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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門

(2008-09-08 12:57:13) 下一個
  黃昏,巴黎的逢東廣場,一個穿著名貴西裝,看上去躊躇誌滿中年男子自麗池酒店大門走出來等車。
  他一眼就看到對麵馬路有一個美女自時裝店出來。
  憑他的生活經驗,一公裏外都嗅得出誰是美人,誰不是。
  這個年輕女子秀發如雲,穿淡藍色香奈兒套裝,身型苗條,胳臂是胳臂,腰是腰,一雙長腿在短裙顯露盡本錢。
  誰,這是誰家的禁臠,長相這樣姣好的年輕女子怎可能名花無主。
  來接他的車子已經駛近,可是他仍然貪婪地看著她,等她轉過臉來。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群吉卜賽流浪兒從街角走出來接近她。
  中年男子立刻在心中嚷:糟糕。
  果然,那三四個衣衫襤褸的孩子走近她,伸手向她討錢。
  她兩隻手都挽著購物袋,手袋掛在肩上,一時手足無措,其中一個小流氓欺侮她落了單,索性搶她手袋,擅自打開,準備撈錢。
  中年男子忽然見義勇為,撲過馬路對麵,大聲吆喝,趕走浪童。
  那班吉卜賽不甘心,朝男子身上扔香蕉皮,終於還是拔腳逃走無影,來與去,都像一陣風。
  他用英語問那女郎:“沒有事吧,可有損失?”
  一邊蹲下,幫那女郎拾起地上的名店購物袋。
  他輕輕說:“一個人出來購物,需當心呢。”
  他的司機響號叫他,他隻是不理。
  女郎抬起頭來,他看到她五官呆住。
  他女朋友出名的多,自詡識盡華裔美女,可是他還沒有見過這樣精致的麵孔,如此水靈的大眼。
  他鼻端聞到一陣甜香,好色的他略覺暈眩。
  女郎伸手替他掃一掃肩上遺留的香蕉皮。說法語:“謝謝,非常謝謝。”
  她自他手中接過袋子。
  他不願放她走,“小姐,貴姓,可否喝杯咖啡?”
  她揚起頭,那晶瑩的皮膚在夕陽下像是半透明,他第一次了解到秀色可餐這句話,光是看,手不動,也是享受。
  隻聽得她說:“我的車子來了。”
  他幫她拉開車門,“小姐,可以再見個麵嗎?”
  她微微笑,不去回答,上了車,關上車門,絕塵而去,留下他惆悵地站在街上。
  這時,他的司機氣呼呼過馬路來。
  他問司機:“她是誰?她可是住在麗池酒店?”
  司機頓足,“劉先生,你的錢包!”
  他驟然蘇醒,伸手去摸胸前荷包,立刻發覺外套裏袋裏的大疊現款,腕上的金表、以及褲袋裏買來送女友的一枚粉紅鑽戒,全部失蹤。
  “噫。”他失聲。
  最重要的倒不是這些,最要緊的是一份合作建議書,他一直親自帶在身邊,預備今晚見到那幫越南人時遞上,是,他家屬打算到胡誌明城投資,費盡九牛五虎之力,總算搭到門路與越南人開會,不料遭到扒手光顧。
  前後不過三分鍾時間。
  司機說:“劉先生,我已響號叫你注意。”
  “你為什麽不過來拆穿她?”
  司機不敢出聲。
  大家在這地頭找生活,壞人衣食,怕有麻煩。
  中年男子立刻回酒店去叫助手去取合約副本。
  他一邊煩,一邊對那雙水靈的大眼懷念不已。
  她會是小偷?
  隻要她說一句話,他自動剝下衣服送上所有都可以。
  那姓劉商人的靈魂並沒有歸位。
  那女郎上了車,立刻脫掉假發,換了衣服,卸妝,完全換了個樣子,現在,她看上去像個女學生。
  司機笑笑說:“馬到成功。”
  她答:“托賴。”
  她把從那男人身上撈來的束西攤開查看。
  將美金及法郎塞進褲袋,看一看那枚心型足有拇指甲大的粉紅鑽戒,“找尚彼埃脫手。”交給司機。
  司機轉過頭來接過。
  嗬,原來她也是個年輕女子,比夥伴還要小幾歲,一臉稚氣。
  “文件可得手?”
  “在這裏。”
  當下她將車子駛入橫街一間車行內,兩人一齊下車,自然有人接應,把一輛深色小房車交給她們。
  兩人隨即到和平露天咖啡座去。
  在灰紫色天空下,她們分兩張桌子坐下。
  有人過來笑說:“金瓶你早。”
  金瓶正是那叫異性暈陶陶的美女,她說:“都太陽下山了,還早呢。”
  那人是一個中年女子,交一隻信封給她,“你媽媽叫我給你。”
  金瓶把信封放進手袋,把扒來的文件交給對方。
  “你不點一點數目?”
  “章阿姨,我不信你還信誰。”
  那章阿姨親昵地吻金瓶臉頰,隨即離場。
  金瓶喝完咖啡,輕輕站起來,盡管已經抹淨化妝,換上白襯衫卡其褲,美好身段仍然吸引了男人的目光。
  一輛機車啪啪聲兜過來停下,她踏上去,戴上頭盔,雙臂抱緊司機腰身,臉靠在他背上。
  司機把車駛往右岸。
  一路他問:“玉露呢?”
  金瓶簡單地回答:“到補習社去了。”
  司機說:“我們回家去吧。”
  金瓶忽然無限纏綿地說:“說你愛我。”
  “我要左轉了,扶緊。”
  夜深了,那個姓劉的生意人在旅館酒吧喝悶酒。
  半晌,他的助手來了,麵如死灰。
  劉氏無比惱怒說:“我真不明白,一切條件已經談妥,就待簽宇,怎麽會在最後關頭悔約,越南人太不可測。”
  那助手輕輕說:“有人出的條件比我們更好。”
  “人家不可能知道我們出價高低。”
  “我剛才打聽到,有人在我們簽約前半小時提出更佳條款作為比較,對我方秘密了如指掌,終於得到了那筆生意。”
  劉氏像遭雷劈中似張大了嘴,“黎胖子!”
  “對,是那個扒手。”
  “你完全不懂,那扒手要我的合的何用?”
  “賣錢。”
  “幕後主使絕對是黎胖子,我同這個人勢不兩立,回去我要叫他好看。”
  “劉先生,我真不明白,你千年道行,怎麽會叫一個扒手得手?”
  他不出聲。
  “聽說是美人計?”
  他仍然緊閉雙唇。
  “劉先生,你身邊全是拔尖美女,照說,這一招對你來說,最是無效。”
  老劉仍然沉默。
  這是他的奇恥大辱,他以後都不會再提這件事。
  他正在沉思,回去,怎樣向老父交待簽約失敗這件事。
  那邊,機車在一幢老式公寓房子停住。
  鐵閘內是一座天井,有一株老橙樹,正開花,尚未到結果季節,獨有香味,甜徹心扉。
  金瓶走上樓去淋浴更衣。
  她一貫用極燙的熱水,雙肩淋得通紅才肯罷手,像是想洗掉極難除脫的汙垢一樣。
  披著浴袍,她喝下大瓶冰凍啤酒。
  忽然聽得身後有人譏笑,“一點儀態也沒有。”
  金瓶不用回頭也知道這是誰。
  “你幾時回來的?”
  “法語老師說我仍有右岸口音,全得改過來。”
  金瓶也承認:“是,我倆的法語確實不及英語好。”
  “師兄呢?”
  “出去了。”
  “連你都留不住他?”玉露的語氣十分諷刺。
  金瓶到底大幾歲,微笑地答:“我算老幾,不過同門學藝,他幹什麽要聽我的。”
  這時,女傭敲門進來,“師傅叫你們。”
  金瓶答:“馬上來。”
  她立刻更衣,玉露亦不敢怠慢,馬上收斂笑臉。
  師傅就住在她們樓上。
  她倆走出公寓門,自公眾樓梯走上去。
  傭人斟出咖啡。
  一座黑紗屏風後有張金黃色緞麵的貴妃榻,師傅坐在那裏給人做按摩,她用手招她們過去,她手上不分季節,不管室內室外都戴看手套。
  “章阿姨稱讚你們呢。”
  “是長輩過獎。”
  金瓶把那隻裝有酬勞的信封輕輕放在茶幾上。
  師傅嗯了一聲。
  金瓶走近一點。
  黑紗屏風是古董,上麵繡看栩栩如生的昆蟲,一隻青綠色的螳螂正欲捕蟬,一隻黃雀全神貫注在後邊瞪著它。
  隻聽得師傅說:“金瓶,你有黑眼圈,可是疲倦,抑或心中渴望什麽?”
  “我是有點焦慮。”
  “可要度假?”
  “我有話想說。”
  “好,你說。”
  金瓶像是考慮怎樣開口。
  玉露詫異:師姐想說什麽呢?她何來膽子,居然與師傅對話。
  師傅轉了一個姿勢,好讓按摩師捏她腰部。
  黃色緞子上織出一隻隻小小精致的蜜蜂,那是拿破侖的皇室標誌。
  終於金瓶這樣說:“一向以來,我們都不知道信封裏是什麽。”
  師傅語氣一點也沒有變,她這樣答:“你想知道?那不過是一張銀票本票,用來支付燈油火蠟,你們的學費及生活費,病了看醫生,近視配眼鏡,牙齒不齊配牙箍,還有,訂購時裝,繳付房租。”
  真的,這筆開銷,長年累月,非同小可。
  師傅感喟,“把你們三個帶得這麽大了,不惜功本,乘飛機從來不搭經濟艙,暑假送到瑞士學烹飪,冬季在阿士本滑雪,春假到羅華穀看釀酒,感恩節往黃石公園露營,請問,有何不妥?”
  “我們——”
  “你隻是代表你自己,別用我們這兩個宇,你師弟師妹不一定有什麽不滿。”
  金瓶終於說:“外邊都采用經紀人製度了。”
  師傅在屏風後坐直了,聲音仍然不慍不火,“你想怎樣?”
  “師傅,得來的酬勞,你不如抽百分之三十或四十傭金,餘者讓我們平分吧。”
  “你可與師弟談過這個問題?”
  “有,他知道趙氏門生都采取這種合作方式,他們管理方式十分現代,收入都攤開來分配。”
  “你對我這種家長式經營表示不滿?”
  金瓶輕輕說:“這行漸漸式微,很難有新人入行,玉露也許是最後一個,我不打算收徒,無人養老,總得為自己打算。”
  玉露屏息,說得雖然是事實,但是語氣不甚客氣。
  “你已有離心,羽翼已成,打算自立門戶,可是這樣?”
  金瓶這時也十分佩服師傅,聽到徒兒提出這樣的要求,她的聲音仍然不慍不火。
  金瓶說:“我一向敬佩師傅。”
  師傅給她接上去:“隻是時代已變。”
  忽然之間,師傅徒弟一齊笑出來。
  “你幾歲開始跟師傅找生活?”
  “五歲,我在浦東出生。”
  “你為何流落街頭?”
  金瓶的聲音無悲也無喜,她據實答:“生父把我寄養在一名親戚家中,他隨即失蹤,一年多不付生活費,親戚一日帶我逛街,轉頭失去影蹤,叫我流落街頭。”
  “沒想到你還記得。”
  金瓶說:“我記得很清楚,肚子餓身體髒,頭上有巴掌大的癬瘡,一直流膿,乳齒因營養不良逐顆落下。”
  玉露還是第一次聽到平日既美又驕的師姐的故事,不禁驚駭,她扶看一張椅子,慢慢坐下。
  金瓶仍然筆直地站在師傅麵前。
  “後來呢?”
  金瓶知道師傅用意。
  “後來師傅把我自乞丐頭子手中領了去,把我洗幹淨,讓我上學,教我手藝。”
  “對,十五年之後,你反客為主,叫我抽百分之三十傭金。”
  “師傅,我已經為你工作了十五年。”
  “金瓶,我不想多講,新式合作方式不適合我,你要不照老規矩,要不離開這裏去自立門戶。”
  她一口拒絕。
  金瓶低下頭。
  “你盡管試試看。”
  “秦聰會跟我一起走。”
  師傅放下咖啡杯“愛走的,立刻可以走,不必等到明天。”
  這種管理手法,其實十分現代,誰要走,盡管走,恕不挽留,公司至多結業,絕對不受威脅。
  “玉露,你留下來,我有事給你做。”
  金瓶一個人走出師傅的書房。
  秦聰坐在欄杆上等她。
  英俊的他穿看藍布褲白襯衫,看到師姐灰頭灰腦地出來,微微笑。
  “一看你那晦氣樣就知道談判失敗。”
  金瓶不出聲,坐在石階上。
  秦聰移到她身邊。
  “現在,師傅知道你已經有了離心。”
  “她一直知道我的想法。”
  “你真舍得走?”
  “我總得為自己著想。”
  “你哪裏有師傅的關係網絡。”
  “可以慢慢來。”
  秦聰搖搖頭,“死心不息。”
  “我要是走的話,你跟不跟我來?”
  秦聰笑笑,不答。
  稍後他說:“我一直記得師傅是我救命恩人。”
  金瓶知道秦聰並不姓秦,他是華人與菲律賓女子所生,孤兒院長大,金瓶在八歲那年才見到師傅把他領回家,當年秦聰已經一板高大。
  秦聰笑,“那年我們住在香港纜車徑,記得那個地方嗎?”
  “記得,第一次吃果仁巧克力,以為果仁是核,吐到地上。”
  “那時你已是小美人。”
  “美,美在何處?皮膚上老繭在醫生悉心照料下一塊塊褪下露出新肉,像件怪物。”
  “可是你的十指在我們三人之中最最靈活。”
  金瓶舉起那十隻尖尖的手指笑了。
  “何必離開師傅,我打算送她歸老。”
  “我卻想結婚生子,過正常人生活。”
  “金瓶,別奢望,你我本是社會渣滓,應當慶幸僥幸存活。”
  “秦聰,我不如你樂天知命。”
  秦聰吻她的手。
  她忽然輕輕說:“秦聰,說你愛我。”
  他們背後傳來嗤一聲笑。
  秦聰轉過身去,“過來,小露。”
  “師傅叫我們去倫敦工作。”
  “幾時出發?”
  “後日。”
  玉露坐到秦聰的膝蓋上。
  三個孤兒,類似的命運,大家都是混血兒。
  金瓶有高加索血統,皮子雪白,大眼有藍色的影子,秦聰黝黑,似南歐人,小露啊她來自越南的孤兒院,她有一頭卷發。
  金瓶站起來,“我累了。”
  “去休息吧。”
  橙花香更加馥鬱,當中夾雜著一股略為辛辣的香味,金瓶知道師傅正在吸煙,她老怨身子痛,一吸就好,今午,那姓劉的商人聞到的,也正是這種煙。
  她走進寢室和衣躺下。
  真是,生活得像千金小姐一樣,夫複何求。
  許多行家,還得在人潮裏,逐隻荷包扒,裏邊許得隻十元八塊,弄得不好,抓住打一頓。
  枕著雪白羽絨枕頭,回憶紛杳。
  金瓶怎樣會認識那幫吉卜賽流浪兒?她也是他們一份子。
  幾歲就出來混:“先生,買枝花,先生,買枝花給你漂亮的女朋友”, 不到一刻,事主的背囊腰包已被鋒利的小刀片界爛,財物全失。
  一日,她照常在火車站找生活,忽然警察隊伍掃蕩扒手,不到片刻,已有二三十名扒手落網,垂頭喪氣,押解上豬籠車。
  其中包括與她那幫的乞丐頭子在內。
  小小女孩落了單。
  站在她不遠處,有幾個大人在看熱鬧,他們衣著光鮮,分明是來消費的遊客。
  兩男一女,一個胖一個瘦,胖的比較老,瘦的年輕,那女子約廿多歲年紀,一張臉漂亮得像畫出來一樣,她穿的大衣,鑲有一條皮草領子,每當她說話,呼出氣來,那銀灰色長毛就微微拂動,好看煞人。
  金瓶輕輕走過去。
  老丐說過,倘若失散,先設法吃飽,然後混在人群中,在火車站附近等大隊,時時跟在大人身邊,佯裝是人家的孩子,到了天黑,要藏身隱蔽的地方。
  金瓶緩緩伸手進那件有毛領子的大衣口袋。
  電光石火間,她的手已被人抓住。
  她聽一把笑聲:“唷,大水衝倒龍王廟,班門麵前弄大斧,孔夫子跟前賣文章。”
  那美貌女子無比詫異,蹲下身子,細細打量金瓶。
  這時胖子已放開金瓶的手,“走,走。”他趕她。
  金瓶像是知道生命在該剎那會有轉機,小小的她站定了不動。
  那女子輕輕說:“把手表還給我。”
  金瓶乖乖把手表還給她,那女子用戴著手套的手接過。她一看扒去又歸還的手表,皮帶口整齊地割斷,手腳非常伶俐,如果這小小孩童一得手就走,不再貪婪,早已得手。
  這就笑壞江湖手足了。
  這時那兩個男子也十分訝異。
  胖子一手抱起金瓶,走上一部黑色大房車,關上車門。
  “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師傅是什麽人,家住什麽地方?”
  金瓶一言不發。
  女子輕輕捏她的麵頰,金瓶吐出一塊小小刀片。
  “多問無用,”女子微笑,“她的手藝早已勝過她師傅。”
  瘦子問:“你有什麽主意?”
  女子看看金瓶,“你的手那麽巧?跟著我找生活如何?”
  胖子不出聲。
  瘦的那個不以為然,“七叔那兩個孩子是可造之才,求了你那麽久,你都沒答應。”
  女子答:“曉華同棣華應該好好讀書。”
  她問金瓶:“你可願跟我走,我做你媽媽如何?”
  “三妹,我們明早就要出發,何必節外生枝。”
  “還來得及,叫陸心立刻幫這孩子做一份旅遊證件,別多說了,你我何嚐有見過那樣磊落的雙手。”
  話還沒說完,金瓶小小手裏忽然多了一樣東西。
  女子哈哈大笑,對胖子說:“大哥,你的助聽器。”
  “匪夷所思,好,我們帶這名天才走。”
  “我先回酒店,你去叫趙醫生來看看她頭頂上長什麽瘡疥。”
  不到半日,醫生、保母、新衣、還有一本小小護照全部來齊,金瓶從此離開了那個火車站。
  不要緊,那裏有幾百個像她那般大小孩童,每日穿插在人群中,“先生,買一枝花”,少了她,誰也不會發覺,老丐自派出所放出來之後,一定會找到別的棄嬰。
  就那樣,金瓶跟著女子,到達香港。
  她的家是一幢舊房子,布置大方美觀,一隻紅木古董架子上放著許多閃著瑩光的玻璃瓶。
  小小女孩被吸引著過去,抬起頭欣賞。
  女子說:“做這些琉璃瓶子的是一個法國人,叫嘉利,你最喜歡哪一隻?”
  女孩指指一隻金色的花瓶。
  “你還沒有名字,喜歡金瓶,就叫金瓶吧,一隻瓶子可以貯水,一個人體內也可以裝滿內涵,明日,你開始上學,記住,千萬不可手癢。”
  師傅把工夫緩緩傳給她。
  一天教一點點,不打,不罵,做得不好,明天再來。
  一年之後,小小金瓶發覺,師傅留她在身邊,一半是為著多個伴,一半用她來做生財工具。
  她漸漸明白,火車站諸人的手腕是何等拙劣,同強搶差不多。
  師傅所知,才是真正技巧。
  她這樣同金瓶說:“我們這一行,也有很長的曆史,最早的記載,在一部小說中,那個神乎其技的扒手,叫空空兒,因此以後有了妙手空空這句話。”
  金瓶聽得津津有味。
  師傅說:“我姓王叫其苓,那一胖一瘦,是我親兄弟,我們王家三代都做這個行業,祖父很吃得開,在外灘有點地位,後來,政治局麵發生變化,他退隱到外國生活,可是,總是技癢,把手藝傳了給我們。”
  金瓶那時在英語學校讀書,聽那種故事,像讀小說一樣,十分感到興趣。
  “祖父那代的扒手,吃不飽穿不暖,常捱毒打,真是下三濫,一般形容是扒手猖獗,一連兩個反犬旁的字,看上去,似形容畜牲。”
  金瓶靜靜聆聽。
  “我自願入這一行,與你不同,我沒有別的技能,我連中學都沒讀好,做白領的話,薪水還不夠一個保母多。”她笑起來。
  可是,金瓶從未見過師傅上街,她真的做這一行?
  “從前,傳說練手快,要自掛著八十一隻響鈐的假人身上取物,倘若鈐不響, 東西又到手的話,你就贏了。”
  金瓶點點頭。
  “可是,現在我們一早已經知道要取的是何物,在什麽人身上取,隻需決定怎樣及幾時去盜取,鈐聲響不響,已無關重要,換句話說,我們是特約扒手,不必在路上亂跑。”
  金瓶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新鮮的名稱。
  “做特約,首要條件,需臉容秀美,叫人產生難言好感,降低警惕心,以致防不勝防。”
  “是。”
  “你跟我出去做第一件工作。”
  金瓶忽然乖巧地吟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 。”
  師傅噗一聲笑出來。
  金瓶在師傅家一住十五年,跑遍歐亞美洲。
  大大小小,接了百多件工作,是,一個月隻做一單已經夠食用,可見酬勞是何等豐富。
  有人在她半明半滅際敲門。
  “金瓶,吃飯了。”
  有人端進精致兩菜一湯。
  一看,正是秦聰。
  他捧起碗,侍候她喝湯,“來,小師姐。”
  她是他師姐,他年紀比她大,但是她卻比他早入門。
  “去向師傅認錯。”
  “什麽年份了,還負荊請罪?師傅不吃那套。”
  “我們這行業,一向與時代脫節。”
  “才怪。”
  “我體內流著南洋人好閑逸的習性,隻要有口飯吃,已經很高興。”
  金瓶伸手去摸他英俊的麵孔。
  “我教你做電子股票買賣,一天賺千元八百已經夠用。”
  “那麽,我同你兩人遠離此地去結婚生子,從此不理世事。”
  秦聰不出聲隻是笑。
  金瓶喃喃說:“歲月如流。”
  “很多地方,你都像師傅,時時感歎是其中之一。”
  “秦聰,想不想去找親生父母?”
  “人家已經不要我,我亦已安然大命成長,找來做什麽?”
  “你說得對。”金瓶籲出一口氣。
  “講什麽,也不讓我參予。”
  玉露又笑嘻嘻出現。
  金瓶看看師妹,“恭喜你現在獨當一麵,不用把誰看在眼內。”
  玉露蹲下,“師傅叫我們三人一起到倫敦去一趟。”
  金瓶詫異,“去幹什麽?”
  “不知道,隻說與芝勒街一個叫沈鏡華的人聯絡。”
  金瓶沉吟:“鏡華,即鏡花,嗬水中月,鏡中花。”
  秦聰微笑:“金瓶的中文底子比我們都強。”
  到底年輕,忽然為怎樣渡過英法海峽而爭論起來。
  “乘隧道火車過去最幹脆。”
  “我情願搭飛機。”
  “黑黝黝在地底走廿七哩,多可怕。”
  “飛機會失事。”
  三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下了飛機,他們立刻住進芝勒街附近小旅館,化妝衣著像新移民,與唐人街其它居民混成一片,天衣無縫。
  他們到指定的地址去。
  金瓶推開一間俱樂部的玻璃門,“我們找沈鏡華。”
  自然有人帶路,在一扇木門前敲兩下。
  “進來。”
  秦聰推門進去,室內異常雅致,雪白粉牆,中式布置。
  隻看見一個年輕男子坐在一張明式紫檀木書桌後麵,他看見他們三人,立刻站起來招呼。
  這人不會比秦聰大很多,可是看樣子已經獨當一麵。
  金瓶暗暗佩服。
  “大家是年輕人,好說話,請問喝什麽?”
  “不客氣,”金瓶說:“請把任務告訴我們。”
  沈鏡華十分坦白,“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工作,我不過做中間人角色,一個英國人找我,說要最好的人才,如此而已。”
  金瓶看著他輕輕稅:“你不已是最佳人才?”
  沈鏡華笑了,“我幹的不是你們那一行。”
  他自書桌旁取出一副小小牌九,放在桌麵,他的事業叫賭博。
  接著他說:“請到這個地址去,你會知道這次任務是什麽。”
  有人捧著龍井茶進來,三隻薄胎瓷鬥彩杯子,映著青綠茶葉,煞是好看。
  金瓶喝了兩口,才起身告辭。
  沈鏡華送他們到門口。
  他穿著最名貴熨貼的意大利西裝,可是,腳上卻是布鞋。
  一轉身玉露便看牢師兄笑看拍手說:“比下去了。”
  秦聰卻不以為意,“我有我的好處。”
  金瓶看一看手中地址,“嗯,攝政街,讓我們搬旅館換衣服明朝再去拜訪外國人。”
  第二天,他們三兄妹打扮得像東洋遊客。
  玉露最可愛,頭發一角挑出來梳小辮子、白襪、小裙子,身上掛著攝錄像機。
  車子才停在攝政街門前就有管家開門迎候。
  他一言不發,招呼三人進會客室。
  室內布置富麗堂皇,卻毫不突出,一點性格也無。
  稍後,一個秘書模樣的中年男子進來,“請隨我到書房。”
  他們三人靜靜跟看走到內廳。
  一打開門三人都在心裏“嗬”一聲。
  原來是他。
  三人輕輕坐下,他們在電視及報章雜誌上見過他千百次。
  那中年男子頭頂已禿,一對招風耳,神情永遠尷尬,有點坐立不安,右手慣性地把玩左手的袖扣鈕。
  “三位請坐。”
  金瓶忽然打趣,“如何稱呼閣下?”
  秘書微笑答:“先生。”
  “很好,先生,找我們有何貴幹?”
  秘書輕輕代答:“先生想請三位去取回幾封信。”
  信?
  秘書說:“一共七封,白信封,不貼郵票,收件人是阿曼達鍾斯小姐。”
  他們看著那位先生。
  他似乎更加不安,在絲絨椅上移動了幾下。
  金瓶看到他左手尾指上戴一枚玫瑰金指環,上麵刻蝕看三條羽毛圖案,那是他身份的標誌。
  他開口了,有點結巴,“我在年輕的時候,寫過七封信給一位女士。”
  啊,原來是情書。
  “信中措辭不十分恰當,因此,想取回銷毀。”
  金瓶問:“此刻,信在什麽人手中?”
  “原先的收件人。”
  秘書立刻把照片奉上。
  頭一張照片,相中人美豔絕倫,一頭金發似天使頭頂上的光環,第二張照片,是最近拍攝,美人已經有點憔悴,但風韻猶存。
  “她叫阿曼達鍾斯,曾是演員,現已退休。”
  金瓶放下照片,“她可有說要公開信件?”
  “沒有。”秘書搖頭。
  “可有索取金錢?”
  “也沒有。”
  “可有要求見麵?”
  “更沒有。”
  “這麽說來,信件十分安全,且受到尊重,為什麽要取回?”
  兩人似有難言之隱。
  玉露忽然笑一笑,“可是先生的母親終於決定退休,要讓先生承繼家族事業了?”
  那秘書看著小女孩,臉上露出略為詫異的神色來。
  秦聰問:“我們有多少時間?”
  “三天,請把信取回,把這隻信封放進去。”
  金瓶抬起頭來,“我們隻懂得取物。”
  秘書一怔,這樣教她:“一取一放,很簡單。”
  “不,”金瓶十分堅持,“那是兩回事。”
  那招風耳先生忽然明白,“那麽,我們付兩倍酬勞。”
  金瓶還追問:“這隻信封裏又是什麽?日後,可又需取回?”
  玉露覺得詫異,看著師姐,她一向不是嚕蘇的人。
  秘書咳嗽一聲。
  但是招風耳把手輕輕一揚,“這不過是一張支票。”
  “啊,那麽你兩度傷了她的心。”
  那秘書大為緊張。
  但當事人卻說:“你太高估我了,每次傷心的人都是我。”
  金瓶不想與他多辯。
  他這個人臉頰上已刻著“懦弱”二字,是世上最可憐的二世祖。
  這時秘書已取出兩張銀行本票來,很諷刺地說:“這一張,是取的酬勞,那一張,是放的酬勞。”
  金瓶嫣然一笑,“謝謝。”
  那秘書忽然接觸到一雙有風景的大眼睛,他呆住了,隨即垂手退到一邊。
  他們三人退出招風耳在攝政街的公寓。
  秦聰笑問:“為何忿忿?”
  “我最恨男人待薄女子。”
  “拿了雙倍酬勞,是否可以泄憤?”
  “比沒有略好。”
  玉露這時問:“信會在什麽地方?”
  “銀行保管箱吧。”
  “我不認為如此,”秦聰說:“隻有不再佩戴的珠寶才放進不見天日鐵盒之內。”
  “你指她仍會時時閱讀那幾封信?”
  “如不,她臉色不會憔悴。”
  “為了一個那樣的男人?”
  “這不關我們的事,來,讓我們討論一下,如何下手。”
  回到酒店,兄妹三人用紙筆及手語交談。
  當晚,他們在鬧市街頭看到鍾斯女士,她與朋友們吃完飯獨自回家,不久,接到一通電話,又一個人外出。
  鍾斯個子很小,相貌纖秀,真人比上照好看,穿凱斯米淨色衣褲,戴一串金色珍珠,品味優雅。
  她一出街,金瓶就說:“快。”
  三人潛入屋內,秦聰立刻關掉警鍾,金瓶走進主臥室,玉露在書房,他們找那七封信。
  五分鍾後,一無所得。
  地板家具全無暗格,公寓布置至為簡潔,沒有多餘身外物。
  秦聰問:“會不會已經把信丟掉?”
  金瓶玉露齊齊回答:“永不。”
  秦聰微笑:“女性懂得多些。”
  他們身手一流,說找不到,東西是不在屋內。
  “看。”秦聰用手一指。
  案頭有一隻考究的純銀照相架,是屋主鍾斯女士與一少女擁抱的親熱照。
  沒有母親的金瓶及玉露不禁豔羨。
  他們三人像影子般進屋,閃電似離去。
  鍾斯女士永遠不會知道屋裏曾經有不速之客。
  他們到酒館坐下。
  “明早,到銀行去。”
  玉露看著秦聰,“你最高,與鍾斯身型相似,你扮她吧。”
  “我不穿女服。”秦聰抗議。
  玉露暗暗好笑,“一次不算多,師姐易容術一流,你不會覺得尷尬。”
  秦聰歎口氣,“為著生活,榮辱不計。”
  他自口袋一裏取出一封信,這封信不是他們要找的信,可是,卻大有用處。
  這封信隨意放在茶幾上,是銀行的月結單。
  秦聰取出手提電腦,開始操作,他要竊入銀行存戶資料,查看鍾斯記錄,電腦經過他改裝,功能卓越。
  十分鍾後他說:“她在巴克萊銀付的確有一個保管箱。”
  “玉露,你負責複印鎖匙。”
  秦聰說:“這是她的簽名式,奇怪,廿一世紀了,還用這樣古老笨拙的手續開啟保管箱。”
  金瓶笑,“幸虧如此,統用電腦,被你這種天才按幾個鈕,中門大開,那還得了。”
  “什麽時候去?”
  “下午,收工前五分鍾,趁職員已經疲累,急看下班,挑一個過份自信的年輕人,祝你幸運。”
  “這樣簡單的任務,何需幸運。”
  “不,秦聰,”金瓶說:“我們每一刻都需要運氣。”
  “你說得對。”
  他收起手提電腦。
  玉露揶揄,“把你對電腦硬件的知識售予微軟,可即日退休。”
  金瓶一邊喝黑啤酒一邊發呆 。
  秦聰問:“想什麽?”
  金瓶答:“家。”
  秦聰詫異說:“我們沒有家。”
  “就是因為沒有,所以特別想。”
  他們回到酒店,分兩間房間休息。
  玉露問師姐:“這可是你最後一次為師父效勞?”
  金瓶不答。
  “第一次,師傅派你做什麽?”
  “女士甲手上的寶石戒指,”金瓶笑笑,“女士乙也想得到它,不能強搶,隻能巧取。”
  “後來呢?”
  “女士乙雖然得到了戒指,卻仍然得不到他的心。”
  玉露笑,“我沒聽懂。”
  “不懂就算了。”
  “你呢,你得到師兄的心沒有?”
  “秦聰沒有心。”
  玉露卻答:“我不介意。”
  “世上有許多男子,你眼光放遠些。”
  沒想到玉露這樣說:“即使有好的對象,怎樣交待?『我自幼無父無母,在扒手集團長大』,怎麽說得出口,同師兄在一起,不必解釋。”
  金瓶不去回答,她佯裝睡看。
  第二天一早,他們三人出發回到鍾斯家門口。
  穿看校服的玉露看到她出門上班,掏出車匙,便輕輕走上去,與她擦肩而過。
  鍾斯一怔,略退後半步,金瓶知道玉露在那短短一秒鍾內己經得手。
  秦聰稱讚:“做得好。”
  “嗯,不必叫事主吃驚。”
  “未臻你的水準,可是也夠一生應用。”
  什麽叫一生?
  金瓶把頭靠在秦聰肩上。
  玉露過來,攤開手掌,手中膠泥,印著銀行保管箱鎖匙的印於,“我去找專家配鎖匙。”
  下午,他們在城內觀光。
  忽然見到警車嗚嗚趕至,停在泰晤士河邊擾攘。
  秦聰過去一看,輕輕說:“有女子遇溺。”
  遺體被水警船撈上來,用毯子包裹,一隻浸得雪白的手臂外露,叫人戰栗。
  金瓶默默凝視。
  沒想到這也成為觀光節目之一。
  金瓶喃喃說:“無論如何,不能橫死,要在家裏壽終正寢。”
  秦聰把她自人群中拉走。
  回到酒店,玉露哈哈大笑,自背囊中抖出無數外幣,自日元至馬克,美金到克朗都有,她技癢,又找一筆外快。
  “銀包證件全部還給他們,做得真痛快。”
  “你再敢節外生枝,我攆你出去。”
  玉露笑答:“下次不敢了。”
  秦聰也說:“該處行家齊集,你何苦同人家爭食。”
  玉露避到露台上去。
  “算了,”金瓶打一個眼色,“來,我替你打扮。”
  金瓶取出化妝箱。
  “師傅隻把這套工夫傳你一人。”
  “別人嫌瑣碎。”
  玉露又回到房間來,看見逐步易容的師兄,“美人。”她說。
  出門時金瓶問:“可需聲東擊西,混水摸魚等手法協助?”
  他搖搖頭。
  玉露把配妥的保管箱鎖匙交給師兄。
  秦聰戴上網紗帽子,走進銀行。
  金瓶看看手表,四時四十八分。
  秦聰按鈐召職員,一個金發的年輕男子不耐煩地走過來,秦聰要求開啟保管箱。
  那人核對過簽名,毫不猶疑帶他進保險庫,用總匙配合秦聰手中的鎖匙,把保險箱拉出來。
  秦聰從容地打開箱子,看到那七封信用一條粗橡筋綁在一起,他把信放進手袋,把放著支票的信封放進保險箱。
  照說,他的工作已經完畢。
  可是,保管箱內還有一份文件。
  好奇心叫他節外生枝,他打開一看,不禁一愕,那是一份出世證明文件,姓名一欄是比亞翠絲鍾斯,母親阿曼達,父親一欄空著。
  秦聰立刻明白了,他看一看證書號碼,把它放回原處,退出保險庫。
  前後共花了九分鍾。
  他把信件交到金瓶手中。
  “那個少女——”
  “我知道,她也有一對招風耳。”
  玉露把金瓶載到攝政廳。笑說:“師兄交給我了。”
  金瓶還沒按鈐,那秘書已經迎出來。
  金瓶走進屋內,把信件交給他。
  “信件放在什麽地方?”
  金瓶抬頭,那位先生站在走廊盡頭。
  日行一善,金瓶微笑,“在床頭櫃抽屜內。”
  “啊。”
  她輕輕離去。
  走到攝政公園門口,她忽然轉過身子,“你好,沈先生。”
  一直跟著她身後的是沉鏡華。
  他笑笑,“被你發現了。”
  金瓶微笑, “有什麽事嗎?”
  “找你喝杯茶,有事商量。”
  “我正要到飛機場去。”
  “我送你,在車上說話也行。”
  “那我不客氣了。”
  一上車他就說:“金瓶,我一直在找合作夥伴。”
  金瓶不出聲,自火坑跳進油鍋,不是好主意。
  “你總有一日要脫離師門,不如考慮跟我合作。”
  金瓶隻是微微笑。
  “待遇優厚,任你開出條件來。”
  “太賞臉了。”
  “我一直留意你處事方式,真是膽大心細,佩服之至。”
  好話誰不愛聽,金瓶微笑,“我們是老法經營,人人身兼數職,盡量將營運費用節縮。”
  “你叫我傾慕。”他話中有意。
  “太客氣了,”金瓶停一停,“但是我的意願,卻不是另起爐灶,或是獨當一麵,我最想退休歸隱。”
  “這叫做一行怨一行。”沈鏡華微笑。
  “我有怨嗎?我可不敢發牢騷,不過一個人在什麽樣的環境下生活,看得出來,文藝小說中出汙泥而不染的白蓮花根本不存在,住在貧民窟裏,頭發牙齒皮膚都會早衰,手指既粗又爛,聲線粗啞,做賊的,日久必定賊眉賊眼,做戲子則虛情假意,我們即是職業化身。”
  沈鏡華微笑,“無論你做哪一行,都有最美麗的眼睛。”
  “我想退出這個行業。”
  “你慢慢考慮,我等你。”
  車子駛進飛機場範圍。
  “我送你進去。”
  “你名頭響,莫招惹注意。”
  “哪有你說的那麽好。”
  他替她挽看行李進去,一路上都沒有碰到熟人。
  “再見。”
  沈鏡華忽然說:“黑山白水,後會有期。”
  金瓶不禁笑出來。
  她到郵筒先寄出一封信,裏邊,是她們這一次獲得的酬勞。
  在機場裏找生活的人越來越多,防不勝防,旅客拖大帶小,鬧哄哄,顧此失彼。
  金瓶一路走去,隻見有人失去手提電腦,化妝箱、整件手提行李……
  但是女士們在免稅店仍然把手袋口敞開擱一邊不理忙著挑衣物,或是喝咖啡時將皮包掛在身後椅背上,都造就了他人發財好機會。
  候機樓裏,金瓶看到了秦聰及玉露。
  秦聰輕輕稅:“以為你不來了,在倫敦近郊落籍不錯呀,種花讀書,或是養兒育兒都是好消遺。”
  金瓶微笑,“真值得考慮。”
  玉露說:“師兄擔心你遲到。”
  “我還到哪裏去呢。”
  她拎起行李上飛機。
  “從前,任務順利完成,你總是很高興。”
  “從前我年幼無知。”
  飛機引擎咆吼,金瓶說:“玉露,相信我嗎?跟我一起走,你讀書,我結婚,重頭開始。”
  玉露卻說:“師姐你累啦,睡醒了沒事。”
  金瓶歎口氣,閉上雙眼。
  飛機在曼穀停下,司機來接他們三人。
  師傅破例迎出來,滿麵笑容。
  她從來不稱讚他們,這次也不例外,但是身體語言卻表示欣賞。
  客廳中央,一隻碩大的水晶玻璃瓶裏插看蓮花蓮蓬,香氣撲鼻。
  “金瓶,來這邊坐。”
  秦聰識趣地退出。
  玉露說:“我去試新衣。”
  師傅輕輕對金瓶說:“我來能使你改變初衷?”
  金瓶攤攤手,“我已不能再進一步,比家庭主婦更不如,人家還可以升做婆婆,過幾年又做太婆。”
  師傅揶揄她,“廿一歲想做太婆?”
  金瓶也笑了。
  “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師傅,我們四六分賬可好?”
  師傅更加諷刺:“你四我六,還是你六我四?”
  金瓶知道談判又一次失敗。
  這時,師傅伸出手來,緩緩脫下手套。
  自從認識師傅以來,她就戴著手套,金瓶從來沒問過為什麽。
  這時,師傅把雙手放在膝上。
  金瓶凝神,她看不出有什麽異樣。
  師傅穿著灰綠色絲絨便服,頭聚攏在腦後,皮膚五官與當年金瓶第一次看到她之際並無太大分別。
  她眼光再落在那雙手上,忽然看出端倪,嗯了一聲,無限震驚,整個人顫動。
  師傅輕輕脫下雙手上做得栩栩如生的假拇指,她每隻手,隻剩四隻手指。
  原來師傅一直有殘疾。
  可是戴上義肢手套的她,叫金瓶全然不覺。
  她若無其事地說:“自己不能動手,隻得倚賴徒弟。”
  “師傅是什麽時候受的傷?”
  “那時,你還沒有出生。”
  “師傅,我替你報仇。”
  她微微笑,“或出身是孤兒,又遇人不淑,突罹惡疾……都是命運,無仇可報。”
  “師傅,我一向不知道這事,我太粗心。”
  “是我不叫你們知道。”
  “是怎麽一回事?”
  “你哪裏有空聽陳年往事。”
  “師傅你別生氣。”
  “我不氣惱,我隻是感慨,我同你說過,扒竊是我王氏家族生意,家父即我師傅,當年,他也想脫離家族另起爐灶。”
  金瓶不再出聲。
  “為什麽?因為他最辛苦,因為其餘叔伯都遊手好閑,坐享其成。”
  “發生什麽事?”
  “他們設計了一個圈套,讓我父鑽進去,他被對頭逮住,我隻得去替他贖身。”
  金瓶混身寒毛豎了起來。
  她胸口悶納,有嘔吐的感覺。
  “付了贖金,人家仍然不肯放他,隻得再加利息,那一家人知道父親最疼惜我,也明白失卻拇指,再也難以工作,才肯罷休。”
  金瓶下巴幾乎碰到胸前。
  師傅這時說:“秦聰玉露,你們也都聽見了?”
  他們原來就站在門口,這時緩緩走近。
  師傅輕輕戴回義肢及手套。
  “你們一定想問,到底痛不痛。”
  他們三人哪裏還敢出聲。
  “不,一點也不痛,那把小刀,實在鋒利,在場叔伯又很快為我止血,從頭到尾,竟一點也不覺痛,像是一早知道,拇指已不屬於我。”
  她站起來,輕輕歎口氣,走返書房。
  玉露用手捂住麵孔。
  秦聰喃喃說:“金瓶,換了是你,你會怎樣選擇?”
  “我沒有父親,假設我是生父愛女,那麽,我也不會覺得痛。”
  玉露問:“那是一個怎麽樣的陷阱?”
  金瓶微笑,“世上所有圈套,都一樣設計,記住,玉露,開頭都一定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結果,要了你的賤命。”
  “我怎樣才知那是陷阱?”
  金瓶答:“若果那件事好得不像真的,那麽,大抵它也不是真的。”
  玉露說:“我去樓下遊泳。”她聲音有點不安。
  秦聰問:“你仍堅持要走?”
  金瓶點點頭。
  “你怕師傅問你要拇指?”
  “做這個行業,純靠年輕,每年樣子不同,親友有時都認不出來,可安全過關,現在定了型, 非常不便。”
  “那沉鏡華,對你說了些什麽?”
  “陳腔濫調,老生常談。”
  “可是,他還自覺十分新鮮?”
  金瓶笑出來。
  “長年困在唐人街,就會有這個毛病。”
  金瓶仍然笑而不答。
  “師傅那麽多房子,我最喜這一幢。”他看著河景讚道。
  “你是男人,自然喜歡這裏。”
  “師傅不喜歡英語社會,認為太過機械化。”
  金瓶看看自己雙手,缺少拇指,連筆都握不住,還能做什麽?
  她掬起瓶中蓮花,深深嗅那香氛。
  她多麽想離開這個家庭,出去過正常人的生活,認識普通人,同他們做朋友,與他們共享平凡的喜怒哀樂。
  假如她是仙女,這種想法,叫做思凡。
  她也站到露台上去,秦聰雙臂摟住她的腰,頭擱在她肩膀上。
  一隻專為遊客設計的花艇在河上飄過,穿紫色泰綠戴金釧的少女合十望天空禱告,她將荷花瓣撒向河麵。
  秦聰輕輕說:“昭柏耶河是他們的生命之源,河流叫我迷惑,像幼發拉底與底格裏斯,像黃河長江,像阿瑪遜、密塞西比、恒河、尼羅河……”
  金瓶抬起頭,“你從什麽地方來?”
  秦聰一怔,“我同你一樣—我是孤兒。”
  “但你應當有若幹記憶。”
  他倆自小認識,一同起居飲食,無話不說,有時不講一字,彼此也知道心意。
  但是秦聰不願談到身世。
  “我在一間酒吧洗杯子,師傳覺得我手腳勤快,把我帶回家。”
  一進門,便看見安琪兒般的小女孩笑看迎出來,他以為她會很驕傲,看低他,但是沒有。
  小女孩十分友善,對他親切關懷。
  他的指節粗硬,有擦損痕跡,她替他敷藥,他不願理發,她溫言勸說:“短些精神些”,他再倔也總是聽她的。
  連師傅也曾經笑說:“金瓶是秦聰的一帖藥。”
  他喜歡機械,家裏無論什麽都被他拆開又裝回,尤其沉迷電子產品。
  房中音響電視電腦全部自舊貨攤十元一籮撿回來,經過修理加工,不知多合用。
  秦聰的電視機隻是一隻內膽,由他自己接駁天線,觀看全球衛星節目。
  他的房間像科幻小說中的實驗室,然後,他重新部署一部作廢電腦打進另一世界。
  他們看看對方發育、成長,從孩子變為年輕人。
  秦聰曾經問:“一顆子彈射過來,你會否為我擋卻?”
  金瓶看著他英俊的麵孔良久,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他的濃眉,然後才答:“不會。”
  他泄氣,“為什麽不?”
  “我隻得一具肉身,一縷魂魄,哪裏擋得了那麽多。”
  金瓶笑嘻嘻。
  他們形影不離地相處了十年。
  一日,他背看她在屋中亂跑,失足跌倒,兩人做了滾地葫蘆,被師傅回來看到。
  微笑地看看他倆。
  “長大了,要彼此尊重,給玉露做個好榜樣。”
  這已經足夠叫他兩人警惕,從此有了忌諱。
  師傅也感喟:“沒想到孩子們大得那樣快。”
  她的友人陪笑說:“巴不得他們快同長大。”
  “可是一長大就有七情六欲,逐步走入紅塵,從此吃苦。”
  友人一直笑,不知怎樣回答。
  果然,到了今日,金瓶想脫離師門。
  金瓶對秦聰說:“你一定記得身世,總會有蛛絲馬跡吧。”
  秦聰笑,“今日被你逮住,看樣子非說不可。”
  “說出來舒服些。”
  “我沒有不舒服。”
  一個深夜,棕色皮膚的母親對他說:“本來,他說會同我結婚,現在,他走得無影無蹤,我想家,又不能帶你一起走,我隻得把你留在朋友處。”
  那個人是一間小酒吧的老板,就是那樣,他在黑暗的儲物室生存下來,直到師傅來把他領走。
  那日,他正把啤酒桶拉出地庫,聽見有人輕輕說:“沒想到這孩子已經那樣大了。”
  他忽然想到在說的正是他,立刻屏息聆聽。
  “叫什麽名宇?”
  “叫生力,一隻啤酒的名宇。”
  “可聽話?”
  “天下哪有聽話的孩子,他很懂事,勤快,手腳幹淨,還有,懂得修理電器,比許多大人管用,去年我開始支薪給他。”
  不錯,是在說他。
  “我帶他走,你怎麽說?”
  “王小姐你說一我們怎好說二,不過你也看得出我們不舍得他,這間酒吧自六十年代開始經營,本來做美軍生意,我不知看盡多少悲歡離合。”
  他看見說話的那個女子輕輕放一張支票在桌子上。
  老板接過了,緊緊抓在手中,嘴巴卻還客氣:“哪裏用那麽多,不過是我們吃什麽他也吃什麽。”
  那女子笑笑。
  她轉過頭來,“生力,是你在角落嗎?”
  生力隻得緩緩走出去。
  那王小姐異常美貌,伸出手來,他看見她雙手戴看手套。
  “你跟我回家好不好,你該上學了。”
  她的相貌與聲音都有磁性,他不由得點點頭。
  老板笑,“一言為定,收拾行李跟王小姐走吧。”
  他如釋重負。
  這少年有一雙閃爍且尖銳如鷹的眼睛,時時叫他警惕,他肯走,他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那美貌少婦說:“從今日起你叫秦聰吧,秦是家母姓氏,聰敏才能知己知彼。”
  秦聰回憶到這裏,籲出一口氣。
  在師傅家,吃得好穿得好,而且有老師上門來補習功課。
  他很快愛上那個溫柔的小女孩,她有一個美麗但奇怪的名字,她叫金瓶。
  他輕輕說:“每次心中煩悶,想捶胸大叫大鬧,聽見你溫婉的聲音,心情隨即緩緩平複,不再鼓噪。”
  金瓶轉過頭來,“但是你從來不說愛我。”
  “師傅隻想我們專心學藝。”
  “你有心事從不傾訴。”
  這時,女侍捧進一大盆水果。
  他拈起裝飾用的白色蘭花,放入嘴裏。
  金瓶吃起西瓜來。
  “自從師傅收養我們,真是再也不愁吃喝。”
  “玉露自幼抱回,不會明白饑餓的感覺。”
  “那時,有誰給我一隻麵包,我真會跟看他走。”
  “師傅待我們不薄,她真有辦法,像變魔術一樣,生財有道,帶大三個孩子。”
  “師傅說,如果我們會讀書,她不介意供讀。”
  秦聰笑,“誰要讀書,那多辛苦。”
  “可是會得讀書的人氣質總不一樣:有點憨厚,懂得思想,出口成章……”
  “今日真高興,可以與你談天說地。”
  玉露遊泳上來,一件簡單賽衣,少女美好身段畢露。
  她看見水果,舉案大嚼。
  “師傅叫我們,你倆先過去,我立即沐浴更衣。”
  嗯,她午睡醒了。
  自三年前起,師傅精神有點不濟,到了兩三點,總得午睡一會。
  他們走上一層樓,一進門就聞見檀香。
  師傅笑說:“今晚有客人來探訪我們。”
  “誰?”
  “沈鏡華,他托大使來的我們吃飯相聚,麵子十足,金瓶,你去一次吧。”
  秦聰一聲不響。
  “他跟了來,金瓶,似對你有意思。”
  “師傅,他想在你處挖角。”
  師傅笑,“有這種事﹖我必不饒那小子,但是我看他追求的意思多一點,女兒養這麽大了,沒人喜歡,才叫我擔心。”
  金瓶隻得點點頭。
  秦聰這才開口:“這還是你第一次約會,玩得開心點。”
  “穿漂亮些,要什麽首飾,在書房盒子裏取戴。”
  金瓶見秦聰毫不在意,幾乎有點生氣。
  她穿一條黑色晚裝裙子,配一串金色珠項鏈,等沈鏡華來接。
  他一身深色西裝,看見師傅,執弟子禮,雙手垂直,差點沒半跪下來,真討好。
  師傅同他說了幾句:“令尊好嗎?令堂健康可有進展?我這裏有一盒補丸,你替我帶去問候。”
  他說:“那我帶金瓶出去了。”
  “金瓶交給你啦。”
  金瓶取過披肩,走到門口,同玉露說:“小露,把東西還給沈大哥。”
  玉露笑嘻嘻,攤開雙手,嘩,荷包、護照、手表,不知幾時,統統到了玉露手裏。
  秦聰在身後嗤一聲笑。
  玉露笑嘻嘻,“還失去什麽?”
  他一怔,這才伸手去摸頸項,“哎呀”一聲,原來他配戴的一隻翡翠蝙蝠金飾也已一並落在玉露手中。
  他穿著襯衫戴著領帶,誰也看不見他脖子上掛著什麽,可是那少女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作弄了他。
  嗬,要傷害他也十分容易。
  “喏,還給你。”
  玉露交還那一件碧綠透明的玉器。
  沈鏡華不以為忤,笑著接過。
  在車上,金瓶說:“你怎麽來了?”
  “想念你。”
  金瓶看著車窗外,“咦,不是前往大使館嗎?”
  “我同他說,我另有計劃。”
  “大使也可以呼之來揮之去嗎?”
  “如果是你家族推薦的大使,應當沒有問題。”
  啊,原來如此。
  “我們去什麽地方?”
  “我有話同你說。”
  金瓶笑,“講不盡綿綿疊疊重重的話。”
  看到街上那樣熱鬧,才知道是潑水節。
  像華人的元宵,其實是年輕男女互相調笑的好時候。
  人一擠,難免也是扒手活動的良機。
  他把她帶到一隻船上,遊艇噗噗地駛往上流,離塵囂漸遠。
  晶瑩的月亮在熱帶樹林上像銀盤那樣大。
  他開口了:“金瓶,讓我把你帶走。”他聲音裏有隱憂。
  “為什麽?”
  “因為你的緣故,我打探並且得到苦幹資料,相信我,這些消息都不會刊登在互聯網上。”
  金瓶問:“關於我?”
  他不否認,等於承認了。
  女侍斟出美酒。
  金瓶說:“這不是等於揭人私隱嗎?”
  沈鏡華倒也坦白,“我並非君子,沈氏經營賭業,我不過是賭檔老板。”
  “你得到什麽結論?”
  “你師傅到處為家,是逃避仇家,對方的鐵腕已漸漸收緊,你早走比較聰明。”
  金瓶沉默一會兒。
  “假使消息是真的,我倒不方便即時離開,我是首徒,怎可以師門有難,帶頭落荒而逃。”
  “說得好。”
  金瓶微笑,“多謝你關心,可是師傅一向隻向江湖取物,同人無怨無仇,一不殺人,二不奪愛,她同人沒有深仇大恨。”
  沈鏡華大奇,“你對師傅一無所知。”
  “所以,”金瓶給他接上去:“別在我麵前說她壞話。”
  “金瓶,你對自己的身世也一無所知。”
  “我們都是孤兒。”
  沈鏡華臉上露出惻然神色。
  金瓶看看他,“你知道些什麽?”
  沈鏡華忽然摘下金瓶的珍珠項鏈,故意摔到地上,又拾起,交回給她,“你是孤兒。”
  金瓶明敏過人,忽然震驚,胃口全失,神色呆滯。
  過片刻,她喝一口酒,輕輕說:“有人挑撥離間,我想上岸。”
  沈鏡華說:“誰不想。”
  他叫船往回駛。
  沈鏡華輕輕說:“我等你。”
  她不再出聲,躺在甲板上,看看天空上一輪明月。
  關於她自己身世的事,她不想問別人,她想從師傅口裏知道。
  回到公寓,秦聰在等她。
  “玩得高興嗎,咦?又是灰頭灰腦的,那人對你毛手毛腳?”
  “秦聰閉嘴。”
  “那人同你說過什麽,你像是動了真氣。”
  玉露卻說:“師姐,你來看,我口袋裏多了這件東西。”
  撕開手,是一卷微型錄音帶。
  金瓶瞪她一眼,“這也是沈鏡華的東西,你自人口袋掏出,為什麽不還給人家?”
  “不,沈氏比她厲害,他故意留下這件東西,好由玉露轉交給你,說到底,是我們在他袋中扒出來,不是他主動交到我們手中。”
  “這有什麽分別?”
  “你要聽過內容,你就會明白。”
  “你們第二次中計,先是口袋多了一件東西不覺,這比失去財物更加可怕,應即時退回,繼而聽了不應該聽的對話,更加糟糕。”
  “金瓶,你也該聽一聽。”
  玉露問:“抑或,你早已知道此事,所以想離開師門?”
  金瓶抬起頭來,“請讓我靜一靜。”
  他們各自回房間去。
  金瓶一個人坐到半夜,終於按捺不住,把錄音帶放進錄音機,按下鈕鍵。
  隻聽得一把平和的女聲一這樣說:“其苓年少氣盛,沉不住氣,我也覺得是她過份。”
  聲音停了一停,歎口氣,又繼續:“怎可把人家的幼兒拐走,叫人家傷心苦惱。”
  金瓶聽到這裏,額上冒出豆大汗珠。
  “一切不過是責怪男方移情別戀,導致他人骨肉分離,且布下巧局,使那孩子毫無記憶,滿以為是遭父母遺棄,她又假裝好心,去領回這小孩撫養,一門心思,教她做賊。”
  金瓶霍一聲在黑暗中站起來。
  “人家父母都是讀書人,至今苦苦追尋親女下落。”
  金瓶隻覺天眩地轉,她撲倒床上。
  錄音到此為止。
  不是真的,金瓶捧著頭,這是他人憑空捏造,意圖離間她們師徒感情。
  這沈鏡華太過工心計了,頭一個要叫她們好看的便是他。
  這種人還往往假裝是你的朋友。
  金瓶倒在床上,蜷縮成胎兒姿勢,緊握著拳頭。
  半晌,有人推門進來。
  金瓶知道那是秦聰。
  她嗚咽一聲,秦聰一聲不響緊緊擁抱她,隻有他懂得安慰她,過了很久,他輕輕問她:“你自己可有一點點懷疑?”
  金瓶搖搖頭。
  “怎樣自家裏出來,完全沒有記憶?”
  金瓶答:“像前世的事,一點也不記得。”
  “你看,若不足這沈鏡華對你一見鍾情,用盡全力打探你的身世,這些事你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他一片胡言。”
  秦聰不出聲。
  “他心懷叵測。”
  秦聰輕輕稅:“我了解你,金瓶,你會徹查這件事。”
  “你會幫我?”
  他卻搖搖頭,“你要我打入美國國防部電腦,我隨時奉陪,這件事我卻難為左右袒。”
  金瓶慘笑。
  “你離去之意一定更熾了。”
  玉露進房來,掛在金瓶肩上,“師姐別走。”
  “我走了這一切都是你的了。”
  “我不要你那份。”
  “別忘了師兄。”
  “喂,”秦聰抗議,“我不是貨,怎可私相授受。”
  “這錄音帶子怎辦,依我看,一把火燒掉倒好。”
  “不,”金瓶說:“退回去。”
  “一他可以檢驗出來,已播放過幾次。”
  “秦聰,你做些手腳。”
  “這我辦得到。”
  片刻他回來說:“東西已派人送回他住所去了。”
  他們也有眼線,也知道這人蹤跡。
  秦聰輕輕說:“沒有找到確實證據之前,不要中計。”
  這已是最大關懷。
  天漸漸亮了。
  露台上千萬朵紫藤一起開放,香氣隨晨曦蒸上天空,香氣撲鼻,撫平金瓶心靈。
  女傭進來說:“師傅叫你。”
  金瓶輕輕走進她的書房。
  師傅這樣說:“明日我放假去,這裏交給你,可以放心嗎?”
  “交給秦聰吧,我想返回學校讀書。”
  “你老是同我拗撬。”
  “師傅,我累,想放假。”
  “我還沒累呢。”
  “師傅好功力。”
  “你走了誰看住他們兩個。”
  “不如大家休息一段時候:東家有事、暫停營業。”
  師傅嗤一聲笑,“對,度假返來,在報上刊登啟示:『王氏扒手集團今日開始恢複營運,舊雨新知,速來接洽』。”
  金瓶深覺好笑,但是她笑不出來。
  師傅揮揮手,“女大不中留。”
  她的舉止與平時絲毫沒有異樣,作為師傅,她從來沒有打罵過徒弟,秦聰那樣倔強,也對她心服口服。
  “沈鏡華家在倫敦有百多年曆史。”
  金瓶點頭,“唐人街是一個令人深思的地方。”
  “他們白人客氣時叫我們唐人,無禮時叫我們清人,始終不大了解我們朝代轉變,物是人非。”師傅停一停,“不過,能在唐人街立足,也並非簡單的事。”
  金瓶納罕,“師傅,你想說什麽?”
  “他差家長寫了一封信給我,措詞誠懇,希望我接納他對你的追求。”
  金瓶嗬一聲,“他追求我,需雙方家長同意。”
  “人家有規矩。”
  金瓶點頭,“相比之下,我的確是野人。”
  “金瓶,沈家極之富裕,也尚算低調守法,在那邊得到尊重,是一頭好人家。”
  “師傅說的是。”
  “話講到此為止了,如果對工作厭倦,結婚也是很好的選擇。
  金瓶見師傅心情好,她似順口地問:“師傅可有考慮過結婚?”
  “我?”她笑笑。
  “可曾有鍾情的對象?”
  她把臉微微抬起,看著窗外,隔了很久,才答:“我愛的人不愛我,人家愛我,我又不愛他。”
  金瓶打了一個哆嗦。
  “統統是錯愛。”
  金瓶垂下頭。
  “你心底喜歡的是秦聰吧。”
  金瓶搖搖頭,“喜歡一個有正當穩定職業的男子,朝九晚五,周末剪草陪孩子打球遊泳。”
  師傅笑,“悶死你。”
  “不會,我肯定會欣賞尊重他。”
  師傅歎一口氣,“那你得向他隱瞞你整個前半生。”
  金瓶不出聲。
  “你記得聊齋故事中那個自畫中走下來幫窮書生處理家務及織布賺錢的仙女嗎,大抵也是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子,願意忘記過去,從頭來過。”
  說到這裏,師傅輕輕打一個嗬欠,吸煙時間到了。
  金瓶輕輕退出書房。
  秦聰在她身後,“今日心情如何?”
  “師傅勸我早日尋找歸宿呢。”
  “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歸宿。”
  “說得好極了。”
  “師傅叫我們一起到美國西雅圖列門市去。”
  金瓶揚起一條眉毛,“列門市什麽都沒有,隻有微軟——”她住了口。
  “金瓶你真聰敏,正是到微軟去取物。”
  “微軟最貴重資產是人腦,嗬,終於要我們去取人首級了。”
  秦聰笑,“不不不。”
  “誰叫我們去?他的對頭晶盈,還是爪哇?”
  “猜也猜不到:富不與官鬥。”
  “啊。”
  “要掀他的絕密會議記錄,尋找壟斷資料。”
  “既是絕密,為什麽還要記錄?”
  “成功帶來自滿,繼而狂妄大意,以為經已一統天下,唯我獨尊。”
  “你在影射師傅。”金瓶拍手笑。
  秦聰瞪她一眼,“噓,這種玩笑說不得。”
  金瓶說:“我不去,你與玉露出手已綽綽有餘。”
  “你不是想放假﹖我打算在那寧靜的小城租公寓住下來,到他們那裏應征一份工作,聽說女生在科技小鎮特別有出路,你不愁寂寞。”
  金瓶躊躇。
  “好機會,一舉數得。”
  “做完這一件我就退休。”
  “閑時你可以滑雪或學習駕駛小型飛機,還有,做陶瓷逛博物館,走遠一點,有黃石公園及大峽穀,都是你喜歡的名勝。”
  “你說得像蜜月一般。”
  “像以往一般,隻準勝不準敗,雇主雖然是聯邦密探,可是功勞全歸他們,過錯全屬於這批雇傭兵。”
  所有的雇傭兵其實都聽差辦事,後台老板孔武有力,不過一旦出事,誰也不會認頭,身份卑賤。
  “一起去,”秦聰央求。“這件差使是一塊蛋糕。”
  金瓶終於點頭。
  秦聰歡呼一聲,“我立即去製造假文憑申請工作。”
  “做一間名校。”
  “倫大帝國學院計算機科可好?”
  “索性做麻省理工。”
  中間落墨,加拿大滑鐵盧大學夠出名,又是鄰國,合用之至。
  一致通過。
  下午,金瓶與玉露到市集買水果,跟著坐在街邊檔攤吃海鮮,正在剝蝦,有人輕輕坐過來。
  玉露先笑看稱呼:“沈大哥。”
  金瓶輕輕揶揄:“你不用巡場?”
  沈鏡華好涵養,“現在都交給夥計做了。”
  他隻穿一件白線衫,露出碩健的胸膛。
  這一代不單是女性講究身段,男生何嚐不注重身材,沈氏今日展露本錢。
  他叫了一瓶啤酒,另外加一砷蟹黃炒舨。
  “越對身體無益,越是好吃。”
  天氣熱,不久大家臉上都泛起汗光,金瓶本來就晶瑩的臉看上去更加亮麗。
  沈鏡華凝視她。
  玉露笑問:“沈大哥認不清師姐?”
  金瓶微笑,“幸虧今早把臉洗幹淨了。”
  玉露說:“我知道你們有話要說,我去買甜品,隨後把水果帶回家,自由活動。”
  金瓶叮囑:“不準淘氣。”
  玉露笑著走開。
  金瓶輕輕說:“你看見那班嘈吵的美國遊客沒有,就快遭殃。”
  “我亦最討厭將硬幣擲向當地貧童叫他們爭相揀拾的遊客。”
  金瓶問:“你不走,我們要走了。”
  “這次,到什麽地方接洽生意?”
  “西雅圖。”
  “嗬,大買賣,我陪你。”
  “你看樣子不似閑人。”
  “所以更加難得,請接受我的好意。”
  話才說完,那群紅妝白火的美國遊客忽然嘩叫起來,個個不見了荷包護照, 褲袋手袋被人割得七零八落。
  沈鏡華笑:“真痛快。”
  這上下玉露早已回到家了都說不定。
  金瓶站起來,“我們走吧。”
  她收拾行李出門。
  金瓶隻得小袋手提行李,到目的地,才添置隨身衣物,化妝用品,適用工具,用完即棄,絕不帶回家。
  在飛機上坐好,秦聰才往身後看一看,“那沈某沒跟著來,奇怪。”
  金瓶不出聲。
  玉露何嚐不是坐另一班飛機。
  到了目的地,金瓶走進舒適的小公寓便淋浴更衣。
  她到附近商場買來應用品替秦聰把頭發剃成平頭,另外交給他一疊格子襯衫,卡其短褲及涼鞋,換上,看上去也就像應屆大學生。
  秦聰坐下來對牢手提電腦工作。
  他要在滑鐵盧大學畢業生名單裏添上他的姓名,這需要一點技巧才做得到。
  “這名字經人查閱之後,會自動消失。”
  “好本領。”
  門鈐一響,玉露到了,她挽著大包小包雜物,“真可愛,小鎮風貌似諾曼洛懷的畫一般。”
  “對,華人不多,即使有,也不會說中文。”
  金瓶詫異,“你們不是華人,嘎,你倆是印度人?”
  他們笑作一團。
  是,也有開心的時候,玉露把浴室與廚房用品放好,二話不說,先煮下一鍋雞粥,民以食為天。
  金瓶站在露台上呼吸新鮮空氣。
  “來,我們三人去逛科技市場。”
  “秦聰,隻有你才有興趣。”
  “我送一部顯示器可戴在頭上的私人電腦給你,主機隻手掌大,輕巧無比。”
  金瓶笑,“是,戴上煩惱全無,步步高升,姻緣美滿,五世其昌。”
  “師兄,我陪你。”
  “你倆小心一點。”
  秦聰忽然轉過頭來,溫柔地答:“知道了,小母親。”
  玉露換件衣服,戴上鴨舌帽與師兄出去。
  金瓶輕輕走到鄰舍,敲兩下門,她與他早已約好。
  隔壁公寓門打開,沈鏡華笑看出來,他光看上身,正在聽音樂,金瓶一側耳,知道是黃河大合唱。
  她輕輕坐下來,不知不覺,他們越走越遠,不知幾時才可以返回家鄉。
  沈君套上襯衫,斟一杯香檳給她。
  金瓶說:“告訴我多一點。”
  “我比你大八歲,從前有過許多女友,我一向不喜歡小女孩,這次真例外,女性對我有口皆碑。”
  “不不,不是這些。”金瓶微笑。
  “婚後我會立刻撥一筆產業到你手中,隨便你要不要孩子。”
  “鏡華,他們還在人世嗎?”
  沈鏡華一怔,“誰?”
  “我的生父母。”
  終於開口了,沈君凝視她,這美麗而可憐的女子。
  “是,他們還在。”
  “住在什麽地方?”
  “剛剛打探到,就在附近一個叫美景的地方。”
  “良辰美景,沒想到洋人也講究這一套,請帶我去探訪他們。”
  “茂茂然怎樣上門?”沈鏡華搔頭。
  “屋主人做什麽職業?”
  “是華盛頓大學哲學係教授,這樣吧,你冒充從前的學生可好?”
  “幸虧你那麽聰明。”金瓶揶揄他。
  “那我扮什麽?”
  “你太漂亮了,不像學生,你肯剃平頭否?”
  “為你,赴湯蹈火,有何不可。”
  “嘩,不敢當,你還是做回你自己吧。”
  “金瓶,對不起。”
  “無端端道什麽歉?”
  “我不該把你身世告訴你,擾你心神。”
  “我一直在想,為什麽不遲不早,你會在這個時候把這個秘密告訴我,你背後,也有主腦吧。”
  “是,大家都想瓦解王其苓集團,她不勞而獲,惹人眼紅,你是首徒,你一走,她便等於少一條手臂。”
  金瓶嗤一聲,“我們這種機械手臂,要多少有多少。”
  “那麽,你更不必介懷。”
  “我與師傅,有奇異感情。”
  “全無必要,她不過是一個江湖客,老奸巨滑,老謀深算。”
  金瓶把食指放唇邊,噓了一聲。
  “師傅可沒有說你家一個字壞話。”
  沈鏡華不出聲,薑是老的辣。
  “讓我們到美景地去吧。”
  他點點頭。
  門外停著一輛小房車,他把它駛上公路,開上山,不久到了一個鳥語花香,對牢蔚藍色海灣的住宅區。
  金瓶噫地一聲,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她對這藍天白雲有極大好感。
  “怎麽了?”
  “我在夢中,來過這裏多次,夢見自己擁有一間小小紅瓦頂平房,丈夫孩子正在家裏等我。”
  “那也不難。”
  “別取笑我了。”
  車子停在一所平房前,果然是紅磚瓦,乳白牆,整個花園都是玫瑰,花架子上吊看喂蜂鳥的蜜水瓶。
  金瓶呆呆地看著這一切,不相信有真人住在屋裏,隻怕一開門,童話中小矮人會走出來。
  沈君帶看水果糖果,他大膽伸手按鈴。
  一隻狗吠了起來。
  不到片刻有腳步聲,有人揚聲,“門未鎖,請進來。”
  沈君依言推開門。
  金瓶已經淚盈於睫。
  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笑看迎出來,一看就知道是土生兒,他身後跟看一隻金毛尋回犬,手中抱看籃球。
  “找我母親?我是家活,你們好。”
  金瓶點點頭。
  “她就下來,你們請坐。”
  一人一犬出去了。
  倘若一切是真的,他應是她兄弟,可是比她大還是比她小?看不出來。
  這時,一位太太下褸來,不約而同,與他們一樣,穿看白襯衫卡其褲。
  她臉容端莊,神色可親,但是頭發卻早白了,“你們找齊教授?”
  如果一切是真的,金瓶應當姓齊。
  金瓶唯唯喏喏。
  “這位同學有點麵善。”
  是,金瓶覺得齊太太的五官同她真有七分相像。
  但是齊太太一點懷疑也無,也許她已心死,也許在她記憶中,失去的女兒永遠隻得兩三歲大,同眼前少女沒關係。
  “齊教授到舊金山開會,明日回來。”
  金瓶點點頭。
  “你們有事嗎?”
  有人自樓梯下來,“媽,我借你珠耳環一用。”
  金瓶抬頭看去,隻見到一個十多歲少女,衣看時髦,蹦蹦跳跳走過來,朝客人打個招呼,已經消失在門口。
  金瓶呆半晌,忽然說:“那我們告辭了。”她黯然低頭。
  沈鏡華揚起一條眉毛,屋裏已沒有旁人,這是說話的好機會,金瓶為什麽不開口?
  “明天下午可有空?請來用茶。”
  金瓶卻問:“剛才那少女,叫什麽名字,有多大?”
  “那是家良,已經十七歲了,還孩子氣得緊。”
  “家活可是要大一點?”
  “家活十九。”
  嗬,是她的親弟妹。
  這時,沈鏡華咳嗽一聲,提醒她發問。
  金瓶卻輕輕稅:“打擾了。”
  齊太太送他們出門口。
  在門口,鏡華怪她,“你這個人。”
  金瓶默不作聲,拉開車門上車。
  “你大可乘機問:齊太太你隻得一子一女,還有無其它孩子?”
  金瓶抬起頭,“鏡華,你也看得出來,齊太太已沒有其它孩子。”
  沈君明敏,立刻明白這話,噤聲。
  “為了生存下去,她不得不忘記我。”
  “可是,現在你回來了,瞎子也知道你們是一家人,齊家活齊家良簡直是比你大幾碼的印子。”
  “是,真相像。”
  “一家團圓豈不是好事?”
  “他們已經搬了家,兩歲的我,如何找得到這樣遙遠的家?”
  “你已經二十歲了。”
  金瓶慘淡地笑,“不,在我記憶中,我永遠隻得兩歲,赤足,腳底長了老繭,剃光頭,腦頂長滿惡癬,四處找我的家。”
  沈鏡華黯然,“金瓶,你——”
  “她的頭發像銀絲般,可是剪得很短,梳理得很漂亮。”她在形容齊太太,聲音中帶著愛慕。
  “我送你回家。”
  “不,我肚子奇餓,想大吃一頓。”
  一個人悲愴或快樂過度,均有奇異反應。
  那天回到公寓,秦聰已經回來。
  “我已經考進微軟,明日上班,麵試題目是:如何挽回本公司受損的聲譽。”
  金瓶不出聲。
  她忽然嘔吐起來。
  秦聰撲過去扶住她。
  玉露連忙幫她清潔。
  金瓶躺沙發上,一聲不響。
  片刻,相熟的中醫師來了,診治過,說是連日勞累,加上積鬱,又水土不服,留下藥方。
  秦聰立刻出外配藥,不消片刻,家裏藥香撲鼻。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一回來就病。”
  金瓶卻說:“你打算怎樣挽救微軟?”
  “我同他們說,最簡單做法是大量捐款到第三世界,發財立品嘛,舉個例,非洲人患昏睡病,無人捐贈藥苗,死亡率高企,同樣的藥種,卻用來發展女性脫毛膏,大肆刊登廣告圖利,多麽荒謬。”
  秦聰仍然笑嘻嘻。
  “說得真好,探到虛實沒有?”
  “不必太快完事,免得客人以為太過容易,物非所值。”
  金瓶拿著一本書進寢室去。
  哪裏看得進去,一行行字像是會跳躍似,玉露煎好藥斟出來給她,既甘又苦,但落胃已經舒服一半。
  她長長籲出一口氣。
  玉露輕輕稅:“我到大學園舍去看過,真是一個好地方,最大特色是靜,綠蔭深處才有學生三三兩兩喁喁細語,圖書館像是學子崇拜的地方,高大莊嚴,能成為他們一分子就好了。”
  金瓶還來不及回答,一歪頭就睡著了。
  玉露替她蓋上薄被。
  秦聰在門旁憐惜地說:“這金瓶,總比別人多思多想。”
  玉露口氣忽然像個大人,她這樣說,“你疼愛她是這樣說,否則就是自尋煩惱。”
  秦聰不出聲。
  “說她聰明呢,有時料事如神,恍如半仙,可是眼前的事,卻又胡塗得很。”
  秦聰走到露台坐下。
  玉露冷冷說:“至今她不知我同你的關係。”
  秦聰驟然轉過身子來,“你想她知道,那還不容易,跑到山上,大聲叫下來,全城人都聽見。”
  玉露不響,孩子氣的臉上露出不忿苦澀之意。
  秦聰取過外套出去了。
  玉露走進房去,看著師姐,輕輕稅:“你比我聰明,比我漂亮,比我能幹,什麽都勝我三分,你走呀,走呀,你離開師門,我才能脫離你的陰影。”
  她學著師傅的聲音,唯妙唯肖,有種陰森的感覺,“唉,玉露,這就不對了,下手還是太重,讓金瓶做一次給你看。”
  接著,她坐下來,眼睛裏充滿寂寥。
  金瓶睡了整天,什麽都沒聽到。
  第二天早上,秦聰起來上班。
  她對金瓶說:“索性在微軟工作,也能養家活兒。”
  他也向往正常人生活。
  金瓶淡淡微笑。
  “隻不過天天大清早起來,唇焦舌燥。”他又戀戀舊生活。
  “接待處的吉賽兒,已經問我今午可有空。”
  “那多好。”金瓶笑了。
  “你好象完全不妒忌。”
  金瓶點頭,“這的確是我的最大缺點。”
  玉露揶揄說:“但願我有師姐這樣的涵養。”
  下午,金瓶到隔鄰找沈鏡華,他一早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出門。
  “昨日可是不舒服?我聞到藥香。”
  一板之隔,都知道了。
  “你若想去見齊教授,我陪你。”
  “你讀我心思,像讀一本書一樣。”
  他也感慨,“我也是第一次讀書,查字典,背生字,十分辛苦,真沒想到有今天。”
  金瓶陪笑。
  “家長催我回家,生意上出了些問題,又有爭地盤事件。”
  “可會動刀動槍?”
  他不再回答:“我明天早上走,有空再來看你。”
  他們到了齊家,才發覺是一個茶會,有十多廿名同學在場,慶祝齊教授得了某一個國際獎項。
  他們合資送了一隻水晶玻璃紙鎮,蔚藍色,是地球模型,五大洲很清晰,上空浮著白雲,金瓶握手中愛不釋手。
  她與沈鏡華混在學生群中,沒人發覺他們不是齊教授的學生。
  齊礎是一個相貌英俊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歐亞混血兒,年紀不小了,仍然身型瀟灑,健談、爽朗。
  他對金瓶沒有印象,可是一見就有好感,他說:“你是九八年陳美霓的門生吧,美霓教學最嚴,名師出高徒。”
  一個女同學馬上說:“真不幸,這個老師會數功課宇數。”
  隨即又有男同學過來笑說:“陳師最挑剔,把我們當小孩,每次交功課,就唱名字:誰誰誰還欠三篇,令她失望,再欠多一篇,休想畢業。”
  大家笑個不已。
  金瓶豔羨他們的青春無憂。
  “師母呢,”金瓶問:“家活家良呢。”
  金瓶忽然鼓起勇氣,“齊教授,你還有其它的孩子嗎?”
  齊礎一怔,輕輕坐下,把啤酒放在一角。
  “背後有人議論嗎?”
  “不,我——”
  “是,我還有一個孩子,今年十月就滿廿一歲,但是,多年之前,我已失去她,她患病不治。”
  “嗬,多麽不幸,她叫什麽名宇?”
  “她叫家寧。”
  “你可想念這個孩子?”
  齊礎抬起頭來,看看遠處,緩緩答:“每一日。”
  金瓶點點頭。
  那邊有同學叫她:“吃蛋糕了。”
  沈鏡華在她身邊說:“別吃太多,當心胃納。”
  真的,一個人做什麽不用量力而為呢。
  他倆輕自從後門溜走。
  沈君說:“終於問清楚了。”
  “多謝你幫忙,原來,我本名叫齊家寧,假使住在紅瓦頂屋裏長大,會同那班年輕人一般生活。”
  “為什麽不等齊太太回來?”
  “兩個人都見過了,我已心足。”
  沈鏡華點點頭,把車駛走。
  金瓶把臉埋在臂彎裏,任由風吹看頭發,直至有點暈眩。
  他送她到門口,“好好保重。”
  傍晚,是玉露先回來,把一疊文件自背囊裏抖出來。
  嘩,像一本電話本子那麽厚。
  奇是奇在那樣龐大的電腦科技公司會議記錄竟用手寫,各種字體都有:媚秀、潦草、粗線條、美術式……蔚為奇觀。
  玉露說:“他們怕儲存在電腦總有駭客會有本事竊看,改用原始方式,最為安全。”
  “這裏都是證據?”
  “是,你看:主席說,非得收購昆士蘭,叫做一網打盡,又,同洛克力說明,不予合作的話,死路一條,這種口氣,還不算托拉斯?”
  “秦聰怎麽還未回來?”
  門一響,他笑嘻嘻回來,手上挽看公文包,重疊疊,一看就知道裏頭還有同類文件。
  “一拿拿那麽多,人家不會疑心?”
  “我已用影印本塞著空位,一時無人發覺,他們隻把文件擱在茶水間鄰房,真正草率,我還以為收在主席的夾萬裏。”
  玉露忽然好奇,“夾萬裏收著什麽?”
  “不準節外生枝。”
  “今晚主席請夥計到他家去參觀,各人可帶一名家眷。”
  玉露不出聲,金瓶轉頭對她說:“你去見識一下。”
  “我們三人都可以去,我已經複製了請帖。”他取出來揚一揚。
  不是請帖問題,金瓶不想兩個女生跟看一個男人走。
  “你也有好奇心吧。”
  那晚,他們三人到了豪宅門口,金瓶低頭一看,訝異地說:“這麽醜”,大屋占據整個山頭,像隻伏在地上的怪獸,深灰色,虎視耽耽,可見財富與品味確是兩回事。
  人客紛紛到達,排隊在門口等保安檢查核對帖子,請帖上有一條磁帶,對秦聰來說,在電腦名單上加多一個名字,舉手之勞。
  他們順利過關。
  一進大門,金瓶看見大堂內放著一座兩層樓高的機器,不禁脫口問道:“這是什麽?”
  身邊一個男客說:“十九世紀的蒸汽機。”
  金瓶笑出來,“把這個放在家裏,真是個怪人。”
  “我是法律組的孟穎,請問你是——”
  “我是齊家寧。”
  “我帶你四處參觀,一這屋子三萬多平方呎,平日隻開放八千多呎,還有許多地方在裝修中,主席今晚不在,他應大法官召到首府聆訊壟斷事件,最近也真寢食難安。”
  “聽說屋內有許多機關。”
  “傳媒渲染罷了,書房裏的確有一道秘門。”
  “嗬,通往何處?”
  “請隨我來。”
  推開書房門,隻見皮沙發上有一對年輕男女正在擁吻,對他們視而不見。
  金瓶微笑,“的確不易找到接吻的地方。”
  盂穎忍不住笑出來。
  書房像一座小型圖書館,其中一座書架子輕輕一推,自動滑開,兩人鑽進去,走下樓梯,原來是一間龐大的車房。
  車房內停看兩架直升機。
  “這是一間飛機庫!”
  “給你講對了,他小時候,母親老是同他說:『勿把遙控直升機攜到屋內』,所以現在他建造這個車房。”
  “幼時他是個頑童吧。”
  “因此一直有頑劣兒聰明這個傳說。”
  車房門打開,外頭是一個飛機坪,再出去,是私人碼頭。
  這一夜滿天星鬥,金瓶仰起頭,“看,獵戶星座的腰帶多麽明亮。”
  “我帶了酒來。”
  這個叫孟穎的年輕律師自外套口袋取出兩瓶小小香檳,開了瓶塞,放入吸管,遞一支給金瓶。
  他這麽懂得討好異性。
  金瓶笑了。
  他說:“這裏才是接吻的好地方。”
  金瓶笑,“有點冷。”
  他立刻脫下外套,罩在金瓶肩膀上。
  金瓶感喟,能夠要什麽男生就做什麽,也隻得這幾年流金歲月罷了,之後,誰睬你。
  外套上有陌生人的體溫,金瓶靜靜喝完了香檳。
  “家寧,可以約會你嗎?”
  “你有時間的會嗎?”
  “我是律師,他們允許我有私人時間,每周工作一百小時足夠。”
  金瓶駭笑。
  “真可怕吧,什麽都得以生命換取。”
  “你怎樣看公司前途?”
  “你真想知道?分拆已成定局,但無礙主席名留千古,亦不影響他財富,隻不過銳氣受挫,心中不快而已。”
  “究竟誰是誰非?”
  “你站他這邊,是富不與官鬥,一個人富可敵國,政府都妒忌他,你若站在官這邊,會覺得他生意手法實在狠辣,逼著全世界人用他產品。”
  “你說得真好。”
  “我最喜化繁為簡,主席開會時喜同我說:『孟穎,一這件事,煩你用三句話解釋給我聽』,這就是我的工作。”
  毋需置疑,他是個人才。
  “那麽,請把人生的意義用三句話演繹給我聽。”
  “既來之則安之,自得其樂,知足常樂。”
  金瓶像是醍醐灌頂,“多謝指點。”
  “不敢當。”
  “嗬,出來太久了?我們回去吧。”
  他們沿小路自大門回轉大廳。
  “你會喜歡住在這間大宅裏嗎?”
  金瓶忙不迭搖頭,“不,兩房兩廳足夠。”
  盂穎笑,“那我可以負擔。”
  她把外套還給他。
  走進大廳,各人已在用膳,食物異常豐富,但美式大菜家燒牛肉龍蝦尾炸魚塊實在叫她吃不消,甜得發苦的蛋糕像麵盆般大,冰淇淋似山般堆在玻璃盤上。
  盂穎剛想問她吃什麽,一轉頭,已經不見了她。
  金瓶已與自己人匯合。
  “這間屋子是每個少年的夢想,一味大大大,包羅萬有。”
  秦聰說:“他不諳風水,坐東麵西並不是好方向,在北美西岸的房子,應坐北向南,況且大門向街,雖有私家路,也不算矜貴。”
  “你幾時做起堪虞輿師來?他並不住在這裏,這不過是一所行宮。”
  “交了貨我們立刻出境。”
  “那麽走吧。”
  他們在市中心一家餐廳交貨,三人坐下,才叫了飲品,鄰座便有人客叫菜,秦聰把手提箱放身邊,一下便有人取走,鄰座仍然三個人,兩男一女,可是箱子已經搬運出門。
  他們三人叫了咖啡,再過十分鍾便結賬離去。
  金瓶留意到鄰座有人吃橙鴨,真是奇怪的一道法國菜,橘子怎麽聯同肥膩騷的鴨子一同煮?不可思議。
  金瓶忽然想吃清甜的魚片粥,放大量莞茜,不知多美味。
  回去吧。
  三人不發一言,回公寓梳洗轉妝,十分鍾後出門往飛機場。
  有兩部車子來接,金瓶笑,“這次我與你一班飛機。”
  兩姐妹坐一起。
  玉露先聚精會神織了一會毛線,然後抬頭問:“師姐,你看見我的時候,我有多大?”
  “據醫生說,你隻有五個月,像一隻貓,因營養不良不會坐,連啼哭力氣也無,保母老怕你生病,日夜抱手裏。”
  “我是韓裔?”
  “韓裔多美人。我聽人說,日本幾個最漂亮的女演員,其實都是韓裔。”
  “我們好象沒有童年照片。”
  “像移了民一樣,從此做一個新人。”
  “移民後也可以保留原有文化。”
  金瓶微笑,說下去:“後來,大了一點點,約周歲時,忽然想走路,摸看家具從屋子一端走到另一端,頑皮起來,所有可以打破的東西全給打破掉,各人大發牢騷。”
  玉露掩著臉笑。
  “接著,師傅教你手藝,更加煩惱,全家人鎖匙錢包手表不知所蹤。”
  玉露麵色沉了下來。
  “怎麽了?”
  “師傅一直說我不夠精靈,『玉露,你再不用功,隻好做餌,或是接手,一輩子當不上漁翁』。”
  “那是激勵你。”
  玉露說:“我一輩子都沒聽過師傅稱讚我。”
  “我也是,你並不寂寞。”
  “師傅真是吝嗇。”
  “規矩是這樣,怕一讚就壞,恃寵生驕。”
  “我或許會,我卻不擔心你,你看你多深沉。”
  金瓶一怔。
  “這些年來,我從未見過你高興,也從來沒見過你不高興。”
  “是嗎,我是一個這樣的人嗎,你那樣看我?”
  “你再不喜歡,最多不出聲。”
  “嗯。”金瓶閉上眼睛。
  “師姐——”玉露還想說下去,一轉身,發覺金瓶已經盹著。
  可見她是不高興了。
  玉露隻得一個人悶看雜誌報紙。
  到底未能像親生姐妹那樣,什麽都說,生了氣,也片刻和解。
  她們之間,裂縫一定越來越大,最後決裂,互不來往,誰也不耐煩去修複關係。
  這一程飛機隻得幾個鍾頭,師傅著她們在夏威夷大島希露市著陸。
  這次,師傳寄住在友人的咖啡種植園中。
  下了飛機,有仆人來迎接,大島不如火奴魯魯那般商業化,民風比較樸實。
  車子駛過咖啡園,已經聞見醉人香氣。
  玉露說:“真會享受,住葡萄園或菠蘿園都宛如天堂。”
  師傅坐在一張大藤椅上,看看一隊七八歲大孩子練習土風舞。
  教練是一個肥胖的太太,可是雙臂與手指都異常柔軟,她手揮目送,一邊示範一邊形容:“白色海浪卷起,愛人回來了,過來,坐在我身邊——”每個手勢都有內容,像在說話,眉目傳情。
  屋邊長滿蛋黃花及大紅花,玉露采了一朵別在耳畔。
  她倆靜靜坐在師傅身邊的矮凳上。
  “回來了。”
  “是。”
  秦聰在身後出現,原來他比她們早到,遞飲料給她們,並且交一具小小手提電腦給金瓶。
  金瓶戴上耳機,聽見新聞報告員說:“……最新獲得資料顯示,微軟企圖壟斷意圖確鑿,法官著其在十八個月內分拆——”
  金瓶把電腦及耳機還給秦聰。
  師傅的聲音比平時慢:“你看右邊第三個女孩,多漂亮可愛。”
  金瓶看過去,是,烏發大眼,笑臉可親,小小年紀,已經無限嫵媚。
  金瓶忽然輕輕說:“我在西雅圖見到親生父母。”
  師傅並無意外,“這麽容易找到?”
  “我有線人。”
  “他們是什麽人?”語氣十分平靜。
  “師傅你明知故問。”
  “我實在不知他們是何方神聖,請指點迷津。”
  “他們是齊礎教授及太太,我本名齊家寧,是他們的大女兒,當年被人自家中拐走。”
  師傅輕輕問:“這事由他們親口告訴你?”
  “我跟弟妹長得一模一樣。”
  師傅微笑,“右邊第三個小女孩子,同你何嚐不是一個印子,所以我叫你看。”
  金瓶不出聲。
  “你是聽誰說的?”
  金瓶發覺自己魯莽。
  “你不覺有疑點?”
  金瓶答:“我親身去過齊家。”
  “在師傅家生活十多年,忽然聽見陌生人說幾句話,就立刻相信了,反轉身來當師傅是仇人,”她聲音漸漸疲倦,“你是師傅,你可會心灰意冷?”
  她站起來,拂袖回屋子裏去了。
  金瓶獨自坐在凳上苦惱。
  師傅早有準備,一定有人通風報信。
  “秦聰,是你。”
  “我不做這種事。”
  “那麽,是玉露。”
  “整個師門都出賣你?”秦聰十分諷刺。
  金瓶伏在膝上。
  秦聰替她按摩肩膀,“稍安毋躁,師傅這次是來看病,你實在不應惹她生氣。”
  “什麽病?”金瓶愕然。
  “我也是剛才知道,她明天入院做手術割除肝髒腫瘤。”
  金瓶瞠目結舌地站起來。
  “去,去向她道歉。”
  金瓶奔進屋去。
  玉露正替師傅收拾衣物,師傅看見金瓶,揮揮手,“你且去忙你的事。”不想與她多說。
  秦聰把她拉走。
  “這一陣子你一開口就是與師傅算賬,不是要自立門戶,就是控訴師傅拐帶,是誰挑撥離間,你為什麽那樣相信他?”
  金瓶說不出話來。
  “一切待師傅熬過這一關再說可好?”
  金瓶用絲巾包了一大包芍藥及玫瑰花瓣給師傅當枕頭。
  第二天一早六點鍾起來送師傅進醫院。
  她竟不知師傅已經病入膏肓。
  醫生向他們詳細講解病況,最後問:“王女士是你們什麽人?”
  秦聰答:“老師。”
  醫生訝異,“你們三人隻是她學生?”
  他以為三個神情萎靡眼睛發紅的年輕人是至親。
  他說下去:“自病發至今,隻有三個月時間,手術已是最後一步。”
  玉露忍不住流淚。
  金瓶把手搭在她肩上。
  醫生說:“你們可以進去看她。”
  師傅已接受注射,神情鎮定,但十分疲累。
  金瓶不敢向前,隻見師傅對秦聰與玉露都有吩咐,最後才輪到她。
  “過來。”師傅終於叫她。
  金瓶走過去蹲下。
  師傅看著她歎口氣,“你的生父並非高貴的大學教授,你來自鄉間,父母極大可能是佃農,這樣簡單的事,驗一驗去氧核糖核酸便有分解,何必猜疑。”
  金瓶伸手去握住師傅的手。
  師傅忽然笑了,她的麵孔出乎意料地年輕娟秀,“你去自立門戶吧,出來之後,我也該退休了。”
  “我——”
  “也許我的經營手法確是不合時宜了,意興闌珊,數十年啦,唉,盼望的人卻還沒來,”聲音漸漸低下去,說話已經迷糊。
  金瓶守在師傅身邊,動也不動。
  漸漸腿部麻木,她站起來,走了個圈子,窗外天色已暗。
  她聽見師傅喚她:“金瓶子。”
  金瓶連忙過去扶起師傅。
  “給我喝一口蜜水。”
  金瓶喂她喝水。
  “我從來沒有同你說過我的經曆。”
  “師傅就是師傅。”
  “記住,金瓶,不要相信男人。”
  金瓶一怔。
  “你看,為了救一個人,我甘願犧牲這雙手,可是,最終那個人嫌棄我,離開我。”
  金瓶握著師傅的手不放。
  “有一段時間,我似仿佛已忘記這件事,可是今日又不甘心,陳年往事,統統想轉,耿耿於懷,不得超生。”
  這時,秦聰進來說:“師傅說些什麽,不要太勞神。”
  師傅看牢那美少年,“金瓶,別忘記剛才我同你說的話。”
  秦聰問:“師傅說了些什麽?”
  金瓶笑說:“師傅叫我不要相信你。”
  秦聰忽然變色,退到一個角落,過一會兒,他說:“我先出去。”
  在門外,玉露叫住他:“可聽到什麽?”
  “他們隻是閑話家常。”
  玉露忽然笑了,這本來不是應該笑的時候,她卻笑得十分暢快,像一個小孩看見心愛的糖果般。
  “師傅真心喜歡金瓶,要是我同你那樣激怒她,早被攆出門去。”
  秦聰不出聲。
  “去,再去聽她們說什麽。”
  “要聽你自己去。”
  玉露忽然現出老成的表情來,“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師傅的財產——”
  “師傅一定無恙,”秦聰打斷她,“我們三人仍然效忠於她。”
  玉露嗤一聲笑。
  秦聰忽然不耐煩問:“你笑夠沒有?”
  玉露把手搭在他肩上,“你從來不會這樣對金瓶說話。”
  秦聰一聳肩,拂掉她的手。
  他走到一個角落坐下。
  三個人從小一起長大,他喜歡金瓶多一點,可是,他的想法比較簡單,金瓶時時叫他為難:“秦聰,我與你一起出發去尋找親生父母可好”,“秦聰,你對身世不感好奇嗎”。
  人太聰明了,想法很奇突。
  聽了外邊故事,回來同師傅計較。
  有人告訴金瓶, 當年師傅曾為一個男子犧牲,那人卻辜負了師傅,另外結婚生子,而金瓶,正是其中一個孩子,師傅為著私人恩怨,把孩子拐帶。
  傳說越來越盛,好似有一百張嘴一千張嘴齊齊講話,走到哪裏都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語。
  秦聰聽見金瓶問章阿姨:“我從什麽地方來?”
  章阿姨是何等樣人,怎麽會露口風,隻是苦勸:“金瓶子,你得相信你師傅。”
  不知金瓶有沒有聽進去,秦聰卻牢牢記住。
  這時,金瓶出來說:“師傅有話同我們說。”
  玉露立刻進房去,秦聰跟在身後。
  師傅看著他們三人,但笑不語。
  過一會她說:“人的命運真是奇怪。”
  金瓶一凜,好端端怎麽談起命運來。
  “你看你們三人,不同族裔血統,今日卻聚在我門下。”
  金瓶肅靜,太像遺言了。
  “我最痛恨的一件事是殘害同門。”
  金瓶說:“師傅請放心——”
  “誰先動手,誰即是罪魁,罪無可恕,明白嗎?”
  他們三人點頭。
  師傅揚一揚手,忽然像是想起了極遙遠的事,喃喃說:“命裏注定沒這件事,怎麽追求也沒有用。”
  金瓶說:“師傅,我們都明白了。”
  “我有一知己,叫岑寶生,他值得信任,做為朋友,最好不過,我住的園子,即屬於他所有,你們有什麽要求,不妨向他提出來。”
  這時,看護輕輕進房,“手術室已準備妥當,要推你上去了,做完手術才講吧,你看你的子女多聽話。”
  她總算閉上了雙眼,“記住,岑寶生與章阿姨,萬一——”
  護士噓一聲打斷她。
  正幫她注射,這時,醫生也來了,笑看說:“還不舍得走?”
  金瓶瞪了這個口不擇言的醫生一眼。
  看護把她雙手放在胸前。
  她已脫去手套,金瓶依依不舍握住她雙手。
  醫生著他們離去。
  秦聰說:“師父說她在年輕的時候來過大島。”
  金瓶說:“我一個人留在這裏,你們回去等消息。”
  “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可以玩『蛇爬梯』遊戲。”
  金瓶說:“那麽好,一起去會客室等候。”
  不久一個中年男子趕到,與秦聰握手,秦聰介紹:“咖啡園園主岑先生。”
  那是一個粗壯大漢,穿獵裝,園主不一定要親手打理業務,可是也有人喜歡親力親為,看得出岑先生就是這種人。
  “我剛自歐娃呼飛回來,她怎麽樣?”
  他背脊被汗濕透,雙手叉在腰間,十分焦急。
  秦聰說:“我與你去見護理人員。”
  兩個男人一走,玉露明顯不安。
  金瓶問:“師傅剛才同你說什麽?”
  “師傅交待的都似遺言,她告訴師兄鎖匙放在什麽地方,叫我升學,並且兩次提及,這一行已經式微,前途不大。”
  她終於肯承認了。
  岑先生不久出來,叮囑他們:“我出去辦點事,隨即再來。”
  這時有護衛人員進來交涉:“先生,醫院停機坪作緊急降落用,請即將閣下直升機駛走。”
  “我立刻開走。”
  他們看著這彪形大漢離去。
  手術進行到一小時,金瓶看看鍾,好了,她心想,還有個多小時可以出來。
  玉露累極已在長凳上盹著,秦聰與金瓶聊天。
  “岑先生是師傅朋友?”
  “看樣子是好友,不是愛人。”
  “戀情靠不住,友誼比較耐久。”
  秦聰取笑她:“你何來心得,你戀愛過幾次?”
  “岑先生非常關心師傅。”
  “師傅也有知心友。”
  這時,手術室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隨即又平複下來。
  金瓶不放心,站到門口觀看。
  不到一會,醫生出來。
  秦聰立刻警惕,迎上去?“什麽事?”
  一看到醫生的麵孔已知不妥。
  秦聰按捺不住,伸出手去抓醫生肩膀。
  一個女看護連忙過來站在他們當中,“病人王其苓女士在手術途中心髒突然衰竭,搶救無效,於十一時零五分失救死亡。”
  秦聰一聽,雙手停在半空,他一心以為師傅還有一段日子可熬,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意外。
  他四肢僵硬,好不容易轉過頭去,看見金瓶倚著牆,低著頭,像是站不穩的樣子。
  金瓶眼前金星亂舞,天旋地轉。
  她本能地扶住牆壁,以防跌倒,耳畔嗡嗡聲,什麽都聽不見。
  心情卻出奇平靜,腦海中浮起往事,異常清晰,她看見一個幾歲大的幼兒,在衫襤褸地在戲院門口行乞,“先生,買一支花”,那是她自己。
  然後,她看到一個美貌少婦,身穿皮裘,日後,金瓶才知道那種漂亮的大毛叫銀狐,她每說一句話,口氣哈到狐狸毛,毛尖便會輕輕拂動,那情景真是動人。
  她跟師傅回家,師傅教她手藝。
  金瓶身體忽然放軟,她眼前一黑,失去知覺,跌倒在地。
  醒來的時候她也躺病床上。
  秦聰與玉露在一旁,玉露雙目紅腫,顯然已痛哭過。
  看護過來扶起她,遞一杯熱可可到她手上,“喝了它會舒服點。”
  這時,他們看到岑先生進來坐下。
  那大漢黯然說:“我已見過她最後一麵,十分寧靜,她日前同我說希望安葬在一座麵海的小山上,我會替她找到那樣的地方,你們放心,另外,她有遺囑在律師處,不久可以宣讀。”
  他忽然飲泣。
  然後他說:“歡迎你們住在岑園中,多久都不妨,當自己家裏便可。”
  他與他們緊緊握手。
  “我得往貓兒島去處理業務,胡律師會與你們接觸。”
  回到岑家,管家已經取出黑衣黑褲給他們替換。
  玉露添多了兩件衣服,還是說冷。
  秦聰沉思緘默。
  天窸窸窣窣下起雨來,玉露忽然把書本全摔到地下,忿忿地說:“金瓶,師傅是被你氣死的。”
  秦聰轉過頭來,“小露你靜一靜。”
  金瓶一聲不響看著窗外雨淋芭蕉。
  “你看她無動於衷。”
  “小露你不如去收拾師傅遺物。”
  玉露這才向裏邊走去。
  秦聰說:“大家都悲憤過度,甚易遷怒,我真不明白,人類到了廿一世紀,醫學尚且這樣落後。”
  金瓶動也不動。
  ——“你喜歡這隻金色的瓶子,你就叫做金瓶吧。”
  傭人捧著一大瓶雪白色玉簪花進來,放在桌子上,作供奉用。
  金瓶站起來走出去。
  秦聰說:“你打一把傘。”
  金瓶不出聲,一直往街上走,還沒走出岑園範圍渾身已經淋濕。
  到了公路附近,看到一輛旅遊車,便漫無目的坐上去。
  滿車都是年老遊客,一個好心的老太太給她一條披肩。
  導遊這樣說:“大家可知世上最名貴咖啡正產自夏威夷?”
  大家嗬一聲。
  “下一站,是往蒙娜基亞火山公園,今日微雨,一會我們會提供免費雨衣天雨剛好減卻火山熱度,哈哈哈。”
  金瓶閉上酸澀的眼睛。
  師傅是她世上唯一親人。
  在這之前,她在貧民窟住,地鋪有一股臊臭,至今還在鼻端,深夜,有許多手來捏她。
  是師傅打救了她。
  但是,她總想脫離扒竊生涯。
  “你生父不是高貴的大學教授。”
  “到鄉間去尋親吧。”
  鄰座的老太太斟一杯咖啡給她,“你臉色不大好呢,第一次遊覽火山公園?”
  金瓶點點頭。
  “我也是,我與女兒女婿乘水晶號環島遊,獨自上岸看火山,他們還在船上睡覺呢。”
  車子停下,司機派發雨衣。
  “請跟我走,看,火之女神披莉正發怒呢。”
  不遠之處,火山口冒出濃煙來。
  有老先生咕咕笑,“熔岩可會隨時噴發?”
  “步行十多分鍾便可看到奇景。”
  金瓶開頭跟大隊走,他們停了下來,她卻不顧一切走上山頂。
  不久便看到一個木牌上寫著“遊客止步”大宇。
  她漫無目的,繼續向前。
  又有告示出現:“請即回頭,危險。”
  金瓶忽然微笑,並且輕輕說:“眼前無路思回頭。”
  這時,腳下已全是黑色一團,冷卻幹涸的熔岩,不遠之處靄靄冒出絲絲蒸氣,溫度上升。
  金瓶輕輕往上爬,臉上冒出汗來。
  忽然地底噗地一聲,像脆皮似裂開,露出絲絲暗紅色的餡。
  金瓶低頭凝視這詭異的景象。
  她的頭發飛舞蜷曲,膠鞋底發出吱吱響聲融化。
  她還想往熔岩源頭走,忽然之間,有人自背後緊緊箍住她雙臂硬把她抱下山去。
  那人把她放在山腳,氣呼呼說:“危險!你太貪玩了。”
  金瓶把臉埋在手心裏。
  “哪輛旅遊車?我送你回去。”
  這時司機趕上來,“什麽事?”
  那高大的公園守衛笑,“霎眼間我還以為火神披莉站在山上呢。”
  司機這時起了疑心,“小姐,你可有購票?”
  金瓶點點頭,伸手在他外套口袋一揚,已取得票子在手,再一轉手,把票子交還他。
  那司機毫不疑心,“嗬,嗬,請上車。”
  金瓶伸手摸一摸疼痛的手臂,薄薄一層皮膚像透明糯米紙似褪下。
  已經炙傷了。
  她想起師傅說的話:“這回某人不死也脫一層皮。”
  就是這個意思。
  車子到了岑園,金瓶揚聲:“請停車。”
  她下了車,回到屋中,和衣躺床上。
  一直希望離開師傅,今日,師傅先離開了她。
  秦聰進來,“你看你一身泥漿,去什麽地方來,一股琉璜味。”
  真沒想到師傅比她更早脫離這個行業。
  “胡律師快來了,你起來梳洗。”
  金瓶點點頭。
  他們三人都換上黑衣黑褲,剪短頭發,全身裏外不見一絲顏色,靜靜在書房等候律師。
  胡律師進來。
  “在場的可是秦聰,金瓶及玉露三人?”
  他們稱是。
  “我宣布王其苓女士的遺囑。”
  他們靜靜聆聽。
  胡律師輕輕讀出來:“我王其苓沒有節蓄,身無長物,所有的,已經教會三名徒弟,並無藏私,現在,由金瓶承繼我的位置,一切由她作主,你們所看見的財物,可以隨意分派,我祝你們人生道路暢利愉快。”
  胡律師抬起頭來。
  秦聰訝異:“她在世界各大都會的房產呢?”
  “那些房子公寓都是租來,許多租約已滿,也有些欠租,現在我正在結算。”
  玉露到底年幼,不禁想到自身,“那我們住在哪裏﹖”
  胡律師答:“岑園歡迎你們。”
  秦聰咳嗽一聲,“我們已經成年,應該自立了,她沒有現款?”
  胡律師搖頭,“她生活相當花費,家中雇著三五個仆人,開銷龐大,並無剩餘。”
  “師傅有許多首飾——”
  “她對身外物並不追求,你見到的,都是假珠寶。”
  秦聰目定口呆。
  胡律師告辭,“有什麽事可隨時找我,這是我的名片。”
  他來去匆匆,總共逗留了廿多分鍾時間。
  秦聰在書房裏踱步,“金瓶,蛇無頭不行,你說,該怎麽辦?”
  金瓶抬起頭來,“我們其實都不是貪錢的人,可是都沒想到師傅會雙手空空。”
  玉露最訝異,師傅的首飾都由她看管,“都是假珠寶?我竟看不出來。”
  “你讀過珠寶鑒定,怎會分不出,你根本從頭到尾都不曾懷疑。”
  她匆匆到寢室取出首飾盒子,打開,伸手進去拿出一串深紅珊瑚鑲鑽和大溪地孔雀綠黑珍珠。
  攤在手中,至今他們三人分不出原來是假貨。
  金瓶說:“即使是真的珠寶賣出去也不值什麽。”
  秦聰問:“可有想過以後怎樣籌生活費?”
  “我不知道,茫無頭緒。”
  “你不是一直要脫離師門嗎,你一定有計劃。”
  “我計劃退出江湖。”
  “一個人無論如何要生活。”
  “一個人去到哪裏都可以存活。”
  秦聰凝視她,“你打算扒遊客皮包維生?”
  “不,我打算讀書,結婚,生子。”
  玉露站起來,“你們兩人別吵了。”
  秦聰把臉伏在手心裏。
  “現在才知道師傅擔著這頭家不是容易事。”
  秦聰又說:“我從未想過要走。”
  玉露推他出去,“你去遊泳,或是到沙灘打排球吧。”
  他取過外套出去。
  書房內剩下她們兩姐妹及一盒假首飾。
  玉露取出一副裝飾藝術款式的流蘇鑽石翡翠耳環戴上,立即成為一個古典小美人。
  金瓶打消了解散集團的意念。
  她輕輕把師妹擁在懷中,“我不會叫你吃苦,你回學校去讀書。”
  玉露低聲抗議:“我不想讀書。”
  “去,去收拾師傅衣物,人貴自立,我們盡快離去。”
  傍晚,金瓶躺在大露台的繩床上,看著天邊淡淡新月,心中一片空白,對未來一成把握都沒有。
  師傅這個玩笑可真的開大了,把整個家交給她。
  要維持從前那般水準的生活,那真是談何容易。
  “原來你在這裏。”
  這是誰?
  金瓶轉頭一看,卻是岑園主人。
  她輕輕歎口氣。
  他手裏挽著冰桶,坐在金瓶身邊的藤椅子裏,手勢熟練地打開酒瓶,斟一杯香檳給金瓶。
  金瓶坐到他對麵,“岑先生,多謝你幫助我們。”
  他說:“我還未曾正式介紹自己,我叫岑寶生,美籍華人,祖上是福建人,三代經營這座咖啡園,你知道檀島咖啡吧,就是指這個土產了。”
  金瓶點點頭。
  “我認識你師父的時候,她年紀同你差不多,”他停一停,“你與其苓長得頗像,大家都有一張小小瓜子臉,”他伸出手掌,“隻得我手心這樣大,可是心思縝密,人聰明。”
  “你們是老朋友?”
  “廿多年了,那時她還未領養你們三人。”
  “你們怎樣認識?”
  “不打不相識。”
  “她向你出手?”
  “她在遊輪的甲板上竊取我銀包。”
  “為什麽?”斷不是為錢。
  “我袋裏有一張免查行李的海關許可證。”
  原來如此,“這種許可證十分罕有。”
  “家父鼎力協助一位參議員競選州長,事成後他特別給我家一張許可證。”
  “當年你一定有點招搖。”
  岑寶生笑,“被你猜中。”
  “她一定得手。”
  “不,全靠我長得高大,我手快,她被我抓住。”
  “不可能,”金瓶說:“她怎麽會失手,你請站起來,我示範一次。”
  岑寶生站起來,金瓶隻到高大的他肩膀左右。
  他說:“我準備好了,你出手吧。”
  金瓶攤開手,他的鎖匙錢包已全部在她手上,還有一包口香糖。
  “啊。”岑寶生驚歎。
  “師傅故意找借口與你攀談。”
  “我到今日才發覺她用意。”
  “她對你有好感。”
  他搔搔頭,“想必是。”
  “當年你可是已經結婚?”
  “我至今未婚。”
  “你與師傅應是一對。”
  岑寶生不出聲,隔一會他說:“她不願安頓下來,她同我說,看著咖啡樹成長不是她那杯茶。”
  “明明是咖啡,怎麽會是茶?”
  岑寶生苦笑,“時間過得真快,匆匆廿年,每逢身子不適,她總會來岑園休息。”
  一樽酒喝完,他又開第二瓶。
  “她不大像生活在現實世界裏,所擁有的一切,都半真半假:姓名、護照,都是假的,對朋友的情義,卻是真的。”
  “我太明白了。”
  “一次,咖啡園地契被我小叔私自取去當賭注,一夜之間輸個精光,祖母急得團團轉,她知道後一聲不響出去,回來時地契原封不動放桌子上,她是岑家恩人。”
  金瓶微笑,“她可有告訴你,她用的是什麽方法?”
  “她說分明是有人設局騙取地契,不必對他客氣,她用美人計。”
  金瓶好奇,“美人計有好幾種。”
  岑寶生微笑,“她告訴我,第二天,那人在賭場炫耀,把岑園地契取出招搖,接受崇讚,她坐在他對麵,逢賭必輸,他走近與她兜搭——”
  “完了。”
  “是,她跌了籌碼,他替她揀起,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
  金瓶心中欽佩。
  師傅最拿手的本領是永遠讓那人走過來,不不,她同金瓶說:“你不要走過去,那樣,他會有所警惕,你待他自動走過來,自投羅網。”
  師傅幾乎是個藝術家,也像一般藝術家,不擅理財。
  “她說她臉上敷的胭脂粉,其實是一種麻醉劑,嗅了會有眩暈的感覺。”
  “不,”金瓶笑了,“從來沒有那樣的胭脂,是那些人自己迷倒了自己。”
  兩個人都笑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指使那職業賭徒的,是一家美國商行,那原來是一仗商戰,美國人想並吞咖啡園。”
  金瓶點點頭。
  他忽然說:“小露說你叫她收拾行李。”
  金瓶說是。
  “你不該見外,我說過你們可以一直住在岑園。”
  “人貴自立。”
  “那是指沒有相幹的人,我與你師傅若果結婚,你們就是我的孩子。”
  金瓶一怔,沒想到魁梧的他有這樣浪漫的想法。
  “有空到歐娃呼及貓兒島來參觀,那兩島也有岑園,我家族現在隻剩我一人,你們住在這裏,我也熱鬧一點。”
  金瓶不出聲。
  “家母生前辦了幾家幼兒園,現在共有學生百餘人,免費教學,她有空時最喜歡同孩子們一起做美工,你可有興趣?”
  金瓶微笑。
  這大塊頭中年人真的可愛爽朗,一臉胡子渣,幾乎看不清五官,啤酒肚,手掌有蒲扇大,像一頭棕熊。
  想念師傅,金瓶垂頭。
  “金瓶,你真名宇叫什麽。”
  金瓶答:“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嗎?”
  “我已不再肯定想知道什麽。”
  “一個人生世如謎,一定十分不安。”
  玉露出來了,“師姐,我不知道什麽該扔掉,什麽該保存。”
  岑寶生咳嗽一聲,“在岑園的東西,全屬於我,不可以送人,也不可以帶走。”
  金瓶訝異,這人如此情深,始料未及。
  她走進師傅寢室,發覺房間寬敞,但家俱不多。小小一張梳妝台,用鏡子砌成,像一藍水晶燈似反映陽光,形成片片彩虹,碎碎落在牆上及地上。
  光是這張小鏡台,就叫人回思。
  鏡台上有一雙白手套,一塊披肩,長長流蘇搭在小座幾麵。
  衣櫃裏隻得十件八件衣裳。
  的確毋需收拾什麽,師傅根本沒有身外物。
  岑寶生說:“無論喜歡逗留多久都歡迎。”
  這話已經重複多次,金瓶十分感激。
  玉露說:“我倆是女生,無所謂哪裏都可以生活,秦聰卻不想寄人籬下。”
  岑寶生說:“我手上有幾類生意,秦聰可以選一樣,這不是問題。”
  玉露嗯一聲,“他的意思是,他不愁生活,不求安定,又不乏友伴,他決定浪跡天涯,靠自己生活。”
  金瓶意外,“他這樣說?”
  “是,師姐,他的意思是,你不必替我們著想,一出生我們已經注定是另外一種人,我懶讀書,他懶做官,我們商量過,決定組隊打天下。”
  金瓶輕輕說:“那麽,我也去,老規矩。”
  岑寶生見無論如何留不住這三個年輕人,不禁氣餒。
  玉露微笑,“那麽,我去通知秦聰。”
  他們三人,也沒有太多行李需要收拾。
  稍後,秦聰回來了,他們坐下來商量出路。
  “學師傅那樣,我們保留一個大本營,你不是一直喜歡曼穀?”
  “抑或回香港?”
  “不如就在夏威夷定居,這裏有英語國家的先進設施,又有原住民的風土人情。”
  秦聰忽然說:“照顧你倆是極大負擔。”
  玉露即刻反駁:“說不定是我們看顧你。”
  “我們接什麽樣的工作?”
  “希望人客會找我們,秦聰,見一步走一步。”
  “那麽搬出去再說,在人簷下過,渾身不自在。”
  當天晚上,他們向岑園告別。
  管家這樣說:“岑先生苦留不住,十分遺憾,他想與金瓶小姐單獨說幾句話。”
  金瓶覺得確有這個必要。
  “他在什麽地方?”
  “司機會接你去。”
  秦聰說:“我陪你。”
  金瓶答:“不怕,你在這裏陪玉露好了,我對岑先生有信心。”
  她早已訓練成一雙法眼,看人甚準。
  她踏上一輛小小開蓬吉甫車。
  一輪碩大晶瑩的月亮一路尾隨她,車子直駛到海邊停下,司機笑說:“這是岑園開設的海鮮餐館。”
  原來岑寶生的生意如此多元化。
  一個領班在門口等她,金瓶走近,四邊張望,人呢?
  那人說:“金瓶,你不認得我了。”分明是岑寶生的聲音。
  金瓶吃驚,她對於化妝術頗有心得,可是岑寶生似乎更厲害,他剃了大胡子,剪短頭發,換上西裝,判若二人。
  金瓶睜大雙眼,“你是岑先生?”
  他笑笑,“可見我過去是多麽不修邊幅。”
  “上下午宛如兩個人。”
  他說:“我替你餞行。”
  “不敢當。”
  他把她帶到沙灘邊一張桌子坐下,立刻有人上來斟酒。
  廚子在沙灘明爐上燒烤。
  一班小孩子嘻嘻哈哈跑出來,在樂聲中跳土風舞。
  簧火下,金瓶發覺岑寶生比她想象中年輕十多歲,並且,他有一雙熱誠的眼睛。
  孩子們扭動著小小身軀,痛快地表達了對生命洋溢的歡樂,然後隨樂聲而止,一湧到長桌邊取海鮮及水果吃。
  金瓶讚歎:“何等自由快樂。”
  岑寶生忽然說:“這一切,你也可以擁有。”
  金瓶一怔。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略識幾個宇,歡喜時跳舞,肚子餓了飽餐一頓,我常同孩子們說,這才是人生真諦。”
  金瓶微微笑,他仍然在遊說她留下。
  岑寶生分明是一個頭腦極其精密老練的生意人,卻把生活簡化得那樣自在容易。
  隻為著想說動她。
  金瓶笑,“岑先生,你的意思是?”
  “請你留下做我的伴侶。”他十分坦白。
  金瓶內心有絲向往。
  在這裏終老多麽安寧,對他們這種自幼跑江湖的人說,三十歲已是退休理想年齡。
  岑寶生對她的生涯了如指掌,不必多作解釋,這是他最大優點。
  她的大眼睛看著他。
  侍者搬上一大盤烤熟的各種海鮮,用手掰著吃即可,金瓶挑了隻蟹蓋,用匙羹挑蟹膏吃。
  “你說過我像師傅。”
  “是。”
  “當年師傅婉拒你的好意,她說她不喜受到拘束。”
  “金瓶,難道你的脾氣與她一樣?”
  “我是她的徒弟,我同她一般脾氣,多謝你的好意。”
  他自她黑瞳瞳的眼睛裏,看得出她心中的話,她渴望愛情,他的確是個理想的歸宿,但是她不愛他。
  他輕輕說:“許多熾熱的愛情,都隻維持了一季。”
  “我明白,”金瓶微微笑。
  “你師傅當年同我說:寶生,它不耐久。”
  金瓶揚起一條眉毛。
  “出賣她的人,正是她深愛的人。”
  “你的看法太悲觀了。”
  “不,金瓶,我隻是把真相告訴你。”
  “岑先生,弟妹正在等我。”
  “金瓶,你若累了,歡迎你隨時來憩息。”
  有人走近,“由我接師姐回去吧。”
  是秦聰來了。
  金瓶再三道謝,握緊秦聰的手,與他轉頭離去。
  秦聰駕一輛小小機車,噗噗噗把金瓶載回市區。
  金瓶把臉靠在他背上。
  “大塊頭向你示愛?”
  金瓶沒有回答。
  “你若撇下我們,實時可享榮華富貴,立刻穿金戴銀。”
  金瓶嗤一聲笑出來。
  “他們都覺得你無可抗拒。”
  “他們?”
  金瓶想一想,“他們太年輕,不算數。”
  “那麽,我的勁敵,隻得大塊頭一人?”
  “你真的那麽想?”
  金瓶雙臂束緊他的腰。
  他輕輕轉過頭來,“緊些,再緊些。”
  “說你愛我。”
  秦聰暢快地笑,機車飛馳過市。
  他們當晚就走了。
  漫無目的,離開這一組太平洋小島,飛往西方,在舊金山著陸。
  玉露問:“當年,他們真的見過一座金山?”
  “夢想金山銀山,我們對財富的看法真正徹底,如果這是舊金山,新的金山又在什麽地方?”
  秦聰在飛機場租了車子,“跟我來。”
  “不要走太遠,我的身邊隻剩下一點點錢。”
  這個時候,有兩個紅臉皮日本中年人圍住了玉露,問她姓名,要她電話號碼。
  金瓶冷笑。
  秦聰走近,他問:“我也有興趣,你可要我的住址?”
  日本人看他長得魁梧,知難而退。
  玉露卻不動氣,反而笑,“東洋人嫌師兄老。”
  上了車,把他們的護照旅行支票現錢全部抖出來。
  “咦,這是什麽?”
  金瓶一看,“與未成年少年一起拍攝的極度猥褻照片。”
  秦聰說:“連護照一起寄到派出所去。”
  “正應這樣。”
  玉露輕輕說:“鈔票全是清白無辜的。”也隻有她會這樣說。
  她笑著把現款放進口袋。
  秦聰在信封上寫“警察局長”,然後將護照連照片放入信封丟進郵筒。
  玉露說:“現在可以住套房了。”
  他們在遊客區挑了一間五星酒店住。
  秦聰說:“大隱隱於市,這是個龍蛇混雜的好地方。”
  金瓶忽然想念岑園的清寧。
  “人海茫茫。”她喃喃說。
  秦聰握緊她的手。
  玉露看在眼內,別轉麵孔。
  進了房間,放下行李,他們分頭梳洗。
  幼時,師傅一直替他們置白色純綿內衣褲,到了今日,他們仍然保持這個習慣。
  金瓶用毛巾擦頭,看見秦聰在私人電腦上看電郵。
  “有消息?”
  “你看。”
  金瓶探頭過去。
  “大衛之星要求與王其苓女士聯絡,介紹人:章小姐。”
  金瓶說:“問他們有什麽要求。”
  秦聰立刻問:“大衛之星,請說出要求。”
  玉露在一旁說:“大衛是猶太人的祖先。”
  “啊,是流浪的猶太人。”金瓶已經有了好感。
  半晌,回複來了。
  “希望麵談,請指明會晤地址。”
  金瓶說:“舊金山唐人街中華會館門前,明日下午三時。”
  他們考慮了幾分鍾,這樣答:“我們派阿伯拉罕海費茲來見你,他是一個高大的年輕人。”
  秦聰說:“屆時見。”
  “去查一查大衛之星來龍去脈。”
  “鼎鼎大名的猶太人組織,分會布全世界,專為猶太裔出頭,就算一張免費派送銷路數千的區報上有言論對他們不敬,誓必采取行動,獅子搏兔,叫對方道歉賠償為止。”
  金瓶歎口氣,“華人也應采取同樣態度。”
  “我們三千年來講究忠恕。”
  玉露找到大衛之星資料,“他們至今仍然不放過德國納粹戰犯,逐一追蹤通緝暴露他們身份。”
  “他們要我們做什麽?”秦聰納罕。
  “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接看電郵又來了。
  “大衛之星通訊人員得到可靠消息來源謂王其苓女士已於最近不幸辭世,請證實。”
  金瓶答:“家師的確已因病去世,你們有權取消約會。”
  “那麽,我們願意同金瓶小姐會麵。”
  “我正是金瓶,明日見。”
  玉露羨慕,“師姐已經有名氣了。”
  “想必是章阿姨關照。”
  金瓶打一個阿欠,回房去小息。
  秦聰取過外套。
  玉露問:“你去哪裏?”
  他回過頭來,“需向你交待嗎?”
  “你不會撇下金瓶。”
  “金瓶從來不會纏著任何人。”
  他開了門走出去。
  玉露取過桌子上的茶向他潑過去,茶隻淋在門上。
  她含怒走到露台,在那裏一直站到天黑。
  漸漸她生了邪惡的念頭。
  有一把聲音在她耳邊,“不不,不可以。”
  她聽見自己說:“為什麽不可以,我們根本就是不法之徒。”
  身後傳來金瓶的聲音:“你自言自語說什麽?”
  玉露轉過身子:“沒事。”
  金瓶歎口氣:“師傳不在了,大家不好過。”
  “師姐心想事成。”
  “咦?”
  “才嫌師傅,師傅就走。”
  “我正在後悔。”金瓶垂頭。
  “你現在當然這樣說,實際上,如釋重負,可是這樣?”
  “玉露,我並無此意。”
  “如今,每個人都得聽你的了。”
  “你不服氣?”
  “啊哈,哪裏輪到我有異議。”
  “小露,心境欠佳,少說話。”
  “是是是。”玉露揚起雙手走開。
  秦聰推開門進來。
  他說:“中華會館門口不遠有座牌樓,你們見了麵,可約他到雙喜茶樓,我已與老板打過招呼,那地方還幹淨。”
  凡是有華人的地方,就非得籌款蓋一座牌樓,號稱中華門,結果也揚名四海,外國人就叫PAILAU,也懶得翻譯。
  金瓶問:“雙喜可有後門?”
  “有,在廚房裏。”
  秦聰說:“我與小露會坐靠門的位子。”
  金瓶點點頭,“小露心情欠佳,你陪她出去逛逛。”
  “誰理她,都是你們把她寵壞。”
  第二天,金瓶化妝成一個中年婦女,衣著十分考究,可是衣服全是十年前式樣,外套還有大墊膊,白鞋,深棕絲襪,百分百過時。
  她準時到中華會館,看到染金發的華裔少年三三兩兩聚集。
  三時正,有人走近問:“可是金瓶小姐?”
  金瓶抬起頭,“海先生,請到雙喜喝杯茶。”
  那年輕人欠欠身,“好。”
  她們走進茶樓,靠邊坐下,夥計來招呼,海費茲用標準粵語說:“給一壺壽眉及一碟豉油王炒麵。”
  金瓶笑了。
  他凝視她,“你原來這麽年輕,始料未及。”
  金瓶收斂笑容回答:“足夠做你母親了。”
  這時,秦聰與玉露進來坐到門口座位。
  “這件事,你太年輕了,怕沒有興趣。”他有點遲疑。
  金瓶輕輕問:“你們做事,習慣這樣嚕蘇?”
  他臉紅,咳嗽一聲,喝一杯壽眉茶,定定神。
  這女子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不笑也像在笑,根本不屬於中年婦女。
  她能勝任這件任務嗎?
  他自公文袋取出兩張十乘八照片,交給金瓶看,照片中是一幅西洋畫。
  金瓶對美術的認識十分普通,但是西洋畫大師不過是那幾個人,風格突出,一望即知,甚易辨認。
  這是一幅精美的風景畫,卻並非名家作品。
  左下角有顯著簽名,畫家叫史洛域斯基。
  一查資料就可以知道畫的市值如何。
  另一張照片是畫的背麵,貼著柏林美術館的卷標與編號,畫的名字叫春霧小城。
  金瓶問了一個關鍵性問題:“這幅畫此刻在什麽地方?”
  “直布羅陀。”
  “什麽?”
  “畫像人一樣,”海費茲感慨地說:“有它自己的命運。”
  “它的命運十分奇突。”
  “是,史洛域斯基是波蘭猶太裔畫家,這幅畫,二次大戰時落在納粹手中,收集到柏林美術館。”
  “啊。”
  “它的原主人,是我舅公。”
  金瓶可以猜到,畫裏有一篇血淚史。
  “這幅畫並非珍品,至今拍賣行估價不過十萬美元左右,納粹全盛時期,美術館借出這畫給德國大使館作裝飾用,這幅畫,最後掛在北非坦畿亞使館。”
  金瓶嗯一聲,“當然,坦畿亞與直布羅陀隻隔著一個海峽。”
  “你說得對,稍後,盟軍步步進攻,德軍敗退,大使撤退,忽然有人將使館內值錢之物盜出出售,這幅畫,被直布羅陀一個商人買去。”
  “嗬,我們中國的文物,也有著許多這樣叫人唏噓的故事。”
  “所以我說,隻有華人才能了解猶太人的辛酸。”
  “你要取回這幅畫。”
  “是,大衛之星正設法尋回所有二次大戰前屬於我們的財產。”
  金瓶輕輕說:“你們永誌不忘。”
  “是,”海費茲斬釘截鐵般說:“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也絕不寬恕。”
  金瓶不出聲。
  “這是我們願付的酬勞。”
  他寫了一個數字。
  是畫價的好幾倍,這件事,已變成原則問題,他們務必要討回公道。
  “請速下手,畫主已將畫售予柏林一商人,該人打算將畫贈送柏林美術館。”
  “你可出更高價。”
  “畫主是納粹同情者。”
  啊,水火不容。
  “請盡快行動。”
  “沒問題。”
  海費茲的國仇家恨忽然湧上心頭,雙眼發紅,“謝謝你。”
  他站起來離開雙喜茶樓,秦聰與玉露尾隨他出去。
  金瓶回到酒店,立刻找直布羅陀的資料。
  她印象中那是一座白堊峭壁,海鷗啞啞,盤旋不去,景色壯觀肅殺。
  她錯了。
  互聯網上資枓圖片叫她驚訝,她一看不禁叫出來:“像香港!”
  不錯,高樓大廈順著山勢一層層建造,已經發展得一點空間也沒有了,一看就知道這半個世紀來,直布羅陀已進化成一個商業都會,是觀光熱點。
  這時,秦聰與玉露回來了。
  他取過那兩張照片,仔細看了一會兒。
  “整件事,是意氣之爭。”
  金瓶笑,“人為爭口氣,佛為爭爐香。”
  玉露說:“我一直想到地中海遊覽。”
  金瓶說:“這張畫真實麵積是三乘五呎,自畫框割下,卷起,放進筒內,掛在背上,可迅速神不知鬼不覺離去。”
  “一分鍾內可以解決。”
  “從進屋到離去,四十秒夠了。”
  “直布羅陀講什麽語言?”
  “英語,它是一個不願獨立的殖民地。”
  “我同你一起出發。”
  金瓶忽然說:“第一次沒有師傅獨立行動,感覺淒涼。”
  她垂下了頭。
  玉露牽牽嘴角,不出聲。
  “這次行動,我無事可做。”
  “不,玉露,你也一起去觀光。”
  稍後,海費茲與他們接頭,他撥電話到他們房間。
  “我有資料放在接待處。”
  金瓶說:“玉露,你去拿。”
  玉露到大堂取件,海費茲就在一角看報紙,見一少女活潑地取過包裹,他不禁一怔,這就是金瓶的真麵目?抑或,隻是她的同伴?
  他對那聲音溫婉動人的東方女子有極大好感,即使她真是一個中年女子,他也不介意時時聽她說話。
  玉露拿了一卷錄映帶上來。
  金瓶播放觀看。
  攝影機把他們帶到山上,私家路兩邊有棗樹及橄欖樹,一片地中海風情,接著,小型攝影機停留在一間平房門外,門牌上寫著奧登堡。
  是德裔。
  接著,有人打開門,攝影機跟進去。
  秦聰問:“有沒有發覺鏡頭位置很低?”
  玉露答:“偷拍的攝影機配在一個孩子身上。”
  說得不錯。
  接著,小孩走進書房,他們看到了那幅畫,完全不設防地掛在牆上。
  書房一角,是落地長窗。
  秦聰說:“好象任何人走進去都可以輕易把畫取走。”
  “也許,他們誌在必得。”
  秦聰微笑,“現在,隻有你與我商量了。”
  金瓶看著他,內心惻然。
  這時,玉露把雙肩掛在師兄肩上,“我呢?”
  秦聰忽然推開她。
  這時,有人敲酒店房門。
  秦聰打開門,是一個侍者送飛機票上來。
  秦聰笑,“隻得一張飛機票。”
  “不要緊,”金瓶說:“我請客,明早一起走。”
  玉露說:“真累。”
  她取過外套,說要出去逛街。
  她一出門,金瓶說:“玉露還小,你對她好些。”
  秦聰卻這樣答:“一個人若鍾愛另一人,就老是覺得他小,長不大,八十歲的母親還會對五十歲的女兒說:『下雨了,記得帶傘』,或是『多穿一件衣服』。”
  金瓶不出聲。
  “可是不喜歡一個人呢,她十七歲你也把她當老妖精。”
  “小露是小。”
  “你這樣的人,人家賣了你,你還幫人家數錢呢。”
  金瓶掏出一把鑽石頭界刀,握在手中。
  她拉出行李箱,敏捷地在箱子側麵邊緣劃過去。
  整個箱子側麵應聲脫出來。
  秦聰說:“十三秒。”
  “你負責破防盜鈐密碼,玉露駕車。”
  “也許猶太人另有安排。”
  “這名大衛的後裔長得十分英俊。”
  “羨煞旁人,你在考慮做賭場老板娘抑或咖啡園女主人之餘,還可以選擇當猶太王後。”
  金瓶握緊他的手。
  秦聰低頭深深吻她手心。
  金瓶輕輕說:“賺夠了錢,我們就結婚。”
  “這句話最可怕。”秦聰笑。
  “是結婚?”
  “不,是賺夠錢,什麽叫夠?”
  “我小時候,以為一千元就足夠過一生。”
  秦聰說:“許多大人至今仍然不知一生需用多少錢。”
  “師傅能幹,從來不省錢。”
  “我們是她生力軍嘛。”
  “那是應該的,我後悔——”
  “過去的事算了。”
  金瓶問:“記得在外頭打架回來頭破血流我幫你包紮嗎?”
  秦聰故意茫然,“有這樣的事?”
  “還有自機車摔下,跌斷手臂,痛得飲泣……”
  秦聰笑,“不記得了。”
  “你長了胡髭,第一個給我看,”金瓶停一停,“真的沒有人可以取替你的地位呢。”
  “繞了那麽大圈子,原來是想告訴我,大塊頭沒有希望。”
  金瓶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說:“從這次開始,我們收取的費用平均分三份,各自為政。”
  “分開住?”
  金瓶點點頭,“各人留一點私隱,到底不比小時候,一起睡一起吃。”
  “你說得對。”
  稍後玉露回來,像是非常疲倦,一聲不響關上房門。
  第二天金瓶一早起來收拾行李,妝扮易容。
  秦聰送她出門,“我隨後即來。”
  金瓶微笑,“穿夠衣服。”
  海費茲在大堂等她。
  金瓶訝異地說:“毋需勞駕你,這樣簡單任務,我可以勝任。”
  他微笑,“我想知道你真實年齡。”
  “足可做你母親了。”
  一路上她不再說話,在飛機艙閉上眼睛假寐,偶然要水喝,發覺海氏目不轉睛那樣看著她。
  後來他也累了,取出一本小小舊照片簿看,有一張黑白照,是一家人在客廳中拍攝,背景,正是那幅畫。
  金瓶暗暗歎口氣。
  也難怪他一定要報仇。
  金瓶伸過手去,輕輕拍拍他肩膀。
  海費茲露出感激神色來。
  飛機降落,金瓶輕輕說:“相傳上古時期,地中海完全封閉在陸地之中,直布羅陀與北非連接一起。”
  “完全正確。”
  金瓶看到大廈似碑林般矗立,活脫像香港。
  這些年來全世界亂走,真叫她看遍風景。
  海費茲說:“我們住朋友家。”
  金瓶點點頭。
  海費茲的朋友開車來接載,他們住在一個市集樓上,金瓶百感交集。
  在西方先進國家,住宅與店鋪完全分開,哪有住在雜貨店樓上的道理,今日,她像是回到老家。
  房間裏可以聽到市聲,不必擔心,秦聰神通廣大,一定可以找得到她。
  小公寓裏通訊設備精密齊備,海費茲說:“我的朋友在法新社工作,他到坦畿亞度假去了。”
  “我向往卡薩布蘭卡。”
  海費茲看著她說:“你可以卸妝啦。”
  金瓶愕然,“我生成這個樣子,沒有麵具。”
  海費茲氣結。
  金瓶說:“休息過後,我們出發巡邏。”
  他坐在金瓶對麵,“奧登堡夫婦每晚九時到十時,必然往市區俱樂部打橋牌。”
  “有沒有養狗?”
  “沒有動物。”
  “什麽樣的防盜警鍾?”
  “十分簡單的設備,一驚動門窗,警鍾響起,若果連電話線一起剪斷,則警局會立刻行動,不過,你一定會比他們快。”他微微笑。
  “那麽,索性采取最原始的方法好了。”
  “我也那麽想。”
  “幹脆像一個尋常小偷那樣進屋行竊。”
  海費茲忽然咳嗽一聲。
  金瓶何等明敏,“什麽事?”
  他有點尷尬。
  “請講。”必定還有額外要求。
  “可否在奧登堡家留下侮辱字句。”
  “不。”金瓶斷然拒絕。
  他臉上訕訕地。
  “你目的既達,他臉上無光,何必再踏上一腳,不但浪費時間,且十分幼稚。”
  海費茲耳朵發熱,“是,你說得對,多謝教訓,我終身受惠。”
  金瓶忍不住笑。
  他們租了腳踏車,踩到半山上去。
  金瓶一向做體操,難不倒她,海費茲有點氣喘。
  他們停在半途向小販買零食解渴。
  金瓶意外看到綠豆刨冰,不禁哎呀一聲,她貪婪地吃光一杯。
  海費茲凝視她天真吃相,這個女子,絕對不會超過二十一歲。
  他們終於看到那間住宅。
  金瓶巡過之後說:“晚上再來。”
  他們依原路下山。
  在公寓裏,她接到秦聰電話:“玉露突然急病,我們不能來了。”
  “什麽病?”
  “急性盲腸炎,需動手術,你能否單獨行動?”
  金瓶立刻回答:“沒問題,你們保重。”
  她按斷電話,抬起頭,想了一想,喃喃自語:“沒問題。”
  太陽落山,她吃過簡單的晚餐,看當地的報紙作消遣。
  八時正,海費茲開來一輛小貨車。
  金瓶打扮成摩洛可婦女那樣,穿長袍,蒙臉。
  天已黑透,半山可以看到一彎新月。
  小時候,金瓶在夜總會門外賣花,有空時時抬頭看這一彎月亮,一時圓一時缺,非常寂寥。
  今夜也一樣。
  她脫去寬袍,露出緊身黑衣,仍然戴著頭罩,走到屋前,德國人已經出去了。
  他們開著玄關小小一盞燈照明。
  金瓶取出鑿子,輕輕一撬,已經開了門鎖。
  接著,她取出剪刀,一下剪斷電話及警鍾線,推門進屋。
  十秒,她同自己說。
  迅速找到那張畫,開啟小電筒,驗過畫是真跡,她取出鑽石界刀,一手按住畫框,像溜冰似界出畫布,卷起,放進長膠筒,背在背上。
  她同自己說:廿五秒。
  三十五秒內可以離開現場。
  可是,像一隻貓,她寒毛忽然豎起。
  她轉過身子,想從原路出去,電光石火問,黑暗中她看到書桌後坐看一個人,那人沒有在她背後開槍,像是想顧存一點道義,待她轉身,他舉起手槍,噗一聲,開了一槍。
  金瓶隻覺左邊麵孔像被蜜蜂螫了一下。
  她知道這已是逃命的時候,不顧一切,撞開書房長窗,連奔打滾逃出去。
  那人像是料不到她還有掙紮餘地,急追出來。
  門口剛有兩部開篷跑車經過,收音機開得震天響,車上少男少女喧嘩。
  金瓶內心澄明,可是腳步踉蹌。
  這時,其中一輛車裏有人伸手出來,把她拖進車廂,忽然加速,一陣煙似離去。
  金瓶仰起臉,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
  她張開嘴,想說出沈鏡華三個宇,可是眼前漸漸模糊。
  她閉上雙目喘氣,黑衣全濕,一身血腥氣。
  但是腦海深底,她仍有些微知覺,剛才一幕,不住緩緩重複放映:怎麽會有一個人坐在黑暗中,他專門等她來,那是一個陷阱,主人早已收到風。
  他一見她轉身就開槍,要置她死地,為的是一幅畫?不像,做他們這一行,純靠取巧,很少看到槍,少少財物,犯不著傷人。
  為什麽會有一把槍在等著她?
  那人看著她把畫割下收好,為何那樣大方?
  終於,她的大腦完全靜止,轉往無我境界。
  金瓶完全不知道自己會否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她看到一隻紅汽球,球上寫著“愛你愛在心坎裏”,像是某個情人節的剩餘物資。
  她張開嘴,“鏡華”,聲音嘶啞。
  有人握住她的手,“在這裏。”
  原來一直守候在旁。
  她想轉頭,可是轉不動。
  “嗬,可是已經昏迷了二十年?”
  沈鏡華的聲音很溫柔,“不,沒有那麽久,才七十多小時而已。”
  “子彈射中哪裏﹖”
  “你頭腦很清醒,”他有點哽咽,探過臉來,金瓶看到他一麵孔胡髭渣,腫眼泡。
  “你怎麽了﹖”
  他輕輕說:“你左邊頭骨被子彈連耳殼削去,現在頭上填補著一塊鈦金屬。”
  啊。
  “隻差一兩個毫米,醫生說,便傷及腦部組織。”
  金瓶呆呆看著他。
  過很久,她問:“你怎麽會突然出現?”
  “有人向我匯報,有一名槍手,應邀到一間平房去,事先匿藏在書房內,待一個竊賊出現,在他得手之後,才向他腦部開一槍。”
  金瓶欠一欠身。
  沈鏡華接住她。
  “金瓶,我輾轉知道他們要應付的人是你們三人其中之一,我數次與你聯絡,可惜不得要領,於是親自趕到這裏來,我在平房守候了三天,你倆都是高手,我竟完全不發覺你們進屋。”
  “這時,看護進來看見他倆喁喁細語,笑看勸:“別太勞累,康複後才山盟海誓未遲。”
  待她出去了,金瓶才說:“我從大門進去。”
  “我們竟沒看守大門!怎會想到你不用後門。”
  “多謝你救我一命。”
  “拉下麵罩才知道是你,我一直以為會是玉露。”
  玉露沒有同行。
  金瓶問:“開槍的不是屋主?”
  “他懵然不覺,隻知道一張畫不翼而飛。”
  “那張畫呢?”
  “在我處。”
  金瓶輕輕說:“凶手不在乎那張畫。”
  “誰派你去取畫?那張畫市價隻值十多萬美元。”
  金瓶輕輕把大衛之星的事告訴他。
  沈鏡華蹬足:“真笨,一張畫或一千張畫,失去拉倒,一個人一個民族隻要爭氣做得更好,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哪怕給人看不起。”
  金瓶說:“沒有過去,哪有將來。”
  沈鏡華說:“這種時候,我不與你爭。”
  “請把畫送到大衛之星去。”
  “你肯定不是猶太人設計害你?”
  “不,不是他。”金瓶沒有懷疑。
  “也不是他背後的人?”
  “我有第六感。”
  沈鏡華重重歎口氣,“那麽,你精靈的觸覺可能告訴我,是誰削去你半邊腦袋?”
  金瓶閉上眼睛不出聲,一次失手,就遭人恥笑。
  “我立刻叫人替你把畫送去。”
  他出去了,開門之際,金瓶聽到走廊裏有人說英語。
  看護的腳步聲進來。
  金瓶睜開雙眼。
  “你的未婚夫對你真好,”看護聲音怪豔羨,“衣不解帶那般服侍你。”
  未婚夫?他以那樣的身份自居?
  金瓶低聲問:“我在什麽地方?”
  “小姐,你在倫敦聖保祿醫院。”
  金瓶大為訝異,“我如何來到這裏?”
  “乘私人救傷飛機趕到。”
  原來沈鏡華真確是她救命恩人。
  “你是一位幸運的女人。”
  金瓶輕輕說:“我想我是,我可否照鏡子?”
  金瓶隻覺得頭像有鐵桶罩住一般重,她看到鏡子裏去,滿頭裏著紗布,左臉頰猙獰地歪到一邊,她看上去像個怪人。
  金瓶沒有尖叫痛哭,她輕輕走回床邊,有點不知所措,終於默默坐在安樂椅上。
  “你靜待康複,一個人的相貌其實不重要,不過,如果真的令你不安,我們有極高明的矯型醫生。”
  金瓶不出聲。
  師傅一去,她整個世界瓦解,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師傅大能的力量。
  自小到大,金瓶雖然一無所有,但她有美貌,這是極珍貴的天賦,她的麵孔體態令人產生極大好感,因此生活上增加許多利便。
  如今連這一點本錢也失去了。
  一張黑色的霧網把她罩住,她混身戰栗,四肢蜷縮起來。
  她見過衰老的丐婦,一輩子上不了岸,既醜又髒,在人潮中拉拉扯扯,希望摸到一隻半隻錢包。
  這會是她嗎?
  那槍手應該瞄得準一點,子彈最好穿過她的太陽穴。
  醫生進來,幫她注射。
  他告訴她:“尚有液體積聚,需要再做手術疏通。”
  她輕輕問:“我會否完全康複?”
  “你身受重傷,能夠生還已是奇跡,且頭腦清醒,四肢又沒有麻痹,實屬萬幸,小姐,請你振作起來。”
  “我右邊關節有不能形容的痛楚。”
  沈鏡華一直站在門角靜靜聆聽。
  醫生說:“我們會幫你診治。”
  他與沈鏡華輕輕說了幾句話離去。
  沈鏡華說:“起來了﹖我們玩廿一點。”
  金瓶笑笑,“誰敢同你賭。”
  “你。”他取出牌來。
  “為什麽對我這樣好?”
  他神乎其技那樣洗起牌來,那副紙牌像是粘在手裏似的。
  然後,他這樣回答:“我愛的人,愛足一世。”
  金瓶說不出話來,隻覺得他有意思。
  半晌,她問:“不必去看牢生意嗎?”
  他笑笑,“那是晚上的事。”
  他每人發了兩張牌。
  “我先掀開。”一翻,果然是廿一點。
  金瓶打開牌,也是廿一點,兩人手法都像玩魔術一般。
  一連好幾次,不分勝負,都是廿一點,棋逢敵手。
  沈鏡華十分欣喜,“你的手腕如昔,值得高興。”
  金瓶謙說:“哪裏哪裏,彼此彼此,你也不差。”
  他把紙牌推到一旁。
  他這樣懇求:“請振作起來。”
  金瓶輕輕說:“求生是我強項。”
  “那我就放心了。”
  “我想與師弟妹聯絡。”
  “現在不是時候,容許我暫時孤立你,康複後才與親友接頭。”
  金瓶點點頭。
  “我會做兩件事:一、把凶手揪出來,二、待你恢複健康。”
  金瓶點點頭。
  他取出小小錄音機放桌上。
  海費茲焦急聲音,“我想知道金瓶的下落。”
  “她安全無恙,你請放心。”
  他好似略為心安,“那麽,讓我與她說幾句話。”
  “適當時刻,她會同你聯絡,請驗貨簽收。”
  過了一會,他說:“是,是這張畫,啊,這是酬勞。”
  錄音停止。
  沈鏡華問:“這位海費茲,同小提琴大師海費茲有親屬關係嗎?”
  金瓶答:“我沒有問。”
  他握住她的手,“這是我唯一可以完全擁有你的日子,真需好好珍惜。”
  他把一張銀行本票及一隻小小透明膠袋放在她麵前。
  金瓶說:“這筆款子請分三份。”
  “為什麽是三份,我隻見你一人出生入死。”
  “你也有兄弟手足。”
  沈鏡華點點頭。
  金瓶取起膠袋,“這是什麽,好象是頭發。”
  “正是齊礎教授的頭發樣版,金瓶,你隨時可以拿到任何一間實驗所去檢驗校對基因,證實你與他的血緣關係。”
  金瓶震驚。
  “不要怕煩,推倒的磚塊可以逐塊撿起,重組、鞏固,一定比從前更加牢靠。”
  金瓶忽然微笑稱讚:“作為一個賭場老板,你真正不差。”
  他一聲不響,伏在她腿上。
  金瓶在醫院裏耽多了一個月。
  他悉心照顧她,她的容貌體力都恢複到七成以上,隻是關節痛得不能忍受,仍需特殊藥物壓抑。
  金瓶隨時可以出院了。
  一日,他們照舊在房間玩廿一點。
  護士看得呆了,“一副牌總共隻得四張愛司,怎麽我看到了十張,還有,葵花皇牌出現了三次。”
  沈鏡華笑說:“你眼花。”
  護士搖著頭出去。
  “好出院了。”
  金瓶問:“去何處﹖”
  “我替你準備了一間小小公寓。”
  “我想與秦聰見麵。”
  “可否先接受我的安排?”
  “鏡華,你若治好了一隻隼,它雙翼可以活動了,你就該放它飛回沙漠。”
  他急忙說:“請相信我,我不是一個自私的人,先待我追查到凶手及主謀。”
  金瓶看著他,“對不起,是我多心了。”
  他陪她出院。
  沈氏用保鏢,保護嚴密,公寓在他的地頭,是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好幾個月,她足不出戶,耽在公寓內讀報看書,靜寂的黃昏,可以聽到樓下賭場準備營業打掃梯間的聲音。
  經過多次修整,左麵頰已恢複舊觀,假耳殼幾可亂真,頭發也已長回,但最難受的是右邊身體因腦部受創引起的劇痛,往往叫她寸步難移。
  一日,鏡華輕輕坐在她身邊,燃點一支線香,味道甜且辣,片到,她痛不欲生的肢體忽然能夠鬆弛。
  金瓶籲出一口氣,鏡華替她抹去額上的冷汗,把她扶起來。
  他輕輕說:“藥物無靈,隻得用這個了。”
  金瓶點點頭,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她明白了。
  她知道一直以來,師傅用的,正是這個。
  既然可以幫她挽回一點點尊嚴,也隻得這樣選擇。
  線香燒完,她已可以站起來。
  “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點點頭。
  “想去哪裏?這樣吧,我們到街市逛逛,那裏充滿生機,民以食為天嘛。”
  傍晚正是街市最忙碌的時刻,人來人往,搶購新鮮食物,為家人煮一頓可口食物。
  鏡華說:“你真要很愛一個人才會天天為他做菜煮飯。”
  金瓶最喜歡水果及蔬菜攤子,最討厭肉食檔。
  然後,他們在附近的小茶室喝下午茶。
  “我想與師弟妹接觸,這一段日子,我生死未卜,他們一定很焦慮。”
  鏡華點點頭,“也是時候了。”
  金瓶看看他,“什麽時候?”
  他臉色忽然轉為肅殺,“來,我們去探訪一位朋友。”
  金瓶微笑,“朋友,什麽朋友?”
  他的保鏢迎上來,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沒多久,司機把車子駛過來。
  “趁你精神好,我們去見他。”
  金瓶不再問問題,她跟著車子出發。
  車子往郊外駛去,漸漸沒有人跡,終於,他們停在一座龐大的建築物前。
  金瓶一看,呆住,“這是一座監獄!”
  “不錯。”
  鐵灰色高聳圍牆,大門深鎖,看上去陰森可怖。
  “你的朋友住在這裏?”
  “是,他因串同劫獄被捕。”
  “劫誰的獄?”金瓶極端好奇。
  隱約問她覺得這個人與她有關。
  “他做了一件案,得到一筆酬勞,用來部署劫獄,他成功地使他愛人恢複自由,但是就在同一個晚上,那女子投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啊。”
  “他憤而報案,現在,她回到獄中,他也是。”
  金瓶納罕,“竟有這樣大情大性的人。”
  這時,保鏢下車敲門。
  金瓶輕輕說:“無情的女子,碰見一個有情男子。”
  “但,如果他真的愛她,也應該成全她,到了最後他還是替自己不值。”
  “那女子犯什麽事﹖”
  “販毒。”
  監獄小小的側門打開,保鏢過來說:“可以進去了。”
  沈鏡華握著金瓶的手,“跟我來。”
  他一聲不響,兩個人跟著製服人員,走過許多可怕黑暗的信道,那些牆壁,像是會發出怨毒的呻吟聲來。
  金瓶渾身寒毛豎起。
  一切像是早已安排妥當,他們到一間小房間內坐下。
  不久,另一扇門打開,一個人隨著獄卒緩緩走進來,坐他們對麵。
  他低著頭,金瓶一時看不清他的容貌。
  但是,她覺得她見過這個人。
  沈鏡華用中文說:“你把事情講一講。”
  那人聲音極低,“別忘記你的允諾。”
  “你放心,一、你在獄中會安全無恙,二、那件事,不再追究。”
  “謝謝你們,那麽,這位小姐,請你聽好了。”
  金瓶一動不動,凝神看牢坐在她對麵的陌生男子。
  他靜靜地說:“三個月前的一個晚上,有人要找槍手去做一件案。”
  沈鏡華催他:“我們隻得十分鍾時間,說話少吞吐。”
  “任務是於某日某時到直布羅陀一間民居去射殺一個人。”
  金瓶一聽,背脊生出寒意。
  “是屋主嗎,不是,是一個竊賊,他進屋目的,是為一幅畫,待他得手之後,射殺他,裝成兩派相爭的樣子。”
  他停了一停,“有人需要錢,立刻答應了,槍手在平房裏守候,開了一槍,那人很機靈,閃避得宜,沒有實時倒地,追到街上,他被人救走。”
  金瓶手足冰冷。
  “從頭到尾,沒人知道目標是誰。”
  金瓶忽然輕輕問:“誰是接洽人?”
  “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子,她聲音中充滿仇恨。”
  金瓶抬起頭來,看牢那男子,“你肯定﹖”
  剎那間他看到了她的雙眼,他把她認出來,“是你!”他低呼,“你活下來了。”
  金瓶也認得他的眼睛,因為當晚,電光石火問,他雙目露出過惋惜的神情來。
  “不會認錯,主使人麵目姣好,是一個少女。”
  這時,獄卒高聲說:“時間到了。”
  金瓶問:“為什麽?”
  那人答:“我不知道因由。”
  他迅速被獄卒帶走。
  金瓶垂頭喘氣。
  沈鏡華扶起她離去。
  金瓶的胸膛像是要炸開來,走到門口,隻覺頭暈腳軟。
  監獄門又合攏,像一隻怪獸,張過嘴,又合攏了嘴,撬也撬不開。
  他們上了車。
  金瓶默默垂看頭不出聲。
  沈鏡華斟一杯酒給她。
  他低聲說:“槍手因為等錢急用,告訴主使人,任務已順利完成,所以,再也無人追究你的下落。”
  “不,秦聰一定會找我,我幾次三番想聯絡他,可是你的公寓接不通電話。”
  “我是故意的,為策安全,隻能變相禁錮你。”
  “我非與秦聰聯絡不可。”
  “我還有一件事要向你披露。”
  金瓶看著他。
  還有?
  金瓶用手掩著臉。
  她四肢僵硬,不知怎樣,回到公寓裏。
  沈鏡華叫她:“過來,我托人在巴黎拍了這片段回來。”
  金瓶這時變得鎮定,她來到他身邊,看他播放錄映。
  雖然屬於偷拍,影片質素極佳。
  攝影機尾隨一對男女進入一間店鋪,店名叫“以玫瑰之名”,金瓶太熟悉這家小店了,它專門出售玫瑰香氛的沐浴產品,金瓶從前常常去。
  那一對男女轉過頭來,原來正是秦聰與玉露。
  他們態度親昵,像一對夫婦,他替她挑選香皂。
  有人問售貨員,“今日幾號?”
  售貨員答:“先生,是四月七號。”
  日子是一星期前。
  那人說聲謝,鏡頭挪開一點,可以看到玉露隆起的腹部。
  她已懷孕,且已超過五個月。
  片段中止。
  沈鏡華說:“秦聰並非局外人。”
  金瓶默不作聲。
  “你不是想脫離師門嗎,你成功了。”
  金瓶心已死,臉色灰敗,她再也不表示激動。
  過了很久,她問:“為什麽?”
  “金錢。”
  “師傅沒剩下錢。”
  “誰說的?”
  “律師。”
  “你師傅對金錢完全沒有概念,她生前曾囑秦聰購買證券,多年來不是小數目。”
  “在什麽地方?我從沒見過。”
  “她把證券隨意放在抽屜裏。”
  “我沒有留意。”
  “你心中沒有那件事,眼睛就不會看得見,證券放在一張用玻璃砌成的梳妝台抽屜裏。”
  是,是有那樣一張明鏡台。
  “現在,都歸到秦聰手中。”
  金瓶沉默很久,終於說:“我們三人一起長大,相親相愛。”
  “人會長大。”
  “我仍然深愛他們。”
  “他們一早就背叛你。”
  “但,也不致於要取我賤命。”
  “知道他人有多麽憎恨你,真是可怕的事。”
  金瓶說:“她想得到秦聰,秦聰想得到遺產,隻需說一聲,我不會爭。”
  “這話,隻有我一個人相信。”
  “我會傷心,但是現在,整個胸膛被掏空。”
  “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金瓶搖搖頭,“隨他們去。”
  鏡華重複:“隨他們去?”
  “鏡華,你為什麽知道那麽多?”
  “為著你的緣故,我已變成偵探。”
  金瓶一言不發,回到寢室,熄燈。
  一整個晚上,沈鏡華守在門外,怕她哭泣,或是驚醒,但是金瓶睡得很好,呼吸均勻,似毫無心事。
  他並沒有完全放心,他怕她壓抑過度,反而影響情緒。
  天還是亮了。
  無論當事人心情如何,太陽還是照樣升起來。
  金瓶轉一個身。
  鏡華握住她的手。
  她睜開雙眼,像是要經過片刻才認得他是誰,“你沒有回家休息?”
  他微笑,“有沒有做夢?”
  “有,”金瓶說:“夢見自己在戲院門口徘徊等人,忽然看見一個赤腳小女孩向我兜售鮮花,我想替她整束買下,可是卻忘記帶錢……”
  “那隻是一個夢,醒了有我陪看你,一切無恙。”
  金瓶輕輕說:“早上尚未漱口,口氣難聞。”
  “是嗎,我不覺得,也許,我倆到結婚的時候了。”
  金瓶輕輕撫摸他的麵孔。
  “我隨時可以結束生意,讓我們躲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度過餘生。”
  金瓶微笑,“多謝你的邀請。”
  她沉默地看著窗外魚肚白的天空。
  “在想什麽?”
  “我真想不明白,一起起居飲食,一同長大,怎麽會短短時間,他就像變了一個人。”
  聲音裏隻有遺憾,卻一點怨恨也無,真叫人不安。
  “有一個叫岑寶生的人,找你多次。”
  “嗬他是師傅的好朋友。”
  他忽然說:“我會成為你終生好友嗎,如果會,未免太悲哀了。”
  “我要起來了,”金瓶同她自己肯定地說:“鏡華,多謝你照顧,我暫時未能接受你邀請,我還有一點事要做。”
  “你要到什麽地方去?你想做什麽,我可以幫你。”
  “我會無恙,你毋需擔心。”
  “你的頭——”
  “我已配備金剛不壞之身,你請放心。”
  “齊天大聖在這世上生活也需資本,我替你存一筆錢到身邊。”
  金瓶嫣然一笑,“你對我真好。”
  沈鏡華把一張紙交給她,上麵寫著一個長島的地址電話,“他們住在那裏已有一段時間,省得你花時間找。”
  金瓶與他擁抱一下。
  “小心。”
  到了長島,金瓶才知道證券可以那麽值錢。
  他們住在一間近海的中型屋子裏,雇看兩個傭人,用歐洲房車,排場、派頭,同師傅生前十分相像。
  金瓶在他們對麵看到招租牌子。
  房屋經紀說:“這一地段本來很少出租,最近許多移民靜極思動,決定回流,又不舍得將房子出售,故此出租。”
  金瓶與經紀訂了一年租約。
  屋內已有簡單家具,金瓶買了日用品便搬進去住。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門送來一盒禮物,“沈先生叫我來”,他真是神通廣大。
  盒子裏有鎮痛的線香,金瓶如獲至寶。
  她化妝成一個中年婦女,染發時才發覺右邊鬢角已有一撮白發,她呆呆地看著鏡子,良久不動。
  白發在什麽時候悄悄生出來?不知不覺,自手術之後,她像是老了十多廿年。
  也許,不需易容,人家也不能把她認出來。
  但是她還是化了老妝。
  受傷之後少運動,她反而胖一點,很容易扮成為另外一個人。
  黃昏,金瓶看見他陪她出前園散步。
  玉露衣著時髦,打扮得極之漂亮:頭發剪短熨曲,貼在頭上,精致五官更加顯凸,她搽玫瑰色口紅,穿黑色緊身衣褲,外罩大襯衫,並不遮掩大肚,十分坦率。
  金瓶沒想到玉露如此開心。
  她一臉從容,這個時候,如果她對金瓶說:“師姐,你回來了,真好,我想念你得不得了”,金瓶真會相信。
  玉露一向擅掩飾工夫。
  在最最出人意表的時候,她會得天真地笑出來,用那甜美的笑容掩蓋一切。
  金瓶記得好幾次犯錯,師傅正在嚴加責備,玉露忽然笑起來,連師傅這樣的老手都忍不住歎口氣,“笑,有什麽好笑?”但終於也不再追究。
  千萬不要被這無邪的笑容蒙蔽。
  金瓶現在懂得了。
  比起玉露的豐碩亮麗,金瓶隻覺自己憔悴蒼老。
  接著秦聰出來了,看著園丁種花。
  金瓶在對街看著他,他絲毫沒有警惕,像是已經忘記他有敵人。
  園丁種植的地衣叫石南,淡紫色,不香,也不壯觀,金瓶卻喜歡它。
  秦聰曾經問:“這花不好看,又無味,為什麽種它﹖”
  金瓶當時沒有解釋,她喜歡石南在大石縫中生長遮住醜陋黃土的功能。
  沒想到今日他也在園子種這個默默低調的花。
  是打算在此永久居住嗎?
  終於,他看到對麵也有人在園子種花。
  他伸手打了一個招呼。
  金瓶放下花苗,也招了招手。
  他回轉屋內去了,並沒有把她認出來。
  秦聰竟然不認得金瓶。
  金瓶嘿嘿地笑出來,笑聲可怕,似狼桀,她連忙掩住了自己的嘴。
  無比的荒涼襲上她的心頭,她低下頭,受創後第一次落淚,連她自己都詫異了,急急伸手抹去淚跡,怎麽居然還會哭。
  忽然聽見有人對她說:“這個時候不適合種玫瑰。”
  原來是鄰居老太太,好奇地走過來做免費訓導。
  “你好,我姓蘭加拉,你是什麽太太?”
  “我姓張。”
  “你也是華人吧,同對麵的王先生王太太一樣。”
  “對麵人家姓王?”
  “是,你可有見過他們?一定認得,真是漂亮的一對,承繼了一大筆遺產,搬到這裏來住,太太快要生養,經過素描,已知道是女胎。”
  “那多好。”
  短短幾句話,無意中已將曆史交待清楚,沒想到他們一點顧忌也無。
  “王先生告了長假,日夜陪伴妻子,真是恩愛,我做了香蕉麵包送過去,他們很愛吃,張太太,你喜歡吃嗎,我也給你做,你丈夫呢,他做何種職業,你可是移民?”
  金瓶笑笑,不出聲,回轉屋內,關上門。
  電話鈐響了,她一看顯示板,見是夏威夷群島打來,一陣歡喜,連忙去聽。
  “金瓶,為什麽到今日才與我聯絡,牽記極了,是否發生過意外?”
  “我車禍受了重傷留醫。”
  他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金瓶笑,“如果我不見一條腿或是兩隻手,你會否離棄我?”
  金瓶聽見他深呼吸的聲音。
  “我四肢健全,不過,頭部受傷,做過矯形手術,現在漂亮得多了。”
  他鬆一口氣,一時間仍然說不出話來。
  金瓶同他說:“在適當時候,我會來探訪你。”
  “我向你傳真圖文過來。”
  不多久,圖片收到,原來是師傅的墓地,小小一塊平地的石碑,上麵刻著CL兩個字,連年月日都不落俗套地省下了。
  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原裏,短短八十年或是四十年,有什麽分別?
  她看過圖片,用切紙機切碎。
  金瓶點燃線香,閉目沉思。
  黃昏,她去市集買水果,意外碰見他們兩人。
  玉露雙手捧看榴槤,大喜過望地叫:“聰,聰,看我找到什麽﹖”
  秦聰轉過頭去,低聲說:“王太太,別擾攘。”
  金瓶就站在果汁攤後邊,距離他們不過十呎八呎,可是,他們就是看不見她。
  金瓶想到她讀過的鬼故事:一個人橫死,他自己不知道,幽靈四處探訪親友,人家看不見他,他不明白:喂,為什麽不理睬我?
  金瓶摸摸自己手臂,難道,她已變成了遊魂而不自覺。
  終於,他們走開到另一角落。
  售貨員同金瓶說:“一共七元六角。”
  還好,有人看得到她。
  她付了賬離去。
  這時,玉露愉快地轉過身子來,把手伸進秦聰臂彎,“今天滿載而歸。”
  秦聰神色有異,強作鎮定。
  玉露詫異,“聰,什麽事?”
  “我看見了她。”他戰栗。
  “誰,你看見了誰﹖”
  “我看見金瓶。”
  玉露一聽,麵孔即時變色,她放下那一籃精心挑選的水果,與秦聰匆匆離開市集。
  他們上車。
  “你在哪裏看見她?”
  “就在店裏。”
  “她穿什麽衣服,怎樣打扮?”玉露緊張。
  “我隻看到她的眼睛,亮晶晶看穿我的背脊,像是要在我身上燒一個洞。”
  他痛苦地用雙手掩住麵孔。
  玉露哼一聲,“你不止一次看見她的眼睛,每晚她都會在你夢中出現。”
  “不,我肯定剛才見到她。”
  “為什麽不與她打招呼?”玉露語氣十分諷刺。
  秦聰不再說話,他自身邊取出一隻扁瓶,打開瓶塞就喝。
  英俊的五官有點扭曲,他頓時憔悴萎靡,一臉悔意。
  玉露把車駛出停車場,斑馬線上有行人走過,她剎停車子。
  秦聰忽然低呼:“是她,是她!”
  他伸手指著斑馬線上一個女子。
  玉露嚇一大跳,定睛一看,送人是一個年輕白哲梳髻的女子,但絕對不是金瓶。
  那女子向車內的他們看一眼,牽著狗走過去了。
  秦聰猶自喃喃說:“是她,是金瓶。”
  玉露厭惡地說:“對你來講,她真是無處不在。”
  回到家,她一個人蹬蹬蹬走進屋內,氣鼓鼓坐在客廳看海,等秦聰來哄她回心轉意。
  等了半晌,她氣消了一半,秦聰還未出現,她走進書房,發覺他躺在安樂椅裏,身邊全是酒瓶,他已昏昏欲睡。
  “秦聰,醒醒。”
  才下午三時,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剩下時間,讓她一個人呆呆地發悶,這是最殘酷的懲罰。
  她終於得到了他,是真的嗎,這一具軀殼,叫她感慨。
  “聰,聰。”她再叫他,一邊用手出力推。
  他翻身,索性跌在地下,打一個滾發出鼻鼾,睡得不知多香甜,他根本不願清醒,隨便在何處昏迷都一樣高興。
  玻璃茶幾麵上還有剩下的白色不知名藥丸,都可以幫他速速進入無我境界。
  玉露狠狠地踢他一腳,用力過度,她自己差點滑倒,連忙扶住牆壁,已經嚇出一身冷汗。
  她喘了幾口氣,站定,忽然覺得有人在背後盯著她看,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叫她寒毛豎起。
  她轉過頭去低喝:“誰?”
  “是我,王太太。”
  原來是司機站在書房門口。
  “太太,油站單子請結一結賬,還有,上兩個星期的薪水——”
  玉露揚一揚手,“馬上付給你。”
  “太太,還有馬利與康泰莎的薪酬。”
  玉露說:“跟我到樓上拿。”
  “是,太太。”
  她走進寢室,拉開梳妝台抽屜,取出厚厚一疊現款,數清楚了付給工人。
  加上日常開銷,所剩無幾。
  傭人遞上各種賬單,“王太太,都是最後通知,不付要剪線了。”
  玉露索性把手上餘款也遞給她們,“你到銀行去一趟吧。”
  “是太太,”傭人欲言還休。
  “還有什麽事?”
  “太太你得準備嬰兒用品了。”
  玉露發呆 ,半晌才說:“多謝你關心。”
  “還有定期檢查。”
  “我知道,你出去吧。”
  玉露疲倦地坐倒床沿。
  抽屜已經空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銀行去提取現款。
  櫃位員同她說:“王太太,戶口存款不足。”
  “什麽?”她愕然。
  “戶口隻剩三百多,你看,王先生,上星期分三次取走了所有現金。”
  玉露定定神,“嗬是,我一時忘記了,不好意思。”
  她轉身離去,孕婦,腳步有點蹣跚,碰到其它顧客,人家反而要向她道歉。
  回到車上,她把自那些人身上取得的銀包逐隻打開檢查。
  真要命,北美洲居民全無攜帶現金的習慣,五六隻錢包裏頭隻得三兩百元。
  玉露氣餒得說不出話來。
  回到家,下車,忽然腳軟,幾乎跪倒在地。
  有一雙突如其來的手臂扶住她。
  “你沒事吧,喝杯熱茶。”
  玉露覺得那聲音親切,見一杯熱飲遞過來,不禁就勢喝了一口,原來是西洋參茶。
  她抬起頭,看到一個中年太太和藹親切的笑容。
  “我姓張,是你們對鄰。”
  玉露在階前坐下,點頭道謝。
  這時,傭人自屋內出來扶起她進屋去。
  秦聰已經醒來,在看報紙。
  玉露冷冷問:“錢都用到什麽地方去了?”
  秦聰抬起頭來,十分詫異,“錢,你同我說錢?”
  “是,戶口都掏空了。”
  “從來沒有人嫌我花得多,師傅沒有,金瓶也沒有,我一向如此,你又不是不知。”
  “今日不同往時。”
  “可是窮了?”他揶揄 ,“抑或,你不懂生財?”
  “秦聰,你取走了七位數字。”
  秦聰瞪著她,“你胡說什麽?”
  “你那些白色藥丸要這麽貴?留點給下一代好不好?”
  秦聰忽然大笑起來,他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他指著玉露說:“你的口吻像小老太婆——啊啊,孩子要吃飯,哈哈哈哈。”
  玉露掩住嘴,他說得對,她怎麽會講出這樣的話來。
  手一鬆,她懷中的各類錢包落在地上。
  秦聰看到,不置信地問她:“你在街上做扒手?你逐隻荷包去偷?真好笑,師傅與金瓶一去,你我竟淪落到這種地步。”
  他進一步逼視玉露,“抑或,你根本就是一個小竊賊,賊性難改,哈哈哈哈哈。”
  玉露握緊拳頭。
  秦聰笑著走到地下室去打桌球。
  這時,憤怒的玉露忽然覺得有人在背後冷冷看她。
  “ 誰?”
  她霍地轉過頭去。
  身後一個人也沒有。
  是有一雙眼睛,秦聰說得對,是金瓶的眼,玉露背脊頓生寒意。
  傭人聞聲出來,“太太,你叫我?”
  “沒有事。”玉露精神恍惚。
  “太太,你可要看醫生?”
  玉露坐下來。
  不可能,她已徹底除掉金瓶,從此,金瓶再也不能把她比下去,秦聰屬於她,師傅的遺產也屬於她。
  第二天,她到另一家銀行去提款。
  銀行經理走出來“王太太,王先生在上周結束戶口,你不知道嗎?”
  “存款呢?”
  “他已囑我匯到香港的匯豐銀行。”
  玉露呆木的站在大堂。
  “王太太,你不舒適﹖請過來這邊坐下。”
  玉露忽然覺得一片渾沌,前邊有一個穿白襯衫三個骨牛仔褲的妙齡女經過,她奮力衝上前拉住人家手臂,“是你!”
  那女郎轉過頭來,一臉訝異。
  不,不是金瓶。
  經理過來,“王太太,可是有問題?是否要報警?”
  玉露站起來,紅了雙眼,她衝出銀行大堂,趕回家去。
  途人看到一個孕婦像蠻牛般橫衝直撞,隻得敬畏地讓路,玉露立刻駕車回家。
  傭人都聚在廚房喝下午茶看新聞。
  看見她站起來,“太太可有覺得地震﹖剛才天搖地動,震央在新澤西。”
  立刻斟一杯熱可可給她。
  玉露強自鎮定,“王先生呢?”
  “他在書房。”
  玉露走進書房,看見秦聰躺在長沙發上看電視新聞:“六級地震震撼東岸,幸而損毀不重……”
  聽見腳步聲,他說:“原來震動之前,地皮會發出巨響,像一列火車經過,接著,屋子開始搖晃,床不住顫抖,將我拋在地上。”
  玉露過去揪住他,“錢呢?”
  他訝異地看著她,“你沿途沒有看到意外事件?你怎麽口口聲聲就是說錢?”
  “你五鬼運財,你把錢弄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推開她,“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麽。”
  “銀行說你已把錢全部提走?”
  他冷笑一聲,站起來,斟一杯酒,“也難怪你在師傅眼中沒有地位,請看看你尊容,心急慌忙,唇焦舌燥的滿口錢錢錢,換了是金瓶,第一:會驗明提款單上簽名真偽,第二:設法查看銀行錄像片段,看提款人到底是誰。”
  玉露怔住,冷汗自背脊淌下。
  “第三,她會知道,秦聰若果提走所有現款,他不會呆坐家裏看電視。”
  玉露這時也看出了破綻。
  “還有,金瓶不會頭一個就懷疑秦聰。”他感慨萬千。
  這個時候,他想到金瓶種種好處來。
  玉露將臉埋在手中。
  “那一點點錢,不過夠付傭人薪水,水電煤費,我要來有什麽作為?我認識金瓶那麽久,她從來沒提過一個錢字,你應該學習。”
  玉露呆呆坐在一角。
  他一聲不響出去了。
  把吉甫車駛到路口,看見一輛小轎車前輪陷進路溝,駛不出來,司機是一中年太太,束手無策。
  他下車來,“需要幫忙嗎?”
  她急急說:“所有緊急電話都打不通,我站在這裏足足二十分鍾。”
  “不怕,我有辦法。”
  他自車尾取出尼龍繩,一頭綁在轎車頭,另一頭綁吉甫車尾,輕輕一拖,中年太太的車子重新回到路上。
  “謝謝你。”
  秦聰把繩子收起來,“你可感到地震?”
  “就是有,心一慌,車子失控,滑落溝中。”
  秦聰想一想,“這位太太是我家對鄰吧。”
  “是,”她微笑,“我姓張。”
  “張太太,你小心,如無急事,還是立刻回家的好。”
  張太太忽然問:“那你呢?”
  “我?”秦聰聳聳肩,“我四處看看。”
  他回到車上,把車駛走。
  再次麵對麵,這次更近,他都沒把她認出來。
  金瓶悲哀地想,他的心中若果沒有她,說什麽都想不起來。
  她知道她的樣子變了,康複途中,丟棄許多舊時習性,容貌也隨矯型改變。
  但是至少他該認識她的眼睛。
  他一向最喜歡輕輕撫摸她的眉與眼。
  她呆了一會,把車回頭駛。
  是,提走所有款項的人正是金瓶。
  對她來說,查到他倆的銀行戶口號碼,扮秦聰,冒簽名,都輕而易舉。
  她深知玉露小心眼,發現存款消失,一定心慌意亂,換了是她,也會陣腳大亂:就快生養,全無生計,家裏男人又有不良嗜好。
  玉露根本沒有持家經驗,這半年來隻看見一疊疊賬單以及一個魂不附體的男人,不由她不心怯。
  錢不見了,錢去了何處?
  玉露團團轉。
  金瓶在對麵可以清晰看見她在客廳裏摔東西。
  金瓶搖搖頭,師傅寵壞了她,玉露早已忘記孤兒院裏的艱難歲月。
  金瓶靜坐下來看書,她手中拿著咆吼山莊。
  有人按鈐。
  她去開門。
  門外站著玉露,麵腫眼紅,她哭過了。
  奇怪,左看右看,怎麽都不像一個買凶殺害同門師姐的壞人。
  但是,師傅時時告誡他們:人不可以貌相,行走江湖,最需要提防三種人:美貌女子、小孩,以及老人,看上去越無辜越是厲害。
  她問:“王太太,有什麽事?”
  “上次多謝你的參茶。”
  玉露手上提著一籃水果。
  “還有呢,請進來坐。”
  她果然找上門來了,以為是陌生人,多說幾句沒有關係,話憋在心裏太久,不吐不快。
  金瓶斟出一杯參茶,玉露一口氣喝下。
  金瓶看住師妹微微笑。
  也許,師妹從頭到尾沒有好好看清楚過她,玉露隻知金瓶是她假想敵,打倒金瓶,她就可以做第一號,其它一概不理。
  玉露忽然說:“這屋裏有一股辛辣的香氣。”
  “嗬,是我點燃的檀香。”
  “從前,我一個親戚也點這種香。”她說的是師傅吧。
  金瓶心中歎息,粗心嗬玉露,檀香平和哪有這樣迷惑。
  玉露說:“張太太,你家居真簡潔。”
  金瓶又笑笑。
  “我就快生養了,有點害怕。”玉露說出心事。
  “今日醫學進步,生育是平常事。”
  “沒有長輩照顧,我又無經驗。”
  “王太太,你有丈夫在身邊,又有好幾個傭人,比起我是好多了。”
  玉露卻仍然問:“萬一有什麽事,我可否到你家按鈐?”
  金瓶微微笑,“當然可以,鄰居應當守望相助。”
  這時,胎兒忽然蠕動一下,隔著衣服,都清晰可見。
  “是女嬰嗎﹖”
  “你怎麽知道﹖有經驗到底不一樣。”
  金瓶取出糕點招待。
  玉露說:“張太太,與你聊幾句舒服多了。”
  “有空常常過來。”
  她送她到門口。
  玉露猶疑一下說:“你這裏真親切。”
  金瓶看到師妹眼睛裏去,“是嗎,那多好。”
  關上門,金瓶把客人喝剩的茶倒掉,洗淨杯子。
  茶裏有什麽?嗬,不過是一種令人精神略為恍惚的藥粉。
  金瓶重新拾起書細閱。
  那天晚上,秦聰滿身酒氣回到屋裏。
  他真怕有人通宵在等他回來算賬。
  到睡房一看,隻見玉露臉色蒼白,一身是汗,躲在牆角顫抖。
  秦聰訝異地說:“錢不見了,也不需怕得這樣。”
  “不,我看見了她。”
  “誰﹖”
  “金瓶,金瓶在這間屋裏,我聽見她呼吸,看見她身影。”
  秦聰忽然對金瓶無限依戀,他說:“那麽,請她出來說話。”
  玉露驚問:“那可是她的精魂?”
  “她還是同從前一般清麗幽靜嗎,是否不說一句話,有無輕輕握住你的手?”
  聲音中無限繾綣 ,終於,變成嗚咽。
  這時,有輛黑色房車在他們對鄰停住。
  一個黑衣人下了車,司機立刻把車開走,大門打開,他走進去,門又開上。
  屋主人說:“真高興見到你。”
  客人輕輕擁抱她,“不是親眼見到你,真不放心。”
  他走到窗前,看到對街去。
  對麵的小洋房地勢比較高,晚上,開了燈,室內大致可以看得清楚。
  這時,屋裏隻開著幾盞小燈,不見有人。
  “他們就住對麵?”
  “是,就這麽近。”
  “聽你說,你見過他們?”
  “仍然金童玉女模樣,玉露越來越會妝扮。”
  “看上去也愈發似你,很明顯,她一直想做你。”
  “為什麽要做我?同門隻得三人,大可相親相愛,世上多的是資源,取之不盡,大把異性,可供挑選,她的世界何其狹窄。”
  “今日我在飛機場,看到一個美貌洋女穿一件T恤,上邊寫著『太多男人,太少時間』,態度輕佻但是正確。”
  他倆一直站在窗前。
  不久,二樓寢室出現了兩個人影。
  那個高大的是男子,忽然伸手去推開女子。
  “他們在爭吵。”
  “每天如此。”
  “兩人並不相愛。”
  “你說得對。”
  “為什麽還在一起?”
  “他們不認識其它人,生活圈子隻得那麽大,除此之外,隻有酒吧裏的陌生人,秦聰最常見的人,是一個叫哈囉的小毒販。”
  “你都知道。”
  “我曾跟住他一天,他渾然不覺,師傅教的工夫,全丟在腦後,回程我故意把車子駛下溝邊,他還幫我拖車,完全不提防任何人,他是放棄了。”
  黑衣客人轉過身子來,他正是沈鏡華,“你呢,金瓶,你的世界又有多大,你還打算花多少時間住在這間小屋裏,盯著對鄰一舉一動?”
  金瓶聽了,毫不生氣,她就是這點聰敏:知彼知己,願意接受忠告。
  “你說得對,我該走了。”
  沈鏡華有意外驚喜,“金瓶你不愧是聰明人。”
  金瓶微微笑。
  是,她要做的已經完全辦妥,她已撒下腐敗的種子。
  “幾時走,就今晚好不好?”
  今晚,明晚,沒有分別。
  “越快越好,金瓶,但願你永遠放棄複仇的意願。”
  金瓶輕輕說:“我明白。”
  “我真替你高興。”
  金瓶說:“待我去收拾一下。”
  “我在樓下等你。”
  金瓶所有的身外物,可放進一隻旅行篋裏,拎了就走,真正難以想象,她竟這樣生活了整個月,是重新開始的時候了。
  她摸一摸空白的牆壁,“我要走了。”她輕輕說。
  她拎了行李下樓,沈鏡華詫異地說:“你沒有轉妝?”
  金瓶輕輕說:“做中年人無拘無束,真正舒服,我不想轉回原形。”
  沈鏡華忽然指一指對麵,“看!”
  隻見對麵平房燈光全部亮起,傭人都已起來,人形晃動。
  “出了事。”
  這麽快,如此經不起考驗。
  大門打開,一個女傭驚惶失措站在門口,像是等什麽,接著,警車與救護車的尖號響起,漸漸接近。
  金瓶很沉著。
  沈鏡華握住她的手。
  他低聲說:“不要動。”
  這時,有其它好事的鄰居打開門出來張望。
  金瓶輕輕說:“我們若不出去看看,反而受到嫌疑。”
  鏡華點點頭。
  金瓶去打開門也張望一下。
  隻見穿睡袍的鄰居議論紛紛,警車已經趕到。
  “警察,讓開。”
  飲泣的女傭大聲說:“殺了人,她殺了他。”
  沈鏡華見慣大場麵,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也不禁有點寒意。
  他略一猶疑,看一看身邊人。
  隻見金瓶凝視對門,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出晶光來。
  她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似尊石像,你可以說她全神貫注地在看一場球賽,也可以說是在看一場戲。
  是,是她一手安排的戲。
  她對同門師弟妹的性格行動了如指掌,他們逃不出她手心。
  沈鏡華忽然覺得害怕。
  難怪她願意今晚撤走,原來她一早已達到目的。
  沈鏡華悄悄鬆開金瓶的手。
  這時,警察與救護人員進屋去,用擔架抬出一個人,接著,又有另外一個人混身血汙,被警察押著出來。
  站在不遠之處的鄰居蘭加拉太太驚呼:“是王太太,王太太殺王先生。”
  玉露聽見叫聲,驀然轉過頭來,神誌不大清醒的她忽然笑了。
  玉露一向會在最不適當笑的時候笑。
  這一次也不例外,在警車藍色閃燈下,她雙目通紅,一臉血汙,那笑容更顯得無比詭異。
  忽然,她像是在人群中看到什麽。
  “眼睛,”她尖叫,“眼睛到處追隨我。”
  她被帶進警車車廂。
  這時,鄰居已被嚇呆,也有人怕事,回轉屋內。
  那蘭加拉太太一直喃喃說:“怎麽可能,一直都是恩愛的一對,莫非遭到邪惡神靈的妒忌。”
  警察一直工作到天亮。
  金瓶不能在這個時候提著行李離去,隻得做了咖啡與沈鏡華提神。
  沈這時才緩緩回過氣來。
  接著,記者也趕到現場。
  看樣子鬧哄哄起碼要嘈到下午。
  沈鏡華說:“大家休息一下吧。”
  金瓶開了電視看新聞。
  記者這樣說:“——一個寂靜的市郊住宅區發生命案,年輕的懷孕妻子懷疑殺死丈夫,鄰居大為震驚,受害人已證實不治……”
  金瓶不出聲。
  她坐在藤搖椅上沉思。
  過了很久,沈鏡華輕輕歎一口氣,“罪有應得。”
  沒有人回答他。
  他走過去一看,發覺金瓶在藤椅裏盹著了。
  沈不出聲,靜靜凝視這個女子。
  他認識她嗎,其實不,他願意娶她為妻與她生兒育女嗎,他戰栗,不,經過昨晚,他改變了主意。
  金瓶忽醒轉,看到沈鏡華,微微笑。
  她說:“我真不中用,怎麽盹著了。”
  大事已辦妥,了無心事,自然鬆弛下來。
  “咦,對麵人群已經散去,我們可以動身,請喚司機來接。”
  沈鏡華打電話叫司機。
  金瓶非常了解地看著他,“你可是有話要說?”
  沈尷尬,“什麽都瞞不過你的法眼。”
  金瓶笑笑。
  他低聲問:“下一站你到什麽地方?”
  金瓶調侃他:“到你家,見家長,辦喜事。”
  他不敢出聲,手心冒汗。
  忽然之間,他有點怕她。
  金瓶歎口氣,“你放心,我不愛你,也不會恨你,隻會永遠感激你。”
  沈忍不住把她擁在懷中,她把臉靠在他強壯的胸膛上。
  沈落下淚來。
  他知道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與這樣一個女子在一起,終有一日惹惱了她,屆時,她不動聲色就置他於死地,他不知會是站著死還是坐著死。
  他不再敢愛她。
  司機來了。
  他們上車離去。
  小小的住宅區又恢複了寧靜,隻有警方用的黃膠帶顯示屋子發生過意外事。
  金瓶沒有往回看。
  沈鏡華問:“你打算怎麽樣?”
  “我想好好休息。”
  “去何處?”
  “我會同你聯絡。”
  “記住,別忘了我。”
  金瓶笑著點點頭。
  她的笑,再也不是從前那嫣然展開,自心底發放的喜悅。
  受過傷的人,到底不能完全恢複本相。
  他送她到飛機場,她的第一站是南往佛羅列達南灘。
  最終目的地是何處,她沒說,他也不問。
  沈回到他的大本營。
  他忽然覺得生活比往日乏味,酒不再香,糖不再甜,而且不論吃什麽都沒有味道。
  他瘦了許多,整日發脾氣,又要關閉俱樂部重新裝修。
  一個比較大膽的女伴說:“沈鏡華可是更年期了。”
  一日,俱樂部打了烊,人人都走了。清潔阿嬸正在打掃,她播放一卷陳年錄音帶自娛,沈鏡華忽然打回頭拿一些東西。
  他聽見歌手如泣如訴地唱:“我再也不知為什麽,其實不是我的錯,相愛又要分手……”
  該剎那靡靡之音撞入他心頭,他忍不住,蹲在一個角落,趁沒有人看見,痛快地哭了一場。
  沒多久,親人介紹一位娟秀的小姐給她,來往了三兩個月,他就同意結婚。
  約會的時候,他喜歡走在她身後三五步,看她纖細的腰肢。
  意料之中,金瓶並無同他聯絡。
  但是她看到了當地華文報上新聞。想送一件禮物聊表心意,不過,送什麽給一個什麽都有的人呢,也許,最佳禮物是永遠失蹤,不再去騷擾他。
  她攤開報紙研究那小小照片。
  身後有人問:“誰,誰的結婚照?”
  金瓶轉過頭去,微笑說:“一個朋友。”
  站在她身後的正是岑寶生,金瓶最終回到他身邊。
  岑君體型清減不少,頭發胡須都已修短,前後判若二人,唯一不減的是他的疏爽大方。
  金瓶看著他笑,“我的運氣真好。”
  “無端端說起運氣來,經過那麽多,也不怨天尤人,我就是喜歡你這樣。”
  金瓶把報紙放下來。
  “史醫生怎麽說?”
  “他也救不了臉頰上若幹神經線,說手術已做得無瑕可擊,但是人工到底與原先的天工不一樣。”
  “疼痛呢,那電子控製鎮痛內分泌可有用?”
  “好多了,可以正常做人。”
  她折好報紙,聽見門外有人叫她。
  原來是一幫孩子叫她出去放風箏。
  金瓶欣然答允。
  岑寶生重新攤開報紙,隻見一段新聞這樣說:“僑領沈鏡華小登科,新娘係出名門,是著名中醫師卓輝千金……”
  報紙在倫敦出版。
  岑寶生大約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又一個人等不及,結婚去了。
  他笑笑放下報紙,去看金瓶放風箏。
  她抬出一隻大鳳凰紙鷂,手工精致,顏色斑斕,與孩子們合作,正好風來,一下子翻上天空,不消一刻,已飛上半空,藍天白雲襯托下,翱翔天空,栩栩如生。
  大家都看得呆了,拍起手來。
  半晌,累了,把線轆交給孩子們。
  他們緩緩把鳳凰放下來,改玩西式風箏。
  金瓶去淋浴,頭上裹著毛巾出來,看見岑君還沒走,她溫和地坐到他身邊。
  “你可是有話要說?”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的玻璃心肝。”
  金瓶笑,“我還有水晶肚腸呢。”
  “轉眼間,你師傅辭世已經兩年。”
  金瓶黯然,“我還以為是周年,時間過得開始快了,這是人老了才會有的感覺。”
  她覺得頭重,解開毛巾,可以看到頭部做過手術的痕跡。
  “金瓶,我接到消息,玉露想見你。”
  金瓶抬起頭,“玉露?”像是一向不認識這個人,從來沒聽過這陌生名字。
  “是,她終於明白到,你尚在人間。”
  “不,”金瓶微笑,“我早已死了,此刻的我,再世為人,從前的事,再也不記得了。”
  “她在監獄中,最快要到廿二年後才能假釋。”
  金瓶忽然說:“讓我們談一些較愉快的話題:咖啡價格又要上漲,恭喜恭喜。”
  “這半年來你生活可還舒暢?”
  “十分快活。”
  “可會靜極思動?”
  金瓶笑,“你有生意轉介?”
  “想你幫忙才真。”
  “是什麽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岑寶生也笑,“是這樣的,我有一個朋友,他在著名的BP設計屋打工十年,合約屆滿,他自立門戶,正要舉行首次展覽,PB控告他抄襲。”
  金瓶想一想,“抄襲官司很難勝訴。”
  “可是已下了禁製令,他不能開門做生意。”
  “為什麽這樣大怨仇,可是一男一女?”
  岑寶生笑笑,“我介紹這個天才橫溢的設計師給你認識。”
  “真沒想到一個種咖啡的人會同藝術家做朋友。”
  “他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懂一些,生性活潑,你會喜歡他。”
  金瓶忽然想到秦聰,她沉默不語。
  前世的事老是幹擾她的心靈。
  黃昏,他們在海灘上烤魚吃,拌一大盤雜果蔬菜,還有幾瓶甜香檳酒。
  吃到一半,金瓶說:“最近老是渴睡。”
  “醫生說是你身體的正常現象。”
  岑寶生站起來,笑著說:“客人來了。”
  金瓶轉過頭去,看到一個金發藍眼的美少年,長相像希臘神話中的納斯昔斯。
  “請坐。”
  他穿白衣白褲,輕輕坐下,自斟自飲。
  “你有什麽事可同金瓶討論。”
  “我有一疊設計圖在PB處,她因此威脅我。”他十分懊惱,“她告我抄襲自己,多麽荒謬。”
  金瓶不出聲。
  一見少年她已明白這是一男一女之間反目成仇的事,不易解決。
  “設計可是已經製成樣板?”
  “她根本不打算采用,所以我才不予續約。”
  金瓶問:“你打算把設計取回?”
  “是的,請幫忙。”他向她鞠躬。
  金瓶笑,“可否和談?”
  少年麵色一沉,“我與她,沒有什麽好談。”
  這才是問題。
  “也許,可以用一個中間人。”
  “雙方律師費已超過百萬,談來談去,不得要領。”
  岑寶生搖搖頭。
  “勞駕你替我取回圖樣。”
  金瓶微笑,“我已洗手了。”
  他一聽不知多沮喪,“真不幸。”
  金瓶說:“來,喝一杯。”
  他已經喝空一瓶香檳,“不幸中大幸是,還能喝朋友最好的酒以及叫朋友聽我的苦水。”
  坐了半晌,失望漸漸減退,他告辭。
  岑寶生問:“不想出手?”
  “我這雙手,不再靈活。”
  他把手放在她肩上,表示支持她任何決定。
  他不過是怕她日久生悶,無聊,無所事事,才建議她做些什麽,她既然不願意,也無所謂。
  可是那個傍晚,金瓶已經在收集資料。
  那金發少年在時裝界叫壞小子羅林,從未正式上學,寡母在貧民區一間舞廳附近開一爿小小縫紉店,專門替小姐們修改衣裳,羅林自小就在店內幫忙。
  真是傳奇,十三四歲他便到城內學藝,碰到PB,一間叫波寶的公司,與主持人一拍即合,短短幾年間各有所得,迅速名利雙收。
  今日,雙方鬧翻。
  金瓶感喟,當年,她也急急向師傅爭取更多,想與秦聰結婚。
  岑寶生站在她身後,“人生充滿顏色。”
  金瓶轉過頭來,“看,波寶女上比他大十多廿歲。”
  “你對時裝可有認識?”
  金瓶嗤一聲,“對我來說,衣服但求整潔,穿暖,目的已達,餘者一無所知。”
  “那你會喜歡波寶及羅林的設計,看,”他指一指熒光幕,“多麽簡潔,恰到好處。”
  “可是你看售價,一件春裝可買一輛車了。”
  “廉價的不叫時裝。”
  金瓶說:“在外行如我看來,平平無奇,何必為那幾張圖樣紛爭,一定別有原委。”
  必然是他想離開她,她卻不甘心。
  或是他想把名字加人公司做合夥人,她不允許。
  總而言之,是條件談不攏。
  波寶公司總部在紐約第五街。
  波氏身世也很巧妙,她隨母親改嫁,繼父擁有一間小型製衣廠,繼父去世,沒有子女,由她承繼那間廠,發揚光大,人生充滿機緣巧合,是你的終歸是你的。
  照片中的波寶女士很明顯地,芳華早已逝去,眼角與嘴邊都鬆弛下來,仍然穿著大低胸晚服,不甘示弱。
  岑氏說:“我們到沙灘散步。”
  晚霞如錦,孩子們在沙裏找貝殼,情侶靠在棕櫚下喁喁細語,老人也不寂寞,大概在說當年事吧。
  那天晚上,金瓶沒睡好。
  她夢見師傅在鏡台前梳頭,伸手招金瓶,“過來,有話同你說。”
  她雙手仍戴著白色手套。
  她說:“越是最親近你的人,越是會加害於你。”
  金瓶想接過梳子,替師傅把頭發梳通,有人伸手過來,接過那一把玳瑁鑲邊的梳子。
  嗬,是玉露,她笑笑說:“師姐,許久不見,你好。”
  師傅問:“秦聰呢,就差他一個,為什麽不見他?”
  玉露悲切地說:“師傅,秦聰被金瓶害死,她得不到他,沒人可以得到他。”
  金瓶沒有為自己分辯。
  隻聽得師傅說:“嗬師門多麽不幸。”
  金瓶驚醒。
  她靠在床上喘息。
  抬起頭,像是看見他們三個穿校服扮學生嘻嘻哈哈,在街頭說笑吃冰淇淋穿插人群間,轉瞬得手。
  盜亦有盜,他們一直放過老翁老婦,還有,貌似貧病的途人。
  她閉上眼睛。
  金瓶伸手摸自己的麵頰,已經沒有知覺,耳殼除下,像耳環似放桌上。
  她的心又剛硬起來。
  第二天一早,岑園又來了一個客人,坐在露台上,一邊吃茶,一邊喃喃咒罵。
  金瓶在梯間打量她,嗬,是波女士到了,沒想到兩人都是岑寶生朋友,相識遍天下就是這個意思。
  岑氏抬頭,看見金瓶,“嗬,我來介紹。”
  波女士驀然回首,一雙碧藍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她轉怒為喜,“這樣漂亮年輕的女友,老岑你可留得住她人與心。”
  岑寶生沒好氣,“有人登上龍門穿金戴銀之後不願再見舊時豬朋狗友就是怕這樣的狗嘴。”
  波女士笑說:“別見怪,我們幾十年老朋友了。”
  口口聲聲提著老字,叫岑氏無限尷尬。
  岑寶生說:“波小姐,退一步想海闊天空。”
  “他為什麽不退,你為什麽不退,為何偏偏叫我退?”
  “把圖樣扔回給他,忘記他,豈不是好事。”
  “我不做這種好事。”
  “卡拉已經貴為郡主,你不宜再加追究。”
  卡拉,卡拉又是誰?
  波女士不出聲。
  岑寶生向金瓶解說:“卡拉是波的獨生女。”
  嗬,母女共戀一人。
  “是,卡拉嫁得很好。”
  “現在,她叫希臘的卡拉,丈夫雖然沒有國土,但光是名銜,已經叫人豔羨,若非羅林撮合,還沒有這樣好的結果。”
  金瓶坐在一旁不出聲。
  太湊巧了,這像是一台戲,由岑寶生導演兼合演,叫劇中人說話給金瓶聽。
  金瓶但笑不語。
  岑氏說:“怨家宜解不宜結,不要再計較了。”
  波女士恨恨地說:“我把他自舞女堆裏撿垃圾般撿出來,教他養他,他知恩不報,還順手牽羊。”
  金瓶站起來,輕輕走開。
  花園裏種著芬芳的蛋黃花,金瓶掏一把在手,深深嗅著,又采一朵大紅花,別在耳邊。
  波女士說的都是事實,那羅林的確不象話,但他既然有個綽號叫壞小子,大抵也不算虛偽,她們母女那麽喜歡他,當初一定有所得著。
  金瓶歎口氣。
  波女士要走了,“我隻想聽他說聲對不起。”
  女人有時真奇怪。
  對不起有什麽用,青春不再,心靈結痂、自尊難挽。
  “客人走了。”
  “來去匆匆。”
  “是,她在紐約還有事要忙。”
  “寶生,這次你難為左右袒。”
  “真希望他倆可以庭外和解,莫再令律師得益,卡拉早已嫁人,亦已懷孕,孩子冬季出生,貴為女大公,還有什麽恩怨。”
  “憑波女士的名與利,亦不愁找不到更好的男伴。”
  “所以,還咬牙切齒幹什麽。”
  這些話,其實都說給金瓶聽。
  這時金瓶攤開手,她手中一套膠模子,上麵印著五六把鎖匙印。
  “咦,”岑寶生大樂,“什麽時候下的手,你根本沒有接近她呀。”
  金瓶微微笑,又在波女士喝過的杯子,套取了她指模。
  “我到紐約去一趟。”
  估計那套設計圖一定放在公司夾萬裏頭。
  過兩天,金瓶在波寶公司接待處出現。
  波女士百忙中親自迎出來,“寶生的朋友即我的朋友。”
  “我順道來取時裝展覽入場券。”金瓶微笑。
  “我即時叫秘書替你登記。”
  她招呼金瓶在寬敞的私人辦公室內喝茶。
  金瓶悠閑地四處打量。
  秘書催過幾次,叫她開會,金瓶告辭。
  那個黃昏,波寶的總電腦忽然癱瘓。
  主管大叫:“快召人緊急修理,十倍人工,在所不計。”
  “修理人員已經下班。”
  “救命!”
  “慢著,電話有人聽。”
  “快請他來。”
  “他十五分鍾就到。”
  眾人鬆口氣。
  那時,天已經黑了。
  人類科學再進步,看到天黑,總還有心慌的感覺,起早落夜,做了一整天,又渴又倦,都想回家。
  有人說:“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不管了,最多明天早些回公司看個究竟。
  波女士要參加一個慈善晚會,非回家妝身不可,派助手及秘書駐守公司,“一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十五分鍾內,寫宇樓裏的人幾乎走清。
  修理員到了。
  那年輕囂張的助了頭也不抬,“總機在大班房裏。”
  秘書帶他進去。
  忽然,她的手提電話響了。
  她立刻接聽,是愛侶打來,她轉背低聲說:“你在家再等一等,我馬上回來。”心神蕩漾,巴不得自窗口飛出去。
  收好電話,她煞有介事問修理員,“什麽事?”
  修理員微笑,“插頭鬆出來。”
  順手插好,熒幕上立刻圖文並茂。
  秘書鬆口氣,立刻用電話同上司報告:“已經修好。”
  修理工人收拾離去。
  她取起手袋,這下子可真的下班了。
  走到大堂,發覺那名助手早已離去,玻璃門外還有兩個修理人員在等。
  秘書詫異,“你們幹什麽?”
  “修理電腦。”
  “嗬,已經做妥,沒事了。”
  大家都鬆一口氣,再也無人追究來龍去脈,左右不過是一份工作而已,目的不過是賺取薪水。
  秘書激活警鍾,鎖上大門。
  她當然不知道一轉背聽電話之際,那冒牌修理人員已經打開了她老板的夾萬。
  夾萬在櫥內,先用鎖匙找開櫃門,再用左手大拇指指紋在小型電腦熒幕上核對,夾萬門自動打開,金瓶早已得到鎖匙與指模。說也奇怪,夾萬內隻得一卷圖樣,其餘什麽也沒有,可見對圖樣是多麽重視。
  待秘書轉過頭來,大功已經告成。
  那修理工人,當然是金瓶。
  她在街角打了一個電話給羅林。
  他身邊隱隱有音樂聲,一聽是她,他立刻說:“我立刻出來見你。”
  他們約在橫街相熟的小小酒吧。
  羅林戴一頂絨線帽子遮住耀眼的金發。
  走進酒吧,他四處張望。
  “這裏。”有人舉手招呼。
  他一看,見是岑寶生,過去緊緊握手。
  “你來了也不通知我一聲,女伴有無同行?”
  一個少年轉過頭來微笑,羅林嚇一跳,以為有人交友條件已變,可是稍一留神,便發覺那雙眼睛屬於金瓶,他朝她點頭。
  這時,岑寶生輕輕說:“羅林,你看這是什麽。”
  他取出圖樣交給他。
  那壞小子當然認得,忽然淚盈於睫。
  “羅林,她把畫還給你,隻想聽你一聲道歉。”
  他忽然融解,官司的勞累,恩怨的包袱,都叫他不勝負荷。
  他也想結束此事。
  他點點頭。
  “去,去說聲對不起,她在華道夫酒店為共和黨籌款,人多,不會叫你難看,去邀她跳舞,道完歉就可以走。”
  他哽咽,“謝謝。”
  他把圖樣抱在懷中,離開酒吧。
  岑寶生說:“金瓶,我們喝一杯。”
  金瓶幹杯,“凡是與知己一起享用的皆是好酒。”
  “說得好,金瓶,你怎樣得手?”
  金瓶微笑,“人們對時間觀念根深蒂固……吃頓飯的一小時左右,更衣約二十分鍾,做得太慢,旁人會不耐煩,開鎖,的莫需要三十秒,手快是秘訣,若在五秒內完成,一般人的感覺是沒有可能,便會疏忽。”
  “嗬,秘訣是快。”
  “做生意也要快,這叫看先機,拔頭籌;領導,莫跟風。”
  岑寶生點點頭。
  “我們走吧。”
  那一邊,換上禮服的羅林出現在舞會裏,他在人群中找到穿金黃緞子大蓬裙的收女士。
  他看到他,一呆,身不由主,被他帶到舞池。
  “你來做什麽﹖”
  “我特地來道歉。”
  “什麽?”
  “對不起,我傷害了你,對我的恣意放肆,我深感歉意,我衷心賠罪。”
  想到他自己的出身,多年艱苦掙紮,這個女子給他的幫助,今日,她又願意讓步,他雙目通紅。
  她楞住半晌,沒有流淚,但是舞步踉蹌,她點點頭。
  “我原宥你。”
  這時,宴會嘉賓鼓起掌來,“致辭,致辭。”
  他們把波寶擁上台去,她在台上往下看,那金發美少年已經離去。
  不愧是老手,她抑揚頓挫地把一早準備好的講詞讀一遍,忽然,她開始飲泣。
  眾人大聲鼓掌。
  這時,金瓶已在岑寶生的私人飛機上休息。
  她忽然說:“寶生,你不怕?”
  岑抬起頭,“怕什麽?”
  “怕我偷你的財物。”
  他大聲笑,“我的即是你的,我不會偷我自己的東西,你也不會。”
  金瓶知道她找對了人。
  她閉上雙目假寐。
  岑寶生輕輕說:“能夠原宥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
  金瓶不出聲。
  她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麽。
  小型十二座位飛機在太平洋上空飛過,漆黑一片,金瓶卻不覺驚惶。
  她握住岑寶生的手。
  “金瓶,我們結婚吧。”
  金瓶點點頭。
  他與她都沒有親人,都不打算邀請朋友。
  相識遍天下,五湖四海,三教九流,萬一掛漏,反而不美。
  他們隻打算在當地報上刊登小小一段結婚啟事。
  金瓶決定送自己一件大禮。
  她把沈鏡華給她的頭發樣版拿到化驗室去。
  她很坦白:“我想看看,這綹頭發的主人與我有否血緣關係。”
  化驗人員答:“那很簡單,請你也留下一綹頭發。”
  金瓶回家等待消息。
  舉行婚禮那日上午,她接到化驗報告。
  “兩個樣版絕不相同,你與那人毫無關係。”
  金瓶隻啊了一聲,掛上電話。
  沈鏡華找錯人了,她與齊教授並非父女。
  主婚人催她,金瓶套上當地人叫嫫嫫的寬身花裙走到花園。
  岑寶生替她套上一枚簡單金指環。
  孩子們一字排開,載歌載舞,園子裏酒香花更香,金瓶微微笑。
  她有心事,岑寶生何嚐不是。
  他一早已把頭發樣版換過,何必節外生枝,失去的早已失去,存活的也已僥幸活下來,世上隻有她與他豈非更好,要一大堆親人來幹什麽。
  他把塑膠袋裏的頭發換過,且莫管齊礎是否同金瓶有血緣,他根本不想知道。
  金瓶最終拿到化驗室的,是他岑寶生的頭發,他要保護妻子。
  他們駕車到山上,熱帶雨林鬱蔥蔥遮住整個平原,他說:“這片土地,我贈於你。”
  金瓶點頭。
  接著半年,她什麽也沒有做,守在家中,看書、寫字,教孩子們折紙,做手工。
  時間過得很快,黎明即起,轉瞬亦已黃昏,她與丈夫形影不離。
  初冬,她同他說:“寶生,我有一件事要做。”
  他想也不想,“我陪你去。”
  “這件事,不需要人幫忙。”
  “我不會放心。”
  “大江南北,我走了多少路,我有我本事。”
  岑氏沉默。
  “還有,別派人盯著我。”
  “若不讓司機保母跟著一起出發——”
  “噓,”她的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
  隔了很久他才說:“奇怪,遇見你之前的日子是怎麽過的?”
  金瓶微微笑。
  她一個人動身,是去見玉露。
  監獄處人員看著她良久,這樣說:“岑太太,你的名字並非在探訪名單上。”
  “我最近才知道她在這裏。”
  “你需重新申請。”
  “需時多久。”
  “我們會盡快通知你。”
  對方已不想多談。
  金瓶啼笑皆非,每次她都想循正當途徑,奉公守法做一件事,可是總是困難重重,諸多阻撓,真不明白普羅老百姓怎樣辦事。
  她不得不拜訪著名律師朋友,托他找到有力人士,取到探訪權。
  五個工作天就這樣過去。
  岑氏在電話裏靜靜問:“見到人沒有?”
  “還有些手續要辦。”
  “做什麽消遣?”
  “觀光,附近有一家軍器博物館,殺人武器非常先進,原來累隱形飛機外身罩有避雷達薄膜,每次執行任務返回地麵,都需小心修補,像女性補妝一樣。”
  岑寶生笑。
  “我第一次想家,從前沒有家,無家可歸,無家可想。”
  第二天一早,律師給她消息。
  “當事人願意見你。”
  金瓶鬆一口氣。
  “她不是危險罪犯,那意思是,相信她不再會對其他人安全構成威脅,故此你們可以在獨立房間說話。”
  金瓶點點頭。
  “岑先生來過電話,囑咐派人照顧你。”
  這次金瓶沒有拒絕。
  隨行的,是一位中年婦女,退休前,曾在監獄任職。
  金瓶終於見到了玉露。
  玉露輕輕坐到她麵前。
  兩個人的樣子都變了,彼此都覺得,在街上偶遇,一定認不出來,會得擦身而過。
  隻聽得玉露輕輕說:“知道你要來,整天吃不下飯,緊張得不得了,現在倒好了。”
  金瓶沒想到她那樣願意講話,心情那麽平靜。
  “我在這裏,有幾個好朋友,她們主辦一個受虐女性會,我也是會員之一,我正修讀法律課程,律法這件事,十分有趣。”
  她似真正釋放了自己。
  “反正要在這裏度過終生,不如安安靜靜生活。”
  她的身形寬壯一倍以上,雙手粗糙,但是她不再在乎。
  終於,話說到正題上去。
  金瓶問:“什麽時候,發覺我還在人世?”
  “是秦聰告訴我。”
  “什麽?”
  她很平靜,笑一笑,“秦聰雙手握著刀柄,想把它拔出來,電光石火之間,他明白了,他說:『金瓶,我知道是你』,我即時知道,你其實就在我們身邊。”
  金瓶輕輕問:“師傅怎麽說?”
  “師傅說,殘害同門,罪該萬死。”
  玉露忽然又笑了。
  嘴巴一咧開,可以看到她少了幾顆牙齒,烏溜溜一排洞,有點可怕。
  “師姐,托你一件事。”
  “必定替你辦到,你說吧。”
  這時,獄卒踏前一步,“時間到了。”
  隨行的中年太太立刻說了幾句話。
  金瓶催她:“快講。”
  “我有一個女兒。”
  金瓶一怔,是那胎兒,托世為人,已經生了下來,遇風就長。
  “她在哪裏?”
  “此刻由福利署托管,請代為照顧。”
  “我會找到她。”
  玉露又一次在不應該笑的時候笑出來,“請善待她,視她為己出,並且,不必告訴她出身,不用提及我存在。”
  金瓶點頭,“遵囑。”
  這時,閘門打開,製服人員來帶走玉露。
  她向師姐深深鞠躬,然後,轉身頭也不回離去。
  金瓶明白了。
  她見她,是叫她照顧那幼兒。
  離開監獄,門外有一輛黑色大車在等她們。
  車窗絞下,是岑寶生。
  金瓶立刻坐到他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
  律師很快找到了那幼兒。
  她已經一歲多,寄養在一戶指定人家,那家人一共有四個孩子,住在擠逼的公寓。
  金瓶去探訪她。
  她一眼就把她認出來:個子小小,穿一件舊T恤當袍子,赤腳,足底有厚繭,顯然從來沒有穿過鞋子,烏黑濃發糾結一起,看上去似足街童,但是她有特別白晰的皮膚,以及一雙明瑩的大眼睛。
  金瓶蹲下,“過來。”她輕輕用中文叫她。
  那孩子聽懂了,轉過身子,看著金瓶。
  金瓶微微笑,“你跟阿姨回家好嗎,同阿姨一起住,阿姨教你讀書。”
  那孩子忽然笑了,露出幾顆雪白小小乳齒。
  金瓶站起來,對律師說:“飛快辦理手續,我要把孩子帶走。”
  律師答了一聲是。
  金瓶與岑寶生到公園散步。
  天氣冷了,她穿著一件鑲狐皮領子的大衣,仍覺得寒氣逼人,剛想走,看到一輛空馬車,忍不住拉著岑寶生上車。
  馬夫給他們一張毯子遮住腿部保暖。
  岑說:“那小孩長得同你師妹一模一樣。”
  “是她所生,當然像她。”
  “將一個小孩撫養成人是十分重大責任。”
  “我不接手,她也會長大,我已答應她母親。”
  蹄聲踏踏,馬車走過池塘,驚起幾隻孤雁。
  “這麽說,你是已經決定了。”
  “我亦尊重你的意見。”
  “岑園一向多孩童進出,添一個不是問題,將來你打算怎樣向她交待身世?”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其實還有折衷辦法,把她寄養在一個環境比較好的家庭裏,比由你親手撫養更加理想。”
  他不讚成。
  金瓶微微笑。
  “真想不到你會反對。”
  “我在大事上頗有原則。”
  “願聞其詳。”
  “金瓶,這個孩子的生母殺死丈夫身陷獄中,你怎樣向她交待?”
  “也許,我的身世也與她類似,隻是沒有人告訴我。”
  岑寶生歎口氣,“既然你都衡量過了?我也不便反對。”
  “我早知你不會叫我失望。”
  她用雙臂把他箍得緊緊,岑寶生又歎一口氣。
  岑園,從此一定多事。
  第二天,岑寶生先起來,他與律師在書房見麵,簽署文件。
  片刻金瓶跟著出來。
  “今日已派人接她到兒童院居住,由專人照料,直至文件通過。”
  “他們怎樣評估這個孩子?”
  “發育正常良好,聰明、善良、合群,願意學習,笑容可愛。”
  岑寶生點點頭。
  “她在監獄醫院出生,”律師感喟:“一般領養家庭一聽便有戒心。”
  岑氏說:“那也不表示她不應有個溫暖家庭。”
  “岑先生岑太太,我很敬佩你們。”
  岑寶生看妻子一眼,“我們回去等消息吧。”
  金瓶輕輕說:“你同你那些朋友打個招呼,叫他們快些辦事。”
  岑寶生點點頭。
  他心底有難以形容的複雜滋味。
  當年他邂逅她師傅,伊人沒有留下來,他遺憾了十年,然後,她終於回頭,但已經病重,他陪她走了最後一程。
  一年前,最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那一日,他視察工地回來,滿身汗汙,自己都覺得身有異味,吉甫車到達家門,管家迎出來,告訴他,有客自遠方來。
  他一楞,“誰?”
  “是那位叫金瓶的小姐。”
  “他們三個人一起嗎?”
  “不,隻得她一個人,我已招呼她到客房休息,她——”管家欲語還休。
  “她怎樣?”
  “她很瘦很憔悴,仿佛有病。”
  岑寶生耳畔像是打了個響雷。
  嗬,病了,像她師傅一樣,受了傷,最終回到岑園來。
  岑寶生十分慶幸有個地方可以給朋友休養。
  他說:“立刻請陳醫生。”
  管家去了片刻回來,“陳醫生在做手術,一有空馬上來。”
  他脫下泥靴,上樓去看客人。
  隻見金瓶和衣側身倒在床上,背影瘦且小。
  他輕輕走近,她沒有醒轉,做她這一行至要緊便是警惕,她一定是用過麻醉劑了,能夠對岑園那樣信任,他十分安慰。
  他輕輕掩上門,吩咐管家:“到六福中菜館去借廚子來工作幾個星期,把看得到海景的房間收拾出來。”
  他淋浴梳洗,刮清胡髭,忽然嗤一聲笑出來,自嘲地說:“老岑,做回你自己吧,大方磊落多好,反正再妝扮,也不會變成英俊小生。”
  他坐下來沉思。
  他們同門之間一定發生了重大變故,三個人原先形影不離,現在隻有她一個人負傷出現。
  陳醫生到了。
  金瓶還沒有醒來。
  陳醫生有懷疑,立刻推開房間,岑寶生有點焦急,可是他隨即看到金瓶轉過身子來。
  她瘦削麵孔隻有一點點大,不知怎地,臉頰有點歪。
  陳醫生細細問:“你什麽地方受過傷?”
  金瓶細細說出因由。
  陳醫生仔細替她檢查,岑寶生越聽越腳軟,背脊叫冷汗濕透。
  金瓶能夠生還,真是奇跡。
  說完了,她仰起頭說:“想吃碗粥。”
  管家剛好捧著小小漆盤上來。
  陳醫生與岑寶生走到書房。
  他說:“這種手術當今隻有三間醫院做得到,病人再世為人,不過她需要好好接受心理輔導。”
  岑寶生跌坐在椅子裏。
  “她用麻醉劑鎮痛,長此以往,會變癮君子,我會替她用電子儀器調校內分泌,讓身體自然應付。”
  金瓶就這樣住了下來。
  岑寶生一個問題也沒問過——你的師弟及師妹呢,仇人是誰,以後打算如何……
  她不說,他也不問。
  當然也絕口不提“你想住多久”,就這樣,一直到結婚。
  現在,她要領養一個小女嬰,這已是第三代了,師徒竟與岑園有這樣的緣份。
  岑寶生見過金瓶對秦聰的款款目光,不不,他不會妒忌,很明顯她已再世為人,那部份記憶,可能早已在手術中切除。
  岑園開始整理育嬰室。
  幼兒用品由專人逐一添置,樣版攤開來,金瓶總是選擇比較簡單實用色素低調那種,與岑園格調配合,這一點,與她師傅大不相同。
  岑寶生提醒她:“律師問,她叫什麽名字。”
  “啊,早已想好了。”
  岑不覺好奇,笑問:“叫什麽?”
  “在岑園長大,就叫岑園吧。”
  “咦,好名字,既自然又好聽。”
  不久,那小女孩由專人送到。
  金瓶親自去接她。
  短短幾個星期不見,孩子頭上生了一搭癬,敷著藥,穿看不合身的紗裙。
  金瓶走過去蹲下,“你還記得我嗎?”
  那小孩凝視她,忽然點點頭。
  金瓶將她抱起來,緊緊擁在胸前,她體重比一般同齡小孩要輕得多,金瓶覺得她抱起的是童年時自己。
  “請陳醫生來一趟。”
  金瓶把孩子帶人屋中,同她說:“以後,這是你的家,”她像足對自己說話:“這個家,永遠是你的避難所,外頭無論怎樣風人雨人,門一直為你而開。”
  醫生來了,細細替孩子檢查。
  結論是:“略有皮外傷,敷了藥無恙,注意衛生飲食。”
  金瓶不住點頭。
  “小小一個孩子,已經住過好幾個寄養家庭,心靈一定受到震蕩,需要好好照料。”
  “長大後會有不良記憶嗎?”
  “她不會有具體記憶,但是內心可能缺乏安全感。”
  金瓶一直抱著孩子。
  她打了一通電話。
  隻有簡單的一句話:“孩子已經在我這裏。”
  這是叫玉露知道。
  她每日親自照料這個孩子。
  她們兩人成為伴侶,形影不離。
  她親自替幼兒剪頭發修指甲沐浴,半夜小孩驚哭,她把她擁在懷中,不聲不響,輕輕拍打。
  岑寶生十分訝異,長年累月這樣,絕非一時興趣。
  幼兒漸忘過去,日長夜大,頭發烏亮,皮膚細潔,穿看藍白水手服,像脫胎換骨,十分可愛。
  一日半夜,金瓶驀然醒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迷糊間坐看想了一會,記憶才紛遝而至。
  她忍不住走到鄰室,捧起小孩的臉,幼兒醒來,“咦”地一聲,金瓶輕輕問:“我是誰?”
  孩子答:“媽媽。”
  金瓶又問:“你是誰?”
  孩子答:“寶寶。”
  金瓶滿意了,把孩子緊緊抱在懷中,又再睡熟,一直到天明。
  她不知道岑寶生站在門邊,把一切看在眼裏。
  為著騰出更多時間與家人相處,他把生意責任下放。
  一日,他十分無意地向金瓶提起:“我差胡律師送了一張照片進去。”
  金瓶一聽,一陣麻意自頭皮漸漸降落到手指尖。
  她轉動有點僵硬的脖子,輕輕問:“誰的照片?”
  “小岑園的近照。”
  “給誰?”
  “我托胡律師帶進去給她生母看,好叫她放心。”
  金瓶耳畔嗡一聲,“照片已經進去了?”
  “是,她看過之後,十分高興,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她說:我明白了。”
  金瓶麵色轉為煞白。
  “這件事,你事先為什麽不與我商量?”
  岑表示訝異,“我現在不是同你說了嗎?”
  “你不知道我們的規矩。”金瓶苦澀地說。
  “什麽規矩?”
  “叫人放心,不是好事。”
  岑一怔,“那麽,下次換一句話好了。”
  金瓶抬起頭,看到天空裏去。
  藍天白雲,是個大晴天,雙目受陽光刺激,不覺落下淚來,金瓶匆匆揉看眼睛進屋。
  第二天接了小岑園放學回來,一進門,便看見胡律師坐在會客室。
  岑寶生垂看頭,十分無奈。
  金瓶心中有數,她把孩子交給保母,緩緩走過去,“可是有什麽事?”
  “岑太太——”胡律師也覺難以啟齒。
  “請說。”
  他終於鼓起勇氣,“獄中發生打鬥,你的朋友不幸牽涉其中,傷重身亡。”
  金瓶耳邊嗡地一聲。
  她靜靜坐下來。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胡律師本來想解釋,但是聰敏的他又覺得在這種情形下,無論怎麽都不能自圓其說,何用虛偽,他閉上嘴。
  會客室裏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們隻聽到園子裏清脆的鳥啼聲。
  胡律師忽然很惋惜地說:“她終年二十一。”
  這時,岑寶生問:“可要做些什麽?”
  金瓶看著窗外,過一會才說:“沒有什麽可做的。”
  她站起來走到園子裏去。
  胡律師看著她背影,籲出一口氣,“幸好岑太太不是十分震驚。”
  不,岑寶生想說:你不懂得她。
  但是他沒有出聲。
  胡律師說:“我告辭了,有什麽事,請即同我聯絡。”
  管家送他出去。
  岑寶生轉頭找金瓶,看見她在園子裏與孩子們編花環,若無其事,與平時一樣高興。
  岑寶生握住她的手。
  金瓶把臉躲進他的手心裏。
  她就是為著這雙大手與他結婚,他有力氣能力保護她。
  他輕輕問:“究竟發生什麽事?”語氣不安。
  金瓶想了一會,“這是一宗意外。”
  岑寶生覺得有可疑之處,不過又說不上來是什麽。
  他喃喃說:“再過三五年,本來或可申請保釋,她犯情殺,她對他人安全不構成威脅。”
  金瓶不出聲。
  是她把孩子的照片交到她手中,叫她放心,既然如此,人家也隻好叫他放心,用來換取幼兒的生活保障,她不在人世,也就是對他全盤信任,他一定會遵守諾言。
  岑寶生是咖啡園主人,他不懂得那麽多。
  這時,保母帶看小岑園過來,孩子輕輕伏到金瓶膝上。
  “媽媽,講故事。”
  “好,你要聽嫦娥奔月,抑或是精衛填海。”
  其它的孩子拍手,“說那猴子王的故事。”
  岑寶生悄悄退出。
  他坐上吉甫車,駛出去老遠。
  在半小時車程以外,有一個停機坪,那裏有朋友在等他。
  時間剛剛好,小型飛機甫停下,艙門打開,岑寶生走上飛機。
  他的朋友是一個中年太太,聽到聲音,轉過頭來,“寶生,飛機上空看下去,全是你的土地,傳說你是美國第一大私人土地擁有者。”
  岑寶生笑笑,“不是我,那是有線新聞電視網絡主人塔端納。”
  那位太太感喟地說:“寶生,物是人非。”
  岑氏點點頭。
  他們在飛機艙裏喝咖啡聊天。
  假使金瓶在場,她一定會認得,中年太太正是她熟悉的章阿姨。
  “誰會想到其苓這一支會煙消雲散。”
  岑寶生不出聲。
  “本來我看好金瓶,她最靈敏,也學得了其苓三成本領,可惜人大了心散,重傷之後,退出江湖,幸虧由你照顧她。”
  岑寶生輕輕說:“她精神大不如前。”
  “奇怪,小輩反而退的退,去的去,我倒是越做越有興趣,欲罷不能,我們那一代,工作是終身事。”
  岑寶生笑一笑。
  “現在你可以放心了,金瓶已返璞歸真,再世為人。”
  岑寶生點點頭。
  “這裏真是世外桃源。”章女士感喟。
  岑寶生問:“最近忙些什麽?”
  章女士自手袋中取出一張中文報紙攤開來,隻見全彩色大字標題,圖文並茂,正是全球獨一無二,香港報紙特色。
  標題這樣寫:“珠寶展覽首日即遇竊,三千萬首飾不翼而飛。”
  岑寶生點頭,“大買賣。”
  章女士卻苦笑,“其苓在生的話會笑我沒誌氣。”
  岑寶生取出一隻公文袋交到她手中。“寶生,金瓶與外人再無任何聯絡,你無後顧之憂,可以放心了。”
  她收下應得酬勞。
  岑寶生忽然躊躇,“我可是太過自私?”
  “寶生,你未能保護其苓,一生耿耿於懷,這次鄭重其事,也是應該。”
  岑寶生說:“多謝你的時間。”
  “寶生,祝福。”
  岑寶生走下機艙,飛機門重新關上,他把章女士專程載來,不過是說這幾句話。
  的確是岑寶生吩咐章女士帶照片給玉露看過。
  他不想金瓶再受到傷害。
  最重要的是,他希望金瓶餘生在岑園度過,不再步她師傅後塵。
  飛機飛出去,隻剩小小一個黑點。
  岑寶生回轉大屋。
  金瓶在什麽地方?
  他四處找她。
  孩子們已經散去,花串留在草地上,隻是不見金瓶。
  他就到屋裏去。
  到了樓上,岑寶生聽見絮絮笑語聲,嗬,他心裏一陣高興,久違了,金瓶這笑聲是難得的。
  原來她在樓上書房,他輕輕走上去看個究竟。
  門虛掩著,小小岑園穿著白色長裙站在金瓶對麵,宛若小天使一般可愛,她笑嘻嘻聽金瓶說話。
  金瓶講什麽?
  她背著門口坐著,這樣對孩子說:“我做你師傅好不好?從此,你叫我媽媽師傅,我把我所會的,全教你。”
  岑寶生聽見,呆住了。
  金瓶繼續說下去:“你聽著了,不要相信男人,我的師傅因為誤信一個人,兩隻手變成殘廢,那個人卻又離她而去,我因為誤信一個人,看,耳朵都不見了。”
  她把軟膠耳朵除下給孩子看。
  岑園聳然動容,“嗬”地一聲,走近細細看那隻假耳朵。
  “記住沒有?”
  小岑園抬起頭來,忽然發覺媽媽手中拿著她的項鏈,咦,項鏈在什麽時候除下,她懵然不覺,小女孩大奇。
  接著,一低頭,手鐲也不見了,也到了媽媽手中。
  她笑出來,覺得這法新鮮好玩。
  金瓶問:“想不想學?”
  她笑著點頭。
  “來,來摘我的耳環。”
  小岑園伸手過去,除下金瓶的耳環。
  “不,不夠快,來,快一點。”
  小岑園又再伸手,這次,快了許多。
  “還是不夠快。”
  金瓶把耳環戴在孩子耳上,岑園精乖地伸手去摀住,不讓金瓶得手,可是電光石火之間,耳環不翼而飛,金瓶看到孩子錯愕的表情,哈哈大笑,把她擁在懷中。
  她問岑園:“想不想學?”
  岑園大力點頭。
  岑寶生聽見金瓶輕輕說:“師傅會全數教會你。”
  岑寶生低下頭,不出聲,也沒有推門進去,過了一會,他輕輕離去,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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