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豔陽天

(2008-09-08 11:34:42) 下一個
  周從心在天井洗好衣服,晾起,一抬頭,發覺已近黃昏,太陽仍然毒得很,如果不打傘,一下子曬起紅印。
  一排村屋已經殘舊,一則沒有資源修理,再說,屋主都在等地產商來收購土地重建。
  城市邊緣漸漸擴張,鄉村農地都改建高樓大廈,地平線遠處,已不是山坳,再也看不見日出日落,而是一層層高聳入雲的玻璃幕牆。
  空氣混濁,紫霞籠罩,遠處的城市,像神話中魔宮,十分詭秘突兀。
  從心呆呆地眺望。
  她從來沒去過那邊,聽年輕的姊妹們說,真是五光十色,什麽都有,她們回來時都熨了頭發,有的還染成金黃,穿著時裝,滿口袋鈔票,買回各種電器贈送家人。
  從心最窮,因為信義婆不讓她到城裏找工作。
  這時,信義婆站在門口說:“好進來了,傻瓜似站在太陽底下曬,幹什麽?”
  從心把大塑料盆搬進屋裏去。
  信義婆問她:“在想心事?”
  從心答:“光在家裏吃,不是辦法。”
  “你想怎麽樣,跟著秋照與春萍她們出去?”
  從心不出聲。
  信義婆年紀其實不大,但自從丈夫周信義去世後,不到一年,全頭白發,遠看,真像老婆婆,人家就叫她信義婆。
  從心自小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同信義婆一點血緣也沒有。從心是一名棄嬰。
  一日清晨,信義婆上路去市集,經過一株老槐樹,看見野狗在嗅一個包裹,布包裹傳出嬰兒哭泣聲。
  她心中有數,本來打算走過算數,但忽然之間,包裹蠕動一下,露出一隻小小拳頭。
  啊,眼不見為淨,現在看見了,無論如何也不忍心,她走近,蹲下,輕輕掀開布包,看到洋娃娃般一張小臉。
  她將嬰兒抱了回家,非法領養。
  老遠托人買了奶粉回來,趕著縫製小衣服,長到幾歲,又送她到鄉村小學認字。
  從心長得很特別,皮膚雪白,鼻子高挺,他們叫她小外國人,漸漸知道,她也許是個混血兒。
  從心十分聽話,從來不叫信義婆生氣,擔起家中一切雜務,鄰居都說:“信義婆你好心有好報。”
  可是,信義婆心中明白,從心人大心大,以後,勢必不會安分守己。
  還能把她與世隔絕多久呢,城裏的引誘像潮汐般湧入,夏景、冬珊與從心一起長大,早已離家,偶然回來,給小友講天方夜譚,從心聽得津津有味。
  有電視機的人家晚上收看歌舞節目,主持人統統穿得像《西遊記》中的蜘蛛精……世界早就不一樣了。
  隔壁的壽安嫂忽然走過來,“從心,你在這裏?找你呢。”
  從心尊敬地問:“什麽事?”
  “有一份差使,不知你做不做,酬勞相當高。”
  信義婆代從心問:“做什麽?”
  “村頭有一個病人,需要人服侍。”
  信義婆自有智能,一聽,這兩句話裏不知有多少漏洞。
  “病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
  “是女子,二十多歲。”
  “什麽病?”薑是老的辣。壽安嫂躊躇一刻,“肺病。”
  “那會傳染,從心不去。”
  “她出高價。”
  信義婆說:“那壽安嫂你自己為什麽不去。”
  “我有兩個小的,走不開,不然我才不怕,做半年,洗衣機、電冰箱、電視機,統統有了,何樂而不為,我去幫了她三天,她都付我三百。”
  “一日一百?”
  “就是,我想多做幾天,她嫌我手腳粗。”
  從心在一旁說:“我去。”
  “慢著,這女子是什麽人?”
  “不知道,從前沒見過,租了雷家房子住。”
  “為什麽無端端來鄉下地方?”
  “養病,貪村裏空氣好。”
  “她幹哪一行,那麽有錢?”
  “信義婆你太奇怪,人家給你錢賺你還查根究柢,鈔票張張一樣,賺不賺看你的了。”
  從心又一次說:“我去。”
  “這村裏隻走剩你一個女孩,你跟我去看看吧。”
  信義婆無奈,“從心,你自己當心。”
  壽安嫂笑,“就你們一家還用手洗衣裳。”從心隻得?腆地笑。
  她跟著壽安嫂出去,走出門,已看到一天橘紅色夕陽。
  壽安嫂輕輕說:“信義婆四處欠債,替她還清這一兩千,兼替房子修補屋頂,也是好的。“從心答:“是。”
  一樣的村屋,雷家那間粉刷過了,看上去幹淨得多。
  推開門,隻見室內也整潔。
  壽安嫂揚聲:“我帶了人來。”裏邊沒有響應。
  壽安嫂說:“從心,你負責打掃、洗衣、煮飯,都是你做慣做熟,沒有問題吧。”
  這時,房內輕輕問:“叫什麽名字?”
  “叫從心。”壽安嫂回答。
  “進來。”
  壽安嫂說:“進去吧,別怕,是個病人,力氣沒你大。”從心點點頭。
  她掀開竹簾進房。
  隻見大臥室裏掛著雪白的新帳子,有人躺在床上,看見她,十分詫異。
  “咦,”她輕輕說:“你也是混血兒。”
  也是?
  她揭起紗帳,從心看到了一張蒼白瘦削的麵孔。
  雖然滿臉病容,但是五官仍然秀麗,一把烏黑發,與從心非常相似。
  她怔怔地看著從心,“你與我長得真像。”
  從心隻是陪笑。
  “你父母哪一方是外國人?”
  從心迫不得已答:“我不知道,我是棄嬰。”
  “嗬,那麽,生父是洋人。”
  從心不語。
  她挪動身體,“有件事,想麻煩你。”
  “你說吧。”
  “請你替我搔搔背脊。”
  從心還以為是什麽艱巨的任務,一聽是這個,不由得答:“當然可以。”
  從心掀開病人的襯衫,用毛巾裹著手,替她輕輕掃背脊,她不住喊舒服。
  背上沒有一?肉,脊椎骨一節一節可以數得出來。
  而且,病人身上有味道。
  “我幫你洗頭。”
  “好極了。”
  從心小心翼翼幫她清潔,病人身體瘦削,一把可以揪起,從心已經把她背了好幾回。
  從心侍候她吃?,站在她身後不出聲。
  “你很會幹活,留下來吧。”
  從心頭點。
  病人自我介紹:“我姓燕,我的名字叫燕陽。”
  從心靜靜聆聽。
  “在某一個年代,人人的名字都需朝著太陽,要不,就又紅又專,燕陽,就是豔陽的意思,母親希望我的生命像一個豔陽天。”
  她忽然自嘲地笑了。
  “你看我們華人,連一個名字,都善頌善禱,太苦了。什麽都殷切盼望轉機,外國人可沒有這種習慣,人家叫鐵芬妮、瑪麗、貝華莉、米蘭達,一點涵意也無……”忽然問:“你可會英文?”
  從心搖搖頭。
  “我教你。”
  從心剛在歡喜,又聽得她說:“從今日起,我隻與你講英文,你不懂也得懂,很快會講會答。”
  從心倒抽一口冷氣。
  這女人真怪,她說的話別人不大聽得懂,卻會講外語,已經病重,居然還有閑情教英文。
  她說:“我累了,你在外邊睡,陪我,別走。”
  從心說:“我回去同婆婆說一聲。”
  “壽安嫂會去說,關門吧。”
  從心去掩門,離遠,高樓大廈燈色已經亮起,閃爍美麗,像在招引年輕飛蛾的魂魄。
  燕陽在她身後呢喃了一句英語,從心知道她的意思,她似在說:“多少人想朝那方向飛過去。”
  臨睡前,燕陽點燃一支線香,奇異的甜香沁人心脾,使從心很快墮入夢鄉。
  她從來沒有睡得那樣好,直至燕陽喚她。
  天已經曚曚亮,淡淡一個人影,站在她的對麵,叫她服侍她梳洗。
  從心這才發覺,病人身上氣味來自呼吸,五髒六腑大概都壞了。
  燕陽說:“把藥拿過來。”
  她有一隻盒子,裏邊分十多格,放著不同形狀顏色的西藥丸。
  替她梳頭的時候,頭發一蓬蓬落下。
  從心暗暗心驚,這是肺病嗎?好象不似。
  從心把她放在藤椅上,端到門前,讓她曬太陽,順手在天井撒一把米,好讓麻雀來啄食。
  燕陽靜靜看著小鳥跳躍,嘴角似笑非笑。照說,病得那麽厲害,應該痛苦才是,但是從心看出她的心境異常平和。
  像是在說:回到家來了,一切不用怕,終於到了家了。
  她有一隻小小錄音機,播放不知名的外國音樂,從心隻覺樂聲如泣如訴,叫人忍不住側耳聆聽。
  燕陽看著她笑了。她倆相處得很好。
  從心什麽都肯做:髒的、重的、瑣碎的,來回跑市集找鮮口食物,半夜起來給病人吃藥。
  燕陽每星期付她一次酬勞,從心迅速替信義婆還清債項。
  信義婆訕訕接過錢說:“你瘦了,從心。”
  從心答:“也算不停手。”
  “難服侍嗎?”
  “人很好,很客氣。”
  “聽說,她已經垂危。”
  “有時精神神還好,話也頗多。”
  “難為你了,從心。”
  “沒有的事,她孑然一人,很可憐;即使沒有厚酬,也應該幫她。”
  “一個親人也沒有?”
  從心搖搖頭,“從沒收過信,也無人探訪。”
  “她不是我們這裏的人,不知從哪裏來。”
  從心說:“她從美國紐約來。”
  “她告訴你?”
  從心點點頭。
  那天,從心回到燕陽處,看見門外有兩個公安在說話。
  從心連忙趕上去。
  隻聽得一人禮貌地說:“這位女士,有病該進醫院,國家醫療設施十分先進,一則可獲得照顧,二則避免傳染。”
  門內沒有響應。
  從心發覺是鄉公所的熟人,立刻笑說:“洪大哥、魯大哥,你們怎麽在這裏。”
  這兩人本來可以做從心的叔伯,所以一聽大哥兩字,立刻舒暢無比,整個人鬆懈。
  “咦!小從心,你在這裏做工?”
  從心自菜籃取出梨子,恭敬遞上,滿麵笑容:“我在這裏幫傭。”
  “你東家患哪種傳染病?”
  從心低聲答:“的確有病,卻不會傳染,是癌症,已在康複中,不希望被騷擾,才回鄉休養。”
  “原來如此。”
  “一定有好事之徒,傳得如此不堪。”
  “你在她身邊有多久?”
  “兩個多月了。”
  從心一張臉紅粉緋緋,十分健康,大叔們樂得去忙別的事。
  他們走了。
  從心推門進屋。她看見燕陽靠在椅子上,目光有點驚疑。
  “對不起。”從心扶起她,“我來遲了。”
  燕陽恢複鎮定,她緩緩籲口氣,“全靠你。”
  “我亂說話,請原諒。”
  “不,你講得很好,我的病,比癌症可怕得多,不過你說得對,這病並不隨便傳染。”
  燕陽的臉,瘦得已現骷髏之形,看上去有點可怕。那晚,從心替她抹身,發覺她背上冒出一個個拇指大紫血泡,隨時會得潰爛。
  燕陽乏力地歎息一聲,“我末日已近。”
  從心心酸,輕輕替她穿好衣裳。
  “不久之前,我同你一樣,有光潔皮膚,渾圓手臂。”
  從心忍不住問:“發生了什麽事?”
  “我愛錯了一個人。”語氣中卻一點恨意也沒有。
  “是他把病傳給你?”
  燕陽抬起頭,“你已知道這是什麽病?”
  從心點點頭。
  “啊,鄉下人也有常識。”
  “你放心休養,想吃什麽,告訴我。”
  “昨天你做的蝦仁雲吞,好吃極了。”
  “那很容易。”
  “謝謝你,從心,你是一個小天使。”
  燕陽乏力,挽著從心的手鬆脫。
  手指似皮包骨,關節凸出,像雞爪。
  她模樣一日比一日可怕。
  從心卻與她愈來愈投契。
  從來沒有一個人與她說那麽多心事,回答她那麽多問題,而且,身世如此相似。
  漸漸燕陽不能進食,嘔吐頻頻,隻吃流質。
  “燕姐,我送你進醫院。”
  她搖頭,“我願平靜在家中安息。”
  “或許-”
  “不,生命那樣吃苦,我不介意。”
  有時,燕陽不住講英語,從心隻能測度她心意,不過,也聽熟了那音韻,陪她聊天,是每天主要工作。
  “請告訴我,紐約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從心說。
  燕陽微笑,“一個極盡醜陋罪惡的城市。”
  “啊。”從心戰栗。
  “也是絕對美麗包涵的城市。”
  “什麽?”
  “它的壞比全世界壞,它的好又比全世界好,它是最奇妙的都會。”
  從心鼓起勇氣問:“同香港一樣嗎?”
  她緩緩搖頭,“略不同,將來你自己會體會到。”
  “我,”從心笑,“我能去哪裏。”
  “別小覷自己。”
  從心不出聲。
  “你願意出去嗎?”
  從心答:“村裏年輕人,隻走剩我一人,略有能力的都往外跑,尋求更好生活,打我們祖先起,凡是沿海居民,都冒險飄洋過海。”
  燕陽聲音很低,“跟我一樣。”
  “燕姐,把你的遭遇告訴我。”
  燕陽抬起頭,想一想,像是準備說出來,但是隨即又搖搖頭,“我的見聞,與一般找出身的窮女並無不同。”
  “吃虧嗎?”燕陽淒惶的牽牽嘴角。
  “可是受盡委屈流血流汗?”
  “你都猜對了。”從心打一個冷顫。
  “那麽,一輩子守著婆婆,不要離開鄉村。”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在門外叫:“從心,從心,你在嗎?”從心一聽,是夏景的聲音。
  “小朋友找你?你去一會好了。”
  在門口,從心一把拉住夏景的手。她打扮得十分別致,染了一角黃發,銀紅胭脂,穿毛毛大翻領外套,喇叭褲,高底靴。
  夏景在從心麵前轉一個圈,“好不好看?”
  從心由衷地說:“難看死了。”
  夏景笑:“你這鄉下人不識貨,”一邊把隻大紙袋交給她,“送你的圍巾帽子。”
  “謝謝你。”從心十分歡喜。
  “從心,讓我帶你見識一番,乘車出去,一天來回。”
  從心隻是笑。
  “你婆婆說你在這一家做傭人?”
  從心點點頭。
  “什麽髒事都得做,吃的拉的你一手包辦,可是這樣?”從心沉默。
  “走吧,還留在此地幹什麽,出去一年,我保證你婆婆可以享福。”
  從心也是人,一邊害怕、一邊向往。
  忽然,夏景縮縮鼻子,“這是什麽味道?”
  “是線香。”
  “啊,”連見多識廣的夏景都說:“這樣癡纏的甜香,我從來沒聞過。”
  “夏景,改天我再同你談話。”從心說。
  “我後天走,跟不跟我,你自己想清楚。”
  從心回到屋內,看見燕陽坐在藤榻上,雙眼眯得很緊,她以為她睡著了,拿出一塊絲被輕輕蓋在她身上。
  燕陽卻微微睜開雙眼,輕輕說:“一雙小老鼠偷到一點點油吃喜孜孜,誇喇喇。”
  啊,她是指夏景嗎?
  隨即她歎口氣,又閉上眼睛,像是享受線香帶來的寧靜。
  婆婆見到從心,點過一疊鈔票,小心收妥,才說:“那小舞女又來誘你出走?”
  “夏景在夜總會帶座,她不伴舞。”
  “不要再同她說話了。”
  “婆婆,你怕我走?”
  信義婆婆點點頭,忽然流淚,伸手去抹眼角。
  “我一定照顧你一生。”
  “想當日,拾你回來,一點點,貓樣大,渾身紫藍,不知可養得活……”真的,從心微微笑,如果沒活下來,今日就不必抉擇去留了。
  “你生母始終沒回來打聽你下落。”
  “我明白。”老人是要提醒她,她在世上已無親人。
  “看樣子也留不住你,從心,本村姓周的人也不多了。”
  從心握住婆婆的手。
  傍晚,她回東家處。
  一進門,就覺得不妥。
  是那股腐臭的味道,一群蒼蠅嗡嗡地在屋內打轉,叫從心害怕。
  燕陽倒在床上,嘴角有濃稠漆黑的血漬,蒼蠅叮著她的臉,當她是死人一樣。
  從心輕輕扶起她。
  她喉嚨咯地一聲,又吐出一口血。
  從心喂她服藥喝水,替她更衣。
  她沒有說話,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燕陽的精神卻回來了,若無其事,同從心說:“來,聽我講。”
  從心看著瘦成一頁紙似的她,想起人家說過的回光返照,心中明白,異常鎮靜。
  從心過去,喂她喝半杯蜜水。
  她掙紮著說:“從心,多謝你不辭勞苦。”
  從心佯裝什麽都沒聽見,替她抹臉。
  “從心,我送一件禮物給你。”
  燕陽自枕頭下取出一本深色小冊子,封麵上精致地熨著徽章及金色英文字。
  “呀,護照。”從心失聲。
  “當年,我乘一輛?黃色貨船,與三百人擠在艙底,在太平洋航行個多月,抵達彼岸,在風雨中上岸,藏匿三年,出盡百寶,才得到這本護照。”
  從心打開扉頁,隻見燕陽小小照片貼在一層閃閃生光的薄膜下邊,絕對不可能揭起更換。
  “送給你。”從心一時還不明白。
  燕陽笑了,“照片中的我,像誰?”
  照片裏的她巧笑倩兮,大眼高鼻,十分漂亮,驟眼看,像煞一個熟人,是誰?
  燕陽笑了,“傻子,像足了你。”
  從心暗暗吃驚,說的是,十足周從心穿上時髦衣裳化了妝的樣子。
  “護照上的年齡不是真的,我報小了五年,與你年紀相仿。”從心發愣。
  “你還不明白?”從心搖頭。
  “這是貨真價實的加拿大護照,你拿著它,全世界通行無阻,去到哪裏都可以,海闊天空,任你闖蕩。”
  “你……要我冒名頂替?”
  “去,飛出去。”但是,為什麽她最終又打回頭?
  “你不說,再也沒有人知道你不是燕陽。”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像是累了。
  從心的手握著護照,不由得顫抖起來。
  “不出去一次,怎麽都不甘心。”
  燕陽笑了,神情十分嫵媚,臉頰忽然飽滿,像是說到她一生最得意的事,不過剎那間,她又黯然,麵孔又轉得灰敗如昔。
  “我隻剩這本護照及一箱行李,你都拿走吧,當是答謝你的禮物。”還有一卷美金,拳頭大,緊緊用橡筋紮住,各種麵額都有。
  “燕姐,我替你去找親人。”
  “噓……”燕陽阻止。
  她側著頭,像是在聽什麽聲音。
  從心驚疑,四周圍靜寂一片,一點動靜也無。
  然後,燕陽忽然興奮地說:“媽媽叫我,聽到沒有,媽媽叫我呢。”
  從心寒毛豎起,忍不住落淚。
  “好了,我將去見母親了,再見,再見。”
  她輕輕呢喃著,昏昏睡去。
  燕陽全身被虛汗濕透,從心照顧她到最後一刻。
  不眠不休,從心看守著彌留的病人,深夜,實在累,眼皮無論怎樣都撐不開,她靠在床沿盹著了。
  正睡得香甜,不知身在何處,忽然有人推她,“從心,從心,我走了。”
  從心一看,隻是燕陽。
  她精神飽滿,一臉笑容,“從心,記住,從此之後,你叫燕陽。”
  “燕姐,你已痊愈?”
  從心驚醒,才知道是一個夢。
  她去看燕陽,發覺她已經沒有氣息。
  從心相當鎮定,她鞠一個躬,“燕姐,你好走。”
  好幾個月相處,叫從心依依不舍,落下淚來。
  從心出去找人辦事。
  婆婆輕聲說:“有了經驗,將來,也好替我辦。”
  “婆婆要活到一百歲。”
  信義婆十分智能,“屆時,手足還能活動嗎?吃的用的靠誰?”從心欷歔。她領回了燕陽的骨灰。
  那個洪大哥對她說:“我替你打通了好幾關……”
  從心遞一個紅包給他。
  他先?了一?,“要不是你……”拆開看一眼,見是外幣,又滿心歡喜,說幾句閑話,走了。
  從心本來已經沉默寡言,這幾天更加心事重重,不發一言,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麽。
  一日傍晚,她終於打開了燕陽的行李。
  都是七成新的衣物,顏色很別致,有蛋殼青、紫灰、玫瑰紅及米黃。
  從心忍不住換上一條連身裙,說也奇怪,尺寸剛剛好,她又套上鞋子,略緊,但不軋腳。
  從心學著燕陽那樣挽起頭發夾好,驟眼看,同護照上的照片幾乎一模一樣。
  從心吃驚,嗬!像燕陽複活了。
  婆婆看見少女穿著別人的衣服走來走去,不敢出聲。
  行李裏還有一隻鮮紅色絲絨包,打開一看,香氣撲鼻都是化妝品,小巧金色鑲水鑽的粉盒,水晶玻璃香水瓶子;它們的主人已經化為一?小小的灰燼,但卻成功地找到替身。
  從心學著燕陽的一顰一笑,她記得燕姐有冷冷的眼神,滿不在乎的笑意。
  半夜驚醒,從心像是聽到有一把聲音同她說:“要走快走,以免夜長夢多。”
  第二天,她站在婆婆身邊,欲言還休,無限依戀。
  老人內心澄明,輕輕地問:“可是要走了?”
  從心點點頭。
  婆婆說:“凡事自己小心,大不了回來,婆婆在這裏等你。”
  “婆婆。”從心握緊了老人雙手,華人不習慣與家長擁抱親吻,握手已是最親密舉止。
  從心留下一點錢給婆婆,收拾了一點細軟,乘車離開了鄉村。從心每過一關心都咚咚跳,怕給別人識穿。
  說也怪,那小小本子好象一件法寶,製服人員一看封麵,肅然起敬,有些還實時同她講起英語來。
  從心迅速過關。看一看別條線上的同胞,長龍排到看不見尾巴,從心不覺羞愧,隻覺迷惘。
  她終於一站一站,來到夏景及冬珊她們最向往的大都會。
  嗬!人?稠密,每條馬路上都擠著,匆匆路過的人群,不知他們從哪裏來,又想到何處去。
  從心迷了路,呆呆地看途人、看櫥窗、看汽車,走進迷宮似的時裝店、超級市場,一聲不響,怕一開口,泄了真氣,會被人認出是冒牌貨。
  先是一個女客,叫一杯咖啡,坐了好久,添了又添,累從心跑來跑去。
  從心就是這點好,絕不覺煩,一直微笑。
  女客終於走了。
  老板娘說:“奇怪,打扮斯文,舉止無聊。”
  這時,有洋人流浪漢進來乞食,從心取個隔夜?包給他。
  老板娘輕輕責備:“你給他,他天天來,嚇壞正經顧客。”
  從心隻是陪笑。
  話還沒說完,那女客又來了,這次還帶著一個年輕人。兩個人坐下,對著從心指指點點。
  老板娘走過去,"兩位要什麽?”
  "我們想同那位小姐說幾句話。”
  從心忽然害怕。莫非是移民局!
  老板娘挺身而出,"你們是哪裏的人?”
  那年輕人連忙站起來,"我們是華光中文電視台職員,這裏是我們名片。”
  老板娘一聽,立刻變得笑容滿臉,"唉,自己人,為什麽不早說,小明,拿蛋糕來請客,兩位有什麽事?”
  那女客笑說:“我叫李美賜,是這一屆華裔小姐選舉負責人,實不相瞞,看中了那位小姐。”
  "是燕陽?阿燕,過來一下。”
  從心隻得過去。
  "請坐。”
  "我在工作,站著很好。”
  "你叫燕陽?”
  從心遲疑著不願回答。
  "燕小姐,我們節目你可看過。”
  老板娘搶著回答:“十分精彩,當選的華姐可往香港決賽,往往名成利就,像餘杏瑤、陳美順,可是這樣?”
  "對,我們希望燕小姐參選。”
  老板娘又問:“一定拿頭獎嗎?”
  那年輕人笑了,"我叫李智泉,是廣告部經理。”
  嗬,智能似泉水一般,那多好。
  從心隻是不出聲。
  華裔小姐第一名?好不令人興奮,這同到紐約做模特兒,或是往荷裏活做大明星,是同一式的陷阱吧。
  兩個電視台職員同時說:“燕小姐考慮一下回複我們。”
  他們告辭。
  從心實時埋頭工作。
  鳳凰茶室卻擾攘起來。
  "豔色天下事,這老話沒錯。”
  "竟然找到這裏來。”
  "有仙人指路似的。”
  "阿燕一下子就成為名女人了。”
  "到時別忘記請我們吃大餐。”
  老板娘最感慨:“這樣漂亮,怎麽留得住她。”
  從心隻當他們在說別人。
  她回到公寓,也不提起。
  子彤自滑雪營回來,非常興奮,講了又講,拉著從心的手,媽媽長,媽媽短。他是那樣渴望擁有母親,不管真假,是否親生,都不介意,從心為之惻然。
  張祖佑說:“我兌了出版社支票,今天出去吃飯。”
  "哎呀,我已經買好菜。”
  "明天再煮。”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約會。
  他們一行三人去吃西餐,從心第一次被人服侍,很不好意思,她用英語點菜,張祖佑詫異:“講得好極了。"十分佩服她進步迅速。
  表麵上看,真像一家三口。
  從心十分照顧他們父子,把刀叉、調味品交到張的手中,子彤笑說:“媽媽,我們自己會。"張祖佑低著頭不出聲。
  像,愈來愈像,不是像假妻,而是像亡妻德慈。他暗暗自語:德慈,你可憐我,可是你陰靈回來照顧我父子?他哽咽。
  終於,他不著邊際地問:“還喜歡這裏嗎?”
  從心由衷地答:“喜歡,這裏不會先敬羅衣,教育普及,設施完善,是屬於大眾的社會;人人有資格打球、遊泳、滑雪……”
  張微笑:“開頭,新移民都如此讚美。”
  從心訕訕地說:“當然,每個社會都有暗湧。”
  片刻,大家吃甜品。
  "我以為你一來就看見有人跳樓會覺得害怕。”
  從心把一勺冰淇淋喂到他嘴裏,"我也以為你挺不愛說話。”
  子彤看見他倆這般情形不覺高興地笑。
  從心享受了一個現成的家庭。
  第二天,她收到一份華裔小姐參選表格。
  老板娘說:“還不快填妥送進去。”
  從心笑,"我哪裏有本錢?”
  "我替你找劉律師做提名人。”
  "不,我……”
  "這是一個機會,阿燕,你不是想掙點錢供養婆婆嗎,在茶餐廳做工哪裏有前途。”
  "這也是一份正經工作。”
  "萬一藉此進了演藝界,財源滾滾來。”
  從心笑,"哪有你說得那麽好,說不定有許多黑幕陷阱等著我們去踩。”
  老板娘卻遺憾地說:“我若年輕貌美,勢必闖一闖,入了寶山,再也不會空手回。”
  從心的心咯地響了一下。
  就這幾年了,十六到二十三,一個女子的青春就這麽多,如果讀好了書做事業,那又不同,那簡直可與天地同壽,才勝於貌,大可做到七老八十,甚至死的那一日。
  她周從心會什麽?她隻得一雙手。
  那天下午,趁空檔,她填妥表格,寄出去。
  又跟那位李美賜通過電話。
  李女士很高興,"祝你成功。”
  賺取經驗,見一下場麵,也是好事。
  老板娘十分支持,"你受訓期間照支薪。”
  "怎麽可以。”
  "互相利用,接受訪問,一定要在鳳凰。”
  從心笑出來。
  可有利用價值了,有人要利用她!是多麽開心及值得驕傲的一件事。
  回到公寓,看見張祖佑一個人對著窗口,像在凝視什麽。從心問:“吃過午飯沒有?”
  他卻靜靜問:“你參加選美?”
  "是。”
  "電視台有人打電話來,說明早九點鍾通告。”“謝謝你。”
  "你可知選美需穿著遊泳衣在眾目睽睽之下四處走?”
  "我聽說過。”
  "你不怕?”
  從心不出聲。
  "你同燕陽真的相似。”
  從心輕輕說:“這是罵我吧。”
  "你是我什麽人,我同你什麽關係,我怎麽敢罵你。”
  "張先生,你這人真不好相處。”
  "真是難為了你,我這人又盲又窮,是根廢柴,你早日飛出去吧,我不阻你前程。”
  他回到房裏,關上門,再也不出來
  從心發覺自己竟與張祖佑吵架了。
  剛在懊惱,電話鈴響。
  "燕小姐,我是電視台李智泉,記得嗎,有一則化妝品硬照廣告,想找你拍攝,酬勞是────”
  他說了一個數字。
  啊,是可邀付永華大廈三個月房租。
  從心衝動地說:“我立刻來。”
  她不想欠張氏人情。
  李智泉笑了,"不是今天,是下星期。”
  從心這才想起來,"我不會……”
  "沒關係,有專人指導。"她隻需人到就可以。
  接著幾天之內,張祖佑沒與她說過一句話。
  到了約好的日子時間,李智泉來接從心。
  他開著一輛小跑車,活潑開朗,能說會道,雙目明亮,可是,從心卻牽掛小公寓裏的張祖佑。李智泉把她帶到一個攝製室,工作人員已經在等候,一見從心,都一怔。
  "阿智,有這樣的人才,怎麽不早說?”
  立刻有三、四雙手來侍候她,有人替她噴濕頭發,重新做發型,又有化妝師來幫她打扮,攝影師在她臉上測光,李智泉遞茶水給從心。
  接著,好幾個金發美女鶯聲嚦嚦走進來,人人衣不蔽體,露著腰肢肚臍,二話不說,當眾更衣。
  從心立刻眼觀鼻,鼻觀心。
  她們與李智泉態度親熱,不避嫌疑。
  從心明白沉默是金,一聲不響,看上去,非常冷酷及有信心的樣子。其實,已經嚇破了膽。
  那班洋女見一個華女動也不動扳著麵孔,倒也不敢造次,各自喝黑咖啡及不斷抽?。
  化好妝,從心在鏡子裏看到自己,更是驚上加驚。
  隻見整張麵孔閃亮,銀白眼瞼上貼著一顆顆假鑽石,像化妝舞會中麵具。她看向李智泉。
  誰知李君過來輕柔的說:“原來你有一張這樣完美的麵孔。”
  攝影師更是讚不絕口。
  李問:“你是混血兒?”
  從心不置可否。
  "但是又像足華裔,隻四分之一哥加索血
  統吧。”
  周從心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
  李智泉讓她簽一張簡單合約,支付她一張支票。
  攝影師過來說:“一出荷裏活製作在這裏拍外景,正想找特約試鏡,阿燕,你去試試。”
  從心還未回答,李智泉已經說:“可是藝伎桃桃子的故事?”
  "是,需要大量東方麵孔。”
  李智泉說:“好,我做你經理人。”
  從心嚇壞了,"我不會說英語。”
  李卻說:“你講得好極了,放心,導演不會叫特約上台講解火箭科技。"一步一步,把周從心推上舞台。
  不,是燕陽,她叫豔陽,豔陽天。
  過一日,從心將支票兌現,把鈔票放在張祖佑麵前。
  她說:“這是我付你的房租,請笑納。”
  張祖佑很平靜:“多謝,蝸居淺窄,留不住你,你早日找地方搬吧。”
  從心坐下來,不出聲。
  "叫人看見公寓裏有潦倒漢與小孩同住,大不方便。”
  從心仍然不響。
  張祖佑故意問:“咦,你還在這裏?”
  從心輕輕說:“是,周從心仍在你麵前,燕陽早就走了。”
  張祖佑這才驀然想起,啊,原來這聰敏女發覺他是在與燕陽說話。
  他眼睛看不見,心情悲愴,一時混淆,以為是燕陽要奔向名利之路。
  "對不起,我冒名頂替,令你勾起不愉快記憶。”
  "從心,危險。"張袓佑說。
  "我知道。"從心說。
  "燕陽是你的前車。”
  從心抬起頭,"貪慕虛榮的貧女隻得一條路,終於會車毀人亡,可是這樣?"她微微笑。
  她走近窗戶,往下看,入夜,對麵馬路時有形?可疑人物兜售各種毒品,還有流鶯疲倦地向途人媚笑。
  這時,自窗外流入的空氣卻不失新鮮。
  燕陽與張祖佑之間的關係有點曖昧,就像從心與他一樣,兩個淪落的人,在同一屋簷下掙紮,日久,互相信任依賴,他隻得她,她也隻有他。
  他不舍得燕陽走,他更不想溫婉的從心離開他。
  很像古時的落難書生,遭遇奇突,有織女自天上來,救過他一次,走了,然後,再生活在黑暗中,正當絕望,忽然,又來了一名天使。
  從心過去握住他的手,"我很感激你收留我。”
  張祖佑伸出手,輕輕觸摸她的額角,嗬,有點傾斜,無父母緣,但是,眉毛濃密細長,鼻梁高挺,輪廓與燕陽真的相似。他歎口氣。
  "又得向子彤解釋你為何離去。”
  "他會明白。”
  "是,不得不明白之際,也隻得明白。”
  "遲早,我都得搬出去。”
  "你打算一路沿用燕陽身分?”
  "還有什麽辦法?"的確沒有更好的途徑。
  幸虧這時子彤放學回來,小公寓內暫時恢複熱鬧。
  周從心要是現在就退縮及改變心意的話,也還來得及,近郊菜園一直聘請工人,還有,製衣廠縫工待遇也不差,快餐店、超級市場,都需要人手,養活自己,不是難事。
  這不是一個勢利的社會,動輒看不起人,是先會被人看不起的,白領、藍領、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功能、位置。人格有高低、職業不分貴賤。
  從心知道是她本身有野心。
  她匯錢給信義婆:“我已經習慣當地生活,第一次看到下鵝毛大雪,原來同圖片中一模一樣,可愛地白皚皚一片,不過走路可要小心。”
  忽然放下筆,落淚飲泣。
  張祖佑聽見她對未來的恐懼,卻沒有能力安慰保護她,他比她還要難過。
  他沒有條件留住她。
  第二天,李智泉又來接從心。
  "這是一個百貨公司單張裏的睡衣廣告,你放心,絕不暴露。”
  到了現場,開始工作,負責人大聲吼叫:“泰拉勒冰斯基在什麽地方,泰拉到了沒有?”
  有人回答:“泰拉的姊妹說她不能來,她醉得不醒人事。”
  負責人一邊詛咒一邊問:“燕子,你來,雙倍酬勞。”
  一邊把半透明的內衣遞過去。
  李智泉剛走開,從心發覺她也不需要誰來替她說話,不痛苦,何來收獲。
  她一言不發接過內衣,立刻換上。
  從心不敢照鏡子,吸一口氣,走回燈光下。
  “嘩,漂亮極了,叫泰拉繼續昏睡。”
  李智泉來接她,看到從心無邪地微笑,示範最性感的內方,不禁呆住。
  真沒想到她的身段也這麽好,他躊躇片刻,不,她會是他的猛將,他不能碰她。
  拍攝完畢,從心穿回大襯衫。
  李智泉低聲問:“不覺委屈?”
  “模特兒工作就是這樣。”
  李智泉有點佩服。
  從心說:“我須去華姐彩排。”
  “一時三刻發生這許多事,你應付得很好。”
  真的。
  百忙中還教子彤中文,有時一邊刷牙一邊教筆畫。
  一大早起來如常到鳳凰茶室,下班趕回公寓替張祖佑打點一下,上英文班,往電視台排練,集體接受訪問、拍照,做模特兒工作,她居然氣定神閑。
  老板娘千叮萬囑:“得到冠軍後記得戴著鑽冠到鳳凰來拍張廣告照,唉,店叫鳳凰,可不就出了鳳凰。”
  選美這玩意兒也不易應付,有一個環節叫天才表演。
  從心懊惱說:“我什麽都不會。”
  “唱歌總行吧。”
  從心低頭,“我隻會唱《揭起你的蓋頭來》。”
  李英賜笑,“你就唱中華民歌好了。”
  “人家不是芭蕾舞就是鋼琴。”
  “洋的不一定比中的好。”
  從心說:“英語國家在強勢,世人沒有不崇洋的。”
  李英賜點頭,“說得好。”
  李智泉解圍:“大家都拿著護照,都已經是外國人。”
  一班參選的女孩子都成為好友,隻有從心例外,她與她們格格不入。
  年齡相仿,但心境相差太遠,保持距離比較好,她總是微笑,維持緘默。
  決賽夜換上織錦旗袍,她忽然怯場,想卸妝逃回小公寓。
  李英賜跑進跑出打點一切,看見周從心躲在一角,便過去拉著她說:“放心,在台上,你看不到觀眾,吸一口氣,當他們不存在。”
  這倒是秘訣。
  從心踏上舞台。
  一切都是這樣不真實,像做夢一樣,她來到今日這個位置。
  她走近司儀身邊,台下傳來驚豔的歎息聲,從心雙手忽然不再顫抖。
  強光下從心看不見觀眾,因此豁了出去。
  從心順利應付全部環節。
  李智泉在台邊看著她。
  這女孩可能天生該吃這口飯,隨意哼一首民謠小調,也有無限纏綿之意,洋人觀眾尤其著迷。
  ——“揭開你的蓋頭來,讓我來看看你的臉,你的臉兒圓又圓……”
  宣布名次的時候,從心站在後排右角,第三名、第二名都出去了,喚到燕陽二字,她一時會不過意來。
  當時所有的人看著她,她卻傻笑,足有三兩秒時間沒有反應,她身邊的女孩子急了,推她一下,她才知道冠軍是她。
  嗬,第一名!
  從心的腳像踏在雲裏,不真實,地板仿佛軟綿,每一步都踩出一個凹痕,上麵寫著周從心三個字。
  她突覺暈眩,連忙定一定神,咧齒笑,頰上肌肉有點酸軟,顧不得了,她睜大雙眼,在水銀燈下似寶石般發出晶光。
  觀眾熱烈鼓掌,一位中年太太由衷地說:“這一屆華姐最秀麗,去香港競賽,毫不遜色。”
  “對,漂亮而端莊,又夠活潑,真正難得。”
  “是土生兒吧,身段那麽好,像洋妞似的。”
  “可替華裔爭光。”
  各人臉上都有興奮之色。
  在永華公寓,張祖佑看著小小電視機熒幕,他雙眼不好,隻見一片模糊閃光,可是聽得到旁白,“燕陽”兩個字一出,他心咯地一跳。
  連忙關掉電視。
  他坐在黑暗中不發一言,嗬,終於跑出來了。
  他故意叫子彤早睡,不讓他看到選美特輯。
  他對這女孩子一無所知,連她麵貌也認不清楚,她無故來到他的家,自稱是燕陽,住下來,帶來陽光希望,此刻,肯定要走了。
  張祖佑:男人要豁達一點,祝她前途似錦,萬事如意,千萬不要再說任何諷刺的話。
  他垂著頭,開一罐啤酒,獨自喝起來。
  這半年,冰箱裏裝滿食物飲品,子彤曾經歡呼:“爸爸,我們真富有”,都由這女子買回補給。
  日用品像?生紙及牙膏肥皂也由她抬回來,出錢出力,子彤也不用穿髒衣服,她甚至替孩子洗球鞋,沒有人會相信一個選美皇後會擁有勤做家務的美德。
  張祖佑忽然心平氣和,得到過已經夠好,她陪伴他們父子這段日子,信是緣分,世上沒有一輩子的事,他應感到滿足。
  他一個人坐在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正想去休息,忽然聽到門一響。
  他揚聲:“回來了?”
  從心嚅嚅地問:“你還沒睡?”
  “恭喜你,拿了第一名。”
  從心走過來,脫下高跟鞋,“這雙鞋真難穿,險些?跤,叫了第三第二名,我還以為已經落選,可白費工夫了,誰知又喊到燕陽。”
  “我相信你今天一定最漂亮。”
  “我運氣好而已。”“去,去休息,明天是你的新紀元。”
  從心實在累了,笑一笑,脫下長旗袍,洗幹淨化妝,倒在梳化上。
  她更衣從不避他,因為他看不見,況且,公寓那麽小,避無可避。張祖佑聽見蟋蟀聲響,百感交集。
  那夜,睡得正濃,從心夢見燕陽。
  她朝她輕輕走過來,“從心,好睡。”
  從心睜開眼,看見她微微笑。
  “燕姐,你來看我了。”無限歡欣。
  她臉上有患病時的紫血色,可是從心不怕,明知陰陽相隔,卻有說不出的親切,“燕姐,真想念你。”
  燕陽黯然,“我想你似一陣風,你想我要在夢中。”
  從心急不及待,“燕姐,我得了頭獎。”
  “這種第一名算什麽,將來,叫你開眼界的事還多著呢。”從心驚問:“還有?”
  “當然,這不過是第一步。”
  “我怕有人識穿我不是燕陽。”
  “你確是燕陽。”
  “燕姐——”
  “你不說,誰知道,去,去到盡,為我爭口氣。”
  這時,鬧鍾響了,從心跳起來。
  她立刻替子彤做早餐送他出門。
  “今日默書,記住別草率,錯多過兩個字已經拿不到中級……”十足慈母,或是大姐姐。
  張祖佑聽見,不禁籲出一口氣。
  電話鈴響,從心去聽,聲音降低。
  “睡得還好,是,極興奮,試鏡?我馬上來,不過,先要到鳳凰去拍照,我答應過老板娘替她宣傳。”
  張祖佑想,很快,她會發覺答允過的事不一定都能實踐。
  出門之前,從心仍在廚房忙個不休。
  張祖佑問:“你做什麽?”
  她回答:“煮一個西洋參雞湯,回來有得吃。”
  “你不必再忙這些了。”
  “我覺得很好。”她抹幹雙手換衣服。
  張祖佑咳嗽一聲,從心抬起頭來。
  “去試鏡?”“是,做電影臨記,換取經驗。”
  “嗯,是個花花世界。”從心笑了,“酬勞很好。”
  她趕出門去。
  在電梯口,碰到一個穿西服的洋人,正在研究門牌。
  “這位小姐,問一聲,我找張祖佑先生。”
  從心不由得疑惑,“我正是他家人,你是哪裏找他?”
  “青鳥出版社。”
  從心聽過這個機構。
  令從心奇怪的是張一直同出版社有聯絡。
  她帶客人往內走。
  她先敲門,然後說:“張先生,有人找你。”
  張立刻問:“是格連活?”
  “祖,這大廈不好找。”
  從心見他們那麽熟絡,為他們斟出咖啡,才去工作。
  自那刻開始,一整天沒閑下來。
  在鳳凰拍妥宣傳照,李智泉陪她到片場試鏡,她需講幾句對白,緊張的她有點口吃。
  從心已在牙齒上抹了油,免得笑起來粘住嘴唇,但仍覺得笑得不自然。
  像選美一樣,每人拿一個號碼,代替名字,方便登記。
  李智泉輕輕說:“很快,會用燈泡或霓虹光管鑲起你的名字。”從心嫣然一笑。
  李智泉就是喜歡看她的笑臉。
  從片場出來,從心說:“智泉,我請你吃飯。”
  李智泉微笑,“你家還是我家?”
  “我們去吃快餐。”
  “不如上我家來。”
  從心遲疑。
  “不怕,你應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我相信你。”
  李智泉住湖邊中上級公寓,景觀甚佳,全白裝修,他住得瀟灑,很少雜物,與永華大廈的住客大不相同。
  原來,從心發覺,環境愈是富裕,身外物愈是精簡。
  他斟杯礦泉水給她。
  半晌,李智泉說:“祝你萬事如意,心想事成。”
  “謝謝你關照。”
  “到了香港,發展順利,別忘記我。”
  “智泉你真客氣。”
  “我的眼睛雪亮,觀眾目光亦不差,你會成功。”
  從心笑出來,“我還未決定做什麽呢。”
  李智泉立刻說:“演員、模特兒、歌星。”
  “我哪裏會唱歌。”
  “誰會?沒關係。”
  “我知道了,你是叫我出賣色相。”
  “聲色藝,這色字排第二,地位不低呢。”
  “智泉,同你說話真有趣。”
  “燕陽,關於你的身世——”
  從心頓時靜下來。
  “我知道你出身有點複雜,不要緊,觀眾並不要求一個藝人是大家閨秀,名門淑女,但是,切勿欺騙他們,別吹牛,別說謊,別誇耀,他們一定接受你。”
  “謝謝忠告。”
  他籲出一口氣,“我還以為會得罪你。”
  “不,智泉,這比塞錢進我口袋更好。”
  李智泉感喟:“明白這道理的人不多。”
  從心微笑。
  “對,”李智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的手比較粗,出發之前,到美容院浸一浸蠟。”他真細心。
  從心看看時間,“我得回去了。”
  “你的獎金獎品下星期便可發放,這段日子內,我繼續替你接工作。”
  “你沒有女友?”
  他苦笑,“我成日與美女們接觸,異性最忌,何來伴侶。”他說的是真話。他駕小跑車送她回去。
  “燕陽,明日起學開車。”
  “我——”
  “放心,我借車給你。”
  從心覺得這半年來她奇遇真多,一件接一件。
  回到公寓,一開門,便看見張祖佑在等她。
  從心輕輕問:“子彤呢?”
  “在鄰居家玩。”
  “功課做完沒有?”
  “第一件事洗澡,第二件事吃點心,然後做家課,都是你訓練的。”
  這時,從心發覺張祖佑臉上有罕見的笑容。
  她在他對麵坐下來,“出版社來的客人走了?”
  “早就走了。”
  “他帶來好消息?”
  “你真聰敏。”
  從心微笑,“可以讓我分享嗎?”
  “從心,你不知道我做何種職業吧。”
  從心一怔,他有工作?她一直以為他領傷殘津貼為生。張祖佑低聲說:“我是一個寫作人。”
  半晌,從心才會過意來,“作家?”她太過詫異,張大了嘴。
  張笑,“成了名才叫作家。”
  從心合不攏嘴,“你寫什麽,小說、詩、還是散文?”
  “小說。”
  嗬,怪不得青鳥出版社頻頻接觸,有時寄上支票,有時派職員來探訪。
  真沒想到他雙眼不便,仍然努力工作,從心十分感動。
  “你看不見,怎樣寫作?”
  “靠出版社提供的手提電腦。”
  “你寫的是英文?”
  “在外國,自然寫英文。”
  “你從未提及你的英文那樣好。”
  張黯然,“我原是多大英國文學係碩士生。”
  唉呀!從心大吃一驚。他的秘密比她還多。
  他申訴:“眼睛功能退化,接著,子彤母親去世,我酗酒,失去工作……”
  從心連忙接上去:“現在好了,大作出版後,一紙風行,洛陽紙貴。”
  張祖佑忍不住笑,“嗬,從心,你真有趣。”
  從心肯定,“那必然是本好小說。”
  吃過苦,才能寫成佳作。
  “初步協議,明年初出版。”張祖佑說。
  “小說用什麽題材?”從心好奇。
  他有點?腆,不願透露。
  “出版後切記簽上下款送我一本。”
  “一定,從心,一定。”
  從心由衷地說:“真替你高興。”
  報過喜訊,小公寓內忽然靜下來。
  他的思緒本來亂成一片,別說是寫作,連生活都照顧不來,全靠從心,自她出現之後,家裏井井有條,他才能提起精神,把作品完成。她是他的繆斯。
  “你幾時動身去香港?”
  “明年春季。”
  “子彤會不舍得你走。”
  “我去個多月就回來,不見得立刻飛上枝頭,名成利就,身不由己。”
  張祖佑歎口氣,“你比燕陽精乖。”
  “我也是從她經驗裏學習。”從心欷歔。
  “出版社同情我的遭遇,答允預支若幹稿酬,我與子彤的生活將不成問題。”
  “沒想到外國人亦有人情味。”
  而且,他已不像較早前那樣反對她去選美。
  “從心,我的口氣如果太重,請你原諒。”
  從心立刻答:“你教導過我,我高興還來不及。”
  “我自私,我不想你走。”
  “我會回來看你,你永遠是我恩友。”
  “不敢當,從心,我們父子得感謝你。”
  從心忽然伏在他膝上流下淚來。
  就這樣留下也好,服侍他寫作,成名與否不要緊,回到小公寓,有人照應,勝過往東南亞獨自廝拚。
  張祖佑像是知道她想什麽。
  “去,去償你的心願,我會在這裏等你。”
  從心作不了聲。
  “記住江湖險惡,步步為營。”
  大門被推開,子彤回來。
  他們的話題從此打住。
  第二天,李智泉找從心:“你被選上了。”
  “選上做妃子?”
  “你將在荷裏活大型製作《藝伎回憶錄》中擔任一個角色。”從心大笑。
  “燕陽,出來慶祝。”
  “做臨記都那麽快樂?”
  “凡事都有個起頭,你說是不是。”他真樂觀。
  從心做妥家務便出門。
  李智泉陪她登記、穿戲服、拍造型照。
  他見到寶麗萊照片,“同我簽個名。”
  從心笑著寫:“給智泉,燕陽敬贈”。
  當燕陽是藝名吧,比周從心三字別致多了。
  李智泉珍藏好照片。
  場務把通告交給從心。
  從心還沒有資格領取劇本,但握著通告,已經非常高興。
  她早出晚歸,忙得暈頭轉向,可是總還抽空學習英語,還有,傍晚說什麽都抽半小時陪子彤做功課。
  現在李智泉替她找了私人補習,時間自由,專讀社交會話,特別注意語氣。
  “在英語國家居住發展,英語必須流利。”
  “是,老師。”
  “某因不肯痛下苦工,失卻不少片約。”
  “誰?”從心忍不住好奇。
  老師微笑,“留意一下你會知道。”
  “啊。”
  “但是也有人一年半載之內已講得似模似樣。”
  “這我知道是哪一位。”
  “從心,練好工夫等走運。”
  “是,老師。”
  這段日子,張祖佑覺得她一進一出都會帶起一陣朝氣,周從心比起當日又驚又累來敲陌生人門的她,已經大大不同。
  依然故我的是對他們父子的至誠關懷。
  那一日,李智泉借車給從心學習駕車。
  他小心翼翼地問:“你與家人同住?”
  從心知道須向經理人作某一程度坦白,否則,人家會心淡。
  “不,不是親人。”
  “好象是一個盲人與一個小孩可是。”
  “你聽誰說的?”
  “你的鄰居議論紛紛,他,是你什麽人?”
  “我們是室友,守望相助。”
  “多麽奇怪的關係,閑人會說你們同居。”
  從心微笑,“也沒說錯。”
  “你天生有外國人脾氣。”
  從心說:“當日我無家可歸,他收留我,我幫他打理家務。”
  “他真幸運。”
  “我們之間,純是友誼。”
  “他沒有冒犯你?”
  從心看著他,“換了是你,你可會乘人之危?”
  李智泉也看著她,“我不知道是否能控製自己。”
  從心更加敬重張祖佑。
  “他是個君子,一時淪落,日後必能翻身。”
  “從心,你可要搬出來住?”
  “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從心遲疑。
  “我幫你找地方,免人家多話。”
  “你這樣為我,我十分感激。”
  “記住,我是你北美洲經理人,你是我搖錢樹。”
  連李智泉本人都相信純粹是這樣的緣故。
  片場裏,並非人人平等。
  女主角是美國土生兒,不會中文,完全像當地少女,活潑可愛,平易近人。
  演她中年時的女角據說是來自香港的大明星,冷著一張臉,不笑,也不說話,一支?接一支?,不吃飯,光喝咖啡,不理人,眼睛長在額角。
  從心飾演的婢女隻需斟一杯茶給她,放下,轉身走開,就已經完工。可是,因為導演對主角有要求,這杯茶斟了七次。
  李智泉問:“累嗎?”
  從心搖搖頭,“每一次她都演得很細致,可是,每次都有微妙分別,她做得極有層次。”
  “人家是影後。”從心點點頭。
  “你觀察入微,全神貫注,一定進步迅速。”
  從心笑答:“將勤補拙嘛。”
  “隻有聰明人才會承認自己笨。”
  “嗄,我沒聽懂。”
  “世上笨人多,忙不迭爭第一,五腳豬半桶水,老以為自己已經十全十美。”
  從心不出聲。
  “我替你找到酒店式一房公寓,交通方便,地段高尚,你會喜歡。”啊,這是跳出去的好機會。
  “該搬出來了。”
  那日,回到小公寓,發覺張祖佑有客人。
  從心天生好記性,一下便認出來,她稱呼:“格連活先生你好。”
  那出版社負責人笑了,“你是祖的漂亮表妹。”從心點點頭,華人一表三千裏,有何不可。
  “我正與祖談論美國尊合堅斯大學
  植入計算機芯片挽救視力的個案。”
  從心無比關懷,“可實施嗎?”
  “實驗經已成功,但不是每個病人都適用。”
  從心對祖佑說:“你去看看。”
  “孩子氣,不是說看就看的事。”
  從心賭氣,用英語說:“也不過是錢的問題罷了。”
  連格連活都歎息:“誰說金錢買不到健康。”
  子彤忽然出來說:“我有錢。”
  大人都詫異了,“是嗎,子彤,你有多少?”
  “我有整整三十二元。”嘩,巨款。
  從心抬起頭,“我有三千元。”也不簡單。
  張祖佑與格連活都笑了。
  從心說:“我們寫信去申請,旅費已在這裏。”
  格連活讚成,“為什麽不?”
  張答:“也許全世界已去了十萬封信。”
  “那也不欠我們這一封。”從心說:“我去查他們的電郵號碼。”張祖佑楞住,這女孩一日千裏,現在已經會用電郵。
  這時格連活站起來,“我告辭了。”
  從心說:“我送客。”
  格連活在電梯口說:“我認得你,你是華埠小姐。”
  從心笑著承認。
  “你是祖小說中的女主角吧。”
  從心不動聲色,“小說是佳作。”
  “我們認為十分動人,書名也好聽。”
  從心脫口問:“叫什麽?”
  “《豔陽天》,咦,你不知道?”
  “我怕他改書名。”
  “豔陽,那是你吧。”
  “是,那是我。”
  格連活走了。
  從心緩緩回到室內。張祖佑咳嗽一聲。
  從心問:“你有話要說?”已經相當了解他。
  “你好象也有事告訴我。”
  “你先說。”
  張宣布:“我打算搬家。”從心意外。
  “地方不夠用,現在略有能力,想搬兩房公寓,大家住得舒服點。”
  從心很替他歡喜,“可是,我不日要去香港。”
  “房間留給你,歡迎隨時回來。”
  “子彤呢,可要轉學校?”
  “他會適應。”
  “我怕他不舍得舊同學。”
  他想起來,“你呢,你有什麽話要說?”
  從心說不出口,“沒事。”
  終於要搬出永華這白鴿籠了。都說外國居住環境好,可是小公寓怎會比村屋寬敞。從頭到尾,從心簡單的衣物仍然放在行李箱裏,穿的時候拿出來,洗幹淨又放回去,其它雜物用一隻鞋盒裝住。
  這時,電視機播著新聞,令張祖佑側耳細聽。
  “……自香港駛出的日本貨櫃船亞洲之光上發現人蛇,該船昨晚抵達西雅圖,警方接到線報,前往搜查,在密封貨櫃中發現十五名偷渡男子,其中四名尚未成年。”
  從心聽了渾身不自在。
  隻見熒幕上記者示範:“真正不能想象,當貨櫃門鎖上之後,十多天航程,在黑暗中度過,空氣、水、食物,均嚴重不足,在大浪中冒生命危險,為的是什麽?傳說,美國仍是金山!”從心雙手顫抖,她低下頭,沒有人說話。
  隔很久,張祖佑輕輕說:“燕陽乘爛貨船來,她說,趁黑夜,蛇頭令他們百多人遊水上岸,她幾乎凍僵。”
  從心雙手按著麵孔,她怕臉頰也會發抖。
  張喃喃說:“金山。”
  這傳說永遠不滅。
  “從心,你已經看清楚,你說,這裏好象金山嗎?”從心不出聲。
  “一百年前,西方冒險家拚死往南美洲尋找一座叫愛爾多拉多的金山,據說,在夕陽下,該座山一麵峭壁,完全是黃金,閃閃生光……”
  從心靜靜聽著。
  “從來無人見過愛爾多拉多,燕陽不例外。”
  “你勸我不要回香港?”
  “不,我隻是說出心中話。”張祖佑說。
  從心握住他的手,“我會回來,繼續做一些模特兒工作,出任臨記,老了,回鳳凰茶室做侍應,幫你打理家務,不過也許你已成為大作家,一本書銷路八百萬冊,忘記開門給我。”張祖佑點頭,“聽聽這話說得多刁鑽。”
  從心一轉頭,看見子彤站在身後,他一臉惶恐,這麽小,已經習慣流離無常。“媽媽,你去哪裏?”
  從心緊緊抱住他,“去辦點事,賺些錢。”
  “爸說我們已經夠錢用。”
  從心笑了,她讓子彤坐下,看著他雙眼說:“子彤,我其實不是你的繼母。”
  誰知子彤平靜地答:“我知道。”
  從心意外,“幾時發覺的事?”
  “你第一次替我煮飯洗衣溫習功課,我就知道你不是她,她從來不做這些。”
  從心微笑,“不過,她很闊綽,是不是?”
  “是,她一回來就買許多糖果玩具。”
  “你也喜歡她吧。”
  “媽媽,我不想你走。”“我會回來。”
  子彤低下頭,“你們都那樣說,可是之後就再也見不到。”
  張祖佑忽然開聲:“子彤,抬頭,挺胸,記住你是男子。”子彤隻得立正。
  從心到廚房打點晚餐。一碗一筷,都有感情,她用心地把一塊紅燒牛肉切成薄片,在碟子上排成扇狀,那樣,子彤看了喜歡,會多吃一點。
  張祖佑閑閑問:“那位李先生對你不錯?”
  從心抬起頭,“他是我經理人,身分同格連活先生一樣。”
  “他會跟你回東南亞?”
  “我也希望,隻是他在這裏有事業,走不開。”
  “這次競選,你有幾成把握?”他一連問好幾個問題。
  “一成也無。”
  “從心你真坦白。”
  “人家泰半是大學生,要不,出身很好。”
  “選美注重的不是身世。”
  “她們長得細致,比起來,我似粗胚。”
  “我真想看清楚你的相貌。”
  “趁今日有空,我寫封信給醫院,你替我校正文法,可好?”
  張搖頭,“相信我,不會有結果。”
  “打定輸數也好,我管我寫。”
  “牛脾氣。”
  從心取出紙筆,寫出信來,因為都是實話,她悄悄落淚。
  到補習社,找到尊合堅斯醫院的電郵號碼,把信輸入,打出。累了,伏在書桌上。
  信中文法一定有誤,句子編排絕對有問題,可能隻得小學程度,希望用誠意搭夠。
  從心在信末這樣寫:“一個寫作人不能閱讀自身作品,是多麽令人難過的遭遇,希望你們考慮這個案,我會將他的病曆寄給你”。
  會有響應嗎,從心也覺得渺茫。
  隻是,她想為張君做一些事。
  出發之前,李智泉殷殷叮囑:“我的朋友會去飛機場接你,你暫時住她家,她叫王書嫻,在廣告公司任高職,這段時間答應照顧你。”
  一切聽你的,“我會少說話多吃飯。”
  “飯也不能吃太多,當心發胖。”
  “是,是,我明白。”
  “我事先警告你,香港記者很厲害,你一句話不可說錯。”他像是巴不得跟著從心走。
  從心笑,“你要不要一起來?”
  他看著她,雙眼露出愛慕向往的神情來,隨即恢複了理智,“不,我是經理人,不是跟班。”
  從心說:“我曾到香港一遊。”
  “你走馬看花。”
  從心笑,“的確是霧中看花,管中窺豹。”
  “那是一個最奇特的社會,什麽事都可以在一夜之間發生,人心不安但熱情,如果討得他們歡心,會把你捧到上天。”
  從心嚅嚅問:“相反呢?”
  “踩死你。”
  “啊。”她雙手掩著嘴。
  “你要小心。”
  從心沮喪,“你說得像地雷陣一樣,我很驚恐。”
  “好好,不說,來,我倆去喝一杯,替你餞行,祝你順風順水。”
  他總是叫橘子水或礦泉水給她。
  “我也喝拔蘭地。”
  “不,千萬不要開始,切勿破戒,記住,你從不喝酒。”
  他對她是真心的好。
  從心問:“你為什麽不回香港發展?”
  “那裏人才車載鬥量,沒有我的位置。”
  出發之前,他替她買了一篋廉價但時髦古怪的衣物,身段好皮膚光結的年輕女子穿上,不知多漂亮。
  周從心要出發了。
  頂著燕陽的名字,從東走到西,又從西方返回東方,咦,放過洋,喝過洋水,身分提升,在崇洋的人眼中,她可是晶光閃閃。
  從心說:“智泉,我賺到錢,一定報答你。”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北美經理人非我莫屬。”
  他送她一隻透明橘黃色的趣致手提電腦,“有空,電郵給我,或傳選美寫真照片過來。”
  從心點點頭。
  “書嫻替你找了老師,繼續補習英文。”
  臨走前幾天,從心沒有異樣,她到鳳凰茶室話別,她高舉茶杯,對老板娘說:“多謝照顧,我出路遇貴人,真正幸運。”
  重老板娘淚光閃閃。
  從心戴著鑽冠的照片掛在店堂中央,會做人的人就是這樣,給了別人方便隻字不提。
  然後,從心張祖佑搬家。
  新住宅在公園對麵,雖然也聚集不少華裔,但大多數衣著光鮮,舉止斯文,臉帶微笑。
  隻要老是責怪某些族裔永遠黑著麵孔,自由社會,自由選擇,要笑得出才能笑,否則,笑比哭還難看,也不必勉強。
  在新居,父子各有寢室,還有小小書房,子彤卻像所有孩童一樣,對舊居戀戀不舍。
  從心說:“你各處走幾遍給我看看,記住,廚房還有角櫃,別碰到,杯子在鋅盤邊,茶葉與咖啡在組合櫃第二格。”
  張祖佑不出聲,隻是微笑。
  從心坐下來,輕輕說:“我明天出發。”
  客廳有落地窗,輕風吹拂,十分舒服,生活有較好轉機,真叫人高興。
  他們兩人一齊說:“我有東西給你。”
  他倆又不約而同把一隻白信封交到對方手中,“給你,救急用,小小意思。”
  然後,彼此大吃一驚,“這是什麽?”
  拆開對方信封,齊齊失聲:“哎呀,你怎麽給我錢,你自己夠用嗎?”
  然後,他們一起大笑起來。
  從心說:“你且收著,你有孩子,我不要緊,我一個人。”
  “一個女孩子東征西討,手上是方便點好。”
  患難之交,真情流露,從心哽咽了。
  “各人收起他的一份可好?”這也是辦法。
  張祖佑咳嗽一聲,“這次,你表演什麽?”
  “大會有集體舞蹈節目。”
  “泳衣很暴露吧。”
  “我是職業模特兒,習慣了。”
  半晌,張祖佑說:“我會努力寫作,不論好歹,寫了出來再說,我會一改那構思十年卻不動筆的陋習。”
  小彤點頭;小彤把臉埋在她臂彎。
  “噫,這麽高了,是大孩子了,放學自動做功課,不懂的問爸,爸爸學識極好,什麽都會。”
  李智泉來送行。
  短短日子,在外國人的地方,她竟碰到那麽多好人。
  李智泉輕輕說:“有著名化妝品公司看到你廣告硬照,想預約你做模特兒。”
  “我約四月回來。”
  “一言為定。”
  她輕俏的走進候機樓。
  烏亮長發紮一條馬尾巴,素臉,搽紫色口紅,小小白棉布襯衫,牛仔褲、平底鞋,天生比例優美的身段,豐胸、細腰、長腿,四周圍男士忍不住擰過頭來看她。
  美色,是世上最懾人的本錢。
  從心整個人看上去令人開心、舒服,故此,有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她捧著一本有關英文文法的書苦讀。
  飛機上,照樣有年輕人搭訕,不過,這次她自己會填報關表格了。從心感慨萬千。
  前後座有年輕人請她入局玩遊戲,她微笑拒絕,閉目養神。
  漸漸睡著,夢見自己在鄉間用手洗衣服,在陽光下晾曬,半晌,信義婆叫她吃飯,婆孫二人其樂融融。
  猛地醒來,飛機引擎隆隆,才知是一個夢。
  立刻有人問她要不要喝水,殷勤的男生還真不少。
  從心覺得淒惶,婆婆不是親生,丈夫與兒子都是冒牌,她一無所有,孑然一人,連護照都不真是正屬於她。
  下飛機,她拎著行李過關,關員隻看一看護照便蓋印讓她過去。
  她鬆口氣。
  一出閘便看到有人舉著紙牌“燕陽”,她迎上去。
  一名司機說:“王小姐叫我來接你。”
  都會街道仍然擠迫,行人過馬路都掩著嘴鼻避塵,從心雙目瀏覽,對市容繁華依舊讚歎不已。
  王小姐寓所在山上,是一幢舊樓,寬敞,裝修別致,司機把門匙交給她,“王小姐有事,晚上才回來,你自己休息好了,她說,不用客氣,當作自己家裏,右邊客房撥給你住。”
  都是李智泉的麵子吧。
  從心推開窗,看到南中國海,回到家鄉了?不見得,更需步步為營。
  她用電話向大會報到。
  負責人囑她第二天一早到電視台見麵。
  那一整天,從心都沒見到王書嫻。
  晚上也沒有回來,整幢公寓,仿佛歸從心一個人用。
  第二天她乘公路車到電視台。
  一進門,工作人員已經知道這正是他們追尋的人才。
  大眼明亮慧黠,笑容純真,嗬;還有那身形,背後看呈一個V字,同其它女孩排在一起,如鶴立雞群。
  幾乎立刻引起妒忌。
  “已經二十三、四歲了,是位老人家。”
  “這麽老大,還來選美,我們都隻得十八九歲。”
  “經驗老到,大占便宜,詭計可比我們多。”
  “她說話有鄉音,她來自鄉村。”
  “最不擇手段的是她們這種人。”
  “昨日排舞時她推擠我,她妒忌我,我不與她計較。”
  “一會去喝茶別叫她。”
  記者們對燕陽卻有好奇。
  她比其它女孩沉默,不是看書,就是對牢手提電腦打電郵,是智能型,與眾不同。
  想采訪幾句,被保母擋開。
  有記者說:“長得美真幸運。”
  “群眾喜歡一定的模式,她勝在健美但塊頭不大。”
  “會紅?”
  “我們都配備著慧眼,哪個會紅,哪個不,一看即知。”
  “是哪一樣的人才?”
  “有人調侃,一定是先演電視劇集,再拍廣告,然後進電影界,跟住出唱片,接著,公子哥兒苦苦追求,最終名成利就。”“市道仍然不算太好。”
  “放心,她是例外,”忽然之間,這人眼珠子險些掉出來,“嘩。”
  原來眾女生已換上泳衣彩排,大家眼光落在燕陽身上,幾乎一陣暈眩。
  那種隻有在外國豔女雜誌才能見到的三圍叫他們驚歎,這個女子拿什麽名次已不重要,她一定會成為全城焦點。
  從心仍然沒有見到王書嫻,這樣漂亮的住宅隻得她一個人。
  客人用的?生間真別致,洗麵盆邊沿繪上攀藤玫瑰花,有英文字寫著:“公主睡了足足一百年”。
  哪個公主?從心對外國童話不熟悉。
  在另一邊這樣寫:“終於,一個吻喚醒了她”。
  有這樣的事,由一個吻破了魔咒?
  客廳裏,飯?是一張乒乓球桌,可是六張椅子古色古香,不知是外國哪個朝代的古董,唉,配搭太別致了,從心嘖嘖稱奇。
  王小姐本身一定是個不平凡的女子。
  從心走到電話邊,發現傳真機上一盞小小紅燈不住閃亮,她心血來潮,輕輕按下鈕鍵。
  一把動聽的女聲立刻傳出來:“是燕陽嗎,歡迎你,我是王書嫻,把這裏當自己家好了,我需往新加坡開會,遲些才見麵,好好照顧自己。”原來如此。
  聽過屋主人留言,從心比較輕鬆,拾起送來的日報,嚇一跳,厚厚一疊,五顏六色,字體巴掌般大,頭版刊登車禍照片,血淋淋的傷者坐在路邊等候救護車……從心看得呆了。
  打開翻閱,有些內容令從心尷尬。
  有人說,要了解一個城市,最好看它的報紙,這肯定是個充滿刺激光怪陸離的都會。
  忽然,她看到彩照中有一張熟悉的麵孔。
  看仔細一點,從心哎呀一聲,丟下報紙。
  這是周從心她自己!不不不,是燕陽才真。
  泳裝照片放得足有四分之一版大,紅色大字套綠邊,拳頭大“頭馬”兩字。
  嗬,從心嗟歎,變成馬了,幸好不是狗。
  從心忽然覺得害怕,照片登得那樣大,會被人認出是冒牌貨嗎?她無疑是太大膽,太擾攘了。
  電話鈴響起來,是電視台保母囑她準時出席記者招待會,公司車會在某一地點等她們。
  從心到了目的地,數十名記者一湧而出,像暴動群眾似爭位置,場麵驚人。
  從心想,爭拍什麽人?她也好奇地探頭察看。
  不料剎那間所有記者的鏡頭都對準她,從心嚇得立刻跳上旅遊車。
  記者仍不放過,對牢車窗按快門,從心眼睛被閃光燈攝得一陣花,睜不開來,隻得別轉頭去。
  結果,那天在車裏,誰也不同她說話。
  化妝更衣的時候,別的參選者向保母投訴:“燕陽的便裝是大紅色,最討好,全場隻有一套紅色,為什麽?”
  “燕陽有專人梳頭,我們得輪候,為什麽?”
  “燕陽喝礦泉水,我隻得汽水,喝得肚脹,為什麽?”
  “她墊胸。”
  “她鼻子整過形。”
  “全身都是假的。”
  從心十分難堪,隻是忍耐。
  招待會中,保母叫她站在中央。
  回到後台,立刻被人用手肘推撞,從心本能反抗,用力推回去,立刻有人痛哭失聲。
  “燕陽你妒忌我。”
  “你就是看不得有人取替了你的位子。”
  “你心中充滿仇恨。”
  從心代表燕陽嗤一聲笑出來。
  保母一一看在眼內,出來調解,把所有女孩,連從心在內,好好教訓一頓。
  那天傍晚,自公寓出來,有人看見她立刻趨向前:“燕陽,我是宇宙日報記者,”他遞上一張名片,“我們想訪問你,拍攝一套照片。”
  從心一怔。
  “八號岑祖心已經偷步替雜誌拍泳裝照,你切莫落後。”
  從心一聲不響往前走。
  那人跟住她不放。
  “燕陽,聽說朱冠生導演已向你接觸,可有這樣的事?”
  從心不發一言,隻是微笑,“哪有這樣事?”
  “記者與名女人一向互相利用,燕陽,說話呀。”
  從心不敢出聲。
  記者忍不住說:“你真笨。”
  這對,從心忽然嫣然一笑,“是,我是笨。”
  記者看見她雪白整齊的牙齒,不禁呆住。
  從心已經走到對麵馬路去了。
  他盯著她拍照,她買了水果與報紙雜誌,她在小店吃雲吞?,她站著看櫥窗,她扶一個老太太過馬路,她回家去……。
  這些都不算新聞,回到報館,恐怕要捱罵。
  記者靈機一觸,有了主意。
  從心回到住所,沐浴洗頭,坐在客廳裏讀自己的新聞。
  “燕陽受到群體杯葛”。
  “燕陽被懷疑整容”。
  “燕陽成為眾矢之的”。
  她歎口氣放下報紙。
  正想除下包著濕頭發的大毛巾,忽然公寓大門被人推開。
  從心大吃一驚,立刻霍一聲站起來。
  一個年輕男子推門進來,看見屋裏有人,也怔住,他們不約而同大聲喝問:“誰?”
  那男子答:“我是書嫻的男朋友溫士元。”
  從心說:“我是她客人燕陽。”
  “我來替書嫻喂魚。”
  他想起來了,眼前這穿著浴袍的女郎正是新聞人物。
  啊,她真人比照片更好看——剛梳洗完畢,素臉,眉目如畫,大眼??有神。
  半晌,她說:“我去換衣服。”她進房去。
  那溫士元喂罷金魚,不想離去,坐在乒乓桌前看報紙。
  從心換上T恤長褲出來。
  溫士元覺得這可人兒怎樣看都不像已經過了二十一歲。
  她斟一杯咖啡給她。
  “書嫻在新加坡。”
  她說:“我知道。”
  “她有否跟你提起過我?”
  從心答:“我還沒見過王小姐,我由朋友介紹來。”
  “啊,原來如此。”照說,已經沒他的事了,他可以走了。但是,腳像粘住似的。
  半晌,他說:“你可想四處觀光?”
  從心笑了。
  “讓我介紹自己:溫士元,家裏開製衣廠,我本身在倫敦大學工商係畢業,現在廠裏任職,我工作勤力,身家清白,無不良嗜好。”
  從心看著他。三言兩語,便知道他同她生活在兩個世界裏。
  從心想念祖佑,啊!她想聽他的聲音。
  溫士元見她臉上忽然露出寂寥的神色來,更覺楚楚動人。
  他放下一張名片。
  “還喜歡這間公寓嗎?”
  從心點點頭,“驟眼看家具組合有點奇怪,但是卻非常實用。”
  這句話說到溫士元的心坎裏去,他笑說:“這裏的室內裝修,全由我負責。”
  “你?”從心意外。
  她對他不禁另眼相看,隻見年輕的他身穿便服,剪平頭,笑容可親,雖不算英俊,卻有他自己的氣質。
  從心稱讚,“客房裏的洗麵盆十分可愛。”
  “啊,《睡公主》的故事。”
  從心笑:“怪不得我那麽好睡。”
  他推開主臥室的門,“請進來參觀。”
  從心探頭一看,隻見全室雪白,沒有一點顏色,落地窗對牢蔚藍大海,家具簡單,地氈上有一道彩虹,看仔細了,原來是放在茶幾上的一塊三菱鏡折光引起。
  浴室非常大,毛巾特別多,從心去看洗麵盆,啊,這次,盆裏繪著一個黃頭發的可愛的小男孩,穿軍服,肩膀上各有一顆星。
  從心抬起頭。
  溫士元微笑,“小王子。”
  這些典故,她都不知道,她需好好學習。
  溫士元再也找不到借口留下,他說:“我要走了。”
  “溫先生—”
  “喊我名字得了,或者,叫我元寶,我祖母與同學一直那樣叫我。”
  從心?腆地說:“我可否打長途電話?”
  “當然可以。”溫士元詫異,“當自己家一樣沒錯。”
  走到門口,他又說:“你幾時有空,我陪你逛逛。”
  從心點點頭,關上門。
  他是屋主的男朋友,從心怎可與他兜搭,她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從心撥電話到張家,子彤來聽,認得是她,立刻哽咽,“媽媽—”
  張祖佑的聲音接上來:“怎麽樣,還適應嗎?”語氣故作平常,其實十分盼望。
  “一切都好,放心。”
  “你有苦處,也不會講出來。”
  “真的沒有,天天像玩遊戲一般,唱唱歌,跳跳舞,要不就見記者及吃飯。”
  “你講話要小心。”
  “明白。”
  “多些與我們聯絡。”
  是人家的電話,從心不想用太久,再叮囑子彤幾句,便說再見。
  接著,她又找到李智泉。
  他的口?與張祖佑完全不同,不停哈哈笑,“你看你多出風頭,像一股旋風,我看遍了那邊的報紙,張張有你彩照。”從心苦笑。
  “感覺如何?”
  從心講真心話:“外國人對我,比同胞對我要好得多。”
  “咦,怎麽有此感歎?”
  “都看不起我,說我來曆不明,說話帶鄉音,是個淘金女。”
  “咄,誰不想掘一大塊金磚,這些人,看不清自己尊容。”
  “一味排擠,叫我難受。”
  “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早些看清楚,沒有幻想。”
  從心歎口氣,“不多說了—,這是人家的電話。”
  “我撥給你好了。”
  “對,我還沒見到王書嫻,卻見到她男友溫士元。”
  誰知李智泉大吃一驚,“元寶?你要小心這人,他色迷迷不是好人。”
  “他有大門鎖匙。”從心笑。
  “這還得了,這—”
  “放心,他很愛王書嫻,不會越軌。”
  李智泉一味在那頭跳腳。
  “我有事要出去。”
  “你要當心那個人。”
  “燕小姐還記得我嗎?”
  從心點頭,“你是王小姐派來接我的司機大叔。”
  “我是阿忠,我來負責接送你。”
  從心大喜過望,都會交通實在不便,況且,此刻她走在街上,已有好事之徒認出,指指點點,頗為難堪,如有私家車接送,大不相同。
  這是走向虛榮的第二步,要與眾不同,想錦衣美食,出入有車,住在有海景的公寓裏。
  第二天晚上就是正式演出了。
  溫士元打電話來:“成功。”
  “謝謝你。”
  “預約同你慶祝。”
  從心沒有回答。
  第二天大早,打開報紙娛樂版,從心的感覺像是晴天裏忽辣辣下了一個響雷,把她的靈魂震了出竅。
  報上大字這樣寫:“燕陽有夫有子,隱瞞真相,欺騙大會。”
  報上圖文並茂,還有一張結婚證書影印本。
  證書上字樣清晰可見:“男方張祖佑,女方燕陽。”
  從心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張證書。
  這是張祖佑提供的嗎?
  不,《宇宙日報》記者寫:“本報特地前往多倫多查探真相,原來燕陽五年前結婚,兩年前離婚,前夫育有一子,雖非親生子,名義上亦是兒子……”
  這時,電話鈴已瘋狂不停響起。
  有人敲門,原來是司機阿忠。
  “燕小姐,樓下圍滿了記者。”
  從心腳底冰冷。
  拆穿了,不對,不對,他們仍然當她是燕陽,她仍可申辯。該怎樣說?
  我不是燕陽,我是周從心,我沒有結過婚,我沒有丈夫,那不是我。但是,我持假護照,我是一名非法入境者,遞解我出境吧。
  從心雙手顫抖。
  阿忠見她臉色煞白,不禁激起同情心來,他輕輕說:“唏,結過婚有什麽稀奇,這年頭誰沒有結過一兩次婚,不用怕,大不了退出競選。”這個都會,連司機都有胸襟。
  一言驚醒夢中人。
  從心找到酒瓶,不管是什麽,斟出一杯,幹盡,那琥珀色的酒倒是不嗆喉。
  這時有人按鈴,阿忠去一看,“燕小姐,是溫先生。”
  溫士元進來,揚了揚手,“三十多架照相機對牢我。”
  從心默默落下淚來。
  溫士元看著她,“這是幹什麽,不值得為這種事哭泣。”
  從來沒有人這樣溫言安慰過周從心,一時百感交集,她忽然痛哭失聲,掩著麵孔,淚水自指縫流出。
  溫士元坐到從心身邊,把寬厚的肩膀借出來給她靠著,伸出另一隻手,把電話插頭拔掉。
  這時,才聽見袋裏手提電話也在響。
  他連忙取出聽,“嗬,阿智,是你,是,燕陽就在我身邊,我怎麽又來了?你問得真奇怪,我也是她的朋友!”他聽半晌,把電話交給從心:“是李智泉,他想與你說幾句。”
  從心接過電話,哽咽地叫一聲“智泉”。
  他一開口便說:“記者竟這樣神通廣大,唉!他們跑到注冊處翻檔案。”
  “我是冤枉的。”
  “噓,我也猜到,你們可是假結婚?”從心不出聲。
  “你不要否認,也不要承認,讓記者心癢難搔,把新聞追下去。”“什麽?”
  “燕小姐,恭喜你,你一夜成名。”
  從心楞住,亮晶的淚珠掛在腮上,用手背抹去。
  “試想想,一名記者月薪起碼三萬,樓下大約三十名記者在等你,燕小姐,那已是一百萬了。”
  從心聽他說得那麽市儈,不禁破涕為笑。
  溫士元在一旁呆呆看著,可人兒表情多種變化。
  他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他要保護她。
  當下他吩咐司機:“叫我秘書鄧小姐到這裏來上班,把陳本欣律師也請來,我們有事要辦。”
  司機應聲出去
  李智泉在那一頭說下去:“你就算得到冠軍,三五七個月後有誰記得,這一下爆出大新聞,深入民間,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今晚決賽——”
  “唏,不去也罷,你已經成名了,所以,哭什麽,笑還來不及呢。”
  從心無論如何笑不出來。
  李智泉說:“我馬上買飛機票趕回來做你的智囊。”
  “這——”
  “我還有話同元寶講。”
  從心把電話還給溫士元,走進浴室,將臉浸到睡公主麵盆裏去,她慢慢鎮靜下來。
  抹幹麵孔,回到客廳,她呆住。
  隻見屋裏已經多了兩位妙齡女子,其中一位正把傳真機手提電腦電話等通訊儀器架好插上電源,那張乒乓球桌立刻變成小型辦公室。
  她抬起頭來,微笑著說:“燕小姐,我是鄧甜琛,你的秘書。”從心說不出話來。
  溫士元叫她:“燕陽,過來見一見陳本欣律師,有她在,你可以放心。”
  從心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高效率辦事方式,事發迄今不過一個小時,溫士元已經為她擺出陣仗,鄭重應戰。
  而她的軍師李智泉,已經趕來與她會合。
  從心把溫士元拉到一旁,“為什麽?”
  他輕輕答:“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是嗎,真的那麽簡單?
  “陳律師正與電視台那名負責人通話,那種要類似遊藝節目,不去也罷,我們自己舉行記者招待會好了。”
  從心說:“把王小姐的香閨搞成這樣,她一定會不高興。”
  誰知溫士元反問:“王小姐?”
  “王書嫻呀。”他好象已經忘記女朋友。
  “嗬,對,書嫻,不不,她不是一個小器的人,你放心,她大方,明白事理,她不會計較。”
  真是一個好女子,溫士元應該多多珍惜她。
  陳律師放下電話,轉過頭來,“燕陽,你好。”
  她年輕貌美,從心沒想到有這樣標致的律師,李誌泉說得不錯,都會人才濟濟,臥虎藏龍。
  溫士元笑,“陳本欣原來是出庭辯護的大律師,因為相貌太漂亮,法官及犯人都不能專心,遭到投訴,所以她退下來幫我打理業務。”從心還以為這是笑話,一看陳律師無奈表情,才知道是真事。竟有這麽奇怪。
  隻聽得陳本欣說:“連我也覺得意外,電視台說:歡迎燕陽參加今晚決賽,大會不會計較未證實的謠言。”大家怔住。
  看樣子,但凡當事人不願意承認的,統統是謠言。剎那間,溫士元明白了,他衝口而出:“收視率。”
  陳律師笑,“是,一切是收視率作怪,聽說本來未滿的廣告額現在變為價高者得。”
  從心覺得一股寒意,這就是商業社會了。
  陳律師問從心:“你去不去?”
  從心心頭有千般滋味。
  陳律師輕輕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溫士元說:“她不想出這種風頭。”
  “這不是逃避嗎,為什麽要讓某一撮人拍手稱快?”
  “壓力太大了。”
  從心緩緩放下手,看著陳律師,“我去。”
  陳律師高興地笑。溫士元意外,這女孩竟這樣勇敢。
  “好好去睡一覺,我們替你安排一切,燕陽,今晚你不會得到名次,但是,風頭全屬於你。”
  從心長長籲出一口氣。她回到房裏,累極倒在床上。
  真感激這班軍師,沒有他們,她會一個人躲在公寓裏哭到天黑。她扭開小電視看新聞。
  記者這樣報告:“美加兩國在過去兩個月截獲六艘偷運人蛇到當地的貨櫃輪,海關決定今晚檢查所有出境的貨櫃箱,以防人蛇匿藏……”
  從心低下頭,過一刻,關上電視。她把身子蜷縮成胎兒一般,裏在被褥裏,漸漸睡著。
  從心沒聽到溫士元說什麽。
  他在問陳律師:“查到什麽?”
  “對方是一個領取失業救濟金的盲人,叫張祖佑,今年三十八歲。”溫士元不出聲。
  陳律師說下去:“燕陽同他是假結婚,你放心。”
  溫士元微笑,“我有什麽不放心?”
  陳律師看著他,“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溫士元說:“那的確是獲得護照的最快途徑。”
  “英雄莫論出身。”
  溫士元感喟:“世上甚多傳奇。”
  “長得美,叫傳奇,長得不美,叫坎坷。”
  秘書鄧甜琛說:“有最新消息傳真過來。”
  溫士元過去一看,“咦。”“什麽事?”
  “那張祖佑原來是一名寫作人。”
  陳律師也深深稱奇,“很好哇,自力更生,值得敬佩。”
  “這是他照片。”
  照片中的高瘦個子略為憔悴,卻有股書卷氣。
  “嗬,並非蛇蟲鼠蟻。”溫士元略覺放心。
  他隨即怔住,咦,要他放心或是焦慮幹什麽,他與她不過數麵之緣。
  陳律師說下去:“這件事有人證、有物證,看上去千真萬確,燕陽一定不能否認。”溫士元點點頭。
  “但是,也千萬別承認假結婚,否則,驚動移民局可就煩了。”
  他搔頭,“處理這件事難度甚高。”
  陳律師微笑,“可不是考智能。”
  “今晚觀眾席一定噓聲震天。”
  鄧甜琛卻笑,“不見得。”
  溫士元抬起頭來。陳律師也笑,“你會踩她台嗎?”
  “我當然不會。”
  “那麽,其它人大抵也不會,燕陽是那種罕見的擁有觀眾緣的人,不信,看今晚好了。”
  司機阿忠買來新鮮熱辣飯菜,大家都餓了,坐下吃飯。
  溫士元說:“阿忠,把袁媽叫來負責三餐。”
  陳本欣笑,“你想把整個家搬過來?不如叫燕陽到你家住。”一言提醒夢中人。他斟出一杯啤酒,躊躇半晌。
  陳本欣笑吟吟,像是看透他在想些什麽,“不過,記住,請客容易送客難。”
  這樣挪揄他,他都不出聲,看樣子他對她,確有三分認真。
  這時,從心聞到飯香,走出來,惺忪地問:“你們吃飯?”
  “過來。”溫士元連忙讓位,“給你留了龍蝦炒飯。”
  從心漱過口便坐下吃飯,到底年輕,不顧一切,吃飽再說,逃命、說謊、選美,都需要力氣。
  溫士元問阿忠:“樓下還有沒有記者?”
  阿忠答:“愈聚愈多,電視台本身也派來記者。”
  溫士元居然有點高興,“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麵。”
  陳本欣答:“要叫記者蜂擁而出,說難不難,說易也真不易。”從心好象沒聽到似的,隻管吃飯,隻當他們在說別人。咦,根本燕陽就是另外一個人,她是周從心,大可置之度外,捱過今晚再說。
  從心抬起頭來,他們看到她恢複了七成神采,大眼睛不再淒惶。
  好家夥,又站起來了。做人,是該有這樣的勇氣。這時,鄧甜琛去聽電話,轉過頭來說:“電視台說現在就派專車來接。”
  陳本欣說:“叫他們盡管把車子駛來,在前門停,但我們會自己乘車往電視台。”
  鄧講了幾句,放下電話,“該出發了。”
  從心深深吸進一口氣,她挺起胸膛,鎮靜地說:“我準備好了。”
  溫士元吩咐:“甜琛,你整晚跟住燕陽。”
  陳律師問:“你呢?”
  “我,”他略為?腆,“我回家看電視。”
  陳本欣說:“我回辦公室,有事隨時叫我。”
  溫士元點頭,“阿忠,你負責接送,打醒精神,有什麽閃失,惟你是問。”
  從心換上球鞋,預備出發。她本來想與張祖佑聯絡,報告現況,可是實在抽不出時間,況且,又怎樣交代這件事呢,從心詞窮。他們自後門出去,安全上了車,前門的記者仍在守候,有一兩個人發現後追上來,已經來不及。
  從心平安抵達電視台,可是那裏也圍滿了記者,奇怪,還有沒有記者去做國際新聞?
  從心一下車,就聽到問題四麵八方湧上來。
  “燕陽,你是否拋夫棄子前來選美?”
  “你的身世究竟是什麽一回事?”
  “把真相說出來聽!”
  “你是否一個虛榮的女子,為著目的不擇手段?”
  “你住在什麽人家裏?我們查過你呈報的地址,業主姓溫,他是你什麽人?”
  “這輛大車可屬於你男朋友?”從心一言不發。
  他們在追問燕陽,又不是她,她怎樣回答呢。
  可是閃光燈照耀得整個電視台門口都亮起來。
  鄧甜琛保護她進去。
  在化妝間見到其它參選的女孩,奇怪,她們鴉雀無聲,平時尖酸刻薄,嘴舌不停的一幹人,此刻真看到了大陣仗,反而不知如何反應。
  化妝師過來替從心妝扮。
  鄧甜琛跟住溫氏那麽久,頗見過一些大場麵,與負責人談了幾句,向工作人員說幾句好話,又一直稱讚保母夠關照,之後,她坐下來看小說。
  如果當事人夠冷靜,好事之徒就一籌莫展,你們要看好戲?戲,什麽戲?
  一邊打扮,從心一邊看著鏡子裏的人,嗬,一個被生母拋棄在一棵槐樹下的孤嬰,不知怎地,神推鬼擁,竟然活了下來,長大成人,到了今天。還有什麽看不開的事,想到這□,不禁豁然開朗,從心嫣然一笑,鏡中的她,真的色若春曉。更衣時她吸進一口氣,拉上翠綠色織錦窄身旗袍拉鏈,有人忍不住稱讚:“真是曆屆最漂亮的選美皇後。”
  她鎮靜地踏上台板。因為一點掛慮也沒有,所以表現更加大方成熟,博得掌聲如雷。
  最後一關,司儀問一個嚴肅問題:“燕小姐,作為華僑,你對海外華人有什麽盼望?”
  事先準備好的台詞比較圓滑、簡單,從心照□演說一遍,但是忽然自己加上結尾:“我希望華裔團結,說普通話、廣東話、福建話的全是華人,還有,乘飛機去的不要瞧不起搭火車的,坐車的別輕視走路的,切勿互相排擠,須彼此愛護。”
  台下忽然靜了幾刻鍾,司儀□□一把汗。接□,有人高聲叫好,有人喝彩,有人站起來拍手。
  溫士元在家□邊喝啤酒邊看電視,到這個時候,才喃喃說:“了不起,燕陽,真勇敢。”
  宣布賽果時從心並沒有專心聽叫名,她在想,明日後,她該回鄉去探訪信義婆了。
  “第二名是燕陽。”
  她沒有站出來。
  “燕陽!”
  身邊有人推她,嗬,第二名,她居然得到亞軍,假水鑽皇冠戴到她頭上,從心淚盈於睫。冠軍是名英國文學碩士生,平日對從心還算和氣。
  從心到後台借了鄧甜琛的手提電話打到張家。
  “我得了第二名。”她哽咽地報告。
  “鬧出了一點新聞,還有第二,算是不錯了。”他什麽都知道。
  “真不好意思,幹擾你平靜的生活。”
  “那算是什麽,你別放在心上。”
  “子彤好嗎,我真想念他。”
  “我們等你。”
  “明日我會去探婆婆。”
  “那是應該的,速去速回。”
  鄧甜琛叫她,她掛上電話。
  “燕陽,這位是祈又榮導演。”
  從心點點頭,披上外套,預備離去。
  祈導演笑,“外邊記者布下了陣,你怎麽走得了?”
  從心不由得對這位女導演有點好感。
  “可否約你談談拍電影的事?”
  這麽快,台前得了獎,台後就有人談合約,她已經找到了青雲路?
  鄧甜琛說:“又榮,放心,我會幫你約時間。”
  導演笑,“謝謝你,老同學。”
  原來是同窗,從心很羨慕,她就沒有舊同學。
  導演說:“開我的車走吧。”
  鄧甜琛把一頂漁夫帽交給從心。
  從心被工作人員帶到天台,再走到另一邊停車場。她鬆一口氣,抬頭一看,原來是星光燦爛,空氣意外地冷冽清新。從心有點淒惶。可是來不及傷春悲秋,鄧甜琛已催她上車,一溜□似把車開走。功德圓滿了,從心閉上眼睛。
  隻聽得鄧甜琛輕輕問:“可要召開記者招待會,一次過回答或聲明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從心微笑,“政府有無規定私人事件必須交代清楚?”
  “當然沒有。”
  “那就恕不多講了。”
  “好。”鄧甜琛喝彩。
  “你也讚成?”
  “這年頭願意不說話的人愈來愈少。”
  從心喃喃說:“不說話的女人。”忍不住神經質地笑出聲來。
  “像不像個戲名?”
  “為何那麽多人說個不停?”
  “宣傳呀,世上沒有好宣傳或是壞宣傳,宣傳就是宣傳,都希望紅起來,或是紅一日兩日、一月兩月也好。”
  從心歎息一聲。
  鄧甜琛說下去:“英雄不論出身,美國新晉民歌手珠兒不久之前還住在一輛福士車□,無家可歸,成名之後,身家億萬,穿華服戴珠寶做時尚雜誌封麵。”所以商業社會那樣重視功利。
  從心忽然說:“這條路不對了,我們不是回家去嗎?”
  鄧甜琛答:“怎麽回家呢,守滿記者,到朋友家暫住一晚可好?”都事先安排好了。
  “那位朋友是誰?”從心鎮定地問。
  鄧有點尷尬,“溫士元。”可是從心隻點點頭。
  車子往山上駛去,不久到一間小洋房麵前停住。
  有人迎出來,正是溫士元。他替她開車門,“燕陽,要是你不願意,我立刻送你到酒店。”
  從心隻是答:“沒問題。”反正處處為家。
  他鬆口氣,請從心進屋。
  從心轉頭說:“我真怕王小姐不高興。”
  又一次,溫士元像是忘記世上有王書嫻這個人,“誰?”
  “你的女朋友王小組。”
  “她,嗬,我的朋友即是她的朋友,她會明白。”
  從心看□他。
  她不相信世上有那樣大方的女子。
  溫士元雙手插在口袋□,隻是嘻嘻笑。
  小洋房布置得十分雅致,牆上掛□多幅彩色繽紛的抽象油畫做裝飾。從心走過去細細欣賞。
  溫士元在一旁介紹:“大建築師勒卡甫亞爾的作品;我自十年前開始收集他的油畫,他大部分作品在東京。”
  從心坐下來,溫士元斟一杯汽酒給她。
  從心說:“你懂得真多。”
  “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與你分享。”
  從心不語。
  “你喝的香檳叫克魯格,有時候,克魯格不標明年份,因有聲名保證,所有這個牌子產品都是香檳之王。”
  從心卻抬起頭來困惑地問:“你背□女友招待別的異性,難道一點不覺羞愧?”溫士元不出聲。
  從心輕輕說:“嘩,人心叵測。”
  溫士元想申辯:“我──”
  從心笑笑放下酒杯,“我倦了。”
  穿□極細高跟鞋子走了一晚,不知多累,她到客房沐浴。在熱水蓮篷下她靜靜思索,電光石火間,豁然大悟。她立刻裏上大浴袍跑出浴室去找溫士元。
  他在書房聽爵士音樂。
  從心笑□說:“我明白了。”
  他轉過頭來,“明白什麽?”
  他看到出水芙蓉似的她,不禁呆住,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也是穿□大浴袍,此刻的她額角還點綴□亮晶晶的水珠,他從未試過這樣強烈需要擁有一個異性,不是逢場作戲,他想與她長相廝守。
  溫士元覺得迷惘,他咳嗽一聲,“明白什麽?”
  從心伸出袖子抹去額上水滴,笑□走近一步,“根本沒有王書嫻這個人是不是?”
  溫士元退後一步,“哎呀,你真聰明,被你猜到了,我們無意欺騙你。”
  從心反而高興,她不想一個好心女子有所誤會。
  “王書嫻是家母的名字。”
  從心既好氣又好笑,“為什麽要創造這個人?”
  溫士元答:“都是智泉的意思,他向我借公寓,可是怕你不肯住在男人家□,所以說是一位小姐香閨,本來無事,偏偏我好奇,我想知道是什麽樣的女子叫精乖聰明的李智泉這樣盡心盡意,所以來查看。”他搔□頭皮,麵孔漲紅。真是一對活寶。
  “王書嫻在電話的留言,那聲音屬於鄧甜琛可是?”
  “燕陽,你真耳尖。”
  從心說:“沒有這個人,我反而放心。”
  溫士元補一句,“我也是。”
  從心調侃:“你也是什麽?”
  溫士元答不上來。從心轉身回房去,肥大的睡袍不可以看到她身段美好的輪廓。
  溫士元癱瘓在安樂椅中,一夜不得好睡。
  第二天一早,他起來進廚房找咖啡,看見她精神奕奕坐在玻璃桌前看報紙吃早餐。
  “早。”從心說。
  “你早。”他坐到她對麵。
  從心穿□溫士元的白T恤牛仔褲,腰間用一條寬皮帶,十分俏麗。
  他喝一口黑咖啡,“我早上最醜一麵都叫你看過了。”
  “可不是,什麽都來不及了。”
  他沒想到她還有幽默感,笑得幾乎落淚。
  “報上說什麽?”
  她給他看。娛樂版全部都是燕陽彩照及燕陽語錄。
  “燕陽促華人撫心自問,團結為上。”
  “美人胸懷大誌,勸華人切莫互相歧視。”
  “燕陽身世成謎,竟夜失蹤。”從心掩上報紙。
  “你看,本市又多了一個名人。”
  從心輕輕說:“我有一個請求,請神通廣大的你幫忙。”
  “咦,終於當我是朋友了,好,好。”
  “我想去鄉間探訪婆婆。”
  “啊,我馬上替你安排,最快今日下午可以出發。”
  從心沒想到會那樣方便,驚喜交集。
  她也沒想到溫士元會親自陪她去。
  從心問:“智泉不是說回來?他到了沒有?”
  溫士元笑,“那麽大一個人,還會迷路不成,我們先做了重要的事再講。”
  從心認為他說得對。
  稍後,鄧甜琛提□一件小小行李上來交給從心。
  “□邊衣物日用品夠三天用。”
  “足夠了,我去看到婆婆就回來。”
  在路上,從心平靜地把身世告訴溫士元。他惻然。
  溫士元不認得孤兒,他的朋友與同學,全部是同父母作對的好手,需索無窮,從不覺羞愧,成日板□麵孔,要這個要那個。
  他沉默了,原來世上不幸的人那麽多。
  司機阿忠送他們到從心祖居,所謂鄉間,隻在城市邊陲,才大半個小時路程。
  從心有點激動,緊緊握□拳頭。
  看到熟悉的小路,她下車小跑步般奔向祖屋。
  溫士元跟在她身後,幸虧平日也有運動,否則別想跟得上。
  到了屋子前麵,從心發覺天井一切都是舊樣子啊,像是她上午需開,傍晚又回來了。
  她揚聲:“婆婆,婆婆。”
  門虛掩□。她推開門。
  一個年輕婦女正在屋內,抱□嬰兒,聽見聲音抬起頭來。從心看到陌生麵孔,呆住。
  少婦笑問:“找誰?”
  從心有不吉之兆,“我找信義婆。”
  “啊,周婆婆已經去世,現在我們住在這□。”
  從心呆住,眼前一黑,她看不清事物。
  溫士元一聽,心中暗暗叫苦。
  片刻,從心問:“什麽時候的事?”
  “你是周婆婆什麽人?”少婦說。
  “孫女。”從心說。
  “她約半年前病故。”
  少婦站起來,走到一隻櫥前,拉開抽屜,取出一疊信,“這些都是寄給周婆婆的信,你拿去吧。”
  從心接過信,低頭一看,信封上全是她自己的筆□,周從心寫的信,由周從心來收,多麽怪異,信□夾□匯票、照片、盼望、親情,原來全部沒送到婆婆手上。
  從心往後退一步,落下淚來。
  少婦怪同情她,“你可是去了海外工作?”
  從心說不出話來。
  “你不用內疚,周婆已經老邁,聽說,一日她坐在天井的藤椅子上曬太陽,久久不動,鄰居來推她,她已經不在了,這是天大的福氣。”
  可是從心雙手簌簌地抖,眼淚一直落下。
  溫士元取出手帕給她。
  這些日子來,從心沒有哭過,無論多大的挫折屈辱,身體何等勞累,她都死忍下來。
  這一刻,實在忍不住了。
  她奔出屋,一直跑上山坡,走到大槐樹下,蹲在樹根,抱頭痛哭。
  溫士元不出一聲,讓她枕□肩膀。
  他可以了解她的傷痛,當日把她自這棵樹救起的雙手已經不在世上了。
  那是她唯一的慰藉,唯一的親情。
  他們一直坐在樹下,直至司機尋了過來。
  阿忠挽□藤籃,斟出熱可可,溫士元捧□給從心喝。
  從心嗚咽:“謝謝。”
  “回酒店休息吧。”
  “讓我再坐一會兒。”
  溫士元自阿忠手上接過氈子,蓋在從心身上。
  暮色漸漸合攏,天邊北鬥星升起,溫士元拉從心起來,“走吧。”
  從心知道非走不可,依依不舍摸□槐樹,過了一會兒,才隨溫士元回車上。
  她捧□哭腫了的頭,一言不發。
  溫士元說:“哭過發泄一下也是好的,鬱在心中會生病。”
  從心隻是發獃。
  “雙手冰冷,一定是肚子餓了。”
  一進酒店大堂,就看見一個人朝他們迎上來,冷笑□大聲說:“元寶,你想躲我?沒那麽容易。”
  從心一看,“智泉,你來了。”
  他竟然找了來。
  連溫士元都覺得他有辦法。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智泉,燕陽的婆婆辭世,她心情欠佳,你且別吵。”
  李智泉愣住,“對不起,我不知道。”
  從心握住他的手,疲倦地說:“謝謝你趕來,智泉,我想休息。”
  “聽到沒有?”溫士元說。
  從心轉過頭來,“先生們,請不要爭吵。”
  她靜靜上樓,一進房便把門關上,倒在床上。
  雙眼炙痛,她累極入睡。
  夢境同真實一樣,在槐樹下,她看見有人向她走來,以為是婆婆,但那女子年輕許多。
  “你是誰?”從心問。
  那少婦四處焦急地尋找,不住飲泣。
  “你找什麽?”
  她抬起頭,“我找嬰兒。”
  “你找她?”從心回答:“她已經長大了。”
  少婦蒼白的臉異常秀麗,苦苦央求:“告訴我她在哪□?”
  從心答:“我就是那棄嬰。”
  “不。”少婦號叫:“我昨天才把她放在樹下。”
  “來不及了。”從心也哭泣。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大聲叫她:“燕陽、燕陽。”
  從心已經熟習了這個名字,知道是在叫她。
  她睜開眼睛,看到溫士元。
  “燕陽,有人找你。”
  “誰?”從心撐□起床。
  “祈又榮導演。”
  都找了來。
  奇怪,要找你的話,一定找得到,千山萬水,天涯海角,也會趴在你身邊求,一日失去利用價值
  了,這些人的麵色突然轉冷,你找他,他也叫秘書回說人不在。
  “我得梳洗一下。”
  “好,我們在樓下咖啡座等你。”
  溫士元出去,從心一看,發覺已經是中午。
  竟這樣好睡,真是鐵石心腸,從心羞愧。
  沒有時間了,必須向前走。她匆匆梳洗,打開行李,取出衣物,發覺鄧甜琛是她知己,衣服全是米白色及淡灰色,她選大棉衫及卡其褲換上,不便叫人久等,立刻下樓去。
  酒店電梯□有人轉頭看她,從心低頭,微微笑,視線不與人接觸。
  到了樓下,立刻走到咖啡室。
  那胖胖的女導演正在等她。
  “對不起,叫你久候。”
  “沒關係,我是不速之客。”
  “元寶呢?”
  “他碰到了朋友,過去談一會兒,馬上回來。”
  李智泉在從心身後出現。
  從心介紹:“導演,這是我經理人智泉。”
  “他已經自我介紹過了。”
  從心笑笑:“那麽,有什麽話,大家可以直說。”
  祈又榮也笑,“想找你拍一部電影,任第一女主角,需演情欲戲,要脫衣服。”
  李智泉大吃一驚,也隻有女導演,才能這樣大膽直接。
  他輕輕問:“是個好戲嗎?”
  “我保證女主角會有表現。”
  “你的意思是,是另一部得獎戲。”李智泉說。
  祈導演並不謙虛,“這回希望也可以賣座。”
  “有劇本嗎?”
  “劇本在撰寫中,我帶來了原著,你們先參考。”
  “原來是由小說改編的電影。”
  “是,英文原著令我落淚。已派人接洽購買版權,作者尚未成名,希望版權費不太昂貴。”
  從心不認識祈又榮,但聽她談吐姿態,不卑不亢,斯文淡定,知道是個已成名人物。
  李智泉對她十分尊重,“哪本原著吸引了導演的法眼?”
  她自背囊取出一本硬皮書。
  從心伸手接過來,一看,呆住。
  世上的事就是這麽巧,從心知道有這本書,可是沒想到這麽快出版,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原先以為會由作者親自交到她手上。
  書名叫《心之旅》,作者祖張。
  這是張祖佑,他的第一部著作終於麵世。
  從心展開一個笑容,淚盈於睫,人生就是這樣,酸甜苦辣混成一體,婆婆辭世,她的情緒低到穀底,可是隨即又看到一絲曙光。
  她聽見自己輕輕說:“我願意拍這個戲。”
  李智泉聽見,轉過頭來笑,“真是個孩子,講話沒經驗,還有許多細節要談,這麽猴急想做明星?”
  “我先讀了原著再說。”
  “那麽,由我與導演談下去,你去休息吧。”
  溫士元過來,“燕陽,我陪你。”
  從心說:“我想知道關於祈導演的事□。”
  “來,到互聯網瀏覽一番。”
  “她那麽有名?”
  “人家成名二十多年,獲獎無數,清風亮節,是個純藝術工作者。”
  “嗬,我走運了。”
  “是,燕陽,從此你否極泰來。”
  “你對我真好。”從心由衷感激。
  有人在身後冷笑,“他另有企圖。”
  溫士元立刻轉過頭去,“對,隻有你是純潔的。”
  從心苦苦懇求:“先生們,別吵鬧。”
  智泉繼續去談條件,元寶陪從心找資料。
  “嘩,導演戰績輝煌。”
  “真是個值得敬佩的人物。”
  “未婚?”
  “成世東征西討,時間又比任何人想像中過得快,蹉跎下來。”
  “城市人都不喜早婚。”
  “我倒是想結婚。”
  從心看□他,嗤一聲笑出來。
  “怪不得叫你元寶,確是一件活寶貝。”
  他氣結。
  “我想看書。”
  溫士元退下去。
  翻開第一頁,從心就被吸引,她的程度不是那麽高,幸虧張祖佑用字不深,句法簡單,但憂鬱措辭叫讀者流下熱淚。
  傍晚,智泉找她,“從心,我們可以簽合約了。”
  從心抬起頭來,眼睛紅腫,像是哭了整天。
  智泉輕輕問:“是為□外婆吧。”
  從心把讀了一半的小說擱在桌上。
  “是這本書,真的這樣感人?”
  從心點頭。
  她簽了合約,與溫李兩位回到都會,從此以後,沒有退路,也隻得往前走。
  大批記者仍然跟在她身後,企圖親近這個不說話的女人。
  從心找機會與李智泉攤牌。
  “智泉,你遠道來做我的經理人,又是第一個賞識我,我想報答你。”
  “你的意思是──。”
  “頭一年的收入,你抽傭百分之二十五吧。”
  李智泉黯然,付他金錢,了斷恩怨,就沒有其他指望了。
  “如果不滿意,你請說出來。”
  “太慷慨了。”
  “現在我們手上有幾個廣告?”口氣日漸老練。
  “五個。”
  “那很好呀。”
  “是,夠你忙的了。”
  算一算這一年的傭金,多過在北美華人社區電視台做一個廣告部經理十倍,他還有什麽好怨的呢。
  李智泉惆悵地低下頭。
  “智泉,替我看劇本,我不會演戲,該怎麽辦?”
  “我替你找樣板戲來學習。”他又振作起來。
  從心好笑,“學誰?”
  “中西各大明星,我把好戲都找來給你觀摩。”
  “怎樣學?”
  “唏,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抄。”他極之樂觀。
  傍晚,從心與張祖佑通消息。
  “大約下個月初可以回來一趟。”
  張問:“逗留多久?”他知道她不會久留。
  “會是三天吧。”
  他訝異,“竟這樣匆忙。”
  “接了許多工作,賺錢要緊。”
  “我也有好消息。”
  從心明知故問:“什麽事?可是子彤成績大好。”
  “我的新書出版,已經出售東南亞電影版權,這邊有電視台也願意改編成戲劇。”
  從心笑,“你成為名作家了。”
  “反應相當不錯,你記得格連活嗎,他說準備再版。”
  “真想念子彤,下個月見他。”從心想麵對麵告訴他,她是他電影的女主角。
  從心為了那三天假,需與李智泉爭論。
  “沒有檔期放假,你應知道這份工作不分日夜。”
  “隻三天而已。”
  “我想想法子。”半晌,又說:“燕陽,我不讚成你再回到那對父子身邊。”這才是真正理由。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同你一樣。”
  “燕陽,人家不那樣想。”
  從心有點固執,“我不管人家怎麽想。”
  不料智泉斥責她:“你,不可以說這種話,你不是律師醫生建築師,你吃群眾飯,你須尊重觀眾,他們怎樣想,直接影響你生計。”
  從心低下頭。
  講得再正確沒有了。
  “勢利的觀眾居然不計較你的過去,讓你在名利場占一席位置,你應感恩圖報,怎可放肆,若不收斂,下一步就該打罵記者了。”
  從心懊惱地握□雙手。
  “記者隨時跟你返多市,傳真照片二十秒鍾可以抵達這□,什麽秘密都拆穿。”
  智泉站起來,“話已說盡,忠言逆耳,你自己想清楚吧。”
  從心也考慮過,但終於去買了來回飛機票。
  她親身向導演請假。
  導演說:“三天後一定要回來。”
  智泉知道了,冷笑連連,一言不發。
  從心不去理他,她拎□簡單行李上路。
  那天,是她十九歲生日。
  不但沒有自己姓名,連生日年份也一並失去,護照上的她,已經二十多歲。
  出境時沒有問題,入境時她挑一個白人把關的人龍,不料輪到她之際,一名華裔向她招手。
  她隻得走到另一邊去,心□忐忑。
  那人看住她半晌,又觀察她在護照上的照片。
  從心不出聲,有時,愈是華裔,愈是會挑同胞的錯,以示公正嚴明。
  今日,可能會有麻煩了!
  “你是燕陽?”
  她點點頭。
  不料那華人取出一張彩照,“請你幫我簽個名。”
  他換上一臉笑容。
  從心鬆出一口氣。
  她手袋□有現成的簽名照,立刻取出奉上,在多謝聲中過關。
  到了街上冷風一吹,背脊發寒,從心這才知道她已出了一身冷汗。
  上了計程車,往老家駛去,從心有種衣錦還鄉的感覺。
  這幾個月的奇遇叫她難以置信,智泉替她漫天討價,可是商業機構大部分願意承價,支票交到從心手中,她不相信銀碼是真的。
  周從心現在有點資產了。
  自幼貧窮的從心這才發覺略有積蓄的感覺竟是那樣好。
  同樣乘車進市中心,這次,倘若沒有人接待她,她可不用害怕。
  最壞的肯定已經過去。
  她對那陌生但賞識她的名利圈不打算長久留戀,她一定會在不久的將來退出,一賺到足夠往後生活就收山。
  車子駛到張宅前,她付了車資下車。
  從心按鈴。
  “找誰?”是張祖佑聲音。
  從心強自鎮定,淚盈於睫,對牢對話器說:“周從心找大作家。”
  “從心!”
  “我上來了。”
  他開□門等她,她一進大門,就看見他盼望的神色。
  她過去擁抱他。
  “我還以為你來不及回家。”
  “太小覷我了,子彤呢?”
  “放了學去打球。”
  張握□她的手,說不出話來。
  從心說:“讓我看清楚你。”
  他的氣色比從前好多,但是頭發仍然淩亂,胡髭沒刮淨,襯衫與褲子顏色不配。
  他輕輕問:“我是否襤褸?”
  從心微笑答:“不要緊,成了名,就隻是不修邊幅。”
  張祖佑笑出來。
  隻見小客廳一角堆滿參考文件及書報。
  “誰幫你整理資料?”
  “出版社派人來讀給我聽。”
  從心隨口問:“是男生還是女生?”
  “是文學係男生,還是我學弟呢。”
  “幸虧不是妙齡少女。”
  “從心你說到什麽地方去。”
  “隻有你叫我從心,隻有你知道我是周從心,聽到自己真名多好。”
  張祖佑說:“你永遠是周從心,本質不變。”
  “謝謝你,祖佑。”
  “我答應送這個給你。”
  他給她一本書,從心打開扉頁,發覺有他親筆簽名。
  “最佳禮物。”
  他微笑,“你可是有一件事沒告訴我?”
  從心十分聰明,“咦,你已經知道了。”
  “導演通知我的時候,我不相信雙耳。”
  “我是你的女主角了。”
  “我們兩人都幸運。”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人未到,一隻籃球先碰地一聲彈進來。
  從心轉過頭來,笑□叫:“子彤。”
  可不就是子彤,不但長高,又打橫發展,是個小大塊頭了。
  從心與他緊緊擁抱。
  他沒有再叫她媽媽,這孩子一向懂事。
  “我們出去吃飯慶祝。”
  “讓我準備一下,對,從心,桌上有給你的信。”
  信?誰會寄信給她?
  從心又一驚,莫非是政府。
  她找到信一看,啊,差點忘記,原來是美國尊合堅斯醫院回信。
  她急急拆開,回信十分簡單,院方邀請張祖佑某年某月某日親自往醫院檢查。
  成功了。
  從心興奮之極,已有機會走出第一步。
  她立刻把信讀給張祖佑聽。
  出乎意料,他卻躊躇。
  “去試一試,為□子彤,也該走一趟。”
  “子彤並無嫌我。”
  “有什麽損失?”從心揮□手,“我陪你去。”
  “我怕太多的希望帶來更大的失望。”
  “你是那樣懦弱的人?”
  張祖佑低頭,“你說得對,從心,我不應放棄這個機會。”
  從心說:“先去吃飯,回來再聯絡醫院。”
  三口子在法國菜館吃得異常豐富。
  子彤說:“請留在這□陪住爸爸,別再走開。”
  從心溫和地答:“可是,我要工作賺錢。”
  “爸爸也有收入。”
  “我想,一個女子經濟獨立比較好。”
  子彤不再出聲。
  那天晚上,從心寫信給醫院,先確實病人一定會前來診症,然後說:“他的第一部書已經出版,頗獲好評,附上一本,或許可以撥入院方圖書館。至於我,我是一個女演員,在機緣巧合之下,我將主演他小說改編的電影《心之旅》,感謝你們。”
  張祖佑在她身後說:“子彤睡了。”
  從心轉過頭來。
  “從心,我真想看見你的臉,到底這樣聰明善良的女子長相如何。”
  從心微笑,“也許,我五官不是你喜歡的那種。”
  他沒有回答。
  過一會兒他問:“你幾時走?”
  “祖,夜色真好,我陪你出去散步。”
  “子彤──”
  “走開十來分鍾不妨。”
  她溫柔地替他披上外套,手套進他臂彎□,在大廈附近散步。
  “如果雙眼看得見了,最想看什麽?”
  “子彤,你,然後是全世界。”
  “祝你如願以償。”
  稍後回到公寓,子彤仍然熟睡。
  從心輕輕說:“我隻能逗留一天。”
  第二天,她像從前一樣,充任管家,做好早餐,送子彤上學,把公寓收拾得幹幹淨淨,並且去買菜添置雜物。
  張祖佑不好意思,“從心你怎麽還做這些。”
  從心卻說:“我都不知多高興。”
  “你已是明星了。”
  “演員也有卸妝回家收工的時候。”
  “這次來,有無帶手提電話?”
  “有,但一早關掉。”
  “他們做夢也想不到你難得的假期會這樣度過。”
  他倆一起笑起來。
  整個下午,從心幫張祖佑整理原稿。
  有部分章節丟在鞋盒□,還有些尚未印出來,有些作廢,有些要改。
  張祖佑搔□頭皮,“我是一個最邋遢的寫作人。”
  從心說:“有什麽關係,最終作品好看暢銷不就行了,誰管你怎樣寫出來,用手或用腳、口述或靠電腦。”
  “這本新書叫《被騙被棄》。”
  “啊,多麽灰色。”從心吃驚。
  “記得永華大廈嗎?住客□多少血淚。”
  “可是,至少我們走了出來。”
  “我沒有忘記他們。”
  從心說:“我也沒有。”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
  第二天黎明,周從心走了。
  她撥電話給李智泉,李急問:“你在哪□?”
  “二十分鍾後,上飛機回來工作。”
  “你還算有點良心。”
  從心笑□掛上電話。
  她又找到溫士元。
  他很有趣地問:“這三天□,你可有想念我?”
  “有。”說沒有也違背良心。
  “多深?”
  從心哈哈大笑起來,關上電話。
  她在飛機上睡得十分香甜。
  她不知道的是頭等艙有一對旅客悄悄注意她。
  “是那個鬧得滿城風雨的燕陽嗎?”
  “年紀恍佛不對,沒有這樣年輕吧。”
  “不,確是她,我認得她的嘴,上唇形狀像丘比特的弓。”
  從心動了一動,他倆噤聲。
  從心夢見婆婆,老人坐在藤椅子□,她過去蹲下。
  “婆婆,你在這□。”
  婆婆抬起頭來,一臉笑容。
  從心非常高興,“婆婆,我來看你。”
  婆婆忽然開口說話:“去,找你生母。”
  從心搖頭,“這麽多年過去了,她或許已不在人世,那樣不擅經營生命的人,很難在這艱苦的世界存活。”
  婆婆握住從心的手,“你難道不想見她?”
  從心醒了。
  她呆呆地想□夢境,張祖佑新書叫《被騙被棄》,她的生母正是一個被騙被棄的角色吧。
  還有燕陽,別忘記周從心。
  被棄在大樹腳底,被當作已經死去。
  從心默默不作聲。
  她身邊的男旅客忽然開口:“燕小姐。”
  從心轉過頭去。那是一個斯文的中年男子,他說:“一個人旅行可真悶。”
  這句開場白顯然考慮了很久才說出來。
  從心知道他的意思,他是一個生意人,家□有妻有兒,可是,好不容易,邂逅傳奇般的豔女,不把握機會搭訕恍佛對不起祖宗,於是,他開了口。
  果然,他掏出一張名片。
  “燕小姐,我叫陸兆洲,可以把電話號碼告訴我嗎?”
  從心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但她沒把號碼告訴他。
  幸虧這個時候,飛機已經緩緩降落。
  她聽見陸兆洲輕輕說:“中年歲月最難捱,明知已接近暮年,辛苦了半生,略有積蓄,很想提早退休,可是,又沒有一個知心的人相伴。”
  從心微笑,這人很有趣。
  “找人陪□遊山玩水、喝杯酒、聊聊天,竟也難求。”
  從心真想問:你的妻子呢?
  大概,發妻不配出任紅顏知己。
  她一言不發,對方也隻得死心。
  下了飛機,李智泉一早在等她。
  “快,導演叫你立刻報到。”
  馬上用專車把她載到現場。
  “你氣色很好。”
  “我累極了。”
  “過幾年,青春逝去,優勢漸失,就不能像今日這樣搭罷長途飛機還麗若鮮花。”
  “多謝恐嚇。”
  到了現場,導演迎上來。
  “燕陽,今日需拍裸戲,你若沒有心理準備,可以改期。”
  從心立刻答:“我沒有問題。”
  “那麽馬上化妝。”
  從心在工作人員目瞪口呆之下赤裸躍下泳池。
  可是很快,因為她坦蕩蕩的姿態,其他人受到感染,漸漸放鬆,大家都若無其事。
  最高興是導演,指示從心伏在池邊與男主角說話。
  男演員是混血兒,已婚,妻子在一角監視,被導演請了出去。
  水波蕩漾,從心身形隱約可見,震蕩感強烈。
  她自己也知道,這場戲之後,很難除脫豔星一名。
  過兩日,劇照一泄露出去,刊在秘聞周刊上,轟動半個都會。
  導演大為生氣,“戲是戲,有連貫性,照片獨立發表,全不是那回事,對不起,燕陽,我會追查。”
  從心很明白事理,不聲不響。
  這分明是製片有心搞宣傳,不讓燕陽這個名字冷卻,一定是他那邊秋波暗送。
  從心調轉頭來勸導演:“與其不湯不水,半鹹不淡,不如豁出去賭一記,何用遮遮掩掩,你放心,我不會哭□招待記者訴苦。”
  導演低頭沉吟,“真的,沒有苦楚,哪有收獲。”
  說得再對沒有,但是一日收了工,上車的時候,被停車場的修理工人調侃:“燕小姐,今日穿這麽多衣服?”
  司機動氣,去噓那班工人。
  從心隻是低□頭。
  “別理他們。”司機說。
  從心微笑,“不怕,我又不必向家人交代,孑然一人,就有這個好處。”
  難受嗎,一點點,這是必定要付出的代價,正像在鳳凰茶室做工時,站腫雙腿一樣。
  這段日子,她不避嫌,一直住在溫士元家中,不不,應該說,他大方磊落,不介意別人怎麽說。
  一日下午,從心難得有空,坐在露台看劇本,他來探訪,一向最懂生活情趣的他送從心一套運動器材。
  從心詫異,“我胖了嗎?”
  “預防勝於治療。”
  從心仍然低頭讀對白。
  他輕輕問:“你還記得王書嫻嗎?”
  “記得,你的女友,在新加坡開會,今日尚未回來,你也不去找她。”
  “喂。”
  從心抬起頭來笑,“怎麽樣?”
  “家母六十生辰,請客吃飯,想見你,願意賞麵嗎?”
  從心凝視他,“伯母想見我?”
  “是呀。”
  “不會吧,”從心笑眯眯,“你的豬朋狗友想看看穿了衣服的燕陽是什麽樣子,可是這樣?”
  竟被這機靈女猜中一半,溫士元漲紅麵孔,“不不,家母的確想見你。”
  他想帶她出去炫耀,他-照顧她那麽久,這件事恐怕要義氣地成全他。
  “好,如果毋須開工,我去。”
  溫士元大樂。
  到了現場,才知道是個小型慈善晚會,由王書嫻女士做東,幫兒童醫院籌款。
  從心穿一襲紫藍縐絲絨低胸晚裝,真是膚光如雪。
  她不說話,可是笑臉迎人,靈活大眼睛招呼了每一個人。
  溫士元為她介紹母親,從心必恭必敬,溫太太很客氣,殷殷問好,可是伯母身邊有幾個年輕女子,神色有欠□養,竊竊私語,假裝看不見人。
  溫士元寸步不離從心。
  溫伯母這樣說:“今日籌款,本會不支任何雜費開銷,收入全部捐出,燕小姐可會助我一臂之力?”
  “溫太太隻管吩咐。”
  “你唱一首歌可好?我捐十萬。”
  從心笑了,“我自己捐五萬。”
  溫伯母大樂,轉過頭去:“還有哪位善長仁翁?”
  幾乎所有男性都圍上來,“有,有。”
  都想問:可有慈善賣吻?
  溫士元有點後悔,早知不該把豔麗的女伴帶來示眾。
  從心很大方地站到台上去唱了《掀起你的蓋頭來》,獲得如雷掌聲。
  義唱義演,算是報答了溫士元。
  伯母沒怎樣,十分客氣,有幾個女賓,一定要分尊卑,藉故與從心閑聊,想她低頭。
  “燕小姐,你的職業其實是什麽?”
  溫士元聽了微笑,這班無聊的女人有難了。
  果然,從心落落大方地答:“我做豔星。”
  “是否脫衣服的哪種?”
  “生活中難免穿衣脫衣。”從心答。
  “對著大眾脫衣,感覺如何?”
  “需脫得有美感,否則,你們的丈夫及男友不會購票入場。”
  溫士元咧開嘴笑。
  那班女子臉上的血液像是忽然之間被抽幹,結巴著說不出話來。
  從心站起來,“元寶,來,我們跳舞。”
  溫士元大聲答:“遵命。”
  他們到舞池裏去。
  有女眷同溫伯母說:“你不怕?”眼神飄到舞池那邊。
  溫伯母甚好涵養:“怕?人家一年收入數千萬,哪肯這麽快收山,元寶恐怕癡心妄想。”
  那班太太隻得知難而退。
  從心對溫士元說:“明日早班,我想回去休息。”
  他陪她到母親身邊告辭。
  溫太太由衷地說:“今晚多謝你來。”
  從心說:“下次再叫我。”
  在車上,她閉上雙眼。
  溫士元很高興,“我早知母親會喜歡你。”
  皇恩浩蕩。
  從心微笑,她並不稀罕這位伯母喜歡她或否,她另有客路。
  天天需爭取人家喜歡,何等辛苦。
  過兩日,她托李智泉找房子。
  智泉幸災樂禍,“終於同溫公子鬧翻了。”
  “是。”從心說:“我們活在不同世界裏。”
  李這時卻幫起朋友來,“但是他絕不猥瑣,也不會占女人便宜。”
  “他確是個純真的好人。”從心承認。
  “但對你毫無了解。”
  “是,他沒去過鳳凰茶室。”
  “燕陽,你是個聰明人,自己有能力,什麽辦不到,不用靠人,來,看看這份建議書,請你去賭城演唱呢。”他又有傭金進帳。
  戲終於拍完了。
  工作人員一起吃飯,個個喝得酩酊。
  有人說:“導演腦子一流,燕陽身段一流。”
  導演說:“隻有沒腦的人才會以為燕陽沒腦。”
  大家都笑起來。
  結帳的時候,領班滿麵笑容:“已經付過了。”
  誰?今日還有誰這樣海派?
  “燕陽,是你吧?”
  從心也訝異,“不,不是我。”
  她走出屏風去看,有一個中年男子朝她點點頭。
  從心一怔。
  她見過這個人,是他把這張不大不小的單子付清了嗎?
  這個人,她在飛機上見過,他叫陸兆洲。
  她走過去,“陸先生太客氣了。”
  他也微笑,“燕小姐還記得我,我一直想請你吃飯。”
  “我手足很多,隨時三五十個人。”從心說。
  “請得到是我榮幸。”陸兆洲答。
  他並沒有多講,同幾個夥計離去。
  祈又榮出來看見,“你認識陸兆洲?”
  從心反問:“他是誰?”
  “富商,最近搞網上拍賣行,非常賺錢。”
  “是好人嗎?”
  李智泉調侃她:“燕陽你語氣似孩子,什麽叫好人,又誰算是壞人,人生路程既長又遠,少不免得罪過一些人、又傷害過一些人,同時,自己也摔跤、受傷,又或是有些人覺得閣下成功,等於他的失敗,因此懷恨在心,世上沒有好人壞人,除非真的持槍搶劫,傷天害理。”
  從心見他忽然說了一車子的話,不禁笑了。
  她答:“明白。”
  “陸氏是生意人,能夠發財,當然有點手段。”
  從心輕輕說:“一定做過損人利己的事吧。”
  “損人利己,天經地義,千萬別損人不利己就行。”
  從心推他一下,“講完人生大道理,該替我安排新工作了。”
  “工作自動湧上門來,隻需挑精的好的來做,我這個經理人勝任有餘。”
  “趁假期,不如到賭場登台。”
  “我得找人幫你練歌習舞,不能老是揭人蓋頭。”從心笑得彎腰。
  “《心之旅》上演,如果生意興隆,我們要價就不同。”
  從心說:“你小心點,別給人一種敲竹杠的感覺。”
  智泉一怔,哈哈大笑,“好久沒聽過這種形容詞,唏,坐地起價是理所當然的事,你放心。”
  她到美國大西洋城唱了三個晚上,出賣可觀及有限度色相,酬勞十分可觀。
  賭場人頭湧湧,三成是華裔,手段闊綽。
  下午,從心沒事,穿著白襯衫卡其褲,在吃角子老虎機器麵前躊躇。一定要碰一下運氣,可是,玩二十五仙那架,還是一千元搖一次?
  老虎機全部電子化,隻需輕輕按鈕便可,隻見一位太太一千元玩一次,麵不改容,已經坐在那裏良久,起碼已十萬八萬上落。
  噫,從心想,別太寒酸才好。她走近一千元那架機器,坐好,試試手力,正預備有所行動,身後有把聲音傳來。
  那人說:“每部計算機控製的老虎機有三百多萬次變化,你今日運氣如何?”
  從心轉過頭去一看,原來是陸兆洲。
  她笑笑答:“賭徒哪裏理會機會率,事實是永遠有人中獎。”
  “燕小姐是賭徒嗎?”
  “不,”從心臉上有一絲寂寥,兼兩分無奈,“我很謹慎,但有時毫無選擇,隻得冒險上路,在別人眼中,也許就是不羈吧。”
  陸兆洲十分意外,他沒想到美人還有靈魂,通常有思想就比較麻煩,但,卻額外吸引。
  “來,試一下。”他給她一疊籌碼。
  從心決定搖三下,中不中都收手。
  她根本不知道什麽樣的組合贏什麽樣的獎,三個籌碼丟進去,一時沒有音訊,她聳聳肩,卻在這個時候,計算機計算妥當,鈴聲大作,落下無數彩金。
  陸兆洲哈哈大笑。
  從心也開心雀躍。
  她贏了三萬多美金。
  嗬,以前,一年也賺不到這個數目。
  陸兆洲把彩金送她。
  從心笑笑:“這是陸先生的彩頭,歸陸先生所有。”
  陸兆洲還是第一次遇見拒收錢的美人,一時發愣,可是嫌數目小?
  “這是一點零用。”
  從心笑笑說:“我自己有收入。”
  陸兆洲顯得尷尬,從心卻主動問他:“陸先生也來輕鬆一下?”
  他卻說:“我特地來聽你唱歌。”
  從心不知是真是假,她笑答:“我哪裏有歌藝。”
  陸兆洲坦白地說:“所有不會唱歌的女孩之中,你最好看。”
  從心笑不可仰,“陸先生,我請你喝杯咖啡,謝謝多多包涵。”
  “台下的你同台上的你完全不同。”
  台上的她穿肉色半透明縐紗衣,隻在要緊的地方點綴亮片及羽毛,看上去簡直有戰栗感。
  台上台下,她一般可愛。
  這年輕的女子天生有種豁達的氣質。
  陸兆洲忽然問:“聽說溫先生是你的男朋友?”
  “我沒有男友,”從心答:“他是我好朋友。”
  “我認識溫家。”
  “你們大家是生意人。”
  “我讀報,說你結過婚,育有一子。”
  不知怎地,從心不介意同他傾訴:“我從來沒有結過婚,我不走玉女路線,結過婚也無人計較,隻是,真沒有其事。”
  陸兆洲看著她,“我相信你。”
  “你呢,”從心大膽問:“你婚姻狀況如何?”
  “我是?夫。”
  “對不起。”
  “你中文有底子,知道什麽叫?夫。”
  從心微笑,“英文就差許多。”
  “你幾時走?”
  “明早。”
  “燕陽,我想邀請你去巴黎遊玩。”
  “我要回去參與電影首映宣傳,有機會再說吧。”
  陸君點點頭。
  從心沒有與他握手,她一直覺得自己雙手有點硬有點粗。
  回到家,李智泉忠告她:“手頭已有餘錢,該置業了。”
  “是。”從心回答。
  “我替你選了間小公寓,你可以去看看。”
  “不不,我想回北美看房子。”從心答。
  “反正你兩邊走,應當有兩個住所。”
  “可以負擔嗎?”
  李智泉意外,“燕陽,你不知你最近收入?”
  從心無比感慨,原來金山不在西方,而在家鄉。
  李智泉接著說:“別以為賺錢容易,你運氣好,淘到金礦。”
  “知道。”
  “我也因此得益。”他洋洋自得搓著雙手。
  從心全身全心投入宣傳。
  她與導演四出接受訪問,她總是穿得很少。
  祈又榮有點過意不去,“燕陽,你真合作。”
  從心苦笑說:“人家又不是來看我的學問,討好觀眾,是應該的事。”
  祈說:“幸虧你露得有品味。”
  從心又笑,“露肉哪有品味可言,不難看已是上上大吉。”
  一番混戰,電影收入隻算中上。
  從心略為失望。
  李智泉說:“已是勝利了,祈大導的戲,歸本已是罕事,多人叫好,才最要緊,賺得最多名氣的是你。”
  從心點點頭。
  她把最新消息告訴張祖佑。
  他說:“這邊唐人街戲院也同步上演《心之旅》。”
  從心一時口快:“你看了沒有?”
  張很幽默,“還沒有。”
  從心哎呀一聲,不知怎樣道歉,後悔得說不出話來,她竟會如此鹵莽。
  張感慨:“從心,你忙得對我們生疏了。”
  “決不!”心裏卻知道是事實。
  “我們以你為榮。”
  子彤在同學家做功課,張的家務助理來了,寫作時間已屆,談話隻得終止。
  從心怔怔地坐在露台裏,與張家彼此距離日遠了。
  智泉出現,一臉笑容。
  “燕陽,到南美洲叢林瀑布去拍攝洗頭水廣告可好?”
  從心納罕,“洗一個頭何必勞師動眾?”
  “競爭激烈,需奇峰突出,想拍出飛瀑欲潮的感覺。”
  從心忽然用手掩臉,“智泉,我累了,問元寶肯不肯娶我,我想結婚。”
  刹那間,公寓裏靜得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聽得見。
  半晌,李智泉冷笑,“之後呢?”
  “婚後養兒育女。”
  “之後呢?”
  “相夫教子,白頭偕老。”
  “所有女明星紅得不耐煩了都會老壽星找砒霜吃發神經,一味覺得嫁人是好結局,可是往往三五年之後被騙被棄,一無所有又得出來行走江湖,身價自黃金貶為爛鐵,這種例子年年有,可是你們仍然前仆後繼。”
  從心不出聲。
  “你想跟誰回家,我、元寶、抑或陸兆洲?燕陽,世上最可靠的人是你自己。”李智泉說。
  從心呆呆地坐著小學生般聽教訓。
  “你的機會,你的運氣,萬中無一,多少人夢寐以求,你要珍惜,切莫浪擲。”
  從心抬起頭來,陪笑,“對不起,智泉,我發牢騷而已。”
  智泉頓腳,“你沒有資格抱怨,這份工作把你自鳳凰茶室永華大廈裏拉出來,你應永遠感恩,吃點苦算什麽。”
  從心響亮地回答:“是。”
  李智泉鬆口氣,“準備洗頭吧,燕小姐。”
  申請南美洲入境不容易,但是從心擁有大國護照,最方便不過。
  不過,每次出入關口,她都渾身不自在,從來沒有輕鬆過。
  護照還有兩年到期,屆時,是否天大膽子拿著這件舊的去換新的,抑或放棄燕陽的護照,恢複原來身分?這個問題,叫從心輾轉反側。
  工作人員見她有點呆,以為她累了,連忙買咖啡糖果給她。
  攝影師是識途老馬,在裏約熱內盧附近郊區找到了一座新娘頭紗似的銀色瀑布,瀑布下小湖正好讓從心站著洗頭。
  從心穿著樹葉綴成的泳衣,係一條沙龍裙,表情純真中帶點迷惘的饑渴,在瀑布下工作了三天。
  李智泉第四天趕到酒店,看過毛片,靜一會兒,才說:“廣告一出,不論男女,都會立刻出去買一箱這種洗頭水回來。”
  攝影師笑了。
  “燕陽呢?”
  “有朋友找她,出去了。”
  “這裏是巴西,她有什麽朋友,去何處?”
  “是一位陸先生,他們揚帆出海,把其它工作人員也帶了去。”李智泉酸溜溜,“看,有錢多好。”
  美籍攝影師詫異地說:“李,你到現在才發現這個真理?”
  周從心在白色遊艇上,皮膚曬成金棕色。
  遊艇屬於陸氏生意朋友,叫白色鴿子,足百餘呎長,有雷達裝置,可駛出公海,不過今日,他們隻在港內逗留。
  從心陪陸氏坐在甲板閑談。
  他取出一隻小小首飾盒子遞給她。
  從心連忙擺手,“不不,我不收鑽石。”
  “別怕,”陸兆洲說:“這並不值錢。”
  上次,有一個名女人同他說:最喜歡粉紅色大鑽石,由此可知,周從心真是難得。
  從心打開盒子,見是細細金鏈子下有一扇貝形吊墜,十分精致可愛。
  “咦。”扇貝可以兩邊打開,裏邊鑲著一幅小小圖畫,不是人像,而是一隻美女的藍眼睛。
  從心十分喜歡,抬起頭笑,“為什麽隻畫一隻眼睛。”
  陸兆洲答:“這裏頭有一個故事。”
  “願聞其詳。”
  “這飾物叫做情人的眼,相傳英皇喬治五世同一民女熱戀,不能結合,那位女士想送他一件紀念品,又怕畫像太過張揚,於是令畫師畫了一隻眼睛,鑲起,交給他。不過,這件事一下子傳開,流行起來。”陸兆洲解說。
  從心聽完這件風流韻事,感慨地說:“你懂得真多。”
  “喜歡嗎?”
  從心點點頭,“我願意收下。”
  一起上船來的工作人員喝罷香檳開始跳舞。
  “多謝你老遠前來探班。”
  陸答:“我是為我自己。”
  從心看□他。
  “人生到了某一階段,已經沒有人與事可以引起驚喜,可是每次看到你的臉,聽到你的聲音,我仍然覺得無限喜悅。”
  “我是為□追求這種快樂而來。”
  從心見他說得那樣誠懇,不禁沉默。
  “燕陽,跟我走,你不會吃虧。”
  從心先不出聲,半晌,她答:“那不是我的意願。”
  “我會更加尊重你。”
  “我希望同異性在一起,至少也因為敬愛的緣故。”
  陸兆洲忽然漲紅麵孔。
  “太陽落山了,我們回去吧。”
  白色鴿子在橘紅的天空下衝破蔚藍海水往回駛。
  晚上,李智泉問:“陸氏想將你占為己有?”
  從心點頭。
  “你拒絕了他?”
  從心又點頭。
  “好家夥!”
  “演技給他一個人看,不如獻給大眾,他給我的,我自己也賺得到,何必急在一時。”
  李智泉問:“為什麽其它女子沒想到這點?”
  “我不知道,人各有誌。”
  “收拾行李回去吧。”
  “智泉,我要去探訪一個人。”
  “燕陽,你與那人仍然藕斷絲連?”
  “我要陪他去醫眼。”
  “那不是你的責任。”
  “他是我的朋友。”
  李智泉賭氣,“如果我瞎了雙眼呢。”
  從心對答如流:“我一樣照顧你,你幾時盲?”
  李智泉沒好氣,“你這人不聽勸告!”
  從心一個人去到張宅。
  她來得正是時候,張氏父子正患感冒、發燒,躺在床上。
  從心立刻□手煮白粥,燜茶葉蛋,又陪他倆看醫生配藥,順手買回兩條毛氈,半夜喚醒他倆服藥喝水。
  有專人照料,病情立刻好轉。
  張祖佑歎口氣,“你又救了我。”
  “不理它,過些日子也會好。”
  “你怎麽又來了?”張祖佑問。
  “是嫌我吧。”從心說:“我來押你去醫病。”
  “我自己會去。”
  “我陪你,已經買好飛機票。”
  “子彤讓誰照顧?”
  從心詫異,“子彤當然一起去,你第一個看到的將是他,我已安排好酒店式公寓。”
  張祖佑點頭,“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你現在有能力了。”
  “你少挪揄我。”
  從心替子彤告假,一行三人飛往醫院,在機場,忽然看見鄧甜琛。
  “咦,這麽巧。”
  那聰敏女隻是笑,“我正好沒事,你陪親人看病?我幫你照料如何?”
  從心覺得蹺蹊,“你此刻仍幫溫士元打工?”
  “不,”她很坦白,“我現在的老板是陸先生。”
  從心沉吟。
  她不想人家知悉太多,但是,又怕一個人不能成事,十分躊躇。
  鄧甜琛輕輕說:“你放心,我會守口如瓶,除非不想混了,否則,出來做事的人,都知道守則,陸先生就是怕你忙不過來。”
  “好吧,你一起來吧。”
  她點點頭,“明白。”
  有這麽一個能幹的助手在身邊,一切方便,真是不用開口,一切辦妥。
  在候機樓,陸兆洲的電話來了。
  他一開口便致歉:“我冒昧自作主張了。”
  “謝謝你。”
  “祝萬事順利。”
  他沒有多講。
  到了目的地,一行四人先在公寓落腳,鄧甜琛說:“我租了你們鄰室,有事盡管吩咐。”
  她出去一會,買回報紙水果零食,還有電子玩具給子彤消磨時間,把車匙交給從心,“我租了兩部車。”
  由她帶路,他們到醫院報到。
  主診醫生迎出來,“我是朱新國醫生。”
  從心訝異,沒想到是年輕華裔,分外親切。
  朱醫生隨即問:“誰是寫信那位小姐?”
  從心站出去。
  “我猜到是你,”他笑,“信寫得太好了,我們深深感動,我們也讀過張先生的小說,覺得是優秀作品。”
  他對病人說:“張先生,你需留院做詳細檢查。”
  他們填妥所有表格。
  然後,朱醫生開門見山地說:“這是一項實驗性手術,院方準備發布適量的宣傳,開拓捐款來源,張先生,你不會反對吧。”
  從心笑了,商業社會的律例真有趣,絕無免費午餐,非得拿一些什麽來換,有得換給人家,倒也安心。
  張祖佑沉聲答:“我同意。”
  “請在這裏簽名。”
  從心說:“我在這裏陪你。”
  “燕小姐傍晚再來吧,病人做檢查時不方便說話,許多地方親友也不能進去。”
  她們隻得離開醫院。
  鄧甜琛說:“我陪你逛街。”
  從心搖搖頭,“沒有心情。”
  “那麽,到公園去放飛機。”
  “什麽?”
  原來鄧甜琛不知從什麽地方找來一架遙控模型滑翔機,教子彤控製,一下子飛上天空去打圈子。
  從心躺在草地上,放開懷抱,仰望藍天白雲,無比舒暢,他們在公園消磨了一個愉快的下午。
  吃了晚餐,淋過浴,從心他們再去探訪張祖佑。
  朱醫生說:“張先生是手術理想對象。”
  “手術後是否可以恢複標準視力?”
  “有一日我們希望能夠達到目的,但今日隻能挽回五成功能。”
  從心點點頭。
  “明晨進手術室。”
  從心握住張祖佑的手。
  “我在醫院陪你。”
  “你回去吧,也許我想好好哭一場。”
  從心笑,“我從未見過男人哭。”
  她出去同鄧甜琛說:“麻煩你先陪子彤回去。”
  鄧甜琛輕輕說:“原來,世上確有真愛這件事。”
  從心莫名其妙,“真愛?”
  鄧甜琛點頭歎息,“當事人甚至不知付出多少,也毫不計較。”
  “不不,你弄錯了,張祖佑隻是我患難之交,彼此在最狼狽潦倒時相處過一段日子……”
  鄧甜琛說:“現在你已經這樣紅了,仍如此念舊,多少人追求你,趴你跟前,你卻仍然回頭看他。”
  從心也忽然說了真話:“哪有你講得那麽好,那些人,包括陸兆洲在內,不過當我是洋娃娃,一日我憔悴了,就會失望遠去,不過同戲院裏的觀眾一樣,我很明白。”
  “你與張先生,可有計劃將來?”
  從心看著地下,“也許,當他視力恢複,看到了我,發覺我不過是個江湖女。”
  “你這樣看你自己?”
  從心微笑,“他是一個讀書人,誰知道他會否接受我在銀幕上寬衣解帶。”
  “我知道陸先生毫不介意。”
  從心笑不可仰,“陸兆洲目的是找玩伴,當然愈精彩愈開心。”
  鄧甜琛黯然,“我帶子彤先走。”
  從心回到病房,切水果給張祖佑。
  “有點緊張吧。”
  “食不下咽。”
  “子彤同阿琛回去了。”
  “你助手十分能幹。”
  “是,交際應酬跑天下,計算機會計法律什麽都懂,又是管理科碩士,全身法寶,不過供人差遣。”從心感喟:“怪不得都希望嫁得好。”
  “你要小心這個人。”
  “我懂得,除了你,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真話。”從心說。
  “從心,你的護照要到期了。”袓佑說。
  從心苦笑,“你有什麽辦法?”
  “從心,我是假結婚專家。”
  從心沉默。
  這是一個辦法,同他結婚,恢複本名。
  “那,我豈不是與你結兩次婚又離兩次婚?”
  連張祖佑都笑了。
  他們熄了燈,一直聊到張睡著。
  從心卻為前途沉吟。
  回去之後,努力工作,等張祖佑申請她過來,第一類移民,約等上一年便可成事。
  沒有其它辦法了。
  她托著頭直到天亮。
  看護先進來,一臉笑容,從心看到她那套淡藍筆挺製服便心中歡喜,朱醫生接著也來了。
  張祖佑醒轉,鎮定地問:“時間到了。”
  從心走過去握住他的手。
  金發的看護輕輕說:“我知道你們的故事,現在我才相信世上確有堅貞的愛情。”
  旁人一定要那樣講,兩個當事人無法否認。
  看護說:“張先生,你很快就可以看到她。”
  沒想到張祖佑忽然問:“她可長得美?”
  看護含笑答:“我從未見過更漂亮的麗人。”
  從心脹紅麵孔不語。
  手術需時約三個小時,用指甲大小芯片植入眼球背後代替眼神經接受視網膜影象。
  從心在候診室等待消息,鄧甜琛帶同子彤跟著來了。
  她買了熱咖啡及甜圈餅。
  從心老實不客氣吃起來,這是她在鄉間學會的本領,愈是緊張、愈要吃,吃了好有力氣應付一切。
  子彤帶了一本小說來讀。
  從心看一看封麵,畫著一個金發小男孩,肩膀上各有一顆星。
  鄧甜琛說:“《小王子》。”
  “是童話故事?”
  “世上最好的童話。”
  從心輕輕說:“你們懂得真多。”
  “是,”她感喟,“但是我們不懂如何付出,隻希望得到,成日喊給我給我給我。”
  從心駭笑。
  鄧甜琛改變話題:“西方醫學已進入科幻世界,昨夜我看新聞,西奈山醫院的實驗把計算機芯片與人腦細胞一起培植,發覺腦細胞與芯片發生交流,交換訊息,最終,芯片可植入幫助腦部學習,可能一小時內已讀完小中大學課程。”
  從心看著她,“你都知道。”
  鄧甜琛問:“可以幫我找到理想對象嗎?”
  “你想結婚?”
  “怎麽不想!”
  從心忽然說:“我也想。”
  “對象是張先生嗎?”
  這時,子彤放下書本,開始玩電子遊戲機。
  從心回答:“我希望有家庭有孩子。”
  子彤有事請教鄧阿姨,稍後,回過頭來,發覺美人仰著臉已經睡著,天真可愛地半張著嘴,像個孩子。
  一定是一夜未寐。
  終於,醫生出來了,一臉笑容。
  “手術成功。”
  從心歡喜得用手掩住臉。
  子彤問:“爸爸現在看得見?”
  朱醫生答:“一會我們就可以試試他。”
  子彤問:“醫生,手術怎樣做?”
  “我們已把過程攝錄下來,剪接配音後可送你一套。”
  鄧甜琛問:“很複雜吧。”
  “隻不過將眼球取出暫時放在一邊而已。”
  從心不敢說話。
  張祖佑蘇醒,他們進去探視。
  出乎意料,他的眼部並沒有綁上繃帶,隻微見瘀痕。
  他睜開眼睛。
  嗬,從心立刻發覺不一樣,他的視線有了焦點,他向從心的臉部凝視。
  從心馬上把子彤擁在身前。
  張祖佑笑起來,不住點頭。
  朱醫生舉起兩隻手指問:“幾隻?”
  張祖佑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舉手模仿。
  子彤伏到他的胸前。
  “好了,讓病人休息。”
  朱醫生出來同從心說:“大西洋廣播公司想訪問張先生。”
  從心答:“我相信他會同意。”
  “該電視節目叫時間線,收視率接近三千萬,對醫院來說,是個宣傳好機會。”
  從心看著朱醫生,他想說什麽?
  “院方把張先生的故事告訴主持人,一切自一封信開始……”
  從心明白了。
  “電視台希望你也可以出鏡,我們從一個愛情故事角度出發。”
  從心發呆。
  “燕小姐,你可否幫一次忙?”
  從心回過神來,“你們的大恩大德,我永誌不忘。”她的聲音忽然嘶啞。
  可是,拿人家護照頂包的她,怎麽敢明目張膽上電視亮相。
  她嚅嚅地說:“我本身是演員-”
  “燕小姐,我看過你主演的影片。”
  合同嚴格訂明,我不能隨意出鏡,她終於找到借口。
  “嗬。”朱醫生失望,“如果你可以出來講幾句話,對張先生著作銷路也會有幫助。”
  “啊!”
  “這樣吧,光是拍背影可以嗎﹖聲音經過處理,人家認不出你。”
  醫生非常客氣,但是,也十分堅決要說服她,從心想不出用什麽方法推辭,最重要的是,她希望幫張祖佑。
  她緩緩點頭。
  鄧甜琛在一旁看見,暗暗佩服。
  從心說:“拍攝時間,我一定趕到。”
  “燕小姐,我們稍後再通知你。”
  過兩天,從心告辭。
  看到張祖佑恢複視力及神氣,她寬慰莫名。
  張這樣說:“從心,你比我想象中更加好看。”
  “同燕陽是否十足印子?”從心問。
  “不,一點不像,你問子彤,他也會那麽說。”祖佑答。
  “可是當日,你倆都認錯了人。”
  “幸虧認錯人,把你留下來。”
  從心回到工作崗位。
  李智泉知道她將亮相美國電視台,暴跳如雷。
  他說:“我痛恨這件事,作為經理人,我不能原諒你。”
  從心勸他:“我又不是未經你同意懷孕生子。”
  “你敢。”
  “我希望《心之旅》一書暢銷。”
  “你前世欠這個人債,今生打算償還?”
  “說不定啊。”從心微微笑。
  李智泉氣結。
  “若不是他讓我進永華大廈暫住,今日的我,可能是一隻流鶯。”
  “才怪,你還不是會到工廠或是快餐店打工。”
  從心低下頭。
  當天晚上,她請陸兆洲在家吃飯,她特地把他送的飾物戴在身上,叫他歡喜。
  他憐惜地說:“你胃口愈來愈小。”
  漸漸變成一個城市人了。
  “朋友的眼睛治愈,值得慶賀。”
  從心說:“你什麽都知道。”
  陸有點尷尬,“我是一片好意。”
  “我明白,阿琛很能幹,是最佳左右手。”
  “現在她是我公司的總務了。”
  “你不妨替阿琛做個媒。”從心微笑。
  誰知陸兆洲攤攤手,“我手頭上沒有好青年,隻是許多不務正業的二世祖,或是一班嗜功利往上爬的小夥計,都不懂得尊重女性。”
  從心駭笑。
  “而且都好高騖遠,喜歡美女。”
  “阿琛也漂亮。”
  “要非常美,美得讓人心悸那種。”
  “世上哪有這種人。”她說給他聽:“不過是粉上得厚一點,燈光打得技巧,衣服暴露些,即使如此,也得不到尊重。”
  “不,我尊重你。”
  從心看著他,“是嗎,當著我臉,差人把我私事調查得一清二楚,未征求我同意,叫人來幹預,很霸道呢。”
  陸兆洲忽然臉紅。
  “對子女,也最好別過分專製,家長製度,不一定行得通。”
  “燕陽,我……”
  “陸先生,你還知道多少?”
  從心笑吟吟,但是陸兆洲忽然覺得熱,他鬆了領帶。
  “陸先生,你神通廣大,我有事請教你。”
  陸兆洲看著這個聰敏女,漸漸被動。
  從心取出一本護照,放在他麵前。
  陸兆洲打開一看。
  “咦,這是你的護照。”
  從心不出聲。
  陸兆洲知道有蹺蹊,他仔細翻查,護照印製精致,確是真版,他注視小照。
  相中人巧笑倩兮,有雙會說話的眼睛,下巴尖尖,化妝時髦,陸兆洲端詳良久,又抬頭看了看從心。
  嗬,電光火石之間,他明白了。
  這女孩竟把這樣大的秘密向他透露,由此可知是真的信任他,他不由得高興起來。
  陸輕說:“這不是你。”
  從心點點頭。
  “可是像到極點,驟眼看無論如何分不出來。”
  從心不語。
  “這人可是你的親戚?”
  “不是。”
  “可是一本遺失護照?”
  “也不是。”
  “你出錢買來?”
  “不,燕陽已不在人世。”
  “啊,我明白了,你這種身分,俗稱影子,冒名頂替,見不得光。”
  從心答:“你說得對。”
  陸兆洲輕輕說:“你很大膽,做影子的人很少這樣招搖。”
  從心說:“你看我,背脊都已被汗濕透。”
  她轉過身子,果然,薄薄襯衫貼在背上。
  “你真名叫什麽?”
  從心又另外把一張文件交給他。
  陸攤開一看,發覺是一張戶籍表,上麵也貼著小照片,但是相中人眼神溫婉,這才是麵前的人。
  “你叫周從心。”
  從心籲出一口氣。
  “你做影子
  這時,陸兆洲才發覺已經坐了很久,腰背都有點酸軟,他輕輕站起來。
  陸兆洲說:“我還有點事。”
  從心送他出門。
  他忽然問:“你不嫌這公寓狹小?”
  “將來賺多了再換大的。”
  陸伸手輕輕撫她的臉,“你真可愛。”
  一關門,從心就軟倒了,背靠□牆,身子順勢緩緩滑下,她用手抹去額上的油,索性蹲在地上。
  真是險□,幸虧沒有看錯他,他願意幫她,他確實有能力,他的交際網去到世界政要。
  半晌,從心才扶□牆慢慢站起來。
  欠他這個人情,當然要還。
  從心就是不想假結婚。
  電話鈴響了。
  是溫士元的聲音,“你終於疏遠我了。”
  “好兄弟,你在說什麽?”
  “五十個甩掉男人方法:第一、叫他好兄弟。”
  “元寶,你知我怎樣待你。”
  “家父派我駐澳洲雪梨。”他有點沮喪。
  “好地方呀,陽光海灘,美女如雲。”
  “你會來探我?”
  “我一定爭取澳洲外景。”
  “一點點,隻差一點點,我就追到你,隻不過我太過光明磊落,我沒有乘人之危。”
  “我很幸運,碰到許多好人,我十分感激。”
  “你熱愛自由。”
  “從小在鄉下跑慣了。”從心微笑□掛上電話。
  第二天,智泉帶□劇本上來。
  他說:“荷裏活乙級製作,一個大配角。”
  “演什麽?”
  “妓女。”
  從心嗤一聲笑出來,也都隻得這種角色,男人演殺手,女人演妓女。
  智泉無奈攤攤手,“好角色要靜心等候。”
  “有裸露鏡頭吧。”
  “燕陽,他們不露不歡。”
  從心也是老手了,忽然問:“對手是什麽人?”
  “一個黑人演員。”
  從心手□拿□劇本,終於啪一聲放下。
  “故事還不錯,好歹是個開始。”
  從心不出聲,她心中充滿無奈。
  “看過本子再說。”智泉好言央求。
  從心終於點點頭。
  一個女子跑天下,自東到西,回來,現在再次西征。
  智泉說:“燕陽,你記得李美賜這個人?”
  “選美會□罕見的好人,她怎麽了?”
  智泉說:“最近她回流返來。”
  原來,穿梭兩岸的不止她一個人。
  “為什麽回來?找一天我們吃頓飯。”
  “當然是打算大展鴻圖,她開了一間公關公司,我想你幫忙。”
  “沒問題。”從心願意助她一臂之力。
  “燕陽,我最欣賞你這一點。”
  過兩日,她為一間珠寶店剪彩,隻見智泉忙進忙出,滿頭大汗,好似半個主人,反而李美賜氣定神閑。
  (七十二)
  《豔陽天》
  新護照
  文:亦舒30/07/2000
  從心觀察入微,看他倆眉梢眼角,這一對老朋友的感情恍佛有了突破,從心由衷替他們高興。
  當日在鳳凰茶室,是他們兩人把她發掘出來。
  下午,打開劇本,從頭看到尾,智泉說得對,故事還不錯,接下這個戲,又可以填上六個月空檔,大家有進帳,無論如何,開了洋葷,算是個國際明星。
  傍晚,智泉帶□女友上來。
  從心熱烈歡迎。
  李美賜十分識趣,一句不提從前的事,隻當剛剛認識燕陽,跑慣江湖,果然聰明。
  從前,從前有什麽好提,從前大家讀小學,還在操場打架呢,不如看牢現在,以及將來。
  他們吃了一頓豐富晚餐,談笑甚歡。
  從心給智泉最佳禮物是“我願意接這個戲拍。”
  智泉鬆一口氣,妓女角色得來也不易。
  席間從心走開一會,李美賜輕輕說:“脫胎換骨。”
  智泉點頭。
  “幸虧本質沒變,仍然誠懇熱情。”
  “十分難得,所以會有今日。”
  “你信因果報應?”
  “是。”智泉說:“世事太過玄妙,沒有其他解釋。”
  “她現在同誰在一起?”那樣的女子,一定有後台。
  “陸兆洲。”
  “嗬,電訊大亨。”
  李智泉微笑,“她回來了。”
  散席,在樓下,有一輛黑色大車來接美人。
  從心上車,車門關上,巨獸似的車子載□她離去。
  到了目的地,陸兆洲在等她,“從心,你沒來過我家吧。”
  他帶她進屋。
  屋□已有客人。
  陸為她介紹:“華納議員。”
  那外國人老實不客氣仔細打量她,然後,十分讚歎地說:“一見麵就明白了。”
  他們在書房密斟。
  許多人以為不可能的事,全部完美解決。
  陸兆洲斟出美酒,“積克,幹杯。”
  “領使館很快會派人與你接頭。”
  華納告辭。
  陸兆洲帶從心參觀大屋,他一個人住在近一萬平方尺的住宅,晚上,傭人都已退下,說話恍佛有回音。
  從心一點也不喜歡,覺得大宅布置像廟堂。
  他們坐下來喝咖啡。
  “放心了?”他問。
  “這兩年來第一次放下心事。”
  他並沒有提出什麽要求,把從心送出市區。
  剛相反,從心那晚睡不□。
  半夜,忽然起風,接□大雨,電光霍霍,從心記起沒關窗,連忙走向露台。
  一轉身,看見一個人坐在安樂椅上。
  她並不害怕,留神看向黑暗角落,藉□閃電,她看到燕陽坐在那□向她微笑呢。
  從心過去,“燕姐,你來看我?”
  燕陽點點頭,“你情況大好了。”
  “你都知道。”從心又走前一步。
  “這次回去,你勢必大紅大紫。”燕陽說。
  從心失笑,“是因為那套丙級片的緣故?”
  “不,另有玄機。”
  “燕姐,我將有自己的護照,多謝你借出名字給我。”
  “舊護照可以還給我了。”
  “我明白。”
  正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個不停。
  從心睜開眼睛,聽到大雨敲□玻璃窗,她連忙拿起聽筒。
  “我是阿琛,陸先生叫我陪你去取護照。”
  這麽快。
  她梳洗出門,由鄧甜琛陪伴到領使館,直入內室,在護照上簽了名便離去。
  門外,人龍在雷雨中排得長又長。
  有門路到底不同。
  在車子□,從心悄悄打開護照欣賞。
  她呆呆地看了很久,才鄭重收起,放進手袋。
  陸兆洲真大方,他並沒有殷殷垂詢:“怎麽樣,拿到了,高興嗎,怎樣報答我?”
  不不,他不是那種人。
  況且,這件事,對他來說,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同年輕人送花送糖一個意思。
  從心忙□她的日常工作。
  記者來訪問:“燕陽,你可否公布男朋友的名字?”
  她不願回答,“你別信謠傳。”
  “據我們知道,那人並無妻室,公布無妨。”
  她笑笑,“你們比我還清楚,還問什麽呢。”
  “他是你的親密男友嗎?”
  “我沒有要好男友。”
  “他是富翁,錢是你心目中很重要的一件事?”
  “我迄今住在自置的小公寓□。”
  “但是你豔星作風……”
  “讓我告訴你燕陽工作的進度好不好?”
  李美賜幫她打發了記者。
  “美姐謝謝你。”
  智泉過來說:“買一送一。”他搭□女友肩膀。
  從心看□他們,“幾時結婚?”
  他倆笑而不語。
  過一會兒智泉說:“如果你做主婚人,兼送酒席及蜜月旅行,我就接收這名女子。”
  從心駭笑,“智泉,大膽。”
  “對,元寶在澳洲發展甚佳,暫時不回來了。”
  “幾時我們一起去看他,叫他帶我們去大堡礁潛水。”
  智泉說:“也好,讓我去安排一下。”
  從心微笑,不久之前,這兩兄弟還纏在身邊為她爭吵呢,現在,都找到了歸宿。
  真替他們高興。
  正在準備一切:練英語、談酬勞、準備試鏡,同時向外界公布消息、宣傳,燕陽的名氣又向上升。
  美賜的宣傳比智泉高一級,許多事都做得不經意,毋須從心故意討好媒介。
  過幾天,從心接到一個電話。
  “燕小姐,我是朱新國醫生。”
  從心一時沒想起來。
  那人很識趣,即時補充:“我是張祖佑的主診醫生。”
  “是,是,朱醫生,我知道。”
  “燕小姐,你仍然願意出席時間線節目訪問嗎?”
  “一早說好,我必定會來。”
  朱醫生有點感動,他見過不少人過橋抽板,事過情遷,諾言拋在腦後,很明顯,這明豔照人的女子不在其內。
  “什麽時候?”從心問。
  “下個月一號錄影。”
  他們談了一些細節。
  從心把這件事向智泉匯報。
  智泉一貫反對,“燕陽,你現在是晶光燦爛的一顆新星,老同這個窮作家在一起,形象不妥。”
  美智沉吟,“我不會這樣武斷,張祖佑不是全無前途,在西方,紅作家隨時銷書億萬部,每本抽一美元版稅,已是富翁。”
  從心微笑,“謝謝你,美智。”
  “這是一個宣傳好機會:先在洋人的全國性電視台上亮一亮相,以洋攻洋,到了片場,可能方便一點。”從心不出聲,她沒答應出示真麵目。
  美智說:“燕陽,我陪你去。”
  “你陪智泉吧。”
  誰知智泉說:“我也一起去。”
  這次,是拿著真護照過關。誰知,海關人員翻閱良久,又找來上司,一起研究。
  從心坦然無懼,任得他們調查。
  真好笑,冒名時無人追究,直行直過,真護照在手,反而諸多阻滯,這裏邊好象有點諷刺。
  終於,海關與領使館聯絡過,查實無誤,才放從心過去。
  她是最後一個上飛機的乘客。
  自此以後,燕陽隻是她的藝名,不是她的身分了。
  百分之百輕鬆?不見得,她欠陸兆洲一大筆人情債,不知如何償還。
  這次旅程,美智最高興,一直提到揚眉吐氣這四個字,她陪從心喝茶購物逛街,十分享受。
  這一日,他們在酒店與張祖佑見麵。
  李美賜看到一個瀟灑的文質彬彬的男子朝他們走來,一時還不醒悟,待看見燕陽雀躍地迎上去,才恍然大悟。
  啊,她罵自己:狗眼看人低,老怕人家配不起燕陽,原來,這人氣度不差。
  從心立刻問:“子彤呢?”
  “他去參加露營,他沒來。”從心有點失望。
  張祖佑立刻取出小小攝錄機,把熒幕對牢從心,液晶銀幕上出現了張子彤,他向從心問好。
  從心高興地說:“嘩,又長高了。”
  當初見到的子彤隻像一隻小貓。
  大家坐下?舊,又問及張的眼睛。
  張祖佑說:“這是一種遺傳性退化現象,真擔心子彤將來也會罹病。”
  又談到新作品進度。
  他說:“如果世上真有繆詩,那從心就是繆詩。”
  美賜一怔,“誰是從心?”
  張祖佑有點尷尬。
  可是從心大大方方出來承認:“我,我小名叫從心。”
  智泉側頭想一想,“從心所願?很好呀,但是,不夠燕陽二字響亮。”
  張祖佑一聽燕陽這名字,不由得低下頭。
  “朱醫生在等我們呢。”
  會合了朱醫生及院方公關人員,他們一起往電視攝製室。
  從心是個演員,她當然知道應該怎麽做。
  雖然隻拍背影,一樣替她化了妝。
  主持人是一位中年女士,姓史多爾,見到從心一楞,立刻同朱醫生商量,要求從心正麵出鏡。
  其實這時情況有變,從心已無後顧之憂,可是朱醫生堅持當初答應從心不必拍攝正麵。
  史多爾女士沉吟:“也許可以拍攝續集。”
  這一個環節並不是主要部分,片長不超過五分鍾,可是院方已經相當滿意。
  史多爾在開場白裏這樣說:“一切是為了一封動人的信,信裏說,一個作家若不能讀到他自己的著作,是何等淒涼……”
  然後從心接下去說:“我與張是朋友關係,我們怎樣認識?我孑然一人來到西方都會,手中隻有一個地址,找上門去,親戚已經搬走,由張好心收留,才不致流落街頭。”
  工作人員聽得聳然動容。
  “我去信尊堅斯醫院,懇求他們診治該名病人。”
  跟住,由張祖佑簡?醫治過程,最後,鳴謝醫院,朱醫生出麵要求捐募經費。
  史多爾女士對從心非常感到興趣。
  “當初,你可是用學生身分入境?”
  “你現在是演員?”
  “你在機緣巧合之下主演了張氏原著改編的電影?”
  李美賜很有技巧地擋卻這些問題。
  他們離開時從心假裝伸手抹去額上汗水。
  朱醫生道謝又道謝。
  張祖佑與從心話別。
  “祖佑,祝福我。”
  “從心,繼續給我靈感。”
  他倆緊緊擁抱。
  李美賜在不遠之處看著他倆,問男友:“他們相愛嗎?”
  智泉肯定答:“百分百。”
  “會在一起嗎?”
  “相愛不等於不分手。”
  “假使愛得足夠的話……”
  “他們兩人都苦夠了,不想再度連累對方。”
  美賜不再說話,過一刻說:“你與燕陽合約將滿,還不與她談續約的事。”
  “明白。”
  他想走過去,被女友拉住,“給他們多些私人時間。”
  可是從心已經把話說完,伸手招智泉過去。
  過兩天,他們去電影攝製組報到。
  製片讓從心試鏡。
  從心在一旁培養情緒。
  工作人員介紹男主角給從心,兩人之間隻有兩場戲:他想救她,她意外身亡,臨終把一個秘密告訴他。
  她偷渡入境?在垃圾堆裏,他是警察,想搜她出來,看到動靜,以為是野狗,伸手來捉。
  那黑人演員有東方及白人血統,高大英俊,相當沉著,他願意參與試鏡,可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效果。
  這是很簡單的一幕,他隻需抓住她手臂把她拖出來。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一雙哀慟的眼睛,在燈光下泛出驚怖神色,他意外,演技再好,也不會做得這樣逼真。
  他也是演員,知道這裏頭一定混雜了真實的經曆。
  他的手碰到她肩膀,她發出絕望的叫聲,不像狼亦不像狗,而是似老鼠被陷阱夾住,垂死掙紮的叫聲。
  他戰栗,麵孔上的肌肉簌簌發抖。
  工作人員受到感染,沉默一片。
  然後,導演喊停。
  男主角鬆口氣輕輕說:“你可以出來了。”
  垃圾堆裏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撥開道具雜物,發覺她蜷縮成一個胎兒那樣,不住抽噎。
  他又說:“戲完了,你可以出來了。”
  從心點點頭。她用手掩著臉,一聲不出。
  導演過來說:“角色非你莫屬。”
  從心這才站穩了腳。
  是次演妓女,下次希望可以演太空英雌。
  李美賜過去,把一件外套搭在她肩上。
  導演與她談了幾句,他們對她表示好感。
  智泉很興奮,在車上說:“導演說會加戲給燕陽。”
  從心情緒仍然低落。
  “燕陽演得出色,我真以為垃圾堆中有隻受傷動物。”
  從心看著車窗外。
  她沒有那麽快忘記,做一隻喪家之犬的感覺如何,她不過表現了她真實的感受。
  從心用手掩住麵孔。
  李美賜以眼光示意智泉,讓她靜一靜。
  回到旅館從心倒頭大睡。
  她不?不酒,唯一使心境寧靜的方式是好好睡一覺。醒了,發覺美賜在套房外織毛衣。
  “咦,你還會這個,織給智泉?”
  美賜抬頭笑,“織給你,這種粗套頭毛衣半天就可完成,竟賣美金千元一件,不如自己動手。”
  “智泉去了何處?”
  “有人找他談公事。”
  “啊,他的公事一定與我有關。”
  “是,你聽過雲飛利清談節目?他們找上門來。”
  從心正在洗臉,“找我?”
  “是,還有祈又榮打電話來,《心之旅》獲提名歐洲金像獎,希望你屆時出席影展。”
  “啊,導演一定很高興。”
  “她要求你在影展上穿得性感一點。”
  從心笑,“一定,大露背,大低胸,難不倒我。”
  美賜凝視她,“燕陽,你真可愛,難怪智泉那樣褒獎你。”
  “你與智泉都是我恩人。”
  “你倆的合約快滿。”美賜說。
  “時間過得真快。”從心答。
  “智泉覺得你或許想簽外國經理人公司。”
  從心坐下來,“還是照舊由智泉照顧我吧,外國人哪裏知道我們的事,況且,亦不會盡心盡意,再說,心底根本瞧不起我們。”
  美賜點頭稱是。
  電話響了,她去接聽,抬頭說:“陸先生找你。”
  咦,她完全知道陸兆洲是個什麽人。
  從心接過電話。
  陸兆洲在那邊說:“人不在,新聞還是登滿全版。”
  從心苦笑,“這話叫我心驚肉跳,娛樂版沒有好新聞。”
  “倒不是,你的電影將角逐金像獎,還有,你已入選荷裏活影片任第二女主角。”
  “消息真快。”
  “咦,語氣絲毫不見興奮。”
  “得意事來,處之以淡。”
  陸兆洲笑,“這當然是修養的表現,但是,你也損失不少樂趣。”
  從心也笑,“挺胸凸肚,耀武揚威,太難看了。”
  “告訴你一個消息。”
  “還有新聞?”從心大奇。
  “鄧甜琛向我告假,到澳洲雪梨去了。”
  從心的心一動。
  陸兆洲聲音裏有太多的安慰,何故?
  “嗬,雪梨,”從心輕輕說:“我們有熟人在雪梨嗎?”
  “你說呢?”語氣裏有笑意。
  從心忽然也咧開嘴笑,十分歡欣,是真的就好了,她希望阿琛找到歸宿。
  “你別張揚,以免打草驚蛇。”
  “是,是,我明白。”
  沒想到聽到這個好消息,嗬,世上確有歡欣。
  “他倆會合得來嗎?”從心仍存憂慮。
  “阿琛會遷就他,阿琛一向努力。”
  “那就好得很。”隻要一方麵肯犧牲一點。
  陸兆洲問:“你呢,你幾時回來?”
  “我要拍戲,一時回不來。”
  “那麽,我來探班。”
  “你的工作呢?”
  “事情總得分先後,你先,全世界後。”
  從心低頭不語,這不是花言巧語,他無必要奉承。
  她知道需珍惜這個人,“等著見你。”
  美賜抬起頭來。
  “陸先生是個人才,白手興家,作風健康。”
  “我知道。”
  但是,她對他,沒有那種強烈的感覺。
  “你愛的是誰?”
  “美賜,你真的想知道?”
  “我會守口如瓶。”
  從心說:“或許我真的虛榮,當我知道工作上再進一步時,內心脹鼓鼓,有一種奇異快感,渾身毛孔舒暢,歡欣無比。”
  “啊。”美賜說:“你暫時尚未愛上任何人。”她放心了。
  “你說得對。”從心答。
  晚上,智泉仍然未返來。
  從心說:“打他手提電話。”
  “他在工作,我怎麽好騷擾他,以前,我們最討厭男同事之妻老是打電話來找人。”
  從心微笑,真是個明白人。
  “讓我們來看《時間線》節目。”
  扭開電視,呆了大半個小時,他們那個環節總算開始,短短五分鍾,張祖佑才說十句八句話,從心背影出鏡,也不到一分鍾,其餘時間用來介紹醫院設施及手術過程。
  令從心失望的是,張祖佑的書並無出鏡。
  美賜卻說:“我覺得很感動,你呢?”
  從心隻得點點頭。
  她們正在喝咖啡的時候,智泉回來了。
  從心取笑,“假公濟私,到什麽地方去了?”
  智泉難按興奮之情,“看到《時間線》沒有?”
  她倆點點頭。
  “播映後短短三十分鍾,電視台已收到上千個電郵、電話、傳真,說想知道詳情。”
  從心揚起一條眉毛。
  “觀眾想看到你的麵孔,以及張祖佑工作近況。”
  連美賜都覺意外,“為何對一個黃種人這樣有興趣?”
  “誰知道,燕陽就是有這種觀眾緣。”
  美賜說:“觀眾隻看到她的背部。”
  智泉咧開嘴笑,“已經足夠。”
  從心很感動,他是由衷替她高興,把她的事當自己的事。
  “但是,我們已經婉拒《時間線》。”他說。
  “為什麽?”美賜愕然。
  “因為,我們將到雲飛利清談節目亮相。”
  從心還不明白,美賜已經歡呼起來:“一億觀眾,一億觀眾。”
  “並且,”智泉說下去:“節目中的讀書會願意介紹《被騙被棄》這本書。”
  美賜又嘩地一聲,穩重的她很少像孩子般雀躍。
  “但凡經雲飛利品題的著作可即上暢銷書榜。”
  從心發怔,她的夢想成真了。
  “燕陽,你怎麽看?”
  從心據實答:“我隻知道雲飛利是一位黑人女士,卻不知道她的電視節目有這樣大的影響力。”
  美賜問:“智泉,你如何找到他們?”
  智泉,倒不居功,“他們找到我才真,互相競爭,尋找題材。”
  美賜笑,“運氣自己來敲門。”
  “燕陽,你可願露臉?”
  從心點頭。
  智泉出主意,“燕陽,你穿小鳳仙裝上電視。”
  美賜反對,“不,穿深色樽領毛衣即可。”
  兩人吵了起來。
  從心伏在床上不出聲,她像爬過萬水千山那般疲倦,又似洋人所說,被一輛貨車撞過那般累。
  她倒了下來。
  她有一種奇異預感,做完這一次宣傳之後,也許,對於張祖佑的恩惠,已足夠償還。
  她沉沉睡去。
  過兩日,青鳥出版社派格連活來陪張祖佑出鏡。
  張祖佑看上去更加神清氣朗,他穿深色西裝,沉實、穩重。
  從心也真不差,她打扮清雅,頭發往後攏、淡妝、全無首飾,一件套頭深棕色毛衣配長褲,絲毫不似豔女,卻難掩秀麗。
  美賜輕輕說:“從來沒有華裔上過這個節目。”
  “為什麽?”
  “大抵是個人喜惡。”
  “為什麽破例?”
  “爭取北美愈來愈多的華裔觀眾,其他問題可擱在一邊。”
  出鏡了。從心坦然看著張祖佑微笑。
  他有點緊張,不習慣對住大群現場觀眾,從心教他吸一口氣。
  節目開始,主持人熱誠、健談、活潑,叫他們鬆弛下來,一切從他的眼睛開始,說到他的書,以及他生命中一個美麗的女人。
  主持人問從心:“你敲門之際,可知道屋裏有什麽人?”
  從心搖頭:“全憑命運安排。”
  “假使是一隻老虎呢?”
  從心靜靜答:“逃命。”
  觀眾潸然淚下。
  從心到這一刻才知道她自身的遭遇十分淒慘,垂頭不語。
  主持人忽然問:“你與祖可有計劃?”
  從心鼓起勇氣,她知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祖已經在貴國實踐了夢想,正走向成名之路,我不方便阻礙他,我將努力演藝工作。”
  觀眾大樂,大力鼓掌。
  “我的意思是,你們會成為一對嗎?”
  從心微笑,“我們是好兄弟,我另外有男朋友。”
  觀眾嗚地一聲,張祖佑也呆住。
  主持人意外問:“另外有人?”
  “他是一個電子業商人。”
  希望陸兆洲正在收看這個節目。
  從心楚楚動人,惹人好感,成功完成任務。
  主持人接著派送張祖佑新作給現場觀眾。
  節目完畢,兩個主角的經理人最興奮,高談闊論,一定要去喝一杯。
  美賜陪著從心。
  她抬頭看著灰藍色天空,覺得不可置信,短短兩年間,竟去得這麽快這麽遠。
  風勁,天氣冷,從心拉一拉大衣領子。
  “在想什麽?”
  從心答:“無悔。”
  他們找到一間酒館,進去喝個痛快。
  格連活與智泉笑,“有點像大學時期生活。”
  從心不會知道,她沒有讀過大學,她甚至沒正式入過學。
  “來,”智泉舉杯,“英雄不論出身。”
  從心喝了很多,軟軟地,靠在椅子上,大眼睛特別亮,嘴唇特別的紅,看上去,更加像燕陽。
  別人不覺得,張祖佑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百般滋味。
  智泉說:“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有工作。”
  美賜說:“我陪她先走。”
  張祖佑看上去更加神清氣朗,他穿深色西裝,沉實、穩重。
  從心也真不差,她打扮清雅,頭發往後攏、淡妝、全無首飾,一件套頭深棕色毛衣配長褲,絲毫不似豔女,卻難掩秀麗。
  美賜輕輕說:“從來沒有華裔上過這個節目。”
  “為什麽?”
  “大抵是個人喜惡。”
  “為什麽破例?”
  “爭取北美愈來愈多的華裔觀眾,其他問題可擱在一邊。”
  出鏡了。從心坦然看著張祖佑微笑。
  他有點緊張,不習慣對住大群現場觀眾,從心教他吸一口氣。
  節目開始,主持人熱誠、健談、活潑,叫他們鬆弛下來,一切從他的眼睛開始,說到他的書,以及他生命中一個美麗的女人。
  主持人問從心:“你敲門之際,可知道屋裏有什麽人?”
  從心搖頭:“全憑命運安排。”
  “假使是一隻老虎呢?”
  從心靜靜答:“逃命。”
  觀眾潸然淚下。
  從心到這一刻才知道她自身的遭遇十分淒慘,垂頭不語。
  主持人忽然問:“你與祖可有計劃?”
  從心鼓起勇氣,她知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祖已經在貴國實踐了夢想,正走向成名之路,我不方便阻礙他,我將努力演藝工作。”
  觀眾大樂,大力鼓掌。
  “我的意思是,你們會成為一對嗎?”
  從心微笑,“我們是好兄弟,我另外有男朋友。”
  觀眾嗚地一聲,張祖佑也呆住。
  主持人意外問:“另外有人?”
  “他是一個電子業商人。”
  希望陸兆洲正在收看這個節目。
  從心楚楚動人,惹人好感,成功完成任務。
  主持人接著派送張祖佑新作給現場觀眾。
  節目完畢,兩個主角的經理人最興奮,高談闊論,一定要去喝一杯。
  美賜陪著從心。
  她抬頭看著灰藍色天空,覺得不可置信,短短兩年間,竟去得這麽快這麽遠。
  風勁,天氣冷,從心拉一拉大衣領子。
  “在想什麽?”
  從心答:“無悔。”
  他們找到一間酒館,進去喝個痛快。
  格連活與智泉笑,“有點像大學時期生活。”
  從心不會知道,她沒有讀過大學,她甚至沒正式入過學。
  “來,”智泉舉杯,“英雄不論出身。”
  從心喝了很多,軟軟地,靠在椅子上,大眼睛特別亮,嘴唇特別的紅,看上去,更加像燕陽。
  別人不覺得,張祖佑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百般滋味。
  智泉說:“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有工作。”
  美賜說:“我陪她先走。”
  “平時剪彩也得穿著那些?”美賜問。
  “穿完即棄,留著無用。”從心答。
  美賜坐下來,“你在紐約也買了房子?”
  “智泉幫我挑的公寓,由貨倉改建,看到自由神像,我非常喜歡。”
  “燕陽,你什麽都有了。”
  周從心微笑:“是的,除了真正想要的,什麽都得到了。”
  美賜看著她:“你最想得到的是什麽?”
  “你說呢?”
  李美賜心知肚明,卻不便回答。
  “一日,我看到鄰居年輕太太在園子裏與女兒一起種鬱金香,一邊教她乘數表。美賜,你媽媽教過你做功課沒有?”
  李美賜笑:“每星期由家母代寫周記,教我背熟了,回學校寫出來,得到較高的分數。”
  “你真幸運。”
  “燕陽,過去的事無可挽回,你應努力將來,找個人結婚生子,組織家庭,在院子裏教子女寫字畫畫,做得不好,打手板罰站角落,樂趣無窮。”
  “謝謝鼓勵。”
  “我講的句句屬實。”
  從心答:“陸某並不想組織家庭,他子女早已成年。”
  “咄,你管他呢,你自己生養不就行了。”
  從心駭笑:“不不,孩子總得有父親。”
  “迂腐,勉強找個父親也無幸福。”
  從心低頭:“我與陸兆洲,也不會長久。”
  “太喪氣了。”
  “你想想,美賜,他會是那種天天等女伴收工回家,看她一臉勞累的男人嗎?他不外是想找一個人聊聊天解解悶,她日日乖乖等他下班還差不多。”
  說得合理,從心歎口氣。
  “那麽,張先生呢?”
  “祖佑是個寫作人,必須有點憂鬱,有些盼望,感觸良多,才能寫得出優秀作品。生活太過穩定,沒有創意,靈感終止,事業也宣告完結,他剛起步,不願停下來。”
  “我不會替你擔心,總有哪個書呆子如腦科醫生之類會娶你。”
  “為著將來,最好嫁矯型醫生。”
  美賜沒料到她會忽然說笑,倒是放心了。
  春季,已經算是成名的周從心回到東南亞工作。
  陸兆洲十分為難地同她攤牌。
  “從心,我希望你息影。”
  從心笑了。
  “這半年我見你的時間寥寥可數。”
  “你另外有女朋友了。”
  陸兆洲說:“我寂寞,我需要人陪。”
  她探近他:“你想我陪你多久,到我三十、四十、抑或五十?”
  陸兆洲說:“我會保證你不愁生活。”
  從心搖頭:“我自己也做得到。”
  陸兆洲知道談不攏便需分手,他舍不得像水蜜桃似的她。
  誰知從心火上澆油,同他說:“你不如提早退休陪我拍戲去,不知多逍遙,下一站外景在阿爾及爾的坦畿亞。”陸兆洲啼笑皆非。
  陸兆洲撫摸她的手背,喃喃地說:“羽翼已成,要飛出去了。”
  他倆在這種和平氣氛下分手,仍是朋友,時有聯絡。
  夏季,喜事一件接一件,先是雙李聯婚,智泉與美賜結婚,從心為他們打點一切,送了一部跑車,還有,請他倆坐郵輪環遊世界,放足一個月假。
  接著,溫士元與鄧甜琛在雪梨結婚落籍。
  陸兆洲嚇唬從心:“看到沒有,朋友一個個離你而去,將來老太太你一人坐擁金山銀山孤獨終老。”
  從心並不生氣,笑嘻嘻答:“人生哪可能十全十美。”
  “我等你。”
  “一邊左擁右抱,哪裏叫等。”
  因與周從心太過友好,其餘女伴都覺得威脅太大,關係都不長久。
  “從心,再做兩年也夠了。”
  他說得對,豔星頂多隻可以做三、五年,拖久了,隻剩下一堆殘脂。
  “我會有主張。”
  “從心,你可想尋找生父母?”
  “不。”她的回答確實簡單。
  從心與張祖佑也一直有聯絡。
  他沒有空,子彤代筆,每隔幾天,電郵匯報近況。
  “爸的新作《消逝月亮》在紐約泰晤時報暢銷書榜占第五名。”
  “我們搬了家,附上地址及圖片。”
  “新澤西環境十分好,適宜讀書以及寫作。”
  “我成績不俗,附上成績表。”
  張祖佑搬進一間老房子,庭院深,大樹一株連一株,其中一棵結滿蘋果。
  他這樣寫:“有空來看我們,結婚建議不變。”
  從心微笑,有人求婚真是好事。
  她的英語已經十分流利,用美國口音,正努力練習書寫閱讀。子彤有很多事請教她。
  “我愛上一個叫歌羅利亞的同學,不知怎樣表示。”
  “我在發育了。”
  “我與爸爸相處愈來愈好,他孤僻脾氣全改了過來,你現在會喜歡他,但是,他沒有再婚的意思。”
  張現在擁有一間很具規模的書房,四麵牆壁都是書架,長窗外樹影婆娑,書桌旁掛一張草書,上麵寫著“何時歸看浙江潮”。
  可見他的視力全無問題了。
  在北美洲,作為寫作人,一旦成名,不但收入豐厚,且普遍受到社會尊重,張祖佑寫三本書已足夠舒適地過一輩子。
  從心對他完全放心。
  她的生活也很愉快,她喜歡旅行,喜歡英俊的男伴,時時與金發碧眼的男歌星或演員結伴到處旅遊。
  她曾在邁亞米南灘住過三個月,又以倫敦為根據地,遊遍歐陸,她酷愛曬太陽,智泉一直勸她:“紫外線催老皮膚,小心。”從心笑笑,“一個人,總共這幾年是真正活著的,趁有精力有心情有金錢,多玩一點。”
  智泉無話可說。
  智泉接了一宗工作,急於與她見麵,電話裏問:“你在哪裏?”
  “同美賜一起到峇裏島來見麵好不好?”
  智泉吸一口氣,“你愈來愈遠。”
  “不然,要護照幹什麽。”她咯咯笑。
  他帶著劇本去見她,她迎出來。
  隻穿大花胸衣,臀部結一條沙龍,花色斑斕半透明的蠟染布襯托出她女神般的身段,這是一個女子最美好的歲月。
  她渾身散發著一種令人目眩的豔光,一出現,四周圍的人立刻轉過頭來看她。
  “美賜呢?”
  “在房裏嘔吐。”智泉很愉快地報告。
  從心一怔,立刻笑出來,“恭喜恭喜。”
  “再不生養就不能夠了。”他倆坐下來。
  智泉笑問:“都已經是半仙啦,還願意工作嗎?”
  從心正經地答:“隻有勤力工作,才能做工餘神仙。”
  “說得好。”
  “有市場的時候,千萬別停下來。”
  “單聽這幾句話,已經知道是一個經濟學家。”
  “是什麽樣的工作?我不再演妓女,抱歉。”
  “一小時電視劇集,律師行做背景,你演其中一名女律師。”
  “啊。”
  “我建議你立刻到羅省我朋友的律師行去體驗生活。”
  “我樂意接受挑戰。”
  “快快收拾行李,揀了你的貝殼及大紅花打道回府吧。”
  這時,一個年輕的金發男子走過來坐在她身邊,也不說話,隻用手輕輕?她的手臂,無比留戀,出奇溫柔。
  看著這種情形,智泉忽然明白什麽叫做肌膚之親。
  這個女孩子,吃了那麽多苦,終於熬出頭,現正享受人生。
  那男子的長發像一頭金絲,在陽光下閃閃生輝,煞是好看。
  智泉微笑,“我們在房間等你。”
  周從心再出現的時候,已經換了裝束,穿回城市人的衣服,準備談公事。
  她探頭過去聽美賜腹內動靜。
  “回去吧。”智泉心急。
  “不,”從心說:“讓美賜休息三天。”
  說得出做得到,她找人來替美賜按摩,陪她逛名勝買紀念品,吃最好的食物。
  美賜心情大佳,嘔吐稍停。
  終於一行三人回到文明,籌備工作。
  從心到真實律師行實習,朝九晚六,開會時坐在一角,閑時閱讀有關書籍,她必須學習那種氣氛。
  一個月之後,她去試鏡,一轉過頭來,眼神淩厲,嘴角雖然含笑,但已有那種“我不是來說笑的”的味道。
  製片慶幸他得到了應得的演員。
  公餘,從心仍然補習英文。
  美賜說:“英語已經比我們說得好,還那麽用功?”
  “不不,愈學愈覺得不夠用。”
  對於台詞,從心十分認真,每日操練。
  從心同美賜說:“好不容易混到有對白了,居然可以開口說話,要講得動聽。”
  她似複仇般認真。
  智泉說:“做女演員,不能胖,不能懶。”
  看到試鏡中自己,從心嚇一跳,“我太胖了。”
  美賜訝異:“穿四號衣服,還說胖?”
  “其餘兩個女主角是零號。”
  “那不健康。”
  “我也知道,但,這根本不是一個正常的行業。”
  美賜無奈:“趁年輕,肉身還聽你話的時候,節食、減肥,都沒問題,一踏入中年,軀殼自有主張,你不吃,全身會癱瘓。”
  從心駭笑。
  美賜瞄智泉一眼:“到了某一歲數,男人也不再聽你的話。”
  從心立刻伏過去:“美賜,你說什麽我都依你。”
  美賜緊緊抱住她:“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你,你是一個有良心的人。”
  過幾日,美賜陪從心回到永華大廈去。
  從心吃驚:“咦,這幢房子原來這樣小這樣舊。”
  “上去看看。”
  她以前住過的單位此刻空著,一房一廳,算是粉刷過了,仍然殘舊,廚房隻得一個爐灶。
  從心說:“狹窄得沒有轉彎餘地。”
  她走到窗前,看到街上去:“啊,街角還停著冰淇淋車子。”
  時光則一去不回頭。
  “我們走吧。”
  “我永生感激張祖佑,他這片瓦救了我。”
  美賜懷孕敏感,小公寓內空氣不甚流通,鄰居不知哪家人不顧一切在煎鹹魚,她感到不適。
  從心陪她離去。
  在門口,碰到兩個相貌娟秀的少女,與從心碰麵,衝口而出:“燕陽,是燕陽!”
  從心連忙上車。
  回到大酒店套房,兩人鬆口氣。
  從心托著頭,再也不明白是怎麽熬過來,本來,她還想回到鳳凰茶室去看老板娘,此刻已打消原意。
  從心以後不敢怪人家忘本。
  趁美賜睡午覺,她看報紙。
  翻到星報社交版,看到小小一段啟事:著名作家張祖佑將於明晨十時至十一時在章頁書局為讀者簽名,張氏是華裔作家內冒出名來最迅速一位,著作如《消逝月亮》均受讀者歡迎……
  從心微笑,他有回去永華大廈看一下嗎?
  智泉打電話來。
  “你與美賜還不回來?”
  “多留一天,明天下午動身。”
  “又被什麽閑事絆住?”
  從心笑吟吟,“不告訴你知道。”
  美賜惺忪地接過電話,與丈夫說起來。
  從心披上外套下樓。
  下雪了。
  鵝毛般雪花疏疏落下,在半空中飄浮回旋半晌才落地,雪景永遠叫南方出生的從心詫異歡喜。
  她喃喃說:“明晨請放晴,明早讀者要來取簽名。”
  她買了水果回去與美賜分享。
  第二天一早,從心起來,打開窗簾,看到漫天是雪。
  “哎呀。”她說。
  哪□還會有讀者興致勃勃的找寫作人簽名,一下雪,路滑、車慢、交通癱瘓,可以不出門,都躲家□了。
  從心十分擔心。她決定立刻梳洗,去看個究竟。
  美賜說:“我陪你去。”
  “你是孕婦,為免意外,在酒店看電視吧。”
  “我叫了早餐,吃了才走,身子暖和點。”
  “又不是去西伯利亞。”
  從心終於聽美賜的話,吃飽穿暖,才出門去。
  酒店的車子都已經被訂,經理請她在大堂稍等。雪愈來愈大。
  從心想,人怎麽不講運氣,像天氣這種事,不是人力可以控製。
  車子來了。從心同司機說:“去章頁書店。”
  車子緩緩駛出。
  原本二十分鍾路程,走了足足三刻鍾,忽然,從心看見一幢大廈前有一百幾十人排長龍。
  咦,這是什麽?
  又不是賣球賽門券,更不像流行曲演唱會。
  司機答:“章頁書店就在前邊,燕小姐,你可以在這□下車。”
  “可否三十分鍾後回來接我,你先去喝杯咖啡。”
  她給司機一百元。司機笑□道謝。
  從心走到書店門口,見有人維持秩序,人龍就是從門口開始。
  “小姐,請排隊。”
  “我是來請張祖佑簽名的。”
  那工作人員笑,“他們也是來拿祖張簽名的呀。”
  從心一聽,怔住,不愁反喜,暖意自心底升起,忽然之間,鼻子發酸,眼淚冒上來,忍都忍不住。
  她走到龍尾,乖乖排隊。
  隻見祖張的讀者有些手□捧□他的著作,也有人一邊喝咖啡一邊輪候,更有讀者,約了朋友一起等,一點不覺累或麻煩或無聊。
  從心感動得不能形容,她抹掉眼淚,但是淚水很快又滲出來。
  雪一直下,讀者的肩上都沾了白絮,沒有人介懷,人龍漸漸向前移,書店工作人員過來打點。
  有人說:“他已經到了。”
  “很準時,我帶了十本書來,有些是同事所托。”
  “他的眼睛已經治愈。”
  “真感人,隻有那樣的人才寫得出那般動人的故事。”
  “你看過雲飛利節目沒有?那個女子並沒有同他在一起。”讀者們欷歔了。
  從心身後很快又排了一行人。
  半小時後走進書店,從心又再一次哽咽,隻見店堂一角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全是張祖佑的著作。
  從心連忙抓了幾本在手。
  終於輪到她了。
  張祖佑看上去神清氣朗,他穿深灰色西裝,配同色襯衫領帶,看上去十分儒雅,從心安慰。
  他抬起頭,看到從心,愣住。
  他立刻站起來:“你怎麽在這□,大衣全濕,別告訴我,你也在外頭排隊。”他驚喜交集。
  從心點點頭,淚盈於睫。
  “好嗎?”
  從心又點點頭。
  他連忙打開書的扉頁為她簽上名字。
  “子彤說你很久沒同他聯絡。”
  “我回去立刻跟他通訊。”
  背後的人龍發牢騷:“小姐,他不是屬於你一個人,大家都渴望得到簽名。”
  從心看一看後邊,“你紅了。”
  “小姐,長話短說,給我們一個機會。”
  工作人員上來微笑:“輪到下一位。”
  張祖佑忽然說:“她是燕陽,《心之旅》的女主角。”
  讀者群一聽,即時轟動。
  “嗬,那是他的愛人。”
  “請讓我們拍照。”
  “可以也簽個名嗎?”
  “燕陽,我在電視上見過你,你真人年輕得多。”
  張祖佑看□從心:“你氣色好極了。”
  從心笑:“你也不差呢。”
  讀者問:“你倆幾時結婚?”
  張祖佑微笑:“多謝你來協助宣傳。”
  “我真替你高興,你看這幫讀者,他們會是你一輩子的知心好友。”
  “是,我是一個幸運的人。”
  從心說:“我還有點事,須早走一步。”
  “從心,無論你去到哪□,祝福你。”
  “你也是。”
  他倆緊緊擁抱。
  讀者們鼓起掌來。
  從心說:“我永遠敬愛你。”
  她知道要走了。
  從心捧起書本離開人龍。
  她在人群後麵看□張祖佑被讀者包圍得緊緊,不禁笑了,那微笑漸漸擴張,變成真心歡喜。
  她走出書店,在街上握□拳頭歡呼。
  雪不知幾時停了,太陽自雲端露出金光,書店外人龍仍然不絕。
  從心抬起頭,金光逼得她睜不開眼來。
  忽然腳底像是跘倒了什麽,她摔倒雪地□。
  立刻有人過來扶起她:“小姐,你沒事吧,可有受傷?”
  從心哈哈大笑:“沒事沒事。”
  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粉,往大街走去。
  往後,會是豔陽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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