以我這麽自私的性格,其實不配獲得任何女朋友。
  我用手撥開車窗上的雪,看見朱明坐在車裏,圓圓的眼睛看著我,她在微笑。
  我拉開車門,笑問:“你不怕冷,坐在車子裏,當心凍死你!”我開動了車。
  我們還是去吃午飯,兩個人。在吃飯的時候還是很恩愛的,沒有人看得出我們的心中的事。
  我心中很悶,是的,我明白朱明對我的感情,她會很樂意的嫁給我,但是她不會愛我,永遠不會。吃完飯我送她回家,朱明說:“你今天自己放假?”
  我點點頭。今天是我的生日,不過算了。我認得朱明,已經差不多足足一年。
  在她門口,另有一部車子。
  唐坐在車子裏,這個人永遠陰魂不息。
  他迎出來。
  “你來幹什麽?”我不客氣的問。
  “來看看你們。”唐涎著臉說。
  “我們很好。”我說,“朱明打算休息。”
  朱明馬上開大門,自己先進去,正眼都沒看唐,也不打招呼。
  我說:“唐,路上的女人多得很,你何不去煩她們?朱明對你沒有興趣,你難道不曉得?”
  “我來探訪你們,我沒說我要見朱明。”
  “自從琪琪離去後,我已經與你斷絕關係了,我討厭你這個人,我從來沒有對你發生過好感,為什麽你從來不知道該何時停止呢?非要讓人有機會侮辱你不可。”我說。
  “你恨我是因為朱明愛過我。”唐說。
  “哼。”我根本不想與他分辯。
  我進屋子,重重的把他關在門外。
  他的拿手好戲是在門外等人,那個時候就是這樣把朱明等上手的吧?他這個人的性格,人一到手便盡情糟蹋,朱明要是那時真死了,他還洋洋得意,以他這樣的人,照說是不會回頭的,什麽女人對他來說都一樣。
  我不想上去見朱明,我高聲說:“我走了。”
  “我做了咖啡,你上來吃吧。”她在閣樓上叫下來。
  這是難得的,朱明長年累月的喝水龍頭水,冰牛奶,我買了維他命丸給她,她自己去買麵包,她始終不肯點爐子做飯吃。
  我用咖啡杯暖著手。
  朱明忽然說:“家豪,你不必擔心唐這個人。
  我一怔,勉強的笑道:“我沒有擔心嗬。”
  “你們說的話,我都聽清楚了,今天是我叫他來的。
  我抬起眼,“為什麽?”
  “因為他問我有沒有空,我說沒有,他問什麽時間可以約會我,我叫他在門口等,他果然來了,對付他這種人,原該如此。”
  “何必呢?”我不以為然的,過去的事忘了算了。
  “我知道你會不高興,但是我要看看這個人,以前對我那麽囂張,現在能有多卑下。
  “過去的事還是忘了的好。”我說,“他這種人原本是這樣的,你睬他做什麽?”
  “知道了。”她笑。
  我拍拍她的肩,越來越像一個哥哥。“唐是一把火,不能玩火。”
  “知道了。”朱明還是笑。
  她是想報複的,我不是不明白,這是人的本性。
  很少女人有朱明這麽好的機會。
  我走的時候唐還在門口等。
  我問:“為什麽?”我冷冷的看著他。
  “現在的朱明不再是以前那個。我在你們訂婚的時候看見她,她是這麽威風,明豔照人,她那麽忙,目中無人,我巴不得想在她身上搶一點時間下來,吸引她的注意力。我根本沒有把她與以前那個朱明連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你現在在等的是另外一個人?可惜碰巧她也叫朱明?”
  “正是。”
  “她恨你,你當心點。”我說。
  唐的眼睛亮了起來,“她如果恨我,我還有希望。”
  我走了,唐是一個奇怪的人,一個人如果不珍惜已有的東西,都是非常悲劇的。
  我開始約會別的女朋友,像大部分的老式中國男人,我開始把對象劃分開來好幾種,吃飯有吃飯的女朋友,睡覺有睡覺的女朋友,而朱明則是我精神的寄托。
  在旁人的眼中我仿佛是豔福齊天,我知道我自己的苦處。
  有一天我約了華人同學會一個名譽挺壞的女孩子出去喝酒,才進去就在門口碰見朱明出來,朱明身邊是一個卷發的男孩子,朱明穿一件長裙子,戴一件披肩,那件披肩是非常美麗的,彩色繽紛,襯著她的濃發,大眼睛,唐說得對,她是這麽威風,這麽明豔,我看呆了。
  朱明看見我連忙打招呼,過來親我地下。“家豪,明天記得找我。”她並沒有看我身邊是誰,便走了。
  我的女伴倒是有點吃醋。“那是誰?”
  “我的未婚妻。
  “嗬,她就是朱明呀!”她服帖了。
  我不響。
  “所以說男人都是壞蛋。”她說,“那麽漂亮的未婚妻還來約會別的女人。”她媚笑著。
  這種話是每個女人愛說的,我實在是聽得很膩,那夜我喝酒喝得不痛快。
  朱明始終對我不在乎,完全是一個幼妹的感情:哥哥不交女朋友當然最好,有了嫂子也無所謂,這算什麽未婚夫妻,太荒謬了。
  第二天她見了我:“爸媽要看我們的照片,我們用自動照相機去拍幾張吧。
  “好好的到照相館去拍。”我說。
  “那多貴。”她說,“我不讚成。”
  她不讚成,我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她並不重視,結果還是去了照相館,印出來的照片很美,像一幅油畫,我寄回了香港。
  朱明自從出院之後過得太得意了,她自己常常揚言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一笑置之。
  聖誕我想與她去瑞士。她說巴黎。我說瑞士,她說巴黎。
  “巴黎有什麽好?你又不是愛吃愛穿的人,我取笑她,“一天到晚是爛褲子爛披肩,吃罐頭湯與麵包。”
  “巴黎有美術館!”她理直氣壯的說。
  所以我們決定去巴黎。
  我到過巴黎那麽多次數,自己去,與琪琪去,都很高興。在巴黎每個人都可以找到他要的東西,從漂亮的女人到漂亮的菜式。但是這一次我什麽也沒找到。
  冬天到巴黎實在不是好主意。
  朱明在天涯海角都可以找到知己,去一趟美術館,一個人進去,成群結隊的出來,一起喝咖啡,吃麵包,高談闊論,我被撇在一旁。
  天氣很冷很灰,穿了大衣戴手套還要搓手,不停地下著毛毛雨,還是美麗的巴黎,我卻這麽寂寞。
  我們睡在旅店同一間房內,不到三天,朱明的床那邊已經堆滿了畫樣、瓷碟、顏料,都是她的寶貝。
  我忍氣吞聲的睡另一邊床,總不能在巴黎與未婚妻吵架吧?於理不合。
  自現代美術館出來,我買了兩條麵包,朱明一邊吃一邊走。“那十多座像,型狀完全一樣,顏色不同——”
  “垃圾。”我說。
  “家豪?”她住了腳。
  “垃圾!騙人的垃圾!”侮辱了朱明的宗教,我覺得痛快,我常常有意無意地傷害她。
  朱明不出聲,她的快樂消失了,她照例不敢反辯,隻是默默的走著。
  我說:“我們去美心吃飯。”
  “我不餓。”
  “為什麽?”我殘忍的問,“又鬧情緒?”
  “我把麵包都吃光了。”她溫和的解釋。
  “你這個人,永遠這麽吊兒郎當!不該吃的時候吃,不該睡的時候睡,你簡直是與這個世界脫節的!你怎麽那麽可怕!”
  她沉默了很久,歎口氣,無可奈何地說:“我總不能討得你的歡心,家豪。”
  我也沉默下來。
  然後她說:“看!氫氣球!下雨天有氣球!”
  她飛奔過去。
  是的,她完全是個小妹妹,那麽馴服她的兄長,她不介意我教訓她,妹妹原來是受兄長管教的,她的皮很厚呢,我傷不了她的自尊心。
  等我走到她身邊,她已買了一大堆氣球,用一隻手抓著,興奮得哇哇叫,我見到這種情景,忍不住拿起照相機,替她拍了一張照。
  在旅館時,我說:“我們解除婚約吧。”
  “為什麽?”她震驚了,“我做錯了什麽?”
  “沒有什麽——”
  “你不要我了?”她惶恐的問,“為什麽?”說著臉色都變了,她不懂偽裝。
  我忍不住問她:“朱明,你愛我嗎?”
  “當然,我愛你。”她大聲說。
  “把我當哥哥?”我問。
  她說:“你不能離開我,家豪。”
  “我沒有要離開你,朱明,我隻是覺得有名無實的夫妻關係,不如取消了吧。”
  “你有了別的女朋友,一樣會離開我的。”她說。
  我厲聲說:“你自己不肯嫁我,又不讓別人嫁我,我再笨,也不能這樣呀!”
  “我願意嫁你!”她叫起來。
  “不是吧?恐怕是你不願意離開我吧?”我說道。
  “家豪,沒有你我簡直不知道為誰努力,我會失去重心,”她絕望的說,“我聽你的話,我都聽你的,沒有你我又會墮落的,掉在壞人的手裏,睡覺老做夢,家豪,求求你。”
  我絕望的歎一口氣。
  “好吧,朱明,我等你找到了男朋友再離開吧。
  “家豪,我不會再要男朋友的了。”她說。
  “睡吧。
  她無可奈何的睡下,翻來覆去,終於睡定了。
  半夜我起來吸煙,聽見她喉嚨底下發出呻吟聲。這小子,又在做夢了。天曉得我是怎麽多了一個妹妹的,我搖搖頭,忽然之間她的呻吟聲較劇,我轉身去推她。
  朱明被我搖醒,發狂地尖叫,眼淚滾下來。
  我抱緊她,“朱明,是我,我是家豪!”
  她哭得很厲害,尖聲喊:“家豪!你為什麽嚇我?為什麽要離開我?我做夢又回到那閣樓去了——”她喘氣,嘔吐。
  我抱緊她,“別怕,我不走,走到哪裏都帶著你。
  她絕望的號叫著。
  樓下有人來敲門:“發生了什麽事?快開開門!”
  我連忙開了門,讓酒店老板進來,問他要拔蘭地。
  “什麽事?”老板狐疑的問。
  “她是我妻子,她做了惡夢。”
  “那麽我馬上拿酒上來。”老板匆匆下樓。
  我跟朱明說:.“你看,整個旅店都讓你吵醒了。”
  她整個人掛在我身上,號啕大哭,頭發都被汗貼在額上,也不言語,隻是哭。
  老板拿了酒上來。
  我說:“喝。”
  她聽話的喝了。
  我向老板道謝,老板關上門走了。
  “我不走,好不好?永遠不走,你趕我也不走,那總行了?”我說。
  朱明不說話,哭聲漸漸平下來。
  我嘀咕,真沒見過這樣的人,唐真的害慘了她,那件事的陰影在她心頭永遠不散,太可怕了。
  那天我沒有睡,我坐了一夜,朱明的頭枕在我的懷裏,她臉色慘白的睡了。
  我不明白她,沒有我,她難道不仍然是朱明?出色的朱明?她沒有獨立的精神,也許等她的自信心再堅定一點的時候——
  我們在十點鍾起來,上路到魯昂去的時候,筋疲力盡。
  我想回家。
  末了在羅浮宮,我買一隻銀製仿埃及的戒指給她。
  朱明又似一個小孩子一樣,高興得不得了。
  我不擔心,等她另外找到一個更好的男孩子,她會自動叫我走。我毫懷疑她愛我,但是愛分好多種。
  我們乘氣墊船回來,朱明無端端多了三箱行李,在碼頭她走快了幾步,回頭不見我,大叫“家豪”,又急了,我原來想躲起來嚇她,後來實在不忍心。
  自從巴黎事件之後,我一直以“大哥”姿態出現,我找別的女孩子,找得更勤了。
  有人跟我說,朱明有好幾次與唐在一起,我沒在意。
  朱明怕唐。她會找別的男孩子,但是不會找唐的。
  找朱明,她會說:“我今天跟朋友去吃飯,你要不要來?”
  “你們談的話我不愛聽,我在家好了。”
  天氣益發的冷。
  朱明每隔三兩小時來一次電話,她喜歡隨時與我聯絡,從頭到尾我們沒有發生過關係,已經有老夫老妻的感覺。
  那天我回實驗室,同事告訴我說朱明來過,沒碰見我,我打電話到她家去,沒人聽。
  “什麽事?”我問。
  “朱小姐好像有心事。”同事說,“她說一會兒再來。”
  發生了什麽?偏偏不打電話,要親自來找?
  我心中無端端的緊張起來。這種緊張不是沒有原因的,像以前琪琪跟我說,她要離開我的時候,我心中就是這麽忐忑不安的。
  發生了什麽事?朱明是不會出毛病的,朱明剛說過她不能離開我,我還能不放心嗎?
  朱明——
  “家豪。”
  我抬起頭來。
  “朱明,你來了?”我站起來,讓她坐。
  “家豪,我有話跟你說。”她低著頭。
  “什麽要緊的話?”我心中已經隱隱覺得不妥,“回家說來不及嗎?”
  “你找個角落吧,我快快說了出來的好。”她說。
  我勉強的笑,“你這個人就是這樣,見風駛帆。”
  我與她到飯堂去,叫了兩杯咖啡。
  “說吧。”
  “家豪,我們還是解除婚約吧,你說得對,我不能像愛一個丈夫似的愛你。”
  我幾乎一切都逆來順受似的,默默的想了一想。
  “好吧。”我說,“隻是你的態度轉變得這麽快。”
  “我想過了,我不能這麽自私。我自己不能嫁你,也不讓別人嫁你,離開你,至少你可以再認識別的女人——”
  “我早就累死了,你認為我還有那樣的精力嗎?”
  “這都是我的錯,別的女人不會像我這麽麻煩。”
  “我不是指這些。”
  “家豪,抱歉得很,我不能對你發生激情。”
  “你並沒有試試看,是不是?也許我們之間的確會相處很好,你並沒有與我上床睡過覺,”我激憤的說,“也許你會覺得很滿意呢?”
  朱明低著頭,“要找男人睡覺我自信還不難,家豪,像你這樣的朋友是不可多得的。”
  “是的,”我的胸口像是被重物擊了一下似的,“我是你的傻瓜,你要我留,我便留下,你要我走,我便馬上走,這樣的傻瓜,的確是不多了。”
  “家豪,我沒有這樣的意思。”
  “你現在找到對象了,是不是?所以你可以叫我走了,先幾天你才大哭大叫的讓我留下來呢?原來你是找我填空檔。是不是?”
  “不是!”她哭了。
  她哭了之後我心裏反而平靜下來。跟她吵有什麽用?她不是琪琪,她不會讓我,她也不會跟我論理。天理循環,我怎麽對琪琪,朱明也怎麽對我。
  現在我最好的辦法,是學琪琪那樣,逃到美國去,來個不聞不問的,那才是本事。
  我不能再控訴朱明,那是非常幼稚的行為,感情要來,便來,去了,阻擋不住,不論怎麽樣,她曾經給我帶來過無限的快樂。
  我哭了,我伏在桌上。如果琪琪看到,她會怎麽想呢?琪琪是不會落井下石的,琪琪會說:“大丈夫何患無妻。;”然後鼓勵我好好的活下去。
  我不應該後悔,我確確實實愛過,我不應該後悔愛過朱明,她要拖我,也就拖下去了,但是她沒有,她需要我,但是無法做我的妻子。男女關係不過如此,如不能結婚,便隻好分手做陌路人了。
  “家豪,你怎麽了?家豪!”
  我伏著搖搖頭,在朱明眼中,我是強壯的、可靠的,琪琪眼中那個孩子氣、幼稚的家豪不是朱明的家豪。
  朱明沒想到我會哭。
  我抬起頭來,“別搖我,隨我去。
  她神色是淒然的,“家豪,對不起你。”
  “沒有,才沒有,最主要的是,有人快樂。”我說,“隻要你快樂便行了。
  “我對不起你,我把琪琪氣走,我自己又不能嫁給你,我心裏非常難過,你為我做了那麽多事,我很明白,那時我在垃圾堆裏,不會有人來理睬我。”朱明說。
  “沒有關係,那時我自己願意的。”我長長歎息一聲。
  我非常明白梁山伯是怎麽回去吐血死的,現在我完全有一種吐血的感覺,朱明啊朱明,生命那麽短,你為什麽要做令我那麽傷心的事。但是生命那麽短,朱明的確不應做勉強的事。
  我不是她愛唱的那支歌。
  我站起來,“我明白了,朱明,一切我都明白,你不必多說,我完全明白了。”
  朱明抬起頭來,“家豪,你的口氣,你的口氣怎麽會這樣?”她很是惶恐。
  “小姐,”我終於忍不住,“你要我的口氣怎麽樣?我到底不是一條狗,你趕我走,難道還要我對你搖尾巴嗎?”
  “家豪,”她大哭起來,“家豪,我不是那樣的意思!”
  “你哭得太多太多,誰知道你是真哭還是假哭?”我拂開她的手,“全世界的人都看過你哭!”我走了!
  我離開時從大門走的,連東西都沒有收拾,我去看了一場電影。在電影院裏我覺得一切都像個夢。
  我決定走,最聰明的辦法便是一走了之,反正是她不要我,而不是我不要她,一個男人被女人麵對麵的發話,說她不愛我,我還有什麽話好說的?
  朱明做事一向都是牽絲攀藤的,她十分想報恩,但是因為我實在不是一個可愛的人,所以她這個恩無法報下去。
  我真的那麽不可愛嗎?
  失戀最痛苦之處就是對自己的存在價值起了懷疑。
  為什麽她不愛我?
  是不是我不值得愛?
  為什麽不值得?我不漂亮?不瀟灑?
  我長長歎息一聲。
  自電影院出來,我在街上閑蕩,學校我是不打算回去了,我要避開她。我也不要回家,我想朱明還要解釋,一直解釋得她自己心安理得為止。
  我真是害怕。
  在街上逛了很久,暗街上的妓女哈哈的向我笑。我避開她們,但是避不開我自己。
  我終於回了家,老遠便看見朱明蹲在石級上等我。
  我轉頭就走,她有什麽權那麽做?讓我回家都不能?
  我要讓她坐在那裏,讓她內疚,讓她坐一個晚上好了。
  我到旅館去開了一間房間睡。
  第二天一早起來,紅絲充滿了我的眼睛,我回到家中一看,她已經不在了,我連忙做賊似的取出一些應用的物品,逃到同學家去。
  同學問:“這次怎麽了?”他笑,“又是未婚妻逃走了?”
  我說:“一點也不錯,這個未婚妻又逃走了。”
  同學一怔,馬上予我最大的同情。
  “你替我請假兩個禮拜。”
  “這種重要關頭,家豪,你怎麽可以請假?”同學大驚,“院長隨時會傳你。”
  “我不要那張文憑了。”
  “你會後悔的,為一個女人而不要文憑,你會後悔的。”
  我遲疑著,是的,我也知道我是會後悔的,但是我現在實在沒有心思回學校去。
  “你再沒有心思,也要回去坐在那裏!”同學說。
  “好好好!明天再說吧。”
  “不能明天,明天還有明天,我亦要去學校,你跟我走如何?”
  他硬是把我拉了起來。
  我跟他走,到了學校,我吩咐上中下三級人馬,凡是有人找方家豪,都說不在,都不放進來。
  我的心辣辣的痛。
  放學的時候,我問門房有沒有人來過找我?沒有。
  朱明沒有來找我。我不明白這是什麽心理,想她來又不想見她。
  我隨同學回到他家去。
  幾天來我混沌的過日子,晚上吃大量的安眠藥,也不大做夢,白天吸很多的香煙。第四天院長傳我上去,把我的論文還給我,告訴我口試的日子。
  我記了下來,謝了他。幾乎歡天喜地的跑回實驗室,告訴誰呢?論文可以開始打字,但是告訴誰呢?
  我心中悶悶的。要是琪琪知道……琪琪早嫁給別人,琪琪現在所關心的,是她的丈夫多了什麽樣的病人。
  我坐下來,靜靜的做完一天工作,便走了,我一直沒有開車,讓他們以為我失蹤好了。
  但願我懂得在適當的時間失蹤,出場出得好才是藝術,不是進場。
  我請了秘書小姐打字,付款,依舊回到同學家睡。
  同學笑說:“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我也笑說:“不能久最好。”
  “奇怪,你兩次失戀都跑到我家來坐著,也不見你有多傷心。倒也好,有些男人一失戀便狂飲狂嫖。”
  “我是最愛自己的。”我冷冷的說。
  “再接再厲,從頭開始,摔倒了再爬起來是好漢。”
  “我不是好漢。”
  “有什麽打算?”
  “把這邊的事結束,回香港去。”
  “在香港,你根本沒有家。”他說,“上哪兒去?”
  “有錢便有家。”我強辯。
  “一間屋子不是個家。”他笑。
  我翻身睡了。我不覺得安眠藥有什麽不好,那時候朱明也借助過它,真是失意人的良藥,朱明,琪琪,我與意氣風發的女孩子無緣。女孩子一得意便嫌我多餘,她們隻有在消沉的時候才會想到我。消沉……
  唉,先把功課做出來再說吧。
  有了這一點寄托也是好的,以前我從來沒有注重過功課,忙著在女人身上找安慰,現在知道隻有功課永遠不會辜負我,下多少功夫有多少效果,男人隻有在事業上尋求答案,有了事業就什麽都有。
  我忙著做這個那個,漸漸忘了朱明是我的未婚妻。我沒有忘記我愛她,但是我不再屬於她,她也不再屬於我。幸虧我是男人,被人扔來扔去骨頭還沒有碎,經用得很。
  在周末朋友要帶我出去,我搖頭,我不要再與女人出去,我又搬了家,把自己收得很密。
  我開始喝一點點酒,倚靠安眠藥,體重減輕,不修邊幅,常常陪著打字小姐工作至深夜。但是不要怕,打字“小姐”已經近五十歲了。
  同學說:“標準的失戀相!”
  我認了命,也許命中注定在三十歲之前不可能認得女朋友,做不了那麽多事,組織不了家庭。
  同學又說:“不與女人出去,改與男人出去吧,所有失戀人都容易轉為同性戀!哈哈,以家豪這般相貌,不難找到對象哩。”
  我問打字的老小姐:“我算得上漂亮嗎?”
  老小姐端詳我一會兒,“很漂亮,年輕人,很漂亮。”
  我滿意的點點頭,我們繼續工作下去。
  有一日,我在實驗室中預備口試,唐闖了進來。
  我大叫:“趕這個人出去,我不認識他。”
  唐按住我:“你不要發神經!我知道你不會放棄你的博士學位,你不會一走了之,你一定還在學校裏!”
  “你找我幹什麽?”我問。
  “當然有事!”
  “什麽事?”我不耐煩的問。
  “朱明病了。”他說。
  我怔一怔,隨即不耐煩的說:“我不是特別護士,通知我有什麽用?”
  “她是為你病的!”唐說。
  我笑:“林黛玉?我可不是賈寶玉。”
  “天氣冷,朱明天天坐在你家門口等你,凍出病來的。”唐說。
  “唐,”我心平氣和地說,“你不覺得有點好笑?唐人街華人與華籍學生有五萬名,為什麽你我老是為朱明起爭執?我們的世界太小了。”
  “你使她內疚,家豪,除非你原諒她,她會一直病下去表示她於心有愧,懲罰她自己。”
  “你幾時變了心理病醫生?”我冷笑問。
  “你答不答應!”他猛地拉住我的衣領。
  我大力拍開了他的手,同學幾乎以為我在與他打架了。
  我狠狠地說:“就算有人來找我算帳,也不應該是你!我心裏有數,我對得起朱明,現在你們隨便哪一個都別來煩我!”我轉頭走了。
  後來的同學就說:“你何必生氣呢?”
  我苦笑,“非這樣不可,你不知道那朱明,她能跟你夥上十年八年沒結果的。長痛不如短痛。”
  “壯士斷臂。”我同學說。
  這是自尊心問題,老叫我跟在朱明後麵,像個保姆似的,算什麽呢,她那麽愛我,卻把我當瘟生,手都不讓我碰一下。但是我並不生她的氣。她像是很遙遠的事了,她的優點遠遠勝過了她的缺點。
  當論文拿去印的時候,我比較空閑,晚上買了很多武俠小說來看,常常看十二個小時,到天亮才睡,我學了朱明,家裏儲藏了大量的罐頭蕩,餓了便吃一個,吃完一個又一個,周末除了睡覺便是看小說,非常的沒有味道。
  有時候我會聽到朱明的哭聲。我常常在夢中聽見她的哭聲,其實到後來,她也不常常哭了,但在我的印象中,她永遠是那個為唐傷心的癡情女孩。
  那次我到她家去,她傷心地蟋伏在地下,哭得抬不起頭來。我也不知道她怎麽會痊愈得那麽快,到後來簡直是換了一個人,那麽飛揚跋扈,意氣風發,而唐就是愛上了她那點神氣。唐需要永遠的挑戰,如果這時候的朱明碰到那時候的唐,兩個人準可以過一輩子。
  現在整個事與我無關了,怎麽樣的來,我怎麽樣的回去。
  一個人。
  我在收拾行李的時候,琪琪來了。
  房東告訴我有女客來探訪,她坐在我房間等了好久。
  我以為是朱明,並沒有回避,反正要走了,見她一麵也無所謂,我推開輕掩著的房門。
  裏麵站一個女孩子,穿雪白的大衣,背我站著,朝窗戶,房間在二樓,樓下是後園子,一株樹,枝杈光光的,伸展在天空中,沒什麽好看的。
  這並不是朱明,我一時還會不過意來,我敲敲房門,她聽見聲音,一轉身。
  “琪琪。”我叫出來。
  是琪琪。雪白的毛衣,短短的黑發,她在臉上展開了一個笑容,給我某一個程度的愉快。
  房間裏的暖氣關了,很是清冷,所以她沒有脫大衣,我連忙扭開煤氣暖爐,火融融的上來。
  她問:“你與房東同住,習慣嗎?”
  我微笑,“房東把我照顧得很好。”
  “你變了,整個人成熟了,瘦了不少,為什麽?”
  “趕功課。”
  “拿到了學位沒有?”她問。
  我點點頭,“總會拿到的,日子見功。”
  “朱明呢?”
  “朱明並沒有嫁我。”我說,“我的地址是唐告訴你的吧?他一定說了很多,是不是?”
  “不是,我到學校去找你的教授,是他說的,記得葛蘭姆教授吧?他與我很要好。”
  房東太太問:“要茶嗎?”
  “謝謝你,鍾斯太太。”我高聲說。
  “生活好嗎?”琪琪問。
  我微笑,搓搓手,“時間總是要過的,到時不妥的事情自然會妥當,信不信由你,事後看當時的情形,莫不是可笑的,是不是?”
  “你真長大了。”琪琪驚異的說。
  現在的我,碰上以前的琪琪,也就是一輩子的事,我相信是的。時間捉弄了我們。
  “朱明呢?”琪琪關心的問。
  “她現在與唐好得很。”我說,我想起唐那次為了她而來臭罵我,“你結婚了吧?”
  “是的。”她微笑。
  “怎麽想到來看我?”
  她溫和的說:“我總是想念你的。”
  我相信她,我當然相信琪琪。
  “琪琪。”我叫她一聲,我想到了我們之間的過去,她的體貼,她的退出,都是溫馨的,忽然之間,我不覺得她是一塊冰了。
  “你知道嗎,琪琪,我以前一直覺得你不容易接近。”
  “那是我的失敗,與你相處三年,還使你有這種感覺。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心中非常空虛。每個人都有了適當的下場,隻除了我之外,我以後怎麽辦呢?
  “你又來了,”琪琪熟絡的說,“看你的性格。”
  “你丈夫對你很好吧?”我問她。
  琪琪說:“我覺得你與朱明都是一路上的人,對生活上瑣碎的要求太高,一點點不如意都不容忍,非常的任性,當然我丈夫是對我很好的,因為我也對他好,不過是互相遷就罷了。”
  “琪琪,你總是不忘教訓我。”
  “對不起。”琪琪說。
  “可以與我吃飯吧?”我提議。
  “我隻想看看你,說到幼稚,一年前的不辭而別,實在是很不成熟,這次見你,算是交代。”
  “你的法律念得怎麽了?”我問,“在美國跟得上嗎?”
  “美國完全是兩套法律,”她笑,“我根本沒有念下去,我婚後的職業是家庭婦女。”
  “你——”我驚訝,意外,惋惜,震動,一句話說不下去。
  琪琪輕鬆的說:“我一點也不後悔。”
  我頹然坐下,不知道想什麽說什麽才好。穿黑色短袍子的琪琪,琪琪竟放棄了功課,不可思議的人心,是什麽令她變得這麽厲害?
  “我要走了。”琪琪說。
  “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有車,我已經搬回來了。”琪琪說,“我丈夫會在倫敦住上兩年。”
  我心裏想,你回來,我卻要走了。
  我到門口送她,風吹來,她的大衣衣角被吹起來。她的微笑也是雪白的。
  我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與她說,但是忽然之間什麽都說不出了,沒有那種必要,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回了房間。
  房東太太送了茶來,很驚異我的女伴已經離去了。
  我獨個兒坐在房間裏慢慢喝茶。
  房間漸漸暖起來。
  想到朱明,我的心猛地痛一痛。她將永遠使我心痛,因為我放她自由了,多麽奢侈的一個動作。
  我很滿意一無所有?並不。我喝著茶,我將從頭開始,生活不是星,隻是碎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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