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年給你送花來

(2008-09-08 11:39:06) 下一個

  小小客廳裏隻得幾件簡單的家具。
  一把舊風扇軋軋聲轉動,左搖右擺,像一些人的立場,忽而轉向這邊,隨即又擰到那邊,十分勞碌,轉得多了,機器不靈光,發出煩瑣的聲音來。
  華芝子坐在塑膠皮梳化上,一動不動。
  她對麵是一對年輕夫婦,洪鈞與趙香珠,也是她在保險公司的同事,他們是經紀,她不過是接待員。
  芝子知道他們要說什麽。
  這可怕的一刻終於來臨。
  她的頭愈垂愈低,下巴幾乎碰到前胸,一聲不響。
  洪鈞咳嗽一聲,他開口了:“芝子,其實一開始你已經知道,租住這間小公寓,不過暫時用來歇腳,我家早已移民,我是最後一個親屬,現在,簽證終於出來,我與香珠決定下個月到加拿大去。”
  芝子隻得點點頭。
  洪鈞說下去:“香珠已經懷孕,我們非走不可,孩子在那邊出生,領取護照,報名讀書,一切順理成章。”
  他喜孜孜摟住妻子的肩膀。
  這時,芝子忽然克服了恐懼,她抬起頭來,微笑說:“香珠,你真幸福,洪鈞一切都想到了,他願意照顧你。”
  香珠看丈夫一眼,“是呀,交換條件是終身有人幫他洗熨煮。”
  芝子看見他們調笑,心中有一絲羨慕,兩人環境不算很好,香珠婚後也需工作,但是不知怎地,他倆對生活熱忱,未來充滿希望。
  “芝子,”香珠說:“你得盡快找個地方搬,我們要退租了。”
  “我知道。”她隻是三房客。
  這時,電話鈴響起來,洪鈞走到另一頭去。
  香珠趁這機會輕輕說:“公司裏,許輝明對你很有意思。”
  芝子不出聲。
  “他也算得年輕有為,外形、能力,都比洪鈞好。”
  芝子輕輕搖頭,“洪鈞善良,洪鈞勝他多多。”
  香珠微笑,“你眼光淩厲,但是,如果他喜歡你,他會對你好。”語氣帶著試探。
  “小小一個經理,不是一塊穩固的踏腳石,一不小心,踩個空,掉到水裏。”
  香珠適可而止,“是,你說得對。”
  她不過是一個朋友,不宜講太多。
  洪鈞叫她:“媽媽想同你說幾句話。”
  香珠乘機說:“又叫我帶什麽?”
  把芝子丟在角落。
  芝子靜了一會,走回臥室,輕輕掩上門。
  洪鈞掛上電話,低聲說:“怪可憐。”
  “竟一個親人也沒有。”
  “不知搬到什麽地方去。”
  “許輝明喜歡她,會得照顧她,但是她又不理他。”
  “阿許愛喝啤酒,又賭馬,難怪她不喜歡。”洪鈞說。
  “現在不是挑三揀四的時候。”香珠說。
  “或許,芝子胸有成竹,長得那麽漂亮,就是本錢。”
  香珠瞪丈夫一眼,“你的口氣像夜總會經理。”
  “這是真的,男生見到芝子,下巴全落下來,嘴張得老大,真沒出息。”
  香珠低頭,“幫不到她,真是遺憾。”
  “自家的事還忙不過來,聽說,彼邦生活水準相當高,找工作並不容易……”
  那邊,芝子躺在床上。
  租住這間小小睡房已有年餘,與洪鈞夫婦相處融洽,可是,人生無常,很快就要與他們分手。
  她又落單了。
  她有點害怕。
  她的未來永遠漆黑空洞,伸手不見五指,那洞裏還發出轟轟的聲音,試探她的勇氣。
  芝子的額角布滿冷汗。
  非往前走不可嗎,也不見得。
  但是,她不甘心就此止步,她不願投降。
  將近天亮,她才睡著。
  一早就聽見香珠嘔吐呻吟。
  她立刻起床幫忙,隻見香珠半蹲在浴室裏,芝子連忙扶起她,替她清理。
  “真辛苦。”她抱怨。
  “沒有痛苦那來收獲。”
  “女子通常隻得兩條路走:一是學我,嫁夫生子,終身扮龜,要不闖蕩江湖,拚個死活。”
  芝子盡管煩憂,也忍不住笑出來。
  她手腳敏捷,收拾好浴室,斟杯熱茶給香珠。
  “洪鈞已經上班?”
  “他一早約了人客。”
  “快走了,還這樣拚搏。”
  “嘿,一家三口,不出力行嗎。”
  “真羨慕你們同心合力。”
  芝子跟著也出門去工作。
  忙了一個上午,在茶水間碰到許輝明。
  他問她:“洪鈞可是下個月走?”
  芝子點點頭。
  “你搬到什麽地方去?”
  芝子輕輕答:“我懂得照顧自己。”
  他立刻說:“我那裏有間空房。”
  “謝謝你的關心。”
  許輝明追上去,“隨時歡迎你。”
  芝子笑笑走出茶水間。
  她沒想到要與一個染棕色頭發的男人同居。
  她完全不喜歡他,也覺得沒有必要匆忙地犧牲得這樣徹底。
  每個人都在追求更好的生活,但是跟著阿許不是一條好路。
  那天晚上,洪氏夫婦開始收拾行李。
  “芝子,你可以住到下個月底,一共還有四十二天,我們月中走。”
  期限到了。
  芝子不出聲,什麽叫做前途茫茫,她有深切的體會。
  接著,洪鈞與香珠為一些瑣事爭執起來,芝子隻得走到街上去避一避,在小店吃一碗麵,才折回公寓。
  漸漸與洪鈞他們沒有話說了。
  第二天,回到公司,有女同事一早在看報上聘人欄,指指點點,吱吱喳喳。
  芝子不禁問:“有什麽好新聞?”
  “芝子,你看這段廣告奇不奇。”
  芝子取過報紙一看,“咦”一聲,廣告有四分之一頁大,地位顯著,字句卻相當簡單。
  “聘請陪讀生一名,中學畢業,年二十一至二十五,相貌娟好,舉止斯文,需刻苦有耐心,願超時工作,薪優,三萬以上,麵議,包食宿。”
  “喂,大家都去應征羅。”
  “可是,陪什麽人讀書,是男是女,多大年紀?”
  “讀什麽,讀多久,去哪讀?”
  “讀書要叫人陪?”
  問題一籮籮,也正是芝子想問的。
  “打這種工,不算履曆一部分,我才不要去應征,最理想是到政府機構,或是大銀行做,講出來響一點。”
  “你打算做一輩子小白領?”
  “不如去競選香江小姐。”
  說到這裏,目光忽然一致落到芝子身上。
  芝子抗議,“喂,關我什麽事?”
  這時私人秘書珍珠出來說:“芝子,忙得踢腳,既要影印又要做茶,幫幫忙,你做哪一樣?”
  芝子說:“全包在我身上,你回去寫會議記錄吧。”
  珍珠十分感激,“芝子,好人有好報。”
  她把字條交到芝子手上,隻見畫著一張會議桌,每人要什麽茶水寫在座位旁,有一位還要兩顆阿斯匹靈。
  芝子手腳敏捷,記性又好。
  她立刻影印,接著泡茶衝咖啡,借來一張有輪茶幾,推著進會議室。
  會議室裏諸人本來昏昏欲睡,忽然發覺飲料送到,不禁精神一振。
  芝子五分鍾內就派送好茶水及文件,悄悄退出。
  中途珍珠出來感激地說:“謝謝你。”
  芝子笑,“舉手之勞。”
  “這個會,恐怕要開到下午。”
  “做經理也真累,一個個招牌似地豎著,坐得腰酸背痛。”
  中午,芝子獨自坐著吃蘋果,攤開報紙盛果皮,一眼,又看到那則廣告。
  這時,許輝明走近,把一盒炸蝦飯放在她麵前。
  芝子不會在這種時候爭意氣,立刻說聲謝打開來吃。
  小許討女孩子歡心也真有一手,他接著送上冰茶一杯。
  芝子在該刹那有點軟弱,唉,有人照顧多舒服,小至一盒飯,大至一幢公寓……
  “在想什麽?”
  吃飽了,芝子籲出口氣。
  小許說:“我有個朋友開時裝店,我介紹你去做,那就不必斟茶遞水了。”
  芝子輕輕說:“屆時,幫人寬衣解帶,穿鞋著襪。”
  小許笑,“你想做什麽?”
  芝子索性做起白日夢來,“我想躺在繩床裏,看藍天白雲,睡醒了,去讀書,閑時,打球遊泳,到歐陸去看名勝古跡。”
  小許靜靜聽著,半晌說:“我也想過這種日子,但是需要很多錢吧。”
  “不,假使父母擁有一間小小經營得法的工廠已經足夠。”
  小許搔搔頭,“時間到了,開工啦。”
  真是,別做夢了。
  下班,有男同事搭訕請她看電影,芝子推辭。
  她一個人在大街逛到深夜,霓虹燈漸漸熄滅,累極了,她才回到小小的窩去。
  第二天一早返公司,開始問同事的親戚朋友家裏有無空房出租,她記下了幾個地址。
  忽然聽見另一個接待員紅寶說:“……很客氣,給了五百元車馬費,說我不適合那份工作。”
  芝子脫口問:“你去見什麽工?”
  紅寶答:“那份陪讀生。”
  “到底陪誰讀書?”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錄取我。”
  芝子又問:“在什麽地方見工?”
  “隔壁經緯大廈餘周林律師樓。”
  芝子好奇,“你去看過?”
  “為了那份優薪呀,也許,隻是坐家裏陪孩子們做功課。”
  “那等於做保母,你有耐心?”
  紅寶答:“芝子,我沒你那樣聰明,我想法也不同。”
  “多不多人應征?”
  “大堂坐滿了年輕女子。”
  可見社會永遠人浮於事。
  那天下班,芝子去看過出租的地方,均在中下級住宅,醃臢、狹窄,最可怕的是房東都是光穿內衣褲的中年漢,目光猥瑣,芝子不敢同這樣的人一個門口出入。
  都說因市道差,手上的公寓成了負資產,所以才考慮出租幫補。
  芝子又回到街上,在銀行區看櫥窗。
  天下起雨來,她往簷下躲。
  忽然想起古人的一句話,不禁喃喃說:“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
  洋人從來沒有這種充滿悲愴的諺語,他們隻有早起的鳥兒吃到蟲子之類的勵誌話。
  華人經過數千年的苦日子,練出一套人生哲學,乖乖接受命運。
  這時,芝子一抬頭,看到大廈門口寫著經緯大樓四個字。
  她輕輕走進大堂,不料又見餘周林律師樓招牌。
  她看看手表,已經七點了。
  就在二樓,已經打烊了吧。
  芝子想順道看看,乘電梯上去,看到二樓燈火通明,律師樓玻璃大門打開。
  她不禁走近張望。
  接待處有人看見她,不滿地說:“你這麽遲才來,還不進去?”
  芝子剛想退出去,一間房門打開,一個中年女子一邊笑一邊向她招手,“請進來。”
  她身不由主地走進房間。
  “請坐,是葉小姐吧。”
  “不,”芝子說:“我叫華芝子。”
  “梔子?多麽好聽的名字,我這裏剛好有一盆梔子花。”
  中年女子伸手指一指,果然,那邊一株盆栽有綠油油大葉子與象牙白花朵。
  這時,芝子聞到一股醉人甜香,清幽地輕輕鑽入鼻端。
  “可有帶身分證?”
  芝子打開手袋取出遞上去。
  “原來叫芝子,同音不同字,我是周律師。”
  芝子輕聲問:“你們聘請陪讀生,什麽叫陪讀生?”
  周律師不去回答,反而笑問:“芝子,你對讀書的看法如何?”
  芝子猜想這便是麵試的題目,她想一想答,“華人說過腹有詩書氣自華,還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以及士農工商,讀書人在社會上排第一位,由此可知,一向注重學識,華人近年在國際上地位躍進,會得讀書也很有道理。”
  周律師聽了不置可否,笑問:“你呢,可願升學?”
  芝子失笑,“我哪有能力,找生活還來不及,”忽然感懷身世,“居無定所,食無定時,想看多份報紙都沒有時間。”
  “如果有機會呢?”
  “如果中了獎券,一定回到學校裏,學一門專業,有足夠履曆,將來找份理想工作。”
  周律師看著她皎白的小麵孔,聽得出這女孩子語氣由衷誠懇,不由得有三分歡喜。
  表麵上不露出來,“你父母做什麽職業?”
  芝子答:“我沒有家人,我在靈糧護幼園長大,那是一所孤兒院。”
  周律師動容,“啊。”
  “那一年,所有的孤兒都姓華,保母隨口叫我芝子。”也許,當時護幼院也有一棵梔子花。
  周律師想一想,“你先回去,留下通訊地址,我們再聯絡。”
  芝子在接待處寫下公司電話,果然,她收到一隻信封,裏邊有五百元。
  芝子乘車回家。
  洪鈞與香珠等她。
  “芝子,快來吃嫩雞煨鸏。”
  芝子坐下,且不理任何閑事,據案大嚼。
  “芝子,找到地方搬沒有?”
  芝子抬起頭,“請不要擔心。”
  “芝子,我們要提早過去。”
  什麽?
  “房東找到買主,出了個好價,但是,希望我們早些搬走,我倆行李早已收拾妥當,工作也已辭去,隨時可以動身,不如答應房東。”況且,他們會得到額外補償。
  芝子處變不驚,一邊吃一邊問:“幾時?”
  “下星期一中午的飛機。”
  “我需即時遷出嗎?”
  洪鈞點點頭,“對不起,原先以為──”
  “沒問題。”
  芝子抹抹嘴,靜靜進房間去。
  她並沒有痛哭流淚,相反地,一轉身,睡著了。
  經驗告訴她,輾轉反側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不如好好睡一覺。
  第二天清早,芝子醒來,左邊身壓住手臂睡了一晚,有點麻痹,像她一顆心般。
  她連忙起來梳洗出門。
  回到公司,才坐下,紅寶過來說:“有一位周律師找你,請你與她聯絡。”
  “謝謝。”
  “聽說你找地方住?”
  “是,你有好主意?”
  “家母好客,必要時你可以到我家來住一陣子。”
  “紅寶,我會記住你的好意。”
  芝子立刻找周律師。
  “芝子,請你再來一次,十點鍾有空嗎?”
  “我會準時到。”
  時間催近,她已被迫到角落,再不攀牆逃生,恐怕就要睡到街上。
  她整理一下白襯衫就出門去。
  周律師辦公室多了一位客人,“我是陸管家。”
  那位中年太太打量她一下,問了幾個問題。
  “你晚上睡得可穩?”
  芝子答:“相當醒覺。”
  “十二小時當更照顧一個與你年紀相仿病人的起居,你可以勝任?”
  芝子輕聲問:“他是男生還是女生?”
  “男生。”
  “他有什麽問題?”
  “他心髒有病。”
  周律師咳嗽一聲,代那位女士發言:“芝子,他是一個特殊的病人,他的心髒先天性損毀,不能運作,現在植入一枚電子儀器,即人造心髒,負責血液循環,這次出國,一邊工作,一邊等待心髒移植。”
  芝子愣住。
  “你願意接受這份工作嗎?”
  芝子問:“他會得走動?”
  “他外表與常人無異,隻是沒有脈搏心跳。”
  芝子驚異得講不出話來。
  無心之人!
  沒有脈搏心跳,同死人有什麽分別。
  唷。
  周律師笑了,“陸管家,你覺得怎樣?”
  管家答:“見過五十多個應征人,以她最好。”
  “試用三個月如何?”
  管家沉吟,“隻怕太年輕了,心不夠靜。”
  芝子任得她們評頭品足,並不出聲。
  “下星期就要出發,沒時間另選別人了。”
  又是下星期一?那一定是個出門的好日子。
  “芝子,我們需從速替你辦理簽證往舊金山,保險公司那邊,我會幫你辭職,你收拾行李準備出門吧。”
  芝子一點也不猶疑,“好。”
  周律師給她一具小無線電話,“我們隨時聯絡。”
  芝子離去。
  兩位中年女士異口同聲說:“是她了。”
  “沒有家,就不會想家。”
  “孤兒多數養成堅毅性格。”
  “希望可以照顧到元東。”
  芝子沒聽到這番對話。
  她回到工作崗位,心鸏有點踏實,天無絕人之路,嗬,又找到歇腳處。
  許輝明迎上來,“芝子,我聽到洪鈞早走的消息,你不如到我家來暫住,我可以搬往父母處。”
  芝子有點感動。
  她靜靜看鸏這個本性有點浮誇的年輕人。
  “芝子!”他急起來,“你總得有地方住呀。”
  他是真的關心她,她不由得向他透露消息。
  “我找到一份包食宿的新工作。”
  他一聽,臉色煞青,“你要當心,外頭不知多少豺狼虎豹,住到什麽地方去?萬一半夜有怪手出現怎麽辦!”
  芝子大笑起來。
  他忍不住摸摸後腦,隔一會,嗒然坐下來,“你要走了。”
  芝子點點頭。
  他忽然自口袋裏掏出一疊鈔票,交到芝子手中,“這是我本月薪水,你收著防身,將來有機會才還給我。”
  一轉身走開。
  芝子攤開手一看,隻見鈔票用一隻米奇老鼠夾子夾住,怪可愛的,每個人都有可取的一麵,但是芝子無暇發掘,她要上路了。
  她把現款交給紅寶,請她還給小許。
  經理傳她講話,平日有點囂張的她今日和顏悅色。
  “芝子,你要到申氏去工作?是怎麽一回事,擔任何職位?以後,大家多多聯絡,你打我私人電話好了,恭喜你。”
  芝子不出聲,她也不知道那家人原來姓申。
  “芝子,周律師已替你辦妥離職手續,你今日就可以走了。”
  芝子忽然想到贖身兩個字。
  經理最後說:“祝你前途似錦。”
  從頭到尾,芝子沒有說過一個字。
  這位小小經理平時眼睛長額角上,在走廊相遇,低級職員要側身避她,讓她先過,她從來沒有稱呼過芝子,也不屑知道她的名字。
  今日她親昵的表現叫芝子毛骨悚然。
  芝子退出經理室時要用手把豎起的寒毛撫平。
  接著,回家收拾雜物。
  幾件衣服,一本照相簿,小小一隻行李篋也裝不滿,現在流行簡約主義,真是矯情,佯裝反璞歸真,像華芝子真正身無長物,才叫做悲哀。
  周律師給她的小小手提電話響起來。
  “芝子,我派司機來接你,二十分鍾後在樓下等,車牌是……”芝子趁這段時間寫了一張便條給洪鈞夫婦。她說明即日搬走,各奔前程,還有祝他們身體健康,心情愉快,五世其昌。把便條黏在他們的房門上,芝子離去。
  臨關上門前看多了一眼,發覺小公寓像豆腐乾一樣,不知道什麽人會搬進來住。
  樓下,司機已經在等,芝子對過車牌號碼,上車去。
  是陷阱嗎?不知道。眼前隻得這條路,後邊是懸崖,隻得往前走。
  車子在山上一間小小洋房門前停住。
  陸管家親自來開門,“歡迎你,芝子。”
  芝子不敢四處張望。
  “護照及簽證都出來了,你過來簽個名字。”
  芝子並不笨,她知道這個簽證不易辦,需親自到領事館門外排隊,像她這種獨身年輕低薪沒有經濟能力的女性,通常連旅遊證件都免談,這家人神通廣大。
  “芝子,我同你談一談。”
  芝子跟管家到會客室坐下。
  “芝子,你要照顧的人,叫申元東。”
  果然姓申。
  “元東脾氣略怪,但心地不錯,人久病難免急躁,這一點你要包涵。”
  芝子很懂得聆聽弦外之音,她立刻知道這位申先生脾氣十分不堪。
  陸管家歎口氣,“我看著他長大,親眼目睹他大大小小做過十多次手術,真代他辛苦。”
  芝子不出聲。
  “他父母好幾次央求醫生免他吃苦,放棄算數,熬到今日,少點意誌力都不行。”
  半晌,芝子問:“我怎樣稱呼他?”
  “我們都叫他元東,你叫他名字好了。”
  “我該做些什麽?”
  “看著他,叫他按時候吃藥,他有時需坐輪椅,推他走,他不願再用看護,我們隻得折衷地請一個保母。”
  “他人呢?”
  “他已經到舊金山去了,大學昨日開學。”
  芝子意外,“他還讀書?”
  管家笑,“他教授電腦課程,你沒想到吧,他不是一般病人。”
  芝子張大了嘴。
  “我們不想你委屈,替你報讀了工商管理,他上課,你也上課,免得浪費時間。”
  芝子呆住。
  真沒想到會有這樣周到的東家,她鼻子發酸。
  “好好照顧元東。”
  “是,我明白。”
  “你在這裏住兩天,星期一上午動身,行李我已替你收拾好。”陸管家說。
  芝子意外。
  “你喜歡白襯衫卡其褲可是?那可容易辦。”管家笑。
  她走了。
  衣箱裏的果然是襯衫長褲,尺碼全對,可是人家的料子與裁剪完全不同,穿上格外貼身。
  接著,有發型師上門來幫她修剪頭發以及整理指甲,臨走留下一批護膚品。
  小洋房裏隻剩芝子與一個女傭。
  芝子累極入睡。
  傍晚,女傭來敲門叫她吃飯。
  芝子洗一把臉,看到書桌上放著兩大包雪白棉質內衣。
  她不禁臉紅,她一向能省就省,內衣尤其穿得像黴菜,橡筋失效,破破爛爛,什麽都瞞不過陸管家的法眼。
  吃完飯,她一個人坐在露台看日落。
  真是另外一個世界。
  這時,她又聞到一股清香,轉身去看,原來是兩盤象牙色的梔子花,幾十朵一齊旋開,在晚霞的熱氣中,香味蒸起,延蔓整間屋子。
  女傭斟一杯冰凍西瓜汁給她。
  一向三餐不濟的芝子幾乎流下淚來。
  案頭有書報雜誌,芝子取來看。
  鄰家有音樂聲傳出來,咦,舉行舞會呢,年輕男女駕鸏顏色鮮豔的開篷跑車紛紛趕到,看到芝子站在露台上,向她招手:“過來呀,一起玩。”
  芝子完全沒有與這個階層的年輕人接觸過,十分詫異,不是說世上沒有不勞而獲嗎?這班人好像都不用做什麽已經錦衣美食,凡事不憂。
  不公平?
  芝子沒想過這個問題,不公平太久了,一出生就這樣,已成習慣,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隻不過偶然感懷身世。
  他們都穿著暴露時髦的服飾,其中一個男生走到露台下,高聲問:“是茱麗葉嗎?”
  大家都笑了。
  “下來玩呀。”
  芝子躲回室內。
  可是那幫年輕人並不罷休,走來敲門。
  女傭笑說:“他們請你隨時過去跳舞。”
  芝子沒想到交朋友這麽容易,是因為她住在這幢小洋房裏吧,他們以為身分地位相同。
  芝子看了一會電視,就休息了。
  鄰舍的音樂一直延至淩晨,然後,一部部跑車飛馳而去。芝子聽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一早她起來梳洗。
  精致的小小衛生間歸她一個人所用,已是一種享受,不俾別人夾住,一邊刷牙一邊聽別人是否也想用浴室。
  她花了一些時間梳洗,每隻足趾都衝洗幹淨,耳後脖子也再三搽上肥皂,手肘粗皮用浮石磨光,然後搽上潤膚油,換上新衣服。
  她帶著一身清香下樓,傭人已經做了咖啡等她。
  通常隻有芝子幫人做咖啡,這還是第一次由人侍候她。芝子到門外拾報紙,剛彎下身子,有人向她打招呼。
  這麽早,抑或,根本還沒睡覺?
  是一個年輕男人,曬得黝黑,看著芝子微笑。
  “你好。”
  芝子不出聲,在孤兒院裏養成的習慣:沉默是金,索性像啞巴一樣最好。
  她轉身回屋內。
  背後傳來那人的聲音:“你真人比他們說的還要好看。”
  他們,他們是誰?芝子卻沒有回頭去問個究竟,她不上當,她回轉屋內。
  陸管家迎出來,“做得好。”
  她是幾時來的?
  芝子說:“早,我什麽也沒做。”
  “最難得是願意什麽都不做,一些人,忍不住手,非要搞破壞不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管家坐下來喝茶。
  “對麵那家姓曹,剛才那個少年是哥哥,他還有一個妹妹,兩人成日開舞會。”
  芝子隻是陪笑。
  “上次聘請的陪讀,一下子就走到對麵馬路去,樂不思蜀,立刻被我解雇。”
  芝子收斂笑容。
  “心那麽野,怎樣服侍病人。”她歎口氣。
  管家講得對。
  “芝子,你不同,你夠穩重,這次我沒看錯人。”
  芝子仍然微笑。
  “行李收拾好沒有,交給司機,送到飛機場,明天我與你一起出發,對,坐過長途飛機沒有?”
  芝子低聲答:“從未試過。”
  “什麽都有第一次,”管家說:“我頭一趟乘飛機已是二十七歲,倒翻了飲料,淋濕褲子,還有,上衛生間忘記鎖門,不知多麽尷尬。”
  芝子點點頭。
  管家又問:“會用電腦嗎?”
  “隻會剪貼、查看電郵,以及看網址。”
  “我找人教你多些。”
  她站起來,“司機在門外,想出去的話,告訴他一聲好了。”
  芝子送管家出去,對戶那姓曹的年輕人在前園與兩隻金色尋回犬玩耍,對芝子仍然虎視眈眈。
  芝子回到房內,收拾行李,把衣物歸一,她看到管家為她買來的舒適走路便鞋。
  她連忙換上新鞋,把腳上破鞋扔到廢紙箱。
  一雙鞋最能出賣人的身分,廉價鞋同便宜的車子一樣,最不經用,一下子歪歪斜斜,頭穿裏破,顏色脫落,可是,荷包艱澀,也隻得因價就貨。
  芝子把行李提到樓下。
  明天就要去新世界了,它美麗嗎,不得而知。
  這時,她忽然聽得玻璃窗上嗒一聲。
  芝子轉過頭去,剛好看到另一塊小石子擊在窗上,她本能想過去看看是誰,但,慢這,還會是誰,一定是對麵那個淘氣鬼。
  定力稍差,就會失去工作,千萬別去理他,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接著,又有一顆石子,然後,一切歸於靜寂。
  芝子聽音樂讀報紙,又考慮寫日記,可要把見聞記下來?不用了,她又想,這番經曆,到了八十五歲,都不會忘記。
  下午,女傭對她說:“對麵曹先生請你過去喝茶。”
  芝子搖搖頭。
  這杯茶喝來做什麽,她並不貪圖熱鬧。
  傍晚,曹先生又來請芝子遊泳。
  芝子根本不諳水性。
  她一早熄燈睡覺。
  半夜醒來,有點緊張,睡不著,斟杯水,走到窗前。
  月亮像銀盤似的照耀。
  曹家門口有一對年輕男女緊緊擁抱親吻,難舍難分,芝子卻不覺他倆猥瑣。
  男歡女愛是天經地義的事,人類構造本來如此,隻見他倆沉醉在二人世界裏,忽然,門口的頂燈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分明是有人在屋內打信號叫他們適可而止,別再當眾表演。
  芝子見了這一幕不禁笑出來。
  那對男女分開,芝子猜想那少女大概是管家說的曹家妹妹,她穿著半邊明釘珠片的紗衣,極細極高跟的涼鞋,漂亮得像小仙子。
  芝子豔羨,這樣,才不枉少年時呀。
  他倆笑著在門前分手,少女回屋裏去。
  華芝子呢,一輩子也別妄想這樣大膽放肆,她沒有資格風流快活,她要腳踏實地,才有生機。
  第二天她一早起來,陸管家很欣賞這一點,陪她吃了早餐,出門到飛機場。
  在車上管家說:“先做一年試試看,好歹忍耐。”
  芝子點頭,她不相信一個教大學的知識分子會打保母,其餘困難,她會克服。
  芝子沒有坐過飛機,覺得刺激新奇,不過十多小時直航,長路漫漫,仿佛永遠不會抵達目的地似的。
  她吃了睡,醒了再吃,又睡,飛機仍然在半空浮遊,別的乘客像處之泰然,玩牌、閱讀、閑談、看電腦、玩遊戲機,各有各精彩,一點也不煩。
  管家一上飛機要了枕頭毯子便呼呼入睡。芝子一人心中忐忑。
  她這次是去侍候一個沒有心的人。
  為了做好工作,她需要學習駕駛,熟悉一些護理程序,以及講好英語。
  她覺得有點壓力。
  終於到了。
  聽說海關特別嚴格,凡是華人,很難不被查詢翻抄行李,但是芝子看見陸管家出示了一份文件,即時順利過關,毫無困難。
  芝子跟住陸管家快捷地離開海關大樓。
  車子在等她們。
  上了車,管家仍然閉目養神,芝子目光四處遊覽,忽爾見到著名金門橋,興奮得說不出話來。
  在山上下了車,風勁、空氣清新,他們在一層洋房前卸下行李。
  屋裏立刻有傭人迎出來幫手。
  管家問:“元東呢?”
  女傭回答:“在學校上課。”
  管家說:“芝子,來看看你的房間。”
  她把她帶到二樓,嗬,這豈是保母的宿舍,小姐住進來也不覺委屈,文房用具件件皆齊,最新的電腦、電話、傳真機器,還有私人浴室、衣櫃、床鋪、被褥。
  “你的時間表在電郵裏,請查看。”
  “元東住哪裏?”
  “問得好,他在地庫,我帶你去看。”
  “他反而住地庫?”
  “可不是,怪脾氣。”
  推開地庫門,隻見自成一國,三四千平方尺麵積全無阻隔,堆滿書籍文件儀器電線,雜亂之中仿佛有點紋理。
  “他不叫你進來你切莫擅作主張。”
  “那我怎樣照顧他?”
  “小心聽我說……這是一具信號儀,”管家把一枚小小的,像指南針那樣的盒子交芝子手上,“他的人工心髒有什麽不妥,儀器會響起來,有這種嘟嘟聲音發出,你立刻要趕到他的身邊,並且即時通知指定的醫生,一切詳細指示在電郵裏,你好好熟習。”
  “知道。”
  “我還有事,稍後見。”
  芝子把握時間淋浴更衣,即時開啟電郵熟讀指引。
  她記性好,全神貫注,默讀三次,已全部記在腦海鸏。
  申元東有一隻藥盒子,約書本那樣大,分成許多小格子,每格標明日期,放滿藥丸,每天需要服用,一次也不可延誤,芝子負責提醒通知他吃藥。
  她看一看時間,立刻去打電話。
  電話響了十來下,無人接聽,她再撥一次,這次,有人一取起聽筒,就冷冷說:“知道了”,立刻掛斷。不問她是誰,也不招呼。
  芝子猜想他在開會,真難以想像一個患重病的人可以過正常忙碌的生活,算是不幸中大幸。
  司機上來說:“華小姐,該送你到學校去報到了。”
  芝子駭笑,她還想躲懶睡一覺呢。
  連忙更衣出門。
  原來申宅就在學校附近,十分鍾車程,司機對她說:“我叫阿路,負責教你駕駛,車房有腳踏車,也可以來往學校及超級市場,請注意車子方向,全部左駕。”
  他把一隻信封交給芝子。
  “這是什麽?”
  “陸管家說是入學證明文件。”
  都不用筆試麵試,而且假設她讀得上,對她太有信心了。
  一踏進校園,就看見學生三三兩兩坐在地上閑談,他們不修邊幅,喜歡通處坐,不怕髒,有些索性躺在同伴的腿上,做白日夢。
  可是芝子渴望做他們一分子不知已有多久。
  她走進招待處。
  校務處有人迎出來,“是華小姐吧,請這邊來。”
  她把文件交上去,那位文職人員笑說:“我們已接獲通知,你上課時間需與申教授相符,已經替你辦妥。”
  芝子不由得問:“誰,誰通知你?”
  對方有點意外,“申校董的辦公室呀。”
  “嗬,是,是。”
  “這是你上課時間表。”
  接著,她又發書目給芝子。
  芝子問:“申教授現在什麽地方?”
  她查一查,“在甲座十二室。”
  芝子想去見一見他,有機會的話,自我介紹。
  她找到甲十二室,課室裏隻得幾個學生全神貫注學習。
  芝子走向走廊另一頭,猛一抬頭,看到申氏圖書館五個字。
  嗬,這一定是申家捐款所建,她不由得肅然起敬,輕輕走進去,圖書館屬電腦科專用,麵積中等,先進的機器陳列在古色古香的建築物裏,有一邊窗戶是七彩染色玻璃,芝子再次看到中文字,一邊寫著“學海無涯”,另一邊是“達者為先”。
  芝子很受感動,這仿佛是變相鼓勵她。
  她靜靜在一張桌子前坐下,靜默幾分鍾。
  不知為什麽,眼角濡濕,低下了頭。
  “想家?”
  芝子抹幹眼淚抬起頭。
  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同情地看著她。
  芝子不想搭訕多事,立刻站起來打算離開圖書館。
  “放心,學校裏氣氛融洽,像個大家庭。”
  芝子不出聲,悄悄走出圖書館。
  的確沒有禮貌,可是,她不是來做交際博士。
  司機在側門等她,“元東已經回家。”
  芝子點點頭。
  她一直沒有見到他。
  阿路替她買齊書本紙筆回來,她興奮之極,一抬頭,發覺又到了吃藥時間。
  她到地庫,發覺門緊緊關著,隻得敲敲門,揚聲說:“吃藥時間。”
  裏邊又冷冷回應,“知道了。”
  芝子剛想轉身,聽見地庫裏傳出一陣悠揚的歌聲,極溫婉地唱:“洪湖水呀,浪嘛浪疊浪呀,洪湖岸邊是嘛呀是家鄉呀─”
  芝子生活在崇洋哈日的都會裏,極少聽到華人民歌,沒想到這樣動聽,一時坐在門口,細細聽起來。
  接著,是一首情歌:女孩愛上了鄰居的年輕人,借點藉口拿著花去探訪他,說了幾句,知道他要走了,舍不得,含蓄地唱:“等到明年花開時,我再給你送花來”,纏綿溫柔地訂下明年之約。
  芝子把頭枕在膝頭上,呆呆地聽著。
  管家回來,看見笑說:“幹嗎蹲在這裏?”
  芝子呀一聲站起來。
  “見過元東沒有?”
  芝子搖搖頭。
  “幫我替他收拾衣物。”
  他有幾個帆布袋衣服丟了出來,打算拿到慈善機構去。管家吩咐把衣袋全部清一清,整齊摺好,才不致失禮,真是,免費捐贈,亦需做得好看,這才叫修養。
  芝子認真地把袋裏字條零錢抖出來,放在一隻竹籮裏,坐在衣堆中,忽然累了,身體一歪,在大衣及外套上盹鸏。
  夢中不知身在何處,仿佛在旅途上,不停地向前走,有時看見熟人,像孤兒院裏的同學與老師,有時是同事,最後有人推她,“喂,吃藥時間到了”,她猛地睜開眼睛,連忙看時間,原來隻睡了十多分鍾。
  芝子覺得羞愧,自衣堆裏掙紮起來,斟杯水喝,終於完成任務。
  多麽長的一天,她忽然想念做接待員的時候,說說笑笑又一天,一點具體的責任也沒有。
  傭人捧著一大盆梔子花,敲敲地庫門,走進去,出來時看見芝子,笑說:“元東喜歡梔子花。”一路幽香。
  那天晚上,芝子喚他吃藥。
  他在門內冷冷說:“你不必扮演鬧鍾,我自有分數,管家的話,不用信得十足。”
  門開著一條縫,裏頭有燈光透出來,芝子嗬一聲,轉身離去。
  她也是人,也有自尊,他這樣難討好,她也不會故意迎合,做妥工作算數。
  鬧鍾,唉。
  第二天清早,鬧鍾把芝子叫醒。
  在廚房,看見女傭做早餐,兩塊幹烘麵包上什麽都沒有,另一杯清茶,一小杯橘子汁。
  芝子駭笑,“誰吃這個?”
  “元東呀。”
  “替他搽些牛油。”
  “怎麽可以,醫生吩咐,需盡量維持清淡。”
  嘩,簡直沒人生樂趣。
  女傭小聲說:“中午飯吃兩片白烚魚,或是雞肉,紅糙米飯半碗,一點點菜。”
  聽見都打冷顫。
  女傭接著替芝子做了煎雙蛋加香腸,還有一堆薯餅,嗬,原來吃得下也是福氣。
  芝子連忙大嚼,一邊喝加了大量牛奶蜜糖的咖啡。
  她取過背囊預備與申元東一齊出發,他卻已經開走車子了。
  司機笑說:“我送你。”
  芝子再笨,也知道申元東不喜歡她這個陪讀生。
  芝子猜想申元東是一個畸人,麵孔窄而長,雙目陰森,手足細如爪……
  因此自尊心特別強烈,襯托一發不可收拾的自卑感,他雖然讀飽了書,仍然仇恨這個世界。
  他不要任何人憐憫,抗拒他人幫忙,一路掩飾,扮作一個健康正常的人。
  可憐又可厭。
  芝子自顧自上課,時間到了,她撥電話給他,“我是鬧鍾。”
  他嗯一聲,掛了線。
  芝子坐在課室裏,感動得淚盈於睫,學生身分是她夢寐以求,沒想到今日都變成真事。
  她留心聆聽每一個字,講師立刻感覺到她的凝聚力,對她另眼相看。
  上完三節課,她找個清靜地方溫功課。
  她喜歡申氏圖書館,桌子上用銅線嵌著中文字,這張座位上有“溫故知新”四個字。
  她輕輕撫摸成語,然後攤開剛才派發的講義,仔細閱讀。
  圖書館另一角有工作人員在整理資料,昨天那個年輕人也在那鸏。
  他先看見她,想同她招呼。
  可是想起昨日碰了釘子,她對他不瞅不睬,今日,還是不要去騷擾她的好。
  那女孩有一雙大眼,襯粉紅色臉頰,烏黑頭發,用夾子夾在腦後,看多了時下染得熨得似粟米絲般的頭發,真覺得她天然清麗。
  這時,他身邊一位中年太太同事留意到他目光去向,輕輕說:“像一幅圖畫。”
  “可是我們係裏的學生?”
  “沒見過。”
  他不出聲。
  同事鼓勵他:“過去同她說說話呀。”
  “昨日已經試過,她不睬我。”
  “唏,失敗乃成功之母。”
  同事推他一下。
  今年一開學,他發現幾乎所有女生都一律把小背心與短褲子當校服,衣不蔽體,總露鸏肚臍大腿,叫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這一位例外,穿著大襯衫長褲子,叫人放心。
  他調皮地吐吐舌頭。
  “說幾句話有什麽關係?”
  他卻看著資料書說:“這幾本要續訂了。”
  再轉身,那女孩已經離去。
  他不禁有點惆悵,可是,他已受過家長嚴重警告,叫他用心讀書。
  中年女同事卻安慰他:“不怕,還有明天。”
  芝子走到門口,司機說:“來,我教你駕駛,由你把車子駛回家去。”
  芝子駭笑,“不不不。”
  司機用微笑鼓勵她。
  “我害怕。”
  可是什麽都有第一次,她坐上去,司機立刻掛上學字牌,指導她發動引擎。
  芝子沒想到她會那麽快上手,雖然手心背脊都爬滿冷汗,車子卻順利駛出街。
  “每天來回,你很快學會。”司機說。
  那申元東卻比他們早返,吉甫車身都是泥濘,像是到野外打獵回來。
  司機笑,“他抄近路經過溪澗。”
  芝子不出聲。
  她到廚房去看他吃什麽。果然,隻得公立醫院三等病房式飯菜,菜都煮得又黃又爛,一股黴味,水果碟子裏永遠隻有香蕉及蘋果。芝子惻然。
  她回房去找資料。網絡上什麽消息都有,她問心髒科專家:“如此這般的一位病人,可吃什麽食物?”
  “他現在吃些什麽?”
  芝子把餐單告訴他。
  “太可怕了,活著還有什麽樂趣?家長可能誤會小心飲食的意思,以下是我們推介的菜單,不過,實施之前,宜先請教他的主診醫生。”
  芝子手上有醫生的號碼,她立刻與他商量。
  半晌,主診羅拔臣醫生批準新菜單。
  “但是,”他提醒芝子,“保母小姐,你需征求陸管家意見。”
  芝子呆住,一層層的架構,牢不可破,難怪申元東隻得吃狗貓都怕怕的清淡餐。芝子同情他。
  下午,司機在洗刷車子,芝子經過,看到他在行李箱揀出垃圾。
  芝子看到空的葡萄酒瓶、汽水罐、意大利薄餅及蛋糕盒子,刹那間她明白了,掩住嘴笑。
  司機阿路噓一聲,“千萬別說出去,叫申先生太太知道,我們全體要開除。”
  芝子連忙點頭。
  阿路低聲說:“其實,還怕什麽呢,他用的是機械心髒,還戒什麽口。”
  芝子認為他說得對。
  他把一個冰櫃抬進車尾箱,打開蓋子給芝子看。
  芝子又笑。
  冰櫃裏什麽都有,海鮮湯、烤牛肉、水果冰淇淋、啤酒。
  “這是他的晚餐。”
  那還差不多。
  “他從側門出來,拿了進地庫,熱了就可吃。”
  “管家知道了會怎樣?”
  司機又微笑。
  嗬,陸管家也什麽都知道。
  奇怪,這個人那麽討厭,大家都喜歡他。
  “還忌諱什麽?最要緊是活著的時候開心,你說是不是。”
  芝子點點頭。
  “進出醫院那麽多次,每次都剖腹開胸,吃足苦頭,真虧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芝子垂著頭回房。
  什麽都有,除了健康,上帝也許是公平的。
  芝子則隻有健康,其餘什麽也沒有,她苦笑起來。
  那天晚上,芝子睡到一半,警報器忽然響起,她整個人彈跳起來。
  連忙飛奔到地庫,用力敲門,“申元東!申元東!”
  厲聲呼叫,把管家與傭人都吵醒,紛紛趕到。
  大家剛想破門而入,冷冷聲音自門內傳出來,“我還活著,是否警報器缺電?”
  管家連忙接過機器看,果然,有液晶字樣表示電池即將用罄。
  芝子立刻漲紅了臉。
  房裏的聲音很諷刺地說:“拜托,鬧鍾女士,鎮靜一點,大家去睡覺吧。”
  管家莫名其妙,“鬧鍾?”
  接著,她拍著芝子肩膀安慰她幾句。
  “明天我回大宅,這裏交給你了。”
  芝子苦笑。
  交給她?這樣的責任她恐怕吃不消,況且,住地庫裏的人又不同她合作。
  她疲乏地點點頭。
  管家對她說:“慢慢來,給多點耐心。”
  芝子問:“從前,有無人做過我這個職位?”
  管家先笑一笑,接著回答:“有,現在不怕老實同你說,每人做上幾個星期便辭工不幹。所以我想,也許替你報讀一項課程,可以解悶。”
  “他生活可以獨立,可能不需要我。”
  “有人照應到底好些,這是東家的意思。”
  “我一直沒見過他們。”
  管家笑答:“這個時候,他們賢伉儷在斯德哥爾摩接受瑞典國王授勳。”
  “他們很少來看申元東?”
  管家遲疑一下,“各有各忙,東家已盡了能力。”
  回到房內,天色已微微發亮,天邊露出魚肚白,中國人叫這做曙光。芝子想,如果能夠自己命名的話,曙光是個好名字。
  等到太陽下山,那光景叫暮色,又是另外一種味道,住在郊外,才可充分領會,以前的小公寓可看不到這些風景。
  那一天,芝子遇到第二個打擊,作業卷子發下來,她讀錯了題目,答非所問,隻得到一個丙級。
  功課比她想像中艱澀,又天天遭申氏白眼,芝子用手撐著頭,懷念做接待員時無憂無慮的生活,大把男同事圍住,做事也得心應手。
  她嘲笑自己:真沒出息,一遇挫折,立刻退縮。
  芝子深深吸一口氣,走進圖書館,重新再做習題,並且參考同學的佳作,忙到下午,功課完成,站起來的時候,有種勝利的感覺。
  她交上卷子回家。
  那一日,飯菜特別香。
  走過地庫門口,看到女傭正在清理瓷器碎片。
  摔破了什麽?誰這樣不小心?
  芝子臉上有個問號。
  女傭看見,嘴巴向地庫房門努一努。
  兩個人都沒說話,但是已經交換了消息。
  摔東西出氣於事無補,這樣壞脾氣是為什麽?
  但是,芝子很快知道她誤會了,搞破壞的另有其人。
  隻聽得地庫裏傳出尖銳的女聲:“錢不夠用,你給我開支票。”
  沒有回應。
  照說,芝子應該立刻走開才是,但是,她駐足不動,陸管家說,這家交給她了,她想知道誰在這裏呼喝放肆。
  “你別裝聾,你耳朵還在,佯裝聽不見?”
  他終於開口了:“你的支票在周律師處。”
  “不夠用。”
  “我不能再支付你更多。”
  那把聲音又提高一度:“你要錢來還有什麽用?不如慷慨一點。”
  芝子不禁心中有氣。
  這女人是誰,上門來要錢,態度卻這樣不恭敬。
  能夠如此放肆,可想一定身分特殊,是申氏從前的女朋友吧?
  芝子滿以為他會發怒,他卻沒有,他像是寫了一張支票並且說:“我倆已經沒有關係,以後不要再來,我不會再開門給你。”
  那女子哼一聲,像是滿意了,下次?下次再說。
  門打開了,芝子不想避開,也來不及回避。
  隻見鸏邊走出一個年輕貌美打扮入時的女子來,年齡身段都與芝子相仿,但是眼睛瞪大大,嘴巴緊閉,有股狠勁。
  她當然也看到了芝子。
  她上下打量芝子,忽然噗哧一聲冷笑出來:“看著我幹什麽,想知道前身長相如何?告訴你,他是個科學怪人,哈哈哈,你想做科學怪人的新娘?”
  她笑了一陣子離去。
  芝子見她語無倫次,不與她計較。
  隻要她不再生事,乖乖離去,已經夠好。
  芝子看一看地庫,正想回自己房間,忽然聽見一聲咳嗽。
  “請留步。”
  芝子問:“我?”
  “是,對不起,那人太過無禮。”
  “嗬,”芝子很豁達,“不關你事,你不必道歉,我並沒有接受她的侮辱。”
  申元東不出聲。
  “你好好休息,我在樓上。”
  本來,芝子可以進地庫去與他打個招呼,藉這個機會正式見麵,但是她不想勉強他。
  她低著頭回自己房間去。
  真沒想到在這樣尷尬的情況下與申元東第一次對話。
  她躺在床上,想到童年時,一直等好心人來收養她,過正常家庭生活。
  不知怎地,都沒挑上她。
  一年又一年,每次穿上好衣服,應召去候選,待六、七歲時,已經明白,愈大愈沒有機會,有人從美國來呢,華小芬被選中了,立刻有個新名字叫芬妮史蒂文生,喜孜孜跟著養父母去過新生活,跟著,華玉燕被一對華裔夫婦領到澳洲去,芝子更覺孤單。
  然後,過了十歲,她知道不再有希望,都那麽大了,不好領養,她留在孤兒院做了大姐,在院裏讀書,成績不錯。
  院方每次都想她得到歸宿,極力推介,但是總沒有被挑上。一次,芝子聽見一個太太惋惜地說:“太好看了,恐怕不安份。”
  是說她嗎?相貌太好,怕她不聽話,這叫芝子十分灰心。
  終於,在院內讀到中學畢業,找到工作,出來獨立生活,這時,已經忘卻被收養的夢。但是,那種失望卻刻骨銘心。
  今晚,芝子也感覺到同樣的失意。
  她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她出門上學。
  司機阿路告訴她:“元東的車子還沒走。”
  芝子看一看記事簿,“他八點半有課。”
  “會不會是等你?”
  芝子笑笑,“不會,我們管我們走。”
  申家傭人那麽多,他怎麽會等她。
  到了課室,重做的卷子發下來,分數是乙減。
  芝子又像挨了一記悶棍,要怎樣才可得到甲等?她與同學討論起來。
  他們邀她到飯堂去喝一杯咖啡。
  在那裏,有人向她打招呼。
  “好幾天沒看到你。”
  芝子抬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年輕人。
  她不想多事,不見得來到外國,所有華裔都是知己,聽說華人圈子最多是非,少說少錯。
  她立刻麵向同伴,不去注意那個人。
  那個年輕人識趣走開。芝子鬆口氣。
  同學卻問:“你認識申君?”
  芝子一怔,世上姓申的人不是太多,這是誰?
  另一個同學說,“芝子好像不大理睬他。”
  “可憐的富家子,也有碰釘子的時候。”
  芝子清一清喉嚨,“你們說的是誰?”
  “申經天,他祖父幾乎擁有這間大學,你不知道嗎?”
  “別誇張,申氏不過捐了一間圖書館及電腦室東翼,李氏比他捐得更多,啊,富有的東方人完全令我迷惑。”
  芝子怔住,這麽說來,這個年輕人與申元東有親戚關係,都是她東家的子孫。
  一位女同學問:“梔子花,即是嘉汀妮亞吧,你有英文名字嗎,不如大家叫你嘉汀妮亞?”
  “不,維持叫芝子好。”
  大家為她的名字爭論了一會兒,終於散會。
  同學間也不是沒有私心,功課方麵,即使有精見,也不會輕易提出來,多數留待己用。
  芝子轉出飯堂,迎麵碰到一個趕時間的冒失鬼,一頭撞上來,把她手中的課本碰得一地都是,奔著離去,道歉都沒一聲。
  芝子一看右手,中指被屈,立刻腫起,她怕傷及筋骨,馬上拗動關節,幸虧不礙事。
  這時,有人替她拾起課本,並且告訴她:“急救室在那邊。”
  芝子忙不迭道謝。
  他領她進護理室,取出去瘀藥,芝子才發覺他正是申經天。
  這時,她的手指已經腫得像香腸,痛不可言,她也沒有表示什麽,急救後急急回家。
  芝子在廚房找到冰桶,把整隻手浸下去,舒服不少。
  女傭擔心:“沒有骨折吧。”
  “不,隻是扭傷。”
  “這種膏布很有效,一會你黏上。”
  芝子忽然問:“你一共知道幾位申先生?”
  女傭一怔:“就隻得申元東呀?”
  即是說,申經天從來不到這鸏。
  “你們,都叫他元東?”
  “是,你做久了,就會知道他這人很隨和,沒有架子,從不挑剔衣食,他不喜歡人家叫他先生。”
  可是,他孤僻,拒人千裏。
  “昨天那個女子,是他前任未婚妻,自動要求解除婚約,可是,又上門來找麻煩,不讓她進來,她在大門外吵鬧,摔東西,惹鄰居報警,真的可怕。”
  芝子心裏很想知道更多。
  但是,她也知道,不便向女傭打聽更多,否則,就是一個好事之徒。
  女傭切出一碟子水果交給她。
  她敷上膏布離去。
  芝子感慨,享福了:放學回來吃水果溫習功課,真是奇遇,不知遲些,會否有人建議她交出靈魂來交換這一切享受。
  她回寢室去,噫,有電郵找她。
  芝子去查看,“鬧鍾小姐,昨天的事,你沒有介意,可見你寬宏大量。”
  芝子坐下來回答:“事情已經過去,不必再提,鬧鍾”。
  片刻,回覆來了。
  “請問你什麽年紀身分?”
  芝子很幽默:“一隻鬧鍾,隻需功能準確,出廠年份有何重要?”
  “對不起,我冒昧了。”
  芝子與申元東住在同一間屋子裏,又天天上同一間大學,可是卻避不見麵,用電郵對答。
  芝子想,也許,明天,可以悄悄到他係裏的演講廳去看看他的真麵目。
  那天,睡到半夜,芝子忽然驚醒,她清晰聽到警報器尖聲鳴叫。
  可是一跳起來,卻發覺屋內靜寂無聲。
  她抓起示警器查看,一切無事,芝子放心不下,到樓下去看個究竟。
  地庫門縫仍有燈光,有人在裏邊走動。
  芝子放下心來,抹去額上冷汗。
  她剛想轉身離開,室內人聽到腳步聲,低聲問:“誰?”
  “是我。”芝子補一句:“鬧鍾。”
  “還沒睡?”
  “我又似聽到警鍾。”
  “你太緊張。”
  他沒有出來,她沒有進去,賓主之間,彬彬有禮。
  “早點休息。”
  “你該吃藥了。”
  芝子回臥室去。
  第二天一早,羅拔臣醫生來替申元東檢查。
  芝子在電郵上問他:“情況可好?”
  “一切正常。”
  芝子下樓去碰到羅拔臣醫生。
  她自我介紹。
  “嗬,你就是保母小姐,放心,他精神很好。”他朝芝子眨眨眼,“漂亮的保母有功勞。”
  芝子微笑。
  “仍然在等待一顆合適的心髒。”羅拔臣醫生神情有點惋惜,“那麽有為的年輕人─嗬,今日是個晴天,最適合到公園走走。”他很快又扯開話題。
  他告辭。
  太陽很厲害,芝子已經曬黑,手臂朝外的皮膚呈金棕色。
  她送羅拔臣醫生到門口。
  芝子忽然問:“申元東有無特權?”申家富有,為什麽還同平常人一般長期輪候。
  羅拔臣醫生聽懂了,他輕輕回答:“若不獲特殊照料,申元東早已不在人世,可是,這是一個公平的社會,他已經得到過一次捐贈的機會,第二次輪候時間較長。”
  芝子點頭,“我明白了。”
  “你這樣關心他,很是難得。”
  她看醫生上車。
  那天,申元東沒有外出,芝子也耽在家中。
  她在電郵上問他:“壞心髒是否已經完全切除,抑或,仍然留在胸膛內,隻是不再運作?”
  回答:“從來無人問過我這樣赤裸裸的問題。”
  “與其旁敲側擊,不如直接問你。”
  “你的年紀想必還輕,所以有這樣大的好奇心。”
  “你猜中了。”
  他忽然問:“離家後有無想念家人?”
  “我是一名孤兒,我沒有家。”
  他沉默一會兒,“真沒想到。”
  通訊中斷。
  傍晚,整間申宅騷動起來。
  羅拔臣醫生來電:“心髒來源已經證實,請申元東準備入院。”
  芝子又驚又喜,她希望申元東獲得新生,握緊拳頭,十分緊張。
  “我可以幫你什麽?”
  “我有特別看護,不用勞駕你。”
  “總有一個地方用得著鬧鍾吧。”芝子說。
  “手術後你可以來看我。”元東說。
  “一言為定。”
  一時整個家忙起來,每個人都有固定的職責,像消防演習似奔到自己的崗位,收拾的收拾,整理的整理,全體站在門口等申元東出發。
  芝子站在樓梯口,終於可以看到他了。
  可是,一切又靜了下來。
  芝子立刻問:“發生什麽事?”
  大家垂下頭,不出聲。
  芝子追問:“告訴我,發生什麽事?”
  司機阿路低聲說:“有家人反對捐贈器官,一場空歡喜,醫生通知取消入院。”
  芝子一聽,完全泄氣。
  她索性坐在樓梯上。
  眾人慢慢散去,隻剩芝子一個人。
  芝子想一想,奔上樓去,開啟電郵。
  她這樣說:“我會立刻填寫捐贈器官卡,”她停一停,“靈魂已經脫離軀體,物與草木同腐,如果可以遺愛人間,何樂而不為,我沒有家人,無人反對。”
  半晌,回覆來了:“多謝安慰,我已習慣失望,將來你也會知道,虛報甚多。”他這樣豁達,倒是難得。
  “吃了藥沒有?”
  “我想靜一會兒。”
  芝子不放鬆,“今天不打算回學校?”
  “已近暑假,同學們渴望歇暑。”
  “我有報讀暑期班爭取分數。”
  “祝你成功。”
  “功課上有阻滯,盼望你指教。”
  “給我看看,互相切磋。”
  自從遭到那豔女歧視之後,申元東對她已經撤掉防線,芝子因禍得福。
  芝子把功課傳真到樓下。
  一會兒,指示來了,他把她的卷子詳盡改過,次序、分段,以致標點文法都有改良,並且說:“亞洲人用英文習慣先有母語腹稿,文法難免拗撬,試用英語思想”。
  芝子把功課重新打一遍印出來,覺得完全改觀,感激不盡。
  “這類題目我早年也做過不少,可以借你參考,曾經讓同學抄襲,全獲甲級。”
  芝子笑出來。
  “習題排山倒海,偶然借用師兄筆記,不算過分。”
  “你真開明,學生一定喜歡你。”
  “還算過得去。”
  就在這個時候,他說:“羅拔臣醫生找我。”
  芝子隻得站起來。
  第二天,大家都似忘記失望,申元東一早回學校去。
  芝子跟著出門,車子被一輛跑車攔路。
  司機立刻下車調停:“新小姐,早,有什麽事?”
  芝子看到來人正是那個時時來拿錢的前任未婚妻。
  新小姐叉著柳腰,“叫申元東下車來說話。”
  司機答:“他不在車上。”
  那女子走近,隻見芝子,哼一聲,“女傭去買菜,也坐大車?”
  司機心想,又不是你的車子,你管誰坐在上麵。
  “新小姐,請讓路。”
  “申元東在什麽地方?”
  “他在大學。”
  “我這就去找他。”
  芝子不由得擔心起來。
  司機輕輕說:“學校有守衛。”
  跑車並沒有後退。
  那女子一早穿鮮黃色短褲,配紅黑大圓點上衣,打扮奪目,露著腰肢,她不放過芝子。
  “現在是你得寵?”
  這時,司機阿路果斷地開動車子,繞過跑車,迅速駛走。
  從頭到尾,芝子不發一言。
  阿路稱讚:“不愛說話的人最難得。”
  芝子笑笑,“我不擅言辭。”閑言閑語,當做耳邊風。
  她看著窗外。
  在孤兒院裏,初時還收到被收養同伴來信,繪形繪聲地形容鸏精彩正常的新生活:“在美國,上學不用穿校服”、“我房鸏有私人電話及電視機”、“父母當我是親生”、“小狗餅乾與我十分友善”……漸漸就沒有音訊,芝子再努力問候,也失去回音。
  她傷心很久。
  後來知道,這不過是人之常情。
  那位新小姐處處輕蔑她,用言語踐踏她,也稀疏平常。
  小息,同學邀請芝子去看遊泳比賽。
  “這是挑選男伴好機會。”
  什麽?
  “身段體力一覽無遺,”女同學眨眨眼,“我崇拜皮相,你呢?”
  芝子想一想,“精神上投契也很重要。”
  “不,”女同學笑,“肉體上滿足才是實在的享受,你們東方人太過壓抑了。”
  芝子訕訕地不出聲。
  她們來到室內全天候泳池邊,看見健兒飛身躍進池內,爭取第一,啦啦隊在池邊大聲?喊,熱鬧激烈。
  刹那間已分出勝負,笑著出水,一個個寬肩膀,細腰身,煞是好看。
  芝子覺得女同學的理論有一定的道理。
  有人朝她走近,脫掉潛水鏡泳帽,“歡迎。”
  原來是申經天。
  真沒有想到他身段那麽好,全身沒有一點贅肉,幾乎全無脂肪,自肩至腰,是一個美麗的V字。
  芝子有點不好意思,稍微別轉麵孔。
  他說:“接著是跳水項目,我帶你到最佳座位去。”
  經天忽然拉著子的手向前走。
  衣服已經除下,全身隻剩小小泳褲,沒有束縛,行動也磊落起來。
  他陪她坐下。
  “我叫申經天,你的名字可是珠子,抑或錙子?”
  “芝子。”
  “嗬,他們發音不準確。”
  “是有點難讀。”
  他笑,“要你開口說話,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輪到他了,他走向跳台。
  他全神貫注自高台跳下,隻聽得噗一聲,濺起一小圈水花,每一個觀眾都知道這是上佳成績,一起鼓掌歡呼。
  芝子也不由自主地揮起手來。
  隨即覺得不應這樣高興,她有職責在身。
  芝子退出泳池邊。
  人家叫她來照顧病人,可不是來享受社交生活。
  她剛走到門口,申經天已經迎上來。
  “等我更衣,一起喝杯果汁。”
  她搖搖頭。
  申經天正想再次遊說,幾個女孩子已經趨近,“申,申,申,這一跳你得八十七分”,密密圍住了他。
  芝子鬆口氣,乘機溜走。
  她朝校門走去,司機迎上來,“元東有點不舒服,他已經回去。”
  芝子慚愧,立刻跟著走。
  回到家,看見醫生護士全部來了。
  她坐在樓梯上,等羅拔臣醫生。
  醫生有點沮喪,看見芝子,咕噥說:“我不喜歡這座地庫,陽光不夠,空氣也欠流通,照你們華人看法,即是風水不佳,你懂風水嗎?”
  芝子搖搖頭。
  對她來說,居有定所,就是好風水。
  “勸元東搬到一間有頂樓花園的公寓去,高高在上,安枕無憂。”
  芝子隻得答應“是”。
  醫生終於說:“他身體功能普遍衰退,叫人擔心。”
  “可需要入院?”
  “你如能說服他,最好不過。”
  芝子看到傭人取出輪椅。
  醫生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芝子走向地庫門口,輕輕敲兩下,“我們在電郵裏說話。”
  申元東答應一聲。
  芝子回到房裏,看到電腦熒幕上有一行字:“有一件事要你幫忙。”
  芝子連忙答:“請說。”
  “下星期六我想請客,在後園舉行一個燒烤會,你負責菜式。”
  芝子嚇了一跳,“打算請幾多人,應付得來嗎?”
  “所以要你幫忙呀,請二十五名畢業生,食物要多肉類多甜品,還有,多水果多飲料,開放泳池,每人還有一份禮物。”
  “我試試安排。”
  “夠你忙了,我把名單傳給你。”元東說。
  他絕口不談健康問題。
  既是事實,怎樣抱怨也無用,不如擱在一邊,芝子又學會他的優點。
  名單來了,二十五名學生之中,十五個是男生,餘下的是女生。
  芝子先在電郵上發出邀請信,不久回覆來了,全體熱誠答允出席,有些還說:“萬分期待”、“不醉無歸”、“萬歲”……
  芝子與司機及女傭商量這件事。
  他們怔住,“你答應了他?”
  “我以為這是一項命令。”
  “他不能夠參加。”
  “那麽,享受一下歡樂氣氛也是好的。”
  “可請宴會公司代勞。”
  “我打算自己來,請廚子做烤牛肉、咖喱雞及燒排骨,加蔬菜及芝士蛋糕,我會做甜品。”
  “野心別太大。”
  “都可以提早準備,我有信心。”
  “我與廚子商量一下,看看廚房用具可齊全?”
  “一於這樣辦。”
  大家都說:“已經有點興奮,許久沒請客了。”
  餐會訂在下午十二時至三時舉行,讓申元東有充分時間休息。
  芝子早三日去辦貨,她精神奕奕。
  這是申元東第一件派給她辦的差使,她一定要做得周到。
  食物愈買愈多,各式果子像櫻桃、覆盤子草莓、藍莓,還有西瓜、蜜瓜、桃李杏,擺出來十分好看,又不費工夫。
  她找來幾隻大塑膠箱,裝滿碎冰,裏邊密密放滿礦泉水冰茶果汁,她肯定說:“沒有酒精。”二十五人帶酒意鬧事,她可吃不消。
  接著,食物也都準備好了。
  先給元東試食,他覺得滿意,廚子興奮地操作起來。
  芝子用長方形大盤子做巧克力蛋糕。
  司機駭笑,“吃得完嗎?”
  “一定吃光光。”
  阿路載她去商場選購紀念品。
  她決定不論性別一律送一枚小小金幣,店員笑逐顏開招呼芝子。
  那天傍晚,申元東問:“都準備妥當?”
  “是,一切就緒,幸不辱命。”
  “看你的了。”
  “你會出席?”
  “恐怕不會,能夠完成今年課程,已經滿足。”
  芝子忽然說:“我們始終沒有見過麵。”
  “沒有什麽好看,身上插滿管子,人家叫我科學怪人,不是沒有原因。”
  “那人說什麽,就不必理會了。”
  “聽司機說,她又騷擾過你?”
  “我忘記了。”
  “她針對的是我。”
  芝子好奇問:“你倆曾經訂婚?”
  申元東卻反問:“你呢,你可有感情經驗?”
  芝子想一想,“從前在保險公司工作,有男同事對我表示好感。”
  “他仍然在等你?”
  “我想不會,他不像是那種人。”芝子反而寬慰。
  “時間晚了,請早休息。”
  “吃了藥沒有?”
  “那燒排骨滋味真好,明午請給我一大塊。”
  “伴冰茶還是石榴汁?”
  “我想喝香檳。”
  “沒有酒精。”
  “他們會偷運進來,都嗜酒,禁不了。”
  芝子氣結。
  第二天不到十一點客人已陸續來到。
  幾乎每個學生口袋裏都有兩瓶酒,他們先遊泳、下棋、聊天,完全不需要招呼,驚人的是,還沒到十二點,食物已經去掉一半。
  接著,鄰居少年來敲門要求加入,人數一下子增加到四五十名。
  廚子叫人繼續送食物飲料來,忙得一頭汗。
  申家像是舉行流水席,到了三點,誰也沒有離去的意思,但是,主人家一直沒有出來。
  然後,芝子看到一個熟人。
  申經天駕車來到。
  他像是熟悉這幢平房,傭人與司機也與他招呼。
  他看到芝子,訝異地說:“你也聽說這裏有餐會?”
  芝子說:“你並不是今年的畢業生。”
  “你也不是。”
  芝子微笑揭曉,“我住這裏。”
  他怔住,呆半晌,然後說:“芝子,這裏是我小叔申元東的家。”
  “我替他工作,我是打雜。”
  “陸太太呢?”他與每個人都相當熟稔。
  “她回大宅去了。”
  申經天坐下來,“真沒想到,原來是自己人。”
  芝子斟一杯茶給他。
  “你同他相處得好嗎?”
  芝子不想說太多,隻是陪笑。
  池畔有人表演跳水,芝子點頭說:“孔夫子麵前賣文章,魯班跟前弄大斧。”
  好話誰不愛聽,申經天笑起來。
  有人叫他:“申,你來示範。”
  申經天先是不願,最後被人簇擁上去,他脫下上衣,露出美好肌肉,穿著卡其褲,就表演了兩周半轉體,姿勢優美,贏得熱烈掌聲。
  女傭剛剛捧出一隻大西瓜。
  芝子過去打理,“做一碗檸檬薑汁,淋上西瓜肉,更加香甜。”
  她把西瓜切開,眾年輕人一擁而上。
  申經天過來取了一大塊西瓜就吃,他金棕色的赤裸上身濕漉漉,襯著西瓜美麗原始的紅綠白,背景又是藍天白雲,煞是好看。
  他告訴芝子:“我也不常來這裏,小叔生性孤僻,不易討好,我們都避得遠遠。”
  “你們?”
  “申家總共有七名堂表兄弟姐妹在這裏讀書。”
  芝子羨慕,“多熱鬧。”真是另一個世界。
  他笑笑,“不如你想像中那麽好,上一代有爭拗,我們也麵和人不和,都分開住,不算齊心。”太可惜了。
  “而且,連我在內,功課都欠佳,叫小叔痛心,他把我叫來重讀,嚴加管教,不準我結交豬朋狗友……”說到這裏,無奈地擦擦鼻子。
  芝子忍不住笑。
  申經天抱怨:“你看他,有這樣熱鬧的宴會都不叫我。”
  這時,廚子滿頭大汗出來說:“人客都希望留下吃晚飯。”
  芝子一看時間,快六點了。
  “我去請示主人家。”
  芝子走到地庫門外,發覺門虛掩著。
  她輕輕推開一線。
  跟在她身後的申經天十分機靈,立刻說:“小叔出去了。”
  果然,地下室裏沒有人。
  傭人進去收拾雜物,捧出食物,一動沒動過。
  經天聳聳肩,“他仍然是老樣子。”
  芝子輕輕說:“健康比從前差。”
  經天說:“能到今天,已是奇跡。”
  芝子感喟,她多希望他可以同學生一起喧嘩作樂。
  廚子請示“怎麽樣?”
  “桌上的食物吃完就散席,總不能舉行通宵宴會。”
  “是,我去宣布。”廚子鬆口氣。
  申經天看著芝子,“我到現在才相信你確是管家。”
  芝子不放心,出去找司機。
  “阿路,元東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在附近公園散心,很快回來。”
  芝子說:“我去找他。”
  “他請你派發紀念品給他學生。”
  芝子走不開,隻得聽他的指示辦事。
  人客逐一散去,傭人開始收拾。
  歡樂時光過得最快,瞬息間漫天金紅色晚霞。
  申經天建議:“跟大夥去跳舞。”
  芝子看著他,“你要接受管教才是呀。”
  他笑著坐下來,“手腳都不聽話,想動……”
  芝子從未見過這樣活潑的人。
  他假裝控製不住右臂,往芝子肩上搭來,左手卻大力去阻止,左右手滑稽地搏鬥起來。
  芝子笑。
  他真會逗人開心,手腳不停。
  終於,右臂贏了,輕輕摟住芝子。
  芝子說:“你也是客人,你可以走了。”
  “管家逐客。”經天說。
  “不敢當,你玩了一整天,也該休息。”
  “夜還沒有開始。”
  “我們家已到了休息時候。”
  申經天轉過身來笑說:“你是小叔的忠徒。”
  芝子伸出手把他推走。
  然後,她同司機說:“我們去找元東。”
  “他已經回來了。”
  芝子這才放心。
  園子亂成一片,起碼要收拾到深夜,芝子覺得累,坐下透口氣。
  她身後有聲音說:“宴會很成功,謝謝你。”
  芝子回頭,看到樹蔭後有人影。
  “應該的,別客氣。”
  “聽說來了近五十人。”
  “是呀,許多人自動響應。”
  “你處理得很好,的確應該讀管理科。”
  “申經天也來了。”
  “啊,他,”申元東聲音有絲笑意,“他讀書成績差,他爸切斷他經濟,把他送到我這裏來,不準他再結交女友。”
  芝子也笑,“他不像會聽話的樣子。”
  “我是他,我也不會做呆子。”
  暮色漸漸合攏,芝子再想說話,發覺樹蔭後的他已離去。
  芝子喝完果汁也離開花園。
  第二天清早,園丁還在整理花圃,抱怨空酒瓶壓壞了花蕾。
  申元東回學校去收拾雜物。
  芝子剛想出門,那位新小姐又來了。
  申宅其實很熱鬧。
  女傭很客氣地擋路:“新小姐,元東不在家。”
  “我不信,我自己進來看?”
  “新小姐,上次你把他的電腦都打爛了,我們不敢讓你進來。”
  “我坐在車上響號直至你們開門為止。”
  “新小姐,何必驚動派出所。”
  “你們不怕,我也不怕。”
  “新小姐這次來可是拿零用。”
  “不管你們下人事。”
  “這裏有點零錢,新小姐拿了去再說。”
  “叫陸管家出來。”
  “她也不在,現在是華小姐代她。”
  “誰是華小姐——
  芝子在傭人身後,隔著鐵閘,看住她,不出聲。
  新小姐忽然明白了,“原來是你呀。”充滿輕蔑。
  芝子朝她點點頭。
  “我是新曼琦,元東的未婚妻。”她驕傲地說。
  芝子說:“幸會。”
  “站著幹什麽,你還不開門?”
  女傭立即說:“新小姐,你請回吧。”
  新曼琦卻在門外大鬧,把車號按得震天價響。
  女傭無奈:“又得勞駕鄰居報警,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這位新小姐沒有家人?”
  女傭搖搖頭。
  今日,她顯得比較憔悴,幹燥的黃頭發底下露出黑色發根,紫色指甲油有點剝落,打扮前衛的她必須不住修飾,否則外形立刻破敗。
  巡警前來問話,司機阿路負責對答。
  說了半晌,新曼琦在警察勸喻下離去。
  她悻悻地說:“我明日再來,我有的是時間。”
  大家都很無奈:“時間為什麽不用在學業或是事業上。”
  “竟有這樣惡劣的女子”,“同華小姐相比像日與夜”,“怎樣應付這個女子呢”……
  芝子暗暗好笑,一屋都是斯文人,自然束手無策,她也不便獻計。
  其實,隨便找個人,把新曼琦打一頓,丟下一句話:“以後不準去申家”,她一定會收斂許多。
  是,打人是非法行為,但是她這樣騷擾勒索,又何嚐是良民,以牙還牙,是芝子所認可的自衛術。
  稍後,申元東回來,與他們隔著房門問話。
  “發生了什麽事,都告訴我,不準瞞我。”
  大家不敢出聲。
  “芝子,你留下來說話。”
  走廊裏放著梔子花,濃香依舊,但是花瓣已經轉黃,轉瞬即謝,再要看花,恐怕要等到明年了。
  “你說該怎麽辦?”
  芝子笑:“是你愛過的人,又不是沒有能力照顧她,找周律師再同她談談條件,一次過打發她。”
  “她那脾氣,她一定會再來。”
  “那也沒有辦法,或許是前世所欠,一個男人,總不能把女人丟在街上不顧。”物傷其類,芝子悲哀。
  申元東沉默。
  “對不起,我講多了。”
  芝子騎著腳踏車往街角複古式冰淇淋店。
  那裏是同學們最喜歡的歇腳處,看到芝子,都覺意外,並且叫:“申,看誰來了?”
  申經天自一角轉出來,他穿著緊身衣,像是預備去賽車。
  “我請你來參觀這場非法山路賽車。”
  芝子駭笑。
  “不要怕,是腳踏車,不過,時速很勁,隨時逼近五十公裏。”
  “你真熱愛運動。”
  “是,家裏已不準我滑浪,否則,可終身住在沙灘上,這些有限活動,也全靠小叔隻眼開隻眼閉,才有機會實施。”
  “他厚愛你。”
  “我不善讀書,亦不想勉強自己。”
  經天笑嘻嘻,取過頭盔。“芝子,跟我來。”
  “我有職責在身。”芝子說。
  “一會就走,不怕。”
  有人遞一瓶啤酒給芝子,芝子喝一口壯膽。
  她隨團出發。
  芝子坐在四驅車後座,跟著申經天他們往樹林泥路出發,飛濺起來的泥斑沾滿一身,他們歡呼喝彩,在明月勁風下,享受自由。
  芝子心想,這是會上癮的,玩累了,回去倒頭大睡,第二天再來。
  誰要讀書求上進呢,這班子弟,反正一生用的永遠是長輩掙下來的產業。
  將近終點,忽然數輛車撞在一堆,有人飛跌到山坡上,申經天爬起來,除下頭盔,芝子看到他,一臉鮮血。
  她連忙下車奔過去扶他。
  他用手抹去嘴角的血,輕輕說:“輸了。”
  那邊終點有人歡呼,已選出冠軍。
  芝子說:“回去吧。”
  “慢著,我足踝脫骹,需往醫院。”
  芝子說:“我不能陪你,我要回去。”
  申經天點頭,“我明白。”
  自有同伴來扶起他。
  芝子一個人靜靜回家,除下泥跡斑斑的髒衣服,累得立刻睡著。夢中,還像是勁風襲臉,叫她輾轉反側。
  清晨,她醒來梳洗,下樓,看見申經天左腳打了石膏坐在會客室。
  看見芝子,他眨眨眼,有點尷尬。
  芝子意外,“這麽早來幹什麽?”
  “想念你。”
  芝子沒好氣,“來聽小叔教訓吧。”
  “被你猜到了。”
  這時,女傭出來請他。
  他擔心,“希望不是扣零用。”
  做他真好,最大的懲罰不過如此,不像孤女芝子,弄得不好,死在街邊。
  芝子不替他擔心。
  不到一會兒,他出來了,低著頭,有點無奈。
  芝子忍不住問:“小叔說什麽?”
  申經天邊吃早餐邊說:“叫我珍惜身體發膚。”
  “金石良言。”
  “他說他失去健康,不知多羨慕我,最後,勸我改練遊泳及高爾夫。”
  “沒有扣零用?”
  “所以才叫我更加羞愧。”
  他狼吞虎咽,大快朵頤,看樣子受傷的足踝很快可以複元。
  吃完了,他躺在休息室的沙發裏,“芝子,替我搥腿。”
  芝子笑著不去理他,她抓著一本雜誌翻閱。
  “其他的保母都悶得吃不消辭職。”
  “是嗎?我特別遲鈍,我覺得很安靜舒適。”
  “芝子,你這個人很特別。”經天說。
  這時,朋友在門外找他,他走到廚房順手捧起一箱紅酒離去。
  芝子忍不住搖搖頭。
  還是個大孩子呢,遺傳因子作祟,也許一輩子不會長大,也可能是故意縱容自己,為什麽要長大承擔責任?
  他乘坐朋友的車子呼嘯著離去,有著散發不盡的精力。
  芝子回到屋內。
  身後傳來聲音:“我的情況雖然嚴重卻相當穩定,你不妨出去走走。”
  芝子沒有轉過頭去,“我不悶。”
  “怎樣看經天?”
  芝子不予置評,過一會兒她說:“聽說愛冒險也是一種遺傳,天生不覺害怕,從冒險中取得無上快感。”
  “你說的不折不扣是經天,前年在巴西懸崖跳傘險些喪命;又愛潛水,一次深入大堡礁海底崖洞氧氣耗盡差點出不來;在佛羅裏達滑浪,又被他人的滑板擊中頭頂,縫了二十多針。”
  芝子駭笑。
  “自十五、六歲起就不願靜下來。”
  芝子輕輕說:“祖先一定有冒險細胞。”
  申元東答:“我可沒遺傳到。”
  芝子驚訝,“你更加強烈,做這麽多次大手術,少一點勇氣都不行。”
  “咦,我從來沒那樣想過。”
  芝子笑,“不自覺也是常事。”
  “可是,人貴自知呀。”
  這時,傭人找過來說:“元東,羅拔臣醫生來了。”
  芝子回過頭去,他已經走進會客室。
  每次都遲一點點,不然,可以看到他的容貌。
  是故意的吧,芝子同自己說:她不敢看他,怕失望,愈是不看,愈是不敢,一聽他聲音,立刻垂下頭。
  女傭走近說:“元東快要換季,由你幫他整理衣物吧。”
  芝子點點頭。
  她拎來大包小包,“這些都是新衣,請把招牌都拆下來,貼身穿的全洗一洗,然後分類。”
  芝子都接過來。
  她已經替他整理過舊衣服,知道申元東衣著樸素簡單,一式一樣的翻領T恤十多二十件,卡其褲半打,已經足夠,絕不花巧。
  不過他要求絕對清潔,白毛巾時時用沸水烚煮,床單也天天換。
  這樣一個人,外形不會太叫人討厭吧。
  況且,他有一個那樣英俊的侄子,他們長得相像嗎?
  想起經天,芝子微笑。
  比起他小叔,他邋遢得多,頭發無暇理會,衣褲團得稀皺,一看就知道擱乾衣機裏沒即時取出,球鞋髒得像一團垃圾……但不知怎樣,看上去反而無比瀟灑。
  叔侄要是相似,兩個人都長相漂亮。
  女傭讚美,“眼力真好,小招牌逐針挑出,元東說這種標簽叫他看上去像廣告牌。”
  真有性格。
  芝子抱著衣物到洗衣房,柔軟的男性中碼內衣,不屬於兄弟,也不是男友的衣物,她忽然尷尬起來。
  女傭接過,“讓我來。”
  她正在熨襯衫,芝子取起熨鬥,開始操作。
  在孤兒院,她什麽都做過,家務都拿手,是個熟手女工。
  女傭笑說:“元東口袋裏總有東西。”
  一支透明塑膠走珠筆、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字條、角子、鎖匙,什麽都有。
  芝子覺得脖子有點酸,揉了揉。
  司機進來通報,“陸管家來了,找你呢。”
  芝子連忙奔上去。
  陸管家一臉笑容,“芝子,做得很好,眾人對你都嘉獎。”
  芝子難為情,其實她什麽也沒做。
  “薪酬都替你存進戶口,你怎麽一毛錢都不花。”
  芝子這才想起,她根本沒有花錢的機會。
  “可是走不開?這份工作最磨人的地方是沒有例假,很多人不願做。”管家有歉意。
  芝子不出聲。
  “接著這半個月會更忙,申先生太太會來探訪元東,我先過來準備一下。”
  芝子一愣,父母與子女見麵,還要準備,規矩一多,關係一定生疏。
  “他們住哪一間房間?”
  “不,他們另有住宅,這次來,預備請客招呼親友,有得忙了。”
  看來,探訪兒子隻是其中一個節目。
  “課程還忙嗎,可跟得上?”
  芝子答:“快放暑假了,還能應付。”
  管家點點頭,“我要去電報山,這裏還是由你打理。”
  她匆匆離去。
  芝子這才知道,申氏住在電報山。
  他們喜歡分開住,索性一人一間屋子,心情好,預約才見麵,客客氣氣,保持距離。
  在孤兒院,十多個孩子一間大房,晚上,呼吸聲此起彼落,衛生間地下永遠濕漉漉,空氣中有一股黴味,啊,相差太遠了。
  不過,心理上,申元東也與她一般孤苦吧,父母來了,竟要管家通報。
  回到房間,發覺申元東留下電郵。
  “羅拔臣醫生說,可嚐試采用機械手臂做手術,這種儀器可以進行人手做不到的精細手術。”
  芝子問:“可是,還需要適合的心髒?”
  “正是,仍在等待中,久病成良醫,我對這方麵的常識異常豐富。”
  芝子轉了話題,“請播放中國民歌給我聽。”
  “哪一首?”他有點意外。
  “那首‘到了明年花開時,我再給你送花來’。”
  “你聽過這首歌?”元東問。
  “在你門外欣賞過。”芝子答。
  “明年今日,猜猜你在什麽地方,我又在什麽地方?”
  芝子很肯定:“我仍在這裏打工,你已經完全痊愈。”
  他吃驚:“你竟這樣有信心。”
  芝子答:“是。”
  “我父母前來探望的事你已知道?”
  “陸管家已知會我。”
  “麻煩你一件事。”
  “一定辦到。”
  “陪經天買一套西裝,配襯衫領帶,還有,頭發剪短,刮去須碴。”
  芝子笑了“真是苦差。”
  “為了他的前途設想。”
  “還有冇其他事?”
  “這個請求也許過分。”
  “做得到我一定做。”
  “扮作經天的女友,他父母見你斯文嫻靜,一定對他改觀。”
  芝子愣住。
  “你也準備幾件見客的衣裳,見一見長輩吧。”
  芝子連忙說:“我怕穿崩,我不會說話。”
  “你毋須說一個字,無論人家講什麽,你愛不愛聽、接不接受、懂或不懂,一於微笑。”
  “我還是認為─”
  “芝子,”他的語氣沉下去:“請捱義氣。”
  芝子咧開了嘴,捱還用到一個“請”字,真是怪人。
  “好吧,我看看經天可會接受?”
  “這樣可愛的女伴,到什麽地方去找。”
  芝子覺得這話中有話。
  她立刻說:“我來申家做工,並無他意。”
  電郵中止。
  下午,申經天來了。
  他賭氣地躺在梳化上,麵孔朝裏邊,一直訴苦:“爸媽隨著祖母一起來查我功課,這次慘了。”
  芝子勸慰他:“不是說這裏一共住了七八個堂表兄弟姊妹嗎,查也查不了那麽多,況且,你小叔一定挺你。”
  “幸虧有小叔見義勇為。”
  “孝順父母,順從他們意思,你看我,是個孤兒,多麽可憐,來,我陪你去買幾套衣服。”
  他一動不動。
  芝子過去推他,他握住芝子的手。
  芝子笑他:“真幸運,可以一直做大孩子。”
  他轉過頭來,“我正要去參加一個自南極到北極的旅行團,計劃又一次遭到破壞。”
  芝子吃驚:“乘車還是步行?”
  “用各種交通工具,經過十三個國家,一路上幫助誌願團體工作。”
  “開銷由誰負責?”
  “小叔答允支付。”經天回答。
  芝子點頭,偉大的誌向後邊,往往需龐大的財力支持。
  “本來可以在阿裏桑那州乘熱氣球,跟著跳降落傘,那處風向最穩定,全無危險,現在卻要留在家中見家長,嗚呼。”
  芝子笑說:“叫我陪你呢,真不幸。”
  他轉過身來,“幸好是你。”
  芝子同他去城內置新衣,申經天指著櫥窗一套金色皮衣褲說,“是它了。”
  芝子無法不笑得彎腰。
  她與他走進一間裝修典雅的時裝店。
  經理看見一對身形修長的金童玉女進來,眼睛一亮,立刻過去招呼。
  芝子自問對品味一無所知,卻明白到愈是平實愈不會出錯,她替他選兩套深灰西裝,白色襯衫,配淡灰領帶,加同色襪子,黑色皮鞋。
  申經天故意刁難,不願試穿。
  芝子站起來,低聲說:“你不是我老板,不合作,就算數。”
  他立刻取起衣服往試身間。
  片刻出來,芝子一看,驚訝得睜大眼,沒想到一套西裝可以叫人氣宇軒昂,她忍不住說:“真好看。”
  保險公司裏的男同事,沒一個有這樣的氣質。
  申經天高興地說:“大功告成。”
  經理問芝子:“小姐,你呢?”
  “我?”
  “這邊是女裝。”立刻叫女店員過來。
  芝子選了兩套深色裙子,全身沒有花式,隻有領口處釘了幾顆珠片,一看價錢,覺得貴,躊躇一下,放下其中一套。
  她也不喜試穿衣服,任務很快完成。
  在商場,申經天指一指即拍攝影廂,“來,你我合照。”
  不知怎地,芝子點點頭。
  他們坐進去,合拍了四幀小照,這種照片影象簡拙,作不得準,可是,也忠實地記錄了他倆活潑可愛的笑容,申經天珍藏了照片。
  芝子說:“去理發吧。”
  他倆剪了一式的短發,驟眼看,像一對大眼睛兄妹。
  接著,他又說肚子餓,拉芝子吃咖喱熱狗,加一種碧綠色的番茄醬,芝子不肯吃。
  這是約會嗎?很久沒有這樣輕鬆過。
  傍晚他倆才回家。
  “到我住所來看看。”
  芝子搖搖頭,“我得到的忠告是:切勿上單身漢公寓。”
  申經天氣結。
  “改天吧。”
  “記住,在宴會上,你是我女伴。”
  芝子提醒他,“不是密友。”
  申經天看著她,神色轉為溫柔,“真拿你沒辦法。”
  第二天下午,他來接芝子,眾人見了他都喝一聲采,“經天真英俊。”
  芝子走出來,他們又嘩一聲,“嗬,金童玉女。”
  芝子笑笑,隨男伴出去。
  司機把車子駛往電報山,全城美景就在腳下。
  芝子貪婪地欣賞這個國際聞名的港口,一個人見聞一廣,氣質自然不一樣。
  到了大宅門口,她有點緊張,手心冒汗。
  申經天比她鎮靜,“我們見過家長就走。”
  他握住她的手,過去叫爸媽。
  一對修飾得無懈可擊的中年夫婦轉過頭來,看見他們,驚喜交集。
  通屋是打扮妖異的年輕男女,不知怎地,女子統統露臍,穿個肚兜,大露背,男生也大半染發,穿透明襯衫,他們忽然見到打扮端正的經天及他秀麗文靜的女伴,覺得耳目清涼。
  一切都在申元東意料中。
  七八個堂兄弟姊妹見了麵,連忙交換最新消息,不外是哪種跑車最勁,什麽紅酒最醇,還有,某學院的女生身段甚佳之類,芝子輕輕走開。
  她坐在一個角落。
  有一個人在她身後問:“要喝些什麽嗎?”
  一看,是位精神矍鑠的白發老人,芝子連忙站起來,心中有數,這必定是申老先生了,但是想起申元東的吩咐,隻笑不答。
  “你是誰的女朋友?”
  芝子仍然不出聲。
  這時,申經天走過來,“爺爺。”
  今日,他揚眉吐氣,全憑一套西裝及一個秀麗的女伴。
  “你同經天一起來?”
  芝子點點頭。
  “爺爺,那邊有人叫我們。”
  他把芝子拉走。
  芝子輕聲問:“為什麽不讓老人說話?他怪寂寞。”
  申經天笑,“那麽有錢,一定有人陪,他時時請十個八個傍友帶鸏家眷坐水晶號郵輪,不愁寂寞。”
  芝子笑了。
  他說:“我們可以走了。”
  “這麽快?我愛看眾生相。”
  “那麽,我陪你。”
  晚宴開始,長輩忽然另外安排座位,叫芝子坐在身邊,芝子欣然接受。
  她掛住申元東:他為什麽不出席?這次他見過父母沒有?他一個人在家可覺孤單?
  宴會結束,申經天拖著芝子的手告辭,他父親說:“經天,小心不要放走華小姐。”
  “是,芝子對經天有好影響。”
  他們都喜歡芝子。
  芝子鞠躬道別。
  光是坐著不動,也十分累人,芝子想休息。
  司機來接他們回去。
  芝子好奇問:“你家一共多少雇員?”
  “小叔一早分了家,他的員工不算在一起。”
  “你呢?”
  “我全靠父母,”經天很坦白,“賺一份薪水,數萬美元年薪,已經要全力以赴,每天十多小時花在工作上,浪費生命,我才不幹。”
  “所以要努力討好爸媽。”
  “多謝你幫忙。”
  “謝你小叔才真。”
  “小叔對我算是沒話講。”
  “因此把你縱容成這樣。”
  “他有意拉攏我同你。”他把臉趨近。
  芝子感喟,“他是好人,不知這世上有階級身分成見。”
  經天笑,“我怎麽也不覺得?”
  “你們叔侄相似,叫人欽佩,勢利的人一聽見我的出身,立刻退避三舍。”
  “有這種事?”
  芝子溫柔地看著他,“有,人人都想揀便宜,不想吃虧,誰看得起孤女。”
  “你的氣質比他們都好。”申經天語氣由衷。
  芝子聽了很高興,忽然之間疲乏全消。
  回到申宅,她輕輕上樓,有人問候她。
  “今夜成功嗎?”
  芝子連忙坐到電腦熒幕前回答:“非常熱鬧,見到老先生,我僥幸坐在經天父母身邊。”
  “覺得他們怎樣?”
  “很客氣。”
  “是,也很隔膜,我從未見過他們哭,也沒看過他們大笑。”
  芝子想一想,“有修養的人大抵是這樣控製情緒。”
  申元東在熒幕上畫了許多笑臉。
  芝子忽然說:“經天倒是毫不掩飾,七情上麵,是個性情中人。”
  “所以不受家人歡迎。”
  芝子問,“你見過父母沒有?”
  “明早上他們家去。”
  “今晚為什麽不見你?”
  “我不喜熱鬧,有聚必有散,散會時那樣惆悵,不如不聚。”
  芝子明白他的心情。
  談話中止,芝子沐浴休息。
  第二天,芝子正在寫功課,女傭同她說:“元東說,申太太請你去喝下午茶。”
  芝子嚇一跳,連忙走到地庫去敲門,問個究竟。
  她在門外問:“你回來了?”
  “是,經天也在,不知怎地,說起你,老太太想見見你。”
  她低聲說:“我沒有心理準備。”
  申元東沉默,過一刻才說:“那麽,叫經天推說不舒服。”
  “經天也去嗎?”
  “是女賓茶會。”
  芝子躊躇,“仍然可以隻笑不答嗎?”
  “任何場合都適用。”
  她聽得出他極想她去,為什麽?
  “那我隻得勉為其難了。”
  他說:“老人其實也很孤寂。”這是理由嗎?
  “經天說他們朋友極多。”
  元東又笑,他說:“老人都喜歡漂亮溫婉的女孩子。”
  女傭走近,“咦,你在這裏。”她手裏捧著一套衣裙。
  芝子一看,是淡灰紫色山東絲小翻領蝴蝶袖襯衫配圓裙,好看到不得了,芝子一見就喜歡。
  “你穿這套衣服去喝茶吧。”
  另外配銀色平跟鞋及小手袋,她換上新裝出門。
  司機阿路稱讚:“真漂亮。”
  芝子問:“老先生他們幾時走?”
  “明天中午。”
  芝子鬆口氣,什麽時候她變得同申經天一樣了,聽見長輩來,拉下臉,聞說長輩走,笑嘻嘻。
  一日不走,一日叫她出去陪飯陪茶,真吃不消。
  下午茶設在玫瑰園,老太太穿淡紫色紗裙,戴寬邊帽子,端坐不動,像皇太後似的。
  別的不說,玫瑰園像仙境,叫人心曠神怡。一班年輕女子圍□老人說笑逗她開心。
  芝子過去招呼過,退在一旁喝茶。
  有人向她傳話:“申太太在圖畫室等你。”
  芝子猜想那是經天的母親,隻得放下茶杯站起來走進室內。
  她不知圖畫室在哪裏,正抬頭找,聽到有人叫她:“芝子,這裏。”
  申太太伸手招她。
  芝子笑容滿臉走過去。
  申太太在日光下打量芝子,讚道:“牙齒長得真好,一看就知道自小由家長督促著勤刷牙,又時時去看牙醫,並且箍得整齊。”
  芝子不出聲,自覺這時笑容可能傻氣。
  “經天說你念社會係。”
  嗬對,自小在社會大學攻讀,是名高材生。
  “可是同馬來西亞華家有點親戚關係?”
  芝子真不知怎樣回答才好。
  “我與經天的父親都很喜歡你,這是我們送給你的見麵禮,你別客氣。”
  申太太拿出一隻扁平盒子,芝子有點高興,可是最新型號的手提電腦?正好派用場。
  盒蓋打開,卻是一串淡粉紅色珍珠,顆顆眼核大,晶瑩可愛,但是對芝子來說,一點用處也沒有,她不禁失望。
  申太太替芝子戴上珍珠,“幾時同你爸媽見個麵。”
  芝子用身體語言道謝。
  申太太忽然鼻尖發紅,“芝子,拜托你管管經天。”
  啊,一個母親始終是一個母親。
  芝子忽然忘記不說不錯的原則,輕輕安慰:“經天很好,伯母你請放心。”
  申太太緊緊握住芝子的手,“去,同姊妹們聊聊天。”
  芝子隻得過去坐在那班嬌縱的小姐當中。
  她們正在取笑一個人。
  “是經坤那個讀護士的女友,纏住經坤。這女子很奇怪,出外像英女皇一樣,不帶錢包,從不付錢,什麽都由經坤支付,經坤不付,我們付,總而言之,她從來不掏腰包。”
  她們笑作一團。
  芝子惻然,這就是高攀者的下場吧。
  忽然之間,項子上的珍珠似冰塊一樣,叫她哆嗦。
  有人發現了,“咦,這串珠子真好看。”
  “是嬸嬸送你的嗎?嬸嬸等了三年,才叫珠寶店找到顆顆相似的南洋珠,原來是你的禮物。”
  大家立即對芝子另眼相看。
  芝子一味笑,臉頰麻痹。
  真是苦差。
  回到家裏,她把珠子除下,放進絲絨盒子,還給申元東。
  “給你的,收下好了。”
  “無功不受祿,況且,首飾於我無用。”
  “什麽才叫有用?”
  “學問、智慧、友誼及安定生活。”
  申元東說:“說得很好。”
  芝子說:“經天的姊妹們十分聰敏伶俐。”
  元東答:“可惜都不務正業。”
  “經天說得好,為了一點點薪水,整日被困,多劃不來。”
  “這樣的歪理你也相信。”
  芝子雙手抱在胸前,笑起來。
  羅拔臣醫生帶著看護來到,詫異地說:“你倆時時隔著一扇門說話,卻是為什麽,麵對麵說不是更好?”
  芝子不出聲,含笑走開。
  羅拔臣醫生笑著對申元東說:“這位保母小姐真是可愛。”
  申元東說:“她與我侄兒正好一對。”
  “是嗎?”醫生訝異,“不過她與你講話的時候,情深款款,像是喜歡你。”
  申元東大吃一驚,“不,不。”
  眼睛看向看護,希望求證,看護笑著點頭,附和醫生,申元東愣住。
  他急急分辯:“她完全沒有見過我。”
  醫生說:“坐好別動,接受注射。”
  申元東頹然:“你誤會了。”
  醫生看著他:“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我知道自己已經病入膏肓。”
  “不。”羅拔臣醫生說:“你也非常喜歡保母小姐。”
  申元東呆住,他緩緩低下頭。
  醫生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檢查過後,與他討論一些重要問題。
  “你這個情況,進醫院輪候叫我比較放心。”
  申元東冷笑:“在護理病房一住好幾個月,幾個同病相憐的病人天天無所事事下棋讀報,互相訴苦,等親友來訪,不,我已表明不願過那樣的生活。”
  醫生說:“我不會勉強你。”
  申元東不出聲,他仰臥在梳化上看牢天花板出神。
  醫生告辭。
  他順手取過案頭一隻米奇老鼠鬧鍾,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鬧鍾小姐,在她出現之前,生活刻板了無生機,無論他怎樣努力做一個普通人,他都不是一個普通人。
  情緒最低落的時候,元東也想過放棄,他聽膩了一句話:“真是醫學上的奇跡”,像一個古怪畸人,隨時可以到馬戲團演出。
  幸虧有一份工作,叫他稍為分心,漸漸體力不足,看情況下學期已不能續約。
  每一晚,他都不知會否在睡夢中悄悄離去,完全有心理準備,一切要說的話都放在最當眼的地方。
  電話鈴響了。
  “吃了藥沒有?”
  申元東答:“醫生剛走。”
  “怎麽說?”
  “誰高興覆述他的話。”他笑,“聽經天說,這次人人對他另眼相看。”
  芝子輕輕說:“這個大孩子,不愁沒有好女伴。”
  第二天一早,芝子便聽到大孩子歡呼:“走了,走了,他們今午全體會走。”
  芝子啼笑皆非,“那麽,你幾時出發到南極?”
  “嗬,我決定留下來陪你。”
  芝子溫和地說:“經天,我在申宅打工,一點沒有其他意思。”
  他佯裝大吃一驚:“昨天我們還是一對。”
  芝子說:“我要到學校去一趟,不與你說笑了。”
  女傭叫住她,與她商量菜式,芝子在廚房逗留了一會兒。
  女傭對她說:“我辭工了。”
  芝子意外,又不便置評。
  “申家對我極好,可是這間屋子真悶,新工作是照顧一個嬰兒,一定忙得透不過氣來,但是我喜歡小孩,有趣、可愛,叫人忘憂。”
  芝子黯然,她說得對。
  “我已通知管家,替工很快會來報到。”
  芝子點點頭出門去。
  她自車房取出腳踏車,自申宅駛出去,拐一個彎,就被一輛車子截住。
  芝子警惕地退後。
  “不要怕,是我。”
  一個女子下車來,原來是新曼琦。
  芝子更加預防,一言不發,留意她動靜。
  “可以借個地方說話嗎?”
  芝子大力搖頭,表示不想與她對答,“我有事,對不起,先走一步。”
  她飛快駛走腳踏車。
  半途回頭一看,見新曼琦沒有追上來,才放下一半心。她最怕糾纏不休的人,世上一切事,有就有,沒有算數,不用苦苦哀求。
  芝子歎口氣,到了校門,才覺得安全。
  可是,新曼琦又迎上來。
  噫,這女子像幽靈一樣。
  芝子停下腳步,看著她。
  新曼琦說:“到圖書館說句話好嗎?”
  圖書館不是說話的地方,可是芝子維持緘默。
  “你放心,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得到一筆錢,足夠做點小生意,我會回到原居地,從頭開始。”新曼琦說。
  芝子點點頭,表示代她高興。
  “我來見你,是向你道謝,照周律師說,申元東聽了你勸告,才願這樣大方。”
  芝子連忙搖手。
  新曼琦說:“你不居功,很是難得,我的確曾是申元東的未婚妻。開頭的時候,像你一樣,我申請做他的護理員,那年,他第一次接受心髒移植手術,正在康複中。”
  芝子在圖書館坐下來。
  桌子上刻著“學而時習之”。
  “我也來過這間申氏圖書館。”
  芝子仍然不出聲。
  新曼琦看著她,“奇怪,你像啞巴一樣。”
  芝子不介意她嘲笑。
  “他並沒有像預期那樣痊愈,是我不好,我不甘寂寞,我另外有朋友,對他不忠,他知道了,同我分手。”
  芝子悄悄看鄰座格言,原來是一句“人不知而不慍”。
  新曼琦絮絮說下去:“我來告訴你一句:申元東疑心很重,你要小心。”
  芝子站起來,打算結束談話。
  新曼琦說:“現在你得寵,你不會明白。”
  芝子忽然輕輕說:“我隻是申宅其中一名員工。”
  新曼琦錯愕,難道,她真的誤會了?
  她終於轉頭離去,把這裏的故事告一段落,臨走丟下一句:“有辦法,誰會到申家討錢。”
  背影仍然窈窕,不愁沒有新的開始。
  芝子喃喃說:“再見珍重。”
  這時,有人說:“我猜到你會在這裏。”
  她一轉頭,見是申經天,不禁受他樂觀感染。
  “來,我帶你看飛行表演。”
  “不,我得回去了。”
  “‘不’小姐,”申經天笑說:“哪裏還有事呢?長輩們已赴飛機場,管家工人隨行,你放心好了。”
  芝子從未看過飛機演習,於是點點頭。
  申經天把她載到空地,隻見人頭湧湧,玩具小販與茶水檔林立,像小型嘉年華會一樣。
  申經天先買了啤酒及熱狗,又租了兩張帆布椅,把一頂寬邊草帽遞給芝子。
  這時,軍用直升機已開始表演花式,觀眾喝彩,場麵熱鬧。
  螺旋槳軋軋聲叫,芝子掩住雙耳。
  她在想:司機阿路負責接送,女傭今日辭職,廚子例假,她又在這裏看熱鬧,申元東一人在家?
  芝子忽然不安。
  她掏出警報器查看,安然無恙,但是心中忐忑的感覺有增無減。
  芝子同申經天說:“我要回去看一看。”
  申經天為天空中排成品字形飛過的噴射機著迷,掏出車匙交給她,“你用我的車子吧。”
  “謝謝。”
  他不忘說一句:“留不住你的心,也留不住你的人。”
  芝子笑著搖搖他的手,他無奈地笑。
  芝子駛著他的跑車回申宅,屋子裏果然一個人也沒有。
  走近地庫,聽見輕輕的音樂聲,芝子又像有點放心,“元東。”她走過去,“元東?”
  沒有人應,芝子有第六感,她知道今日非與申元東見麵不可,她試推一推門,沒鎖上,可是再推一下,鸏頭有重物堵住,她再用一下力,看到門縫裏有一隻手。
  芝子一顆心幾乎由胸腔裏跳出來,她慢慢把門推到盡頭,側著身子,自狹窄空間攝進地庫。
  原來堵住門的重物是申元東的身軀。
  芝子耳畔“嗡”地一聲,手腳不聽使喚,四肢顫抖,一時間腦袋完全空白。
  過了一會兒,意識漸漸回來,隻知道要快,遲了來不及,她立刻打電話給羅拔臣醫生,看護也很緊張,“醫生在手術室,我馬上替你叫救護車。”
  這個時候,芝子才蹲下去看申元東。
  他已經昏迷。
  一隻手捂住心房,很奇怪,手中像是握住一件東西。芝子輕輕撥開他的手,發覺那是一隻小小扁平的金屬盒子,像一隻泵,他的胸腔肌肉裂開,卻沒有血液流出,那隻泵顯然被人硬生生從胸腔裏扯出來。誰,誰這樣殘忍?
  芝子受到驚嚇,淚流滿麵。
  申元東顯然是受到襲擊,倒地不起,用最後的力氣掙紮到門口,想爬出去,可是力有不逮,昏倒在地。
  這個根本沒有脈搏的人現在不知還有沒有呼吸?
  芝子無助地蹲在他身邊,忽然聽到門鈴響。
  她正想出去開門,已聽到救護車嗚嗚響號。
  接著,有人走進來,“芝子,怎麽一回事,大門虛掩著呢?”
  芝子叫出來:“經天,快來這裏。”
  申經天一看,非常震驚,但嘴裏卻安慰芝子:“不怕,救護人員立刻趕到。”
  他把芝子緊緊擁在懷中。
  這時,數名急救人員已經衝進屋來。
  “有沒有移動傷者?”
  “沒有。”
  “做得很好!醫生已通知我們病人情況,請讓開。”
  他們一邊把傷者抬上擔架,一邊做連串急救。
  申經天拉著芝子一起上救護車,緊緊握住她的手。
  芝子要到這個時候才看清楚申元東的麵孔。
  申元東神色平靜地躺在擔架上,但是臉色死灰,似無生命跡象,五官非常像申經天,叔侄幾乎一般英俊。
  不,他不是一個猙獰的科學怪人。
  芝子又落下淚來。
  申經天輕輕說:“這件事有可疑,他們已通知警方。”
  芝子問:“你怎麽來了?”
  “你一走我忽然覺得不安,借了車子駛回來。”
  “幸虧你趕來。”
  “不,你做得很好。”
  羅拔臣醫生在急救室門外等候,不發一言,立刻把申元東帶進去。
  芝子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走到大門外,撥電話通知管家。
  陸管家急問:“醫生怎麽說?”
  “報告還沒有出來。”
  “我們在候機室,你等等,我與申先生商量過才覆你。”
  芝子十分錯愕,還要商量?人既然還在陸地上,就可以立刻趕來醫院。
  芝子呆呆的坐在草地上等。
  終於,答覆來了:“他們決定飛往巴黎,叫我回來照應,我立刻到醫院來。”
  芝子不相信雙耳,震驚地垂下頭來,原來,申元東與她一樣,不折不扣是個孤兒。
  這時,申經天奔出來找芝子,“他情況危殆,但仍然生存,電子心髒的接觸器仍在胸膛之內,信號擾亂,但未終止。”
  芝子用手掩住麵孔,這時,覺得雙頰恢複知覺。
  他倆回到候診室,見到羅拔臣醫生。
  連醫生都忍不住歎口氣。
  申經天問:“發生什麽事?”
  “有人不想他活下去。”
  電光火石間,芝子想到一個人。
  “警方已著手調查,推測是個熟人,室內沒有搜掠痕跡,門窗亦無毀壞。”
  “元東可有蘇醒?”
  “他可以示意,不願說話。”
  “可以進去看他嗎?”
  “一次一個人,逗留五分鍾。”
  芝子說:“經天,你先進去。”
  申經天點點頭。
  羅拔臣醫生看著芝子,“他們都聽你話。”
  芝子答:“我沒有說什麽呀。”
  “這樣更加難得。”
  片刻,經天出來了,輪到芝子探訪。
  申元東睜開雙眼,芝子趨向前去,微笑說:“元東,你好,我們終於見麵了。”
  她毫不避忌,握住他的雙手。
  病人瘦削的雙頰泛紅。
  “你比我想像中年輕漂亮得多,與經天似兩兄弟。”
  他的嘴唇顫動一下,身上搭著的管子實在太多,他身不由主。
  芝子又說:“在這種情況下見麵真是特別。”
  看護示意時間到了。
  芝子說:“稍後再來看你。”
  她在候診室見到陸管家。
  她倆神情一般無奈。
  陸管家喃喃說:“老人家不願再受精神折磨也值得原諒,他們已經知道他有最好的醫生照顧……”可是又覺得不能自圓其說,藉口無效。
  “發生什麽事?”管家問。
  “我走開一會,有人來找他,起過紛爭,有人憤怒中把他的人工心髒拉出。”芝子說。
  管家受驚,“霍”一聲站起來:“新曼琦!”
  芝子不出聲。
  申經天在一旁說:“要問過小叔才可以肯定。”
  管家苦笑,“他怎麽會說出來。”
  他們對申元東的性格都有了解,頓時沉默。
  半晌,管家說:“經天,我有一個請求,你不如暫時搬來與小叔同住,多一個人照應。”
  申經天有點猶疑,他崇尚自由,不喜束縛。
  芝子說:“很快放你走。”
  他笑了,“請別每晚十時叫我刷牙睡覺。”
  芝子答:“明白。”
  那天晚上,芝子沒睡著,和衣躺在床上,申經天在她房外問:“可以進來聊幾句嗎?”
  “請進。”
  他穿著T恤短褲,“真不習慣這種時間在家。”
  芝子微笑,“應該在哪鸏?”
  “在俱樂部喝啤酒。”
  “我以為你會說吊在懸崖的一隻睡袋裏。”
  “你呢,你習慣穿衣服睡覺?”
  芝子坦白地說:“在孤兒院長大,十多人睡一間房間,良莠不齊,從無安全感,隻覺隨時要逃命,所以都穿齊衣褲鞋襪,預備逃難。”
  他不出聲,內心惻然。
  這樣艱難的生活都沒有影響她成為一個健康的人,真是難得。
  “訓練得我什麽地方都住得。”
  “你一定會有自己的家。”
  芝子微笑,“我也這樣想。”
  “今日多得你,救回小叔。”
  芝子懊惱,“我根本不應走開,今日我受盡驚嚇。”
  “你需有心理準備,我們各安天命。”
  “請改變話題。”
  申經天微笑,“最近讀過什麽好書?”
  “書目眾多,眼花繚亂,隻得挑熱門書來讀。”
  “看過些什麽電影?”
  “許久沒進戲院,一向不喜歡燈一熄漆黑一片與世界隔絕的感覺。”
  “你有什麽嗜好?”
  “幻想,不必出門,不花分文。”
  “可有嚐試寫作?”
  “愛亂想不代表有創作能力。”
  兩個年輕人都笑起來。
  “我去取啤酒來。”
  芝子點點頭。
  芝子和經天坐在房內聊到深夜。
  天亮,管家來喚人,看見申經天睡在地上,芝子靠在床上,兩個人都輕微扯著鼻鼾。
  她識趣地退出。
  然後,管家在門上敲兩下,“芝子,我們需去醫院探訪。”
  芝子睜開雙眼,跳起來,“是,馬上下來。”
  芝子一邊推醒申經天,一邊進浴室。
  她淋浴更衣,立刻下樓,看到管家在吩咐女傭司機辦事。
  管家轉過身子,“元東情況,危殆而穩定。”
  跟著,經天也下來了,兩個年輕人頭發都濕漉漉。
  他說:“我自己駕車。”
  最愛自由的他才不會跟別人的車。
  在車上陸管家說:“經天喜冒險,第一次?斷腿是十歲那年暑假,他用滑板跳過欄杆,滾下樓梯,幸虧戴著頭盔。”
  芝子說:“聽說這種性格得自遺傳,長輩中不知有誰特別大膽?”
  管家想一想,“是申家的太太公吧,百多年前離鄉別井飄洋過海,到北美洲西岸發掘金礦。”
  “可以追溯到那麽遠?”
  “聽說是一八四九年的事了,你說,是不是英勇大膽,據說滿載而歸。”
  這時,申經天的跑車與他們擦身而過,向他們招手。
  管家自籃子取出三文治及熱可可,“芝子,你的早餐。”
  “陸太太,你對我真好。”
  她卻微笑,“我從未結婚,雖屬中年,還是小姐呢。”
  芝子忙說:“又講錯話,元東說得對,不開口最安全。”
  管家笑笑。
  到達醫院,大家都靜下來。
  “芝子,你先進去。”
  申元東精神比昨日好,看到芝子,有點盼望的神色。
  芝子趨向前去,把耳朵附在他嘴邊,想聽他講話。
  他的呼吸嗬到芝子耳畔:“替我走私鱘魚子醬進來。”
  芝子笑鸏點頭,“還要什麽?”
  “威士忌加冰。”
  “立刻去辦。”
  他歎一口氣,伸出手來握住芝子的手。
  芝子輕聲問:“那天,誰來找你?”
  他不回答。
  “警方想知道是否有人想加害於你。”
  他低聲說:“屋裏隻我一個人,是我自己失手。”
  他立意要包庇她。
  “警示器沒有響,是你關掉?”
  “是,成日嗚嗚吵,多討厭。”
  這時看護進來,“病人需要休息,下午要做手術。”
  芝子隻得退出。
  接著,申經天進去片刻就出來。
  警務人員過來問經天:“他不願透露那人是誰?”
  “他說當時屋內隻得他一個人。”
  “你們提供的名字,我們已經調查過,那人已經離境。”
  “是事發前還是事發後?”經天問。
  “事發後三小時,因此嫌疑最大。”
  申經天說:“小叔不肯說。”
  警長無奈,“這件案子隻好暫時擱置。”
  管家說:“下午元東將做一項新手術,植入心跳記錄及分析儀器,假使病人突然昏迷,可透過衛星定向係統測知病人所在地。”
  申元東愈來愈像機械人了。
  芝子說:“我有事出去一會兒。”
  瞞不過陸管家的法眼,“可是替元東辦事,他要什麽?”
  芝子笑,“我去做得了。”
  申經天說:“我陪你。”
  “你沒有其他事?”
  “有一個風帆比賽邀請我參加,因疏於練習,已經推卻,下午如果沒事,同你去室內爬山。”
  “是那種垂直峭壁,一個個洞爬上去吧,很具挑戰性。”
  “有無興趣?”
  陸管家說:“你們且去鬆一鬆,這裏有我。”
  經天說:“手術完畢後通知我們。”
  管家點頭。
  他拉起芝子手離去。
  管家露出豔羨目光,她最向往兩情相悅,男歡女愛,尤其是那麽年輕漂亮合襯的一對年輕人。
  她從未戀愛,亦不願草草找個人結合,因此獨身,但心底始終有個盼望。
  她願意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
  孤兒雖無家底,可是人品那樣好,又有什麽關係。
  那一邊,芝子穿上安全帶,學習攀爬峭壁,一步一步垂直爬上去,終於力盡,鬆手,墮下。
  申經天在下邊問:“可辛苦?”
  “在社會往上爬,大概也是這個情況。”
  申經天說:“不,肮髒得多。”
  “你已經是天之驕子,怎麽知道。”
  他笑:“來,再試一次。”
  這一次成績比上次稍高幾尺,芝子手腳酸軟,再度放棄。
  “一天之內做這麽多已經很好。”
  他們去買了魚子醬及威士忌,冰放在小型冰桶裏。
  羅拔臣醫生已自手術室出來。
  “他暫時脫離險境。”
  芝子進去看他,替他調酒,把吸管遞到他嘴裏。
  他喝一口,長歎一聲。
  醫生即使知道,也不會責怪,九死一生,喝口酒,算得什麽。
  他輕問:“是哪種威士忌?”
  芝子回答:“皇室敬禮。”
  元東微笑,“好酒。”
  “你好好休息,我們去催醫生讓你盡快出院。”芝子說。
  芝子把魚子醬放進抽屜鸏。
  “看護又要來催,我先出去。”
  他點點頭。
  一行三人回家,隻見一隊五、六輛四驅車在門口等申經天。
  “申,到什麽地方去了?等你一個人呢,快!”
  他猶豫一刻,呼嘯一聲,跳上同伴的車子,車隊立刻駛走。
  管家無奈,“你看,像匹野馬。”
  檢查行車道上的紅磚,都被壓爛。
  誰也管不住他。
  那一日深夜,他回來了,“還沒睡?”
  襯衫上積著鹽花,那是出了汗風乾,又再出汗,三蒸三曬的結果,麵孔黝黑,可見玩得真正痛快。
  芝子正在看書,“你精力百倍。”
  分一點給他小叔就好。
  他淋了浴用毛巾擦鸏頭過來。
  “天天都想見你,人們就是這樣結婚的吧。”
  “經天,結婚沒有這樣簡單。”
  “有多複雜呢?”
  “在對方貧窮時、患病時也得斯守,這段日子可能長達大半生。”
  申經天駭笑:“嘩。”
  “你以為生活永遠花常好,月長圓嗎?”
  他笑笑,“咦,這盆花好香,小叔最喜歡它。”
  “是,午夜夢回,鼻端一陣甜香,真不知置身何處。”
  換了是別的女孩子,他早躺到她身邊,但對於芝子,他有份特殊的尊重。
  “晚了,去休息吧。”
  他居然聽話,乖乖出去。
  芝子把書合上。
  第二天她的鬧鍾先響。天已亮,才六點多一點點,她梳洗更衣到廚房吃早餐。
  女傭正在做菜,看見芝子說:“元東想吃蒸蛋。”
  “精神一定好多了。”
  “是,又一次脫離險境。”
  大家都無限感慨。
  管家進來要了杯茶,“我已通知申先生說元東無恙。”
  “那顆心,還需等到幾時去呢?”
  “可惜人人隻得一個心髒,若有兩個,一定樂意捐出。”
  芝子說:“我已填妥捐贈卡。”
  申經天下樓來,精神奕奕,手臂有擦傷痕鸏,可是一夜之間,已經結痂。
  他說:“我的捐贈卡在這裏。”他取出錢包。
  陸管家笑,“難得你們不忌諱,與無兒無女的我想法相同,來,趁元東尚未回家,替他收拾一下地庫。”
  “醫生說他最好搬到樓上住,空氣流通,陽光充沛。”芝子說。
  管家不出聲。
  半晌,經天說:“誰敢動他的東西?”
  芝子答:“我,最多開除我。”
  管家輕輕說:“樓上主人房連私人大露台及書房,麵積同地庫差不多,夠用。”
  “動手吧。”
  “先去看看樓上。”
  房間一推開,芝子看到一間小小私人會客室,然後才是書房,可通出露台,再進去,才是臥室、衣帽間及衛生間,麵積起碼千多平方尺。
  打開露台門,看得到海景,陽光照進整個單位來。
  “啊,環境這樣開揚,一定要搬。”
  “的確比幽暗的地庫好得多,”管家笑,“最多捱罵,來,先搬床及辦公桌。”
  經天說:“我幫手,先斬後奏,還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會震怒。”
  芝子搖頭,“不會,經過這麽多,不再會為小事動氣。”
  屋子裏一共五個人,立刻幫申元東搬上兩層樓。
  芝子把家具抹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將書本照原來次序排列,報紙雜誌軟件全整理出來。
  五個人努力幾個鍾頭,全體揮汗。
  “噓,怪不得元東拒絕搬動,果然辛苦。”
  “他不肯麻煩別人。”
  “在地庫住了多久?”
  “八年了。”
  “身外物也很多。”
  芝子看著經天,“你的收藏更加豐富吧。”
  管家說:“他?爬山腳踏車就三、四輛,沒處放,索性掛在牆上,另外雪橇、冰曲棍球裝備、降落傘、爬山繩、靴子……像體育用品店貨倉。”
  芝子輕輕說:“我隻得一隻皮篋。”
  管家答:“已經足夠,這樣簡約,令人羨慕。”
  他們約羅拔臣醫生來參觀。
  醫生一進去,便喝聲采,“誰的好主意?”
  芝子笑,“是你呀,醫生。”
  醫生很高興,“一點不錯,病人需要大量新鮮空氣。”
  他參觀過浴室,看到大疊雪白毛巾,“很好,很好,出院後就住這裏。”
  芝子說:“我們等著捱罵。”
  醫生笑,“要罵先罵我。”
  連申經天都佩服芝子機靈。
  現在,把醫生都拖落水。
  芝子算一算,她來了不過兩個月,但是仿佛已經很久,更多時候,卻像是前兩天的事,因為她剛剛才見到申元東的臉。
  在這裏,時間有點混淆,叫人迷惘。
  芝子把房門輕輕掩上。
  申經天在樓下起坐間聽音樂,一個黑人歌手溫柔地唱:“我想知道什麽叫你哭,又什麽叫你微笑,我想知道,什麽使你興奮,因為你會令我神魂顛倒,你一走近叫我暈眩,是以我想知道……”
  芝子埋首在臂彎中,聽著歌手快樂無奈的申訴,有點羨慕,能夠戀愛真是好。
  經天看見她,伸手招她。
  芝子走近,他握住她的手,“我想知道你心裏想什麽。”
  芝子微笑,“這不是一個聰明的選擇。”
  “我知道,”他把她的手放在臉頰邊,“但是我已愛上你。”
  芝子笑著在他身邊坐下來,“你愛得那麽廣泛那麽多,生活中一切都令你興奮快樂。”
  “是我熱愛生命。”
  “你愛我像愛海浪白沙一樣吧。”
  “你們都美麗到極點。”
  芝子見猜中了,不禁拍手。
  “芝子,我們一起讀書──”
  芝子給他接上去,“年年都放暑假,永遠不要畢業,開銷全靠家裏,直到五十歲,請問:以後怎麽辦?”
  經天想一想,“長輩會有產業留給我們。”
  芝子笑得彎腰。
  “你喜歡工作的話,我不介意。”
  芝子拍拍他的手背,“但願你永遠不老。”
  芝子與管家接申元東出院。
  他坐輪椅,鼻端接小小氧氣罐,頭上戴漁夫帽。
  他輕輕說:“羅拔臣醫生說已經作主把我搬到樓上。”
  芝子點點頭。
  “真可惡,你們也不向我匯報。”
  芝子賠笑。
  “立刻把東西全部搬下去。”
  芝子勸說:“你先看看。”
  “我自己的家,有什麽好看。”
  芝子蹲下來,“樓下在粉刷。”
  “你們好似反客為主。”
  芝子說:“我扶你到樓上去。”
  “我自己走得動。”
  他輕輕推開門,看得出眾人出過一番力,光線柔和,一大盤梔子花猶有餘香。
  “這花已經謝了。”
  芝子輕輕答:“等到明年花開時,親自跟你送花來。”
  他忽然無限悲哀,“送到什麽地方?”
  芝子不慌不忙,溫柔而肯定,“送到你書房來。”
  他隻得笑了。
  “我想靜一靜。”
  “好,有事叫我們。”
  芝子看見管家拎著行李出來。
  “你又要回大宅去?”
  管家無奈,“你好好看視元東。”
  經天探頭出來,“芝子,我們帶小叔出去散心。”
  “到什麽地方去?”芝子問。
  “我教你跳傘,他在地下看。”經天說。
  芝子瞪大雙眼,“別開玩笑。”
  “我教你,縱身一跳而已,並不難。”
  芝子駭笑,“我不跳。”
  引得管家也笑起來,“也好,有你倆,元東不至寂寞了。”
  她笑著出門。
  經天讓芝子站到桌子上,替她背上降落傘,“往下跳,過一分鍾左右,拉降落傘繩索打開。”
  “打不開呢?”
  “拉這張後備傘。”
  “又不張開呢?”
  他坐下來笑,“那就完蛋了。”
  “你好似不甚擔心。”
  “很多人走路也會摔跤。”
  芝子沒好氣,“你自己跳吧。”
  “我去邀請小叔。”
  一抬頭,看見申元東站在樓梯上。
  芝子揚起一條眉毛,作一個詢問狀。
  申元東笑說:“樓上都住得,還怕什麽。”
  經天歡呼:“下午無風,天氣好,我們出發吧。”
  到了草原,芝子陪申元東坐著看經天跳傘,草地上還有許多同道中人。
  真沒想到這樣熱鬧,芝子自車尾箱取出冰櫃,請眾人喝啤酒汽水。
  她調了一杯威士忌加冰給申元東。
  他看著藍天白雲,不由得說一句:“活著還是好的。”
  忽然之間,聽到小型飛機引擎聲,抬頭一看,正好看到有人跳出來。
  自地麵看去,像一隻鷹那樣大小,迅速往下墮,忽然之間,七彩繽紛的降落傘張開,跌勢變緩,終於像風箏般緩緩飄落著地。
  經天在地上翻一個斤鬥,磊落地站起來,哈哈大笑,解下降落傘。
  他走近取一罐啤酒喝,“芝子,你真應該試試。”芝子暗暗佩服。
  申元東問侄子:“感覺如何?”
  “真正自由,全無拘束。”
  “大家都羨慕你。”
  他坐在地上,“小叔,多出來走走。”
  申元東點頭,“你講得對。”
  芝子聽了,很是高興。
  他們一直在草原上留到黃昏,那是一個悠長的日落,金橘色的晚霞良久在天邊不散,最後,雲層幻化為淺紫色,但是,天空仍未黑透,回家路程異常愉快。
  第二天一早,芝子下樓,看到周律師從書房出來。
  像是已經辦妥了事;笑著招呼:“有沒有牛乳咖啡?”
  “請到這邊。”
  “元東的精神相當好,病人的意誌力很重要。”
  芝子微笑,“周律師可要吃早餐?”
  “我節食,但是,有無巧克力蛋糕,加點覆盆子醬。”
  芝子一聲不響,從容地切了一大塊蛋糕,連咖啡奉上,活著而不能吃,還有什麽意思。
  吃完早餐周律師愉快地離去,沒有說來幹什麽,當然,芝子也不會問。
  她是一個雇員,她不是家庭一分子,必不能過分。
  申元東自書房出來。
  芝子站停等他吩咐。
  他輕快地問:“今日有什麽好去處?”
  芝子駭笑,“我不知道,這得問經天,他才是向導。”
  “別躺在家著,叫他起來。”
  芝子走過去,“不如先征求羅拔臣醫生意見。”
  申元東卻說:“別理他,他最好叫我進醫院坐著等。”
  這時背後傳來經天的聲音,“小叔想出去?我們到附近哈勃河飛線釣魚。”
  申元東十分高興,“這我或許勝任,芝子,準備食物飲料,我們出發。”
  芝子卻先跑到樓上與醫生通電話。
  醫生沉吟,“讓他散散心也好。”
  芝子放下心。
  她從不知道釣魚也有這麽多花式,經天帶來高及腰際的連靴厚膠褲,穿上了完全防水,可舒舒服服站在溪澗裏。
  他教她把魚線飛擲出去。
  她問:“然後呢?”
  “等魚兒上釣。”
  “好像有點渺茫。”芝子笑起來。
  申元東提點,“可乘這段時間冥思。”
  真的,流水淙淙,空氣清洌,芝子決定背詩篇第二十三篇。
  忽然之間,她的內心明澄如水,再無雜念:在我敵人麵前,你為我擺設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頭,你使我的福杯滿溢,我這生這世必有思惠慈愛隨著我,直到永遠。
  河流這一段隻得他們三人,河水清澈得可以看見蛙魚劃遊,申經天是好手,釣了一條又一條,量過尺寸,又放回河中。
  太陽漸漸發威,氣溫升高,經天建議休息。
  芝子帶了繩床,在樹幹兩邊縛好,讓元東躺著休息,她與經天生火烤起魚肉來。
  元東問:“是剛才的魚獲?”
  芝子答:“不,超級市場的蛙魚腩。”
  大家都笑起來。
  元東在繩床上盹著。
  經天說:“假如我們三個人流落在荒島上,誰是最後活著離開的人?”
  芝子毫不猶豫答,“我。”
  經天笑,“怎麽會是你。”
  “我最能吃苦,我最不會放棄。”
  “搭個帳篷,在此過夜,你看怎麽樣?”
  芝子搖頭,“我怕蚊子咬。”
  經天大笑,“才說最勇敢,又怕起蟲蚊來。”
  芝子不出聲,孤兒院裏衛生情況不差,可是不知怎地,就是多蚊子,夏季,咬得兩條腿又紅又腫,滿是豆子,皮膚一抓就爛,直到搬離,才免了此苦,芝子談蚊色變。
  “你會陪我到冰川露營嗎?”
  “經天,你與大自然有緣。”
  “人類根本是大自然一分子。”經天說。
  “當初他們說你不羈,我以為你喜好燈紅酒綠。”芝子說。
  申經天笑。這時魚烤熟了,香氣四溢。
  “叫醒小叔。”
  “不!讓他多睡一會兒。”
  “那我們先吃。”
  申元東其實聽見他們對話,但是不清楚內容,他像是一個迷途的樵夫,誤入仙境,在叢林中,聽見仙子絮絮細語,他心底格外平靜。
  如果可以醒轉,他會努力生活,享受每一天,如不,他也樂得不再為生命掙紮。
  他覺得他不再會輸,更加睡得安穩。
  直到有人輕輕拍他手背,“該回家了。”
  他睜開雙眼,看到芝子小小秀麗的麵孔。
  他微笑,“睡醒了,也該回去了。”
  芝子卻沒聽懂話裏的哲理,她幫經天淋熄火種,一邊收拾工具。
  “肚子可餓?我帶了清雞湯給你。”
  申元東搖搖頭,伸個懶腰,他對室內生厭,希望天天出來。
  “經天,明日又去什麽地方?”
  芝子代答:“明日你去覆診,接著,到大學取下學期學生名單。”
  申元東苦笑。
  經天其實有好去處,第二天一早,他把跑車駛出來,叫芝子:“別淋花了,我們去一個好地方。”
  “元東要去覆診。”
  “我已代你請了半日假,替你作主,讓你出外輕鬆一下。”
  “啊。”芝子點頭,“你們兩位事前也不必征求我同意。”
  “你不會後悔,跟我走。”
  芝子抬起頭,看見元東站在露台上向他們揮手,示意他們出去散心。
  芝子隻得點點頭,跟經天上車。
  他把跑車駛進一座小型私人飛機場,立刻有同伴迎上來。
  芝子以為又是跳降落傘,微笑地看著他們。
  隻見經天穿上全身裝備,拉□芝子上一輛老式雙翼飛機。
  “咦。”芝子說:“這可是林白飛過大西洋的飛機?”
  經天笑,“不,還要早,這是懷特兄弟用的始祖飛機。”
  “由你來駕駛?”
  “放心,我已考獲執照。”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裏是看得見的,芝子歎口氣。
  飛機上一前一後隻得兩個座位,經天把頭盔交給她。
  芝子猶豫,這是有危險的吧,應不應該上去呢?
  她看著經天,發覺他也正凝視她,芝子血液內的冒險因子發作,她毅然攀到座位上。
  後悔嗎?不,正如她離開孤兒院往外走一樣,她樂得看一看藍天白雲。
  輕巧的小型飛機在跑道上滑行片刻,突然上升,飛上幾百尺高空。
  芝子覺得空前舒暢,開頭有點緊張,隨即放鬆。棉絮似白雲在身邊擦過,她伸手去抓,高興得哈哈大笑,又有雁群在機身附近飛過,可以清晰看到羽毛的顏色,叫芝子驚歎。
  “我早知道你會喜歡。”經天說。
  他兜過海灣,飛往田野,忽然,他站了起來。
  芝子驚問:“你做什麽?”
  “我出去走走。”
  芝子急叫:“神經病,在高空上,走到什麽地方去?”
  “走到飛機翼上站一會兒。”他笑嘻嘻。
  芝子瞠目結舌,在高空說話有點困難,她大聲叫:“你站出去,由誰駕駛飛機?”
  “放心,它會自動浮遊。”
  芝子驚嚇得忍不住用手掩住眼睛。
  “芝子,看。”
  芝子自指縫中看出去,隻見他站在機翼上,快樂得像一隻鳥,半刻,又回到駕駛艙,將飛機平安降落。
  芝子隻覺唇焦舌燥,雙腿發軟,整個胃部像是反轉,隻想嘔吐,但又不敢在眾人前出醜。
  “怕什麽,我背上有降落傘。”
  芝子不去睬他。
  回到家中,她向元東訴苦。
  元東隻覺好笑。
  “真是瘋子,神經病。”
  元東笑說:“他們說,一個女孩子控訴男生神經病才是對他有好感。”
  “我真是被那個瘋子嚇得嘔黃膽水,活該他一生沒有女朋友,誰還敢同他出去散心?”
  元東說:“嘿,不知多少女生為他顛倒。”
  芝子說:“自從他搬進來住,永無寧日。”
  “可是要叫他走?”
  芝子忽然覺得自己話說多了。
  元東笑,“家裏有他比較熱鬧。”
  這時,女傭進來說:“芝子,喝碗定驚湯。”
  芝子把那碗苦茶一飲而盡。
  “那神經病呢?”
  “經天梳洗後出去了,說是朋友生日。”
  “他的同伴同他一樣瘋。”
  芝子賭氣上樓去。
  申元東的世界是靜寂的:聽一首歌,看一本書,聊幾句,看窗外日出日落,又是一天。
  芝子回憶剛才一絲絲棉花似的白雲撲到麵頰上的感覺,真新奇好玩。
  整個晚上,她輾轉反側,興奮得難以入睡。
  半夜,到廚房取水喝,發覺經天穿著短褲光著上身在吃消夜。
  他看見芝子,“咦!我以為你睡了。”
  “受驚過度,難以瞌眼。”
  “我向你陪罪。”
  她看著他,歎口氣,“誰會同你認真。”
  “有,我爸媽。”
  芝子一怔。
  “他們一早放棄了我。”經天黯然。
  “胡說,到了要緊關頭,仍然是一家人。”芝子說。
  “他們對我徹底失望。”經天說。
  芝子溫言安慰:“不會的,你不聽話,他們不高興,下了氣,就誤會冰釋。”
  他忽然握住芝子的手吻一下,“芝子,你真可愛,思想天真。”
  芝子何嚐不知道他家事沒有這樣簡單,可是總得溫言勸慰。
  他們兩人都沒有回頭看,否則,可以看到申元東站在樓梯上。
  他靜靜看這對年輕人絮絮細語,和好如初,她不再怪他是個瘋子,他也不會介意她膽小。
  申元東微笑,轉身上樓,走到一半,停了一停,心中像是有點辛酸。
  稍後,芝子也回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芝子聽見屋頂有巨大聲響,初時,她以為是打雷,驚醒了,到露台去查看。
  隻見經天早已起來,正指揮工人安裝碟型天線。
  芝子連忙披上外衣,“喂,早。”
  經天看見她,也笑說:“你早。”
  “元東可知道這件事?”
  經天蹲下來,“你心中隻有元東。”
  芝子看著他,“你這精力過剩,一刻不停的猢猻。”
  “是元東想看歐洲直播足球大賽。”
  芝子說:“聽說歐洲電視上有許多豔情節目。”
  “你比我清楚。”
  申元東已經醒來,聽見他們兩人鬥嘴,不禁好笑。
  自從他倆搬進來之後,家裏熱鬧許多,一早就有人聲,從前,隻有開門關門聲,還有,輕悄小心的腳步聲,有時,大半天沒人說一句話。
  經天在屋頂作一個要跌下來的姿勢,芝子不為所動,回轉房間去梳洗。
  才睡了幾個小時,有點累,但是不怕,喝一杯咖啡,體力又會回來。
  經過元東房間,她推門進去,把藥丸放在當眼的地方,撥好鬧鍾提醒他服用。
  芝子把會客室的長窗打開,隔夜空氣多少有一股黴味,尤其是病人,呼吸帶氣息。
  一抬頭,發覺元東站在門邊。
  她笑說:“你也被吵醒了?”
  他不出聲,早上的芝子清麗如一朵鮮花,素淨麵孔,濕發攏在腦後,小小白色襯衣,藍布三個骨褲子,根本不需要任何首飾或化妝品。
  她是清晨,他已接近黑夜。
  芝子說:“請過來服藥。”
  他過去把各式藥丸吞下。
  “經天說你想看球賽。”
  “是,運動場上充滿生氣,公平競爭,各顯才能,代表一個理想世界。”
  屋頂又傳出敲打的聲音。
  “我們避一避。”
  “悠長暑假,不知做什麽才好。”
  芝子像遇到了知音,她說:“你也不喜歡暑假?那時,孤兒院一放假,孩子們紛紛被親人領走,隻剩幾個沒人理的孩子,我是其中之一。”
  “啊。”
  “我們打掃課室庭院,幫著洗衣煮飯,可是日長夜短,無法排遣,什麽都做完了,紅日仍然高掛,太陽極惡,曬得人金星亂冒,懨懨欲睡,躺在樹底下盹著了,夢見一個漂亮的太太來領我,說是我媽媽……”
  元東靜靜聽著。
  “後來,也終於長大了,到了十四五歲,知道那夢境不可能實現,於是不再去想它,院方介紹我們到廠家去做暑假工,日子比較好過。”
  忽然有一把聲音接上去:“最怕暑假的應該是我。”
  經天下來了。
  工人們忙著接駁電線,他坐在他們中央。
  “我才怕暑假,父母年年一定要叫我把不及格的功課補回來,真殘忍,三個補習老師車輪戰,累得我痛哭,又自床底把我揪出來,按在書桌前惡補。”
  芝子駭笑。
  “補習完畢又要聽母親教訓,她時時落淚,我到今日也不明白她為何小題大做。”
  申元東笑,“可憐三個最不喜歡暑假的人湊在一起了。”
  經天說:“真奇怪,我們三人性格脾氣其實全部不同。”
  元東看著芝子說:“我們兩人之中叫挑一個,你選誰?”
  芝子一怔。
  經天跳起來,“她怎麽會選我!”
  元東也說:“亦絕對不會選我。”
  芝子笑,“不不不,兩個都好。”
  “有什麽優點,說來聽聽。”
  芝子說:“你們心中都沒有階級觀念,不欺侮人,不喜功利,這都是很難得的質素。”
  經天笑,“原來我有那麽多好處。”
  “是,隻可惜停不下來。”
  他看看表,“我又要出去了。”芝子一言提醒了他。
  元東問:“又玩什麽?”
  他笑答:“有一個朋友摔斷雙腿,躺在家裏,怕他無聊,去陪他談天。”
  “怎樣受的傷?”
  “啊,越野賽車不小心翻側。”
  他出去了。
  芝子笑,“物以類聚。”
  元東卻追問:“你還沒有回答我,兩人之中挑哪一個。”
  芝子遲疑,“我哪有資格挑人。”一定不肯回答。
  元東說:“你心底必定有個答案。”
  工人進來說:“天線已經裝妥。”
  電視熒幕上正踢球,綠茵場上你爭我奪,芝子乘機輕輕退出。
  她問自己,會選誰?
  真的沒想過,同申經天一起生活,聽得最多的恐怕是一句“我出去了”,他會什麽都不理:家中經濟、雜務、細節,一於拋諸腦後,回來吃飽了呼呼大睡,一輩子愛玩。
  元東完全不同,他細心、有工作能力、願意照顧人,可惜沒有健康。
  芝子低下頭,兩個都選,抑或兩個都不選?
  這時聽見有人轟隆滑倒的聲音,芝子一顆心像要自胸膛跳躍出來,狂奔出去查看。
  原來是廚子跌倒在地,手中的瓜果蔬菜摔了一地。
  芝子反而放心。
  不是元東就好。
  她扶起廚子,他雪雪呼痛。
  “立刻叫阿路陪你去看醫生。”
  “午餐……”
  “我來做好了。”
  司機一看,“咦,足踝腫了,可大可小。”
  他送廚子往醫務所,芝子幫女傭拾起菜蔬搬到廚房。
  有幾隻桃子摔爛了,芝子不舍得扔,連忙吃掉。
  女傭問:“午餐煮什麽?”
  “煮個羅宋湯吧,那時一個人,做這個湯最方便,一鍋湯連麵包吃足一星期。”
  女傭駭笑,“不膩嗎?”
  “隻覺美味,怎麽敢嫌三嫌四。”
  “芝子你真好。”
  元東下樓來,“什麽事?”
  “來,元東,幫手切蔬菜。”
  “也好,我來學。”
  一鍋肉湯,很快燉香。
  芝子想起童話中狐狸燉石頭湯的故事,她輕輕說:“一隻狐狸,煮了一鍋開水,放進幾塊石頭─”
  元東接上去,“它說:‘這鍋美味的湯,假使有塊肉就好了’。旁邊好奇的狼便加進一塊肉,它又說:‘假使有蔬菜,便更好吃’。又有小鹿、白兔替它加進菜蔬,結果湯燉好了,‘多麽美味的石頭湯啊’狐狸說。”
  芝子笑了。
  “這個家本來也是一鍋石頭湯,芝子,你帶來了材料。”
  芝子連忙擺手,“不敢當不敢當。”
  他們把午餐搬到花園去吃。
  元東忽然嘔吐。
  芝子說:“啊,這樣難吃。”
  元東忍住笑歎口氣,“去叫醫生。”
  芝子點點頭,扶元東進屋坐下,立刻打電話叫羅拔臣醫生。
  司機與廚子回來了,一大班人圍著申元東團團轉。
  會挑選他嗎?
  當然不,失去健康,比一無所有更加痛苦,人家可以重頭開始,他卻不行。
  醫生趕到,安慰芝子,“情況可以控製。”
  阿路輕輕說:“我去找經天回來。”
  芝子詫異,“你知道他在哪裏?”
  阿路有點尷尬,“我找找看。”
  芝子馬上醒覺,也許探訪受傷的朋友隻是藉口,他真正去的地方,有點曖昧。
  司機出去,芝子本來想偷偷跟著去,搗蛋地拆穿經天,可是她需要留下來照顧申元東。
  醫生診治過之後說,“放心,讓他多休息。”
  芝子點點頭。
  經天匆匆返來,與芝子招呼過,立刻去看望他小叔。
  半晌他下來。
  他說:“這陣子他太勞碌了。”
  “也不過是外出散散心。”芝子感喟。
  “可是他動了心,這對他身體來說是很大的負擔。”
  芝子輕聲說:“但是,他根本沒有心。”
  “這裏的心,是指情緒。”
  “你看,中文多複雜。”
  “傷了心,心情壞透了,窩心,熱心,一顆心冷下來。破碎的心,弱小的心……都同一顆心有關,七情六欲,都算上心的帳。”
  “心還有債。”
  “西方人替一顆心畫上了雙翼,隨時會得飛走。”
  “疑心,”芝子說:“失心瘋,心結解不開來,啊,全關乎一顆心。”
  “其實心髒不過是一隻唧泵。”
  “可是,它一定有某種奇妙的作用,牽動了情緒,所以洋人常說:跟隨你的心。”
  “你可見過真的心髒?”
  芝子搖頭。
  “可以捧在手心裏,羅拔臣醫生說,切除後仍能跳動,似有獨立生命。”
  “心的確是生命的依據。”
  “相信你的心,芝子。”
  芝子一愕,什麽?
  “芝子,你可願意跟隨我?”
  芝子輕輕問;“去哪裏?”
  “天涯海角,芝子,我們流浪天涯。”
  芝子看著他。
  “我會使你快樂。”
  芝子微笑,“這一點我可以相信,女生們一定對你有口皆碑。”
  “芝子,你可是需要保障?”
  “經天,我一聽見居無定所便恐懼得渾身戰栗,我終身盼望便是有一個永久地址,穩固的家,我是一個孤兒,天涯海角對我來說,毫不浪漫,兼且可怕。”
  經天被她說得笑起來。
  芝子溫柔地撫摸他頭發,“你還未決定安頓下來,拖著個女生,多不方便。”
  他握著她的手,“你會等我?”
  芝子故意說:“等到什麽時候?這樣吧,我一邊讀書一邊做事,有空看看你進展如何。”
  經天也笑了。
  芝子問:“你剛才去什麽地方?”
  “口氣像一個母親。”
  芝子笑,“不像妻子已經很好。”
  經天說:“你不會與小叔這樣調笑。”
  芝子答:“這是你的特權。”
  “我訪友後去了一個人工潛水箱接受訓練,看看身體可以去到什麽樣的壓力,而且,不帶氧氣,潛泳五分鍾。”
  “危險。”
  “我成績斐然,你可以放心。”經天說。
  “仍然要當心。”芝子說。
  “事事小心,步步為營,芝子,一個年輕人若真能做到那樣,也十分可悲。”
  “你的話真多。”
  “芝子,你最了解我,答應等我。”
  “我自己朝不保夕,怎樣等人,你還是保持自由身吧。”
  說到這裏,芝子抬起頭。
  喚人鈴響,元東叫人,芝子趕去招呼,他想喝威士忌加冰。
  芝子立刻斟給他。
  “芝子你對我最好。”
  芝子微笑,“縱容你呀。”
  他像是極之口渴,乾了一杯,“再給我一杯。”
  芝子連忙幫他斟上。
  “沒有酒,更不知道時間怎麽過。”
  “這是過渡時期,喝多些無妨,將來痊愈了,可不能放縱。”
  那天傍晚,芝子聽見有人在院子裏絮絮細語,沒進屋來,又似有說不盡的話,這會是誰呢?
  她好奇地走到園子探望。
  她聽到一男一女正在說話。
  男的是經天。
  女的有一頭長頭發,漆黑烏亮,但是整排發梢卻染成深紫色,非常特別。
  他們背著芝子,芝子坐在不遠的樹蔭中。
  “是,我決定了。”是經天的答案。
  女方說:“我走了以後,不會回來。”
  “我知道。”
  “你不予挽留?”
  經天不出聲。
  “你不再認得我的聲音,你不再憐惜我的眼淚。”
  女子聲音非常淒酸,令芝子動容。
  但是申經天無動於衷。
  芝子學得一個教訓,要是她也遇到同樣情況,千萬不要求情,走就走,不要再回頭說些什麽。
  此刻,她低下了頭,物傷其類,她為那女子難過。
  “你已經變心。”
  嗬,又同一顆心有關。
  心變了,無可挽回。
  “聽人說,你愛上你小叔的伴侶。”
  芝子瞪大雙眼,不敢透氣。
  這在說誰?
  呼之欲出。
  芝子一動不敢動,後悔出來偷聽,真沒想到會牽涉到她。
  申經天仍不出聲。
  “你與小叔爭一個女子?”
  經天忽然輕輕說:“你走吧,不要講太多,言多必失。”
  “聽說,她不過是個女傭人。”
  經天拉起她的手,牽到門口,輕輕說:“再見。”
  那女子揚一揚長發,也不再說話,悄悄離去。
  芝子一個人呆坐樹叢,看著申經天回轉屋鸏。
  她心裏想:“女傭人!”
  受雇來到申家,管頭管尾,做些雜務,叫她走,補三個月薪水已經了不起。
  她黯然,是,這就是她的真實身分。
  同其他幸運的女孩子不同,她們父親是某人,母親又是名媛,父兄叔伯都有來曆,清清楚楚交代。
  她什麽都沒有。
  很久很久之後,女傭出來澆花,看見芝子,“咦,你怎麽在這裏,快進來,等你說話呢。”
  隻見經天與他小叔不知在討論什麽。
  經天喜歡啤酒,麵前已有好幾隻空瓶。
  芝子輕輕走過去。
  她不說話,替他們收拾一下,把坐墊拍鬆一點,放在元東腰後。
  又走到廚房,取出水果,她吃起桃子來。
  不發一言,申元東卻覺得無限溫馨。
  “在說什麽?”芝子輕輕問。
  “風花雪月,教壞小叔。”
  “元東不是任何人教得壞。”
  經天說:“傍晚,我想帶小叔去參觀灣區夜生活。”
  芝子笑,“那我可不方便去。”
  “我想不會有問題,我們不過是到山頂去看日落。”
  申元東問:“你們倆陪著我,不覺悶?”
  誰知經天笑起來,“小叔,你跟著我付帳,可覺不值?”
  任何事都有兩個看法,芝子更覺幸運,此刻她支薪,又有書讀,還有他們叔侄陪她玩耍,多麽開心。
  從申宅出去,不知還有什麽地方更加吸引,這倒是一項憂慮。
  申元東輕輕地說:“我是一個不知道明天如何的人。”
  芝子詫異,“經天,你知道嗎?我又知道嗎,沒有人知道,別擔心,過了今天再說。”
  他被芝子樂觀感染。
  芝子說下去:“我甚至沒有昨天,爸媽是誰,出生時多重,可有兄弟姐妹,姓氏是什麽?我隻有今天。”
  經天聽了一個電話出去了。
  芝子覺得非常疲倦,沐浴後睡得很熟。
  她忽然走進一間無窗的房間,看到小小一個孩子,隻得一歲左右,坐在地上玩球。
  那小孩抬頭看她,眼睛圓大清晰,芝子輕輕問:“是你嗎?”她知道這是她自己。
  小孩放下球,蹣跚走過來,抱著她雙腿。
  芝子哭了。
  她緊緊擁抱自己,生活了那麽久,她隻有她自己。
  忽然之間,有人問她:“芝子,為什麽哭?”
  原來是申經天回來了,悄悄上樓,卻聽見芝子寢室傳出哭聲,進來查房。
  芝子把頭埋到他胸膛裏,痛哭起來。
  芝子並沒醒來,漸漸哭聲停了,又轉個身繼續睡。
  申經天替她掩被。
  門外,他小叔問:“沒事吧?”
  “大抵是做噩夢。”
  “嗬。”
  “孤兒院裏留下的陰影吧。”經天有點感慨。
  “真不容易。”
  叔侄各自回房去。
  第二天清晨芝子起來,渾忘昨夜的事,她以為夢中有夢,全是幻境,白天,又有許多事要忙。
  一早,有一班朋友來找經天,攤開地圖,不知研究什麽,興高采烈,大呼小叫。
  芝子同元東笑說:“我陪你去醫院。”
  “不用,司機可以送我。”
  “我不放心,在家也坐立不安。”
  這時,經天探頭出來,“芝子,請準備八個人早餐。”
  “廚房已經準備妥當,式式俱備。”
  “可有藍莓克戟?”
  “有有有,還有法式多士,薯茸煎餅。”
  那班年輕人一齊湧進廚房去。
  芝子對元東說:“我們走吧。”
  由她駕車往醫院。
  元東讚歎,“芝子,你學得真快。”
  芝子不出聲,她希望可以自醫生處聽到好消息。
  同醫生看護都熟稔了,沒有先前那麽緊張,仍然鸏他們繼續漫長的等待。
  看護有點意外,“元東,你臉上是太陽留下的金棕色嗎?”
  “是。”元東答:“我到戶外活動。”
  “真羨慕,我一年未放假了,你知道我至想做什麽?坐最刺激最高速的過山車。”
  羅拔臣醫生說:“元東,你別聽這神經看護亂講。”
  芝子說:“那種叫大跌的玩意兒,像升降機似的高速在三秒鍾內下跌三百尺,然後扯高,再下墮,人人尖叫,不試過不知有什麽好玩。”
  “元東,千萬不可冒險。”
  元東也笑,“對經天來說,都是小兒科,太被動,他才不屑。”
  “經天喜歡的是瀑布激流獨木舟這種。”
  “為什麽不呢,有的是精力。”
  “驚險的玩意叫人忘我,盡拋憂慮煩惱,所以會上癮。”
  他們離開醫院,元東說:“芝子,我們去吃海鮮。”
  “有一種大蟹,當街烚熟了,用手拆開來沾牛油吃。”
  “我們到碼頭去。”
  坐在露天餐廳,蟹蓋一打開,海鷗已經飛來,想分一杯羹。
  芝子吃得唔唔連聲。
  元東說:“奇怪,我一直嫌這蟹肉木,不好吃,今日又覺得鮮美。”
  芝子笑,“那是因為有人陪的緣故。”
  元東點頭,“你講得對。”
  風勁,芝子幫他穿上外套。
  “夏季可是要過去了?”
  “早著呢,況且,夏天也不是一年最可愛的季節。”
  “秋季我們同經天北上去看楓葉,”元東說:“我兩年前去過,到處都是日本遊客,他們的箱根湖也有楓樹,可是讚美北國紅葉。”
  芝子聽得神往。
  “今年你來遲了,阿路在花圃種了好幾百株各種藍色鬱金香,開起來真好看。”
  芝子點點頭。
  “但總不及梔子花幽香。”
  芝子看看時間,“到學校去吧。”
  “不知下學期力氣可還勝任。”
  芝子不去回答這個問題,將車子往大學方向駛去。
  校務處工作人員看到申元東十分歡迎,問東問西。
  芝子走進一間演講廳,看到一對年輕男女擁吻。
  本應即時退出,但是不知怎地,芝子留戀地凝視。
  他倆旁若無人,全情投入,因為年輕,身段好,一點也不覺猥瑣,像在說,喂,熱情有什麽不對?
  直至元東在背後叫她,她才關上門轉過頭來。
  “看什麽?”
  “演講廳的設計真特別。”
  元東說:“我不想回家。”
  “我陪你去喝下午茶。”
  “有一種跳舞廳,不知你有無去過?”
  “啊,知道,是老人消遣的好去處。”
  “是,”元東笑,“我曾經在那裏做義工,專陪老太太跳四步,很有趣。”
  “有那樣的義工嗎?”
  “我同你去看。”
  芝子大開眼界,隻見跳舞廳裏有現場樂隊演奏,不少年輕男女陪八九十歲老人跳舞當運動,有些活力充沛,還跳著狐步。
  元東說:“拿一個號碼牌,你就可以加入服務。”
  芝子取一個十八號,“我不會跳舞。”
  “老先生會教你。”
  芝子大笑,助人為快樂之本,果然,還沒開始,已經這樣高興了。
  一位老先生過來邀舞,芝子欣然走下舞池。
  老先生同她說:“你長得像我妻子。”
  “她好嗎?”
  “已回到上帝身邊去了。”
  芝子唯唯諾諾。
  “上帝賜予,上帝取回,四十年夫妻。”
  這時,芝子故意踩他一腳,他移轉注意力,“不,你應該左腳向前。”
  芝子看著元東,他坐著向她微笑。
  她走過去,“怎麽樣,累嗎?”
  “芝子,我請你跳舞。”元東說。
  芝子說:“早知,穿大圓裙來。”
  “稍後就去買。”
  啊,許久沒有跳舞了,他帶著她下舞池。
  芝子不敢完全把身體靠上去,怕他支撐不住,可是仍覺享受。
  “回去看看經天他們幹什麽?”
  元東微笑,“你仍然像一個鬧鍾。”
  出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不能叫他太過勞累。
  在車上芝子說:“真好玩。”一轉頭,見他已盹著。體力已不能同正常人比。
  回到家,經天的朋友已經散去,他問:“去了什麽地方?周律師在書房等元東簽署文件。”
  元東立刻到書房去。
  經天低聲問:“他支持得住嗎?”
  芝子輕輕說:“他像是已經豁出去,不甘心被困在屋裏。”
  “醫生怎麽說?”
  “醫生十分慈悲縱容。”
  “那麽,隨得他去。”
  芝子點點頭。
  “周律師來過好幾次了。”
  “你亦應猜到,小叔正處理遺囑。”
  芝子不出聲。
  “遺囑仿佛是百歲老人的事。”
  周律師出來,芝子迎上去招呼。
  轉頭發覺元東在書房梳化上已經睡鸏。
  經天說:“我與你比賽遊泳。”
  “你得教我。”
  他倆更衣躍入池中。
  片刻,元東醒來,用手抹了抹麵孔,聽見窗外有水聲,推開長窗,看到芝子與經天兩人在泳池鸏。
  芝子穿一件式樣古老密實的泳衣,但是美好身段畢露。經天教她吸氣,他更是渾身肌肉,沒有一點多餘脂肪,人類的肉體也有好看的時候,申元東歎息一聲。
  芝子看到了元東,立刻上來穿上浴衣。
  “可是要些什麽?”
  元東搖搖頭,“你繼續玩。”
  芝子笑,“一天運動已夠。”
  經天問:“小叔,可要去山頂看日落?”
  “我已經累了。”
  他到地庫去看過。
  牆壁已經粉刷過,地氈拆掉,鋪上木地板,天花板上裝上許多暗格照明,比從前開揚。
  即使再搬下來,也沒有從前憂鬱。
  他想到今日羅拔臣醫生的話。
  “老實同你說,元東,你的情況不甚樂觀。”
  “我明白。”
  “你惟有保持愉快心態。”
  他點點頭。
  醫生說:“我的忠告隻有那麽多。”
  深夜,元東的呼吸忽然急促,還未來得及呼救,芝子已經站在麵前替他接上氧氣,並且急召醫生。
  他微笑說:“鬧鍾響了。”
  醫生來到,同元東說:“你還是進院吧。”
  申元東堅決地說:“不。”
  芝子伏在他膝上,“他說不。”
  羅拔臣醫生無奈。
  經天在旁,不發一言。
  天曚曚亮,芝子帶著女傭出去買菜。
  申元東叫住侄子:“經天,我有話說。”
  “小叔,你請吩咐。”
  “我父母疏遠我,是因為老年人總覺得子孫不妥或不肖是一種報應,他們不想麵對。”
  經天低頭不語。
  “但他們一早把部分財產分了給我。”
  “小叔,你好好休息,有話明天再說。”
  “喂,好好聽我說下去。”
  經天無奈,隻得重新坐下來。
  “你爸媽老是抱怨你永遠不肯坐著聽他們說超過三句話,可見與我投緣。”
  “小叔從不罵我。”
  “生性活潑,其實身不由己,也是種遺傳。”
  經天笑,“像太祖公不錯,掘到金礦,蓋大學圖書館。”
  “經天,你覺得芝子怎樣?”
  經天答:“像那種沙漠裏開出來的小花,不理惡劣的環境,她悠然自得。”
  “來到我們家,是一種緣分。”
  “她與其他女孩完全不同,我要是決定從北極走到南極,一定把她帶在身邊,我愈來愈討厭一遇事就尖聲哭叫的女子。”
  申元東笑:“還要動輒哭訴‘你不再愛我了’。”
  叔侄兩人一起籲出一口氣。
  過一會申元東問:“經天,你會否照顧芝子?”
  經天大為不解,“小叔,你這樣說,是什麽意思?”
  “你們很合得來。”
  “小叔,你知道,我這生不會甘心坐在家裏養兒育女,我不想結婚。”
  “將來呢?”
  “在可預見的將來都沒有這種打算,何必叫她等。”
  “你很坦白。”
  “我不會欺騙女性,不過,芝子十分了解我,她等於我的好兄弟,況且,她不需要任何人照顧。”
  “有時,她深夜也會哭泣。”
  經天溫和地說:“女子總有眼淚。”
  “我以為你會欣然答允照顧她。”
  “這一陣,沒有出門,其實是為著她。”
  申元東微笑,“這也是從前沒有的事。”
  這個時候,芝子在街市裏,到處找黃油蟹。
  芝子同女傭說:“叫我們出來找南中國海才出產的海鮮,真是難題。”
  她倆一檔一檔海鮮攤位找,出示彩色圖片,忽然之間,一個意大利人拉住她們。
  他取出一小籮活蟹,芝子一看,果然是她們所要的海鮮。
  意大利人說:“有人訂下,可是爽約沒來取貨,海鮮同女人一樣,不能耽擱,賣給你們吧。”
  芝子微笑,“那可要便宜一點。”
  “美麗的小姐,一開口還價就不再漂亮。”
  芝子隻得檢查過付款。
  “還有一種長毛的淡水蟹,北美不準進口。”
  女傭問:“那是什麽?”
  芝子輕輕說:“可能是大閘蟹。”
  她們拎著魚獲回家。
  女傭又問:“你會不會做?”
  “大抵是洗淨蒸熟吧。”
  “不,元東說要果了麵粉來炸至金黃。”
  “怎麽忽然吃得這樣刁鑽?”
  “可能身體好一點了,貪吃。”
  會不會是故意支開她們?
  芝子聰敏,想得也比較多。
  回到家,芝子在電腦網絡裏尋找炸蟹的秘方。
  一位住在紐約的網友這樣告訴她:“這種蟹有個名堂,叫做上海麵拖蟹,做法如下─”
  芝子咧開嘴笑,如獲至寶。
  她與廚子合作整個上午,中午飯時刻,香噴噴一大盤道地麵拖蟹捧出來,申元東怔住。
  他不過信口說說,沒想到芝子真替他辦到。
  他坐下來嚐一口,味覺像是康複,隻覺香甜。
  廚子笑說:“學會了這一味,已經足夠開一間餐廳。”
  芝子說:“還想吃什麽,我們給你做。”
  大家心裏都有點惻然,隨他放肆一點好了,時日可能不多了。
  申元東微笑,“明天吃火腿三文治吧。”
  經天下樓來看見,歡呼一聲,開了瓶安蒂白酒,與他小叔對飲。
  “人多一起吃好滋味。”
  他們每喝一口酒之前說一句唐詩。
  “床前明月光。”
  “月是故鄉明。”
  “勸君莫惜金縷衣。”
  “葡萄美酒夜光杯。”
  “我可否將你比做一個夏日。”
  芝子笑,“這句不對,這不是中國人寫的。”
  申經天喝一大口,“罰酒,罰酒。”
  這間屋子,在華芝子來到之前,死寂一片,哪有這樣熱鬧。
  下午,芝子幫申元東取出下學年學生名單,逐一了解他們年紀背景。
  許多講師等到學期過去一半,才記得住學生姓名,申元東不是這樣的人。
  元東放下手冊,“隻是,我可能沒有機會見到他們。”
  芝子答:“我們總得作最佳盼望。”
  “你說得對。”
  “這裏有位超齡學生。”
  “啊,二十七歲了,超齡學生往往是最佳學生。”
  “不然不會努力爭取機會。”
  “最年輕的隻有十五歲,是華裔青年。”
  “華裔生近年成績優異,名列前茅。”
  “這裏有一名美女。”
  申元東探頭過去看,果然,小小彩色報名照上的女生秀發雲一般散在肩上。
  “這個也漂亮。”
  女子總是特別注意別的女子的容貌。
  “美女學生是否必獲高分?”
  “看她成績如何。”
  芝子好奇,“師生之間,會否有曖昧發生?”
  “不少人會日久生情。”
  “你呢?”芝子忽然大膽問。
  申元東看著她精致的小臉,忍不住這樣說:“你是我的學生嗎,幸虧不是。”
  芝子這才知道自己唐突了,漲紅麵孔。
  申元東也吃一驚,喂,你剛才說些什麽?
  大家發了一會呆。
  然後芝子嘩一聲:“這個平均分數九十九點二,都不像是人了,吃什麽長大?”
  申元東也搶著來看。
  申經天走過書房聽見,“我功課一向隻得丙級,但我肯定比他們快樂。”
  他穿著整套潛水衣。
  芝子問:“去什麽地方?”
  “我不下水,一位朋友表演不帶氧氣直潛一百五十尺。”
  “會有危險吧。”
  “七分鍾屏住呼吸,相信是一項紀錄。”
  芝子皺上眉頭,“經天,不要下水。”
  “我做觀光客而已。”
  他笑著出門去了。
  申元東說:“沒有人能改變他,最近已經算是修心養性。”
  “幸虧隻是他的朋友,若是女伴,不擔心死才怪。”
  “很多女孩子喜歡他。”
  芝子笑笑,“那些女孩,隻是好勝,妄想征服他。”
  “你呢?”他衝口而出。
  芝子看著他,“我隻是申家一名員工。”這話她已說過好幾次。
  “華人叫你這種脾氣為狷介。”
  芝子忽然問:“你知道我們三人為什麽合得來?”
  “你說說看。”
  “我們三人都是棄兒,我被父母所棄,經天沒有學業,你又失卻健康。”
  “啊,我們同病相憐。”
  芝子大膽地說:“所以成為好友。”十分感慨。
  “是嗎,你真的那樣想?”元東說。
  芝子點點頭。
  “不,是你的善良樂觀,以及罕見的生命力拉了我們一把,你帶來歡笑,所以我們樂於親近你。”
  芝子撫摸手臂,像是想掃平寒毛,“嗚,似文藝小說對白。”
  他有點感慨,“假使真是一本小說,我應當痊愈。”
  小說劇情,愛怎樣寫都可以。實在不能自圓其說了,結束它,再寫新的。
  真實的世界可不一樣,過去是鐵一般事實,一生跟緊了,抹不掉。
  “芝子,多謝你來申家。”
  芝子低下頭,忽然訕笑,“我剛想說,感激你讓我留在申宅,讓我暫時離開髒、亂、窮。”
  因為他已經病重,他隻是她的雇主,她不必顧忌,什麽都可以清心直說。
  他看著她,“你的童年,十分痛苦吧。”
  “你再也想像不到。”
  “隻要你願意,你可以永遠留在申宅。”
  芝子輕輕說:“不久,你會康複,申家有了女主人,就會換工作人員,女主人會說,咦,這年輕女子是誰,整天又做些什麽,說說笑笑就支取薪酬,走走走。”
  申元東微笑,“這件事不會發生。”
  芝子倒是希望他迅速重拾健康,過正常日子,屆時,把她趕出去又如何。
  她把學生的履曆再掃描進資料庫,收拾好案頭雜物。
  “你看,你不折不扣是個陪讀生。”
  這時,維修泳池的人來了,有點糾纏不清,芝子走出去與他們理論。
  申元東在露台上看她。
  隻見她站在高大的白人麵前,一點也不懦怯,輕輕說話,白人先是強硬,稍後開始點頭,漸漸軟化,接著,司機也出去幫著解釋,問題終於解決。
  芝子回到樓上。
  元東問:“什麽事?”
  芝子答:“小事。”
  他笑,“對你來說,都是小事吧。”
  芝子微微笑,“都微不足道。”
  他抬起頭來,忽然覺得一陣暈眩,接著,他看到芝子的麵孔冒出金光來,他內心十分平靜,伸手去抓欄杆,可是沒有抓穩,他跌倒地上,看見芝子探頭來叫他,但是已經聽不見聲音,那層金光漸漸被漆黑代替,不過他還有一絲知覺。
  申元東緊緊握住了芝子的手,他沒有預期會醒來,內心十分舒暢。
  芝子一直握著他的手,她想到遙遠的歲月去,身為孤兒的無助,忽然之間,初中那個猥瑣的班主任肮髒的嘴臉又浮現出來。
  他喜歡與小女生討論成績表上的分數,積分打得很低,多數不及格,先板著麵孔教訓女生,等她們流淚,然後,一隻手搭在她們肩上,“可以加分數給你,不過……”笑得似一隻禽獸。
  芝子記得她站起來,輕輕說:“謝謝老師,再見老師。”
  她內心悲哀多過憤怒,這世上永遠有壞人,假如她有父親,她可以回家哭訴;身為孤兒,隻得與其他女孩子恐怖地談論這件事。
  救護車趕路中不住搖晃,芝子低著頭,思潮飛得老遠。
  那一年,有個大女孩忍不住跑到派出所去報警,事件才被揭發,該名班主任琅璫入獄。
  在康樂室電視新聞裏看到他,隻見一個垂頭喪氣的禿頂中年人,似受害人多過凶手,記者說他結婚二十年,有五個孩子。
  芝子把申元東的手按在臉旁。
  從來沒有人想過不收受代價地愛護她,申元東是例外。
  世上其餘的人都會說:加你分數也可以,不過──
  芝子一早已決定放棄這額外的分數,她隻得一生一世做個五十分的人。
  出來做事之後,她見過許多女同事似乎不介意犧牲,還自願地扭著上去爭取機會,整個環境帶些黑色幽默,因為是自願,故此悲慘意味減至最低。
  “……”
  芝子茫然抬起頭來。
  是羅拔臣醫生同她說話。
  “芝子,請集中精神。”
  “對不起醫生,”她揉□麵孔,“我腦海一片空白。”
  “芝子,別自責,聽著,從今日起,申元東必須留在醫院,靠心肺儀器生存。”
  芝子疲倦地點頭。
  “一切方法都已失敗。”
  看護出來說:“病人蘇醒,希望有一副撲克牌玩二十一點遊戲。”
  醫生苦笑。
  芝子吩咐司機:“找經天回來。”
  “我一直聯絡不到他。”司機有點焦急。
  “經天有無說幾時回家?”
  “沒有留言。”
  “去了那個海灣潛泳?”
  “我不清楚,找過他房間,沒留下地圖。”
  芝子抬起頭,人急智生,“他四驅車內有衛星導航係統,去通知汽車公司,找他車子下落。”
  “我怎麽沒想到!”他立刻趕出去。
  大家的心都似被掏空了,思想反應遲鈍。
  消息很快來了:“經天的車子在貝斯肯灣,距離這裏約四十分鍾車程。”
  “有無攜帶電話?”
  “他最討厭電話。”
  “阿路,你去把經天接回來,你記住帶手提電話。”
  “元東情況如何?”
  芝子反而十分平靜,“醫生說他已經失救。”
  那個好心的大塊頭司機阿路嗚咽一聲。
  “請隨時向我匯報。”芝子囑咐他。
  司機阿路答聲是。
  芝子在衛生間洗把臉,梳理頭發,她怕憔悴樣子嚇倒病人。
  女傭來了,攜著雞湯,“你喝一點,廚子都不知做什麽菜式好,說雞湯是百搭。”
  芝子低頭,她沒有勇氣去見申元東。
  終於,她吸進一口氣,仰起頭,走進病房。
  申元東手中拿著一副牌,看到她,示意她坐下。
  芝子過去握住他的手一會兒。
  然後她熟練地洗牌,每人派了兩張,掀開,申元東得到兩張愛司,通吃。
  “芝子。”
  她俯身過去。
  他用紙筆書寫:“這段日子我過得很充實。”
  呼吸係統搭滿管子,他已不便講話。
  “芝子,你是我的守護天使。”
  “再來一手牌。”芝子又再發牌。
  “在你麵前,我沒有自卑。”
  申元東又拿到兩張好牌,一隻皇後一隻老K。
  芝子說:“你好不幸運。”
  申元東苦笑,“你聽我把話講完。”
  “話永遠說不盡,你先休息。”
  看護輕輕進來,示意芝子離去。
  芝子走到停車場,等司機電話。
  電話終於響起來。
  “喂,喂。”
  “我是阿路。”司機的聲音非常激動。
  “我知道,叫經天來說話。”
  “芝子,經天出了事。”
  “你說什麽?”
  “你扭開電視看新聞,貝斯肯灣擠滿警察、記者及急救人員。”
  車裏裝有小型電視,芝子立刻按鈕,她一顆心像要自喉頭躍出。
  電視熒幕上打出紅色“突發新聞”字樣。
  直升機在空中盤旋,新聞記者報道:“一共三人遇害,其中一名在寒冷湖水中,一邊遊泳,一邊緊緊拖住還生存的朋友及死亡朋友的屍體,為時一小時之久,直至遊到上岸獲救,他本身抵達醫院時亦宣告死亡,當時,湖水溫度隻有六度。”
  芝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電話那邊,阿路一直叫:“芝子,芝子。”
  芝子終於問:“他可有獲救?”
  阿路哭訴:“不,他是救人那個。”
  芝子用手掩住麵孔。
  記者說下去:“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體力及精神,去做他所完成的事,他堪稱一名英雄。”
  芝子想提起手,可是四肢不聽使喚,像斷了線的木偶,整個人軟綿綿的搭在座位上。
  “死傷者姓名待知會親人後才會公布,這裏報告暫時告一段落。”
  阿路說:“芝子,我要去辦事,你請看牢元東。”電話掛斷。
  女傭找到停車場來,“芝子,醫生想見你。”
  芝子下車,一跤摔倒在地,一時爬不起來,手腳都擦損流血,也不覺痛。
  女傭拉她起身,這時芝子反而鎮定下來。
  她一步一步向病房走去。
  羅拔臣醫生出來,“芝子,去與他講最後幾句話。”
  芝子點點頭。
  申元東不是十分清醒,但是認得芝子。
  “鬧鍾……”
  芝子點點頭。
  他的呼吸漸漸沉重。
  雙眼深陷,頭發雜亂,他看上去有點可怕,芝子握住他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雙手。
  “與經天彼此照顧。”
  芝子已決定無論聽到什麽都說是。
  “出院之後,我們三人一起到意大利塔斯肯尼租間別墅去住上一年,你說可好。”
  芝子拚命點頭。
  然後,他累了,閉上雙眼,神情相當平靜。
  芝子伏在他手臂上。
  這個時候,醫生推門進來,“芝子,奇跡。”
  芝子不想動彈。
  “我稍後才同你解釋詳情,此刻立即準備替申元東做手術,我們終於等到了一顆完全配合的心髒。”
  看護過來輕輕拉開芝子。
  醫生似帶來一隊兵,七、八名護理人員搶進來低聲用專門名詞交談,迅速交換意見。
  有人對芝子說:“你可以回家,或是到候診室等,手術約需六個小時。”
  芝子走到候診室坐下,不知是悲是喜。
  長椅上有一本攤開的畫報,正是一篇醫學報告,彩色圖片中顯示一顆心髒,拳頭大,人體中唯一不停跳動的器官。
  芝子輕輕合上畫報,忽然哭泣。
  也許,哭得大聲一點,她會驚醒,發覺自己仍然睡在洪鈞及趙香珠的小公寓內,失望歸失望,不致傷心欲絕。
  一名看護走近,“噓。”
  好心的她坐下來,給芝子兩顆藥丸及一杯咖啡。
  芝子不問是什麽便吞下去。
  “別驚嚇,靜心聽上帝安排。”她按住她的手。
  芝子飲泣。
  “你休息一會,我還有工作要做,稍後再來看你。”
  芝子服了藥,在梳化上盹著。
  醒來的時候,看見阿路坐在她身旁。
  他去了這半日,看上去像難民,衣褲肮髒,都是汗跡,麵孔浮腫,同芝子一般乏力。
  芝子睜開眼睛,“經天──”喉嚨炙痛,說不下去。
  阿路卻很平靜,他說:“芝子,他捐贈所有器官,心髒指明送給他的小叔,正在進行移植。”
  芝子呆住。
  “湖水寒冷,他混身肌肉,沒有多餘脂肪,故此體溫迅速下降。他一生喜愛冒險,這種結局,在意料之中。”阿路說。
  這時,有人在身後說:“我已通知他父母。”
  芝子一看,原來周律師到了。
  她靜靜坐下來。
  “我去現場看過,灣內平靜無波,不像發生過意外。”
  芝子嗚咽。
  “這裏交給我,阿路,送芝子回家梳洗。”
  芝子舉起手臂,這才發覺自己混身血汙,剛才一跤摔得不輕。
  周律師的助手已經趕到,芝子點點頭,跟阿路回家。
  陸管家的電話隨即到了。“我在候機室,半日可到,周律師已通知我詳情,我最不明白的是,這不過是一次平常潛泳──”她的聲音哽咽。
  芝子無言。
  她的胸膛像是掏空一樣。
  掛上電話,芝子淋浴梳洗,水用得太燙,等到混身發紅才發覺,關上水龍頭,呆半晌,才懂得穿回衣服。
  阿路沒有休息,他準備凍熱飲三文治帶給周律師她們。
  女傭遞一杯西洋參茶給芝子。
  屋子裏靜寂一片,沒有人說話,各人默默機械化辦事。
  電話不停地響,誰接聽便由誰回答親友問題。
  那個下午,經天的堂表兄弟全部來致哀。
  室內有哭泣歎息。
  各人都擁抱安慰芝子,他們都認為她是申經天的未婚妻。
  芝子低著頭一言不發。
  待他們散去,芝子回到醫院。
  半日內她已經消瘦憔悴。
  羅拔臣醫生走出手術室,疲倦但神情愉快,“手術成功,病人可指日康複,我期望他過完全正常的生活。”
  芝子一陣激動。
  “明天一早你可以與他說話。”
  “我在這裏等他。”
  周律師說:“我們都回去吧。”
  她一進申宅便忙著做各種聯絡工作。
  芝子輕輕推開經天的房門,奇怪,像是馬上會回來似的:全身鹽花、皮膚金棕,大喊冰凍啤酒在什麽地方。
  他換下待洗的襪子成堆在一個角落,傭人還未替他拿到洗衣房,毛巾搭在椅背,一條長褲膝頭穿了個大孔。
  芝子呆呆坐下。
  椅子上有什麽?一大疊地圖。
  重床角放著一大隻背囊,裏邊不知有什麽裝備。
  人卻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周律師推開門。
  芝子抬起頭來,雙眼無神,漫無焦點。
  周律師握住芝子雙手,歎口氣,“元東終於可以活下來了。”
  這家人真不幸,非要犧牲其中一個不可。
  “這件事,元東還未知道呢,怎樣同他說,也是一個關鍵,任務交給你了。”
  芝子垂下頭。
  “長輩們不會過來,事情完全交給我們辦。”
  芝子看著窗外,忽然吃一驚,原來天還未黑透。
  這一天怎麽會這麽長!
  “早點休息,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們做。”
  半夜,芝子起床嘔吐,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四肢不能伸展。
  她怕倒下來,第二天沒有力氣做事。
  你是誰,為什麽哀傷,你不是申家一名雇員嗎,東家的事與你何關?
  一清早,大家還是全起來了,周律師預備了黑衣裳,正在分發。
  陸管家趕到。
  大家都沒有說話,取了衣裳去換。
  管家說:“慢著,元東那邊需要人,芝子,你去看他。”
  芝子點點頭。
  她露出一絲笑容,“帶一小瓶威士忌去。”
  他們出門才發覺目的地是同一間醫院,隻是申元東在西翼,而申經天在南翼。
  到了大門,他們才分手。
  申元東仍在深切護理病房。
  芝子穿上消毒衣進去。
  他還沒有心情喝威士忌加冰,但是睜開眼睛,看到芝子,輕聲問:“沒有同我送花來?”
  芝子強笑,“要待明年花開時,才能給你送花來。”
  “那麽,你要記住了。”
  醫生在一旁,躊躇滿誌,洋洋得意。
  他的病人可以存活了。
  忽然申元東問:“經天呢,經天還在睡懶覺?”
  羅拔臣向芝子施一個眼色,芝子支吾一聲。
  醫生說:“芝子,下午再來看他。”
  申元東抗辯:“讓芝子再陪我說多幾句。”
  醫生出去了。
  芝子見那副樸克牌仍然在茶幾上,取過來,洗了洗,發了兩張給他,一打開,仍然是兩張愛司,一張紅心,一張黑桃。
  真是難得的好牌,一連三次如是。
  她握住元東的手,替他理了理頭發。
  他輕輕自嘲:“可是像隻骷髏了。”
  芝子低聲答:“想長肉,還不容易。”
  元東長長籲出一口氣,“那批學生名單,看樣子會用得著。”
  芝子回應元東,“這一定是班勤力的好學生。”
  “說好我們三人一起去旅行,去阿爾及爾的坦畿亞可好?”申元東問。
  “不是法國羅華釀酒區嗎?”芝子反問。
  “去,叫經天來,我們馬上研究去處。”
  這時一名看護走進來,同申元東說:“你女友真正愛你,不眠不休駐守醫院,難怪你康複得那麽快。”
  元東忽然傻笑。
  他削瘦的臉頰上全是皺紋,芝子忍不住伸手去撫平。
  這時,周律師推門進來,滿麵笑容。
  “元東,醫生的報告非常樂觀。”
  元東答:“我真幸運。”
  “元東,我想與芝子說幾句話。”
  周律師與芝子走出病房。
  “還沒有向他說?”
  芝子啞口無言。
  “你還未找到機會?”
  芝子遇到了一生中最艱難的任務。
  “我也覺得至少要待他離開深切治療病房才說。”
  芝子點點頭。
  “芝子,經天的母親還是來了,住在酒店裏,你可願意見她?”
  芝子答:“我立刻去。”
  是個下雨天,夏季還沒有結束,已經風大雨大,打傘也沒用,褲管濕漉漉。
  申太太在酒店套房鸏喝下午茶,她穿黑色裁剪熨貼的黑色套裝,一看就知道一早備下,大家族少不了這種場合,黑套裝也是必需品。
  她很鎮定,替芝子斟茶,問她要幾顆方糖,像朋友敘舊,絲毫沒有失態。
  老式婦女最喜呼天搶地,申太太一直維持尊嚴,也許,太過莊重了一點。
  芝子幾乎認為她會完全不提到經天,但是她還是說到了他:“芝子,經天有遺書。”
  芝子抬起頭。
  “他把一些書籍送給朋友。”
  芝子哀傷地點點頭。
  “這孩子,沒有任何資產,隻得一顆熱心。”
  申太太終於飲泣。
  芝子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
  “出生的時候,已有九磅,是個小大塊頭,愛笑,胃量大,整天睡,一點麻煩也沒有,真想不到,一到五、六歲變成個最頑皮的孩子。”
  她掩住麵孔。
  嗬,一切瑣事曆曆在目。
  她漸漸鎮定下來。
  芝子說:“也許,他會同情有些人的生命從來未曾燃燒過。”
  申太太訝異地說:“你很了解他。”
  這時,秘書通知她,有別的朋友前來探訪,芝子向她道別。
  樓下風雨更大,芝子抬起頭,任由雨點淋在臉上。
  一輛車子駛近,原來是阿路來接芝子。
  去什麽地方呢?芝子茫然,申元東還需要書僮嗎?她還適宜留在申家否。
  阿路說:“陸管家叫我們全體回家吃飯,吃不下也吃多少,沒有力氣不行。”
  芝子苦笑,真沒想到管家的指引這樣原始簡單。
  他們一共六個人在偏廳吃飯,菜式相當豐富,大家也努力多吃一點。
  這六個人都為申元東工作,不幸中的大幸是他到底是個富家子,這些年來可以心無旁騖,盡心盡意與病魔拚鬥,終於獲得勝利。
  “給芝子添碗雞湯。”
  “瘦得像棚骨了。”
  “當初來時胖嘟嘟。”
  大家紛紛說著將來:“元東康複後一定會搬到較寬敞的房子去。”
  女傭說:“那可要雇多一個人專職打掃。”
  “芝子可兼任秘書。”
  “可能時時有學生來訪,屆時可熱鬧了。”
  “必須訂下規則:歡迎大吃大喝,喝酒免談。”
  “是,醉酒駕駛,易生危險。”
  大家愈說愈高興,幾乎忘記申經天。
  他的房間已經收拾過,又成為一間毫無性格的客房。
  “過幾日元東出院,記得去訂鮮花。”
  “可惜梔子花已經開完。”
  管家吩咐:“去看看還有沒有晚香玉。”
  “夏季末,隻剩下玫瑰花。”
  芝子已經吃飽,但是胃部不像願意操作,非常不舒服。
  半夜聽見樓梯口有聲響,她起來巡視,輕輕問:“經天,是你?”
  屋裏有六個人,相當熱鬧,個個熟睡,隻除了她。
  芝子老是覺得經天像是隨時會跳出來,“什麽,又忘記我?”
  她在會客室呆坐。
  忽然做了一個夢,在一片沼澤裏,看到支離破碎的自己躺在那裏,無生命跡象,已有野獸過來,嗅聞殘肢,意圖噬食,芝子嚇得魂不附體。
  她想大聲叫喊,但是發不出聲音來,這時,忽然有一個人出現,走近,他混身散發熒光,芝子電光火石間領悟到他是一名天使。
  那使者輕輕拾起芝子的殘肢,用手抹淨汙泥,逐件並好,忽然躊躇:“咦,心呢,心不見了”,四處找,可是找不到。
  芝子在一旁急得流淚。
  天使喃喃說:“來不及了,少一顆心,也沒辦法了。”
  他把她放好,吹一口氣,芝子肢體裂縫完全消失,疤痕血汙全不見。
  她變得完好如初,不不,比未遭劫難時更光潔完整。
  天使把芝子放在高地上,這樣說:“你好好生活,我會替你安排工作及伴侶。”
  她啊地一聲,想伸手去拉住熒光。
  這時有人推她:“芝子,芝子,怎麽睡在這裏。”
  芝子睜開雙眼,發覺在會客室裏睡著了。
  “去,去看元東,阿路說他想吃廣東臘腸飯,廚子已經在煮,你給他帶去。”
  芝子一骨碌跳起來,奔上樓去梳洗,一邊撫摸著胸膛。
  這一天,申元東的精神好多了,額上及嘴角皺紋也漸漸消失,他已被移到普通病房。
  “芝子,我可以聽到自己心跳。”他十分高興,充滿生機。
  “那多好。”
  “芝子,經天在什麽地方?”他已經起疑。
  芝子覺得也應該向他透露事實,她的聲音十分平靜。
  “元東,經天不會回來了,他已經離開我們。”
  他坐起來一點,“這兩天你們都穿著黑色,原來是這個緣故。”
  芝子黯然。
  “可是小型飛機失事?”
  “不,他遇溺。”
  “不可能,他是泳將,可遊過一個海峽。”
  “他當時拖著兩個朋友,水溫又極低。”
  申元東怔怔地說:“果然留不住他。”
  “你最喜歡他,大家擔心你接受不了。”
  “真像一顆心被剜出來一樣。”他低下頭。
  “事情已經全部辦妥,你可以放心。”
  他歎口氣,“申家最多會辦事的人。”
  看護進來說:“讓我看看你帶什麽食物給病人,不適合的不能吃。”
  申元東轉側麵孔,“都拿出去吧。”
  看護不忍,“好好,我不查看就是。”她走去了。
  申元東又問:“是哪一天?”
  “你入院同一日。”
  “不,不會是那一天。”
  “不記得就最好不過。”
  “不,我記得入院後他還來過。”
  芝子看住他不出聲,他記錯了。
  “他在耳邊叫我小叔,我應他,問他有什麽事,隻看見他對我笑。”
  “他在笑?”芝子十分心酸。
  “你知道他的笑臉多好看,他隻笑不語。”
  “後來呢?”芝子追問。
  “他走了,再接著,我已經做過手術,回複知覺。”
  芝子輕輕問:“你真的見過經天?”
  “他肯定來過。”
  太搗蛋了,確像他一貫作風。
  這時,醫生進來說:“咦,一時間講這麽多話,不怕累?很多人不知道講話需要很大力氣,少說話,對身體有益。”
  醫生邊說邊打開桌子上的飯盒子,“嘩,香味四溢的臘味飯,但是不適合你吃,不如請客。”他老實不客氣的捧走。
  從沒見過那麽愛講話的醫生。
  芝子無言,一時間也想不出適當的言語,能夠看到元東得救已經安慰。
  元東親友差人送花來,看護小姐羨慕不已,“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水果花籃。”
  元東慷慨,“轉送給你如何?”
  “這不好意思呢。”看護說。
  “你不信陸續有來?放著來不及吃,爛掉多可惜。”
  話還未說完,又有花送到,一盤比一盤大,顏色愈來愈鮮豔,隻是沒有梔子花。
  病要好了,那些人對他另眼相看,說不定他會退出大學,回到家庭事業掌權,此刻在申元東身上落工夫,也是時候了。
  接著幾天,朋友跟著來探訪,好奇地猜測那個站在角落臉容清秀神情憂鬱不發一言的年輕女子是什麽人。
  一定有她特殊身分吧,連陸管家都對她那麽客氣。
  每人隻準與申元東說幾句話,可是甲聽說乙同丙來過,就不甘後人,陳與張見鄭與林到過,怕吃虧落後,亦來報到。
  漸漸有人專程乘飛機前來探訪,除卻申老先生太太,幾乎所有親友都出現過了。
  人情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愈是不需要它的時候,它愈是湧上來。
  芝子比較喜歡元東的學生。
  他們也來了,大孩子們口沒遮攔;“咦,都沒有打石膏,名字簽在什麽地方?”
  “在胸膛上。”
  “申老師,可以看看手術疤痕嗎?”
  元東大方地打開上衣。
  芝子已是第二次看到,他的皮膚顏色較深,新的傷口就在舊的上麵,做得很好,此刻還有一排釘書機似釘子末拆除。
  一位女同學說:“噓,手術一定萬分驚險。”
  元東忽然活潑地說:“比起黑夜飛車是刺激得多了。”
  芝子抬起頭,一怔。
  元東從來不會拿他的病情開這種玩笑,那口氣像煞一個人,嗬,是經天。
  實在太想念他了。
  大孩子們原來還想說下去,卻被看護請走,他們送來的金銀紅三色氫氣球留在一角。
  這時,司機捧一隻大玩具熊進來。
  “今朝剛送到。”
  元東微笑,“我都要出院了。”
  他打開賀卡信封看過,一聲不響,放在一旁。
  芝子過去與那隻半個人高的玩具熊握握手,“你好。”不經意瞥到卡片上一個新字,立刻禁聲。
  阿路說:“管家在辦理出院手續,稍後可以回家,有什麽要帶回去?”
  元東輕輕說:“不用了,送給醫院處置好了。”
  阿路不知就裏,還笑說:“玩具熊送給兒童病房最好。”
  下午,元東堅持慢慢步行出院,不靠輪椅。
  走到一半,在走廊上碰到另一個用拐杖的病人,兩個同病相憐的人開起玩笑來,拐杖當劍,互相過招。
  看護連忙笑著喝止。
  芝子看得呆了。
  隻有她才知道,此刻的申元東是多麽的像他的侄子經天。
  芝子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對於那些在危急關頭溜溜不絕口才一流的人,她永遠佩服得五體投地,芝子沒有那樣超越的應變能力,她隻會發呆。
  回家途中,元東叮囑司機:“到山頂兜個圈,許久沒有看清這個世界,讓我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到了半山,他說:“阿路,停在這裏,我看到有房子出售。”
  管家說:“不如改天再來。”
  “不,下去看看。”
  各人都沒想到他興致那樣好,隻得扶他下車。
  房屋經紀滿麵笑容迎出來。
  那是一幢大屋,設施簇新,元東一進門就說喜歡,問芝子意見,芝子隻是陪笑。
  元東說:“請周律師來看一看。”
  參觀了半小時才願離開。
  回到家已經是黃昏。
  他不理勸告喝啤酒吃意大利薄餅,然後倒在床上呼呼入睡。
  陸管家悄悄說:“芝子,元東性情仿佛有變。”她也發覺了。
  司機卻唏噓說:“經過九死一生,變得樂天也很應該。”
  芝子回房躺下。
  她發覺有人留電郵給她。
  一看電腦熒屏,她又一次發呆,是經天有話同她說。
  “芝子,這幾天真為小叔的情況擔憂,也看得出你眼中的哀傷,我一直覺得,倘若他會痊愈,你將是他最理想的終身伴侶。你倆完全接受我,絲毫不想改變我,這段日子生活得心身暢快。明日一早,就去陪朋友潛泳,回來,我會作出一個重要的決定,不要驚訝。”
  芝子手足冰冷。
  那會是個什麽決定?他沒說出來。
  電郵的日期是出事前一晚,但感覺上經天並沒有離開他們,隨時會進來“啊哈”一聲招呼。
  芝子伏在桌子上。
  傭人上來說:“芝子,有人找你。”
  “是誰?”
  “說是經天的朋友,一位葉小姐。”
  芝子連忙下去看個究竟。
  一個高大的年輕女子坐在會客室裏,看見芝子她站起來,她左手臂打著石膏,脖子上戴住頸箍。
  “你是芝子?”
  芝子點點頭,知道她有重要的話說。
  “我叫葉如茵,那日潛泳,我也在場,我是唯一的生還者。”
  她滿麵通紅,落下淚來。
  芝子遞熱茶給她。
  她喝了一口茶,“那天早上,水平如鏡,大家都覺得是個好日子,我未婚夫邁可順利下潛了百多尺,一點事也沒有,在上升的時候,他忽然氣促,失去知覺,可恨我們太過自信,沒有攜帶氧氣。”
  說到這裏,她用手掩住臉。
  芝子還是第一次聽到意外現場實況,握住拳頭。
  葉如茵繼續說:“這時天色突變,像是注定要我們把性命交出來,小艇在水中打轉,劃不出漩渦,風勁、雨大,經天決定遊上岸求救,我們全無救生裝備。”
  啊,擅泳者溺。
  “那時,我知道邁可已經離開我們,但是經天仍然把他的臉托上水麵,他很鎮定,他忽然同我訴說心事,他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她有一朵花似的名字,她叫華芝子。”
  芝子渾身寒毛豎起來,雙手打顫。
  “他當晚回家,會向她求婚。”
  芝子心房像是被插中一刀,彎下腰身。
  “他一直同我說著你們之間的趣事,然後他說:‘如茵,我不行了,到岸後,記住同他們說,器官捐贈卡在皮夾子裏,盡快聯絡我小叔申元東。’”
  芝子忍不住流下淚來。
  “這時,有人看到了我們,我大聲叫:經天,我們到岸了,但是他沒有再回答我。”
  聲音漸漸低下來。
  “他說,他會教你駕駛滑翔機,那是他最喜歡的運動之一。”
  芝子抹去臉頰上的淚水,可是抹幹了還有。
  “對不起,芝子。”
  芝子鳴咽。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在會客室門口問:“誰在這裏?咦,這不是如茵嗎。”
  葉如茵抬起頭來,看牢門口,十分訝異。
  申元東走進來。
  葉如茵抹去眼淚,“這位一定是經天口中的小叔了。”
  芝子這才明白,他們從未見過麵,可是,元東卻認出她,並且,口氣親昵。
  元東隨即猶豫,像是不再願意多說,“你是經天的朋友?”
  葉如茵點點頭。
  “芝子,你好好招呼如茵。”一邊沉思,像是不明白,為什麽他會知道客人的名字。
  葉如茵待他走出去,才說:“他們兩人竟這樣相像!”
  芝子低聲說:“經天高大強壯得多。”
  “是神似,一顰一笑,同經天一模一樣。”
  “畢竟是叔侄呢。”
  葉小姐留下電話地址,含淚告辭。
  芝子回到屋內,元東叫住她。
  他沉吟一下,“我在什麽地方見過葉小姐?”
  “也許,經天帶過她來這邊喝茶。”芝子說。
  “會嗎?但是我像是與她極之熟稔。”元東說。
  “那也好,即時多一個朋友。”
  “芝子,這幾天我腦海裏忽然充塞許多新奇古怪的回憶。”
  芝子不動聲色,“以前身體不好,很多事情擱下了,不再去想它,現在慢慢又想起來了,也是有的。”
  “不,”他搖搖頭,“我從來沒去過那些地方,又怎麽會記得或是忘記?”
  “告訴我,是什麽地方?”
  “首先,是一道細長的瀑布,沿邊約四十五度傾斜的岩石,一級級衝下山,像天然水上遊樂場似的,我仿佛順著激流滑下,暢快得呼叫,最後落到一個碧綠色的深池裏,非常快活。”
  芝子發呆。
  這一定是經天從前常常去的郊外遊點。
  “還有另外一個地方,”元東的聲線忽然輕柔,“那是一個跳舞廳,大廳當中,掛著個銀色鏡片拚湊成的水晶球,把燈光反射到全場,樂隊熱烈演奏,我正與一個女孩跳快步”
  芝子呆呆聆聽。
  “然後我猛然醒覺,這會是誰常去的地方呢?”
  芝子隻得說:“醫生叫你多休息。”
  “於是我同羅拔臣醫生詳談過一次。”
  芝子看著他。
  元東知道秘密了嗎?
  “醫生囑我好好休息。”
  芝子鬆口氣,“看,每個人都那麽說。”
  “芝子,做我司機,開車去看那道瀑布。”
  “也許根本沒有那個地方。”
  “不,我記得路,我教你怎麽走。”
  芝子無奈,帶了食物、藥品和飲料陪元東出發。
  司機不放心,追上來說:“芝子,無線電話一定要開著。”
  元東轉過頭去,“阿路幾時變得這樣婆媽,我最討厭去到哪裏電話響到哪裏的人。”
  阿路怔住。
  他在想,這口氣像煞一個人,是誰呢?忽然想起來,嚇一跳,不敢出聲。
  元東說下去:“有什麽道理需要二十四小時講電話,有誰會那麽重要,又有什麽電話非聽不可?”
  這完全是申經天的理論。
  芝子駛出車子,元東對路程十分熟悉,一路指揮:“往左轉上公路,往國家公園駛過去,第三個出路就是,轉入幽思穀,對,一直走。”
  不是常客的話,哪裏會這樣熟悉。
  他們來到目的地,停好車,看到戴著頭盔穿著橡皮潛水衣的年輕男女三三兩兩往山上走去。
  芝子與元東走到山頂一看,隻見一道新娘婚紗似的激流往下墜,濺起霧幕。
  年輕的男女們跳下瀑布,即時被浪衝下,隻聽見一陣陣歡呼聲。
  芝子忍不住說:“危險。”
  元東訝異,“這情景與我想像中一模一樣,芝子,幾時我們也來一試。”
  芝子握住他的手,“回去吧,站久了都覺暈眩。”
  “我倒是不記得那間舞廳在什麽地方了。”
  芝子好不容易拉他回家。
  半路,元東一定要在草地上看人放風箏。
  芝子也覺有趣,把車停好,斟一杯果汁給他,一起欣賞。
  藍天白雲,同道中人聚集一起放起各式各樣的風箏。
  芝子最喜歡一隻頭尾四腳都會擺動的蜥蜴,異常生猛,它不住在空中遊動,不住引起喝彩聲。
  元東說:“那邊有熱狗檔,我去買兩隻回來。”
  “太油膩了。”
  “不怕,加多些洋蔥圈及芥辣。”
  他已經走到小販那裏去。
  片刻他捧著食物回來大嚼,一邊往天空指指點點,“你看,到底是華人的設計好看,蝴蝶及美人風箏,婀娜多姿。”
  芝子垂頭不語,元東的脾性竟有那麽大的改變,與他的本性各占一半。
  不過,那天下午回到家,他坐進書房準備講義,直做到傍晚,對外邊不瞅不睬,又恢複申元東本色。
  管家問:“元東會不會累?你去叫他休息。”
  芝子微笑,“他自己有數。”
  “明晨,我們去送花給經天。”
  “我也去。”
  管家點點頭,“早上五時出發。”
  醫生來了,芝子請他到書房。
  “芝子,你有疑問?”
  “可有告訴元東捐贈人身分?”
  醫生說:“院方從來不公布對方身分。”
  “可是,那是他的至親。”
  “他沒有提出要求。”
  “你有沒有覺得元東變了許多?”
  “這是正常現象,他逐漸康複,擁有自信,一定比從前活潑樂觀。”
  “照你說,醫生,他一切正常?”
  “正確,”他忽然對芝子說:“你如果喜歡他,不妨讓他知道。”
  芝子嚇了一跳。
  “你對他的康複有功,芝子,何必掩飾感情?”
  “我隻是他的鬧鍾,按時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羅拔臣醫生微笑,“我們像是數十年的老朋友,無話不說:別錯過這個機會,你們已經曆過最大考驗,以後的路一定平坦無阻。”
  芝子忍不住笑,“醫生,你真是個好人。”
  “我看住申元東為生命掙紮多年,他這個病人變成我的私事,似我親友一樣。”
  芝子不住點頭。
  “芝子,你有什麽願望?”羅拔臣醫生問。
  “讀完這個課程,找到工作,獨立生活,培養自信。”芝子回答。
  醫生稱讚:“真好。”
  這時,他的隨身電話響了,醫院促他歸隊。
  “這個星期,我工作已達一百小時,不能再超時了。”
  他卻依然匆匆離去。
  晚餐時,申元東出來找芝子。
  他說:“我想起來,那間舞廳在東十二街,是間老年人俱樂部。”
  芝子看著他。
  “可惜今日已經累了,不然同你去察看。”
  “那裏下午才熱鬧。”芝子回答。
  “你去過?”
  芝子點頭。
  元東大惑不解,“那麽,與我跳舞的女孩可是你?”
  芝子溫柔地笑說:“你何止同一個女孩跳過舞。”
  元東忽然臉紅,半晌才說:“明天一早,我們去送花給經天。”
  芝子說:“我會叫你起來。”
  “我自己有數。”
  “這麽說來,鬧鍾可要解雇了。”
  “芝子,需要你的地方多著呢。”
  那晚芝子睡得比較沉實。
  但還是做夢了。
  她坐在椅子上,頸後一直有人朝她嗬氣。
  “是你吧,經天。”
  轉過頭來,但是看不見他。
  “經天,葉如茵來過。”
  沒有回音。
  “明天,我們給你送花來。”
  她好像覺得經天笑著問她:“可有梔子花?”
  “梔子要等明年才有。”
  他像是有點失望。
  芝子低下頭,“我一直不知道你對我的心意,直至葉如茵把前因後果告訴我。”
  “現在也還來得及。”
  “什麽?”
  “現在還來得及。”
  芝子幾次三番回頭,看不見他,急得握緊雙手。
  “你沒有看見他嗎?”
  芝子不出聲。
  她聽見輕輕的歎息聲。
  啊,這一定是她自己,慶幸已經走了這麽遠,同時又焦慮往後的道路不知通向何處。
  她回答:“我會申請助學金,半工讀至商科畢業,做好本份。”
  芝子聽到一陣笑聲。
  她側著耳朵,細聽可有調侃嘲諷的意思,但是那笑聲是活潑愉快的。
  “經天,真正想念你。”芝子說。
  但是感覺上經天已經遠去。
  芝子醒來,睜開雙眼,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天色已經微亮。
  耳畔聽到走廊裏有人說:“為什麽這樣早?”
  “心清一點。”
  是新來的女傭在說話。
  芝子梳洗更衣,先到元東房間去叫醒他,他已經在淋浴。
  她在浴室門外說“早”。
  他也回答了一聲早。
  芝子心情有點沉重,悄悄退出,走到廚房,看到管家、司機已經準備就緒,正把大束新鮮的白色花束搬上車廂。
  女傭斟出咖啡。
  大家都沒說話。
  稍後,元東下來了,穿著黑色西裝,各人上車出發。
  山坡麵對著大海,芝子蹲下,放下花束。
  她默默說:“經天,請你保佑我們身體健康,學業有成。”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清晨,沒有旁人,他們一家逗留了許久,終於,是申元東先抬起頭,大家跟著他的腳步退出墓園。
  陸管家發覺雙腿有點麻木,趁人不覺伸手去揉一下。
  這時,已陸續有人進來,見到一隊整齊的黑衣人,不禁多看兩眼。
  他們上車回家。
  周律師在等他們。
  “元東,新房子已經準備好,隨時可以搬進去,可要叫人裝修?”
  元東答:“交給芝子好了。”
  芝子站起來說:“我對美學一無所知。”
  周律師微笑,“我推薦助手給你。”
  芝子怔住,她一向隻以為有才幹的人帶領助手,沒想到不懂的人反而可以用能幹的助手。
  隻聽得元東說:“不要白色,已經膩了。”
  他進書房工作去了。
  芝子用手托著頭,“真是難題。”
  周律師說:“搬家是好事,重新開始。”
  芝子點點頭。
  他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他想她留下來,她卻另有打算。
  芝子並沒有到新屋去為他布置燈飾牆紙,她把這幾個月的積蓄攤開來,計算過,認為夠明年學費,就在那天傍晚,她向申元東辭職。
  元東一急,把桌上文件茶杯掃到地上。
  芝子忙幫他收拾。
  “你要走到什麽地方去?”
  “像許多學生那樣半工讀。”
  “住什麽地方?”
  “像從前那樣,與人合租一間小公寓,量力而為。”
  “這裏沒有你怎麽行?”元東著急地說。
  芝子笑了,“半年前申宅也沒有這個人。”
  “怎麽會放心你一個人出去闖?”元東說。
  芝子微笑,“這條路我已經走了多年。”
  他急得團團轉,“管家,管家。”
  陸管家趕到,聽說了因由,驚訝地說:“芝子,你一直在半工讀,又何必轉工?”
  薑是老的辣,說話沒有漏洞。
  芝子低頭微笑不語。
  世上除了做婢仆之外,還有其他職業。
  不過,她也知道感恩,沒有申家,她來不到這裏,得不到新的開始。
  她誠懇的說:“這間屋裏已經沒有病人,不需要我這臨時工,我唯一的要求是
  周末可以大吃一頓,吃不完打包走。”
  陸管家惻然,“真是孩子,淨掛住吃。”
  芝子笑了,沒捱過餓的人根本不知道吃飽是多麽重要。
  陸管家說下去:“何必要走呢,大屋有的是房間,你住樓下,或是閣樓,誰碰得見你。你若是不喜歡,大家不與你招呼好了。”
  芝子駭笑,世上哪有這樣便宜的事,隻恐怕遲早需付出更昂貴的代價。
  “這一帶租金不便宜,不容易租到整潔的地方。”
  芝子說:“所以,請給我多一點時間。”
  “芝子,一動不如一靜。”
  芝子已決心自立,“不,我-”
  申元東忽然動氣,“你不必辭職,我開除你就是。”
  管家連忙說:“是,是。”
  她一把將芝子拉出去。
  芝子頹然,管家卻笑了,“開除拿遣散費,比辭工好多了。”
  芝子啼笑皆非。
  “你看你,好心有好報,不過,我們會不舍得你,我從來未見過像你這樣沒有私心的人。”
  “陸管家,這句話由我來講才對。”
  她們的眼睛都紅了。
  管家幫芝子找到間小小一房公寓,近學校,治安不錯,又把一輛性能尚佳的二手車讓給她。
  搬出去那一日,已微有秋意,申元東親自開車送她去新居。
  元東給芝子的遣散費,足夠她用到畢業。
  他叮囑芝子:“晚上門窗都要拴好。”
  “我都知道。”
  “有空到新家來吃飯。”
  “全裝修好了?”
  “差不多齊全。”
  “用什麽顏色?”
  “隻得我一個人住,大部分用大理石及不鏽鋼。”
  “嘩,多麽特別。”
  “有一間會客室,專門用來招呼學生。”元東說。
  芝子忽然問:“你的心怎樣?”
  “我的心無恙,仍有盼望。”元東回答。
  芝子沒接上去,稍後她說:“隻有健康最珍貴。”
  元東走了,芝子鬆一口氣。
  自由了,不再做一隻鬧鍾,身邊不再日夜帶著警號器,做夢可以走得遠一點,毋須擔心警號聲大響。
  但是她又無比地懷念他,想在他離開之前叫住他。
  申元東上車。
  司機阿路大膽咕嚕:“真不明白,怎麽會放她走。”
  申元東不出聲,過一會才答:“必須尊重她的意願。”
  “放走了,不回來。”
  申元東輕輕說:“是你的,終歸是你的。”
  阿路歎口氣。
  “阿路,你想想,倘若我沒有病,又怎麽會認識她?”
  真的,八杆子也打不著,當然是與身分相若、門當戶對的女生往來。
  “經天如果得到父母寵愛,也不會來投靠我這個小叔,我又怎會得他救命?”
  阿路一愣,不敢出聲。
  “是,我都知道了。”
  申元東望向車窗外邊。
  過一會兒他說:“所以我相信一切都有安排。”
  阿路不再說話,車子朝大學駛去。
  芝子在小公寓內收拾行李,百般無聊。
  這一段日子她寄居在申元東身上,一旦離開他,知道一定不慣,卻沒料到會這樣失落。
  她做一杯咖啡,靠在窗前,正在看對麵公園風景,忽然有人按鈴。
  門一打開,隻聽得一聲歡呼:“果然是你!”
  芝子來不及有反應,那人已經說下去:“我看著你搬進來,就覺得是你,不敢肯定,故此冒昧來按鈴。”
  芝子看見一個體格強壯的年輕人,有點麵善,可是不知道他姓名。
  她茫然地看著他。
  年輕人的聲音忽然輕柔,“誰也不會忘記你這雙憔悴憂鬱的大眼睛。”
  這時,芝子實在忍不住問:“你是誰?”
  他感慨,“果然,不記得了,我叫曹祖光。”
  芝子仍然茫無頭緒。
  “我還有一個妹妹,約大半年前,我們曾是鄰居,你住我家對麵,我請你過來參加舞會,記得嗎?”
  才大半年?仿佛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芝子點點頭。
  “沒想到我們又成了鄰居。”
  “你也住這幢大廈。”
  “我住你對麵低一層。”
  芝子問:“妹妹呢?”
  曹祖光說:“嫁了人,住在倫敦,很怨、很不高興,說是天冷霧大,種族歧視嚴重,但是有文化,又近歐陸,故不願離開。”
  芝子笑了。
  真是人生縮影,命運盒子打開來,一共十樣禮物,倒有七樣是廢物,一點用處也沒有,可是為著另外那三樣用得著的東西,也隻得勉強接受,蹉跎歲月。
  除了申經天,她還沒有見過真正快樂的人。故此更加想念經天。
  “一起喝杯茶可好?”曹祖光問。
  芝子取起外套,他幫她穿袖子。
  他帶她到附近商場小食店吃下午茶。那是典型年輕人聚集的地方,芝子這才有時間心情看清楚附近環境。
  “讀哪一科、功課可還吃重,想家嗎,同什麽人一起玩?”這也是典型年輕人關心的問題。
  芝子微笑,沒有回答。
  她習慣不說話,也發覺人們其實不介意她沉默。
  有朋友過來同曹祖光打招呼,與他說起工作上問題。
  朋友走了以後,芝子問:“你讀建築?”
  “是,第三年了,許多同學趁熱鬧轉了係去念電腦,但是我覺得這是終身事業,況且世上總用得著建築師,故此堅決讀下去,收入多寡不是問題。”
  說這樣的話,可見有點誌氣,芝子很是佩服,但是可以不計較收益,自然是家裏大力支持。
  “剛才那位同學,已決定休學到矽穀去闖世界,其實也很辛苦,無日無夜對牢電腦熒幕鑽研新花樣。”
  芝子不置評。
  曹祖光咳嗽一聲,“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芝子把名字告訴他。
  “知之,可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謂知也的知之?”
  “哪裏有這樣文雅,是芝子。”
  “我曾經問你管家,她不肯把你名字告訴我。”
  “你古文不錯呀!”一日到夜開舞會,還能有中文常識,算是了不起。
  “父親押著學過一點。”
  至少知道宋太宗不姓宋,漢高祖不姓漢,還有,老殘同魯迅是兩個人。
  這時,另外有人過來,這次是個女生,索性坐下來。
  曹祖光隻得為她們介紹,他誤會芝子姓申,芝子想更正,已經來不及。
  隻見那女生睜大雙眼。
  “你是灣區申家的親戚?”
  芝子搖搖頭。
  “那麽是朋友了,他們一家真是怪人。”
  芝子有點失望,既是讀書人,不該愛講是非。
  “聽我母親說,申家長子沒有心髒,最近,終告不治,可有這樣的事?”
  芝子張開嘴,又合攏。
  女生繼續說:“申家富裕,聽說替申元東找了女伴,一次不成功,另外再找一個,都是窮女,為了錢──”
  曹祖光連忙阻止,“薇薇,你在說什麽。”
  那個薇薇詫異,“你也知道有這些傳言呀。”
  曹祖光隻得尷尬地說:“我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他拉起芝子避開那個朋友。
  走到門口,他向芝子道歉:“對不起。”
  “不關你事。”
  “從未想到朋友會那樣失禮,從前不覺得,今日真丟臉。”
  芝子不出聲,愛講閑話,是人之常情吧。
  多謝曹君維護她。
  走到街上,曹祖光說:“我們換一個地方坐。”
  芝子說:“我想回去休息。”
  “那可恨的薇薇,毀了我首次約會。”他握緊拳頭。
  芝子笑出來。
  “咦,笑了,笑了。”
  “我的電腦有些問題。”她形容著:“如此這般,速度甚慢,又一日打出‘拒收’字樣。”
  “我來幫你看看。”
  他在小公寓內,盤膝而坐,研究半晌,施出渾身解數,藉此討好芝子,幾乎汗流浹背,又把自己的電腦套件拆過來幫芝子,不惜犧牲。
  終於他說:“好了,你過來試試。”
  芝子一試,得心應手,連忙道謝。
  他大膽建議:“肚子餓了,不如出去吃飯。”
  “我還有麵包,打算留在家裏。”
  他陪她在家吃芝士夾麵包,開一瓶契安蒂白酒,就當一餐。
  “啊!對了,”芝子說:“我不姓申,我叫華芝子。”
  小曹抓著頭,“又是一宗罪。”
  “我隻是申家一個朋友。”
  “申家長子真的沒有心髒?”
  “已經做妥移植手術,現在與常人無異。”
  “體內用他人的器官,多麽奇異。”
  “是,”芝子說:“西方醫術昌明。”
  曹君識趣地不再提及申家,他隻是來探望這雙大眼睛,人總有過去,申氏一切,與他無關。
  他躺在地上,無憂無慮與芝子聊了一個黃昏。
  告辭回家,依依不舍。
  他的電話錄音機上全是留言:“祖,去了何處,速電艾家”、“祖,第二次尋找,在什麽地方?伍家有舞會”、“陸妹妹找祖”、“戚珍珠約祖出海”……
  曹祖光不出聲,這些約會都不再重要了。
  秋季初學期開始,芝子重新上學。
  學校裏碰見申元東,她主動走近。
  元東身形十分紮壯,看上去更加像經天。
  芝子愛慕地看著元東微笑。
  申元東問:“都等你來吃飯呢,為什麽不見人?”
  芝子隻是微笑。
  半晌她問:“管家他們好嗎?”
  “陸管家與阿路在上月已經退休。”
  芝子一呆,“嗬,我不知道。”
  “周律師去一間大機構任職顧問,羅拔臣移居澳洲行醫。”
  芝子衝口而出:“現在誰照顧你?”
  “我自己動手呀,新請了一個打掃工人。”
  “廚子呢?”
  “他在洛杉磯附近開了一家餐館。”
  “這麽說,整個舊班底已經解散。”
  申元東說:“隻得我,依然故我,教一份書。”
  芝子笑著點頭。
  這時有學生找他,他隻得趕著去課室。
  芝子回到自己的地頭去。
  所有的雇員都走了,不是偶然的吧。
  現在她到新的申宅去,無人認識她,也不會有人叫她芝子。
  她不會覺得尷尬,她可以安安樂樂,做一個客人,她是華小姐。
  是誰想得那麽周到?
  不會是元東,也不會是經天,一定是周律師,要不,就是陸管家,隻有她倆心思最為縝密,什麽都考慮周詳。
  他們真懂得功成身退。
  那天下午,一個同學興奮地說:“芝子,申教授周末主持熱氣球觀光,你可想參加?”
  芝子連忙搖手。
  “很安全,有專人照顧,一起來呀。”
  芝子仍然搖頭。
  “本來預備跳降落傘,可惜申教授身體狀況不允許他挑戰高壓。”
  “你們玩得高興點。”
  “我興奮得不得了,名額有限。”
  他趕著去報名。
  申元東生活得那麽精彩,夫複何求。
  每天深夜,芝子仍然覺得經天就在她身邊。
  他不說話,她也無言。
  但是,他仿佛就在附近照顧她,她不覺得寂寞。
  晚間她一邊寫功課一邊也會自言自語:“這裏,我又不懂了,經天,幫幫忙。”
  她好像聽到他的爽朗笑聲:“問道於盲,我幾時做過好學生?”
  芝子抬頭嘲笑自己。
  真是,經天才不耐煩做功課。
  “他在等你。”
  芝子脫口問:“誰?”
  語氣轉得溫柔,“你這笨女孩。”
  芝子哼一聲,從來沒有人說她笨。
  “麻木不仁。”
  芝子伏在書桌上不出聲。
  一早被父母遺棄的芝子,覺得最可靠的還是自己的一對手,與其投靠任何人,不如自立。
  人家開心的時候,什麽都願意做到,不高興了,一個轉臉,假裝不認得你。
  芝子想起新曼琦,她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放肆女?也許。
  但是當初,一定有人把她寵成這樣子,一直放縱她,直至忍無可忍,才喝令她走。
  日子過得很平靜,轉眼又是周末,芝子最忙是這兩天,她在咖啡店兼職,做早晚兩更,工作十六小時,清晨五點便到店鋪打點一切。
  年輕、力壯、站整天,腿腫了,揉一揉,又再展開笑臉。
  老板是猶太裔人,十分喜歡這個沉默勤力的女孩子,另眼相看,把大門鎖匙交給她。
  芝子站在櫃台後做各種咖啡,極快上手,記性上佳,熟客的選擇她全部記得。
  一日,正低頭倒咖啡渣,有人說:“牛乳咖啡小號。”
  “立刻來。”她邊應邊動手。
  慢著,聲音好熟,一抬頭,原來是曹祖光。
  “祖,”她驚喜,“你怎麽來了。”
  “同學們說你在這裏工作。”
  “請坐,咖啡馬上來。”
  “幾時收工?”
  “晚上六時,這是份苦工。”
  “我來接你。”他拿起咖啡就走。
  “喂喂喂。”芝子叫住他都來不及。
  猶太人看見,輕輕說:“當心,他想追求你。”
  芝子笑,“他是我鄰居,是朋友。”
  “那麽,他現在才打算追求你。”
  “不會的。”芝子說:“你誤會了。”
  猶太人的聲音高一度,“我也是男人,我會看不出來?”
  芝子不再答辯。
  “他是斯文人吧,一雙手多幹凈,是藝術家?”
  芝子隻是笑。
  “我如果有子女,就會對他們說:世上有三種職業做不得,那是作家、畫家與音樂家,成了名才是家,不成名可慘了。”
  芝子脫口說:“近窗處地板要拖一拖。”
  猶太人一看,果然,有人倒翻了飲料,他隻得走去找地拖。
  芝子鬆口氣。
  六時正,小曹來了,手中拿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在店外與她招手。
  芝子除下圍裙下班。
  猶太人靠在店門看他們離去,無限惆悵。
  小曹說:“芝子,多辛苦。”
  “不見得比在通宵舞會內大叫大跳到黎明更吃力。”
  “你總有充分理由。”
  芝子低頭嗅那束花,她輕輕說:“我會堅持下去,直至畢業。”
  “同學說你倔強如牛。”
  芝子笑:“他們背後盡說我壞話。”
  “大家都讚美你。”曹祖光說。
  芝子不出聲,雙肩酸痛,她想早點休息。
  曹祖光送芝子到門口,“有時間吃晚飯嗎?”
  芝子據實說:“明早我又得返店裏工作,這個時候必須回家,否則起不來。”
  小曹點點頭。
  芝子感激地說:“多謝你尊重我。”
  曹祖光說:“我又沒有能力說:‘芝子,跟我走,我照顧你生活,我們結婚。’”
  “嘩,動輒說到結婚,其實婚後一樣得吃飯洗衣服,煩惱更多。”
  “對,你還得洗多一雙襪子。”
  芝子開門進屋。
  她全身都是咖啡味,淋浴後氣味自皮膚毛孔內緩緩散出,整晚像是喝咖啡一樣。
  比在廚房掌油鍋好得多了。
  有同學說,炸完薯條,油膩一世難清。
  芝子的願望達到了,她想做一個普通平凡的學生,她果然努力實踐。
  那一天,已是初冬,周律師探訪舊友。
  申元東來開門,她一見他,便笑著說:“不認得了。”
  元東強壯健碩,精神奕奕,穿舊球衣粗布褲,看上去與普通人一樣。
  室內爐火融融,周律師脫下大衣,他幫她掛起。
  “請坐。”他斟上熱茶。
  “新居真漂亮。”
  “周律師純是來參觀我家居?”
  周律師坦誠地說:“我真的沒有別的事。”
  “想一想,真的無事?”元東笑。
  “嗬,對,新曼琦結婚了,我代你送了一件銀器,她回我這張照片。”
  申元東點頭,“我早知你一定有事。”
  她把照片遞給他。
  他低頭一看,照片中一對新人,與所有的婚照一樣,沒有什麽特別。
  周律師看著他,“你不大記得這個人了。”
  元東揉一揉臉,“病愈後淡忘許多事,但是,腦海中忽然又多了回憶。”
  “你的確變了不少。”
  “他們說我像經天。”
  “不見得,我一早認識你,病發之前,你也很活潑。”
  他放下照片,再也不關心。
  “她得到歸宿,大家都放心。”
  元東又笑笑。
  周律師說:“不知道是誰講的,他希望朋友與敵人都飛黃騰達,五世其昌,那樣開心,才不會加害於他。”
  元東說:“氣象報告說明日大風。”
  “可有見到芝子?”
  他點點頭。
  “你們生疏了。”
  元東無奈地攤攤手。
  周律師說:“芝子在申家時與你形影不離,大家都以為你們會成為一對。”
  “需要給她一點時間思考,對一個病人關懷備至,同愛上他有很大分別。”元東說。
  “你倆彼此尊重。”
  元東微笑,“現在,我不再是她要照顧的病人。”
  “一直等下去?”
  元東笑,“是,心甘情願地靜候。”
  “她可知道?”
  “我等候是個人意願,毋須她知道作為報酬。”
  “祝你幸運。”
  周律師沒有久留,她穿上外套走了。
  車子開到一半,她掉頭,駛到芝子的小公寓去。
  芝子正為期考用功,室內堆滿參考書,開門看到周律師,不禁啊一聲。
  “你要來為何不早通知我,倘若我不在家,豈不是要你撲空?罪過。”
  周律師隻是笑。
  芝子也胖了,臉色紅潤,公寓沒有開暖氣,她在室內也戴著帽子。
  “暖氣壞了?”
  “省電費。”她怪不好意思。
  周律師問:“功課還好嗎?”
  “不是高材生那塊料子,死讀,才拿乙級。”
  “所以,九個甲真不容易,不知什麽樣的父母,才生出那般聰敏的子女。”
  “周律師可是有話同我說?”
  “沒有事,我純粹是路過。”
  芝子看著她,會嗎,可是申元東差她來?
  有人按鈴,芝子去開門,原來是小曹給她送圈圈餅當點心。
  她同他說了幾句,關上門。
  周律師有點好奇,以半個長輩身分問:“男朋友?”
  芝子搖搖頭,“鄰居。”
  “他對你有意思吧。”
  芝子笑,這都不像是周律師了,一向莊重的她從來不會過問他人私事。
  芝子為免她尷尬,據實說:“與那樣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富家子做朋友,先是解釋孤兒兩字的意義已是苦差,隻得假裝同他們約莫是同類人,那樣虛偽,不可能更進一步。”
  周律師惻然,“不能嚐試一下嗎?”
  “沒有必要同普通朋友訴衷情。”
  周律師歎一口氣,“芝子,你可是還放不下經天。”
  芝子鼻子發酸,雙手抱膝,不說一句話。
  “有時,回憶會傷人。”
  “周律師你也知道。”
  “我也年輕過。”
  “你現在也還不老。”
  周律師說:“早已過了那種歲月了,免役之後,反而放心,可以努力事業。”
  芝子好奇,“你一直沒有找到那個人?”
  周律師十分辛酸,她輕輕答:“有一首詞這樣說:‘暗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每個角落都看過了,沒有,他不在那裏。”
  “也許,你要求太高。”芝子安慰她說。
  “這樣的大事若也要降低水準,做人還有什麽意思。”
  芝子不敢再說話。
  半晌,周律師笑笑,“唉,都說到什麽地方去了,我還得趕飛機去東岸。”
  芝子微笑,“你還沒說你要說的話。”
  “我想告訴你,元東在等你。”
  芝子低下頭。
  “試試從頭開始。”
  芝子不出聲。
  “天氣很快轉暖,屆時,給他送花去。”
  芝子抬起頭,茫然問:“什麽花?”
  周律師笑答:“梔子花。”
  她告辭了。
  第二天晚上,申元東邀請幾個學生到家來惡補習作。
  正熱鬧,元東忽然覺得耳朵癢,他走到寢室找藥膏。
  一抬頭,看到熒屏上有電郵找他。
  他按下鈕鍵。
  “下雪了,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夏季,原來到今日為止,還未足一年。”
  申元東輕輕坐下來,一隻手搭住電腦熒屏,又驚又喜。
  “不,”他回答:“我躲在地庫,我們一直未曾見麵。”
  “現在,可是完全走出來了?”
  “海闊天空,的確自由了。”
  “恭賀你,元東。”
  “你呢,芝子,你也住在一隻繭裏,本來開朗樂天的你,自從經天去世便像被灰霧籠罩。”
  沉默了一會答案才到:“我自覺內疚,我沒有好好看住他。”
  “不要這樣說,這件事上,家裏每個人都失敗,可是他已成年,芝子,他有他的意願。”
  “我需要時間洗滌創傷。”
  “我也一樣。”
  元東有點激動。
  這時,學生在門外叫他:“申教授,我們肚子餓。”
  談話中止了。
  從那天之後,芝子有空便與他通訊,有時一星期三、四次。
  他們什麽都談,心事、功課、朋友、飲食,還有前途……
  “最近不甚做夢了,真好,那座孤兒院像是終於遠去。”
  芝子在電郵說:“有電腦公司到學校來麵試找人,我立刻挺胸而出,職位不過是學徒。不過,我覺得是一個好開始。”“我的鄰居小曹有了追求者,一個美女開車接送他,我由衷替他高興,她比他大幾歲,十分遷就他。”“我辭去咖啡店工作,專心應付功課,過去三個月薪酬已儲蓄起來,足以到歐洲旅行,算是好成績。”
  芝子的語氣同申元東學生的口氣差不多,但是元東讀完又讀,深覺溫馨。
  有時芝子興起,扮天真,不住用重疊字:“我太興奮太興奮了,好震撼好感動啊,一百個多謝你一萬個感激你,叩謝你把我安排返學校。”叫申元東會心微笑。
  天氣漸漸轉暖,他們恢複從前那種稔熟。
  芝子畢業了。
  她開始上班,覺得神氣,置了深色套裝,在辦公室穿著。
  “是非閑事很多,但是我不予理會,埋頭苦幹,真的做不下去,有人定要我人頭落地,我可以轉工,決不反擊。”
  申元東暗暗佩服。
  一天下午,他的學生又來聚會。
  “叫申教授開放室內泳池。”
  “煮滾那麽大缸水要多久?”
  申元東說:“還不快下水,池水全年恒溫。”
  “哎喲,早知天天來遊。”
  這時,女傭人進來說:“外邊有人送花來。”
  元東一怔,“花?”
  他走到門口。
  隻見花店職員等他簽收,接著,從小型貨車搬下一盆梔子花,約大半個人高,結滿花蕾,有十來朵已經開了一半,香氣撲鼻。
  申元東看得呆了。
  等到明年花開時,親自給你送花來。
  他鼻子發酸,是,他還活著,他還可以收花。
  他扶著花枝發呆。
  學生們一路吵下來。
  “張彩清一直拿甲級,我們有許多懷疑。”
  “咄,賴恩安達遜得獎,豈非更加令人震驚。”
  “至少他是活人,總比學術界選舉公平,他們隻願每年抬一個神主牌出來重新粉飾讚美一次。”
  大家哈哈大笑。
  元東挑一個清靜角落坐下。
  他在等待那清脆笑聲重新在申宅響起來。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