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08-09-08 11:33:52) 下一個

  通往勝利路一列小洋房的私家路上停滿汽車,住在最後一幢對牢海景的丁太太帶孩子看完醫生回家,寸步難移,不禁有氣。
  “整條路都叫彭家霸占了,真自私,沒想到別人也要用路。”
  丁先生好脾氣,一味勸:“我叫保母出來抱囡囡回去休息,然後叫他們把車子移一移。”
  “幹脆報警好了。”
  “太太,睦鄰,和為貴。”
  丁太太隻得打電話喚保母出來。
  那保母甚為嘮叨,一手抱過小孩,一邊喃喃說:“父親辭世了還那麽高興,天天開舞會慶祝!”
  丁先生到彭宅按鈴,半晌,才有人應門。
  隻見屋裏衣香鬢影,門一打開,就聞到酒香撲鼻,一個穿薄紗的年輕女子探頭出來。
  那女郎臉上貼著金粉,大眼睛閃爍,笑盈盈說:“咦,你是丁先生,請進來喝杯酒,今日是我二十一歲生日。”
  “呃,我的車動彈不得——”“沒關係,”她轉身喚人:“任澤明、伍劍鋒,幫忙把車子駛走讓丁先生通過,丁先生,對不起。”
  那丁某已經不好再說什麽。
  兩名年輕男子立刻去把車駛走。
  他聽見室內正在奏倫巴音樂,年輕人一個一個接龍跳舞,每人緊緊握住前邊那人的腰,起勁地舞動。
  有人大聲叫:“祖琪,你還不來?”
  那女郎應道:“我招呼鄰居呢。”
  丁先生覺得室內似有強大磁力要把他吸進去。
  叫祖琪的女孩遞一杯香檳給他。
  “不,不用客氣。”
  忽然之間,他心底想:管它呢,一飲而盡,然後,一言不發的回去把車開走。
  祖琪掩上門。
  她堂兄祖琛在身後問:“誰?”
  “鄰居。”
  “我們的確把車停得太放肆。”
  “偶然一次,不要緊。”
  “不算偶然了,記得今晚十一時結束舞會,否則,又有人報警。”
  祖琪說:“有種人專喜歡掃興。”
  旁邊有一把聲音說:“叫他也一起玩。”
  那是祖琪的哥哥祖璋。
  祖璋已喝得七成醉,可是心情異常興奮,看樣子,他打算通宵歡樂。
  祖琛說:“我有話講。”
  祖璋揚揚手,“明天再說。”
  祖琪笑笑。“琛,你有事同我商量也一樣。”
  祖琛把堂妹拉到廚房坐下,做了兩杯咖啡。
  “以後打算怎樣?”
  祖琪一下子回到現實世界,有點惆悵,她找來一麵小鏡子,用軟紙整妝。忽然,她像是對頰上金粉厭倦了,緩緩擦去閃金。
  “今日是我生日。”祖琪說。
  祖琛微笑,“就因為二十一歲了,才借這機會與你說幾句話。”
  “真掃興。”
  “對不起。”
  “不不不,祖琛,你是為我好。”
  “我還怕你不知道。”
  祖琪歎口氣,“父親病了三年,家裏開銷又大,現款花得差不多,隻剩這幢房子。”
  “這我曉得。”祖琛點頭。
  “今晚也許是最後一次在這裏舉行舞會了。”祖琪悵惘,“稍後,就得把房子賣掉。”
  “房子價格已經跌了。”
  “祖璋說與我一人一半,他會做些小生意,叫我守著另一半做嫁妝。”
  “他難得這樣明白事理。”
  祖琪微笑,“你擔心的是他吧。”
  “不,”祖琛答:“我關懷的是你。”
  “你對我們就像大哥一樣。”
  “可惜我隻是個教書先生,能力有限。”
  “副教授竟如此謙虛。”
  彭祖琛低下頭,“叫祖璋少喝少玩少賭。”
  祖琪失笑:“那不等於要了他的命。”
  這時,有人推開廚房門。
  “祖琪,你在這裏,好極了。”
  “什麽事?”
  “門外有人找祖璋,祖璋一聽,馬上從後門走掉,現在那人堅持要見你。”
  祖琪與祖琛麵麵相覷。
  忽然祖琪笑了,“一定是個被吵得忍無可忍的鄰居。”
  祖琛不放心,“我同你出去看看。”
  祖琪走到玄關,看見一個中等身段的男子,穿著深藍色長大衣正在等主人家出現。
  祖琪覺得他是一個年輕的中年人,看相貌,他不過三十出頭,可是舉止態度,足足四十餘,老成持重,臉上一絲笑意也無。
  那人看見一對年輕男女出現,也不禁一怔,心中喝一聲采。
  原來世上真有俊男美女,倒叫他自慚形穢,他隻覺得男的有一股書卷氣,溫文爾雅,女的有一張凝脂般小麵孔,可是配一雙大眼睛,麵頰上不知什麽閃閃生光,煞是好看。
  他呆一呆,才說:“我叫鬱滿堂,找彭祖璋。”
  祖琪應:“祖璋出去了,有事同我說也一樣,我是他妹妹祖琪。”
  “彭小姐,這一位是——”“我堂兄祖琛,彭家現在隻剩我們三人。”
  “那麽好,有話可以直說了。”
  祖琛說:“請講。”
  三個人都站著,沒人想坐下來。
  那陌生人說:“彭小姐,你還是坐下來的好。”
  “不用,我站著可以。”祖琪說。
  “嗬,我可以告訴你,彭小姐,令兄彭祖璋已將勝利路七號這幢住宅出售,自今夜十二時開始,房子業權屬於我,明晨自有律師來同你們接頭。”
  “什麽?”祖琛大驚失色。
  那鬱滿堂接下去:“彭祖璋原本告訴我,房子早已空置,我隨時可以收屋,今日我趁空檔來看看如何裝修,沒想到你們還在開舞會。”
  祖琪張大了嘴。
  這個消息比晴天霹靂還要厲害,過了半晌,她輕輕說:“祖琛,我想坐下來。”
  祖琛扶她坐下。
  他開口:“丘先生——”“我姓鬱。”他給他一張名片。
  “鬱先生,這件事究竟是怎樣發生?”
  那鬱滿堂看著他們,“你倆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祖琪淚盈於睫:“我茫無頭緒。”
  “一年前彭祖璋領到遺產後就開始豪賭,他把這幢房子按給華盈財務公司套現,財務公司見他欠債不還,將房子出售給我。”
  祖琪聽真了,頓足道:“去找祖璋來。”
  “令兄一見是我,恐怕已從後門溜走。”
  祖琪用手掩住麵孔。
  鬱滿堂說:“對不起,我的律師明晨會向你出示文件,我保證這是宗完全合法的買賣。”
  祖琪隻覺得雙腳像浸在冰水裏,一股寒氣漸漸升到胸前,接著上了頭,牙關忽然嗒嗒響起,原來她混身簌簌發抖。
  祖琛也好不到什麽地方去,臉色蒼白,像是被人在鼻子上重擊一拳。
  鬱滿堂年紀比他們大,經驗比他們堂兄妹豐富,知道他們對住宅經已出售一事一無所知。
  他歎口氣,不由得生了同情之心,“打擾了,今晚我掃了你們的興。”
  他是個生意人,在商言商,不能有婦人之仁,他告辭。
  祖琪向前走了兩步,忽然軟倒在地,飲泣不已。
  “祖璋祖璋,你怎麽可以這樣狠心。”
  祖琛扶她上樓。
  那幾十個客人也不顧主人是否在場,一直玩到淩晨,直到食物與酒都報銷了才紛紛離去,所有食客的態度,都是這樣的吧。
  天蒙亮祖琪才靠著沙發入睡。
  紗衣已經換下,麵孔洗淨,她疲倦得不得了,整夜打電話找祖璋,一次,綠門俱樂部的酒保說:“彭祖璋?他在這裏好一會兒了,我去叫他。”
  可是過片刻回來,“他不願聽電話,他走了。”
  祖琪氣得直哭。
  祖琛索性開了車出去找他。
  早上九時正,彭宅門鈴又響起來。
  傭人正在收拾舞會殘局,一時沒理會,再響了幾次,才去應門,門外站著兩個臉上沒有笑容穿黑西裝的男人。
  “找彭祖琪小姐。”
  傭人隻得上去通報。
  她推醒祖琪。祖琪知道債主上門,避無可避,她反常地勇敢,輕輕說:“我馬上下來,給他們斟茶。”
  祖琪洗一把臉,換上一件白襯衫,下樓來。
  聽見腳步聲,鬱滿堂轉過身去。
  他看到了彭祖琪。
  白襯衫藍布褲的她比昨日更加清麗,要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楚楚動人這種字眼,是用來形容什麽樣的人。
  鬱滿堂說:“彭小姐,早,今日我來正式收房子,這位是歐陽律師,他對這宗買賣的來龍去脈知道得最清楚。”
  律師已打開公文包把有關文件擺出來。
  這時,鬱氏問:“令兄呢?”
  祖琪鎮定地說:“祖琛正出去找祖璋回來。”
  “彭祖璋在綠門俱樂部。”
  祖琪奇問:“你怎麽知道?”
  “隻有那裏還肯讓他賒數。”
  祖琪大眼睛更加空洞,人家對她兄弟的行蹤,比她更清楚。
  她原先以為祖璋隻是愛吃愛玩,沒想到他會傾家蕩產。
  事到如今,祖琪不由得硬著頭皮上,她問:“我們該幾時遷出?”
  律師頭也不抬,“上個星期五。”
  鬱君暗暗佩服這年輕女子在要緊關頭的堅強。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打開,彭祖琛用力把祖璋推進門來。
  兩個人嘴角都有損傷,可能是打過架,但祖琛終於把他揪了回家。
  祖琛關上門,“你還要躲到幾時去?這間房子你妹妹也有份,你得向她解釋。”
  彭祖璋宿酒未醒,大聲喊:“不關你事,彭祖琛,不用你扮好人。”
  祖琪過去把他按住。
  祖璋忽然哭了。
  祖琪指著文件,“是你簽的名?”
  祖璋答:“是。”
  “是你把這幢祖屋輸給財務公司?”
  “是。”
  “你知道我倆已無家可歸?”
  他忽然明白了,抱著妹妹嚎啕大哭。
  這是怎樣發生的事,不過是三五個晚上,在私人會所,玩撲克牌,金色的籌碼,美女伴坐,然後,愈輸愈大,最後,有人告訴他,他已欠下巨額債項。
  要翻本也容易,把屋契交出,簽一個名,可繼續做上賓玩下去,手氣一定會轉好。
  果然,他贏了,美女都圍著他,對手滿頭大汗,如喪家之犬,真開心……
  然後,運氣又轉,他一敗塗地。
  太容易了,輸一條街也非常簡單,否則,怎麽會有那麽多的人輸掉整副家當。
  祖琛給祖璋一杯冰水。
  鬱滿堂與歐陽律師毫不動容,這種事,他們見得太多。
  這時,祖琪輕輕走到勝利路七號的新主人麵前,鼓起勇氣:“鬱先生,可否通融一下?”
  鬱滿堂沒出聲。
  他看到大廳牆上還掛著“生日快樂”字樣。
  他忽然問:“昨天誰生日?”
  祖琪答:“我。”
  “幾歲?”
  “二十一。”
  他轉過身子與律師商量幾句,律師抬起頭來,“一個月,彭小姐,這已是最大寬限,下個月三十號之前請你們搬走。”
  祖琪耳畔嗡一聲,覺得天旋地轉,她扶住椅背。
  她清清喉嚨,“謝謝你,鬱先生。”
  這時,祖璋忽然指著鬱君破口大罵:“就是你這種奸人,乘人之危——”祖琛連忙把他拖出去。
  鬱滿堂臉上露出十分鄙夷的神色來,但是他一聲不響,朝祖琪點點頭,離去。
  祖琪頹然坐下,用手托著頭。
  祖琛問堂妹:“你可有私蓄?”
  祖琪說:“我比祖璋又好多少,都用來買衣服穿了。”
  “你們這一對二世祖!”
  祖琪聽了,歇斯底裏地哭出來。
  祖琛說:“到我宿舍來暫住吧,地方小一點,不過設備齊全。”
  祖璋還在嚷:“我不會連累你——”祖琪低頭,“也隻得這樣了。”
  祖璋叫:“我去加拿大靠朋友,放心,我會自力更生……”一點悔意也無。
  像那種天生殺人凶手,落網是因為不幸,居然怨氣衝天。
  又像靠女人維生的男人,一直認為女方荷包攤得不夠大。
  祖琪過去握住哥哥的手,“祖璋,你知我愛你。”
  祖璋別過頭去,“我朋友在撒大卡通有農莊,春季用飛機播種,不知多好玩。”
  祖琛冷冷看著他,當他是神經漢。
  祖琪歎口氣,“你還未清醒。”
  待彭祖璋真正醒過來,祖琪已在收拾家具雜物。
  他無比歉意內疚,但倔強地不肯認錯。
  “我遇到老千。”
  “我應該一早報警。”
  “我根本身不由主。”
  祖琪消瘦憔悴。
  消息大約已經傳開,平時一起玩的李宇江、梁金雄、伍健文,黃曉棣……統統不見人,熱烈追求的汪惠宇、周漢釗、張子豪、廖光顯等人,影蹤全無。
  祖琪仿徨不知所措。
  祖琪到堂兄祖琛的宿舍一看,發覺房間還比不上她原來的衣櫃大,一時不適應,悲從中來,坐在地上。
  祖琛勸:“你這就不對了,你得接受現實,從今日開始,要不升學,要不做事,許多女子都沒有祖蔭,一樣自力更生,生活得很好。”
  祖琪一聽,更加害怕,用毯子蒙著頭,鑽到床底下。
  祖琛歎口氣。小時候也是這樣,凡是打爛了什麽,闖了禍,祖琪就往床底下躲,不再出來。
  祖琛躺在床上同床底下的祖琪說話:“出來吧,已成事實,宰了祖璋,也得不回祖屋,下次他輸的,隻有他自己了。”
  祖琪慢慢爬出來。
  祖琛微笑,“現在,你總算知道,誰是你真正的朋友了。”
  祖琪頹然說:“誰稀罕這種答案。”
  這段時間,祖璋也在收拾行李。
  “你真去加拿大沙省學做農夫?”
  “不,”祖璋興奮,“琪琪,你我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麽事?”
  “琪琪,我倆在美國出生,領有美國護照。”
  祖琪嗤一聲笑,“又怎樣,美國政府會養我們一輩子?”
  “琪琪,我打算回美國去從軍。”
  “什麽?”
  “太平時節當兵最好不過,你說可是,有吃有住,並且,”他搔搔頭,“還可以有時間思過。”居然承認有錯。
  祖琪看著兄弟,這不是他的錯,他一向這樣匪夷所思,做起事來天馬行空,恐怕是某個祖先的遺傳。
  祖琪用手托著腮幫,“你到美加去走走也好,自己當心。”
  他笑嘻嘻,“說不定有哪個美麗富有風流的寡婦看中我,願意照顧我。”
  又是一條生路,祖琪真佩服他,到了今日,仍然樂觀,隻可憐她已愁得頭發都白了。
  “時時打電話回來。”
  “你放心,一定保持聯絡。”
  祖璋匆匆忙忙,買了單程飛機票,一走了之,留下爛攤子讓祖琪收拾。祖琪天天一大早起來整理雜物,一日,正把所有的照相部放進紙箱裏,順手翻掀,看到母親生前在拉斯維加斯拍的照片。
  祖琪緩緩站起來,一家都是賭徒,以小博大,成王敗寇,勝過這樣拉拉扯扯活下去。
  她洗臉化妝,換上得體的衣服,出門去。
  她去找鬱滿堂。這個黑黑實實、相貌平凡的年輕中年人到底做什麽生意,她得去了解一下。
  照著名片上的地址,她到了銀行區。
  祖琪穿多了一件毛衣,有點熱,鼻尖冒出汗珠。
  這才發覺鬱滿堂是一家證券行的老板,祖琪不由得笑出來,原來他做莊,他才是賭博專家。
  他且是贏家。
  祖琪對接待處說:“我找鬱先生。”
  “請問,有預約嗎?”
  “說是彭祖琪有事商量。”
  接待員照實通報。
  秘書轉告鬱滿堂,祖琪運氣好,他剛剛有空,一聽彭祖琪三個字,身不由己,站起來親自走到接待處。他看到那身段高挑臉容稚氣的女郎坐在接待處門口,低著頭,有點落寞,一定是不慣求人,故此略見靦?。
  “彭小姐。”
  祖琪抬起頭,見他親自出來,立刻展開笑臉。
  鬱滿堂看得呆住,那個笑容像是烏雲後忽然透出金光,好看到極點。
  半晌他說:“有什麽事嗎?”
  “今日路過,順便來探望。”
  “請進來喝杯茶。”
  辦公室頗具規模,設備先進,職員凝視計算機熒幕,神情專注,像是已經住進電子世界。
  “你們做股票生意?”
  “是,在計算機上買賣,不經中間人。”
  “啊。”祖琪不求甚解,“多先進。”
  “是,可真節省了時間。”他請她到私人辦公室坐下。
  祖琪順口問:“時間省下來幹什麽?”
  鬱君微笑:“喝杯好茶。”
  祖琪說:“啊,對了,我想你替我買一疊慈善獎券,是社區中心籌建老人院——”她自手袋翻出獎券。
  鬱君接過,隻一瞄,就發覺抽獎日期早已過去,是去年的事。
  他不聲響。
  這清麗的女郎找他究竟有什麽事?莫非,是請他再寬限一下?
  可是,她並沒有開口求他。
  隔著玻璃,可以看到大堂工作人員忙碌的情況。
  他寫了一張支票買下獎券。
  隻聽得那漂亮的女郎說:“咦,午飯的時間到了。”
  鬱滿堂得到這樣明顯的指示,不由得輕輕說:“彭小姐,容我請你吃午飯。”
  “好呀,”祖琪高興地答:“那麽,我要推掉鄔麗琴的約會了。”
  “我們去美國會所吧。”
  正在這個時候,隔著玻璃,祖琪都聽見外頭嘩一聲。
  接著,數十個人頭攢動,整個大堂像是沸騰起來,忽然之間亂成一片。
  鬱滿堂立刻站起來。
  “什麽事?”
  有夥計進來,差點撞到祖琪,他在老板耳畔講了幾句。
  鬱滿堂馬上跑到大堂,“看新聞!”
  祖琪莫名其妙,“鬱先生,不是說去吃午餐嗎?”
  隻聽得有人說:“是尼克特製七點八級大地震,全島震動,天崩地裂。”
  所有人都撲到電視前去等新聞,祖琪被擠到一個角落。
  祖琪發一陣子呆,靜靜離開證券行。
  來得不是時候。
  人發黴就是這樣,頭頭碰著黑。
  她垂頭返回家中。
  客廳空蕩蕩,能變賣的都已賣光,原價一百元賣一元,但求有人搬走算數。
  她靜靜坐在椅子裏,閉上雙眼,但是眼淚忍不住流下。
  傭人群已經解散,隻剩她一個人了。
  電話鈴響,祖琪取過聽筒,嗚咽地說:“是祖琛嗎,快來陪我。”
  那邊咳嗽一聲。
  “誰?”祖琪一驚。
  “我是鬱滿堂,真對不起,剛才辦公室有事,怠慢了你。”
  “沒關係。”祖琪連忙抹淚。
  “我派車接你出來吃飯。”
  “我已經吃過了。”
  “明天如何?”
  “明天我有事。”
  “彭小姐,我再向你致歉,敝公司在東南亞投資頗重,剛才吃一大驚,冷落了客人,這次百年罕見的大地震,恐怕會把當地股市震掉三分之一。”
  聽他那樣說,祖琳不禁擔心,“那怎麽辦?”
  “我們手法一向比較穩健,可以支撐。”
  “地震傷亡如何?”
  “正留意新聞,並且設法聯絡親友,線路都不通,且停電,他們一向過慣太平富庶日子,這下子可慘了。”
  這不是等於在說彭祖琪嗎,倒給了他們一個話題。
  “真沒想到投資公司那樣忙。”
  “是呀。”鬱滿堂不是笨人,乘機說:“到現在還沒吃飯,肚子咕咕響,來接你可好?”
  還有什麽地方可去?祖琪答應下來。
  鬱滿堂再次踏進彭宅,連他都呆住,隻見四壁蕭條,同那日開舞會時仿佛是兩個地方。
  連水晶玻璃吊燈都拆走了,現在隻剩下一隻光禿禿燈泡。
  他問:“令兄呢?”
  “到美加去了。”
  “這種時候居然到美加散心,留下你一個獨度難關?”
  他的聲音在大廳激起回音。
  祖琪沒想到他會激動,輕輕說:“還有祖琛幫我。”
  鬱滿堂十分無奈,“早知,不買這間住宅。”
  “你不買,也有人買,放心,我會如期搬走。”
  “搬到什麽地方去?”
  祖琪苦笑,“當然不是什麽好地方。”
  客廳隻剩一張紅色舊絲絨梳化。
  絲絨這料子舊不得,一撻一撻褪色,又掉了絨毛,像癩痢。
  祖琪沮喪地說:“這張梳化沒人要,我隻得把它帶走,還是家母的遺物呢。”
  鬱滿堂忽然說:“祖琪,你還記得我嗎?”
  祖琪睜大眼睛。
  “你忘了。”
  “不,我極少忘記一張麵孔。”
  “但那時你實在太小,隻得兩歲左右。”
  “你的意思是,我們見過麵?”祖琪愕然。
  鬱滿堂輕輕坐在脫色絲絨梳化另一頭。“那時,我已有十五六歲,手長腳長,衣不稱身,我跟母親來找工作。”
  “那時,家家戶戶已經流行雇用菲籍傭人,家母又已中年,找不到工作,幸虧有人介紹,到了這一家,我記得極清楚;勝利路七號。”
  “什麽年份?”
  鬱滿堂講出年份。
  祖琪如釋重負,“你記錯了,那是另一家人,七一年我們還在美國舊金山,尚未回來。”她拍拍胸口,幸虧不是他們。
  不過,鬱滿堂身世好不傳奇,怎麽忽然自赤貧變成富有,竟然買回他母親從前幫傭的住宅?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
  “不是你?我明明記得屋裏有一個小女孩子,鬈發大眼睛,可愛像洋娃娃。”
  祖琪笑不可仰:“勝利路每家的孩子都打扮得像安琪兒。”
  對,她忽然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你,可有孩子?”
  鬱滿堂詫異,“我未婚。”
  啊。“對,那家人姓什麽?”
  “我不記得,家母在這裏做了大半年,後來到工廠做,可是我記得她說東家對她很和善。”
  “是另一家好心人。”
  “今年,我在這一帶找房子,有經紀與我接頭,我一聽說這個地址,立刻決定買下。”
  “你母親知道這件事一定高興。”
  “吃太多苦,她早已辭世。”鬱滿堂感慨。
  “對不起。”祖琪又多了解他一點。
  “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也不習慣做孤兒。”
  “這種事,我也永遠不會習慣。”
  鬱滿堂呼出一口氣。
  他不知多久沒有這樣暢快地訴說心事。
  祖琪說:“你獨身,用不著這樣大住宅,可是準備結婚?”
  “不,打算開舞會。”
  “你喜歡舞會?”
  “我喜歡看。”
  這時,不知是誰的肚子咕嚕響了一下,大家都難為情地按住腹部。
  祖琪忙說:“不是我。”
  他帶她出去吃飯。
  他們是晚餐第一桌客人。
  鬱滿堂首次忘記他的出身,放下他的生意,陪著彭祖琪,聽她為祖璋說好話。
  “他肯定被騙。”
  “祖璋才大我三歲,祖琛大我七歲。”
  “祖琛是我真大哥,一直照顧我。”
  “不,我不是好學生,對功課毫無興趣,讀完英國文學都不知所雲,卷子都是替槍所寫,考試題目由補習社提供。”
  “祖璋更加不象話,讀足七年,一無所得,他又不敢不上學,怕父親要他工作,更加吃苦,於是去年摔傷了腿,今年胃病發作,不住逃學,明年再去掛單,成為職業學生。”
  “祖琛不同,祖琛真才實學。”
  他送她回家的時候已經深夜。
  一頓飯竟吃了那麽久,不可思議,往日最怕浪費時間的他,今日想法完全不同。
  回家時把大衣抓在手中,握得那樣緊,像是怕它會生腳逃走似的,放開來一看,衣領稀縐,這是怎麽回事?
  三十六歲的人了,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他低下頭想了一整晚。
  那一邊,祖琪回到家,累得像考完試般,拉下了臉,斟出拔蘭地喝一口。
  電話來了,這次真是祖琛。
  “哪裏去了,叫人擔心。”
  祖琪攏一攏頭發,不知怎樣回答。
  “祖璋有否消息?”
  祖琪輕輕說:“錢花光了,一定會找我們。”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叫他改過是沒有可能的事。”
  “祖琪,他不是你的包袱。”
  祖琪忽然說:“他不重,他是我兄弟。”
  祖琛責怪,“你太寵他了。”
  “找我有事嗎?”
  “大學聘圖書館助理,你來應征吧。”
  “待我睡醒再說。”
  “祖琪!”祖琛頓足。
  這兩兄妹本質非常接近,隻不過社會對漂亮女生的要求自然低一些。
  祖琪一點也不想做小白領,她知道那是什麽樣的生涯:每個辦公室裏都有一個妻子不了解他的中年男子、一個聲音高八度橫蠻的胖女人、愛中傷同事,一味想往上爬的小人……絕對是個馬戲班,不但學不到什麽,一下子耗盡了青春誌氣。
  她不致於天真到認為那種自力更生是值得驕傲的一回事。
  祖琛把宿舍的大房間讓給她。
  祖琪說:“下半輩子靠你了。”
  她堂兄惆悵地說:“會嗎,我倆一向投契,求之不得,隻不過留不住你。”
  “我還有什麽地方可去。”
  “漂亮的女子永遠有出路。”祖琛說。
  “王澤燊、李於明、葉承浩、尹毅文他們都不再上門來。”祖琪說。
  “是嗎,以前他們在偏廳一等整個下午,連我都覺得他們可憐。”
  祖琪說:“我現在已成負資產,誰敢上門來。”
  “太現實了。”
  “鬱先生對我很好。”
  “誰?”
  “鬱滿堂。”
  祖琛遲疑,“他年紀大了一點。”
  “不,他吃虧在看上去老氣,不討人喜歡。”
  祖琛詫異,祖琪明顯地偏幫他,為什麽?
  過了兩日,祖琛辦公室出現了一位稀客。
  “咦,鬱先生,怎麽叫你在這裏等?”
  鬱滿堂笑說:“你在上課,不方便打擾。”
  “有事嗎?”
  “的確有事與你商量。”
  “請坐。”
  彭祖琛把書桌前的文件、書本、卷子推開一點,親自斟出咖啡。
  他們彼此尊重,氣氛融洽,容易說話。
  鬱君先開口:“關於祖琪——”祖琛連忙答:“她已暫時搬到我宿舍住,你放心,下月一號一定可以收到房子。”
  他沉默。
  祖琛看著他,咦,還有什麽話要說?
  “祖琛,收回房子之後,我想把它裝修一新。”
  這又關彭祖琛什麽事?
  鬱滿堂咳嗽一聲,“我想祖琪搬回去住。”
  祖琛呆住。
  “祖琛,你是祖琪大哥,我要先征求你同意,我想向祖琪求婚。”
  祖琛張大了嘴,“你們認識才一個月。”
  “是,我知道,”鬱滿堂微笑,“我一直是個慎重的人,我已考慮清楚。”
  “鬱兄,祖琪是個相當任性,十分自我中心的女孩子,一向叫我頭痛。”
  “我會有心理準備,我打算照顧她。”
  祖琛呆呆的看著他,這個精明的小生意人活得不耐煩了,他與他所愛的女子沒有一點相同之處,據祖琛所知,他也不是祖琪喜歡的類型,他注定要失望。
  祖琛這樣說:“祖琪向我表示過,她不打算找工作。”
  “我經濟沒有問題。”
  “她不住需要嗬護痛惜。”
  “我會盡力而為。”
  隔了很久,祖琛輕輕說:“那麽,我祝福你。”
  “謝謝你,請代我探聽祖琪的意思。”
  祖琛站起來送他出去。
  回到書桌旁坐下來,祖琛發呆,喝了一半的咖啡。忽然礙眼,他把紙杯丟掉。一出手就是那樣闊綽的聘禮,祖琪可以回到原來的家居住,一切不變,加新裝修與一大群仆人,以及一個男主人。
  鬱滿堂有什麽不妥?
  他這個人太會看時勢把握機會,做事毫無紕漏,因此也欠些人性。
  那日,祖琛提早下班,同祖琪說:“祖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鬱滿堂癩蝦蟆想吃天鵝肉。”
  祖琪不施脂粉的小麵孔有一絲蒼白,祖琛以為她會一口拒絕,但是她沒有。
  過片刻她說:“祖琛,你口氣似祖璋,鬱君條件不錯,而我,再也不是小公主。”
  “一時挫折,怎可誌氣消沉。”
  祖琪笑出來,“那麽,請你告訴我,怎樣可以贖回勝利路七號。”
  “不一定要住那裏。”
  “那就一輩子住你宿舍了,直至正式的女主人攆走我。”
  祖琛責備她:“為什麽你不願吃苦?”
  “為什麽硬要我捱日子?”祖琪也生氣,“過去五年,我吃足苦頭:父親病重、兄弟不懂事,每一件事都由我親手料理,有時累得痛哭,現在有人願意照顧我,為什麽不可讓我過些安樂日子?”
  “你愛他嗎?”
  “不,我不愛他,我隻愛你,我隻愛祖璋,我隻愛自己,我也不愛小陳小張阿簡阿歐,我早已看清了他們嘴臉。”
  祖琛擁抱祖琪,“但願我能照顧你。”
  祖琪微笑,“我很喜歡鬱滿堂,他這人其實不俗,懂很多,自學成才。”
  祖琛不出聲。
  “你不這麽想?”
  “祖琪,他這個人比較深沉。”
  “到了三十多歲,沒有城府,你又會嫌他膚淺。”
  祖琪說得對,但,為什麽心底下他不喜歡鬱君?
  他忽然跳起來,“妒忌,我妒忌他搶走我小妹。”
  祖琪笑了,“我永遠是你小妹。”
  他倆又緊緊擁抱。
  祖琪身上的千斤重擔一下子去淨,鬆口氣。
  “祖琛,祖璋可以回家來了。”
  這倒是真的。
  “同他聯絡,叫他回來參加婚禮。”
  “先叫他戒賭。”
  “那次,我相信他是叫人騙的。”
  祖琛打電話找到兄弟,“祖璋,祖琪要結婚了。”
  他愕然,“同誰,我可認識?”
  “鬱滿堂。”
  “什麽?那個人!”
  “正是他。”
  “這人乘人之危,巧取豪奪,霸了我祖屋又來騙我妹妹。”
  “祖璋,你有偏見。”
  “我不讚成,我拒絕回來參加婚禮。”祖璋說。
  “祖璋,不要叫祖琪傷心,你父母去世之後,她隻剩下你一親人。”祖琛道。
  “還有你這個好大哥。”有點賭氣。
  “祖璋,生活如何?”
  “農莊生活很適合我,我情願同豬牛羊,雞鴨鵝打交道。”
  “我電匯飛機票給你。”
  “多匯一點來。”他終於回心轉意。
  “為什麽?”
  “我欠債。”
  祖琛不相信耳朵,“農村也有賭局?”
  祖璋也有點羞愧,“悶不過,在酒館玩撲克,賭注有限。”
  “多少?”
  “五千多。”
  祖琛見數目有限,不再責備,隻想他回來參加婚禮,“這是祖琪人生大事,請給她祝福。”
  “她為什麽下嫁那樣一個人?是為著萬惡的金錢嗎?”
  祖琛沒好氣,一棍打過去:“的確是邪惡的現實,逼她走向猙獰的虎口,本來住得好好的祖屋不知怎地落到別人手中。”
  祖璋不再言語。
  祖琛放下電話歎口氣。這個祖璋,幼時活潑可愛,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孩,長大之後卻像少了半瓣腦子,做事胡塗,好歹不分,任意妄為,有點神經兮兮。
  但是他自己不痛苦,他把所有的責任推到地下,待祖琪拾起來處理,到了今日,祖琪雙肩已?得起繭,他還絲毫不見情。
  不過,婚禮是始終令人振奮的一件事,鬱滿堂有足夠能力,心細、周到,從公司抽調兩位小姐專門做聯絡,一切細節全部照顧到,有求必應。
  祖琛在一旁靜靜觀察。
  若說這男人不愛彭祖琪,那簡直是昧良心,祖琛漸漸放心,覺得祖琪嫁鬱某,是種福氣。
  光是婚紗試了七次。
  ——“這件像燈罩。”
  “那件像太陽傘。”
  “咦,又不是去夜總會跳豔舞。”
  祖琛看著都累壞了,所有適齡男性見過這種情況都會對結婚退避三舍,可是鬱滿堂笑眯眯,絕無一絲不耐煩,“到巴黎訂製可好?不過恐怕要把婚禮推遲。”
  女秘書周小姐建議:“不如打電話到紐約王薇薇處。”
  祖琪立刻說:“好主意。”
  又選首飾,不肯戴鑽石,卻嫌南洋珠俗氣,總之挑剔,叫人頭痛。
  鬱君調過頭來安慰祖琛:“新娘子內心忐忑,難侍候是應該的。”
  結果,軟緞的禮服空運送到,祖琪穿上,配極細小的種子珠項鏈,看上去像小仙子。
  鬱滿堂凝視未婚妻,忽然低下頭,有點哽咽,他膚色黎黑,站在她身邊,顯得又呆又矮,似跟班多過像新郎,他不知別人怎麽想,連他都覺得有點不配。但是祖琪也不是一味胡鬧,她有她懂事可愛之處,立刻把未婚夫拉到一邊,替他整理領帶頭發,握著他的手,直到他恢複自在。
  祖琛心裏想:一場賭博竟成全了一段良緣,他能補充她的不足,彼此又知道尊重,就是成功婚姻。
  他由衷祝福他們。
  大宅重新裝修,布置比從前還有品味、精致,但不顯眼,祖琪不致於這樣含蓄,其中有男主人的選擇。
  他慷慨地把房子轉了名字,屋契又回到彭祖琪手上。
  祖琪午夜夢回,一覺驚醒,發覺父親坐在床頭看牢她微笑。
  “爸爸!”
  然後,她才是真正醒來,臥室裏孑然一人,她立刻撥電話給未婚夫:“快來陪我。”
  鬱滿堂飛一般趕去。
  婚禮在勝利路舉行,牧師、證婚人彭祖琛,以及鬱氏證券幾個主要職員做嘉賓。
  彭祖璋缺席。大家也不以為意,反正他就是那個樣子,一輩子吊兒郎當,改不過來。
  著名的攝影師為他們拍照片,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在門口說:“也不等等我。”
  一看,是彭祖璋,總算來得及拍照。
  鬱滿堂實在高興:“這裏,祖璋。”
  他不去理睬妹夫,擁住妹妹,“祖琪,你美極了。”
  祖琪甚感安慰:“祖璋,你回家來啦。”
  他一臉胡子碴,穿套舊西裝,但是,怎麽看都仍然是個英俊得叫人心疼的男子,得天獨厚。他站到祖琛身邊。
  拍完照,他參觀新裝修的大宅,說道:“我還是喜歡從前的樣子。”
  大家都覺得他厚顏,隻有他自己不知恥,他是由衷真心地認為賭輸老家是遭奸人所害,絕對不是他的錯。
  而那個奸人,現在就是他妹夫。
  他一邊喝奸人買的香檳,一邊同祖琛說:“那人站在祖琪旁邊,像強擄公主的老精怪。”
  祖琛看著他,“我認為鬱是好人。”
  “連你也被他收買。”
  他喝多了。
  沒吃晚飯,走進自己寢室,“咦,幸虧舊沙發還在。”倒頭就睡。
  不多久又起來嘔吐,新地氈一團糟。
  祖琛解嘲:“可否把他趕出去?”
  祖琪連忙說:“不準你那樣講。”
  鬱滿堂一味笑,他真正做到愛屋及烏。
  半夜,酒醒了,祖璋坐在沙發上發呆。
  祖琪蹲下說:“祖璋,回家了。”
  誰知他冷漠地答:“這不是我的家。”
  祖琪一怔。
  祖璋:“你以為你犧牲自己,同那樣一個人結婚,換回房子,是給我們一個家?不,這再也不是我的家,我不會住這裏,別以為我連這點誌氣都沒有!”他跳起來,推開祖琪。
  他拉住祖琛,“我們走。”
  “祖璋——”祖琛已經被他拉出門去。
  祖琪用手托住頭,“我疲倦了。”
  他們明日就要出發到法國南部羅華穀釀酒區度假,故此早些休息也應該。脫下婚紗,祖琪把它掛起,躺床上,獨自睡著,這樣度過她的新夜。
  蜜月過得很開心,不過第三天就不見了結婚指環。
  “在什麽地方失去?”
  祖琪想都不想,“不知道。”
  鬱滿堂不再說什麽。
  他們在尼斯?得比較久,不過,鬱君得回去辦公了。
  “可否一輩子便在碧綠海岸?”
  “那需要龐大的生活費用。”
  “所以,你得回去賺錢。”
  “聰明女。”
  祖琪不出聲,不不,她不算機靈。
  “玩得還高興嗎?”
  “非常快活,謝謝你,不如讓我繼續在這裏享福,取一個藝名叫玫瑰夫人,天天同王孫貴客吃喝玩樂。”
  鬱滿堂笑說:“好呀。”
  “你這個人。”祖琪服了他,溫柔地說:“太縱容我了。”
  鬱滿堂搖頭,“不然,娶妻來幹什麽?”
  祖琪忽然說:“你講得對,我很聰明,選擇了你,也很幸運,可以做鬱太太。”他聽了這話,覺得非常高興,彭祖琪毫無疑問照亮了他的命,日子不再枯燥。
  他們回到家,漸漸安頓下來。
  祖琛每周末來喝下午茶,一次,忽然訴苦。
  “祖琪,舍監要趕走我。”
  “怎麽一回事?”
  “祖璋唱醉酒,晚上吵得四鄰不能入睡,他們投訴我。”
  祖琪歎口氣,“我找他談談。”
  祖璋總不能照顧自己。
  她特地到祖琛的宿舍去看兄弟。那是個春天下午,有陽光,祖璋精神很好,無酒精?象;他在讀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的詩集。
  祖璋一抬頭,看到祖琪穿蛋青色套裝,頭發剪短,隻戴一副小小珍珠耳環,俏麗活潑,他也覺得高興。
  “沒想到你會享受這段婚姻。”語氣仍然諷嘲。
  祖琪微笑,“我很踏實。”
  祖璋哼一聲。
  “祖璋,搬來與我同住。”
  “沒問題。”居然十分爽快。
  祖琪大樂,“快拎行李。”
  “叫那姓鬱的搬出去,把家還給我們。”祖璋說。
  “祖璋。”
  “所以,這是不可能的事。”
  “祖璋,不要與全世界作對。”
  “祖琪,我極之討厭這個人,慢慢你一定會發現他的真麵目。”
  “無論怎樣,你不能一輩子住在祖琛這裏。”
  祖璋沉默,“我明白了。”他討厭人,人也討厭他。
  “我幫你租公寓搬出去。”
  “你的錢來自那人,我不會用你錢。”
  祖琪攤開手,“你到底想怎樣呢?”
  “露宿街頭,滿意了吧。”
  祖琪握住他雙手,“振作一點,找份工作,好好生活,成家立室,叫我們都放心。”
  祖璋不耐煩,“我的生命由我處理。”
  “祖璋,你到底聽不聽人勸?”
  “你們都嫌我。”
  祖琪無言,心裏流淚。
  社會不尊重彭祖璋這樣的人,他自卑之餘,忽然自大,一定要唯一愛他的妹妹下不了台,滿足自私心態。
  半晌他說:“我回美國去。”
  祖琪答:“你覺得快樂,就回去好了。”
  “我沒有飛機票。”
  祖琪輕輕說:“有一日,我在路邊拾到一大袋現鈔,立刻拎到警局。一年後,無人認領,全部歸我所有,這筆意外之財,與你分享如何?”
  祖璋沒想到妹妹這樣幽默,他不出聲。
  “就這麽說好了。”她拍拍他肩膀。
  她叫祖琛進來。
  祖璋見了他,罵一句:“偽君子。”放下書走出去。
  全世界都不是人,齊齊聯手對付不幸的彭祖璋。
  祖琛忍不住發牢騷:“幸虧我們隻是他的兄弟。”
  祖琪立刻禁止,“不準你那樣說他。”
  “不是嗎,做他妻兒,你說怎麽辦?”
  祖琪瞪大雙眼,“還說?”
  這兄弟是她的死穴,祖琛隻好噤聲。
  “還有,”祖琪說:“你那麽好,為什麽還沒伴侶?”
  祖琛忽然微笑。
  “可是心裏已經有了人,但是不告訴我?”
  “十劃還沒有一撇呢,將來一定介紹你認識。”
  這個時候,有人敲門。
  “誰?”
  “祖琛,你有客人?我來還書。”
  有人推門進來,祖琛笑,“不急,來,渡邊,我介紹妹妺給你認識。”
  那個叫渡邊的人原本不想進來打擾祖琛,交還書就想離去,可是室內似有一團亮光,他定睛一看,隻見一張小小亮麗的臉對牢他笑。
  渡邊本來往後退的腳變得向前踏,他暗暗吃驚,這可是叫身不由己?
  “渡邊,這是我堂妹祖琪。”祖琛說。
  他立刻迎來握手。
  “祖琪,渡邊章文是中文係客座講師,夠稀罕吧,日本人教中文,《紅樓夢》讀得比我們熟。”
  渡邊笑,“家母是華裔,我們其實是美籍日人。”
  寒暄幾句,祖琪挽起手袋,“我有約會,先走一步。”
  渡邊立刻說:“我送你。”
  “我自己有車。”
  司機在門口等。他們看她上車。
  渡邊同彭祖琛說:“沒想到你妹妹如此可愛。”
  “已經結婚了。”
  渡邊有相見恨晚的感覺,站在路邊良久。
  “別羨慕別人,祖琪的哥哥便是遊手好閑的祖璋。”
  “可以愛屋及烏。”他不加思索地說。
  “渡邊,連你都那樣講?”
  祖琪到銀行走了一趟。鬱滿堂在辦公室接到銀行經理電話。
  “鬱先生,尊夫人一個人來提款。”
  “提多少?”
  經理說了一個數目。
  鬱滿堂笑問:“貴寶號現款不足?”
  “不不,鬱先生,我立刻支付本票給鬱太太。”鬱滿堂呼出一口氣。
  他在傍晚找到祖琛,“祖璋想回美國?”
  “是,祖琪陪他回去,要置一間公寓。”
  “這位仁兄大概不想獨立了。”
  “祖璋說他會去從軍。”
  鬱滿堂笑笑說:“那是很吃苦。”他不想多說,他是祖琪兄弟,他不想祖琪難堪。
  “他人很聰明,不知怎地,沒有恒心。”
  “我會介紹地產經紀給祖琪,可是,房子不能寫他名字。”
  祖琛點頭,“這我明白。”
  “祖琛,抱歉,竟叫你做中間人。”
  “沒關係,我樂於幫忙。”
  “其實,有話直接對妻子說,可是,我又怕她下不了台。”
  “我明白。”
  “這大概不是一個好的開始。”
  “別擔心,我會對祖琪說明。”
  祖琪有點失望,不出聲,自己斟酒喝。
  “祖璋希望擁有產業。”
  “那他或許應該自己努力。”
  “你說得對,給他免費住已經夠好。”
  “你明白就方便行事。”
  “你們都不喜歡他。”祖琪聲音很寂寞。
  “祖琪,問題在他不是一個可愛的人。”
  “不,家父早逝,否則,他同城裏其餘三萬個公子哥兒一樣會得到很高待遇。”
  “你不必替他不值了,他已經很幸運。”
  祖琛的聲音有點不耐煩,漸漸大家都厭倦了既要麵子又要裏子的彭祖璋。
  起程前一日,鬱滿堂說:“我叫周小姐陪你去。”
  “不用了,我已學會乘飛機。”語氣諷刺。
  “周學華是百搭,樣樣都懂一點,可以幫忙。”
  祖琪想一想,“也好。”
  他一定要在她身邊放一隻棋子,她也隻得接受。
  周小姐年近三十,相貌端莊,舉止大方,言語溫婉,十分容易相處。
  她的確幫了許多。看遍了上東區都沒有屬意的公寓,周小姐建議到格林威治村。
  一走進那個區,彭祖璋就喜歡,“看,人家才知道我要的是什麽。”
  有一間二樓貨倉,樓頂高,沒有間格,自由開放,非常舒服,連家具出售。
  從長窗看出去,是村裏石卵路,有賣藝青年彈小提琴,以及外國來的小販擺賣雜物。
  這種氣氛,連祖琪都喜歡。
  祖琪立刻作決定,稍作整理,就幫兄弟搬進去。
  她向周學華道謝。
  “嗬,不客氣。”
  “你對紐約很熟。”
  周小姐微笑,“我在這裏讀大學。”
  難怪氣質甚佳,“至今沒有對象?”
  周學華過片刻才說:“錯過一次機會,?擱了幾年,現在,順其自然。”
  好象說了很多,其實什麽都沒講,太懂說話藝術了,應向她學習。
  祖璋第一次覺得滿意,“祖琪,你可以回去了。”
  “萬事自己小心。”
  祖璋回她一句:“你在豺狼身邊討飯吃,也要謹慎。”
  周學華與彭祖琪同時佯裝聽不見。
  這個人真奇怪,周小姐心想,衣食住行全靠一個人供給,卻鄙視那人是豺狼。
  世上什麽人都有。
  臨走之前,她問祖琪:“可要去置些時裝?”
  祖琪坦白地答:“我已有足夠行頭。”
  這是祖琪的優點,她不貪心,但求安身。
  她的包袱暫時放下。結婚目的也已經達到。
  “還有半日時間,不如去逛美術館。”
  祖琪無所謂,“好呀,跟你跑。”
  周學華帶她到現代藝術館,兩人走了三十分鍾,祖琪已經興致索然,她見周小姐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樣從容開心,不禁好笑,真是人各有誌,各有所好。
  祖琪脫了鞋子,坐著發呆。可是在旁人眼中,那卻是一個俏麗的美術學生,默默欣賞名畫,脫俗地高貴。
  那人輕輕叫她:“彭小姐。”
  祖琪抬起頭,咦,是祖琛的同事,那個日本人,叫……
  “彭小姐,我是渡邊。”
  “嗬,你好。”祖琪連忙穿回鞋子。
  “你也喜歡『蓮花池』?”
  “啊?嗬。”祖琪笑了,她不過累了在此歇腳,一竅不通。
  “真巧,我來探親,你呢?”
  “我也是。”祖琪不想多說。
  不到一刻,周學華回來,看到有英俊小生正與老板娘搭訕,立刻警惕地笑著走近。
  祖琪也知好歹,“我的朋友來了,再見。”
  祖琪隨周學華回家,她覺得一切都已辦妥,人生漫無目的。
  一次,祖琛去探訪她,發覺她在廚房,兩個女傭在旁協助,祖琪在做薯片,是,一點不錯,超級市場有售,現成,十元一大包,可是,閑得發慌的祖琪卻決定親手炮製,把馬鈴薯洗淨去皮,一片一片刨出,放在一大鍋滾油裏炸熟。
  她給鬱滿堂品嚐,鬱氏眯起眼睛討好地讚歎:“極品,沒有比這更好吃的了。”
  祖琛覺得這樣下去大家都會發瘋,連忙說:“祖琪,你得找些正經事做。”
  沒想到鬱君第一個反對:“研究廚藝很好呀。”
  祖琪說:“聽到沒有?”
  祖琛啼笑皆非。
  鬱滿堂哈哈笑,“祖琛妒忌我們生活幸福。”
  私底下,他對祖琛說:“她小孩子脾氣,遷就一下。”
  私底下,她也對祖琛說:“現在,又覺得他真的對我好,這出戲隻得演下去。”
  祖琛本應覺得深深悲哀,但是,他們兩人均已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又相處融洽,也沒有什麽不妥。
  一天,他同妹妹說:“我帶女朋友來見你可好?”
  “哎呀。”祖琪喜出望外。
  她準備茶點,隆重妝扮,來等嘉賓出現。
  一聽到車子引擎聲,祖琪立刻迎出。
  祖琛拖著一個女子的手,定睛一看,祖琪喜上加喜,“是周小姐!”
  她完全放心了,一邊叫一邊笑,“我還怕同祖琛女友合不來,這下子可好,現在不用擔心,不過,你倆是怎樣認識的?”
  祖琛提醒她:“記得嗎,你籌辦婚禮的時候……”
  祖琪沒想到還有人因她這段婚姻得益。
  “幾時結婚?”
  周學華隻是微笑,仍然那樣大方得體,不卑不亢,祖琪真替祖琛高興。
  這時,鬱滿堂也回來了,“怎樣,祖琪,可覺意外?”原來他一早知道。
  祖琪非常高興,與學華閑話家常,把陳年照相簿取出給她看,那個下午,是她結婚以來,最開心的一天。
  稍後在車裏,祖琛對學華說:“沒想到祖琪那樣喜歡你。”
  學華隻笑不語。
  在他們彭家,凡事叫小公主喜歡仿佛很重要。
  在這種情況下,彭祖琪繼續扮少不更事也十分合理。不過,周學華是個有智能的女子,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千萬別加插任何意見。
  過兩日,祖琪接到電話。
  “祖琪,再匯些過來。”
  “祖璋,一月用五千應夠了。”
  “他那麽有錢,一切都用錢買回來,你為什麽要惜他荷包?”
  “我覺得不好意思。”
  “他來霸取房子之際可有不忍?”祖璋大聲反問。
  “你不是說不屑用他的錢?”
  “我思想早已搞通。”
  “祖璋——”“別教訓我,有就有,沒有拉倒,少嚕蘇。”
  “祖璋,我是祖琪,為什麽這樣對我說話?”
  “祖琪,我也是被人追得急了。”
  “你從前,不過懶做功課……”
  “祖琪,請匯現款來。”
  他已經掛斷電話。
  祖琪同祖琛訴苦:“一年的生活費兩個月花光,這樣的無底洞不知怎樣去填。”
  祖琛不出聲。他在讀一本最新暢銷兒童故事叫《亨利寶塔與哲學家的寶石》。
  “祖琛。”
  祖琛打個嗬欠,“總是不及《小王子》十分之一精彩。”
  學華在一旁說:“不可同日而語,這一本也頗為趣怪。”
  祖琪氣結,“你們倒是誌同道合,喂,祖璋那邊該怎麽辦?”
  祖琛說:“近日愈來愈喜歡兒童小說,字大,容易讀,句子簡潔,絕不故弄玄虛,真好看。”
  他站起來回房去。
  祖琪無奈,知道祖琛已放棄討論祖璋。
  學華輕輕說:“你兄弟已經成年,不是你的責任,這是淺而易見的事,你不必為他頭痛。”
  “不寄錢給他,他可能會淪落街頭。”
  “隨他好了。”學華聳肩,“街頭自有露宿者。”
  “你們都狠心。”
  “不,祖琪,一個人總得靠自己雙腳站穩。”
  “我得照顧我的兄弟。”她十分固執。
  “所以,祖琛知道任何忠告對你無用。”
  祖琪忽然笑了,“你說得對,你們都了解我。”
  她站起來告辭。學華送她到門口。
  祖琪說:“祖琛已經在讀兒童故事了,家裏沒有兒童行嗎?”
  學華隻得笑了。祖琪與她擁抱,“我愛你們。”
  把錢匯出之後,祖琪跟丈夫乘輪船到地中海度假。
  每次外出旅行,祖琪都十分高興,在船上賭場流連,喜歡廿一點,吃得多,睡得著,兩個星期可以胖好幾磅。
  一日,鬱滿堂輕輕問她:“這段日子,還快樂嗎?”
  祖琪用力點點頭,“我自幼就希望有人會好好照顧我,帶我四出旅遊,到天之涯海之角欣賞異國風情,現在,願望已經達到。”
  她口氣十分自然真摯,叫丈夫舒服,他願意做任何事來討好她,對於聯名戶口裏六位數字現款常被提清事一字不提,努力再存入款項。
  結婚近一年了,夫妻關係維持得非常和洽,彼此客氣得像賓主一般,吃水果都互相禮讓:“桃子香極了,隻剩一顆給你”,“蜜瓜也甜,下次也到這辦館買”……仿佛已經鑽婚紀念。
  地中海之遊最後一站是巴塞羅那,祖琪笑說:“怎麽會有這麽好聽的地名,像跳舞音樂的節奏。”
  傍晚,在酒店餐廳吃飯,還沒點菜,侍者忽然過來請鬱滿堂聽電話。
  他十分意外,“我已經關照公司不要騷擾我。”
  祖琪說:“也許有要緊事。”
  鬱滿堂到大堂去聽電話,祖琪叫了飲料等他。
  誰知他一去近半小時沒有回來,祖琪愕然,放下餐巾,到大堂找他,問接待員:“見過鬱先生沒有?”
  “他聽完電話,到酒吧去了。”
  祖琪一直找進酒吧,看見丈夫一個人呆坐,也沒叫酒喝。
  她走近,“你怎麽了?那電話是誰打來,發生什麽事?”
  鬱君抬起頭來,凝視妻子,目光充滿憐憫,“祖琪,坐下。”
  “不,我站著就很好。”
  “坐下。”他忽然提高聲音。
  祖琪沒好氣,“那麽緊張,可是要破產了。”
  他用手不停搓著臉,“祖琪,電話由祖琛打來。”
  祖琪到這個時候,才開始明白消息與她有關,她呆呆地看著丈夫,臉色開始轉白。
  “祖琪,我們需立刻趕赴美國。”
  祖琪張開嘴,又合攏,雙手簌簌發抖。
  “祖琪,我知道他對你來說,是多麽重要——”“祖璋怎麽了,他可是受了傷?”
  “祖琪,祖璋於昨晨七時在納華達省乘滑翔機墮下山穀,意外身亡。”
  祖琪一聲不響,一雙大眼睛裏的亮光漸漸褪脫,目光呆滯。
  鬱滿堂知道她身體裏有一部分已隨兄弟而去,他為她難過,流下淚來。
  祖琪忽然說:“我去取護照。”
  她站起來,走前兩步,腳步不穩跌倒。
  鬱滿堂連忙扶起她。
  祖琪的聲音變了,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來,“走開,別碰我!”
  祖琪、祖琛與學華,三個人一起愕然,人生裏再也沒有更諷刺的事了。
  醫生見他們臉色陰晴不定,知道內裏有文章,但不便細究,隻得籠統地說:“現在可不得任性了,你已有責任,這裏每個人都升一級,祖琛,你將做大舅了。”
  他推薦了婦產科醫生,“我幫你去訂時間。”
  陳醫生走了之後,他們三人一語不發。
  學華做了咖啡,一想,咖啡因不利孕婦,又熱了牛奶給祖琪。
  祖琪忽然說:“祖璋最喜歡孩子,可惜他永遠不會知道這個消息。”
  她把兄弟想得太好,祖璋連自己都不會照顧,憑什麽喜歡小孩,但是死亡遮蓋了一切瑕疵,從此以後,在祖琪心目中,祖璋再也沒有缺點。
  三個人都沒有第一時間把消息通知鬱滿堂。
  半晌,祖琛說:“我們失去祖璋,得回這個嬰兒,也算是一種補償。”
  學華看了祖琛一眼,“可不是,世事真奇妙。”
  祖琪冷漠地說:“鬱滿堂的孩子。”
  學華知道這是關鍵時刻,“祖琪,這是你的孩子。”
  祖琪重複,“我的孩子,”忽然笑了,笑容裏沒有喜氣,“我不會照顧孩子。”
  周學華溫柔的說:“我幫你。”
  “你也是上班女性,所有時間在辦公室用功,你會嗎?”
  “我可以學。”
  “喂,”祖琛總算笑了,“凡事都有專家,我們可以雇用保母。”
  祖琪說:“這麽說,這孩子是來定這個世界了。”
  “那當然。”學華握緊她的手。
  “真可憐,托世為人,苦多樂少。”
  “你不是他代言人,祖琪,毋須你操心。”
  他們三人不說,鬱滿堂還是知道了消息。
  陳醫生的看護撥電話到他辦公室:“已替鬱太太約好餘麗中醫生作產前檢查,每星期一早上十時正,請準時抵達。”
  鬱滿堂一呆,忽然淚盈於睫,實時放下所有工作,趕回勝利路。
  來開門的正是祖琛。
  “祖琛,連你都對我有偏見。”
  祖琛說:“你知道了。”
  “可不是,本來想待孩子出生才告訴我;抑或,要等到他上學才認父親?”
  “不會那麽遲,”祖琛說:“待她情緒穩定了才通知你。”
  鬱滿堂坐下來,“曾有律師與我接觸,說祖琪想離婚。”
  “我不知道這事。”
  “你們姓彭這家人,她縱容祖璋,你也同樣寵壞她,一點情理也無。”
  “祖璋已經不在,不必提到他了。”
  鬱滿堂改變話題,“對,我們得把樓上客房整理出來給嬰兒。”
  “你得有心理準備,懷孕十一周的祖琪還不能決定是否要這個孩子。”
  “你沒有勸她?”鬱滿堂急得團團轉。
  “我覺得這是你們私事,我與學華不宜介入,你搬回來吧,夫妻吵管吵,最錯是動輒離家,終有一日,有人會發覺,想回頭已經太遲。”祖琛說。
  他們聽見有腳步聲,一抬頭,發覺蒼白的彭祖琪站在書房門口,若無其事地說:“家具店即刻要送嬰兒床櫃來。”
  鬱滿堂立刻說:“是,是。”
  祖琛看他一眼,“沒我的事我就走了。”
  祖琪又問:“保母找到沒有?”
  “學華覺得還是聘用正式看護的好。”
  祖琪細致的小臉此刻有點浮腫,鬱滿堂更加內疚得想趴在地上,這個孩子及時來到世上,挽救了他的婚姻。
  現在,要砍他的頭,他也會說:“是,是。”
  因不知嬰兒性別,所有顏色都用中性的像淡黃、米白,房間裝修妥當,保母也來報到。
  鬱滿堂住到書房,他心甘情願,不覺得有什麽不妥。興奮之餘,他沒有發覺妻子已許久不與他談話,在客廳見了麵,也不打招呼。
  頭三個月,她在家時間比較多,情況穩定之後,她開始到處跑。
  從前那班朋友見她完全沒事,結了婚,仍住大宅裏,丈夫有頭有麵,家裏傭仆成群,漸漸又回來聚頭,見她出手闊綽,更加放心。
  學華訝異,“這班人臉皮倒厚,祖琪,他們不是你的真朋友。”
  祖琪微笑,“放心,我也不是他們的真朋友,大家虛情假意,吃吃喝喝,多麽有趣。”
  “你不介意?”
  “為什麽要介意,要求過高,誰同你做朋友。”
  學華惋惜,“有什麽必要看得那麽開?”
  祖琪忽然笑了,“看不開,我也學祖璋,離家流浪去,駕駛飛機,隨風而逝。”
  “祖琪。”
  “就是因為大徹大悟,才留下來,生孩子,與仇人共住一個屋簷下,並且涎著臉佯裝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明白嗎?”
  學華不出聲。稍後,她向祖琛報告:“祖琪態度異常。”
  “她至愛的兄弟已經不在,乖張一點,也值得原諒。”
  “你深愛她。”
  “我倆自幼合得來。”
  “她知道你將離開的事沒有?”
  “還沒知會她。”
  “等幾時才說?”
  “待嬰兒出生,她忙得不可開交,日夜不分,再也沒空理會別的事之際。”
  學華握住他的手。
  “就是因為愛她,才不能學她對祖璋那樣,一輩子為她撐腰,我去加拿大任教,離她遠一點,好讓她成長。”
  “她會否覺得你殘酷?”
  “不會的,祖琪的聰敏時時被低估。”
  祖琪天天約朋友看戲吃飯逛街喝茶,看表麵,她的心境已經平複。
  鬱滿堂在書房住成習慣,找了建築師來看過,發覺尚有加建的條件,他添增了西翼,擴建近五百呎麵積,正式在西廂定居。他與妻子不是天天碰麵,有話說,需留言,有時祖琪一連三五天不開錄音機,機器裏隻有鬱滿堂空洞的聲音。
  出乎意料之外,彭祖琪是個愉快的孕婦,早睡早起,戒煙戒酒,祖琪雇了美容師,專門為她修飾儀容,發型皮膚均整理得無懈可擊。
  在門口碰見妻子,鬱滿堂覺得眼前一亮,說實話,世上沒有美麗的孕婦這回事,這不過是比較有良心的男人說來安慰伴侶用的白色謊言,不過,彭祖琪與眾不同。這件艱苦冗長的任務並沒有過分影響她的外表。
  她穿俏皮的平底鞋,橡筋三個骨褲,加一件鬆身襯衫,像個美術學生。
  大家都鬆口氣,以為最困難的日子已經過去。
  “看樣子她喜歡這個孩子。”學華說。
  “希望孩子可以填充她內心空虛。”
  “在我們看來,她也算得是要什麽有什麽了,怎麽還會空虛?”
  “她自幼失去母親,父親忙事業,且愛喝酒,後來又有祖璋這件事。”
  “人生總有打擊,也隻有祖琪有本事把個人的不如意轉嫁到親友身上。”
  祖琛不出聲。
  學華不再多言,兄妹相愛是美好的事,她不想破壞他們。
  進入最後一季,祖琪體重明顯增加,行動卻仍然敏捷,忽然嗜吃朱古力。
  祖琛見她心情特別好,把握機會提早宣布他的去向。
  “祖琪,加拿大卑詩大學聘用我。”
  祖琪正吃朱古力蘇芙厘,聽到一怔,“幾時動身?”
  “明年春季。”
  “你們整家搬過去?”
  “是,與學華注了冊才走。”
  “那多好,新的開始新的生活,真羨慕你,祖琛,你一直有方向,學華很幸運。”
  “我也覺得那邊風氣適合我多些。”
  “祖琛,請等到孩子出生。”
  “當然。”
  “請贈他一個中文名字。”
  “祖琪,他父親會有分數。”
  祖琪知道他不願意見多多,祖琛一向含蓄守禮。
  那天下午,鬱滿堂來找他,鬱的臉上散發著紅光,“祖琛,醫生說是男孩。”
  祖琛奇道:“是男是女,有何重要?”
  “祖琛,你這人真正恬淡豁達,難怪祖琪那麽尊重你,我是一個小生意人,男丁對我來說,是喜上加喜,將來,敝店招牌上,可以寫:鬱與鬱,或是鬱氏與子,哈哈哈。”
  鬱滿堂深色皮膚興奮得發亮,平時不顯眼的五官生動起來。
  “想到名字沒有?”
  “還沒有,祖琪可有意思?”祖琛搖搖頭。
  鬱滿堂問:“叫誌一可好?”
  祖琛笑,“一聽就舒服,罰抄時筆畫又不太多。”
  鬱滿堂咧開嘴笑,他一生人最開心是該剎那,“你說,孩子如果像母親會多麽英俊。”
  “他的性格一定會像你這般沉實。”
  “謝謝你,祖琛,謝謝你。”
  婚姻會有轉機吧,祖琛希望。他們倆口都熟悉外國生活,又是簡約主義者,收拾行李,不用半天,所以有很多時間照顧祖琪。
  祖琪與餘醫生商量:“我想還是做手術生產算了。”
  “沒有必要無故添一條疤痕呀。”
  “我想留一點尊嚴,那種痛得打滾的場麵實在……”
  這時,鬱滿堂帶著錄像機進病房來,祖琪霍一聲站起來,拉下臉就斥責:“你又來拍什麽經典鏡頭?這是生死存亡時刻,大爺你的興趣那麽好?”
  祖琛立刻把鬱滿堂拉出去。
  他卻不生氣,“是我造次了。”連忙叫司機把攝影機等器材帶走。
  “大家都沒經驗,有點緊張。”
  “祖琛,你真好。”
  祖琪在傍晚八時許剖腹生產。看護抱他出來給父親看。
  鬱滿堂雙手不住顫抖,那是一個小小黑黑的幼嬰,長得與他幾乎一模一樣,嬰兒像母親的美好願望落空,他卻更加歡喜更加痛惜他,因為他是小型的他,鬱滿堂感動得落下淚來。
  學華忍不住說:“像極了,祖琪真能幹。”
  “祖琪呢?”祖琛喊出來。
  她這時才自產房出來,仍然昏迷不醒,醫生拍打她的手,“祖琪,祖琪。”
  祖琪睜大了眼睛,嗬了一聲,她沒有叫痛,也沒有要求看孩子。
  學華把幼嬰送到她麵前,祖琪沒有伸手來接,隻是很客氣的說:“健康嗬,那可放心了。”接著,閉上眼休息。
  因為才做完大手術,大家也不懷疑有什麽不妥。
  第二天她就想回家,醫生把她多留了一日。
  祖琪到家,鬆口氣,掙紮著換上便服,同祖琛說:“不能送你行了——”“你放心,祖琪,我一年起碼回來兩三次。”
  “不,”祖琪微笑,“我知道你,你不會時時返來。”
  祖琛沉默。
  “保重,祝福。”
  祖琪沒有抱怨。
  反而是鬱滿堂,他輕輕說,“祖琛,你一走,我們這裏可寂寞了。”
  “怎麽會,小誌一有得叫你忙的。”祖琛說。
  鬱滿堂一聽,笑逐顏開,“是,是。”
  彭祖琛帶著周學華走了。
  祖琪又斟出酒來,手術後傷口痛,醫生給了鎮痛藥,和著酒喝,特別奏效。鬱滿堂觀察妻子對孩子的態度,她不是不喜歡他,隻是不大知道怎麽做,她不敢抱他,怕他滑跌到地下,由保母抱著,她同他說話。
  “好嗎,還喜歡這世界嗎,我是你媽媽,記得住我的樣貌否,牛奶還可口嗎……”
  鬱滿堂在一旁聽著,不知怎地,覺得有點辛酸。
  她對孩子,像對他一樣,就是有一個距離,她不會為嬰兒洗澡剪指甲,她也不會陪丈夫看醫生或是探親。
  她有她自己的世界,打開門走出來,才見到他們父子。
  年輕,她身形很快恢複過來,孩子六個月大,祖琪要求離婚。
  鬱滿堂坐下來好好與她談判。
  “為什麽一定要分手?”
  “我從來沒愛過你。”
  “這我知道,”鬱滿堂很鎮定,“但是,可否等孩子稍大才處理這事?”
  “沒有必要拖延。”
  “你不愛孩子?”
  “我是他母親,這是不爭的事實,這同我倆的事不相幹。”
  “你對我有什麽不滿,我可以改。”
  “不,”祖琪忽然講實話:“你很好,你無不妥,可是我不愛你。”
  鬱氏沉默了。
  “我要求至少分居。”
  鬱滿堂歎口氣,“你也要等我找到房子再說。”
  “記得找大一點的單位。”
  “為什麽?”
  “孩子跟你住比較適合,我會時時旅遊,不方便帶著他,在家中也乏人照顧。”
  “祖琪,我要工作!”
  “你一定有辦法,多雇幾個保母好了,他是男孩子,他會像你那樣勇敢堅強,他不會怪你。”
  鬱滿堂跌坐在椅子裏。
  他向彭祖琛求救。
  “祖琛,你回來勸勸她,她隻聽你一個人的話。”
  祖琛在電話另一頭隻唔了一聲。
  “她是認真的,律師已把文件交到我手中,我該怎麽辦?”
  半晌,祖琛才問:“你仍然愛她?”
  “是,所以才像熱鍋上的螞蟻。”
  “那麽,像愛她的人那樣對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忍耐、寬恕、厚待她。”
  “祖琛,她要離開我,她連孩子也不要,祖琛,請你馬上回來幫我說句公道話。”祖琛答:“我要教書,怎可擅自離職。”
  “我會補償你。”鬱滿堂說。
  祖琛並不生氣,隻是輕輕說:“我並不重視金錢。”
  他掛斷電話,揉揉眼睛,看看鍾,是清晨三時半,不知怎地,鬱滿堂也沾染了祖琪的任性,隻看到自己的需要。
  在一旁,學華惺忪地問:“你打算回去嗎?”
  “不。”答案十分堅決。
  “為什麽?”
  “祖琪不會聽勸,她自有主張,況且,我們不應介入親戚的私事。”
  學華覺得非常安慰。
  開頭,她有一個憂慮,怕婚後需三個人一起生活;祖琪一有呼喚,他們便得疲於奔命,但是祖琛有智能,他倆終於可以過二人世界。
  祖琪也沒有騷擾他們,通消息隻是問候、致意,不涉私人尷尬問題。
  學華覺得她畢竟是長大了。
  鬱滿堂沉默地搬出去,孩子跟著他,由保母抱著,並無啼哭吵鬧,他不大認得母親,也不熟悉她的氣息,他握著玩具熊,跟父親乘車離去。
  彭祖琪關上大門。
  她開了一瓶香檳,對著樽口就喝,然後倒在沙發裏。
  她輕輕說:“祖璋,他們走了,屋子現在又完全屬於我們,你可以回來了。”
  這個時候,忽然想到祖璋已不在人世,不禁傷心得飲泣起來。
  第二天晚上,她在勝利路舉行舞會,所有的老朋友都來了,車子停滿馬路。
  鄰居丁太太大為訝異,“什麽,又故態複萌?”
  丁先生也奇道:“原以為她已經長大,不再好此道。”
  “哎,本性難移。”
  他們去按鈴,請彭小姐把車移一移,好讓他們出去吃飯。
  “看到彭祖琪否?”
  “沒有,是傭人來開門。”
  “怎麽一下子又翻了身?子不是賣了給一個姓鬱的人?”
  “她嫁給他,所以,一切不變。”
  “多有辦法。”丁太太讚歎。
  “聽說,又離婚了。”
  “嗄,”丁太太五體投地,“好好地有人供奉,為什麽又分開?”
  “不知道。”
  不止丁太太嘖嘖稱奇,彭祖琪的老朋友也暗暗歎服,一兩年沒來彭家,隻見一切不變,擺設布置隻有更新更考究,食物更精致美味,氣派猶勝舊時。
  那班損友不禁紅了眼,有人偷偷把小水晶擺設放進口袋裏帶走,嗬,不可以說偷,都還是朋友,太過計較,誰來同你玩,祖琪十分明白。
  一班男生圍著祖琪說著讚美的話,從前,她覺得再高傲沒有,今日,她有點寂寥。
  電話鈴聲響了又響,終於有傭人聽見,過去接:“彭公館。”
  是,勝利路七號終於又成為彭宅。
  “快叫太太來聽電話,有急事。”
  傭人是新來的,莫名其妙,“我們這裏沒有太太,隻有小姐。”
  那邊頓足,摔了電話。
  不到二十分鍾,有人大力按鈴。
  傭人去應門,說了半晌,進來匯報,在彭祖琪耳畔輕輕說了幾句。
  祖琪站起來,“對不起,”她對客人說:“我出去一下,你們隨便玩。”
  到了門口,有車子在等她。
  她披上大衣,踏進車內,向鬱滿堂點頭。
  鬱神情沮喪,“弟弟啼哭不停。”
  祖琪問:“醫生怎麽說?”
  “中耳發炎,是非常痛楚的一種病,發燒至一○五度,需打針降溫。”
  祖琪無言。司機把車子朝醫院駛去。
  半晌他問:“有宴會?”
  “老朋友聚聚,許久沒見麵。”
  “不好意思,又一次打擾你的宴會。”
  祖琪不知如何回答,隻說:“應該的。”
  她穿著狐裘,每次說話一吹氣,柔軟的長皮便輕輕在臉旁拂動,十分動人。
  鬱滿堂凝視她,“你氣色好極了,祖琪。”
  “謝謝你。”
  車子抵達醫院,他們匆匆走向病房,在走廊就聽見孩子哭聲。
  鬱滿堂說:“弟弟聲線好不洪量。”
  祖琪有點迷惘,這是她的孩子?多麽陌生,出於道義,她不得不來關懷他,但是心理上,她並無一般母親的焦急惶恐。
  看護迎出來報告:“能哭了,就不怕,熱度已經退下去。”
  忽然看到一個豔女,漆黑大眼睛,鮮紫色嘴唇,不禁一呆,退後兩步。
  祖琪輕輕走過去同孩子說話:“你好嗎,生病了?不要緊,醫生會照顧你,藥還苦嗎……”
  幼兒聽到呢喃的問候,漸漸靜下來入睡。祖琪鬆口氣,坐在一旁,脫下細跟鞋。
  “多謝你來。”
  “別客氣。”
  “你可要趕回去?”
  “我想多耽一會兒,那些老友很無聊,沒什麽話可說。”
  “祖琪,”鬱滿堂忽然請求,“讓我們從頭開始可好?”
  祖琪搖頭,“不,我們之間是完結了。”
  幼兒嚶嚀,祖琪馬上過去視察,半晌,沒事,又無對話,她坐在椅上打盹。
  天亮了。
  祖琪驚醒,晨曦、陽光自窗簾透入,祖琪很久沒這樣早起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見看護向她微笑,“鬱太太,孩子沒事了。”才想起昨夜的事。她去?生間漱口,在鏡子裏看到化妝已糊,還穿著舞衣,像是孤鬼野魂,玩過了頭,忘記回家,祖琪苦笑。
  她去探視孩子,剛好鬱滿堂也到小床邊低下頭去,兩個人額頭碰個正著,祖琪雪雪呼痛,鬱忍不住笑出來。孩子睡熟了就像洋娃娃,動也不動,特別可愛,祖琪不太敢碰他,老怕一不小心他手腳會脫骹,看到別人大膽把幼兒拋到半空跌下接住嬉戲,十分羨慕。
  她說:“我走了。”
  “你自己當心。”
  “我懂得。”
  “錢緊緊抓手裏,不要輕信人言,不要與人夾份做生意,同情心不得泛濫。”
  祖琪笑著離去。走到門口,收斂笑意,累得肩膀發酸。她能不來嗎,不行,情理上說不過去,來了,也不過幹坐著,她又不是醫務人員,隻好算精神支持。
  車子還沒有駛過來,幸虧時間早,大堂沒有人,她靠在長?上等車。
  祖琪閉上眼睛,忽然聽到有人叫她。
  “祖琪?”那人的語氣像是不大相信會在這裏碰見她。
  祖琪睜大眼,看到熟悉的麵孔。
  那人笑,“你老是記不住我的名字,我是渡邊。”
  “咦,你好。”
  “來探訪親友?我送你可好,這種時候叫車不易。”
  “勞駕你了。”
  “我們時時在街上碰到。”
  “是!”祖琪笑,“不可繼續如此見麵,人家會疑心。”渡邊也笑,“祖琛在那邊還好嗎?”
  “很好,們夫妻相敬如賓,到南極洲也一樣快樂。”
  渡邊鼓起勇氣,“祖琪,去喝杯咖啡可好?”
  “待我換件衣裳。”
  他大喜過望,“我先送你回家。”
  車子回到勝利路,客人已經散去,傭人在收拾雜物,見她回來,迎上招呼。
  祖琪請渡邊在偏廳等,她上樓淋浴更衣,仿佛回複到少女時期,男孩子又在樓下耐心地等。她換上白襯衫,還沒擦幹頭發,已經倒在床上睡著。
  渡邊一直在樓下坐著。
  傭人見個多小時過去,便上樓看一下,隻見女主人已經睡著,一時不會醒來。
  她同客人說:“這位先生不如先回去。”
  渡邊躊躇一下,“不,”他聽見自己說:“我等她。”
  傭人隻得讓他去。半晌,端來茶點,以及兩份報紙。
  渡邊當自己家一樣,細細讀完日報,吃了早點,又到花園散步,始終沒離開彭家。他並沒有不耐煩,幾個鍾頭一下子消磨掉。
  渡邊剛才碰見祖琪,濃妝、憔悴,像迷路天使,不知怎地會在醫院出現,他代一個朋友取藥,一出來就看到美麗寂寥的她。
  他情願坐在這裏等。
  中午,傭人請他用飯。
  小小一碗雞湯,一碟青菜,又煎了一條魚,渡邊吃了三碗飯。
  然後,他坐在安樂椅裏聽音樂。
  下午三時,祖琪醒來,肚餓,下樓找人,忽然看見渡邊,才想起曾叫他等,沒想到這一等便是五六個小時。
  “啊,不好意思。”
  渡邊笑著除下耳筒,“沒關係。”
  “外頭已經收拾好,請出來坐。”
  傭人這時過來說:“小姐,不見好些銀器。”
  祖琪隨口說:“去總店配回好了。”
  她轉頭同渡邊說:“打理一頭家真瑣碎。”
  渡邊笑:“現在,可以喝咖啡了吧。”
  祖琪問:“有沒有發覺這間屋子靜得耳邊嗡嗡聲?”
  “我沒發覺,我認為很舒服。”
  他長得高大,與祖琪說話的時候喜歡雙手插褲袋裏,側著頭留神。
  這種姿態文雅有禮,完全屬於讀書人,與鬱滿堂的直接耿直不同。
  小生意人往往不顧細節,隻求公司賺錢,毫無情趣。
  祖琪同自己說,要不要放肆一下?這可是個機會,或者,他會得給她生活添些顏色。
  渡邊抬起頭來問:“在想些什麽?”
  “祖琛有無告訴你關於我的事?”
  “祖琛是君子。”
  “說得真好,你呢,把所有借來的書歸還沒有?”
  渡邊隻是笑。
  他竟在彭宅逗了一整天。
  真可怕,屋子裏什麽都有,傭人不住捧各式食物飲料出來,他們下棋、讀書、聊天,傍晚大雨,他更不想走。
  女主人妝奩一定豐厚,維持這樣一個家實在不簡單,她色彩神秘。
  吃完晚飯,她才送他走。
  祖琪斟出酒來,喝一大口。
  她對空氣說:“怎麽樣,祖璋,你覺得這人如何?”
  隔一會兒,她又回答:“同你一樣,十分有生活情趣。”
  她並沒想過要同誰共渡餘生,因此歎口氣,“祖璋,我真覺寂寞。”
  她抱著酒瓶發呆。
  第二天,渡邊帶她去一個文藝聚會。祖琪覺得十分新鮮,在場者都是詩人,有些已有詩集出版了,有些尚未成名,都努力創作,並且當場朗誦詩篇。
  祖琪坐在角落,有一個中年人朝她走近,睜大雙眼說:“晶瑩的你感動了我,在這一剎那我相信確有上帝。”
  祖琪駭笑,覺得有趣。
  渡邊拉開祖琪,把她擁在懷中,“別聽他們胡言亂語。”
  祖琪問:“你也寫詩?”
  “偶然。”
  “誰是你的靈感?”
  “學習。”沒想到答案如此踏實樸素。
  她以為他會說“你”,不禁有點失望,但幸虧沒有,否則就太俗套。
  那邊一個女詩人咬牙切齒地朗誦完畢,意猶未盡,順手把手中酒杯摔出去打爛,眾人鼓掌叫好。
  “詩社需要人讚助。”
  祖琪笑了,“是嗎,容我出一分力。”
  渡邊說了一個數目,咦,還真不便宜,但祖琪爽快簽出支票,噫,不願請客,誰來陪你。
  所有的詩人又拍起手來。他們把作品簽名送給祖琪。接著,圍成一圈,研討艾略脫的詩是否一直被世人過譽。簡直不食人間?火,這班人究竟何以為生呢?
  祖琪忽然想到祖璋,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會喜歡這種場合嗎?
  最後,詩人們彼此祝酒,廉價葡萄酒有點酸澀,但是,氣氛最重要,祖琪不介意。
  祖琪預備走的時候,那中年詩人過來說:“繆斯,幾時再來與我們歡聚。”他吻祖琪的手。
  “一定一定。”渡邊代為回答。
  他們笑著離開詩社,這才發覺街上空氣清新,屋裏?味酒味人氣,幾乎透不過氣來,但是熱鬧。
  在街燈下,他們說著剛才好笑的事——“繆斯,多謝你的讚助支票,哈哈哈……”
  忽然,渡邊伸手輕輕撥開祖琪的頭發,他的手指緩緩觸摸她的五官,像是要通過觸覺記憶她的臉容。
  祖琪沒有讓開,也沒有阻止他,她的皮膚有點饑渴,被愛撫的感覺很舒服。她緊緊埋首渡邊懷中。
  真沒想到會在街邊繾綣,這不是少男少女的行為嗎,無處可去,肉身便是安慰。
  原先,祖琪也以為這種情懷已經過去,永遠不再,可是今日發覺死灰複燃,竟十分心酸,緊緊擁住渡邊腰身,他的胸膛結實,可靠嗎,不知道,祖琪並無奢望。
  她去他宿舍看過,簡陋、混亂,完全無人收拾。
  祖琪吃驚,“太沒有辦法了,不能叫幾個漂亮女生來做定期義工嗎?”
  渡邊撥開報紙雜誌給她坐下,“你就是那女工,先從廚房開始做起。”
  兩人笑作一團。
  其實沒有什麽特別,但是他們都不願放棄調笑機會,即使不是戀愛,也有戀愛感覺。
  小廚房堆滿即食?,渡邊做晚餐給她吃,?上打一隻蛋,加罐頭炸鰻魚。
  “看,多麽豐富。”渡邊說。
  祖琪看著碗,“待會兒出去吃吧。”
  渡邊撲上來咆吼:“一定要賞臉。”
  “不,不。”她恐懼地叫。
  他們在地上扭作一團。
  世上確有許多東西不是金錢可以購買,但是所有其它的物質需要,有祖琪的信用卡。
  不知怎地,那樣年輕的彭祖琪,已經習慣付鈔,是祖璋在生時養成的手勢吧。
  他們到格林威治村那間小公寓住了整個月。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吃完飯,蹲在街頭看賣藝人表演,非常悠閑舒服。祖琪從來沒有這樣暢快,雖然她用一個男人的錢來貼補另一個男人的開銷,但是她並不覺理虧,這筆贍養費原是她應得的。
  祖琪最喜歡一個踩高蹺的小醜,腿有十呎長,人人要仰望,他穿得花枝招展,一直叫人猜謎語。
  “一把傘遮一個老師與十個小學生,無人淋濕,何故?”
  大家亂猜一通,沒有人中獎。
  他解開謎底:“根本沒有下雨,哈哈哈……”
  用手把一把糖果撒給觀眾。
  祖琪高聲問:“愛情可否永恒?”
  高蹺小醜答:“不可能,所以叫愛情。”
  人群散去,祖琪與渡邊回公寓休息,他幫她畫人像速寫。
  這一段時間,沒有人聯絡他們,她也不知道外界發生什麽事,正好是個冬天,名正言順什麽都不理。
  大雪,他們在家吃罐頭,在街上擲雪球,打雪仗。
  一日下午,雪融了,泥濘一片。
  “咦,春天到了。”
  不知不覺,已經三月。
  渡邊伸個懶腰,“我得找一份工作。”
  “我聘請你。”
  “什麽職位?”
  “私人秘書。”
  “不行,沒有晉升機會,我還是出去聯絡朋友的好。”
  他披上外套。
  “今晚見。”他同她吻別。
  祖琪關上門,她覺得也是回家的時候了,再繼續下去,保不定會問:“幾點回來”,“等你吃飯”,“別在外頭?太久”,“見過誰”……那又有什麽意思,趁大家還沒有膩,把距離拉遠一些透透氣也好。
  她要撥幾個電話。
  第一個找祖琛,他說:“稀客,許久沒聽到你聲音。”
  “我在紐約。”
  “會來探訪我們嗎?”
  “飛機場雪融了沒有?”
  “我們今年沒下雪。”
  “可能過幾天到府上。”
  “歡迎之至,祖琪,我們的家即你的家。”祖琛說。
  擱下電話,想出去買點蔬果,忽然聽到有人按鈴。啊!原來公寓有門鈴。
  祖琪打開門,外頭站著一個臃腫的年輕女子,油膩耗子棕頭發搭在頭上,嘴角生凍瘡,透明眼珠一點神采也沒有,一看就知染有毒癖。
  一見有人開門,她便解開外套,腹部隆然,都幾乎快要臨盆。
  祖琪呆呆看著她。
  她說:“我找渡邊,他們說他在這裏。”
  一手推開祖琪,進屋坐下。
  祖琪發呆。
  那女子自口袋裏取出一張文件,“這是我與他的結婚證書,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祖琪低頭一看,證書上她的名字叫蘇珊莎蘭頓。
  “我可否喝杯熱可可?”
  祖琪隻得招呼她。
  “還有,那三文治,我好久沒吃了。”
  蘇珊吃飽了鬆口氣,“我是他學生,遭受欺騙及遺棄,我聽說你很有錢。”
  她說話斷續,但,也可以得到故事大概。
  “我們還沒有辦妥離婚手續。”
  琪抬起頭,想了一想,打開手袋,把所有現款取出交到她手中。
  “謝謝你。”
  “去找醫生照顧你們兩個。”
  “孩子決定交人領養。”
  祖琪點點頭,送她出去。
  “渡邊幾時回來?”
  “這是我的住宅,他大概不會來了,你好好保重。”
  蘇珊見茶幾上有一瓶酒,順手牽羊,放進大衣口袋。
  祖琪把她送出門口,坐下,喘氣。雙腿與頭皮同時有點發麻,幸虧當事人不在,否則好戲連場,不知如何招架。
  她歎口氣說:“祖璋,你們都不肯公平待我。”
  祖琪一時沒想到,她也沒有好好待人。
  她低頭一看,那張黴舊的結婚證書跌落地上。她把證書用膠紙貼在門上,她萬一回來,可以拾回,將來,又可以給丈夫別的女人觀賞。
  然後,祖琪鎖上門,離去。
  那高蹺小醜在附近視察表演場地,認得她,叫住她:“喂,你,春天來了,還好嗎?”
  祖琪沒有回答。
  他看到她的臉,吃一驚,“你臉色灰敗,是怎麽一回事?”
  祖琪朝他擺擺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祖琛的家,周學華站在門口等她,她倆緊緊擁抱。
  學華沒有小醜老實,她婉轉地說:“你仿佛十分疲倦。”
  祖琪摸摸自己的麵孔,真是,搞男女關係最叫人精疲力盡,把那時間省下來做大事,肯定成績斐然。
  “祖琛呢?”
  “祖琛在上課。”學華說。
  “你呢?學華,你在家不怕寂寞?”祖琪說。
  “我在種植玫瑰,最近已收集到三十七個品種,希望可以培植一個漂亮的園子。”
  祖琪詫異:“世上一共有幾種玫瑰?”
  學華答:“拿破侖的皇後約瑟芬一共找到兩百多種,她的玫瑰園十分著名,可惜今日已經流失。”
  “怪不得剛站在門口,已經聞到一陣甜香。”
  學華斟出熱茶給她。
  “酒,什麽酒都可以。”
  學華打開?門取出一支威士忌交她手中。
  “酒徒,你許久沒有回家了。”
  “家?”
  “鬱君說你全沒回家探訪誌一。”
  驟然聽到這兩個名字,恍如隔世,陌生得連反應都沒有。
  學華暗暗留意她的反應,“大家都不知你去了何處。”
  祖琪微笑,“阿鬱一定知道,信用卡都由他負責付清,他知我在紐約。”
  “是嗎?他沒告訴我們。”
  祖琪不出聲。
  “這半年,你音訊全無。”
  “我倦了,需要休息。”
  她走進客房,一眼就看見一大瓶白玫瑰,香氣叫人酥倒,學華真是有心人,許多人,連一朵玫瑰都沒照顧好。
  她伏在床上睡著了,祖琛回來她也不知道,祖琛一邊脫大衣一邊看她,一見祖琪臉頰眼窩都陷下去,嚇一跳。
  “她同什麽人做淘伴,搞成這樣。”
  “損友。”學華頂幽默。
  祖琛搖頭歎息,“留住她,叫她看醫生。”
  兩夫妻吃簡單的晚餐,話題並無繞著祖琪,這叫學華安慰。
  祖琛說:“校方決定調查史蔑夫性騷擾女生事,叫我們人人自危,現在所有男講師見到女學生走近像見鬼一樣,唉,校園竟會搞成這樣。”
  學華嗯一聲。
  “凡是女生來問功課,必須有第三者在場,還有,門不得關緊,需半掩著……可怕。”
  “潔身自愛不就得了。”
  “最慘是裘安,丈夫遭調查,她尷尬無比。”
  祖琪下樓來,她頭上裹著大毛巾,顯然剛淋浴,自己斟了杯咖啡,倒入半杯拔蘭地才喝下去。然後與祖琛招呼。
  “你看你!”祖琛責怪地:“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回來,去過什麽地方?”
  “太陽係第十顆行星。”
  祖琛說:“我陪你去看醫生。”
  學華勸道:“大學正進行獵巫行動,你同一個漂亮女生出入,不大好看,由我陪祖琪吧。”
  祖琪笑了,“我會照顧自己。”
  稍後,祖琛休息,學華問:“願意聊聊天嗎?”
  祖琪點頭。
  “不良習慣必須戒除。”學華說得很含蓄。
  “我明白。”
  “慎交男朋友。”
  “這是講運氣的,大家不過照公式行事:邂逅、約會、結合,誰還查族譜不成,有幸有不幸。”
  “你遭遇如何?”
  “他沒告訴我有妻子。”
  “你大概也沒告訴他你有丈夫。”
  祖琪答:“我已離婚。”
  “但他仍替你付帳單。”
  “這叫我好過一點,原來爾虞我詐,彼此彼此。”
  這話由她自己說來好端端,由旁人一講,就變成諷刺。
  “同他在一起的時候開心嗎?”學華不禁有點好奇。
  祖琪忽然笑嘻嘻地看著她大嫂。
  學華忽然漲紅麵孔,淑女的分別是,無論做什麽,嘴巴不能提。
  接著,祖琪歎口氣,“付出代價太大,不好玩。”
  學華說:“你多多休息,我明早有點事,需早睡。”
  祖琪立刻明白,這裏是學華的家,她是女主人,彭祖琪不過是前來打擾的客人。每一個家都是銅牆鐵壁的獨立小單位,外人槍炮都攻不進去。
  祖琪不想叫祖琛為難,她連忙說:“我明日下午也得走了。”
  學華訝異,“是嗎,竟這樣匆忙?”
  她並沒有挽留她,這樣的姑奶奶不易侍候,她要走,讓她走好了。
  “大家都休息吧。”
  談話到此為止。祖琪格外想念祖璋,對著親兄弟,什麽都可以傾訴,從前,祖琛也了解她,現在,走的走,散的散,她也已經迫不得已地長大。
  第二天一早,她向祖琛話別。
  祖琛詫異:“你怎麽像流浪者一樣?這裏住七天,那裏?三天,這習慣要不得。”
  “我沒有工作,比較自由。”
  “不如回家去看誌一,聽說他已會走路。”
  “我也正打算那樣。”
  “學華會送你往飛機場。”
  “不用了——”學華卻說:“我們堅持。”
  小小的家,她代表他說話,他無異議。祖琪緊緊擁抱這個兄長。
  祖琛說:“還跟小時候一樣,你抱我我抱你。”
  祖琪笑了,放開他,讓他去上班。
  祖琪買到較早的飛機票,需提早出發,學華開車送她。
  “祝福,凡事小心”“多謝你關心。”
  學華放祖琪下車,幸虧她沒有行李,輕鬆上路。
  回到家,發覺祖琛正在看報。
  學華問:“咦,這麽快回來?”
  “今日早上其實沒課。”他合上報章。
  “你故意避開祖琪?”
  “是,”他承認:“我幫她不到,昨日渡邊與我通過電話,我知道了詳情。”
  “這段日子她同渡邊在一起?”
  “是,據渡邊說,他回到公寓,大門已經鎖上,門上貼著一張結婚證書,男方的名字是他,但是女方卻是他不認得的一個女子,他從來沒有結過婚。”
  “渡邊未婚?”
  “我與他是同事,這點我很清楚,他沒有說謊。”
  學華急問:“為什麽不把這種事告訴祖琪?”
  祖琛歎口氣:“我已說過,我決定不理祖琪的事。”
  學華喃喃道:“有人要破壞他們。”
  “聰明,是誰呢?”
  “這個人,十分了解祖琪的性格,知道她必定會一聲不響立刻離去。”
  學華低下頭。
  “你知道這個人,學華,他是你舊雇主。”
  “是,”學華答:“鬱滿堂做事最精密不過。”
  “我也這麽想,他是想她回去,”祖琛又打開報紙:“不過,即使偽造結婚證書不出現,他倆也該玩膩了。”
  “看得出你是真的關心她。”
  “隻得一個妹妹呀!”
  “她已經長大了。”學華含蓄的說。
  “所以,”祖琛歎口氣:“要維持距離,不能幹涉她私事。”他埋頭到社論裏去,看得出情緒不安,維持了原則,掩飾不住內疚。
  那邊,祖琪走進候機樓,喃喃自語:“流浪兒,哈,流浪兒。”
  有人在讀報,頭條觸目驚心:“埃及航空班機九九○三十秒鍾內俯衝兩萬呎,墜落大西洋……。”
  祖琪讀下去:“二百十七人罹難。”
  那人放下報紙,原來是個八九十歲老人,眼前亮麗的紅顏叫他精神一振。
  “你好,”他問:“一個人?這麽漂亮都沒有伴?”
  祖琪頂喜歡同老人說話,她這樣回答:“就是因為長得不夠美。”
  “去何處?”
  “回家,你呢?”
  老人抬起頭想一想:“我也逛得差不多了,恐怕很快也得回去了。”
  祖琪忍不住問:“你走得那麽遠,有什麽感想?”
  老人想一想:“很勞碌,很辛苦。”
  “快樂呢,有幾許快樂?”祖琪盼望地問。
  “近在眼前,來了。”老人說:“他們來了!”
  祖琪轉過頭去,看到金童玉女似一對年輕男女笑著走過來,一邊互相抱怨:“叫你看守爺爺,你怎麽亂跑。”
  “唉,人有三急。”
  祖琪閃開到另一邊坐,她不願多交際。不久之前,她與祖璋走出來,也給人同樣感覺。
  飛機抵達,家裏司機來接:“小姐,怎麽沒有行李?”
  回家了,真舒服,坐祖琛的小車,住祖琛的小平房,還真不習慣,還得顧忌人家是否嫌她,幸虧屋子完全屬於她。
  女仆迎出來,“小姐,先吃點心?”
  她搖搖頭,連忙進臥室梳洗。
  電話鈴響,傭人去聽,“是,剛回來,有點累,是,是。”把聽筒交給主人。
  祖琪奇問:“誰?”
  “是我。”
  怪不得,原來是鬱滿堂,說話腔調像是在自己家一樣。
  “祖琪,弟弟一歲生日,你要來嗎?”
  “今天?”她十分意外。
  她的孩子,她倒忘了,一想,果然是今日。
  祖琪幹笑數聲。
  “我來接你。”
  推都推不掉,兩個人千絲萬縷的關係已經成形。
  祖琪隻得更衣隨鬱滿堂出去。在走廊的鏡子裏她發覺自己的麵孔發腫,同十多歲時的姿色真是不能比了,不過驟眼看,仍然標致。
  鬱滿堂見到她十分高興,“旅途還愉快吧。”
  祖琪不出聲。
  不,她心裏想,我遭到欺騙,十分難受,一連幾晚,夢中驚醒,胸口似被人抓緊揪住。
  “有一筆款項,捐助某學社,你對文藝活動有興趣?”
  祖琪沒有回答。
  不久,車子到了。
  屋子裏並沒有客人,一進門,有個孩子朝她走來,凝一凝神,祖琪才想起這就是誌一。
  她蹲下來看他,他也笑嘻嘻看住她,彼此異常陌生。
  但隨即祖琪發現小孩有點像他祖璋舅,他們見了人從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愛。
  祖琪身邊沒有玩具,隨手自手袋取出一隻金色粉盒,打開,用小鏡子照他,小孩看見亮晶晶的玩意兒,高興地接過把玩。
  祖琪用問候朋友的口?同他說話:“今日一歲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學了,會說話沒有,能叫爸爸嗎?”
  忽然想起祖璋五歲足才會說第一句話,曆曆往事叫她感慨萬千。
  誌一似乎記得那溫柔呢喃的聲音,於是看牢這位漂亮的女士一會兒,到底還小,不到一會兒,又走回保母身邊。
  祖琪坐下來喝杯茶。
  她抬頭張望,輕輕同鬱滿堂說:“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條。”
  他客氣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腳亂。”
  說話仍然那麽得體。
  性格深沉的人最占便宜,喜怒不形於色,控製場麵,永據上風。
  這時,傭人過來說:“先生太太請過來拍照。”
  原來在偏廳已經準備了生日蛋糕,攝影師也布置好了,祖琪隻得過去站在誌一右邊,幼兒抬頭,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來逗,攝影師卡嚓一聲,捕捉了活潑的一刻。
  祖琪勉強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麽會,你永遠是美人。”鬱滿堂說。
  祖琪看著保母切蛋糕,隨口問:“美貌對女性來說真的那麽重要?”
  鬱反問:“你說呢?”
  “一顆善良的心不是更為重要嗎?”
  鬱微笑,“我們教孩子,當然都那麽說,還有,名次不重要,隻需盡力而為之類。”
  稍後,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樓去。他是一個隨和的小人兒,並不特別認人,半晌,保母下來,把粉盒還給祖琪。
  祖琪說:“他喜歡小鏡子,留著給他玩。”
  將來,也許十多二十年之後,他會自抽屜取出一隻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說:“這件奇怪的飾物一直在這裏,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原先屬於誰。”
  保母笑著退下。
  祖琪站起來,“我該走了。”
  “一起吃飯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記憶中,你從來不好好吃飯,貓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鬱送她到門口,司機把車子駛過來。
  祖琪問:“生意還發財嗎?”
  “托賴,誌一是我幸運星,現在我們做電子買賣,歡迎顧客親臨交易,成績不錯。”
  所以,對前妻可以照樣慷慨。
  祖琪告辭。
  回到家,她進客房呆坐,斟了酒,聽音樂,女傭告訴她,有一位先生找過她多次,但沒有留下姓名。
  剛在這個時候,有人按鈴。
  祖琪站起來,“說我不在。”
  可是,來人在門外喊:“祖琪,請讓我說幾句辯白的話。”
  祖琪聽出是渡邊的聲音,若是大嚷,必定驚動鄰居,又是一出鬧劇。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門前,“我們到附近公園去說話。”
  渡邊見到她,鎮靜下來,“祖琪,你為何不告而別?”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來找我,簡直畫蛇添足。”
  “我須解釋。”
  “不要解釋,不要抱怨。”
  “我看到門上的結婚證書,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區買到。我從沒結過婚,也不認識叫蘇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邊說。
  祖琪不出聲。
  “有人趁我一走開,便上門向你說謊,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問他:“那人是誰?”
  “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有一部空街車經過,渡邊叫停,與祖琪上車。他們來到市區一個比較平民化的消費區,找到一間西菜館,進去坐下。
  祖琪問:“有好戲看嗎?”
  “請稍等。”
  這間餐館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領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腳處,人擠,嘈雜。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覺得這是幽會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鍾,有一張小小?子空出來,他倆坐下,叫了飲料。
  渡邊說:“那人就快出現,每星期三這個時候,他都會來吃一客煎洋?小牛肝。”
  “你怎麽知道?”
  “他調查我,我就不能偵察他?”渡邊非常氣忿。
  祖琪發覺他不再是從前那個帶她去詩社的渡邊,愛戀之意蕩然無存,她說:“我沒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來了。”
  祖琪抬起頭,看到鬱滿堂走進餐館來,他身邊有個年輕女子,他握著她的手,狀甚親熱。
  “看到沒有,這是他的情人,你以為他會癡癡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該剎那對渡邊這個人有說不出的厭惡,她想朝人多處溜走,但是已經來不及,鬱滿堂一眼看到了她。他鬆開女伴的手,朝祖琪走來。
  祖琪一時不知如何應付,隻是呆視。
  鬱滿堂已經走到麵前,“這麽巧!”他說:“祖琪,讓我來介紹,這是我助手楊綺德,她做學華從前那位子。”
  那楊小姐衣著考究,哪裏像一個小助手,但是她態度很好,客氣地叫一聲“鬱太太”。
  祖琪輕輕說:“我已經不是鬱太太了,你比較像鬱太太。”
  那楊小姐也回敬:“那真要問過鬱先生。”
  鬱滿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說:“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說:“我已經吃飽。”
  她站起來,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別,走出門去,渡邊在身後跟出來。
  “看到沒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無比厭惡地轉過頭來:“我以後都不要再見你,請你永遠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車子,立刻駛回家中。
  那渡邊呆立街頭,他滿以為自己做得全對,不知錯在什麽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許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親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個晚上,祖琪看電視至深夜,忽然聽見有聲響,她揚聲:“祖璋,你回來了,快把舞會趣事告訴我。”
  那時,他們父親已經臥病在床,祖璋卻仍然往外跑,祖琪悶得發慌,要等他回來聊天。兄妹往往談到天亮,現在,再也沒有可能。
  祖琪落下淚來。
  天亮了,有人按門鈴,祖琪怕是渡邊,一看,卻是鬱滿堂。
  她納罕:“你來解釋?無此必要,我們早已分手。”
  “不,我來找你喝杯咖啡。”
  “我剛想休息。”
  鬱滿堂攤攤手,樣子尷尬,祖琪笑出來。
  她請他進屋。鬱滿堂抬起頭,看到玄關的水晶燈,想到他第一次進這間屋子的情況。
  舞會,靡靡的音樂、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為走錯了屋子,這不是一間空屋嗎?有人來應門,請他稍等,他第一次見到美麗的彭祖琪。
  回憶到這裏,他低下了頭。
  祖琪捧出咖啡來招待他。
  鬱滿堂有點疲倦,他忽然說:“祖琪,回家來,讓我們從頭開始。”
  祖琪有點為難,輕輕說:“你並不需要我。”
  “外邊世界沒有什麽好處,人又奸詐醜陋居多,不如回家來,看弟弟成長。”
  祖琪笑了,他仍當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來,到我公司來參觀。”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興趣,於是跟他出去。
  證券行仍在同一間大廈,可是規模大了好幾倍,人客進進出出,圍住報價表板虔誠膜拜,七情六欲都現在臉上。
  “祖琪,這裏。”
  其中一間玻璃房裏擺著十來台計算機,熒光閃動,瞬息萬變,每座計算機前都坐著一個咬牙切齒的年輕人,一剎時歡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語,像著魔一樣。
  祖琪吃驚,“他們在做什麽?”
  “做股票買賣。”
  “就這樣坐在計算機麵前交易?”
  “是,十秒鍾可以賺它十萬八萬。”
  “這是賭博。”
  “不,祖琪,這是投資。”
  他們像坐在賭桌前一樣,臉泛油光,解鬆了領口領帶,趁半小時空檔,來博殺一番,賭賭運氣。
  “啊,蔚為奇觀。”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誌一六、七歲時便可以到此學習。”
  祖琪又一次笑出來。
  她的笑臉似綻發金光,叫鬱滿堂凝視,“許久不見你笑。”
  祖琪說:“我在想,假使祖璋還在,他會喜歡這裏,可能與你冰釋誤會。”
  鬱滿堂不出聲。
  她能夠輕鬆地說到祖璋,可見傷感已逐漸減輕,這是好事。
  忽然之間,其中一個年輕人舉起計算機鍵盤,衝動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輸了,輸多少?是否輸掉了祖屋?
  祖琪收斂笑意,看著護?員把那年輕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這是另一個彭祖璋。
  說到底,是他們自身意誌力薄弱,不能控製生命,與人無尤。
  她輕輕說:“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處瀏覽,不見那個女助手,大抵,已經不必拋頭露麵坐寫字樓了。
  “我該走了。”
  “我送你。”鬱滿堂說。
  “不必,我想逛逛書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喚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領。”
  “祖琪,請考慮我的建議。”
  祖琪想說,她對經營賭場並無興趣。
  鬱滿堂接著說:“公司可以分一半給你。”
  祖琪搖頭,“我已有足夠零用。”
  鬱滿堂笑了,“隻有你一個人會那樣說。”
  他送她出去。
  一離開那裏,祖琪便鬆口氣,逃似過了馬路,走進書店去。
  真諷刺,她討厭這個男人的賺錢方式,卻不介意用這男人給她的錢,彭祖琪覺得自己偽善。她買了幾本雜誌,坐下喝杯茶,隔壁坐著兩個女學生,手中拿著部愛情小說。
  其中一個說:“奇怪,最多寫到主角三十歲,通常故事就結束了,為什麽?”
  “過了那個歲數,大抵已不談戀愛了。”
  “是嗎,中年人沒感情生活?”
  “不,做事業或是家庭主婦,又可以做好母親之類,轉移了感情目標。”
  “那多乏味。”
  聽到這裏,祖琪抬起頭來。小女生立刻噤聲。
  是,隻剩這幾年了,最後容許放肆的歲月,之後,就得安分守己,否則,吃虧不起。
  連中學女生都懂得這個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經過書店大門,防盜器忽然嗚嗚響起,說時遲那時快,有一個少年在她身邊飛奔而出。
  一個店員出來,攔住祖琪,有人告訴他:“不是這位小姐,是個大男孩,已經逃逸。”
  但是店員堅持公事公辦,祖琪隻得隨他回返店內。
  這時,經理也出來了,看到那麽漂亮的小姐,有點躊躇。
  祖琪覺得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脫下大衣讓他們檢查,又親手打開手袋,將裏邊所有東西倒出。
  書店出售再名貴貨物不外是電子遊戲機雷射影碟或是電子字典之類,體積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貼身針織裙,她舉起雙臂轉一個圈,像模特兒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經理與店員沒聲價一齊道歉。
  祖琪從頭到尾不發一言,她並不動氣,當然也不會大聲問:“難道我樣子像賊?”碰到這種事,秀才遇著兵,愈是合作,愈快脫身。
  她把手袋裏雜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這時,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走過來,向她道歉,並且雙手遞上一張大麵額贈券。
  祖琪沒有接過,她以後都不打算再來。
  她輕輕走出書店,乘車離去。
  祖琪對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轉身,已經丟開這事。
  那一邊,在店裏,那男子卻在責怪夥計。
  “怎可叫人家小姐脫衣搜身。”
  “不不,她自動合作。”
  “那是人家圓通,真正難得。”
  “有目擊者說是一名少年撬開玻璃櫃取走一套電子遊戲機。”
  那人剛想息事寧人,忽然看到櫃?上有一件東西。
  那是一隻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絲絨套子袋著。
  他拾起它,輕輕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製造,鑲?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開,裏邊裝淡紫色胭脂,帶股淡淡香氣。
  他怔住,到什麽地方去找她歸還這件私人對象?
  接著,他發覺絲絨套子裏有一張薄薄卡片,原來是一個牙醫的約會紙: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時。
  他如獲至寶,立刻跑上寫字樓,撥電話到牙醫診所追查。
  診所看護的答案:“是,我們的確有這位客人,但是未經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電話。”
  他又查電話簿,但並無彭祖琪登記。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診所去待領。是,不舍得,這個沿自佛偈,無法英譯的形容詞竟貼切地描繪了他的心情。
  他震驚了,迅速放下胭脂盒,當它是一塊烙鐵。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丟了東西。
  這種玩意兒她整個抽屜裝得x滿滿,時時流失,根本無所謂。
  約會仍然不斷,許多邀請,帖子一疊疊寄到,要去的話,一天可以跑幾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無意尋找具可能性的人物,總是一無所獲。
  他們的襯衫太花,頭發過油,要不麵白無須,要不男權至上,還有,雖無過犯,說話無味。
  她同祖琛說:“現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麽難能可貴。”
  祖琛說:“還有鬱滿堂呢,他不拘小節,疏爽大方,也是個瀟灑的須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有些人的好處,要慢慢發掘。”
  “祖琛,你總是幫著鬱。”
  “是,我與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賞他。”
  “你許久沒有同他碰頭了,他現在經營賭場。”她把前夫的情況說一次。
  祖琛說:“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許他們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邊。
  祖琛忽然問:“同渡邊那筆,終於結束了?”
  祖琪默認。
  “有人在雪梨見過他,他仍在大學教書。”祖琪不出聲。
  “祖琪,勸一個女子守婦道並非封建,實是為了她福利著想。”
  “是,是。”
  祖琛聽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誌一照片,他眉宇間有點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幾句,談話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電話一向響個不停,祖琪從不親自接聽。
  那天下午,門鈴一響,進來一個小小人兒,口齒清晰地高聲問:“媽,在哪裏,我找媽媽。”
  祖琪定睛一看,嚇一大跳,“咦,弟弟,你怎麽會說話了?”
  保母笑說:“我們也覺訝異。”
  祖琪蹲下,輕輕同他說:“你還會說什麽?”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兩歲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詩背誦出來。
  祖琪笑得流淚,“還懂什麽?”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聽,忙說:“這首不好,太悲傷了。”
  接著,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潑調皮。
  保母追著阻止,祖琪說:“你去吃點心,休息一下,別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覺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歡喜。
  孩子已經近兩歲了,她才有點做母親的喜悅。
  那天,誌一在母親家裏逗留了很久。
  鬱滿堂不放心,打電話來問:“弟弟仍在你處?”
  “是,跟園丁學種花。”
  “那豈非一身泥?”
  “不怕,洗幹淨了才回家。”
  “像我,”鬱滿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腳泥。”
  祖琪說:“放心好了,他會回家吃飯。”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發一陣脾氣,睡熟後,才由保母抱著讓司機接走。
  他一出門,屋裏頓時靜下來,連傭人們都悵然若失。
  片刻,門鈴又響。
  傭人不知多高興,“一定是他們忘記什麽。”奔出去開門。
  在門前說半晌,使得祖琪問:“誰?”她親自走過去看。
  門外站著一個陌生年輕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說:“彭小姐,我是第一書店的馮仕苗。”
  祖琪茫然看著他,她記憶裏完全沒有這個人。
  馮君咳嗽一聲,取出一隻小小絲絨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這個,我特來歸還。”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麽會在一個書店東主的手裏!
  馮仕苗見祖琪完全想不起來,有點氣餒。
  幸虧祖琪說:“請進來說話。”
  她順手接過盒子,放在一邊。
  馮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來也罷,原來,她一點也不在乎。
  祖琪笑說:“第一書店我時時去,它在都會是一個傳奇,是沙漠中的綠洲。”
  一聽到這樣的讚美,馮仕苗又覺沒有來錯,心裏喜滋滋。
  “為什麽叫第一呢?”仿佛不夠謙厚。
  “咦,顧客第一呀。”原來如此,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書店,學生流連、打躉、瀏覽,全部歡迎,很難做得到。”
  “他們才是將來基本顧客。”說著臉紅了。
  沒想到這位標致的小姐對他的書店高度評價。
  祖琪又說:“當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兩萬平方呎,請顧客坐著喝咖啡的書店。”
  他笑,“家父也那麽想,說明假使失敗,永無機會。”
  祖琪不由得欽佩起來。
  他忍不住說下去:“家裏做的是另一種生意。”
  祖琪一時好奇,“那又是什麽?”
  “玩具,最獲利的是豆袋娃娃。”
  “嗬,我也有光顧。”
  馮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話題不絕,祖琪這一陣子寂寥,有人陪著說話,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攏。
  傭人輕輕來問人客是否在家吃飯。
  祖琪晶瑩雙眼看著馮君。
  馮君說:“打擾了。”他受寵若驚。
  祖琪覺得他衣著舒適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瀟灑;他膚色健康,剪了平頭,神情儒雅,坐在那裏,驟眼看,以為是祖琛。
  她喜歡他。
  馮君坐到飯桌才訝異,“隻你一人?”
  祖琪一聽,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長,統統不在這世上。”
  馮君張開嘴,又合攏,無限憐惜。
  “對,”祖琪問:“你怎樣找到我?”
  馮君忽然說:“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個人,一定找得到。”
  他對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說,相愛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愛,怎會分手?當然是愛得不夠,否則,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離。
  決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閑閑問他:“你可有家室?”這次,她學聰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問:“為什麽?像你那樣的人才,應該多異性仰慕。”
  他忽然靦?,“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時間,不早了,總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規矩。
  馮仕苗也知道到了時間極限,一定要告辭,他站起來。
  祖琪送他到門口,側著頭想一想,“後天吧,五時正請來喝茶,跟著晚飯。”
  他點頭應允。
  合上門,祖琪又看到馮君帶來歸還的那隻胭脂盒,奇怪,是幾時失去的?仍然沒有記憶。
  也真虧他無憑無據找上門來送還。
  她見過他嗎?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種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見的矚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調,需要額外留神才會愈來愈欣賞。
  那一個晚上,祖琪沒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親自吩咐廚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轉彎,糖醋魚……”
  廚子笑問:“客人是滬籍?”
  “嗬,不知道,”祖琪很高興,“但是他全不像廣東人。”
  傭人放下報紙,祖琪打開,經濟版頭條是“華府嚴懲壟斷,司法部窮追猛打,微軟股價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電話,聯絡鬱滿堂。電話響了很久,祖琪剛想放下,他卻親自來聽。
  “咦,祖祺,怎麽是你,有什麽事?”
  “我見微軟急跌,不知可有影響。”
  他笑,“難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損失嗎?”
  “還好其它科技股站穩,”他停一停,“祖琪,多謝你關心。”
  他那邊人聲沸騰,顯然忙得不可開交,祖琪識趣,“改天再談吧。”
  掛上電話,祖琪想了一想,繼續讀報。正在享受清晨悠閑,忽然傭人匆匆來報告。
  “小姐,廚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來,“剛才還是好好的。”
  “他突然絞肚痛,司機已送他去看醫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請客,怎麽會碰到這種事,廚師肚痛!
  祖琪連下個?都不會,看樣子約會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飯多舒服,她不願意到外頭去人擠人。
  祖琪碰到了難題。
  半晌,司機回來,向女主人匯報:“廚子臉色發青,渾身冷汗,已送院觀察。”
  祖琪隻得說:“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門鈴響,她親自去開門。
  “咦,你怎麽走得開?”
  是鬱滿堂脫下外套進來,一邊說:“華人說得再對沒有:富不與官鬥。”
  祖琪心一動,“你今晚在什麽地方吃飯?”
  鬱滿堂一怔,“你有計劃?”
  祖琪不置可否。
  他說:“我約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卻說:“你不在家吃飯,可否把廚子借我一晚。”
  鬱滿堂凝視美麗的前妻,“你請朋友?”
  祖琪點頭。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認。
  “是男客?”
  祖琪不悅,“你問太多了。”
  鬱滿堂立刻說:“我叫阿廖盡快來你處。”
  祖琪展開笑容,“你來找我有事?”
  “對,弟弟的出生證明書可在你處?”他隨便找個借口。
  “校方需要登記。”
  “一早已經交給你,不過,我有副本。”
  祖琪到書房去把副本交給他,他取過外套走了。
  祖琪納罕,他匆匆趕來,到底是為著什麽呢?
  來不及細想,便催司機到那邊去接阿廖。
  誰知阿廖到下午才趕到,門一開,祖琪楞在那裏,同行的還有弟弟與保母。那孩子淘氣地咚咚咚奔進來,坐到書房,開啟計算機,大聲要玩遊戲機。
  祖琪問保母:“你們來怎麽不通知我一聲?”
  保母隻是嘻嘻笑。
  “今天我請客。”祖琪頓足。
  保母說:“我們躲在書房,不礙事。”
  分明是鬱滿堂吩咐他們來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電話查問鬱君:“我們不是已經分手,你幹嗎還管那麽多事?”
  “是!”鬱滿堂很鎮定,“我倆確已離異,但是你沒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礙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幹涉過你與眾多女秘書的好事?”
  “我從不把街外人帶回家。”
  祖琪真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與他吵架,連忙摔下電話。
  那邊保母與女傭一齊嘩一聲叫起來,祖琪趕去一看,隻見書房亂成一片,私人計算機所有電線已被弟弟拔出來拉著跑。
  祖琪一把攔住,捉牢他,大笑,“頑童,你像一架小小轟炸機。”
  像足祖璋,從未停止叫人頭痛。祖琪與孩子在地上打滾。
  這時阿廖出來說:“太太,廚房什麽都沒有,隻得半隻雞一斤菜,我出去買點作料。”
  祖琪看一看時間,“都四點了,你隨便做鍋?吧。”
  “隻得年糕,沒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頹然,“幹巴巴怎麽吃?”
  “那麽,做湯年糕,太太,巧婦難為無米炊。”
  “好好好。”祖琪擺擺手,那鬱滿堂就是要看她尷尬出洋相,怎麽會叫他借廚子,她太天真,簡直是與虎謀皮。
  接著,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請他早點來,好聊天。
  馮仕苗捧著一件大型禮物,一進門便微笑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經衝出來,看牢陌生人,問他:“你是誰?”
  馮仕苗大奇,忍不住問:“咦,小朋友,你又是誰?”
  祖琪說:“讓我介紹,弟弟,這位是馮先生,弟弟是我的兒子,他叫鬱誌一。”
  弟弟老練地與客人握手,保母連忙把他帶走。
  馮君一點也不覺意外,他先把禮物放在一旁。
  祖琪這才發覺還未補妝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鬱滿堂,你的奸計完全得逞。”
  她到寢室去梳理頭發,添些粉,再下來時,發覺一片靜寂。
  “弟弟呢?”
  保母笑著用手指一指書房,原來弟弟與馮先生坐在同一張椅子上,正在玩計算機遊戲,祖琪聽見馮君輕輕說:“我們漫遊太陽係,看,穿梭機自地球出發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卻想回家,鬧半天,把母親的約會氣氛全掃個清光,他任務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問:“這一大件是什麽禮物?”
  馮君拆開花紙。
  “咦。”祖琪訝異。
  是一張織錦麵子小巧可愛的古董椅子,背墊特厚,馮仕苗坐上去示範,原來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墊,雙手舒舒服服托著腮凝望窗外。
  馮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國人叫這椅子『凝視』,少女坐著它在窗前觀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麽別致,也隻有法國人想得到。”
  “我覺得它適合你,你總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歎口氣,“我孩子都已經那麽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馮仕苗微笑不語。
  祖琪輕輕走過去,坐在小椅子上,將手肘枕到椅墊,覺得很舒服,她回過頭去嫣然一笑,隻見馮仕苗舉起一部小小照相機,把這剎那捕捉下來。
  “請允許我拍照。”
  祖琪有點感慨,不知多久沒拍生活照了,誰還有這種情趣。
  這時女傭出來咳嗽一聲,祖琪知道終於可以吃飯。
  湯年糕還算滋味,飯後的水果盅卻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為他即刻就要告辭,一些男人聽見女友有孩子會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沒有。
  祖琪反而不知說什麽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紹家人。
  父母的結婚照,兄弟與親友的合照,大學裏演舞台劇,畢了業到歐洲旅行……
  “慢著,這是出什麽戲?”
  “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
  “你演女扮男裝的寶霞?”
  “正是。”
  “咦,這是在一隻船上。”馮仕苗說。
  “是,與同學遊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羅陀海峽。”祖琪說。
  “這同你長得極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對不起對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騰得相當疲倦,馮君識趣地告辭。
  他才出門,電話鈴響了起來,祖琪以為他還有話說,連忙取起話筒。
  “客人走了嗎?”
  祖琪沒好氣,“關你什麽事。”
  “當心請客容易送客難。”
  “當心杜瓊斯明日跌五百點。”
  彼此咒詛一番之後,鬱滿堂忽然驚訝地說:“我們竟吵起嘴來。”
  “對不起,我從來不會失禮。”
  祖琪扔了電話上樓更衣,她一時沒睡著,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間,知道自己躺在祖屋裏少年時期的床上,真是一種安慰。
  她用錢比從前小心,決不取超過每月家用,祖璋的錯誤教育了她,祖琪不會問鬱氏要額外的錢。
  她約會異性,他竟來搞局。
  這也好,一夜之間她向馮仕苗交代了曆史,他如果覺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總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終不是你的。
  想到這裏,心安理得的睡著。
  近天亮時做夢,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徑兩旁種滿深紫色的鬱金香,風景上佳,她朝一個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點喘氣,小男孩一轉過臉來,她輕輕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時候。
  剎那之間,他又變了,五官重新組合,“嗬,是誌一!”她過去擁抱他。
  夢醒了,祖琪想端詳夢境,但生活瑣事逼了上來。
  廚子休息過一個晚上已經無恙,下午複工,鬱家那邊派人來找弟弟忘記帶走的玩具,馮仕苗約她會見伯母。
  “我怕應付不來。”
  “隻是吃頓便飯。”
  “我從未見過伯母。”
  “總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點,“那麽,幾時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緊張,過了今天,所有繁文縟節就可擱到一旁。
  “我五時許來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來玩,也得請他走路。
  祖琪換上舒適大方的套裝配平跟鞋,不戴首飾。
  她沒想到馮家那麽富裕。
  與鬱家不同,他們擁有的是老錢,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經夠用,目前大可以選擇性賺錢,辛苦、難堪、瑣細的利益大可放過,因此雍容許多。
  兩老一早在等他們。一進門,祖琪就覺氣氛異樣。他們對她太熱情了,尤其是馮老太,幾乎淚盈於睫,歡喜得有點手足無措,對祖琪小心翼翼,說不出的重視。
  為什麽?見慣世麵的他們為什麽對兒子的新女友那樣鄭重?
  他們談一會兒,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話題不牽涉私人問題,漸漸說到醫學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談及十年內可能可以換人頭……
  馮太太連忙阻止,“一會就吃飯,莫影響胃口。”
  對祖琪寵愛有加,不住囑她多吃點,明敏的祖琪都覺得氣氛凝重。
  她告辭時馮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禮物給你。”
  “哎呀,不要客氣。”
  她拉著祖琪進書房,取出一隻盒子,打開,裏邊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鑲鑽耳環,足兩吋長,碧綠晶瑩,十分可愛。
  “來,我幫你戴上。”
  “太名貴了,我——”“見麵禮嘛,請收下。”
  祖琪愈發起疑,接著,馮太太又說:“莫拖太久,盡快辦理婚事,想怎樣排場,盡管說出來,爸媽一定為你們做到。”
  結婚?祖琪駭笑。
  她戴著那副翡翠耳環回家。
  她對男友說:“請進來喝杯咖啡,我有話說。”
  馮仕苗吐吐舌頭,“要訓話?”
  “你有事瞞著我。”
  他靜默。
  “父母催你結婚?”
  他的聲音有點寂寞,“是,我們進屋再說。”
  祖琪脫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輕輕撫摸她的肩膀,轉頭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環最好看。”不知怎地,聲音低不可聞。
  “這禮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開首飾箱,任我挑選。”
  “他們極其鍾愛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則。”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說:“祖琪,讓我們結婚吧,你戴上鑽冠穿白紗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經結過婚,並不向往婚禮。”
  “那麽,簡單注冊。”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媽是多麽喜歡你。”
  祖琪開玩笑,“也許,他們無法管你,所以望你結婚。”
  誰知馮仕苗低下頭,“你說得對。”
  “什麽?”祖琪說。
  “我隻有一個大姐,如不結婚,家族生意傳給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訝異,“有這樣的規矩嗎?”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說:“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業內尊重,何必圖望家族財產,不如我行我素。”
  馮仕苗渾身一震,像是聽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臉埋在祖琪手心裏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來。”
  祖琪把他送走。
  她腦海裏全是馮伯母殷殷懇切的眼光。真奇怪,她為什麽有那樣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來梳妝,女傭笑著進來報告,“小姐,有客人來探訪你。”
  “這麽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聲,繼續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遠方來。”
  祖琛!
  祖琪嘩一聲丟了牙刷奔下樓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著探頭出來,“當心別自樓梯滾下來。”
  “祖琛,祖琛。”
  她緊緊擁抱他,“咦,學華呢?”
  “她走不開。”
  “你們仍然恩愛?”
  “我倆是理智派,絕無問題,你呢?”
  “一團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詳她兄弟,嗬,幸虧沒有胖,仍然穿著合身的深色西裝。
  在北美洲生活超過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氣般迅速發胖,然後衣著開始隨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鬥為何物,什麽都扔進洗衣機幹衣機裏絞得稀巴爛,有些人索性連頭發都親手剪,祖琪隻怕大哥也會變成同一模式,沒有,真萬幸。祖琛照舊溫文爾雅。
  “住幾天?”
  “開個會,留三天,順道探訪你。”
  祖琪歡喜得咧開嘴笑,像小女孩般開心。
  “鬱滿堂今晚請我吃飯,你也來吧。”
  祖琪立刻惱怒,表情轉得比幼兒還快,“你有什麽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親戚。”
  “早已斷絕關係。”
  “他說昨天才見過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歲般脾氣,真叫人佩服,隻有鬱滿堂才可忍受。”
  祖琪卻緩緩說:“隻有在大哥麵前,才可放肆,也還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連忙說:“你放心,我接受你。”
  “嗬,祖琛,祖璋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祖琛勸她:“祖琪,已經好幾年了,你尚未恢複過來?”
  “記憶猶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見過弟弟嗎?”
  “他很有主見,時時自己上門來玩上半天。”
  “鬱兄說,你們到現在才彼此有點了解。”
  “誰知道他做什麽,辦公室裏常常湧滿人,像一大盤那種喂金魚的紅沙蟲,稍微一點消息,立刻萬蟲竄著蠕動,觸目驚心,可怕到極點。”
  祖琛說:“那裏原是螻蟻競血之地。”
  “你也讚成?我很高興。”
  “所有商場都一個典型。”
  “弟弟將來要做讀書人。”
  “鬱兄說想誌一承繼他的生意,二十年後再討論這問題未遲。”
  他們兄妹有說不完的話題,鬱滿堂派來司機,祖琪把大哥載到第一書店,介紹馮仕苗給他認識。
  他們在咖啡店小息,祖琪問:“書店怎麽樣?”
  “學外國模式,相當成功。”
  “喂,可否給高些評價?”
  “書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麽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來,那人看著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隻冰箱。”
  祖琪詫異,“你沒有更好的形容了嗎?”
  “那人——”“他叫馮仕苗。”
  “你的追求者眾,誰耐煩記住名字,況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閑事。”
  祖琪挽著他手臂進進出出,祖琛去開會,她在場外等他,替他選購衣物,另外,也替學華買了禮物。
  這幾天她一直戴著那副翡翠耳環,一件首飾好看到某個程度,也無所謂與什麽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還沒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買個房子住?”
  “你會悶死。”
  “你們都那樣說,安居樂業的你們不想多人騷擾才真。”
  祖琛隻是笑。
  她陪他到鬱家吃飯,弟弟走出來叫舅舅,在客廳打轉,嘴巴鳴,扮救火車。
  祖琛嚇一跳,“這簡直是小小的祖璋。”
  鬱滿堂卻說:“誌一十分精明,將來會做生意。”
  祖琪對小孩仍然客氣,“弟弟,別在客廳扔皮球,這水晶燈的纓絡是你打爛的嗎?你好象愈來愈頑皮呢。”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意思。
  鬱滿堂說:“祖琛,回來幫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辭,“我不會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來替我管這班夥計。”鬱滿堂說。
  祖琛笑,“他們野心勃勃,三五分鍾做數百萬交易,怎樣管理?”
  “你來了就會上手。”
  祖琪忍不住說:“你講完沒有,口氣像黑社會頭子,一味想踢人入會。”
  鬱滿堂隻是笑,他最近紅光滿麵,看得出正在走運賺大錢,少不免有點得意,家裏幾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鑽,什麽都要最上等。
  祖琛說:“到鬱家來一趟,就知道東南亞經濟已經複蘇。”
  弟弟走過來,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貴西裝上。
  祖琛奇問:“你任由誌一在客人間跑來跑去?”
  他答:“有時開會也把他帶到會議室,我隻得這個孩子,想爭取時間親近他。”
  連祖琪都有點感動。飯後由舅舅?著誌一滿屋遊走一番。
  鬱滿堂說:“一個家原本要這樣熱鬧才能算數。”
  祖琪告辭。
  在車上,祖琛說:“他對你留戀。”
  “他這人很奸詐,你少聽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當然,離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聲。
  晚上,馮仕苗打電話給她:“大哥來了,你忙得不可開交。”
  “是!”祖琪說:“巴不得二十四小時陪著他。”
  “你們兄妹一直這樣友愛?”
  “娶了大嫂之後,我已自知收斂。”
  “真代你們高興。”
  “你呢?你與你大姐呢?”
  “我們不大合得來,她是標準家庭主婦,相夫教子。”
  “那是一條光明大道。”
  祖琪聽到祖琛叫她,連忙掛上電話。
  “祖琪,學華托你買化妝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證立刻辦到。
  禮物裝滿一隻大箱子。
  祖琛駭笑,“我的天,都要打稅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開出,你過關時連單據交上就行。”
  “這不是打秋風嗎?”
  “歡迎之至。”
  “祖琪,我覺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質,當然,否則跟住鬱滿堂幹什麽,就是為著不勞而獲。”
  “你不如跟他學一門手藝。”
  “絕不,我會繼續吃喝玩樂。”
  “以及,結交男朋友。”祖琛給他接上去。
  祖琪問他,“你說,馮君是否有點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覺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飛機場,碰上幾個他開會的同伴,那幾個人見到祖琪,目光似蒼蠅碰到蜜糖一樣,粘住了再也不願飛開,淨在她身上打轉,借故搭訕。
  祖琛笑著介紹:“我妹妹。”
  幸虧時間到了,祖琛與同伴走進海關,可是來送飛機的人追上來,“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區。”
  祖琪連忙說:“我自己有車。”
  那年輕人看著她雪白的麵孔,以及不住晃動打秋千似的耳墜,發起呆來。
  這時,司機已找上來,“太太,這裏。”祖琪朝那人笑笑,說聲再見,轉頭離去。
  “太太,去哪裏?”
  “你去什麽地方?”她反問。
  “到鬱先生公司。”
  “載我到門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別人知她往何處。
  祖琪下車後走一段路到第一書店,正好有位作家在舉行小型講座。
  祖琪走過去輕輕在長?坐下。氣氛真好,外邊商業區的紅塵似乎不能入侵,書店寧靜斯文,是另一個世界。
  那作家聲線很動聽,他說:“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覺非筆墨可形容,像傷心欲絕這種事,你還可以講得出來?那你還不算太過傷心。”
  說得真好,祖琪黯然垂頭,她買了三本作家著作,請他簽名。
  作家抬頭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說:“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書來。”
  祖琪見他當麵讚她,不禁靦?。
  她問他:“一個人的外貌可是比內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顆善良的心。”
  祖琪點點頭,“謝謝你的忠告。”
  “不客氣。”他去為其它讀者簽名。
  祖琪問職員:“馮先生在嗎?”
  “馮先生在閣樓會客室。”
  這幾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補償。
  會客室裏有兩間小小會議室,其中一間房門虛掩,是在這裏嗎?祖琪聽見說話的聲音。
  她已走到門前,覺得不宜偷聽別人談話,便速速轉身。
  但是,房內兩人對白已經鑽進她的耳朵。
  ——“你要結婚了。”是一個年輕男子。
  “嗯。”那是馮仕苗的聲音。
  “真沒想到你會結婚。”
  “我自己也沒想到。”
  “車禍以後,滿以為你會大徹大悟,掙脫枷鎖,忠於自己,不再虛偽,誰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會客室的梳化坐下來。
  她知道他們說的話,與她有極之密切的關係。
  “不久將來,你將生兒育女,說不定,陪著保母帶著子女去貴族幼兒園輪候報名,做盡一些俗世中俗事,不過,你父母最高興。”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飲泣,祖琪嚇一大跳。
  隻聽得馮仕苗說:“別沮喪,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學嗎?”
  漸漸,那人情緒平複下來。
  “你不必為我前途設想,馮仕苗,我富裕過你百倍,我的名氣大你千倍。”
  馮仕苗輕輕說:“你說的都是真的。”
  那人說:“我走了。”
  會議室的門打開,一個極其英俊高大的年輕人走出來,祖琪看著他,他卻沒有看到任何人,低著頭走出去。
  祖琪認識他,他是城內最著名的男演員。
  到這個時候,祖琪再笨,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她想站起來離開是非之地,可是雙腿發軟,不聽使喚。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惱得抬不起頭來。
  這時,會議室門再一次推開,馮仕苗走出來,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驚訝地走到她麵前,“你幾時來的?”
  祖琪張開嘴,說不出話來。
  馮君明白了,輕輕在她身邊坐下。
  這時,有夥計走進來,“馮先生,你在這裏——”馮仕苗揚揚手叫他走。
  職員退下去。
  他問:“你都知道了?”
  祖琪點點頭。
  “你可願意接受我?”
  祖琪看著他,“我對任何人沒有歧視。”
  “我知道你會明白,你自己也經曆不少事,所以會了解我的處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倆堪稱難兄難弟。”
  原來,這是他挑選她的主要原因:因為她經驗豐富。
  祖琪覺得自己是睜眼瞎子,有眼無珠。
  “祖琪——”所以他急於要結婚。
  所以他父母看見他帶女友回家是那樣高興,沒有多餘要求。
  “我都想過了,祖琪,讓我們去注冊吧,我向你保證,我會做一個好丈夫。”
  祖琪雙腿漸漸可以活動,她搓揉著雙膝,嗬!以後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長褲,至少可以掙紮著站起來。
  她歎口氣,“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馮仕苗看著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講,取起手袋,走出門去。
  幸虧今日無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蘊,日子愈久,愈是難纏。
  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車回家。
  一進家門就找止痛藥,太陽穴似中了槍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嘔吐。
  傭人迎上來說:“鬱先生找過你。”
  祖琪揚揚手。
  她走進臥室,倒在床上,這時,才緩緩落下淚來。
  “祖璋,”她輕輕說:“我們兄妹是否受到詛咒?”
  祖琪覺得眼花,隻得閉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傭人進來好幾次輕輕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餓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轉身,傭人又放心走開,隔一會兒再來。祖琪在深夜才醒,一點胃口也無,隻覺口渴,她在廚房找到冰凍啤酒,開了一瓶飲盡。
  “給我一瓶。”
  祖琪嚇一跳,看到鬱滿堂站在門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麽?”
  “傭人說你睡了十多小時,像是昏迷,十分擔心。”
  “我明日就把這個傭工辭退。”
  “你沒事吧?”
  “我無恙,你請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話說。”
  “鬱先生,你不是閑人,為何在此浪費時間,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場變化。”
  “祖琪,你是真心討厭我?”他歎息。
  祖琪不出聲。
  “為什麽,是因為我長得醜?”
  祖琪看著他緩緩說:“我不至於是那樣膚淺的人。”
  “你們一家都是俊男美女,兩個兄弟站出來宛如玉樹臨風。”
  “不,鬱先生,你並不醜,你做事有魄力,不計細節,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氣概。”
  鬱滿堂第一次聽到祖琪稱讚他,感慨萬千,又是高興,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歲,他才有機會與她坐下來談話。
  他問:“那是為著什麽厭惡我?”
  “你真想知道?”
  “請一吐為快。”
  “是你那種氣焰,一種生意人特有的惡濁,以為金錢萬歲,自那日你握著屋契走進來,就有叫人難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鬱滿堂跳起來,摸著自己的麵孔,“怎麽會,不可能,我沒有那個意思。”
  祖琪說下去:“你有錢,你買下一切:買買買,房子汽車珠寶,聲譽名銜博士學位,朋友女人傭人,金錢萬歲,你說,你有什麽不是買回來。”
  鬱滿堂一額頭是汗,“祖琪,所有資本主義商業社會都如此運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頭,“對,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掛個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顧妻子生活是天經地義的事,你要是覺得閑著無聊,可以學做生意,說不定比我賺得多。”
  “鬱先生,你真會開玩笑。”
  “祖琪,事在人為,創辦E灣網上拍賣公司賺了一億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婦。還有,最新暢銷書作者,寫《亨利寶塔曆險記》共銷八百萬冊那位女士,兩年前還在英國領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謝鼓勵。”
  “如不想做事,清閑也是福氣,無論你怎麽看我,我始終覺得女人應受保護愛惜。”
  大家把心底話講出來,舒服不少。
  半晌,鬱滿堂說:“不過,我會檢討我的嘴臉。”
  祖琪籲出一口氣。夜深,靜寂得連掉一根針都聽得見。
  幸虧冰箱裏有的是冰凍德國啤酒,兩個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輕輕問:“楊綺德女士呢?”
  “你還記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聲。
  “她早已離開公司到寰亞機構辦公。”
  “她們夠能幹,一下子三級跳,名利雙收。”
  這時,鬱滿堂凝視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麽,我自知魚尾紋一大堆。”
  鬱滿堂卻說:“就猜你已經知道馮君身分。”
  祖琪震蕩,“你怎麽曉得?”
  “祖琪,這不是一宗秘密,馮君也沒有刻意隱瞞,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數,是你特別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絲馬?。”
  半晌,祖琪自嘲:“是,見有個把追求者,樂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歡他,其實可以放開懷抱。”
  “哪裏有喜歡到那個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這種過去。”
  “她們也許另有苦衷。”
  鬱滿堂又開一瓶啤酒。
  祖琪說:“我,隻愛自己。”
  鬱滿堂忽然說:“不見得,假如有子彈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會不加思索飛身去擋。”
  祖琪張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隻是沒找到值得愛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來,取過外套。
  祖琪說:“喝多了不要駕車,叫司機來接。”
  “這麽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鬱滿堂笑,“真是孩子氣,你喝得比我還多。”
  “那麽,在梳化上睡一覺。”
  “謝謝照顧。”
  祖琪呆半晌才說:“鬱先生,沒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鬱滿堂卻說:“這些許本事也不能感動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嚕呼嚕扯起鼻鼾來。
  祖琪睡了大半天,這時清醒了,無事可做。
  鬱滿堂的手提電話響起來,祖琪順手把它關掉,喃喃說:“又不是塌了高樓。”她回到臥室去。
  祖琪整晚看電視上演的舊戲,天蒙亮,聽到有汽車駛進私家路來。
  她下樓去看個究竟,隻見司機氣急敗壞說:“太太,鬱先生是否在這裏,公司遭人縱火,我們到處找他。”
  祖琪嚇一大跳,哎唷,真不該把電話全關上,她連忙去喚鬱滿堂,他轉身醒來,看到祖琪,一時像是不知身在何處,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機連珠炮似的報告,他頓時沉著下來。
  祖琪發覺鬱滿堂整個人變了,堅毅、沉默、鎮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幾遍電話,真是個辦事的人,處變不驚,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給他。
  他還來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現場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險,別擔心。”
  “營業可受影響?”
  “馬經理說清理後可照常營業。”
  “是什麽人幹的?”他笑笑,“商場上不是朋友,就是敵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機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擔心。
  到早上七時正,新聞片段已經播出實況,隻見證券行門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漬嚴重,部分機器受到破壞。
  警方說:“懷疑是在股票市場上損手爛腳人士懷恨在心,圖施報複。”
  祖琪內心極度不安。要是火災在白天發生,隻怕有人受傷,她更衣出去親自視察。
  到了公司門口,鬱滿堂一見她馬上迎出,輕描淡寫說:“你來幹什麽?小事情,一兩天重新裝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著他,他真是大事化無的高手。
  “你不放心?”對祖琪的關懷,他感動不已。
  祖琪點點頭。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說:“你賺夠沒有,不如退休。”
  鬱滿堂大笑,“一點點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搖兩搖,兩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該休息了。”
  祖琪答:“心裏驚慌,睡不著。”
  “還有,如果沒有意思,別再去第一書店了。”
  “我明白。”
  他們竟彼此管起對方的事來。
  祖琪獨自離去,她到咖啡店坐一會兒,然後接弟弟放學。
  司機及保母一見她便走上來招呼,祖琪問:“老師對弟弟有什麽意見?”
  頑皮的保母笑:“聰明兒通常是這樣。”
  祖琪想一想:“他純愛鬧。”
  別的孩子都出來了,獨不見誌一,祖琪不禁到課室裏找,隻見老師正叫他抄功課。
  小孩子一坐在書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經得多,她忽然淚盈於睫。
  老師抬頭,先看到一團豔光,然後發覺一位太太站在門外,她請她進來,“誌一馬上就可以走了。”
  誌一看到媽媽,十分高興,過來拉她的手,保母司機取過書包,一起上車。
  “真沒想到幼兒班也要抄筆記。”
  她打開弟弟的手冊,發現新大陸,“噫,會寫那麽多中英文字。”
  祖琪對孩子的功課一無所知。
  保母笑說:“中英文都有補習老師。”
  祖琪驚駭,“幼兒園也需補習,這是什麽教育製度。”
  原來世界無奇不有,原來宇宙間除了彭祖琪與她的私欲,還有許多其它的事在發生。
  到了鬱宅,管家迎出來,“太太請進來喝杯茶。”
  這個家井井有條,鬱滿堂像擁有一隊兵,各有職責,一絲不亂,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個錯著,失卻控製,屋裏沒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點心,剛在看電視卡通,補習老師來了,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容貌秀麗,熟絡地打開弟弟書包,把家課整理出來。
  “今日有三樣功課,來,誌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沒想到弟弟那樣聽話,一骨碌坐在書桌前。
  祖琪自覺像個無用的影子,又像觀眾,因一早棄權,再也沒有資格參與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著。漸漸入夢,看到自己年紀幼小,第一件長旗袍,戴帽子,母親蹲在她身後,她正學走,聽到拍手,朝拿著照相機的父親蹣跚走過去。
  夢醒了,發覺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蓋著毛氈。
  她不禁問自己:“呀!當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處?”
  管家這時過來說:“太太,喝杯熱茶。”
  “弟弟呢?”
  “已經睡著,明天一早要上學。”
  “什麽鍾數?”她吃一驚。
  “晚上九點半。”
  什麽?她掙紮起來,“鬱先生回來沒有?”
  “六點鍾返來過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飯,看見太太睡在這裏,叫別吵醒你,然後,鬱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無不愉快?”
  管家答:“鬱先生從不把公司事帶返家中。”
  女傭走過來,“有電話找太太。”誰會打到這處來?
  那邊是祖琛的聲音,“我們在華文電視台新聞裏看到消息,著實吃一驚,你們都好吧。”
  “人沒事,公司成為災場。”這時,她身後傳來鬱滿堂的聲音,“是祖琛嗎?我同他說幾句。”他回來了。
  祖琪樂得把電話交給他。隻聽得他說:“是,是,有人輸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禍於我們。不錯,警方已經有目標,放心,小事而已,裝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時趕工……”
  祖琪揉揉麵孔,這上下不用照鏡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細修,必像殘花敗柳,就因為是前夫,更不想表現失水準,她穿上外套離去。
  鬱滿堂追上來,“夜了,我送你。”
  “你早點休息吧。”
  司機把車駛過來,鬱滿堂一起上車。
  祖琪說:“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鬱滿堂搔搔頭,“過得去啦。”
  “剛才我做夢,看到自己小小模樣——你說,有一日我們回去那個地方,與父母共聚,會是一個成人,還是回複到幼兒那樣?”祖琪說。
  鬱滿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幾十年,卻那麽辛苦。”
  鬱滿堂笑出來。
  “笑什麽?”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辯。
  車子駛近勝利路,鬱滿堂眼尖,他說:“有人來找你解釋。”一輛白色跑車停在門口。
  祖琪發呆。
  “想不想見他?”鬱滿堂輕輕問。
  祖琪擺手,“太麻煩了。”
  他像一個家長似的,“我幫你打發他。”
  祖琪沒想到他願意那樣做,“拜托。”
  車子停下來,鬱滿堂下車走近那輛跑車,俯身在窗,同司機說了幾句話。他真有辦法,隻見對方默默把車駛走。
  祖琪鬆一口氣,這樣,省卻多少歪纏。
  鬱滿堂緩緩走回來。
  “謝謝。”
  “應該的。”
  祖琪忽然笑起來,這對白實在太有趣。
  “早點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膚頭發指甲,做畢全套,大致上恢複舊貌,她放心地歎息。
  一位中年太太說過:人生就是維修,再過十年八載,還得往矯形醫生處大修。
  祖琪苦笑著戴上首飾,把翡翠耳環放進盒子,叫人送回馮宅。
  祖琛打電話來找她:“昨日想與你說幾句,公司毀壞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鬱君小心,我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
  “他一切都有主張,我怎好插嘴。”
  “你終於回他家去了。”
  “怕他沒有時間打點弟弟。”
  “其實,你們倆應當互相關懷。”
  祖琪哼一聲。
  “最好帶著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說不再管我的事嗎?”
  他忽然改變話題,“祖琪,有種奇怪的昆蟲,叫蟬,你見過沒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雙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樹上喳喳長鳴。”
  “蟬的幼蟲埋在地下可達幾十年之久。”
  “我聽說過。”
  “終於破土而出,看見天日。”
  祖琪笑,“你想說什麽?”
  祖琛:“我希望你與鬱滿堂的感情,像蟬一般有個好結局。”
  祖琪輕輕說:“你對蟬知道得很少,它雖然破土而出,但是,隻存活了數天。”
  祖琛大吃一驚。“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事實如此。”
  他好不尷尬,居然打錯了譬喻,心裏忽然有不祥預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學。”祖琪掛上電話。
  剛想出門,看到那輛熟悉的白色跑車駛過來,她並不怕他,他們那樣的人多數敏感,柔弱內向,不會傷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馮君的神情隻略為憔悴,仍然友善。
  司機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車。
  “祖琪,怎麽把長輩送你的禮物退回來。”
  祖琪微笑:“無功不受祿。”
  “原來,鬱先生是E貿易網上股票買賣的主辦人。”
  祖琪不予置評。
  “你們複合了。”
  嗬,他那樣說嗎?
  “是為著孩子的緣故吧,一個人隻得一個童年,為子女設想,犧牲一點,也無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願意那樣想,也沒有什麽不好。
  “祖琪,多謝你給我的好時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這樣的可人兒,心想事成。”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駕車離去,祖琪低下頭,馮君一定找得到異性對象,他條件優秀,很多人會給他機會。
  司機說:“弟弟快放學了。”
  原來,接放學殊不沉悶,天天有新鮮事。
  今日,誌一與小同學在操場爭執,打起架來,兩人均被老師責罰留堂,連帶家長亦聽教訓。折騰了半小時才上車,保母溫和地勸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樣教導孩子。
  她問保母:“可需要請教心理醫生?”
  保母駭笑,“太太,同學們紛爭是極普通的事,不用緊張。”
  祖琪問弟弟:“你明天還上學嗎?”
  弟弟忙不迭點頭,似乎已經忘卻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個人太緊張了。
  到了家,鬱滿堂在等他們,先抱起弟弟打轉,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報告學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應。
  “有沒有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贏沒有?”
  “他剛倒在地下,老師來了,他哭,我沒哭。”
  “對,做男孩子,就得這樣。”
  父子親親熱熱摟作一團。
  祖琪放心,也許,是該這樣教導男孩,是他的兒子,由他來教。
  祖琪輕輕說:“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試試今日極鮮嫩的烤羊腿,請留下晚飯。”
  “我有約會。”
  鬱滿堂放下誌一:“祖琪,公司裝修好了,請來參觀。”
  “這麽快?”鬱躊躇滿誌地微笑。
  “好,我願意參觀。”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過來緊緊抱住她腰,把大頭伏在媽媽身上一會兒,但隨即又跑開去玩耍,這孩子可愛爽朗到極點,祖琪也對他戀戀不舍。
  走近公司大門,祖琪嘖嘖稱奇。
  損毀那樣嚴重,可是不到三日,裝修工人已經把新門麵做妥,比從前更加金碧輝煌。
  辦公室裏又再度人頭湧湧,那股熱烈氣氛,外人都感覺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氣味,是什麽味道?”
  有一個穿西裝的中年人剛剛經過她身旁,聽到她那樣問,不禁笑著回答:“美麗的小姐,這是錢的味道。”
  鬱滿堂也笑。
  祖琪不悅:“我有事,先走一步。”
  鬱滿堂送她到門口,“祖琪,回來吧。”
  祖琪斷然回答:“永不!”
  鬱滿堂無奈地攤攤手,“永不說永不。”
  “我知道我該說什麽。”
  鬱滿堂把雙手插到口袋裏,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會出門。”
  鬱滿堂輕輕說:“慎交男朋友。”語氣祥和,不似諷刺。
  祖琪離去。
  該去什麽地方?她漫無目的在街上踱了一會兒,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頭開始尋找約會,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還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麵拿出來展示給他看,真累。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隻不過,才二十多歲,就自覺曆盡滄桑,未免太早。
  車子駛進勝利道,看到鄰居丁宅有車拋錨。
  司機說:“小姐,我想看能否幫忙。”
  “我在這裏下車好了。”
  一個年輕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機過去同他說了幾句,介紹他一間可靠的拖車公司。
  年輕人抬頭忽然看見一張亮麗的麵孔,再也說不出話來。
  祖琪微笑著點點頭。
  就在這時,丁太太忽然自大門出來,立刻擋在年輕人身前,一臉虛偽假笑,“鬱太太,好久不見,孩子好嗎?”分明當祖琪是洪水猛獸。
  祖琪當然看得出來,淡淡一笑走開。
  在玄關照照鏡子,她喃喃對自己說:“快變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說:“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這次祖琪沒有再發帖子舉行宴會。
  祖琪再不稀罕那種場麵。她在家踱步、讀小說,一直想,或者,祖琛說得對,學一門手藝,讀一個課程。
  屋子靜得聽到時鍾?嗒的聲音。
  祖琪有點慌張,正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祖琪鬆口氣。
  是郵差嗎?即使是簽收,也受歡迎。
  她去開門,門外卻站著丁家那個充滿陽光的年輕人。
  “彭小姐,剛才謝謝你的司機。”
  祖琪問:“你是丁家什麽人?”
  “丁偉觀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來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護小兄弟。
  “姐夫搬到勝利道四年,我還是第一次見你。”
  祖琪答:“我在這裏住了超過十年。”
  邵恒光站在門口,一時沒有離去的意思。
  祖琪問:“畢了業嗎?”他看上去很年輕。
  他微笑,“我一早已經做事。”
  “嗬,請問做哪一行?”
  “計算機繪畫,我擅長設計廣告中動畫部分。”
  隻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麽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夥人,幾時有空來參觀。”
  “有無訓練班?”
  “誰想學?”他大奇。
  “我。”
  “哎呀,歡迎,我願親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學習。”
  “我沒有懷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間屋子內,丁太太看著窗外,喃喃說:“他終於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誰?去了何處?”
  “恒光,他在七號。”
  丁先生一楞,七號寓所,不正屬於美麗多事的彭祖琪嗎?他張大嘴巴,不堪羨慕:“他怎麽進得去?”
  “隨便找一個借口,一進那屋,三十分鍾沒有出來,叫他別去,一定要去。”太有辦法了。
  “壞女人總是比較吸引。”
  不把別人說得壞,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賢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惡。
  “恒光用什麽借口?”
  丁太太霍地轉過頭來,“你想學?”悻悻然。
  丁先生連忙說:“我?我有妻有兒,已過了季節,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機會。”
  丁太太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籲出一口氣。
  他佯裝看報紙,但是心中忍不住產生遐思,邵恒光這小子,真不簡單,唉,他這時在做什麽?
  邵恒光在參觀女主人的書房。
  “真沒想到你家計算機設施這樣先進。”
  “一年換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說。
  “舊型號有否折現?”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過氣時裝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舊計算機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點出入,他們的談話內容,像兩個老同學,十分舒服。
  “你幾時有空來敝公司參觀?”
  “不會妨礙你工作吧?”
  “你來了就知道我們氣氛很隨和,公司不計時,算的是貢獻,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時,也有人做十八小時,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蠻可怕的。
  祖琪並沒有與鄰居約定時間。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頓斥責。
  “彭家男賓絡繹不絕,還會少了你不成,紅色跑車去了,來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輪到你?”
  “她很友善可愛。”邵恒光說。
  “你不是她前夫,你當然那樣講。”
  “前夫,她結過婚?”邵恒光意外。
  “嘿,連人家的曆史都不知道,貿貿然,膽粗粗,就上門去。”
  邵恒光笑說:“我念的是科學,姐,講究求證。”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麽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為驕傲,她守婦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無,生孩子與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種個人選擇。”
  “可憐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麽知道他的苦樂。”邵恒光有心與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嗎?你思想那樣偏激,心胸如此狹窄,是一件好事嗎?”丁偉觀聽完這話,不禁大笑起來。
  丁太太鐵青著臉,悻悻然說:“好人難做。”她回樓上去。
  過一刻,丁偉觀問小舅子:“七號的間格,與我們這裏完全一樣吧。”
  “全部相同。”
  “裝修怎樣?”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這樣好奇。
  他故意這樣答:“黑色天花板,金漆牆壁,到處是玻璃、水晶、羽毛、織錦、薄紗,燈光幽暗,音樂曼妙,美酒、水果隨處放著,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調侃他,也站起離開起居室。
  這小子可惡,他想。回到寢室,剛來得及聽到妻子喃喃說:“忠言逆耳,良藥苦口。”
  丁太太年紀並不大,可是臉色很黃,表情刻板,對,一點風情都沒有,他歎口氣,更衣。
  真的嗎?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樣嗎?水晶纓絡叮叮作響,燈下坐著一個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暈眩……丁偉觀又歎口氣。
  第二天一早,恒光剛想出門,姐姐電話來了,“一早去什麽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應過爸媽照顧你。”
  “謝謝姐姐,我已經二十六歲。”
  “我知你能幹,可是,你要當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諾諾。
  回到公司,他親自設計一個簡單的動畫繪製課程,忙碌整個上午,然後,他打電話給彭祖琪。
  祖琪聲音磁性,她輕輕訴說:“昨夜不住打噴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緣故。
  “可以來上課嗎?”
  “啊,求之不得呢,什麽時間?”
  “一星期兩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時。”
  “剛剛好,吃完中飯,可去接放學。”
  邵恒光放心了,沒想到她這樣樂意,他有點飄飄然,喜悅得在辦公室兜圈子。他的雙臂舉到半空,停頓,凝住,他發呆。
  他不小了,從前,他也戀愛過,那是一個小小美女,叫他傷心,說起她,至今臉色還會變得苦澀。現在,那種愛慕的喜悅又出現了,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讚同,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裏閑談,一班男同事也牽涉到這個題目:“為什麽,為什麽我們都喜歡沒良心的美女?”
  “她們真是賞心悅目。”
  “說得對,我可以整晚凝視那晶瑩的大眼與小巧豐滿的櫻唇。”
  “我曾經愛過一個洋娃娃般美女,我願意爬在地上吻她走過的路。”
  “細腰可以用兩隻手握住……是,我就是貪戀美色,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愛平庸女,多賢淑也不管用。”
  “你會替她洗內衣嗎?”
  “為什麽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彭祖琪穿著寬鬆的毛衣長褲,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連耳朵、額角、發腳都那樣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張膽,放肆貪婪地盯著看,隻得偷偷地看。
  稍後,彭祖琪來了。
  一身乳白,頭發束腦後,再簡單不過的裝束,可是人一出現,帶來豔光,全體男同事擰轉頭來行注目禮。
  祖琪看見邵恒光說聲好。
  “這是你的位子。”
  燈光特別調校過,又故意選了液晶熒幕屏,好使她雙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來,自手袋取出一支鉛筆,夾在耳朵後邊,表示準備就緒,可以開始學習。
  邵恒光見祖琪那樣可愛調皮,微笑,同時有點心酸。嗬,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遠不會放她走,他情願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這時,祖琪笑問:“咦!怎麽了?”
  邵恒光回過神來:“對,我們開始。”
  他使盡渾身解數,打算把本身絕學傳授給彭祖琪。可是同事們不住來打擾。
  “我來借本書。”
  “阿光,這位小姐要杯咖啡嗎?”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設計的一套動畫女主角一模一樣。”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習以為常,她揉揉眼,“嘩,真累。”
  “那麽,先休息一會。”
  “一般人以為計算機工作最快速不過。”
  邵恒光笑,“還不是經人手一步步操作,在電影銀幕上看到的三秒鍾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員三個月的心血結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觀,也就值得。”
  “仍然有興趣?”
  “當然。”
  “你可以增加上課時間。”
  “真的?那我天天來。”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卻有點唏噓,為了想走出家裏,這樣做,不知是否太著痕?。也顧不得了。
  那一邊,鬱滿堂起了疑心。
  他在辦公室裏問司機:“太太每日上午到什麽地方去?”
  “一間計算機特技效果製作公司。”
  “幹什麽?”他不置信。
  “上課。”
  鬱滿堂抬起頭,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機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來,靠著門框,閑閑說:“仍然關心她的動與靜。”
  鬱滿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搶過來,不是易事。”
  鬱滿堂不答反問:“綺德,本地有動畫製作公司嗎?”
  是,這身段苗條的女子,正是楊綺德,她輕輕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間,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擁有全新數碼化設備的製作公司,共有職員一百五十人,在同業中享有盛名,該公司員工平均年齡隻有二十七歲。”
  鬱滿堂看著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個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興奮地告訴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說,新同事叫彭祖琪。”
  鬱滿堂嗯地一聲。
  半晌,鬱滿堂問:“祖琪有什麽目的?”
  這時,楊綺德的聲音有點苦澀,她答:“彭祖琪做人,幾時有過目的。”
  明明是貶,鬱滿堂聽了,反而放心。
  楊綺德終於忍不住問:“滿堂,為什麽愛她?”
  鬱滿堂抬起頭來。
  “她不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愛她,為什麽她可以得到厚愛?”
  鬱滿堂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輕輕說:“誌一有雙同她一模一樣的眼睛。”
  楊綺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遞一杯給老板。
  她自己喝盡了來壯膽:“今日,我想與你講清楚。”
  鬱滿堂看著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攤牌?”
  “不,我不敢,隻是不吐不快。”
  “你說吧。”
  “楊綺德哪一樣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這麽多年了,我認識你在先,我學識涵養都勝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許多人說我長相標致。”
  鬱滿堂一直不出聲。
  楊綺德幽怨地說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對她來說,你隻是一間銀行。”
  鬱滿堂緩緩問:“講完了?”
  她點點頭,歎口氣。
  “你終於不耐煩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錯,做人總有目的,我的確想做鬱太太。”
  “這就是祖琪難能可貴之處了,她像稚童般,漫無機心。”
  楊綺德駁斥:“你雙眼受到蒙蔽,心甘情願被她奴役,從頭到尾,她不過是為著錢。”
  “你呢?綺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機、工人,你會不會留在我身邊十年?”
  楊綺德變色。
  “你講得太多了。”
  楊綺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說一兩句,你就嚴重警告,你太偏心。”
  鬱滿堂說:“我累了,不想再說。”
  “十年來,你走到東,我跟到東,滿堂-”他打斷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靜一會兒,你出去吧。”
  楊綺德淚水奪眶而出,她掩著臉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麽久,最壞的事終於發生。
  別的第三者,隻盼望男方願意離婚,可是鬱滿堂離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說話。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鬱滿堂找她。
  她無奈地走進他的房間,心情像待宰羔羊。
  “請坐,”他說:“今日杜瓊斯升了百分之二點五。”
  “好消息呀。”她勉強附和。
  鬱滿堂笑笑,“不錯,捱出頭了。”他想說什麽呢?
  楊綺德覺得悲哀,這麽多年了,她老是隻有聽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厲害,拒絕聽令於他,一於走自己的路。
  楊綺德的確不如彭祖琪。
  “綺德,這些日子以來,委屈了你。”
  “想補償我,也很容易。”
  “綺德,你有點日文基礎,不如繼續進修。”
  什麽?她一呆。
  “綺德,我想送你去東京讀書,為期一年,你說如何?”
  她急得渾身顫抖。
  鬱滿堂說下去:“對你好,對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後再說吧,日文說得流利,對你前途大有幫助。”
  “可是——”“學費、食宿、飛機票都給你最好的,薪水照發,學校及公寓已經替你找妥。”
  楊綺德絕望地問:“不去不行嗎?”
  “你可以立刻離開敝公司。”
  楊綺德說不出話來,她悲痛地控訴:“你竟這樣對我。”
  “綺德,留你在身邊,糟蹋你前途,浪費你歲月,你漸漸隻有一條路:成為一個怨婦,去日本走一趟,對你有益無害。”
  楊綺德臉色灰暗,緩緩坐下來。
  “綺德,也許,在東京,你會遇到合適的人。”
  她不出聲,她說錯了話,多管了閑事,他現在覺得她討厭,要叫她離開他身邊,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來,話已經說完,再也沒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錦。”他說。
  他離開辦公室。除卻在彭祖琪麵前,他真是一個精明厲害的人。
  楊綺德在他辦公室呆了很久,清潔工人進來收拾,見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馬經理推門進來,“咦,楊小姐,你還沒走?”
  楊綺德抬起頭,疲倦地問:“馬經理,我是否應該離開公司?”
  馬經理勸她:“這樣匆忙,走到何處去,叫你去讀書,照支薪水,有什麽不好,別傻,好好利用這機會,一年之內不知會有多少奇遇,千萬別自動棄權。”
  楊綺德低下頭:“是。”
  “飛機票等都已準備好,你隨時可以出發,不要氣餒,鬱先生一高興,會叫你回來。”
  楊綺德知道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來,緩緩走出門去。
  馬經理看著她忽然佝僂的背影,搖搖頭歎口氣。
  那一邊,祖琪每天有了好去處。
  她成為動畫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動畫師把她的麵形身段描繪記錄下來,經過技巧變成畫中人,過程奇趣無比,祖琪興奮莫名,她也嚐試參與製作。
  與同事們熟稔之後,她把弟弟帶到攝製室參觀。
  誌一異常意外:“媽媽,爸爸說你沒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這裏上班。”
  “多好玩,媽媽,你真能幹。”好驚險,祖琪在弟弟背後作揮汗狀。
  大家都笑了。
  弟弟離開製作室的時候對母親佩服得五體投地。
  祖琪對邵恒光笑說:“以後,我在他麵前,地位不一樣,謝謝你。”
  “我沒做什麽呀。”
  “應該請你吃飯。”
  “啊,那我欣然接受。”
  這不知算不算約會,祖琪並沒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廳一個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燭光下,他們的話題相當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訴衷情。
  隻聽得邵恒光說:“已有研究員發明一種叫電子郵局的新軟件,優點是比此刻的電郵快十倍,容量無限,傳輸十多二十張圖文,眨眼完成。”
  祖琪聽得入神。
  “這個係統一旦推行,會風靡全球,明年四月將在互聯網上開始使用,我們十分感興趣,已派同事去聯絡接頭。”
  他們說得全神貫注,絲毫沒有注意,餐廳近門口處站著一個熟人。
  領班立刻迎上去:“鬱先生,請這邊,今晚的龍蝦新鮮極了……”
  可是鬱滿堂已經看到了祖琪。
  隻見她凝神地看著伴侶,似孩子般專注,這種目光足以把任何異性溶化。鬱滿堂呆在那裏,胃裏像是塞了一團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沒有發覺任何人——盯著她。
  半晌,鬱滿堂同女伴說:“我們換一個地方吃飯吧。”
  女伴很順從,一點問題沒有,靜靜跟他離開。
  其實,他要是聽得到祖琪在說些什麽,也許不至於那樣反感。
  她說:“你們的製作廠像科幻特技總匯,什麽先進的電子產品都有,弟弟興奮極了。”
  “請常常帶他來玩。”
  “可以嗎?”
  “歡迎,我們製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來。”
  祖琪微笑,說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愛誌一。”
  祖琪不出聲,但雙目黯然。
  她舉杯喝盡香檳。
  邵恒光勸她:“別喝太多。”
  “嗬,香檳不要緊。”
  “許多人認為酗酒是髒漢在街邊捧著一瓶廉價酒拚命灌,然後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樣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樣有害。”
  “是,導師。”
  邵恒光輕輕說:“我有一個朋友,過量喝香檳十年,結果血液不能凝結,全身出血,險些送命。”
  祖琪駭然放下酒杯。
  “我情願你多吃點甜品。”
  “你也嗜甜?”
  “唉,誰不愛甜頭。”
  “來,同黨,讓我們盡情享受。”
  同從前的約會不一樣,他倆像一對無所不談的好朋友。邵恒光並沒有送祖琪鮮花糖果珠寶首飾,他給她最好的禮物,叫知識。她甚至學會做一些簡單的維修工作。
  正有充實感覺,一日,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個星期六,同事們一般比較遲上班,祖琪到辦公室,看見有一個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為並非公司正式職員,她不好意思出聲,斟杯咖啡,在熒幕上讀報。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輕女子招呼她:“還有沒有咖啡?”
  雖然麵帶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喂,再斟一杯來。”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時差不多囂張。
  她指指茶水間,“請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歲模樣,光穿白襯衫藍布褲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遠向上。
  她斟杯咖啡,過來與祖琪攀談:“有什麽新聞?”
  祖琪順口問:“你是模特兒吧。”
  一出口就知道——說錯了。
  那少女仰一仰頭,哈哈笑,“你是第一百個人那樣問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兒,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計算機技術人員,你呢,你是誰?”
  祖琪第一次覺得心怯,她不出聲。邵恒光怎麽還未回來?
  那少女也說:“邵恒光怎麽還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紹:“我叫劉香生,多倫多約克大學修萊頓學院讀書,邵恒光是我表哥,現來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緘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兒吧,你是否專替肥皂產品做廣告?”
  這時,有別的同事回來,少女跑上去問話。
  彭祖琪緩緩站起來,離開製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頭兜腦淋下來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對牢大鏡子端詳自己。
  嗬,才三、五年光景,流金歲月仿佛已經過去,在十多歲女孩子眼中,她是個少婦,隻能替洗衣粉做廣告。
  真有那麽差嗎,也許隻是青春女刻薄,但從前受到奚落,隻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聲,躺在臥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來。
  是,的確應該自我檢討。
  ——你是誰?是模特兒吧。她記得少女調侃的樣子。
  祖琪並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隻是被不知什麽衝昏了頭腦,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著,員工不算員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頂。
  沒人說她,她亦不自覺,竟把弟弟也領上去玩,儼然特權分子模樣。
  說穿了,不外是因為年輕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長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現在,有人諷刺她已經褪色,或是,稍微遜色,這一驚,非同小可。
  傭人在門外說:“邵先生找你。”
  “人還是電話?”
  “電話。”
  “不舒服。”
  “是什麽事呢?”
  “頭痛。”傭人識趣,自去回話。
  不管他事,他對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覺悟。
  她已知道該怎麽做。到了一種年紀,人若不收斂,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門來。
  祖琪出來迎客。
  她神色自若,“對不起。”一徑解釋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還是不慣早起。”
  邵恒光看著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興了,可是有什麽人說話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錯了,一會兒弟弟要來做功課……”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開十呎遠。
  邵恒光楞住,這是什麽道理?
  電光石火之間,他想到一個人,“可是我姐姐說過什麽?”
  “恒光,明日起我不來了,家裏需裝修,我得監工。”
  邵恒光知道誤會已生,急亦無用,隻得靜靜說:“祖琪,你不像是因為別人一句閑話而轉變心意的人。”
  祖琪隻是微笑,像是沒聽懂。門鈴一響,保母與弟弟到了。
  祖琪說:“有客人,弟弟做功課會分心。”
  邵恒光隻得告辭。
  他姐姐隻住在隔壁,他決定去打探她與這事可有關係。
  家裏有客人。
  表妹劉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蘋果。
  香生是他大姨媽的女兒,今晨剛去公司報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語氣諷刺。
  香生擱著長腿,“這是怎麽一回事?”
  口氣像與表姐唱雙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個月前我說了一番他聽不入耳的話之後,他就沒來過。”
  “不會吧。”香生詫異,“同胞姊弟,應當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難敵上陌生人離間本事。”
  香生佯裝大吃一驚,“是誰,誰那麽厲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裏見到的那風韻猶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腳,果然是她們。
  他不出聲。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說什麽呢。
  隻聽得她姐姐冷笑一聲,“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臉色都變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會叫我們好兄弟來把我們剁成肉醬下酒。”
  劉香生嘻嘻笑,“不會的,恒光有良知。”
  “哼,對姐妹,芝麻般良知,為陌生女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丁太太愈說愈生氣,索性上樓到臥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對人家說過些什麽?從實招來。”
  劉香生收斂笑意,“你隻得一個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確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聲。
  “她那種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膚的美人長相甚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時代尖端,我們一直以為你的對象該有學識有內涵,事業人士,獨當一麵,將來,子女亦可得到優秀遺傳。”
  邵恒光沉默一會兒,“這番話,是丁夫人教你說的吧。”
  劉香生搖頭,“這是我由衷之言。”
  “你們都不喜歡她,是妒忌的緣故吧。”
  劉香生笑了,“有什麽是她有而我沒有的呢,我親愛的表哥,社會上像她那類型的女子多得不可勝數,靠一點姿色,憑原始本錢,在男人身上討飯吃,你以為你那美人獨一無二?你太過孤陋寡聞了。”
  “不,她不用靠我,她從未在我身上得到超過一杯咖啡的物質代價。”
  “表哥,那是因為她有前夫照顧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顧,你就得承繼這個擔子,你吃得消嗎?”
  “不會的——”劉香生站起來,“我不想再同你理論,你姐姐說得對,你已經昏了頭,隨你去吧。”邵恒光站起來離開姐姐的家。
  門口,姐夫在洗他心愛新房車,看見恒光走過,似自言自語般說:“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淵之別。”
  邵恒光無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與我們芳鄰這段友誼。”
  “連你都這麽說。”
  “我們是華人,比不上外國人豁達,洋人無所謂,結婚離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還有,過幾年又添我們的子女,然後,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頭。
  他們說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覺得無限荒涼,原來他最愛的人,始終是他自己。
  “你還年輕,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樣柔弱——”“錯,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個彎,又站起來了。”
  邵恒光不出聲。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觀偉說。
  邵恒光遺憾的回答:“工作那樣忙,哪裏有時間思想。”
  他回製作社去繼續苦幹。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個夢。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電話來,“祖琪,我們去法屬波利尼西亞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與他上船。在排隊登船的時候,鬱滿堂與小小誌一出現。
  誌一叫:“媽媽,媽媽。”
  鬱的神色憤怒鄙夷,“我們走!”他同兒子說:“你沒有媽媽,少了她我們一樣活得很好。”
  他拉著誌一轉頭就走。
  祖琪看著誌一小小背影跟著他父親離去,心中無限悲愴,她猶疑片刻,撲著追上去:“弟弟,弟弟。”與誌一緊緊抱住,這時,夢醒了。
  那種惶恐的感覺曆曆在目,完全不像做夢。她坐起來,為著邵恒光?祖琪啞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氣,匆匆梳洗,駕車往小學。
  適逢小息,弟弟出來看見母親,笑嘻嘻走近。
  “誌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誌一坐在她身邊,他用小手輕輕撫母親麵頰,輕輕說:“媽媽,我快放暑假。”
  “是,誌一,想到什麽地方度假?”
  “爸爸說,南美洲的智利,有個最大的品塔貢尼亞冰川。”
  祖琪驚道:“不,我不去那裏。”
  “那麽,”誌一笑,“讓我到媽媽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遊泳,你問過你父親沒有?”
  小息過了,祖琪把他送回課堂。
  放學時,她又去接,在門外碰到鬱滿堂。她離遠朝他點點頭。
  他走近說:“今日弟弟學溜冰,你可要一起來?”
  祖琪隨口說:“今年就學,不太早一點?”
  鬱忽然諷刺她:“你真關心?我問你:弟弟嘴裏長了幾顆牙齒,他的家庭醫生是什麽人,晚上幾點睡覺?”
  祖琪聽不懂,她轉身就走。鬱滿堂也覺得自己過分,低下頭來。
  保母在一邊緩緩說:“這些,太太其實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課吃罷點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淩醫生處取維他命,她與班主任陸老師也有說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師嗎?”
  “鬱先生,那是去年。”
  鬱滿堂十分懊惱。
  “太太年輕,她正學習,生弟弟之際,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現在……好多了。”
  他無言。
  保母微笑,“我在鬱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歡太太,她率真,對我們很和氣很公平。”
  鬱滿堂歎口氣。
  放學了,成群孩子湧出來,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帶出來。
  鬱滿堂、保母與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場。
  教師已經在等,鬱親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帶逐格用心拉緊,那孩子一下場,飛一般地滑向前,到了盡頭,?一跤,又爬起來,勇氣十足。
  鬱滿堂凝視弟弟,忽然之間淚盈於睫,他不覺冷,也不覺累,站足一個小時。
  稍後,有少年冰曲棍球員入場,教師把弟弟交還保母。
  他對父親說:“明年,老師說教我滑雪。”
  “好呀,我們與老師去溫哥華。”
  鬱隻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錯什麽。
  ——“我說話太大聲了。”
  “我不該幹涉你的私生活。”
  “唉,反正都是我的錯,你錯是因為我沒好好照顧你,令你犯錯,因此我更加錯之又錯。”
  他掩著臉,時間久了,一雙眼睛被壓得通紅,秘書進來看見,嚇一跳,“鬱先生,可是不舒服?請快看醫生。”
  他這樣吩咐秘書:“置一間小房,放一個寬屏計算機,買些最新遊戲軟件,好讓誌一來玩。”
  “是,鬱先生,立刻去辦。”
  鬱滿堂咕噥:“何必到別人的地頭去,我們什麽沒有。”
  秘書沒聽清楚,詢問地看著他。他說:“替我接彭祖琛電話。”
  祖琛的聲音:“好嗎?正在想念你們。”
  鬱滿堂有點疲頹,“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羨慕你如閑雲野鶴。”
  祖琛駭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閑,每日在學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來幫我。”
  祖琛隻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學少你一個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這裏正等人用。”
  “市場直線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學華在你處出身,她略有投資。”
  “氣勢如虹,叫人興奮,不過每日上落也頗為驚人。”
  “再沒有人找麻煩了吧?”
  “已嚴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電子貿易一環,以免人流複雜。”
  鬱滿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種關心。”
  “祖琛,我與祖琪之間,感情死亡,已無藥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開祖璋的事,解她心頭的結。”
  祖琛輕說:“這是你的家事……”
  鬱滿堂答:“祖琛,你已幫我很多。”
  “這件事會對祖琪有極大傷害。”
  “她也該醒一醒了。”
  “鬱兄,你凡事自有主張,而且思維縝密。”
  “祖琛,有空來看我們。”彭祖琛擱下電話。
  周學華放下書,“別再為這一對擔心了。”
  “真沒想到,他倆始終不能複合。”彭祖琛頹然。
  學華問:“你相信緣分嗎?有些人兜兜轉轉,終歸會在一起。”
  “祖琪不住傳出緋聞,傷他的心,已無轉彎餘地。”
  “你知道祖琪,她隻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異性。”
  祖琛輕聲說:“不,祖琪的心情比這個複雜。”
  “她永遠是你的小公主。”學華調侃。
  彭祖琛點頭,“學華,你說得對,自小我愛惜她,她是我至鍾愛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並不小器。”
  “嗬祖琛,別試探我。”
  鬱滿堂一連幾天找不到祖琪。
  他問她的司機:“太太還去那間計算機製作社嗎?”
  “太太說沒空,不再去了。”司機語氣甚為安慰。
  鬱滿堂籲出一口氣。
  秘書進來說:“鬱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與你說話,她已打過好幾次電話來。”
  鬱滿堂問:“可是我們的客戶?”
  “不,她說是勝利路的鄰居,有關鬱太太的事,一定要親自與你說話。”
  鬱滿堂想一想,“接進來。”
  司機與秘書同時退下。
  隻聽得他取過聽筒,喂地一聲,聽了一會,隻是嗯嗯連聲響應,臉色轉為一種鐵?顏色,有點可怕,對方連珠炮似說個不停,五分鍾後,掛斷電話。
  鬱滿堂獨自坐在辦公室發呆。
  是攤牌的時候了。
  他考慮了很久,才對祖琪說:“我有話同你講。”
  祖琪答:“我們不宜談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對象,你要再婚,我都不會驚奇。”
  “不,祖琪,請你耐心一點,今晚我到勝利路來。”
  “今晚我有約。”
  “何必太順從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們,我真有要緊話說。”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無論說什麽,對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說。”
  “好好,我聽,我聽。”
  祖琪的態度已經比從前好得多。
  鬱滿堂遲到,祖琪一邊看書,一邊等他。
  門鈴終於響起來。
  女傭開門,他走進來,臉上一點表情也無,棕黑色麵孔繃得老緊。
  真像那日來收房子的模樣。
  他坐下來,輕輕說:“我終於覺得有話還是說清楚的好。”
  祖琪看著鬱滿堂。“我不是來為自己澄清辯護什麽。”
  祖琪冷冷說:“我太明白了。”
  “對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責我。”
  “嗬,原來是申冤。”
  他打開公事包,攤開一大疊單據。
  那是什麽?祖琪懷疑。
  “你一直認為祖璋不喜歡我,讓我來告訴你,事情並非你想像中那樣,他每次到公司來找我,都有講有笑,這些單據,都是證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幹什麽?”祖琪緊張地挪了挪身體。
  鬱滿堂看著她,“你說呢?”輪到他的口氣開始諷刺。“不!”祖琪說:“我一直給他錢——”
  “不夠。”鬱滿堂搖頭,“差遠了,他賭博的習慣從未戒除,這些都是借據,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過桌子上文件細看,幾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鬱氏借貸,數目十萬八萬不等,借據上甚至附有兌現後的支票、證人簽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證明書號碼。“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遠赴紐約,仍然問我拿錢,這些是電匯單張。”
  真沒想到祖璋過身後還能傷害她,祖琪發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為什麽到今天才把這件事告訴我?”
  “他叫我隱瞞,我想討好他,也就是說,想討好你。”
  “為什麽今日又來告訴我?”
  “彭祖璋已經辭世,不會回來,你得承認這個事實,何苦到處尋找他的替身。”祖琪惱怒地抬起頭來,“你說什麽?”
  “渡邊、馮某,都長得像彭祖璋,還有,日前這位邵先生——”
  “與你無關。”
  “祖琪,與我太有關係了,個多小時之前,我接了一個電話,一位丁太太打來,懇求我管教你,因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譽已經一敗塗地,往後三十年怎樣過日子?我不想你成為笑柄。”
  “你怕我影響誌一。”
  “不,我怕你影響自己。”
  “你是聖人?”祖琪倔強。
  “不,祖琪,四年三個親密男友是實在太過分一點。”
  “我隻有更加憎恨你。”
  鬱滿堂沉默,他站起來,走到大門。
  然後,他轉過頭來,“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個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開門走了。
  門關上時卷起一陣風,把那些借據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這才發覺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廚房,嘔吐起來。祖璋一次又一次出賣她,利用她,欺騙她,還有祖琛。
  他的簽名好幾次出現在借據的證人欄上。
  祖琪找到電話撥過去。
  學華來接聽,“祖琛還在大學裏。”
  祖琪問:“什麽時候回來?”
  “說不定,祖琪,有什麽要緊的事,你同我說也一樣。”
  “學華,祖琛課室是什麽號碼?”
  學華這樣答:“祖琪,他在教學,不好無故離席。你也得學習控製情緒,不能一輩子這樣衝動。真有要緊事,不如找鬱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親,況且,就在身邊,你說是不是?”祖琪聽了這番話雙手簌簌發抖。
  “祖琛下午放了學,我叫他立刻覆你。”學華竟掛上電話。祖琪失望之餘,一陣暈眩。
  傭人走近,“小姐,我叫陸醫生來看看。”
  祖琪點頭,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鎮定下來,獨自發呆。
  醫生趕到,按住她的手。“什麽事,抖得這樣厲害。”祖琪這才發覺自己全身顫抖。
  醫生幫她注射,一邊說:“耳水失卻平衡,天旋地轉可是?休息即可,還有,多久沒吃東西?愛美、節食總得適可而止。”祖琪不出聲。
  “臉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說著,祖琪忽然又嘔吐起來。
  醫生連忙安撫,漸漸祖琪沉睡過去。
  醫生吩咐:“通知鬱先生。”
  “是。”
  電話接通,他同鬱滿堂講了幾句:“像是受了一點刺激,這位小姐一向由情緒控製思想。”
  他掛上電話,同傭人說:“稍後我派人送藥來。”
  祖琪再也沒有夢見祖璋,或是任何人。醒來,睜開眼睛,看到一雙亮晶晶大眼睛。
  “誌一。”她笑了。小誌一伏在她身上,她笑著嗆咳,“唷,壓壞人。”
  保母進來,“太太,好些沒有?”
  “沒事,你們怎麽來了?”保母隻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來,但是,他自己終於動了氣,不願再出現。
  這時,傭人上來通報,“一位丁先生在門口說要見你。”
  祖琪擺擺手,“我不在。”
  傭人問得也有趣:“多久才回來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載都不在家。”
  誌一一邊在床上跳躍一邊說:“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媽媽去裏奧熱內盧的嘉年華舞會。”
  可是,此刻她連到浴室都得扶著牆壁走。
  電話鈴響,她喃喃說:“去了南美火地島!”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連忙接過聽。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進一口氣,聲音盡量平靜,“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鬱滿堂借貸。”
  那邊沉默一會兒,才答:“你說得真客氣,說是勒詐還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擊中。
  “祖琪,阿鬱為你,還不止這樣。”祖琪掩住發酸的鼻子。
  “渡邊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勞。”
  “你說什麽?”
  “渡邊手中有一卷錄像帶,寄到鬱先生處,要求金錢。祖琪,否則他怎樣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雙眼發黑,整個視線像看到壞了的電視熒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點。
  “祖琪,你的美麗也隻不過降得住鬱滿堂一個人。”
  “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祖琛十分無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裏。”
  “不,”祖琪忽然站起來,“我——”她摔下電話,整個人癱瘓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過來,“媽媽,媽媽。”
  祖琪被送到醫院。
  陸醫生趕到的時候,額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與醫院主診醫生商談了許久。
  “祖琪,留院觀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點點頭。
  “但是,我們懷疑你患抑鬱症,需要看心理醫生。”
  祖琪笑了,“陸醫生覺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個人,叫醫生這樣懷疑,真是萬劫不複呢。”
  陸醫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說。”
  祖琪呼出一口氣,閉上雙眼。
  她過了兩天才回家,誌一在書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裏打圈子。
  誌一說:“這裏是大西洋,海水最鹹。”
  祖琪詫異,“是嗎,有這樣的事,誰說的?”
  “書本上寫著。”
  “好,現在讓我們步行往印度,然後向北到珠穆朗瑪峰。”
  每天放學,祖琪都安排弟弟來做功課,兩人相聚數小時。
  半個月後,陸醫生第一個發覺她變了。
  “祖琪,你體重增加,真是好現象。”
  “是嗎,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發。
  許多套裝,都隻得二號,祖琪吩咐傭人收拾出來送人。
  她吃很多,有時,傭人以為她吃完了,準備收拾桌子,才發覺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湯。
  祖琪添了許多便服,因未能決定想增加多少體重,她改穿橡筋頭的褲子,外罩一件大襯衫。一季之後,除了小小誌一,幾乎已無人認得她。
  連鬱家司機看見都一愕,這還是太太嗎?嗬!鈍許多。
  罕見美麗大眼睛內那種晶瑩似已褪卻,臉形也改變,自尖轉圓,但時時笑嘻嘻,和氣可親。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來這二十多磅額外體重可以把一個超班美女變成個一般的少婦。
  連司機都懂得感慨,何況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駛車出勝利道,迎麵而來的,正是丁太太,她禮貌地朝她微笑,讓她先過去。
  丁太太說:“誰家的太太,長得好端莊,莫非是新鄰居。”
  她沒把敵人認出來。丁先生不出聲。
  丁太太又說:“過些日子,恒光就會感激我。”
  那天,祖琪趕出去做義工,陸醫生介紹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務。誌願機構每周末準備免費晚餐招待貧民,祖琪在廚房工作。一做就是數百人分量,相當忙碌,大鍋大盤,頗需要點力氣,幾位義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浹背。
  其餘的上午,祖琪在兒童醫院癌症部幫忙。
  她極早起來,七點多到醫院講故事,教遊戲。這段日子裏,她一直發胖。
  直到陸醫生說:“祖琪,已經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會變胖太太。”
  祖琪笑,“醫生真難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後是否睡得比較好,白天又有氣力應付工作?”
  祖琪點點頭。
  醫生卻有點遺憾,往日清麗、楚楚可憐、大眼睛略帶驚惶的彭祖琪去了何處?他記得一次她看牢一塊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貧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誘力太強,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別轉頭去,狠心地如離開一個不該愛的人,無限惆悵……這種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沒想到饑餓會叫一個女子銷魂。
  陸醫生定一定神,“目前體重已經足夠。”
  祖琪並沒有適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誌一,又親自到菜市場選購食物下廚,更學打網球。
  鬱滿堂同彭祖琛這樣說:“他們說她整個人都變了。”
  祖琛不出聲。
  “你怎麽看?”
  祖琛說:“三分鍾熱度吧。”
  “你我都比較了解她。”
  祖琛問:“可有見她?”
  “一個人總有徹底失望的時候,我不再乞憐,已有大半年不見,誌一倒天天與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許,祖琪已經覺悟。”
  鬱滿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確不是一個可愛的人。”兩個男人,說到這裏為止。
  祖琪隻與他秘書聯絡過一次,代醫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儀器,他慷慨以無名氏名義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張椅子。
  噫,怎麽忘記送回去還給人家,現在歸還,已經太遲,隻得留下。
  祖琪走過去輕輕坐下,想學從前那樣往窗外凝望,這時偏偏傭人叫她,她一轉身,卡嚓一聲,纖細的椅腳吃不消重量折斷。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淚落下來。不但舊衣服穿不下,老車子座位也嫌窄,她換了部大型房車,駕駛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鏡,早上起來,十分鍾可以準備妥當出門,身段磊落。她覺得十分滿意。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還在琢磨:“那個略為豐滿的年輕太太是誰?最近沒有人搬進來呀,哎唷!”她忽然變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會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與她閑聊時說:“這一陣子你很靜。”
  “謝謝你。”祖琪當作是讚美。
  “誌一同他父親說,你們母子會去裏約熱內盧旅行。”
  “誌一的護照不在我處。”
  “阿鬱不會反對吧。”
  “也得顧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願離開弟弟,怕綁架似。”
  “那麽,去近一點的地方。”
  “將來再說吧。”
  “你懂得體貼別人了。”
  祖琪已無話可說,祖琛的確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別人的好丈夫,別叫他為難,她已十分忍讓,學華仍覺得她囂張,他們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與誌一翻閱圖書,他說:“看,伊斯蘭太太把臉都蒙起來,為什麽?”
  祖琪答:“他們的傳統,相信不叫人看見美色,不會受到侵犯。”
  這是真的。祖琪終於得到她想要的平靜生活,直至一個下午。誌一在做功課,補習老師請求說:“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鍾。”
  祖琪微笑:“每五分鍾就得歇一歇,幾時才做得完?”
  老師卻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馬上回來。”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給老師,忽然聽得弟弟在電視機前說:“?……開槍,嘩!許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頭,書房內有一刻靜寂,不知怎地,她輕輕站起來,躡足走到鄰室電視機前。
  熒幕上一片混亂,左下角標著“突發新聞”四個大字。
  女記者氣急敗壞地報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內有八人中槍,兩死六傷,其中一人懷疑是凶手殺人後自殺,警方已封鎖現場,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縱火……”祖琪一聲不響,輕輕坐下來。
  “槍擊案在今晨十一時三十分發生,據目擊者說,那時,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時刻,凶手鎮靜地走進大門,朝各人打招呼,然後,拔出槍來瞄準同事射殺,東主鬱滿堂聞聲走出來看個究竟,大叫:『區崇光,你幹什麽?』,便立刻中槍倒地……”
  記者湧入想拍攝現場,被警察擋回,引起掙紮,新聞片段有一陣混亂,熒光幕打出“未經剪接片段”字樣。
  祖琪站起來,低聲同老師說:“你且陪著誌一,做完功課便玩遊戲,我出去一下。”
  這時,司機匆匆走進來,還沒開口,祖琪說:“我們趕去看個究竟。”
  幸虧她一直穿著運動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發。
  在車子裏,司機不住打電話找人。
  消息來得很快,馬經理發顫的聲音說:“鬱太太,鬱先生已被送到香島醫院急症室,你快前來會合。”
  祖琪輕輕問:“傷勢如何?”
  馬經理受到極大震蕩,問非所答:“區崇光是我們新同事,證實日前在股票上輸掉所有財產,遷怒於人……”
  祖琪不知怎地,異常鎮定,拍拍司機的肩膊。
  車子調頭,飛快往醫院駛去。
  祖琪看著窗外,嗬!原來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她沒有驚惶失措滾在地上痛哭,她冷靜地致電醫院熱線,一次又一次直至撥通。
  “我是傷者鬱滿堂妻子,我正來醫院途中,我想知他情況。”
  “太太,傷者身分正在登記中,尚未知詳情。”
  車子已衝過數盞紅燈,飛馳到醫院門口。
  祖琪跳下車奔向大門,但是記者群比她先到,她擠在門口進不去,現場混亂嘈吵,祖琪幾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間一隻手拉住她,“鬱太太,隨我來。”祖琪一看,原來是馬經理。
  他臉上泛油,衣服淩亂,身上濺有暗紅色血漬。
  警察迎上來,與他說幾句,祖琪突出重圍,走進急症室。衝鼻而來的是濃厚的血腥臭,醫生看護忙得頭都抬不起來,七手八腳動用儀器急救傷者。
  接著,祖琪聽到極端痛苦的呻吟聲,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獄修羅場,她覺得腳底有點滑膩,低頭一看,原來盡是血汙。
  祖琪雙腳有點不聽使喚,傷者比想象中多,她一個個找過去,不,都不是鬱滿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護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漬。
  祖琪做夢都沒想到她會看到這樣場麵,傷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認手,不看麵孔。
  終於,一名醫生叫她;“鬱太太,這裏。”
  她一步步走過去。
  醫生說:“鬱太太,他頭部中槍,垂危,我們尚未決定是否做手術取出子彈,你要有心理準備。”
  他躺在布簾後邊。
  祖琪毫不猶豫拉開簾子走進去。
  鬱滿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雙手疊在胸前,不錯,是他,左手無名指上還戴著白金婚戒,原來他一直未有除下這枚指環。
  祖琪過去,看到他的麵孔,五官已完全變形,頭部腫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個烏溜溜彈孔。
  祖琪蹲下,握著鬱滿堂的手,“我來了,弟弟等你出院——”說著,自覺渺茫,聲音低下去。
  醫生進來,“手術室已準備好,鬱太太,請到休息室。”
  他們把鬱滿堂推走。
  馬經理向她匯報:“江醫生已聯同陳醫生趕到,他們會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當。”
  馬經理抹了抹汗,“你有事盡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辦事。”
  祖琪抬起頭來,“那麽,清理公司,盡快恢複營業,鬱先生會喜歡那樣。”
  “的確是,我明白。”
  “傷重不治的是什麽人?”
  馬經理垂頭,“是見習員關桂榮,才二十三歲。”
  祖琪歎口氣,“請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顧其它同事,我留守鬱先生。”
  “那麽,我叫我秘書顧少芹來陪你。”祖琪點點頭。
  顧少芹過來,“鬱太太,有事請隨便吩咐。”
  “今日會很長,你別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長?上盤算一會兒,約莫知道怎麽做,她同顧小姐說:“我的司機在門口,車牌號碼是八九三,你隨他回去,請保母如常照顧誌一上學放學,暫時不必讓他知道這事;另外,叫廚房做些粥?,拿到醫院來,大家吃飽了好有力氣辦事。”
  顧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對嗎,祖琪不知道,應付這種災難,誰還受過訓練不成,隻得見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術室門口等。她知道鬱滿堂沒有親人,他一早是個孤兒,又無兄弟姐妹,情況與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裏為他生死存亡擔憂的,隻彭祖琪一人。
  平日剛愎狠勇的他也許永遠醒不過來,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麽?
  祖琪閉上眼睛,時間像過得極慢,可是不久顧小姐已經回來。她挽著藤籃,斟出熱可可給祖琪。
  祖琪平靜地說:“怎麽搬來整個茶水檔。”
  她的輕鬆感染了顧少芹,“傭人說太太會胃氣痛,叫我先帶來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已回父親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課。”
  “有無問起爸爸?”
  “保母同他說,父親去外國開會,從前也常常這樣,他沒有懷疑。”顧少芹辦事十分磊落。
  片刻傭人送了食物來,祖琪一點食欲也無,卻鼓勵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樁似吃下。
  這種時分萬萬不能倒下來。
  祖琪需要力氣。
  五個多小時一晃眼過去,醫生一直沒有出來。
  顧少芹報告說:“醫院門口人群已經散去。”
  新聞已經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後將被遺忘,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輕的顧少芹吃不消,她在長?上盹著了。
  馬經理上來,他的麵孔比西服更皺,想叫醒助手,卻被祖琪阻止。
  “外頭怎麽樣?”
  “不幸中萬幸,其餘同事情況穩定,無生命危險。”
  江醫生出來了。馬經理立刻迎上去。江醫生講了幾句,走到祖琪身邊,祖琪看著醫生,心底發冷,“真是奇?……”祖琪鬆口氣,反而用手掩住麵孔。
  “走到這一步也真不簡單,不過,他仍未脫離危險期,手術中發覺視覺神經肯定受到影響,蘇醒後才知道程度到何種地步……
  “他會康複?”
  “要看情形。”
  祖琪低頭,鬱滿堂有的是意誌力,但這次是為生命搏鬥。
  “鬱太太,你先回去休息,這裏有我們。”
  “我想見一見他。”
  兩位醫生想一想,“請隨我來。”
  私人病房內光線幽暗,鬱滿堂一動不動躺著。頭發剃光了,隻見頭皮上有拉鏈似縫針,祖琪以為頭部受傷病人都用紗布纏住,原來並不這樣,傷痕清晰可見。
  他的麵孔仍然浮腫。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輕輕說:“從來未曾英俊過的你今日醜得不似人形。”
  看護聽見這樣的話驚異得抬起頭來,她輕輕走開。
  祖琪說下去:“你得改一改營業手法,那麽多人恨你,發財也無用。”她歎息。
  然後,在他耳邊說:“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來。”
  醫生同她說:“鬱太太,稍後再談吧。”
  走出醫院,不覺已經天亮,回到家中,吩咐傭人:“我想吃飯”,然後到樓上沐浴更衣。
  吃飽了,她出門去鬱家。弟弟剛預備出門上學,看見母親,飛撲過來。
  “今日測驗公民可是?功課都溫習過了嗎?是否打算拿甲級呢?”
  母子在後座擠著坐,手握手,相依為命。曾經渴望誌一是女孩,現在也接受了現實,“將來,幫媽媽開車,抬家具、讀文件。”
  祖琪一直沒有流淚,這時,不禁心酸。自小學回家,祖琪一個人坐書房裏,考慮下一步應該怎樣做。
  忽然大門前一陣擾攘,傭人大聲說話,腳步聲傳入屋內。
  祖琪不由得站起來去看個究竟,門口站著祖琛與學華,祖琪意外得發呆;事發後祖琪一直未通知他們,沒想到他倆會自動出現。
  學華看見有人,立刻問:“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學華怔住。
  她以為是保母,眼前的少婦又胖又壯,短發、聲啞,這怎麽會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見,她似換了一個人。
  “你們來得正好,學華,你根本是鬱先生助手,請留下幫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這段日子,少不了你。”連口?都變了,她沉著鎮定。
  “傷勢怎樣?”
  祖琪輕輕答:“腦部重創,聽醫生口氣,救回來已是奇?,一切要待蘇醒再說。”
  “我們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倆的手,“謝謝你們回來。”語氣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鬱滿堂在翌日清晨蘇醒,醫生問他想見什麽人,他立刻說:“誌一。”
  祖琪實時喚人去接誌一,然後,他說:“房間漆黑,快開燈。”
  醫生“嗬”地一聲,祖琪退後一步;病房內滿室陽光,是他雙眼出了問題。
  醫生馬上替他檢驗,鬱滿堂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按住醫生的手,沉著地問:“可是已經沒有希望?”
  醫生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隻見他雙手顫抖,隔一會兒,頹然倒下,一聲不響。
  祖琪過去,勸說:“大家還以為你會變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許,視覺神經尚未受損,仍能補救,這麽快氣餒幹什麽。”
  誰知鬱滿堂大為訝異,抬起頭,對牢聲音,疑惑地問:“你是誰?”
  祖琪一怔,他語氣不似諷刺的反話。
  “我是祖琪。”
  鬱滿堂更叫人詫異,他問:“祖琪是誰?”
  “誌一的母親。”
  他更加吃驚,似在細細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問:“你記得彭祖琛嗎?”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學華趨前問候:“那麽,我呢?”
  他清晰地答:“學華,從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後一步,他獨獨不記得她,手術中隻剔除了彭祖琪記憶部分,嗬,多麽諷刺。
  這時,誌一到了,咚咚咚走進來,伏到父親身上,小手撫摸他麵孔。
  鬱滿堂微笑,“誌一,誌一。”
  醫生說:“病人需要做檢查,親友請暫時退下。”
  誌一緊緊抱住父親不放。
  鬱滿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這位太太,你說得對,誌一需要我,我還得看著他成長。”
  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聲笑出來,抱起誌一,離開病房。
  誌一纏住保母問諸多問題:“爸爸怎麽會在醫院,他幾時回家,我好擔心。”
  祖琪輕輕對祖琛說:“他不認得我了。”
  祖琛勸說:“記憶慢慢會回來。”
  祖琪緩緩展開一個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記憶,忘記不妨。”
  她豁達地揚揚手。
  學華過來說:“馬經理說,鬱先生希望逐一慰問受傷同事。”
  祖琪說:“你去忙吧。”
  稍後,江醫生低聲同祖琪說:“鬱先生的視線證實永恒受損,同時,左手與左腿活動亦受到限製。”祖琪黯然點頭。
  “而且,記憶也不完整。”
  “我會接受事實。”
  “你們兩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鬱先生學習。”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話也沒有。世上唯一真正愛她寵她的人,已經不記得她是誰。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頭來,他統統忘記。世上有這樣詭秘的事。
  鬱滿堂留在醫院裏,誌一每天放學到病房做功課,陪他做物理治療。
  祖琪站得比較遠。可是他嗅覺靈敏,他會輕輕說:“我聞到熏衣草香味,你來了嗎?”
  祖琪答:“是,我在這裏。”
  “請坐。”
  “別客氣,我會招呼自己。”
  “可以談幾句嗎?”他聲音十分寂寥。
  “當然。”祖琪走近。
  “祖琛說:我倆已經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還說什麽?”
  “他是君子,不講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猶豫片刻,輕聲問:“你長得怎麽樣?”
  祖琪微微笑,“我是個美人。”
  鬱滿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覺悶。”
  “你不相信?”祖琪說。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為人可親。”鬱滿堂說。
  祖琪接上去:“但你懷疑不是美人。”
  鬱側著頭,歉意地說:“美女配俊男,你又怎會嫁給我?”
  祖琪輕輕答:“你乘人之危,乘虛而入,得償所願。”
  鬱滿堂發呆,失措地問:“我是那樣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著站起來,“男子以才為貌,我欣賞你的能力。”
  “美人,請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邊,他緩緩伸出雙手,撫摸祖琪的臉頰。
  半晌他說:“是,是美人兒。”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帶服侍患難中伴侶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寬宏大量。”他們笑了。
  隔一會兒他問:“我們怎樣認識?”
  “在一個舞會。”祖琪不勝唏噓。
  “我不會跳舞呀。”
  連這個都記得,就是對彭祖琪完全沒有印象。
  “你並沒有跳舞。”祖琪輕輕說。
  “後來呢?”
  “你向我求婚。”
  “再後來呢?”
  “我倆之間有點誤會,不得不分開。”
  江醫生進來,看見他倆有說有笑,有感而發:“阿鬱,你真幸運,太太如此體貼。”
  祖琪汗顏,“應該的。”
  醫生說:“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氣和,靜待康複。”
  祖琪笑,“是嗎,有這樣大的功勞嗎?”
  醫生對病人說:“鬱,你在生死線上兜了個圈子回來,身體已無礙,可回家休養,恭喜你。”
  鬱滿堂不出聲,握緊雙手,表情無限蒼涼。
  醫生勸慰他:“視力雖然受損,頭腦卻一樣清晰,運籌帷幄,毫無問題。”
  鬱低下頭,沮喪地說:“一片黑暗,隻覺惶恐。”
  祖琪走過去,蹲著說:“請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並沒有推搪,“我會在這裏,你放心,我們都是你的眼睛。”
  鬱滿堂淚盈於睫。
  馬經理敲門進來,他坐在一旁向老板報告業務。
  醫生在一旁同祖琪說:“鬱真是一條鐵漢,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亂發脾氣。”
  祖琪點點頭,“真男人不哭泣。”
  “鬱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著就很好。”
  醫生離開病房。
  一會兒學華也來了,拿著大疊文件,詳細說明,請鬱滿堂簽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賣身契,生生世世,為我做牛做馬。”
  誰知鬱滿堂抬起頭來說:“求之不得,何用畫押?”
  學華見他倆公然調笑,不勝訝異,唉,這樣的情形,早幾年出現,又該多好。
  但是世事就這樣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轉來了。
  鬱問時間:“弟弟,放學沒有?”
  “才吃過午飯,哪有這麽早。”
  “醫生說你明日可以出院。”
  馬經理啊一聲,“那我馬上著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聽,臉馬上拉下來,“不準上班,在家遙控即夠,保不定有人扔炸彈,你們怎麽不想想。”
  馬經理低聲說:“公司已經不做網上賭博了。”
  鬱滿堂問:“你管我?”
  祖琪懊惱,“是又怎樣?”
  鬱滿堂一臉笑容問:“她可是雙手撐著腰像悍婦?”
  祖琪聽到立刻放下雙臂,大家都笑了。
  學華稍後見到丈夫,忍不住說:“真是異數。”
  “他們和好如初?”
  學華答:“當初,她看也不看他。”
  “這麽說,是勝過當初?”
  “他們現在深愛對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驚怕鬱家從此家散人亡,卻猜不到會絕處逢生。”
  學華沉默一會兒,“老實說,我也以為祖琪會一眼都不屑看阿鬱,撇下他就遠走他鄉。”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為什麽留下來陪他?”
  祖琛說:“你得去問祖琪。”
  “會不會是因他失憶?他完全不記得前塵往事,兩個人反而可以從頭開始。”
  “我不知道,或許。”
  “二人都變了,她不再美麗,他不再精明,一對平凡的夫妻,比較容易生活。”祖琛籲出一口氣。
  “阿鬱懇請我們留下來。”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學華說:“沒想到你會與數字打交道,成績斐然。”
  “哪裏,哪裏。”
  鬱滿堂靜靜出院,他左邊手與腿都不方便,需要專人服侍,有時也很沮喪,會一個人關在書房發悶。
  祖琪敲門,他不應。
  “我自己進來了。”她推門進去。
  他說:“你也關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出去尋歡作樂?”
  她斟一小杯拔蘭地給他,“太胖了,玩不動。”
  “你在剝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買了幾隻,放在盤裏,聞聞清香。”她給他一隻握在手中。
  “難為你了。”
  祖琪說:“難為什麽?”
  “陪一個像我這樣的人。”鬱滿堂說。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記得我性情如何?讓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隻想找人談天。”
  “我們是怎樣離婚?”
  “誤會。”祖琪無限感慨。
  “什麽樣的誤會?”
  “我誤會我不愛你。”
  鬱滿堂被她弄胡塗了,“真相如何?”
  “我到現在還在尋找。”
  “你真是一個有趣可愛的女子。”
  “不,我醜陋討厭!”
  鬱滿堂吃一驚,“嗬,你是一個雙麵人。”祖琪笑得眼淚都流下來。
  稍後吃飯,祖琪把他喜歡的食物都盛在碟子裏放他麵前,自己大快朵頤。
  鬱側著頭,“聽你吃飯都會愛上你。”祖琪漲紅臉,哈哈大笑,她已無打算節食。
  現在,祖琪在證券行內擁有一小小辦公室,每天去個多小時,學習公司運作情況,她很靜,非必要時不說一句話,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時,意見愈少愈好。
  一日,辦公室裏來了稀客。
  秘書通報:“鬱太太,一位楊小姐一定要見你。”
  祖琪一怔,“請她進來。”
  秘書說:“那位小姐神情有點古怪,我就在門口,虛掩著門,有事你請揚聲。”
  大家都怕了,也學得精乖。
  祖琪點點頭。
  那位女子進來,朝祖琪說:“還記得我嗎?”
  祖琪答:“你是楊綺德小姐。”
  楊綺德說:“從前,我也在這裏工作。”
  “別說過去的事,現在你怎麽樣?”
  她坐下來,訝異地看著祖琪,“我幾乎不認得你,你變了許多,同上次見你,仿佛是兩個人。”
  祖琪老練地笑一笑,“且別說我,你來公司,有什麽事?”
  “你與鬱先生和好了。”楊綺德口氣十分感慨。
  祖琪看著她,楊綺德神情忐忑不安,臉上毫無歡容,她是來算帳的。
  果然,她說下去,“我往往聽到人說,一紙婚書,不能保障什麽,可是你看,要緊關頭,那張證書,多麽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麽要求,盡快提出來。”
  “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日本。”
  原來如此。
  “費用由鬱先生逐季匯給我。”
  祖琪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她維持沉默。
  “然後,公司出了事,匯款終止,我無法與他聯絡。”
  祖琪抬起頭,“你的意思怎麽樣?”
  “公司欠我一筆遣散費。”
  “說得好,我讓會計部照勞工署標準乘三倍賠償你,你應覺得滿意。”
  “我在這裏服務已足十年,比你認識鬱先生的時間長許多。”楊綺德說。
  祖琪問:“還有什麽事嗎?”
  “我想見一見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壞了,行動不便,而且,記憶也有問題,我說的都是事實,他目前不適合見客。”
  楊綺德握緊拳頭,“我不是客人。”
  祖琪惻然,一定要讓她見到他,否則,她不會心死,以後反而多事。
  祖琪決定冒險。
  “那麽,你跟我來吧。”
  楊綺德鬆一口氣。
  在車子裏,兩個女子都沉默。
  半晌,楊綺德又疑惑地問:“你們怎麽會和好?你對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這真是一個最好的教訓,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語氣十分酸澀。
  到了鬱宅,祖琪說:“為安全計,請把你手袋暫時交給我。”
  這個時候,弟弟尚未放學,祖琪又少一層顧慮。
  “隨我進來。”
  做鬱滿堂下屬的時候,楊綺德與其它同事來過鬱宅,關係進一步發展,他反而不讓她來,公私分明,防範十足。
  楊綺德有點辛酸。
  到了這個時候,她也明白到,鬱氏一生隻愛一個女子,那不是楊綺德。
  才走近書房,已經有人揚聲:“祖琪回來了?”
  祖琪領著楊小姐進去,“有一個朋友來看你。”
  “哪一位?”他轉過身子,抬起頭。
  楊綺德把握機會,立刻走近說:“我是綺德。”聲音微顫。
  鬱滿堂卻茫然,“誰?”
  楊綺德看著他,忽然退後一步。
  從前??有神的雙眼今天目無焦點,手術後頭發還未全部長回來,但看得出已經斑白,一邊身子動作不靈,有點詭異。
  這是鬱滿堂?
  他追問:“祖琪,這位小姐是——”祖琪平靜地答:“楊小姐從前是公司同事。”
  “嗬,請坐。”
  他對她仍然一點記憶也無。
  祖琪看著楊綺德,目光無奈。
  一點不似勝利者。
  楊是個聰敏人,她輕輕說:“我已見過鬱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鬱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辭了。”
  祖琪對她的表現十分佩服。
  在門口,楊綺德問:“你為什麽還陪著他?”
  “我?”祖琪說:“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說,我該不該報答他。”
  “那你也還是極難得的人。”
  “謝謝你讚美,楊小姐,祝你前程似錦。”
  “鬱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與她攀談起來。
  “有時,要走過許多路,兜很多圈子,才會明白一些很簡單的事。”
  她吩咐司機送楊綺德出去。
  祖琪緩緩返回屋內。
  鬱滿堂正在聽音樂。
  祖琪緩緩走近他,蹲下來,把臉枕在他膝蓋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來,既然是舊同事,請好好打發。”
  “你真的不記得她了。”
  鬱滿堂微笑,“從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從頭開始,有你在身邊照顧就好。”
  祖琪不出聲。
  真不記得,還是故意裝胡塗,不必細究。
  他又說:“劉醫生自美國尊合堅斯醫院接來一位歐雯醫生,明日再替我做詳細檢查,他擁有植計算機芯片入眼球技術,也許,還有一線希望,兩位醫生明晨會來與我們會麵。”
  祖琪嗯一聲。
  鬱滿堂忽然問:“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愛護,當初為什麽離婚?”
  祖琪摩挲他的雙手,這樣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記了。”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