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噓──

(2008-09-08 12:58:55) 下一個
  伍不為在做模擬攀山運動。
  這間健身室有一麵二十多尺高的牆壁專人設計布滿凹凸點,運動員可以利用凹凸一步一步爬上去到了頂點如果有能力可以打橫爬過天花板像壁虎一般自另一邊落地。
  不為十分喜歡這一麵牆開頭的時候她隻能爬上十步八步,用盡力氣汗流浹背卻不得不鬆手半途而廢。
  教練一邊陪她爬一邊說:“為你的身體應當與臂力合作一聳而上不要拉扯。”但是不為做不到手臂幾乎拉斷,自腋下脫落身軀還無動於衷。真吃苦。不為狠狠罵自己:“笨。”因為酸痛手臂貼滿膏藥,一走近就聞到一陣薄荷味。
  教練怕她放棄,送她一塊瓷磚。上麵寫著“天才隻不過是至大毅力”。
  不為當座右銘放在案頭。
  朋友勸說:“為,這是為什麽呢,有許多舒服的運動,像遊泳或是打高球。”
  不為不理,咬緊牙關上,一個月後,已可爬到半山。逐慚一日比一日進步。現在她在十分鍾內便似猿猴一般爬上頂點,第一次成功時她哈哈大笑聲震全場。教練在地麵鼓掌。
  有人問那教練:“為什麽那樣用心教她。”教練笑答:“美女。”
  伍不為長得美?見仁見智啦,濃眉大眼的她有極細長的手臂與腿,一頭長卷發束在腦後,時時穿看深藍色外套長褲。運動後出汗,卷發反彈,像一隻隻小彈簧掛在鬢腳,十分可愛,可是一定會有男生嫌她太高太倔,不夠女性化。一個美女夠不夠美,是十分主觀的一件事。
  今日,她嚐試爬天花板。
  不為腰間配戴著滑石粉袋,她伸手進袋沾粉,纖長手指輕巧地伸進凹位,穿著軟皮鞋的腳跟住移位,她又進多一步。自從做這個運動以後,她練得一身肌肉,手腳輕快平時彎腰走路提物,不費吹灰之力,精神奕奕,皮膚光潔,好處明顯。
  教練就在她身邊。“用左手,這一看左手可以幫你。”來不及了。不為的手一鬆整個人掉下來,安全帶把她帶到地麵,若在真實世界,已經粉身碎骨。
  她還要再上去,教練說:“下次再試。”
  不為一臉是汗,她點點頭。
  她立刻套上大汗衫免著涼。
  教練想邀請她喝杯咖啡,終於忍住。一開口,也許嚇怕了她,從此換教練。
  不為笑著向他道別。
  她開著一輛四驅車回家。
  第一件事是淋浴洗頭,她不喜歡在公眾場所梳洗,每次都回家才衝身。換上便服,她做了紅茶喝,在工作桌前坐下來。她的書桌是一張鋁製的乒乓球台,碩大寬敞舒適無比。既有這樣現成的桌子,為什麽還有人用別種婆媽小書桌?真叫不為詫異。
  不為做什麽工作,需要這樣大的桌子?
  她是一個未成名作家。
  寫作是一門非常奇怪的職業,成名之前,不是常常叫人看得起。不為現階段身份有點尷尬。
  她住在一間舊貨倉改建的公寓裏,除出浴室沒有間隔,晚上,把沙發拉開來,就是一張大床,簡單衣物掛在架子上,廚房近大門。她在這裏住了三年。
  今年一月她得到轉機寄到出版社的原稿,第一次沒被退回,並且有一封信這樣說:“我們急需新作家,請於某月某日下午三時到本出版社一晤”。
  不為像揀到金礦一樣高興,到了晚上睡不著,才發覺一整天都沒吃過東西。出版社叫哈拉昆——那個穿菱形格子衣褲的小醜,往往麵孔畫得雪白,眼角掛一顆眼淚,就叫哈拉昆。
  哈拉昆出版社有點名氣,它專門出版言情小說,努力宣傳,使書本暢銷,旗下有好幾位女作家。不為到出版社時仍然穿海軍藍套裝,白襯衫,平跟鞋,卷發紮在頸後。還沒成名,她已經有一股特別的氣質。
  約見她的編輯一見麵在心底便喝聲彩。那個端莊的年輕女士笑說:“你是伍不為?叫我莉莉得了。”她可能是俄裔移民,姓蘇比耶斯基,莉莉蘇比耶斯基,不為覺得這姓名輕快地讀出來像一句音樂。
  她問不為:“你是華裔?”
  不為點點頭。
  “你的外貌不像華人,”莉莉像是有點失望,“你沒有杏仁眼,高顴骨,臘黃膚色,你看上去像個混血兒,你祖籍何處?”
  “我血統純正,並非歐亞混血。”
  “我們需要一位華裔作家,今年每間出版社都會出版東方色彩故事。”
  不為靜靜聽著。
  “『不為』是什麽意思?”
  “有許多事,君子不為也。”
  莉莉啊地一聲“可是莊子的指訓?”
  “莊子主張無為,那幾乎是什麽都不做,因為生命有涯,無論怎樣努力,終於是一場空,不如消極抵抗。”
  莉莉讚歎:“多麽玄妙的主張。”
  不為微笑問“你有讀過我的原稿嗎?”
  “它隻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
  不為睜大眼睛。
  “出版社想要一個東方色彩的故事。”
  不力輕輕聲說:“可是纏足、婢妾、太平天國、宮廷秘史、八仙過海這些。”
  莉莉說:“我們要求比較高一點,我在想你對鐵路華工的故事可有興趣?”
  “不。”不為一口拒絕。
  “為什麽?”
  “華裔已是律師建築商會計師政客軍人以及電子電訊專家,貢獻又豈止一條鐵路,我不想致力苦力時代。”
  “你要寫平凡的故事?”
  “是普通的現代人,無國界的七情六欲,隨時發生的愛情。”
  莉莉蘇比耶斯基籲出一口氣,“太固執了。”
  “與白人寫同樣題材,如能出頭,勝得自在,若不,算數,至於異國風情,欠奉,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莉莉微笑,拿一支筆敲著桌子。
  “我看過你履曆,你在倫敦大學讀文學及創作?”
  “是。”
  “你不是領取救濟金的單身母親。一日忽然心血來潮寫起小說來。”
  “她們比較有天分。”
  “你的故事比較單薄,讀者不會有興趣。”
  “你看過麥迪遜縣的橋?”
  莉莉答:“呀,那是一個通奸故事:苦悶中年家庭主婦,在家發呆,突然有一英俊不羈藝術家找上門來與她熱戀,她甚至不必離開舒服的家!是多少怨婦的美夢,焉能不暢銷。”
  不為哈哈笑起來。
  “基本上所有女性都是怨婦。”
  不為由衷地說:“你真健談,合作不成,也可以聊天。”
  “我有同感,伍小姐,這裏有一個大綱,你取回家看看,或者會有興趣。”
  不為微笑,“寫作那麽艱苦寂寞,唯一好處是自由創作,我不會用別人題材。”
  莉莉站起來“好祝你幸運。”
  不為與她握手。
  回憶到這裏不為歎口氣。
  電話鈴響了。
  “找伍不為小姐。”
  “是哪一位?”
  “不為?我是保姨。”
  “保姨,你好,許久不見。”
  “閑話不說了,不為,你得盡快趕回來,你母親中風入院。”
  不為耳邊嗡一聲響。她相當鎮靜,“我二十四小時內抵埠。”
  “你比兄姐爽快熱情,他們兩個支支晤,諸多借口。”
  不為微笑,“你應同他們說,若果不來,就分不到產業了。”
  “你怎麽知道?我正是那樣說:你們不出現,一切屬於不為,別的不說,光是獨立花園
  洋房一幢,至今還值數千萬。”
  不為掛上電話。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又無正業,她給出版社留言,把通訊號碼告訴他們,訂了飛機票,收拾簡單行李,鎖上公寓門,就回老家去。
  去年回家逗留了一個星期。
  那次母親精神還不錯。
  年紀大了,自然而然談到死亡。
  “讀報上訃聞,七八十歲,仿佛是人生極限數。”
  “英皇太後已一百零一歲。”
  “她怎麽同,她有個孝順女兒。”
  不為勸說:“媽媽,你對我發牢騷不要緊,不虞同不勞所在耳裏,以為你指桑罵槐,心中有疙瘩,便與你生疏,你說是不是?”
  “你又為何不多心?”
  “我年幼天真,凡事不放在心上。”
  她逗得母親笑起來。
  本來想住久一點。看到父親的健康狀況實在氣餒,知難而退。
  父親已經不認得女兒。
  他還記得妻子,拉著她的手,想很久,會像個孩子般笑起來。
  一日,他凝視四十年前一手創辦塑膠廠的標誌,同妻子說:“這是什麽?我知道一定與我有關係,不過,是什麽呢?”
  不為低頭落下淚來。
  第二天她就走了。
  如果母親有什麽不測,父親一定更加淒慘。
  這些日子以來,母親一直雇了人在家照顧老人,並沒有把他送進療養院。
  母親長歎:“不為,老人院同孤兒院差不多。”
  一路上不為垂著頭。
  在候機室喝咖啡的時候,手提電話響。
  “我是莉莉,可需要幫忙?”
  “謝謝,不用。”
  幸虧父母手頭有節蓄。
  否則叫他們這三兄妹拿錢出來,真是做夢。
  即使在全球經濟大好之際,收入豐厚,也是月月清。
  今日?大哥不虞已在矽穀電腦行業被裁了出來,二姐不勞的時裝店生意也不好,至於不為,啊伍不為尚未成名。
  三個大學生加一起,不及初中尚未讀完就能白手興家的父親一隻手指尾。
  大哥一直說:“那時社會有大把機會,美金才一兌五,光是收取利息,已是富翁。”
  看,並非他無能,是社會好景不再。
  不為用雙手揉了揉麵孔。
  忽然之間,她覺得有點累。
  糟,上了飛機,還得捱二十小時航程。
  她坐在經濟客位,身邊是一位年輕太太,像是剛生養,手抱嬰兒,麵目有點浮腫。
  不為想到自己。當年,她也在加拿大出生,母親特地吃苦替她爭取到一本護照,這件事,叫大哥二姐都很妒忌:“爸媽偏心”。
  不為看著那新生兒,當年,她肯定也是這樣個子小小,由母親千辛萬苦帶返家中。那幼嬰每三兩個小時就喂一次奶,不然就哭泣,聲音宏亮,把不為吵醒。
  年輕母親致歉:“打擾你了。”
  “不怕我睡不著。”
  “我倒是累得慌。”
  不為同情她,“這樣吧,你眠一眠,我替你照顧小家夥,他是男是女?”
  “女嬰,叫珍美,才兩個星期大,你叫她名字,她會笑。”
  “這罐裝奶瓶隻要裝上橡皮嘴就可以喝?要不要加熱?”
  “就這樣就可以喂。”
  不為輕輕抱起嬰兒。
  那個太太像是十分放心閉上雙目幾乎立刻睡熟,動都不動了。
  不為才抱了一會兒,就發覺小家夥雖然一點點大,但是重得像一袋麵粉,而且會扭動。
  嬰兒喝了一小瓶奶,吐了一點出來,抹幹淨了,沉沉睡去。
  飛機艙終於靜了下來。
  一覺醒來,嬰兒嗚嗚聲,又餓了。不為再為她準備食物,一邊手臂已經麻木。
  她抱著嬰兒站起來踱步,一直走到飛機尾部又回來。
  她同幼嬰說話:“珍美,將來長大了,可會記得曾與我這個阿姨邂逅?”
  就這樣,在走廊上又喂多一次奶。
  不為看看手表,她已義務做了四個多小時保母,珍美的母親也該醒了。
  她回到座位,把幼嬰放進籃子。
  “太太,太太。”
  沒有回音。
  不為伸出手去輕輕拍她肩膀。
  那少婦的頭一側。不為看到她青白的麵孔暗叫一聲不好。她當機立斷,立刻叫服務員。不為輕輕與他們說了幾句。服務員一看麵色大變。
  接著,服務員請來一名乘客。
  “我是醫生,請讓開。”
  他替少婦檢查,半晌抬起頭來,輕輕說:“已無生命跡象。”
  不為十分震驚,怔怔落下淚來。
  她一直坐在少婦身邊,她竟不知她已辭世。
  “小姐,你倆是否親友?”
  “我倆並不相識。”
  “我們看見你一直抱著她嬰孩。”
  “我見她疲累,義務幫忙。”
  服務員低聲說:“飛機個多小時抵埠,我們可否請你維持緘默,以免引起其它乘客不安?”
  不為點頭。
  “我們替你轉一個位子。”
  “不,我沒問題,我坐這裏很好。”
  “請不要勉強。”
  “我想抱著嬰兒。”
  機長出來,與不為說了幾句:“我們已經通知地麵,伍小姐,多謝你的鎮定協助。”
  不為有點呆。
  她輕輕抱起珍美。幼兒仍在熟睡,少婦端坐著動也不動。
  飛機降落護理人員匆匆上來把少婦抬走,乘客—一散去。他們約莫知道飛機上發生了一些事,議論紛紛。
  不為最後一個離開飛機艙。
  她看到那少婦的丈夫,那年輕人不置信地領走了嬰兒,他還不曉得可以哭。
  不為撥電話給保姨。
  “我已經到了。”
  “在愛主醫院六三六號房,經過急救,情況已穩定下來。”
  不為叫了一部車子,拎著行李往醫院。
  像一步步攀上爬山牆,凝神、提氣、抓緊四位踩牢凸點,把自己拉上去。
  她深呼吸一下,推開六三六號房門。
  一進去便看見母親已經醒來保姨在她身邊。
  她聽見母親問:“門口是誰?真像不為,假使是不為就好了。”
  不為鼻酸,“媽媽,正是我,我來了。”她咚一聲跪在母親床邊,埋頭在她手裏。剛才所有驚嚇、迷惘、疲勞,使她暈眩。
  保姨給她一杯水,手搭在她肩膀上。
  不為與母親說了幾句。歐陽醫生來了,把病況告訴不為。
  “才六十八歲—一”不為不甘心。
  醫生說:“各人情況不同,她左手活動會有點不便,算是不幸中大幸。”
  不為點點頭,她蹲在母親身邊輕輕安慰。稍後不為轉頭同保姨說:“我回家去看看父親再來。”
  “你睡一會兒。”
  “哪裏合得上眼。”
  保姨緊緊握一下不為的手。
  她去叫車子回家。
  天氣潮熱,不為隻想淋浴洗頭,她的感覺像跑過馬拉鬆,半途不支倒地,此刻躺擔架上。
  在輪候計程車的人龍中有一抱嬰兒少婦,好心途人紛紛讓她排。少婦連忙道謝。
  “多大了?”
  “剛滿月。”
  “是男是女?”
  “是個女兒。”
  不為低下頭。飛機上少婦叫什麽名字?她竟不知。
  片刻空車采了,不由得她不行動。
  車子到了家門門,立刻打開,保姨已知會女傭她會回來。
  “我父親呢?”
  “在書房裏。”
  不為走進書房,看見父親坐在茶幾前玩拚圖遊戲。
  他對麵坐著一個年輕人,因為穿著白衣白褲,不為猜想他是一個護理人員。
  他看見不為,朝她點點頭。
  不為走近,隻見父親手上拿看一塊不等邊三角形,不知放進哪個空位,正在躊躇。
  不為叫他:“爸爸。”
  老人剛理了發,剪整齊平頭,刮了胡須看上去舒舒服服,叫不為放心。
  他看到不為微笑“你來看我?”
  “是,爸,我來看你。”
  他想一想,“你真乖,你父母好嗎,代我問候他們。”
  不為頹然,坐倒在地,抱住父親膝,靜靜落淚。
  老人忽然歡呼起來,原來他成功把手中拚圖放好。
  不為點點頭,他已進入另一個天地,不能以常人目光來測度他的得失。
  不為退出書房,到自己房間淋浴。穿看毛巾治衣的她累得倒在床上不能動彈。
  她睡著了。
  夢見一個小女孩向她走來。
  不為焦急地問:“你見過我女兒沒有?”
  女孩衣著標致,看著她不出聲。
  “我生了一個女兒,同你差不多年紀,你見過她沒有?”
  那女孩忽然開口:“我就是你女兒。”
  不為驚呼。
  “不為,不為,醒醒。”
  原來保姨也回來了。
  不為長長籲出一口氣,她不敢對著長輩長嗟短歎。
  保姨端上一碗綠豆粥, “來,很鮮甜。”
  不為連忙吃了一羹,“嗬,有紅棗。”
  “你爸喜歡吃,胃口好,一天兩頓點心,你媽說他幸虧還有這個享受。”
  “都由保姨巧手做出來。”
  保姨笑“你見過我的好幫手了?”
  “是那個剪平頭長方臉的年輕人?j
  “是我遠親,叫於忠藝,專負責護理你父親自,他來上工之後,我輕鬆得多了,他有駕駛執照,又諳廚藝,且懂得修理電器,最重要是人沉默,不愛說話。”
  “爸好像與他合得來。”
  “是,他倆投緣。”
  不為喝完粥。
  “再添一碗。”
  “飽了,保姨,不勞他們幾時來?”
  “不勞已在飛機場,就叫了忠藝去接,她們夫婦帶著兩個孩子,四件行李,叫車不方便。”
  不為跳起來,“地方夠住嗎?這下子怕要吃大鍋飯了。”
  保姨笑,“夠,一定夠,隻怕他們不回來。”
  不為也笑,“實在擠不下,我可以搬去朋友家。”
  這時,已經聽到樓下一陣騷動,不為說一聲 “來了”。立刻套上線衫趕下樓去。
  隻見不勞夫婦已經在門口。她一抬頭,看見不為,立刻說“你也到了,可見還是女兒好。”
  不為點點頭。
  不勞的丈夫是碧眼兒,姓艾曆遜,祖上是威京人,即是今日挪威,已在美國住了三代。雖是洋人,在大學讀中文說得一口好漢語,隻不過有點文言腔,當下他用普通話說:“妹妹好,媽媽身體怎樣,真叫人牽掛。”
  不為說:“你先去看爸爸。”
  那兩個八九歲的混血男孩立刻四處奔竄研究新大陸。
  艾曆遜是個好人,殷殷問道:“媽媽幾時出院?”
  不勞說:“換件衣服,立刻去看她。”一邊吩咐人把行李拎上樓。
  “我要分兩間房間,先到先得,遲者向隅,不為,你挪一挪,我要征用這兩間。”
  不為忙不迭說:“好好好。”
  這一切都看在一個人的眼睛裏,那個人不出聲他是於忠藝。
  不勞拍拍手“占美、威利,快去梳洗,我們要去探望婆婆。”
  嘭一聲,孩子們已打爛了一隻青花瓷罐。不為阿姨同那兩個小孩說:“將來公公婆婆會把這些財物留給你們,現在打爛將來沒有,明白嗎?”那兩個男孩眨著眼一溜地跑開。
  保姨笑“長得真漂亮。”
  不勞咕噥:“我累得像個死人。”
  “你一個人回來不就得了。”
  不勞微笑“你曉得什麽,這叫人多勢眾.他們一家進門,你就知道了。”他們,指的是大哥不虞一家。
  不勞同不虞合不來。
  不為說:“我掛住老媽,我先去看她,你們慢慢梳洗。”
  保姨說:“我叫小於送你。”
  “保姨,另外請一個司機,屋裏人多,來來回回,忙不過來,你說是不是。”
  “你講得對,我馬上去找人。”
  不勞聽說轉過頭來笑說:“這些錢,也都是留給我們的,今日花光光.明日就沒有了。”
  不為不去回話,叫了車去醫院。
  門一關上,不勞就冷,“二十多歲人了,沒做過一日工,全靠老媽救濟,優哉悠哉,把公家錢花得七七八八。”
  艾曆遜說:“她是個作家。”
  不勞說:“咄,我還是詩人呢?”轉身上樓。她以為妹妹聽不見。
  可是不為忘了帶手袋,又推門進去,剛剛聽到姐姐這樣說她。
  不為漲紅麵孔。
  她沉默。
  不勞也說得對,什麽叫作家?成了名,書暢銷才叫作家,要不,夠運拿國際著名大獎,也是作家,否則寫作根本不是一項職業,也許她應該找一份正職。
  不為收抬心情,陪媽媽聊天。
  “媽媽,我可是最笨的一個?”
  “五歲才說話。”
  “兄姐都不與我玩。”
  “年紀是差一截,大哥比你大十歲。本來,不打算再生你。”
  “我有無給你帶來歡笑?”
  “有。小時我們叫你為為,你也叫我們喂喂,笑壞人。”
  再過一會,不勞一家大軍壓境,不為隻得撤退。
  她買了一箱橘子回家,看到自己行李被扔在樓梯角。沒趕她出門,是因為這究竟還是父母的家。
  保姨走出來, “我的房間讓給你。”
  不為按住她“我搬去朋友家。”
  “怎麽可以,你回來,也是為著見父母。”
  “不怕,朝九晚五我在這裏,吃完晚飯才回別處睡覺。”
  “什麽朋友?”保姨不放心。
  不為笑,“當然是豬朋狗友,損友表友,以及酒肉朋友。”
  她打了幾個電話。
  她找到了老好翁戎,是大學裏同學。
  “翁,你那平可有地方供我暫住?”
  “老規矩,房間按市價出租。”
  “那當然。”不為已經很高興。
  “我需出差兩個星期,你連客廳也可以用。”
  不為又問:“有沒有工作?”
  “市麵差,不好找工作,咦,你回流?”
  “父母年邁——”
  “聰明,即將派彩,在身邊多留一年半載,可取得理想回報,比買股票穩紮穩打。”
  不為一怔。
  她細細回味這話。
  她自問不是那樣的人,但是,不勞拖大帶小趕回來,霸住娘家。就多多少少不懷善意。
  “你明早十時之後可到我公司來取鎖匙,”
  她說出地址“我今夜乘飛機走,不是我說你不為,你也該置業了。”
  “祝你順風。”
  翁戎說得對。
  伍不為做漏了許多正常人該辦的大事.找到理想職業,節蓄置業,挑選好對象,成家立室……她把時間用到什麽地方去了?年複一年,旅遊觀光,通歐洲跑,收集寫作資料,藏在腦海,預備隨時應用。她甚至為世界各國大城小市的火車站拍照留念,材料多得可出一本專集。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麽地方,是看得見的。這樣疲懶,愛享樂,當然一事無成。母親這支柱病了,不為寸驚覺時光飛逝,青春不再。
  她坐在露台歎息。
  女傭人提著水壺出來澆花,小於扶老人到露台做體操。幸虧老房子地方大,不為退到一邊。
  南國的棘杜鵑開得一欄杆都是,傍晚,桅子花的濃香被熱氣蒸了上來,香氣撲鼻。
  老人看看不為,不為走近微笑。
  她握住老父的手。
  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出生那年,父親已經四十八歲。
  老人凝視她長久,想叫她名字,終於記不得,但是,卻沒有什麽遺憾,轉頭去看花。
  那樣精明的生意人,不為記得父親每晚都在書房工作到深夜,私人電腦發明後他第一個學習運用,早十多年已經成為網友……
  現在,得由護理員喂他喝咖啡。
  不為問:“仍然喜歡奶多糖多?”
  小於點點頭。
  老人轉過頭來,發覺不為還在,有點高興,朝她招手。不為過去蹲到父親膝旁。
  正想這樣說:“爸,我不走了,我天天陪著你可好”,聽到門鈴大響。
  自露台看下去,隻見門口黑壓壓站了一班人,他們抬起頭來,大聲叫:“不為,快來開門。”
  原來是大哥大嫂到了,他們也帶了孩子來。
  同不勞剛相反.不虞隻得兩女。
  不為連忙下樓去幫忙。
  不虞一進門就問:“不勞到了沒有?”
  不為微微笑,“比你早一點,已在醫院裏。”
  不虞頓足。
  他吩咐妻子:“快把行李搬上去。”
  不為說:“我帶你去看父親。”
  不虞卻怪叫:“一共才四間房間,卻被人占了兩間,其餘父母一人一間,我們一家四口住什麽地方?”
  “不過三兩天,這樣吧——”
  “誰說三兩大?我們回流照顧父母,暫時不走了,我們住母親的主臥室,家暢,”他喚妻子,“四個人擠一擠。”
  不為發呆,占了母親的房間,母親出院,又挪往什麽地方?
  她覺得不能再懦弱下去,不為提高聲音說:“大哥,請你鎮定一點。”
  大嫂齊家暢冷笑一聲,用流利英語說:“妹妹你有什麽話說?你一日未嫁,一日姓伍,還有說話權利,我最不明白艾曆遜太太為什麽帶著三位艾曆遜先生也采霸占家產!”
  齊家暢是美國舊金山出生的華人,她根本不會講中文,可是一開起口來,又不像對中華文化沒有了解:她完全掌握了華人重男輕女的思想重點。
  她接著說:“我是大嫂,我有主張,把其中一間房間的行李捧出去,一人一間客房,怎可以占用母親房間,妹妹,你睡客廳。”
  她真是身體力行,立刻把房裏不勞的行李一手拎出,一腳踢落樓梯。那兩隻箱子嘭嘭嘭嘭滾下梯間。“誰要說話找我來講。”
  不要說是不為,連保姨都呆住。不虞的大女兒聽到巨響,受到驚嚇,忽然哭泣。
  不為連忙去照顧那女孩,“小仍,到姑姑這邊來。”那眉目清秀的女孩躲到不為懷中。
  不為低聲斥責:“吵什麽。女兒都嚇哭了。”
  大嫂這才躲進房內用力關上門。
  小仍有輕度智障,十三四歲,已經發育,烏亮頭發,雪白麵孔,可是智力永遠像五六歲。
  不為最痛惜這個侄女,幾度不辭勞苦帶她到歐洲旅行,為了這個,大哥大嫂給不為三分麵子,否則,一起挨罵。
  小仍的妹妹小行冷冷在一旁袖手旁觀。
  不為叫她:“小行,你也過來。”
  小行很諷刺地說:“屋用好像隻得為姨是正常人。”
  不為說:“噓——”
  小仍躲在為姨懷中靜了下來。
  小行說:“我不想跟來,我已滿十二歲,不用保母,可以照顧自己,可是媽說,吃粥吃飯就看這一次了,又說,人多勢眾。”
  沒想到不虞與不勞同時用上了這句成語。他們這兩家已經好久沒見麵。上一次回來,艾曆兒子占美及威利,叫了小仍一聲“白癡”,兩家便交惡。
  確是同胞生的兄妹,但是,當中夾著兩個至親密的外人,情況便不同了。兩家已情同陌路。
  不為聽見保姨輕輕歎口氣。保姨是母親遠房表妹,在伍家做管家已有三十多年,一直可惜伍家三兄妹不夠和睦。
  不為問大哥:“你不去醫院?”
  “明早再去。”
  根本不急。
  他們一家回來,另有目的。
  “肚子餓了,保姨,一會拿些精美小菜出來。”
  看到父親,隻喊一聲“爸”。
  又說: “小妹,爸的財經狀況,你可了解?”
  不為據實答:“我一無所知。”
  不為覺得厭惡,躲進廚房。
  隻見保姨吩咐女傭:“有無姐妹?請來幫忙做收抬洗熨,現在屋子裏一共十三個人。”
  “不,”不為說:“剛剛一打,我明早搬出去。”
  保姨看住她。
  “我不爭,父母還健在,爭什麽?”
  保姨點點頭。
  不為問:“這十多人的開銷,媽媽可有安排?”
  “安排妥當,”保姨有點寬慰“你媽媽一直會得理家。”
  不為這才放心。
  “你呢,你錢可夠用?”
  “我一直零零星星投稿,也賺到一點生活費。”
  “不為,做作家這回事呢,不夠牢靠,你不如找一份教書工作——”
  “我明白,多謝指教。”
  不為同哈拉昆出版社通了一次話。“莉莉,我思想搞通了,你手頭上有什麽題材,我都願意嚐試。”
  “為,你沒事吧。”莉莉擔心。
  “我需要收入”
  “ 誰不需要。”
  “請把題材電郵給我。”
  “我立刻安排。”
  一個人,就是這樣逐公分逐公分放棄了理想與堅持的吧。老大了,還投親靠友,真不是辦法,總得靠自己雙腳站起來。
  不為用數碼相機替小仍及小行拍照。
  就在這個時候,大姑奶奶回來了。一進門就發覺自己的行李堆在樓梯口,查到原因,勃然大怒,一直吼上樓去論理。兩個小女孩顯得無奈,不為若無其事叫她們並排坐著合照。
  門外傳來不勞的咆吼聲:“誰在我家放肆,我自出生便住在這裏,你是誰?滾回運河街唐人埠雜貨店去。”
  艾曆遜勸說:“算了,一家一間房。”
  不虞的聲音:“我也是這間屋子的主人。”
  大嫂這樣說:“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回來做什麽?不虞是長於嫡孫,一切由他作主。”
  不勞尖叫:“不為,你在哪裏,你為什麽一聲不響?”
  不為隻得開門出去,“在這裏。”
  不勞兩隻眼睛睜得老大,眼角吊到太陽穴,“你想置身度外?她對付了我,就來鋤你,她這回可殺出唐人街了。”
  不為放下相機把手指放到嘴邊“噓——別吵著爸爸。”
  不勞瞪看大哥大嫂。
  大嫂哼地一聲。
  這時保姨若無其事在樓下叫:“吃飯了。”
  眾人一聽,可不就是饑腸轆轆,尤其是占美及威利兩個男孩子,呼嘯一聲,搶到飯桌邊。保姨安排了大鍋百葉結肉湯,石斑粟米魚塊,洋蔥豬排這種最受孩子們歡迎的菜式。
  不虞連忙夾菜,“嗬,有現成新鮮飯菜吃,真好。”
  大嫂瞪他一眼。
  在北美的家,人人餓了打開冰櫃自行覓食,微波爐暖一暖,又是一餐。
  兩家人忽然不再爭吵,一邊吃一邊“晤晤”聲表示讚賞。
  保姨笑嘻嘻捧出一大碟茄汁幹煎明蝦。香聞十裏,眾人氣消,埋頭苦吃,不再言語。
  不為霸了兩隻大蝦,剝了殼,夾在小仍碗裏,又替小行盛湯。
  大嫂仍然不甘心,哼了一聲。她的兩邊嘴角高低不一樣,平時不出聲也像在賦嘴,一個人,過了三十歲,總得對自己相貌負責,不得再責怪父母,不為覺得大嫂應設法改良這張嘴。
  這時,老父忽然走近,伸手指著百葉結,表示想吃,不為連忙站起來為他張羅。於忠藝接過碟子去喂他。
  大家靜了片刻,老人一走開,又如狂風掃落葉。
  吃飽飯,人也不再煩躁。
  兩個男孩摸著肚子說:“真好吃,真好吃。”
  小行也說:“從來沒吃過那樣好味道的豬排。”
  不勞冷笑說:“我們家飯菜一直這樣豐富。”
  艾曆遜問:“午飯也這樣吃大菜?”
  “中午多數吃麵,或是餃子。”
  “嘩。”
  吃完飯,大家散去,爭房間事件,不了了之。
  當晚,不為睡在書房的沙發上.
  半夜,有人啪一聲開亮了燈。
  不為嚇一跳,睜大眼睛發覺是老父。
  他摸進自己書房,輕輕坐下,靜靜地全神貫注玩拚圖遊戲。
  不為靠在沙發上看看父親,嗬,他已經完完全全進入童真世界,忘卻紅塵所有煩惱。
  是不幸?不,是幸運才真。比起那些整日嘮嘮叨叨,抱怨子女不孝順,社會不公平的老人開心得多了。
  於忠藝跟著在門角出現。二十四小時護理老人,也算是辛苦。
  不為輕輕說:“勞駕你了。”
  他一怔,不出聲。
  “你看老爸,心無旁騖,根本看不見我們。”
  他點點頭。
  不為輕輕說:“兀鷹已經聞到氣息,在天空旋轉,預備降落——”
  “姑姑。”
  一抬頭,是小仍站在門口。她輕輕走到外公麵前,看到拚圖,咦,他也會這個,於是坐在外公對麵,與外公一起玩。
  不為說:“這孩子患軒氏症,是一種弱智最終她可以學會照顧自已,但是進不了正常人的瘋狂世界。”
  於忠藝仍然不出聲。
  她叫小仍——仍然有小小希望,比她小一歲的妹妹小行十分愛護她,她很幸運。”
  天漸漸亮了。
  “吃完早餐,我得搬出去。”
  於忠藝不響。
  “你得全力照顧老人,司機快來上工,不用擔心。”
  喝了碗粥。不為同保姨一起探訪母親。
  伍太太問:“你爸怎麽樣?”
  “很好。掛念你呢。”
  伍太太微笑,“他還記得我?”
  “四十年夫妻,怎麽不記得?”
  伍太太咕噥,“阿保,我不要吃豬肝粥,你做些魚片粥來。”發牢騷。
  “你看保姨都瘦了,還吵她。”
  “我要出院,我掛住家裏。”
  “我去問過醫生。”
  “你們都回來了?”
  不為說:“家裏像個墟,保姨像在打理飯堂似。”
  伍太太問:“夠地方住嗎?”
  “夠擠一擠,沒問題。”並沒有提到自己要搬出去。
  醫生來看視,伍太太一隻手臂已不能轉彎,不為至為難過,但是她也知道人類有頑強生命力,不久母親便會忘記苦楚,從頭開始,活到八九十歲。
  不為伏在母親身上一動不動。她記得三四歲時最愛這樣做,直到把母親衣服團得稀皺。
  可是不虞同不勞一起來了,不為同上次一樣立刻退避。
  走到門外,小於把車子駛過來。
  “咦,你在這裏,我爸呢?”
  “他有女傭看著。”
  這是不為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像他性格。
  不為上了車,到翁戎辦公室去取鎖匙。發覺那裏是一間證券公司,人頭湧湧,忙碌不堪,沒人有時間抬起頭來,接待員把門匙交給她算數。
  翁戎住在半山小小一間公寓,有露台看海景,算是混得不錯,起碼有棲身之所,關上大門,自成一國,自由做人。
  不為有點羨慕。要急起直追了。
  不為把數碼相機裏的資料整理出來。她接收到哈拉昆出版社的電郵。
  正在忙,忽然莉莉找她。問得很奇怪:“照片裏那些吵架男女是推?像一套費裏尼電影裏的角色。”
  什麽,不為怔住,她不但誤拍了家人照片,而且把相片誤傳到出版社。
  真糊塗,她還不會用這架最新手提電腦。
  她隻得回答:“我大哥不虞,以及二姐不勞。”
  “不虞是什麽意思?”
  “不怕,不疑惑。”
  “你父母一定是有識之士。”
  “不勞是不用勞力,也不用勞心,寧取逸樂。”
  “好名字。”
  “父親患愛茲鹹馬症已到末期,家母小中風,一條手臂失靈,子女如兀鷹般回來爭產。”
  莉莉說:“那些孩子是你外甥侄子?”
  “正是。”
  “精彩,把照片給我。我們出一本專集。”
  “他們是我家人,不大好吧。”
  “你等錢用,可是?”
  “是。”不為低下頭。
  “有什麽是不能示眾的呢?越真摯越受歡迎。”
  “他們會同我脫離關係。”
  莉莉說:“依我看,你們之間,此刻也根本沒有什麽關係存在。”
  不為猶疑。“你們做過類似攝影專集嗎?”
  “出過一本叫《如何說再見》:一個女子自知患上不治之症,留下一本攝影集給她小女兒,已經銷到三十多版。”
  不為聳然動容。
  “這不過是初步構思,但是,你家人真上照,性格鮮明,有一個極之漂亮的少女——”
  “她是小仍,有智障。”
  “啊”輪到莉莉低呼“我不知說什麽才好。”
  不為掛上電話。
  她躺到床上。
  翁戎的床褥,有一股隱約的香味。那是玫瑰花香,果然,案頭有一小瓶香水,叫黃昏玫瑰。種過大量玫瑰叢的人都會知道,玫瑰在清晨與黃昏的香味是完全不一樣的,朝早,玫瑰香氛清新淡雅,可是經過整日蒸曬,到了傍晚,襯著紫藍色天空,玫瑰會發出一種略為憔悴成熟的香味,有點像桂花,但不,它仍然是玫瑰。
  那是黃昏的玫瑰。
  讀文學的翁戎自然知道其中分別。
  隻是,她此刻怎麽會跑到股票行去工作呢。一個人的旨趣與職業往往有天淵之別。
  還有,一個人的配偶與他所愛的人時時亦風馬牛不相及。
  翁戎床頭還有小小一架電視,無眠之夜,可以解悶。
  電話不停響,錄音留言。
  “翁,出來跳舞。”
  “翁,長周末我們揚帆出海。”
  “翁,你欠我一頓飯及一瓶香檳。”
  但是,翁戎不重視他們,否則,為什麽連出差這樣大事都不告訴他們。
  不為要是願意,大可接收這班寂寞的男人。
  不為當然不願意。
  她把這幾年拍下來的照片連注解翻出來在手提電腦液晶屏上觀看。
  自己也不覺惻然,淚盈於睫。
  父親雙目那時還有焦點,現在已經失去。他的頭發已全白,銀光閃閃,掉了大半,可是打理得整齊幹淨,全靠老妻照顧得宜,一個病人,還保留著尊嚴。
  一個人年紀大了才真正需要用錢。
  不為把父親的照片順年齡排列好,再把自己的照片打出一看,感慨得說不出話來。
  她一向自覺是那種越來越醜的少女,幼時滿頭濃發,穿著漂亮的緞裙,專門為親友做小儐相。到了十一二歲忽然近視,又得箍牙一麵孔都是鐵絲,又開始長麵疤,醜得抬不起頭來,也不敢挺胸,怕人看到她正在發育的胸部……
  歲月就在指縫中溜走。除出這句陳腔濫調不足以形容時光飛逝的慘情。
  不為伏在床上。
  這時門鈴響了。
  門外是小於,他捧來水果飲料小,“保姨叫我送來,並且讓我接你回去吃飯。”
  不為點點頭,取過外套。
  “保姨說,這屋裏電話幾號?”
  “打我手提電話好了。”
  小於微笑。
  不為隻得把號碼告訴他。
  於忠藝開得一手好車,不徐不疾,不溫不火。
  他們兩家人正在吃飯。
  艾曆遜笑說:“大作家駕到。”
  不到三天,這洋人已經吃得胖了一圈。
  他沒有惡意,不勞卻加一句:“一個作家也總得有作品才是。”
  “不為用英語寫作,打進那個圈子,可不容易。”
  不虞說:“用中文好,十多億讀者,可是這樣?哈哈哈。”
  不為不出聲,難得他們願意聯同一起來對付她。
  “作家大抵像鑽石一樣,分五千種類。”
  “不為是五卡拉全美鑽石,嗬嗬嗬。”
  不為靜靜喝湯。
  母親不在家中,一切食物遜色無味。
  “著作沒有英語版,不夠矜貴,最好譯為十八國言語,你看美國那些流行女作家,每種書動輒銷千萬本,封底照片中的她們打扮華麗高貴一如女皇。”
  不為一聲不響,任由他們笑罵。
  終於話題來到正路。
  “不為,爸媽對財產安排,你知道多少?”
  不為隻得一句話:“我一無所知。”
  “你時時伏在媽身上絮絮說悄悄話,你會不知?”
  不為站起來走進廚房。
  不勞跟進,“爸已經糊塗了,一切交給媽媽,媽媽此刻又在醫院,東西如何處置?”
  保姨見她們姐妹說家事,連忙走開。
  “我不知道。”
  “媽媽有若幹首飾,都在什麽地方?你可記得她有一對西瓜玉鐲,通透可愛,一半綠色一半紅色,你我兩姐妹正好一人分一隻。”
  不為站起來“我去看爸爸。”
  “你撇什麽清?給我坐著。”
  不虞也走進來開家庭會議。
  “一人一份最公道。”
  不勞說:“對,分九份,我家四個人四份.你家四個人也四份,不為一個人一份。”
  不虞哼一聲,“艾曆遜太大,你真好笑我是長子,我同你一樣?”
  不為幾乎想自廚房窗口跳出去。她推開他們走到天井,看見父親與小仍在喂金魚。
  金魚並非名種,都是街邊魚檔極普通孩子們買來玩那種,可是養得得法,身體已有雞蛋大小。
  小仍與外公有默契,不說話也知對方心意似。
  他們的世界真正平和。
  不為坐在一角看他們。
  小於取出一隻瓦罐放在老人腳邊。
  “這是什麽。”
  “蚊香。”
  他真周到,綠色回紋盤著像小青蛇般的蚊香,驅逐蟲蚊。
  怪不得老人皮膚光潔。
  剛淴過浴,小仍頸上有扉子粉。
  “誰幫你搽這個?”
  小行輕輕走近“我。”
  “你愛姐姐,你很好。”
  小行握住姐姐的手。“將來,我不結婚,照顧姐姐。”
  不為剛想說話,老父忽然抬頭笑問:“誰結婚?”
  不為笑了。
  老父又問:“是你嗎?”
  不為搔頭,“不是我,我也不結婚。”
  老父問:“結婚不好嗎?”
  不為微笑,“不好不好。”
  小於拿茶杯過來給老人喝一口,不為說的話,他都聽在耳裏。
  保姨探頭出來,“好像要下雨呢,你們進來吧。”
  小於取過一隻木蓋,輕輕蓋住皮蛋缸內的金魚。
  不為說:“我們叫於哥開車,帶外公去吃冰淇淋。”
  小行立刻叫好。
  離家遠遠的就好。
  他們在外頭消磨了個多小時,又帶女孩一起去探外婆。
  不為端張椅子給父親坐在母親床角。
  他在陌生地方有點拘謹,看著老妻,似曾相識,但不肯定,靦腆地看看她。
  伍太太落下淚來。
  不為連忙勸她:“媽,過兩日可以出院,回家就舒服了。”
  伍太太點頭,“這幾日,結賬是一筆大數目。”
  “那是應該用的。”
  “多虧你父能幹,他有節蓄。”
  不為唯唯喏喏。
  伍太太說:“阿忠,你送伍先生及女孩們回去,不為,我有話同你說。”
  “媽媽想說什麽?”
  “不為,他們好久沒有回來看我了。”
  不為答:“他們拖兒帶女不方便,出門一次不知該收抬多少行李。”
  “不虞暫時沒有工作,他同我說打算回來發展。”
  “媽媽放心。他找工作很容易。”
  “不勞的婚紗店已經結束了。”
  “啊。”這倒是意外。
  原來三兄妹都是失業大軍。
  “小店近年亦受不景氣影響,年輕人結婚,一切從簡,能省即省,不再鋪張。”
  畢竟婚禮不是婚姻。
  “九十年代初,最多一個月做過百多襲禮服,好景不再,唉,花無百日紅。”
  “賺過就算了。”
  “艾曆遜想在大學找一個教席,正在四處張羅,如今外國人在本市,也不是那麽吃香了,除非他願意北上教英文。”
  不為發覺母親仍然精明,對世情有相當了解。
  不為握住母親的手,放在臉頰邊。
  “不為,家裏人擠,你包容一點,他們嘴多,你不要計較。”
  “那自然,不用媽媽吩咐。”
  “我很少見到他倆,你們都回來了,我很高興。”
  “我也是。”
  “不為,昨日不虞問我財產分配問題。”
  不為不由得生氣,這不虞實在過分,虧他問得出口。
  “我同他說,我自有分數。”
  不為點點頭。
  “接著,不勞也來追問。”
  不為沒好氣,哼地一聲。
  “你為什麽不問?”
  不為答:“我隻得一個人。要錢無用。”
  “怎麽沒用,衣食住行都靠它。”
  不為笑,“我不想爭,也爭不過他們,他們人多,緊張生活,也是應該的。”
  伍大大嗯了一聲。
  “媽媽,我們別說這個了。”
  “奇怪,不虞他們逼著我說這些。”
  不為答:“我是欲擒故縱,以退為進。”
  伍太太大笑起來,“有你們在我身邊吵吵鬧鬧,說說笑笑,我心滿意足。”
  可憐的母親,一大堆子孫,吃用全靠她,又專門謀她財產,她還這樣高興。
  真是不可思議。
    回到家中,看到不勞在母親房中翻箱倒筐地搜。
  不為忍不住問:“你幹什麽?”
  “找首飾。”
  “快住手,媽明後日就出院,首飾她自己要用。”
  不勞在梳妝台前翻得起勁。
  大嫂在房門前看著冷笑說“這叫做抄家。”
  可是小抽屜,衣櫃夾層,什麽都沒有。
  連不為都記得母親珍珠玉石一大堆,不勞怎會不失望?
  “可能存放保險箱裏。”
  大嫂說:“書房有一隻保險箱。”
  她們兩人立刻趕到樓下去。
  不為發呆。
  保姨進來收拾殘局,輕輕勸說:“你們小時候,也愛玩扮大人遊戲,翻出母親衣物首飾,套身上,玩得不亦樂乎,今日,也當是遊戲好了。”
  幾句話,不為的氣消了。
  “保姨,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保姨拍拍她肩膀。
  小型保險箱就在書櫃裏,上了鎖。
  不為存心開她倆玩笑“也許爸爸還記得開鎖號碼,你們多陪他說話。保不定無意中他就講出來。”
  不勞立刻去找老父。
  不為明白了。
  她坐廚房喝紅棗綠豆沙。
  這是他們小時候時時玩的尋寶遊戲,尋的過程最有趣,真的找到了,不過是一串假珠子或是玻璃耳環,現在,他們三兄妹又來玩同樣遊戲。過程中老父老母得到人陪,老人才不介意子女為何遠途回家來。
  不為微微笑。
  看樣子不虞與不勞會在這裏住上一段日子,她大可回自己家專心寫作。
  隻見小於駛出七座位車。
  “你去哪裏?”
  “去買菜。”
  買十多人吃的菜真是大事。
  “我也去。”不為拿了照相機。
  “天快下雨,我去街市不是超市,有泥濘。”
  不為堅持。
  保姨在一旁聽見,這樣說:“讓不為去好了,女傭可以趁機會吸塵。”
  人手調配得宜,才是好管家。
  他們先到海鮮檔,檔主與小於相熟,笑看迎出叫聲息哥。魚蝦蟹全部包好送出,小於數鈔票付上。
  再去肉檔,老板介紹新鮮豬肝、豬腰、枚內、牛腩,小於似餐館買辦,左右手提滿,先回車廂放妥,再去買蔬菜幹貨,原來,裝滿一車,不過是兩天食用。
  菜檔最叫不為開心,各式菇類、雞毛菜、小棠菜、豆芽、豆腐、豆泡、韭菜、韭黃,不為拎了一大籃,回到車上。
  母親叫了這一群蝗蟲回來,不知要吃光幾車才肯走。
  小於又去買雲吞皮,豆腐皮,足足兩個鍾頭,兩人忙得一頭汗,又抬了幾包米才算數。
  不為一有空檔便拍照。
  天下雨了,在泥濘路上菜攤邊的花檔,不為忽然看見荷花與薑花。她掏腰包各自買了十枝。
  雨越下越大,她又看見榴梿,更舍不得走。
  不過時辰已晚,隻得下次再來。
  車廂裏人氣肉味混在一起,十分奇特,交通忽然擠逼,小於開了收音機聽,新聞報告後是股票行情,充滿都會小市民風情。
  不為倚車窗看風景。
  女郎們爭相避雨,腳上彩色高跟拖鞋有難,低腰褲幾乎要落下來。
  不為微微笑。
  她沒留意身邊司機位上的於忠藝正深深注視她。
  回到家中,又得把車尾廂貨物搬進屋裏由女傭分門別類放好。
  四個孩子由他們父子帶出去看電影,不在家裏。
  不勞在互聯網上找學校,仿佛真的想不走了。
  大嫂與她聯同一起驚訝。
  “公校也要付學費!”
  “需要買書,一學年好幾千。”
  都是北美洲沒有聽過的事。
  “國際學校無空缺。”
  “入學要付幾十萬買債券。”
  她們像是到了鏡花緣境內的國家。
  “真非久留之地。”
  “全世界不景氣,又數這裏生活費最昂貴。”
  “我們天天大魚大肉,還有上點心下點心,全靠老媽照顧。”
  原來,也不是全無良心。
  “你陪爸下棋子吧。”
  “爸爸仍會下棋?”
  “會不會不要緊,至要緊有人陪。” 咦,天良未泯。
  “爸當年多英偉,華人,近六尺高身段……”
  “可不是。不虞隻及他一隻腳。”
  連不為都笑了。
  三個女人在廚房幫手洗切煮,時間過得飛快。而孩子們,一下子就大了。
  門鈴響看戲的人回家來。
  一開門,不為嚇一跳,占美與威利兩人眉青國腫分明打架來。
  “怎麽一回事?”
  艾曆遜說:“在戲院大堂,有人取笑小仍,占美看不過眼,威利沉不住氣,大打出手。”
  不為掩住嘴。
  “那些少年染金發,鑲金牙,手臂有紋身,三兩下手勢這兩個孩子就被按在地下挨揍,警察來了,那班人才竄逃,幸虧都是皮外傷。”
  不虞說下去:“警察勸我們遊客小心。”
  不為連忙說:“我陪孩子去看醫生。”
  艾曆遜搔頭,“我累得走不動,拜托你了。”
  不虞說:“不用了吧。”
  “也許傷了什麽地方,不去不放心。”
  不勞與大嫂走出來看到,大聲慘叫。
  不為與於忠藝拖著孩子就走。
  他們到私家醫院看急症。
  當值醫生說:“嗯,門牙鬆了一點,膝蓋擦傷。”
  “該怎麽辦?”
  “小孩子不要緊,不要咬硬物,過些時候會長牢,我給些消炎止痛藥,你們可以走了,對,以後別打架。”
  小於到外邊結賬。
  不為誇獎:“有的仗,非打不可,打得好。”
  占美笑出來。
  “沒想到你們願意保衛姐妹,男人的天職便是保護弱小,我為你們驕傲。”
  威利說:“他們叫小仍白癡,伸手掀她裙子,她嚇得哭。”
  “真無恥,當時你們父親呢?”
  “到洗手間去了。”
  “小仍已經哭,他們又去拉小行,我實在忍不住,不顧一切撲過去。”
  不為想一想,“以後,叫小仍她們別穿吊帶背心,每個城市風俗背景不同。”
  他倆帶孩子們回家。
  不勞連忙問孩子們事發過程,他們卻不願多說,玩電子遊戲機去了。
  不為隨便問:“找到學校沒有?”
  沒想到大嫂說:“三人有了著落,小仍不能到一般兒童班學習。”
  不為說:“我來教她,與我坐同一張桌子,我寫作,她寫功課,一對一。”
  大嫂低下頭來,忽然又仰起臉,“不勞,這次謝謝兩位小艾曆遜。”
  不勞答:“應該的,是兄弟姐妹。”
  那一晚特別靜。
  小仍與外公下棋,不為坐一旁看。
  小仍要睡了,老人意猶未盡。
  不為說“我來。”
  她與父親對奕。
  原來老人不理規矩,愛怎樣走就怎樣走,將軍不但可以飛出來吃車馬炮,象且可以過河散步。
  不為大笑,多有趣,遊戲是該這樣。
  難怪小仍與他玩得那樣開心。
  片刻大家對吃,棋盤上空空如也,算是一局。
  於忠藝在一旁也忍不住笑。
  “爸,刷牙洗臉,好睡覺了。”
  老人忽然抬起頭,他這樣說:“小朋友,早早起,刷刷牙,洗洗臉,吃過早飯上學去。”
  不為聽了,握住他的手,“是,是。”落下淚來。
  這一定是六十年前老人上幼稚園時背會的一課書,自記憶倉庫最深處挖掘出來。
  他的記憶已經打散蒸發,但是偶然還可以拾到一片半片比較完整的。
  不為坐露台上,用手掩住臉。
  憂傷使她疲累。
  保姨輕輕坐在她身邊。
  “不為,在想什麽?”
  “在想老一脫的人真勇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從不言倦,也不抱怨。”
  “你們也幹得不錯。”
  “爸說他赤條條南下,做經紀,四處奔波,賺些許傭金養家活兒,一日在街上遇到大雨隻得走到工廠大廈簷篷下躲一躲,誰知守門口的印度人來趕他,爸說,他記得那家大廈屬於駱駝漆廠。”
  保姨訝異,“現在都沒有這家廠了。”
  “爸後來白手興家,我們這些人,才有瓦遮頭。”
  “不為記性好。”
  “爸現在像個小孩一樣了。”
  “不為,不耍太晚回去,我叫小於送你。”
  “人家也是人,也要休息。”
  保姨說:“我像他那年紀,一天隻需睡三四個小時。”
  可是不為堅持自己叫車走。
  她在小公寓工作到深夜。
  奇是奇在男生找翁戎的電話不絕。
  終於,不為的電話也響起來。是翁戎問她住得可舒服,會不會開洗衣機等。跟著,是莉莉蘇比耶斯基找她。
  “大家看了攝影及說明都覺得動人,還有沒有?繼續傳給我們。”
  “今日去街市,拍了一些照片。”
  “聽說你們的街市最精彩,整隻豬的屍體掛在鉤子上陳列——”
  “是”不為給她接上去:“女人梳長辮穿看七彩高跟木拖鞋,男子打赤上身,手持大刀,看著她們猙獰地笑,問道:“姐姐,斫板上的肉,你要哪一塊?”
  莉莉豔羨地說:“嘩。”
  “你可要來看看?”
  “那些男人,可喜歡金發女人?”
  “我沒有問,有些事,不能有中間人。”
  “繼續把照片傳來。”
  不為一直做到雙眼澀倦。
  她倒在床上睡著。
  第二天早上,發覺已沒有幹淨衣服,她隻帶來三套T恤長褲,十套八套內衣及襪子。她披著浴袍洗衣服,放進洗衣機裏,半小時後取出烘幹,光潔如新。
  不為有一個很奇
  怪的習慣,她每件衣服都要熨得光滑,正在忙,門鈴響起來。是保姨來了。
  “住得好嗎?自己做洗熨?何必呢,我天天開三次洗衣機。”
  她帶豆漿粢飯給不為。
  “真不知你們在外國吃些什麽,占美他們牙肉紅腫,分明是吃煎炸食物過多。”
  “不,許是水土不服。”
  熨好了衣褲,立刻往身上穿。
  “就這樣粗布麻衣?”
  不為笑,“官蓋滿京華,我乃是小布衣。”
  保姨說:“來日你成了名,雷聲響天下。”
  “寫作也是一門職業,我但求做妥本分,賺取溫飽,於願已足。”
  “這間小公寓很舒服。”
  “我朋友比我能幹。”
  “我不同你說了,小於還在樓下等我,一會來吃午飯。”
  靜下來,不為看過莉莉給的大綱。那是一個在唐人街開雜貨店一家子的遭遇。
  雜貨店:大嫂家正在運河街開店……
  不為決定雙管齊下,努力工作,攝影集與文宇一起來。
  寫作需要的是大量耐力、耐力、耐力。真要忍得住淒清寂寞,天天專注地一個人坐在案頭工作。
  不覺保姨打電話來催:“十分鍾後開飯。”
  “馬上來。”
  她開門下樓去叫車。
  小於在門口等她。
  “保姨叫我順路載你。”
  保姨眼觀八方。
  “伍太太今日出院。”
  “現在去接她?”
  “吃完中飯才去,新司機今日上班。”
  回到家,剛來得及喝湯。
  他們分兩路車去接母親。
  伍太太高興得落下淚來,她絲毫不介意人多聲亂,一由眾孫女扶著上車回家。
  不為注意到,是保姨拿著支票去付賬。
  到了家,伍太太根本沒有休息機會。占美威利拉看她要她說當日病發過程。
  ——“有沒有看到一條有強烈白光的隧道?”
  “有無天使來接你?”
  “你靈魂可有浮起到天花板看到自己躺在手術台上?”
  小行有紋有路,問外婆:“痛不痛,怕不怕?”
  小仍最好,不大會說話,隻是依偎在外婆身邊。
  伍太太看了看情況,叫不為過去:“你睡哪裏?”
  “我住外邊宿舍。”
  “這——”
  不為按住母親,“噓,我很好,媽媽別擔心。”
  這時伍先生走出來,不勞把他扶到妻子身邊。
  他看住老妻很久,忽然笑了,“你回來了。”
  伍太太笑答:“是,我回來啦。”
  老人又問:“英倫天氣好嗎,有無下雨?你畢業沒有?”
  伍太太忍不住問:“你記不記得我是誰?”
  他不加思索回答:“你是岑美倫。”
  不虞問:“誰叫岑美倫?”
  伍太大歎口氣,“他的一個表姐,自小在倫敦讀書。”
  又記錯人了。
  大家正在欷歔,老人卻叫起妻子的名字來:“詠坤,詠坤。”
  伍太大連忙回應:“這裏,我在這裏。”
  老先生卻指著電視熒幕上一個花枝招展的歌星。
  大家不禁頹然。
  不為一聲不響,替父親搥背。
  一切愛與恨都在伍先生腦海中一筆勾銷。
  夜深,一家人倦得抬不起頭來,紛紛淋浴上床。
  不為剛想離去,經過書房,看見不虞還在那裏。他盯牢小型保險箱發呆。
  不為訝異問:“你看什麽?”
  不虞問:“密碼是什麽?”
  “我不知道,問母親好了。”不為隻覺好笑。
  她已經不再為這種事生氣。
  背後傳來母親的聲音:“誰想知道保險箱號碼?”
  不虞不好意思,“媽,你怎麽起來了?”
  “不必猜度,密碼是十二九十一,正是你們三人生日日子,你把箱子打開來看好了。”
  不虞嘻嘻笑“我去休息。”
  “不”伍老太堅持,“現在就打開,免得三更半夜有人睡不著爬起來偷偷看。”
  不虞紅著瞼,照密碼打開箱子,裏邊空無一物。
  伍老太問:“放心了?以後再也不必鎖上。”
  她轉頭慢慢走回樓上。
  不為歎氣,“這下你可滿意了?”
  不虞訕訕地,“沒想到老太太火氣十足。”
  不為看著大哥,小時候他一臉精靈,功課也好,沒想到越老越蠢。
  她又歎口氣,轉身離去。
  聽到大哥在身後喃喃說:“財物一定是挪到銀行去了,必是防著艾曆遜一家。”
  不為默默站到門口等車。
  於忠藝開著吉甫車過來。
  不為問:“這麽晚還未收工?”
  他笑笑不答。
  不為說:“那麽,請載我到山上散心。”
  她叫他在便利店停車,買了半打啤酒。
  車子駛上山,不為喝酒解悶。
  “你也來一罐。”
  “我需開車。”
  不為點點頭,“你是個好青年。”口氣像一個大媽,不為自己先笑起來。
  於忠藝不介意,隻是笑笑。
  車子停在山頂,一天星光燦爛,襯著滿地霓虹燈,像煞整個宇宙鋪滿珠寶。
  “小於,說說你自己。”
  他想一想這樣開始:“我在上海中學畢業後本想出國讀書,可是經濟情況欠佳,於是申請出來打工儲蓄留學費用。”
  一句話解釋了他為什麽在伍家做護理人員。
  “你受過訓練?”
  “有,我有證書,學過一年病人護理。”
  不為說:“你一定去得成,有誌者事竟成。”
  “謝謝你鼓勵。”
  “當年我學校有不少人半工讀,一個男生早上四時起來往魚市場幫父親宰魚,八時來上課.渾身腥臭,大家忍了他四年。”
  於忠藝點點頭。
  “多得你悉心護理家父,這些事本來應該由子女來做。”
  “子女各有家庭工作,還是由專人負責比較妥當。”
  “家父有無給你麻煩?”
  他欠欠身,“不可以這樣說。”
  不為近年已經很少碰見這樣有禮的人,十分欣賞。
  他想一想“不知怎地,老先生不大願意剪指甲,他說會痛。”
  不為笑出眼淚“我兩三歲時候,一剪指甲,便雪雪呼痛,因為指甲也是身體一部分肯定會痛。”
  於忠藝也微笑。
  不為歎氣:“其實指甲與頭發都是死物,真是越短越好。”
  不為開了第三罐啤酒。
  於忠藝勸說:“別喝太多。”
  “一個人喝不了多少。”
  於忠藝說:“我也喜歡啤酒。j
  I對於這個都會呢,有什麽看法?”
  他笑笑不說。
  “沒關係,我離開本市已久,感情也頗疏離。”
  “都會居民,十分幸運,機會多多,時勢造英雄,二十多年繁榮,發掘不少人才。”
  “今日呢?”
  “今日競爭比較大,需要腳踏實地,沉住氣努力做事。”
  “說得很好。”
  他打開吉甫車天窗。涼風習習,一隻草蛾輕輕飛進來,停在椅背上。
  於忠藝說:“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為不想失態,點點頭。一進公寓,便倒在床上睡著。
  半夜醒來,覺得口渴開亮燈,發覺那隻飛蛾跟了她回來。
  不為輕輕說:“你朝生暮死,為何打來撲去?”
  開了窗讓它飛走。
  這一醒睡不著了,淋浴洗頭,起來工作。
  看看天亮起來。
  翁戎在窗台上擺了一盆小小茉莉花,零星三五朵小花,可是清香撲鼻,叫人無限歡喜。那些男生的電話仍然不絕,錄音機貯存量已滿,統統成為遺珠。
  門鈴一響,不為知道又是保姨送早飯來。
  她去開門。
  “今日換換口味,吃碗雪菜肉絲麵,不為你胃口甚差,人人長肉。獨你消瘦。”
  不為看到玄關地下有隻死去的飛蛾,已變成焦黃色,它始終沒有飛走,不為用紙巾輕輕包起。扔到垃圾桶。
  “我要去買菜,你愛吃什麽?”
  “媽,有天覺得人多事煩?”
  “她不知多高興,心甘情願照顧全家。”
  “睡得可好?”
  “好極了,一早起來張羅早點。”
  “手臂呢,活動得可好?”
  “年紀大了,即使沒有病痛,也不能同後生比。”
  保姨是避重就輕高手。
  “我中午時分過來。”
  保姨出去了。
  不為自有煩惱。
  翁戎十天八天後出差回來,她得找地方搬走。否則,就得回外國去。要不,在外頭租地方住,這需要錢。不為手頭上沒有現款。
  一個人要爭氣,可得有點鈔票才行。
  畢業已經好幾年,老是掙不下錢,不是沒有收入,可是左手來右手去,又一向貪歡。香檳一箱箱抬回,旅行乘頭等艙.連珠子都穿凱斯咪。
  真正等錢用,又不想問母親要,她會到酒吧客串酒保,她有一件在唐人街買的寶藍色緞子旗袍,穿上非常奪目,頭發梳髻,插兩枝筷子,問洋人:“給你來一杯苦艾酒如何”,小賬麥克麥克,塞滿口袋。
  酒吧裏同事全是尚未成名的演員.寫作人、畫家編劇……
  她歎口氣,可是,伍不為沒有節蓄。
  大姐都覺得父母有錢,不為卻不那麽想。開始的確有,但是已經用了那麽多年,華人說坐食山崩,就是這個意思。
  父親退下來已有十年,開始還不肯看醫生:“忘記車匙放哪裏有什麽稀奇,漸漸連車子在何處也不記得了,跟著,人名、地名,全部遺忘,醫生立刻知道是阿茲鹹默症。
  伍太太決定在家照顧丈夫,支出龐大。
  到了今日,不為不覺得他們還有巨額存款。母親的首飾像不勞說的那對西瓜玉鐲,還有兩隻五卡拉左右的鑽戒,都好久沒見,下落不明。
  可能已經變賣。
  既無場麵可出,不如套現。
  是以小保險箱內空無一物。
  中午,回到娘家,發覺孩子們上學去了,隻剩小仍一人,姐夫艾曆迅也不在。不勞說:“他到中文大學去麵試。”眼角瞄著大嫂,表示艾曆遜不是吃白飯的人。
  大嫂立刻笑道:“撈一兩節課教,也夠剃頭吃午餐的,有個去處好過沒有。”
  奇怪,這兩個人,誰要是饒了誰,身上像是會少了一塊肉似。
  大嫂講完了,看著不為。
  不為想,咦,輪到我了嗎。
  果然,來了:“不為,我見昨晚由阿忠載你回家。”
  “是。”
  “他是司機,你應坐到後座,免人誤會。”
  不為一怔,她沒那樣想過。
  “這個阿忠,雖不說話,一雙眼睛卻四處留神,日夜都在父親身邊,什麽都一清二楚,不是省油的燈。”
  “若不是保姨的親戚,誰會用他。”
  “親戚又怎樣,今晨我讀報紙,十歲女童遭綁架撕票,元凶是她的表舅父。”
  “可怕!”
  不為輕輕說:“那麽,辭退此人,由我們三個女將來服侍老父飲食便溺可好?”
  大嫂立刻噤聲。
  不勞“唷”地一聲。
  不為又說:“抑或,送到老人院,長年對牢陌生人,任人宰割。”
  不勞說:“這阿忠月薪要萬多元。”
  不為說:“比起注冊護士,隻是小數點,二十四小時服務,認真難得。”
  她們兩人這才不響了。
  “大哥可打算找工作?”
  “也正在托朋友看市道。”
  “那邊的房子打算租出還是賣出?”
  “當然是出租。不為,這些你就不懂了,房子怎可以賣,好歹留著收租,十年八載之後,歸了本,交給孩子們。”
  大嫂脫口問:“爸媽這幢小洋房,現值多少?”
  不勞驕傲地答:“最多值三千萬,此刻尚值一千萬。”
  大嫂咋舌,“這麽小,這麽貴。”
  不勞得意洋洋,“越貴越有人要。”
  大娘打如意算盤:“我們兩家人,不虞五百,你四百,不為也分得一百。”
  “為什麽你五百?”
  “不虞是長子,多分一份。”
  不為微笑“是,父母都睡到街上去。”
  她站起來,替小仍補習功課。越教越有興趣,英文及算術之後,教小仍寫毛筆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君子不群不黨……
  老人走過,也過來寫字,提著筆,想一會,忽然寫:“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
  不為呆住。
  “爸,爸,你都想起來了?”
  老人放下筆。不再言語,恢複遲鈍。
  於忠藝說:“請恕我多言,有一間特殊學校——”他把資料交給不為。
  不為回過神來,“啊,是,咦,這學校適合小仍。”
  “在家教學雖好,但孩子們也需要同伴。”
  “你說得對,我們帶小份去這間惠能學校參觀。”
  不為立刻去與大嫂商量。
  大嫂默不作聲,小仍是她死穴,一點到立刻氣餒。
  “我去試一試。”
  “不為,將來你自己有了孩子,分身不暇就不會對小仍這樣好了。”
  “我不會結婚。”不為微微笑。
  “怎麽說這種話?”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
  “這個嘛——”
  “我與小仍出去一次,你把所有證件給我。”
  不為背著信差袋出門去。
  小仍走進課室,很高興,立刻找一張桌子坐下來。
  老師替她做幾個測驗,表示可以即刻入學。
  不為知道這是於忠藝一早替她們預約通關,才這樣順利。她再三道謝。上車時,她仍坐前座,小仍坐後座。
  回家向大哥大嫂報告喜訊,卻看到艾曆遜滿麵春風回來。
  不勞間:“找到教席了?”
  “有待通知。”
  “啐,看你高興得那樣。”
  可是艾曆遜每隔一陣便偷偷笑一下,不為都看在眼內。
  “我錯了”艾曆遜一味陪小心,“我豬油蒙了心這幾天屋子裏吵鬧,人擠,我心神不寧。不勞,我想過了,我想帶著孩子回皇後區。”
  不勞不出聲。
  “不勞爸媽自然會分配家產,有就有,沒有就沒有,長久住這裏。缺乏歸屬感失去家的感覺,我想回自己的家躺沙發上看球賽。”
  他說得也對。
  離開自己的家像魚離了水。
  不為說:“我也想回多倫多。”
  艾曆遜說:“不如一起走吧。”
  不勞問:“開銷怎麽辦?店已經賣出。”
  不為說:“你可以在家做生意,省卻鋪租。”
  不勞不出聲。
  “在電腦上展示設計客人滿意了。才落訂單買布料試身。”
  不勞說:“我累了做不動。J
  “那麽,先休息一陣子節蓄可以派到用場。”
  文曆遜說:“回去我一定找份全職。”
  不勞輕輕說:“這句話我一聽十多年。”
  艾曆遜訕訕地低頭。
  他們三人坐在門口談話被保姨看見。
  “進屋來,坐街邊幹什麽?”
  不為說:“保姨你來給點意見。”
  “什麽事?”
  “不勞一家想回去。j
  “咦,孩子們剛找到學校起碼住一個學期才走。”
  不為說:r他們想家我也是。”
  保媒也坐到石階上,“這才是你們的家,反認他鄉作故鄉,荒謬。”
  不為說:“在自己家,可以赤裸喝香檳大聲唱歌。”
  “老母親想你們近一些。”
  不為說:“子女大了,總會離巢,她健康狀況穩定我過些時候再來看她。”
  保使惻然沉默。
  女傭見他們一時沒有回屋的意思,捧出熱茶。
  伍太太看見走出來“在談什麽?”
  不為連忙說:“媽快回去。”
  “在商量什麽?”
  不為勉強微笑,“沒什麽,不勞想回皇後區。”
  伍太太央求“再多住一會媽媽時日無多。”
  不勞忙說:“媽媽要活到一百歲。”
  “一千歲孤零零,有什麽用。”
  不勞哭,伍太太也落淚。
  大嫂齊家暢在窗口看見他們說話,唯恐漏了一份趕出來加入討論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摔倒在地,雪雪呼痛,一邊揉,一邊說:“你們回去好了,我與不虞留下陪爸媽。”
  足踝頓時肥大青腫,保姨連忙去取傷痛藥。
  外人怎麽看他們這一家呢。
  不為想,外人會否覺得他們荒謬呢。
  怎麽樣才算孝順兒女?
  大嫂痛歸痛,一直說:“媽媽,我們一家四口不走。”
  伍太太喚人:“阿忠阿忠,你可有藥?”
  於忠藝連忙趕來視察替她敷藥。
  保姨說:“大家進屋去吧。”
  不為忽然說:“媽媽,我們都不夠孝順。”
  伍太太這樣說:“你們身體健康,高高興興生活,就是孝順父母。”
  大家聽見母親要求那樣低,不禁垂頭。
  這時伍先生在女傭攙扶下走出來看熱鬧。
  他見一大堆人站門口,以為有遊行,“女皇加冕,可是女皇加冕?”
  不為過去說:“不,女皇登基已經五十多年了。”
  老人想一想:“女皇叫伊利沙伯。”
  “的確是。”
  “女皇隻得二十四歲,有一雙大大的藍眼睛。”
  不為把父親緊緊摟在懷中。
  老人推開女兒,有點靦腆。
  女傭人把他扶進屋去。
  不為終於回到小公寓。
  翁戎打電話回來:“有無替花草澆水.隔壁可在裝修,天氣涼了沒有?”
  明顯地想家。
  不為說:“將來你到多市,也可以住我的家。”
  “不為,我想結婚生子”
  “那得先有對象,可不能輕率,投資卵子及奉獻肚皮,是女子一生壯舉。”
  “我有能力獨立照顧孩子”
  “那不好,孩子應有父親,單親必有不足之處。”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生存環境。”
  不為問:“你寂寞?”
  “是,香檳魚子醬亦覺乏味。”
  “可有戀愛?”
  “我們這裏又是全女班。”
  不為苦笑。
  “可要我帶些什麽時尚衣物給你?”
  不為答:“我不穿時裝,我有我一套。”
  “早點睡。”
  大家的聲音都很累。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鈴。
  門一開,是大嫂齊家暢,足踝仍然青腫,手上挽著水果。
  不為殷勤斟茶。
  大嫂四處打量:“真舒服,怪不得不想結婚。”
  “這不是我的家。”
  大嫂忽然落淚。
  “怎麽了,別哭別哭,流淚成了習慣,心情悲苦,做人消極。”
  “我不要回去。”
  “你肯留下,爸媽求之不得呢。”
  她略略放心,“小仍有人幫著照顧,我輕鬆得多。”
  “你放心,人人疼惜她。”
  “我死了她怎麽辦?”她掩住麵孔。
  “每個母親都會辭世,又不是你一個。”
  “但小仍是智障兒。”
  “個人頭上一片天,你也隻能放開懷抱,珍惜目前與女兒相聚時刻,若天天哭哭啼啼,那麽,會是連今天也失去。”
  大嫂點點頭。
  她本名齊家昌,嫌不好聽,叫人改為齊家暢。
  齊家三代在紐約運河街開雜貨店,她自小不願學中文,到了今日,又覺後悔。
  婚後跟丈夫住西岸發展,也有過幾年好風光,經濟好的時候矽穀人人是紙上百萬富翁。
  她說:那裏,女人全是電子寡婦,男人幾乎都住在公司裏,二十四小時工作,每星期隻回來一兩次。女人在家悶得發昏隻能借酒澆愁,有些索性變為酒鬼,我想過回娘家,但是照顧一爿雜貨店也是不見天日的苦差,整年沒有休息,唉。”
  “未老先衰。”
  “你說什麽?”
  “可是覺得自己一事無成?”
  “是,你怎麽知道?”
  “我也是”不為歎口氣,“你看我,畢業已經三年,吃吃喝喝混日子過,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合適工作,也沒看見理想對象。”
  “你也有心事?”
  “漸漸連約會也沒有了,像患了自閉症似。”
  “我與不虞好幾天都說不上三句話。”
  “結婚那麽久,仍然要求情話綿綿是不切實際想法。”
  大嫂打聽:“不為,不勞他們可是真要回家?”
  這才是她來找不為真正理由吧。
  “說是這樣說。”
  “好端端為什麽走?”
  “水土不服。”
  “昨夜聽見他們在房中吵架。”
  “你耳朵真尖,誰家夫妻不吵嘴。”
  “一走就是棄權了。”
  不為看著大嫂,“我們三個都是父母親生。一輩子是兄弟姐妹。”
  “可是他們一走,隻剩我與不虞服侍公婆,我們豈不應占更大份?”
  不為訝異,“爸媽有傭人服侍何勞你們?”
  “我們一家四口精神上支持呀。”
  不為用手按住大嫂,“這樣吧,你幾次三番麵對麵向我提及產業分配問題今日我與你攤牌.將來我一文不要,凡是落我名下的全部轉交小仍,可好?”
  大嫂看著她:“真的?”
  “口說無憑,可要同你去律師處立字據。”
  “不為,這話可是你親口說的。”
  “是我,伍不為拒領父母財產,好了沒有?”
  大嫂似乎滿意了。
  不為存心與她開玩笑:“你再去說服不勞棄權,爸媽那所小洋房就全屬你的了。”
  齊家暢卻真的盤算起來:“我若接手便賣出套現,一半投資一半置間公寓……”
  不為歎口氣,“對不起我要工作。”
  “那麽我告辭了。”
  她一拐一拐地離去。
  即使是那樣也還不是壞人。世上真正的壞人是很少的,通常都是三分自私五分愚昧。
  送走大嫂,不為整理寫作思緒。
  開一瓶白酒邊喝邊做,直到中午。
  於忠藝打電話來,“吃飯了。”
  “正在工作,缺席一次。”
  “總要吃飯。”
  “一日三餐吃了又吃,時間統統吃光,不同你說了。”
  她放下電話,坐到小腿麻痹,起來四處走動又再坐下努力。
  不為把做出來的文字再三修飾,電傳到出版社去。
  已經是下午了。
  於忠藝送家製飯盒子來給她。
  不為邊吃邊說:“真那麽勤力?又不是怕回家,每個人包括自己都哭哭啼啼,氣氛低落,老人健康一大天衰落,子女束手無策,唉。”
  於忠藝說:“保嬸說這是你愛吃的毛豆肉絲炒雪菜。”
  不為笑了。
  他忽然輕輕間:“你怎樣寫作?”四周圍不見紙筆。
  不為答:“全在這架手提電腦裏了。”
  “我一直覺得作家總得白紙黑字苦寫。”
  “對。還得一煙在手,苦苦思索,深夜孤寂地凝望絲縷青煙上升,哈哈哈哈。”
  這樣嘲弄前輩,實在不該。
  不為解釋:“每寫好一章,就電傳到出版社編輯電腦,要改動的話,立刻有回音。”
  “互動。”
  “是,互動寫作。當然,成了名的大作家一個人用心即可。有人仍用鋼筆,有人用老式打字機。”
  “用什麽工具寫沒問題。”
  不為說:“文筆優秀才最重要。”
  “寫作路不好走啊。”
  不為無奈,“每個人都那樣說,我將找一份教席副業寫作。”
  “一輩子不成名呢?”
  “啐,你這張烏鴉嘴。”
  於忠藝用雙手掩住嘴巴,他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能是出於真摯的關懷,但畢竟是造次了。
  他漲紅麵孔不知所措。
  不為反而要替他解圍:“你放心寂寂無名是命數,不會怪你。”
  他嚅嚅。
  不為自嘲:“名字改壞了,若是大為、作為、必為,又還好些。”
  他不再敢說話。
  不為問:I一會去哪裏?”
  “陪伍先生複診,順便與他到碼頭坐一下看海。”
  “謝謝你。”
  “你真客氣。”
  於忠藝開頭不慣,伍太太與保姨也一般謝進謝出,那幾個孩子也是,“對不起”、“借一借”“謝謝你”、 “沒關係”是口頭禪似。西方教育最令他納罕的是這一點,自己人也那樣客套,可是,又叫人那樣舒服。
  他這個沉靜的內地子默默學習。
  不為說:“他從前看到海十分喜悅,帶我出去釣魚,數小時一無所獲,仍然開心。”
  “現在也一樣。”
  他把碗筷帶回去。
  黃昏,不為總算把工作告一段落,買了冰淇淋帶回家中。
  伍先生已經到家,吹過海風,精神仿佛不錯。
  不為打開冰盒,讓他挑選各式冰條冰淇淋。
  他看了一會兒,忽然說:“小小安樂園蓮花杯,香草冰淇淋底下有一角香橙那種。”
  不為微笑“那家廠已經歇業。”
  “那麽可有夾心脆皮巧克力?”
  “有,有,這裏。”
  於忠藝取出理發工具,見老人吃甜點,便暫時放一邊,斟出溫水給伍先生。
  不為問:“眾人呢2”
  “陪伍太太看戲去了。”
  不為問:“怎麽不叫我?”
  有意無意,擠她出局,叫她無趣。
  “也快回來了。”
  不為正想問是哪出戲,忽然聽見父親叫人:“詠坤,詠坤。”
  不為伏過去,“爸,我是不為,我在這國。”
  老人雙眼仿佛重新有了焦點,他訝異地四周環顧這樣說:“詠坤,我們怎麽會在這裏?”
  老父錯認她是母親了,不為連忙說:“這是家呀。”
  “家?”老人不置信,“詠坤,明天大考,你溫習妥當沒有?”
  “爸,你坐下。”
  “詠坤,關於我倆,我想與伯父母先講,我怕他們嫌我。”
  不為握住他的手,“不會不會。”
  於忠藝似有預感,“我去叫醫生。”
  老先生四肢忽然發軟。不為去扶起他。
  不為急得渾身是汗。
  “伯父伯母,我會好好上進,終身愛護詠坤——”
  他笑了。
  伍老先生的身軀滑到地上。
  這時,連不為也知事情不妥。
  於忠藝過來托起他頭部讓他呼吸步暢順。
  老人依然滿臉笑容,“我想起來了,你是不為。”
  不為答:“是,爸,我是不為。”她雙手顫抖。
  “為為,你長得這樣大了。”他終於認清楚女兒。
  “是,爸,我成年了。”
  老人大惑不解,“這些日子,我到什麽地方去了?”
  “你就在我們身邊。”
  “是嗎,有許多事,都不記得了。”
  “爸,爸。”不為緊緊抱住父親,淚如泉湧。
  老人喉嚨忽然噗地一聲,不再言語。
  女傭默默站一角,門鈴響了,她奔去開門。
  醫生與救護人員一起搶進來。
  不為憐惜地看著老父的臉,他仍有笑意,不過雙眼漸漸褪卻光彩,終於呆滯不動。
  醫生命不為讓開,不為死命抓住父親的手。
  她的生命源頭已離她而去,她的胸膛像被一種凶器打了一個大洞,五髒六腑都掉了出來,用雙手接都接不住,血淋淋落了一地。
  她大抵是活不下去了。
  心中淒苦莫名,但是又慶幸子然一人,了無牽掛,大可以跟著父親一起走。
  不為伏在父親身上 “爸爸,爸爸。”她號啕大哭,“爸爸!”
  像是回到極細小時候,受了委屈,被大哥大姐欺侮了,有怨無路訴。剛巧爸爸下班回來,伏在他身上痛哭。
  不為拉住父親不放,女傭與於忠藝出力也扯不開她。
  不為一直叫喊“別帶走我爸爸,別帶走我爸爸。”
  這一走就回不來了。
  聞者心酸。
  結果由醫生替不為注射,她頹然鬆手,眾人才能把老先生抬上擔架。
  不為迷迷糊糊倒地。
  “姓伍。”
  “你想清楚了?”
  “我生我養我教,自然跟我姓氏,你反對嗎?”
  不為想一想,“我不反對。”
  不虞開口:“不允你別理不勞的事。”
  不為冷笑“我不怕人說我多管閑事,她是我親姐妹,為她被人叫三姑六婆,我心甘情願,人人撇清做君子,她找誰商量?”
  “你的主意未必是好主意。”
  “在這種要緊關頭,餿主意也好過沒主意。”
  “是是是,姑奶奶。”
  他與於忠藝又出去了。
  孩子們照常上學,不管怎樣,日子總要過下去。
  不為走到那缸金魚前,涓然淚下。
  保姨用手輕輕拍她的肩膀。
  不為轉過身子。
  保姨坐到她身邊,“事情辦得七七八八了,你們能力高,兄弟姐妹在一起合作,水到渠成。”
  不為握看她的手。
  “我在伍家二十年了。”
  她好像有話要說,不為仔細聆聽。
  “老了,想還鄉去,我原籍浦東,十分想念老家,還有親眷健在呢。”
  不為霍一聲站起來“你怎麽可以走?”
  “不為,你且聽我說,趁還有點力氣,我打算開一片護理院,專服侍老人,好讓他們舒舒服服走完最後一程,也是功德,地方已經找到,是一間舊的西式洋房,冷熱水俱全,已在裝修。”
  不為睜大雙眼“你要離開我們?”
  “女傭可拉桑有個表妹叫阿索利,懂得護理她會來報到,加上司機,太太夠人用了。”
  “你把事情告訴她沒有?”
  “說過了,她沒反對。她替我高興,她已把退休金發放給我。”
  “保姨你真的要走?”
  保姨一味陪笑“小於同我一起回上海。”
  “他也去?”
  “也是為他前途。在本市,高不成低不就,總不見得一輩子做擁工,辦護理院究竟是一盤生意。”
  不為忽然生氣了“這樣無情無義,說走就走,撇下我們孤兒寡婦走,盡管走好了。”
  保姨看著她,“我同太太說過.最難接受這件事的會是不為。”
  身後一把聲音說:“被你說中了。”
  那正是伍太太。
  “保姨在伍家服務二十多年是難得的緣份,她又不是我們家生奴隸,當然有退休日子,你高高興興歡送她才是,怎麽會吵起來,這是西洋禮節嗎?”
  不為氣得落淚。
  保姨說:“年輕人統統喜聚不喜散。”
  伍大太答:“她自己第一個先走,她撇下我們就什麽事也無,你有空可以到浦東探保姨及阿忠。”
  不為說:“媽媽,我怕你少了他倆不慣。”
  “是差一點,可是,也不能把他們鎖在屋裏呀。”
  不虞出現,“什麽事?媽媽有話說,為什麽不叫我?”
  “保姨同阿總要返浦東開老人護理院。”
  不虞一聽,“哎呀”他叫起來:“好主意,做華僑生意,取價高,成本低,一流服務必有可為之處,保姨,沒想到你有上佳生意頭腦,佩服佩服。”
  不為氣結。
  不虞說下去:“太多美容院健身院了,競爭大,生意未必好做,老人服務會是一枝獨秀。”
  保姨笑得合不攏嘴。
  “保姨可出售股份?”
  不為一個人離開家門。
  她走到門口有車子駛過來。
  不為搶白:“你還在這裏?你升格做老板了還不朝高枝頭飛去?”
  於忠藝不出聲。
  不為漸漸平靜下來“是,我爸已經不在,你的工作已經結束。”
  於忠藝仍然不響。
  “留不住你了。”
  他這才開口:“伍家上下對我客氣,我學習良多,十分感激。”
  “多謝你陪家父最後一程。”
  “是應該的。”
  “幾時走?”
  “下個月初。”
  “快了。”不為依依不舍。
  “保姨說,現在家裏住得下,你搬回來吧。”
  老人搬出去,少壯挪回來。
  全靠這間祖屋了。
  那日回到公寓,不為工作至天亮。
  腰酸了四處走一走,口渴喝杯水,白光刺眼才發覺紅日升起雙眼濕倦,倒頭用枕頭蒙麵睡了一會。
  電話響,是翁戎打來。
  “朋友告訴我你家有白事。”
  “是。”
  “可以分家產了吧。”
  “每個人都那麽說,家母仍在世呢。”
  “應當趁早安排,免得來日手忙腳亂。”
  不為幹笑數聲。
  “你能分得多少?”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
  翁戎說:“你別傻,照規矩三分一,爭到底。”
  “你幾時回來?”
  “這一兩天,告訴你,回家住,在母親身邊搭張小床。”
  “合同可簽得成?”
  翁戎歎口氣,“使盡渾身解數,總算馬到功成,過幾年年老色表,怕沒這樣容易。”
  不為駭笑,“靠色相?你是管理科碩士人才呀。”
  翁戎這樣答:“世上任何職業靠的都是聲色藝三件,缺一不可。”
  “多謝指教。”
  “做作家何嚐不是。”
  “是是是。”不為唯唯喏喏。“回來一起去吃大菜喝香檳,介紹一個會跳舞的男生給你。”
  辦妥了事,伍家筋疲力盡。
  不勞真的在母親房中搭了一張小床,每晚睡在那裏。
  伍太太再三說:“不勞你扯鼻鼾每晚把我吵醒。”才把她攆出房去。
  艾曆遜一去不返。
  分居手續書已交到他手中,簽了字回來,從今以後,伍不勞是個離婚婦人。
  不為奇怪,有沒有叫艾曆遜離婚議子呢?
  不虞又提到分家的事。
  伍太大很平靜,“分了家產你們打算怎麽樣?”
  不虞陪笑,“手上有了資源,想四處看看賺錢機會。”
  “我是問你回不回美國。”
  “北美不景氣,不如北上找機會。”
  “你是電腦科畢業生,怎麽會想做小生意人,聽說今日大學電腦科門口還擠滿了人。”
  “他們遲發遲覺,人才早已過剩,全盛時代已屬過去,這一兩屆畢業生大把人找不到工作。”
  “依你看,讀什麽好?”
  “教師與護士最吃香。”
  不為不出聲。
  選科目總得挑真正興趣,一窩蜂投機待四年後出身,環境未必如今日般理想,白白失望。
  伍太太說:“士農工商,做小生意多醃瓚(找不到za字)。”
  不虞陪笑,“媽,千萬投資不算小生意了。”
  不勞一聽炸起來“千萬都給你,我們兩姐妹不是爸媽生的?”
  不虞轉過頭來,“媽手上何止千萬。”
  不勞一想果然是又靜下來。
  伍太太看著他們三個,“分到錢,立刻就走.可是這樣?”
  “我們會來探訪,孩子們亦陪著你。”
  伍太太笑了,“我需安排一下。”
  不虞與不勞對望一眼。
  那天晚上哈拉昆出版社的編輯來電郵:“每章都寫得真摯,隻是故事沒有高潮,章篇分散無力,不足以成為一部著作。”
  不為答:“讓我寫完我要寫的再說吧。”
  “也罷。你隻管去寫,之後才慢慢收拾文字。”
  “莉莉。我想回來。”
  “來了想去,去了又想來,何故。”
  “失望。”
  “一個人之所以失望,乃係期望過高過了二十一歲,對世事仍有虛妄期望,是你自己的錯。”
  “你說得對。”
  莉莉忽然說:“我掛念你。”
  “我也是,離開了工作崗位,渾身不自在盡管許多人不把寫作當為正職……”
  “辦完家事,回來吧,想見你褐色的大眼睛。”
  不為一怔,掛上電話走到鏡子麵前,第一次發現自己有魚尾紋.嚇一大跳,用手掩住麵孔。
  第二天,不勞找妹妹。
  “不為,回來這麽久,尚未看過市容,帶我到處走走。”
  也該散散心。
  其實,不為對這個城市亦不熟,不過有伴好過無伴,她與姐姐到銀行區喝茶。
  不勞輕輕說:“人流真多,我感覺如鄉下人。”
  “上海與東京更擠,在上海行人道上,聽說肩膀碰肩膀。”
  “不為,此刻我是單身母親了。”
  “你處理得很好。”
  “自從父親辭世,艾曆遜離開,我沒一個晚上睡得好,這才發覺,吃得下,睡得實,是一種至大福氣。”
  不為點點頭。
  侍應捧來薄荷茶,不為替姐姐加蜜糖。
  “昨日我與母親商量,我想到上海開婚紗店。”
  “人生地不熟,你怎麽去?”
  “闖一闖,把西方最成熟“少即是多”概念帶進去,推廣明潔大方高貴式樣,抬高品味,上海人有聰明天賦,一點即明,會得欣賞。”
  “幾句話便講明宗旨,不勞你真能幹。”
  “好不好笑,不為,做婚紗女人沒有婚姻。”
  不為問:“你問母親借資本?”
  “我賣掉原先的店,手頭還有一點現款,與其坐食山崩,不如睹一記,我已聯絡到朋友合作。”
  “那麽你同媽媽商量什麽?”
  “求她照顧占美與威利,好讓我出去奮鬥無後顧之憂。”
  “媽媽怎麽說?”
  “媽媽是好媽媽,一口答允。”
  “其實她年紀已大,幸虧家裏有女傭司機幫手。”
  “占美與威利兩兄弟是頑皮一點,但還算懂事,待生意上了軌道,必帶他們一起北上。”
  不為點頭,到處有國際學校,不難解決讀書問題,不勞並不是第一批上去做生意的人事實上再不去,真怕搭不上車。
  “不為,請你也幫幫眼看顧這兩個孩子。”
  “占美與威利取了中文名字?”
  不勞點點頭:“伍占及伍威。”
  “很現成很響亮。”
  “沒有母親這棵大樹,不知怎麽辦。”
  “我也這麽想。”不為握住姐姐的手。
  “我們真不如她。”
  不為說:“今日她也成了孤掌,幸虧生性豁達。四個孫兒,不分內外,男女一般愛惜孩子們也成為她忠誠伴侶。”
  “七分付出,一分收獲。”
  姐妹倆淡淡笑起來。
  不為說,“我陪你逛時裝店。”
  不勞說:“我哪有心思看那些,密鑼緊鼓要準備開業。”
  “那你去談生意吧。”不為想一想,提醒她:“畢竟也有許多人喜歡宮廷式大蓬裙子別忘了添幾件。”
  “是,我省得。”
  伍不勞吸進一口氣。挺胸收腹,繼續前程。
  叫不勞的她其實甚為勞碌。
  那天晚上,不為看見母親數錢給大嫂。
  大嫂手上已經抓著一卷大鈔,意猶未盡,伍太太索性把手中一疊也送了給她。
  大嫂出房來看到不為,把錢往口袋裏塞,低看頭回房去。
  不為問母親:“現在由她當家?”
  伍太太笑笑,“孩子們的學費零用諸般開銷。”
  不為說:“許多老人都羨慕從前大家庭,子孫滿堂,對長輩畢恭畢敬,就沒想到,老人負責所有支出,才獲得這種尊敬。”
  攤著手一味向子女要,一邊又想子女尊重真是天方夜譚。
  不為在廚房碰見大嫂,她斟茶給不為。
  不為想:現在連她做女兒的亦有麵子,若老母沒有能力,連帶她也被兄嫂踐踏。
  “不為你不如搬回來住。”
  不為說.“我住不慣,我將回多倫多。”
  “你可以放心,不勞去做生意,由我來照顧媽媽。”
  真是黑白講,明明是母親包下他們衣食住行。
  不為笑笑不說話。
  她對這幾個女眷的忍耐力已經爐火純青。
  “媽媽真是無分彼此,對不勞的雜夾種也愛護有加。”
  不為不出聲。
  “此刻他們也跟著母親姓伍,是什麽意思?”
  奇怪,在美國出生的大嫂不會說中文,但是思想落伍封建,口角一如七老八十無知婦女。
  “那兩個孩子真頑劣,我親耳聽見他們叫小仍白癡。”
  不為開口:“現在不會了,他們已懂得照顧姐妹。”
  “不為你最會開導人。”
  “凡事往好處想,朝黑角落越鑽越深,走不出來。”
  大嫂說:“你我雖不是親姐妹,到底是自己人,有話直說,你比不勞容易親近。”
  不為忽然問:“你說,這頭家每月開銷多少?”
  “聽保姨說,衛生紙一箱一箱那樣抬回來,瞬息用空,那兩個男孩子用水用紙像報仇。”
  “一日買千元小菜。”
  “還未算水電、煤氣、長途電話、衛星電視、傭人薪水及房屋維修。”
  “爸媽真能幹。”
  大嫂說:“不勞丟下兒子去做生意,這兩個孩子又全部由他們外婆負責,吃得比大人多,每餐豬排雞湯吃營養大菜,千元一雙球鞋這樣子花下去屆時不知還有多少剩下?”
  原來大嫂也並不糊塗,她也想到了這點。
  若不是老媽願意犧牲,這班子女會不會在這種要緊時刻陪伴左右呢。
  “媽媽一定財源充足,大樹好遮蔭。”
  不為問:“大哥去了什麽地方?”
  “出去談生意。”
  “那些人可靠嗎?”
  “都是從前的同事與同學,三個臭皮匠,合在一起說不定出一個諸葛亮。”
  這些成語她也懂得。
  大嫂歎口氣,“我小時候,想都沒想過美國華僑回中國大陸做生意。”
  “這十多年局勢不一樣了。”
  “金山搬了位置。”
  “滄海桑田。”
  保姨進來,“姑嫂在聊天?可口渴,喝碗參湯。”
  不為悻悻然,“不同你這叛將說話。”
  保姨笑, “這不為脾氣自小到大如此。”
  大嫂感謂:不為最幸福,像我,誰耐煩記得我幼時點滴,十一二歲已像大人,到了十六七歲,捧出去在唐人街打工覓食,自生自滅。”
  不為勸:“有人記得小仍小行生活點滴不就行了,你已成年,還念念不忘過去幹什麽?
  保姨說:“不為說的話有時又蠻有意思。”
  不為仍然說:“不要與這人說話,這人拋棄我們。”
  她不舍得老管家,忽然落淚。
  大嫂微笑,“不為感情豐富。”
  保姨也鼻酸。
  大嫂忽然問,“不為,你究竟有無親密男友?”
  不為回過神來,“大嫂,小仍的老師要見家長,你去還是我去?”
  大嫂連忙說:“喲,我去我去,叫司機走一趟。”
  保姨收拾天井,把魚缸水換掉。
  她似自言自語:“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好嫁人了。”
  “什麽?”不為裝聾,“誰說話,說些什麽?都快升格做老板去了,還理東家的事?”
  她一個人走開。
  伍太太問:“都出去了?”
  “是,隻剩我一個人。”
  “七嘴八舌,這陣子真熱鬧。”
  “這八張嘴,除出說話吵鬧,就淨會吃喝。”
  “人當然要吃飯。”伍太太滿不在乎。
  “長期這樣,吃得消嗎?”
  伍太太答:“人老了,還有什麽長期,過一天算一天,每天都是揀回來,我一直想,上次小中風,摔倒在地,若不醒來,就這樣息勞歸主,如今每天都是恩賜。”
  說得極對。
  “不勞去上海,你替她置些行頭,置點參考書,有備而戰。”
  這次真的要穿名牌戴首飾了。
  你說你有真才實料,那是個陌生地頭,鬼認識你,排場最重要,先敬羅衣後敬人。
  同不勞說起,她笑,“你以為還是十年前?現在要到上海去買名牌。”
  不勞手中拿著美國人寫的“上海一日遊”,讀出來:“人民路二百零一號的上海博物館展出最佳銅器瓷器及書法,往對麵的人民廣場可以練太極及放風箏,南京西路三百二十五號舊跑馬廳今日已成為上海美術館,東海路古董店林立,複興中路五百九十七號有最佳指壓 按摩院,恒山路九巷有間叫‘中華少男’的法國菜館”
  不勞收抬行裝,“外灘呢。”
  “外灘無恙,有一間叫M的地中海式酒吧在黃浦江上,可上七樓眺望浦東銀行區。”
  “謝謝你指教。”
  “聽上去新鮮又刺激.比北美小城熱鬧多了。”
  “不為,祝我成功。”
  “祝你馬到功成,一本萬利。”
  不為把孩子們也叫來。
  兩個孩子預祝母親心想事成,生意興隆。
  不勞笑得合不攏嘴,“十劃還沒有一撇呢。”
  伍太太朝大女兒招招手,不勞走過去。
  伍太太把一副鑽石耳環交到她手中。不勞攤開手掌一看,隻見晶光閃閃,每顆約三卡拉大小,大方華麗,剛好平日配戴,有了這樣名貴裝飾,衣物略差,也沒有關係了。
  不勞有點羞愧,鼻子酸酸,連忙戴上。
  “不為你也有。”
  不為連忙說:“給大嫂,她勞苦功高,我在家工作,毋需排場。”
  不勞對牢鏡子一看,隻覺整張麵孔有了光彩,信心十足。
  當大下午,不勞就北上了。
  孩子們在外婆家好吃好住,生活正常,正像占美說:“豬排煎香了真好吃”,此地樂,不思蜀,也不似掛念出走的父親。
  外婆安排他們學中文、畫國畫,還有,翌年春假往日本觀光。
  由於忠藝開車送不勞在飛機場。
  不勞說: “小於,祝你前途無可限量。”
  不為卻咳嗽一聲,“不,有不如意之處,伍家歡迎你。”
  於忠藝很感動,“謝謝兩位。”
  “保姨一向怕熱,聽說上海熱起來可達攝氏三十八度,你得看住她。”
  於忠藝點點頭。
  回程他在花檔停車,買了一大柬薑蘭,然後往街市買菜。
  少不了男孩們愛吃的豬排及女孩子喜歡的南瓜飯。
  “最後一次買菜。”不為咕噥。
  小於說:“女傭不會挑選,就看你的了。”
  “我?”
  “太太喜吃燉肘子,你不要挑大大大肥的,像這一隻就很好——J
  真的,在家總不能白吃白住,保姨一走。怕要她伍不為帶女傭人出來買十個人的菜式。
  於忠藝把街市諸小販鄭重介紹給不為認識。
  不為覺得她可以寫一本叫“華南街市”的小書。
  回到家裏,於忠藝把薑蘭枝剪短,花蕊並排浸在玻璃缸中。花瓣吸了大量水分,立刻打開,清香盈室,伍太太喜歡極了。
  “你爸也喜歡薑蘭。”無限依依。
  回到小公寓,不為邀小於進去坐一會兒。
  於忠藝替她拎著幹糧上樓,門一打開,隻見一個穿著淚袍的妙齡女郎出來笑道:“嘩,這許多吃的,我真幸福。”
  是翁戎回來了。
  於忠藝漲紅麵孔,進不是退不是,連忙道別。
  翁戎問:“不為,你的男朋友?一表人才。”
  不為笑:“回來了?精神煥發,紅光滿麵。”
  “托你鴻福,已向公司報到,此行有功,可升一級。”
  “我才向母親說耍搬回去。”
  “不為,你可以睡書房。”
  “不,我姐姐去上海做生意,家裏少了人。”
  “都去上海?”翁戎說:“上海擠破了投機分子。”
  “可是上海一貫是東方巴黎,投機者的天堂。”
  翁戎笑了。
  “說一說,滬人與粵人有什麽分別。”
  “那裏,男女都有一雙會笑的眼睛,皮膚白皙,冰雪聰明,善解人意,你說呢?”
  “曄。”
  “而且從不自以為是,心中想什麽也不大讓你知道,凡事可商量,永遠有轉安餘地,你說,是不是無往而不利?”
  “嘩。”
  “我們要學習的地方多著呢。”
  不為收拾衣物,來時一隻手提包,去時也一隻手提包。
  肩上掛著她的手提電腦。
  “真瀟灑。”翁戎讚她。
  “這是譏笑我身無長物。”
  “今晚八,點金蘭街滴滴金酒館,介紹男人給你。”
  不為笑笑,走了。
  於忠藝卻在樓下等她。
  “你怎麽知道我立刻就走?”
  他笑笑不出聲。
  “你知道我脾氣。”
  他還是不出聲。
  “我們回去吧,菜肉在車廂快曬熟。”
  到了家,不為仍然搬回自己房中。
  老父生前的房間正在刷油漆,拆除了屏風間隔、給占美他們做書房兼睡房,外婆置了簇新私人電腦給他們。
  這樣慷慨,一定有孝順兒孫。
  物理治療師來了,幫伍太太運動手臂,她雪雪呼痛“喲喲喲,彎不過去了,病前也伸不到背去”
  大哥回家,一邊喝冰凍啤酒一邊口沫橫飛說著他與朋友的計劃書。
  吃過晚飯,不為抹上一點口紅,出外赴約。
  她找到滴滴金酒館。
  酒吧名字好聽得沒話說,裝修卻普通,氣氛則非常好。
  翁戎穿著小背心,被大群男生包圍,桌子上全是酒瓶。
  這些男人,隻要女性願意,立刻可以跟你回家。
  不知怎地,不為沒走過去。
  她本來已覺得無趣,倘若還與他們廝混,更覺乏味,且對不起自己。
  翁戎沒看見她。
  不為悄悄自原路離去。
  有人把車子駛過來,不為一看,笑了。
  “又是你?”
  “保姨叫我看你一人去了何處。”
  “你同保姨都決定自立門戶,不必理我啦。”
  “你要當心自己,這個城市,千奇百怪,牛鬼蛇神。”
  不為沒好氣,“我在這裏長大,我會不知?等於我叫你當心上海妖嬈善變。”
  於忠藝笑笑。
  他們兩人下車逛街。
  一路上酒吧林立,叫舊鄉夢、夜上海、醉鄉
  不為說:“這家好,這家叫煙如織。”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
  不為記得父親生前健康的時候,常常吟這幾句唐詩。
  那一代人懷念家鄉,一時間不方便回去,後來通了關,可隨意北上,他們又發覺,家鄉與記憶中完全不一樣,見了隻有更加寂寞。
  不為對任何城市都一樣看待,一個地方必須住久住熟才有感情。
  “就快回家了,很高興吧。J
  “心中忐忑,巴不得立刻插翅飛回去,又會躊躇,倘若失敗,可怎麽辦。”這是他第一次訴說心事。
  “無論如何是一種嚐試。”
  他們看到露天咖啡座,不約而同坐下來。
  翁戎喜歡肉欲約會,吃、喝跳舞、身體接觸—一完全鬆弛不必用腦。
  不為熱愛靜靜地與朋友說體己話,精神交流,互相安慰。
  不為叫了黑咖啡。
  他問她:“真羨慕全世界你都幾乎跑遍,什麽地方最難忘。”
  不為笑笑:“你喜歡的人在哪裏,哪國最可愛。”
  他一怔。
  不為說:“以此類推凡是與好友一齊喝的,即是好酒,吃得開心,就是好菜,一家人共聚一堂,就是好屋,你說是不是?”
  於忠藝看看她很久“你與本市一般年輕女子的想法很不一樣,是因為在外國的時間多?”
  不為把臉伸到他麵前,笑笑說:“不,因為我天性聰穎。”
  於忠藝笑起來,真想伸手拉她臉頰。
  他低下頭,不敢造次。
  不為說:“回去吧,明早要動身。”
  他點點頭。
  “我不明白,為什麽乘火車?飛機轉瞬即到。”
  “保姨說,她南下時也是乘火車,想搭上一程回憶一下。”
  “你也很縱容她。”
  他笑“我們在廣州逛幾天才乘飛機。”
  “一路順風。”
  “這是一路上的電話地址,這是安養院照片。”
  “叫什麽名字?”那是一座紅牆綠瓦的小洋房,前後花園,環境甚佳。
  “保藝安養院,己收了十名老人。J
  他們上車回家。
  第二天一早,伍太太起來送保姨。
  保姨飲泣,“太太,我不走了。”
  “這裏沒你的事了,由不為送你去火車站。”
  不虞惺論下樓來,“我幫保姨提行李。”
  “怎麽敢當。”
  不虞的聲音忽然溫柔,“是你每天幫我拿書包送上學,我都記得,媽說保姨是見了我們這樣頑劣才不敢結婚生子,是我們害了保姨。”
  於忠藝在一旁聽得笑出來。
  他們出門去。
  不為看到母親把腕上金表脫下送給保姨。
  她認得那隻手表,那是表背刻字的一隻紀念手表,父親自己創業,離開原先公司,同事送給他留作紀念。
  款式古舊,現在都不流行了,又是男裝,母親一直戴著,是因為她老花,字盤大,才看得清時間。
  保姨並不推辭,恭敬不如從命,與師母握著手。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車子在便利店停下,不為買了紙包飲料、報紙雜誌、糖果零食,讓保姨在途中消遣。
  保姨有點沮喪,“我不走了,今天中午,你們吃什麽呢?”
  不為順口答:“罐頭沙丁魚。”
  保姨流下淚來。
  不虞說:“不為你少刺激保姨。”
  他們終於上了車,不為在月台上擺手,於忠藝一直看著不為。
  不虞說:“我們一家三口,那時不勞與你尚未出生,就是這樣乘火車經過三日三夜南下。”
  他無限感慨。
  不為悄悄說:“時間過得真快。”
  “那時我比小仍小行都小,隻得四五歲,廣東話真難學。”
  不為問:“你找到工作沒有?”
  “男人沒有工作,就不似男人,男人沒有好工作,就不算好男人,是,我找到工作了,在朋友一間公司掛單幫手設計電子遊戲。”
  “屈就。”
  “你聽家暢說過她,不打算回運河街。”
  “還有其它原因嗎?”
  “我想等母親分家產。”他真坦白。
  “你急等錢用?”
  “手上假使有筆資金,可以付清屋子按揭,又可以做點投資。”
  “你這想法也很正確。”
  “你呢,仍然醉心寫作?”
  不為不打算與他討論這個問題,笑笑不答。
  她說:“我已經開始想念保姨。”
  回到家,見母親在吃一碗清湯米粉。
  “味道怎樣,新來女傭手藝如何?”
  伍太太答:“過得去無謂計較,她們會學會進步。”
  “媽媽真要向你肚量多多學習。”
  屋裏少了人,頓時靜下來。
  “真靜。”
  “這樣叫靜?你們三兄妹與孩子們不在那才靜呢。”
  “現在好啦,他們都不走了。”
  “他們有企圖。”伍太太微笑。
  不為幫兄姐:“希析爸媽幫手,也是應該的。”
  “啊,有人找你。”
  “誰?”
  “一個叫莉莉的外國女子,幸虧我尚餘兩句生鏽英語,同她說了幾句,她十分友善,說是出版社編輯。”
  “她人在多倫多——”
  “不,她來了本市,住在麗華酒店,這是她房間號碼。”
  不為睜大眼睛,嗬,她事先井沒有通知她。
  她撥電話到酒店,接待員說:“蘇小姐出去了,她留言說往離島看廟會巡遊。”
  真好興致。
  人擠人,汗疊汗,肮髒狹窄的街道,俗豔的部色巡遊,也許這正是西方遊客眼中的華南。
  不管華南地位去到何種地步,洋人仍然向往唐人街的七彩牌樓。
  不為有空,照說,她應乘船往離島去尋找莉莉,才那兩條街,未必找不到,給她意外驚喜,討好她,以圖好感,換取事業前景。
  可惜不為根本不是那樣進取的人。
  她一生習慣守株待兔,看到人家努力鑽營,隻覺惡形惡狀,肉酸惡心。
  稍後再找她吧。
  不為累了,在床上小憩。
  她忽然沉睡。
  忽爾置身一片竹林,風吹過竹葉,發出沙沙聲,十分幽靜。
  不為看見一張古董瓷桌、兩張瓷凳有人低頭看書,那男人頭發烏亮,身型壯健,不為立刻知道他是誰。
  “爸爸。”她喜悅地走近。
  果然是她父親,他抬起頭來,異常年輕,正是不為小時候認識的父親,他朝不為微笑。
  “爸爸。”不為坐到他對麵。
  她發覺父親看的是一本賬簿。
  “爸仍然關心數目字?”
  隻聽得父親說:“也好,本來是他們的錢,花在他們身上也應該。”
  “誰”,不為不明白,“誰的錢?”
  “為為,你是小傻瓜。”
  “是,爸爸我是。”
  她伸手去拉父親的手,發覺他手冰涼。
  不為一驚,落下淚來。
  父親說,“噓,別哭,別哭。”
  這時有人敲響房門。不為一驚醒來。
  女傭探頭進來說:“有客人上門來找伍小姐。”
  “誰?”
  “她叫莉莉。”
  不為連忙擦幹眼淚,“人在哪裏?”
  “在會客室等你呢。”
  不為連忙跑下樓去。
  可不就是莉莉,曬成金棕色的皮層,笑瞼迎人,仰起頭看站在樓梯中間的不為。
  她倆擁抱一下,傭人斟出龍井茶來。
  不為高興得不得了,整張臉往上提,嘴角彎彎,“莉莉,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莉莉坐下,打量四周,“沒想到你家庭環境這樣好,不為,華人說,文必窮而後工,你還有什麽希望?”
  “這個窮不代表物質貧乏,而是說身處某種困景,才會激發文思,像都會自盛至衰,實在是寫作至佳題材,應當激發無數優秀作品。”
  可是仍然乏人動筆。
  “生活舒適,是創作大忌。”
  “莉莉,你來旅遊觀光,還是開會接洽?”
  “兩者都有啦,順道來看看你。”
  “我家發生了一些事——”
  “我明白,剛才與令堂談幾句,她歡迎我來你家作客。”
  “與我擠一間房如何?”
  “我事忙,來往多閑雜人等,不甚方便,好意心領了。”
  “在都會中,運動比較困難,你若想踩腳踏車就無用武之地。”
  “但是在我住的酒店有健身房,我找到一幅最好的爬山牆。”
  爬山牆,久違了,練成的肌肉早已失卻彈力。
  “來,”莉莉說: “困在家裏無益,我與你爬牆去。”
  一聽爬牆,不為就覺得好笑,像做賊一樣。
  她跟莉莉出去,一路上談公事。
  “編輯部覺得攝影集可以出版。你的說明精簡動人,照片風格特別。”
  “多謝。”
  “有一個沉默高鼻梁的年輕男子,時時在照片中出現,你卻隻稱他為男護士,這人是你男友?”
  “不,他就是男護士。”
  “總覺他有特殊位置。”
  “家父辭世後他已離職,前往上海發展生意。”
  “上海!以往隻在獵奇小說中見到的地名,過兩日我也會北上觀光,順便創翻譯版權。”
  “阿,大展鴻圖。”
  “不為,我擔心你的長篇,可否集中精神好好創作。”
  “多謝鼓勵,你去到內地,會發現佳作如林,也許就放棄我了。”
  莉莉微笑,“風格有異,讀者不同。”
  來到酒店,不為跟她走進健身房。一抬頭,不禁嘩地一聲。
  真沒想到都市裏有這樣宏偉的爬山牆,足有三層樓高。而且另一邊是大玻璃窗,一邊爬一邊可以欣賞全海景。
  原來如此理想的運動場所就在眼前。
  兩人立刻脫下外衣褲,穿上安全帶。
  不為蠢蠢欲動,技癢,伸出手去,立即像猿猴般敏捷地攀了上去。
  居高臨下,看向大海,雖在戶內也無比舒暢。
  她知道不能用力過度,慢慢降回地麵,意猶未足,已是一身大汗。
  立刻有男性來搭訕。
  蹲在不為身邊,殷勤遞上飲料,不為連忙穿回外衣遮住背心。
  “剛從外國回來?”
  “那金發女是你朋友?”
  “喜歡運動?”
  不為一聲不響。
  那男子忽然明白了,“嗬,你與她是一對。”
  很識趣地走開。
  不為發愣。
  一對?
  這時莉莉走過來,“到我房間去淋浴,然後一起喝茶。”
  不為遲疑片刻說好。
  一回房莉莉便急著覆電傳電郵,一手捧著衛星電話,眼睛在電腦熒屏上遊覽。
  不為淋浴更衣完畢,莉莉說聲“輪到我了”,竟連電話一並帶入浴室。
  半晌她擦著濕頭發出來說:“我需要一個翻譯,不為,你可否跟我往內地。”
  不為想一想,“內地有許多翻譯人員,價廉物美。”
  “好,好,又拒絕我。”
  不為微笑,“我會否遭到懲罰?”
  莉莉凝視她,“好的作者難尋,一切都可以容忍。J
  兩人含蓄地已經過了招。
  她試抨過可能性,她婉約推辭,並且希望不會影響工作關係,她理智地保證不會。
  她們一邊喝茶一邊談公事。
  “不為,我已給你建議故事大綱,你不可脫離規範,一切需隨大綱發展,最終把撒開的網兜回來。”
  不為笑,“莎士比亞有幾個故事都做不到。”
  “不為,你必須接受我的意見:集中精神。”
  “是長官。”
  “我旗下已有百多名交不出稿件的作者,希望你不會成為他們一分子,你若等錢用,我可預支三分一稿酬給你。”
  “那是多少?加幣五萬、十萬?”
  “伍小組我可預支五千。”
  “莉莉,我寫的是英文,五千?”不為驚呼。
  “英文霸天下?寫英文一定發達? ABC 必然暢銷?也得看你是誰,成名沒有,是否深受歡迎,上年加國作家節會議上有得獎作家手持紙牌說 Will write for food,意願煮字療饑,伍小明,你與現實世界脫節!”
  不為聽過這種故事,不敢出聲。
  “一般首版不過五千本,著作銷幹萬冊者,如鳳毛麟角,千萬人無一,喂,你交了稿再說其它好不好?”
  不為垂頭。
  “喪氣?不必,不試過又怎知行不行,心靈雞湯開始時也不過是嚐試。”
  “雞湯!”
  “果然不出所料”莉莉點頭,“還看不起人家呢。”
  這時,不為也為自己的毛病笑起來。
  “我會用功。”
  “你家太舒服,人也太多,不是寫作好地方。”
  “依你說怎麽辦?”
  “設法搬到大學宿舍去,小房間,寒窗,連電話也沒有,喝自來水,吃冷麵包,從早上六時工作到晚上十點,下午三點可以到公園跑步半小時,保證你文思如湧,三個月可以完成一本著作。”
  什麽都要付出代價。
  莉莉說:“我自幼習芭蕾舞,跳到十一二歲大拇指開始流血灌膿,久醫不愈,母親叫我停止習舞,不付出哪有收獲? No Pain, no gain”
  不為得趕快離開舒適的娘家。
  “跟我去上海,租青年會宿舍住,勤寫。”
  “我在上海無親友。”
  “就是要陌生城市,不與任何人來往,不通訊不交際,麵壁,似進修道院。”
  “唏。”
  “試一試。”
  “家母——”
  莉莉笑說:“令堂完全沒有問題。”
  “你說得對。”不力頹然。
  莉莉把一張支票放在不為麵前。
  不為一看,足夠她往上海。
  “去不去隨你了。”
  “往上海用英文寫作?”
  真是有點突兀。
  “不為,你考慮一下,我約了人參觀印刷廠,有一批立體書需要加工,你沒有興趣就請回家。”
  “我選擇回家。”
  莉莉忽然叫住不為。
  她用手輕輕撫摸不為的濃眉,輕輕說:“一個女作家,活脫該像你這樣,別辜負了這副清麗的長相。”
  不為沉默。
  回到家裏,自口袋掏出鎖匙開了門,聽見大哥與大嫂在廚房聊無
  “有洋女來找不為,媽媽說兩人態度親密。”
  “她們自幼習慣摟摟抱抱。”
  “不為都沒有親密男友,她的取向——”
  “噓。”
  大嫂說:“我並不反對,好朋友即是好朋友,好伴侶即是好伴侶,懂得愛惜體諒保護對方的往往是女性,有何不可。”
  “這是什麽話,我們雖不反對,亦不能讚同。”
  “那怎麽辦,騎牆?”
  “喂,齊家暢,我妹正常健康,你別胡謅好不好?J
  不為聽到這裏,覺得事不關己,所有是非你不去攬它,它自然會消失。
  她走到樓上去看母親。
  女傭正替孩子們換床單,二人合作,像酒店整理房間般,把幹淨床上用品抖出鋪好、接著吸塵、洗衛生間。
  髒毛巾被褥堆在走廊,伍太太坐在小凳子默默看傭人操作。
  不為知道她母親,老媽喜歡照顧家人,子孫舒服比她自己享受還高興,子女大了,現在輪到孫子孫女。
  不為蹲到母親身邊。
  髒床單一團團,似有個孩子鑽在裏邊,隨時預備跳出來嚇人一跳。
  不為把臉伏在母親膝頭上,伍太太一下下撫拔不為額上頭發,當她是小孩子。
  這樣簡單的家居生活,給不為無限喜悅滿足,希望時光凝固,留在這一刻。
  她同母親說:“孩子們好像住得很滿意。”
  “是感恩知足的小孩,非常可愛,服侍他們,對他們好,他們都知道,懂得讚賞,使大人更加樂意在他們身上花心思。”
  伍太太非常開心。
  “媽媽,我呢?”
  “你強頭倔腦,你沒有他們可愛。”
  “哎呀,比下去了。”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大嫂上樓來看見母女依偎,不禁豔羨。
  不為說:“你也來。”
  大嫂答:“我來幹什麽?又不是我媽媽。”
  “你也叫她媽媽。”
  “奶奶不一樣,需尊重,維持距離,也不是人人像你們母女這樣有親緣,不勞就沒你這樣愛媽媽。”
  女傭捧著髒衣物下樓去洗。
  大嫂說:“老師認為小仍大有進步,她的羞澀減退,明顯合群活躍,情緒穩定,願意學習。”
  “那多好。”
  大嫂說:“虧得媽媽支持我們,支付昂貴學費。”
  伍太太輕輕說:“否則媽媽要來何用?”
  不虞在樓梯間聽見,半晌作不得聲。
  來的時候,聲勢洶洶,握緊拳頭,預備爭奪財產,住了下來,發覺母親毫不藏私,他態度漸漸軟化。
  照說父親已經不在,他是長子,應對家人負責,可是現在他像十八二十二歲的大孩子那樣:光吃飯,不做事。
  伍不虞頭一次覺得羞慚。
  隻聽得不為說:“媽,你走得動嗎,我陪你去上海看不勞。”
  伍太太說:“稍遲才去,她現在正忙,抽不出時間招呼我們。”
  不為回到自己房中,工作到深夜。
  她把原槁取出細讀,莉莉說得對,每一章都有可讀之處,但是互相沒有聯係,線路情節扯不到一起,欠缺凝聚力,人物自由散漫地走來走去,忽隱患現,沒有作用。
  當然,這樣的小說也是很多的,但決不能暢銷,因作者自身精神渙散,故亦抓不住讀者的精魂。
  不為,站起來深呼吸一下,把大學時期應付大考的勇氣全拿出來,重新整理稿件。
  她放下手提電腦時天色已亮。
  不為仍不甘心,揉揉酸澀眼睛打算再做,終於困到極點,倒床上睡著。
  小息後再寫,不敢飽餐,吃得多,胃氣上湧,還怎樣工作。
  這次不為不得不感激新進科技,照說,手稿改得麵目全非,若用打宇機,勢必費事失時,但是電腦軟件幫她重新排位調校,通章天衣無縫,完潔如新。
  像再世為人一般。
  她把新稿件電郵給莉莉。
  開竅了?
  原來一次又一次,重複又重複試練,忽然之間會得開竅。
  伍不為這時的喜悅,不是添件新衣或是鑲件首飾可以比擬。
  莉莉的回複很快就來:“小說其餘部分問在?”
  不為反問:“為何不見稱讚?”
  “我從不讚美作者,他們一旦驕傲不可收拾。”
  不為啼笑皆非。
  “出來喝杯茶。”
  “沒有工夫。”
  “明天我去上海啦。”
  不為隻得改變心意,“我到酒店來。”
  見了麵她給莉莉兩個電話號碼,“萬一有什麽急事,找這個人他很可靠。”
  “他是那個男護士?j
  不為詫異,“你怎麽知道?”
  “我一直覺得他有特殊地位。”
  “是他無微不至把家父如嬰般照顧。”
  “你們一家都懂得感恩。”
  在電梯裏莉莉站在不為身後,人擠,她貼著她背脊,順勢雙臂圍著她腰身,臉靠在不為背上。
  不為覺得很舒服,握著莉莉的手。
  電梯到了,兩人鬆開手。
  她陪莉莉買冬衣。
  她們到國貨公司選購羽絨,莉莉說:“反正全世界羽絨都來自中國大陸”,又挑了旗袍棉襖,繡花拖鞋。
  莉莉說:“不為,你從不穿中華服飾。”
  “我每天穿著華裔麵孔,不必了。”
  做酒吧工作時才用扮中國娃娃,伍不為但願以後永遠不必出賣色相。
  這時不為的手提電話響起。
  鬧市中,她側頭聽一聽一麵孔訝異,
  “是,是。昨日我沒有開電話,現在我有空,我就在附近,我可以即刻來一趟。”
  莉莉失望,“誰?”
  她取過不為的手機看來電顯示,“咦,宋氏律師行。”
  不為說:“這是我爸媽的私人律師,有事急找我,我去看看什麽事。”
  “明早我乘火車走。”
  “又是火車?”
  “乘火車可沿途觀光,比搭飛機更是情趣。”
  “我會準時來酒店接你去車站。”
  不為到附近的宋慈律師行去。
  秘書迎出來,“伍小姐,等你呢。”
  她敬咖啡給她。
  宋律師推開門,“不為,勞駕你了。”
  他坐下來,有點猶豫。
  不為好不奇怪,宋律師宏才偉略,辯才一流。為什麽忽然吞吐?
  “不為,這件事本來我可以公事公辦,依照客戶指令行事,但是我與伍家認識三十多年,我想與你談一談。”
  不為緊張,“宋律師什麽事?J
  “不為,你父已經辭世,生前他將財產交予你母親管理,你對伍阮詠坤女士的財政狀況知道多少?”
  不為十分錯愕,“我一天所知。”
  “她用錢不與你商量?”
  “從不。”
  “不為,你可以保守秘密嗎?別告訴母親你來過我處。”
  “我答允你。”
  “你母親年事已高,我怕她叫人騙財。”
  “嗬。”
  “近年她大筆用錢,會計師有點警惕,通知了我,不為,請你想一想有無閑雜人等來謀她錢財,她平日同些什麽人來往?”
  “沒有異象,她很少上街。J
  “有一筆五十萬捐款,贈予靈糧特殊兒童學校。”
  不為連忙答:“這是我外甥女讀書的學校。”怪不得即時錄取小仍。
  “一筆百萬現金。寫給張保女士。”
  “那是我家老傭人的退休金。”
  “誰是羅拉艾曆遜?”
  “我大姐,她前夫是洋人,離婚後還沒來得及把姓氏改過來。”
  真可笑,不勞匆匆替孩子改姓,忘卻自身。
  “她支了兩百萬。j
  原來如此,所以立刻可以動身去上海大展鴻圖。
  “還有,這張支票寫給伍不虞,麵額一百萬。”
  不為吸進一口氣。
  難怪宋律師與會計師全開始懷疑。
  “醫院、殯儀服務費各二十多萬。”
  不為呆呆地聽看。
  “此外,她每月支十多萬家用。”
  不為低頭,“家裏人口眾多,衣食住行確需這種數目。”
  “不為,這是巨款。”
  不為點點頭。
  “照你說,這還都隻是正常開銷?”
  不為答是“我們也並沒有吃燕窩喝香檳,家裏隻得一名司機一輛七座位。”
  “隻是人多。”
  不為有點羞愧。
  “不為,我還以為她加入某些斂財的宗教團體,或是結識不良朋友。”
  “不不,”不為陪笑,“隻是我們。”
  她說完這句話更覺難堪。
  “不為,即使如此也該量入為出,你可有聽過這則老故事:家有三千,日用二錢,沒有收入,也終告用馨,老人需要金錢安度晚年。J
  不為看看宋律師,看樣子他是真的關心伍家。
  “可是我爸遺下可觀財產。”
  宋律師露出更加訝異的神色來,“不為,你對母親的財政狀況真的一無所知!”
  不為發呆,“即使現金耗盡,也還剩一幢獨立洋房,將來賣掉它搬到小一點的公寓去,也可以——”
  不為忽然住口,因為她看見宋律師張大了嘴。
  “不為,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
  “伍宅已於兩年前押給銀行,換取反方向接揭,伍阮詠坤早將住宅套現,現在用得七七八八的就是這筆款項。”
  不為用手掩嘴,嗬,她懷疑的事得到證實。
  “不為,她不能再浪費。”
  三兄妹隻有她覺得開銷像水般沒出,卻無進賬,實在堪虞,沒想到已逼到眉睫。
  “還剩多少?”
  宋律師把存款數目給不為看。
  宋律師說:“隻夠一年開銷。”
  不為頹然。 她一想又跳起來“房子呢,可會拖走?”
  宋律師解釋:“反方向按揭是一件很特別的貸款方式,屋主向銀行借到款項,作日常開銷,但合同注明可以住到老死。”
  “那意思是,家母去世後銀行將收回房子?”
  “是,近年許多老人都利用這個方法換取晚年較舒適生活。”
  “我完全明白了。”
  宋律師給了她最佳解答。
  原來母親決定在生前把錢花在子女身上。
  “還有一點,不為。”
  不為眼睛鼻子已紅。
  “不為,她這樣盡情使用是否覺得時日無多?你有無同她的醫生進談,上次出院至令,她的病情到底如何?”
  不為像是被巨靈之掌摑了一記,火辣辣麻了一邊臉。
  三兄妹竟無人關切母親健康,一味爭產,不為自覺退讓已比兄姐高一級,已是豐功偉績,太不孝了。
  “不為,你去跟一跟。”
  “是是。J
  宋律師時出一口氣“不為,請別向任何人透露今日談話內容。”
  “我明白。”
  不為告辭出來,覺得暈眩。
  大樹已經蛀通,大風一吹,便會倒下,他們幾個人懵然不覺。
  不為看到眼前有金星飛舞。
  她靜靜回家去。
  大嫂看見她吃一驚,“不為,你麵色慘白,我燉紅棗湯給你喝。”
  不為緩緩坐下來,“媽媽呢?”
  大嫂笑,“與孩子們在樓上試新買的冬衣。”
  不為點點頭。
  “媽媽真溺愛四個孫兒,那幾件大衣比大人穿的還名貴。”
  不為低頭不出聲。
  趁活著之際拿所有的來換取歡笑,才是智能。
  “怎麽不高興?”大嫂調侃,“別吃醋,我陪你出去置新衣。”
  不為靜靜回到樓上,撥電話給醫生。
  “我是阮詠坤的女兒,我想約一個時間同歐陽醫生談談。”
  看護十分親切立刻轉給醫生講話。
  “是不為?”
  “是,醫生,我是不為。”
  “我剛想約你母親複診。”
  “老管家退休,新來工人不知首尾,醫生我想獨自來見你談談。J
  “明天下午三時好了。”
  不力垂頭。
  她走出房去,看到四個孩子穿上全新大衣帽子手套扮雪人,伍太太樂得鼓掌。
  是她的錢她愛怎樣用都可以。
  不為走過去,輕輕抱著母親的手臂,忽然之間淚如泉湧。
  小仍先發覺,“姑姑哭了。”
  伍太太笑說:“你姑姑自小愛哭,幼稚園老師最怕她。”
  不為回房去,一聲不響工作至天明。
  天亮,她去送莉莉。
  莉莉笑說:“果然準時。”
  不為斷斷續續把母親的事告訴她。
  一路上莉莉小心聆聽。
  她這樣說:“很感性的老太太,你有她遺傳。J
  不為沉默。
  “我猜想你一時間不會來上海了。”
  不為落淚。
  “已經成年了,上一代必然會離我們而去,像這個城市一樣,曆史性責任及任務經已完成,功成身退,鳥盡弓藏。”
  莉莉對人與事都有真切深造的了解,很少外國女子有這麽聰明。
  她又問,“你可有拍照記錄?”
  不為點點頭。
  “這些悲愴都可以舊入攝影份內:生我們的人即將逝世,我們束手無策。”
  不為送她上火車,看著列車開出去。
  她回市區,到歐陽醫生診所。
  “不為你好,阮女土的情況如何?我與她通過電話,精神還算不錯。”
  不為用很技巧的措辭低低地說:“我們已經很滿意,不敢奢望。”
  歐陽醫生說:“她原本不打算把病情告訴你們。”
  不為小心翼翼地答:“不同我們商量,又同誰說,家父已不在人間。”
  醫生沉默,籲出一口氣,“她曾同我說,盼早日與先夫同聚。”
  阿,麵子上伍太太積極生活,一點也不露出來。
  “他們相敬如賓,恩愛數十載,晚年伍先生得了癡呆症,她不辭勞苦小心照顧他,他們是夫婦典範。”
  不為不出聲。
  終於她咳嗽一聲“醫生到底還有多久?j
  這句話其實一點實質的意思也無,但是聽在醫生耳中,卻有特別意義。
  “三個月,半年不定,壞細胞已擴散到全身。”
  不為耳畔嗡嗡作響。
  “不為,高高興興伴她走畢最後一程。”
  不為眼前已黑,她用手遮住雙目。
  “奇怪,本來病入膏盲,應該覺到痛苦,可是她卻異常平安。”
  不為站起來,但是雙腳一軟,不支倒地。
  看護連忙扶起她,醫生立刻替她注射。
  不為靠在沙發上,悠悠恢複知覺,隻覺無限淒苦。
  醫護所替她叫了車子,她回到家中。
  這時,伍太太在書房中教女孩子們織毛衣。
  簡單的圈圈針一路織上去做一個圓筒織成頂帽子,不為小時也學過。
  母親又教她釘紐扣“女子家裏總得有針線盒子”,讀大學時,男同學都找她換拉鏈。
  她靠在門框看她們幹活。
  祖母的手指不夠靈活了,小女孩幫她轉彎,她們玩得很高興。
  女傭在廚房做肉醬意粉,熟悉粗糙的香味,不為勉強自己坐下來吃一大盤,飽到喉嚨才停止,怕嘔吐,立刻平躺在床上。
  她不能在這種時候倒下來連累家人。
  一邊打著飽嗝一邊流淚。
  不勞的兩個孩子進來找她,“阿姨有事與你商量。”
  不為連忙坐起來,“請說。”
  她有一個良好習慣,她對小孩,同待大人一模一樣。
  “阿姨,爸爸打電話來,說想見我們。”
  “啊。”
  “我們問過外婆,外婆說隨得我們喜歡,不過,外婆說,最好在公眾場所見麵,並且司機在一邊看守。”
  不為點點頭,“外婆思路清晰極之有理。”
  “但是阿姨我們不想見他。”
  “為什麽?”
  “他留下我們不理,我們覺得他不再是一個父親。”
  “不想去就不去好了,他再有電話來你找我聽。”
  兩個男孩子欣然回房做功課。
  艾曆遜的電話接著就來了。
  不為說:“艾曆遜,你不珍惜的,你不再擁有。”
  他懇求:“不為——”
  “他們不願意見你。”
  “你幫他們洗了腦”
  不為不惱反笑,“隨便你怎麽說。”
  “我會聘請律師——”
  “你省省吧,有錢,不如與情人去度假。”
  不為放下電話。
  伍太太問:“是艾曆遜?”
  “正是那個厚顏無恥,身在福中不知福,有風駛盡歎的赤發鬼。”
  “我同他說,他可以到這裏來見兒子,但是孩子們不願見他。”
  “占美他們做得很對。”
  “這又何必呢。”
  “媽媽你的心太慈,不合時宜,你別管他們的事。”
  伍太太手中還拿著那頂絨線帽子,問不為:“還記得怎樣收針嗎?”
  不為點點頭,“像學騎腳踏車一樣,學會了永不忘記。”
  “我教你針織那年是幾歲?”
  “我記得還是小學生,許是五年級。”
  “不勞手工比你好。”
  “所以她可以開婚紗店。”
  “她寄了照片來。”
  “怎麽不早說。”
  一大疊彩色照片,隻見店麵全玻璃裝修,隻有英文招牌叫Live Love Laugh。
  “真好,”不為說:“有什麽是我們有而上海人沒有的呢,人家比我們漂亮、聰明、勤活,人家又眾誌成城一味要趕過我們—一我們唯一的強項是洋化,不勞這下做對了,幹脆扮假洋鬼子。”
  伍太太也笑,“行嗎?”
  “還有什麽辦法,難道還敢同人比中文不行?”
  伍太太說:“不勞叫我們看仔細,櫥窗裏兩個穿婚紗的模特兒是真人。每十五分鍾改變姿勢吸引途人觀看。”
  不為甚覺安慰,姐姐不愧是典型小生意人,轉一轉型,出個新噱頭,又活轉來了。
  “不勞還說什麽?”
  “客似雲來。”
  “唷,真替她慶幸。”
  “她忙得睡在店鋪裏頭,說照這種情況看,一年可以歸本,第二年可能有人跟風。”
  “不怕,那時她已經打好基礎,成為老招牌。”
  “這店也隻有開在上海才行,上海人天生接受新鮮事物,早半個世紀已經有DD’S咖啡店,路名叫極斯非爾,跳探戈,吃票子蛋糕。”
  不為看著母親,“媽媽你精神很好。”
  “你們回來,伴我身邊,給我注射強心針。”
  “媽媽,你想去哪裏走走,告訴我,我陪你。”
  “我喜歡耽在家裏,要什麽有什麽,隨時可以休息。”
  “那也好,出門一裏,不如屋裏。”
  母女緊緊握住雙手
  “張保也有信來。”
  她們老人家至今仍然寫信貼郵票佳郵筒寄信,情意綿綿。
  “都好嗎?”
  “好人一定會有好報。”
  “媽媽,這話連我都相信了,還有,惡人自有惡人磨,再真切沒有。”
  正談得起勁,伍太大卻倦了。
  她回房去休息。
  大嫂過來說:“聽你們母女聊天真羨慕。”
  “你也來加入呀。”
  “光聽就很有趣。”
  不為說:“媽媽絲毫沒有藏私。”
  “我明白。”大嫂感謂,“要我那樣對小仍小行,不知能不能夠。”
  “她們還小,不必過慮。”
  不為站起來,樓上樓下四處巡了一遍,伸手摸著牆壁門框,這間屋子已經押給銀行。
  她自小在舒適祖屋長大,門背後還劃著她每年長高記錄,每次裝修特地叫油漆師傅不要換掉。
  不為看看一格一格還有父親的字跡:“為為十一歲五尺高一百磅!”
  不為的手指撫摸著字跡,不願移動。
  有一年,她足足高了三寸半。
  父親有能力,供給他們,養活他們。
  不為一咕噥,父親就說:“不要緊,鞋子又緊了?立刻去置新的,詠坤,多買兩雙放在那裏隨時備用。”
  曆曆在目。
  案頭上有一封給伍不為的信。
  是於忠藝寫給她的。
  他問候她,關切地問到伍太太健康,談及養老院中情況,措辭十分得體,不卑不亢,但是比起從前明顯地生疏。
  他托不為寄這一些簡單的量度血壓器及驗血糖紙等物。
  不為立刻替他辦妥。
  連續好幾天她埋頭苦幹。
  因十分專心,女傭推門進來也不察覺。
  女傭叫她,她嚇一大跳,整個人彈起來。
  “有人找伍小姐,在門口等。”
  “你們別胡亂放不認得的人進屋來。”
  不為匆匆趕到樓下。
  那人仍然被關在門外,不為在門內看一看,她並不從得這個打扮素淨、一臉憂傷、個子瘦長的年輕人。
  那人十分有禮,“是伍不為小姐?”
  不為點點頭。
  他露出喜悅的神色來,“終於找到你了。”
  不為狐疑地說:“我並不認識你。”
  “可以找個地方談談嗎?”
  “你姓甚名誰,何故來訪?”
  “對不起。讓我介紹自己,我叫孔元立,你說得對,我們的確沒見過麵,但是你見過我妻女。”
  這時,有一個保母抱著一個小小嬰幾走近。
  那幼嬰約一兩個月大,穿粉紅色衣服,是個女孩。
  不為開了門。
  那幼嬰口中波波作聲,像是同不為招呼。
  不為身不由主,伸出手去,接過幼嬰,抱在懷中。
  保母笑說:“小珍美認得這位姐姐……”
  不為猛地抬起頭來。
  珍美。
  她想起來了。
  在飛機上,一個少婦獨自照顧新生兒,累極,不為好心。叫她休息一會.由她來暫時做保母。
  但是,少婦一眠不醒,她由護理人員擔著下飛機。
  珍美便是那個幼嬰。
  不為抬起頭來。
  那年輕男子輕輕問:“想起來了?”
  不為點點頭,“請進來坐。”
  女傭看見幼嬰,立刻迎上去與保母攀談,不為請客人到書房。
  客人在薑蘭的芬芳底下感恩道謝。
  “伍小姐,我找了你很久,警方不允透露你身份,後來,輾轉托熟人到航空公司查詢,開頭還以為你已返回多倫多,但是你還有半截飛機票未用,所以推想你仍在本市。”
  不為意外說:“早知這樣,我可以留一個電話號碼。”
  “謝謝你。”
  “何足掛齒。”
  “我的妻子,她叫若思。”
  不為點點頭。
  她容貌秀美,個性溫婉。
  “請問,她有沒有痛苦?”
  不為搖搖頭,“她同睡看完全一樣。”
  “她最後說的是什麽話?”
  不為想一想,“她告訴我,女嬰叫珍美,兩個星期大,你叫她名宇,她會笑。”
  他低下頭不語,雙目孺濕。
  過一會他說:“謝謝你照顧她們母女,機艙人員說你一直坐在她們身旁。”
  傭人斟來香片茶。
  “能夠當麵道謝,總算了結一件心事。”
  不為點點頭。
  “我本在科技大學任教,下個月轉職赴美往波土頓大學。”
  “祝你前途似錦。”
  他放下名片,“有時間的話,請來看看珍美。”
  “我會的。”
  他喝一口茶,放下茶杯站起來告辭。
  保母抱珍美出來。
  珍美忽然舞動雙手。
  短短數十日她個子大了一倍,骨骼亦較硬淨,珍美有一頭濃發,非常漂亮,下次見到她一定認得。
  客人告辭出門。
  伍太太走下樓來,“是誰?”她都看見了。
  “朋友。”
  “年紀相仿,有個小孩,是離了婚?”
  不為笑,“媽媽愛管閑事。”
  伍太太坐下來,“後母不好做,從前,每次我打完你們,都想:幸虧是親生,不然一定有麻煩。”
  “媽媽從來不打孩子。”
  “也打過你手心。”
  “我頑皮惹事?”
  “我最怕累,一邊不留力,希望整頭家都親自一雙手做出來,力不從心,便發脾氣打孩子。”
  “媽媽像是說別人。”
  伍太太下結論:“總而言之後母不好做,挑一個沒孩子的對象比較好。”
  說來說去,仍然是擔心不為。
  “媽媽,那隻是個普通朋友。”
  “是嗎,為什麽帶著幼嬰找上門來?”
  “他來辭行。”
  不為不想說出飛機上的事。
  伍大太盤不出話來,仍然去織毛衣。
  女傭過來收拾茶具。
  她輕輕同不為說:“可憐,孩子母親在飛機上突然腦溢血。”
  原來如此。
  不為回到房間,繼續忙碌。
  臥室四周堆滿參考資料,筆記、衣物……
  女傭推門問:“可要吸塵收拾?”
  “不不,千萬別進來。”
  “太太說該換床單了。”
  “不不,不要管我。”
  不為反著手亂擺,頭也不抬。
  她喜歡被褥有點熟悉黴舊氣息,一躺上去就知道是在家裏不是酒店旅館。
  莉莉的電郵這樣說:“我來得遲,華南令我失望我以為可以看到綠油油稻田,池塘裏有一對對鴨鵝,孩子們騎水牛上羞澀地吹蕭,處處垂柳楊花隨風飄蕩,村婦笑看捧出菱角、蓮花、甘蔗……誰知滿城高樓大廈,沙塵滾滾,機車、汽車.行人都把遊客擠到一邊,人們講的是電子科技,股票,走向發財捷徑,滿嘴英語……我心目中的華南呢?”
  不為讀了,笑得流淚。
  莉莉去晚了整整半個世紀。
  不為回電:“心胸狹窄的西方人不允許東方進步。”
  最好永遠像媚外的電影裏,女子還都妖冶地瞄著狹長的丹鳳眼,渾身無骨似賽旗裝拿著水煙袋。
  莉莉蘇比耶斯基這次旅遊回來,當會明白伍不為不願寫華人掙紮故事的原因。
  任何種族的生活都一定有上落,早期移民的意裔西裔也吃足苦頭,但隻有華裔特喜誇大他們的苦難。
  伍不為不想再加入那訴苦隊伍。
  希望莉莉明白。
  “——翻譯小姐每日向我算錢,怕洋人賴債,時時背著我說電話,很不老實的樣子,我也很警惕,不想在異鄉出醜。”
  “有你在身邊就好了。”“
  原來各處華裔個性大不一樣,火車服務相當好,衛生間仍然肮髒,我們的先進電子設備他們都有,我找到冒牌手袋,像真程度至高……”
  不為問:“你與出版社及作者群接洽沒有?”
  “嗯——”
  “印象如何?我亦好奇。”
  “有女子穿著背後有一條長拉鏈那種現買人造絲旗袍來見外國人,名片中寫著名字及其著作,我看到黑魚網絲襪上有洞、高跟拖鞋殘舊、化妝奇突,我心中無比訝異,風氣是太前衛,抑或未夠先進?”
  不為答:“少批評,多觀察。”
  “而且她們有著重重疊疊的名字,像貞真、眉媚、金矜、肖曉……不過也有一批比較成熟保守的作者,可以一談。”
  “你一定會有收獲。”
  “有個華人在身邊提點,比較不會吃虧。”
  伍不為才不會做漢奸。
  第二天。不為陪母親去複診。
  在候診室母親一直握著她的手。
  不為把母親的白發仔細攏上去,輕輕用發夾夾好。
  旁邊有個老太太問“是女兒吧。”
  伍太太點點頭。
  那老人家感慨地說:“兒子是兒子直至他娶妻,幸好女兒終身是你女兒。”
  不為笑笑。
  伍太太忽然注視女兒,“不為你全知道了吧。”
  不為一怔,低下頭來。“是。”
  “你一向比他們兩個細心。”
  “他們有子女,比較煩。”
  “孩子們真是叫人手忙腳亂,可是沒有他們,日子又異常淒清。”
  不為微笑,世事古難全。
  “不為。媽媽看不到你結婚生子了。”
  “不怕,媽媽,不怕。”
  不為把母親的手放到臉旁。
  “不勞生產的時候怕得不得了,痛哭失聲一定要我陪伴身邊。”
  不為答:“我不怕痛。”
  “你知道怎樣照顧幼嬰?”
  “做了母親,一定學得會。”
  伍太太微笑“你女兒會像你。”
  “我想會。”
  醫生出來叫名字。
  不為陪看母親進診所。
  歐陽醫生看了不為一眼,表示會盡力而為。
  伍太太邊接受檢查邊問:“歐陽,令千金此刻在什麽地方?”
  歐陽醫生像是鬆口氣,“她在甘肅,今次隨奧比斯眼科飛行醫院出發,總比逗留在非洲尼日利亞好。”
  不為發呆,原來歐陽醫生的女兒是偉大的無國界醫生。
  不為頓時覺得自己渺小。
  “我同她說:慧中你幾時結婚生子,或是到診所來幫爸爸辦事,她說:快了快了。”
  伍大太看女兒一眼,“我的女兒就在身邊。”
  “你好福氣,孩子們越走越遠,唉。”
  不為笑,“有本事才飛得出去,像我們,是沒腳蟹。隻得纏母親膝邊。”
  歐陽醫生觸動心事,“我真希望此刻可以看到慧中。”
  他比病人還要頹喪,反而要伍太太安慰他。
  伍太太對不為說:“看到沒有,子女有時真不明白父母心。”
  忽然之間外頭有一陣聲響。
  醫生問看護:“劉姑娘,什麽事?”
  沒有回應。
  歐陽站起來,“我出去看看。”
  就在這個時候,診所門忽然推開。
  “爸爸!”一個皮膚金棕色身段碩健的年輕女子走進來。
  歐陽醫生停睛一看,“慧中,是慧中,你怎麽忽然來了?”
  “爸,你今日生辰,我給你一個驚喜。”歐陽慧中滿麵笑容。
  父女緊緊抱住。
  不為笑,“醫生,我們自已去取藥。”
  她扶起母親,幫她穿上外套。
  伍太太說:“我也忽然牽記不勞,讓我們去探訪她。”
  車子經過街市花攤,伍太太指著說:“不為,你看,荷花荷葉蓮蓬藕。”
  不為記起五六歲時候,母親指著蓮蓬曾經這樣教她,不禁笑中有淚。
  回到家,安排母親休息,正想工作,孩子們放學回來,吃點心淋浴做功課又忙半晌。
  好不容易,不為坐下來,才寫了一兩頁,又聽得孩子們嬉笑。
  怪不得有人說寫作者不宜結婚,時間一旦被孩子們侵蝕占據,工作便不能持續。
  孩子們銀鈴般笑聲叫她心癢難搔。
  不為放下工作過去問他們:“在幹什麽這樣好笑?”
  原來他們正玩電腦變形遊戲,小行利用軟件在熒屏上把占美的麵孔漸漸幻變成一隻獵頭。
  不為說:“咦。你們用我的數碼相機?”
  “是,阿姨,我見照相機就放在桌子上。”
  怕阿姨責怪,立刻使一個眼色,奔到樓下去玩。
  他們走了不為留意起來。
  照片就在家中拍攝,很自然隨意。
  但是,不為看到孩子們背後窗外有兩個人影她一怔。
  不為立刻放大來看。
  男的是她大哥不虞,女的卻是家裏新來女傭阿索利,他的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不為這一驚非同小可。
  她把照片再放大,可以看到兩人壓隱隱細語。
  他們不知道孩子們在屋內拍照,他倆站在門外說話,意外地被攝入鏡頭。
  不為冷靜地抬起頭來。
  她把照片自打印機取出,坐下來想了一想。
  她撥了一個電話給雇傭公司。
  “我決定即時解雇這個人。”
  “伍小姐有什麽特別原因?”
  “她與男主人勾搭,有照片作證據。”
  “我們即時通知移民局,明天一早八時會有職員來押她走。”
  不為也不惱怒,隻是感歎不虞猥瑣。
  稍後不虞回來。
  不為問:“大嫂呢?”
  “去辦延期探親居留。”
  “請你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不虞看著妹妹,“你臉色如晚娘,什麽事?媽媽愛怎樣分配她的錢是她的事。”
  不為把他推進房間,關上門,把放大照片擱在他麵前。
  不虞一看,不出聲。
  “你與家中女傭做朋友?”
  不虞冷笑一聲,“我也不過是跟你學習。”
  “什麽?”
  “你同那阿忠何嚐不是有講有笑,排除階級觀念實行天下大同。”
  “你——”不為氣結。
  “有嘴說別人,沒嘴說自己。”
  不為吸進一口氣,“我是單身,你有妻兒。”
  不虞這才噤聲,他攤攤手。
  “老兄,這阿索利明早即將遣返,請你勿作聲張。”
  他自椅子上跳起來,“什麽?”
  “是我的主張。”
  “你專管閑事!”
  “是,我專做醜人,我有選擇嗎,你叫我怎麽做,躲在一角掩住嘴竊笑?我覺得不應那樣做,我會為你保守秘密。”
  不虞喃喃說:“她祖父是華人。”
  不為沒好氣,“多麽詩情畫意。”
  “你看不起人。”
  這時有人敲門。
  門外是大嫂,詫異地問:“兄妹躲在房裏說些什麽?”
  不虞低頭走出去。
  大嫂問不為:“可是吃醋?是媽的意思,先撥部分現金給不虞參股合作做電子遊戲生意。”
  都猜度不為是小器。
  不為並不分辯。
  那一夜她工作到天明。
  七點左右。她拿著一張現金支票下樓。
  看到那阿索利正在準備早餐。
  不為把支票交在她手中,“你去收拾行李吧,一會有人來帶你走,你的事我已知道,為著這個家,勢必不能把你留下。”
  阿索利張開嘴又合攏,倔強地說:“我不要錢。”
  “拿著,出去了,一時找不到工作,也有個用。”
  她猶疑地把支票握在手中,“又不是你的丈夫,為什麽?”
  “家母病重,我不願看到她難堪,這裏每個人都是我至親。”
  “你對他們好,他們不一定對你好。”
  不為答:“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多講,了快去收拾行李。”
  “伍先生可知道我要走?”阿索利還以為有最後一絲希望。
  “他一早明白,我己通知他,不要相信他們,吃一次虧,學一次乖。”
  這時候可拉桑也起來了,冷冷說:“我幫你收拾。”
  她對不為說:“我警告過她,她不相信,她說伍先生同情她。”
  同情是一個很高層次的感情境界,不是每一個人做得到,伍不虞不是其中一人。
  可拉桑說:“不爭氣的年輕女子,早知帶她姐姐出來。”
  不為說:“噓——”
  側頭聽一聽,有人按鈴,雇傭公司職員來了,帶走阿索利。
  大嫂披著浴袍下來,“什麽事?”
  不為不去理她。
  她四周圍看了看,“咦,開除阿索利?”
  不為仍然不出聲。
  “人家犯了什麽錯?”大嫂亂抱不平,瞎七搭八,鋤強扶弱,“人家也是人,略得罪你大小姐一點,叫她改過好了,何用動這樣大氣?”
  不為推開她,走出廚房。
  不虞打著嗬欠走過來,若無其事,並沒有抬起頭看不為。
  做人其實就應該這樣,如果沒益處,無恥地.善忘地即時丟開,繼續生存。
  但是不為心中殊不好過。
  大嫂說得對,人家也是人,離家別井到陌生地頭來做傭工,那是多麽醃臢辛勞的一份工作,主人家用髒了的衣物、廁所,得天天逐次做幹淨,外加煮食育兒
  還需受多少氣:主婦挑剔、孩子們取鬧、男戶主有淫威,一有不妥,即遭解雇。
  家窮,吃苦的是女子,國窮,吃苦的更是女子。
  不為心中像是壓著一塊大石般。
  忽然覺得有人坐在她床邊。
  “你做得很對。”
  不為轉過身子,原來是母親。
  “換了是我,我也那樣做。”家裏的事她全知道。
  “不虞真不爭氣。”
  “他近日不得意,失業、靠家,心煩,中年危機到了,有妙齡女子與他傾談,仰慕他,他自然高興。”
  她把大兒的心理狀況分析得清清楚楚。
  不為笑起來,“媽媽怎麽會知道中年危機這種字眼。”
  “我讀報紙呀。”
  “大哥真很瑣。”
  “過去的事算了,不要再提著。”
  不為點點頭。
  下午,雇傭公司另外派了新人來,這次年紀比較大,看上去也穩重,仍然負責打掃洗熨。
  伍太太說:“不為,陪我去看不勞。”
  “那還不容易,我立刻去買飛機票。”
  “不為,我們乘火車,當年我也是乘火車南下。”
  “不,媽媽,人人可以乘火車,你還是乘飛機的好。”
  不為與歐陽醫生商量旅遊的事。
  醫生躊躇,“她不宜遠行。”
  不為衝口而出:“已經不宜遠行,還怕什麽遠行?”
  醫生點頭,“你說得對,走得動就得讓她走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了。
  不為黯然垂頭。
  我給你開藥。”
  就在這時,不為聽見走廊外有嘭一聲巨響。
  “什麽事?”她忘卻憂傷抬起頭來。
  接著。又是一聲嘭,整個醫務所都震動一下。
  歐陽醫生像是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歎口氣放下筆,站起去探視。
  不為跟在他身後。
  她看到了奇景。
  隻見走廊上放著一架售賣汽水零食機器,一個女子正自遠處疾奔而至,飛腿踢向機器,發出膨然巨響。
  歐陽醫生跌足,“慧中,你又幹什麽?”
  原來那用詠春腿勁踢機器的正是歐陽慧中。
  她笑嘻嘻答:“它又吃了我十塊錢。”
  她父親拉著她,“噓,噓,別嚇人快進來。”
  不為迎上去,“你踢給方向了,看我的。”
  好一個伍不為,她輕輕一轉身,提腿呼地一聲躍起踢向機器左邊.售賣機顫動兩下,忽然嘩嘩聲嘔吐,汽水罐與薯片包紛紛一起落下。
  歐陽慧中歡呼一聲,拾起她應得份量。
  “它欠我三罐可樂一包薯片。”
  歐陽醫生連忙把她們兩人拉進醫務所。
  老看護走出來瞪她倆一眼,“當心警察叔叔。”
  歐陽慧中笑得彎腰。
  “唉,伍不為,謝謝你,這罐汽水全世界最好喝。”
  她還記得她。
  不為驚喜,“你知道我名字?”
  歐陽慧中看著她,“把母親當明瓷那樣攙扶的女兒自然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不為脫口說:“我也是。”
  慧中那種無拘無束的爽健美,發自內心散發攝力。
  她們兩人攀談起來。
  不為問:“下一站去何處?”
  “南美品塔貢尼亞冰川,不為,你是寫作人,應當行萬裏路,別老在南歐葡萄園大紅花裏兜圈子,到印加部落去看古跡。”
  不為心向往之,但是實事求事的她又忍不住問“如何沐浴?”
  慧中大笑,“不為,你這樣婆媽,如何寫得好文章?”
  不為羞愧。
  取了藥,不為告辭。
  慧中說:“我要診症,下次再談。”
  不為返回走廊乘電梯,看到滾在地上的汽水罐,不禁會心微笑。
  對於歐陽慧中她有極佳印象。
  那曬得微棕的短發,淺褐皮膚,大眼睛炯炯有神,牙齒雪白,身著簡潔衣褲,腳上一雙球鞋,怎樣看都英姿颯颯。
  不為取了飛機票回家。
  她看見大嫂呆呆坐書房。
  不為取笑她:“你已知保險箱內空無一物,還坐這裏幹什麽?”
  大嫂自言自語:“本以力回來三五七天,誰知住了下來。”
  不為說:“你在那邊房子已經租出,了無牽掛。”
  “你的房子呢?”
  不為失笑,“我何來房產,我一向租住改裝貨倉,一斷租,必定收回。”
  “那你回去怎辦?”
  “先住幾日青年宿舍,重新找公寓。”
  “你不怕流離失所?”
  不為聳聳肩,攤攤手。
  “換了是我,會做噩夢。”
  不為笑說:“我會努力置業。”
  “對呀,小仍她們也可以來探訪。”
  不為說:“這兩日我在聯絡房東,可是一時還找不到他。”
  大嫂臉色很差。
  不為問:“你有心事?”
  “不為,我錯怪了你。”
  嗬,東窗事發,紙包不住火,她知道了。
  “那女子寫了一封信給我,今早收到,我已拆閱。”
  不為一怔,沒料到會有這一著,也算是厲害。
  “信寫得十分流利,文法也無錯誤,可見起碼讀到高中,她說你辭退她是因為她同伍不虞有染。”
  不為沉默。
  “窮心未盡,色心又起,怎麽辦?”
  不為輕輕說:“可否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多年來拖著一個遲鈍女兒過活——”
  “他也曾有過好日子,當年矽穀紅利百萬計。”
  “他急著買跑車遊艇,已全部花光。”
  “試試共患難。”
  “我實在累了。”
  “那麽,上樓去睡一覺。”
  “醒來也沒有意思。”她飲泣。
  不為見勸之不醒,不禁生氣,“你想怎麽樣,是你的丈夫,你應當明白,他是老式男人,你最好佯裝不知,若果真的忍無可忍,不必多說,即辦離婚。”
  齊家暢女土靜了下來。
  “請念在孩子份上,尤其是小仍。”
  投鼠忌器。
  齊家暢掩著臉。
  不為提醒她:“帶著孩子回運河街雜貨店你行嗎?”
  她緩慢地走上樓。
  不為在她背後說:“一會叫你吃飯。”
  你要吃飯嗎,想吃飽總得付出一點代價,要不辛勞工作,要不忍氣吞聲。
  沒道理人家把你喂飽,又還得尊你為天神。
  第二天,不為帶著母親出門。
  不勞親自來接飛機。
  伍太太不肯先往酒店休息,堅持要去婚紗店參觀。
  到了店門連不為都覺得累,伍太太精神卻很好。
  店裏生意並不致於客似雲來,但也不錯長期雇著一個模特兒,一套套衣裳穿出來給客人看,特別矜貴,架勢十足。
  不為不住點頭。
  伍太太想吃小籠包,不勞立刻差人出去買,店裏工人奇多,同工資廉宜有關,不勞叫他們穿上白衣黑褲,倒也整齊可觀。
  伍太太說:“我放心了。”
  這才回酒店去。
  第二天一早又叫不為起來叫車往浦東。
  不為累得雙眼睜不開來,也得服侍母親起床。
  正在梳洗,有人按鈴,不為過去張望。
  嗬,天兵天將救星來了。
  門外站著於忠藝及保姨。
  不為把門拉開,快樂歡呼。
  保姨搶進來扶住伍太太,“你來了怎麽不通知我?”
  伍太太說:“給你一個驚喜。”
  不為鬆一口氣,蹲在地上不願起來。
  “我們接到二小姐電話立刻出來。”虧得不勞通風報訊。
  “差一步我們就找到浦東去。”
  “叫車子不容易嗬,阿忠來了,叫他開車兜你們去吃早飯。”
  保姨雙手不停幫伍太太穿衣著鞋。
  不為又活潑起來,“我要吃地道上海點心。”
  保姨說:“太太的鞋子有點緊。”
  不為說:“保姨你細心,我去拎另一雙來試試。”
  “這雙好。”
  她攙扶伍太太。
  伍太太笑,“一樣一雙手,阿保手臂有力承擔。”
  保姨把伍太太頭發仔細裹在一方絲巾裏。
  他們出發去逛早市。
  不為說:“忠藝,多謝你趕來。”
  於忠藝微笑,“什麽話。”
  他胖了一點,可見生活順心,仍然剪平頭穿卡其衣褲。
  他開車兜了一個圈子,大清早,晨曦,市內有煙霞籠罩。朦朧中閃著太陽金光,路上人頭湧湧,不為好奇探望。
  他們在一間小館子前停車,推門進去,地方十分雅致潔淨。
  保姨作主,叫了幾款吃早飯的菜式。
  不為沒有吃早飯的習慣,正在張望,於忠藝買了咖啡進來。
  “嗬”不為笑,“史達拔咖啡。”
  吃了早餐,保姨與伍太太聚舊。
  不為撥電話找莉莉。
  她仍在床上,一聽不力來了,大喜, “你特地來看我?”
  “我陪家母探親。”
  “嗬,可抽空見個麵嗎,我明朝回多倫多。”
  “你真來去匆匆,下午三時,在你酒店大堂見。”
  放下電話,聽得母親說:“……我想去邢家宅路。”
  不為知道那是外公舊居,“現在不叫這個路名了,此刻好像改作和平東路,半個世紀過去,老房子早已拆卸。”
  於忠藝說:“未必。”
  保姨說:“那麽,陪師母去看看。”
  小轎車駛近那個老式住宅區。
  “呀,還在。”
  隻見三層高磚屋外牆雖經過修茸亦相當殘舊,最奇突的是電線外露,似病人身上搭的維生管子,接住天台上魚骨電視天線。
  一樣住著人家,婦女與孩子們上上落落,見了外人,好奇地看多一眼。
  保姨輕聲問:“是這一問嗎。”
  伍太太說:“上去看看。”
  “有人住在那裏呢。”
  正在商量,一個中年太大氣呼呼地跑下來叫:“依偷我銅鈿,快還撥我!”
  隻見一個十一二歲男孩竄出像一支箭般射出街。
  中年太太撐著腰徒呼荷荷。
  伍不太凝視那個穿寬身旗袍熨頭發的婦人,忽然衝口而出:“姆媽。”
  中年太大聽得有人叫馬馬,不禁轉過頭來看,她見到四個陌生人,於是揚起一角眉毛。
  保姨一臉笑容解釋:“這位太太從前住在這裏。”
  “啊,是嗎。”
  她不感興趣,咚咚咚走上舊木梯。
  不為低聲問:“那位太太像外婆?”
  伍太太點點頭。
  不為惻然,知道母親忽然回到故居,滄茫間迷失在時間及空間裏。
  保姨連忙說:“回去吧,我們回酒店聊天。”
  不為與於忠藝在一間叫徐家匯的咖啡店小憩。
  於忠藝隻是微笑,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他畢竟是外人,非親非友,不過是伍家的一名前雇員。
  不為靜靜地看著窗外的人與車。
  於忠藝知道他與這可愛的洋化女一生也走不到一起,輕輕低頭。
  凡有客人進來,咖啡座玻璃門都會發出叮叮響聲,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可是坐得腰酸,不為都不願起身。
  終於時間到了。
  他見她還帶著照相機,便說:“我替你拍照。”
  不為點點頭,她輕輕說:“很高興認識你。”
  他說:“不為,你豐富了我的生活。”
  講得那樣文藝腔又動聽,使不為低下頭。
  他們離開了咖啡店。
  她到和平飯店找到莉莉,她正收拾雜物。
  房間裏一天一地堆著工藝品,有巴掌大蝴蝶風箏及檀香扇,有大紅織錦百子圖被麵,有各式吳錫大阿福泥娃娃劉關張及福祿壽,有五幅剪紙圖案,有毛筆硯台,印章印泥……
  “嘩,整個上海搬回西方。”
  莉莉沮喪:“行李一定超重。”
  “這樣吧,我幫你帶回家郵寄到多市給你。”
  “真的,你肯幫我?”
  不為點點頭。
  “我還看中一架屏風——”
  “下次再來買吧,哪裏抬得動。”
  “這是一個最五光十色的城市。”
  兩人坐下來。
  莉莉細細端詳不為。
  “奇哉怪也。”
  不為納,“什麽奇,什麽怪?”
  “我在你臉上看到許多故事。”
  “莉莉出版業如果不景氣了你可轉行看相。”
  “你像是剛同一個喜歡的人分了手,眼角有遺憾的意思。”
  不為一怔,咦,被她說中。
  “是誰.是那個剪平頭的男子?”
  不為沒有回答。
  “但是,你嘴角又帶笑意,好像千尋萬訪,終於遇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不為心中大奇,都被莉莉猜中,她似有料事如神的本事。
  “你找到了對象?”
  不為既不承認亦不否認。
  莉莉遺憾,“那人不是我。J
  不為更不敢搭腔。
  莉莉一邊把衣物放進一隻大行李筐內,“那一定是個極之可愛的人。”
  不為問:“可有找到適合原著?”
  莉莉指一指一大疊磁盤。
  不為大奇“什麽這樣先進?”
  “而巳都已譯成流利的英語,附著作者簡介及近照,有人若果還這個不寫那個不屑,真會吃西北風。”
  不為發呆,她真的脫節,對最新行情毫無了解。
  “但是,他們寫得好嗎?”
  “好極。”
  不為氣餒,她坐到地上,捧著膝頭。
  莉莉笑了,“藝術是生活全麵性品味,這個條件你比他們優勝。”
  “像打仗一樣。”
  “不然,你以為是什麽?”
  “他們寫什麽故事?”
  “愛情向往、物質欲望、出國憧憬、美好生活理想,還有一個民族數千年的盼望。”
  “嘩。”
  “即使譯成英文,感性仍然強烈。”
  “作者年齡呢?”
  “我隻要求十八至三十六歲的作者提供稿件。”
  “會不會苛刻一點?”
  莉莉解釋:“過了這個年紀,除非已經成名,否則文宇一定苦澀無味。”
  “那你可稱滿載而歸。”
  莉莉看著她,“不為,別墮後。”
  “我盡力而為,不管該處是否一個競技場,我都會設法做到最好。”
  縱使最好還不夠好,也沒有法子了。
  “快把餘稿傳到多市。”
  不為點點頭。
  她幫莉莉收拾行李。
  不為時時做夢,大學畢業,好走了,收拾行裝回家,可是小小宿舍房間有許多許多東西,無論裝幾個箱子都裝不完,終於急得哭。
  這種夢是什麽意思?
  是不舍得走,抑或怕前路茫茫?
  有一段日子,不為做夢隻見滿嘴牙齒掉下,不痛,也不流血,隻覺尷尬。後來心理醫生說掉牙,是代表怒火。
  不為替莉莉的箱子拉好拉鏈。
  “附近有個玉器市場我想去看看。”
  “我替你還價。”
  莉莉很高興。
  本來隻預備逗留三十分鍾,可是工藝品實在出色結果逛了足足一個鍾頭。
  不為說:“我得走了,家母會牽記。”
  莉莉點點頭“多市見。”
  她倆緊緊擁抱,莉莉吻她額角。
  不為叫車回旅館.保姨還未走,與伍太太各自捧著茶杯聊天。
  不為同保姨說:“你也累了明大再來。”
  她送保姨出去。
  保姨依依不舍,“太太精神爽利,我很放心。”
  她不知道師母已經病重。
  “明日我來送你們飛機。”
  保姨伸出手,輕輕撫摸不為麵孔當她仍然隻有五六歲,“為為,你見過阿忠了。”
  “是。”
  “他可有說什麽2”
  不為微笑搖搖頭。
  保姨低下頭,自言自語,“怎樣高攀呢,我知他心事,把你照片放在抽屜裏,有空取出看,特別喜歡學你穿白襯衫……唉。”
  不為無言。
  “不為。我知你一時不願安頓下來,你不過回來探親,即使……也不會挑這個傻小子。”
  不為這時輕輕說:“忠藝是個好青年。”
  “哪裏配得上你。”
  “保姨自幼把我帶大,愛惜我,把我看得特別好,其實我一無是處。”
  “不為你最憨厚。”
  於忠藝的車子來了。
  不為在保姨耳邊悄悄說了兩句話。
  保姨一生人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表白,不禁瞪大雙眼,手足無措。
  不為拉開車門送她上車。
  回到房間,發覺伍太太已經睡著。
  旅館隻得一間房二張床,不為洗把臉,躺在母親身邊。
  幼時,她老渴望與媽媽睡,時時懇求,被兄姐嗤之以鼻,今日,輪到她陪母親。
  半夜,伍太太醒來上衛生間,不為也一同醒來。
  伍太太有點歉意。“不為,吵你睡覺。”
  “不要緊。”
  “我肚子有點餓。”
  “我替你叫宵夜。”
  不為打電話替母親叫一碗白粥。
  粥來了,她服侍母親吃了半碗,替她漱了口。
  伍大大感謂“你看這具臭皮囊老了多麽討厭。”
  不為隻是笑笑。
  “掛住小仍小行她們,明日好走了。”
  她躺下來,悠然入夢。
  不為卻睡不著,坐在窗口,喝咖啡,等天亮。
  她趁空打了幾通電話,辦了些事。
  保姨帶著小於來送行,保姨恍然大悟的樣子。
  道別時,伍太太使勁揮手,像個孩子。
  不虞與大嫂在飛機場接她們。
  不虞抱怨:“幸虧平安回來,我們兩日兩夜未曾合眼,擔足心事,都是不為多事。”
  不為自小習慣受兄姐責怪,引以為常,照單全收從不反抗。
  伍太太嘴角一直掛著微笑,臉容異常光潔,似年輕十年。
  到了家,進大門的時候,她忽然雙腿一軟,幸虧子女一左一右扶住她。
  她催大兒去接孫兒回來。
  “快放學了媽你先睡一覺。”
  不為悄悄通知了醫生。
  孩子們放學回來,圍在伍太太身邊,各自取出測驗成績比較。
  “才拿乙級,咦,我是甲,在班上我是算術王。”
  “占美你也有失手的時候。”
  “祖母這是我的圖畫,題目是一家人。”
  伍太太微笑欣賞。
  女傭上來輕輕說:“歐陽醫生來了。”
  進來的都是歐陽慧中,“家父去醫院做手術,由我做一次替工。”
  不虞詫異“歐陽醫生同我們家不為像一對姐妹,竟長得那麽像。”
  孩子們出去,醫生診治,伍太太輕輕說: “痛”
  慧中替她注射,“進醫院觀察可好?”
  不虞問:“好端端為何入院?”
  慧中看看病人,伍太太仍不想說話。
  這時連一向粗心大意的伍不虞也起了疑心,拉著醫生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慧中看向病人。
  伍太太微微點點頭。
  慧中把伍不虞拉到一旁輕輕說話。
  隻見那壯漢的眼淚忽然管籟落下。
  不為別轉麵孔。
  那是一個陰大,醫生離去時,天漸漸下雨。
  慧中說:“我去替伍太太辦入院手續。”
  “慧中謝謝你。”
  “應該的。”
  伍太太對子女這樣說:“我快要去與你們父親見麵,很是安樂,縱使牽掛你們,也顧不得了。”
  那天晚上,小仍自夢中醒來,叫醒姑姑,這樣說:“我看見外公回來接外婆。”
  不為緊緊抱著小仍,輕輕問:“外公白發還是黑發?”
  “黑發,穿西裝,戴領花,很漂亮。”
  “外婆呢?”
  “外婆很高興的跟著他走了,真不舍得。”
  這時電話鈴響了。
  是慧中的聲音:“不為,你們快來一次。”
  不為立刻醒悟到是什麽一回事。
  小仍已經看見他們走了,想必已經來不及。
  不為叫醒各人。
  大嫂還想撲粉,被大哥一手拍落粉盒,大家帶看孩子們趕去。
  兩個歐陽醫生同時走出來搖搖頭。
  伍不虞像瘋漢似放聲大哭,不為與孩子們坐在走廊上發呆。
  她把一切安排得最好,放放心心地離去。
  大嫂問:“她身有重病,為什麽不說?”
  “一說出來,子孫臉上還好意思有笑容?人人愁眉苦麵,還有什麽意思。”
  大嫂一怔,低頭說是。
  沒有人提到錢。
  第二大清晨,不為通知姐姐。
  到頭來,兩個女兒比兒子堅強,因為女兒早有預感,而兒子懵然不覺。
  不為知會了宋律師。
  宋這樣說:“星期五上午十時我來府上宣讀遺囑。”
  不為把時間告訴兄姐。
  大家穿著黑衣坐在客廳中食不下咽。
  孩子們在不為堅持下全體去了上學。
  怨有頭債有主,毋需小孩也一起寢食不安。
  不勞說:“終於可分產業了。”語氣中毫無歡喜。
  不虞忽然慷慨地說:“三人平分吧。”
  居然沒有人反對。
  可見都叫母親的溫情感動。
  不為沉默,過兩日宋律師一開口,一切水落石出。
  不虞說:“新生意剛有點眉目,母親看不到了,上頭歡迎我們回去設廠呢,我們打算把西遊記設計成三部曲電子遊戲機,名宇都擬好了,叫‘上天、入地、成道’可是——”
  他說話上句跟下句不聯一氣,語無論次,可見極之傷悲、疲倦、失望。
  不為覺得大哥這時最像一個堂堂正正男子。
  而大嫂呢,也當起家來。
  不為聽見她同傭人商量:“這幾天剩下許多白飯,倒掉可惜,不如做炒飯。”
  “胃口不佳,油膩膩誰吃炒飯?”
  “那麽,做葡國雞飯。”
  “不如海南雞飯吧。”
  正當每個人都明白這個家何等可貴之際,這個家就快結業。
  不勞在房裏收拾母親的雜物。
  她說,“奇怪,媽媽平時穿的皮裘、大衣、披肩全部不見了,一件首飾也找不到。”
  不力仍然緘默。
  “莫非都送了人?”
  “她沒有親友。”
  “阿保呢2”
  “阿保絕對可靠,大件東西也不是傭人可以隨意搬走。”
  大嫂說:“那對西瓜玉鐲,自然也一並失蹤了。”
  不勞說:“隻有她給我的這副耳環還在我耳朵上。”
  “我記得爸有好幾隻百德菲麗手表......”
  不為微笑。
  “不為,你可知那些東西下落?”
  不為第十次搖頭。
  “也許在銀行保管箱裏,宋律師會告訴我們。”
  這幾日大嫂與姐姐都來向不為借黑白衣褲。
  宋律師一進門,隻看到整齊的黑白兩色。
  他朝三兄妹點點頭。
  “伍家這一季連二接三發生這麽多事,全靠你們堅強應付。”
  他喝一口茶,坐下來,取出文件宣讀.“我阮詠坤將財產平均分給予女三人,希望他們互相敬愛,和氣共處。”
  大家鬆了口氣。
  宋律師說:“她銀行戶口剩下現款十七萬六千八百餘元。”
  不虞瞪大雙眼,等待宋律師說下去。
  宋律師卻說:“沒有證券也沒有珠寶。”
  不勞問:“屋契呢?”
  “這座獨立屋已經押給銀行,你們必須在一個月內遷出。”
  不虞站起來,大惑不解,“你是說,母親什麽都沒有留下。”
  宋律師忽然笑一笑,“有,她遺愛人間。”
  不虞緩緩坐下。
  隻有不為一個人沒有意外。
  宋律師說:“我告辭了,有什麽事,請與我聯絡。”
  不為送他出去。
  到門口,宋律師轉過頭來,“奇怪,他們仿佛相當接受事實,並無吵鬧。”
  不為答:“到底是成年人。”
  宋律師離去。
  回到客廳隻見不虞躺在長沙發上。
  “原來什麽都沒有!”他反而笑起來。
  “媽也真有一手,一直哄撮我們。”
  “她竟這樣會花錢。”
  不勞說:“應該的,自己的錢,用在自己身上,我得學一學。”
  “不,她也用我們身上,手段闊綽,婢仆成群司機進出,我們好好享受了三個月。”
  “才三個月嗎,感覺上已有三年。”
  “我吃得很痛快。”
  不勞說:“我自覺像千金小姐。”
  不虞搔攝頭,“不為吃虧了,她什麽都沒有。”
  “她不開口要,自然沒有。”
  不為一直沒有說話。
  不虞問:“各位有何打算?大家商量一下。”
  不勞說:“我得回上海做生意。”
  “兩個兒子呢?”
  “看你了,如果你們住本市,請代為照料,如不,我帶他們到上海讀國際學校。”
  I我們會租一間小公寓住。”
  “不再回美國?”
  不虞說:“待那邊經濟好轉才回去,唉,像遊牧民族一般,何處有水有草,就在該處紮營生活。”
  大嫂說:“孩子若不怕擠,交給我們好了,你可專心發財。”
  不勞感激,“謝謝你們。”
  “自己人,謝什麽。”
  分不到錢,反而像一對好兄妹,人性古怪,可見一斑。
  他倆看著不為“你呢,小妹。”
  “我?”不為假笑。
  “是,你,結婚還是升學?”
  “我繼續寫作。”
  不勞笑問:“何以為生?”
  “白天做侍應生。”不為沒好氣。
  不虞說:“隨她去,她若是喜歡呢,就不覺累。”
  “仍然回去住那貨倉?”
  不為說:“三個月沒交租,也許已經租給別人。”
  “你不是付了按金嗎,房東不致於這樣絕情。”
  “嘿。”
  “不為——”
  不力擺擺手“明白明白,年紀大了,該好好打算,儲糧過冬。”
  大家都笑了。
  半晌大嫂說:“誰會想到,媽會沒有錢剩下。”
  “辦完事之後解散傭人吧。j
  “十多萬,辦事可夠?”
  “媽媽早有打算,有關費用已經付清。”
  不虞唏噓,“她都想到了,不用靠我們這班不肖子女。”
  不為靜靜聽兄姐說話。
  “不為表現最好,一毛錢也不爭。”
  不勞忽然吟說:“好子不論爺田地,好女不論嫁妝衣。”
  不為聽到這樣的話,流下淚來。
  不虞又搔頭。
  那天中午保姨趕了下來,幫忙料理事情。
  於忠藝需要打理業務沒有出現。
  孩子們也受到很大打擊,不為看見占美及威利那兩個鐵漢伏在外婆的床上哭泣。
  小仍要求買一束白色氫氣球,在天井一鬆手,汽球上升,她眯著眼看到汽球在空中消失,然後輕輕說:“祖母收到了,她很喜歡。”
  大家聽了都覺側然。
  稍後,歐陽慧中醫生來探訪伍家。
  見他們收抬行李雜物,才知道要搬家。
  銀行已經派人來視察過,請他們不要搬動家具,當初估價連燈飾家具包括在內,每件都有記錄。
  不勞最先回去照料生意。
  不虞帶看孩子們搬到郊外的新家。
  P剩不為一個人住在祖屋裏。
  慧中看到廚房有一箱即食麵。
  她說:“請得到的話,家父說你不妨到我們家小住。”
  “太客氣了”不為說:“我可以維持。”
  “寫作人生活必定清苦。”
  不為說:“所以都盼望成名的黎明。”
  這間屋子裏最多住過十多個人,一下子走清,大廳有回音。
  慧中問: “可是不舍得?”
  “不是屋子,而是在屋中與父母共度的歡樂時光。”
  慧中說:“聽你這樣說,我都不敢再出口。”
  不為笑“你爸也很牽掛你。”
  兩個人開了啤酒,窩在沙發一談就是通宵。
  慧中有心陪伴,不為悲痛稍減。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鈴,不為去開門,卻是翁戎。
  她抱怨,“家裏有事也不告訴我。”
  不為歎口氣,“沒打算鋪張。”
  “要搬家?”
  “家道中落,祖屋已經出售。”
  翁戎說:“現時這種氣候,精減製度為佳,如此大屋,維修保養,非同小可。”
  “請進來喝杯茶。”
  “我九時正要開會。J
  “有工作真叫人羨慕。”
  這時,翁戎的目光忽然移到不為身後,不為轉頭,原來是慧中起來了。
  不為立刻替她們介紹。
  翁戎笑笑說:“我得走了,下次再談。”
  她開走了小轎車。
  慧中拿著咖啡杯說:“多麽神氣的一個女子。”
  “是,這上下就她一個人還有優薪工作,也難怪,一人可當十人用,當然需留住她。”
  “結婚沒有?”
  “毋需聽另一人發牢騷、體貼他的際遇,兼為他作出調整了。”
  不為關上門。
  “老了怎麽辦?”
  不為笑:“你問我,老了再說。”
  “總要有點打算吧”,慧中也笑,“家父時時恐嚇我:老了你就知道,像是一隻恐怖怪獸,就在前邊等著吞噬我。”
  “他指沒有伴侶子女節蓄事業,如我這種人,不是你慧中,你是專業人土,會得照顧自己。”
  “你可害怕?”
  “怕什麽,一個人,逃難也爽快點。”
  “老來有病,獨居一室,經濟桔據,請問怎麽辦。”
  不為微微變色。
  慧中說:“你那行有好幾位前輩,甚有文名,公認有才華,落得淒清下場。J
  “別嚇人。”
  慧中笑了,“不談這個了。”
  不為感歎,“你是講黃女土及張老師等人吧,因欠租被公寓管理員發現,已經病逝屋內。”
  “你看你麵色都變了。”
  話還沒說完,門鈴又響,是銀行派人來點數家具雜物。
  慧中說:“我回醫院去,爸請你晚上來舍下吃飯。”
  慧中走了,不為同銀行的人說:“你慢慢數,廚房有茶水。”
  她自己上樓寫稿。
  工作到中午,肚餓,下樓來吃杯麵,發覺那年輕人還未走。
  不為詫異,“你還在這平?”
  那人笑答:“還沒數到樓上呢。”
  不為唏噓:“全是身外物帶不走。”
  年輕人這樣說:“能夠掙到這許多身外物,也真了不起。”
  不為笑笑。
  “我姓曾這是我名片。”
  不為向他點點頭。
  他搭訕問:“你是伍家後人?”
  不為說:“你我快點工作吧。”
  她無意同陌生人談論身世。
  下午,饑腸轆轆,有人敲門。
  是那姓曾的年輕人,捧進香噴噴咖啡及新鮮熱辣菠蘿麵包。
  不為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埋頭苦吃。
  那年輕人為之惻然。
  住在這樣漂亮的大屋裏,想必是位千金小姐,一定自幼坐著司機駕駛的大車上學放學,不食人間煙火。
  今日家道中落,大屋出售,矜貴的她看見尋常百姓吃的下午茶點竟那樣高興。
  不為嘴巴塞得滿滿,“謝謝你。”
  “不客氣。”
  “你還未下班?”
  “我這就走了。”
  “再見。”
  他卻說:“不如一起吃晚飯。”
  “我有約。”
  年輕人盡最後努力:“有一間菜餐廳的加蛋免治牛肉飯最好吃。”
  不為非常向往地抬起頭來詳盡考慮一會兒,“不,我有約。”
  年輕人不死心,“明天呢?”
  不為笑了,“明天再說吧。”
  年輕人隻得點點頭離去。
  不為下樓,發覺所有家具都已貼上銀行標簽。
  原來過去三個月,家人一直住在借來的地方,大屋早已經出售。
  慧中電話來催:“三十分鍾後我來接你。”
  “沒問題。”
  車房裏還擱看她少女時用過的腳踏車,粉紅色,前輪上有一隻藤籃,用來放一束滿天星及兩枝法國長條麵包,來回吸引小男生注意。
  連帶租屋出售的是她的回憶。
  必須要走了。
  耳邊像是聽得母親呼聲:“為為,為為,記得回來吃飯。”
  不為正在憔悴,慧中已經到了,詫異地說:“你在這裏。”
  不為點點頭,“慧中,我想去探訪外甥。”
  “我載你去。”
  “就是看中你有車。j
  車子駛到近郊住宅區,抬頭一看,全是高聳入雲的大廈,白鴿籠似密密麻麻數千格,並排十多座,像碑林,又似屏障。
  不為張大嘴呆半晌,環境同從前是不能比了。
  慧中看地址:“第八座一O八號甲座。”
  電梯大堂十分幹淨,略叫不為放心。
  找到了號碼,不為按鈴。
  來開門的正是小行,看到不為,歡呼一聲。
  四個孩子放了學,正在做功課,肚子餓了,各自找到麵包當茶點;有人搽果醬,有人塗花生醬,小仍喜歡煉奶,各適其適。
  看情形能屈能伸,都適應下來了。
  小公寓簇新似小人國,兩間臥室放著雙層床,男孩女孩各一間,大人上班去了,傭人睡在廚房後邊,小小地方擠了六個人。真不愁寂寞。
  不為擔心問:“早上可擠2”
  “輪流用洗手間,每人每次不得超過十分鍾。J
  不為駭笑,繼而黯然。
  小行說:“鄰家也是四個孩子,他們全是男生。”
  原來有人陪,不為精神一振,“換衣服,一起去吃冰淇淋。”
  樓下商場就有小食店,各人要了香蕉船,加紅豆刨冰,一桌子甜食,慧中搶先付賬。
  吃完把孩子們送返家中,不為想教他們功課,可是他們四人有商有量,你教我畫圓著色,我為你解答算術題目,有商有量。
  不為看了歡喜。
  沒想到環境差了,人心反而團結,失去一樣,換得更寶貴的另一樣。
  上天真的十分公平。
  慧中悄悄說:“放心可以走了。”
  不為點點頭。
  不虞兩夫婦還未下班回來,可見忙得不堪,真好。
  隻聽得占美說:“我與弟弟先去淋浴。”
  他們自動懂得安排時間。適者生存。
  慧中問:“你呢?”
  不為說:“我很羞愧,我想回多市。”
  慧中笑,“這可巧了,我將回走馬斯特大學任教。”
  “真的?”不為一怔。
  “我在互聯網上看到他們聘人,立刻應征,已獲批準。”
  分明特意要跟著去陪伴不為。
  “待遇不算好,但是所有大學教席的福利均上乘,宿舍很大很靜,足夠兩人住。”
  不為微笑,“我不打算投親靠友。”
  慧中卻說:“你也住過翁戎家裏。”
  “翁戎隻是普通朋友,我來去自若,沒有負擔。”
  “家父也有公寓在多埠,他也是你普通朋友,你拿著門匙,暫住他家。”
  出盡百寶要幫她,不為哈哈大笑。
  “好好好,我拿著門匙,你是怕我失散,因貧失救,流落街頭。”
  慧中有點尷尬。
  在歐陽家吃完飯,慧中想留下不為。
  “空屋不好住——”
  “那是我的家。”
  一個人睡到半夜忽然聽到華爾滋圓舞音樂:
  不為起床,發覺自己手小腳小,隻得七八歲模樣,穿著印了小白兔的絨布睡衣褲。
  她躡足走到樓梯口看下去,隻見大廳裏有好些賓客隨著音樂翩翩起舞。
  不為蹲在樓上看,有人把手搭在她肩上,不勞也醒來了,她“噓”地一聲坐在妹妹身邊。
  忽然她倆看到了父母,爸媽隻有三四十歲辰樣,年輕力壯,頭發漆黑,衣著時髦。
  不為急不及待向他們招手,“爸爸媽馮。”
  他們聽到了,抬起頭來向女兒們笑。
  不為的夢醒了,她抱膝發呆。
  有人按鈴,不為走下樓開門。
  那個姓曾的年輕人又來了。
  這回他買來燒餅油條粥。
  他關切地問不為:“你有地方可住嗎?”
  不為點點頭,“多謝關心。”
  “一個人要小心,外頭環人很多。”
  不為笑笑,“是嗎,我覺得好人比壞人多。”
  年輕人有點尷尬。
  不為說:“一會我要出去辦事,你點完樓上可自動關上門離去。”
  不為上樓更衣出門。
  銀行存款所餘無幾,訂了飛機票,她去找慧中。
  醫務所看護告訴她,歐陽慧中在社區中心幫兒童驗身。
  不為找了去。
  隻見大堂排長龍。
  好幾個醫生穿看白袍為市民義務檢驗。
  慧中穿白衣白褲,笑容滿麵,凡是小孩,每人可取一顆巧克力,然後坐下乖乖聽醫生的話。
  不為沒有上前打擾她。
  一個人在忘我工作時必定有一股美態,慧中一邊同母親們談話,一邊忙著看孩子們眼耳目鼻,服務殷勤,叫不為佩服。
  忙半晌,她抬頭,看到不為。
  她朝不為招手。
  不為走過去,有人遞熱茶餅幹過來。
  “今天什麽日子?”
  “市民健康日,上午九時至晚上九時免費驗胸肺。j
  不為輕輕說:“我明天走。”
  “這信封裏是父親公寓的地址及門匙,你收下。”
  “謝謝。”不為收好信封。
  一個年輕母親抱著嬰兒過來說:“醫生,這孩子天天傍晚五時開始哭,無病無痛,但哭個不停,起碼吵兩個鍾頭。”
  不為聽了,不寒而栗,立刻讓座。
  隻聽得慧中說:“會哭就不壞,有力氣才哭得響。”
  不為輕輕退出大堂。
  電話響了。
  莉莉的聲音傳過來:“出門一裏,不如屋裏,家最舒服。”
  “開始寫東遊記吧。”
  “我在公司收到你稿件。”
  “怎麽樣?”
  “正叫助手整理,從新編排章回,改正文法拚字,初稿這幾日可以印出,方便你取回修改。”
  “設計封麵沒有?”
  “小姐,哪有這麽快,定了稿再說。”
  “路途遙遠。”逐步逐步走。
  “你幾時返來?”
  “這一兩天安頓後,向你報到。”
  莉莉問:“你的朋友呢?”指慧中。
  不為笑答:“她很好。”
  “我知道她很好,她會否與你同來?”
  不為不想瞞她,“稍後會與我會合。”
  “你與她同住?”
  不為微笑,“我一向獨立。”
  莉莉問:“慧中二字,是什麽意思?”
  “華人有成語讚美女子秀外慧中,即外型秀美,內心聰穎。”
  “嗯高度讚美。”
  “屆時再見。”
  傍晚回家,年輕人已經走了。
  桌子上留著一張便條,不為無暇拆閱。
  任何一個有三分姿色的年輕女子,一生中必有許多這樣的邂逅,是否把握機會,則看個人選擇。
  晚上不為與兄姐道別。
  他倆十分嘮叨,吩咐許多話,都怕小妹一個人浪蕩江湖,失去影蹤。
  不勞輕輕說:“昨夜我做夢。”
  不為一怔。
  “半夜在大屋,父母招待人客——”
  不為接上去:“有跳舞音樂,我與你偷偷起床張望,被爸媽看見,指著我倆笑。”
  “你怎麽知道?”不勞意外。
  “二十年過去了,真好似去年的事似。J
  “過了那樣美好的二十年,還有什麽遺憾。”
  “那時我們家欣欣向榮。”能不唏噓嗎。
  不勞終於掛上電話。
  第二天一早,不為出門的時候,一直往前走,頭也不回,她帶上門聽到喀一聲大門關上,仍然向前一直走。
  計程車停在路口等她。
  她把簡單行李放到車後,低下頭聽見司機先生間:“飛機場?”
  車子一直駛出去,不為鬆了一口氣。
  上了飛機艙,無巧不成書,她又被安排坐在一個少婦身邊,她亦有一個手抱嬰兒。
  不為吞一口涎沫,立刻找來服務人員;“我想調座位。”
  “這是特廉客機,全船滿座,伍小姐,許多人客一個月前訂座。J
  “我怕嬰兒哭泣。”
  “伍小姐,十多小時很快過去,請忍耐一下。 ”
  不為無奈,坐返原位。
  那幼嬰看到她坐下,嘴巴波波波響,伸出胖胖雙臂叫她抱。
  是什麽吸引這孩子2
  原來是手提包上的拉鏈飾物。
  少婦說:“我姓張,這是我兒子張之道,半歲大。”
  “嗬,張太太。”
  “我不是張太太”,她微笑,“我是一個單身母親。”
  不為一聽,恭敬地點頭。
  她閉上雙眼休息。
  飛機起飛,不為把眼睛張開一條縫,看到少婦忙喂奶,又哄孩子,不到一會已經勞累,把頭靠椅墊上休息,那幼兒躺籃子裏,竭力想坐起來觀光。
  他很乖,也不哭,獨自掙紮。
  不為心說:張之道,這次讓我幫你,將來你做了大人物,請記得報答我伍阿姨。
  不為輕輕扶小小人兒坐好。
  那幼兒大樂,舞動雙手。
  不為四處張望一下,見無人注意他,母親又閉著眼睛,她給嬰兒一塊蘇打餅幹。
  他倆交上朋友。
  兩人眉采眼去,殊不寂寞。
  然後不為害怕起來,這個單身母親許久沒有聲響,她推一推她,“張小姐,張小姐。”
  她立刻蘇醒,“什麽事?”
  不為鬆口氣,“喂奶時間到了。”
  “謝洲你。”
  這樣說說笑笑,飛機抵進。
  服務員讓母嬰先下飛機,不為鬆口氣,一看那孩於小小外衣落在椅子上忘了帶,真可愛,淺藍色繡一朵朵雲。
  不為把外套交給服務員。
  出了海關,不為躊躇。
  往何處去?
  這樣吧,先到歐陽醫生公寓歇腳,淋浴,睡一覺,才決定該做些什麽。
  不為回到老家,一切事物均無比熟悉親切,跳上地下鐵路就到達目的地。
  歐陽家是一幢在市中心寬敞的兩房,公寓陳設簡單大方,露台推出去可以看得見浩瀚大湖。
  慧中並沒有立即打電話來問她去向:到了嗎,可疲倦,還喜歡公寓否等等,她給不為許多空間自由,不為十分感激這一點。
  她淋了浴,披著大毛巾衝咖啡喝。
  不為忽然覺得累,從前下了長途飛機立刻可以滿街跑約朋友看電影,現在再也不能夠。
  她挑了一張小床舒舒服服睡了一覺。
  醒來,在附近旅遊區逛了一會,買了一隻熱狗吃,自街角小店捧了牛奶回去。
  她獨自坐在客廳,想聽些音樂,開了錄音機,正想挑流行曲,卻傳來歌聲。
  一個女歌手輕輕唱:“看不盡人海浮沉,也曾陶醉兩情相說,也曾心碎黯然離別,醇酒良夜,曲終人散,回頭一瞥”
  零零星星的華爾滋音樂唱出無限惆悵,不為聽過這首老歌,當年父親時時在舞會中播放,沒想到今夜又叫不為重溫舊曲。
  歌詞向誰道別?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城市?
  不為又沉沉入睡。
  翌晨,她終於精神飽滿地醒來。
  她抬頭看藍天白雲,最後鼓起勇氣,乘車回舊貨倉公寓。
  半路手提電話響起來。
  不勞先責間:“到了?到了也不通知一聲,不虞追問你消息,仿佛我知情不報。”
  不為隻是陪笑。
  “以前兄姐好像沒有那樣緊張。”
  “從前有父母擔心,是他們的責任,不管我們事。”
  接著不虞電話也到了。
  “為為自己當心。”
  “我在多市已住了十年,請放心。”
  不虞大吃一驚,“有十年那麽久嗎?”
  不為感唱:“有了。”
  她在舊居樓下按鈴,管理員出來應門。
  一見是不為,笑容滿麵,“伍小姐,歡迎回家。j
  不為一呆,這是怎麽一回事?
  這名管理員對不為印象一向普通,時時敲門催交管理費,今日如此殷勤,招人懷疑。
  他用力拉開大門,“伍小姐已經替你把公寓粉刷過了,潔具也全部更新,你快看看可滿意。”
  呀,三個月沒交租,還這樣好待遇?
  管理員把鎖匙交給她,“伍小姐,恭喜你榮升業主。”
  業主?
  她?
  這是怎麽一回事?
  不為取過門匙,走到門前,打開,隻見牆壁已經簇新,淡淡奶黃色,十分明亮,大玻璃窗前添了網孔垂簾,舒適柔和得多。
  幾件舊家具親切地保留,一件不動。
  她窩到自己的破沙發裏,舒一口氣,隨即發覺玻璃磚砌成的茶幾上有一封信。
  白信封上寫著伍不為小姐。
  回郵地址是來慈律師。
  宋律師給她的信?奇怪。怎麽會放在這裏?
  不為把信拆開。
  內容十分簡單:“不為,見字請電我助手方太太,恭喜你榮升業主。”
  不力實在忍不住,即時照信上號碼打電話找方太太。
  方太太的聲音充滿笑意,十分動聽,有點像電台節目主持人。
  “是不為?你此刻在什麽地方?”
  “運河街十號麥土維舊倉庫。”
  “阿,你到家了,喜歡牆壁的顏色嗎,屋內多處殘舊,已替你裝修。”
  “方太太,人人稱我業主,這是怎麽一回事?”
  “因為你確是業主。”
  “什麽意思。”
  “你從此不必繳付房租,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住所,可以專心寫作。”
  不為發呆。
  “不為,我馬上到你處來,有些文件需要讓你簽署。”
  不為隻得把話等見了麵才說。
  能夠回到故居真是高興,她跳起來走進浴室。
  一抬頭整個人呆住,衛生間也裝修過了:雪白有四隻腳的浴缸,大蓬蓬頭,橘紅色磚地。最令她驚異的是有一麵牆壁造成凹凸不平的爬山牆一樣,現在,她每天可以在家練習運動,不必外出了。
  誰,誰那樣體貼?
  她坐在浴間,不願離去。
  終於她聽見門鈴響。
  不為立刻撲出去開門。
  方太太是名中年婦女,人如其聲,好笑容,活潑,她捧著鮮花及點心。
  “不為,去做咖啡,廚櫃第二格有隻蒸餾器,抽屜裏有藍山咖啡。”
  她對這裏比不為還熟。
  “方太太,告訴我,誰對我這樣好。”
  方太太坐下來,笑笑問,“你說呢?”
  “誰知道我喜歡爬牆?J
  “你說呢?”
  方太太舒舒服服地喝了咖啡,吃完果醬甜圓餅,抹幹淨手,取出文件,“不為,請在這裏簽名。”
  不為簽下大名,“現在,可以告訴是什麽人買下這公寓送給我了吧。”
  方太太笑答:“你很快會明白。”
  她另外鄭重地拿出一隻小小盒子,放在茶幾上,“不為,這也是你的禮物,請查收。”
  不為打開盒子,一看張大了嘴。
  盒於裏是一對玉鐲,顏色非常奇突,十足像切開了的西瓜肉,一截綠,似西瓜皮,接著一小截白色,然後,變成紅玉。
  這便是不勞口中的西瓜手鐲。
  媽媽。
  還有誰呢。
  是媽媽替她買下公寓房子,好讓她有個存身之處,不致於居無定所被人踢來踢去。
  是媽媽知道她愛爬牆,是媽媽才曉得她喜歡蛋黃色。
  不為取出那對玉鐲,大家都在找的寶貝,原來一早留了給她。
  不為籲出一口氣,鼻子酸澀,說不出話來。
  母親人已經不在,仍然處處無微不至地庇護著她。
  方太太見不為取出玉鐲,三個顏色在陽光下晶瑩奪目,不禁輕問:“咦,好看得像假的一樣。”
  不為把玉鐲交到她手中。
  方太太噴噴稱奇,“你媽很疼惜你。”
  不為點點頭,實在忍不住,落下淚來。
  方太太安慰她:“噓,噓,別哭,你媽媽是想你開心。”
  不為向方太太道謝。
  方太太說:“你仍需繳付水電差切雜費,不為,工作努力,生活健康,是最佳報答父母方式。”
  “是,方太太,請知會宋律師我已收到物業及首飾。”
  方太太拍拍不為肩膀離去。
  不為把玉鐲戴在手腕上。
  一顆忐忑的心落了實。
  她出門,去把行李自歐陽醫生家取回。
  她撥了幾個電話。
  首先通知兄姐:“仍住老地方,是,我喜歡這種吊兒郎當無間隔大統間,有空來坐。”
  自然不忘祝他們生意興隆。
  再找慧中說話。
  慧中不在電話旁邊,不為留言:“慧中,可是在手術室?我的地址是運河街十號,電話——有空請聯絡。”
  最後才致電莉莉蘇比耶斯基。
  不為嘲笑自己:工作,一向沒在她心目中占最重要位置。
  莉莉聲音清脆動聽,“咦,不為,許久沒聽見你精神飽滿的語氣。”
  不為感慨“知道被愛真好。”
  莉莉酸溜溜,“她來了嗎?”
  “莉莉,家母把公寓買下送我。”
  “啊,那你得真的專心寫作了。”
  “可不是。”不為淚盈於睫。
  “好了好了又哭。”
  不為破涕為笑。
  掛上電話,出版社有人送初稿來。
  不為打開一看,嘩一聲,原稿真的非要排出來不可,黑字白紙,不知多好看,不用讀內容也覺美觀。
  她把整疊稿紙按在胸前,不願放下。
  像大人抱嬰兒一樣,緊緊小心地攬在懷中,得到非常大的滿足及安慰。
  半晌,放下,稿件已經微暖。
  她自第一頁看起。
  編輯部把她的章回次序改動過了,不為有點不悅。從頭看到尾,隻覺語氣經過修正,不大像她原意。
  讀到傍晚才掩卷,不為頗有意見。
  她問莉莉:“我明朝可否到編輯部開會?”
  “歡迎,上午十時可沒太早?”
  “我會準時。”
  不為問自己:該怎麽開口呢?“一個好的編輯,應當讓作者保留原來風格,改動太多喪失原意。”
  或是 “我雖未成名,但不喜歡人家改我原稿。J
  “我改變主意,把原稿還給我。”
  “你若是這樣大改,就失去一個喬哀斯威羅倫斯了。”
  不不,不能這樣比較,人家會以為她是瘋子。
  電話響起來。
  不為歎口氣,取起聽筒,原來是慧中。
  不為立刻間:“慧中,你作文,喜用深奧抑或清淺的文字?”
  慧中笑,“我讀醫科,答卷子毋需咬文嚼字。”
  “你總有讀小說吧。”
  “文字用來傳通訊息,總得叫讀者看明白為目的。”
  “那是讚成越淺白越好?”
  “嗯,所以我們有李白”慧中說,“不過我也讀過:一個寫作人若要改進文字,總得在動詞群下手,把平常普通的動詞改成精要尖銳,像‘他看著我’與‘他凝視我’大大不同,又或‘他狠盯我’、‘他怒視我’”
  不為說:“我覺得,用字無論如何要清易,簡單明了的文字,營造出故事各種氣氛,像恐怖、淒怨、喜樂才是高手。”
  “阿,不為,那種境界不是人人可以到達。”
  “我不喜明寫,慧中,哀傷時不用大叫大哭,動怒毋需破口大罵,戀愛不必欲仙欲死,成功最忌告知全世界,一但是出版社把這些細節都改過了,整部小說露骨大膽新奇,不是沒有可讀性,但稍嫌粗俗。”
  “嗯,太含蓄了,也許讀者覺得如隔靴搔癢。”
  不為沒好氣,“癢要像藥膏,總不能抓得應開肉爛,血肉模糊。”
  慧中哈哈笑。
  不為這才改變話題:“慧中,剛自手術室出來?”
  “是,一位老太太摔倒,盤骨粉碎需鑲上鋼架。”
  “老年真多折磨。”
  “你已搬回原居?”
  “是,不過我曾在令尊的公寓住過一晚,謝謝你們。”
  “稍後我來與你會合。”
  “很想念你。”
  “我也是。”慧中說話一向簡潔。
  不為沒有在電話中提及細節。
  成年人總會保留一點秘密。
  她會告訴不勞“喂,那對西瓜玉鐲在我處”嗎,當然不,她會說“不勞我們每人分一隻”嗎?也不會,一對玉鐲分開,失去價值。
  這算得是藏私嗎,也許,但是母親交到她手中的遺產,她決定接收。
  包括這座公寓在內。
  伍不為生活中一頁已經掀過,大量人與事、情與景已經壓在這一頁之下,大抵要到中老年時才會翻出回憶。
  那時,舊情會像夾在書本裏的一朵花或是一塊葉,形狀依稀在或許保留了三分顏色,但事過境遷,內心雖然牽動,感覺必定生疏。
  此刻,不為忙著在原稿上寫下她不滿改動之處,全神貫注,全情投入。
  口渴時喝點果汁,或是咖啡紅茶,忽然發覺天色己亮,她走進浴室,徒手爬上牆壁,累得滿身大汗,淋浴,更衣,出門往出版社。
  走到街上,看到鵝毛般雪花緩緩自天空飄下。
  這是今冬第一場雪。
  不力了然一人,略覺淒清,但是有那麽多事等著她做。
  不久又可以見到慧中,阿,不算太環了。
  不為匆匆往地下鐵路站走去。
  一個人,總得不停向前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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