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紫荊

(2008-09-08 12:55:40) 下一個
 

  子盈時時聽母親說,他們程家有兩樣寶貝,不不,不是子盈與她哥哥子函,而是一套小巧精致的象牙麻將牌,打起來輕巧方便,滑不溜手,母親幾乎天天用。
  第二樣,是廚子阿娥,這名女傭由外婆訓練,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會做上海點心:生煎饅頭、肉絲炒年糕、薺菜雲吞,水準一流,牌友吃過,人人稱讚。
  這兩件寶貝十分出名,因此程家麻將房內永遠有客人搓牌,即是說,程太太王式箋女士不愁沒有朋友陪伴。
  一日,子盈歎說:“都是酒肉朋友罷了。”
  程太太並不動氣,笑答:“那當然,沒有酒肉,何來朋友。”
  想得那樣開,倒也是好事。
  子盈還有一個問題:“他們是寶貝,我與子函又是什麽?”
  程太太忽然嚴肅起來:“子盈子函是媽媽心肝,一個人少了心肝,還活不活?”
  子盈相信這是真話,於是不再妒忌阿娥與麻將牌的地位。
  子盈12歲那年,程家發生一件大事。
  現在想起來,真佩服母親,不吵,不鬧,不哭,也不佯裝不知,心平氣和攤牌。
  她把子盈子函叫過來坐下,對丈夫說:“程柏棠,大家留點尊嚴,我們分手吧。”
  子盈雖小,也知道這是要求離婚,不禁流淚,平時她不大見到忙做生意的父親,她擔心以後更難見麵。
  子函卻維持緘默。
  子盈很清楚記得父親愕然:“我沒說要離婚。”
  “所以由我來提出,文件已經做妥,在林律師處,你隨時可以簽名,你的衣物已經收拾好,司機會替你送過去。”
  程柏棠發呆。
  “子盈明年往倫敦寄宿,子函到羅省升大學。”母親如釋重負,“大家有無問題?”
  一個家就這樣被她解散掉。
  子盈知道母親能夠這樣瀟灑,當然因為擁有強勁後台。
  王女士妝奩豐厚,一直住在自己名下的小小獨立洋房內,娘家在西方幾個大城市都有產業,程柏棠多能幹或多窩囊,都與她的社交生活不相幹,她有她的老同學老朋友,以及麻將搭子。
  有阿姨來搓牌時問:“式箋,你真不傷心?”
  她笑笑不答。
  另外有人說:“吃點心,你看這雞肉小籠包多鮮嫩。”
  可是終於有人忍不住:“聽說是個台灣小姐。”
  “為什麽把子盈子函送出去?”
  “孩子們遲早要留學。”
  “可是這麽早——”
  王女士輕輕說:“免得他們聽見母親夜間哭泣。”
  眾女友這才噤聲,惻然。
  她反而安慰她們:“別擔心,都會過去的。”
  “對,王式箋不難找到新生活。”
  她笑笑,把小小紅木箱子裏裝著的象牙牌倒出來。
  子函同妹妹說:“什麽叫做新生活?”
  子盈不出聲。
  子函問:“是指媽媽會找新的男朋友嗎?”
  話還沒說完,母親已在房門口出現,閑閑地說:“放心,我才不會老壽星找砒霜吃,媽媽心中隻得你們兩個。”
  子函鬆口氣,笑出來。子盈卻凝視母親。
  “好不容易送走一名瘟神……”她感喟,“我怎麽樣對程柏棠,他尚且咬我一口,他們都一樣,永不感恩,見過鬼還不怕黑,媽媽永遠不會離開你們。”
  不久兄妹便離家讀書,一去10年。
  父母也許有醜陋的一麵,他們都沒有看到。
  一有假期父親便來探訪他們,即使是談生意,也把子女帶在身邊,周遊列國,他開會,便安排小兄妹學滑雪、逛美術館、遊市中心。
  10年下來,全歐洲去遍了。
  子盈中學畢業,他想把子女一起調到南加州讀書,但是他們的母親不讚成。
  “女孩子在北美讀書沒有氣質。”
  程柏棠有一個好處:他自知虧欠她,不與她爭,一切忍讓。
  他陪笑說:“讓他們兄妹有個伴也好。”
  王式箋也笑:“你另外有一對子女了。”
  他低聲答:“那一對還小。”
  兩個人語氣平和一如老友。
  “子盈的法語已經很好。”
  “又英又中還習法語,壓力太大。”
  那時,他們在夏蕙酒店套房開家庭會議,子盈伏在窗前,忽然說:“Regardez! I1neige,”她用法語說,“看,下雪呢。”
  天空零星飄下雪花,程柏棠忽然覺得十分驕傲,小小子盈竟通三國語言了,叫他這個失職父淚盈於睫,就讓子盈留在英國吧。
  “子盈預備讀什麽?”
  “建築。”
  程氏大喜過望:“嗬,程興程建築公司,子盈,畢業後來幫爸爸。”
  倒是前妻謙說:“十劃還沒有一撇呢。”
  “他們兄妹成績表上統統是A、A、A,一支支火箭似的,”程柏棠笑得合不攏嘴,“保證每所名校都錄取。”
  王女士牽牽嘴角:“那肯定是像你,我最不用功,一直是你幫我交功課。”
  “哪裏,沒有你幫我,我哪有今日。”
  “是你自己有本事。”
  “當初開設公司是你的資本,至今你仍占一半股份。”
  王女士不出聲,過去的事提來做什麽。
  子盈訝異,這算是相敬如賓嗎?
  她閑閑問:“今日的你情況如何?”
  “香港經濟火熱,你我見證這個都會成長,眼看要轉朝換代,人心一半一半,有人急急搬家,有人決意留下。”
  “你呢,你怎麽看?”
  “我留,人離鄉賤,我看好香港。”
  “嗯,你可有炒地皮?”
  “我是幹這一行的人,很難不沾手。”
  “要當心點,要懂得何時離開牌桌。”
  “是,是,你一向有第六感,我一回去就放掉。”
  子盈過去看著父母笑。
  她的長頭發編成辮子,用黑色發夾,身上穿灰色毛衣及牛仔褲。
  程柏棠看著女兒:“你怎麽不穿粉紅色?”
  “他倆不像你,也不像我,不愛打扮,最樸素不過,子盈喜吃,子函非把所有最新電子產品搬回家不可。”
  子函已在讀電腦繪圖設計。
  “那麽,是像舅舅。”
  王女士一怔,好端端怎麽提到她娘家的人。
  接著,程柏棠陪一個笑:“香港傳性堯哥即將上台。”
  他前妻看著他:“是有這個說法。”
  “性堯哥可有同你說及?”
  “他沒說過,我也不好問他。”
  “性堯哥是你姨表兄。”
  “是,我母親與他的母親是親姐妹。”
  “這麽說來,”程柏棠興奮地搓起雙手來,“將來的領導班子裏,有我們的至親了。”
  王女士看著他,調侃前夫:“可惜你我已經離婚,否則,你的社會地位也連晉三級。”
  程柏棠輕輕說:“我從未說過要離婚,我也從未簽署任何文件。”
  “太遲了,五年已經過去,手續自動完成。”
  “我並無再婚。”
  王女士站起來:“這與我無關。春假後子函仍往南加州,子盈留倫敦,沒有異議吧?”
  散會。
  程柏棠離去之後,她哼了一聲,又歎口氣。
  子盈問:“媽,什麽事?”
  “子盈,人要自己爭氣。”
  子盈嗬地一聲。
  “他現在知道了,要轉朝換代了,以前掙下來的關係將來恐怕用不著,又想到王家。”
  子盈一時不知她說的即是父親。
  翌年,她進了倫敦大學建築係,這樣向父親報告:“第一年新生一百三十多人,逐年淘汰,每年畢業生隻有十餘人,其中四名直升。”
  但是她對自己充滿信心。
  同學都在戀愛,有些一見鍾情,有些不舍得在歐洲讀書而沒談戀愛,隻有子盈靜心讀書。
  她做功課至深夜,電腦屏幕上那一點光映到她瞳孔裏去,她秀麗端莊的臉似玉像般凝重,那樣專注,當然直升。
  子盈濃厚烏發仍用黑色夾子,灰白藍是她喜歡的顏色,暑假她申請到建築公司做學徒,那身打扮叫人詫異,與她一起錄取的有個叫王薇薇的女生,上班穿白色雪紡百褶裙。
  薇薇問她:“你也是上海人,幾時來的?”
  子盈據實答:“我是美籍華人,在羅省出生,在香港長大,我隻會幾句滬語。”
  “說來聽聽。”
  “蟹粉豆腐、蒸花卷,還有,《玫瑰玫瑰我愛你》。”
  薇薇笑得打跌。
  子盈意外:“說錯了嗎?”
  “畢了業回香港?”
  子盈點頭:“家父叫我回去。”
  “那你得好好學普通話及上海話。”
  “是嗎?請指教。”
  穿雪紡的薇薇比子盈機靈:“英國人要撤退了,以前一切勢必為新人新事取代,盛傳兩位角逐首長的先生,都是上海人,光會菜名歌名,是行不通的。”
  子盈好奇:“你怎麽知道這些消息?”
  薇薇洋洋得意:“家父認識有關人士,得到蛛絲馬跡。”
  子盈抬頭說:“很有道理。”
  第二天,她就報名學普通話。
  子盈發覺原來有很多選擇,她決定學繁體字加國際音標,痛下苦功,一架小小錄音機壓在枕頭底,睡前聽,因為年輕,半年就朗朗上口,不過,語氣有點生硬,像外國漢學家說中文。
  她有很多疑問,到處請教人。
  “瀑布的瀑怎樣讀?穴道的穴如何發音?”
  上了手又去學滬語,一位上海來的女教師專心教她。
  “50年代,說‘叫關好吃’,到了50年代,轉為‘老好吃’,今日,年輕人喜說‘瞎好吃’,方言本是俚語,同英語中cool、aweson一樣,並非真的老,或是瞎,涼或是驚人,隻是一種形容詞。”
  子盈歎道:“cool!”
  老師笑了。
  一年下來,她兩種方言都說得很流利。
  去到人擠的地方,她會說:“啊,瞎軋。”
  子函看著妹妹:“你打算回去幫爸爸?”
  他說一口地道美國英語,同子盈的牛津口音大異其趣。
  子盈問:“你呢?”
  “回去,要受管。”
  “我掛念媽媽,以及家中兩寶,特別是阿娥的拿手菜。”
  子函拉起妹妹的辮子:“你仍無男友?”
  子盈搖頭。
  “約會過沒有?”
  子盈又搖頭。
  “心理與生理上都沒有需要?”
  子盈有些許遺憾,她再一次搖頭。
  子函羨慕地說:“你真幸運,沒有煩惱。”
  子盈看著他:“是媽媽叫你來打探這些吧。”
  “是,有無男生對你有興趣?”
  “一個也無。”
  “媽媽有點擔心。”
  子盈真想即時撲到母親懷中,她感喟說:“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子函忽然問:“媽媽可有男朋友?”
  “我未見過。”
  “媽真了不起,在她口中,全無怨言。”
  “是,年紀越大越覺得她克製、忍耐、大量、得體,學得她一成已經夠用。”
  “這樣忍讓,她內心一定辛苦。”
  “但是,總不露出來。”
  複活節有一個星期假,子盈突然在家出現。
  新上任的菲律賓傭人不認得她,不願開門。
  阿娥一看,驚喜交集:“子盈,你回來了。”
  他們家規矩,從不叫少爺小姐,王女士說過:連榮國府裏仆人都隻直呼寶玉,小孩才能快長大。
  一打開門,子盈發覺阿娥鬢腳全白,心裏一震,拉著她手一路叫媽媽。
  一進門聽見細細碎碎搓麻將聲,心裏已經定一半。
  再看見媽媽一頭黑發,打扮時髦,在家也戴著金珠鑲鑽耳環,不禁放心。
  王女士一見子盈,牌也不搓了,一手推開。
  子盈索性抱緊媽媽。
  王女士疑惑:“你畢業了嗎?不是還有一年嗎?”
  其中一位阿姨笑說:“子盈真可愛。”
  “子盈,這是大姆媽。”
  大姆媽,即是大姨媽。
  子盈招呼過。
  隻聽得母親又介紹:“林家姆媽、陸家姆媽。”
  在滬人口中,女長輩全尊稱媽媽沒錯。
  接著,林陸兩位告辭,隻剩下表姨媽。
  阿娥替她們換過新泡的龍井茶。
  子盈知道她們有話要說,退出去梳洗。
  淋完浴,擦著頭發經過麻將房無意間聽見她們的對話。
  母親說:“他是想在接交儀式當晚得到一張帖子。”
  姨媽意外:“你還替他說情?”
  母親不出聲。
  “式箋,你脾氣也太好了。”
  “他煩過我好幾次。”
  “叫他死開點。”
  王式箋忽然笑了。
  姨媽奇問:“笑什麽?”
  “笑上海話尖刻,試想想,叫人家死也要死得遠一點。”
  “對付程柏棠這種人,剛剛好。沒問題,就給他一張帖子,叫他坐第一排,若不,仿佛我王家連這點能耐都沒有。”
  “近日來,很多人都對王家表示極大敬畏吧。”
  “是,被你猜到了。”
  “好些平時不太見得到的太太,忽然都來電推舉我做她們什麽什麽會的會長,真稀奇。”
  “廣東人叫這做跟紅頂白。”
  “未必是性堯哥選上。”
  表姨媽笑:“子盈怎麽忽然回家來?”
  “她真還似小孩,率性而為。”
  “仍然小嘛。”
  “不小了,她隻愛吃愛睡,單純之極,並無七情六欲。”
  “是惟一像少女的少女,”姨媽這樣稱讚,“別人十七八歲,已成妖精。”
  子盈聽到這裏,笑笑,回房休息,阿娥捧來生煎饅頭,她一口氣吃下十個,然後倒在床上入睡。
  媽媽形容得她再正確沒有。
  隻是,一個人的喜怒又何必暴露出來,她要向媽媽學習。
  本來預備吃吃睡睡,幾天後回學校考畢業試,見一見母親,償了心願。
  但是生活中總有意外。
  父親叫她出去見麵。
  子盈應邀到柏棠建築公司,隻見規模不小,三四十名員工忙碌工作。
  程氏迎出來:“子盈,畢業後你就是我夥伴。”
  他辦公桌上放著新程太太電腦處理過的照片,她有一張亮麗的瓜子臉,以及一男一女兩個七八歲的小孩。
  這就是她父親的新家庭。
  同樣是一妻及一子一女,他覺得這一家好一點,於是遺棄了另外一家,造成無可彌補的創傷。
  這是一個奇人。
  “子盈,我想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子盈立刻客套地婉辭:“我暫時不要男朋友。”
  “不不不,”他哈哈笑,“我介紹我太太張小喬見你。”
  會客室門一推開,一個精妝年輕女子推門進來。
  啊,是照片裏的人。
  她染一綹金發,穿小腰身碧綠色金鈕扣套裝,同色高跟鞋手袋,大鑽戒,祖母綠耳環。
  子盈微微笑,春意盎然,很好呀。
  她熱情地走過來,握著子盈的手,行西洋禮節,碰了碰她的臉頰,揩了子盈一麵孔香粉。
  “子盈,總算見到你了。”像是壯誌得酬的語氣。
  程柏棠笑不攏嘴:“一家人,一家人。”
  子盈沉著的遺傳這時顯露無遺,她的肉身得體、禮貌、大方地坐著應酬客套,靈魂卻在一邊發誓,不會再踏進父親的辦公室一步。
  她不要做他的一家人。
  大約20分鍾之後,子盈站起來告辭。
  新程太太挽留她吃飯,子盈婉拒。
  就在這個時候,門一開,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子走進來。
  一左一右圍住子盈:“姐姐,你好,我們是子茵與子照。”
  子盈忽然笑了。
  那張小喬一直全神貫注看牢子盈,一開頭隻覺子盈樸素平實,毫無鋒芒,十分意外,她自幼跑慣江湖,卻不會因此怠慢子盈。
  然後,她看到子盈展開笑容,啊,像一朵緊緊裹著的花蕾忽然綻放,子盈雙眼彎彎,閃爍晶瑩,露出雪白牙齒,神情鬆弛,仿佛換了一個人。
  全靠小孩子打動了大孩子。
  隻聽得她問:“你是子茵,9歲;你是子照,8歲,在哪個學校讀書?
  那子茵非常伶俐:“同姐姐一樣,在國際學校,成績想學姐姐那麽好。”
  這些說詞分明一早練習過,但一直想要弟妹的子盈才不理那麽多,高興地與他們攀談起來。
  程柏棠看了妻子一眼,意思是“捏到她的穴道了”。
  張小喬沒想到那麽成功,推一推女兒:“同姐姐說呀。”
  子盈問:“說什麽?”
  那小女孩與母親一般精靈:“姐姐,下星期天請到我的生日會來。”語氣誠懇。
  子盈也不弱,她答:“我得回倫敦讀書,下次一定到。”
  子茵說:“我們來看你,我也要讀建築。”
  子盈點頭:“那確是很有趣的科目。”心裏想,你那麽聰敏,不必啦,這種專科一讀六年,畢業已經老大,坐得起繭,讀得發呆。
  她再三說要走,父親送她到門口。
  子茵這才放開她的手。
  回家途中,子盈懷恨在心,停下來,在小店買一客雙球冰淇淋吃下肚子,才消了氣。
  母親仍然在搓麻將。
  她替子盈買了一大疊新內衣褲帶走。
  自幼寄宿讀書的子盈時時在洗衣房遺失內衣,不是忘記自幹衣機中取回,就是被人順手牽羊,母親總是三五十套那樣替她添置,全體白色純棉。
  第二天一早,她乘長途飛機返回學校。
  她同子函說:“那兩個孩子能說會道,勝你我十倍,想必是有父親教育的緣故。”
  子函取笑她:“這麽大了,還念念不忘童年事,不是說要學媽媽的榜樣?媽才不會這樣囉嗦。”
  生日那天,子盈收到一隻空郵速遞的大盒子,她一心以為是母親寄來,打開一看,是一件深藍色絲絨裙子及配對高跟鞋,同色內衣褲,還有一隻化妝袋,裏頭胭脂口紅齊備,子盈找到一支小小香氛,叫做“以玫瑰之名”,真正別致。
  子盈立刻知道這不是母親的手筆,在生母眼中,她永遠隻得十歲半,怎麽會寄這樣綺麗的禮物來。
  一看賀卡,原來是張小喬女士寄來。
  子盈一怔,這樣籠絡她,卻是為什麽?
  她把絲絨裙子拎起來往身上一比,嗬,料子滑膩輕柔,細細吊帶,感性含蓄。
  張小喬本人過分盛妝,品味隻算二等,可是這條裙子卻是一流。
  子盈忍不住連內衣一起換上,又抹上胭脂。
  忽然有人敲門,她去開門。
  那人與她一照麵,驚豔,手上筆記本子噗一聲掉在地上。
  子盈笑了。
  “王子盈,是你?”那小子失魂落魄,“你怎麽忽然打扮成大人模樣,差點不認得你。”
  “找我幹什麽?”
  他拾起筆記還給子盈,不舍得走,細細打量她,然後說:“子盈,一起去喝杯啤酒。”
  子盈大力關上門,差點拍到那小子的鼻子。
  真正膚淺,看中一個人的皮相已經夠幼稚,竟迷上一件衣裳,無話可說。
  走過鏡子,子盈發覺她真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高挑修長,有胸有腰,深藍襯得她皮膚雪白,子盈忍不住把雙臂抱在胸前,輕輕用滬語問鏡中人:“儂格一向好勿?”她笑了。
  子盈沒有向母親提起這件事。
  暑假,她應聘到溫哥華阿瑟艾曆遜建築師事務所學習,住在母親在海灘路的頂級公寓裏,傍晚一邊喝冰淇淋蘇打一邊看英吉利灣的日落,她自覺幸運。
  母親來看過她走了。
  接著,張小喬帶著兩個孩子及保姆也來。
  他們打算留到暑期後才走,孩子們已經找到學校進修英文及算術。
  張小喬帶燕窩粥給子盈。
  “我們就住山上,20分鍾車程。”
  她戴墨鏡,開一輛血紅色平治跑車。
  口氣像煞把子盈當知己。
  “8月行交接禮,我把孩子們帶到這裏來避一避風頭,沒事,9月才回去。
  子盈笑笑。
  她自嘲:“不少人都這樣做呢,是否過分機靈呢,可是港人憑這套本事已經存活了百多年,好不容易練成的本事,哪舍得放棄,許多朋友都在溫埠,街上隨時碰得到。”
  子盈仍然笑,狡兔般活絡,也真勞累。
  張小喬訕訕問:“聽柏棠說,你拿了一個獎,說來聽聽。”
  子盈不想自我標榜,仍是微笑。
  張女士歎口氣,脫下外套,除下細跟鞋,說也奇怪,就這樣,不但矮了一截,腰圍也粗了一圈。
  “我原名張玉芳,柏棠嫌俗,替我改做小喬,”她輕輕訴說,“聽這個名字,就知我是小家碧玉。”
  “那本是個好名字,”子盈欠欠身,“芬芳的玉器,一點也不俗,英雄不論出身。”
  張小喬看著她:“子盈,你真好教養,是像你母親吧。”
  “我十分毛躁,不及家母十分之一。”
  “我要子茵學你。”
  子盈又笑。
  她忽然說:“我跟你父親,已有10年。”
  是,子盈記得,10年前她失去父親。
  “他始終沒與我結婚。”
  子盈不出聲。
  “10多年前,我第一次到香港,覺得那個都會真美真新。嗬,穿的吃的用的,什麽都是世界頂尖,街道整齊幹淨,大廈林立,人人會說英語,男生英偉,女生瀟灑,我都不舍得走了。”
  子盈靜靜聆聽。
  有那麽好嗎?真有那麽好,父親帶小子盈到中環,逐個介紹建築物的風格、曆史,然後說:“將來子盈蓋一座子盈大廈。”
  “尤其是地下鐵路、海底隧道,我都看呆了。竟有這樣偉大方便的設施給民眾享用,於是,我留了下來,最喜到山頂喝茶,逛名店商場。”
  這時,子盈看看手表。
  “時間到了,去接子茵子照。”
  “是,是。”
  張小喬穿上外套,吸一口氣,扣上鈕扣,奇怪,腰身馬上變回二十五寸,她踏進高跟鞋,補好粉,又恢複豔麗。
  子茵子照自補習社出來,嚷著要遊泳,子盈索性帶他倆回到公寓地庫泳池,教他們蝶泳。
  子盈矯若遊龍,自水裏竄出吸氣,又潛入水底,三兩下手勢,已遊抵池邊,叫弟妹五體投地。
  保姆拍手叫好,張小喬豔羨地在一邊欣賞。
  半晌大家上岸,保姆笑說:“大小姐好身手。”
  子盈頭一次被人叫大小姐,不禁一怔。
  小孩鬧著要到姐姐家吃熱狗,保姆一直哄:“別打擾姐姐,姐姐要做功課。”
  子盈用毛巾裹著子茵:“不怕,我會做熱狗。”
  帶著弟妹,在廚房做了香腸麵包,又有巧克力牛奶,大嚼一頓,又讓他們淋浴更衣。
  子茵玩得高興,把小小的同母親一個印子似的瓜子臉偎在子盈手心。
  子盈覺得這比花言巧語好得多了。
  家裏一團糟,自有保姆一一收拾,最後由司機接了孩子們走。
  保姆稱讚說:“大小姐全無架子,真是大家閨秀。”
  張小喬不出聲。
  過了不久,子盈與子函在北美洲不同的城市看到世界矚目的政權移交儀式。
  那麵鮮紅的旗幟一抖,飄揚開來,子盈隻覺渾身一震。
  她凝視表舅沉著堅毅的麵孔,沉思良久,才關熄電視。
  那一夜她沒有睡好。
  第二天在早餐桌子上,她一邊喝咖啡,一邊翻閱建築大師法蘭業懷德代表作《流水》的圖冊。
  那是她的聖經,放在身邊,時時翻閱,以慰心靈寂寥;另外,就是一本莫奈的蓮花池畫冊,嗬,不可一日無此君。
  電話響了。
  那邊是哥哥子函。
  “看到全球華人矚目的大事沒有?”
  “全部收看。”
  “那麵旗幟讓我震撼。”
  “我也是。”
  “你怎麽看將來?”
  “我不知道,子函,你呢?”
  “拿外國護照,回去應該沒問題吧。”
  “子函,到外國生活,持外國護照,是因為一個人誠心誠意選擇該處作生活根據地,而不是企圖利用那本護照做護身符。”
  子函笑了:“喂喂,喂喂,”他故意喊幾聲,“地球找子盈對話,子盈在哪裏?”
  子盈也隻得笑。
  “子盈,你口氣像小道學先生,記得小時候大家吃蛋糕糖果,三五歲的你便會一本正經對我說:‘少吃好滋味,多吃壞肚皮。’笑痛大家肚子,媽媽說你脾性像舅舅。”
  “看到三舅舅沒有?”
  “我十分為他驕傲,現在他是第一號權貴,子盈,我們回去投靠他。”
  “我還要考畢業試呢。”
  “書呆子。”
  子盈不以為然:“人人都那樣說,我當是褒獎。”
  她攤開書讀,餓了,烤熱了牛角麵包,抹大量果醬,塞進嘴裏,“唔”地一聲,肚子飽了,心靈也滿足。
  有人按鈴。
  咦,是張小喬來了,她來得這麽勤,一定有原因。
  她一進門如釋重負:“沒事,平安過渡。”
  沒想到她這樣關心大事。
  子盈請她坐,斟咖啡給她。
  “那在台上宣誓的,是你舅舅吧。”
  子盈不置可否,隻是微笑。
  “子盈,你家世真好。”
  子盈打開蛋糕盒子,讓她挑選,一邊推介:“這種巧克力蛋糕,融在嘴裏,煩惱全消。”
  張小喬不出聲。
  子盈隻得問:“你有事同我商量?”
  “子盈,今晨我同你父通過電話,他叫我留下陪子茵子照讀書,暫時不必回去,他會匯一筆款子過來。”
  啊,子盈抬起頭來。
  刺配邊疆,遠離京都。
  輪到她了。
  張小喬獨自不明:“這是什麽意思?”
  子盈真想不到自己會這麽虛偽,她竟說:“這裏的確是孩子們讀書的好地方。”
  “不,從前我出門,隔幾天他就催我改飛機票回去見他。”
  輪到她了。
  輪到子茵步姐姐後塵,這個父親又打什麽主意?
  “這些話,同你說,不應該;不同你講,又無人可說。一開口,顯得我厚顏無恥;憋在心裏,一點主張也無。”
  故意貶低自身,叫旁人同情,也是江湖伎倆。
  不過,子盈卻替她難過。
  走投無路,才來找子盈說話吧。
  她問子盈:“怎麽辦呢?”
  子盈不知道如何回答。
  “子茵子照見不到父親,又怎麽辦?”
  子盈不敢笑,也不便發表意見。
  她想說:這10年虧得你,我也不大見得到父親。
  “我想回去同他理論。”
  子盈知道不能再置身度外,她用手大力按住張小喬肩膀:“千萬不可。”
  “啊?”
  “你要忍耐,不可吵鬧。”
  張小喬眼淚湧上來,沒想到子盈會這樣誠懇地忠告她。
  “你不得不聽他安排,就非聽他安排不可。”
  “是,是。”
  “請看子茵子照份上,請替他們著想,好好照顧他們,你不妨提出生活條件,據我所知,他不會虧待婦孺。”
  張小喬哭泣。
  半晌,脂粉脫落,臉色黃黃,十分沮喪,輕輕問:“為什麽?”
  子盈看看時間:“我得去上班了。”
  可是那天下班,她帶著一大盒冰淇淋去山上探訪子茵子照。
  子照在打籃球,子茵一見姐姐,便訴苦說:“媽媽說,爸爸不要我們了。”
  子盈不禁有氣,脫口說:“他也一早不要我,你看我還不是過得很好。”
  子照一隻球飛過來,子盈順手接過,拍兩下,投籃,命中,又再投,再中,百發百中。
  這可惡的男人,換來換去,祝他換到個夜叉。
  張小喬迎出來,感激地說:“子盈,多謝你來。”
  “別對孩子們說太多,他會來看子女,他也沒有遺棄我們。”
  “是,是。”
  “我已做畢暑期工,要回去了。這裏山明水秀,你找幾個麻將搭子,搓牌、喝茶,安心學些什麽,且沉住氣,過一陣清靜日子。”
  張小喬看著子盈,又落下淚來:“你真好,不記仇。”
  “我同你沒有仇。”
  子盈站起來告辭。
  她對張女士說了那麽多,是怕她一時氣忿出去結交男友示威,對子茵子照造成不良影響。
  子函說得對,她是一個小小道德先生。
  回到倫敦,母親來看她,子盈一進媽媽在攝政公園的公寓便看到十來隻花籃果籃,飄帶上寫著賀字。
  子盈訝異:“賀什麽?”
  王女士微笑:“賀你舅舅。”
  子盈更奇:“他們怎麽知道我家與舅舅的關係?”
  “好事的人自然有辦法。”
  “這樣會吹拍!”
  王女士答:“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誰說的,這班人蒼蠅似多討厭。”
  王女士不出聲,子盈年輕,不知道曾被冷落的淒清,這番熱鬧回來,她倒是不介意是真是假。
  子盈打開青花瓷罐取黑棗嵌胡桃吃。
  母親忽然問:“你可是多管閑事了?”
  子盈不出聲。
  “我怎麽知道,我還有點神通,子盈,莫管人家事,勿提供意見。”
  隔半晌,子盈才說:“那兩個小孩是無辜的。”
  王女士歎口氣:“他不會難為子女。”
  這是真的。
  “他也不會難為她。”
  子盈也相信這一點。
  “她不過是不習慣失寵,何勞你大小姐多事。”
  “是,媽媽,”子盈試探地問,“爸可是想回到你身邊?”
  王女士看著女兒純真的麵孔,忽然嗤一聲笑出來。
  “媽,笑什麽,告訴我。”
  “他回來?一則他不會回來,二則我已忘記這個人,他另有新歡。”
  子盈隻覺羞恥,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女子極年輕,有人見過,說隻得二十餘歲,來自黑龍江。”
  子盈瞪大雙眼。
  黑龍江!類似地名如烏蘭巴托、齊齊哈爾、烏魯木齊……好像都是在國家地理雜誌上才會出現,怎麽忽然來得這麽近,子盈嚇一跳。
  隻聽得母親感喟:“時勢不一樣了,從前,太太們最怕台灣美女,現在有更多生力軍來自五湖四海,進攻香港。她們從事各行各業,年輕力壯,善解人意,動輒還揚名國際呢。”
  子盈咧開嘴笑。
  “你別笑,有一種國粹派,往往隻得一句評語,無論是什麽,都覺得上頭‘做得比港人好’,他也是港人,幾十年來爭不過比他好的港人,今日帶頭來踩港人。”
  “嗬,媽媽,地域觀念不要太重。”
  王女士卻說:“我自小看著外婆寄包裹,連生油豬油都裝在密封鋁罐裏寄過去,就是等著將來有進步的一天,可是你看,稍有好轉,立刻把我們當敵對人士了。”
  子盈看看四周:“咦,今日沒有打麻將?”
  阿娥在抹那副小小麻將牌,這兩寶去到哪裏都與王女士做伴。
  現在也容易了,先用消毒藥水濕紙巾抹一遍,再用清水過淨,吹風,收好。
  子盈說:“我見過用麻將牌做的手鐲,一隻隻串起來,上麵有中發白等字樣,十分有趣,賣得好貴,奇怪,所有中文拚音以國際音標為準了,但麻將仍叫mahjong,沒改叫majiang。”
  她母親笑了。
  子盈說:“從前,人人都愛慕香港。”
  “是,我記得那時,萬裏長城與江南風景都還是課本內容,香港的魅力令其他地區華人正襟危坐看完一集又一集的粵語電視劇學廣東話,天星碼頭渡輪曾是一個名勝點,連東洋人都為九龍城寨著迷。”
  幸虧有客人上門來打牌,奇是奇在有兩個是英國人,看樣子是中國通,立刻用普通話攀談起來。
  子盈怕交際,馬上告辭。
  她把腳踏車推到公園去,兜了一個圈子,天下起毛毛雨來。
  肚子餓,她轉入唐人街,看到一家叫順記的粥店,走進去叫一碗滑雞粥。
  掌櫃的是一名粗眉大眼的年輕人,他磨拳擦掌,笑著問:“手藝如何?”
  子盈據實答:“我在國泰飛機上吃過更好的雞粥。”
  “唷。”他搔頭。
  “你不是粵人,又如何會做港式粥粉?”
  “你看出來了,我原籍天津,可是,客人都愛吃粵菜。”
  “來了多久?天津在東北三省吧。”
  “我在香港出生,現在IC讀書,我從未去過天津。”
  子盈一聽,哈哈大笑起來。
  “這次畢業,真得回去看看了。”
  “請結賬。”
  “不,這次請你。”
  子盈仍然摸出紙幣放下離去。
  雨漸漸急了。
  分居五湖四海的華人要是全體回去,那可真壯觀。
  子盈開始收拾行李。
  她不打算搬什麽回家,所有留學生應用的東西,都叫同學來取,先到先得。
  比她低班的同學都羨慕:“程子盈,你真幸運,這就可以走了。”
  “第一件事打算做什麽?”
  “當然是找個地方曬太陽。”
  “子盈家富有,不忙找工作。”
  “千萬別往北美,那裏房屋經紀抽傭比建築師高。”
  “你真市儈。”
  子盈咳嗽一聲。
  大家笑:“聽子盈訓話。”
  子盈有點尷尬:“不說了。”
  她本來想講:一個學生念某一科,是因為真正有興趣,而不是因哪科吃香,容易賺錢。
  她知道她口氣像孔融讓梨,故此噤聲。
  “子盈最嚴肅。”
  “咦,這條絲絨裙子也送人嗎?”
  “我要!”
  “不,我先看見,這四號不合你。”
  “子盈,你怎麽會有這樣的裙子?招牌還掛著未除,沒穿過呢。”
  子盈不出聲,這正是張小喬送的那一條。
  寒窗六載,這麽快就過去了,可見時光如流水,一去不複回。
  子盈有點感觸。
  同學們取走了電熱毯、咖啡壺、香皂、音響設備,一下子像蝗蟲飛過稻田,公寓空空如也。
  他們歡送子盈,唱友誼萬歲。
  “子盈在這六年內從未約會。”
  “誰說的,她有密友也不會說出來。”
  “子盈,講來聽聽。”
  子盈終於離開了那灰暗的都會。
  一貫隻得手提行李,她回到了家。
  過海關時她不發覺有任何異樣,這還是她第一次用新飛機場。
  美國學習電視台選本世紀十大建設,英法海底隧道隻排第四,香港新飛機場排第二,他們讚美:“這項建設是夷平了一個小島填海得來,工程偉大美觀實用,無與倫比。”
  一出海關便有兩幫人迎上來接飛機。
  “大小姐。”
  “子盈,這邊。”
  父母各派了人來。
  子盈當然跟母親那一邊,同父親的司機說:“我換了衣服就來。”
  那司機哭喪著臉說:“先生說接不到小姐不準回去。”
  “那麽,你在樓下等30分鍾。”
  “好,好。”司機如釋重負。
  她怎麽會變得這樣受歡迎,子盈不明白。
  回到家,與母親緊緊擁抱。
  “這次不要再走了。”
  “是,是。”
  “現在才告訴你,其實想開些,人生匆匆數十年,那麽辛苦幹什麽,將來還不是戴這幾件首飾,住這間屋子,媽媽一早已替你準備好。”
  子盈笑:“媽媽不怕子函吃醋。”
  “子函又不同,男人要自立更生。”
  “女子也要自強。”
  “所以才叫你讀書。”
  “媽媽我出去一趟。我到海旁去看紅旗。”
  “梳洗後吃了點心再去。”
  拉開衣櫃,全是深色服飾,子盈知道已經回到家裏。她一手取過菜肉饅頭,帶著白菊花茶下樓招待司機。
  “大小姐真客氣。”
  那司機感恩不盡,他正肚餓,老實不客氣地吃起來。
  子盈見過他多次,於是問:“你是哪裏人?”
  問得像黃河大合唱裏的歌詞: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裏?
  每次聽到這幾句歌詞,子盈就深深感動。
  誰知司機偏偏就這麽答:“我的家,在山西,過海還有三百裏。”
  啊。
  司機先把她載到海旁大樓,子盈凝視紅旗良久,才囑司機往父親家駛去。
  父親一直耐心等她。
  “子盈,幾時來我這邊報到?”
  子盈笑:“先睡醒再說。”
  “可有見過舅舅?”嗬,這才是正經話。
  “尚未。”
  父親搓著手:“他上台後我也沒見過。”
  子盈發覺父親案頭放著黃澄澄純金飾物,是一串自大至小的金元寶,一套7隻,像古裝片裏的道具。
  “這是什麽?”子盈大奇。
  “賀禮,祝我發財昌隆。”
  “從未見過這麽多金子。”
  “以前都會洋化,此刻漸漸回複中華禮節。”
  子盈順手取起一隻玩,墜手,怕有好幾兩重。
  身後有一個人說:“子盈來了。”
  子盈轉過頭去。
  隻聽得父親說:“子盈,這是我新來的助手高戈。”
  嗬,這便是黑龍江女,名字好別致。
  子盈與她彼此打量。
  一個是地位永遠不變的長公主,另一個是新歡。
  子盈自幼在南方長大,所認識的女性包括母親在內都是小圓臉,很少見長方麵孔。
  這高戈長臉、短發、寬肩膀,高大身型像科幻電影裏的女戰士,不過此刻她穿著時裝,神清氣爽。
  高戈很坦白,把她對子盈的觀感直接說出來:“真斯文秀麗,好家教,一點沒有驕矜的樣子。”
  子盈不出聲。
  她父親說:“今晚在中銀大廈頂樓有一個宴會,你也來吧,我介紹長輩給你認識。”
  “我不喜歡應酬。”
  “子盈,生活中免不過應酬,出來幾次就會習慣,聽說你舅舅也會出現。”
  這才是主要原因吧。
  她站起來告辭。
  父親有電話,命高戈送她出門。
  身邊的女人也得配合時代需要。
  子盈閑閑地問:“你會唱《大海航行》嗎?”
  高戈納罕:“那自然。”
  “《蘭花花》與《洪湖水》呢?”
  “會唱,你呢?”
  “我也會,”子盈說,“不過歌詞記得不全。”
  “我複印了送上來。”
  “謝謝你,練熟了有用,免得大家唱起歌來,隻我一個人不會,出醜。”
  “子盈你想得真周到。”
  司機把車開過來,那高戈的臉一沉,吩咐下人:“送大小姐回家,好好開穩車。”
  一派女當家的樣子。
  司機說:“大小姐,我專門負責你的接送,今晚7時,我送你到中銀大廈,這是我的傳呼號碼。”
  子盈點點頭。
  回到家,阿娥送上冰涼綠豆湯,子盈嘩一聲,端起就喝個碗腳朝天:“再添一碗。”
  阿娥歡喜,連忙去盛。
  她母親出來:“見過父親了?”
  子盈點點頭。
  什麽都瞞不過母親,這樣聰敏的女子扮糊塗,沉醉打牌,有點竹林七賢的味道。
  “見過那高戈沒有?”
  子盈說:“很少女子用這種字做名字,殺氣騰騰。”
  “諧音高歌,這是很具心思的名字。”
  “他們用字能力遠勝我們。”
  王女士說:“她有一個兄弟叫高●。”
  子盈大奇:“我從未見過這個字,讀什麽音?”
  王女士搖搖頭:“我沒查出來,隻知弋字讀yi,是一種尾部纏住繩索的箭,戈字讀ge,是斧狀匕首。”
  “媽媽你在研究拚音。”
  “是,我們新近成立一個興趣小組,學普通會話。”她仰起頭,“一切從頭開始,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專盯著英國人潮流讀莎士比亞、勃朗蒂、喬哀斯,唱《綠袖子》、《一日當我們還年輕》這種民歌,都過時了。”
  母親聲音有點迷茫。
  子盈自有她的一套:“學問終身享用,怎會過時,早半個世紀英國就有漢學家,結果全成為外交官。”
  “子盈真懂事。”
  子盈陪笑:“不過,多學一樣方言絕對有益。”
  “你會講國語嗎?”
  “學了一點。”
  “子盈真爭氣,子函說他不學,他說華人有史以來崇洋,這習性永不更改,他仍講英語。”
  子盈嗤一聲笑出來。
  “真拿子函沒法,子盈你設法叫他回來度假。”
  子盈教媽媽:“你這個月遲些匯美金去,他就回來了。”
  “這樣不好,這樣變成了威脅他。”
  “媽媽,做人總得耍一些手段。”
  王女士微笑:“但他是我的親生兒呀。”
  子盈咯咯笑。
  “你在想什麽?”
  “慈母多敗兒。”
  “天氣熱,嘴巴淡,我叫阿娥炒一個蒜子金銀蛋菠菜,你說如何?”
  “加一個清炒蝦仁,一碟子醉轉彎。”
  “咦,蔣太太最喜這兩個菜,我叫她來打牌。”
  電話鈴聲。
  王女士接聽,“嗯”了幾聲,“是”了幾聲,一臉笑,掛上電話。
  “子盈,舅舅叫你今晚去中銀大廈見個麵,安排你同他坐一桌。”
  嗬,這真是罕有的榮耀。
  可是錯在程氏夫婦過早把子盈往外國送,在人家的國度,西方社會的國民教育,功利並不是那麽重要的一件事。
  子盈反而覺得不好意思。
  這叫什麽?
  對了,稱裙帶關係,報上時時登出來:某人是某集團主席弟婦的表妹的堂兄,他自己卻無名無姓無身分。
  真難為情。
  “你穿件旗袍吧。”母親建議。
  “媽,請讓我做回自己。”
  母親撫摸著她的手臂:“一下子就這麽大了,我還記得你牙牙學語講英文,指著校車叫koo-ba。”
  子盈也笑了。
  “一下子中、英、法語全學會啦。”
  “媽,寒窗二十載,怎會是一下子。”
  吃飽了,子盈想休息。
  司機送來大盒子衣物,原來是一件綴星星亮片的灰色網紗晚禮服。
  穿上了一定像小公主,可是與子盈的氣質不合,不穿呢,勢必得罪父親。
  “子盈,有電話找你。”
  母親正搓牌,子盈把電話接到房裏。
  “子盈,是我,小喬。”
  是有這麽一個人,從前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現在孤零零一個人在太平洋另一端。
  有什麽事呢?
  “子盈,我這邊好淒清。”
  子盈好言安慰:“是比較清靜,其實,我喜歡北美洲。”
  “唉,要什麽沒什麽。”
  “讓子茵教你用互聯網看中文報。”
  “我跟朋友到邊境賭場散心。”
  “那不好,人太雜了。”
  “我隻同友人來往。”
  “子茵子照怎麽樣?”
  “他們很喜歡老師同學,十分習慣,我水土不服皮膚過敏,想回娘家。”
  “放假帶子茵他們回外婆處也好。”
  “他們隻想到加州迪士尼樂園。”
  子盈陪笑。
  “你父親好嗎?”
  “他很忙、很起勁,開銷大,不得不用功一點。”
  “我找他數次,秘書說,他到上海去了,你可有他私人電話號碼?”
  “我沒有。”
  張小喬歎口氣:“我相信你,子盈,你不會說謊推搪。”
  “你交朋友要當心,凡事以子茵子照為重。”
  “子盈,你倒是似我的長輩。”
  子盈掛上電話,有三分唏噓,冷宮生涯不易挨。
  電話鈴又響。
  咦,還沒說完話?
  “子盈,我是子函,家居生活如何?”
  “明天打算看報找工作。”
  “不是幫老爸嗎?”
  “我與爸爸的作風格格不入。”
  “他是標準的香港小生意人,跟他可以學到許多伎倆。”
  “是,你回來吧。”
  “我正考慮,公司偏偏又加薪。”
  “佩服,佩服。”
  “媽媽好嗎?代通知她,匯款未至。”
  “她正搓麻將,你別搔擾她。”
  “請她一次匯一季零用錢過來。”
  “又不是沒試過,結果你跑到夜總會請全場人喝香檳,三天花光光;還有一次請全班到阿士本滑雪,信用卡追到香港。”
  他一味陪笑。
  子函就是這點好,他愛笑。
  阿娥這時進來說:“子盈,司機在樓下等。”
  “我得赴宴去,對不起。”
  “喂喂喂。”
  “老板不是才加你薪水嗎?若不,回來吧。”
  司機來早了,子盈匆匆梳妝,正不知如何打扮,一位小姐拎著化妝箱上來。
  阿娥說:“我的外甥女阿韶,手藝不錯。”
  子盈如獲救星,坐下來讓阿韶化妝。
  阿韶看過晚禮服,心中有數,用閃爍粉底薄薄抹了一層,再在胸肩擦些幹粉,抹淡粉唇彩,前後15分鍾,大功告成。
  阿韶遞過鏡子:“滿意嗎?”
  子盈稱讚:“好極了。”
  阿韶幫她梳頭。
  那女孩有雙異常乖巧的手,頭發到了她手裏,立刻聽話,她把子盈的頭發梳攏,再撥亂,加一隻小小鑽冠做裝飾。
  子盈笑:“嘩,太漂亮了,我都不敢出去。”
  “程小姐本來就長得秀麗,不過不喜打扮。”
  剛好母親經過走廊看見。
  “子盈,這是你?”
  子盈笑答:“是,媽媽。”
  王女士不住點頭:“有希望有機會有曙光了,或可趁今晚認識男朋友,玩高興點。”
  子盈笑:“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做媽媽的一定要女兒速速嫁人,養兒育女;否則,事業成功,做到總統,也沒有幸福。”
  阿韶低頭笑。
  她收拾好化妝箱,放下名片:“程小姐,有機會再用我,或推薦我。”
  “嗬,一定。”
  阿韶輕悄地離去。
  阿娥問:“手藝如何?阿韶不愛讀書,看到數理化就頭痛,但一雙手還靈巧,同我一樣,喜做粗活,許是家族遺傳,她父親去年回上海開了一家館子,叫‘吳越人家’,我們也是河南人。”
  子盈想一想說:“做事業形象設計及化妝師,絕非粗活,少些天分不可。”
  阿娥笑:“子盈真會說話,將來,哪家公司有大型時裝展覽之類,介紹給阿韶。”
  “我會留意。”
  子盈拉起裙腳出門去。
  司機看見她,一怔,連忙低下頭。
  子盈取笑:“可是不認得了?”
  司機不敢多話,把車駛往中銀大廈。
  一路上子盈悠閑地看風景,塞車,她也不介意。嗬,這都會從來不缺乏的是人潮,人擠人,人疊人,人踩人,一遇紅燈,斑馬線上擠滿了蒼白疲倦的人,低頭疾走,潮水般湧來又湧去。
  換了旗幟,照樣熱鬧。
  子盈說:“請扭開收音機,我想聽那種公眾打電話到電台罵人的節目。”
  立刻有憤怒的聲音傳出來:“紫荊花多難看,漫山遍野,賤過爛泥,是一種野花,又不香,為什麽要選這種花當市花?”
  子盈心想,人人有發表意見的自由,多好。
  又有人打電話進去辯駁:“長山坡上才好呢,象征港人生命力強勁。我們不是溫室小花,你可知紫荊花葉又稱聰明葉,我少年時將它夾在書本中當書簽,希祈變得聰明。”
  主持人說:“今日要找一株紫荊樹,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了,像影樹的紅花一般,都在城市消失了。”
  車子停在中銀大廈,這是程子盈最喜愛的大廈之一。世上設計如此精美的建築物寥寥可數。
  有人迎上來:“程子盈?”
  子盈打量這個高大的年輕人。
  他展開笑臉:“我叫郭印南,今晚負責招呼你。”
  都安排好了,多周到。
  電梯一直升上七十樓。
  一進宴會廳,子盈便看到清晰的夜景:東邊是著名的鯉魚門燈火,西方有青馬大橋銀光照耀,北方九龍半島如在眼前,子盈覺得置身天堂一般,不禁輕輕嗬的一聲。
  她的男伴也點頭說:“確是難得一見的夜景。”
  場內妝扮標致的年輕女子很多,但程柏棠一眼認出女兒,迎上來說:“印南你帶子盈參觀。”他笑不攏嘴。
  高戈穿一件黑色晚禮服,打扮得體。
  她顯然是熟客,伸手指一指擺設:“這一隻是清乾隆青花龍紋尊,那一隻是雲彩釉金花富貴瓶,由國家文物局鑒定,都是奇珍。”
  子盈微笑,輕輕說:“一個國家最寶貴的資產,是她的人民。”
  高戈一怔:“是,是。”
  那郭印南在一旁也聽見了,立刻對這濃眉大眼的女孩改觀。
  亮麗紗裙與鑽冠底下,有著清澈的靈魂。
  這時,公關部有人迎上來:“程小姐,你的座位在這裏。”
  “我與家父程柏棠一起坐就很好。”
  公關小姐有點為難。
  程柏棠立刻說:“子盈,去跟舅舅坐。”
  高戈羨慕地看著子盈。
  子盈知道這個座位由母親悉心經營,卻之不恭,隻得上座,眾人的目光紛紛落在子盈身上。
  子盈不出聲,微笑著坐到舅母身邊,舅母與她閑談:“畢業了,留下來工作吧……”
  眾人竊竊私議:“那漂亮女孩是什麽人?”
  “是性堯兄親姐妹的小女兒程子盈,十分寵愛,剛自英倫讀完建築回來。”
  “岑兄,你的建築公司還不快去羅致,切莫走寶。”
  “喂喂喂,是我先看見這位英才。”
  頓時半真半假地爭個不亦樂乎。
  那一邊子盈連晚宴主題是什麽都不知道。
  一桌冠蓋熟口熟麵好像從前都在電視新聞片中見過,彼時牛津腔十足卷著舌頭一本正經說胡語,今日又忙著講普通話及上海方言,原班人馬,真沒想到適應能力如此高超,子盈無比欽佩。
  舅舅有事,先走一步,子盈回到父親身邊。
  程柏棠躊躇滿誌,談笑風生。
  高戈輕輕說:“子盈,來,去補粉。”
  子盈根本沒有粉盒,也隻得跟著走。
  在化妝間高戈輕輕問:“你舅舅同你說什麽?”
  子盈想一想:“叫我好好工作,貢獻社會。”
  高戈有點急:“他有無說此刻是投資良機?”
  子盈笑:“要說,也不會在這麽匆忙的時刻說。”
  “你看呢?”
  子盈答:“你問道於盲。”
  “不,子盈,旁觀者清,你分析來聽聽。”
  “你投資了許多?”
  高戈點頭:“我手頭有三幢豪宅,總值一億,投資兩千萬,餘數借貸,此刻已經對本對利。”
  子盈說:“這純是我私人意見,好放了,下次再賺,港人叫做得些好意需回頭。”
  “可是,回歸後樣樣火熱,眼看可賺五千萬。”
  子盈好奇:“你要那麽多錢幹什麽?”
  高戈不禁笑:“子盈你真是個孩子,你娘家富裕,你不知錢的好處。”
  子盈說:“投資有風險,夜長夢多。”
  “你媽媽手中東西都已放清?”
  子盈微微笑:“家母從不炒這炒那,她娘家比我娘家更加富裕。”
  “子盈,我明白了,謝謝你。”
  子盈笑笑。
  她們兩個人走出化妝間。
  子盈想,過一年高戈那些豪宅升到十億,不罵死她才怪。
  但是可能嗎?世上焉有花常好、月常圓的道理,媽媽時時說:每當紅時便成灰,她命中什麽都好,隻有婚姻失敗。
  程柏棠迎上來:“你們談得好投機。”
  隻見客人喝了幾杯興致高正打拍子唱歌,此刻都不唱西洋民歌了,改哼中國民謠。
  高戈款款上台去,嘹亮清脆地唱一曲《白毛女》中的“喜兒過年”,博得掌聲如雷。
  子盈覺得奇怪,在互聯網中得知,這歌已是30多年前的事,內地此刻流行重金屬音樂,言說香港沒有音樂人,他們先進得不得了,沒想到港人那麽努力模仿內地的過去。
  宴會散了,郭印南送她下樓,司機把車駛過來。
  他把手插在口袋裏,有一份悠然自信:“程子盈,可以約你看戲嗎?”
  子盈轉身:“有無更好去處?”
  “九龍城寨已經拆卸,張保仔洞不複存在,虎豹別墅是曆史陳跡,不如去深圳吧。”
  子盈心動,把電話號碼告訴他。
  他寫在手腕上。
  子盈道別回家。
  家真好,永遠在等她,門一開,媽媽呼喚愛女的聲音,家常小菜的香味,寢室中整潔的被褥……永遠都誠實可靠。
  她沐浴後上床睡覺,想到第二天既不用上班又毋需上學,不禁內疚,耽久了,不知會否變成都會其中一個名媛,無所事事,日日以名貴衣服及緋聞見報。
  子盈一早起來,陪阿娥到市場買菜。
  阿娥選擇蔬菜,一貫蹲下親手挑選,同新派人慣用手指不一樣。
  子盈感喟:要做得比人家好一點點,就得多出十倍力氣。
  子盈試探問:“為什麽不到超級市場,衛生方便。”
  阿娥說:“冷冰冰,不新鮮,不知在保鮮紙裏待了多久,你看街市多有生命力。”口氣像詩人,子盈不住點頭。
  住外國慣了,隻覺動物肉體肢解了掛在鉤上逐塊割下出售有點野蠻。
  還有,將活魚自缸中取出,當眾用木棍大力敲它的頭,鮮血四濺,可怕嗎?看慣了就不覺得。
  街市有一種特有氣味。
  “你媽媽說你放了學專吃沙丁魚及泡麵,然後啃生芹菜及胡蘿卜。”
  “是呀,真苦,阿娥要多疼我。”
  “你幾時跟我到上海去,我帶你去吃個痛快。”
  子盈覺得生活精彩。
  從前局促地困在一個小島,最遠去大嶼山;現在海闊天空,可以一直走到東北鬆花江、大興安嶺、長城、戈壁,甚至布達拉宮。
  電話來了。
  對方喂一聲,她就說:“你是郭印南。”
  年輕人有點高興:“程子盈,你沒出去?”
  “出去了怎樣聽到你的電話?”
  “也許是手提電話。”
  “我沒有那麽多話說,我沒有手提電話。”
  郭印南對她又增好感。
  “我正在看報找工作。”
  “你要‘找’工作?”他不置信。
  “一份適合新人做,有創意有自由度的工作,薪水不限,刻苦耐勞。”
  “敝公司正請人。”
  “你們是什麽公司?”
  “咦,昨晚是華南建築公司請客,你不知道?”
  子盈愉快地答:“我不知。”
  “出來慢慢講。”
  “到何處見麵?”
  “你索性到華南來看看,一起吃午飯。”
  “咦,我們不是去深圳?”
  “那要到周末。”
  “一言為定。”
  郭印南心裏甜絲絲,沒想到這麽順利,她並沒有玩手段表示奇貨可居。
  小郭跑去同老板說了幾句話。
  老板岑寶山大喜:“我們正要用這樣一個人。”
  決定親自招呼,立刻命秘書去私人會所訂位子吃飯。
  子盈來了,一襲深藍色裙子,看了叫人舒服,岑氏一見,放下心來,他怕子盈的鑽冠永不除下,現在去了這層疑惑。
  午飯間,他告訴子盈:“你聽過上海附近崇明島這個地方吧,富商杜步民是崇明人,一心想回去建設家鄉,他想蓋一座大型商場、一所小學及一所中學。由郭印南這組負責,你可有興趣參與?”
  子盈不住點頭。
  “可是,令尊會放人嗎?”岑氏試探問。
  子盈笑笑不答。
  岑氏知道程子盈身世,她父母已經離異,她與母親比較親近,亦即是說,在她舅舅麵前頗好說話,有這樣一個夥計,無異與權貴的距離拉近。
  有多近?讓外頭的人猜一猜好了。
  “我把職員合同做好給你看。”
  子盈正在吃蘋果餡餅加香草冰淇淋,那對美味陶醉的可愛表情,叫岑氏都發呆。
  他稍後說:“她工作能力也許稍遜,印南,你帶著她一點,她是一塊生招牌。”
  “知道。”
  子盈回家同母親說起到華南上班。
  王女士沉吟:“華南……我去問問長輩……”
  半晌回來:“是個殷實字號,老板岑寶山做事負責,並無投資炒賣。”
  “那我下星期一開始工作,周末去深圳遊玩。”
  王女士不出聲。
  “媽媽不喜歡北上?”
  “我最喜歡的城市是將沉的威尼斯,不過,現在還這樣崇洋,天打雷劈。”
  “今日應該怎樣說?”
  “若要吻合潮流,你要說:‘一個時代已經結束,新時代新人類應當在互聯網上建設新中國。’”
  子盈沒想到母親那麽幽默。
  子盈說:“幸虧媽媽已經退休。”
  王女士答:“我從未工作,又如何退休?”
  “媽媽,當年你也是港大英語係高材生,至少也可到政府當個女官。”
  王女士感慨:“懶呀,免得過則免,看到女同學跟著英國人滿山跑,既得含羞答答,任吃豆腐,又得刻苦耐勞能說會道,唉,算了。”
  稍後,程柏棠知道這件事,氣得跳腳。
  子盈不出聲,任由父親抱怨。
  她不過想吸收實際工作經驗,在別處做,少點是非。
  下午,她陪舅母去看了出舞台劇,台前幕後人員齊齊湧出招待。
  在什麽地方見過這種場麵?像戲中軍閥出巡。
  民風肯定在朝另外一個方向走。
  周末,郭印南來接子盈出去。
  王女士早已把他的來龍去脈打聽清楚:
  郭小生在社會上豐衣足食,全憑自身努力。他家住在一個叫黃埔花園的大型住宅區,小康人家,父母是正經好人,此刻尚在中學教書。他有一個兄長,已婚,兄嫂也教書。他功課優秀,讀建築專業,又會做事,已是華南小小主管。
  王女士想了想,讚成子盈結交這樣的男友嗎?並不,可是也不便反對。
  人家好好一個男孩子,如果能夠善待子盈,也很匹配。她不能把愛女關在家裏一輩子。
  讓她去吧。
  隻見她背上背囊預備出發,便對她說:“小心扒手。”
  “小心什麽?”子盈瞪大眼。
  “扒手。”
  她有信心郭印南會保護她。
  小郭進門來,子盈介紹他給母親認識。
  王女士殷勤招待,小郭不算英俊,可是笑容討人喜歡。王女士見他頭發牙齒指甲都十分幹淨,還有,衣褲都經細心洗熨,一件背心是母親手織的溫暖睥,倒也頗有好感。
  剛巧阿娥說微波爐壞了,小郭說:“我來看看。”不出一分鍾,已解決問題,阿娥得寸進尺:“攪拌機也不靈光。”小郭又替她換過新插頭。
  連王女士都看不過眼:“阿娥,你找電器師傅來一次。”
  好不容易過了三關才出得門。
  郭印南帶子盈去搭直通車。
  “你想微服出巡,這樣多看點。”
  真善解人意,又夠體貼,與子函完全不同。
  在車上,他剝橘子給她吃。
  子盈忽然問:“你是自由身吧。”
  他當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他說:“我獨身,也沒有女友,最近幾年都沒有約會。”
  以示公允,子盈說:“我也是。”
  郭印南看著車窗外,有點感動,子盈的赤誠今日少見,在外國長大的她異常可愛,他必須謹慎,不可這樣快便愛上人家。
  途中子盈貪看風景,鄉郊綠油油,最討人歡喜。近城鎮,天空轉為灰暗汙染,高樓大廈林立,架空天橋密麻麻,交通混亂。
  小郭眼明手快,叫部車往酒店駛去。
  上車時他說:“在車上不要說話。”
  緊緊握著子盈的手。
  子盈忽然想起,少年時,每逢司機休息,她叫計程車,母親也這樣叮囑:不要在車上說話。
  父親長期離家,隻剩她們婦孺,不得不萬分小心。
  司機把他們載往酒店。
  郭印南說:“我們隻來一天,不過,總得有個落腳休息的地方,我隻租了一個房間。”
  正在說話,他忽然吆喝一聲。
  子盈一驚,低頭正好看見有一隻手伸進她背囊裏掏錢包,已經到手,可是被小郭一拍,錢包落在地上,小郭一腳踩住。
  這時,小郭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迅速取出一張百元港幣,遞到那人手上。
  那扒手這才逸去,消失在人群中。
  一切在十數秒之內發生,子盈看得呆了。
  再檢查背囊,才發覺底部被鋒利刀片割了一條大縫。
  小郭撿起錢包還給子盈。
  “為什麽還要給他錢?”
  “打發他,免得積怨,吃虧即是便宜,錢包不止一百。”
  子盈心想,郭印南簡直是江湖一分子,大街小巷他都無懼,什麽規矩都懂。
  子盈說:“好好一隻背囊,不能用了。”
  “不怕,一會我帶你去修補。”
  他們進酒店,洗把臉,喝杯咖啡。
  他問她:“有無覺得掃興?”
  “沒有,來,帶我去吃飯。”
  他把她的背囊打斜掛胸前,用薄外套遮住。
  他們到著名食街去。
  隻見狗肉店大模大樣開著門,一排籠子裏還有幾隻狸貓,理直氣壯,毫不隱瞞。
  “可要回酒店吃?”
  子盈搖搖頭,指一指麵店。
  她自幼喜歡吃麵,因為可以啜一聲把麵條吸入嘴裏,省力有趣。
  店裏相當幹淨,招呼不錯,金漆招牌,一麵大明鏡,上邊寫著“客似雲來”四個大字。
  子盈知道她來對了地方。
  夥計端上麵,有香氣撲鼻的肉片,子盈問:“請問這是什麽肉?”
  夥計答:“豬肺及豬耳朵。”
  郭印南低聲說:“我吃過多次無恙,加些麻辣醬,非常美味,華人經濟,整隻豬都吃下肚子。”
  子盈點點頭,夾入嘴裏,嘩,有的地方香脆,有的軟糯,好吃之極。
  “再來一碗。”
  “留肚子吃甜品。”
  子盈心花怒放:“郭印南我愛你。”
  他帶她吃薑汁燉牛奶、糯米糍、牛●酥,阿娥不做這些粵人小食,子盈覺得新鮮。
  他把她帶到商場,找到皮具店,花了二十元,把背囊修補好,手工十分妥當,看都看不出來。
  子盈看中一件藍白臘染寬身旗袍,他馬上替她買下來,標價兩百,他隻付一百五,店主反而笑咪咪。
  子盈喃喃說:“大世界。”
  郭印南笑:“你也聽過大世界傳奇?”
  “不過,”子盈說,“發展中城市交通都比較混亂。”
  汽車仿佛不依規則,不理紅綠燈,看不見行人,見路就走。
  小郭輕輕問:“累吧,回去休息一會。”
  她點點頭。
  他買了水果,洗淨切開,放在盤子上。
  她去沐浴更衣,換上剛才買的寬身旗袍。
  “下次,我們到崇明島去。”
  子盈取起菠蘿吃,又甜又酸,舌頭麻辣,感覺刺激。
  “告訴我,外國生活怎麽樣。”
  子盈想一想:“科技非常先進,環境十分整潔,教育醫療可以打八十五分,自由度高,可是,那不是我們的國土。”
  郭印南啊的一聲:“雖絢美而非吾土。”
  “就是這句話!你看著藍天白雲,住在山明水秀的花園洋房裏,心裏邊卻清晰明白,這其實不是我的家。”
  郭印南動容。
  “半夜,在露台抬頭,可以看到深藍色絲絨天空上繁星密布,獵戶星座、處女星座明亮可辨,但,你在心裏也知道,這不是你的家,月是故鄉明。”
  郭印南惻然。
  “但是,我的故鄉在哪裏?也隻好算是香港了。”
  “那也很好。”
  “香港地位正在褪色,10年前,什麽都學香港:港式西菜、港式服務、港式作風……現在很少提了。”
  兩個人談得好不投緣。
  “我帶你去逛夜市,然後,乘公司車回去。”
  “我以為乘火車。”
  “不,太擠了,空氣汙濁,況且,稍後你也會疲倦。”
  子盈笑:“你對同事真好。”
  隔一會兒,他說:“我沒把你當同事,誰會這樣招呼同事,這是一次約會。”
  子盈訕訕無語。
  他們出去了,隻見一天一地的霓虹燈,年輕人都在大街逛,他怕她吃虧走失,拉緊她的手,兩個人一起吃飯,子盈對一碟紅燒肉讚不絕口。
  “是什麽肉?”
  “豬肉。”
  其實是黃鱔。
  “湯很清甜。”
  “是雞湯。”
  其實是甲魚湯,像烏龜的一種生物。
  子盈吃得津津有味。
  最後來一個鮮磨豆腐腦做的甜品。
  “下次一起吃魚翅。”
  “不,”子盈說,“我不吃魚翅、燕窩、果子狸、禾蟲、熊掌、狗肉、貓頭鷹、猴子腦,以及一切上了桌還會動的魚蝦蟹。”
  郭印南開她玩笑:“那就沒東西可吃了。”
  子盈惆悵:“你說得對,總有一日被人類吃光。”
  他們進夜總會觀光:真人樂隊,燈光布置新潮,氣氛瘋狂,有染金發少女,兜售軟性毒品。
  他們找不到位子。
  子盈輕聲說:“走吧。”
  小郭點點頭。
  一整日聲與色的衝擊令她疲倦。
  小郭叫來公司車。
  子盈借車上電話與母親說了幾句話。
  她累了,閉上雙目。
  郭印南憐惜地看著那張特別純真的麵孔。
  這個有趣的女孩子,個性獨特,自我一派。
  他送她到家門。
  一看時間,已是深夜,子盈連忙道謝說再見。
  阿娥在門口等她。
  “子盈,你身上有汗腥臭,趕快沐浴。這種旗袍從何而來?要穿中服,媽媽帶你到上海灘去縫製。”
  一陣風似地把她推進屋裏。
  母親迎出來:“玩得高興嗎?”
  “愜意極了。”子盈倒在沙發上。
  “聽說五光十色,像舊時的台北圓環。”
  被媽媽一言中的:“對,我就疑惑,咦,似曾相識,原來如此,不過建築物更高,交通更亂。”
  “去休息吧。”
  星期一,子盈去上班,發覺天氣已涼,在北國返來的她仍然穿單衣,她向郭印南報到。
  郭問她:“考到本地建築師執照沒有?”
  “已報了名,下月11號上午考試。”
  “我有些資料給你參考,請勿掉以輕心,本地所有考試製度的目的都是想考生失敗。”
  嘩。
  “答案都在電腦資料庫。”
  “是。”
  接著,他把崇明島計劃攤開來:“請來參與意見。”
  子盈一看:“咦,不是空地。”
  “內地十三億人口,哪有空地,當然是去舊迎新,這裏、這裏,全是小型店鋪、學校、市集。”
  子盈嗯的一聲。
  她看了地圖、照片、錄影帶,又參考圖冊。
  “這商場盡得天時地利人和。”
  老板岑氏進來笑說:“我也這麽說,規模雖不如北京東方廣場,卻大有大做,小有小做。”
  “地皮已全部公平收購,但是有點阻礙。”
  子盈問:“那是什麽?”
  “你看這座位於中央的小小建築物。”
  子盈留神:“是一座廟宇?”
  “不,是祠堂。”
  “嗬,拜祖先的地方。”
  岑寶山答:“可以那樣說,印南,由你向子盈解釋。”
  “這是盛氏的宗祠,祠堂已有二百多年曆史,裏邊放著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
  “神主牌位到底是什麽?”
  “一塊長型木牌,形狀像一麵笏,正麵刻著祖先名字,代表受尊敬長者的英靈。”
  “嗬,可是有人反對拆卸?”
  “正是。”
  子盈微微笑:“不是說,富不與官鬥嗎?”
  郭印南答:“時勢不一樣了,我們想和平解決、和氣生財。”
  “這是一種進步。”
  “已派人斡旋,印南、子盈,你們上去看看發展。”
  小郭說:“是。”
  子盈出會議室找資料。
  岑氏忽然對他的愛將說:“公司這樣替你製造機會,你要好好把握。”
  小郭臉都紅了。
  “這樣可愛的女孩子,性情相貌、學曆家境,無瑕可擊,全看你的了。”
  小郭訕訕地笑:“我這幾天會幫她溫習考試。”
  那天傍晚,回到家裏,子盈聽了一通電話。
  是子茵打來的。
  “姐姐,媽媽喝醉了,躺床上已經一日一夜,我與子照都很害怕,不知怎麽辦好。”
  子盈大吃一驚:“保姆呢?”
  “保姆休息。”
  “她呼吸可正常?”
  “一上一下,隻是熟睡,推也推不醒。”
  “有沒有找鄰居幫忙?”
  “鄰居陳太太叫我們召救護車。”
  子盈用手托著頭,團團轉。
  “姐姐你可否來一次?”
  “我會盡快來一趟,不過,我到之前,會差人來幫你們,你且掛上電話,一有異樣,立刻叫救護車。”
  兩地相差六千裏,真是難題。
  子盈吸進一口氣,這事不可讓母親知道。
  她找郭印南,隻說有個朋友如此這般,帶著小孩,孤獨無助。
  “華南在溫埠有分公司,我立刻叫可靠女同事駕車去看。”
  子盈如釋重負。
  她馬上去找父親。
  程柏棠開口便問:“可是舅舅叫你來?”
  子盈沒好氣:“是子茵子照差我來。”
  程柏棠皺起眉頭:“你說什麽?”
  “我希望你把話說明白,不要拖著人家,叫人生活痛苦,叫她走,也得替她安排一下,讓她死心。”
  “子盈,你莫理閑事。”
  “子茵叫我姐姐,向我求救,這就不是閑事。”
  “他們讀最好的私立學校,司機接送,保姆服侍,有何不妥?”
  子盈的聲音提高:“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程柏棠從未見過這個女兒發怒,刹那間他明白,子盈不是代表妹妹,而是終於站出來代表少年時的程子盈說話。
  程柏棠沉默。
  “你馬上訂飛機票,我同你走一趟,解決此事。”
  程柏棠喉嚨發出一陣響聲。
  “速戰速決,如不,秘聞周刊許會有大字標題:特區要人前表妹夫遺棄情婦。”
  程柏棠變色。
  隔一會他叫秘書:“訂兩張今晚啟航往溫埠的飛機票。”
  子盈握緊拳頭。
  稍後,郭印南向她報告說:“同事朱玟小姐已經抵達張宅,叫來醫生診治,她隻是醉得不省人事,並無大礙,不過醫生說,如此酗酒,再加藥物,像定時炸彈,會有危險。朱小姐雇了護理人員,你可以放心。”
  “我得親自跑一趟,兩日後回來。”
  “你盡管去,我代你告假。”
  “一開工就開小差,不好意思。”
  “人人都有急事。”
  他誇大其詞,別人告假,哪有這麽容易。
  岑寶山看著他:“你還不跟著去?”
  小郭搔頭,麵紅耳赤。
  “公司支持你。”
  他立刻回家收拾行李。
  到了飛機場,程柏棠指著他問女兒:“這是誰?”
  子盈沒好氣:“這是舅舅派來照顧我的人。”
  程柏棠噤聲。
  小郭坐在他們父女後座,沿途他們並不交談,飛機抵埠,隻聽得子盈說:“你別以為人人似王式箋般會啞忍一生。”
  程柏棠像是被女兒押著遠征,何故?
  朱玟駕車來接,把他們送上半山。
  子茵知道姐姐要來,小小人兒站在門口焦急地等,看到子盈,緊緊抱住,默默流淚。
  她對父親突然出現已無反應。
  隻見張小喬蒼白地迎出來。
  子盈痛心地說:“我擔心極了。”
  郭印南一看就明白,小子茵同子盈有幾分相像。
  他暗暗佩服子盈,她這個人論事不論人,真正公正。
  不到一刻,律師也來了。
  程柏棠說:“你要什麽,說吧。”
  張小喬點點頭:“我已恢複本名。”
  “隨便你。”他已不關心。
  她說了一個並不過分的數目,程柏棠立刻答應:“明日即過戶到你名下,此刻,房子車子首飾全部屬你,從前所贈股票現金,你可以保留。”
  張玉芳不出聲。
  律師說:“程先生有探訪權,孩子們也隨時可以見他,每月生活費照舊寄上,以當時通脹調整。”
  他們雙方簽字。
  程柏棠一刻不願久留,站起來:“我有事先走一步。”
  子盈低聲勸慰張玉芳,然後說:“我同子茵他們出去散心。”
  她與小郭帶著弟妹去遊樂場乘摩天輪吃棉花糖,玩了一天。
  小郭眼力好,手快,擲球百發百中,贏得大玩具送子盈及子茵,又教子照瞄準秘訣。
  “姐姐幾時再來?”
  “一有空就來,你有功課不明白,或是有心事,用電郵找姐姐即可。”
  子茵點點頭,把臉靠在姐姐胸前。
  “好好讀書,父母的事不會影響你,你一下子就長大成人,有自己的世界,他們不會妨礙你做一個快樂的人。”
  但是,郭印南看到子盈流下淚來。
  他假裝沒留意她為自己童年落下的眼淚,搭訕說:“太陽下山了,回去吧。”
  車子到家,大門虛掩,子盈吃驚,大叫:“子茵媽,子茵媽!”
  保姆跑出來,原來她拎垃圾桶出門口。張玉芳應著:“你們回來啦?”捧出一盤新鮮熱辣的出爐餅幹。
  原來一切無恙,孩子們去洗澡,子盈道別。
  張玉芳說:“這次真多謝你。”她情緒似已平複。
  子盈自冰格取出冰淇淋,用熱餅幹勺著吃。
  張玉芳百感交集中看到這種吃相也不禁笑起來。
  她招呼小郭:“你也來,吃了才走。”
  小郭識趣:“你們有話說,我到車上等。”
  子盈說:“給我10分鍾。”
  她握住張玉芳的手。
  張低下蒼白瘦削的臉:“我會重新開始,你看我,已經勝過許多人,工作10年,八位數字酬金,又得到兩個可愛子女,不壞了。”
  嗬,有幽默感就有救。
  子盈輕輕說:“你若結婚,就把子茵子照給我看管。”
  “什麽?”
  “子茵他們不能做油瓶。”
  張玉芳納罕:“子盈你何其封建。”
  子盈微笑:“是,我是一個道德先生。”
  “我不會結婚,我會小心帶大孩子們。”
  “那就看你的機緣了,我支持你。”
  門外車號響起。
  “催我呢,我要走了,回去後我將赴崇明島。”
  “是跟你父親?”十分惆悵。
  “不,”子盈答,“是我自己找的工作。”
  “子盈你真能幹。”
  子盈出門,弟妹追出來擁抱。
  十多個小時後,子盈回到了家。
  她累得和衣倒床上就睡。
  阿娥納罕:“每次回來,都又髒又累,像做過什麽苦工似的。”
  王女士不出聲,看著熟睡的女兒,小小麵孔,烏亮頭發,知道父親不再返家,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刹那間20年過去了。
  她籲出長長一口氣。
  阿娥探頭進來:“鄔太太她們全來了,等你一人呢。”
  王女士立刻趕著搓牌。
  子盈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郭印南打過兩次電話來問,阿娥說:“還在休息,如有要緊事,可以叫醒她。”
  “不不,我稍後再找她。”
  子盈起床連忙梳洗,隻覺饑腸轆轆,六神無主,走進廚房,見到準備給太太們吃的青菜麵,即時占為已有。
  阿娥說:“小郭先生找你。”
  子盈立刻與他聯絡。
  “子盈,你收拾行李,明天一早要到上海去,崇明的地盤有點事故,岑先生叫我們去看看。”
  子盈感覺到壓力。
  “想出來走走嗎?”
  “我想多陪母親。”
  “我明白,那麽,我買水果上來看你。”
  子盈坐到母親身後看她打牌,閑閑說起,要出差到上海。
  鄔太太笑:“上海比深圳雅致,有一座金貿大廈,五十六樓有一間凱悅酒店西餐廳,可以看得到整個上海景色。”
  “不知誰說的,上海同巴黎像,一般是一個大盤地。”
  “年輕人很喜歡去上海呢。”
  王女士笑笑說:“子盈是老實戶頭,她一時還轉不過來。”
  “這才是真聰明,隻有越來越好。”
  忽然門鈴一響,一個英俊的年輕人提著蛋糕及水果上來,眾阿姨笑:“家有漂亮女兒才有這樣的享受。”
  子盈對郭印南說:“真不舍得走。”
  “我們隻去兩三天。”
  他帶來資料,與子盈一起研究,又介紹上海及崇明的風土人情。
  王女士經過書房,看到他們兩個人像一對同學在做功課似的,倒也喜歡。
  小郭說:“滬語像鳥叫,‘好勿’是你好嗎,‘烏搞’是亂來,‘羊盤’是瘟生……”
  子盈笑了。
  他看著她天真秀麗的臉,滿心歡喜,說不出的愛慕,全流露在一雙眼睛裏。
  外頭的女長輩問:“是誰家兒子?”
  “是未來女婿嗎?”
  “人很大方,你看糕點水果全是最上等的貨色。”
  “看樣子非常疼惜子盈。”
  “一對建築師,我在南灣那幢房子,叫他們看看。”
  “人家不做民居,人家發展大型計劃。”
  “式箋,這回你家熱鬧起來了。”
  王女士笑吟吟,把牌翻倒:“滿貫。”
  “唔!”
  第二天早上,郭印南來接子盈,明顯覺得阿娥對他不一樣,她招呼他吃鹹菜肉絲泡飯,還有醉雞皮蛋相拌,他一邊吃一邊發出索索聲表示讚賞,阿娥托他去探訪一個開飯店的親戚。
  子盈拎著行李出來。
  郭印南隻覺女伴怎麽看都可愛,他已墮入情網裏。
  他們出發了。
  上海像巴黎嗎?
  舊區比新區像一點。
  天空上都有煙霞,矮房子上有曬台,弄堂特多,路邊還種著梧桐樹。
  子盈無暇欣賞風景。
  來接他們的是當地工程負責人之一——一位年輕時髦的向映紅小姐,一開口便對郭印南說:“造反了。”
  近年已很少聽到這個形容詞,子盈不禁笑一笑。
  向小姐正眼不瞄她,她並不介意。
  一身法國名牌服裝的向映紅氣乎乎:“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你到了地盤一看便知道。”
  車子駛來,她先鑽進後座,吩咐子盈:“小妹,你坐前邊。”
  郭印南讓子盈也坐後座,自己與司機同坐。
  向映紅不出聲,上下打量子盈,子盈也不出聲,眼睛看著窗外。
  漸漸地,這精明的上海小姐看出苗頭來,隻見子盈手腕上一隻極薄四方白金表麵上寫著PP兩個字母,她一怔,會是真的嗎?
  不禁有點懊惱,香港人真討厭,學了英國人那套陰沉,又美其名曰含蓄,真看不穿他們底細:這個穿白襯衫卡其褲的少女究竟是誰?
  這時,郭印南開口了:“向組長,我同你介紹,程子盈是我同事,剛自倫敦大學回來,她舅舅是王性堯。”
  那向映紅僵住。
  說也奇怪,向小姐反應奇快,臉色突變,忽然滿臉笑容,轉過頭來:“唷,來了生力軍,子盈,我是向映紅,母校是清華。”
  子盈隻胡亂說:“久仰久仰。”
  小郭向她眨眨眼,子盈微微笑。
  車子駛到地盤。
  一定是下過雨了,一地泥濘。
  郭印南一下車就叫苦:“怎麽已經開始清拆?”
  半條街已經拆掉,鏟泥車已經逼近那所祠堂。
  子盈穿著礦工靴,一點也不怕,下車直走過去。
  她明白了。
  兩幫人對峙,來拆舊屋的一幫人,連機器被公安攔在一角;反拆遷的又是一幫人,正破口大罵,雙方都已歇斯底裏,言語難聽之極。
  祠堂門前有一副中式棺木。
  子盈看得呆了。
  “出了人命?”
  郭印南答:“不,唉,你不知他們手法,這是一種恫嚇。”
  子盈走近一看,隻見棺木上用紅漆楷書寫著“杜步民收”字樣。
  這時向映紅與公安交涉:“這算是什麽世界,這樣招呼外商?我要求道歉,立即把這班刁民趕出去!”
  附近停著的一輛田螺車,有火燒痕跡,已嚴重焚毀。
  很明顯,衝突已變成械鬥。
  再走近一點,隻見十來個中年人手挽手靜坐祠堂前,怒目相視。
  子盈看著他們,忽然轉過頭,與小郭低頭商量起來。
  這時正逢秋老虎,日頭蒸曬,地盤汙水溝惡濁味上升,非常難受,小郭一身是汗,隻見他不住點頭。
  片刻他走開,叫人把鏟泥車駛出地盤。
  那幫抗議拆遷的人呆住了。
  向映紅頓足:“時間已經迫切,工程趕不及做,需巨額罰款,你們搞什麽?”
  小郭說:“向組長,由我負責,清理現場,把田螺車及棺木搬走。”
  “這是暴徒行凶證據!”
  “派出所會處理。”
  忽然有人抬來幾箱礦泉水及汽水,還有小食。
  子盈蹲到那幫人麵前:“請問,誰願意出來講話?”
  忽然有一口痰朝她飛來,子盈閃避不及,正中胸前。
  子盈歎口氣:“不說話,誰會知道你們想怎麽樣?在這裏坐一輩子也不管用,放下成見,誠心談判是正經。”
  忽然有人站起來:“我來說話。”
  這種場麵,其實同環保人士抗議伐木差不多。
  “我們這裏的人,都姓盛,祠堂有近兩百年曆史,我們不能看著它被拆掉。”
  “可是,建築商已付出地價,向有關人士作出合法賠償。”
  “那是官商勾結,並無征詢我們意見。”
  “你們可是想發展商再補地價?”
  “不,宗祠無價。”
  “法律是法律。”
  那代表露出極痛心的樣子來,堂堂大漢,忽然落淚。
  子盈輕輕推開祠堂大門。
  兩扇門足有二十尺高,榫頭仍然靈活,一打開,天井落下的一線陽光照在青磚地上,出奇寧靜幽美,子盈忍不住走進去。
  外頭鬧得天翻地覆,祠堂裏頭卻這般幽靜,始料未及。
  子盈雖不姓盛,卻也畢恭畢敬。
  大漢跟在她身後。
  子盈看到一排排神位,密密麻麻寫著名字,每一塊都代表一個人,祠內橫梁大柱,本身就是曆史文物,但是在一個有五千年曆史的國家,一間小小兩百年的祠堂算是什麽。
  子盈細細察看,對建築物的設計與陳設有說不出的喜歡。
  她問:“祠堂裏沒有女性?”
  “是。”
  “為什麽?”
  那大漢一怔:“規矩如此。”
  子盈笑:“你母親、妻子、女兒,均是女子,沒有女子,何來男兒?”
  在這種生死存亡關頭,大漢不想討論這種問題。但是,這打扮樸素、語氣溫和的少女,有一種親切的神情,他願意多講幾句。
  他答:“女兒總要嫁出去,變成人家媳婦,故此,祠堂裏不設女子名字。”
  “聽說有事,可請出祖宗主持公道?”
  “不,長輩借祠堂公告大事,以及調解紛爭。”
  “近兩百年,見證不少事:太平軍、義和拳,一次及二次大戰,八國聯軍、中日戰爭……”
  大漢像遇到知己:“可不是,連文革時都幸保不失。”
  “那時,你們怎樣做?”
  “不待人動手,我們自己先急急把祠堂拆掉,一塊一塊收藏起來。”
  “嗬。”
  他非常沮喪:“沒想到今日被萬惡的金錢推倒。”
  子盈忍不住咧開嘴笑。
  “你叫一班手足回去,我們慢慢談。”
  “談什麽,要麽就拆,要麽就不拆!”
  “大叔,你講得對,但是為什麽不拆,如何才可以不拆,那過程,你總得知道。”
  他想一想:“我叫盛澤安,小姐,你是誰?”
  “我是香港華南建築公司的職員。”
  “你可是杜步民的走狗?”
  “我還沒見過杜先生,我與郭先生都是建築師。”
  “你好說話,那個向映紅同我說,10分鍾就可以把祠堂鏟光了。”
  子盈看著他笑:“你送她棺材,她當然贈你鏟泥車。”
  大漢居然不好意思,搔頭。
  他忽然頹喪:“你說,祠堂是否氣數已盡?”
  “這樣精致的文物,摧毀真正可惜,請給我們時間做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
  “你不是故意拖延吧。”
  “拖下去對我們有什麽好處?”
  “我叫兄弟回去,我自己睡在祠堂裏,要鏟,把我一起鏟走,免得有人摸黑有什麽動作。”
  子盈點點頭。
  一抬頭,看見小郭站在祠堂門口。
  他笑笑:“你一個陌生外姓女,怎麽跑到人家宗祠裏站著?”
  “你都聽見了?”
  “你有什麽好主意?”
  子盈抬起頭,看到屋簷上兩條神氣活現的飛龍,每一塊瓦當,都叫子盈讚歎。
  “回寫字樓把圖冊攤開重新研究。”
  兩個人已汗流浹背。
  向映紅則聲嘶力竭。
  不過,汽水點心一掃而空,紛爭暫時平息。
  那盛大叔說得出做得到,他躺在祠堂門口聽收音機。
  他在聽彈詞節目。
  子盈隻聽得一個女聲清脆地在琵琶伴奏下唱:“窈窕風流杜十娘,自憐身落在平康,她是落花無主隨風舞,飛絮飄零淚數行……”
  子盈點點頭,吊頸也需透口氣,苦中作樂,份屬應該。
  大叔自言自語:“今日人人向錢看,誰還理會這些破瓦爛磚。”
  子盈與小郭回辦公室。
  他向老板匯報情況。
  小郭措辭很有趣:“……我們不想用武力解決,免留後患。”
  子盈埋頭用電腦繪圖。
  向映紅過去看:“咦,這是什麽,你想怎樣?”
  小郭百忙中也過來看。
  向組長說:“你想向他們低頭?萬萬不可,刁民得寸進尺,沒完沒了,就秉公辦理。”
  小郭看一看假想圖:“嗯,把祠堂當古跡放在大堂內,大堂麵積少了三分之一。”
  子盈說:“向組長去過大英博物館沒?有一座希臘古廟,就被英人搬至館內重組,這座祠堂亦可保留成為遊覽點,玻璃屋頂光線正好配合氣氛。”
  大家麵麵相覷。
  “反正已經買下來,拆掉可惜,這裏開一條通路,優待盛氏後人自由出入。”
  郭印南訝異到極點:“這麽古怪的設想,真正隻有自幼接受西方自由奔放教育模式的人才敢提出。”
  子盈笑:“同盛大叔說,以後可不怕日曬雨淋了。”
  “我且同杜先生接觸。”
  向映紅看著子盈:“他們用痰吐你,你為什麽幫他們?”
  子盈笑笑說:“他們並不認識我,我們之間無恩怨,古文物屬於全球,應該珍惜。”
  向組長不出聲。
  他們工作到太陽落山。
  小郭找人買來食物,攤開,香氣撲鼻,子盈像是被人點中了穴道:“這是什麽?”
  “生煎饅頭,油豆腐粉絲湯,肉絲炒麵。”
  子盈嘩一聲,探頭進碗,大快朵頤。
  向映紅看得呆了,她有點躊躇,努力向西方學習的她是否應拿程子盈作榜樣?
  稍後,郭印南接了一個電話:“是,是,”他抬起頭,“杜先生與岑先生明早到上海。”
  “那麽,我們通宵趕工。”
  清晨,太陽升起,他們又去吃大餅油條,不能睡,就隻好不停吃,否則會倒下來。
  子盈帶了食物去探視盛大叔。
  她蹲下同他說:“杜十娘最終怎樣?”
  盛大叔邊吃早餐邊吟:“……在青樓,識得個李公子——”
  子盈搖頭:“一定死,怎麽可以靠人,既然有百寶箱,立刻替自己贖身,繼而學做生意,豈非妙哉。”
  “小姑娘你真有趣。”
  “來,聽聽我們的計劃。”
  子盈把他當自己人,將圖冊攤開,一五一十,解釋給他聽:“真幸運,祠堂竟剛巧落在大堂位置,如果在電梯槽,則救不回來。”
  盛大叔一口食物卡在喉頭,吞不下去,忽然又哽咽了。
  子盈微笑:“喂,英雄流血不流淚。”
  “隻因未到傷心處。”
  “這是一宗不好消息?”
  他放下食物,站起來,雙手垂直,唱個喏:“程小姐,你真由上天差來幫我盛氏。”
  “不過,祠堂落在大廈之內,就由人家代管,人家的規矩,你們要遵守。”
  他籲出一口氣:“也隻得這樣了。”
  “老板一會兒來,我去遊說他,你等消息。”
  “是。”他對這小姑娘十分服帖。
  子盈連忙回酒店梳洗。
  算一算,已有兩日一夜未睡,奇怪,也不覺得累,她看一看床,有點遲疑,知道不能碰,一睡就起不來了。
  小郭提著一壺咖啡過來,他更慘,連坐都不敢坐,對子盈說:“杜先生乘私人飛機自上海飛來,我跟他說起保存文物一事,他很讚成。”
  他已梳洗過,身上汗跡汗臊消失,又回到文明,斯文有禮,但是,子盈恍然若失。
  想到這裏,她忽然臉紅。
  年輕真好,不眠不休,麵色依然紅粉緋緋。
  這時,他的手提電話響起來,他聽了兩句,答:“我們馬上來。”
  他拉起子盈的手就走。
  向映紅比他倆早到,親自幫杜先生斟茶。
  那杜先生是業主,有最後決策權,他看過計劃,哈哈大笑。
  “一定是子盈的主意,性堯兄教導有方。”
  順水推舟,與王家多搭一層關係。
  向映紅露出極端豔羨的神色來。
  子盈本人有一絲惆悵:是嗎,不是她的設想優良嗎,又隻是因為舅舅?
  算了,隻要目的達到,管它呢。
  杜先生隻能逗留一小時,他簽了字,以茶代酒:“預祝計劃成功。”
  沒有人把燒焦田螺車及棺木的事告訴他。
  岑寶山陪著他的大業主一陣風似地卷走。
  大家這時忽然從心底累出來,癱在沙發上不願動彈。
  子盈說:“我出去一趟。”
  向映紅笑問:“你還走得動?”
  “去把好消息告訴盛大叔。”
  向映紅嗤之以鼻:“他們!”
  “你好像一直不同情他們。”
  “我實事求是,建設城市,發展國家,我國五千年曆史,地麵上,往下掘,不知多少古物,大半國寶級,一不能改進民生,二不能提高國家聲望,依我看,用處不大,倒不如新建設有用。”
  郭印南不想她們深入討論:“子盈,我陪你走一趟。”
  他們一到地盤,盛大叔就叫人放起鞭炮來。
  一時紅紙屑四濺,非常熱鬧。
  大叔雙眼紅紅,他開玩笑似地輕輕對子盈說:“事情解決,我明天做什麽好呢。”
  子盈頑皮地笑笑:“你可去策劃抗議另一宗文物拆卸呀。”
  一言驚醒夢中人,他又露出笑臉。
  動土機、鏟泥車又再開出來。
  大家鬆一口氣。
  子盈說:“我肚子真的餓。”
  “我帶你去吃好的。”
  他們在街角就坐在圓凳上,小販盛出一碗咖喱牛肉粉絲,光是那香味,就叫人垂涎三尺。
  “上海怎會有咖喱?”
  “同香港一樣,大都會各族裔眾多,印度人叫紅頭阿三,俄國人叫羅宋癟三。”
  “嗯,嗯。”子盈的嘴沒有空。
  然後,她回到旅館,與母親通過電話,嘭一聲倒在床上,睡了整整8小時。
  是向映紅把她推醒:“子盈,醒醒,帶你去觀光。”
  子盈揉揉眼,慵懶地靠在床上。
  向映紅看著她:“我是你,就不會這樣辛勞工作。”
  “我想靠自己。”
  向映紅嗤一聲笑:“靠自己?”
  子盈納罕:“我的確是靠自己。”
  “是嗎?我還以為你靠家勢,父母栽培你往外國受最好的教育,然後,舅舅是赫赫有名的性堯先生,喂,你靠自己?”
  她言之有理,子盈並不動氣。
  “不過,比起一般香港女,你算用功上進的了。”
  “咦,港人一向聰明勤力。”
  “瞎!”
  “你有不同意見?”
  “港人這幾年被過去的勝利衝昏頭腦,疏懶得很,會說英語、會穿名牌、會看日劇,自以為是高級華人,中國、東南亞都要朝他拜,老實說,這些日子,大家也進步了。現在看,不怎麽樣。”
  “嘩。”
  “港人已不能吃苦,不懂應付危機。”
  “不至於如此。”
  “子盈,我們不吵架,來,出去走走,我帶你看大上海。”
  子盈沒好氣。
  “還有,我先跟你說好,郭印南是我的人。”
  “什麽?”
  “我第一眼就喜歡郭印南,你別圖染指。”
  子盈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母親除去打牌,也喜歡讀一本叫《紅樓夢》的古書,裏頭有個角色,叫王熙鳳,大概是照著向映紅寫的。
  “你笑什麽?”
  “沒什麽,沒什麽。”
  “一年之內,我一定會成為郭太太。”
  子盈別轉麵孔。
  小郭剛好推門進來,子盈又笑。
  子盈根本沒有時間觀光,不過,小郭帶著她四處吃得嘴都刁了:麵拖黃魚、醉蟹、黃泥螺、炒青子、蛤蜊燉蛋……
  忽然想起:“阿娥的兄弟有一家館子,叫‘吳越人家’,我們找去看一看。”
  他們帶著禮物找了上去,沒想到布置雅致得像美術指導精心設計的明初電影布景。
  他們坐下說:“是吳娥叫我們來。”
  自然有人去通報,不消一會,一個胖漢子哈哈笑著跑出來:“子盈,你怎麽到今日才來?”
  “請坐請坐,貴人踏賤地。”
  “怎麽還好叫你帶禮物來,不敢當。”
  “子盈,這是賤內及小犬小女。”
  “子盈,你長得像女明星般好看。”
  子盈嘻嘻笑,上海人真會說話。
  禮物拆開來,是一對金鋼勞力士手表,這是郭印南帶來的,算是周到,子盈看他一眼,表示讚賞。
  吳大叔頓時覺得麵子十足:“吳剛吳喜,快出來向子盈阿姨道謝。”
  嗬,升格做阿姨了。
  喧嚷一會,又把店裏招牌菜取出招呼。
  店裏陸續有客人進門,有幾個熟麵孔,仿佛是演員或是歌星。
  臨走,吳大叔送他們出門:“子盈,我是粗人,沒有好東西送你,這兩盅菜,你帶回去吃。”
  “不用客氣。”
  食物用一塊舊布包著,打兩個結,是個老式包裹。
  子盈提著回酒店。
  一打開:“呀,東坡肉。”裝在青花瓷盅裏。
  下一格有紅米飯,子盈喜心翻倒,與小郭偷偷分享,各吃三碗飯,飽得不能動彈。
  兩個人笑:“會不會吃死?”
  “吃死算了。”
  “真舍不得走。”
  “那對手表我返港即時還你。”
  “公司抽屜裏永遠放著十隻八隻,以防不時之需,好取出送禮,你不必客套。”
  “為禮多人不怪下了新的定義。”
  “要回香港趕工了。”
  “唉,每個城市都有本色,人家有悠閑、文藝、新潮、曆史……我們就是會趕,你以為容易?許多洋人一看就嚇傻了。”
  “子盈,你有仲裁天分,是個天生的斡旋人。”
  子盈這樣答:“家庭背景複雜,自小學會做人,我不否認,我的確比別人圓滑。”
  小郭輕輕勸慰:“也沒有什麽,不過是多兩個弟妹而已。”
  他何嚐不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他們去逛書店,子盈找到一本小小滬語掌故,立刻買下。
  她讀得津津有味。
  她同向映紅說:“你看,熱葷兩字,原來有這麽多解釋。”
  向映紅答:“我不是上海人。”
  “是嗎?你來自何處?”
  “我是南京人,從前叫金陵,比上海人沉著。”
  子盈自顧自說下去:“熱葷,本來是熱的葷菜,罵人熱葷,即指人神經病,但沒有太大惡意,‘儂熱葷’,是女性某種口頭禪,有台灣男生說,如果你一生沒有被女人罵過神經病,那你就白活了。”
  郭印南笑:“說下去。”
  “有一種略不正經的地方戲曲,叫小熱葷。”
  “啊。”
  “還有,同真的熱昏了頭,一點關係也沒有。”
  子盈合上掌故。
  行李已經收拾好。
  但郭印南接了一通電話:“是,我們下午可以回來,什麽事?股市大跌?別太緊張,你們也算是見慣大場麵的人,有上有落才叫股市。這次非比尋常?回來再說。”
  子盈抬起頭:“你持有股票?”
  小郭答:“我哪有資格做股票。”
  “你可有從事樓宇買賣?”
  “我隻擁有一間公寓,與父母住在那裏已有四年。”
  “那麽,你不會有事。”
  郭印南忽然歸心似箭:“我們回去看看。”
  向映紅在一旁叉著手,笑嘻嘻:“香港可是要垮了?”
  好一個子盈,這樣說:“沒這麽快。”
  他們匆匆回家。
  才去了幾天,同事們個個哭喪著臉。
  “全東南亞股市潰不成軍。”
  “有一個狼子野心的狙擊手叫量子基金,務必要把我們打垮不可。”
  “老板手中持有天高行頂層十萬平方尺,5月在樓價摸頂入貨,半年不到,就今日般光景,唉。”
  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
  母親的牌搭子忽然疏落。
  “媽,你有什麽投資?”
  “一生隻得子盈子函兩件投資。”
  “真幸運,你沒有損手爛腳,阿娥你呢?”
  “我隻得兩間姑婆屋,一間在浦東,一間在北角,都是陳年老貨。”
  “恭喜恭喜。”
  阿娥說:“這屋裏沒有大貪的人,也沒發財的人。”
  可是,子盈忽然想到一個人。
  遲疑半晌,她說:“爸不知怎樣。”
  王女士不出聲,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子盈站起來:“我出去一趟。”
  阿娥看著子盈背脊:“孝順女。”
  “瞎起勁,吃對門,謝隔壁,她以為我不知道,上次居然幫那張玉芳作調停,與敵人共進退,讀書讀昏了頭。”
  “好心有好報。”
  王女士歎口氣:“別人的女兒都似人精,我的女兒像呆瓜。”
  子盈聽不到母親抱怨,她走到街上,隻見人群圍住股票報價版凝視,整個城市籠罩冷清陰暗氣氛。
  這是一個最敏感的都會,稍有風吹草動,即人心惶惶。
  子盈踏進父親辦公室,發覺隻得接待處有人。
  她怔住,三個月前還火熱的人來人往的寫字樓,怎麽今日像即將停業?
  她走進去,秘書攔住問:“小姐你找什麽人?”
  “玉妃,我是子盈,你不認得我了?”
  玉妃臉都紅了:“子盈,我隻以為是債主上門。”
  “債主?”子盈訝異,“我父親呢?”
  “子盈,是你?”
  會客室裏探頭出來的正是高戈。
  “爸呢?”
  “到新加坡找朋友幫忙。”
  “職員呢?”子盈看著空蕩蕩的辦公室。
  “柏棠公司已經結束營業。”
  “這是怎麽一回事?”子盈瞠目結舌。
  “欠租欠薪水欠水電,這裏一向是月月清,全靠左手來,右手才能去,業主欠我們,我們欠夥計,一個環節一斷,全體倒地,就這麽簡單。”
  子盈呆呆坐下來,想斟杯酒喝,發覺白蘭地及威士忌瓶子都是空的。
  “原來整間公司都建在浮沙上,我明白了。”
  子盈問:“你手上炒賣的豪宅呢?”
  高戈忽然露出一絲笑,這個時候,看上去有點詭異。
  “半年前,子盈記得嗎,我問你手上投資該如何處置。”
  子盈點點頭。
  “多謝你子盈,我聽你的內幕消息,立刻放掉。”
  內幕消息?
  最多是忠告,程子盈何來內幕消息?隻見高戈搓一下手:“你舅舅待你真好,子盈,你賺不少吧。”
  “當時我見已經對本對利,全部放手,朋友都笑我笨,說過了年,我一定懊惱得吐血,可是你看,現在樓價隻跌剩四成,一半不到。
  “我爸手上那些資產呢?”
  “他是老香港,他怎會聽我說。”
  子盈看著角落放著兩隻行李箱。
  “你要出門?”
  高戈點頭:“我到舊金山去看看。”
  “一去多久?這個時候出門?不理程柏棠了?”
  “不知道,有機會就不回來了。”
  子盈瞪著她。
  “子盈,別這樣看我,程柏棠叫我拿私蓄出來幫他,我能不走嗎?我也不過是一名夥計。”
  子盈說不出話來。
  “子盈,再見。”
  這時,有人上來,替她挽起行李出門。
  她轉過頭來說:“不要怪我,子盈,你不是我,你不知我的難處,換了你是我,你也會這樣做。”
  她披上紫貂大衣,匆匆跟那人走了。
  整間辦公室隻剩玉妃。
  “玉妃,你為什麽不走?”
  “我來收拾雜物。”
  她把案頭裝飾放進紙箱裏搬走,鎖上柏棠公司大門。
  子盈發呆。
  自幼她就到父親公司進出,滿以為這是一塊磐石,誰知一場龍卷風,連根拔起。
  她一個人坐在樓梯間良久,不得不回家去。
  阿娥告訴她:“郭先生在書房等你。”
  自從在上海送過金表之後,阿娥百分百接受了小郭。
  “印南。”子盈聲音彷徨。
  “你知道了?”他握住她的手。
  “知道什麽?”
  “華南結業。”
  子盈張大了嘴,像個受驚的孩子。
  “你我失業了,公司連遣散費都付不出來,岑先生躲到夏威夷去,崇明島那工程也已停產。”
  “杜步民呢?”
  “他負債十餘億。”
  子盈喃喃說:“這是我第一份工作,出師未捷身先死。”
  郭印南卻笑:“華人就是這點好,五千年曆史,無論什麽遭遇先人都有經曆,均有恰當的形容詞。”
  子盈問:“怎麽辦?”
  “子盈,不怕,市道有上有落,其實肥皂泡吹得那麽大,終有一日破裂,隻是錢遮眼,看不清,盛極必衰,否極泰來,生生循環不息。”
  王女士剛巧經過書房,聽到年輕人這樣說,不禁點頭,說得好,有智慧。
  子盈歎氣:“可是,情況從未這樣糟糕。”
  “嘿,事情還可以糟一百倍。”
  “不,街上像世界末日般。”
  “放心,我們一定會找得到工作。”
  “你可是家庭經濟支柱?”子盈替他擔憂。
  “家父家母都有穩定職業,還有大哥大嫂,他們都教書。”
  王女士心中嗬一聲,原來書香世家,一屋教書先生。
  “做過失業大軍,我也要考慮教書。”
  王女士忍俊不住,速速走開。
  忽然聽到門鈴響,阿娥去開門,說半晌,進來報告:“是跑馬地公寓租客佘先生。”
  王女士納悶:“我一向交給租務公司負責,他為什麽找上門來?”
  “讓不讓他進來?”
  “佘家租跑馬地有七年了,去年孩子進了大學,可見住宅風水不錯,請他進來,看他有什麽事。”
  那佘先生是老實人,一臉沮喪。
  他一見房東就說:“王小姐,我過不了年。”
  “坐下慢慢說。”
  阿娥連忙給他一杯熱茶。
  “王小姐,我在公司做了15年,一直領租屋津貼,竟未想過置業,公司忽然減薪,孩子還未畢業,我捉襟見肘,不知怎樣才好。”
  這回是子盈經過會客室聽見有人告苦,不禁嗬的一聲。
  “我已欠租兩月,生怕租務公司趕我走,王小姐,特來找你寬容,請幫一個忙。”
  連阿娥都嚇得心驚肉跳。
  這個在日資百貨公司工作的房客從未試過欠租,今年發生什麽事?
  王女士問:“你想我怎樣幫你?我並無諷刺的意思,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做:以往20年,隻有年年加租。”
  那佘先生十分慚愧:“可否減一點租金?”
  “那你說該減多少呢?”
  “老板減了我三分之一薪水。”他嚅嚅說。
  “三分之一?”王女士雖然不是個精打細算的人,卻也知道,這一減以後很難再加得上去。
  每年才加百分之五一點點,一減就削掉百分之三十,租金回到六年前水平。
  這就是經濟衰退了。
  “嗯。”王女士沉吟。
  應當機立斷,無謂叫人家白焦慮多走一趟。
  這房客從來不拖不欠,這回滿頭大汗地上門求人,一定有逼不得已的苦處。
  他若搬走,一時未必找得到新租客。
  王女士看到他一臉皺紋,不禁惻然。
  他懊惱地說:“半生積蓄,都被股市吃掉。”
  原來又是這個老故事。
  王女士微笑說:“佘先生,我答應你,你安心住下去,大家待股市回升再說。”
  佘先生連忙說:“好,好,謝謝你,王小姐,謝謝你。”
  千恩萬謝,歡天喜地而去。
  阿娥說:“你看,不賭股票,一樣有損失。”
  子盈走出來:“真奇怪,整個城市被股市及樓市控製住命脈。”
  王女士笑笑:“算了,夠用就算,幸虧過去10年已經加足,現在順勢減點,損失不致太大,識時務者為俊傑。”
  阿娥笑:“子盈,快學媽媽的豁達大方。”
  “是。”子盈朝母親鞠一躬。
  這樣大方,皆因儲蓄豐厚吧。
  “郭印南呢?”
  “回家去了。”
  “怎麽樣,”王女士笑嘻嘻地看牢女兒,“孵豆芽了?”
  子盈不好意思:“早知,到美國發展。”
  “不怕不怕,你且休養生息。”
  “媽媽——”子盈想報告父親近況。
  王女士轉過頭來:“別家事我不理。”
  子盈無奈。
  王女士吩咐阿娥:“子盈的舅舅說,無論什麽地方都吃不到好的百葉結,不是太硬就是太軟,有些沒咬口,有些沒鮮味,你做一盅百葉結烤肉叫司機送去。”
  她出去做健美運動。
  電話鈴響,子盈去聽。
  那邊一時沒人出聲,子盈喂了幾聲。
  “子盈?”終於有人開口。
  “爸爸?”
  “是我。”那邊正是程柏棠。
  “爸爸,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新加坡,子盈,你馬上給我匯十萬元過來付酒店費用及買飛機票。
  “爸,我戶口並無十萬元。”
  “什麽?”
  “我在華南才支一萬八千元一個月,有兩張支票尚未兌現,公司已經結束。
  “我從前吃一頓飯也不止十萬,你去問你媽拿。”
  “我怎樣匯給你?”
  “記下這個號碼——”他講了一個數字。
  子盈急得團團轉。
  阿娥問:“子盈什麽事?你額角全是汗。”
  子盈把事情告訴她。
  “嗬,”阿娥聳然動容,“區區十萬元都付不出。”
  傍晚,王女士回來,子盈立刻迎上去。
  “媽媽,你對租客都那麽大方,你是好人。”
  王式箋看著女兒,笑笑說:“有什麽事?”
  “爸被困新加坡回不來了。”
  她嗬一聲:“一定還住在東方文華的客房裏,想乘頭等艙回來,可是這樣?”
  “他隻要十萬。”
  “一塊錢也沒有。”
  “媽媽,你為何絕情刻薄?”
  王式箋麵色忽然大變:“你問我為什麽這樣對他?”
  “媽我——”
  “你不如問他昔日做過些什麽令我今日有這種態度!”
  “是,是,媽,請息怒。”
  “子盈,我再聽到你提起這個人,連你一並趕出街!”
  阿娥連忙拉住子盈:“說對不起媽媽。”
  子盈從未見過母親這樣盛怒,隻好躲到房中。
  稍後新加坡電話來追,子盈不敢再聽。
  她隻得自己想辦法。
  忽然想到溫哥華的張玉芳,不如找她商量。
  是子茵來聽電話。
  “媽媽在不在?”
  “媽媽到老人院做義工,幫老人洗頭修指甲。”
  “你們生活好嗎?”子盈想閑聊幾句。
  “補習老師叫我快做功課。”
  “那麽,我稍後再打來。”
  幸虧張玉芳隨後複電。
  子盈囑她匯款去新加坡。
  她隻是笑。
  “你記下號碼沒有?”
  “子盈,我不打算拿這筆錢出來。”
  “什麽?”
  “子盈,這是兩萬加幣,我們三母子足足可過兩個月了。”
  “可是——”
  “子盈,我與程柏棠已無糾葛,上星期我已到生命注冊處把子茵子照更改姓氏,他們現在姓張。”
  子盈呆住。
  “我想,子盈,你母親也已經拒絕你可是?”
  子盈死撐:“我還沒有問她。”
  “她是大家閨秀,寬宏大量,子盈,你同她說吧,我手上這一點點10年青春換來的資產,得小心翼翼運用,量入為出,母子三人得靠它過一輩子,稍有閃失,賤若爛泥。”
  子盈一句話說不出來。
  “對你,子盈,我終身感激。”
  話說得這樣明白。
  為著禮貌,張玉芳並沒有掛線,她閑聊說:“子茵十分想念姐姐……”
  子盈發覺她們都是好漢:猥瑣的貪新忘舊的程柏棠沒有摧毀她們的一生,反之,她們像火鳳凰般再生。
  子盈隻得呆呆地說:“我還有點事要做。”
  她掛斷電話。
  此刻,沒有人再認得程柏棠。
  阿娥進來,放下一張銀行本票。
  子盈一看:“不不不,怎麽好用你的錢。”
  “當我送你禮物。”
  “不不,這是你辛勞所得,不必拿出來供別人花天酒地,請速速收回。”
  “我是給你的,子盈。”
  “冤有頭債有主,不,阿娥,你才幾千元月薪,這是巨款,無論如何不能。”
  “你看你滿頭大汗。”
  “阿娥,我到今日才知道世界艱難,從前讀書,媽媽萬鎊萬鎊那樣匯來,我雖不是大花筒,卻也手段疏爽,現在才知道得來不易。”
  “你有個好娘家。”
  “真感激外公外婆。”
  子盈把本票交回阿娥手中。
  “我去找子函商量。”
  阿娥忽然笑了。
  子盈頹然,真是,找大哥有鬼用。
  她母親走出來,子盈以為有轉機,站起來:“媽——”
  誰知王女士說:“阿娥,子盈,這幾日進出小心點,屋裏沒有男丁,被人闖入就麻煩了,我已請了保鏢兼司機接送。”
  子盈知道無望。
  阿娥說:“子盈,你放心,他相識遍天下。”
  子盈獨坐房中。
  能向郭印南開口嗎?
  當然不。
  一輩子不,母親自幼教導:錢要自己掙,萬萬不可開口問男人要一分錢。
  父親並沒有再打電話來,大概是另外找到門路了。
  子盈一晚沒睡好。
  第二天一早,母親推門進來。
  “媽,你怎樣看這市道?”子盈胡扯。
  “我們不是賭徒,不必擔心,經濟有好有壞,稍後總會上去,不過,要回複到全盛時期就難一點了。”
  “為什麽?”
  “我雖不是經濟學家,也知道一個城市要輝煌到那種地步,需靠天時地利人和,特殊條件一失,獨一無二的地位不再存在,情況自不一樣。”
  她停一停:“從前,這是一塊門檻,你要打進一個13億人口的大國,就得拜地主,進門去做什麽?賺錢呀,那麽大的市場,一人買一瓶汽水,你想想有多少利潤。”
  子盈微微笑:“經濟學家也不會講得更好。”
  “我同你舅母說過,她那裏有職位等著你。”
  “不,我要自己找工作。”
  王女士微微笑:“那麽,職位留給郭印南。”
  “對,他也失業。”
  失了業還那麽高興,也隻有家裏提供衣食住行吃慣無憂米的年輕人才做得到。
  市麵在好過來之前一定會更壞。
  郭印南對子盈說:“我竟有時間看書了。”
  “看些什麽?”
  “讀四書。”
  “嘩。”子盈佩服,“韜光養晦。”
  “子盈,我想介紹家人給你認識。”
  子盈一怔,是時候了嗎?
  她脫口問:“還有無向映紅組長的消息?”
  “她所屬的公司轉向發展公路,她不愁沒有表現機會。”
  “她對你可有意思?”
  沒想到小郭這樣說:“子盈你看錯了,她的男朋友是高幹子弟,比我能幹百倍。”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一直以來的事呀,不然,怎麽做上組長。”
  嗬,原來是故意氣她。
  子盈問:“我算不算高幹子弟?”
  小郭答得真好:“本來你舅舅隻是一個市長,地位不算很高,隻是,這個市長與別的市長又不一樣,地位超群,所以,你也算是高幹子弟。”
  子盈一時不知是悲是喜。
  “星期六好不好?回家坐一會兒,喜歡呢,吃了飯才走,如不,朝我打一個眼色,馬上可以告辭。”
  子盈點點頭。
  母親知道了,十分高興:“別穿太素,禮物要周到,去打聽一下郭家有些什麽人,阿娥替你準備,見了長輩,多笑,少說話。”
  “有沒有必要去見麵?”
  “你喜歡郭印南嗎?”
  “並沒有愛情小說中形容的那種毛孔豎起的感覺,可是見了他很高興。”
  “謝天謝地,十分正常平安。”
  那天傍晚,子盈聽見母親在電話裏說:“不不,不要去理他!”
  她靜思片刻,忽然落淚:“你讓這種人知道有處地方可以拿到巨額金錢,沒完沒了。”
  子盈立刻知道這是誰。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三、四次,我怎樣向你們交待。”
  她掛了電話。
  子盈把一隻手放在母親肩膀上。
  程柏棠竟老著麵皮向前妻的表兄開口。
  “活著一日,他一日不放過我。”
  當初是怎麽樣認識這個可厭的人?一定有點蛛絲馬跡,不能完全說知人知麵不知心吧。
  子盈又不忍心責備母親不睜大眼睛認人。
  整晚母親心情都壞到極點。
  後來郭印南來了,陪她閑話家常,她又略為振作。
  “子盈不知天高地厚,最喜不自量力管閑事找是非,你要管著她,教她。”
  “是是,伯母。”
  “子盈愚魯,請令尊令堂多多包涵。”
  “不會不會,請放心。”
  “我全沒做好,子盈有欠秀氣。”
  “不不,子盈很好。”
  子盈忽然由小公主變成豬八戒,皆因一個不成才的父親。
  程柏棠賺錢時神氣活現,社會親友都包涵他所作所為,今日生意一倒,眾人臉色也不一樣。
  人失意時叫人看不起,一個城市失色時也遭其他都會排擠。
  見家長的時間到了。
  阿娥笑笑說:“禮多人不怪。”
  她準備了兩盆蘭花、四色糖果,還有一盒金飾。
  “這是什麽?”
  子盈打開一看,發覺是一套赤金筷子金飯碗,大驚失色:“這是幹什麽?”
  “郭家剛生了孫子。”
  “是嗎,我怎麽不知道?”
  阿娥笑:“你粗心大意,是我自小郭先生口中得知。”
  王女士豔羨:“好福氣,積善人家。”
  子盈捧著禮物上門去。
  來開門的正是郭太太,打扮樸素,一臉笑容,郭先生站她身後,急著張望子盈。
  他們看到一個漂亮高挑的少女,穿淡藍色套裝,平跟鞋,全身沒有首飾,隻戴一隻男裝手表,郭氏伉儷頓時放下了心。
  他們害怕看到的是染金發、吊帶裙、高跟拖鞋。
  小郭的大哥大嫂也探頭出來,子盈笑嘻嘻招呼過,記著少說話三字真言,靜靜在一旁坐著。
  禮物都收下看過了,讚不絕口。
  大嫂尤其歡喜:“筷子及碗上有蛇紋,寶寶正肖蛇,程小姐真細心。”
  阿娥真仔細。
  那幼嬰也穿淡藍,小小毛頭,像隻洋娃娃,忽然張開嘴,打一個嗬欠,大眼睛四周圍張望,那麽小就擁有兩道濃眉,活脫像他小叔。
  子盈笑了。
  “抱抱他。”
  子盈連忙先坐下,才伸出雙臂,把嬰兒抱在懷中。
  郭太太十分欣賞這種謹慎。
  大哥大嫂斟了咖啡出來。
  幼嬰在子盈懷中睡熟,子盈幾乎不願把他放下。
  大嫂說:“他已有11磅,頗墜手。”
  子盈問:“他有多大?”
  “雙滿月。”
  “你身段恢複得很好。”
  大嫂微笑:“托賴。”
  子盈渴望知道更多:“喝人奶還是奶粉?”
  “吃奶粉,我們隨俗用紙尿布,否則,真忙不過來,不過,環保人士有話要說了。開頭我不會替他洗澡,嚇得麵色發青,是婆婆教會我。”
  子盈嗬一聲,忙不迭點頭,她本來要問更多,想到母親叮囑,這才住口。
  郭家地方袖珍,家具都得靠牆,可是一塵不染,簡單舒適。
  來之前,小郭也並沒有自衛打底,說一番像“蝸居淺窄、請勿見笑”之類的話。他的房間小小,拉開櫃門,隻得三兩套西服、幾件襯衫,夠用就好。
  子盈自己也是那種人,最不講究衣著,立刻覺得合拍。
  他案上有一隻水晶玻璃球紙鎮,淡藍色,走近一看,原來是一隻地球,藍天白雲,兼有五大洲。
  “真漂亮。”
  “送給你。”
  “不不不,是你喜歡的玩意,我常常來一樣可以看到。”
  “願意留下吃飯嗎?”
  “下次好不好?”
  “隨你,那麽,我們走吧。”
  子盈點點頭。
  郭家父母也沒有勉強:“有空常常來。”
  子盈一出門,大哥就說:“很純真,很可愛。”
  大嫂也說:“兩個人很投緣,是認真的。”
  郭先生說:“我很滿意,這女孩子沒有時下任何不良習氣。”
  “聽說在外國長大,西方青年其實更多不良嗜好,許是家教好。”
  “很替印南高興。”
  郭先生笑:“我家女人,統統有工作,我家男人,可卸下一半擔子,真開心。”
  大家嗬嗬笑起來。
  回到自己家,王女士問女兒:“順利嗎?”
  子盈點點頭:“一家人都很自然很開朗,全是讀書人,對功利無所求,叫人舒服。”
  “有沒有問你什麽?”
  “並無諸多打探,查根問底,旁敲側擊,大方磊落,是戶高尚人家。”
  做母親的放下心來:“嗯。”
  “他們家麵積細小,站在客廳叫一聲,全屋聽得見,房間隻得一百平方尺。”
  王女士微微笑。
  下一步就輪到家長與家長見麵了。
  “兄嫂不與父母同住,印南說,他原本想搬出來,可是覺得樓價飛升,高得不像話了,所以才按兵不動。”
  “他做得很對。”
  子盈正擔心吃飽就睡會長贅肉,舅母找她裝修家居:“你家也要修一修了,窗簾還是70年代花式,50年不變不是指這個,家裏有設計專才,為什麽不用?”
  她母親起勁地說:“是,是。”
  一看就知道是串通了的。
  小郭被派去舅舅辦公室幫忙,約了勘輿師,看過風水,重新布置。
  二人雖屬大材小用,至少也有用,不愁閑著。
  小郭說:“進出都是達官貴人,是增廣見聞好機會。”
  子盈也說:“原來經濟不景氣,倒下來的隻是基礎不穩一群,那一撮老家族,才不怕風雨。”
  “我真懷念崇明那項計劃。”
  “聽說有台灣商人願意接手。”
  “已經不關我們的事了。”
  “真可惜。”
  正在書房閑談,忽然門鈴響。
  阿娥去開門,隻聽得一陣騷動。
  子盈抬起頭來,忽然扔下筆,大叫一聲,衝出書房,小郭連忙跟著出去看個究竟。
  隻見子盈撲向一個年輕人,跳到他身上,緊緊抱住:“子函,子函!”
  那青年長得與子盈一模一樣,抱著子盈在客廳中央打轉,哈哈大笑。
  是子盈的兄弟子函回來了。
  “媽媽呢?”
  “到舅母家打麻將,你怎麽回來也不通知一聲,喂,對新飛機場的印象如何?”
  “這是你男朋友?”
  “這是郭印南,印南,我大哥子函。”
  子函不同於子盈,他整個人時髦、閃爍、機靈,叫人警惕。
  子盈取笑:“子函為什麽忽然回來,老板開除你?”
  “不,爸叫我回來一起搞網絡生意。”
  “什麽?”子盈一怔。
  “爸看到這是一個缺口,香港缺乏新進科技生意。”
  子盈問:“爸人在哪裏?”
  “他此刻在洛杉磯招聘人才,叫我回來部署新公司。”
  什麽?
  上兩個月還窮途末路、四處借貸,今日又要衣錦榮歸,真是瞬息萬變、目不暇給。
  “他的資本來自何處?”
  子函聳聳肩:“是商業秘密,但是不愁資金,你看,此刻寫字樓租金比去年今日便宜一半不止,又送裝修,免租三個月,這樣好時機,不創業還待幾時?”
  “子函,你——”
  “我什麽?”他嘻嘻笑。
  “你當心,別亂簽文件。”
  “我明白,阿娥阿娥,做一隻八寶鴨我吃,還有,蒸糯米糖蓮藕。”
  阿娥應著:“我馬上去買菜,小郭先生,你也留下吃飯。”
  子函又說:“印南,你別客氣,我要去梳洗。”
  子盈高興得合不攏嘴:“子函回來了,子函回來了。”
  郭印南也陪著她笑。
  “你看我哥哥怎樣?”
  “高大英俊,聰敏過人。”
  “你看他們父子新主意如何?”
  “這比較難給意見。”
  “以局外人身分看呢?”
  “本市沒有科技底子。”
  “什麽都是從零開始,自無到有呀。”
  “我不知他指何種科技,是要生產電腦硬件還是軟件?”
  “他說是網絡。”
  “網絡不是一種生意,網絡用來宣傳最好不過。”
  “不,網上交易、網上圖書、網上新聞……”
  小郭隻得陪笑:“那就看他們的了。”
  “子函最熟悉這一行。”
  “是,是。”
  子盈急急撥電話給母親。
  “什麽,子函在家?我馬上回來。”
  牌都不打了,立刻返家。
  傍晚,八寶鴨也燜好了,一家人一起吃飯。
  郭印南留意程子函,越看越奇怪,同胞親兄妹,竟是兩個極端,那程子函活脫就是上海人口中的小滑頭,與子盈的性格剛剛相反。
  也許,一個像父親,另一個像母親。
  隻見子函談笑風生,控製整個場麵。
  他殷勤招呼客人,請印南喝紅酒,夾鴨腿給他,問他香港近況……
  飯後又衝一杯濃鬱的普洱茶給他消滯。
  子盈與他出去看戲,做大哥的又送到門口。
  一關上門就問媽媽:“這真是子盈的男友?”
  “你看如何?”
  “很老實,不像有大出息的樣子。”
  “我就是看中他這一點,陪著子盈平靜生活,養兒育女,不知多幸福。”
  “但是,他不會賺大錢。”
  “子盈有妝奩。”
  “媽說得很對。”子函點頭,“反正以後是開這輛車,住這間屋,何用辛苦。”
  “我自己流太多眼淚,不想看到女兒傷心。”
  子函凝視母親:“媽保養極佳,不過,我給你看一張照片。”
  他取出一張合照給母親看。
  是一大堆人坐在一間海旁餐廳裏,子函與一個美婦人靠得最近。
  “這是誰?”王女士意外。
  “媽,看仔細一點。”
  “認不出來,不會是你的女友吧,仿佛比你稍大。”
  “媽,這是你好友孫伯母呀。”
  “誰?”
  “孫伯母蘇瑟,你看不出來?”
  “瑟瑟?不會吧,這是她?”王女士取過照片細看,“發生什麽事,根本不是同一人,她像是換了一個頭!”
  子函笑:“你要是願意,我也帶你到比華利山換人頭。”
  “你說的是矯型手術,嗬,真是神乎其技,還十分自然呢。你看,她笑得多舒暢,臉型眼睛鼻子下巴完全不一樣了,看上去比我們年輕。”
  “媽,我與子盈陪你去。”
  “這不大好吧。”王女士嚅嚅。
  “又不是欺世盜名,你若不做,將來你的同事朋友看上去全似你女兒。”
  王女士嚇著了,她呆呆地不出聲。
  半晌她說:“削尖鼻子,撐大雙眼,給誰看呢?”
  子函笑:“早上起來,照鏡子自己看見,不知多高興。”
  “那不成了對影自憐?”
  子函大奇:“是又怎樣?”
  “怪淒涼的。”
  “那就看你的人生觀了,凡事有兩個看法:一個寫作人,可尊稱大作家,也可貶為爬格子。像這次我回來,既是投機客,又是科技專家。”
  “子函,媽拿你沒辦法。”
  “媽,明日我們到舅舅家去。”
  “我先預約。”
  子函點點頭:“媽怎樣看局勢?”
  “很亂,大陸、台、港經商已無明顯界線。”
  “危才有機。”
  “你的口氣,像一個人,同樣這種話,由他口中說出,無比討厭,可是你講我又覺得有意思。”
  子函與母親輕輕擁抱。
  他出去了。
  一星期後他已見過舅舅,找到適當辦公室,以及決定搬出去住。
  他帶子盈參觀新公寓。
  裝修公司正把名貴家具搬進那位於頂樓、大得似酒店大堂似的客廳。
  子函背著客人看海景,聽到腳步聲滿麵笑容轉過頭來。
  他走進廚房,捧出一箱香檳酒,取出一瓶,浸入銀冰桶:“一會喝酒慶祝。”
  那排場、那布局,真看不出有經濟衰退現象。
  子盈隻覺宛如置身海市蜃樓之中。
  子函說:“子盈、印南,過來幫我。”
  郭印南不知如何回答。
  子盈反問:“做什麽?”
  “成立科技公司,先上市,後招股,集資大施拳腳。”
  “次序還似不大正確。”
  子函笑:“做生意何來規則?子盈你以為是小學生做功課?”
  “資本來自大眾?”
  “正是。”
  “大眾為何信你?”
  “問得好,”子函豎起大拇指,“他們當然不是信程柏棠父子,我們老板是鼎鼎大名的高越梅。”
  郭印南聳然動容,不過,沉實的他不出聲。
  “政府揚言要搞科技,殷商高越梅熱烈附和,我應邀擔任策劃,市民熱情反應,有何不可?子盈,過來,我封你為亞太區總裁。”
  子盈駭笑:“我不懂做這個職位。”
  “你穿套鮮紅香奈兒,站在高越梅之子高子能身後,作頂天立地狀,不就行了?”
  “我更加不會。”
  “子盈你沒出息。”
  他噗一聲開了香檳。
  子盈愉快地答大哥:“子函你說得對。”她大口喝香檳。
  郭印南看著女友笑,他放心了。
  子函問他:“你呢,印南。”
  “我?子盈去哪裏,我跟到哪裏。”
  子函很替他們高興:“好,好,祝你們幸福。”
  他倆離開了大廈頂樓。
  子盈當然不笨,在車上她輕輕說:“這種江湖伎倆,自古就有,從前,叫種金子樹,術士騙貪心的人說,給我一袋金子,我幫你種一棵金樹,保證年年開花,結出金果。”
  印南回答:“你也說過,是騙貪心的人,不貪,什麽事都沒有。”
  “造字的人也真諷刺,貪同貧兩字,筆劃隻差一點點。”
  “投資,有得有失,必具風險。”
  “你會不會買這隻高越梅股票?”
  “這隻股票,不屬高越梅,它隻是想造成一種錯覺,使大眾以為是高氏出品。”
  “最終會由誰出麵?”
  “高子能及一班策劃吧。”
  子盈歎口氣:“大哥真能幹,像會變魔術一樣。”
  印南想說:你舅舅的大名正是他的魔術棒,可是,不好講出口。
  那晚,他睡不著覺。
  才接觸到權勢邊沿,他已經緊張得整晚胃痛。
  幸虧子盈與他的想法完全相同。
  過幾日,程柏棠回來了,完全不提舊事。
  在全新辦公室招待記者,宣布招股細節。
  英俊的程子函立刻被記者封為“本市最受歡迎王老五”。
  股票推出那天,全市轟動,大眾搶購,人龍排得繞銀行幾個圈,市民爭先恐後。
  一直在看電視新聞的子盈說:“這種場麵我見過,曆史記錄片中上海人半世紀前兌換金元券就是這個情況。”
  “對,那時金元券上下午差價百倍,非搶兌不可,也是人龍緊接。”
  子盈奇問:“為什麽不認識的人一個個抱著前邊那人的腰?”
  “怕人插隊呀,傻女孩。”
  “嗬,原來如此!”
  隻聽得熒幕上一個老婦興高采烈地對記者說:“我買到了,我買到了,排一日隊好過做一年,我這次賺定了。”
  子盈訝異:“真沒想到還拿得出錢來。”
  一言驚醒夢中人,印南說:“我有事。”
  他立刻趕回家中。
  大聲問家人:“有無人買能子科技股票?那是一隻空殼子,千萬不能碰。”
  大嫂笑:“印南你怎麽了,我剛才設法托經紀入市。”
  “快賣掉!”
  “千辛萬苦才揀到好貨——”
  “聽我說,速速出貨。”
  “我十四元入,今日已漲至二十六元,你莫非有內幕消息,聽說這是程子盈父兄有份策劃——”
  “你到底聽不聽我講?”印南頓足。
  大嫂隻是笑:“我賣了匯豐,匯豐不流行了你可知道?”
  印南冷笑:“都發瘋了,匯豐是發鈔的銀行,會得不流行?”
  大哥進來興奮地對妻子說:“恭喜恭喜,你我財產今日不知不覺又增加一百萬。”
  印南隻得發呆。
  郭太太說:“別太擔心,大家都相信高越梅是殷商,這次多虧他來打一隻強心針,本市又再生氣勃勃。”
  郭印南舉起雙手:“我再說最後一遍,賺一點好放手了,記住,趁眼前有路,回頭還來得及。”
  大哥與大嫂都訝異地看著他。
  他隻得頹然離去。
  世上隻剩子盈一個知音,他真是幸運,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子盈笑著勸說:“不要緊張。”
  “像不像挪亞勸人登上方舟?勸了10年,無人信他,反而調過頭來譏笑他。”
  “有這麽嚴重嗎,港人見慣大場麵,世上亦無永升不跌的股票。”
  “那是他們的畢生積蓄!”
  “可是你看他們此刻多開心多沉醉。”
  “這個好夢會很快醒。”小郭極之肯定。
  “你這種論調,走到街上,會被人扔石頭。”
  “你有沒有沾手?”
  子盈笑吟吟:“家母與我,從來不碰這個,所以我們也永遠不會發財。”
  “我尊重你們。”
  “我還以為我是惟一的道德先生。”
  小郭無奈地說:“程子盈,你終於找到伴了。”
  子盈看著他:“那麽,你是否應該有進一步表示?”
  郭印南握緊子盈雙手,忽然哽咽:“子盈,我身無長物,可是,我保證會叫你快樂,並且,永遠不辜負你。”
  “我接受你的建議,還有呢。”
  “明日,我到伯母處求婚。”
  子盈咧開了嘴。
  她把臉靠在印南的胸膛上。
  她輕輕問:“我們是怎樣認識的?”
  “在剛剛改朝換代之後,那時米字旗甫除下,五星旗剛升上去。”
  他把下巴擱在她頭頂。
  該刹那,整個世界隻剩他們兩個人那麽大。
  第二天上午,他到子盈家按鈴。
  阿娥說:“來了,來了。”
  王女士噓一聲:“別亂喊,他會緊張。”
  阿娥開了門:“子盈還沒起來。”
  郭印南笑嘻嘻走進來。
  他穿著一套西服,白襯衫深藍領帶,看上去神清氣爽。
  王女士迎出來:“印南,子盈說,你有事找我商量。”
  她請他進書房。
  阿娥斟出香片茶來。
  小郭吸進一口氣:“伯母,我來請你允準我與子盈訂婚,我答應在有生之年會愛護她尊重她,凡事以她為重。”
  王女士雙眼濡濕。
  她輕輕說:“印南,我相信你,我祝福你們。”
  宛如昨天,小小子盈剛上一年級,做母親的大感安慰,躲在一邊看她走進課室……
  王式箋淚盈於睫。
  “謝謝你伯母。”
  郭印南取出一隻小小絲絨盒子,輕輕打開,盒裏是一隻訂婚鑽戒,大抵比芝麻略大一點,在陽光下努力地閃了一閃。
  做母親的取過仔細看過,真心讚美說:“這是我所見過最漂亮的鑽石戒指。”
  忽然聽見有人嘻嘻笑。
  原來是子盈起來了,躲在門角,穿著睡衣的她比平日更加稚氣。
  她走出來,由郭印南替她戴上指環。
  “郭先生太太知道沒有?”
  “他們正等我好消息呢,我立刻去打電話。”
  印南走開去報喜。
  子盈握緊母親的手。
  “媽,你喜歡印南?”
  “我很喜歡他。”王女士不住點頭。
  “我們可能在夏季舉行婚禮。”
  “來得及嗎?”王女士詫異,“訂酒席做禮服布置新居……”
  “咦,我沒想過這些,我不打算鋪張。”
  “啊,郭家讚成嗎?”
  “他大哥結婚,也隻是注冊度蜜月。”
  王式箋微笑:“這倒也好,何必勞師動眾。”
  子盈忽然說:“無論多豪華的婚禮都不代表幸福婚姻,兩個人終生相處和睦與否和筵開幾席、多少首飾全無關聯。”
  阿娥在門口嗤一聲笑出來。
  “子盈的道德經又來了。”
  印南打完電話回來:“家父家母非常歡喜,說幾時見個麵。”
  王女士答:“請他們訂時間地點好了。”
  子盈說:“爸爸——”
  她母親轉過頭來:“我打算一個人出席。”那聲音十分堅決,一聽就知道全無轉彎餘地。
  郭印南連忙說:“是,是。”
  王女士臉色緩和下來:“子盈,知會你哥哥。”
  子盈無奈地說:“是。”
  幸虧這時阿娥說:“早餐準備好了,子盈,你吃罷再梳洗吧。”
  那天下午,子函來到,看過指環,聽過建議。
  “子盈,這戒指不行,大哥叫蒂凡尼送隻三克拉的過來。”
  子盈說:“喂喂喂,你結婚還是我結婚。”
  王女士也笑:“你妹妹說得對。”
  “媽媽,你胡亂在抽屜縫裏掃一掃,也揀出幾套項鏈手鐲,我妹妹怎可這樣馬虎出閣,我馬上叫秘書打到紐約王薇薇處訂婚紗。”
  這回王女士亦勸說:“注冊也總得有一套禮服。”
  子盈說:“現買一套米白色套裝就可以了。”
  “頭飾呢?”
  “戴一隻小小頭箍,有一點網紗即可。”
  “那麽,叫紐約設計師送來。”
  子盈遲疑。
  子函看著妹妹:“你是想遷就郭家,不想太鋪張太懸殊可是?子盈,請你做回你自己,舅舅舅母表兄姐們一定會來觀禮,屆時連保安人員隨從已十個八個人,必然誇張,你能叫舅舅不來嗎?”
  子盈不出聲。
  “印南知道你是誰,印南知道你倆隨時可以結婚無後顧之憂是因為你嫁妝豐厚,何必掩飾?”
  王女士出聲:“子函——”
  “媽媽,子盈明白我說什麽。”
  子盈笑笑:“子函很有智慧,我保留底線,不請客、不戴華麗首飾,因為我由衷不喜。”
  “那麽,禮服頭飾由媽媽挑選,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
  子函鬆口氣,朝母親眨眨眼。
  子盈出去了。
  子函說:“她不請客,我來請,屆時她出現就可以,替她訂兩套衣服,一套象牙白配鑽冠,另一套玫瑰紅晚宴長裙,我去辦。”
  做母親的笑不攏嘴。
  稍後,子盈向未婚夫抱怨:“子函真多事。”
  印南笑:“他是關心你,不是你大哥,怎會提那麽多意見。”
  “你明白諒解?”
  “我知你家境勝過我家,我樂得享受現成,我覺得這是我的福氣,我不會自卑。”
  子盈鬆下一口氣,印南真大方豁達,沒白受高等教育。
  能子科技股升到二十八元那日,子盈的禮服送到,子函叫她去試穿。
  “在什麽地方?”
  “在我處,我派一個精乖的秘書在家等你,陪你試身,要改的話,立刻寄回去。”
  “幾時方便?”
  “你下午可有空?”
  約好時間,子盈獨自到大哥的頂樓公寓去。
  那日天氣很好,初夏,風勁,吹走煙霞,可見藍天。
  仆人來開門,子盈一進屋便看到露台外有一女子坐著欣賞風景。
  她且不去打擾人家,一徑走入書房。
  一眼看見架子上掛著兩襲禮服。
  一件是象牙白山東絲套裝,上衣短短圓角,配小傘形齊膝裙,式樣清純可愛,正配子盈氣質,她一看就喜歡,頭飾簡單精致,是兩圈鑲鑽頭箍。
  另一件比較華麗,是背心玫瑰紅緞裙,釘不規則透明亮片,在腰下打摺成鍾形。
  結婚禮服最難挑選,子盈本來一點頭緒也沒有,現在看見這一白一紅兩套衣裳,覺得心滿意足。
  正在撫摸衣褲,想告訴未婚夫,禮服漂亮得不得了,她聽見身後有人說:“是漢斯的妹妹嗎?”漢斯是子函的洋名。
  這聲音有點熟,應該屬於露台上的小姐。
  子盈怔住。
  “漢斯吩咐我幫你試身。”
  子盈轉過頭來,完全愣住,站在她對麵的,正是她父親程柏棠從前的女友高戈。
  “是你!”
  那高戈卻一時沒把子盈認出來,也難怪,不過在一年多前見過程子盈數麵,美人事忙,她交遊圈子廣闊,早把往事丟在腦後。
  子盈臉色大變:“你不記得程柏棠?我是他女兒程子盈,你口中的漢斯,是他兒子程子函,你是子函什麽人,你怎麽會在這裏出現?”
  那高戈刹那間都想起來了。
  她也大吃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子盈盯著她,年餘不見,高戈瘦了,打扮比從前斯文含蓄,仍然全身名牌,決非一名秘書收入可以負擔,她今日戶頭是什麽人,可想而知。
  “漢斯是你大哥?”
  “你不知道?”
  她結巴:“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相信。”
  “我在洛城認識漢斯,他帶我回來,我真不知道他是程柏棠的兒子。”
  正在這時,子函回來了:“子盈,可喜歡那頂頭飾——”
  他看見兩個年輕女子怒目相視,尤其是平日溫和的子盈,紅了的雙眼像會放飛箭,握緊拳頭,仿佛要打人的樣子,實在少見。
  “這是怎麽一回事?子盈,你見過我秘書高琪沒有?”
  子盈哼一聲:“她不叫高琪,她叫高戈,我認得她,子函,叫她走,走得越遠越好,以後都不準見這個人。”
  子函大吃一驚:“發生什麽事?子盈,你先坐下,有話慢慢說。”
  那高戈輕輕說:“我馬上走。”
  “你待我把話說完,子函,這個叫高戈的女人,在去年亞洲經濟崩潰之前,是我們父親程柏棠的情婦。”
  子函倒退一步,他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了。
  高戈分辯:“我真的不知,我並無隱瞞我的過去,我也根本不願回到這個城市來。”
  子盈幾乎有點歇斯底裏:“子函,你若不與這女人斷絕來往,我與媽媽一輩子不會原諒你。”
  “喂喂喂,子盈,靜一靜,慢慢講,我有交友自由。”
  子盈見子函尚有戀戀不舍之意,心都涼了:“子函,寫張支票叫她走,此事若不即刻解決,你我不再是兄妹,你不必參加我的婚禮或是喪禮,我與你同胞而生,一起長大,這件事你若不聽我的,那就算了。”
  子函聽到這裏,不禁心酸,過去握住妹妹的手。
  “我實在不知道她與程柏棠的關係,琪琪,這是真事?”
  她點點頭:“子盈說的都是事實,我馬上走。”
  “我不會難為你,稍遲我派人送支票來。”
  “我同你在一起,也不是為錢。”
  程子函攤手:“我應當作出適當賠償。”
  “你們父子都疏爽大方,是歡場中上流人。”
  子盈聽得啼笑皆非。
  隻見高戈取過名貴手袋,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臉上露出悵惘的神色來,像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
  終於她吸進一口氣,打開門,走了。
  程子函斟了杯威士忌加冰,坐在沙發上,靜靜喝一口。
  “這件事,不要同母親說。”
  “……”
  “你說得對,我是該馬上與她斷絕來往。”
  “……”
  “這不是惹人笑話的時候,小報一登出來,是一世話柄,死無葬身之地。”
  子盈長長籲出一口氣。
  “不過,那麽亮麗的女子——”
  子盈哼了一聲。
  “你不覺得高琪是美女中的美女?”
  子盈冷冷說:“是那種夜間把皮除下來一筆筆細細勾畫的美女。”
  子函忽然笑了:“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很大分別。”
  子盈拔高聲音:“你們喜歡那種站著也像是躺著的女人。”
  子函一怔,不禁好笑:“你放心,郭印南絕非我族類。”
  “法國人在上一個世紀就叫這種女子horizontal,她們打橫做人。”
  “子盈你學識淵博。”
  “我知你心中不快。”
  “她待我是真心的。”
  “我作嘔,子函,用用腦,老少通吃,見錢眼開,我並非針對某人,這是事實。”
  “她為何離開父親?”
  “老爸生意失敗,她收拾細軟就走,我還記得她肩上搭著一件紫貂,拎著行李逃一般飛往飛機場。”
  “逃生是人的本能。”
  “子函,你非得與這女人一刀切不可。”
  “子盈,我也是對事不對人,你自幼溫室長大,不知世界殘酷,弱肉強食。很多時候,一個人所有的,不過是一具肉身。”
  “依你說,有肉賣肉,天經地義。”
  子函看著妹妹:“夏蟲不可以語冰。”
  “對,我是井底蛙。”
  “小公主,試過禮服沒有?”
  “沒有興趣。”子盈氣餒。
  “來,戴上鑽石頭箍。”
  子盈低頭任大哥替她戴上鑽飾。
  “你看,”子函讚美,“整張臉晶瑩起來。”
  忽然,他把妹妹擁進懷內。
  多年前,父親離家,子盈不慣,天天哭,他也是這樣抱住安慰小妹。他們是骨肉,他有義務愛她保護她不叫她受到傷害。
  “子盈,千萬別把這事告訴媽媽。”
  晚上,他見到了高戈。
  他寫兩張支票給她:“麵額比較大,我已背書。”
  “謝謝。”
  “別不高興,你也知道,我必須這樣做。”
  高戈點頭。
  她忽然問子函:“子盈幾歲?”
  “同你差不多大,你倆都肖蛇。”
  “是嗎,我自覺比她大十幾二十年不止。”
  “琪琪,人的命運各不相同。”
  “她尊若公主,我賤若爛泥。”
  “琪琪,我從來沒那樣想過。”
  “所以,我不會難為你。”
  “你難為我?”子函吃一驚。
  “你想想,我若聲張,你們父子聲譽就好笑了。”
  “琪琪,那麽,你也前途盡毀,以後誰還敢碰你?”
  “所以,好好,大家好,我決定在你麵前消失。”
  程子函稱讚她:“這樣明敏,必有出息。”
  “那麽,為我做一件事。”
  “請說。”
  “介紹我到富商劉鶴亭處做秘書。”
  “怎麽會看上他?”子函訝異。
  “他頭頂還有頭發,腹部卻無救生圈,還算登樣。”
  “明日我替你打電話。”
  “說我是你表妹吧。”
  程子函點點頭。
  那邊,子盈回到家中,發覺自己的一雙手還在抖。
  阿娥看見她:“子盈,快坐下,喝杯神曲茶寧神。”
  看到她的鑽石發箍:“真沒想到這樣簡單會這樣好看,禮服呢?”
  這時司機剛好把禮服送上來。
  子盈同阿娥說:“阿娥,你在我家30年,也好算是自己人,你說我是否是一個蠢女?”
  阿娥哇呀呀一聲:“誰說子盈笨?我同他拚命。”
  “阿娥,請講實話。”
  “你自幼品學兼優,名列前茅,怎說你笨?”
  “但是我對江湖世事一無所知。”
  阿娥看著子盈:“不,你是非黑白清澈得很。”
  子盈稍覺安慰:“就這麽多,沒有其他好處?”
  “已經夠了。”
  子盈歎口氣,她希望得到更多的強心針,以便她出去替天行道,力抗強權。
  傍晚,郭印南來了,看到未婚妻在廚房吃英式下午茶。
  一桌子三文治及司空餅、果醬與奶油,她舉案大嚼。
  印南知道子盈愛吃,但這樣大吃,心裏一定有事。
  他不動聲色,坐到她身邊:“是闖了禍嗎?”
  她一口氣把與高戈重逢的事說出來。
  “嗯,這事不可讓伯母知道。”
  “子函也是這樣千叮萬囑。”
  由此可知郭印南也十分愛護伯母。
  子盈問:“你怎麽看這件事?”
  印南笑笑:“旁觀者清,子函的確不知程柏棠與高戈的關係,高戈卻不可能不知。”
  “此女可惡!”
  “你從頭到尾不喜歡內地女子,為什麽,是因為她們英語不及你流利?”
  子盈霍地轉過頭來:“你覺得反感?”
  印南攤攤手:“我不敢。”
  子盈瞪他一眼:“那你有何不滿?”
  “子盈,今日,紫荊花是市花,大家已不分彼此,應不卑不亢應酬各省各縣同胞。”
  子盈哦一聲:“與高戈結拜為姐妹?”
  印南溫和地解釋:“我不是說她,我說大概,你不可戴有色眼鏡。我現在工作的地方,有好幾個南開及北京大學出身的工程師,人品、學問、工作態度都非常優秀,大家都是華裔,合作愉快。”
  子盈不出聲。
  “子盈,處世要活絡,此刻不是港人動輒看不起人的時候了,今日,要看人家可會禮待我們。”
  子盈耳邊嗡一聲。
  “這話說重了可是,不過你想想,一般華裔,為何你自幼總覺比別人優越?一是因為家境良好;二是因為英語流利,可是這樣?”
  子盈不出聲,一邊耳朵麻辣辣又紅又癢。
  “台灣女、大陸女,口頭無比輕蔑,那是不對的。是,港女最先洋化,最會追貼潮流,一早經濟獨立,喂,給人家一點時間好不好?”
  子盈臉上青一團白一團。
  阿娥輕輕走進來:“姑爺喝杯參茶。”
  子盈回房先關上門。
  阿娥歎口氣:“從來無人這樣說子盈,我知你是君子愛人以德,不會一味寵愛,可是,慢慢來。”
  印南苦笑:“我不說她,沒人說她。”
  阿娥輕說:“時勢變了吧。”
  印南點點頭:“香港是真要拿點誠意出來,否則,焉能與其他各省衷心合作。”
  “也有些老香港轉不過彎。”
  印南說:“那就隻好移民了。”
  身後有個聲音:“誰說移民?”
  原來是子函來了。
  印南見是舅爺,連忙笑說:“子函來喝杯格雷伯爵茶。”
  “移民沒有意思,黃皮膚生生世世混不入人家圈子,你奉公守法呢,是個好清佬;你若不安分呢,是個壞清佬,一言蔽之,永遠是清佬。”
  印南第一個笑出來。
  “管你三代土生,全體是哈佛博士,有什麽事,仍是清佬。”
  他把果醬厚厚地搽在司空餅上大嚼。
  這時,郭印南已經笑不出來。
  大家低著頭。
  幸虧門鈴響了,王女士打牌回來,看到禮服,噫一聲。
  “白色這套非常好看,玫瑰紅則太過鮮豔。”
  子盈開門出來,手臂搭著母親的肩膀。
  “全在這裏,我真高興。”
  她取出幾盒首飾來讓子盈挑選。
  子盈看著五顏六色、晶瑩閃爍的玉石珠翠,隻覺一點用處也沒有,母親仍然寂寥了這許多年。
  子函在一旁笑說:“子盈一貫毫無興趣。”
  子盈像是可以聽到這些玻璃珠在歎息,她不禁黯然。
  印南卻以為小公主被他得罪了,訕訕地笑。
  王女士說:“子盈,穿上婚紗看看。”
  子盈卻說:“不穿了,我不結婚了。”
  “什麽?”
  子函反而笑:“幸虧沒有訂酒席發請帖。”
  王女士知道子盈不是那麽情緒化的女孩,一定是受了什麽刺激。
  她看著未來女婿。
  本來約好今晚在一間私人會所見家長,這是重要約會。
  王女士不悅:“子盈,你不能一個電話說取消就影響郭家上下情緒。”
  子盈低下頭。
  “今晚一定要去,回來再決定是否結婚。”
  子函又笑。
  他的女友全部漂亮、成熟、懂事、知趣,他程子函哪有時間耐心去哄小公主。
  子盈抬起頭想一想:“媽說得對。”
  郭印南這才鬆口氣。
  王女士問他:“子盈怎麽了?”
  “工作上有點挫折,我說了幾句,她不高興。”
  王女士點點頭:“我要去做頭發,一個小時後回來一起赴宴。”
  她又匆匆出去。
  子函拍拍妹夫肩膀:“放心,子盈明白道理。”
  印南忽然問:“子函,我有無高攀你家?”
  “胡說,你一表人才、忠誠可靠,傻子盈需你扶持才真,她不嫁你,我把她綁起送到郭家,別想我這大哥養她一輩子。”
  印南苦笑。
  子函站起來:“你們好好談。”
  他走了,子盈出來,打開一盒香檳巧克力,逐顆吃,那糖香氣四溢,直要把人薰死。
  很快吃了半盒。
  印南奇怪子盈怎麽不胖。
  子盈放下糖盒:“你的話很有道理。”
  “多謝包涵。”
  “不過由你說給我聽,沒有意思,你應當麻木不仁寵我一世。”
  印南答:“不行,半個世紀之前才作興男人把女子當小狗那樣溺愛:任她冷淡公婆,欺壓小姑小叔,然後,在忍無可忍之際,把她一腳踢開。今日,你我也是朋友關係,有什麽感受,要開誠布公說出來。”
  “那多沒味道。”
  “我與你有同感,但這世界上,我隻有你,你隻有我,其他都是外人。”
  “我還有媽媽。”
  “許多事,我們都不會讓伯母知道。”
  “我還有子函。”
  “子函說,他巴不得把你嫁出去。”
  子盈隻得苦笑。
  半晌她站起來:“我要梳洗了。”
  印南說:“我等你。”他在沙發假寐。
  子盈默默地轉回房內,忽然渴睡,小時也這樣,爸媽一吵架,她就很快睡著,是個逃避的好辦法。
  她蜷縮在床上悄然入睡。
  王女士回來,看見他們分頭大睡,不禁好笑。
  “起來,起來,時間到了。”
  子盈像是去考試那樣更衣出門,母女同穿米黃色,以大方為主。
  阿娥把準備好的紅包交給王女士。
  一家人出門去。
  子盈在車內一言不發,到了目的地,她自己先下車。
  郭家一家人已在宴會廳恭候。
  印南的大嫂抱著孩子出來:“快叫人。”
  那一歲孩兒凝視王女士一會兒,忽然叫“姐姐”。
  王女士突獲減壽,心花怒放,掏出紅包就塞到他小手裏。
  印南這才介紹各人。
  席中當然是子函最受歡迎,他表演全套應酬功夫,談笑風生,並且代父親送上見麵禮。
  茶與菜都很普通,但氣氛很好,大家放下麵具,衷心相待,子盈感動。
  大嫂問子函:“你可有女朋友,我想介紹一個人給你。”
  子函笑答:“我怕我配不上人家。”
  子盈看哥哥一眼,不出聲。
  最後子函代母親悄悄付了賬。
  郭家對未來親家滿意之極,覺得麵子十足,一向樸實的郭氏伉儷第一次這樣說:“將來印南有個依傍。”
  子盈回到家裏,脫下衣服掛起。
  她媽媽走進來,緩緩卸妝。
  她說:“半個世紀過去了,科技真有進步,光是化妝品,不知多貼服,搽厚些也不覺,同從前浮在臉上的幹粉不一樣。”
  “媽媽想說什麽?”
  “我隻是閑聊,翁太太患乳癌,隻需要一種藥丸,不用電療化療,你說醫學是否太進步。”
  子盈點點頭。
  她母親又說下去:“葉太太前些時候請大家喝茶,澄清說,她女兒百靈尚未生養,百靈結婚才半年雲雲,真是守舊,我同她說,何必介意別人說些什麽。”
  子盈不由得讚道:“媽媽思路不同。”
  “你看人家美國金像影後朱迪·福斯特,未婚,懷著第二胎,也不透露誰是孩子親生父親,同頭一胎一樣,獨自撫養,她又是同性戀人,又怎麽樣呢。”
  子盈笑出來:“那是很極端的例子。”
  王女士說:“你要是決定不結婚,我也不怪你。”
  子盈籲出一口氣:“我想出去散散心。”
  “你舅母說,塑料商人鄭樹人有一架專飛大陸的私人飛機需要裝修,你有無興趣?”
  “聽上去很具挑戰性。”
  “香港沒有私人飛機場,飛不出來,無處可停,排場就比不上內地了。”
  “下星期我會找舅母談一談。”
  第二天一早,子盈出發去探訪弟妹。
  子茵、子照在園子裏玩壘球,球打到櫻花樹梢,花瓣紛紛落下,像下了一陣櫻花雨。
  子盈自計程車下來:“喂,你們兩個!”
  子茵眼尖:“姐姐來了。”
  兩個人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
  張玉芳聞聲出來,三分訝異,兩分歡喜。
  子盈微笑問:“好嗎?”
  “子盈你真是個明白人,大人有大量。”
  子盈失笑:“哪有你說得那樣好。”
  她捧出巧克力蛋糕:“同弟妹一起住幾天吧,我去收拾客房。”
  子盈點點頭,她正是為子茵子照而來,樂得爭取更多相聚時間。
  子盈發覺地庫裏有幾位老太太坐著看雜誌報紙,喝茶聊天,她好奇地問:“家庭聚會?”
  張玉芳笑了:“我義務幫她們洗頭剪發,她們覺得我手工不錯,紛紛要求義務服務。”
  “那多好。”
  “最老一個客人82歲。”
  “還有外國人呢。”
  “可不是,我現在遠近馳名,有記者來訪問過我,我正學染發燙發,以便拓寬業務。”
  “每天招待幾個客人?”
  “隻收四名,已經預約到下個月。”
  子盈笑起來。
  “也有例外,上星期六,某老人院送來十個客人,連子茵都得加入幫忙。”
  子盈沉默一會:“有約會嗎?”
  張玉芳答:“我不熱衷,我今年35歲,兩個孩子了,人家貪圖我什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有點寂寞吧。”
  “是,但一出這道家門,隻有更加危險。”
  “有緣分的話,也不要拒絕。”
  張玉芳隻是苦笑:“上次拒絕你父親借貸——”
  “他又東山再起,非常活躍,過去的事,不用再提。”
  “他每天傍晚都會同子茵他們談上三分鍾電話。”
  “是嗎,那多好。”
  子盈看著張玉芳細心地服侍老太太們,女傭在一邊幫忙,地庫音響設備播放著一首時代曲。歌手輕輕唱道:“我曾為你許下諾言,不知何時能實現,想起她那小小的心靈,希望隻有那一點點……”
  靡靡之音,小城風味,子盈又笑了。
  忽然子照走下來說:“姐姐,門外有人找你。”
  “誰知道我在這裏。”
  “他說他叫郭大哥。”
  子盈立刻跑上去。
  “你怎麽來了?”
  郭印南站在門口微微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你可以到我媽的公寓去住。”
  子照卻說:“這間屋子五房三廳,加遊戲室、書房,歡迎郭大哥留宿。”
  張玉芳出來招呼:“是子照未來姐夫嗎?”
  郭印南發覺程柏棠還算有良心,他的家眷,心靈雖然寂寞,肉身卻不必挨苦。
  女傭已把他的行李拎上樓去。
  子盈說:“上來看看。”
  兩個人站在露台上看海景,隻見園子裏花千樹,一陣風來,紫藤花瓣紛紛落在子盈頭上。
  小郭替她拂去:“你看上去像小仙子。”
  子盈笑笑:“這個城市山明水秀,花前月下,的確會引起遐想。”
  “來,梳洗一下,帶弟妹去科學館玩。”
  子照卻想到英吉利灣放風箏。
  子茵說:“去托菲諾看鯨魚噴水。”
  接著三天之內,他們做齊活動,周末兼上山滑雪。
  印南對子盈說:“你好像還在生氣。”
  “不,我隻是失去了愛人,多一個益友。”
  “我收回我的話好不好?”印南後悔得不得了。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你這個固執的蠢女!”
  子盈微笑:“印南,你說得對,我認為愛人若不能盲目寵我,要他來作什麽。”
  星期日傍晚回到家中,正是香港星期一早上。
  郭印南與家人通過電話,一聲不響。
  “怎麽了?”
  他張開嘴,又合攏。
  子盈說:“喂,我們仍是好朋友。”
  “98號股票隨著美國納斯達克指數一直往下跌。”
  “什麽叫98號?”
  “能子科技,”印南頹然說,“這下子完了。”
  “你又不投資股票,這是意料中事。”
  “我大哥大嫂整副身家在上麵。”
  “印南,那是他們的選擇。”
  “你有所不知,他們所住的房子已經押了出去,今回中了空寶,想必要重新供款。”
  子盈見他那麽擔心,便說:“可要回去看看?”
  “我明天走。”
  “我也該回去了。”
  孩子們依依不舍,送到飛機場話別。
  郭印南勉強笑說:“我的胸襟不很廣闊。”
  “關心家人是人之常情。”
  “父母的退休金不知有無投資下去。”
  “既然這樣有風險,不如賣掉算數。”
  印南點點頭。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子盈睡著了,一個人去,兩個人返,有男朋友就有這個好處。
  到了家自然有司機來接,先送印南,子盈一進家門就問母親:“子函呢?我有事找他。”
  子函自書房探頭出來:“子盈,回來了?過來看日本最新的立體電子遊戲機,神乎其技,真的一樣。”
  子盈連忙問:“能子科技可是滑落?”
  子函一怔:“股市一定上上落落。”
  “最終走勢如何?”
  子盈扭開電視機,剛巧新聞報告員說:“能子今日跌至十八元,一星期內已失去三十巴仙。”
  “子函,怎麽一回事?
  他奇道:“關我什麽事?我在二十五元之際已全部放出,與父親套現數千萬,算是過肥年。”
  子盈抽一口冷氣。
  “子盈,我與爸不過幫能子策劃上市,我倆收取一筆酬金兼若幹股份,神仙也不知將來的事。”
  “可是小股民血本無歸。”
  子函似笑非笑:“哪個小股民叫你這麽擔心?”
  子盈不出聲。
  “股民如作長線投資,應像母親那樣,抓住匯豐20年不動,升值二十倍,股息齊收;要不,如進賭場,風險大,利潤也高,願賭服輸,你說可是?”
  子盈頹然坐下。
  “是郭印南有損失?”
  “不是他,是他家人。”
  “叫他們快快狠下心來一刀斬斷,美納斯達克指數將會跳樓,科技股會融解,未來一年,科技企業將裁員十萬人以上,正讀電腦係的學生可考慮轉係。”
  “你怎麽知道?”
  子函輕輕答:“我是行內人。”
  “會跌到什麽地步?”
  子函輕描淡寫:“一元。”
  “胡說八道!”子盈跳起來。
  子函已不欲分辯,專心玩電子遊戲機。
  子盈站到蓮蓬頭下,用熱水淋浴,她衝了很久,浴室裏全是水蒸氣。
  母親坐在安樂椅上等她。
  “鄭氏私人飛機的資料已經在這裏了。”
  隻見她氣定神閑,旗幟換過,股市滑落,一概與她無關,她住在山頂,莊敬自強,安然過度。
  “鄭先生的地址在上麵,你如有興趣,直接與他聯絡。”
  子盈點點頭,翻開資料。
  小型噴射飛機叫海灣暖流,11個座位,設有客廳、會議室、睡房、酒吧、浴室,像一間小小公寓,最長飛行時間是9小時。
  乘私人飛機毋須顧及航班時間,行李也不必經海關入艙抵埠後認回,據乘搭過私人飛機人士說:物有所值,這架海灣暖流價值三億。
  子盈打電話到鄭氏機構預約會晤時間,秘書一聽就知道她是誰。
  “程小姐,明日下午3時可方便上來一次?”
  子盈立刻搜集初步資料。
  她雖不是室內裝修師,卻也不乏這方麵知識,選了幾種款式,可是也花了一個下午時間。
  黃昏,她累極入睡。
  輾轉間隻聽見細細絮絮的麻將聲響起,醒來果然看見媽媽在搓牌,這一台麻將不理朝代時勢,都是一帖定心劑。
  阿娥說:“小郭先生打過電話來,我請他來吃飯,今晚我做了蛤蜊燉蛋。”
  “子函呢?”
  “回自己家去了。”
  印南總不忘帶水果上來,這次,是極大極美的水蜜桃,老遠就聞到甜香。
  正打麻將的女士們立刻笑說:“快切開讓我們享受。”
  子盈開她們玩笑:“桃子要整個兒捧著吃得汁液淋漓才夠味道。”
  大家嘻哈大笑。
  郭印南感慨萬千。
  人家家底宏厚,有基礎,即使在股市上不見三五百萬,隻當消閑費用,不動聲色。
  郭家卻已愁雲慘霧。
  剛才他回到家裏,勸父母兄嫂立刻壯士斷臂,他們猶不心死,硬說會得回升,非要血本無歸不可。
  他一氣,獨自走了出來。
  子盈把資料與印南商量。
  “飛機停在什麽地方?”
  “白雲飛機場附設的私人升降點。”
  “我陪你去。”
  “印南,買一送一會賠本。”
  “我不放心你。”
  “我會打恭作揖,畢恭畢敬,印南,那一套不難學,我是程子函的妹妹。”
  他握住她的手,苦笑。
  “家人如何?”
  “這一關很難過。”
  “會有什麽影響?”
  印南答:“大哥與大嫂勢必會輸掉他們的公寓,最終得搬回父母家,我會把房間讓出來給他們暫時避難,我隻好住到客廳,押後婚期。”
  子盈聽到這個骨牌理論,不禁歎氣。
  她安慰他:“婚期本來已經決定擱置。”
  印南非常失望,低頭不出聲。
  子盈卻輕鬆了。
  她替他按摩肩膀。
  印南說:“我此刻才明白什麽叫做草根階層,三天不下雨,草就幹枯焦黃,大樹紮根深,才熬得幹旱。”
  “吃飯了。”
  子盈開了一瓶契安蒂白酒招待他。
  郭印南問:“這件事裏,有無人得益。”
  子盈不敢出聲,隻是勸酒。
  第二天,子盈準時到鄭氏機構。
  秘書笑說:“程小姐來看看辦公室可合意。”
  子盈意外,她以為按件頭工作,隻需開會交貨,誰知還有歇腳處。
  辦公室有一扇大窗戶,麵積不小。
  “程小姐沒有上班時間,不過是方便你進入及工作。”
  隻見書架上全是嶄新的參考書,電子工具齊備。
  這時她們身後有人用普通話說:“子盈,你早。”口氣熟絡似老朋友。
  子盈轉過身來。
  “我是鄭樹人。”他伸出手來。
  沒想到那麽謙和,年紀不算大,兩鬢微白。
  秘書斟出烏龍茶,子盈猜想他是台灣人,要不,原籍福建,大抵不在香港長大:“子盈,多謝幫忙,我會派職員與你合作,你大可自由發揮,以大方加一點點別致為主,我最喜歡的顏色是藍白灰。”
  他笑了,攤攤手。
  鄭氏隻聽說這年輕女子是高幹子弟,需對她特別招呼,沒想到她還像個女學生,白皙小臉在陽光下清純晶瑩,有別庸脂俗粉。
  他與她閑談幾句,接著開會去了。
  稍後,有一男一女來向子盈報到,都有工程設計學曆,出任助手。
  這是份優差,分明是母親一手撮合,怕她失業無聊。
  在這種特別照應下,不論工作地點、性質,一定愉快。
  子盈上班不到一個月,能子科技已跌到七元二角。
  她與助手出發到白雲機場去看那架飛機。
  鄭樹人看過設計,相當滿意,子盈正在研究如何把每一件家具釘實在甲板上又不覺呆滯之際,忽然聽得鶯聲嚦嚦——
  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我還是第一次進私人飛機!”
  子盈抬起頭,看到一張熟悉麵孔,正是她的老朋友高戈小姐。
  子盈反而放心,見過私人飛機這種排場,一定會忘記程子函該類小客戶。
  高戈見了子盈,稍稍變色,隻是裝著不認得她。
  高戈又瘦了一圈,更加時髦標致,連絕無僅有的一絲泥土氣都洗脫了。
  鄭樹人介紹:“我的設計師程子盈。”又說,“我的朋友高明。”
  又換了名字,子盈隻招呼一聲,又忙著工作。
  她拍了一些照片,與助手走下飛機。
  三個人一言不發,埋頭苦幹。
  工程明早即可開始。
  地毯樣版送來,子盈十分滿意:灰藍色底子上織出鄭氏機構標誌,清晰美觀。
  晚上,鄭氏約他們吃飯,子盈發覺高戈不在,鬆一口氣。
  兩個助手有事早退,隻剩他們二人。
  子盈忽然想念郭印南,臉上稍露寂寥之色。
  鄭樹人輕輕問她:“閑時喜歡做什麽?住在哪個城市最多?”還有,“前些時候才與你舅舅打高爾夫球……”
  這時,忽然有女歌星上台,輕輕唱起歌來,她用福建話唱“往事莫提起,無論花多麽鮮

豔,人如何繾綣,往事莫提起……”
  子盈輕輕說:“往事莫提起。”
  鄭氏訝異:“你會說福建話?”
  子盈苦笑,當張玉芳還叫張小喬的時候,曾有10年時間,子盈偶然會被父親帶到他的新家去,子盈聽過張在家中播這首台語歌。
  也許是子盈記性好,也許該時小小心靈受到震蕩,聽過幾次,永世不忘。
  子盈想告退,正在動腦筋找藉口,助手回來請他聽電話,原來,一個牌局正在等著他。
  終於散了會。
  子盈一個人回酒店房間梳洗,她取出皮革樣版,比試顏色。
  忽然聽見敲門聲。
  子盈詫異,這裏會是誰?不禁警惕。
  從防盜孔一看,卻是高戈穿著紅色低胸晚裝站房門外。
  子盈開門說:“時間晚了,有事明天說。”
  “子盈,明天你都回香港了。”
  子盈隻得請她進來。
  高戈看到床上都是色版,不禁說:“真用功。”
  子盈看著她玲瓏浮凸的身段,微笑說:“你也是。”
  “子盈,你一出現,我必遭殃。”
  “咦,這話怎麽說,你莫黑白講。”
  高戈吃驚:“你會閩南語?”
  “老板是福建人,會幾句總錯不了。”
  高戈沮喪:“子盈,你一出現,我身邊的男人就會跑掉。”
  “你現在飛機大炮都有了,他還怎麽跑?”
  高戈看著她:“你口角開始像子函。”
  “他的確是我榜樣。”
  “聽說子函賺了大錢打算回加州去。”
  子盈答:“我沒聽他說起,他時時穿梭兩地,不能定性。”
  “程柏棠翻了身,見過鬼怕黑,修身養性,正在搞澳洲移民手續。”
  子盈訝異:“你消息比我靈通,這些我都是第一次聽到。”
  “這幾年變遷真大。”高戈感喟。
  “不怕啦,你看你,一般錦衣美食,滿身珠翠。”
  “子盈,你怎麽會明白,你什麽都有,我什麽都沒有,我也是人,我總得拿我所有的,去換我沒有的。”
  “嗬,這樣理直氣壯,怪不得盤滿缽滿。”
  “一早說過你不會明白。”
  子盈輕輕說:“你指失望、沮喪、愁苦、彷徨、無助、孤苦吧。”
  高戈抬起頭來。
  “我自幼失去父親,母親不能麵對婚姻失敗,長年采取逃避態度,我自小被送往外國寄宿,雪夜驚醒,悲從中來,哭整夜……”
  高戈冷笑:“的確值得同情,但是你肚子飽飽,身上溫暖;而我,試過一個人在雨夜街上流浪……”
  “是,”子盈承認,“你的確比我慘。”
  “子盈,你再悲切,也是華麗的梵啞鈴奏出哀調;而我,我是二胡嘶啞在陋巷中傾訴。”
  子盈詫異:“高戈,你好不文藝。”
  “我也受過教育呀,隻不過不諳英語、法語。”
  “你的英語也練得不錯了。”
  “始終不如你自小學起,同女皇一般口音。”
  子盈笑笑:“這女皇已經褪色,我輩又得從頭開始。”
  “子盈,你圓滑許多,從此如虎添翼。”
  “謝謝你。”
  “我要回去了,老板正贏錢。”
  子盈送她到門口,祝她幸運。子盈慶幸與高戈和解,下一次高戈身邊又換了達官貴人,不必心驚。
  回到家,才知道子函真的決定返加州。
  他是個狙擊手,接著,又不知到什麽地方去刮錢。
  那棟豪華公寓根本是租回來住,一句話便退掉。
  子盈問他:“爸可是移民澳洲?”
  “他想過了,決定往多倫多。”
  “有計劃沒有?”
  “他已屆退休年齡,玩玩高球,釣釣魚最好不過,當然,身邊少不了紅顏知己,所以,一定得有節蓄。”
  子盈沒好氣。
  “你留在媽媽身邊陪她做孝順女吧。”
  子盈不語。
  “聽說婚約已經押後?”
  子盈別轉麵孔。
  “依我看,快快結婚才真,沒地方住,搬到我們家,不喜歡人多,大可叫媽媽撥一間小公寓出來作新居。”
  子盈答:“他有誌氣,未必願意。”
  子函卻說:“誌氣用在打仗革命、大是大非上,他誤會了。”
  “你別管閑事,好好守住你的錢,切莫一年半載之後又問媽媽要。”
  子函笑著走了。
  說也奇怪,幾個月後,市場又消化了網絡科技股票崩潰這個事實,能子跌到二元八角。
  王式箋女士的兩件寶物運作如常:象牙麻將牌天天用,阿娥日日忙得馬不停蹄。
  她最近鑽研做甜品,舅母家請客,菜另由大師傅負責,甜品必由阿娥動手。
  阿娥的理論:“材料不用名貴,甜品全在心思。”
  她會做小白兔形豆沙酥餅,一口一隻,甜香滑,不小心連舌頭也吞下肚子,皮與餡她都親手做。
  這樣用心,一定好吃。
  郭印南那邊,就不甚樂觀。
  果然不出他所料,大哥大嫂的住所被銀行收回,血本無歸,一家三口搬回父母家,印南被逼出住客廳,無地容身。
  他心情有點躁。
  “左一記耳光是樓價跌,右一巴掌是失業,現在鼻梁又中一拳,叫苦連天。”
  子盈笑笑:“我們不如同居吧。”
  “對,靠你的妝奩度日,用你的資本,做些裙帶小生意。入贅你家,子女都姓程。”
  “沉著的你也終於賭氣了。”
  印南說:“大哥大嫂真糊塗。”他搖頭歎息。
  “不怕不怕,一下子又重頭再起,反正四個人都上班,家裏隻有嬰兒及保姆,擠點無所謂,印南,你如覺委屈,我可以幫你。”
  這時王女士放下麻將牌伸伸懶腰。
  “印南來了嗎?”
  “是,伯母。”小郭走過去。
  “浦東織造廠加建你可有去看過?”
  “去過了,下個月上班,多謝伯母。”
  王女士笑:“你且慢客氣,有一事煩你,我在皇壟圍有間村屋,殘舊不堪,荒草叢生,最可怕是黃蜂築巢,生人勿近,你趁這個月空檔,替我找人修葺。”
  她把鎖匙交出來,又笑說:“皆因沒人住才會破爛,叫人見笑,印南,你可願意替我看屋?為免人閑話,月租一元,好不好?”
  這下子連子盈都感動了。
  “伯母,這——”
  “先修好屋頂牆壁再說吧。”
  下午,子盈與小郭駕車到郊外一看,什麽爛屋,簇新的平房,不過門口長一點草。伯母分明是替小郭解困。
  “這樹上的確有土蜂窩。”
  “中藥譜裏蜂巢可作小兒定驚用。”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高又遠,可以和平共處。”
  “牆壁修一修,叫園丁來收拾一下,便可入住。”
  “不是入贅?”
  “好了好了,”子盈說,“有心情說笑了,媽媽有屋沒人住,你有人欠屋住,一元租下,兩全其美。”
  “這太便宜我了。”
  “脫了困境,才交足租金未遲。”
  屋內寬大明亮,可看到零丁洋,郭印南不知多歡喜,隻見落地長窗玻璃碎了一塊,薔薇架歪倒一邊。
  “我立刻喚人來修理。”
  他們站在後園看海洋。
  “子盈,你媽媽對你真好。”
  “是,我幸運,托身在一個有能力的母親懷裏。”
  就這樣講好了。
  隻一個星期郭印南便把三四平方尺的地方收拾出來。
  這段時間,子盈數度北上,替鄭樹人的飛機完工。
  最終成績連她自己都覺高興。
  見慣世麵的鄭樹人一進艙門便嗬的一聲,他心裏想:這才叫品味,全部家具實用精致,豪華但低調,無比舒適。他本來隻不過想給少女一件工作消磨時間,沒想到真的做出成績來。
  他帶朋友參觀飛機艙,介紹程子盈給他們認識,興之所至,飛機忽然起飛,自白雲飛到虹橋。
  子盈想得周到,連毛巾、瓷器上都印有鄭氏標誌。他的富豪朋友豔羨,紛紛邀請程子盈建築師代為效勞。
  子盈卻不願應允。
  做這種錦上添花的工作,沒意思。
  私人飛機開動的費用約是每小時六千美元,這一來一回三個多小時,花費省下不知可以做多少善事,他們隻是為吃一頓晚飯。
  子盈不以為然——豪門酒肉臭!
  過些時候,見母親在翻一本雜誌:“看!”喜不自禁。
  原來是介紹鄭氏私人飛機的圖文,刊在美國建築文摘上。
  王女士欣慰地說:“終於提升到國際水準了。”
  文內有提及程子盈名字。
  “子盈,起碼有三架飛機等著你。”
  子盈不為所動:“排場一流有什麽用,以國民生活水準優秀為上。”
  王式箋看著女兒:“你們這些自小在外國讀書的一代有點奇怪,一個人開心不算開心,非要人人開心不可。”
  子盈笑笑:“有一日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需要裝修,我免費效勞。”
  “子盈,我很高興你有慈善心腸。”
  子盈攤開報紙,看到財經版上報導能子網絡一年內消耗了一百八十億資金。
  這筆數目可辦多少所大學、幾幢醫院,不得而知,就這樣燃燒殆盡。
  子盈忽然反感。
  那天下午,她到郊外去探訪郭印南。
  他一個人在屋裏看書。
  經過他悉心打理,平房已成為一間優雅的度假屋。
  印南放下手上雜誌,原來就是那本建築文摘。
  “這位鄭先生原來是你舅舅老朋友。”
  子盈答:“好像是。”
  印南問:“他有沒有上你家?”
  子盈大奇:“他為什麽會上我家?”
  “嗬,我猜想你們相熟。”
  “沒有的事,他是巨富,我是小夥計,別老把舅舅拉下水。”
  “是,子盈,你說得對。”
  他推開長窗,園外粉紅色薔薇成千上萬那般盛放,引來土蜂嗡嗡采蜜。
  “印南,全虧你把屋子修葺得這樣好。”
  “一下班我巴不得趕回來,伯母撥這間平房出來,其實是想我們結婚的吧。”
  子盈點點頭。
  印南搔搔頭。
  子盈輕輕說:“我不適應這個城市。”
  印南大吃一驚:“你要什麽有什麽,還說不習慣?”
  “就是這個叫我不舒服,試想想,工作會自動飛來,人人都說認識你舅舅,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你不覺唐突?”
  印南咧開嘴笑:“不,我很快會適應。”
  “印南,別說笑。”
  “好好好。”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印南,我不想做舅舅家的一隻小雞。”
  小郭笑:“我知道,你不要靠家裏,你要憑雙手能力往外闖,最終揚名立萬。”
  “你笑夠沒有?”
  “子盈,你打算怎樣?不如平日在都會賺錢,假期,我帶你去危地馬拉幫貧童搭建診所。”
  “行嗎?”
  “去年有一位行家一時興奮,忘記注射防疫針,染上虐疾,病了半年。”
  子盈怪他掃興,撲過去捶他,兩個人滾到地上,擁成一堆。
  子盈把頭埋在他胸前,忽然落淚。
  印南歎口氣:“小公主你還有不足之處?”
  “我渴望父母相愛。”
  “你最愛強人所難。”
  “是,人的天性是但凡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
  “我不會太過擔心,你最終會長大。”
  子盈不能使印南明白,她與這個都會是如何格格不入。
  回到家中,母親在翻報紙。
  “子盈,看。”
  子盈以為又是突發財經消息,但是母親指著一幀幀發黃的老式結婚照,原來報紙副刊辦良緣特輯,許多金婚夫婦獻上玉照刊登。
  子盈也極感興趣,逐張欣賞。
  “看,子盈,我同你說要穿禮服拍照,將來有個留念。”
  “媽媽,這40年代的婚紗多美。”
  “可不是。”
  “有無20年代的照片?”她細細查看。
  “如果有,當事人已是百歲老人。”
  子盈說:“當年辦盛大婚禮也不會便宜,必然是富貴人家才有這樣財力。”
  “不,子盈,這對夫婦結婚60周年,當年並沒有舉行豪華婚禮。”
  “媽,讓我們選果籃到報館代為轉贈。”
  “好主意。”
  “媽媽你的結婚照片呢?”
  “我婚姻失敗,留著沒意思,已全部當垃圾扔掉。”
  “當年誰替你縫製婚紗禮服?”
  “在紐約專賣店買回來。不說陳年往事了,子函可有消息?”
  “他在蒙地卡羅,好像是幫一家公司推銷大賭場全盤電子化,用一張貴賓卡便走遍全場,說是比拉斯維加斯更為先進。”
  “那還有什麽味道,”王女士微笑,“那裏講究衣香鬢影、閑情逸致,時間不是一回事,毋需追上科技。”
  “子函的嘴頭,能叫和尚留發。”
  程子盈的本事,大抵是陪母親說說笑笑吧。
  下午,子函電郵照片過來,在碧綠海岸,他與金發美女躺遊艇甲板上嬉戲。
  那美女打扮得像50年代的碧姬巴鐸那樣,穿粉紅色極小的比基尼泳衣。子盈忽然領悟,隻有相當自卑的人,才會追跳跑趕碰,最怕落伍,口口聲聲掛住潮流……
  子盈把照片放在母親案上。
  門鈴響,家裏沒有人,子盈去開門。
  有人送來大束花朵,是白色與淺紫的玉簪花,這種花最香,又叫晚香玉,花束上沒有具名。
  子盈順手輕輕插到水晶玻璃瓶中。
  電話響了,子盈去聽。
  “姐姐,猜猜我是誰?”
  子盈笑不可抑:“叫我姐姐,自然是子茵。”
  “姐姐,猜一猜我們在什麽地方。”
  “這麽多謎語,一定是在香港。”
  “姐姐真聰明,我們在新世界酒店,媽媽同你說兩句。”
  張玉芳愉快的聲音來了:“子盈,出來見個麵可好?”
  子盈有點心虛,幸虧母親不在家:“我馬上來。”
  “我們在咖啡店等你。”
  子茵先下來,一見,差點不認得,手臂已長得比子盈粗壯,大塊頭,穿白襯衫藍布褲,十分樸素。
  她與姐姐擁作一團。
  “子照呢?”
  “他不肯回來,這個星期住到朋友家去,我陪著媽媽回台北探親,順道來港辦點事。”
  “印象如何?”
  子茵不知多坦白:“很亂很熱很髒很忙很貴。”
  “喂,總有點好處吧。”子盈代表港台抗議。
  子茵很認真地想了一下:“外婆待我真好。”
  “嗬,終於想到好處了。”
  這時,子茵笑起來。
  張玉芳氣喘籲籲地趕來:“可給我找到了。”
  手裏一大把一種叫做“不求人”的東西,長竹柄,尾上一隻小爪,用來搔癢用。
  “咦,買這麽多?”
  “醫院裏老太太關節不靈光,又有人手臂胖得轉不過彎,有了這個,可舒服了。”
  子盈笑著問:“好嗎?”
  “托賴,還過得去。”
  話還沒講完,一個再熟悉沒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的兩顆明珠全在這裏了。”
  原來是程柏棠。
  子盈隻覺肉麻,但是子茵不知多高興,大聲歡呼:“爸爸!”同子盈小時候一模一樣,隻盼望得到一些親情,遭大人戲弄。
  原來他們一早已經約好。
  程柏棠要求張玉芳替他與兩個女兒拍照,子盈隻得去站在父親身後,真無奈,生下了你,便是一輩子的事,子盈隻得咧開了嘴笑。
  幸虧一會兒司機便來催,他又急急離去。
  不到一刻,附近精品店職員過來輕輕問:“是程子盈小姐嗎,程先生叫敝店送禮物給你們兩姐妹。”
  隻見大盒小盒,全是衣物與配件。
  子盈沒好氣,今日又不是兒童節,但是子茵卻很高興。
  張玉芳開口了:“子盈你嫌我沒出息吧。”
  子盈張開口,又合攏嘴,終於說:“各人有各人的難處。”
  她們這一票,已經徹底犧牲了自尊,什麽都能夠忍耐,但,她們也有底線,千萬不能問她們要錢,一開口必然翻臉,六親不認。
  “他要求我跟他去澳洲結婚,重新開始。”
  子盈怔一下,才知道她指的是程柏棠。
  關係太錯綜複雜了,妹妹的生母不是她母親,這位女士本已與她父親一刀兩斷,連十萬八萬港元都沒有商量餘地,忽然又說可以結婚。
  子盈覺得應付不來。
  她用手撐著頭。
  “子盈,你說怎麽樣?子茵子照可以有一個完整的家。”
  子盈不知如何開口。
  “他終於想到我的好處。”張玉芳有勝利感覺。
  “你有什麽優點,你自己知道,不就行了。”
  “子盈,你是新派人,想法不同。”
  子盈不明白一個人怎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張玉芳低頭不語。
  子盈最終說:“我不能給你忠告,你自己想清楚。”
  她站起來告辭。
  走到街中,熱氣撲上來,子盈頓感不適,她想嘔吐,司機看見她臉色發青,馬上送她回家。
  子盈病了,發高燒,整晚呻吟。
  醫生來看過,仔細檢查,取了各種樣本回去化驗。
  王女士擔心地問:“不過是熱傷風吧。”
  “程小姐時時去內地,還是小心點好。”
  連子盈自己都害怕起來。
  阿娥連忙過來說:“例行檢查而已,一點事也沒有,她太累了是真。”
  醫生走了,阿娥還在他身後罵:“真是庸醫,專為嚇人。”
  是,阿娥的確是他們家的寶貝。
  子盈病得七葷八素,吃了藥,隻會睡,朦朧間知道印南來過幾次。
  聽見母親說:“印南這幾天你到客房休息,我也有人商量。”
  阿娥怪心痛:“不如叫子函回來。”
  “妹妹傷風也勞駕他,不必了。”
  傍晚略為清醒,子盈看到印南坐在她床邊看報。
  “有什麽好消息?”
  “你舅媽來看過你。”
  “舅媽真好。”
  他過去握住她的手:“覺得怎麽樣?”
  子盈反問:“醫生報告出來沒有?”
  “病菌跑到胃裏去造反,無大礙,不過,暫時不能享口福。”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要找人捐肝捐腎。”
  “不用找,我會樂意奉獻。”
  阿娥進來聽見,啐啐連聲:“年輕人什麽都敢說出口,也不想想大人感受,你媽天天半夜起身看視幾次,累得嘴角生瘡,你還胡謅?”
  “是,是。”子盈羞愧。
  “你隻準吃白粥。”
  “是,是。”
  印南陪她吃,可是有熏魚醬鴨素什錦做配菜。
  子盈眼睛發愣。
  印南看著她笑:“醫生勸你別吃油膩。”
  子盈用手撐著頭:“真要命,這對嗜吃的我是一種懲罰。”
  “子盈,你有心事,不妨說出來我聽。”
  “印南,這個城市,令我心煩意亂。”
  “我明白,我陪你回英國小息。”
  “英國又不屬於黃種人,你且看看成何體統,連口蹄疫症都賴唐人街餐館,已無廉恥可言。”
  “子盈,你喜歡哪裏?我們去波拉波拉度假。”
  子盈苦笑:“說不定一隻椰子跌下來,摔到土人頭,土人就決定排華,你我就做不成遊客。”
  印南嘻哈絕倒。
  “你說到什麽地方去?”
  “子盈,讓我好好想一想。”
  子盈問:“你剛才在讀什麽新聞?”
  印南不得不把報紙遞給她看。
  社交版有一張端端正正的彩色照片,小標題寫:“能子前副總裁程柏棠與名媛張小喬新婚之喜”。
  子盈默默無言。
  “所以你覺得困惑?”
  子盈點點頭。
  “其實你盼望與他複合的,是你母親吧。”
  子盈被他說中心事,隻是不出聲。
  “子盈,別理上一代的事。”
  子盈拍一拍枕頭,睡得舒服點:“印南,你比我幸福,家人不會叫你難為情,大不了股市損失而已。”
  “嘿,那還不夠?”
  子盈微笑:“你不知道我的苦處。”
  “子盈,我們結婚吧,屆時你的苦處就是我的苦處。”
  子盈不出聲。
  阿娥捧著花卉進來說:“這是鄭先生送來的。”
  隻見是碗大粉紅色牡丹花,香氣撲鼻,喜氣洋洋。
  “哪位鄭先生?”子盈一時想不起來。
  阿娥高興地答:“有私人飛機那位鄭先生。”
  子盈心中起了疑竇,問道:“你怎麽知道?”
  王女士這時進來,向忠仆使一個眼色:“蒸素餃做好沒有?”
  阿娥應一聲,忽忙出去。
  子盈問:“外頭的花都是這個人送來的?”
  “鄭先生關懷小輩。”
  子盈不以為然:“東方男人尚未學會尊重女性,來香港這麽久,隻覺男子個個不懷好意。”
  王女士笑笑說:“印南是例外。”
  子盈想一想,聲線十分柔和:“是,印南例外,”隨即拉下麵孔,“叫鄭樹人不必浪費心思,他不過圖與我舅舅結交,一則我不喜商人,二則年紀太大,我隻當他是長輩。”
  王女士笑不可抑:“印南,這是向你表態,這一下,你可放心了。”
  小郭也咧開嘴笑。
  子盈問:“奇怪,為何這樣好笑容?”
  阿娥捧著蒸素餃進來,一隻隻捏成小白兔般,紅蘿卜做眼睛,子盈頓時樂了。
  “最好還有蝦子醬油。”
  阿娥使一個眼色,子盈頓時看到盤下有小碟子。
  子盈籲出一口氣,怎樣說,她都是一個真幸運的人。
  過些日子,她可以走動了,瘦了十多磅,仍然吵著要去旅行。
  “我陪你去溫埠。”
  “咦,又是它,那邊唐人比香港還多,作風比香港還奢矜。”
  “我們往北走,到托芬諾國家公園去。”
  “嗯。”
  “不過,吃不到五香牛肉牛筋麵啦。”
  王女士笑著搖頭:“印南太過溺愛子盈。”
  印南搔頭:“我也覺得是,但又不明何故,一見她眼紅紅,心裏立刻炙痛,什麽都願意效勞。”
  王女士點頭說:“這是緣分。”
  他們一起出發到了國家公園,在小旅館借宿一宵,清晨駕四驅車出發露營,因知道有棕熊出沒,還帶了訊號槍。
  隻見濃霧遮住原始森林,遠處白浪滔滔,宇宙混沌,人與大自然打成一片。
  “走得動嗎?”
  “走不動了。”
  印南背起子盈走,直走到山之巔,才停下來。
  他解下背囊,取出熱可可,一人一杯。
  子盈深深呼吸新鮮濡濕空氣。
  忽然之間,她快樂起來,手舞足蹈,大聲喊叫:“我自由了!”
  山穀傳來回音。
  有兩隻鹿受驚竄動,在他們麵前奔過。
  子盈接著喊:“這裏沒有虛偽麵具,沒有繁文縟節,沒有螻蟻競血。”
  太陽緩緩上升,穿過濃霧,一道道金光透過樹林照射到他們身上,頭發與麵孔上露珠如鑽石般閃閃生光。
  真沒想到日出會這樣美麗壯觀,他們擁抱著凝視東方。
  忽然之間,遠處有人招呼他們:“唷!你們兩個遊客。”
  子盈回頭張望,不見有人。
  正在納罕,又聽見這聲音:“往上看,我在高空。”
  他們立刻抬起頭,這時,濃霧冉冉散去,子盈看見在一棵約三四人合抱百餘尺高的大樹枝上搭著一隻簡陋的帳篷,上邊有人朝他們招手。
  子盈與印南不約而同說:“環保人士。”
  帳篷下有一長長布條,用紅漆寫著:“救救這棵年齡八百歲的槐樹”。
  “嘩,”子盈走近,“八百歲。”
  樹上年輕人卻問:“有什麽可吃的?”
  他緩緩吊下一隻籃子。
  印南把汽水及可可瓶子連三文治巧克力等傾囊放進籃子。
  他說:“謝謝。”
  子盈大聲問:“你在樹上紮營多久了?”
  “一個月。”
  “嘩,冷嗎,寂寞嗎?”
  “我有手動免電池收音機,能知天下事。”
  “同伴幾時來支援?”
  “中午,嗬嗬。”他看到籃子,“多謝熱能巧克力。”
  “下來,警方會抓你。”
  “抓就抓好了。”
  子盈十分欽佩。
  “你們來度蜜月?往左邊山路走15分鍾,有一座瀑布,小池塘下有溫泉,我們時時在該處洗澡。”
  “多謝指點。”
  他躲入帳篷,不再出聲。
  子盈抱著印南駭笑。
  “來,我們去看瀑布。”
  “走得太深,我怕。”
  “我有衛星電話。”
  “對,如有棕熊出來,你用功能超卓的電話摔過去,打它的頭,它會倒下。”
  歸根究底,他們是城市人。
  回到四驅車上,子盈問:“那年輕人怎樣洗澡?”
  印南答:“我猜想他已經不在乎這些。”
  “如何解決衛生問題?”
  印南答:“美國有環保仔住在一棵樹上一年,防林木公司砍伐,結果,那棵樹成為一個地址,不少人慕名前去探訪他,甚至寄信給他。”
  “印南,為著一棵樹,值得嗎?”
  “不是一棵樹,”郭印南溫和地笑,“是一個信念,子盈像你堅信孩子無辜,故此愛護異母弟妹,你並非與生母作對。”
  子盈很感動。
  他們回到營地。
  兩個人頭發已為露水染濕,可是精神閃爍。
  “空氣中多氧,昨夜由樹木釋放出來。”
  “每一棵樹都珍貴無比。”
  他們在營地度過三天,最後換上泳衣,跳進溫泉。
  那天然氣泡輕撫皮膚,叫人舒暢無比,子盈臉上恢複紅粉緋緋。
  子盈說:“但願人們世世代代可以享受這個溫泉池。”
  也不是人人喜歡大自然。
  子盈知道有些小姐,看見一隻蜜蜂飛出來已經嚇得花容失色,惶恐尖叫。
  他們到鎮上看紅印第安人雕刻圖騰柱。
  工作室內雕塑群中,有一隻人立咆吼的木狼栩栩如生。子盈說:“美的標準這樣不同,有人喜歡大理石美女像。”
  “子盈,我們該回去了。”
  子盈答:“可否一輩子住在小鎮?這裏排華機會一定很低。”
  “再過20年同你在此落腳。”
  他們終於還是回到市區,住進母親公寓,與媽媽通了一個電話。
  “媽媽,如果我與印南在這裏注冊結婚,你讚成還是反對?”
  “子盈你自己考慮清楚。”
  “你得為我證婚。”
  “你不必理我,子盈,心中若存疑點,即是時機未成熟。”
  子盈放下電話。
  還是母親最清楚她。
  在飛機上她清醒過來,慶幸沒有做出異樣的動作。
  子盈又黑又瘦地回到家裏,有新的工作在等她。
  因是她自己在互聯網中應征回來,分外珍貴。
  這一家公司,可不知她與王性堯先生有什麽關係?
  家裏粉刷過,白色的牆壁隱隱透出淡紫色,十分漂亮,地板打過蠟,特別幹淨。幾件重要家具也換過了,子盈不禁問:“什麽事?”
  阿娥答:“早些時候家裏準備辦喜事,故約了裝修師來收拾。”
  “為什麽不叫我親手做?”
  “小姐,你忙做新娘呢,忘了嗎?”
  子盈啊的一聲,室內花香芬芳。
  “那姓鄭商人,仍然送花來?”
  “天天送,家裏插了鮮花,完全不一樣。”
  “媽媽呢?”
  “做頭發去了。”
  子盈老是覺得氣氛有點異樣,但是又說不上是什麽。
  媽媽回來了,子盈端詳她,終於找到端倪:“媽媽,你修理過麵孔。”
  王女士笑:“被你看出來了。”
  “媽媽足足年輕20年。眼睛大了,倦容盡失,下巴輪廓重現,還有,頸上脂肪也不見啦。”
  王女士笑咪咪。
  “痛不痛,為什麽不見紅腫兼七孔流血?”
  王女士啼笑皆非:“因為是窺鏡做的先進手術,三天消腫。”
  “嘩,西醫萬歲。”
  子盈細細打量母親,不不,不止是麵孔,母親手臂及腰部脂肪也已經消失。
  阿娥出來說:“你媽媽這幾天隻吃清蒸菜。”
  “媽,為什麽?”子盈怪心痛。
  王女士精靈地答:“脫胎換骨,改頭換麵,再世為人,從頭來過。”
  “媽,你已經是美人,為什麽不做回自己。”
  王式箋撫摸女兒麵孔:“精益求精啊。”
  “完全不必要去挨手術刀,怕我反對可是,趁我不在家,偷偷做。”
  王女士哈哈大笑:“被你猜中了。”
  真怪,母親忽然年輕,像舊照片簿中的母親,但又不似真的母親,今日的矯型手術竟如此先進,不知是可喜抑或可怕。
  上一次見到母親這樣年輕貌美、容光煥發之際,子盈隻得十歲八歲。
  一時像是走進時光隧道,子盈未能習慣。
  門鈴一響,又有人送花上來。
  子盈對花店職員說:“勞駕同鄭先生說一聲,以後不必送花給我,這筆費用,大可轉贈宣明會,造福社會。”
  那人唯唯諾諾,放下花就走。
  阿娥在一邊掩著嘴笑。
  這間屋子裏忽然添增很多笑聲,子盈有點納悶。
  阿娥為子盈做了黃魚參羹,這道菜非常繁複,大黃魚蒸熟拆肉,海參燴熟切粒,然後用上湯燴羹,鮮美無比。
  子盈正大快朵頤,有人來訪。
  阿娥說:“子盈,鄭先生來看你。”
  子盈也正有話同他說。
  她輕輕站起來。
  鄭樹人很熟絡地走進來:“子盈,你好。”
  子盈答:“大家都好。”
  “今晚我與你舅舅吃飯,你也參加吧。”
  子盈看著他:“舅舅是舅舅,我是我。”
  鄭樹人笑:“我很欣賞你這一點。”
  大熱天,他整套西服,十分斯文,手中拿著一盒禮物,順手放在桌子上。
  “你天天送花來?”
  他笑:“你放心,我另外有捐款到宣明會。”
  子盈老氣橫秋說:“可以再多捐一點。”
  順手拆開禮物盒子,原來是一條珍珠項鏈。
  “這又是幹什麽?我媽不知擁有多少金珠黑珠,我並不崇尚這些。”
  “我知道。”他的笑意更濃。
  子盈咳嗽一聲:“我已經有男朋友,”想到印南,不禁聲音降低,“他人是笨了一點,可是,對我很好。”
  鄭樹人應了一聲。
  子盈正想說:那你就不必再獻殷勤……話還沒出口,看見母親站在門邊。
  她穿黑襯衫咖啡色長褲,更顯得苗條,腰貼腹,標準身段,回複青春。
  她問:“珍珠扣修好了嗎?”
  “已經在這裏。”
  王女士過去取過珠項鏈順手戴上,一隻手擱鄭樹人肩膀上:“你同子盈說什麽?”
  子盈的眼珠子幾乎要脫眶而出,滾出客廳,她連忙別轉麵孔。
  嗬,原來如此,她一直以為鄭樹人想追求王性堯的外甥女,亦即是程子盈她自己。原來不,他看中王性堯的表妹,那就是更加關係密切了。
  花並不是送給程子盈的,毋須她來作主。
  子盈一邊耳朵激辣,既紅又麻,她也有點心機,立刻裝出一早明白的樣子出來。
  子盈老三老四地說:“我祝福你們。”
  鄭樹人笑答:“謝謝你,子盈,得到你的認同很是重要。”
  他告辭了。
  子盈這時看著母親,輕輕說:“這人有許多糊塗賬。”
  王式箋笑:“是嗎,我與他剛開始約會,倒是要找個機會好好問他。”
  “媽,你不是想再婚吧。”
  “你這個道德先生又有什麽高見?是否叫我在屋內設一佛堂,天天念經,敲木魚度晚年?”
  “媽,都這麽些年了。”子盈沉痛。
  “是,一副麻將搓到爛,為隻為你們上學去了,我有點事做,現在你們長大了,我可甩難啦。”
  “啊,你不是心甘情願?”
  “我隻是為了讓你們有一個固定的家,無論去到多遠,回來總有媽媽坐麻將桌子上在等你們。”
  “現在我也需要媽媽呀。”
  “此刻輪到我活動活動了。”
  年輕了十多二十年的母親坐在子盈麵前微笑。
  難怪屋子裏有那麽多笑聲。
  在陽光下,子盈發覺媽媽連耳朵都整過了,原來長垂的耳珠現在改短,像一隻貝殼,又圓又貼。
  她的鼻尖也修理過,比從前尖。
  子盈發覺她已不認得母親。
  “舅舅今晚請吃飯,你一起來吧。”
  她那樣樂意投入新生活,更叫子盈吃驚。
  她穿咖啡色山東絲外套,不用吸氣,輕易扣上鈕扣:“我到保管箱挑首飾。”王女士輕盈離去。
  子盈走到娛樂室,看到小巧的象牙麻將牌,抬起,又扔下。
  阿娥過來收拾。
  子盈說:“你是一早知道的吧。”
  “他倆讀中學時就認識,後來鄭家到台灣發展,才生疏了。”
  鄭樹人當年心目中的王式箋,才是今日她的模樣吧。
  “媽媽變了。”
  阿娥解答:“不過是外形而已,心裏一般體恤我們下人,子盈你不必介懷。”
  “一個母親,好端端拉什麽臉皮,子女又不會嫌她。”
  阿娥笑:“子盈,她也是人,她也得為自己生活。”
  原來,最自私的是女兒。
  這時門鈴一響,郭印南上來。
  子盈大喝一聲:“你也必定一早知道,為什麽瞞住我?”
  印南舉起雙臂,投了降才敢走近:“待鄭先生親自宣布,豈非更好。”
  “鄭樹人的情人是高戈,”子盈頓足,“這是什麽?交換舞伴遊戲?”
  印南按住她:“這是以前的事了。”
  “媽媽會吃虧。”
  “那是她的意願,你不要擔心。”
  “小時候她保護我,現在我大了,我保護她。”
  “她很有智慧,並且,鄭先生與她很相配。”
  “配什麽,這人連說英語都帶福建口音,十足土產。”
  “英語說得再好,不過當英語教師,或是到電視台報告新聞。今日,是生意人的世界。”
  “士農工商,商人從前在華人社會中沒有地位。”
  “現在得調轉來排,你看我家,四個教書先生擠一間小公寓內。”
  子盈惆悵,母親約會去了,母親不需要她,一抬頭,她的影子仿佛還在那裏打麻將,正做清一色呢,一個端莊秀麗的中年太太,腰間有點臃腫……
  誰知道她會有勇氣去醫生處把十磅八磅脂肪通通抽掉。
  “這也好,我可以放心走。”子盈喃喃說。
  “走往何處?”印南大奇。
  “我應征一份工作,已經錄取。”
  “我從未聽你說起。”
  “美加州環球片場的地產部聘人,最新計劃打算在日本辦娛樂場所。”
  印南看著她:“這一去是多久?”
  “一年或兩年不定,待遇極好,我打算找老師學習日語會話。”
  “他們為什麽會聘用你?”印南大奇。
  子盈忽然賭氣:“因為我舅舅叫王性堯。”
  晚上,她還是應邀到舅舅家去吃飯。
  半山的洋房外名貴房車齊集,停都沒處停,司機隻好暫時讓車駛走,在附近兜圈子。
  女士們爭豔鬥麗,每人戴幾百克拉寶石,墜得幾乎連頭都抬不起來,不管有無身段,都穿著西方名師訂做的禮服。
  子盈到了現場,才知道是宴請一個國際文學獎得主。
  子盈靜靜坐到一邊。
  舅舅站在那裏招呼客人。依子盈看來,他仍然是從前那個老好人,一個關心小輩盡心工作的好舅舅。
  但是很明顯,周圍的人把他當神明一般看待,走到他麵前,肩膀忽然縮窄,腰身統統佝僂,低著頭,眼睛仰視。
  這是幹什麽呢?
  不認識王性堯的人還以為他喜歡這一套。
  舅母走過來:“子盈,你在這裏。”
  “舅媽今晚容光煥發。”
  “子盈你真好,陪在母親身邊,我那三名,走得影都沒有。”
  有新聞官過來請她過去拍照,她走開了。
  離遠看鄭樹人與母親,也算一對,隻有母親可以令他在這種場合身價百倍,那麽,他自然會珍惜她。
  子盈取過香檳喝。
  “這位小姐,喜歡看什麽書?”
  子盈轉過頭來:“你是記者?”
  “不,我是寫作人。”他是一個清臒的中年人。
  “你是宴會主客?”
  “愧不敢當。”
  “我喜歡讀華人文字,像《紅樓夢》或李白的詩。”
  “近代作品呢?”
  子盈想一想:“報章雜誌上刊登的專欄文字,正代表市民心聲,不相幹的遙遠的作品,我沒有共鳴。”
  “說得很好。”
  上座的鍾聲響起,閱讀口味大眾化的程子盈鬆口氣,連忙去找自己的位子。
  她坐在母親鄰桌,身邊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殷勤服侍她。
  子盈輕輕說:“歌舞升平。”
  那說美國英語的年輕人一怔:“什麽?”
  子盈笑說:“你得趕緊學中文。”五十步笑百步。
  “已經找到老師惡補,但自小在紐約長大,沒有根基。”
  子盈當然明白,他們這一代,隻要家境稍微過得去,統統被送往英美讀書。到了今日,又勒令回家幫手,死追中文。
  年輕人說:“我會到北京小住,聽說,清華的女同學很漂亮。”
  子盈笑了:“甚有書卷氣才真,數美貌,還是上海小姐。”
  “你會講滬語?”
  上菜了,子盈隻吃了一點點,西菜不合她胃口,做寄宿生時吃怕了。
  她到走廊打電話給印南。
  “印南,陪我吃宵夜,今晚食物難吃之極,牛肉煨得像爛布。”
  印南說:“9點鍾我來接你。”
  走廊邊另外有人說話:“楊應瑞長得不漂亮,但是他家勢比李友益好得多,你想清楚。”
  “你以為人人都手到擒來?”
  “你沒有對手,今日社交圈,老的老、退的退、瘋的瘋,你是新秀,看你的了。”
  子盈不知這是誰家名媛,分析時勢,倒有三分準繩。
  衣褲窸窣:“你看翁家淇,忽然欠債十餘萬,盞盞之數被人告上公堂,為何她父母不替她還債?”
  “這一個是肯定沒救了。”
  “你見到程子盈沒有?”
  終於說得子盈頭上。
  “極樸素普通的女孩子,但和藹可親,我喜歡她。”
  子盈鬆口氣,多謝多謝,雖然不必理會別人說些什麽,但是好話誰不愛聽。
  她離開了宴會。
  印南的吉普車在門外等她。
  子盈上了他的車:“吃什麽?”
  “我帶你去一個神秘地方。”
  在一條窄巷,其他店鋪已經打烊,獨這家麵店開亮了燈營業,門口停滿汽車。
  印南找到位子,與子盈擠著坐下,小店可以說全無裝修,不過桌椅還算幹淨,客人肩碰肩背碰背那樣坐,全不介意。
  店裏隻賣一式牛肉麵,不過,你可以吃淨麵,也可以吃淨肉。
  味道奇佳,子盈猙獰地連吃三碗。
  她握著他的手:“謝謝你印南。”
  郭印南說:“你仿佛已經放開懷抱。”
  “是。”
  他送她回家,她說:“請進來喝杯濃鬱的普洱茶消滯。”
  子盈走進書房,取出紙筆,在繪圖紙上勾了一張世界地圖。
  她指著華南:“我爸媽來自該處,我與子函在這裏出生,然後,”她的筆指向英美,“到彼邦接受教育,滿以為從此不必再講中文,可是,時移世易,又回到原地來。”
  子盈籲出一口氣。
  印南微笑聆聽。
  “誰會想到我母親因王家興旺今日已成為名媛,她與一個台籍商人做伴;而父親,終於與張玉芳複合,到澳洲退休。”
  這時,地圖上已經劃滿了線。
  “子函在度假,”她指著歐洲,“他的家在加州,但是賺錢在香港。”
  印南沉默了,流浪的華人,四處為家。
  子盈老氣橫秋地說:“就這樣,一輩子便過去了。”
  印南忍不住笑:“你的一輩子?還早著呢。”
  子盈拿起一支銀色的筆:“有一個叫高戈的女子,她從西北一直走到河南,到這裏落腳,你看多麽偉大,離鄉別井,走了四千多裏,越走越洗練,越走越美麗,真是奇跡。”
  印南聽她演說,興趣越來越濃。
  “根據高戈旅程,可以寫一篇社會學博士論文。”
  印南重新衝了一壺茶,聽她說下去。
  子盈說:“我們像是幕後工作人員,在這個大舞台的一角,看盡滄桑。”
  印南不語。
  “將來我在哪一個角落歇腳?我也不知道,我不中不西、亦中亦西,是個國際人,到處可以適應,在心底下,又覺得無論住什麽地方都仍是客人。”
  印南聽到這裏歎口氣:“肚子餓了。”幸虧全球都有中華料理。
  “廚房有阿娥家送來的蘇州月餅。”
  母親還未回來,不知叫那個鄭樹人帶到什麽地方去了。
  子盈把地圖擱到一旁,這時,打印機忽然開動,原來是子茵傳來照片及口訊。
  “姐姐,我們在悉尼附近一個叫胡桃溪的小城居住,子照與我已考進當地私立學校,每天終於可以看到爸爸在家裏,他沉迷打高球,母親穿全套防曬衣陪他一去整天,家裏說不出的寧靜,子照與我都覺得開心……”
  照片中是皮膚曬得棕紅的程柏棠與兩個較小的子女。
  印南說:“你總算放下一宗心事。”
  子盈點點頭。
  “有一件事,會令你高興,記得崇明島那個商場嗎,由台灣人接手,已經建妥,而且照你的舊設計,祠堂搬進大廈,作為名勝點。”
  “真的?”
  “我帶你去看。”
  “幾時?”
  “我請朋友去拍攝了現場片段,現在請他們傳電郵過來。”
  “好極了。”
  印南過去開啟電腦,打了一通電話,片刻,訊息就到。
  隻見熒屏上出現一座先進商場,似曾相識,當然,這本來是程子盈的設計。
  現在建成了,隻見內部稍作改動,金碧輝煌十分俗氣,鏡頭推近,大玻璃拱頂下,正是那座小小祠堂。
  子盈見過的那個盛大叔坐在祠堂門口,咦,他在幹什麽?
  子盈睜大雙眼,嗬,他在收門券,原來,參觀祠堂可以收取入場費用,這倒是生財有道。
  慢著,盛大叔他似乎還另有任務,他在解釋簽文,他兼任廟祝,子盈掩著嘴駭笑。
  這時,他對著鏡頭笑起來,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程小姐,你好。”原來盛大叔還沒有忘記她。
  “程小姐,”他搓搓手,“你的計劃終於實現了,香港人不做,台灣人做,哈哈哈哈,我收入不錯。”他似乎有點尷尬,抓抓後腦,“先把經濟搞起來,你說是不是,程小姐。”
  子盈大笑出眼淚來。
  “程小姐,有空來看我,隔壁就快有日本人發展商場,聽說東洋人要把觀音廟搬進去。咦,我有客人來了,對不起,做了生意再說,祝程小姐你早日嫁到如意郎君。”
  他拱拱手,在鏡頭前淡出。
  子盈伸手抹去眼角淚水:“嘻,笑死我。”
  “我知道你會高興。”
  “印南,你真周到。”
  “我的朋友,正替那班日本人打工。”
  “我的崇明心願已償,了無牽掛。”
  子盈按鈕看電視新聞:“這是開發大西北專輯,播放了整個星期,十分感人,且看今日說些什麽。”
  隻聽得記者說:“今日我們來到蘭州大學,訪問在該校任教三年的許思韻。思韻在香港出生,美國長大,不識中文,可是大學畢業後,她卻來到這裏教英文,並且學得一口流利普通話。”
  記者身邊容貌娟秀的許小姐笑了,一口整齊牙齒說明她自幼受到極好保健照顧,她應該是美籍華人,今日卻返回中國服務。
  隻聽她謙遜地解說工作細節,以及她本身的願望。
  記者這樣說:“她的月薪隻有一千六,明年可望加到二千四,收入同香港的大專院校比較,差距甚遠。”
  印南很感動:“我們寄物資給她。”
  子盈說:“人才交流,像高戈,一定想盡辦法要出來,那位許小姐卻決定回流。”
  印南答:“子盈,人各有誌。”
  “我是邊緣人。”
  “邊緣也需有人站崗。”
  “印南,你說話真讓人舒服。”
  夜深,母親仍未回來,小郭告辭,子盈熄燈睡覺。
  幾乎近天亮,才聽見母親回來,那時,已經有早起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可知大約是五點多了。
  玩得這麽晚,吃得消嗎?
  子盈翻一個身,重新入睡。
  她母親卸妝更衣走到書房,發覺大書桌上有兩隻咖啡杯、一張地圖。
  她微笑,一定是女兒及準女婿在這裏談天說地。
  年輕人總有說不盡的話。
  這是什麽地圖?
  取起一看,發覺是世界圖,有人用顏色筆劃著交叉線,路線似曾相識,她不禁一怔。
  是,上海出生的她還記得幼時住在邢家宅路,表姐叫立虹,小鄰居叫胖子,不過7歲的她已經隨著父母南遷香港,那是1953年,轉瞬間,半個世紀過去。
  王式箋看著地圖上的紅線發呆。
  在銀行做事的父親很快把握新的機會,從頭再起,王家的男子都有擔待,幸虧如此,她這個不成才的女兒離婚後才可以安樂地坐牌桌上。
  時間有時過得太快,有時過得太慢,忽然之間,子函子盈都已成年。
  子盈一點也不像她,也不像父親,她像栽培她的香港文化,自成一格。
  王式箋忍不住走到女兒房間。
  子盈的頭埋在枕頭裏,露出一頭濃厚黑發。
  她過去伸手搓揉子盈的頭頂。
  子盈朦朧間說:“媽媽——”
  王式箋揉她的臉:“讓媽媽多親熱一下,很快你就長大,上大學去約會去,媽媽再也不能擁抱你。”
  子盈雙臂緊緊抱住母親腰身。
  王式箋仿佛看到三四歲的子盈奔過來:“媽媽,抱抱,媽媽,抱抱。”
  她淚盈於睫。
  剛想說些體己話,子盈已扯起輕微鼻鼾。
  她隻得笑了,靜靜離開女兒房間。
  她找到一隻相片架子,把地圖鑲好,放在書桌上。
  一到香港父親便托人找到修女學校讓她入學,找人補習英語,替她取個英文名字叫西西莉亞。
  大學剛一畢業就與程柏棠結婚,父母沒有反對,隻說:“式箋,家門總是開著。”這句話真管用。
  離了婚,親眷也說風涼話:“式箋是王家第一代離婚勇士,”直至他們的女兒也離了婚,才不出聲了,或是說,“唷,這年頭誰還沒離過婚。”
  想到這裏,電話響,她連忙取起聽。
  “你也睡不著?”鄭樹人那樣問。
  “忽然想起往事。”
  “我們這種年紀,多數都有點過去。”
  “你也沒睡?”
  “我已在公司裏,美國那邊與我通了幾個電話,大女兒要錢換大屋,奇怪,我像她這個年紀,已經買房子給父母住。”
  王式箋笑出來。
  “這一代與我們好似不能比。”
  “你明白就好。”
  “可是,那樣爭氣,我也從來沒聽過父母稱讚我一句半句。今日,子女隻要不吸毒、不酗酒,已是好孩子。”
  王式箋太有同感,隻是苦笑。
  “式箋,我們到長城去。”
  “你走得動,我也走得動。”
  “那麽,一言為定。”
  下午,子盈見了印南,這樣說:“一直喁喁細語,講了大半個小時,奇怪不奇怪,那麽大年紀還有那麽多話說。”
  郭印南但笑不語。
  “我原先以為人上了四十歲,總該斷絕七情六欲了吧。原來不,到了半百,還有作為。”
  “子盈,你很少這樣刻薄。”
  “逢商必奸,我並不喜歡鄭樹人,母親的理想對象應是學者,像一名教授。”
  “教授何來私人飛機。”
  “我媽媽不計較物質。”
  印南立刻說:“你一定是像她。”
  子盈問:“你猜他們會否結婚?”
  印南苦著臉:“這可怎麽猜呢,我情願預測下周股市走勢:先跌,後升,再回軟。”
  “我下周要去東京見老板。”
  “我陪你去,”他查一查時間,“星期一至三有空。”
  “剛巧是星期一,”子盈拍手,“我運氣好。”
  “我幫你準備資料。”
  “替我查一查澀穀一帶公寓房子的租金。”
  印南微笑:“不便宜。”
  子盈出去取飛機票,聽見母親在電話裏說:“……我記得第一首在收音機裏聽到的西洋歌曲叫《七個寂寞的日子》……”
  子盈看了印南一眼,忽然笑了,眼角潤濕,她忽然對鄭樹人改觀,他或許在飛機上,卻陪女友聊這種不相幹的話題,也算是難得了。
  印南問:“你呢,第一首有印象的歌曲是什麽?”
  子盈不加思索地答:“《黃河大合唱》。”
  “嘩,你真是超班生。”
  “大學一年,有同學來自中國,在宿舍播放這首歌,大家一聽,不論祖籍何處,熱淚滾滾而下,自那一刻我知道,大抵要做些什麽才對。”
  “人在外國,自然會有這種感覺,到了深圳火車站,看到爭先恐後的盲流、小販,荷包又忽然被扒走,印象又自不同。”
  子盈苦笑。
  在飛機場,進了候機室,印南說:“我去買幾瓶威士忌送禮用。”
  子盈跟在他身後,看到免稅店化妝品部門,也順便買了幾瓶香奈兒第五號,日本人最喜歡這個。
  付了賬,看見一個豔女在挑指甲油,她在試一種看上去像閃山雲似的幻彩色,不禁吸引了子盈的注意。
  她隻停下腳步看了一眼,剛轉身走,忽然有人招呼:“子盈。”
  “嗬,是你,高戈。”真正意外。
  “子盈,去日本?”
  子盈上下打量高戈,隻見她終於穿上白襯衫牛仔褲,配芭蕾式平跟鞋,土氣流氣蕩然無存。
  “我去工作。”
  “裝修堡壘?”她笑問。
  “不,蓋遊樂場。”
  “子盈,你真能幹。”
  高戈把她拉到一旁坐下:“可以說幾句話嗎?”
  子盈點點頭。
  郭印南看見她碰上朋友,十分識趣,坐到不遠之處。
  高戈微笑:“還是那個老實的年輕人。”
  子盈笑:“你指傻小子。”
  “他?他不傻,否則不會找到你這麽好的女朋友。”
  子盈看著高戈:“你呢?”
  “我到東京結婚。”
  什麽,子盈意外,馬上想到東洋黑社會頭子,野寇黨成員:黑眼鏡、黑西裝、配手槍,還有,尾指少了一截。
  “他是一個麵檔東主。”高戈聲音輕輕,“隻有一輛小型貨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子盈聽得呆了。
  高戈說:“走了那麽多路,累啦,希望得到歸宿,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已經通知家裏,下個月注冊。”
  “恭喜你,高戈。”
  “他姓丘,是華裔。”
  “是怎樣認識的呢?”
  答案很快來了:“去年到東京來,逛街逛得累了,隨便走進店裏,買碗牛肉麵吃,那麵做得差極,我說了他幾句,並且指點他如何熬湯、下麵、油泡牛肉片,就這樣攀談起來。”
  子盈點點頭。
  有緣千裏來相會。
  “待店打了烊才走,又忘記拿大包小包,第二天回轉去,那湯麵已經有進步。”
  子盈笑:“像一篇小說裏的情節。”
  “原來,我們有著類似的童年,大家都是掙紮出身,一早離家,有許多話題,說到後來,一起落淚。這個時候,我發覺同那些富商男友,一點共通都沒有,而我對錦衣美食,也實在麻木厭倦,我們進展得很快,他會來接飛機。”
  這時,上飛機的時間到了,郭印南朝子盈走過來,子盈站起說:“祝你凡事順利。”
  他們坐在同一班飛機上,高戈在前,子盈在後。
  半途,高戈來看過她,給子盈一隻蜜橘。
  子盈朝她點點頭。
  印南問:“那是誰?”
  原來他已不認得她,可見高戈變了許多。
  子盈答:“一個朋友。”
  “有點麵熟。”
  “美人都一個樣子: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
  “子盈,你也是可人兒。”
  子盈笑:“既然你那麽說,卻之不恭,我相信我是好了。”
  她閉上眼休息,5個小時航程很快過去。
  下飛機時想找高戈,她已經失去蹤影,子盈知道這肯定是最後一次見到她,不禁惆悵。
  這一代找到歸宿,退隱去了,輪到下一批出來尋找名利,美女如雲,絡繹不絕。
  出了關,看到美國公司派來的司機舉起牌子接人,他們迎上去。
  剛要上車,忽然又瞥到美人的背影,一個年輕小夥子正替她搬大箱行李。
  他穿短袖白T恤,粗布褲,剪平頭,轉過頭來,隻見濃眉大眼,手臂上肌肉賁起。
  子盈點了點頭,這才不叫委屈,吃苦也值得,一夫一妻,正正經經,幹幹淨淨。
  他開了小貨車門讓她上去,然後把車開走,消失在茫茫人海裏。
  從此,這一張叫高戈的豔幟收起。
  印南問:“想什麽?這一程你特別靜。”
  “我在想,為什麽沒有人寫一寫開放之後北地胭脂南下找生活的故事。”
  “太實在了,不好寫。”
  “是怕得罪人吧。”
  “她們見證的,不是什麽好事。”
  “也有人得到好的結局。”
  “那是極少數。”
  車子朝公路駛出去。
  子盈把頭靠在印南的肩膀上,她的脖子不是沒有力氣,不過,有的靠之際,樂得休息。
  到了指定旅館,公司已有電話招呼。
  “程小姐可需要休息一下,抑或,即時來簽約?”
  “我明朝9時整到。”
  掛上電話,子盈沐浴換衣服。
  印南坐在沙發上看她:“今晚,我也睡這裏。”
  “是,”子盈笑,“以後你娶人就難了。”
  “趁這個空檔,我先與你去看看公寓房子。”
  “我想去街上看看。”
  他們鑽進地下鐵,沿途觀光。
  傍晚,一起在原宿橫街吃了一碗麵,子盈感慨良多。
  “我陪你去逛遊樂場,參觀別人的成績。”
  子盈輕輕說:“我不想簽約。”
  印南一怔。
  “那隻是一份刻板的商業工作,倘若為著薪水,無可厚非。但是,我情願找一份真正提升個人理想的工作。”
  印南歎口氣:“這事遲早會發生,我知道,你要到非洲去墾荒。”
  “為先進國家兒童多蓋一座機動遊樂場,不如教落後貧瘠地區的兒童識字。”
  “你捐助宣明會也是一樣。”
  子盈不出聲。
  “每個人都湧到第三世界做義工可怎麽辦?”
  “每個人都有此心,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實踐理想。”
  印南背脊流著冷汗,眼見子盈越走越遠,非拉住她不可。
  “你安心工作,我一有假期便來看你。”
  結賬時麵店走出俏麗的老板娘,連聲道謝。
  子盈懷疑每一家店後都有一個故事。
  那天晚上,在旅館裏,子盈對印南說:“回來短短兩年時間,看到的、聽到的,比過去10年都多。”
  “這個城市步伐的確急促。”
  “多催人老。”
  “所以都會下班時人人臉色發青,目無焦點,疲態畢露。”
  “印南,我已決定不簽約,明早我親自去解釋道歉。”
  印南看著她:“是什麽叫你忽然改變主意?可是在候機室碰到的那個朋友對你說了什麽?”
  子盈笑:“可能是。”
  她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美國公司去取消合同。
  對方很惋惜,對她親自來道歉關照也覺得是誠意表現,彼此希望下次再有合作機會。
  印南的表情像是在說:子盈你根本不想有固定工作困身,所有家境好的子女都有這個缺點,下次做什麽,研究明式家具?
  兩個人距離越拉越遠。
  子盈是新一代中罕有對東洋文化一點興趣也無的人,並沒有逛什麽風景,就打道回府,一無所獲。
  飛機著陸,她鬆一口氣。
  印南喃喃自語:“太自由了,隨你結不結婚,隨你做工或否,才會這樣鬆散。”
  子盈笑:“誰說不是,倘若有家長說‘不成才不準回家’,也許死活得做點成績出來,抑或必須交租吃飯,也不得不流著淚好好地出人頭地。”
  印南伸手撫摸她的臉,二十餘歲的人還清純如大學一年生。
  王家的司機來接,阿娥下車來替子盈挽行李:“好了好了,這回大家放心,好端端跑到東洋人那裏去做什麽。”
  印南隻得微微笑。
  子盈每一站都有司機及私家車接送,貌似時髦獨立女性的她其實最依賴家勢。
  那些靠在富商身上仿佛像沒有骨頭的女子,才懂得什麽叫自立,她們統共隻得一雙手,或是一具肉身。
  阿娥說:“家裏正拆蟹粉,你們一定要試一試我做的蟹粉小籠包。”
  真正天大的誘惑,但是郭印南躊躇,如此在王家吃慣拿慣,手腳放軟,以後就走不動了。
  他微笑:“我想先回家同父親說幾句話。”
  阿娥連忙答:“是,是,司機,先送小郭先生。”
  他一下車,阿娥就說:“小郭先生不開心?”
  子盈笑:“他覺得我不思上進。”
  阿娥摸不著頭腦:“子盈你讀書用功、工作努力,還不算上進?難道要下鄉勞動、上山煉鋼?”
  子盈說:“各人看法不同。”
  “所以講門當戶對,馬太太說她女兒嫁了小職員,夫家見她排場,便投訴她虛榮。”
  “越來越難嫁人了。”
  “曾太太的女婿在丈人公司掛單支薪,曾家還說是他們的麵子。”
  子盈打一個嗬欠。
  阿娥識趣噤聲。
  “媽媽呢?”
  “同鄭先生到青島去了,順便到長城觀光。”
  “你去過青島嗎?”
  “三年前跟旅行團去過,據說建築街道同德國一樣,空氣清新。”
  “阿娥,我想花一年時間,旅遊中國,你說可好?”
  “子盈,你做什麽,我都稱善,從無反對。”
  人就是這樣被寵壞。
  “每一個省份都逗留幾天,同男女老幼聊天拍照,寫下日誌,”子盈有點向往,“意圖認識同胞。”
  阿娥發呆:“那你吃什麽?
  “人家吃什麽我也吃什麽。”
  “青海、甘肅你也去?”
  “是,最向往黑龍江。”
  “待你媽媽回來再商量吧。”阿娥有點擔心。
  回到家,梳洗完畢,蟹粉小籠饅頭剛蒸好,子盈坐下來,大快朵頤。
  她同自己祝酒:“希望每個人都心想事成,找到歸宿。”
  不一會就有點酒意,她倒在床上睡著。
  子盈這樣想:月是故鄉明,床是自己的好。
  稍後,好像聽見搓麻將聲,她揚聲:“媽媽,你回來了?”
  坐起來,才知道屋裏沒人,子盈十分惆悵。
  別以為搓麻將的太太不做事,其實是駐紮鎮守大本營,隨時找得到人。
  郭印南來了,連他都覺得屋子裏靜悄悄。
  連阿娥都出去了,菲籍女傭斟出來的茶色香味都不對。
  他意外問:“隻得你一個人?”
  “是,”子盈答,“獨守空閨。”
  印南說:“幾個月前你家還擠滿親友。”
  是,母親的麻將搭子、父親的女友、同父異母的弟妹、還有長袖善舞的子函、郭家父母、大哥大嫂與那個小侄子……
  時移世易。
  郭印南把一串門匙放在桌子上。
  他這樣解釋:“子盈,家父決定提早退休,領取退休金,替大哥置一處新家搬出去,我可以收回老房閑用。”
  子盈點點頭。
  既然不結婚,他也不想占王家便宜。
  “我同租管公司談過,那樣寬敞的郊區平房,很受外籍人士歡迎,容易租出。”
  子盈唏噓,郭印南要走了。
  他握住她雙手:“永遠是好友,你一叫我就來。”
  郭印南是個好人,他把這件事處理得這樣磊落。
  “其實——”
  “我同寰亞簽了合約,趁這幾年沒有家庭負擔,好好闖一下,希望將來有自己的公司。”
  “是,你做得對。”
  無緣無故,子盈落下淚來。
  他捧起她的臉:“這又是怎麽了?”
  “沒什麽沒什麽。”
  小學時有男同學欺侮她,她回到家偷偷哭,母親問起,子盈也老答沒什麽。
  到後來寄宿讀書,更加凡事靠自身解決,驕縱裏她也有三分剛強。
  郭印南不再追究:“我有點事,先走。”
  子盈再也沒有理由留他,隻得點頭。
  印南離開王家,倒也覺得自由。
  他約了舊同事喝啤酒。
  走進地庫酒吧,與熟人打過招呼,連灌兩瓶冰凍基尼斯,略為好過。
  他抬起頭,忽然接觸到一雙明亮的眼睛,一個短發尖下巴的年輕女子在遠處看他,見他抬頭,連忙轉身。
  郭印南想:這次需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友,大家工作都是為生活,不是為理想,那樣才有共鳴。
  他拿起酒杯走過去:“咦,周家倫,這位小姐是什麽人,可以介紹給我嗎?”
  那小周訝異:“你是自由身?”
  郭印南坐下來:“自由了。”
  “那麽,這是我的同事孫昭瑾。”
  這時,郭印南袋中手提電話響了起來,他想都沒想,伸手關掉。
  “孫小姐,你好。”他伸出手去。
  那電話不是子盈打給他的。
  子盈在家收拾行李。
  背囊體積有限,兩套內衣褲,一套T恤長褲,若幹藥物,已經塞滿滿。
  多帶現金,每到一處隨意添置衣物,用髒了也不用洗滌,即用即棄。
  往年到歐洲旅行,也采用這個辦法。
  阿娥買菜回來:“咦,子盈,你想即時出發?”
  “明早去買飛機票,第一站是青島。”
  “一定要等你媽媽回來再說。”
  子盈微笑:“不等了,我得出發去尋找自我。”
  阿娥沒好氣:“你自己不是好好坐在這裏?”
  子盈指指自己:“這不過是一具酒袋飯囊。”
  阿娥擔心:“你路上吃不好。”
  子盈同她開玩笑:“你陪我,沿路上做美食供我享用。”
  “子盈,我下個月到性堯先生處幫手。”
  子盈一怔,舅舅挖角?
  “你媽媽說我在這裏已經功德完滿,可往別處發展。”
  子盈不以為然:“她不久就會蜜運結束,回家搓牌。”
  可是阿娥比子盈智慧,她想一想:“暫時不會,因為我聽人說性堯先生會得連任。”
  子盈噗哧一聲笑出來,沒想到阿娥把事情看得這樣透徹,表哥連任,表妹自然身價高。
  “我祝你步步高升。”
  阿娥笑得合不攏嘴。
  子盈留下話給母親,第二天就出門去了。
  在飛機上有人招呼她:“程子盈。”
  聲音好不熟悉,子盈驚喜:“向組長,是你。”
  那老同事向映紅說:“程子盈,你越來越像個小妹,你的另一半呢?”
  子盈隻笑不答:“你好嗎?
  “過得去啦,為生活四處奔波。”
  一年多沒見麵,你氣色很好。”
  “子盈,你還是老樣子,郭印南呢?”她還記得他。
  子盈忽然說:“人人都以為你的名字又紅又專,其實不是,一早有詩雲: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向映紅一怔,臉色漸變,無限惋惜:“你們分手了。”
  子盈點點頭。
  她隨即說:“我喜歡小郭,我去找他,把他最新電話告訴我。”
  子盈笑著把號碼寫給向組長。
  向映紅把那個號碼珍藏。
  她看著子盈:“這次去北京,為公為私?”
  “想憑我力氣看清楚中國。”
  向映紅笑了,一切像在不言中:“也難怪你好奇,華僑對祖國的向往總像領養嬰成年後渴望尋找生母,無論養母多麽慈愛,意猶不足。”
  子盈不語。
  這會是一個很長的交流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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