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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吉卜賽

(2008-09-08 11:30:57) 下一個

  丘靈坐在法庭外的長凳上,緊握雙手,大眼睛呆滯地看著足尖,她穿著白襯衫黑短裙,皮鞋是舊的,已經嫌小,感化官王荔嬋坐在她身邊,伸手按著她肩膀,像是怕她逃跑。
  忽然之間,王小姐說:“丘靈,輪到你作證了,記得我教你的一切,最要緊鎮定。”
  丘靈鼓起勇氣站起來,走進法庭,她的雙膝發軟,她隻得慢慢一步步走。
  一進法庭,丘靈便看到母親動也不動坐在法官對麵,秀麗的她穿一條灰裙,頭發梳理得十分整齊,母女目光接觸到,無限依戀,她的嘴唇蠕動一下。
  丘靈坐上證人台。
  主控丁律師是一個瘦小的中年人,一走近丘靈,她便警惕地看著他,這人獐頭鼠目,不懷好意。
  “你叫丘靈,今年十二歲?”
  “是。”
  “你是被告丘雯嵐什麽人?”
  “女兒。”
  “你跟母親姓丘,你父親是誰,為何你不隨父姓?”
  辯方周律師站起來,“法官大人,問題與本案件無關。”
  丁律師冷笑,“重要到極點,可證明丘雯嵐對男女關係視作平常。”
  法官說:“請小心處理問題。”
  丁律師走近丘靈,“你可見過生父?”
  丘靈靜靜答:“沒有。”
  “你可知道生父是誰?”
  “不知。”
  法庭內一陣輕微嗡嗡聲。
  “你母親時時帶異性返家?”
  周律師忍無可忍,“法官大人。”
  “丁律師,請你小心用辭。”
  “丘靈,本年四月五日晚,你聽到什麽,見到什麽。”
  周律師抗議:“問題實在太籠統。”
  “丘靈,那天發生什麽事?”
  丘靈輕輕回答:“那天我放學回家,是下午三點半。”
  “你用鑰匙開了大門,看到什麽?”
  “一個人倒臥在廚房裏。”
  “你可認得他?”
  丘靈點點頭,這時,她的嘴唇已經顫抖。
  “他是誰?”
  “母親的朋友譚之恩。”
  “譚氏是你母親的情人吧。”
  丘靈瞪著了律師,“我不知道。”
  每個人都可以聽得這小小女孩語氣中的倔強,丁律師覺得她烏黑大眼珠內似有憧憧鬼影,他暗暗打一個冷顫,繼續盤問:“譚氏時時到你家過夜?”
  法官這時開口:“丁律師,請檢點用辭。”
  丁律師問:“丘靈,之後,你做了什麽?”
  “我打電話報警,警察很快來到。”
  “這段時間,你母親在什麽地方?”
  “她在房內。”
  “她有沒有告訴你,她是凶手?”
  “她沒有那樣說過。”
  “但是,你心內確實知道,她是凶手,她年輕的情人另給新歡,她邀請他來見最後一麵,然後,用利刃刺死他,可是這樣?”
  丘靈冷冷說:“我不知道。”
  “丘靈,我們懷疑你目睹凶案發生,為什麽你不承認?”
  “我什麽也沒有看到,我回到家裏,他已經倒地不起。”
  “可是鄰居聽見男女打鬥的聲音,並且有小女孩大聲叫‘媽媽,媽媽,停手’,何故?”
  丘靈蒼白小麵孔上忽然露出一絲若有若無詭秘到極點的笑意,她說:“我不知這。”
  丁律師頹然,“你沒有說實話。”
  周律師挺身而說:“證人隻得十二歲,問話應到此為止。”
  王小姐領丘靈離開法庭。
  丘靈輕輕問:“我可以回家了嗎?”
  “你家裏沒有人,況且,房東已申請收回那層公寓,你還是回兒童院暫住吧。”
  “我想見母親。”
  “我會替你安排。”
  “我想回學校。”
  “現在正放暑假,下學期開始,你一定可以重新人學。”
  丘靈沉默。
  “丘靈,在法庭上,你可有說實話?”
  丘靈答:“有。”
  “說實話反而可以幫到你母親,也許,她隻是自衛,也許,她逼不得已。”
  丘靈又說:“我不知道。”
  王小姐憐憫地看著她:“丘靈,你像一個小大人。”
  丘靈微微一笑,“沒人照顧,也隻得照顧自己。”
  “你母親說她時時喝醉,家中一切,由你收拾打理。”
  “家母是個好人。”
  王荔嬋心裏這樣想:也隻有你一個人會那樣說。
  主控官把丘雯嵐形容成不負責任,沉迷於種種不良嗜好,行為不檢點的女子,因妒成恨,蓄意謀殺情夫,他這樣陳辭:“死者身中十二刀,有六處傷痕足以致命,即是說,她殺死他六次之多。”
  丘雯嵐一聲不響。
  凶案現場照片,叫陪審團戰栗。
  那天晚上,回到兒童院,丘靈獨自看書。
  忽然之間書裏的宇都跳躍起來,不能再接收,她的雙手不住發抖,丘靈隻得合上書。
  正透不過氣來,有兩個稍大的女孩子推門進來,挑釁地走近。
  “丘靈,交出你的手表。”
  丘靈瞪著她們。
  “丘靈,你媽殺人,你是罪犯之女,交出手表,加人我們,否則,叫你好看。”
  丘靈覺得金星亂冒,胸中似有一團火要炸開來,她大叫一聲,撲過去揪住那兩個女孩往牆壁撞過去,不知從何而來的蠻力叫人吃驚,那兩個頑劣的女孩吃不住痛,殺豬似嚎叫,拚力撕打掙紮。
  丘靈一下一下掌摑她們,宜至手指發痛。
  保母衝進來喝止拉開,丘靈也直流鼻血,當晚,她受到單獨關禁。
  第二天一早,王荔嬋來看她。
  王小姐似很了解,“她們侮辱你?”
  丘靈不出聲。
  “不能事事斥諸暴力。”
  丘靈懶得回答。
  “女童院不想你久留,丘靈,我將送你去領養家庭。”
  丘靈抬起眼。
  嗬,她悲慘命運要開始了,從一個臨時的家去到另一個臨時的家,受盡淩辱欺侮。
  “丘靈,每個領養家庭我們都詳細調查過,都是正當人家,他們會善待你。”
  丘靈不出聲。
  “你與你母親都不愛說話,事事放心中,反應激烈。”
  丘靈問:“她幾時宣判?”
  “明日。”
  丘靈用手掩臉。
  “丘靈,你有個心理準備也好,估計會判她誤殺,約六年到八年監禁。”
  丘靈仍然不發一言。
  “這是一宗情懲罪案,她不會對別人造成危險,或可獲輕判。”
  丘靈放下雙手,到底忍不住,她哭了起來。
  王小姐任由她流淚,哭泣可以舒緩這小女孩心底的痛苦及焦慮。
  做社會工作久了,看到遭遇不幸的婦孺太多,她們的怨鬱似乎傳達到王荔嬋身上,令她有無限感慨。
  她答應丘靈,也答應自己:“我會替你找到適合的領養家庭。”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整間大房內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丘靈忽然驚醒,她聽到鄰床有歎息聲。
  她壓低聲音問:“誰?”
  沒有回應。
  過一會兒,丘靈輕輕問:“你是新來的?”因為今晨,鄰床還是空的。
  對方仍然不出聲。
  丘靈苦笑,她用雙臂枕著頭部,忽然傾訴起來:“振作點,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看我,誰還會比我更慘,家母是殺人犯,明日判刑,我將無家可歸。”
  黑暗中彼此看不見顏麵,比較容易說話。
  鄰床嗯地一聲。
  丘靈說:“我叫丘靈,十二歲,你呢?”
  對方輕輕說:“你好。”
  丘靈不介意她不願說出名字,也長歎一聲,“想到明日,我也害怕,最好、水遠不要天亮。”
  那女孩輕輕轉一個身。
  丘靈好奇,“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那聲音淡淡,有點不相幹,“我未婚產子,被送到這裏。”
  “啊,孩子呢?”
  “還在醫院裏搶救。”
  “你父母可原諒你?”
  那聲音更加冷漠,“我父親正是經手人,他已被警方拘捕,我母親是串謀,亦被起訴。”
  丘靈混身寒毛豎了起來。
  這個時候,有人氣忿地說:“喂,三更半夜聊天談心,人家還睡不睡?”
  丘靈隻得閉上雙眼噤聲。
  漸漸,她又朦朧地睡著,醒來時,已看到陽光,她急忙自小床上跳起來,想看清楚鄰床那受害人的樣子,可是,鄰床空空,被褥折疊整齊,她已經走了。
  所有不幸的人都像幽靈一樣,悄悄的來,悄悄地消失,丘靈不知她的名字,也不認得她的容貌。
  這時,王小姐進來了“咦,你尚未梳洗?”
  她替丘靈帶來一套幹淨衣服。
  丘靈跟著王小姐到法庭,她抬頭一看,更加覺得天花板好似天空那樣局,叫她打冷顫。
  她看到母親,細小蒼白的臉像一個麵具,若除下麵具,恐怕血肉模糊,五官都被削清。
  法官問:“陪審團得到結論沒有?”
  陪審員代表傳一張字條給法官。
  丘靈默默地看著法官的一雙手。
  他輕輕打開宇修宣讀:“被告謀殺罪名成立,被判終身監禁,廿年內不準保釋。”
  丘靈呆住。
  法庭內有人歡呼,那是受害者的家人。
  丘靈茫然問王小姐:“不是說會判誤殺嗎?”
  王小姐與周律師諛了幾句,氣急敗壞地說:“我誤會了,主控官深信丘雯嵐早有預謀,詳細計劃殺人。”
  丘靈耳畔嗡嗡作響,想走近母親,即使是相擁痛哭也好,誰知丘雯嵐忽然轉過身子,不願再麵對女兒。
  丘靈手足無措地站在一角,幸虧王小姐一手拉住了她,丘靈眼看母親被製服人員帶走。
  “別怕,”王小姐不住安慰:“別怕。”
  法庭裏人群漸漸散去,各管各去忙那一天其餘的事,隻剩小丘靈一個人,走也走不動。
  她覺得人生就此終結了。
  “丘靈,我們先回去。”
  她傻健的抬起頭,“去哪裏。”
  王小姐歎口氣。
  “待母親獲得保釋,我已經三十二歲。”
  王小姐低下頭。
  “我等於是個孤兒了。”
  王小姐忽然堅決地說:“即使是孤兒,也得自愛自強地生活下去。”
  丘靈不出聲。
  過一會兒,丘靈輕輕說:“有些母親,跳樓的時候把子女綁在身上一起往下躍,也是因為免他們吃苦吧。”
  王小姐緊緊擁抱她,見慣世麵的她不禁落下眼淚。
  那天下午,回到女童院,丘靈出奇地沉默,坐在床沿,打量這個已經住了三個月的地方。
  每個女孩有一張小床,以及一個放少許雜物的鐵櫃,此外,一切公用,人人如過客。
  慘案發生之前,丘靈與母親住在一間老式沒有電梯的公寓內,地方雖舊,卻十分通爽,母親不擅理家,丘靈自從懂事以來就知道她沒有父親。
  其他孩子們總拿這個來刺激她:“你沒爸爸?”家長們會很關心地趨近丘靈,“你可掛念父親?”從侮辱傷害一個小孩,得到莫大快慰。
  丘靈早已習慣。
  母親時時喝醉,男朋友也多,老有人上門來找她,可是,她對女兒十分痛惜,一直找人替她補習功課,帶她旅行,為她置漂亮衣裳。
  母女倆相依為命,直至那致命的一晚。
  在法庭上,丘靈沒有說謊,可是,她也沒有說出實話。
  丘靈知道母親與譚之恩來往已超過一年,最近,也不再瞞任丘靈。
  母親曾經閑閑問:“丘靈,媽媽再結婚你可讚成?”
  丘靈自功課本子抬起頭,“同誰結婚?”
  “譚之恩。”
  “他比你年輕。”
  “咄,才三五歲,怕什麽。”
  “他願意結婚嗎?”
  “什麽叫願意?”丘雯嵐悻悻然,“你這小小烏鴉嘴說些什麽。”
  丘靈覺得他不似甘心受家庭束縛的人,他還未學會生活中最基本兩件事:早睡,早起。
  “結了婚,他會送你上學放學,假期,陪你去海洋館。”
  丘靈笑了,她從未想過環境會有那樣好,母親比她還要天真。
  她給他錢花,到這個時候,丘靈才知道,生父離開她們的時候,曾經留下一小筆現金,現在,都花得差不多了。
  一日放學,隨同學去圖書館,經過戲院門口,看到譚之恩。
  那是因為他身上觸目的大花襯衫,這件衣服譚之恩穿過一兩次,丘靈從不知道男人可以穿得那樣花稍,而且,居然不難看。
  她不想與他打招呼,因此悶在一旁,然後,丘靈看到他身邊有人。
  是一個梳馬尾的年輕女子,廿多歲,打扮妖嬈二件小小上衣既遮不住腰又掩不住胸,配三個骨褲子以及一雙鮮紅色漆皮高跟拖鞋,作這種打扮的怎會是善男信女。
  她摟著他的腰,他們跳進一輛紅色跑車疾駛離去。
  丘靈麵色轉為煞白。
  同學找到她,詫異地說:“你怎麽在這裏,還以為你走失了,快過來。”
  奇是奇在那天丘靈自圖書館回家,譚之恩已經坐在客廳剝花生吃,他換了白襯衫,看上去更加漂亮,他朝丘靈笑。
  他這樣兩邊跑,累還是不累?
  回憶到這裏,有人打斷丘靈的思緒。
  是與她打過架的那兩個女孩子,正在門口張望,丘靈朝她們招手。
  她倆躊躇,丘靈再三保證不再生事,“請過來。”
  丘靈把手表脫下,遞給她們,“給你。”
  那兩個女孩疑惑地問:“為什麽?”
  丘靈很平和地回答:“我將去領養家庭,不知是個什麽樣的地方,遇著些什麽樣的人,大概什麽都保不住,你們不搶,也會有人搶,我已經看開。”
  那兩個大女孩不禁沉默,其中一人伸手接過那隻小小塑膠表。
  丘靈笑了,“顧得住性命已經很好,一隻手表算什麽。”
  那兩個女孩已有十四五歲,自然聽得懂這話。
  丘靈問:“你倆是姐妹?”
  她們搖搖頭,“但現在是了。”
  很少有人願意領養年紀那樣大的孤兒,不知她們有什麽打算。
  她倆自我介紹:“我叫唐佩蘭,她是羅雪華。”
  丘靈朝她們點點頭。
  她躺到小床上,閉上眼睛。
  無論在什麽地方,黑暗中,老是怕有人來襲擊,總是非常醒覺,像一頭野獸多過一個人。
  那日,她不理會譚之恩,回到房間去做功課,忽然覺得頸後有人噴氣,猛地回頭,原來他就站在她身後,她像見到蛇蠍似跳起來。
  “咦,別怕別怕。”
  丘靈揚聲,“媽媽,媽媽。”
  譚之恩舉起雙手退到門外,“她打牌還沒回來,丘靈,我無惡意。”
  丘靈見他退後,稍微安心,“她不在,你來幹什麽?”
  “我來找你。”
  “我?”丘靈瞪住他。
  “是,剛才在戲院門口,你可是看見安娜與我?”
  丘靈避無可避,隻得答是。
  譚之恩沉默一會兒,“你可是打算告發我?”
  屋內隻有兩個人,丘靈不放激怒他,隻是不出聲。
  譚之恩說:“其實,我想向她說明已有一段日子,隻是不知怎樣開口,由你來披露,倒也是好辦法。”
  丘靈意外。
  “你還小,不明白男女之間的關係,”譚之恩笑笑,“你不喜歡我,是因為我用你母親的錢,而且,對她不忠。”
  丘靈駭笑,這個男人,倒是坦白。
  “可是,這本是一項交易,她十分明白需要付出什麽,又會得到什麽,你不必擔心。”
  丘靈街口而出:“你們不打算結婚?”
  “結婚?”他像是聽到世界上最奇怪的兩個字一樣,“不不不,我將到日本發展,那邊有人請我過去做模特兒,日內我將啟程去發展事業。”
  丘靈張大了嘴。
  “你還是做功課吧,由我自己來同她說。”
  這時,丘雯嵐回來了,看見他倆在說話,且臉色沉重,不禁奇問:“咦,商量些什麽?”
  譚之恩答:“我的確有話同你講。”
  他把女友拉到一角,朝她攤牌。
  丘靈記得母親先是不住央求,願意付出更高代價,留住這個年輕人,繼而摔東西、痛哭,可是一切無效。
  丘靈覺得母親的尊嚴蕩然無存,並且詫異一個人怎麽可以去到這個地步,據說,上了毒癮之後,也會變成這樣。
  隻聽得譚之恩說:“你也希望我事業有成,將來見麵,還是朋友。”
  他走了。
  丘靈如放下心頭千斤重石,睡得不知多香甜。
  “丘靈,丘靈。”
  王小姐來了,丘靈被喚回現實世界。
  “我們要出發了。”
  “去什麽地方?”丘靈怔怔地。
  “噫!你的新家呀。”
  丘靈的大眼睛裏露出絕望的神情來。
  王小姐卻說:“不要怕,世上不盡是壞人,”可是,連她都停了一停,“當然,要說服你,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王小姐看到床邊一件東西,“咦,這不是你的手表嗎,怎麽丟在這裏。”
  唐佩蘭與羅雪華並沒有把那隻手表帶走。
  丘靈跟著王小姐離開女童院。
  車子駛了很久,到達郊外,丘靈下車,抬頭一看,不置信地問:“這裏?”
  是一幢小洋房,分開幾戶人家,向海大露台,環境幽美。
  “是這家人領養我?。”
  王小姐答:“並非水久領養,正式成為你養父母,而是暫時收養,直到你有更好的去處。”
  王小姐前去按鈴,一隻金色尋回犬汪汪地吠起來,立刻有熱烈的腳步聲奔來開門。
  “歡迎歡迎,——位少婦笑容滿麵地迎出來,“我剛才在露台張望,不見你們,去廚房斟杯荼,誰知你們就來了,這一定是丘靈。”她伸出手來握。
  丘靈見那少婦亮麗時髦,和藹可親,落落大方,分明是個知識分子,簡直不相信自己的運氣。
  真有這麽好嗎?
  如果太好了,大抵不是真的。
  少婦說:“我還沒介紹自己,我們姓賈,我叫品莊,我先生名景坤,丘靈,你叫我們名字即可。”
  她捧出茶點招呼。
  這時,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自書房走出來,“丘靈來了嗎?”
  王小姐連忙說:“希望你們相處得好,丘靈很懂事,而且愛靜。”
  接著一段日子,要同這一對陌生人生活了。
  “丘靈,過來看看你的房間。”
  嗬還有自己的臥室,小巧光潔,設備齊全。
  “我替你置了幾件便服,暫時應付著。”
  王荔嬋對丘靈說:“我要走了,你自己靈活應付,如有難題,與我聯絡。”
  丘靈點頭。
  賈氏夫妻看著丘靈微笑。
  他倆都穿著白色麻質衣褲,外型似兄妹一般,這皮相下邊,遮掩著什麽?兩顆真正善良的心,抑或是兩個八爪魚般的外太空人?
  門關上了。
  每一間屋內,都是一個世界,門一關閉,叫破了喉嚨,也無人來救命。
  丘靈異常拘謹僵硬。
  賈品莊卻十分了解,“漸漸你會習慣,景坤是室內設計師,他正忙,我與你去辦人學手續。”
  嗬人學,丘靈喜出望外。
  “是呀,學業至重要,我已替你在附近一間國際學校報了名,九月開學,稍後去應付麵試。”
  丘靈喜出望外。
  她先回房梳洗,小小私人浴室內設備齊全,衣櫃內的裙子稍大一點點,可是丘靈已經十分高興。
  賈品莊一邊看書一邊等她。
  丘靈出現的時候,她抬頭就喝彩:“好漂亮的女孩子,皮膚那麽細潔,雙腿又夠修長,大眼睛多麽精靈。”
  從來沒有人那樣稱讚丘靈,她漲紅麵孔。
  “你的事,王小姐與我說過,上一代的恩怨,你不必放在心中,你有你自己的生活需要應付。”
  賈品莊三言兩語就交待她對整件事的看法,以後,絕口不提丘靈身世。
  她開車送丘靈到學校,校務署有人笑著稱呼:“賈教授,你早。”
  丘靈又一次意外,原來,助養人社會地位如此珍貴,這給丘靈更多安全感。
  她坐下來,做了個一小時的學能測驗,題目不大難,丘靈應付有餘。
  老師即席批閱,“咦,滿分,成績優異,九月六日請來入學。”
  丘靈數月來第一次微笑。
  賈品莊帶她參觀校舍,環境家私人會所,設有泳池網球場,若幹學生假期也回來玩。
  “還喜歡嗎?”
  丘靈點點頭,她忽然問:“我可需要做些什麽?”
  賈品莊意外,“你做你自己即可,讀書、學習。”
  丘靈怔怔地問:“為什麽要無償地照料一個孤女?”
  賈品莊想一想,“我與景坤都自這社會得到不少,一宜不知如何回饋,於是參加了這個助養計劃,希望幫到有需要的孩子。”
  丘靈看著她,世上畢竟有好人。
  “本來,想助養較細小的孩子,但王小姐說,一般家庭都不願收留較大的孩子,我便選了你。”
  丘靈暗暗放心,她沒有企圖,暫時可鬆口氣。
  “我們希望你好好在這裏生活。”
  丘靈說不出的感激。
  賈品莊握住丘靈的手搖一搖。
  賈家十分西化,平日隻吃三文治,自己到廚房動手,丘靈覺得很適合她。
  她自小學會理家,一切收拾幹淨,閑時找來書級雜誌消遣,半日不講一句話,與賈氏夫婦的關係,家寄宿生一般,見麵打一個招呼,又各歸各忙。
  不過,晚上睡覺的時候,丘靈仍然警惕,稍有聲響,馬上靜靜睜開雙眼。
  一星期後,王小姐來看她。
  “還習慣嗎?”
  丘靈點點頭,已經比她想家的好百倍。
  “賈品莊對你該不絕口,說家裏忽然一塵不染。”
  丘靈笑了。
  “丘靈,本來,你每月可去探訪母親。”
  “我幾時可去看她?”
  王荔嬋有點為難,“我與她聯絡過,她不願見你。”
  丘靈怔住,“可是我做錯什麽?”
  “不關你事,我們猜想她的情緒十分波動,一時未能接受事實,將來也許會改變主意。”
  丘靈低頭不語。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一項打擊。”
  丘靈抬起頭,“正如你說,稍後她情緒會穩定下來。”
  “丘靈,有時我真佩服小小的你,似有無限力量,可以一次又一次,把打擊化解。”
  王小姐走了以後,賈品莊出現,“來,教你遊泳。”
  他們到一間私人會所習泳,賈品莊沒有下水,由賈景坤做教練。
  不到半小時已教會丘靈浮水,接著教蛙泳,教練有耐心,學生夠毅力,成績斐然。
  丘靈第一次過正常家庭生活。
  休息時有少年走近同她搭訕:“你可是新來的?”
  丘靈雙眼連忙看住別處,假裝聽不見。
  她深深自卑,一方麵希望別人不知道她的底蘊,另一方麵,她又不會同不知就裏的人做朋友,那不是等於欺騙嗎,最好的方法是不發一言。
  可是少年沒有放棄,“我叫鄧明哲。”
  這時,賈品莊笑著過來解圍,“改天再談,我們回去休息吧。”
  體力勞動過後,丘靈心裏平靜許多。
  母親不願見她。
  丘靈想起來,母親喝醉時,曾不止一次說:“丘靈,我無顏麵見你”,果然,一語成懺。
  丘靈把麵孔埋在手臂裏。
  那一次,母親與譚之恩終於分手。
  丘雯嵐把年輕情人的衣物統統摔到垃圾桶,什麽都有:花襯衫,黑皮外套,古龍水、須刨……
  據說,他去了東京。
  丘靈過了一陣寧靜日子。
  丘雯嵐時時喝酒,可是也有清醒時刻,母女一齊打扮好了,出去吃飯看電影。
  一日下午,丘靈幫母親梳頭。
  丘雯嵐心情倒尚好,她說:“中年女人最易犯的錯誤是仍然打扮成少女那樣。”
  丘靈唯唯諾諾。
  她忽然問女兒:“我看上去似幾歲?”
  丘靈問:“你要聽老實話嗎?”
  “不!”
  丘靈告訴母親:“你仍像少女。”
  丘雯嵐苦笑:“那,為什麽我女兒已經這樣大?”
  丘靈十分肯定地說:“你太早生我。”
  丘雯嵐不禁又高興起來,“時間到了,我們快去看戲。”
  但是,好景不常。
  一個晚上,丘靈半夜口渴起來找水喝,經過客廳,一腳踢到一隻箱子。
  停睛一看,嗬,是那個人陰魂不息,又找回來了。
  母親的房門虛掩著,丘靈看見一男一女正深深擁吻,她抱得他那樣緊,一雙手臂像蛇般纏勒著,像是要刻到他身上去。
  丘靈靜靜看了一會兒,忽然決定置身度外,回房關上門睡覺。
  一個孩子,身不由主,隻能夠那樣做。
  第二天,丘靈看見譚之恩赤裸著上身在喝咖啡。
  是他先打招呼:“起來了?”
  真好笑,仿佛他才是主人。
  丘靈準備上學。
  他攤攤手,“我上壞人當,白賠了飛機票,原來模特兒工作不過是幌子,竟叫我在夜總會伴舞。”
  丘靈隻會駭笑。
  “捱了半年,實在做不來,隻得逃回本市。”
  丘靈取過書包預備出門。
  “喂,丘靈,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是人有三衰六旺,將來我紅了,賺到錢大家花。”
  丘靈沒好氣,一言不發,開了門就走。
  他又耽下來了。
  不幸的是,有一問攝製公司看中了他,譚之恩忽然成為廣告明星,雖然距離紅星地位還相當遠,但忽然有了收人,叫丘雯嵐又驚又喜。
  連他自己都不習慣,什麽,居然擁有社會地位了:電話找他,經理人派保母給他,公司車來接….:
  他拿著劇本讀對白,大言不慚地對丘靈說:“我推薦你去做電影明星好不好?”
  他早出晚歸,丘雯嵐忽然又寂寞了,她喃喃說:“其實,我不想他有工作。”
  這時,丘靈發現了一個真相,原來譚之恩也有犧牲,因為懶惰,他在丘家浪費了生命,在這種不正常的關係中,男女都是輸家。
  長得漂亮,男人也占便宜,市民雖然還叫不出某健康飲品或是巧克力廣告中那俊男的名字,但是卻認得他的花襯衫。
  那件花襯衫竟成為譚之恩的標誌。
  丘靈的思潮又被打斷,賈品莊叫她:“丘靈,鄧明哲找你。”
  “品姨,對不起,竟叫你替我接電話。”
  “不客氣。”她停一停,“鄧明哲是鄧莧成醫生的兒子,是我們鄰居。”
  丘靈茫然,“我都不知道誰叫鄧明哲。”
  賈品莊微笑,“是今日在泳池邊與你說話的年輕人。”
  丘靈退縮,“我不認識他,他怎麽會找到我?我不聽這通電話。”
  “別怕,去聽聽他說什麽。”
  在賈品莊鼓勵下,丘靈拿起電話。
  那少年在另一頭興高采烈的說:“丘靈,星期六是我十六歲生日,你要來參加舞會嗎?”
  “我——”
  “大夥在下午四點就來我家,不用帶禮物,我家在七號,步行三分鍾可到,到時見你。”他掛上電話。
  丘靈發呆。
  賈品莊笑問:“請你去舞會?”
  丘靈囁囁說:“我都不會跳舞。”
  “那還不容易,音樂!”
  賈景坤立刻播放跳舞音樂,兩人輪流教起丘靈來。
  丘靈真沒想到她在賈家除卻食宿讀書之外還能得到這樣的照顧。
  品姨還陪她去選跳舞裙子,丘靈身形成熟,完全可以穿大人尺碼,可是品味卻仍屬於小女孩,喜歡粉紅色。
  那天晚上,丘靈是最漂亮的客人,可是她不知道這個事實,靜靜坐在一角,因此更加比那些吱吱喳喳搔首弄姿的女孩標致。
  品姨在九時正來接她走。
  他們對她無微不至,這對無孩夫婦在丘靈心目中全無陰暗麵。
  丘靈不止一次覺得好運。
  丘靈在賈家很快住到秋季開學,她的生活更加正常,對功課非常著重,珍惜學習機會。
  賈品莊也開學了,她是南華大學電子工程係的副教授,工作繁忙,時時在書房做到深夜。
  丘靈在日記上這樣寫:他們才是我盼望中的父母。
  可是,品姨也向她透露過心聲。
  “我不能懷孕,不知多麽想擁有自己的孩子,我深愛景坤,沒有子女,是終身遺憾。”
  丘靈心裏想:上天為什麽不可以把所有多餘的孩子都送到有需要有愛心的家庭去?
  生母都不願見她,丘靈肯定也是個多餘的孩子。
  一日下午,賈景坤問:“丘靈在家嗎,一點聲響也沒有。”
  “在房裏寫功課。”
  “真是個好孩子。”
  “可是,命卻不乖。”
  “今日,人若努力,可以扭轉命運。”
  賈品莊忽然悲哀了,“那麽,景坤,我的命運呢?”
  “品莊,我永遠愛你。”
  他倆緊緊擁抱。
  丘靈不是故意竊聽,她的耳朵一向比較靈敏,又剛剛在走廊裏,無意中聽見賈氏夫婦的對話。
  她怔住了。
  這兩個可愛的好人,有什麽秘密?
  賈品莊輕輕嗚咽,聽上去無比淒酸,丘靈聳然動容。
  丘靈想問:世上有無真正快樂的人,世上有否無憂的生活?
  她懷疑賈品莊身罹惡疾,非常為她擔心。
  不久,王小姐定期來訪。
  她已成為丘靈最信賴的人,無話不說。
  丘靈問:“我母親那裏有無轉機?”
  王荔嬋搖搖頭。
  丘靈深深失望,不由得垂下頭。
  “丘靈,”王荔嬋改變話題,“聽說你成績優異,校方鼓勵你跳班,真替你高興,對你來說,越早畢業越好。”
  丘靈不出聲。
  王荔嬋撫摸她的頭發,“我也希望有一個這樣乖巧的女兒呢。”
  丘靈握住她的手。
  王荔蟬凝視她的小臉,“眼睛越來越大,都不像真的,似用數碼相機拍下照片,故意施電腦特技放大了的雙眼。”
  丘靈不由得笑起來。
  “我這次來,是想同你講解一些生理衛生事實,按照女體發育,到了一定的時候……這幾本小冊子會對你有幫助,屆時你勿驚慌,我已替你準備了一些用品。”
  丘靈專心聆聽。
  王小姐感慨,“沒有母親在身邊,就是這點吃虧了。”
  這還用別人來提醒嗎,丘靈內心刺痛無奈。
  “賈氏夫婦那裏,沒有問題吧?”
  “他們是一等好人。”
  王荔嬋說:“很多事,你都懂得自己化解,他們說,你極之乖巧,一點麻煩也無。”
  丘靈試探問:“他們可願正式領養我?”
  王荔蟬不得不搖搖頭,“他們還沒有提出來。”
  “嗬。”
  王荔嬋離去。
  母親仍然不願意見她,也許,她已決定,反正這生這世要在獄中度過,死了心也好。
  丘靈歸社會撫養。
  社會是狠心毒辣無情的晚娘,適者生存,不知多少孤兒淪落在坑渠裏。
  那天傍晚,賈景坤找丘靈,“丘靈,我得出差到西雅圖吉一個月,有客戶找我為他裝修一架私人飛機。”
  啊,多麽有趣的工作。
  賈景坤說:“在飛機上,所有家俱需要牢牢釘緊,真考工夫。”
  丘靈欽佩地看著賈景坤。
  “丘靈,替我好好照顧品莊。”體貼的他竟把話調轉來說。
  他當晚收拾行李,第二早就走了。
  屋裏隻剩賈品莊與丘靈二人。
  品姨抽空到學校參觀網球比賽。
  丘靈尚未上手,很快出局,坐一旁看高班同學比賽。
  賈品莊忽然讚歎說:“你看女體多麽美麗。”
  丘靈不以為意,女運動員淋漓地發揮體能時的確賞心悅目。
  貴品莊授著說:“女子比男子漂亮得多,上天偏愛女子。”
  下雨了。
  大家冒雨擠在看台上,漸漸有人吃不消散去。
  丘靈擔心品姨會著涼,輕輕說:“不如走吧。”
  她卻依戀地看著兩名少女進行賽事,她們衣履盡濕,可是忘我地努力競賽,似羚羊般來回奔馳。
  丘靈的運動衣也濕了,有同學給她一隻透明大膠袋,她索性把它連頭罩在身上。
  賈品莊凝視她,“丘靈,你真好看。”
  丘靈不好意思,“品姨別取笑我。”
  回到家,丘靈斟杯熱可可,回到房間寫功課,半晌抬頭,天已經黑了。
  她走到客廳,發覺品姨獨自在欣賞雨景。
  她輕輕說:“剛才下了一陣豆大雹子。”
  一向忙碌的她很少如此寂寥,可見是想念丈夫。
  她又說:“景坤已經到了,打過電話來。”
  這個時候,也許是靈感,丘靈忽然有點不自在。
  賈品莊站起來,伸個懶腰,“我早點休息。”
  丘靈輕輕點頭。
  “連幾天,賈品莊都在家工作,沒有應酬,真正相愛的夫妻應是這樣的吧,離別數日,也渾身不自在。
  屋子裏一片寂靜。
  隻有鄧明哲電話來找,丘靈冷淡地答:“不,我沒有空”,“對不起我要溫習”,“已經約了人了”。
  屋內氣氛漸漸凝重,仿佛有什麽事將要發生。
  一日下午,丘靈放學回來,掏出門匙,想插人匙孔,忽然想起二年多前,也是億個這樣的下午,一推門進家,便看見了她一生中最可怕的事。
  為什麽今日感覺也相似,混身寒毛無故豎起?
  不過,這不是她的家,這是賈宅,主人與她隻有友情沒有親情。
  她終於打開大門,看到品姨的公事袋與鞋子丟在玄關。
  丘靈替她把皮鞋抹幹淨放好,公事包拎到書房,“品姨?”她不在。
  丘靈有點擔心,做了熱茶,一直找上樓去。
  本來主人臥室是重地,丘靈懂得規矩,走過的時候都目不斜視,可是今日男主人不在,女主人最近心情欠佳,丘靈便走近那個範圍。
  門處掩著,丘靈看到裏邊去。
  原來臥室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起坐間,品姨的外套衣物都堆在沙發上,地上,有一隻空酒瓶。
  到這個時候,丘靈其實應該不理閑事,立即回自己的房間去溫習功課,可是她總覺得住在人家裏那麽久,非得做些什麽才過意得去。
  這時,房內電話鈴響起來,十多下沒人聽,終於掛斷,更叫丘靈焦慮。
  她終於踏進了私人起坐問。
  可以看見賈品莊躺在房內白色大床上上動不動。
  “品姨?”
  沒有回答。
  丘靈又走近幾步,嗬,已經來不及回頭了。
  寢室十分寬敞明亮,賈品莊身上隻有一件浴抱,背著丘靈倒在床上,顯然是喝多了,醉睡不醒。
  一隻小小收音機正輕輕播放廣播劇,男女主角呢喃地訴說著愛的裒情。
  丘靈想替品姨蓋好被子,她走到床的另外一邊,看到品姨臉色紅潤,不禁放心,正想替她整理被褥,眼光落到她半裸的身上。
  丘靈打一個突,這一驚非同小可,踉蹌退後,想閉上雙眼,可是眼皮不聽話,反而睜得更大。
  不知過了多久,她漸漸恢複理智,可是雙腿卻發軟,跪倒在地,丘靈知道非得盡快離開主臥室不可,急忙中手足使不出力,她隻得緩緩爬出去,到了走廊,才扶著牆壁站起來。
  丘靈喘著氣回到自己的房間,抓起外套,逃一樣走到樓下,拉開大門。
  一陣冷風夾著細雨迎麵打來,丘靈退後兩步,風大雨大,走到什麽地方去?
  她忽然清醒了。
  唯一可做的是找到王荔嬋,把這個驚人秘密告訴她,可是,王小姐又能怎樣幫她?最多是再把她帶回女童院,又一次等待發落。
  丘靈關上門,回到客廳坐下。
  電話鈐又響了,這次,丘靈去接聽,聲音冷靜得連她自己都不相信,“是,坤叔,是我,剛放學,品姨睡了,你幾時回來?大家都想念你。”
  “品莊有無飲酒?”
  “一點點啦,你放心。”
  “天氣轉涼,衣著飲食都要小心。”
  “我知道。”
  “稍後我再打來。”聲音無限纏綿依戀。
  丘靈忽然平靜了,她一向是保守秘密的高手,她知道的事,統統像理在海底一樣,永不揭露。
  這時,她像是聽見母親低沉的聲音問:“你會替我保守秘密,直到我死的那天?”
  母親雙手掐到她的手臂裏去,眼睛發著奇異的青光,她隻得肯定地點頭。
  那天下午,丘靈放學回家,看到母親正把一頁稿件傳其到每一家報館的娛樂版。
  她驚問:“這是甚麽?”
  丘雯嵐說:“我不能失去他。”
  “失去誰?”
  “譚之恩。”
  丘靈苦苦懇求,“媽媽,你的世界不止譚之恩那樣小,您還有我,還有自己的前途。”
  丘雯嵐哭了。
  那頁稿件上,密密麻麻寫著譚之恩的醜事。
  “已經發到報館去了?”
  丘雯嵐點點頭。
  丘靈頓足,“為什麽?”
  “我恨他,隻有在討飯之際他才會想到我,稍有轉機即刻撇開我,我要教訓他。”
  丘靈用手抱著頭,太遲了。
  “媽媽,留不住他,隨他去吧。”
  “我年華已逝,錢也花光,再也找不到人。”
  “媽媽,沒有男人,也可以生活。”
  可是丘雯嵐已經癡迷,痛哭不已。
  譚之恩在伴遊社工作的曆史一下子傳揚出來,他的花襯衫蒙上汙點,他終於上了頭條,可是繼而銷聲匿跡,這一次,他縱使又得討飯,卻不再回丘家。
  他不是笨人,他懷疑丘家有人出賣他,那人,當然不是丘靈。
  他再三盤問過丘靈,她隻是守口如瓶,把秘密交給丘靈,最穩當不過。
  那一天,賈品莊到深夜才醒來。
  丘靈聽到她沙啞的聲音找人:“丘靈,丘靈。”
  丘靈揚聲,“在這裏。”
  她沒有鎖門,在這種情況下,一道門已經無用。
  隻見賈品莊托著頭走過來,“我睡了一整天?”
  “沒有,大半日而已。”
  賈品莊苦笑,“或許得找名家寫一橫額,四個字:永睡不朽。”
  丘靈看著她,“可有做夢?”
  “有,夢見已辭世的父母雙雙歸來,可是,我仍然不知與他們說什麽才好。”
  丘靈什麽都明白了,內心中的恐懼漸漸轉為同情。
  可是,始絡隻是一個孩子,掩飾得再好,目光中的不安也透露出她真正的惶恐,丘靈別轉了頭。
  賈品莊探頭過來,“在做什麽功課,吃過飯沒有?”
  她穿著洗鬆了的毛衣,俯身露出雪白豐滿的胸脯。
  丘靈心想,真奇怪,一點都看不出來,像傳說中的妖精,隻有在喝了雄黃酒醉倒之後,才會露出原形。
  平日,賈品莊神情柔和,笑容動人,體態、姿勢,都十分嫵媚。
  她的雙手搭在書桌上,十指纖纖,指甲修得光亮整齊,丘靈目光避到別處去,她暗暗籲出一口氣,丘靈,請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吧。
  丘靈故意振作起來,“坤叔有電話找你。”
  賈品莊伸一個懶腰,“他都快忘記我們了,叫他不要接這單生意,又不聽,”她搔了搔頭,“男人總想證明一些什麽。”
  丘靈的寒毛豎了起來。
  貴品莊忽然說:“丘靈,你長得美,你媽也一定是個芙人。”
  丘靈搖搖頭,“後來,連化上濃妝也不行了。”
  “我還有明日的功課需要準備,你早點休息。”
  賈品莊走開,丘靈才發覺她背脊已經濕透。
  丘靈羞愧,人家無償地善待她,這一段日子以來,無微不至,她卻嫌棄人家。
  第二天醒來,丘靈又做回丘靈,佯裝一切如常。
  她對品姨照舊尊重、親熱、服從。
  段考完畢,丘靈陪同學出去慶祝,天黑才回來,王小姐在賈宅等她。
  丘靈立刻問:“媽媽找我?”
  王荔嬋搖搖頭。
  丘靈低頭。
  “澳洲悉尼有一家人願意收養你,中年華裔夫婦,姓蔣,開雜貨店,會供你讀書,你可會考慮?”
  連丘靈都詫異了,她聽見自己說:“我去。”
  王荔嬋點點頭,“這會是你永久家庭。”
  “走之前,我想見一見母親。”
  “我盡量替你設法。”
  “我什麽時候動身?”
  “待本學年結束吧,對方也尊重你的學業。”
  那天稍後,賈景坤回來了,帶來飛機內部許多圖樣照片,丘靈看得津津有味。
  就要離開他們,丘靈依依不舍。
  賈景坤曬黑不少,看上去更加英俊,站貴品莊身邊,更顯得她白哲嬌俏,就表麵看,他倆的確是一對璧人。
  賈景坤說:“丘靈,聽說你就快要去澳洲。”
  丘靈不出聲。
  “丘靈,假如我們可以收養你,一定會那樣做,可是本市法律規定收養兒童,必需是一對夫妻。”語氣無奈。
  丘靈輕聲說:“我明白。”
  賈品莊輕輕說:“你都知道了?”
  丘靈牽一牽嘴角。
  “你是幾時知道的?”
  丘靈答:“最近。”
  賈品莊低聲問:“你不介意?”
  “你們對我那樣好,我縱使驚異,亦覺感恩。”
  賈品莊輕輕說:“我雖不是女性,但卻終身渴望生為女身,像一般女子,結婚生子。”
  “現在我都明白了。”
  “我羨慕你,丘靈。”
  丘靈忽然像個大人似安慰賈品莊:“人生中總有些渴望而不能得到的事。”
  “丘靈,我還能擁抱你嗎?!”
  “當然可以。”
  “丘靈,請代我們保守秘密。”
  丘靈肯定地點頭。
  但是過不久,丘靈在報上讀到一宗消息:“南華大學一名副教授明年將接受變性手術,校方強調會以‘合法、合情、合理’原則處理。
  “由於此舉乃法律所容,校方並不反對,該名副教授在電子工程係任職,至於一名教授變性,會為師生帶來什麽不便?校方表示會多聽取社會公眾意見。”
  丘靈當然知道這是誰。
  她隻是不出聲。
  一日下午,王荔嬋把她帶到女子監獄探訪生母。
  經過幾層大門,許多手續,仍然不得要領。
  隻聽得王荔嬋同製服人員央求:“同她說,孩子已經來了,況且,年底她將遠赴澳洲,以後見麵可就難了。”
  製服人員十分同情,再進去,可是過半晌出來,仍然搖頭,丘靈絕望了。
  王荔蟬生氣,提高聲音:“叫她出來,她不應再使小孩心靈受創!”
  是丘靈按著王小姐肩膀,平靜地說:“我們走吧。”
  王荔蟬頹然,“對不起,丘靈。”
  “王姐,你已替我做到最好。”
  那天回到賈宅,鄧明哲又打電話來找。
  賈品莊鼓勵:“出去玩,別遲疑。”
  “我不想去。”
  “樂得輕鬆,暫時丟開包袱,丘靈,學我自得其樂。”
  丘靈笑了。
  “丘靈,我特別喜歡你,是因為你同我一樣,生命中有不可彌補的遺憾。”
  丘靈黯然地低下頭。
  那日,她終於與鄧明哲去看電影,完了一起去吃冰淇淋。
  少年對她說:“你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
  丘靈不置可否,他那麽幸福幼稚,懂什麽。
  “聽說,你是領養兒?”
  “是。”
  “又聽說,你生母在監獄裏?”他語氣中隻有同情,沒有椰偷,他想了解她。
  丘靈又答:“是。”
  “生活對你來說可不容易,難得你莊敬自強,用功讀書。”
  丘靈笑了,“謝謝你。”
  “願意傾訴嗎,你母親犯什麽,幾時出來?”
  丘靈忽然毫不隱瞞:“謀殺,判終身監禁。”
  少年嚇了一跳,“啊。”仔細看丘靈麵孔,知道她說的是實情。
  “她殺死了情人。”
  少年遭到迷惑,像是墮入一篇神秘的偵探小說中,隻想一直追讀,得知真相結局。
  “我們家沒有那樣大而鋒利的刀,由她特地買來行凶,當主控官問她為什麽用刀,她答:‘聽到利刃刺入他胸膛的時候覺得痛快。’”
  少年臉色轉為蒼白。
  可是他渴望聽下去,丘靈的聲音輕而柔,是說故事的好手。
  “她恨死了他,她一定要留住他,用盡她所有的辦法。”
  鄧明哲身不由主,完全進人了那宗情殺案。
  “他喜歡花襯衫,她買給他,他愛快車,她送跑車給他,本來是女兒的教育費及生活費,都叫這人給花得精光,但是她仍然留不住他,他一直蠢蠢欲動,一次又一次背叛她。”
  少年忽然插嘴,“可是,這樣的關係,一定有這樣的結果,她為什麽不明白?”
  丘靈抬起頭,大眼睛裏魅影憧憧,她淒涼地微笑,“她都不再會思想了。”
  這時,天已下雨,小小飲冰室裏隻剩他們兩個人,夥計累了,伏在櫃台打盹,正好由得他倆坐下去。
  丘靈的聲音非常非常低,“最後,另外有一個闊綽的寡婦看中了他,人家住山上,真正有錢,他跟了人家走,去服侍別的主子。”
  “男人怎麽也會這樣?”少年不置信。
  丘靈的聲音變得很溫柔,“你生活正常幸福,當然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丘靈,這真是你的經曆,抑或,是一個編排的故事?我班上有個同學,發誓要做小說家,常常編了驚怖情節來嚇我們。”
  丘靈微笑,“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目睹凶案發生。”
  “什麽?”鄧明哲跳起來。
  “警方幾次三番叫我講,我都沒有告訴他們。”
  同他說,因為他連真與假部分不出,丘靈知道她十分安全。
  “我記得很清楚,三點半,放學回家,用門匙開了門,客廳沒有人,也不覺得奇怪,已經習慣獨自做功課吃晚飯,放下書包,忽然聽到廚房裏仆地一聲。”
  少年張大了嘴。
  這是丘靈第一次複述這件事,連她自己都想從頭到尾回憶一次,看,是不是真的。
  “我走近廚房,又聽到噗一聲,鼻尖聞到奇怪的腥臭味,然後,看到了最可怕的一幕:母親跪在地上,雙手握住那把刀大力刺進那人的身子。”
  少年聽得目定口呆。
  他想送這怪異的女孩回家,但是身體像被釘在飲冰室的椅子上,動彈不得。
  他生平還是第一次這樣受罪,他肯定這是他畢生最難忘的約會。
  丘靈不徐不疾地說下去:“刀插進去之後,可能卡住在筋骨之中,一時拔不出來,還得握緊刀柄搖一搖才能拉出,那噗噗聲就是插破皮肉的聲音,鮮血流了一地,他穿著花襯衫,眼睛睜得老大,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可是,她仍然一刀又一刀刺下。”
  鄧明哲四肢發麻,喉嚨發出微弱抗議聲。
  丘靈掩上臉,“可怕,我大叫起來,一聲又一聲不停,鄰居都聽到了。”
  她住聲。
  雨越下越大,嘩嘩聲落到街上。
  茶餐廳的小夥計打了個嗬欠,像是做醒了他的黃粱夢,伸個懶腰,然後詫異地看著他的茶客,“你們還在?”
  這對年輕人已經坐了半天。
  鄧明哲的手腳漸漸可以活動,他掏出鈔票結賬,給了豐厚的小費。
  “我們走吧。”
  丘靈微笑,“謝謝你請我看電影。”
  她肯定這個大男孩以後都不會再來煩她。
  他好奇嗎,她索性滿足他的好奇心,從此嚇破了膽,可不關她的事。
  但是,她也小覷了鄧明哲。
  回到車上,他忽然問:“後來,由誰報警?”
  “我。”
  “你很勇敢。”
  “母親不住對我說:‘對不起,叫你受驚了’,我退出廚房,打電話報警,隻說什麽都沒看到,一回家已看到他倒下。”
  鄧明哲低頭,“不幸的丘靈。”
  丘靈輕輕說:“自那日起,我就懷疑母親的遺傳因子有一日會在我身上發作,我不大相信自己。”
  “不會的,不會的。”
  “誰能保證呢,我還是同所有人維持距離的好。”
  “丘靈,請忘卻這一段可怕的經曆。”
  “我也希望可以做到,可是一閉上眼,就看到濃稠似麵漿般的鮮血自那人傷口緩緩流出,鋪滿整個廚房地板。”
  她戰栗起來。
  少年握緊了她的手。
  丘靈說:“這件事,將永遠成為我身體生命的一部份。”
  車子駛到賈宅停下。
  雨更大了,在車窗上形成水簾,把車外車內隔成兩個世界。
  丘靈說:“自那天起,我完完全全失去母親。”
  鄧明哲衝動地說:“跟我回家,我會照顧你。”
  丘靈訕笑,“你哪裏有家,你不過由父母供養。”
  鄧明哲漲紅麵孔。
  “再見,明哲,多謝你的雙耳,叫它們受罪了。”
  丘靈推開車門,衝進雨中。
  她掏出鎖匙,開門進賈宅。
  每次開門進屋,她都覺得或許有什麽可怕的事將要發生。
  這次,賈品莊迎出來,“回來了,玩得還開心嗎?”
  丘靈微笑答:“還好。”
  把積鬱多時的心事說出來,情緒舒緩,的碓鬆弛不少。
  “第一次正式與男孩子約會?”
  “是,但沒有特別感覺。”
  “沒有聞到異性吸引的氣息?”
  丘靈搖頭,“他隻是一個大孩子。”
  賈品莊笑:“你呢,你隻是一個小孩子。”
  丘靈想一想,“我生活上的智慧勝他多多。”
  賈品莊感喟:“那自然,丘靈,你比誰都早熟。”
  賈景坤自書房出來,“丘靈,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丘靈乖乖走過去坐下。
  賈景坤說:“丘靈,品莊的身份將要公開,你已不能留在我們家裏,未來一段日子裏,我與品莊將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及歧視。”
  丘靈不出聲。
  真奇怪,真正衷心相愛的一對,偏偏要遭受到這樣大的考驗與折磨。
  賈口叩莊歎口氣,“隻有丘靈替我們不值,隻有丘靈接受我倆。”
  丘靈微笑,什麽都瞞不過聰敏的賈品莊。
  賈景坤說:“丘靈,你將遠赴澳洲,我們送一點禮物給你。”
  丘靈連忙說:“不用了。”
  “你聽著,這一筆款子,已經匯到澳洲一家銀行存妥,你隨時可以憑旅遊證件提取應用,別看輕這筆錢,必要時可以救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身邊有財物,無請是誰,都不要借給他。”
  丘靈低聲答:“是。”
  賈景坤鬆一口氣,將存摺交在她手中。
  賈品莊說:“真不舍得丘靈。”
  當然,他們都是畸人,像馬戲班裏的浪童、蛛蜘美人、陰陽人,自成一國,特別團結。
  賈品莊叮囑,“到澳洲以後,一切小心。”
  賈景坤也說:“男主人有什麽不規矩,立刻揚聲,切勿恐懼。”
  這話由他們說來,特別淒徨。
  小小的丘靈與他們一起生活將近一年,開頭時何嚐不是提心吊膽,到最近才安頓下來,可是,她又要走了。
  “在我們家,還舒適嗎?”
  “我很開心,謝謝。”
  “丘靈,抱歉我倆能力有限,到了那邊,記得寫信來。”
  就這樣,清楚地交待結束了他們的關係。
  賈氏二人做事非常認真公道,化繁為簡,絕不拖泥帶水,真值得學習。
  從一家人到另外一家人,丘靈看到的聽到的,比一般孩子多百倍,每間屋子裏都有一個故事。
  學期結束了,校方建議丘靈跳班升到高中,丘靈生命中一切,都早生早熟。
  她去澳洲那天,隻有王小姐來送她。
  在飛機場王荔嬋微笑說:“丘靈,我下個月結婚。”
  丘靈略覺意外,“恭喜你。”
  “婚後我會轉職,調到政府別的部門工作。”
  “啊。”以後,將失去她的聯絡。
  “這個崗位看到太多怪事,情緒十分波動,未婚夫不讚成我留任。”
  “他很關心你。”
  王荔嬋很安慰歡欣,“我也這樣想。”
  時間到了,丘靈孤身上路。
  “丘靈,但願你快高長大,平安無事,將來有一個幸福家庭。”
  丘靈微微笑,忽然之間,像是看到自己已經成人,發育得很好,朦朧間覺得愛人就在身邊,他可以感應到她的心意,他關懷她……
  “有空寫信給我。”
  丘靈點點頭,轉身進海關。
  不,她不打算寫信給任何人,她知道對他們來說,丘靈不過是一個無關重要的影子,忽現忽滅,一旦去到另一處,最好是靜靜消失。
  一切都靠自己的了。
  比起早一年,她生存的條件又好了一點,大了一歲,身體比從前強壯,更能吃苦,腦袋也更加靈活,一年之中,她做了人家三年功課。
  丘靈很為自己驕傲。
  在飛機上,她的座位夾在兩個胖子之間,那兩個大塊頭把她緊緊擠著,粗大的手臂不知是有意無意,要不落在丘靈腿上,要不擱在她肩膀上。
  經過半小時掙紮,丘靈剛想放棄,想到賈氏的叮囑:受到委屈,則刻揚聲,她遲疑片刻,按鈴求助。
  一位服務員走過來,丘靈伸手措一指左右在裝睡的胖子,那位小姐立刻明白了。
  她笑著把手指放嘴上,示意丘靈噤聲,接著,伸手招丘靈離開座位。
  丘靈知道她遇到救星。
  服務員幫丘靈拎著手提行李,帶她走到頭等艙,“請坐這裏。”
  啊,因禍得福了。
  “一個人旅行?”
  丘靈答:“我去悉尼領養家庭報到。”
  “啊,”那位小姐怪同情她,“我叫姚佑潔,這是我地址電話,你有急需,可以找我。”
  的確是個熱心的人。
  她鼓勵丘靈,“你會喜歡那裏。”
  丘靈不出聲,她的最大優點是靜。
  頭等艙食物服務都好,但丘靈沒有心情欣賞。
  航程並不算長,飛機降落,她離開機艙,姚佑潔特地來拍拍她肩膀,用手勢做一個打電話狀,表示再通消息。
  到了地麵,丘靈抬頭一看,隻覺得天空特別高,天色特別藍,白雲一朵朵,像圖畫一樣。
  有人來接她,舉著字牌,上麵寫著丘靈兩個中文字,丘靈不敢怠慢,立刻走過去。
  那人是個紅發少年,一看就知道是蘇格蘭人後裔,頭發紅似烈炎,襯灰綠雙瞳,煞是好看。
  “你就是丘靈?我叫伊分麥衝,蔣先生派我來接你,跟我來。”
  丘靈希望看到的是蔣氏夫婦,她沉默。
  紅發兒像是猜到她想些什麽,笑答:“蔣先生一時走不開,別擔心,他們是好人。”
  丘靈點點頭。
  他走近一點,看丘靈雙眼,“為什麽支那人有那麽大的眼睛?”
  丘靈沒好氣,不去理他。
  他替她提行李,走向一輛小型貨車。
  “你會英語?”
  丘靈想說“講得比你好”,可是人生地不熟,她維持緘默。
  “蔣氏雜貨店在市中心附近,已經說好了,我負責每日接送你上學,我是你鄰居,也是你高班同學,還有,放了學,一起在店裏工作。”
  賈品莊與鄧明哲等人漸漸淡出,丘靈生命冊又翻到另外一頁。
  “喂,”紅發兒問:“你懂不懂英語?”
  丘靈仍然不出聲。
  “我該叫你什麽,玲、靈?”
  丘靈坐在貨車裏,靜靜看路上風景。
  麥衝忽然說:“別憂慮,我也是領養兒,看,我還不是生活得很好。”
  嗬,丘靈聳然動容,她對他另眼相看,距離突然拉近。
  “麥衝夫婦一宜沒有瞞我的身份,他們並且打算協助我尋找生母,是我自己不願追究,我自覺已經得到世上最佳父母。”
  丘靈終於低聲說:“謝謝你。”
  “唉,原來會講英語。”
  丘靈微笑,“伊分,我喜歡你。”
  誰知紅發兒不見情,他笑,“人人都喜歡我,特別是女孩子。”
  丘靈啼笑皆非。
  車子開出去老遠,地段靜中帶旺,是一個中等住宅區。
  一路上伊分為她介紹:“那是我們的學校,你念初一可是?我已經高二了,我比你大三歲,今年剛取得駕駛執照,明年年中,可到酒吧暢飲……那是我最喜歡的遊戲機中心,再過去是戲院,咦,到了。”
  一座小小三層褸維多利亞時代建築,一麵紅漆金字招牌:蔣氏雜貨。
  光潔的玻璃窗內放著豐盛的生果蔬菜,門外兼賣鮮花盤栽,丘靈一看就喜歡。
  推開玻璃門,看見一疊中文報章,附近放著牛奶汽水果汁,口香糖,巧克力,應有盡有。
  小店麵積不大,可是起碼堆若林林種種百多類貨色,還兼賣熱狗三文治。
  伊分揚聲:“蔣先生,蔣先生。”
  有人自內台出來,“丘靈,你來了。”他抬著一箱蘋果。
  那是個相貌端正的華裔男子,年紀比丘靈想家中年輕許多,丘靈一味微笑,十分靦腆。
  “我是蔣子紹,你先別忙怎麽稱呼我,先安頓下來再說,稍後,伊分會帶你去學校報名,我知道你是個優異生,注重學業。”
  丘靈略為放心,到此為止,一切順利。
  可是,蔣太太呢?
  這時,有顧客帶小孩進來買汽水熱狗,伊分前去招呼,丘靈把做生意程序一一看在眼裏,記在腦中。
  忽然那小孩倒翻了汽水,伊分立刻取出地拖水桶,丘靈順手接過,一言不發,將店堂拖幹淨,順便連角落走廊也清潔妥當。
  蔣光生放好蘋果箱子進來,用手搔頭,“咦,怎麽小店一下子光亮起來?”
  伊分笑,“我與丘靈會合作得很好。”
  “丘靈,我帶你上樓參觀。”
  像一切做小生意的華僑,他們就住在店鋪樓上。
  樓梯在店左惻,二樓是客飯廳、廚房及一個看街的露合,沒想到也像賈宅一樣,可以見到海。
  丘靈看到那座海螺型的歌劇院,以及一點點白色,布滿港口的風帆,這是一個萬裏無雲的豔陽天。
  廚房寬敞,但是頗為髒亂,不過不要緊,半日就可以收拾好。
  睡房在三樓,一推門進去,丘靈就喜歡,小小一張鐵架床,木地板二扇大窗戶,可以看見白鴿飛過。
  丘靈把行李放下。
  算是幸運的了。
  蔣於紹說:“丘靈,從此你是家裏一份子,別見外,盡量適應。”
  語氣誠懇,丘靈大力點頭。
  忽然樓下一陣汽車喇叭聲,蔣君笑,“我妻子自農場回來了,丘靈,來見一見。”
  原來她出去幹活,並非擺架子不見薑女,丘靈放下心來。
  樓下伊分正把新鮮蔬果自貨車車鬥抬出來。
  一個身型高佻的女子戴著漁夫帽白手套,她看見丘靈,放下手中東西迎上來。
  “丘靈,你來了,歡迎成為我們家一份子。”
  她與丘靈熱烈握手。
  丘靈近距離看到蔣太太的臉,心裏一怔,她曬黑了的麵孔有許多皺紋,年紀起碼比蔣子紹大十多歲,有點像他的長輩。
  但是她熱誠的笑容叫丘靈慚愧:怎麽淨計算人家容貌,外表算什麽?
  蔣太太把店交給丈夫及小夥計,重新帶著丘靈上樓。
  她倆在廚房坐下,蔣太太開了一罐冰凍啤酒喝一口。
  “丘靈,南半球四季與北半球剛相反。”
  “是,課本上讀過。”
  “城鎮生活一般來講平靜但枯燥,小店工作頗為忙碌。你八至三時上學,回來在店麵工作至晚上八點,才有私人時間,會習慣嗎?”
  “是,我會。”
  “不過,即使是自己人,也得付你若幹薪資當零用呢,由伊分開車送你上學放學。”
  丘靈點點頭,“是,是。”
  蔣太太說:“我名叫劉自桐,今年已經五十三歲了,一直想要一個精乖伶俐的孩子,可惜早已經過了生育年紀,不能強求,今日你來到我家,真叫我歡喜。”
  那樣坦誠,可知容易相處。
  她又問:“可需要休息。”
  “我不累,我想幫手收拾廚房。”
  劉自桐笑了,“嘩,從此家裏多支生力軍。”
  她回到店鋪去。
  丘靈動手把堆積的碗筷鍋盤全部拿出來洗,看似可怕,其實最簡單不過,丘靈自七歲開始已能勝任,她生母從來不做家務。
  地拖用海棉條做成,吸水力特強,十分好用,吸塵機就放在牆角,摩打聲非常嘈吵,可是有效。
  丘靈出了一身汗,她喜歡體力勞動,最見功,給她滿足感。
  然後,她回到小房間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出來放好,順便淋浴洗頭。
  丘靈做私務總是非常快捷,怕人嫌她,這麽大才被人收養,自知不乖巧機伶不能生存。
  接著,伊分上來找她,“喂,去學校啦。”
  隔著紗窗,正在看海的丘靈轉過頭來,伊分呆住,他看到她憂鬱的一麵,整張小巧美麗的麵孔如古董店裏寄賣的瓷器人形娃娃,就差眼角沒有一滴畫上去的眼淚。
  年輕的伊分麥衝聽見他的心這樣說:那裏,那就是你生平至愛。
  原本以為養女會是個肮髒黃瘦苦澀的女孩,誰知出現一個這樣標致聰敏隨和的可人。
  他的聲音柔和下來,“你累嗎,體力可以勝任?”
  “沒問題。”
  丘靈從不喊累,即使非常疲倦,她還能撐一日一夜。
  伊分載她往學校,丘靈取出文件辦人學手續。
  聽明白了,伊分倒抽一口冷氣,“什麽,你竟與我同班?”他做作地用力把帽子摔到地上,佯裝生氣,“你是天才,怎不早說。”
  丘靈被他引笑。
  他們說英語都有奇怪口音,若不被同化,需要很大努力,少開口最好。
  校務署人員說:“十月開學,屆時請來報到。”
  伊分說:“以你這樣速度,十五歲可升大學。”
  大學?丘靈想都沒想過。
  她隻盼望到十八歲可以獨立,該報恩就報恩,該報仇就報仇,自此生活自主,挺起胸膛做人,不不不,佝僂著背脊亦可,總之自由自在。
  她的目標並不是追求學問。
  這時伊分邀請她:“來我家坐一會兒。”
  “不,蔣先生也許會找我。”
  “他們很隨和,不怕。”
  丘靈微笑,你是外人,你不是養女,你不懂,她說:“我還是回去的好。”
  “店關門後我請你看電影。”
  “那時,我真要休息了。”
  當天晚上,蔣於紹說:“丘靈,過幾天替你申請人籍,辦妥正經事再說,你正式名字是蔣丘靈。”
  這是條款,一早就知道,丘靈點頭。
  蔣太太說:“不瞞你,本來想領養幼童,可是我年紀較大,不合規格,他們勸我收養年紀較大的孤兒,我才決定下來。”
  丘靈低頭不語。
  “你的本名很美,丘靈是否精魂的意思。”
  丘靈隻是微笑。
  “你正是我最想要的女兒,我的夢想終於成真。”
  這並不是客氣話,接著一段日子裏,蔣氏夫婦赤誠對待丘靈,真正把她當作自己人,衣食住行都同樣待遇,帶她去農場,給她看賬簿,教她打理店鋪。
  丘靈真的成為蔣家生力軍。
  一日,蔣太太說:“小店如果兼賣香煙及獎券生意會好許多。”
  蔣於紹說:“牌照已發下來了。”
  “可是,”蔣太太說:“客路將會雜得多,難以應付。”
  “這時,”把小小聲音忽然說:“我來好了。”
  他們看著丘靈,“你?”
  丘靈鼓起勇氣,“賺錢好機會,怎可放過。”
  蔣氏夫婦笑起來,事情就這麽決定了。
  像野草一樣,丘靈在另一個國度生長起來。
  野草是很奇怪的一種東西,不論種子飄泊到何處,就落地生根,在何處粗生粗長,絲毫不計較氣候水份養料,沒有人會期望野草開花結果,他們對自己也毫無要求,要不煙飛灰滅,要不,又活下來。
  在學校裏,丘靈最如魚得水,上課時她毋需收斂,自由發揮,往往同學們還在抄黑板上第三行筆記之際,她已向老師指出第十行有個錯誤。
  伊分歎為觀止,“丘靈,你竟這樣聰明。”
  丘靈笑笑,“孤兒再不機靈一點,活不下去。”
  “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隻得養父母。”
  伊分點頭,“你們兩家都有得益,互相扶持。”
  丘靈與伊分談得來,他家裏做養雞場,邀請丘靈參觀,“一到夏季,遊客特別多。”他說。
  遊客,看雞場?
  伊分神秘地說:“你到了便知道究竟。”
  蔣太太知道了,笑著鼓勵:“丘靈,你會大開眼界。”
  一日放學,丘靈跟著伊分走。
  雞農場規模龐大,全部機械化,滿滿一倉雞,近一萬隻,不見天日,什麽都不做,專門等吃完長肉。
  伊分笑問:“像不像一些女人?”
  丘靈瞪眼,“有些男人也如此。”
  伊分一味笑。
  有工人走進雞場,揀出死雞,一箱箱帶走。
  伊分又捉狹地說:“光吃也會吃死。”
  丘靈問:“死雞拿去燒毀?”
  “跟我來。”
  他們跟在工人身後,來到農場後邊一個池塘。
  丘靈又問:“嗬,丟進水裏?”
  不錯,工人把死雞大力扔到池塘中央。
  奇景出現了。
  水麵忽然浮起許多大木條,不住晃動,丘靈定睛一看,不由得張大了嘴,哪裏是浮木,這是鱷魚!
  它們紛紛遊近,張開鉗子似大嘴,露出腥紅舌頭,猙獰白牙,向死雞噬去,一旦得手,又迅速沉下。
  丘靈戰栗,不肯再走向前。
  “別怕,這些鱷魚,也專門等長肉後屠宰。”
  嗬,原來如此。
  “鱷魚場另有老板,現在,死雞不但有了去路,我們還可以收取飼料費。”
  “好主意,那麽,養蜂場可以設在果園旁。”
  “對,就是這個道理。”
  伊分把她送回家。
  那個冬天,他又把她帶到溜冰場,教她在薄冰上平衡身子。
  丘靈簡直沒有一刹空下來。
  偶然在車程中,她也會想起生母。
  不過假使在遊客群中看到花襯衫,還是會像見到毒蛇一般,本能地立刻轉過頭去回避。
  家鄉不再有人與她聯絡,丘靈時時暗中祝福賈品莊,可是,印象也漸漸淡忘。
  她到處都碰見真正相愛的一對,蔣子紹與劉自桐也一樣,盡管年紀差一大截,可是心靈相通,如膠如漆。
  他倆無論做什麽都興致勃勃,最最平常的小事也非常珍惜,像“今日陽光這樣好,正好洗頭”,或是“鄰居拿了自釀的啤酒來,已放在冰箱”,“有個客人中了五十元安慰獎,真幸運”……每天都是喜悅。
  生活簡約簡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丘靈漸漸長胖。英語口音也混雜起來,她比從前肯說話,但是,仍然較其他少年沉默。
  正當丘靈認為可以這樣順利到十八歲,生活又起了變化。
  一日,在圖書館,有班同學圍在一起做功課,丘靈走過,他們叫住她。
  “丘靈,或許你可以幫忙。”
  “先問丘靈可介意。”
  丘靈總想討好人的脾氣已成習慣,“是什麽事?”
  “我們在做一項研究,有關領養家庭。”
  啊,丘靈笑容比較勉強,“這題目有點深。”
  有人說:“去年已經研究過鴨嘴獸及樹熊了,不可重複。”
  “噓,別亂說話。”
  丘靈語氣轉冷,“你們可以請教伊分麥衝呀。”
  “麥衝,與他有什麽關係?”
  丘靈說:“他也是領養兒。”
  有人嗤一聲笑,“麥衝?我與他同年同月在同一問醫院出生,他怎會是須善兒?”
  丘靈怔住。
  “他同他如一個印於,那頭紅發一樣一樣,哈,你被他騙了。”
  “咦,麥衝來了,問他一句。”
  丘靈轉過頭去,看到伊分站在她身後,分明已經聽到了同學之間的對話,麵色尷尬,簡直等於承認了謊言。
  丘靈不知為什麽那樣生氣,她頭也不回的走出圖書館,一直走回家去。
  步行也不是很遠,約三十餘分鍾可到家門。
  性格忍耐的她自覺受了極大傷害,多月來唯一信任的朋友原來同她開了一個大玩笑。
  證明了這世上你簡直不能相信任何人。
  回家途中,陽光普照,空氣冷冽,丘靈的氣消了一半,她牽牽嘴角,不值得計較,不過是普通朋友,況且,除了這個謊言,他對她很好。
  還有半日課要上,丘靈想回頭再走向學校。
  一轉身,看到伊分跟在她身後,原來他一直尾隨她,丘靈沒好氣地看著他。
  “丘靈,對不起,那是個善意的謊言,我見你初來緊張不安,想你自在一點。”
  “謊言是謊言。”
  “我道歉。”
  丘靈不出聲。
  “難道這些日子來我功不隻過?”
  丘靈看著他,總共隻得這麽一個朋友。
  “來,回學校去。”
  丘靈卻說:“我想返家。”一貫用功勤力的她還是第一次缺課。
  “好,我陪你。”
  兩人走回雜貨店。
  堂店沒有人,買獎券客人已在抱怨。
  伊分幫著招呼人客,丘靈到處找蔣太太。
  她推開後邊儲物室小門,發覺有個人倒在地上。
  丘靈心都涼了,蹲下一看,果然是蔣太太,她額角跌破流血,昏迷不醒。
  丘靈喊救命,伊分搶進來,立刻機緊急電話叫救護車,兩個年輕人鎮定地應付了意外。
  幸虧他們忽然回來,否則蔣太太可能失救。
  “蔣先生到什麽地方去了?”
  “到市集挑一些舊電器。”
  伊分在店門張貼字條,囑蔣先生直接到醫院見麵。
  醫生這樣說:“額角隻不過是皮外傷,縫了三針,已無大礙,但是,這次昏迷摔跤,是因為病人心髒有病,已在急救。”
  這時,蔣子紹已經趕到,臉色煞白,額角出汗,全身顫抖。
  醫生連聲安慰他。
  他們一起進病房見蔣太太。
  這時候,她的年紀更加明顯了,瘦削的她雖然沒有肥脂,可是皮膚卻鬆弛地在頸項及手臂處垂下,十分蒼老,她了開雙眼,幸虧眸子還有精神。
  “看護都同我說了,多虧兩個孩子。”
  蔣於紹緊緊握住妻子的手,從他的神情裏,可以看得出,在他眼中,她容貌、水遠不變,劉自桐永恒風華正茂,宛如當年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模樣。
  “隻是,醫生說,這次病發,影響到我腿部運作,以後,得用拐杖走路。”
  丘靈黯然。
  一個人不會覺得手足健全有什麽幸福可言宣至失去這些天賦。
  而當一個人憤慨地說“我有手有腳”,並不可笑,那的確是他至大財富。
  蔣子紹落下淚來。
  蔣太太輕輕說:“子紹,勇敢一點。”
  蔣子紹別轉麵孔。
  “總比患癌好,山額太太接受化療後,皮膺散發驚人刺鼻味,叫人嗆咳,黏膜炙傷,毛發全禿,十分可怕。”
  沒想到她至此還有黑色幽默。
  醫生說:“病人需要休息,你們先回去吧。”
  他們一行三人離開醫院,回到家,丘靈才知道害怕,雙手不禁顫抖。
  伊分說:“隨時叫我。”
  稍後,麥衝夫婦送來豬肉餡餅及水果,溫言安慰蔣於紹。
  丘靈聽見他輕輕說:“本來夏季想到大堡礁度假。”
  麥衝太太接上去:“計劃不必改變呀,更應去散心。”
  說得真好!丘靈覺得寬慰,她送麥衝夫婦到門口。
  麥衝先生微笑說:“伊分明早來陪你。”
  真難得一個養雞的農夫一點也無種族歧視。
  傍晚,蔣子紹一邊喝啤酒一邊沉默。
  丘靈輕輕走到他身邊。
  “你是個好孩子,我們能夠收養你真幸運。”
  丘靈靜靜坐下。
  “日常生活繁忙,俗務纏身,都沒同你好好了解。”
  丘靈知道他想說一說心事。“自桐她原本在中學教英語。”
  丘靈一怔,嗬,原來是知識分子。
  “她自墨爾本大學畢業,修英國文學及教育文憑,那年,她是第二年任教。”
  丘靈屏息聆聽。
  蔣於紹籲出一口氣,“我是她的學生,才念高三,十五歲。”
  甚麽!
  蔣子紹仍然無奈,“年齡、身份,都不允許我們相愛,我未成年,她遭到控訴,丟掉教席,險些被我父母告進官裏。”
  丘靈到這個時候才知道這對平凡夫婦背後有一個這樣奇情的故事。
  “她離開墨爾本,我的功課一落千丈,生活隻有一個目標,便是等自己成年。”
  丘靈聳然動容。
  “我一直追蹤她,等到十八歲那年,我倆決定同居,廿一歲就結婚,時間過得真快,晃眼已成中年,我倆打工儲蓄,開一片雜貨店至今。”
  丘靈深深感動。
  她衝口而出:“有無後悔?”
  蔣子紹一絲猶疑也無,“永不。”
  丘靈鬆一口氣。
  “可是,對自桐,我相當內疚,我毀掉她的事業,使親友遠離她,二十年前,我倆所作所為算是大逆不道。”
  今日,社會標準亦並無多大改變。
  蔣子紹的聲音低下去,“我父母始終不原諒接受自桐,一直以來,隻得我與她相依為命,直至你加人我們家庭。”
  丘靈點點頭。
  “這裏沒有人知道這個故事,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不會恥笑我們吧。”
  丘靈答:“我也是社會的畸胎。”
  蔣子紹側著頭,“是命運出了什麽差地,令到我們有異於平常人?”
  丘靈想到賈品莊,她歎息了。
  “假使我能早生十年,她這半生就不會如此苦楚。”
  丘靈忽然說:“你早生那麽多,又怎麽碰得見她?”
  蔣子紹有頓悟:“我明白了。”
  到底年輕,丘靈漸漸渴睡,在沙發上盹著。
  第二天清早,由伊分把她叫醒。
  “睡公主,蔣先生已到醫院去了,叫你如常上學。”
  丘靈說:“我要管店,暫時停課,你代我告假。”
  “這不大好吧。”
  丘靈心平氣和,“這種時候,家裏最需要收人。”
  伊分隻得點頭,“我把筆記多抄一份給你。”
  蔣太太一星期後回到家中,行動不便,但是精神卻不錯,已經捱過那麽多打擊,把她磨練得忍耐堅強,這點值得丘靈學習,她暗暗佩服。
  她驚異,“嘎,這些日子誰在管店?”
  蔣子紹茫然抬頭,“我以為一直歇業。”
  丘靈笑答:“伊分幫我很多。”
  “甚麽,”蔣子紹這才說:“你一直獨自打理小店?”
  蔣太太笑:“子紹你真糊塗。”
  蔣子紹急道:“丘靈,快回學校,無論如何不可耽擱功課。”
  蔣太太忽然凝視他,“子紹,是我誤了你的學業。”
  “沒有,沒有。”說著,他鼻子發酸,雙眼紅了。
  這一切都看在丘靈眼中,原來說不後悔,仍有躊躇,不是為自身不值,而是深疚誤了對方,這樣相愛,已經足夠彌補一切。
  在該刹那,當中的二十年仿佛沒有經過,他倆緊緊擁抱,好像她還是廿四歲的女教師,他是那個十五歲的初中生。
  丘靈為他們輕輕落淚。
  接著的一段日子,他倆形影不離,蔣子紹全力投人照顧妻子,無微不至,一句怨言也無。
  麥衝太太一日感慨地說:“倘若我丈夫愛我有一半那麽好,我死亦瞑目。”
  大概大部份婦女息勞歸主的時限未至,所以她們的艮人都不似蔣子紹。
  店裏一切,就完全交給丘靈。
  不知怎地,環境造人,丘靈把功課與工作像耍雜技的高手似,做得非常妥當,幸虧如此,生意收人不比從前差,生活不成問題。
  一日,合該有事,有兩個騎機車的年輕白種男子進店來買了日用品及食物,四周打量,隻見丘靈一人,該付錢時反而對丘靈說:“把收銀機打開,將全部現錢放人紙袋裏,快。”
  丘靈看著他們猙獰的麵孔。
  其中一人取出一把精光閃閃的獵刀,在丘靈麵孔附近劃來劃去。
  丘靈冷冷地說:“你們立刻走還來得及。”
  “走?哈哈哈哈。”
  電光石火間,丘靈自櫃台下取出一柄長槍,卡察上鏜,瞄準那兩名匪徒。
  這一下出乎兩人意料之外,他們立刻落荒而逃,機車一下子去得影縱全無。
  丘靈雙手簌簌地抖,喘著氣,立刻上樓去報告蔣子紹。
  她一走進廚房,看到蔣子紹在替妻子洗頭。
  劉自桐頭發已經剪短,可是仍然不能自己勝任這樣簡單的日常任務,蔣子紹毫無怨言地服侍她。
  他的手勢是那樣輕柔,簡音像對待嬰兒那樣小心。
  丘靈感動了。
  呀,世事還與他們有什麽關係?算了,她正想掉頭下樓,有子紹抬頭問:“什麽事?”
  丘靈過去幫手用乾毛巾替養母擦幹頭發,“沒什麽事。”
  “今日陽光好。一會兒我們打算到公園去走走。”
  丘靈點點頭。
  稍後,她報了警,警察聽完報告,忠告說:“那可能是機車黨員,偶然路過搶劫找外快,蔣小姐,你獨自守店究竟危險,可否找個伴?”
  丘靈答:“這是一家爸媽店,賺的,不過是一個夥計人工。”
  “蔣小姐,你看上去好年輕,還在上學吧。”
  丘靈含糊地答:“是,漢斯和中學高中。”
  r是哈陀太太那班嗎—.我女兒也在那班讀。”
  “不,是屈臣先生那班。”
  “我們設法加緊巡邏吧。”
  “謝謝警官。”
  “別太晚打烊。”
  “是,知道。”
  伊分趕來,同丘靈說:“真想用槍呢,我教你,瞄準一點,自衛。”
  “請賜教。”
  “丘靈,沒想到你膽子那樣大,我們都代你捏一把汗。”
  丘靈不語,她會毫不猶疑把歹徒腦漿射出來,她若不保護自己,就如燭光被風吹滅。
  從那日開始,每日傍晚,伊分麥衝在空曠地方教丘靈練槍。
  他亦陪她度過十四歲生辰。
  “長大了。”丘靈感慨。
  伊分微笑,“可以放縱生活,因為所有少年都狂野。”
  “你呢?!”
  “在你之前,我也有許多女朋友。”
  “甚麽叫在我之前?”
  “現在你是我女友呀。”
  “不不不,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友。”
  “何用否認,大家都知道這事。”
  丘靈搖頭,“伊分,你不認識我。”
  “我十分了解你,丘靈。”
  “你對我過去一無所知。”
  “我認識此刻的你已經足夠。”
  丘靈微笑:“傻小子。”
  “說你會留下來陪我,你看店,我養雞,我們生一堆孩子,無憂無慮,在小城過活,看四季變化,春去秋來,直至耄耋。”
  丘靈點頭,“聽上去像是理想生活。”
  “說你願意。”
  丘靈敲他的頭,“下星期要交的功課做妥沒有?”
  誰知他取出”隻小小鑲蛋白石的戒子,迅速套在丘靈手指上。
  丘靈並沒有拒絕,“是生日禮物嗎,謝謝。”
  伊分的心突然充滿喜悅,他跳起來,雙臂吊在樹杆上,大聲喊:“我墮入愛河,我愛上丘靈。”他想告訴全世界。
  天氣轉暖,丘靈幫著收藏冬衣。
  劉自桐坐在椅子上看少女纖細的手臂聚精會神地操作,丘靈秀麗的麵孔在這年餘拉長變尖,雙眼更加大,頭發愈發濃密,看上去,十足一個小芙人。
  劉自桐輕輕說:“美媽生美女,你生母一定很漂亮。”
  丘靈自口袋裏掏出皮夾子,翻出一張小照片給她看。
  彩照已經褪色,但是相片中的丘雯嵐堪稱風姿綽約。
  劉自桐也取出一張舊照片給丘靈看。
  那是她與蔣子紹的合照,那年大概他們剛結婚,她清秀,他英俊,雖似姐弟,看上去卻十分舒服。
  “老了。”劉自桐語氣悲哀。
  丘靈連忙說:“不,你還年輕。”
  “一個女人若果有事業有家庭,那麽,五十多歲,還真的不老,大可與伴侶遊山玩水,同老友談天說地,可是你看我,這大半生都在掙紮,真累了。”
  丘靈放下衣物,過去握住養母的手,她有不祥之兆。
  劉自桐抬起頭,心靈飛出去老遠老遠。
  她輕輕說:“懊悔嗎,是,如果給我重頭開始,我一定會躲開蔣子紹。”
  丘靈詫異,“但是你們那樣相愛…”
  “走上這條不歸路,隻得一直捱下去,噓,千萬不要讓他知道,否則會傷透他的心。”
  丘靈把一隻手指放在嘴唇上。
  “我一有空就想:當年我已在修讀博士論文,不久可升到大學教書,如果不是為著這件事,我可實踐自己理想,但是這些日子,為著照顧子紹,為著一片小店,誌氣都埋葬在生活裏。”
  丘靈蹲在她膝旁,“不,不。”她不知怎樣安慰她。
  “母親去世,我都沒有回去奔喪,我失去了所有。”
  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們兩人,犧牲實在太多。”
  丘靈惻然。
  “此刻健康又成問題,你一來,就成為小管家似,那樣勞碌,抱歉我沒有好好照顧你。”
  “你已經做到最好。”
  她握住丘靈的手,“抓緊護照,那是一重身份,也是我唯一給你的禮物。”
  “你累了,休息一會吧。”
  “不,丘靈,陪我說話。”
  她與丘雯嵐一樣,在人生路上,不知怎地,走入暗叉小路,付出沉重代價。
  “睡著了真不想醒來,”她喃喃地說:“我是一個勞苦擔重擔的人。”
  丘靈扶她進房休息。
  正在洗衣房忙,忽然有人叫她,丘靈猛地一抬頭,吃驚了,退後兩步,她看到一件花襯衫。
  “丘靈,我去配了藥回來,請依時給自桐服食。”
  原來是蔣子紹,他怎麽會有一件這樣的襯衫,從來未見過,嚇壞了丘靈。
  “是,是。”
  “收銀機裏的現金,我拿來做開銷了。”
  “我明白。
  他走開了,丘靈鬆口氣。
  有人伯蟑螂,有人怕黑,有人怕窮,丘靈最怕花襯衫。
  那天傍晚,丘靈心血來潮,忽然找出一個電話號碼,試著打過去,很幸運,那邊立刻有人來接。
  “我找姚佑潔小姐。”
  “我正是,哪一位?”
  “姚小姐,不知你是否記得我,一次在飛機上相識,我叫丘靈。”
  她立刻答:“是一個大眼睛的孤兒,對不對?”
  “姚小姐真好記性。”
  “有一年沒見了。”聲音友善,充滿笑意。
  “姚小姐真清楚。”
  “生活怎麽樣?”她急不及待地問。
  “本來尚可,但是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想找姚小姐給點意見。”
  “你願意與我見麵嗎?”
  丘靈答:“隨時都可以。”
  “明日下午三時,在歌劇院正門廣場見麵吧。”
  丘靈央求伊分送她,兩個少年提早一小時離開課室,並且請麥衝先生先看著店。
  姚小姐十分準時,已在廣場等候,穿著航空公司製服,看樣子很快要出差。
  她沒把丘靈認出來,愣半晌,才說:“你長高了許多,大人一樣,像個時裝模特兒。”
  姚小姐找到一間商場咖啡店,三人坐下,丘靈知道事不宜遲,把她的遭遇簡單扼要地講一遍。
  姚佑潔麵色越聽越沉重。
  丘靈說:“最近,收銀機裏的現款時被提走,辦貨、開銷,都成了問題。”
  姚佑潔說:“你尚未成年,法律不允你長時間做沉重工作,他們犯規。”
  丘靈輕輕說:“這倒不要緊。”
  “親友未曾來探訪過你?”
  丘靈搖搖頭,“我孑然一人。”
  “最近生活費用從何而來?”丘靈微笑,“我有點私蓄,提出來應急。”
  姚佑潔大為意外,隨即說:“你是孤兒,你應小心。”
  丘靈說:“我想知道,如果養母去世,我該怎麽辦。”
  姚佑潔惻然,“你覺得那位可憐的太太不行了嗎?”
  丘靈輕聲答:“她求生意欲極低。”
  “我我相熟律師替你問一下。”
  丘靈低頭,“他們其實待我不錯,不打不罵,又給書讀,是我自己沒福氣。”
  “人總得為自己打算。”
  她們在談大事,伊分麥衝聽不懂,走到商場一間體育用品公司看新款球鞋。
  “那是你朋友?”
  “是同學,也是鄰居。”
  姚佑潔笑笑,這種鄉鎮青年,像是少長了半扇腦似的,憨態畢露,哪裏會得丘靈喜歡。
  “不怕,大家是華裔,我會盡量幫你忙。”
  分手後,伊分送丘靈回家,到了門口,她把一包禮物送給他。
  伊分奇問:“這是甚麽?”
  “拆開看看。”
  “哎呀,正是我想要的球鞋,你怎麽知道,嗄,你怎麽知道?”
  其實他的鼻子都貼在櫥窗上了,路人皆知。
  他看著丘靈,“你看上去十分憂慮,告訴我為甚麽。”
  “我養母病重。”
  樓上,蔣子紹倒在沙發上,地上都是酒瓶,爛醉如泥。
  他的妻子一直是他的導師,她倒了下來,他也漸漸失去方向,現在,是他調過頭來照顧她的時候了,可是這些年來她一直背著他走,他許久沒有步行,腳步踉蹌。
  丘靈連忙去看病人,劉自桐也滿身酒氣,手上握著她少女時的照片。
  “丘靈”
  丘靈扶起她,立刻間到一股異味,丘靈默默為她清潔更衣,同時斟出一杯熱茶喂她緩緩喝下。
  她喃喃說:“丘靈,好幾個地方來追帳。”
  丘靈不出聲。
  “小店乏人照料,我同子紹吵了幾句,大家都很不開心,我想,不如把店關掉算數。”
  丘靈覺得可惜,去年來到,小店生氣勃勃,沒想到一下子遇到嚴寒。
  “竟捱不到你中學畢業。”
  丘靈陪笑,“振作一點。”
  劉自桐苦笑,“剛才,我盹著了,夢見自己回到家門前徘徊,想乞求父母原諒……而其實,他們早已不在人世。”
  丘靈發愣,不知怎樣安慰她才好。
  “丘靈,這年餘,難為你了。”
  丘靈握緊她的手。
  第二天,夫妻倆酒醒了,恩愛如昔,她坐輪椅,他推著她到處去,兩人在餐廳吃飯,看電影,駕車到海灘乘帆船……像度蜜月一樣。
  欠著許多債,因為過去信用好,賬戶也不十分著緊,丘靈已停止入貨,打算賣完存貨就結業。
  她感慨地對伊分說:“讀書最舒服,多溫幾遍,考試一定可以成功,是生活中最易獲得報酬的事。”
  伊分搔著頭,“我卻覺得難透了,書本的字會跳躍,完全不明所以然。”他叫丘靈笑。
  姚佑潔再次約會丘靈。
  “我替你問過,因未成年,你仍需要監護人。”
  “可是,街上許多流浪兒,他們也隻得十四五歲,無人理會。”
  “你想做街童?”
  “不不,”丘靈用手掩臉,“我想見一見生母。”
  “我已囑律師去信監獄,可是沒有回音。”
  丘靈淒苦地垂下頭。
  姚佑潔默然,萍水相逢,她已盡了所能,換了今日,她才不會在飛機上隨便把電話號碼給人。
  她由衷同情丘靈,同時,她也看出這少女不簡單。
  正在喝咖啡,有人走過來熱誠地自我介紹:“我是大都會模特兒公司經理,這位太太,我們對令千金外型很有興趣,”他留下名片,“有空請聯絡我們試鏡。”
  姚佑潔知道她的看法不錯。
  那天,丘靈回到家,看見劉自桐與蔣於紹在喝香檳。
  “丘靈,過來,今日是我們銀婚紀念,你也來喝一杯。”
  丘靈輕輕問:“今日不是該到醫院複診?”
  劉自桐切開小小精致蛋糕,“丘靈,別提這些。”
  丘靈相勸:“病情已受控製,小中風不算一回事,請振作起來。”
  他倆笑,“你看丘靈多會掃興,去,與伊分看戲去,別在這裏扮家長。”
  丘靈道歉,取過外套出去找伊分。
  伊分在房中做功課,遇到阻滯,麵紅耳赤,一見丘靈,如獲至寶,丘靈教他兩度散手,他立刻恍然大悟,突然開竅,路路暢通。
  “丘靈,你真聰明。”
  “你自己上課不聽書。”
  “咦,你不用管店?”
  丘靈黯然,“店已結業。”
  “我自有記憶就上蔣氏買冰棒吃,真沒想到會關門。”
  “日後,也許有人頂來做,也有可能,角落土多會受到淘汰。”
  “易主後不是蔣氏了。”
  “來,我請你看戲。”
  伊分問:“你怎麽有錢?”
  “喂,去,還是不去?”
  坐在戲院裏看科幻動作片,銀幕上不住打鬥爆破,火花融融,子彈亂飛,丘靈看得心煩意亂。
  “走吧。”
  “還未散場。”
  “你走不走?”
  伊分笑著遷就,“唏,女霸王。”
  在別人麵前,丘靈、水遠沉默恭馴,對伊分,就自由自在,這也是一種緣份。
  “還有十分鍾,我想看完結局。”
  “一定是英雄戰勝外太空人,兼贏得美人歸。”
  伊分隻得陪丘靈離場。
  “現在又去哪裏?”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丘靈,下一站去何處,為甚麽始終沒有自己的家,其他少年可以鬧情緒使性子,與兄弟姐妹傾訴心事甚至吵架,她就不行。
  她茫然抬起頭,“回去吧。”
  “蔣太太可是要到醫院複診?”
  “我就是想勸她去看醫生。”
  伊分仍然駕駛那輛生鏽的舊貨車,把丘靈送回去。走的路正是當日自飛機場接返她的那一條,景觀熟悉,丘靈又熬過了一年多。
  回到小店樓下。丘靈抬頭一看,發覺窗戶開著,紗廉拂動,穩穩傳出收音機的歌聲,一個女歌手輕輕唱:“如果你真正愛我…”
  丘靈第六感如動物般靈敏,她立刻知道發生了意外。
  丘靈輕輕握住伊分的手。
  伊分還在問:“什麽事,你手都涼了。”
  丘靈輕輕走上樓梯,蔣宅的門虛掩著,一推就開,收音機歌聲更加清晰。
  這時,連伊分都知道有不妥的事。
  他倆走進屋內,丘靈看到桌子上放著酒瓶酒杯。
  她緩緩走進主臥室,一進門就看見兩人躺在床上,像是喝醉睡著了,劉自桐半坐半臥,蔣子紹伏在她臂彎裏,她始終保護著他,他是她終身的責任。
  丘靈走近,兩人麵色平靜,可是皮膚呈一種灰綠色,已無生命跡象,而叫丘靈印象最深刻的是,蔣子紹芽著花襯衫。
  丘靈呆呆看著他們,作不得聲。
  今日,原本是他們銀婚紀念。
  咚的一聲、是伊分受驚後退踢到家俱,他立刻致電報警。
  丘靈靜靜坐下來,她預料的結局終於來了,可是,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壞。
  她伸手關掉收音機,一直守著養父母,直到警察趕至。
  他們把丘靈請到客廳,同伊分說:“可否暫時到你家休息,我們需要封鎖現場。”
  然後,所有鄰居都知道了,議論紛紛,悲傷不已,有人第一時間把花束放在蔣氏雜貨樓下。
  “是服毒嗎?”
  “聽說是,他們生前異常恩愛,唉,真沒想到。”
  “為甚麽輕生,有甚麽大不了的事?”
  麥衝太太立刻收拾客房安頓丘靈——“那孩子已經吃太多苦。”
  丘靈一聲不響在房裏坐到深夜。
  伊分敲門:“還沒有睡?”
  丘靈沒有抬頭。
  伊分靦腆,“我與父母商量過,他們說,你不妨留下來,過幾年,我倆可以結婚,你若不喜歡養雞呢,我們到城內發展。”
  他的聲音很輕,可是十分堅定,丘靈確實相信他會好好照顧她,決不食言。
  但是她沒有回答。
  這一站已經結束,她又得起程往別處去,她不會留下來。
  這時,麥衝太太在房門口出現,“丘靈,我願意收養你,你可有一永久家庭。”
  丘靈謙卑感激地微笑。
  “留下來吧。”
  丘靈隻多留了三個月。
  她收拾了殘局,辦妥所有事情,便決定離去。
  姚佑潔幫了許多忙,在背後為丘靈出力。
  伊分麥衝很傷心,“丘靈,你會寫信給我吧。”
  不,丘靈心裏想,萬水千山,過去也就是過去了,往前走還來不及,哪有空留戀過去,況且,並不是愉快的經驗。
  姚佑潔介紹的律師已幫她辦妥手續,這次,領養家庭在美國舊金山,她又得到一次旅遊的機會。
  伊分說:“到八十歲,我都會深深記住你。”
  丘靈笑,“不,你才不會,我不過是路過的一個幽靈,很快消失在露水之中。”
  “媽媽說,看你的大眼睛,就知道你不會在農場耽一輩子。”
  是嗎,務農的人都有小眼睛?
  “丘靈,又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難道不怕?”
  “怕慣了。”
  “養雞,真的那麽可憎?”
  丘靈拎起簡單的行李,“我要走了。”
  伊分不知道,麥衝整家人經年身上都有一股溫暖略酸的異味,同雞排泄物類似。
  同學中有家裏開魚場的,連呼吸都永遠帶著一股腥氣,不是洗澡可以清除。
  他送她到飛機場,這個紅發少年忍不住竟哭泣起來。
  姚佑潔連忙上來解圍。
  “到這邊來喝杯咖啡,我有話說:報告出來,蔣氏夫婦同步服毒,排除了謀殺他殺可能。”
  丘靈點點頭。
  “但是,大家不明白的是,他們情況不致於壞得要走上這條路……”
  丘靈卻是知道的。
  他們分別對她傾訴過心事。
  時間到了,丘靈與伊分擁抱一下,頭也不回的走進候機室。
  她仍然聞到那股異酸味。
  在飛機艙內,她睡著了,忽然看到一個沒有五官的男人向她走來,丟一件花襯衫罩住她的頭,丘靈狂叫起來,掙紮不已,手臂打到鄰座乘客。
  那是一個年輕人,並不見怪,隻是微笑。
  片刻有服務員走近,“丘小姐,請隨我來。”
  “什麽事?”
  她悄悄說:“姚佑潔叫我照顧你,頭等艙有一空位,請過來。”
  丘靈感動,姚姐把握每一個機會照顧她。
  不過恐怕,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一路上,丘靈非常非常鎮定。
  她一點也不後悔離開伊分麥衝。
  在飛機上,她看完整部前任乘客留下的小說,那是一個奇情懸疑故事,描述一個少年,與父母格格不入,某日,趁一個機會,把毒藥放進酒裏,毒殺了兩個大人,獲得金錢及自由……
  鄰座一個中年太太探頭過來,搭訕地說:“我也看過這本叫白色幽靈的小說,很可怕,怎麽會有人寫這種題材?”
  丘靈微笑。
  “警察竟沒有懷疑到他,他領受遺產後走得無影無蹤。”
  丘靈合上了小說,放到一旁,留待下一任讀者。
  飛機緩緩降落,丘靈看到了那著名鏽紅色的大橋。
  阿又一個新家。
  表麵上她非要裝作十分安靜高興的樣子來。
  這是一戶怎樣的人家呢,為甚麽願意收留她,是世上又一個好人,抑或,另有企圖。
  到飛機場來接她的是一位兒童院義工,那位太太滿以為是個五尺左右的小女孩,看到丘靈的時候怔住,她比她還高大。
  丘靈趨向前,“是否林蘊高女士?”
  “不,我是薛姨,你得先跟我去辦點手續。”
  丘靈點點頭,是,像一隻動物一般,先得經過檢疫站,驗明正身,才能進人當地。
  她在女童院住了三天,因為手持友邦護照,算是得到特別待遇,有獨立房間,兩張小床,隔壁睡一個黑人少女,來自索馬利亞,晚晚做噩夢,慘叫連連。
  丘靈很沉默地容忍她,她很感激,一早總是向丘靈道歉。
  丘靈問:“你夢見戰爭?”
  “不,我生母用刀向我施割禮,沒有麻醉劑,嗬——”她用手掩住麵孔。
  丘靈歎口氣,“你有沒有奇怪我們幹嗎要出生?”
  “可幸我終於逃出生天。”
  “有甚麽打算?”
  “有模特兒公司願意與我簽約。”
  丘靈看仔細她,她四肢細長,像隻長頸鹿,大眼,厚嘴,甚有性格。
  “你叫甚麽?”
  “伊曼,你呢?”
  “丘靈。”她倆握手。
  丘靈笑說:“將來成了名,每日工作收費兩萬美金之際,一定要請我看表演。”
  伊曼說:“假如真有名氣,我會請求人權組織勸我國廢除割禮。”
  丘靈握緊她的手。
  屆時怎樣找她呢,兩人都沒有永久地址,但是,假使伊曼真的成名,一定有辦法。
  第四天早上,有人叫丘靈到會客室,一個打扮名貴時髦的少婦看到她滿麵笑容站起來。
  “是丘靈嗎,比照片漂亮多了,我是林蘊高。”
  嗬,這可不是雜貨店店主。
  “嗯,你比我想像中高大,可穿大人六號衣服了。”
  丘靈完全不出聲,隻是微笑。
  “歡迎到我家來。”
  她的小跑車停在樓下,丘靈上車時往兒童院樓上看,伊曼在窗後揮手。
  “我得向你介紹自己,”林女士說:“我與丈夫開設一引畫廊,專做遊客生意,除出你之外,家裏還有兩名養女,都比你大,一個韓裔,一個越裔,但是,恐怕你們都得講英語。”
  丘靈一怔,沒想到人口如此複雜,心一沉。
  “我已經與你姐姐們說過,需與你好好相處,她們叫奕群與集群,我想替你改一個名字,叫冠群可好?要不,叫敏群。”
  丘靈忽然開口,“我希望保留原名。”她有點焦急。
  “甚麽,仍叫幽靈?這名字不好。”
  丘靈連忙說:“懇求你。”
  林女士笑,“我太心急了,留待日後才慢慢商量吧。”
  丘靈鬆一口氣,可見不是個難相處的人。
  “先同你去看看畫廊。”
  畫廊設在遊客區,連丘靈都看出畫不怎麽樣,可是店堂氣派很大,十分華麗,女職員看上去似美術館員工,大方端莊,一切都上軌道,有規模。
  喝了一杯荼她們就走了。
  車子向山上駛去,整個海港就在眼前,丘靈的每一間寄居屋都看到蔚藍的海,真是奇怪的際遇。
  “你們三人各有寢室,但是合用一個衛生間,聽說你功課很好,明年可高中畢業?”
  丘靈謙卑地笑笑。
  若真是天才,十四歲都已讀完醫科。
  “你將與集群同班,奕群已在念大學。”
  她們應是十七八歲。
  丘靈輕輕問:“為甚麽領養我們?”
  “既然領養,當然是揀有需要的孩子,奕群到我家時七歲,還不會用座廁,集群十一歲,滿頭毒瘡,那樣才需要我,你說是不是?”
  丘靈點點頭。
  “領養處說你受過多次打擊,心靈有創傷。”
  丘靈無奈地笑。
  “聽說,你上一對養父母——”
  車子駛到住宅前停下,有波多黎各籍管家前來取行李,丘靈隻得一隻小小手提箱。
  “姐姐們還在學校裏。”
  客廳另一角通出去,是碧綠的泳池,背著她們,在藤椅上躺著一個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那人穿著件花襯衫,頭發黑得發亮。
  太像一個人了,叫丘靈戰栗。
  林姨笑說:“那是我的弟弟政高。”
  那麽,你的丈夫呢。
  “我的丈夫長居紐約,照顧那邊的總店,一年回來三數次。”
  才喝了杯冰水,奕群回來了,她是大點那個,長得非常漂亮,身段異常豐滿,天生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露一股妖媚之氣。
  丘靈不敢怠慢,立刻站起來。
  她卻笑笑說:妹妹來了,”打量丘靈,“這位妹妹,甚麽地方見過,對,”她找出一本時裝雜誌,“同這個模特兒有七分相似。”
  她回臥室換衣服去了。
  丘靈又坐下來,看著林姨在電話中談生意。
  半晌,奕群穿著網球服下來,“妹妹可要一起去?”
  丘靈連忙說:“我有點累。”
  奕群聳聳肩出去。
  林姨還沒講完電話,集群也回來了。
  丘靈傻了眼,一個美,一個更美,越裔的集群顯然有點西洋人血統,皮膚雪白,高鼻梁,濃眉、圓眼,比奕群更驕傲。
  “告訴你,我的房間是你的禁地,知道沒有?”
  丘靈不出聲,大家都是養女,有甚麽好爭,不知幾時各散東西,永不見麵。
  林姨掛上電話,笑著同集群說:“對妹妹要友善。”
  集群嘻笑,“我姐妹都死光了。”
  她咚咚咚奔上樓。
  丘靈暗暗留意,泳池旁的那件花襯衫,一動都沒有動過。
  “來,丘靈,看看你的房間。”
  她的房間最小,西曬,但是看得見海。
  “我有事要出去,你自己休息吧,有需要,同管家說,想出去,司機會送你,明早可以去上學。”
  “是,是。”丘靈無比恭馴。
  林姨替她關上門,丘靈見沒有人,累得垮下來,倒在床上,動也不動,眼皮掀不開。
  她仿佛聽到泳池裏潑喇一聲,是誰,是那件花襯衫嗎,真可怕,無論走到什麽地方都躲不過它。
  丘靈睡著了。
  一聽到鬧鍾響,她還以為身在南半球,水的漩渦以反時針方向轉動,十二月是盛夏,還有,抬頭看不見北鬥星……
  她醒來,最新記憶湧現,嗬,不,又回到地球的北部來了,一日之間,經曆了兩個季節,稱兩個地方為家。
  是鄰房的鬧鍾,丘靈的鍾在腦海裏,到了時候,她會睜開雙眼,不用人叫。
  她走出去,看見集群一個人在起坐間玩紙牌。
  紙牌麵積特大,上邊有奇異瑰麗的圖畫,嗬,原來是流浪人吉卜賽玩的托羅牌。
  集群看到她,閑閑說:“過來,同你算個命如何?”
  算命?丘靈覺得新鮮。
  “我能知過去未來。”
  是嗎,丘靈心底好笑,那麽,你自己運程又如何?
  誰知集群說:“吉卜賽人從來不算自身。”
  丘靈輕輕坐下,一句話也不說。
  集群發牌,其中一張牌上有一具骷髏,她驚呼一聲,“你身上充滿死亡氣息,你是不祥人,不,不是你自己,你帶給別人瘟疫及不幸——”
  這時,她們身後傳來一把聲音:“夠了,你怎麽一開口就損人。”
  丘靈第一個轉過頭去。
  嗬,是那件花襯衫,居然是他仗義執言。
  他取過紙牌,丟到一旁。
  集群生氣,“你竟幫外人。”
  “她也是家庭一份子。”
  集群一溜煙走開。
  花襯衫笑笑說:“你好,我是她們的舅舅,我叫政高。”
  丘靈朝他點點頭。
  “你不愛說話?真好,這屋子裏三個女人,從早到夜不住吵,連睡著都說夢話,隻有你,像啞巴,難能可貴。”
  丘靈仍然不出聲,少說少錯,不說不錯。
  “噫,用激將法也沒用?”
  他非常英俊:光灑的棕色皮膚,雪白牙齒,厚實胸膛,而且,對不喜講話的女性特別耐心。
  他趨近一點,看到丘靈的眼睛裏去,忽然這樣形容:“這雙大眼裏仿佛有一座熒幕,正在上演甚麽好戲?我看到人影憧憧,十分詭秘。”
  這時,集群又回來了,曖昧地站走廊裏叫他:“說好一起去市區,怎麽還在這裏?”
  他便丟下丘靈,跟著集群走了。
  多麽奇怪的一個領養家庭。
  丘靈到浴室淋浴洗頭,才抹著濕發,輪到奕群回來,一開口便問:“政高去了甚麽地方?”
  丘靈呆呆看著她。
  “扮蠢?我知道你不笨,你不如同我聯合起來對付他們。”
  他們,他們是誰?
  丘靈一動不動看住奕群。
  奕群頓足,“你這個木頭人,你以為這樣可以自保?一把火燒死你。
  她匆匆追出去,不久,聽到一陣引擎聲,她駕車追到市中心去?
  丘靈莞爾,這不是誰舅舅,她們在追求同一異性,現在,屋子裏多了丘靈,她倆又添上一個假想敵。
  為求自保,最好詐作甚麽都看不到,甚麽都聽不見,這些伎倆,丘靈都懂得。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看書,剩下的大半天,她都沒再見到他們。
  第二天一早,司機接她們上學,丘靈第一個上車,其餘兩姐妹姍姍來遲,彼此埋怨諷刺,丘靈索性閉目養神。
  原來,集群與丘靈同級,但幸好,不同班。
  丘靈忽然想起小鎮裏的紅發伊分,他也該升級,中學畢業後,他將承繼農場,刹那間她又回到現實的世界來。
  小息時已有男同學向她搭訕。
  “來自澳洲?可是你沒有那奇怪的口音。”
  “你會喜歡我們這城市。”
  “周末可有空?瑪姬家有舞會。”
  丘靈一臉微笑,可是像是沒聽懂他們的話。
  他們都是小孩子,身體發育健全了,有強烈需要,腦筋卻逗留在童稚歲月,再過三五七載都未必養得活自己,卻口口聲聲談情說愛。
  丘靈不是看不起他們,而是覺得與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仍然維持緘默,接著的個多月,在林家說不上十句話,奕群與集群抓不到任何把柄,可是,在走廊經過碰見,總還是用手肘故意撞她,丘靈什麽都不計較。
  一日,奕群與集群爭用衛生間,開始口角,繼而動武,打得嘴角淌血。
  丘靈過去大力扯開她倆,厲聲喝道:“夠了,你,都讀大學了,還同妹妹一般見識,有想過爭氣沒有?你,從滿頭毒瘡到今天,不但不慶幸,一日撩事鬥非,你倆不配擁有奕群與集群這樣美麗的中文名宇,不知羞,一點不知友愛尊重。
  丘靈做慣粗工,力大無窮,把她倆像小雞般按住,動彈不得。
  兩人掙紮無效,忽然淒涼的笑了,“嘿,養女?很快輪到你了。”
  “養胖了你才吃你,慢慢你就知道,哈哈哈哈哈。”
  聲音像夜梟,比哭還難聽。
  丘靈知道別有內情,她放開她們,不再言語。
  不過從那天開始,她們的手肘不再撞向丘靈,丘靈過了一段寧靜日子。
  集群與奕群晚上老是出去,打扮得十分漂亮,分明是參加盛大舞會,有時天亮才返,缺課是常事。
  這一切,都看在丘靈眼裏。
  一次放學回來,隻見奕群在照鏡子,她穿一件蟬翼般釘滿亮片的貼身長裙,豐滿身段盡露,染成金棕的長發挽在頭頂,配大水鑽耳環,濃妝,好看得像洋娃娃,狹長的眼睛更媚。
  通常丘靈都會低頭疾走,可是今次忍不住站住了多看幾眼。
  奕群轉過頭來,笑一笑,“一個女子所有的,也不過是這幾年。”
  這像是人說的話,丘靈靜靜聽。
  “你我都是最可憐的孤女,真是,還咬來咬去幹基麽。
  能這樣想就好。
  “今晚,你也該出場了。”
  出場,去什麽地方?丘靈不明白。
  奕群不再言語,關上了寢室門。
  傍晚,正在寫功課,林姨出現在門口,“丘靈,明日星期六,不用上課,今晚出來與親友吃頓飯。”
  丘靈沉默。
  林姨捧進一隻大盒子,“該穿的衣服鞋襪全在這裏。”
  她搽著探紫色胭脂,看上去有點猙獰。
  那花襯衫舅舅在她身後一閃,嗬不,今日他穿白衣,可是也像花衫,花哨的圖案像紋身般已刻蝕在他皮膚上,人花已合一。
  “奕群會幫你化妝,”林姨說:“小女孩都愛扮大人,今日你可以盡興。”
  丘靈不用扮,她從來沒做過小孩。
  集群過來,打開盒子,“嗬,是這條裙子,我一直央求想穿,都不給我。”賭氣,丟下衣服。
  丘靈不出聲,雙眼看著功課,白紙上的黑字全部跳躍起來。
  片刻奕群來了,“還不穿衣服?太太叫你打扮呢。”
  奕群把化妝箱提過來,順手取過一隻粉盒,打開,便往丘靈的臉上抹,手法放意拙劣,像在麵包上擦花生醬,亂糊一起。
  “行了。”她拍拍手。
  她以為丘靈這回一定像小醜了,一照鏡子,奕群十分意外。
  那麽厚的粉底全貼在她青春細結的皮膚上,更顯得輪廓分明,由此可知,美女不能醜化。
  奕群這才細細替她梳頭、穿衣,配戴首飾。
  管家來催,司機在等。
  奕群一手拉起丘靈就走。
  下山的車子裏坐了五個人,大家都比較沉默,丘靈雙眼看到街上去,集群忽然抱怨奕群碰撞她,花襯衫嘻嘻笑,像看猴戲。
  丘靈想:你自己何嚐不是一隻猢猴。
  真正的馬戲班主也許是林姨,也可能是她尚未露麵的丈夫。
  奕群仿佛有點累,把額角靠在車窗上,不聲不響。
  到了宴會廳,丘靈一呆,原來是一個畫展酒會,客人比她們早到,正在評頭品足地看畫,有幾人還爭著出價。
  丘靈屏息觀變,絲毫不敢怠慢。
  林姨說:“丘靈,跟著我。
  她立刻笑著與賓客周旋,手腕純熟圓滑,丘靈發覺她記憶過人,每位人客的喜惡習慣都記得一清二楚。
  ——“彩萍已自法律係畢業了吧,預祝麗萍下月鋼琴比賽成功。”
  “法屬利維拉好玩嗎,去了兩個星期可是。”
  “方先生不喝拔蘭地,拿杯威士忌加冰來。”
  “嚴太太,今晚我替你準備了素萊。”
  十分討人歡喜,丘靈暗暗學習。
  客人漸漸來齊,宴會廳擠了起來。
  丘靈走到露合透氣,一定得有這座露台吧,否則,男女可怎樣邂逅呢。
  可是,已經有人比她先站在那裏密斟。
  看背影,知道是林政高與美麗的奕群。
  她這樣說:“我手邊有點節蓄,我們大可一走了之。”
  他不附和。
  “你不舍得?”
  他仍然不響。
  丘靈想代他答:一樣吃女人,吃生不如吃熟。
  況且,那邊的菜式可不及這邊豐富。
  “政高,我與你可以另起爐籠。”
  他卻說:“咦,可是有人?”
  轉過頭來,發覺並無人影。
  丘靈回到林姨身邊,逐位客人招呼,在場全是中年人,男多於女,丘靈看不到年輕人。
  丘靈沒發覺他們對她驚豔,連站在較遠的一個白頭翁都悄悄轉過頭來看她雪白晶瑩露在晚裝外邊的背脊。
  集群走過來,把一塊冰按在丘靈背上,丘靈分紋不動,她已下定決心永不生氣,隻轉身問:“奕群呢,好像看見她往露台那邊走去。”
  集群變色,再也無暇惡作劇,匆匆去露台看個究竟。
  晚宴開始了,丘靈被安排坐在男客旁邊。
  他問她:“還在讀書嗎?”
  丘靈點點頭。
  “十七還是十八?”
  丘靈不出聲。
  “將來,會承繼林姨的畫廊吧。”
  丘靈仍不說話。
  可是,那年紀可做她祖父的男人卻絲毫不覺得他被冷落,因為她少女的雙眼會說話。
  他趨近一點,不是急色,而是仿佛在少女身上聞到一股芬芳的氣息,他深呼吸。
  這種男人在商場上動輒叫友敵惶恐,可是,在少女麵前,卻有所顧忌。他想到約半個世紀以前,他第一個小女友,也是這麽可愛。她現在怎麽樣了?他無限感慨,不由得多喝了幾杯。
  忽然之間,外頭傳來一陣吵鬧聲,林姨立刻站起來去看個究竟。
  半晌,奕群與集群麵色鐵青地進來,林姨仍然笑容滿麵。晚飯吃得很暢快,並沒有丘靈想家中可怕或痛苦。
  那位男客對她說:“我沒有名片。我叫梁勝基,你會記得我的名字嗎?”
  他心狠手辣的大名在商界無人不知,但是他真怕女孩不屑記得他的名字。
  丘靈點點頭。
  席中的確需要幾個漂亮的女孩子點綴一下,丘靈的目光尋找林政高,四處不見。
  那梁先生把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手指距離她玉肩隻有兩寸,丘靈輕說聲對不起,站起往洗手間走去。
  真得透透氣。
  背後有人說:“完全不像新手,肯定是大將之才。”
  是林政高,原來他在這裏。
  “她們都糊塗,隻有你清醒。”
  丘靈一貫沉默。
  “而且,你一言不發,守口如瓶。”
  丘靈目光不與他接觸。
  “你知道林宅是做甚麽生意?”
  丘靈回頭往宴會廳走去,客人卻已散出來,一看時間,連丘靈都詫異,原來,四個小時已經過去。
  回程,林姨狠狠教訓奕群及集群,她的聲音不大,可是,一旦收斂笑容,豐常嚴厲。
  “剛才做甚麽?在公眾場所客人麵前出醜,如有下次,把你倆趕到街上去。”
  她們兩個不敢出聲。
  她又對林政高說:“你,要玩,走遠一點。”
  林政高這時候倒是眼觀鼻,鼻觀心。
  “全是蠢貨,”她停一停,“除出丘靈。”
  回到房間,丘靈立刻脫下衣服卸妝。
  第二天一早,她又坐在書桌麵前。
  中午,林姨走過看見,說:“你倒是真心想讀書。”
  丘靈微笑。
  “林姨成全你。”
  丘靈道謝。
  那位男客對她說:“我沒有名片。我叫梁勝基,你會記得我的名字嗎?”
  他心狠手辣的大名在商界無人不知,但是他真怕女孩不屑記得他的名字。
  丘靈點點頭。
  席中的確需要幾個漂亮的女孩子點綴一下,丘靈的目光尋找林政高,四處不見。
  那梁先生把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手指距離她玉肩隻有兩寸,丘靈輕說聲對不起,站起往洗手間走去。
  真得透透氣。
  背後有人說:“完全不像新手,肯定是大將之才。”
  是林政高,原來他在這裏。
  “她們都糊塗,隻有你清醒。”
  丘靈一貫沉默。
  “而且,你一言不發,守口如瓶。”
  丘靈目光不與他接觸。
  “你知道林宅是做甚麽生意?”
  丘靈回頭往宴會廳走去,客人卻已散出來,一看時間,連丘靈都詫異,原來,四個小時已經過去。
  回程,林姨狠狠教訓奕群及集群,她的聲音不大,可是,一旦收斂笑容,豐常嚴厲。
  “剛才做甚麽?在公眾場所客人麵前出醜,如有下次,把你倆趕到街上去。”
  她們兩個不敢出聲。
  她又對林政高說:“你,要玩,走遠一點。”
  林政高這時候倒是眼觀鼻,鼻觀心。
  “全是蠢貨,”她停一停,“除出丘靈。”
  回到房間,丘靈立刻脫下衣服卸妝。
  第二天一早,她又坐在書桌麵前。
  中午,林姨走過看見,說:“你倒是真心想讀書。”
  丘靈微笑。
  “林姨成全你。”
  丘靈道謝。
  “丘靈,這筆款子雖然不大,可是足夠繳付大學學費。”
  “我很感激。”
  “是你應得的,大家都知道蔣太太病時你全心全力照顧她起居。”
  “不,我——”
  “在舊金山還適應嗎?”
  “可以。”
  “不多講了,祝你好運。”
  丘靈鬆了口氣,以後她同澳洲,除卻手中護照,再也沒有任何聯係。
  在學校裏,唱過他們的國歌,學習過他們的風土人情曆史,都派不到用場,也許,眼光比集群她們寬闊,這也是益處。
  伊分麥衝呢,沒有問候她?她還沒有忘記他,他已經忘記她,偏偏是這樣的人,開始說,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她。
  丘靈忽然哈哈哈大笑起來。
  她很少笑,更不會響亮地笑出聲,這次是例外。
  林政高無意中聽到那清脆甜美雲雀般的笑聲,不由抬起頭來。
  林蘊高看著他,“真是特別的一個女孩子。”
  “嗯。”
  “可借還小。”
  林政高卻說:“越小越好。”
  林蘊高看著他,“你真那麽想?”
  “我才不,我隻喜歡成熟的女性。”
  這個答案叫林姨高興,半晌她說:“記得嗎,你初來我家,也隻得丘靈這麽大。”
  林政高沉默。
  怎麽會忘記。
  “全身沒有一搭好皮膚,處處熨傷,繼父喝醉酒用香煙逐處燒你,個子瘦小,看上去隻得十三歲。”
  林政高仍不出聲。
  “你是我收費的第一個孩子。”
  林政高這時問:“沒有叫你失望吧?”
  林姨滿意地說:“你替我賺很多,你自己也分不少。”
  林政高站起來。
  “去哪裏?再陪我說一陣子話。”
  “我約了人。”
  站在走廊,把他們兩人對話都聽進耳朵裹的丘靈連忙閃避。
  這才是他們真正關係。
  林姨自己的身世呢,她也是孤兒?傍晚,她們都乘船出海遊玩,丘靈獨自坐在泳池旁看風景。
  “咦,這是我的椅子。”
  原來林政高也沒出去。
  丘靈看他一眼,不動,也不出聲。
  “想你開口,真是非常豐常的難。”他坐在她對麵,剛好看到她的赤足。
  這少女連足趾都美,圓圓短短,宛如小童,將來穿慣了刑罰似的高跟鞋,整隻腳會變得醜陋不堪。
  他問:“這個家可使你滿意?”
  丘靈不置可否。
  “這是林姨最好的一幢房子。”
  丘靈很想知道多一點。
  “她丈夫是一個猶太人,比她大二十多歲,是個好人,一直扶植栽培她主持畫廊,可惜,她有她的一套。”
  丘靈看他一眼,他又換上花襯衫,這次,是一隻隻帆船夾雜著熱帶的大紅花與天堂鳥,煞是好看。
  “我講得太多了,”他停一停,不過同你說話,有個好處,你好像聽不懂,又不回答,故此,仿佛對神父告戒似的,非常安全。”
  丘靈完全沒有反應。
  “不知不覺,在林宅過了十年,也想過要走出去,找份工作,娶一個純良的女孩,組織家庭,可是,”他眼睛看到遠處去,“一想到哭叫的幼兒就害怕,生命太殘酷。”
  他們都是可憐負傷的人。
  “於是一年又一年蹉跎到今天,反而不想走了,林姨這吃用不愁。”
  丘靈聽了,隻覺淒涼。
  “這間屋子裏,沒有前途,錦衣美食,可是你看,每個人的靈魂逐漸消逝。”
  丘靈仍然不搭腔。
  他用一本雜誌,遮住臉,打盹。
  丘靈輕輕回到自己房裹休息,在互聯網上找資料看世界各地龍卷風實錄。
  有人推開門,“丘靈。”
  “咦,”丘靈問:“林姨,這麽早回來?”
  “我暈浪。”
  她分明是不放心甚麽,才突擊檢查,看到丘靈乖乖在樓上,又覺滿意。
  況且,她看到他在泳池邊熟睡。
  她笑問:“想進大學?”
  丘靈點點頭。
  “沒問題,你盡管去考,我支持你,我喜歡文化氣息。”
  這是她抓得住人客的原因:氣氛夠優雅清新,與眾不同。
  “下個長周末,我帶你去紐約。”
  丘靈唯唯喏喏。
  “這樣懂事,我是你生母,就不舍得你。”
  丘靈的心被刺一下。
  林姨輕輕問:“她仍在牢裏?”
  丘靈點頭。
  “仍然不肯見你?”
  丘靈無奈,“已近三年沒見麵。”
  “案件絕無上訴機會?”
  “她毫無意圖洗脫罪名。”
  “那男子,是個什麽樣的人?”
  丘靈忽然微笑,遠在天遢,近在眼前,一盤藍黑色發亮頭發,含情脈脈的雙眼,還有,花襯衫。
  丘靈輕輕答:“太久以前的事了,不再記得。”
  林姨說:“可憐。”
  有人表示同情總是好的。
  “你可以在我這裏安心住到十八歲,或是更久。”
  接著,有電話找她,她又去趕業務。
  那天晚上,奕群與集群很晚才回來,嘻嘻笑,歡樂似濺起的浪花,關著門都聽見。
  第二早,隻得丘靈一個人去上學。
  長假,林姨果然隻帶丘靈一人往紐約,引起另外兩個女孩不滿。
  由林政高替她們挽著行李上飛機。
  在機艙裏林姨喝得酩酊,也許,醉了之後,傷口不那麽痛,心靈沒如此寂寞,罪惡感自然減輕。
  使丘靈訝異的是,一共三個人,竟訂了三間酒店房間,林姨做事,十分大方漂亮。
  他們休息,丘靈在酒店大堂買了一張市區地圖一個人逛街去。
  走累了,坐在路邊喝汽水,有人過來搭訕:“小姐,可想試鏡?”
  丘靈反問:“演員還是模特兒?”
  “我代表霓虹天才發掘公司。”他給她名片。
  “十四歲半也可以嗎?”
  “你隻得這麽一點點大?不要緊,我們一些近鏡模特兒隻有十二歲,但需要家長簽署同意書。”
  丘靈站起來走開。
  回到酒店,林姨剛梳妝,根本不知道丘靈出去過。
  “我帶你見我丈夫。”
  聞名已久,原來真的有這麽一個人。
  但林姨為什麽不回家,幹嗎住在酒店裏?
  “約好晚上一起吃飯。”
  “需要換衣服嗎?”
  “隨便你。”
  丘靈沒有看見林政高。
  她們要去的地方就在酒店附近,走路十分鍾,乘車也是十分鍾。
  林姨對大廈司合說:“閣樓。”
  電梯把她們載到頂樓,門一打開,丘靈便看到整個紐約夜市,如珠寶般燦爛,的確是世上最華麗的都會。
  一位女管家迎上來,“太太,你來了,先生馬上出來。”
  林姨熟絡地走到書房坐下。
  書房內有一座古董太陽係九大行星模型,按動關鍵,會得轉動,丘靈愛不釋手。
  林姨咕噥:“真是孩子。”
  有人出來了。
  丘靈抬頭,看到一個頭發家銀絲般白種老人,清臒、瘦削,守著裁剪考究的西裝。
  他過來招呼:“你是丘靈?叫我亨利好了。”
  丘靈點點頭。
  他對林姨說:“丘靈比其他女孩子清麗文雅得多。
  丘靈陪笑。
  近看,老人臉上全是壽斑,皮膚鬆脫,一輪一輪打轉,可是,一雙眼睛仍然有神。
  他說:“蘊,回到我身邊來吧。”
  隻聽得林姨答:“我不喜紐約。”
  “我可以更改遺囑,再撥多些財產到你名下。”
  “目前不是很好嗎。”
  “午夜夢回,十分寂寞。”
  丘靈見他倆這樣誠懇說出心事,覺得十分難得,關係已經比一般夫妻好得多了。
  “那麽,讓我們一起搬到聖他菲去共度餘生,紐約有太多痛苦記憶,我不會留下。”
  “一切已經過去了。”
  林姨自斟自飲,“不,永誌不忘,夢中,細小的我仍然在家門附近淒惶徘徊,望他們回心轉意,開門給我。”
  老先生笑了。
  林姨又斟滿酒,一飲而盡。
  老先生自口袋裏取出一隻信封,“丘靈,這是你的見麵禮物。”
  丘靈連忙說:“太客氣了!”
  老先生微笑,“我最討厭吝嗇的老人,你說可是。”
  丘靈隻得收下。
  一頓飯三人都沒吃好,然後,她倆就告辭了。
  下午加晚上的酒精,林姨爛醉如泥,她倒在床上昏睡不醒。
  林政高對丘靈說:“我陪你出去逛夜市。”
  丘靈猶疑。
  林政高微笑,“怕什麽?”
  真的,還有甚麽恐懼。
  他們乘馬車遊中央公園,離遠還可以看到剛才去過的大廈閣樓。
  馬蹄的嗒,林政高忽然說:“送你一個忠告。”
  丘靈看著他。
  “無論怎麽樣,別用毒品,勿喝醉酒。”
  丘靈說:“謝謝你。”
  “女人喝醉,多麽難看,滿地打滾嚎哭,小便失禁,平日打扮得再美也變夜叉。”
  這是指林姨吧。
  “每次她到紐約,都喝得不省人事,她年輕時在這城裹吃了太多苦頭。”
  丘靈抬起頭,沒想到在這都會的不夜天空,可以看到整個蒼穹星光燦爛。
  她忽然開口問林政高:“我們可是社會渣滓?”
  他一怔,不由得笑了,“像你這樣的垃圾,很多人喜愛還來不及呢。”
  “那你呢?”
  “我是蛇蟲鼠蟻。”
  丘靈說:“我生母是殺人凶手。”
  林政高欠欠身,“我聽說過,多麽不幸。”
  丘靈低下頭。“其實,那種人,要走便讓他走好了。”
  但是,不知怎地,丘雯嵐在那個時候精神崩潰,鑄成大錯。
  “第二個忠告:千萬別因愛成恨。”
  丘靈無比哀傷,聽了這樣文藝腔的話,卻忍不住笑出聲來。
  “差不多了,”林政高側著頭想一想,“夜深啦,小孩子該回去了。”
  第二天,林姨帶丘靈逛街,豪爽地選購衣物,一擲千金,人人有份,自然,她也買了許多花襯衫。
  兩人回到家,一進門,管家便低聲向林姨報告消息,丘靈知道又是奕群她們生事。
  這次,林姨真的動氣了,扔下手上的大包小包,兩條眉毛倒豎,雙頰上的腮肉不住顫抖。
  她蹬蹬蹬跑到樓上,一腳踢開兩個養女寢室門,房裏一片淩亂,似有人打過架,卻空無一人。
  接著,她聽到樓下有嬉笑聲,原來人都浸在泳池裏。
  丘靈一看,隻見兩個姐姐正裸泳,年輕美麗的她們赤著身子,卻絲毫不覺荒誕,反而像林中精靈嬉水。
  慢著,池中還有人。
  他倒是穿著衣服,可是薄襯衫濕水貼在結實的胸膛上,也同不穿差不多。
  林姨連忙又趕下樓去,不知從什麽地方找出了一把手槍,朝天空開了一槍。
  丘靈震驚,呆呆站一旁。
  泳池裏的三個人聽到槍聲靜了下來。
  丘靈見她們目光呆滯,知道是吃過藥,才會這樣放肆。
  林政高自泳池起來,鎮靜地經過林姨,她拿槍瞄準他,他夷然說:“除出威嚇,就沒有別的方法,你想開槍,盡管來好了。”
  他背著她悠然離去。
  林姨頹然坐倒在地,她連痛哭都不會。
  丘靈輕輕取過她手中槍械,在林姨身上,丘靈看到母親的影子。
  丘靈又取來大毛巾搭在兩個稞女身上。
  那天晚上,大家都沒有吃飯。
  林姨待兩個養女清醒了,令她們立刻走。
  “滾!替我走得越遠越好,一生一世別再回來。”
  集群有點害怕,可是,又不甘苦苦哀求留下。
  奕群卻冷冷地說:“我收拾了就走。”
  林姨趕盡殺絕,“光著雙手走,這屋裏沒有甚麽是屬於你的。”
  奕群忽然笑了,“這幾年我替你掙了多少你心中有數。”
  林姨答:“我一早與你三七分賬,不拖不欠。”
  “說得好,”奕群站起來,“我立刻走。”
  林姨忽然問:“為什麽我毒恨你們與他搞在一起,你們偏要那樣做?”
  奕群轉過頭來,“你老了,皮寬肉鬆,腰粗胸肥,你靠我們,不是我們靠你,你可得弄清楚。”
  林姨臉色死灰。
  奕群間集群:“你可跟我走?”
  集群忽然搖頭,“不,你隻會是另外一個新的林蘊高,我自管自。”
  她說的一定不錯。
  奕群說:“那麽,出了這個家門,我們分道揚鑣,各自為政。”
  奕群真的什麽都不拿,就打開了大門,走了出去。
  集群猶疑片刻,也離開了多年棲身之所。丘靈送她們到門口。一輛計程車遠遠駛來,兩個女孩子上車。
  林姨恨恨的說:“別去理她們。”
  她終於清理了門戶。
  現在,她手下隻剩丘靈一個人了,丘靈混身寒毛忽然豎了起來。
  林政高呢,他人在哪裏,闖了禍,仍然可以在林宅住下去?
  林姨忽然緊緊抓住丘靈的手不放,“丘靈,現在隻剩我同你了。”
  過了片刻,丘靈用力把手抽回。
  那天深夜,丘靈驚醒,鼻端問到熟悉的香水味,她不動聲色,發覺林姨坐在她床沿。
  房門明明已經下鎖,可見不管用,林姨有全產鎖匙,隨意出入,這是她的地頭。
  她進房來幹甚麽?
  那一晚有月色,林姨坐著動也不動,像在沉思,卸了妝的她比白天年輕,平靜臉色叫她看上去有令人詫異的端莊,年輕的時候,她肯定比三個養女更漂亮。
  歲月在她眼角添上紋路,腮肉往下墜,小圓臉變成長方臉,整個樣子都轉了型。
  片刻,林姨站起來踱步,一會兒走到門口,又回轉來,最後,她探視丘靈,丘靈連忙合上眼睛。
  林姨終於走了,輕輕合上房門。
  丘靈知道有事要發生,但她完全不能保護自己。
  第二天,林姨若無其事地同丘靈說:“今晚同你去一個舞會。”
  丘靈冷靜地回答:“我不去。”
  林姨淩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丘靈再肯定的說一遍:“我不去舞會,我不陪客人喝酒跳舞。”
  林姨呆半晌,丘靈滿以為她會發作,但是沒有,她緩緩說:“嗬,你是記掛功課。”
  “是,我得上學。”
  “那麽,改天再說吧。”
  丘靈看到傭人把兩個所謂姐姐的衣物一捆捆當垃圾扔出去。
  過了兩日,林姨又說:“這次你一定要來,我請客人吃飯,你非得幫手招呼不可。”
  丘靈立刻說:“不,我怕累,一頓飯吃五六個小時,第二天起不來。”
  林姨看著她,聲音放軟,“你隻當幫幫忙,很快過去,又不是捱打捱餓。”
  丘靈悲哀地說:“請恕我不能那樣做。”
  林姨臉色又變得冷若冰霜,“好,那就別怪我自己想辦法。”
  丘靈回到學校去。
  她可以做什麽?通知老師,驚動警方,調查林姨,然後,兒童廳會把她送到另一個領養家庭去,那裏,一樣有虎視眈眈的豺狼虎豹。
  那日放學,在泳池邊,又看到了花襯衫。
  丘靈對他已經不客氣,毫不掩飾聲音中不滿,“你還在這裏?”
  他懶洋洋答:“你想我去哪裏?”
  “那兩個女孩子因你流離失所——”
  他忽然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丘靈,你究年幼無知,不,那兩個女孩子並無流落街頭,事實上她們已遷人城內最高貴公寓,成為某集團生力軍,生活勝過從前。”
  丘靈愣住。
  林政高忽然歎一口氣,“丘靈,快逃,有那麽遠逃那麽遠。”
  丘靈著著天空,逃到什麽地方去?人家可以躲到家裏,撲進父母懷抱,她無處可以藏身。
  就在這個時候,地麵像是提動一下,丘靈以為是自己頭暈,可是不,泳池寧靜的水麵忽然出現了一圈圈漣漪。
  她非常訝異,這是甚麽?
  隻聽得花襯衫說:“咦,地震。”
  的確是輕微地震,若不是剛站在園子裏,還真的不易察覺。
  那一秒鍾晃動之後,大地又沉寂下來。
  林政高忽然談起天文地理來,“理論上,一萬年後,整個加州會得扯離大陸,飄往阿拉斯加。”
  到了那個時候,世上肯定仍然有許多寄生的花襯衫。
  林姨出現了。“在說甚麽呀?”
  丘靈立刻走開。
  林姨叫住她:“丘靈,今晚家裏宴客,你要不要來?”
  丘靈沒有回頭,“我需要溫習。”
  “音樂可能吵一點,你別理會。”
  丘靈逃一般回到自己房間。
  林姨穿著短褲,腿上全是青綠色細筋,像小小蚯蚓爬在皮膚上。
  那天晚上,果然像林姨所說,客廳傳來音樂聲,碎碎不停,是華爾滋。
  丘靈醒了,想睜開眼睛,可是不能夠,咦,今晚為何這樣累?她手腳都不能動彈。
  電光石火之間,丘靈明白了。
  她心頭卻非常清晰。
  她被人下了藥。
  三次邀請遭到失敗,林姨終於用了萬無一失的方法。
  因為孤女不能反抗,事後也沒有能力報複。
  丘靈異端問到一股氣味,那是老人身上特有腐黴之氣,授著,一隻手顫抖地像蛇般向她的肩膀摸索。
  丘靈比死還難過,心底無限憤怒,腦袋似要爆炸,她情願完全失去知覺,什麽也不知道。
  丘靈想大聲呼叫,卻不能發出聲音,但耳畔仍聽到華爾滋的節拍。
  丘靈悲忿地落下淚來。
  就在這個時候,整間房間搖動一下,再一下,然後左右不住晃動。
  天花板上油灰紛紛落下,地震!
  那人伏到她身上,可是,接著又有重物墜下壓到他的身上,丘靈頭部被磚塊擊中,昏迷之前她很寬心地想:情願這樣死去。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丘靈發覺手腳又能自由運動,她混身麻痹,額頭濕潤,一摸,整手是血。
  她半身被埋在瓦礫中,掙紮爬出,發覺一條腿軟綿綿,嗬,小腿骨已經折斷,可是卻感覺不到痛。
  已經沒有華爾滋樂聲,隻聽到嗚嗚救護車號角。
  丘靈無比詫異,大地震動,撕開裂縫,竟救了她,她身上伏著半裸的陌生老人,家軟墊似替她擋住塌下來的天花板,所以她可以逃出生天。
  她奮力推開那人,他已沒有生命跡象,手腳細長,像雞爪一樣無力,再也不能施虐。
  丘靈鼻端聞到強烈的煤氣味。
  她爬行出瓦礫,看到附近有融融火光。
  十秒八秒的震動,已摧毀了整個住宅區,平坦的柏油行車道拱起破碎,水柱噴起,成為一個災區。
  丘靈聽到呻吟聲。
  她看到一條人腿,蒼白皮膚上爬滿青色蚯蚓。
  “救命,救我。”微弱的聲音在瓦礫下呼叫。
  丘靈咬緊牙關站起來。
  她蹣跚地一步步走出去,看到有火頭,拾起一塊燃燒的木板,用盡力氣,朝她逃出來的那一方麵扔過去。
  煤氣味越來越濃,火頭一接觸到燃料,立刻爆炸起來,火舌實起播到半空,把丘靈震倒在地上。
  丘靈再一次失去知覺。
  這次醒來,她已躺在醫院裏。
  一名看護親切地看著她笑,“醒來了?”
  丘靈點點頭。
  “你是尼克特製六級地震的僥幸生還者之一。”
  丘靈不出聲。
  “你其他家人就沒有那樣幸運了。”
  丘靈一震,她看到自己的左腿打著石膏,胸口炙痛,嚴密地紮著紗布。
  看護見她不表示哀傷,采近問:“你記得當時的情況嗎?”
  丘靈搖搖頭。
  看護歎口氣,“受驚過度,記憶盡失。”
  醫生進來診視丘靈額角。
  她伸手一摸,才知左額有一條拉鏈那樣的缺口。
  醫生開了電視,熒幕正在播放新聞片段,直升飛機上的記者焦急擔憂地報道這次地震災情。
  影響不是很大,可是,已經救了丘靈。
  丘靈忽然微笑起來。
  她在醫院逗留了一段日子。
  沒有人騷擾她,她靜靜看書、休息、養傷。
  醫院找來心理輔導員幫她。
  “還記得自己有親人嗎?”
  丘靈搖頭。
  “養母不幸喪生,你得接受這個事實。”
  丘靈不出聲。
  “所有紀念品及文件都在瓦礫堆燃燒怠盡,你現在孑然一人,學校裏同學願意來探訪你,你接受嗎?”
  丘靈又搖頭。
  “你得再一次到另一個領養家庭生活。”
  丘靈閉上眼睛。
  醫務人員似乎也十分欷噓。
  半晌,以為她睡著了,兩個看護輕輕議論。
  “可憐,甚麽都不記得。”
  “我與丈夫感情不佳,也有追求者,本來打算離婚,但是,為著兩個女兒,打消主意,待她們過了十八歲再說吧。”
  “女孩子落了單,真是可憐。”
  “這個丘靈,將會怎麽樣?”
  “希望社會廳會找到一個比較妥當的家庭,讓她平穩寄居數年,到了十八歲,便可自主。”
  “許多這樣歲數的孤女終於流落街頭。”
  “校方說她功課很好,希望她是例外。”
  “身體已完全康複,但仍不說話。”
  “其實,我們整日喋喋不休,哪幾句話有意義?”
  接著,社會廳的人也來了。
  “丘靈,”那位太太十分親切,“我替你找到一個好家庭,他們姓淩,住在這個國家已有一百年。”
  丘靈靜靜聽著。
  “淩氏夫婦是電腦繪圖專家,本來有一子一女,可是十九歲的女兒去年患血癌不治去世,所以,他們願意替社會照顧其他有需要孩子。”
  丘靈點頭。
  “我們都希望這是你成年之前最後一個家。”
  可是,第二天,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丘靈正準備出院,有人來找她。
  看護一邊帶那人進來,一邊輕聲說:“不知丘靈可明白這件事,有關她所有資料,我們自學校得來,她昏迷了三日,我們在電視上播放她照片,才由她班主任出麵確認身份。”
  那人說:“我盡量試一試。”
  他走近丘靈。
  “我是葉律師。”
  丘靈等他說明來意。
  “我的當事人林蘊高女士有一張遺囑在我處。”
  丘靈不明白他的意思。
  “林蘊高簡單說明,她故世之後,遺產由你承繼。”
  丘靈真正意外了。
  “我已把她的遺物帶來,”他取出一隻鞋盒那樣大小的箱子,“請你點算。”
  丘靈當著他的麵把盒子打開。
  林蘊高身外物隻得那樣一點點:一條金項鏈,若幹股票,以及一些文件。
  “我當事人欠債,畫廊已經解散,並無其他節蓄。”
  丘靈抬起頭,真沒想到。
  葉律師說:“我走了。”
  丘靈拾起那條金項鏈,鋪墜是一隻小小橢圓形照片盒,打開一看,裏頭小照是母女合照。
  兩人長得非常像,一看知道是林姨與她母親。
  丘靈把金鏈放回盒內,再合上盒蓋。
  看護進來問:“準備好了沒有?該出院了。”
  中年的淩氏夫婦在會客室等她。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瘦得不能再瘦,額角上有一條疤痕的女孩子,走路略拐,斷腿還得就力。
  淩太太迎上來,“丘靈,你好。”
  丘靈朝她鞠躬。
  淩先生在一旁不出聲,隻是微笑。
  “請上車。”
  淩思聰夫婦住近郊一個叫胡桃溪的地方。
  寧靜的平房前後有大草地,但是,看不到海。
  咦,這是丘靈第一個看不到海的寄居家庭。
  或許,這真可以成為丘靈定居之所。
  房間已收拾過,但是看得出從前的主人也是個女孩子,書架子上全是獎狀:網球冠軍、溜冰金獎、優異學生、芭蕾舞比賽頭獎……似乎做甚麽都水到渠成。
  照片中的她是個俏麗的少女。
  淩太太輕輕說:“她叫麗儒。”
  丘靈點點頭。
  被父母鍾愛的女兒反而天不假年,野草般的她又活了下來,翻過另外一頁。
  “麗儒的哥哥啟儒在哈佛,假期才回家。”
  丘靈不出聲。
  “別擔心,丘靈,我們並不想由你來代替麗儒,屋子太靜,我們當你是朋友。”
  丘靈相信她。
  淩太太斯文大方,鵝蛋臉,白皙皮膚,穿鬆身衣服,看上去隻覺她高貴。
  淩先生不多話,對妻子也謝前謝後,是名君子。
  丘靈的第六感可靠得叫她自己都吃驚,她知道這次她可以放心。
  正當天色完全漆黑的時候,她看到了一絲曙光。
  口頭不認,淩太太完全把她當作已逝女兒。
  每天替她準備早餐,衣物洗淨烘乾放在五鬥櫃上,駕車送她上學放學。
  下車時叮囑:“好好聽功課,勿讓男同學搭訕,多喝水。”
  下雨了,她送傘來。
  大太陽,叫丘靈擦太陽油。
  麗儒留下空檔,由丘靈填充。
  丘靈一直想要一個這樣好教養、端莊、有學問、有能力的母親,漸漸生了親切之意。
  仍然不說話,依舊瘦得像一條藤,除出一雙大眼睛,丘靈比從前醜得多。
  她很安樂,長得醜是安全的話,她樂得難看。
  丘靈轉了校,從來沒有機會與同學培養從容感情的她終於也有了歸屬感。
  教育署特地派人來測試她成績。
  結果是“丘小姐,你可願意試讀大學一年級。”
  丘靈點頭。
  她在初秋往州立大學走讀,修電腦程式設計。
  淩家本來就有兩名天資聰穎的孩子,都在十六歲進大學,對於丘靈的成績並無太大訝異。
  感恩節,丘靈忽然得了一場病,高燒不退,家庭醫生前來診治。
  “女孩體重仿佛不足九十磅,是否患厭食?”
  “不,她飲食正常。”
  “十五歲進大學,可有巨大壓力?”
  “她應付有餘。”
  醫生點頭,“這是天賦,知識像是一早儲藏在腦庫之內,隨時應用,毋需學習。”
  “可有大礙?”
  “不過是感冒病毒,小心休息,一兩日我再來。”
  丘靈在病中昏睡,混身冷汗,夢中覺得母親前來看她,穿著時髦衣衫,笑嘻嘻,“丘靈,我出來了”,但是,她的手緊緊握住另一人的手,那是誰?啊呀,花襯衫!
  丘靈驚嚇嚎叫,雙手亂舞。
  驚醒了,發覺茶幾上有一壺冰水,一定是遊太太體貼為她準備的,連忙感激地喝盡了,累極再睡。
  這次,發覺自己置身於洪水之中,山上大石被大水效衝,滾下山坡,朝她壓過來,丘靈發足狂奔,可是水漲到她腰間,眼看就要沒頂,她大喊:“媽媽,媽媽。”
  忽然之間她聽到有人問她:“你好像很辛苦,我替你去叫媽媽。”
  授著,一把溫柔肯定的聲音在她跟前說:“媽媽在這裏。”
  丘靈連忙抓住那雙手,她沒有哭,又一次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聽到鳥嗚,並且有人笑說:“丘靈,我是威廉土醫生,請醒醒。”
  丘靈睜開眼睛,看到醫生身後還有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謝天謝地,他穿著白襯衫。
  年輕人探頭過來,“啊,一看就知道好得多了。”
  醫生說:“萬幸不用到醫院診治。”
  丘靈躺床上,完全出不了聲。
  年輕人說:“我是啟儒。”
  嗬,他自東部回來度假。
  淩啟儒看到一張小得像玩偶麵俱那樣的臉,蒼白得一點顏色也沒有,額角上有一條長疤痕,象曾經摔破過,但又被修補黏合。
  他昨夜聽到有人做噩夢驚呼,推開房門,第一次看到了這位客人。
  他沒敢走近,立刻把母親叫來。
  今天,總算看清楚了丘靈。
  瘦削的女孩一雙眼珠大得不成比例,雖在病中,仍然明亮閃爍,複雜眼神仿佛在上演一些不知名劇情,淩啟儒訝異了。
  淩太太捧著早點進來。
  “喝些白粥。”
  丘靈這才覺得肚子餓,連忙喝了一碗。
  遊太太向醫生道謝,“勞駕你一早趕來,那時看麗儒你也這樣盡心……”
  說到麗儒,三個人都黯然。
  丘靈連忙說:“還想添一碗。”
  淩太太連忙去盛。
  醫生說:“年輕的女士,你完全因筋疲力盡而病倒,功課方麵最好放鬆點。”
  這時,房門口有人輕聲叫:“啟儒,啟儒。”
  丘靈轉過頭去,看到有人穿著不能再短的短褲,以及小得縮了水似的T恤,一個象封麵模特兒似的女郎叫他出去講話。
  啟儒立刻往外跑。
  淩太太微笑說:“那是啟儒的女朋友穎兒。”
  丘靈點點頭。
  醫生叮囑丘靈多吃多睡,放心離去。
  淩太太留在房裏替丘靈收拾衣物。
  不知怎地,丘靈忽然脫口問:“我的那件紫色手織外套呢,許久沒穿了。”
  淩太太一聽,驀然轉過頭來,著著丘靈。
  “史蒂芬妮M借去穿過一次,有否歸還?”
  淩太太雙手簌簌地抖,走近問:“你怎麽知道?”
  丘靈抬起頭,“知道甚麽?”
  “那件紫色的外套。”淩太太打開抽屜,把上衣拿出來,“史蒂芬妮前日才記得歸還。”
  她落下淚來。
  丘靈微微笑,“啊。”
  淩太太懇切地問:“麗儒,可是你想同媽媽說些甚麽?”
  丘靈有點難過,輕聲答:“我不是麗儒。”
  淩太太定定神,“對不起,我失態了。”
  她把外套搭在丘靈肩上。
  室內忽然洋溢起一股薰衣草香氣,一定是外套上的香水。
  淩太太輕輕擁抱丘靈。
  麗儒到臨終時,也這樣瘦削。
  啟儒敲門進來說:“我有幾本好書介紹給你看。”
  丘靈微笑,隨口說:“別又是大人國小人國。”
  啟儒怔住,他輕輕放下書。
  他曾經作弄妹妹,說高利華曆劫大人國小人國是中學必考的文學著作,一定要背熟,麗儒到十三歲才發覺不是真的,大呼上當。
  陌生的小客人怎麽會知道這件事?
  啟儒當下不動聲色。
  可是他母親把他輕輕帶到一角。
  “啟儒,你可覺得有點怪?”
  “媽媽,可能隻是巧合,十多歲女孩說話內容與口氣都差不多。”
  “不不,一些事,隻有麗儒知道。”
  “她會不會看過妹妹的記事簿?”
  “麗儒從來不寫日記。”
  “媽媽,我相信是偶然巧合,你思念麗儒過度。”
  淩太太抬起頭,“也許是。”
  “照顧她本來是好事,如果掀起傷心事”
  “不不,是我多心了。”
  清脆聲音打斷話柄,“啟儒,啟儒。”
  “穎兒叫你。”
  過兩日,丘靈回到學校,照平常正在熒幕前工作,導師過來,忽然發覺一件事,“咦,丘靈,為甚麽你下載資料速度這樣快?”
  丘靈抬起頭,“不過稍快五秒。”
  導師頓足,“那即是每次增速一倍,非同小可,所有資料員夢寐以求,你用甚麽方法?”
  丘靈答:“我發覺這樣這樣,在次序上轉折一下,再經過如此處理,會比一般速度快一點。”
  導師呆半晌,深呼吸一下,立刻把其他講師叫來一起研究。
  “丘靈,你發現這個方法已有多久?”
  “自學期開始已經采用。”
  “為甚麽不揚聲?”
  “我以為人人都這樣做。”
  講師們麵麵相覷。
  有人忽然出聲:“小丘靈單是靠這項程式已可畢業,快,快著手幫她申請專利。”
  丘靈連忙說:“不,假使可以方便每一個資料員,我願意放棄專利。”
  有人大笑,“可是大學需要經費,你出售專利捐助電腦係,豈非更加造福學兄學弟。”
  整個實驗室轟動起來。
  翌日,有電視台記者來訪問丘靈,少女無論如何避而不見。
  記者無奈,隻得這樣對觀眾交待:“這位天才一早已經擁有科學家怪脾氣,不發一言,埋頭苦幹,據同學說,她平日一天大約隻說三句話,其中兩句是謝謝,一句是對不起:…。”
  淩太太看完電視對兒子說:“今日記者太多事。”
  “這是好事,瞞不過就不必瞞了。”
  “幸虧我對這種情況有經驗,記得麗儒十二級考得全州第一名嗎,記者被我一句話應付過去。”
  啟儒回憶:“我記得你說:小孩子讀書成績好一點是應該的,有什麽值得訪問”,連照片也不願提供。”
  這時,丘靈下褸來,走近淩太太,貼著她坐,把頭靠在她肩膀上。
  “這多象麗儒。”啟儒說。
  淩太太說:“麗儒大塊頭,靠一會我膀子都酸,丘靈體重輕,絲毫不覺得。”
  啟儒問:“大學是否將專利賣給曉義配克?”
  丘靈茫然搖頭。
  啟儒笑了,是該這樣才配稱天才。
  他對丘靈說:“下星期我回東岸。”
  丘靈有點依依不舍,隻是說不出口。
  “稍後我會參予史丹福一項研究計劃,又可以回到家裏小住。”
  淩太太說:“家裏太靜了。”
  啟儒也過去擠著母親坐。
  淩太太說:“幾時結婚生子把嬰兒帶回來就熱鬧。”
  “丘靈,在家請多製造些聲響。”
  丘靈隻希望這個家是真的,她可以一生一世住在胡桃溪,與母兄永久坐在沙發裏閑聊。
  可是一個人的過去總會找上門來。
  一日放學,丘靈看到了她的噩夢。
  那是一件花襯衫,七彩繽紛,圖案特別,是一隻隻升空熱氣球,它的主人是熟人。
  那人迎上來,“丘靈,你好。”
  丘靈站住。
  “我在電視新聞上看見你,才知道你在這裏,真想不到,小猴子成為名人,你這人真有點古怪。”
  丘靈必需站在這個角落等車,她走不開。
  “我研究過你的事,你仿佛是個不祥人,走到哪裏,總有死亡或意外發生。”
  這時,淩太太的車離遠駛近,看到一個男人與丘靈說話,好不奇怪,有點警惕,揚聲叫:“丘靈,這裏。”
  丘靈立刻上車。
  淩太太見她臉色木然,便問:“那男人是誰,是記者嗎?”
  丘靈不出聲。
  “他沒有給你麻煩吧。”
  丘靈低下頭,終於被他找到了。
  “我讓啟儒陪你。
  第二天,花襯衫又來了。
  “我打聽到,你承繼了遺產。”
  丘靈一言不發。
  “我在想,真奇怪,為甚麽隻有你一人逃離火窟?”
  丘靈隻當他不在麵前,雙眼看著鞋子。
  他說:“這些,我都不理,我手頭很緊,等錢用,請幫幫忙,我保證立刻在你麵前消失。”
  今日淩太太的車子遲了一些來。
  “集群她們不理睬我,嘿,你可想得到她們會把我當瘟神?現在,隻得向你伸手。”
  丘靈退後一步。
  “你很瘦,他們待薄你?要不要跟我走?”
  丘靈背脊已經靠緊牆角。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擋在丘靈小小身軀麵前,這位先生,你認錯人了,我妹妹不認識你。”
  淩啟儒身型高大,寬肩強壯,擋在丘靈前邊,把她完全遮住。
  第一次有人出麵保護丘靈,她手足無措。
  對方見已不方便說話,立刻轉身逃去,迅速消失在街角。
  “媽媽叫我來接你,對不起,我來遲了。”
  他雙手插在口袋裹,看到丘靈大眼裹去,“你可想聊聊?”
  丘靈點點頭。
  “我有個好地方,麗儒一有難題,就與我躲到那裏說半天。”
  丘靈忽然脫口說:“我知道,是屋旁小公園石凳。”
  啟儒一怔,“我不得不承認你有靈感。”
  他帶她到僻靜角落坐下。
  丘靈輕輕說:“那人,是我從前養母的情人,剛才,他向我勒索。”
  淩啟儒十分冷靜,“他想威脅甚麽?”
  “取走我現在的安樂日子。”
  “最好方法,是通知警方。”
  丘靈不出聲。
  “你有躊躇?”
  丘靈點頭。
  “你有把柄在他手裹?”
  丘靈看著天空。
  “真難以想家才十多歲少女會遭遇到這種事。”
  “我不想再提往事。”
  “那麽,你想付款?”
  丘靈笑了,“當然不可以。”
  “那等於鼓勵他再來一百次。”
  丘靈說:“隻得避開他。”
  “你想離開這裏?”淩啟儒一說即明。
  丘靈點頭。
  “哎呀,剛好有個開始,怎麽舍得你走。”
  丘靈輕輕地說:“流離是我的命運。”
  “自從你來我家,家母振作不少,你一走必定對她有打擊。”
  “你呢,可想過回家?”
  “被你說中了,自從麗儒過世,我一直逃避家中悲慘氣氛,不敢麵對現實。”
  “是淩啟儒回家的時候了。”
  “多謝你提點。”
  丘靈心想,他是頭一個感激她的人。
  “我幫你轉校到東岸,名義上,你仍是淩家客人,這樣可妥當?”
  “我也這樣想。”
  “那人可能一樣會找到東岸。”
  “屆時再說吧,一步一步應付。”
  “我不讚成你避一世。”
  丘靈卻說:“一生那麽長,希望我的生活會變得更好。”
  “丘靈,可否懇請你做一件事。”
  “一定做到。”
  “難為你了。”
  “是甚麽呢?”
  “家母日夜思念麗儒,請聰敏的你使她接受事實,重拾餘生。”
  丘靈低頭,“要她恢複喪女之前那般安樂,並不可能。”
  “這我也明白。”
  “我可以試一試。”
  “感激不盡,拜托你了。”
  啟儒握緊她的手,親吻一下。
  被喜歡異性的嘴唇接觸到皮膚還是第一次,丘靈縮回手,知道那個印記永遠不會消失。
  可是,他看她,永遠會是個受傷不幸瘦弱的小孩,他會保護她幫助她扶持她,但他不會愛她。
  丘靈完全明白,他隻是可敬的一個大哥哥。
  過兩日,啟儒回東岸,穎兒跟著他走,天真漂亮的她眼中沒有旁人,家庭環境又允許她任性地追隨男友到天涯海角。
  父母一早已將名下部份首飾、金錢、房產撥給她應用,她又遇到啟儒那樣好男孩,真正是個幸運女。
  幾乎與丘靈是個極端,因此無話可說,但是,淩太太注意到,她們彼此並無猜忌。
  淩太太問丘靈:“不羨慕穎兒?”
  丘靈隻笑,不出聲。
  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光是痛苦期艾地豔羨,有甚麽益處。
  淩先生卻說另外一個題目:“這兩日下班回來,發覺後園附近有一形跡可疑的男子,近日鬧車房劫案,進出要小心點。”
  淩太太連忙答是。
  “那人穿花襯衫,很易辨認,我已通知警方備案。”
  “不會是新鄰居吧,近年許多戶人家回流,房子紛紛租出去,人流比較雜。”
  “不像是這一區的人。”
  丘靈心中有數。
  “下星期我出差到倫敦開會,你們兩人當心門戶。”
  這該是個好機會。
  淩先生建議:“不如你與丘靈也去旅行度假。”
  淩太太卻說:“我最怕出門。”
  淩先生無奈,“從前你最踴躍,陪著麗儒宜上北極圈。”
  “是呀,跑累了。”淩太太低下頭。
  提到麗儒,是致命傷,大家都靜下來。
  淩思聰出差後家裏隻剩兩口,她倆天亮起來,晚飯後就休息。
  丘靈特別警惕,她怕花襯衫等不及會冒昧行動,所以晚上稍有動靜即時醒覺。
  可是十一月的胡桃溪忽然下起小雪來,薄薄一層,鋪車道上,像蛋糕麵的糖霜,十分可愛。
  年輕人的節目又多起來,同學們邀請丘靈到他們家過感恩節。
  淩太太說:“去熱鬧一下也是好的。”
  晚飯時分丘靈出去了,淩太太一個人在家翻閱照片簿,忽然又為麗儒落淚,心裏難過得像有甚麽在絞動,她用手掩臉,泣不成聲。
  就在這時候,她聽見門角有聲響。
  她抬起頭來,因傷心過度,盼望地喊:“麗儒,是你嗎?”
  門角很明顯有個人影。
  淩太太想站起來,卻忽然渾身乏力,她聽到有人輕輕叫她:“媽媽。”
  “麗儒,是你。”淩太太鎮靜下來,她不想女兒受到驚嚇。
  麗儒家是走近一點。
  淩太太看清楚了,少女穿著紫色針織外套,頭發束起,正是鍾愛的女兒模樣。
  “麗儒,告訴我你的情況。”
  “我沒有痛苦,你請放心。”
  “你終於來看媽媽了。”
  “我有話同你說,請你振作。”
  “我思念你至若。”
  “不久我們將在另一處重聚,請好好過渡剩下在這世界的歲月,別疏忽父親及啟儒。”
  “麗儒——”
  “我得走了。”
  “麗儒,多留一會。”
  可是少女微笑點頭,一點點不完全影子在門角消失。
  “麗儒!”
  淩太太掙紮著站起來想追上去,匆忙間整個人連椅子撲摔地上,她咬唷一聲,一時爬不起來。
  起座間燈忽然亮起,有人開門進來,是肩上沾著雪粉的丘靈。
  她連忙走到淩太太身邊扶起她到沙發躺下,幫她按摸腿部,焦急地問:“沒摔傷吧,可需叫醫生來?”
  “不不,”淩太太忙忙地,“我沒事。”
  丘靈斟一杯小小拔蘭地給淩太太,再做一杯熱茶。
  吃過飯沒有,我替你做一碗麵。”
  “丘靈,你坐下。”
  丘靈仍不放心,一宜按摩淩太太雙腿。
  “剛才你一進門看到甚麽?”
  “我見你想起身,接著不知被甚麽拌住,跌到地上。”
  “還有看到甚麽?”
  “沒甚麽。”
  “你沒見到麗儒?”
  丘靈蹲下來,惻然說:“麗儒已不在人世,她已去到一個更好的地方。”
  “麗儒剛才來看我。”
  丘靈無奈,不出聲。
  “她與我說話,千真萬確,麗儒來我媽媽。”淩太太飲泣。
  丘靈隻得握住她雙手。
  丘靈也忍不住落下淚來。
  “這些日子,連麗儒都知道,我疏忽了啟儒。”
  “啟儒是大哥哥,不怕不怕。”
  “我已很久沒同丈夫出外旅遊。”她欷噓。
  丘靈忽然問:“可想去倫敦給他一個驚喜?”
  “這——”
  “午夜起飛,明早就到了。”
  淩太太忽然微笑,“麗儒會高興…”
  “體力支持得住嗎?”
  “在飛機上可以睡一覺。”
  “我立刻幫你訂票子。”
  “丘靈,你肯定什麽都沒看見?”她猶自追問。
  丘靈搖搖頭。
  淩太太隻得作罷。
  那天半夜,她收拾了衣物到倫敦與丈夫會麵,丘靈決定到同學家度宿,她始終顧忌那個花襯衫。
  一星期之後雪停了,淩思聰夫婦一起返來,兩個人的精神都好得多。
  “丘靈,我們有一個新決定。”
  丘靈小心聆聽。
  “我們打算搬到東岸與啟儒相聚。”
  “那多好,啟儒一定好高興。”
  “也不淨是為他,我們也想改變一下環境,重頭開始,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而且,活著要有活著的樣子。”
  說得太好了。
  “丘靈,你願意隨我們到東岸?”
  丘靈用力點頭。
 

  稍後啟儒回來才知道這件事。
  他不相信這個好消息,半晌,才看著丘靈,一定是她感動了他父母,用的最什麽辦法?
  啟儒佩服得五體投地。
  然後,他與母親談過,驚駭得睜大雙眼說不出話來。
  他靜靜找到丘靈,悄悄地問:“你扮麗儒同媽媽說話?”
  丘靈搖搖頭。
  “是不是真的?”
  “那日我一回到家,她已經倒在地上,說見到麗儒。”
  “不關你這小精靈的事?”
  “我怎麽敢扮麗儒。”
  “你同麗儒可有感應?”
  丘靈搖搖頭。
  連啟儒都盼望接觸,也許你不自覺,也許麗儒真借你同母親說話。”
  “你們思念麗儒太苦了。”
  啟儒著著天空,你無意之中成為靈媒。”
  “我沒有假扮麗儒,相信我。”
  “讓淩家搬到東岸重頭開始吧。”
  第二天,丘靈又碰見她不願意看到的人,一切在意料之中。
  他跟在她身後。
  “實在山窮水盡了。”
  丘靈不去理睬他。
  “隨便在淩家偷點東西出來:首飾、擺設……救救急,否則,狗急跳牆,誰有好處?”
  丘靈仍然不出聲。
  “我查過你,你在澳洲悉尼的事,我也知道,真奇怪是不是,有人雙雙服毒自殺,抑或是他殺?”
  丘靈忽然轉過頭來,冷冷地問:“你現在住甚麽地方?”
  他一怔,“嗬,為了你,我住在小旅舍裏已經個多月,欠租。”
  “帶我去看看。”
  “甚麽,你願意到我處?也好,不然你也不知道我環境有多窘迫。”
  她跟他到旅舍。
  地下床邊都是空酒瓶,可見廉價旅館不是天天有人收拾。
  “我需要錢。”
  “多少?”
  他試采地問:“你拿得出多少?”
  “我並沒有承繼到大筆遺產。”
  “這我也知道,但是,女孩子總比較有辦法。”
  他說得對,丘靈的確想到一個辦法,不知行不行得通。
  “我明天一早帶錢來。”
  “真的,不騙我?”
  丘靈肯定點頭,她已經知道該怎麽做。
  “我會盯著你,丘靈,你是我唯一目標,你跑不掉。”
  丘靈離開旅舍,沒有即時回家。
  她到舊貨店買了一架手提電腦,再分別到三間銀行,一共提了一萬元舊鈔票。
  回到家,她立刻在電腦上操作,天才的她隻花了個多小時已經達成目的。
  第二天一早,她走到市中心,用公共電話亭打了一通告密電話,接著,又買了兩瓶酒。
  然後,到旅舍找到主角。
  他還沒有睡醒,從前花梢亮麗的襯衫現在似一張抹台布。
  他宿酒未醒,“你這麽早來?”意外了。
  丘靈沉默地關上門,從口袋拿出那疊鈔票,一不小心,整疊掉在地上,那人連忙搶著拾起。
  他沒想到有那麽多,數一數,竟成萬,他意外,這女孩如此疏爽,看樣子還可以接二連三上。
  他把錢塞在袋中。
  丘靈放下兩瓶酒,他看到了,立刻取過開了對著瓶嘴喝。
  “謝謝你,丘靈。”
  丘靈輕輕站起來。
  他的一隻手搭上她肩膀。
  “丘靈,你對我,可也像她們那樣,非常好感?”
  丘靈輕輕撥開他的手。
  他呼吸的氣味,像一堆腐臭的垃圾。
  他尷尬地笑,“我求財得財,應該心足。”
  丘靈連忙打開門走。
  那人繼續喝酒,忽然看到茶幾上一具手提電腦。
  “咦,”他說:“丘靈忘記功課本子。”
  他想去叫她。
  “不過,她還會再來,哈哈哈,不由她不再來。”
  他倒在床上,手緊緊按著口袋裹的錢。
  他隨即聽到急促的拍門聲。
  回來了。
  他點點頭,挽起電腦,打開了門,預備交還丘靈。
  可是門外站著的是兩個穿黑西裝的大漢,麵孔似臘像一樣,告訴他:“聯邦密探。”他倆出示證件,一湧而入。
  那一天,丘靈照常在學校度過。
  教授問她:“丘靈,你可是要轉到東岸讀書?”
  “完全是家庭私人原因。”
  “我們也知道留不住你。”
  “家人要往東岸居住,不得不走。”
  “到了東岸,一定有更佳發展。”
  丘靈知道解釋無用,隻得笑了。
  忽然有同學進來,“大家快看十二台本地午間新聞。”
  各人才轉移了注意力。
  隻聽得新聞報告員說:“聯邦調查局控告一名華裔男子未經授權進人美國空軍電腦部門,他被指擅自從賴特——帕德森空軍基地的一套價值一億四千八百萬元的電腦資料庫,下載一個密碼檔案,從而進人美國空軍部的電腦係統,查看戰機及武器的備戰狀態……
  丘靈微微笑。
  大家驚呼,“我的天。”
  “這人有通天徹地本領。”
  教授忽然轉過頭來看著丘靈,“丘靈也做得到。”
  丘靈一聲不響。
  “丘靈閱讀密碼猶如我們做一加一”
  丘靈維持緘默。
  “噓,犯案人也是華裔,別叫丘靈敏感。”
  可是還有人說:“這種案子最犯禁忌,起碼判五年徒刑。”
  丘靈心安理得。
  有一段日子不必見到花襯衫了。
  丘靈開始喜歡搬家,每次搬遷,都是新的開始,可以擺脫過去。
  從前,肯定流浪的吉卜賽人也是這樣:犯下案子,偷了錢包,拐帶幼兒,立刻離開現場,走到另外一個地頭,受害人沒有苦主,隻得罷休。
  丘靈躲到東岸近郊住宅區。
  她像是真正擺脫了過去,上學放學,終於同所有同齡的女孩子一樣生活。
  雖然她的學業優異,不過,在天才班裏,很多同學比她更高明,班裏甚至有十一歲的碩士生。
  她總算長多一點肉,多了一絲笑容,仍然不願多話。
  畢業後,她在大學找到工作,尚未夠年齡考取駕駛執照,但是,已經支薪,經濟獨立。
  一日,在華文報上看到一則小啟示。
  “丘靈,生母尋找,請電郵下列號碼聯絡。王荔嬋啟”。
  淩家不看華文報章,可是公司裏華人比較多,有人問:“丘靈,看,這人與你同名同姓”,丘靈不動聲色。
  廣告刊登了兩天,停止了。
  王小姐想必還在其他城市報紙上刊登這則啟示。
  丘靈沒有回覆,開頭,她千方百計要拉住母親衣角,生母用盡全力掰開她的手,摔開她,拒絕見麵,現在,這個奇怪的女人又著人登報尋找她。
  王小姐是老好人,沒想過這一則啟事對丘靈生活的負麵影響。
  丘靈一連好幾個晚上沒睡著。
  淩家還有一個人輾轉反側,那是即將要做新娘的鍾穎兒。
  穎兒見丘靈房裏有燈,敲門進去聊天。
  “你還在做功課,丘靈,你真用功,叫我羞愧。”
  丘靈耐心微笑,她喜歡顏兒,這女子思想天真簡單,非常難得,世間少有。
  穎兒忽然哭泣。
  “怎麽了?”
  “我害怕結婚。”
  丘靈不禁好笑,是有這種新娘,臨陣退縮,怕得不得了。
  “可是,喜帖都已經發出去了。”
  “我怕結婚,怕生孩子。”她掩著臉。
  “放心,啟儒會好好照顧你一生。”
  “我怕他有一日會離我而去。”
  丘靈沉吟,不知怎樣安慰她。
  “丘靈,你怕失戀嗎,你怕結婚嗎?”
  丘靈搖搖頭,“我不怕。”
  “你怕甚麽?”
  “小時候,伯母親離開我,以後,不再怕甚麽。”
  “你真幸運,膽子好大。”
  丘靈忽然笑,“是,我運氣不錯。”
  說著穎兒又不高興起來,“婚紗不好看,做壞了。”
  這時,有人敲門,“兩個女孩還沒睡?”
  是淩太太。
  穎兒這才回房去。
  第二天丘靈自實驗室回來,看到穎兒站在會客室一張茶幾上正在又一次試婚紗。
  那件禮服端莊華麗,襯托得她像公主一般。
  丘靈站在門邊看了半晌。
  裁縫正在修改不滿意的地方,啟儒在一旁看報紙。
  “咦,丘靈,你回來了。”
  丘靈微笑,“新郎不應預先看到婚紗。”
  “誰管這些。”
  他把丘靈拉到一旁,攤開報紙,給丘靈看。“丘靈,生母病重,請迅速聯絡,王荔嬋啟”。
  “這是找你吧。”
  丘靈點點頭。
  “你可有與這位女士聯絡?”
  “沒有。”
  啟儒說:“我明白。”
  丘靈有點高興,“啟儒,你真的了解?”
  “他們又一次破壞了你平靜的生活,你時時被動,不知如何好,太不公平了。”
  丘靈不住點頭,“啟儒,你說得真好。”
  “你對生母,恐怕已沒有太多記憶。”
  “有,冰冷的公堂,判刑的刹那,一次又一次被拒見麵,到陌生人家中住宿……”
  “那麽,別去理會這則啟事。”
  “這個廣告令我憤怒。”
  “幸虧看華文報的人不多。”
  “可是你看見了,我也看見了。”
  這時,穎兒拎著鍛裙角走進來,“啟儒,我這裏需要你。”
  丘靈立刻識趣地走開。
  她回來拿一點資料,又往實驗室去。
  辦公桌上有人剪出報上啟示並加備注:“丘,或者找的是你?怕你看不到”。
  一定有這種好心人,怕事主看不到。
  “你有沒有看到?”
  刻意提點,然後密切注意當事人表情,希望有一場好戲。
  “是給你看的嗎?”
  不幹他事,可是他熱情關注事態發展,強逼當事人解釋。
  丘靈倔強脾氣發作,人越是逼她,她越頑強抵抗,那日回家,淩太太叫住她。“丘靈,過來一下。”
  終於,淩太太也看到啟事。
  她溫和地問:“你打算回應嗎?”
  丘靈搖搖頭。
  “這位王荔嬋女士是什麽人?”
  “當地社會廳的一位感化官。”
  “她仍然在跟你的個案?”
  “看樣子是。”
  “丘靈,你尚未滿十八歲,我必需向當局報告這件事,讓他們跟進。”
  “我早已經成年。”
  “的確是,但法律上——”
  “可否當作沒有看到過這段啟事?”
  淩太太抬起頭來,“為甚麽不呢,我一向不讀報紙。”
  丘靈笑了。
  鍾穎兒說得不錯,她十分幸運。
  啟儒與穎兒的花園婚禮在一個五月天舉行,共邀請百多位親友。穎兒兩位好友做伴娘,實著孿生子似粉紅色裙子,花蝴蝶似遊遍全場。
  丘靈完全是觀光客身份,穿普通衣裳,躲在人群中,偷偷喝香檳。
  “丘靈。”
  丘靈轉過頭去,不相信雙眼。
  在悠揚的音樂裏,站在她麵前的,正是久違了的王荔嬋女士。
  丘靈覺得她像雨果名著悲慘世界被追蹤的苦主尚凡尚。她跟上來了。
  丘靈的過去又追上來了。
  王荔嬋胖了許多,但一眼仍可認出。
  “丘靈,你一點也沒有變。”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丘靈擺明她沒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每個領養局都有資料記錄,我很花了一點勁。”
  “為什麽一定不放過我?”
  王荔嬋訝異,“丘靈,我沒想到你不高興見到我。”
  “我當麵與你說明,我不想見她。”
  “可是我記得你──”
  “你記得的我隻有十二歲。”
  “你現在還未滿十六歲。”
  她這樣一說,連丘靈都吃驚,甚麽,當中隻過了四年?為甚麽天長地久,已似前生之事。
  丘靈怔怔地。
  王荔嬋與她到一角坐下。
  “我這次私人旅遊,順道來看你,丘靈,我一直掛念你。”
  丘靈回過神來,“家庭生活愉快嗎?”
  “托賴,還好,”王荔嬋環顧四周,“你終於找到一個妥當的寄養家庭。”
  “你說得對,王小姐,再好,不過是個寄養家庭,若牢牢記住這一點,生活不是過不去的。”
  換了別人,也許認為丘靈反應過激,可是,王荔嬋知道丘靈一切,她並不覺得過份。
  “使人寬慰的是,你終於長大了。”
  “嗬,時間自動照料了這一點。”
  王荔嬋聽出丘靈語氣十分蒼涼,與快樂熱鬧的婚禮成為強烈對比。
  恐怕丘靈的餘生也會這樣度過:世界再歡樂,她是她,拉不上關係。
  往後得到再多,也換取不到她的歡樂。
  “你母親在獄中病重。”
  丘靈不出聲。
  “她想見你,要告訴你,你生父是誰。”
  “我不想知道。”
  “你不想弄明白,你讀書成績這樣好,遺傳自什麽人?”
  “自一個遺棄我們母女的人。”
  王荔嬋微笑,“你比我想像中更加倔強。”
  這時,淩太太招手,“丘靈,請過來拍照。”
  王荔嬋輕輕說:“我在這裏等你。”
  拍完合照,啟儒拉著丘靈跳舞。
  婚禮歌手有一把異常清越的聲音,唱起情歌來,如泣如訴,像一個失戀的人。
  丘靈問:“決定到甚麽地方度蜜月?”
  穎兒三日兩頭改變主意,從大堡礁到迪士尼樂園都考慮過。“我們去巴黎。”
  “那多好。”
  “在市區玩一個星期,然後到南部葡萄莊園休息。”
  丘靈微笑,“這一定是你的主意。”
  “要是待穎兒決定,哈,三年之後吧。”
  “大事上她可不糊塗,挑了個好丈夫。”
  “丘靈,謝謝你。”
  舞罷回到原來的地方,王荔嬋已經走了。
  有侍應生過來遞給丘靈一張便條,“丘小姐,一位王小姐留給你。”
  丘靈攤開一看,字條上寫:“丘靈,我住在威士汀酒店,下星期三走,有意思請與我聯絡。”
  淩太太走近,“剛才那位太太是誰?”
  “是鄰居的友人,走過來看熱鬧。”
  淩太太坐下來,“啟儒結婚,我已無後顧之憂。”
  “他們會幸福的。”
  “我也這麽想,淩家吃了許多苦,應當否極泰來。”
  丘靈握住淩太太的手。
  新郎新娘換過便衣前來話別,淩太太送他們上車往飛機場。
  眾親友漸漸散去。
  丘靈一個人坐在花園裏,嗅著花香,把客人喝剩的香檳全部喝光。
  喝太多了,覺得愉快的暈眩,她打一個阿欠,腳步浮浮走回屋內,找到一張長沙發,賓至如歸那樣躺下去。
  怪不得有人每天自下午三時就開始喝,喝醉了甚麽都不計較,日子容易過。
  她很用力地打一個飽嗝。
  還是做夢了。
  這次,夢見自己洗澡,在一個清澈的瀑布下衝洗身上汙垢,不知怎地,所有疤痕都在泉水下消失,丘靈覺得非常高興。
  仿佛重生了。
  書房裏其實另外有一個人。
  那年輕的男客穿著整套禮服,一看就知道是伴郎之一,此刻他已脫下外套,解開領花,正在電腦熒屏上觀看資料。
  他看到那瘦削的少女搖晃地走進來,痛快地倒在沙發上。
  他過去想與她招呼,發覺她已經憩睡,嘴角掛著一個甜笑,雙手交叉疊胸前,像是一點遺憾也無的樣子。
  他很少見大人有這樣滿足表情,不禁訝異,少女麵目娟秀,但額角上有一條疤痕,本來可用劉海遮掩,但是她沒有那樣做。
  這少女是誰?
  淩太太走進來,“咦,遇方,你在這裏。”
  “表姨,你來得真好,我有個疑問,你家電腦上找全球網址為什麽毋須輪候?”
  淩太太說:“嗬,那是丘靈做了手腳的緣故,她有獨家單方,可偷步搶先加強速度。”
  年輕人怔住,“這是驚人發明。”
  淩太太這時才看見丘靈,“哎呀,怎麽睡在這裏。”
  這就是丘靈?他聽說過淩家有個天才少女。

******

  淩太太笑著說:“你到啟儒房休息吧。”
  “我用東邊的客房就很好。”
  “隨便你。”
  走進書房,看見那少女已經醒來,怔怔地坐在沙發上,像是在回憶剛才的好夢。
  聽見腳步聲,她抬頭,林遇方看到了一雙魅影憧憧的眼睛,瞳孔裏有他身型反映。
  “醒了?”他被這對黑眼珠攝住。
  丘靈點點頭,這是誰?
  “你是丘靈吧,我叫林遇方,家母是淩太太的表妹。”
  “你好。”
  淩家親友眾多,真是福氣。
  林遇方遞一杯咖啡給她。
  丘靈一口喝幹。
  “你便是那個電腦天才。”
  丘靈微笑,“你呢,你做甚麽?”
  “我是一名矯型醫生。”
  嗬。
  “譬如說,你額角上的疤痕,在一小時內可以消除。”
  丘靈忽然問:“心靈上的傷痕呢?”
  “那得靠你自己了。”
  丘靈伸手觸摸額角上可見的傷痕,“我不在乎。”
  “這種態度很好。”
  “愛美的女士們很崇拜你吧。”
  “我不會知道,”他欠欠身,“我在兒童醫院為幼兒服務。”
  丘靈不由得對他增添三分敬意。
  他問:“聽說微軟幾次三番與你接過頭?”丘靈詆異,“你怎麽知道?”
  “可是被你拒絕了。”丘靈點頭,“商業機構有的是奇才,大學比較需要新發展。”
  “又聽說你在教碩士班?”
  “你從甚麽地方聽到這麽多一。”
  “表姨引你為榮。”
  丘靈明白了,是老好淩太太替她做的宣傳。
  淩太太下來,“咦,你們在聊天?遇方,帶丘靈出去走走,這是我的車匙。”
  “我——”
  林遇方鼓勵她,“來,別躊躇,我陪你去看瀑布。”
  丘靈一天內經曆許多意外,的確想散散心。
  他把車子駛進國家公園,濃蔭山穀裹每塊翠綠的樹葉都滴著水珠,空氣中充滿露水,頭發一下子濡濕,不知名的鳥群爭鳴,影音都像一個仙境。
  丘靈笑問:“你聽過爛柯山的故事?”
  “等會我們出去,世上已過了千年。”
  “那倒好。”
  他們看到一座瀑布,同丘靈夢中的一模一樣。
  她驚訝極了,有衝動跳進去在水下梳洗。
  他倆坐在溪邊的石饃上,看暮色降臨。
  “該走了。”
  “多謝你帶我出來。”
  “世上除了實驗室,還有許多好地方。”
  丘靈微笑,“還是學校最安全。”
  她其實沒有完全自香檳裏清醒過來,否則不會跟著陌生人到處走。
  他送她回家,經過快餐店,溫馨地買一客冰淇淋給她吃。
  到了深夜,丘靈清醒了。
  她手裏拿著王荔嬋給她的便條。
  終於,她撥電話過去。
  “吵醒了你?”
  “我沒睡著。”丘靈問:“換了是你,會怎麽辦?”
  王荔嬋不假思索地答:“我不會賭氣,我一定會去探個究竟。”
  “見了麵,說甚麽?”
  “你可以一言不發。”
  “我害怕。”
  “我了解。”
  “剛結痂的傷痕又得被揭開。”
  “丘靈,我也覺得命運對你不公平。”
  “我實在提不起勇氣。”
  “你若失去這個機會,會遺憾終生。”
  丘靈笑了,她還有什麽好遺憾的。
  “聽我說,去見生母最後一麵。”
  “她可是病得很厲害?”
  “主要的是,醫生說她沒有奮鬥求生的意誌。”
  丘靈又沉默下來。
  “再拖延就來不及了,餘生你總會想起,你放棄見她最後一麵,我知你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丘靈雙手顫抖。
  “我陪你回去。”
  “我得準備一下。”
  “我等你。”王荔嬋掛上電話。
  這個善心人把私人時間也放在工作上了。
  丘靈坐到天亮。
  一直以為可以平安到十八歲成年,就差一點點便功成圓滿,生母的幽靈卻找上門來,躲都躲不過去。
  在早餐桌子上,丘靈坦白向淩太太說:我生母病重,想見我一麵。
  淩大大驚訝,“你一直有她消息,知她下落?”
  丘靈點頭,“她在最嚴密的女子監獄服終身刑,永遠不能保釋。”
  淩太太愣住,她不知底蘊,但即使知道,也一樣願意收留丘靈。
  丘靈,如果你覺得必需,你便去一次,如果不,也不用理會世俗眼光。
  丘靈十分感激,“謝謝你的忠告。”
  淩太太握住她的手,“我很放心,你懂得照顧自己。”
  “如果我早告訴你我生母在獄中服刑,你會否歧視我?”
  淩太太想一想,“我會更體貼一點。”
  丘靈相信淩太太。
  她向學校請了三天假,與王荔嬋一起返回老家。
  闊別幾年一切都變了,本來作為路誌的店鋪、戲院、商場,現在都已拆卸,道路更加擠迫,空氣愈發熱濁,往往一出門頭臉便給汗浸濕,衣裳貼在背上,呼吸都不得暢順。
  王荔嬋替她辦手續申請與生母見麵,丘靈獨自乘車到故居去。
  哪裏還有該幢大廈的影子,早就拆掉重建,建築地盤黃沙處處,鋼筋水泥四凸,丘靈隻能站在對麵馬路上發呆。
  一筆抹去,半點影子都沒有了,人生也能這樣就好了。
  稍後搬進去的住客,再也不知道凶案現場在什麽地方,或是曾經發生過甚麽事。
  這一點給丘靈很大的啟示,她側頭想了一想,離開了那個地方。
  授著,受院長所托,她到科技大學找一位伍教授。
  沒想到,他帶著學生在等她,本來三十分鍾的會晤變成兩小時的小型講座,學生們熱烈發問,不願放丘靈離開。
  伍教授說:“丘小姐,請到我們處來做一年客座。”
  丘靈但笑不語。
  她現在有學曆有身份,同從前那個無知無能的小女孩不一樣了。
  “丘小姐,怎樣可以像你那般在四年內讀完十二年課程?”
  丘靈不知如何回答。
  “是遺傳還是努力?”
  “你家兄弟姐妹可也是一樣優秀?”
  那天,回到旅社,王荔嬋留有消息:明早九時正見麵,七點半我來接你。
  丘靈看了一回電視新聞,睡著了。
  天未亮自動醒來梳洗,換上白衣藍褲。
  王荔嬋準時在大堂等她。、
  她笑說:“每次早起都不習慣。”
  “多謝你促成這次見麵。”
  “這樣,你的個案可以合攏取消,否則,我心中總有一件事。”
  丘雯嵐並不在監獄裏,她在病房。
  丘靈第一眼看見她,就知道提出見麵要求的不是她。
  丘雯嵐已經神智模糊,看見丘靈,卻笑容滿麵,躊躇片刻,問她:“你來了,你媽好嗎?”
  丘靈低聲回答:“她很好,謝謝你。”
  丘女土的頭發已經因化療掉得光光,戴著一頂不合尺寸的帽子,著上去有點滑稽。
  她瘦得皮包骨,麵孔透著黑氣,的確已在彌留狀態。
  她仔細地打量丘靈,忽然像是認清她了,她提高聲音叫出來,“雯嵐,你是丘雯嵐。”
  丘靈輕聲反問:“那,你又是誰呢?”
  她又發起怔來,過半晌說:“我是丘靈。”
  她隻記得兩個名字,可是偏偏把身份對調,說不出的詭異。
  丘靈失望,她滿以為這次會晤會充滿激情、眼淚、憤怒,最終原宥,可是事實剛相反,生母已不認得她,也不認得自己。
  看護過來替病人注射,並說:“她很辛苦,你再說幾句話就讓她休息吧。”
  是該休息了。
  她頭聲問女兒:“雯嵐,你好嗎?”
  丘靈答:“我很好,我已經在工作,我有自主權。”
  “雯嵐,去找他。”
  “去找誰?”
  “找馮學穀。”
  丘靈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他是誰?”
  “咦,他是你最愛的人,你怎麽忘記他?你本來應當同他結婚的那個人。”
  丘靈怔住,“他在哪裏?”
  “他一直在大學裏教書。”
  丘靈追問:“哪家大學?”
  “雯嵐,你怎麽反而來問我?”
  她開始喘氣。
  看護前來阻止,“你們該走了。”
  丘雯嵐不肯定,“是牛津,抑或劍橋,嗬,他是個天才,十多歲便取得博士學位……
  醫生跟著進來,示意訪客離去。
  丘靈呆呆地走出病房。
  王荔嬋陪在丘靈身邊,輕輕說:“原來,你本姓馮。”
  丘靈又低下了頭。
  “你生父是一個優秀的人才。”
  丘靈回答:“他仍然是一個遺棄我們母女的人。”
  “丘靈,你比我想像中鎮定。”
  “她神誌不清,已沒有痛苦,不再受折磨,心內沒有牽掛,終於獲得釋放。”
  “是,她翻覆隻提著三個名字。”
  倘若一個名字也不記得才是真正的好事。
  那天深夜,王荔嬋打電話到旅舍。
  “丘靈,她辭世了。”
  丘靈放下電話,呆半晌,收拾行李。
  明日一早她要乘飛機返淩家。
  正如王荔嬋所說,丘靈非常安定鎮靜。
  十二歲時試圖拉住的衣角已與剛才見過最後一麵的病人無關,丘靈已經自己站了起來。
  接著,她得去尋找一個叫馮學穀的陌生人,這個人,很有可能是她的生父。
  淩太太在大門口等她。
  “累了?”丘靈疲倦地握住她的手,尚可。”
  “這次回去,有無收獲?”
  丘靈坐下來,喝一口荼,脫下鞋子,“那個城市真催人老,陽光在煙霞後邊尚且照得人透不過氣來,人人匆匆忙忙為生活掙紮,無暇抬頭看藍天白雲,並且認為天經地義。”
  淩太太微笑,“我們不適合那個城市。”
  “我們比較笨,說話也鈍,配不上他們,遲早會傷心。”
  “說得很好。”
  然後,丘靈垂下了頭,“我見到她最後一麵。”
  淩太太不出聲。
  “她已不認得我。”
  “不出奇,這幾年來你已由小孩變為少女。”
  “她竟以為我是她,在該刹那,我也覺得母女血脈命運再也分不開。”
  淩太太輕輕說:“你較為堅強。”
  丘靈用手掩著麵孔,“我竟不覺太大的悲哀。”
  “丘靈,休息一下。”
  丘靈洗一個熱水浴,倒在床上,累極入睡。
  淩思聰回來,看到行李,問妻子:“丘靈到家了?”
  淩太太點頭,“看得出她勇敢地又承受了一次打擊,可是這次心力交瘁。”
  “有沒有同她說正式領養的事?”
  “我想過了,正式與否,並不重要,我們對她態度一貫即可。”
  淩思聰想一想,“過些時候再說吧。”
  第二天—早,丘靈回到大學,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資料員說:我要在全世界大學裏找馮學穀這個人。”
  誰知資料員即時問:“可是解答了孚美最後公式的馮教授?”
  丘靈一愣,“你說甚麽?”
  鼎鼎大名聖三一學院華裔數學教授馮學穀,花了生命中整整七年時間,並沒有運用電腦,計算證明了X2+Y2=Z2,可是,X1+Y1≠Z1你指的可是他?”
  丘靈悲從中來,沒想到馮學穀在學術界竟是那樣有名的一個人物,一直擺在眼前。“他多大年紀?”
  資料員花一分鍾時間便找出答案,“四十七歲,已婚,妻子是安妮莊士頓女勳爵,論輩份,屬當今女皇表妹的女兒,結婚已二十年,兩個女兒伊利莎伯與夏綠蒂均是數學天才,已在倫敦大學任教。”
  原來這個人一直在明裏,一打開電話簿就可以找到。
  “有沒有照片?”
  “馮教授十分低調,可是那樣出名,躲不過攝影機。”
  資料員片刻從打印機裏取出照片。
  丘靈接到手裏。
  照片裏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年人,長得還算端正,可是像所有生活在外國日久的人一般,不甚講究衣著,領帶太闊,花式也不對,西裝不大合身,發型也古老。
  丘靈一時不能接受。
  資料員問:“可是要請馮教授來演講?”十分興奮。
  不過是這樣一個人?
  “丘小姐,還需要什麽,盡管吩咐。”
  “謝謝你。”
  他的兩個女兒比丘靈大,那意思是,他先同英女結婚,然後,再認識丘雯嵐,他一共三個女兒,隻負責養大了兩個。丘靈那樣會讀書,功課過目不忘,三年修畢人家十年功課,同他其餘兩個女兒一樣,都是天才。
  丘靈總算對身世有了眉目。
  要接近他也很容易。
  丘靈立刻著手處理,她自動提出要到劍橋做客座講師。
  往日著名學府今日已暮氣沉沉,久無人垂青,聽到有英才願意無條件服務,喜出望外,況且又是獲獎累累的名人,立刻答應。
  丘靈自費帶著一名助手前往。
  在飛機場已經遇到不愉快事。
  經海關時,排在她前邊的是一對英人夫婦,主動問她來自何處。
  “美國。”
  “怪不得穿T恤牛仔褲。”
  “T恤有甚麽不好?”
  他倆嘻笑,“我們古老作風,我倆不穿T恤。”
  丘靈很少多言,這次卻說:“那麽,你們繼續拿人家研究經濟科技的時間來熨襯衫好了,大不列顛就是這樣落伍衰退。”
  那兩個英國人訕訕而退。
  一安頓下來丘靈便去找馮學穀。
  他在講學,丘靈推開演講廳大門進去。
  馮學穀真人比照片更普通,深棕色皮膚與嘴唇顯示他還是個吸煙者,一腔學問,卻沒有朝氣。
  叫丘靈吃驚的是,他穿著一件花襯衫。
  已經洗得發白,可是隱隱看得出,杉上印有一朵朵大紅花。
  丘靈發怔,原來馮學穀才是花襯衫始祖,丘雯嵐永誌不忘,才不停買花襯杉給男伴穿著。
  坐在書桌前太久太呆,馮學穀比同年齡人老一點,可是,每當有漂亮女學生提問,他仍然笑容可掬。
  下課了,學生紛紛散去,丘靈也站起來。
  是馮學穀叫住她。
  “這位新同學,請留步,簽到簿上沒有你的名字。”
  丘靈轉過頭來。
  馮學穀坦然看著她,不出所料,一點記憶也無。
  丘靈說:“我叫丘靈,是客席講師。”
  馮學穀意外,“你比許多學生還小。”
  “相信很多人對令千金也那樣說。”
  “你同伊利莎伯及夏綠蒂相熟?”
  “不,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幾時到我家來喝下午茶。”
  “聽說安妮女勳爵非常好客。”
  “是,她很有辦法在喝茶時間勸有錢人捐出善款。”
  “那多好,星期三下午可以探訪嗎?”
  “一言為定。”
  人很好,一點架子也沒有,低聲下氣,不像名人,也不似高攀了白人貴族的黃人。
  無論如何,不像害慘了丘雯嵐一生的男人。
  星期三,丘靈特別打扮過才上門去。
  馮宅簡宜是一座莊園,他們不重衣著排場,可是一看住宅,就知顯貴。
  馮太太身型仍然苗條,迎出來招呼客人。
  “丘小姐,他還在書房裏。”
  “叫我丘靈好了。”
  “丘靈,是否精魂的意思?”
  “同音罷了。”
  “多好聽的名字,我兩個女兒也有中文名。”
  “嗬,叫甚麽呢?”
  “叫馮雯與馮嵐。”
  “什麽?”
  “字中有山有水,中文真正美麗。”
  丘靈像是鼻梁正中被打中一拳,頓時作不得聲,淚盈於睫,太意外了。
  “丘小姐遠道來做客座,如果覺得寂寞,請常來我們家玩。”
  丘靈佯裝看茶幾上插的玫瑰花,緩緩回過神來。
  這時馮學穀笑著出來,“咦,丘小姐,在說基麽?”
  馮太太回答:“在讚中文有多美,像你的名字,是學習虛懷若穀的意思。”
  “丘小姐諳中文嗎?”
  “水準普通。”
  “我那兩個女兒特喜宋詞,你與她們會談得來。”
  丘靈想說,那自然,我若跟著你長大,我的中文也會非常好。
  馮太太捧出茶具,才斟出一杯茶,馮家兩個女兒回來了。
  世上原來真有氣質這回事,她倆衣著很普通,相貌也不十分出眾,可是落落大方。談吐幽默,叫人舒服,同丘靈從前接觸過的女性完全不同。
  她倆年紀輕輕,已有事業,不在家裏住,可是周末一定回來陪伴父母,閑話家常。
  那種有距離的親切正是丘靈需要的。
  她們繼續話題,談到方塊字的瑰麗。
  馮嵐說:“我真正慶幸學會了中文,世上每六個人就有一人說中文。”
  馮雯點頭,“我也慶幸自己會英文。”
  丘靈從不知道這樣普通的事值得慶幸,由此可知她根本不懂感恩,自小生活在遺憾怨恨之中,不思自拔。
  丘靈輕輕問:“你們的名字可有什麽特別意義?”
  馮雯說:“我們進中學才添中文名字,除出字麵優美之外,父親說為著紀念一位女性長輩。”
  丘靈張大了眼睛。
  這次統共不能報仇,馮家雖然不知她是誰,可是人家不但尊重她,也敬重故人,絲毫沒有涼薄的意思。
  丘靈試探問:“那位故人是誰?”
  “好像是家父的舊友,於他有恩。”
  丘靈完全泄氣,這一趟根本白走了。
  戀人相愛又要分手是十分尋常悲劇,日後有甚麽遭遇,道路朝上抑或向下,各安天命。真沒想到分手之後馮學穀會這樣牽記舊人。
  丘靈喝著英式下午茶,一杯又一杯,漸漸澆息了怨氣。
  前來算賬的她驀然發覺整筆數是一個誤會,人家沒有欠她甚麽。
  丘雯嵐日子過得不愉快,可能是因為她對生活處理不當,所有任性的人總得付出代價。
  至於她自己,不不,她不會為自己討債。
  這時,馮教授忽然說:“丘靈像煞了一個人。”
  丘靈嚇一跳。
  馮太太微笑,“你也發覺了。”
  馮雯接上去,“她眼神像年輕時的華裔女演員陳衝。”
  丘靈鬆下一口氣。
  參觀過他們美麗的園子,丘靈告辭。
  馮學穀送她到莊園大門。
  丘靈說:“大家都知道你很照顧華裔。”
  他隻是說:“我們要做得比人家好十倍,才能與人家平起平坐。”
  丘靈忽然問了一個根私人問題:“當年安妮女勳爵嫁華人有否引起家族不滿?”
  “安妮不過是皇室遠親,父親又早逝,家族領取的津貼有限,入不敷出,並非一般人想家中貴族,我女兒並不打算承繼勳銜,我們不過是普通人,這座農莊,是家父的遺產。”
  啊,原來如此。
  “當初結婚,當然有人反對,我曾發誓不會令她失望。”
  “教授有否破誓?”
  他抬起頭想一想,“這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年輕如你,不會有興趣。”
  馮太太這時走出來,“我們在湖區近溫特米爾有一間度假屋,風景尚可,丘小姐可考慮參加我們聚會。”
  丘靈微笑,“我若繼續是一位陌生的丘小姐又如何敢冒昧參予呢。”
  “那麽,以後就叫丘靈了。”
  回到公寓,丘靈隻覺冰冷,老房子的暖氣設備差,氣氛與溫度都叫人難堪。
  她坐在沙發上冥思。
  忽然看到母親半透明的身形出現,笑笑說:“見到了。”
  丘靈輕輕說:“我不想複仇。”
  “丘靈,我沒有叫你報複。”
  “他有他的生活,我不想打擾他,而且,我插足不下,走到全世界我都是一個多餘的人。”
  生母臉上露出憐惜的神色來。
  “你們為何分手?”
  “我不記得了。”
  丘靈答:“我會問他,他沒有忘記。”
  母親的影子漸漸褪淡,像一層極薄透明紙一樣,在她眼前失卻影蹤。
  電話鈐驟響,丘靈自夢中驚醒。
  是淩太太的聲音:“丘靈,真掛念你,屋子裏少了你,氣氛差好遠。”
  丘靈賠笑,“我就回來了。”
  “你可找到你要的東西?”她十分關懷。
  “找到,可是與想像中有極大出入。”
  “世事往往如此。”
  丘靈說:“我也想念你們。”
  “還等什麽呢,正式做我們的女兒吧。”
  丘靈實在不想連累他們。
  “丘靈,忘記過去。”
  丘靈苦笑,她的過去像一座山一樣擋在前路。
  “請回來與我們慶祀十七歲生辰。”
  丘靈吃一驚,什麽?她才十七歲?滿以為已滿三十七歲,甚或更老。
  “對,差點忘記告訴你,啟儒托我告訴你好消息:你快做阿姨了。”
  丘靈臉上漸漸露出笑意,啊呀,小生命,粉紅色一團,會打嗬欠,會舞動手足,她的笑意擴大,由衷地替淩家高興,隻有這個小小人才可以代替麗儒空出來的位置。
  “是男孩還是女孩?”
  “要滿十二周才能檢查。”
  “恭喜你們一家。”
  “丘靈,你也是這個家的一分子。”
  丘靈樂於承認,“是,我的確是。”
  第二天,她絕早起來回實驗室工作,在她這種年齡,睡眠可有可無,略休息三四小時足夠。
  正用電郵與遠在北京的一位電腦技師討論問題,有人推門進來。
  “丘小姐,你可見過馮教授?”
  丘靈抬起頭,看看手表,咦,快八點了,時間過得真快。
  “今日馮教授定八點半有一個講座招呼聯合國教育代表,但至今不見人。”
  丘靈一怔,“可有打電話到他家?”
  “無人接聽,以為他已經出門,但是汽車電話亦無回音。”
  “他習慣遲到?”
  “沒有可能。”
  丘靈沉默,她那奇異的第六感又來了,是額角中央兩條眉毛之間有一種不適感覺。
  丘靈站起來,“請你暫時代他,我去他家看個究竟。”
  “那可要四十多分鍾路程。”
  “沒關係,我們隨時聯絡。”
  “用我的吉普車,比較方便。”
  丘靈馬上出發,車子越接近馮宅,那種不安的感覺越濃。
  緒於到了門口,丘靈喉頭幹涸,說不出的緊張。
  她到門前按鈴,無人應門。
  兩部車子都停在車房裏,證明他們沒有遠行,也許,夫妻倆在附近散步,享受清晨新鮮空氣,抑或,熟睡未醒?
  丘靈想報警,但怕唐突。
  忽然看見廚房有一隻氣窗虛掩,她爬了上去,因四肢纖長,似靈猴似鑽進。
  還沒有落地已經發狂嗆咳,煤氣!
  她立刻七手八腳找到爐頭掣關掉,又打開所有窗戶,通屋尋找馮氏夫婦。
  一邊掩住鼻子一邊跑進休憩室,看到他們兩夫婦軟綿綿癱倒在沙發上。
  啊,丘靈靜下來。
  她站在不遠之處觀察現場。
  馮學穀一隻手上還有報紙,並無掙紮現象,他可是不知情喝下藥物,然後才中一氧化碳毒?
  馮太太伏在他肩上,顯而是隨後昏迷,她約是這次意外的主謀。
  丘靈百感交集。
  原來,他們並不快樂,他們並不相愛,一切幸福均屬表麵,他們的隱憂大到不能解決,需要同歸於盡。
  這是複仇最好機會,丘靈隻需在附近兜圈子,不采取任何行動,就可以延遲他們獲救機會。
  電光石火問,丘靈選擇報警。
  “是一宗漏煤氣意外,兩人昏迷,救命!”
  “救護車立刻趕至,你可有關上煤氣掣?”
  “已經關上,我該怎麽辦?”
  “為安全計,請走到屋外,等候救護人員。”
  “快,快。”
  “已經出發了。”
  丘靈不甘心袖手,她用力把馮氏夫婦拖到門口,讓他們呼吸新鮮空氣。
  這時,救護人員也已經趕到。
  丘靈顫聲頓足問:“怎麽樣,怎麽樣?”
  “仍然生還,是否會蘇醒則要稍後才知道。”
  丘靈喘著氣回到吉普車上,聽到車上無線電話一直在響,丘靈接過聽筒。
  “喂喂,是丘小姐?事態如何?”
  丘靈一時作不得聲。“可是有意外?”
  “漏煤氣……昏迷…已送醫院,請通知他女兒。”
  “嘎,”對方大吃一驚,“是,是。”
  丘靈跟車到醫院。
  急救室醫生出來問:“你是女兒?”
  這時丘靈已經鎮定下來,“我隻是同事。”
  “兩人已無生命危險,腦部表現也正常。”
  丘靈籲出一口氣。
  “遲三十分鍾就沒有這樣幸運了,你是他們救命恩人。”
  丘靈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托住頭,想回過氣來就走。
  可是伊利莎伯與夏綠蒂趕來了。
  兩個人氣急敗壞:“什麽事?”
  都哭了。
  醫生迎上來:“你倆才是女兒?請過來。”
  他與她們談了一會兒。
  丘靈剛想走,被她們叫住。
  “謝謝你。”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請問,你是怎麽發現意外的?”
  “教授的助手發覺他遲到,我剛有空,便到府上查個究竟。”
  “怎麽會漏煤氣呢?”馮嵐說:“昨天一切還是好好的。”
  馮雯立刻接上去:“老房子了,靠不住。”
  馮嵐又說:“醫生說有疑點,父親服過安眠藥,他一向沒有這種習慣呀。”
  馮雯顯然比較醒覺,向馮嵐使眼色,“我們已經有三年不與父母同住了。”
  “昨天還好好的——”
  丘靈已筋疲力盡,“我還有事……”
  “我們會在這裏守著。”
  三個都是女兒,這兩個是正式的女兒,丘靈是另外一個女兒。
  她獨自靜靜回實驗室。
  同事過來慰問:“丘靈,你雙手仍在顫抖,可要回去休息?”
  丘靈伸出雙手,果然,不停簌簌地抖,她強笑,“一定是肚子餓了,”連忙去喝牛奶。
  才咽下,已經受不住,全數吐出來。
  丘靈隻得回公寓休息。
  她的臉上浮著一層油,洗了好幾次才覺幹淨。
  丘靈累極倒床上,電話響,她不想聽,錄音機上傳來淩啟儒愉快的聲音:“丘靈,幾時回家來?嬰兒出生需要大量人手幫忙,你至少得負責喂午夜那頓奶,哈哈哈哈哈。”
  丘靈喃喃說:“義不容辭。”
  啟儒掛上電話。
  丘靈露出一絲笑,“我會做得最好。”
  然後,她歎一口氣,躺著休息。
  過兩日,她聽說馮學穀兩夫妻已經出院,可是告了長假,不再上課。
  馮嵐特地來探訪丘靈。
  “父親說待健康許可才親自麵謝。”
  丘靈欠欠身,“他倆無恙吧。”。
  “兩人在意外後都非常沉默。”
  “啊。”
  “我與馮雯都有點疑心…:。”
  丘靈抬起頭來,她情願這兩個女兒一生糊塗,“純屬意外,幸虧發覺得早。”
  馮雯漸漸鬆弛,打量丘靈的公寓,輕輕說:“你不喜身外物。”
  丘靈答:“不知幾時又要上路,索性輕鬆點。”
  客廳隻得一組沙發,廚房隻有兩張椅子。
  馮嵐說:“一看就知道是專注做學問品格高貴的人。”
  “哪裏哪裏。”
  “我們姐妹倆感恩不盡。”
  丘靈送她到門口。
  馮嵐忽然說:“無論發生了什麽,多謝你保存家父與母親的名譽。”
  她並不笨,觀察到端倪。
  丘靈佯裝耳朵失靈,沒聽見最後一句話。
  客人走了,丘靈鬆口氣。
  該告辭了,再留下也沒有意思。
  最恨怒的時候,丘靈本想代生母用一把尖利長刃刺進馮學穀胸膛。
  她沒想到他們也一樣充滿怨懟,活著,似乎是更大的懲罰。
  丘靈向校方請辭。
  “嗬,才短短一個學年。”
  “我得益匪淺。”
  “上等人永遠謙虛。”
  丘靈想一想才問:“伊本教授,我想請教華裔在貴國學術界的前途。”
  伊本教授苦笑,“任何人種無論從事任何行業在經已沒落的本國都沒有前途。”
  “不,我說真的。”
  伊本輕輕說:“若是人才,到美加發展比較得到欣賞。”
  丘靈明白了,“混血兒呢?”
  “更加複雜,這社會固步自封,成見甚深,喜打壓異類。”
  丘靈無言。
  “做藝術工作又比較公平點。”
  丘靈微笑,“你是指做鞋子開餐廳。”
  伊本不再出聲。
  有人進來,“嗬,丘小姐,你在這裏,馮教授找。”
  馮學穀在電話中的聲音十分平靜。“丘靈,星期五下午勞駕你來我們家一次。”
  “啊好。”
  “屆時見你。”
  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丘靈特地找到最好的中國龍井茶葉帶到馮家。
  馮太太親自來開門,臉容憔悴,神色黯然。
  “丘靈,請進來。”馮學穀在她身後,“現在,你甚麽都明白了吧。”
  丘靈靜靜走進客廳,鼻端好家仍嗅到煤氣味。
  她坐下來,“不,還有許多事不懂。”
  “那麽,”馮太太說:“讓我為你解答。”
  丘靈問:“你們可知道我是誰?”
  馮學穀答:“那日在演講廳一見麵,我就知道你是誰,我同安妮說:她來了,她找上門來了”。”
  馮太太說:“他說,你長得與你母親一模一樣。
  丘靈問:“你知道我存在?”
  馮學穀答:“我曾盡力爭取你的撫養權。”
  丘靈迷茫,她原來以為他錯,他無情,他可恥。
  “但是有人不願交出你,藉此,換取生活費用。”
  丘靈發怔。
  “然後,五年前,你宣告失蹤,我曾委托私家偵探尋訪你的下落。”
  馮太太說:“我去把偵探的報告拿來給丘靈看。”
  丘靈用手按著胸口,“你曾經尋訪我?”
  “是。”
  馮太太取來成疊證據。
  丘靈問:“你是怎樣認識我母親?”
  馮學穀輕輕說:“我家一早移民英國,家父是一名律師,專替華人打官司,十分賺錢,悉心栽培我脫離唐人街。”
  馮太太這時斟出雪梨酒,緩緩喝下。
  “在大學裏,我認識了安妮,她有名銜,但沒有妝奩,說出來你不會相信,她們母女連內衣都要縫補,父親鼓勵我們來往,大力支持,我倆翌年結婚,搬進莊園。”
  馮太太又斟出一杯酒喝盡。
  “開頭還好,漸漸安妮斷了六親,又未能真正融入馮家。”
  丘靈忍不住說:“自給自足,何必理會別人。”
  馮學穀凝視她,“這是新一代的勇氣,伊利莎伯與夏綠蒂出生後,我們更加孤立。”
  “為什麽?”
  “混血兒在所謂上流社會無所適從,毫無前途。”
  “那麽,到美加生活,那裏可憑真本領打天下。”
  馮太太笑了。
  丘靈看著她。
  她輕輕說:“到了美加,我豈不是成為一名普通洋婦,馮父不答應,他要我們留在這裏。”
  丘靈怔住,那麽多枷鎖。
  “接著,我到東南亞講學。”
  “你認識了丘雯嵐。”
  馮學穀點頭。
  客廳裏一片寂靜。
  接著,馮學穀出示一張照片,“她是那麽美麗開朗,而且,是自己人。”
  照片裏年輕的馮學穀叫丘靈嗬地一聲,花襯衫,會笑的眼睛,同現在的他判若二人。
  “我對外國生活實在厭倦了:有名無實的女勳爵、虛假的學術界、苛求的父親:….我想逃避。”
  這都是四分之一世紀前的事了。
  “我不再想回家。”
  馮太太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杯接一杯喝酒,看情形,這個習慣養成,也不止一朝一夕。
  馮太太說:“他向我建議離婚,可怕,同支那人結婚已經夠犧牲,被支那人拋棄更加不堪,我堅持不允,我到那邪惡的都會找他。”
  “你——見過我母親?”
  “我們談判過多次,她長得真美:大眼睛、蜜色光滑皮膚、細腰,她向我們要大量金錢。”
  丘靈忍不住喊出來:“不,她不是那樣的人。”
  “對不起,不幸她重視金錢多過一切。”
  丘靈頹然。
  原來馮氏才是受害人。
  “結果,她親口同我說願意離去,”馮太太說:“學穀的父親出麵調解,付出一筆費用,帶我們回家。”
  “自此之後,我們貌合神離,痛苦不堪地共同生活。”馮太太又喝多一杯雪梨酒。
  “唯一好事是家父在唐人街地位越來越高,被英文報稱為教父。”
  丘靈想:這不就是她的祖父嗎?
  我戀戀不舍,一年後,再去找丘雯嵐,她身邊已經有一個女嬰。”
  丘靈要定定神才能問:“是我?”
  “確是你。”
  “你是我父親?”
  “她承認,要求生活費用。”
  馮學穀陷入沉思。
  記憶清晰如水晶,宛如昨日,他央求她:“至少,把孩子還給我。”
  “不,”她說:“沒有可能。”
  “我們一起走到天涯海角,重頭開始。”
  丘雯嵐恥笑他:“你看你多可笑,說著自己都不會相信的謊言,完全家足一條狗,不,我不會再與你一起生活,孩子完全屬於我。”
  這時,馮學穀喃喃說:“有些女子的性格,像蔓延生長的玫瑰,定不下來。”
  丘靈問馮太太:“這些,你全知道?”
  她輕輕答:“自那時開始,我倚賴酒精,一杯在手,煩惱全消,又可以活下去了,怪不得有人說:上帝創造萬物,最好的是酒,戒過多次,就是去不掉。”
  丘靈想,隻要有馮太太說的一半那樣好,我來做甚麽呢,就把醉鄉當家鄉好了。
  馮學穀說:“然後,我聽見她入獄的消息。”
  丘靈看著他,然後?好像不過是三數個月之後的事,不,當中整整十二年過去了,然後!
  “我四出尋訪你下落,毫無音訊。”
  最終,是丘靈找上門來。
  馮學穀問:“是她同你說起我?”
  丘靈點點頭。
  “她還說甚麽?”
  丘靈站起來,“我都明白了。”
  “她還說甚麽?”
  丘靈臭端仍然聞到辛辣的煤氣味。
  馮太太也問:“為什麽救我倆?”
  丘靈答:“任何人都會那樣做。”
  “你不是任何人。”
  “現在你們對我來說,就像世上所有芸芸眾生一般。”
  馮太太退後一步,“你的神情像足了丘雯嵐。”
  丘靈忍不住問:“你們仍會在一起生活?縱使從來未曾相愛,繼而彼此憎恨,仍然不會分手?多麽奇突的關係,令人不能置信。”
  馮氏聽了卻不生氣,他緩緩答:“不,我們終於在昨日簽字離婚,明天,安妮會回薩克撒斯郡娘家,這間大屋會出售作為贍養費。”
  終於分手了。
  不然,終有一方會死在另一人手中。
  馮學穀說:“生命不比化解方程式,前者艱深得多。”
  丘靈點點頭,“祝你們幸運。”
  他倆習慣性齊齊向丘靈道別,無論怎樣看,都還似一對相敬如實的好夫妻,表麵是多麽欺騙人。
  丘靈匆匆離開馮家。
  第二天,她到醫學院附屬的實驗室找研究員。
  每個實驗室裏都有華人,自己人方便說話。
  “這裏有兩個頭發樣本。”
  “丘小姐,請問你想比較什麽?”
  “去氧核糖核酸。”
  “嗬,遺傳因子,請問兩個事主是什麽關係?”
  “想知道是否是父女。”
  “丘小姐,三天之後可有報告。”
  “拜托你們。”
  回到辦公室,看見有人坐在她的位子上,她伸手過去,搭在那人肩膀上,那人嚇一跳,轉過身子來。
  “你腳步輕盈,我聽不到聲音。”
  這些日子的丘靈更加瘦削,行動如一隻貓似,靜寂無聲。
  坐在那裏等她的是馮雯。
  “有事?”
  “我父母突然和平分手,毫無先兆,我覺震驚。”
  “你已長大成年,上一代感情問題與你無尤。”
  “丘靈,我想向你請教一事:加拿大麥馬斯特大學邀請我——”她想離開是非之地。
  “快去,不必考慮,你會喜歡那裏,北美洲階級觀念開放得多,隻分有能與無能的人。”
  “謝謝你,丘靈,你幫我作出決定。”
  丘靈自覺做了件好事。
  她請馮雯喝杯茶,聊了幾句。
  “你額上的疤痕……”
  丘靈伸手去摸,“中國人叫破相。”
  “矯型醫生花半小時就可以做得平滑如新。”
  “算了。”
  馮雯點頭,“許多地方,我該向你學習。”
  “羞愧,我哪有你說得那麽好,下一站,我也不知去到何處,過一日複一日。”
  一如馮教授口中的蔓玫。
  丘靈送走馮雯。
  她開始收拾行李,來的時候一件,去的時候也是一件,手提,沒有寄艙的身外物,不帶來,也不帶去。
  報告出來了。
  丘靈有點緊張,她握緊雙手,看著研究員。
  那位女士很簡單的說:“丘小姐,兩人並無血緣關係,他們並非父女。”
  丘靈耳邊嗡地”聲,靜了下來,甚麽聲音都消失了,然後,她嘴角露出一絲笑。
  笑容漸漸擴大,聽覺也到時恢複。
  她追問:“並無親屬關係?”
  “毫不相幹。”
  “謝謝你。”
  “別客氣,很高興幫到你。”
  丘靈好似把千斤重擔自肩上卸下,忽然一身輕。
  不,馮學穀不是她生父。
  丘雯嵐臨終思路糊塗,完全弄錯了,丘靈仍是一個孤兒。
  她功課上的天份遺傳自何人,仍然是一個謎。
  原來,做孤兒有這麽大的自由,丘靈已經習慣,從今日開始,她再也不會四處尋找生父。
  她再也不想知道,再也不想複仇。
  丘靈把那份報告整理出來,不署名,送一份給馮學穀教授。真高興這件事有這樣理想的結局。就在她走的那一天,馮教授來找她。他更加蒼老了,外型完全與年齡不配合。見到丘靈,他困惑低聲地說:“你我不是父女?”丘靈輕鬆地攤攤手。“那麽,你生父是誰?”丘靈愉快地回答:“不知道。”“多麽不幸。”“可不是,不過,毋須你牽掛了。”馮學穀低頭沉思,“會是甚麽人?”“時間到了,我得趕飛機,馮教授,保重。”丘靈向各同事話別,約好將來在北美洲見麵。她像逃一般的回淩家去。淩太太又一次在家門口等她。
  “丘靈。”她張開雙臂。
  丘靈緊緊擁抱她。
  “快進來,準備了茶點。”
  “香氣撲鼻,是誰做的櫻桃餡餅.。”
  “鼻子好靈,遇方,快把你的傑作捧出來。”
  遇方,林遇方,是好像有這樣一個人。
  那年輕人捧著餡餅出來,斟出香濃紅荼,丘靈滿意地哈出一口氣。
  “歡迎回家。”
  丘靈抬起頭,“謝謝你。”
  林遇方穿灰色球衣及短褲,不修邊幅,一看就知道在度假。
  他切好餡餅,用叉子挑起一匙喂給丘靈吃,那酥脆餅皮入口就融,黑櫻桃裏有酒味,又香又膩,丘靈嘩地一聲。
  “沒想到地質學家還有這樣秘密烹飪才華。”
  林遇方笑笑,“我不讀地質學,你記錯了。”
  丘靈怔住,“那麽,是天文學。”她記得他好似有一份特別的職業。
  “再猜。”他卻不動氣。
  淩太太一直使眼色,又伸手摸額角。
  平日機靈驚人的丘靈今日如吃了悶棍,低下頭想了一會兒,隻是不得要領。
  淩太太不由得大笑起來。
  窘不要緊,能夠帶來歡笑也是好的。
  吃完了點心,閉目養神,半晌,記憶活絡了,她跳起來,“你是宇航員!”
  林遇方笑答:“不,我是潛水艇艇長。”
  丘靈抓著頭,束手無策。
  淩太太說:“哎唷,真好笑,家裏許久沒有這樣熱鬧。”
  丘靈難為情,躲進浴室梳洗,淋浴洗頭,照鏡子的時候,看到自己額角上的疤痕,忽然想起來了,呀!是醫生,矯型醫生。
  丘靈呼出一口氣,換上便服下樓去。
  淩思聰剛到家,看見丘靈,高興得不得了,丘靈陪他說一會子話,轉頭同林遇方說:“載我兜風可好?”
  像上次那樣,林遇方駕車駛進參天的紅木林。
  他輕輕說:“這次遊浪,一定發生了大事,叫你心神疲勞。”
  “被你猜中了。”
  看著瀑布似新娘披紗似灑下,丘靈又問:“你在休息?”
  “有什麽事?”
  “我想約時間修理額上疤痕。”
  林遇方說:“嗬,想起來了。”
  “是,勞駕你了。”
  “我一定用心做。”
  他們約好日子。
  “為何改變心意?”
  “我決定忘記過去。”
  “好極了。”“請問,疤痕是否醜陋?”“老實說,的碓十分礙眼。”因為她麵孔小,五官精致,多了那麽長一條疤,好像瓷娃娃的臉被摔破,叫人戰栗。他輕輕說:“愛美也沒有甚麽不好。”丘靈忽然隨和,“你說得對。”他仍然請她吃冰淇淋。“這一式叫至尊草莓。”“有這樣奇突名字?”“意思是,在草莓冰淇淋中,沒有更好的了。”“沒有更好的?”“是呀,不要再遲疑了。”丘靈隻是笑。回到淩宅,啟儒迎出來,丘靈真像見到親人一樣,趨前擁抱。“穎兒呢?”丘靈四處看。
  “在哭泣。”啟儒略覺無奈。
  “為甚麽,就要做母親,應當快活才是。”
  “她認為懷孕使她醜陋,害怕產後不能恢複舊時容貌,來,你勸勸她。”
  丘靈立刻進去,穎兒,穎兒。”
  那孕婦走出來,美麗的她稍微豐滿一點,神采更勝舊時,可是說不出的委屈,“丘靈,我怕。”嗚咽起來。
  “喂,所有女子必須承受,英女皇伊莉莎伯二世在內,除非你決定不要孩子,那也不是福氣,快坐下來讓我聽胎兒心跳。”
  三言兩語移轉穎兒注意力。
  “我已經重了二十磅…”
  “看誰在這裏,鼎鼎大名矯型科林遇方醫生,有何不妥,請教他也就是了,他是愛美者恩人。”
  丘靈拉著孕婦去看淩太太買回來的嬰兒用品。
  啟儒鬆了一口氣。
  林遇方說:“恐懼也是正常,將為人母,責任重大,小生命前途在她手中,確是壓力。”
  丘靈忽然說:“你真體貼。”
  這時,門鈴響了。
  咦,還有誰?”家人都在屋裏。
  丘靈不知怎地,一顆心提了起來。
  淩太太去開門,見到客人,表示驚喜,轉過頭來,同林遇方說:“看是誰來了?”
  林遇方意外,臉上現出躊躇之色。
  丘靈好不奇怪,這會是誰?
  她探頭出去,隻看到門口攔著一隻名牌血紅色漆皮的大旅行袋,接著,一個年輕女子走進屋來。
  屋子裏所有的人都覺得一絲敵意,那名女子並不友善。
  是誰?
  她穿黑長褲黑襯杉,短發,十分時髦,人也長得漂亮,可是一點笑容也沒有。
  她與眾人打過招呼,看到丘靈,上下打量,神情放肆而驕傲,授著說:“我是遇方的未婚妻房兆芝。”
  丘靈意外到極點,可是不動聲色是她的看家本領,“你好。”
  “咦,你便是那個寄養兒。”
  淩太太立刻走過來,“丘靈,你不是要陪穎兒散步?她需要運動。”
  丘靈即時去找穎兒,她沒有抬頭看林遇方。
  那位房兆芝小姐卻擋住她去路,你叫丘靈,幽靈?”
  丘靈急步繞過她而去。
  淩太太說話了,兆芝,大家都是我客人,我不喜歡有人在我家生事。”
  丘靈聽見了,微微笑,老好淩太太不會叫她失望。
  她陪穎兒散步當兒,心中已得了一個主意。
  丘靈駕車到醫學院去一趟,穎兒在車裏等她。
  丘靈找到同事,在他耳邊細語幾句。
  同事忽然笑了,“有,你稍等。”
  五分鍾後,拿出一包藥粉交給丘靈。
  丘靈說:“謝謝。”
  回家途中,穎兒說:“丘靈你真有本事,出入最高學府像自己家一樣。”
  “你也快升級做媽媽了。”
  “唉,我是庸人。”
  “是最可愛最漂亮的小母親。”
  “丘靈你確是我們家好妹妹。”
  “麗儒才是真妹妹,”丘靈籲出一口氣,“無可替代。”
  穎兒忽然說:“麗儒去世才被家人想得那樣好,其實,她非常驕傲,不好相處,出言諷刺,喏,就像那個房兆芝。”
  丘靈意外,但維持沉默。
  “才沒有你那樣體貼隨和,情緒穩定,又樂於助人。”
  “哪有你說的那麽好。”
  穎兒微笑,“嬰兒認定你做阿姨。”
  “是男是女?”丘靈好奇。
  “都不重要,隻需健康。”
  丘靈點頭,“都這麽說,大方得很,可是將來不肯背乘數表,立刻青筋暴現,拿戒尺打他。”
  穎兒大吃一驚,“什麽,現在還要背乘數表嗎?”
  天色暗了,她倆回家去。
  林遇方好像與未婚妻談判過,兩個人麵色都似舊鞋底那麽難看,繞著手臂,一個看東,一個望西,當中像隔著一座冰山。
  到了那種地步,隻能說:幸虧還沒有結婚。
  淩太太說:“替你們留了飯菜。”
  穎兒挑食,笑問:“可有榨菜肉絲麵?”
  丘靈說:“我做你吃。”
  遠遠一把聲音說:“真會做低伏小,這種本事,非同小可。”
  丘靈忽然抬起頭來,朝她笑了一笑。
  房兆芝寒毛豎了起來,那笑意非常天真無邪,可是嘴角透著一絲詭秘,大眼睛閃礫著機靈莫測的光芒。
  連囂張的房兆芝都覺得不妥,她匆匆上樓回客房去。
  林遇方到廚房找丘靈。
  “對不起。”
  “你又沒踩到我,幹嗎道歉?”
  “有人不懂收斂。”
  丘靈抬起頭,“不要緊,見麵機會不多。”
  穎兒在一旁笑說:“我想吃夠兩碗。”
  林遇方見丘靈完全不接受道歉,十分沮喪,一個女子連生氣也不屑,可見他在她心目中沒有甚麽地位。
  丘靈著著他客氣地微笑,像是問他:還有什麽話要說?
  她告訴他:“明天我要到西雅圖麵試。”
  “嗬,決定到微軟工作?”
  “我得早點休息,以求良好第一印象。”
  丘靈說完,便回自己房間。
  她看到客房門縫有燈光,丘靈車牽嘴角,不動聲色。
  她在書桌前做報告,到了九點左右,客房內有聲響,接著,有人出來叫林遇方。
  林遇方在走廊說的話,全屋人都聽得見,可是大家都覺得不管他們的事,全佯裝聽不到。
  首先,房兆芝氣急敗壞地說:“有虱咬,我渾身又腫又癢。”
  林遇方嗤之以鼻,“淩家怎會有這個。”
  “你看,大塊疊小塊。”
  “怕是敏感吧,今日你吃過甚麽,有無接觸過油漆花束?”
  “不得了,我臉上頸上,所有皮膚都又紅又爛。”
  “別抓,越抓越癢。”
  維於,淩太太出去看個究竟。
  “哎呀,怎麽會這樣,我看你得馬上看醫生。”
  房兆芝哭了,“送我去醫院,我像被千萬隻螞蟻在咬。”
  “遇方,你送一送她。”
  房兆芝忽然叫起來,“是那隻幽靈,是那妖女!”
  這次,連淩太太都生氣了,“遇方,送走了這位客人請她不要再回來了,淩家不單有蛇蟲鼠蟻,還多妖精魅怪。”
  又一陣擾攘,他倆出了門,人聲靜下來。
  丘靈動都沒動,仍然對牢熒幕工作。
  淩太太推門進來,“咦,還沒睡?”
  丘靈轉過頭來笑,“趕張報告。”
  “明天麵試可有把握?”
  “十足十。”
  淩太太忽然輕輕說:“房兆芝是討厭一點。”
  丘靈唯唯喏喏。
  “可是,我們不必同她計較。”
  丘靈不置可否。
  “不過,你還小,將來你會明白,應付那種人,一笑置之才是最省時省力的方法。”
  “是,媽媽。”
  淩太太一時不會意,站起來拉開房門,忽然又停住回頭,“你叫我甚麽?”充滿驚喜。
  丘靈隻是微笑。
  “你叫我媽媽?”
  丘靈點點頭。
  淩太太滿心歡喜,“也是時候了。”
  第二天早上,淩思聰剛預備送丘靈到飛機場,林通方趕回來。
  淩太太關心問:“病人怎麽樣?”
  他答:“太難相處,已經分手。”
  “這也算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淩思聰咳嗽一聲,示意淩太太別管閑事。
  “我送丘靈。”
  淩先生叮嚀:“開車小心點。”
  淩太太說:“丘靈,到了那邊,記得立刻打電話回來。”
  淩思聰笑,“丘靈若聽話,那就還是客人,若渾忘家裏,那就真家女兒一樣了。”
  一言說出父母的心酸。
  丘靈忙不迭說:“我會立刻報平安。”
  在途中,林遇方說:“同她訂婚,是父母的意思。”
  丘靈說:“所以你離家出走,住在淩宅。”
  “你好像不相信。”
  “我信,我怎麽不信,自西雅圖回來,你得替我整容,新工作,新麵貌。”
  “你還會回淩家嗎?”
  “我已當那是我娘家,可是我一生,注定要流浪,倦了,知道有個地方可以回去,是很大安慰,算不幸中大幸。”
  “你的身世,我知道一點。”
  丘靈笑一笑,不再出聲。
  正如期望,她得到了那份工作。
  那機構氣氛很舒服,像大學生度假村,永遠有人在喝咖啡,打乒乓,衣著隨便,多數是褪色襯衫長褲涼鞋。
  可是,別叫外表瞞騙,工作起來,不眠不休是等閑事,老板挺厲害,不規限上班時間,故此也沒有下班時間。
  丘靈要求的福利,都一一得到。
  回淩家的飛機上,她盹著了。
  夢見自己很小很小,躺在女童院小床上,四周圍黑漆漆,受驚過度,她混身皮膚起了疙瘩,她叫媽媽,沒有人應她,她嚇得嘔吐起來。
  “醒醒,醒醒。”
  丘靈睜開眼睛,身邊座位有人問她:“做噩夢了?”
  丘靈點點頭。“記得嗎,上午我們在微軟見過麵,我也是去麵試,我叫祁家健。”
  丘靈發覺這個英俊的年輕人穿著件橘黃色臘染花襯衫,可是,一點也不討厭。
  她隨口問:“你可得到那份工作?”
  “錄取了,你呢?”
  “我也是。”
  “咦,以後是同事了。”
  “聽說那處男女同事比例是十五比一。”
  那漂亮的年輕人擠擠眼,“所以,在飛機上先打好基礎。”
  丘靈笑笑。“很高興認識你。”
  可是,丘靈想,你不知道我是誰。雖然擺脫了出身的噩夢,我仍是一個幽靈,水遠像個吉卜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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