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安寧:水北天南

(2008-09-06 17:27:55) 下一個
  楔子
  在廣州的珠江江麵上,有七座風姿各異的橋,最西麵那座叫人民橋。
  在各式橋裏以它至為尋常,既沒有索麵斜拉的特色,也沒有附帶傳奇式故事,夕陽餘輝下,它永遠顯得沉靜古樸。
  但樸素的人民橋方圓一裏內,卻有著全城最美麗的夜景。
  河水彎又彎,無聲輕說變幻。
  每當夜幕降臨,寬闊江麵泛著一波一波淺浪,水色比天色還暗,隱藏在江畔行道樹枝椏裏的綠色霓燈全部亮起,象一條碧翠無比的玉帶,份外華麗妖嬈。
  人民橋北麵橋底,沿江路的盡頭,是一條淩空幾米高掩映在樹簇中的高架車道,車道專為矗立在三江交匯處最美麗江畔的白天鵝賓館而設計,沿路駛至盡頭,便到達這家五星酒店的大堂門口。
  車道入口的幾米之外是一座小小拱橋,從橋上走過去便進入沙麵島,經過枝葉繁茂的參天古柏,沿著曲徑往裏,一路綠樹環生,這處從前的英租界,如今的使館區,內裏建築極具西洋特色,環境異常幽靜雅致。
  步行五分鍾即可見左手邊一座泰式餐館,與香港的酒吧街同名,叫蘭桂芳,在這僻靜深巷中生意卻好得出奇,連日常中午也需等位叫號;夾在蘭桂芳和江邊情侶路之間,綠樹環繞的大片空地,是一整排網球場,即使夜裏也白燈如晝,不少人在場內奔跑著揮汗淋漓。
  過了蘭桂芳是間名為LUCY的西式餐廳兼清吧,八十年代已在此營業,露絲是老板的名字,開這家餐館時據說她還隻是十八歲,一位香港富家女。
  露絲吧再過去是玫瑰園,玫瑰園裏並沒有玫瑰,穿過它的門口其實是連著露絲吧室外餐園的大片公共綠地,要走過長長一段路到達江邊才是玫瑰園的營業之所,露天下一張張原木桌子依江而置。
  玫瑰園過去是寬闊的地麵停車場。
  沿著停車場一路漫步到盡頭,便是白天鵝賓館的側門,這座酒店有著全城最奇特的大堂景觀,峋石飛瀑,綠葵森植,曲橋荷鯉,推門進去時清幽之意撲麵而來,仿佛回到最原始的自然環境裏。
  酒店高樓朝向人民橋方向的外牆上,飾有整整一麵牆的巨幅霓虹燈布景,在不同的節日會秀出不同花式造型,夜色下七彩流光,繁茂樹叢綠暗紅明,浸滿霓虹的水麵似透明琉璃,加上江麵中心不時有如彩蝶斑斕那樣的美麗遊船過來,幾者交相輝映,瑰麗到了極致。
  與白天鵝隔江相望的對麵,亦即人民橋南邊濱江西路的盡頭,是開放式的洲頭咀公園,鬱蔥成蔭,古榕奇塑,小道曲徑暢通無阻。
  從這處綠地往人民橋方向走回去,大約一裏路的江畔雕欄玉砌,行道闊直,花圃圍香,閑椅疏間,一派寧靜悠然,曠闊江麵更是視野無阻無礙,看遠處一水平川,帆影點點,讓人心曠神怡。
  行道花圃外是四車道長長筆直的濱江西路,馬路另一邊便是極有名的廣州酒家,每朝清晨六點已有人在門口等它開門營業,上樓去點一盅茶,幾樣精致點心,這便是粵式早茶。
  挨著廣州酒家是不對外開放的國際海員俱樂部,從俱樂部過去是間西餐酒廊,有著長長落地玻璃牆,傍晚時分在裏麵選一個靠牆位置,可以看天空水闊下的日落。
  再過去便是三十多層顯淡藍色外觀的海天大廈,由香港人設計,外表象普通菱柱體,內裏卻獨特奇異,環著柱體圓周一層十六戶,柱體內部則為中空,僅每隔幾層會淩空架設一個支撐平台,這樣的設計保證了樓層內每戶人家的采光通風,而大廈裏倚江一麵的高層住戶,隻需伸手推窗,眼底便是無限風光。
  江對麵的白天鵝、蘭桂芳、網球場……整個沙麵盡收視野之內。
  濱江西這段江邊全是低矮的老式建築,隻除了這幢海天大廈。
  以及大廈側後方十幾層高的遠洋公司宿舍。
  過了海天是家本地餐館,叫老華酒家,酒家過去是幾家時時換老板和名字的酒吧,再往前的橋底邊上則是多少年前紅極一時的夜總會,曾招待過無數商賈名流,高官貴胄,如今卻隻剩下一整棟五層高帶寬闊停車場的破敗廢墟。
  從橋底斜長的淺石階一步步往上行走,到達人民橋上。
  人渺影清,站在橋中央看向江心,每年元旦夜,都有百萬煙花在斯處盛放。
  開時漫天璀璨,一朵朵繁華煙色,象從星河乍然幻降。
  謝時,在絕響餘音中刹那消無,如同最美麗的傳說,終於還是歸零落幕。

  第一章 地球果然是圓的

  八月驕陽似火。
  飛程銀通公司會客室裏的冷氣卻凍得葉安之想添衣。
  大大的橢圓桌子四周整齊擺放著一圈旋轉椅,寂靜闊大的空間內除她外再空無一人。
  領她過來的人事部經理已經離開,那位胸前工卡寫著“許冠清”三字的年輕秘書送了杯水進來後也走了出去,然後虛掩門外有細微聲響,似乎有人撥通了誰的電話,問對方什麽時候回來,幾秒後答聲“知道了”便掛掉。
  安之慢慢地小口地飲著塑料杯裏冰涼的水。
  沒多久,外麵響起繁雜的腳步聲,夾著說笑聲,似有不少人回來。
  聽到許冠清說,“關總,曾總今天約了人來麵試,但是他現在正從深圳回來的路上,可能還要一個小時才能到公司,那個應聘的女孩子來了挺久了,是不是你先見一見?這是她的簡曆。”
  門外靜了靜。
  然後一把溫和的聲音道,“請她來我的辦公室。”
  手中的杯子一頓,安之凝神側耳,可是外麵再沒有說話聲。
  許冠清推門進來。
  安之起身,看看表才過去二十分鍾,心想,這次運氣不錯麽。
  幾天前在另一家公司,她如約在十一點上門,可對方說老總外出午飯了,讓她等一下,這一等就是四個小時,直到下午兩點才來人說老總已回來,拿份表格讓她填寫,這樣的招聘表多數是例行公事,但她還是逐項填得工整認真。
  最後看到一條問題,“你對未來五年有什麽規劃?”
  她毫不猶豫寫上:嫁個好丈夫,然後解甲歸田,回家相夫教子。
  秘書拿了沒細看就帶她去見老總,當她坐在老總對麵,那位先生一邊漫不經心地隨口問著問題,一邊不經意地拿起桌上她的資料翻看,這一看,臉便有些綠,終於抬眼看她。
  安之心底爆笑。
  是,她知道有些公司故意讓來人等好幾個小時,以測試應聘者的耐心,但安之認為,任何測試皆應以互相尊重為前提,平白無故浪費他人時光,完全沒有道理。
  不過十分鍾,安之便被那位老總請出門去,這樣小小回敬的玩笑,當然不獲欣賞,反會令人覺得她態度不端,但安之不在乎,她雖然渴望獲得工作,卻無意過於委曲求全,而且,那行字本就是安之最真實的理想,是她最內心的答案。
  奈何這個都會的招聘形態很荒誕,隻看你的應聘技巧,而不管你的真假虛實。
  收斂心神,安之輕輕敲響那位關總辦公室的門。
  “進來。”
  她推門進去。
  辦公桌後的人抬起頭來。
  臉頰勾勒出明朗線條,五官柔和俊俏,菱唇邊沿仿佛隱約含笑,看上去才二十七八歲,對他所坐的那把大班椅而言這個年紀太過年輕,然而與他身份最不符的還是,那雙冷然的眼眸深處,似暗波浮動著一絲與生俱來帶點桃花色澤的溫柔。
  安之幾乎怔住。
  關旗陸放下手中簡曆,對立在門邊的她微笑,“請坐。”
  安之把門關上,走過去,拉開椅子坐在他對麵。
  這一次她沒有被問許多套式問題。
  關旗陸再開口說的是,“好久不見,小師妹。”
  乍見他的驚震情緒緩慢退去,安之的戒慎也隨之放鬆下來。
  “是好久不見了,師兄。”她說。
  葉安之和關旗陸就讀於北京同一所大學,她念營銷管理,那年剛考進大一,他念國際金融和經濟法雙學士,已經大四。
  安之的大學生活曾經十分多姿多彩,最轟動的莫過於入學伊始即名花有主,不,那個人不是關旗陸,是與安之同班的一位很出色的男生,隻可惜那段感情維持不到三個月。
  安之與關旗陸認識是在同鄉會上,然後一次她和室友宋清妍吃飯時偶遇他,宋清妍對他一見鍾情,安之穿橋搭線玉成兩人好事,關旗陸畢業回廣州後,為了女友還向公司申請調到北京工作一年。
  後來宋清妍在讀大三時出國,他便也回了廣州,偶爾到北京出差,還是會回學校來請院長和係主任等領導吃飯,順道也給安之帶些新鮮荔枝、中秋月餅之類的禮品。
  再後來安之聽說他也去了美國,從那以後便沒有聯係。
  沒想到世界原來這麽小,而地球果然是圓的。
  “一眨眼你這個小丫頭已經畢業了。”關旗陸雙眸閃光,笑看安之。
  安之按捺不住心裏的疑惑,“你是這家公司的總經理?”
  “我姑媽是飛程集團的董事長夫人。”關旗陸直認不諱。
  安之啊了一聲,脫口道,“原來你是外戚。”
  關旗陸失笑,視線從眼前的清盈雙瞳掠向她削得絲絲碎薄的短發,依舊個性飛揚,然而這時尚發式卻也將她靈氣的臉襯得異常天真,他開始有點醒悟,為什麽以她的內斂和優異在畢業一個月後還尋不著合適工作。
  因為容貌氣質太過純淨,隻需手邊多個書包,她便象極了高中還沒畢業的少女。
  “還跟以前一樣喜歡運動嗎?”他閑閑地問。
  安之彎唇一笑,那笑容象一道陽光落在她的臉,燦爛而明朗,令關旗陸不自覺眯了眯眸,想起以前她在校園裏,每遇見熟人時總是這樣迎麵一笑,習慣性說聲“嗨”,意態十分瀟灑自然,讓人……為之心折。
  “畢業回來後沒什麽機會了,找不到人一起玩。”安之說。
  “你住在哪裏?”
  “濱江西路的盡頭。”
  關旗陸暗暗一怔,隨即不動聲色地笑,“無敵江景的好地段嘛。”
  “還好了,我爸爸是海員,單位老早分的房子。”
  眼睫眨下遮去他瞳中閃起的一絲亮光,果真還是那麽心無城府。
  “濱江西的對麵有網球場,什麽時候我找你打球。”
  “哇哈哈!”安之喜形於色,“你說沙麵?那可是我的地盤,你過來我請你吃蘭桂芳的烤乳鴿,十年如一日超值特價,才九塊八一隻!”
  關旗陸但笑不語。
  閑聊一直進行到許冠清來敲門。
  “關總,曾總回來了。”
  關旗陸唔了一聲,神色不動的臉上眼瞼一低時目光中似掠過什麽,一會後,才拿起桌上安之的簡曆遞給許冠清,“你帶葉小姐去見一見曾總。”
  安之起身,隨許冠清出去。
  房門外她合了合眼,臉上淺淺的笑容迅速褪得一幹二淨。
  然後跟隨許冠清走進另一間辦公室。
  一進去安之的直覺立刻示警,那位約莫三十歲叫曾宏的副總臉有些沉。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就象市場上任宰的豬肉,需待買客一翻再翻後才決定入不入手,很有些屈辱,卻不得不向現實低頭。
  她小心禮貌地道,“曾總好。”
  曾宏瞥她一眼,抽過許冠清手中的簡曆,隨便翻了翻,對許冠清道,“既然關總已經麵試過,就按關總的意思做吧,這件事不用問我了。”
  安之微微一怔,還沒明白這話底的意思,許冠清已經示意她一起出去。
  讓安之等在自己的座位旁,許冠清再度進入關旗陸的辦公室,門被掩上。
  “關總,曾總說這件事不用問他,讓你拿主意。”說話中透出不解的困惑,明明是曾總自己要招的人,怎麽一回來連談也不談就說不管了。
  關旗陸笑了笑,“把她的申請表給我。”
  這次要招的是曾宏的私人秘書,許冠清年輕不懂,以為兩位老總誰麵試都一樣。
  但關旗陸明白,好比每個獅子都有自己的勢力範圍,曾宏要招的人他關旗陸不應該插手,所以在許冠清向他請示時他本打算回絕,就讓應聘的人等到曾宏回來好了,然而當眼光掠過許冠清手中簡曆上的名字和照片,他即刻改變了主意。
  現在的結果,也早在他預料中。
  曾宏的言下之意已很清楚,關旗陸麵試過的人他不要,而高層領導之間的微妙就在於,這個意思曾宏絕不會明說。
  不管機關或企業,隻要坐到領導的位置都會有類似的默契,誰沾過手的事就留給誰收尾,同階大多不會“撈過界”,不會在別人率先過問了某事後自己還去提諸多意見或定奪,因為那很容易得罪人,搞不好以後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
  這種權位均衡和勢力劃分,早約定俗成。
  所以,不管關旗陸有心或無意,事實就是這次他侵越了曾宏的界線。
  在安之填寫的申請表上寫下“同意”二字及職位、薪金,關旗陸簽下自己的名字。
  “安排她做市場助理,告訴人事部給曾總另外招一名秘書。”
  許冠清走出來,對安之道,“下周一來上班有沒問題?”
  心頭直覺說不,可是理智告訴安之,她本是為了這份工作而來,如今難得順利地被招進去,應好好把握機會才是。
  “沒問題。”她清聲應道。

  第一章 職場菜鳥

  飛程企業是個分公司遍布全國的大集團。
  外間一直傳聞集團內分為兩派勢力,一派擁護董事長的獨生子司寇,另一派則歸順董事長的第三任夫人——司寇的繼母、同時也是關旗陸的姑母關訪茗,至於那位最高老大,董事長司淙本人,據說對集團裏這種隱隱約約的明爭暗鬥一向睜隻眼閉隻眼。
  關旗陸所領導的飛程銀通是集團旗下核心子公司之一,主要業務對象是金融類大客戶,辦公室安在天河北的天欣廣場,占去一整層樓,銀通有兩位高管,除了統籌運營的關旗陸外,還有就是負責業務的副總經理曾宏。
  入職第一日,許冠清告訴安之她的工作直接向關旗陸匯報。
  雖然沒有任何工作經驗,安之還是隱隱覺得這種安排不合情理,她既不是部門經理,又不象許冠清身為關旗陸的秘書,一個小小的助理為什麽會是老板的直接下屬?
  中午休息時,她敲開總經理室的門。
  關旗陸抬首看向她。
  那一刹她腦裏產生混亂,不知該如何稱呼他,最後很生硬地叫了聲,“關總。”
  出口那一瞬兩個人都覺得些微的別扭。
  極快地關旗陸神色已如常,坦然接受她對他的稱謂,隻是問,“有事?”指指辦公桌對麵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我想知道為什麽我會直接由你管轄。”她開門見山。
  關旗陸放下手中的文件,溫言道:
  “由於飛程集團裏本身就有市場部,另一方麵又因為銀通主營一對一的大單子,所以公司裏一直沒有單獨設立市場部,這部分工作主要由產品和業務部門分擔,但是隨著客戶越來越多,市場方麵的工作顯得越來越緊迫,我早有想法要招一名市場助理,隻是因為最近工作忙才耽擱下來了。”
  原來是新設立的職位,但也沒必要——由他親自督導吧?
  看出了她臉上的疑惑,他微微側首一笑,繼續道:
  “以前公司裏的習慣做法是接一單生意就和供應商談一次進價,雖然通常都能拿到很好的折扣,但是過程繁瑣,隨著業務擴張我們和廠商的接觸越來越深入,接下去我會和一係列廠商談定行業代理權,把幾年內的價格一次性敲定,其中涉及到協議和資質等各種資料,這些都需要你為我準備,同時與各大廠商之間的聯絡也會由你跟進,你直接向我匯報可以省掉不必要的中間溝通環節。”
  關旗陸傾身向前,雙眸對上她抬起的清瞳,“我做事隻講效率和結果,任何時候都不要來和我說中間過程有多苦,如果你達不到我的要求,我一樣會在試用期裏把你開掉。”
  聽上去解釋十分合理,安之端凝的臉色放緩下來。
  凝視著她的兩道視線逐漸變得專注,他柔聲慢語,“這下都明白了?”說話裏有一絲隱含不住的笑意,而眸光中卻浮動著一抹與笑意不合的深幽,那極柔軟的聲調似不自覺地帶入了輕微誘引。
  安之隻覺得心口砰然一跳,微微紅了耳根,倏地從座位裏站起來,她低著頭道,“我不打攪你了。”匆匆開門出去。
  關旗陸臉上露出無聲的笑,然後笑容慢慢退去,扯鬆頸上領帶,手掌遮上眼睫,他輕微煩躁地籲出口氣,不該招惹她的。
  他大可去逗弄任何一個他感興趣的女人,但不應該是她。
  唇角不無自嘲地向上扯起,還以為自己早已變得不擇手段,卻原來仍有那麽一點少得可憐的良知。
  起身,拿過外套車匙,他提前離開了辦公室。
  一張白紙的安之就這樣開始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沒幾天曾宏的秘書也招了進來,名字叫聶珠,長得極其漂亮,安之和許冠清、聶珠的座位在同一區域,都挨著關旗陸和曾宏的辦公室。
  不知道為什麽,安之覺得曾宏每次見到她都神色冷冷地,每每她禮貌地和他打招呼,他隻是唔地一聲,正眼也不看她一眼,不但不和她說話,甚至於他從不叫她做事,即使是份屬於她的工作他也隻會交代聶珠,再由聶珠轉達。
  雖然不知道原由,暗暗驚疑的安之卻也懂得應小心行事,總算兩周下來中規中矩沒出什麽差錯,但心裏始終有股無形壓力,隻要曾宏一在辦公室她就覺得緊張。
  忙碌中聶珠桌上的電話響起,安之撿來線路,“你好,飛程銀通。”
  “我是業務部的古勵,聶珠不在嗎?”
  “她去了吃午飯還沒回來。”
  “我剛剛傳真了一份客戶的訂單回公司給曾總過目,你幫我看看傳真到了沒有?”
  安之站起來看向傳真機,接板上果然吐有幾張紙,“傳真收到了,不過曾總還沒回來。”
  “我和他通過電話了,他和關總現在陪客戶吃飯,過一會就回去,你記得幫我把訂單給他看,如果沒問題就請關總簽字,然後讓聶珠幫我傳回給客戶,這件事很急,下午一定要處理好,有什麽事打我手機。”
  掛了電話後安之去把傳真拿來,是某銀行分行要購買一套美國塞曼提公司的企業級病毒防護係統。因為一些法律條文的限製,國外許多軟硬件廠商在國內並不直接銷售產品,而是走分銷渠道或大客戶單對單支持,銀通和這些廠商的合作方式正屬於後者。
  她才細看著訂單條款,電話又響。
  對方說道:
  “你好,我是塞曼提廣州公司的Lisa,剛才古勵和我們經理通電話說客戶的訂單已經簽了,他向我們申請特別折扣價,不知道你這邊能不能把客戶訂單傳真給我們?因為申請特價需要以客戶訂單來備檔。”
  安之想起古勵說這件事很急,忙不迭記下對方號碼,把訂單傳了過去。
  沒多久關旗陸和曾宏一同回來,安之上前把事情匯報一遍,誰知她還沒說完關旗陸已經輕輕皺了皺眉,曾宏的臉更變得象烏雲密布的陰天,敏感的安之立時意識到自己可能什麽地方做錯了,微懼地站在原地。
  曾宏抽過她手中的訂單,冷厲目光掃向她,然而在他開口前一秒,關旗陸已輕描淡寫地出聲,“安之你跟我來一下。”
  她惶恐垂首,不敢去看曾宏的臉色,忐忑地跟在關旗陸身後進入總經理室。
  一合上門她便問,“我是不是哪裏做錯了?”
  她瞳內浮現的驚慌令他莞爾,“別緊張,沒什麽大事。”
  頓了頓,他解釋道:
  “我們通常不會把客戶訂單直接傳給廠商,如果廠商確實要求,業務經理多數會把給客戶的價格改低之後再傳給他們,因為一旦廠商知道我們給客戶的銷售價,我們就沒辦法打壓他們的出貨價,隻有當我們把利潤往低裏虛報,廠商才會比較慷慨地給我們最好的折扣。”
  安之臉色煞白。
  企商圈裏一切均從利益出發,她這個職場菜鳥未能領悟此間精粹,原想求表現,結果卻捅了這麽大的簍子。
  看她一臉懊惱自責,關旗陸笑著安撫,“不用擔心,我們和塞曼提的關係還不錯,曾總會有辦法拿到特價。以後你再遇到類似的事情時別急著馬上處理,打電話去告知負責案子的業務經理,他怎麽吩咐你就怎麽做。”這樣不管如何,責任不會再落到她頭上。
  安之領悟地點點頭。
  此時辦公室外傳來曾宏的厲聲斥責,“聶珠你怎麽做事的!這麽重要的事情為什麽是葉安之處理?你不知道她沒有經驗嗎?!”
  “我去吃午飯了,剛剛才回來,不知道這件事。”聶珠小聲抗辯。
  “吃什麽飯!你以後每天中午給我留在公司裏吃飯!”
  緊接著砰地一聲,傳來辦公室門扇被摔上的巨響,外頭一片死寂,人人噤聲。
  安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生平頭一遭想尋個地洞鑽進去,她低著頭道,“我出去了。”
  關旗陸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麽,隻是看著她走到門口,在她的手握上門把的那一刹,他忽然忍不住輕喚,“安之。”
  她回過頭來,“什麽?”
  一雙清瞳閃著純淨自然的亮光,對他完全沒有防備,喉嚨一梗,關旗陸想說的話全部湮沒在嘴裏,笑了笑,改口道,“別擔心,沒事的。”他柔和的聲調和處變不驚的淡定目光,都似有種讓人安定的力量。
  安之不由得寬了寬心,下一瞬他凝視不語的微妙表情讓她迅速笑笑,“我去幹活了。”
  一秒不留開門出去。

  第一章 以為遺忘的記念

  此後幾天,安之在辦公室裏一直有點如履薄冰,生怕曾宏什麽時候就會炸雷,幸而,那位副總雖然對她臉色比以前更差,卻也沒有自降身份去故意找一個小小助理的麻煩。
  就這樣提心吊膽中,終於到了可以讓人喘口氣的周末。
  每每下班,在傍晚時分走出那幢層高低得令人壓抑的大樓,一個人站在廣場上,看著出現在麵前來往不息的繁囂的車水馬龍,安之總會有短暫的不適,有點象走出虛幻的企業遊戲世界,而回到現實世界中來。
  這兩個世界到底誰更荒謬、更殘酷?答案她不知道。
  搭乘公車回到人民橋邊上的文化公園站,已是一小時之後。
  沿著江邊走進沙麵,到達露絲吧她推門進去,穿過室內鋪著格子布的案桌,推開另一扇門,綠簇成籬的花園裏露天擺有一張張點著彩色蠟燭的桌子,這裏是安之和莫梨歡、曹自彬讀書時期的據點。
  安之和莫梨歡的父親一同在遠洋公司任職,兩家住樓上樓下,從小認識,而曹自彬是莫梨歡青梅竹馬的男友,早在高中時代就與安之熟悉。
  見她終於出現,莫梨歡點點腕上手表,“小姐,你要不要再晚一點?”
  安之唉地一聲,拉張椅子坐下,“我也想早啊,大姐,問題是公車每走一站都塞得象和全世界過不去,你說我能怎麽辦呢?”似她這等升鬥小民,上下班艱難是家常便飯,難道還撥打報料熱線怨怪社會不成?
  曹自彬笑,“工作怎麽樣,還習慣嗎?”
  安之哀聲長歎,“人生啊——為什麽我的人生會這麽悲慘——”
  “怎麽了?”曹自彬關心地問。
  “有位副總,從我去麵試時起就莫名其妙地對我有惡感,搞得我一見到他就緊張得不知道自己的手腳該擺哪才合適,這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所以每天早上進公司前我都做無數次心理建設,在電梯裏暗暗和自己說,就當是進了豬圈,就當是進了豬圈……”
  莫梨歡哈哈大笑,“有你說的那麽離譜嗎?”
  “這還不算離譜,最離譜的是——你們知道我的頂頭上司是誰嗎?”
  莫梨花大感興趣,“誰?!莫非是你的初戀情人?”
  安之又歎,“是初戀情人就好了,大不了舊情複熾,吃他回頭草殺他個片甲不留。”
  “那到底是誰?竟然會讓你這麽緊張。”
  安之靜聲,好一會,才再開口。
  “我問你們,如果上天安排你們和生命中一個比較特別的人重逢,那意味著什麽?”
  “究竟怎麽回事?你快點自動招來,別等我用你最怕的啤酒侍侯!”
  “我的老板是大學裏的師兄。”過程很複雜,說白了其實也很簡單,一句話就可以概括,“這位帥得號稱萬人迷的師兄曾經對我很好。”好到她曾不得不誤會。
  看上去象花花公子的男人,一旦對女孩子溫柔起來會天下無敵。
  花名在外的關旗陸,最拿手的就是浪漫和情調。
  但他與她那些有限的相處時光裏,卻完全沒有摻雜這些東西,反而特別真摯。
  他隻是在不經意之中對她很好,好到令她覺得他以著一種不是男友的特殊身份寵她,是那麽自然而然,無奈美好的東西通常都不長久,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當她終於肯暗自承認其實對他早有一點點動心時,他卻無聲無息地從她的校園生活裏消失了。
  故事還沒來得及開始,輕悄美夢已經碎成海公主的泡沫薔薇,這個世間確有美麗童話,隻可惜最後與她擦身而過。
  “那他現在有沒有女朋友?”莫梨歡直逼重點。
  安之嗤笑,“你應該問我他現在有幾個女朋友。”
  象他們那一類都會中的金領新貴,雖然愛車才是老婆,但搞不好女人比鈔票還多。
  “女朋友多說明他還沒定下來,你機會大大的,先收了再說!”
  “這種機會不要也罷。”安之的笑容有些淡,帶有三分認真。
  那份傷害雖然不深,卻細細地,十分綿長,一絲絲地拉割,令人隻覺得疼痛,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找不到地方下藥療傷。
  她老鼠不怕,蟑螂不怕,但,現在很怕曖昧的草繩。
  尤其還是咬過她的那一根。
  曹自彬插進話來,“我看你的樣子卻好象有點心煩意亂。”
  安之嘿嘿一笑,“女人嘛,通常都是嘴裏說一套心裏想一套地啦,而且帥哥當前我碰不能碰,吃不能吃,如果還連一點心煩意亂都沒有,那你可以懷疑我喜歡的是梨歡同學了。”
  她傾身一手搭向莫梨歡的肩膀,嗲聲道,“親愛的——”
  莫梨歡不但不怕,反而手一勾抬起她的下巴,“親愛的,你又想舌吻了嗎?”
  安之即時尖叫著從座位裏跳起,“太過分了!你再這樣調戲我!小心我把你直接撲倒,撕衣服,上下其手,得逞獸欲,然後起身抹嘴走人!”
  莫梨歡挑釁地鄙視地看她,“來啊,本事那麽大你來咬我啊。”
  曹自彬笑,“你們兩個變態。”
  兩女同時斜睨他,安之一臉嚴肅,“曹同學,請保持一點公德心,不要隨便歧視變態,尤其我們還處在變態的深度進化過程中。”
  三人笑作一堆。
  鬧夠笑足已是幾小時後,如往常一樣,結帳後習慣從江邊幽靜的情侶路散步回去,橘黃的路燈異樣溫馨,莫梨歡把曹自彬撇在一邊,挽著安之的手臂慢悠悠地走,有微風吹來,在這樣的夜晚,安之的心口不由得浮起一絲幾絲以為已經遺忘的記念,思緒由是變得飄渺。
  “如果你真的覺得壓力大,做得不開心,換一份工作算了。”莫梨歡認真道。
  安之側過頭來,“什麽?”明顯剛才沒有聽進去。
  她心不在焉的眸光從莫梨歡臉上收回的刹那,被旁邊鐵絲網內站定不動的身影攝住,那一網之隔的網球場內,應是走過來揀球的關旗陸迎上她驚異的視線時,如常露出一抹微笑,神色沒有任何意外,仿佛他已靜站在那裏好些時候,隻等著看她會不會回眸。
  安之記得他與她之間曾有過的默契。
  讀大學的那四年裏,安之每年都會去一趟故宮。
  在一個下雪的冬日,他陪她逛故宮。
  信步閑庭,走到禦花園時,兩人不期然側首對視,雙雙說了句話。
  關旗陸說,“累了吧?”
  同一瞬間安之說,“好累哦。”
  話聲落時兩人都怔住。
  如此心意相通,似在那特定一刹相互感知了對方靈魂的神秘所思,疊口齊聲說了出來。
  安之收回思緒,飛快定了定神。
  還不待她作出反應,麵帶笑意的關旗陸已向她招招手,指指場地內,示意她進去。
  “你看什麽?”見她停下不動,莫梨歡疑惑地調過頭來。
  “沒什麽。”當安之再回首看去,球場內關旗陸早已離開網邊,她連想回絕也已沒機會,對莫梨歡道,“剛才見到熟人,我進去打聲招呼,你們先回去。”說完轉身往回走,拐過右邊的短道,沿著蘭桂坊樓前的長廊走向球場入口。
  沒幾步已看見白衣白褲的關旗陸拎著黑色網球袋子和同伴一起出來。
  她站定在原地,等候他們過來。
  當看清關旗陸身邊的男子時,安之微微一怔。
  不待關旗陸開口,迎上他的兩道柔和目光,她未語先笑,“打球居然不叫我。”先前那一絲絲微妙不明的意緒,在她看似坦蕩無邪的臉容下煙消雲散,曖昧從來容易,打破也從來簡單。
  關旗陸凝視她幾秒,才笑著道,“我來介紹,這是我新招的市場助理,也是我大學裏的師妹葉安之,這位司寇,我們飛程集團的大少爺。”
  司寇客氣道,“葉小姐。”
  安之好奇,這兩人一個是正牌太子,一個是後宮屬戚,怎麽會搞到一起?
  她笑應,“寇少。”
  出乎意料的稱呼,讓原本神色淡冷的司寇抬睫看她。
  安之輕笑,“叫你司總很老氣啊,你不覺得嗎?”她側了側頭,“還是寇少好聽。”
  司寇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向她伸出右手。
  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打完球,他的掌心異樣熾熱,安之的手被那股暖意燙得在他掌中輕微地定了定,而相反地,這輕輕一握卻使安之的柔軟小手給司寇躁熱的掌心帶來一股清涼,象夏日裏握上一件冰涼玉器,十分舒服。
  他看她的眼神驟然多了一抹新奇。
  “走吧,一起吃消夜。”關旗陸神色有些淡,率先走向蘭桂坊。
  安之站著不動,“師兄,我剛吃完不久,現在吃不下呢,這個鍾點我也得回家了,再晚要被老媽子罵的。”
  司寇半信半疑,“不會吧,你已經工作了你媽還罵你?”
  安之點頭如搗蒜,“我老媽的口頭禪是,子不教,父之過,女不罵,母之錯。”
  司寇哈哈大笑。
  關旗陸回過頭來,唇邊一絲似笑非笑,“既然這樣,我也不留你了,再見。”語氣中罕有地隱隱飄出疏離隔陌的冷意。
  司寇驚訝地看他一眼,再看安之的笑臉已變得有些僵然,心頭即時明白過來。
  隱去目中一絲含義不明的暗光,他笑咪咪地對關旗陸道,“下次再吃消夜吧,我約了朋友在the place,大晚上一個女孩子回去不安全,你做師兄的送送她,我先走了。”不由分說向兩人揮了揮手,徑自大步去遠。
  關旗陸按下心頭那抹不請自來的輕微煩悶,看向安之。
  她的麵容異常靜淡,連帶著說話也是淡淡地,“我家就在人民橋對麵,走回去才十分鍾,你開車反而很麻煩,要繞單行道的圈子,所以不用送了,師兄再見。”說完不等他回話,她也已轉身離去。
  關旗陸沒有出聲挽留,也沒有追上前去,隻是靜立原地,看著她的背影越走越遠,最後在拐角處消失於他的視線。
  空曠的球場驟然高燈盡滅,黑暗中他的瞳色深不見底。

  第二章 比她更好的選擇

  年輕要強的安之有著不服輸的個性,自傳真事件後她做事愈加細致。
  該匯報的匯報,該知會的知會,再不擅拿主意,若有其他部門交來和市場相關但她不太了解的工作,辦公室裏一時又沒人可以請教時,她會聰明地撥通關旗陸的手機揚言請示,通常關旗陸都會指導她該怎麽做,並和她耐心解釋各種厲害關係。
  領悟力強加上有著公司裏最高明精明的老板做老師,安之的進步可謂一日千裏,更兼她從不推卸責任,即使有些問題不是因她而起,遇到同事責難或發牢騷也絕不反駁,而是冷靜謙謹地說自己以後一定多加注意。
  惟獨曾宏仍舊對安之不大理睬,幸而她也已慢慢熟悉這位副總的脾氣。
  這日她敲響關旗陸辦公室的門。
  “進來。”
  抬首看見門開處是她,關旗陸的目光定了定。
  “關總,曾總讓我向塞曼提申請一筆市場經費,用來和客戶搞活動。”
  “這件事曾總和我提過,有什麽問題?”看安之站在椅邊,似隨時準備著隻要匯報完畢馬上轉身出去,關旗陸也就沒有招呼她落坐。
  “塞曼提是可以給我們市場費用,可是曾總要求的金額遠遠超過他們同意支付的範圍。”安之犯難地看向上司。
  業務手腕超人一等的曾宏偏偏生性專橫,是公司裏最難相處之人,他吩咐下來的事,即使明知不可能辦到,也不能在當時直接向他說明,因為他不接受任何理由,而會把那當作對他權威的挑戰,不管態度再委婉都會被看成推搪,極可能讓他當場一頓譏損。
  公司上下,非比他位高者,無人可逆他意。
  所以一般情況下,最好的應對方式是什麽都別說,隻需態度恭謹地聽他交代完畢,然後把事情拖幾天,再去向他回複,解釋清楚辦不到的原因,通常這個時候他已經不大放在心上,自然而然也就不了了之。
  但如果是如市場活動這類一定會進行下去的工作,尤其當中還涉及到敏感的費用問題時,就不能再應付了事,而需小心處理了。
  “塞曼提那邊是什麽意思?”關旗陸問。
  “他們不肯答應曾總的要求,也不同意事先撥一筆款過來,堅持要等活動結束之後結算,按實際發生的費用雙方各負擔百分之五十。”
  關旗陸輕笑,終於還是指指椅子,“坐。”
  安之遲疑一下後坐了下來。
  “象這種向廠商申請的市場費用,業務這邊通常會往高裏報,因為廠商也必然會往低裏壓,曾總讓你去申請這個金額隻是走一下過場,他清楚廠商不會同意的。”
  安之蹙眉,不明白為什麽明知廠商不同意還要這樣獅子大開口?
  關旗陸忍不去唇邊笑意,這尊純真白瓷還需被扔進社會染缸裏好好洗練。
  他似歎息地道,“今天我教你做一件壞事。”說到壞事兩字時,不自覺放軟的尾音又帶上了那種奇特的輕柔誘魅。
  安之略略垂眼,避開他隱約閃著星點亮光的雙眸。
  “你去做一份市場計劃,把所有支出項目和金額全部詳細列出來,再在這份計劃的基礎上,把每項金額空加十到十五個點,如果還不夠就再加一些莫須有的項目上去,務必使總金額超過之前的兩倍,然後把這一虛一實的兩份計劃拿去給曾總過目就可以了。”
  安之一點即通,露出恍然的神色來。
  關旗陸的意思是,讓她做一份市場活動的實際成本,再做一份給廠商看的虛本,隻要銀通把活動費用拉高,本來應該雙方各負擔一半的費用,最後還是會全部轉移到廠商頭上。雖然廠商未必就不懷疑計劃的真實性,但隻要做得巧妙,別存在明顯漏洞,讓他們的市場負責人對公司裏能夠交代,通常這些國外商家不會具體過問實際操作內容。
  而對於銀通,不但利用廠商資源打好客戶關係,而且自身還分文不出。
  明白過來後,安之從椅子裏站起,“謝謝關總,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關旗陸忽然不再出聲,隻是看著她轉過身,眸光變得有些幽迷。
  從周五那夜之後,兩人好象都忘了曾經夜遇,在公司裏依然一個身為總經理,一個是小小助理,各司其職,各行其事,在他不著痕跡地維持現狀,安之也有意無意地回避的情形下,除了她有事不得不進來向他匯報,兩人沒有任何獨處時光。
  這種公私分明的關係,直到此前,仍讓關旗陸覺得十分滿意。
  然而就在剛剛,一聲“謝謝關總”,安之出口得那麽自然而然,也許她並不自知,但精銳如關旗陸卻捕捉到了一絲異樣,她似不自覺地已將兩人的關係界定在陌路邊緣,再沒有一分一點動念。
  此時隻要他隨口回應一句,兩人之間便從此界線分明,塵埃落定。
  可是,那一瞬間感覺卻不對勁。
  明明她這樣做非常正確,對她或他都好,但,他的感覺就是不對,心口似湧起些微慌意,又似是一絲無形的東西已逼近危險。
  “小師妹。”曼然出聲,關旗陸放下手中文件。
  “什麽?”安之回過頭來,不意見到他的眸光似漾起微妙色澤。
  梆梆梆,敲門聲響,打斷了兩人的對視。
  安之即刻轉身把門拉開。
  古勵探進頭來,“關總,今天中午我請客,一起去嗎?”
  “不了。”關旗陸笑道,“我還有事。”
  趁兩人說話間,安之回到自己的座位。
  古勵走過來,“走了,我們吃飯去。”走廊裏已聚集了七八個相熟的同事。
  她搖頭,“我得寫份計劃,你回來時給我打包一份好了,謝啦。”
  “先一起去吃,回來再做,這頓我請客。”
  “不行啦,我得先把計劃做好,下午曾總就要回來了。”安之應聲,注意力已轉向電腦屏幕,移動鼠標打開檔案。
  看她臉容認真,古勵無意識地抬手想搔搔她的短發,安之倏然連人帶椅滑開尺外,眸內警色一閃即逝,指尖直直指著他,半認真半玩笑道,“本小姐不喜歡肢體接觸,小心我拿削紙刀砍你哦。”
  古勵笑出聲來,“請你吃飯還要被你砍,這是什麽世道?”
  “好吧,為了祝賀你的手暫時還毫發無傷,你拿發票回來——我找關總給你報銷。”她開玩笑。
  在兩人嘻嘻哈哈的背後,將門無聲拉開的關旗陸把這一幕從頭到尾盡收眼底。
  門扇合上發出聲響,眾人紛紛回首向他問候。
  他笑道,“能搞定那家分行簽下塞曼提的單子,是值得慶祝一下,這樣吧,古勵你們吃完回來告訴冠清,午飯算我的。”
  古勵登時歡呼,“安之,我會記得下次再拿發票給你。”與眾人說笑著相偕離去。
  安之看向關旗陸,神色不期然有些戒慎。
  即使她已竭力隱藏,然而眸色深處還是泄露了一絲情緒,如同曾經受過驚嚇的小鹿,十分敏感。
  關旗陸靜靜看她一眼,她始終沒開口問,他也就不再提剛才在辦公室裏叫住她所為何事,隻是笑了笑,然後起步離開。
  天欣廣場分五座高樓,ABCD座均為商務樓,EF座為酒店式管理的高級公寓。
  其中A座華麗堂皇的一到四層是購物和餐飲廣場,設有各種名貴牌子的專賣門店,四樓是普通人很偶爾才會去消費一兩次的各式餐館,頂樓則有旋轉餐廳。
  關旗陸搭乘透明電梯到達四樓,走進一間幽靜雅致的中式餐館,廊道盡頭的包廂裏已坐著一位打扮雍容得體的中年女士。
  “姑媽。”關旗陸笑喚,拉開椅子坐到她旁邊,“找我有事?”
  關訪茗笑吟吟地合上餐牌,揮手讓侍者退出去,“昨天你爸給我電話。”
  “爸又煩你了?”關旗陸端起青瓷茶壺,為她把茶添滿。
  “他退休後陪你媽回上海定居,隻留下你一個人在廣州,而且你的年紀也到了,這終身大事八字還沒一撇,也不能怪他們放心不下。”關訪茗拿起茶杯,輕抿一口,“你現在的女朋友叫什麽?好象——是不是姓萬?”
  “恩,叫萬沙華。”
  “你和她感情怎麽樣,深還是不深?”
  關旗陸笑,“在一起沒幾個月,說不上什麽深不深。”
  “如果感情不錯就帶她來姑媽家吃頓便飯,也算是見過家長,現在已經不講究門當戶對,你爸的意思是隻要你開心。”關訪茗頓了頓,看他一眼,“如果純粹隻是玩玩呢,那不如找個時間說清楚,姑媽另外給你介紹一位。”
  關旗陸懶懶地靠向椅背,臉上笑容不改,“姑媽安排好了,我聽你的。”
  關訪茗滿意地點點頭,漫不經心地道,“你最近和司寇走得很近?”
  “偶爾下了班碰到,一同去打打球而已。”
  “我聽司淙說打算把幾家子公司整合在一起,你的飛程銀通和司寇的飛程光訊都會包括在內,整合後的公司好比一山隻能容一虎,你自己考慮考慮。”
  言下之意,關旗陸和司寇之間將有一場硬仗要打,想做朋友還是慢慢再考慮了。
  “我明白。”他應聲。
  關訪茗點到即止,也不再多說什麽,不一會侍者端來菜式,兩人開始用餐。
  銀通公司裏闊寂空間內除了專心致誌的安之外再空無一人。
  她把計劃做好後才想休息片刻,甫站起來便見一個身材高挑的美人兒正疑惑地四周看顧,見到她時鬆了口氣,“請問旗陸的辦公室是在這兒嗎?”
  “是的,不過關總去午飯了,要不要我幫你打他手機?”安之禮貌應答。
  “不用了。”見到門上的總經理室名牌,她直接走過去,“我等他回來好了。”安之還來不及攔阻她已經推門進去。
  無語望天花板的安之隻好給客人送上一杯茶水,心裏祈禱她最好隻是關總經理的女友,而千萬別是其他公司裏的什麽人,不然總經理辦公室裏那麽多公司資料,萬一被看去些什麽不該看的,她的責任就大了。
  沒多久關旗陸回來。
  經過安之座位時,她側首看他,“關總,你有客人。”
  “唔。”迎上她的視線,他漫聲閑應。
  在跨過兩步後才反應過來,足下一頓,他轉身,眼底是她垂首間露出的細致後頸,兩側耳珠後的肌膚在細嫩如雪中透出天然粉色。
  “你剛才說什麽?”他問。
  “你有客人。”她頭也不回。
  他狐疑地走向辦公室,他知道她說的是他有客人,但——
  門開處一道香影依偎過來,似含嬌嗔怨,“旗陸。”
  關旗陸側首一笑,終於明白安之眼裏那抹揶揄是什麽意思。
  “沙華你怎麽來了?”他問,順手把門合上。
  兩支皓臂掛上他頸項,“沒什麽,隻是經過附近,所以來看看你。”
  關旗陸看著懷內眼底那雙湧起思念的美眸,精心細描的長睫又翹又密,兩腮透著完美無暇的胭色,唇瓣如花漾著誘人至極的色澤。
  這才想起自己好象有兩周沒過去了,難怪她會不安到尋上門來。
  他親了親萬沙華的額頭,“來,我們到樓下的咖啡座去聊。”
  萬沙華輕哼一聲,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這裏是你的禁地,而我是免進的閑人嗎?”說完掂起足尖便往他唇上親去。
  那一瞬關旗陸腦中閃過安之避開古勵手掌的一幕,他下意識側了側頭,她的唇印落在他臉頰上,他輕輕掰開萬沙華雙臂,執著她的手腕牽下來,神色有些淡冷。
  萬沙華不甘心地咬了咬唇,卻再不敢放肆,眨眼之後臉上已綻開笑容,“對不起嘛,我知道你的原則是不希望有女人來你工作的地方談私事,我來找你隻是因為有兩個星期沒見了,我很想你,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關旗陸輕笑,沒有別的意思,是沒有搞突然襲擊探測他感情的意思?還是沒有故意觸及他的原則,試探他能否為她打破的意思?
  “我們下去再聊。”他溫和道。
  以前他對這類精英女子的小心思小手段不過一笑置之,毫不在意。
  在這一刹卻沒來由地忽然覺得有些厭倦。
  不管是為了測試男人還是為了展示自己的聰明,高人一等的職位和工作中的豐富經驗已經教會她們耍弄權術,即使在純粹的男人與女人的關係之間,也總會不自覺地有意無意來一下心術攻防戰。
  但其實,並不見得會為每一個男人所喜。
  此時外麵響起連串腳步聲,似有許多人回來,然後古勵叫道,“安之,你的雞腿飯。”
  關旗陸輕輕把門拉開。
  “太沒人性了,居然這麽晚才回來!”安之向古勵遞去早已準備好的飯錢,“我要是餓壞了算不算工傷?”
  古勵失笑,沒有接她的錢。
  “不用給了,我讓冠清一起算到大家的午餐費裏,要不算我請你也成,十幾塊而已。”
  “一樣歸一樣,這是你掏現金幫我買的,我先把錢還你,餐費那個再說了。”
  看她堅持,古勵無奈隻得收下,“你怎麽這麽認真。”
  安之笑,“你不知道廣東有句老話叫吃虧是福嗎?我是在為自己積福呢。”
  占人便宜又不能讓她長得漂亮一點,何必和異性之間不清不楚。
  安之拿過盒飯,才想回身坐下,腦袋卻自有主張地往右一側,她看見了關旗陸,他注視她的目光並沒有因為被她逮到而移開,反而因了這微妙的心電感應而有些說不出的柔和。
  萬沙華從他身後走出來,自然而然挽上他的手臂,引來眾人驚視。
  本想張口問候上司的安之識時務地飛快把腦袋再轉回去,身子一矮已端坐椅子裏。
  仿如不覺整個辦公室裏的人都在看自己,萬沙華的眼裏唯一隻有關旗陸的側麵,她輕聲柔語,“旗陸,我們走吧?”
  關旗陸側過首來,朝她笑了笑,神色溫和依舊,但掠過她的眸色已帶上了一絲隔岸觀花的冷然和忍耐。
  萬沙華一驚,即刻意識到自己做錯了,然而眾目睽睽之下她已不可能再放開他。
  關旗陸任她挽著自己,直到進了電梯。
  他溫聲道,“沙華,我中午在鑽飾店裏見到一根項鏈很適合你,買給你好不好?”
  萬沙華愕然而微恐地看著他,連連搖頭,“我不要。”
  關旗陸再度笑了笑,不再說話。
  萬沙華急了,從他的臂彎裏抽出手來,“旗陸,我知道我們之間是什麽關係,是我逾距了,你放心,我保證一定不會再有下次。”
  關旗陸似麵帶驚訝,“沙華你想到哪裏去了,其實是我的問題,我可能很快就不會再是自由身。”
  萬沙華即時變了臉色,“什麽意思,你要結婚了嗎?怎麽從來沒聽你提起?”
  關旗陸微微一笑,“現在談結婚還早,不過長輩們確實希望我安定下來。”
  萬沙華呆了呆,安定的意思是他將會結束單身貴族的生活,包括結束如同和她這樣的露水情緣,而打算去談一個正式的固定的以後會談婚論嫁的女朋友。
  失望和失落襲上她的眼眸,咬了咬牙,她問,“我不可以嗎?”
  論相貌她自信可以打九十分,論學曆她是名校畢業,論能力她是外資銀行的經理,以她的條件雖不能與他匹配,但至少也見過一些大場麵。
  “你很好,一直都很好,確實是我的問題。”他沒再說下去,然而冷靜的目光裏已浮現清晰歉意。
  “那是什麽問題?”明知這樣的追問很不理智,隻會加速兩人關係走入危險斷裂,但震驚、恐慌和不甘等情緒交織,讓腦袋發熱的萬沙華就是忍不住想追根究底,“旗陸,是我配不上你嗎?還是——”
  她頓然住嘴,在該刹那醒悟過來,苦苦一笑,“你不愛我,是嗎?旗陸。”
  “如果實話是你想要的答案。”他的眸光深處掠出冷酷寒色,“是。”
  萬沙華再說不出話來,眼中驟湧淚光。
  “我很抱歉,沙華,不過愛情之於我如同天方夜譚,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從來就不曾在我的人生中存在過。”
  萬沙華慘淡地扯了扯嘴角,“你不用拿這些話來安慰我。”
  關旗陸淡淡一笑,“我隻是陳述一項事實。”
  “我不信,難道說這麽多年你從來就沒愛過一個人嗎?”
  關旗陸靜了靜,好一會才淡聲說道,“我曾經喜歡過一個女孩子。”
  也不過是喜歡而已。
  “然後呢?”
  “沒有然後,她甚至不知道我喜歡過她。”
  “為什麽?你沒告訴她嗎?”
  關旗陸側首看她,笑容漸現,卻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冰冷和無情。
  “當時我有比她更好的選擇,就是哈佛大學專為企業管理者開設的一年課程,在她和男人的前程、事業、野心之間,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感情對我而言根本微不足道,你明白了?”
  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值得誰為誰犧牲自己的人生和方向。

  第二章 破繭而出

  隨著活動日期臨近,安之愈漸忙碌,對企業內人事之間的理解也愈深漸深入。
  關旗陸一向溫和好相與自不必說,至於不曾對她和顏悅色過的曾宏,安之也漸漸領悟,與這樣的上司相處很講究技巧。
  每當有重要事情需要知會他時,不好敲門進去莽撞直言,因為在他心理全無準備之下,不是會被他劈頭駁回,就是可能收到他一番強硬指示,而這隻會造成自己騎虎難下的困窘——是按原計劃執行,還是聽從副總橫加進來的新指令?
  不管她怎麽做,結果都會有失周全。
  最適當的做法是請職位與他同等的人——最合適就是自己的上司,先去和他打聲招呼,待他心裏有了底,然後自己再以請示的形式去知會他,如此一來,便不會因冒失而誤事,也不會受其刁難。
  俗語雲百樣米養百樣人,一百家公司就有一百種性格不同的領導,每當見到曾宏當眾把下屬斥得麵上無光,安之都暗暗慶幸自己不屬於他那一藩,以她的玲瓏雖不至會吃苦頭,卻準熬不了三兩個月即已自動請走。
  某女士在書中說得好,人到最後也不過一宿三餐而已,何至因此尊嚴盡失。
  活動前夕,安之再度逐一聯絡,確認各事項是否已準備到位。
  首先撥到印刷公司,“王老板,我們公司的資料中午前可以送來了吧?”
  那邊恩啊了一聲,“應該沒問題的,我打電話回廠裏問問。”
  應該沒問題?安之心裏拉響警鈴,她端正聲調。
  “王老板,這批資料本來前天就應該印好的,你一直給我拖,因為你許諾我今天一定會送來,我相信你,所以才沒說什麽,今天已經是最後一天,我們明天一早就要用了,你現在還隻是和我說‘應該沒問題’?”
  “葉小姐你放心,沒問題的,我現在就打電話回去問問好了沒。”
  “這批資料對我們很重要,拜托王老板你務必要在中午前弄好,不然我沒法交代。”
  放下電話後安之不由得有些擔心,這次活動塞曼提聯合銀通向新老客戶推介新產品,所以臨時需要印製一批宣傳資料,這個姓王的印刷廠商是集團市場部推薦給她,她還是第一次接觸。
  安之繼續撥給酒店,“Apple你好,我是銀通的安之,你們傳來的自助餐單我收到了,就按那個下單沒問題,一會我簽字回傳給你們,我明天早上會提前到酒店,不知道你能不能也過來?……好,那我們明早見。”
  早些過去,如果在布置或儀器設備上存在問題,還有時間解決。
  再來是塞曼提,“杜工,我是安之,演示用的PPT修改好了嗎?能不能傳給我?”事先裝在備用的手提裏,萬一廠商那邊出問題,她這裏還可以應急。
  然後公司總務部,“周司機,我和你確認一下,車輛使用申請單我已經交到後勤部,請明天早上六點到公司,我們需要用車一整天。”
  還有設備安排,“小宋,投影儀什麽時候能給我?要到下班?那太晚了……技術支持他們下午還要用啊?是帶出去還是在公司裏?……在公司裏就好,他們用完你通知我,我自己去拿好了。”
  忙碌中手機響起,她訂做的禮品送到,安之邊講電話邊去按電梯。
  下到一樓,小貨車已經停在路邊,除了司機隨車而來的隻有一個夥計,而車後廂裏卻有十幾箱東西。
  那夥計說,“小姐,你叫些人下來幫忙吧?”
  “他們都出去了。”辦公室裏隻剩下許冠清和聶珠此等女流,把手機塞進褲子口袋,安之挽起襯衣袖子,“來吧,我們先把箱子卸下來,這裏不能停車的。”說完她翻身一躍,跳上了車後廂。
  那夥計看得一愣,見她已手腳齊動把箱子移向門邊,才慌忙過去。
  貨物卸好後安之道,“司機你把車子停到那邊的餐館旁,那裏不用收費。”
  她彎身抱起一個箱子,試了試重量。
  夥計看她要自己動手,趕緊攔下,“小姐,這種粗重工夫不用你來,你在這裏看著就行,等一下司機回來讓我們來搬,很快的,保證不會耽擱你的時間。”
  安之笑,“你不知道貨梯在哪裏的,我先搬些去電梯口,你在這裏等著,一會司機回來你再和我一起搬。”
  不遠處大廈另一側的旋轉門入口外,關旗陸站在花圃旁邊,定睛看著路邊的一幕,安之抱著紙箱踏上台階,那夥計看著她的背影移不開視線。
  在這幢大廈裏任職的,即使隻是小小助理文員,也意味著一種階別和層次。
  出入來往的女子無不打扮得體、精致而有氣質,委身做苦力?那是不可思議之事,勞煩警衛幫忙,或花十五二十元請人來做,大可入公司帳目。
  可是葉安之自己動手,抱著大大的箱子,從西裝革履或香衣麗裙的三五撮人身邊走過,絲毫不覺有任何不妥,微風拂過她的短發,在陽光下那麽灑脫自然。
  那一刻,關旗陸內心某絲被壓製到已幾乎遺忘的異樣感覺破繭而出。
  有些酸還有些澀,從心口直衝喉嚨,令他覺得呼吸困難。
  當安之的身影消失在樓門內,他仰頭望向青藍色天空。
  此時此刻,有些東西,他不想麵對。
  靜立片刻後,方待離開,一側首看見司寇正站在身後。
  從安之消失之處收回目光,司寇看向關旗陸,眼神帶點幽詭和玩味。
  關旗陸笑了笑,溫言道,“來見姑丈?”
  司寇揚眉,“看來你也是,隻不知他找你和我什麽事?”
  “見到他自然知道了。”關旗陸不再多說話,抬手推門。
  司寇走上前,與他並肩而行。
  飛程集團的董事長司淙現年已五十八,但整個人看上去很年輕,就象是四十剛出頭的樣子,炯炯有神的雙目內永恒閃耀著果敢和魄力,已然斑白的兩鬢不但不減他五官的英挺,反而更襯出一種成熟男人的魅力。
  與他的財富和名聲一起被坊間盛傳的,還有他倜儻無邊的風流史。
  據聞他的第一任妻子在生下他至今唯一的兒子司寇後,便拋下了父子倆不知所蹤,同年他娶了第二任妻子,在婚後的第四年,他和現任妻子關訪茗的婚外情被發現,前妻堅決下堂求去,他繼而又娶回了關訪茗,這第三段婚姻則一直維持至今。
  在關旗陸和司寇落座後,司淙神情肅凝。
  “我想你們大概也知道,今天我把你們兩個叫來是為了什麽。”
  關旗陸笑了笑,司寇則雙手抱胸,兩人都不說話。
  飛程集團的主營業務一直圍繞著分銷、係統集成和自研產品的銷售這三大塊進行,雖然目前還是行業裏的龍頭,但實際上卻已經問題重重。
  “首先在分銷這塊,全國有四大軟硬件總代理商,排名第三第四的所占市場份額不大,暫時可以忽略不計,但排名第二的中誠卻是飛程強勁的競爭對手,一直以來緊緊咬著飛程不放,尤其這幾年他們的發展很迅速,對飛程的威脅越來越大。司寇,你有經手分銷的事務,說說你的看法。”
  “情形很不樂觀。”司寇皺了皺眉,“在過去幾年間,集團為了保住飛程第一總代的地位和市場占有率,不得不在全國範圍內廣鋪渠道以及在更多的城市設點,這在人力物力方麵的投入非常巨大。”
  另一方麵,為了獲得上遊各大廠商更多的支持和更低的進貨價,飛程不得不擴大壓貨量,這樣使得倉儲問題日漸突出,同時為了保持下遊代理商對飛程的忠誠度,還不得不延長代理商的賒帳帳期,以及在進價方麵給予他們比中誠更低的折扣。
  “強烈的市場競爭已經使得這一行的價格越來越透明,利潤也越來越薄,各家都隻能靠拚出貨量來達到薄利多銷。”司淙歎了口氣。
  司寇繼續道:“本來集團在前年利用專有光纖在這個平台上實現了全國聯網的進銷存、物流、資金鏈以及各層交易的實時更新,針對市場的瞬息萬變,這套全新的電子化業務係統能夠快速反應和及時解決各區域間的調貨問題,不但保證了飛程銷售渠道的暢通,同時通過對各種重要數據分析,也使我們能夠最大限度地合理安排資金和規避財務風險。”
  他停下來,朝司淙聳了聳肩,意思是後麵的你老人家都知道了。
  司淙眉間湧起一抹憂思,“沒錯,本來我們的走勢相當看好,但是由於集團去年所作的一項錯誤決策,使得截至到本季度,飛程僅是對MS產品的庫存積壓就已高達八億人民幣。”
  做企業什麽都不怕,最怕就是把好不容易賺到的錢全都做進了倉庫裏。
  司淙揉了揉眉心,“原來主管分銷的副總裁已經遞了辭職信,我需要重新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選來接任,務必得在半年內把那八億庫存通通消化掉,否則光是天文數字的倉儲費用就能把飛程拖得半垮。”
  他轉頭望向關旗陸,“係統集成那邊的情形,旗陸你來說一說。”
  關旗陸點點頭,說道:
  “集團旗下四家主要的係統集成公司,其中隻有我的銀通和司寇領導的光訊在贏利,至於電力、通信和政企以及其他幾家較小的子公司,已經連續兩年出現帳麵虧損。”
  虧損原因一是業務不力,不但沒有開拓到新客戶,反而連原有的老客戶也被對手搶走,二是公司裏編製雜亂人員繁冗,多餘的職位設置並沒有發揮到應有的效率,三是主管對財務監管不嚴甚至可能身涉其中,單子沒打到業務費用的支出卻一筆比一筆還高,這些錢是不是都花費在客戶身上了,很值得懷疑。
  “針對這種現狀,我打算把這幾家公司合並起來,你們倆怎麽看?”司淙問。
  司寇點頭,“最好的解決途徑確實是進行資源整合,實行統一的人事管理,可以在原有的業務和技術基礎上,按行業劃分為金融、電力、通信、政府和企業等幾大板塊。”
  關旗陸慢聲道,“按我的想法,還可以把整合後的公司從集團裏分拆出來,與國外資本重組成立飛程控股的有限公司,策劃在海外上市。”
  司寇眼前一亮,“這主意不錯。”
  “通過這種方式,一則可以實現規模化融資,使飛程有充足資金來規劃進一步的發展,二則對於和董事長一起出道的那幾位副董,可以把他們手裏所持的公司內部分紅股權置換成上市股份。”關旗陸繼續道。
  如此一來,既可以保障老臣子們的利益不受集團本部決策成功與否的影響,同時也解除了他們對集團本部的說話權,使權力收攏集中,更穩固地控製在最高領導者手裏,而隻要司淙肯把權力再轉手下放給新生代的高管階層,剔除了各種發展障礙的飛程,在未來幾年內必然會有相當大的飛躍。
  司淙聽完,沉思了會,“這樣吧,你們兩個都和外麵接觸一下,看看哪些外資有意向和我們合作。”
  創業容易守業難,當一個企業發展得越來越大,危機也隨之四伏。
  正如在浪尖上滑板,不越,則覆。

  第二章 不相信童話

  午後安之再度致電印刷公司,“王老板,你什麽時候把資料送過來?”
  “不好意思,上午我們的機器出了點問題,中午才剛剛弄好,所以晚一點行不行?” 電話裏嘈雜的響聲顯示人仍然在外。
  “王老板你真的得保證在下班前送到!不然我來不及了。”
  “葉小姐你放心,我已經安排好了。”
  話是這樣說,可是安之對這人已經不信任,她翻出印刷公司的名片,將電話撥到印刷廠裏,對接線小姐道,“我是銀通公司的,剛才你們老板說我們的資料在印刷上出了點問題,你能不能幫我把電話轉到印刷師傅哪裏?我想了解一下狀況。”
  “你等一等。”
  不多會傳來一把洪亮男聲,“喂?”
  安之道,“你好,我想問一下,銀通公司的資料印好了沒有?”
  “你等等。”那邊放下話筒,某種地方方言響起,“銀通公司的下印了嗎?”
  有人遠遠應道,“沒呢,上午有張單子插進來,停機換版損耗太大咧,而且銀通的才兩千份,開機不用十分鍾就能印完,老板說放一放等別的趕完了再給他們下機。”
  安之隱約聽見,真是既驚又怒,她收線後想了想,抄起手機奔下樓去,此時再找那個王老板顯然沒用,他分明是嫌銀通的印刷量少而總是優先安排其他公司。
  進入集團本部,才穿過寬闊的接待處,安之迎麵便見司寇從廊道內走出來。
  “司總。”她禮貌問候。
  司寇有些訝異地看向她,眸光流動。
  安之匆忙閃身而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這場合可不適宜再叫他寇少。
  她找到市場部的同事,把情況如此這般說了一遍。
  同事皺眉,“他們怎麽這樣。”當著她的麵拿起電話撥出去,“王老板,我們銀通公司的同事說,你前天就應該送來的資料現在還沒有開始印,你不是這樣做事吧?我們集團每年給你們的生意可不少……恩,她現在就在這裏,你直接和她說。”
  安之接過電話。
  “葉小姐你有什麽事找我就行。”王老板變得客氣恭謹不少。
  “王老板,我們的展示會就在明天,如果這批資料開天窗,我怎麽擔得起責任?如果下午下班前你還不把資料送來,就不用送了,估計我也被炒魷魚了,到時候王老板可得給我安排一份工作。”安之的口氣似開玩笑,卻又暗含斬釘截鐵的冷冽。
  “沒這麽嚴重吧?”那邊陪著笑,“下班前一定送到,葉小姐你放心,這次一定送到。”
  安之直接掛斷電話,告別同事後走出市場部,卻意外地看見司寇站在盆植旁邊。
  等她嗎?不可能的吧,她遲疑著,直到司寇的目光向她投來。
  安之不得不走近去,“司總。”
  司寇似笑非笑,“你想換工作?”
  安之麵容一赫,知道剛才在裏麵的說話被他聽去了,“沒的事,隻是遇到了一個無良供應商,所以有點鬱悶。”
  司寇掏出名片夾子,抽出一張遞給她,“什麽時候想換工作了,給我打電話。”
  安之驚訝地揚起眼眸,抬手接過,緩聲道,“謝謝司總。”
  關旗陸待她額外和氣她能理解,畢竟相逢曾相識,但這個司寇,兩人可算三不識七,這般禮遇她卻是因何?
  司寇看著她,“我記得——那天你說旗陸打球不叫你,你也喜歡打網球?”
  安之真正睜大了眼,什麽意思?他想約會她?
  這世上果有王子對灰姑娘一見鍾情?
  可是——安之不相信童話,她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
  清澈眸光望入司寇目中,亦有些似笑非笑,她答非所問,“原來司總這麽平易近人。”
  司寇失笑,神色繼而有些微迷惑,輕道,“安之,安之……我總覺得好象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
  他還想再說什麽,目光掠處定了定。
  安之趁此間隙,連忙說,“我還有事要做,先走了,司總再見。”
  直到她飛也般跑遠,司寇才轉過頭去,關旗陸從廊道裏走出來。
  瞥他一眼,司寇雙手抱胸,忽然道,“我想追她,你有沒有意見?”
  關旗陸淡淡一笑,答,“有。”撇下他徑自離去。
  走到電梯前,按下上行鍵,當電梯駛上來時,他卻沒有走進去,梯門並不等人,自動合上,按原來的方向繼續上行,關旗陸改而按下行鍵,搭乘到地下,駕車離開。
  銀通辦公室裏,古勵問許冠清,“關總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你有事打他手機。”許冠清自言自語,“真奇怪,以前他去哪都會交代的,今天一個電話也沒有打回來。”
  正從茶水間端著咖啡回來的安之聽到他們的對話,眸光不覺掠過門扇緊閉的總經理辦公室,一整天關旗陸沒回來過,這情形十分少見,隻除非出差,不然他每天總會回公司來。
  她坐回自己的座位,目光掠過桌麵司寇的名片,將之收入抽屜,雙手捧起滾燙的白瓷杯子,慢慢喝著咖啡。
  視線無意識地空懸而停,人有些出神。
  不知過了多會兒,她被電話鈴聲驚起。
  反射般抓起話筒,這才回過神來,響的並不是她的座機而是許冠清的。
  安之側身瞧去,許冠清的座位上空無人影,不知去哪了。
  她把線接過來,“你好。”
  一絲隱約的呼吸。
  然後響起關旗陸的聲音,“冠清不在嗎?”
  安之覺得有股熱汽直衝眼底,她低語,“她走開了。”
  “你告訴她等我回來再走,我稍晚要回辦公室拿份文件。”
  “好。”安之答。
  兩方都靜了靜。
  “那就這樣了。”他說,聲音有點難明的奇異柔軟。
  “哦。”她無緒漫應。
  過了兩秒,安之才意識到,關旗陸並沒有掛掉電話。
  很沒來由地,她忽然便覺得眼眶有些潮,不知是不是真的被咖啡的熱汽熏到了。
  幾乎是不加思索,慌忙放下了話筒,動作之迅猶如它比手中杯子還要燙人。
  還沒待她好好消化如漲潮般漫滿心口的酸澀感,手機已經響起。
  “葉小姐你好,我是王昌盛,我和你說一聲,因為我們的調色出了問題,印出來的文字圖片和打版的版樣出現明顯的偏差,所以現在要重新調色再印,可能要到六七點鍾才能把資料送去給你。”
  “你們現在不是已經在印了嗎,為什麽還要那麽長時間?”
  “調好色之後印刷是很快,不過剛印出來的東西不能搬動,不然上麵的色墨會糊掉,需要靜放幾個小時等它們晾幹,而且我們還要抽檢,去掉一些有偏差的頁麵,保證質量嘛。”
  雖然時間還要拖延,但知道資料已經下印多少讓安之鬆了口氣。
  “那行,我在公司等你,請盡量早一點好嗎?”
  “一定一定。”
  掛了電話安之叫住走回來的許冠清,把關旗陸的說話複述一遍。
  許冠清“啊”了一聲,有些著急,“關總有沒有說他什麽時候回來?”
  “沒說。”
  “那完了,我今天晚上有事,本來還打算請半個小時假早點走人。”
  安之遲疑了一下,本不想說話,但看許冠清一臉沮喪,終於還是忍不住。
  “我可能要在公司待晚些。”
  許冠清馬上喜形於色,“那我把他辦公室裏檔案櫃的鑰匙給你。”
  安之隻得笑笑說好。

  第三章 不會開始它

  直到下班關旗陸仍沒回來,許冠清把鑰匙交給安之,再給關旗陸掛了電話,之後抓起包匆匆離去,不到半小時,公司裏已人去樓空,窗外暮色漸暗,爾後華燈初上,每每這種時候,總令安之聯想到一個詞語,gonging home,歸家。
  看看手表,已經大半個小時過去,王老板的東西還沒送到,關旗陸也還沒回來,安之打開電腦裏的播放器,讓音樂流淌出來,無聊地伸個懶腰,從椅子裏站起。
  辦公室內燈亮如晝,映得玻璃幕上影影幢幢,象極聊齋裏的世界。
  她踱向窗邊,歌聲在背後響起。
  把萬家的闌珊敲落
  把心間的希望點著
  愛情是一盞燈火
  結一根溫柔的芯
  藍曳低縈至死方滅的承諾
  把透明的薄翼張開
  把深沉的向往背著
  我是一隻笨飛蛾
  穿越時間軌跡
  漫長黑暗裏尋求光明的依泊
  燃不盡愛瀾火海翻波
  燃不盡情世煙濤流沒
  愛情是萬盞燈火
  攝神的亮凝射妖魅的炫惑
  漫卷紅塵為烈熾
  化騰空熱焰驚天補不破
  依稀是蒲田火點生天
  依稀是明境宛成絲線
  我是一隻笨飛蛾
  臨界的智盛不下震撼的迸裂
  失了心迷了眼撲躍
  狂喜跌蕩在極樂那絕世一抹
  笑在唇邊微拂
  愛情是一盞燈火
  我是一隻笨飛蛾
  “這是什麽歌?”忽然有人問。
  安之驚回首。
  關旗陸無聲無息地站在離她五步遠的身後,燈光從他頭頂後方照來,在他的睫底鼻翼和下頜打出淡淡陰影,而垂在額際的發絲似有些淩亂,那瞬間安之有種奇特感,覺得此時此刻的他有些難言的失魂落拓。
  關心之情使她脫口而出,“發生什麽事了?”
  關旗陸定定看著她,很慢很慢地道,“我也想知道。”
  他遮在密睫陰影下的眸光暗幽無底,眼神十分奇特,似隱隱伺機欲動撲出來將獵物撕成碎片,又似恪守無關過客的身份,僅是保持距離地就那樣冷冷駐足一望。
  安之心口蓬地一跳,有些失措,慌忙別開視線,桌上手機及時響起,她馬上往座位走去,臉上奇快地展開漫不相關的淺淡笑容,“關總你檔案櫃的鑰匙在我這裏,請等一下。”
  空氣中原先彌漫的那絲無形的微妙情愫,即時煙消雲散。
  目不斜視地行過他身邊,她關掉歌曲,拿起手機,“喂?王老板你們到了?……好,你等一下,我馬上下來。”
  “什麽事?”關旗陸問,語氣有些冷。
  “有一批明天要用的資料送來了,我下去帶他們上來。”
  關旗陸走過來,然後安之愕見手機被他從自己手中抽走。
  將電話回撥過去,在對方接通後他淡聲道,“這裏是B座四十八層,你們要麽自己把東西送上來,要麽拉回去。”說完直接收線,將電話交還安之,他的語調有些無情,“我不反對你去幫他們搬箱子,但,如果這些供應商不知道該怎麽做好他們的份內事,你大可把他們全部換掉。”
  安之一愕,抿了抿唇,默不出聲。
  辦公室教條說,無論任何情況下,永遠不要與上司爭執。
  關旗陸自她桌麵取過鑰匙,徑自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安之拉開椅子,靜靜坐在位置裏。
  一門之隔,一內一外,誰也沒有發出聲音。
  偌大空間裏無聲無息,似乎每一秒都過得異樣漫長。
  好不容易終於聽到公司門口外傳來響聲,安之匆忙起身出去。
  “葉小姐,真不好意思,讓你等了這麽久。”王昌盛滿臉堆笑地迎上來。
  電梯裏正有人把資料搬出。
  安之客氣道,“辛苦王老板了。”
  讓人把東西搬到指定位置,安之撕開其中一摞的包裝,從上中下各抽幾張出來,檢查過紙材和印刷質量俱無誤,再大致清點過數量後,收下發票後付給對方早向財務部申請下來的支票。
  王昌盛道謝連連,“葉小姐,以後再有什麽需要印的記得關照我們啊。”
  安之半真半假地笑起來,“我倒是把生意關照你們了,可是王老板你不關照我啊。”以後還和他打交道?除非哪天她變白癡了。
  王昌盛尷尬不已,“葉小姐真會說笑,對了,葉小姐還沒吃晚飯吧?一道去吃點?”
  “謝謝了,我還有事。”安之微笑著把人送到電梯口,“王老板慢走。”
  梯門合上,聲音全部消失,空間再度回複寂靜。
  她輕籲口氣,回座收拾好東西,離開前遲疑地看了眼總經理辦公室,要不要去打聲招呼?正躊躇間,吱呀一聲響,關旗陸已拉開門出來。
  安之即刻笑笑,“關總,我忙完了,先走了。”
  關旗陸的神色已回複如常。
  “晚了,我送你回去。”他說,話聲溫和如舊,但含有一抹不容拒絕的意味。
  安之眯眼一笑,也不推遲,“哇,我今天運氣真好,不但省了車錢,還有專職司機。”
  這樣落落大方的姿態,讓關旗陸的眸色變得有些深。
  他走過去,經過她身邊時忽然側首,瞥她一眼,“這麽防著我不累嗎?小師妹。”
  安之僵立原地,瞪著他徑直行去的背影作聲不得,心裏想,原來司寇是半仙出身,竟然預知了她今天想換工作。
  無可奈何地跟過去,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答應讓他送。
  電梯裏,兩皆無話,安之站在一角,無所事事地從上往下看著按鍵。
  不經意地將她微顯局促的神情收入眼底,關旗陸的唇邊漸露一絲笑意。
  終究還是不忍心過於為難她,他漫不經心地挑起話題,“你前麵聽的那首是什麽歌?”
  安之下意識地咬了咬下唇,似不太想回答。
  關旗陸好奇了,“是什麽?”
  “愛情是一盞燈火。”她迫不得已,低應了句,有些不情不願。
  關旗陸一怔,收回凝視她側麵的視線,不再出聲。
  此時此刻,兩人獨處狹小梯間,愛情,這兩字無疑太過敏感,這話題根本碰觸不得。
  兩人異樣靜默,但這樣刻意的回避,卻反而使得一些情愫在內心清晰呈現。
  空氣裏充滿某種令人站立不安,又令心跳微微加速的無形張力。
  關旗陸倚著梯壁,手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車匙,安之則以指尖輕叩梯門,慢慢地越擊越快,緊張地看著數字鍵一格閃過一格,終於停在她無比翹盼的“1”上,她站直身子,關旗陸將鑰匙收入掌心,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到了。”
  這突如其來的默契讓兩人都象受到了輕微電擊,一直相互回避的兩雙眼睛下意識投向對方,眸光在半空中膠結成情絲一線。
  關旗陸反應奇快,下一瞬已調開視線,說道,“你到路邊等我,我去把車開過來。”
  安之也隨即回過神來,口中應了聲是,人慌忙走出梯外,腳下直直往前方走去,腦袋裏還停留著一些無法思考的空白,而心口有絲說不出的茫然若失。
  直到走出旋轉門外,被夜風一吹,人才完全清醒過來,那一刹她幾乎想直接衝到路邊打車離去,隨即意識到此舉不妥,隻好以手捂唇,懊惱不已。
  倏地,直感力極強的安之驟覺頸後生寒,她猛然回首。
  隻見旋轉門內暗影一閃。
  這詭譎不明的景象讓安之心生怯意,她飛快走到車來車往的路邊。
  關旗陸從車庫出口轉過來。
  擱在一旁的手機亮起閃光,他拿起接通,“姑媽?”
  關訪茗道,“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過來吃飯,姑媽給你介紹一個人。”
  單手握緊方向盤,慢慢將車泊至安之麵前,關旗陸這才對著電話笑了笑,“沒問題。”
  安之伸手拉向車把,下意識回頭望了眼旋轉門,不見任何人出入。
  她開門上車,自覺扣好安全帶,好一會,不見關旗陸開動。
  “怎麽不走?”她奇問。
  “安之。”他輕喚,傾身靠向椅背,似有些疲倦。
  她看著他,等待下文。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明知道一份感情是不應該開始的,你會怎麽做?”
  他側過頭來看她。
  安之收回目光,投向車前窗外。
  過了半響,她輕聲說道,“愛情是一盞燈火,光明和幸福,其實都是短暫的。”
  又沉默一會,她繼續道,“如果一份感情在我是不應該開始的,那麽,我就不會開始它,這世界上或者有很多甘心撲火的飛蛾,但我卻永遠也不打算做其中之一,我從不在乎過程是否繁華美麗,我要的東西很單純,就隻是一個相守相依的結果。”
  如果預知一份感情不能到達這個結果,那麽,她永遠不會讓它開始。
  關旗陸默不出聲,好一會,手中方向盤轉過,將車子慢慢滑入車流。
  穿行中,路燈在車窗內劃過道道光弧,讓人感覺似駛向未知時空。

  第三章 令她魂牽夢縈

  離人民橋底不遠,幽靜的濱江西路邊上,遠洋公司的宿舍是幢超過十五年樓齡的九層建築,樓院門口設有門衛看守,但整幢樓並沒有安裝電梯。
  每每下班回來,安之拖著在公車上站立一個多小時後已變得象灌了鉛的雙腿回到樓下,看著呈現在眼前的層層階梯,總恨不得背後長有一雙翅膀,可直接飛至七樓的家門口外。
  這樣為生計奔忙勞碌,日子似沒有盡頭,不是不疲累。
  安之也渴望有朝一日可以搬進旁邊帶有六部電梯江景無敵的海天大廈裏。
  也幻想中五百萬彩票,從此拋開世上一切俗務,背個行囊,周遊四方。
  自然也免不了做夢,希望某日與英俊多金、專一癡情、浪漫體貼的青年才俊邂逅,經曆對方百般追求,愛情曲折但婚姻幸福,下半生車來車往,買衫買鞋,看見任何一樣她喜歡的東西都不需考慮價格幾何,貴與不貴。
  人生沒有幻想,會失去希望,可是,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卻又始終僅僅隻能是幻想。
  憧憬確實美好,現實卻是殘酷。
  出身在普通家庭,此生早注定與富貴無緣。
  開門進去,看見明亮燈光下已擺好飯菜,母親彭皆莉為等她回來而仍未用膳,那一刻安之覺得,但求父母雙全,三餐能繼,四肢康健,已經十分知足。
  “媽,我不是打過電話叫你不要等我嘛。”她柔聲抱怨。
  葉母拿起碗為她盛湯,“我就算先吃了,還不是要等你回來吃完才好收拾。”說話聲帶嘶啞,還伴隨著數聲幹咳。
  安之一驚,“聲音怎麽這麽沙,媽你是不是生病了?”
  “可能著涼了,一會吃點感冒通就沒事了。”
  安之伸手觸她額頭,感覺沒有熱度,才算稍微放心,“如果覺得不舒服一定要去看醫生,別亂吃那些抗生素,對身體不好的。”
  葉母拍開她的手,“就隻會理論一套套,什麽時候到你懂得照顧媽媽,我死也瞑目咯。”
  安之嘿嘿笑,“我懂不懂照顧媽媽沒關係,有媽媽照顧我就行了。”
  “別嫌我羅嗦,你呀,還是好好學學怎麽做家務,不然以後嫁人了,說不定哪天哭著回來見媽媽。”
  “咦?我為什麽會哭著回來?”安之大奇。
  葉母笑,“被婆婆打的唄。”
  安之瞪大眼,“婆婆幹嗎打我?”
  “因為你連煮頓飯都不知道米裏該放多少水啊。”
  “噗”地一聲安之嘴裏的湯全噴出來,幸虧她急急調開了臉,才沒有汙染一桌飯菜。
  慌忙抽出大疊麵巾紙,抹淨唇沿,然後扔落濕得一塌糊塗的地麵。
  安之鄭重其事,“媽,真的,你以後千萬別等我吃飯。”
  葉母笑著夾起一隻雞腿放到她碗裏,“快吃吧,都涼掉了。”
  安之放下筷子,直接動手,大快朵頤。
  普通的家境和普通的工作決定了她的生活方式,每日裏須擠公車,且住不起海天大廈那樣的房子,但一個人的生活是否充滿歡樂,卻與穿戴什麽完全無關,即使日子平凡如是,安之也時時覺得自己幸運和幸福。
  然而隻是……不管日子多麽快樂,敏感心底卻似始終深深潛藏著一縷微傷。
  入夜後安之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這日裏經曆過的景象,一幕幕在心間掠過。
  回味之中心口始終縈繞不去一種難言滋味,還帶些悵然。
  窗外殘月逐漸西斜,人迷迷糊糊中睡去。
  依稀魂夢轉過千世百回。
  不知怎麽就飄到一條古老的平整的青石路上,旁邊有間院子。
  她推開虛掩的門,院內梨花如雪,踏上雕簷畫角的長廊,見到花格窗欞的夾紗糊紙上投映出房內的一道青衣身影,那人聽到她的腳步聲,隔著窗紗輕聲說道,“你來了?”
  那奇異的柔誘聲調,似對她魂牽夢縈,還似……在深心處一直令她魂牽夢縈。
  這領悟讓安之心頭大受震撼,即時從夢中驚醒。
  睜開眼時聽到枕邊手機鬧鍾在叫,“醒來啦,醒來啦,醒來啦……”
  安之呆怔片刻,然後用雙手輕輕捂臉,夢境在黑暗掌心依然清晰,令她幾乎落淚。
  緩了緩情緒,清晨微光從掌縫透入無意識微張的眼睫,隨即想起今夕何夕。
  大堆待做的事務撲進腦海,安之大力掀開毛巾被,翻身下床。
  再無暇悲風傷月,飛快洗漱,挑了套深色但式樣雅致的裙子,薄施粉黛,用啫喱將短發定出時尚款型,匆忙出門而去。
  展示會在花園酒店三樓白玉蘭廳舉行。
  因為邀請有不少客戶的高層領導,曾宏率古勵等高級經理早早到場。
  其時安之正在檢查各項擺設,酒店的公關經理陪伴在她左右。
  “Apple,請找兩個人來把標語掛到牆上,剛才我看到外麵的簽到桌上沒有鮮花,請拿一樽合適的插花來作點綴,另外再加一個‘請惠賜名片’的銘牌,我們要收集到會的客戶名片,還有,第一排是重要客人,請在長桌上給每個座位都用高腳玻璃杯準備一杯冰水。”
  Apple用微型對講機把她的要求逐一吩咐下去。
  曾宏看在眼內,回身對聶珠道,“你去幫一下忙。”
  聶珠便叫,“安之,有什麽我可以做的嗎?”
  安之低著頭調整投影儀,“聶珠你來了?幫幫忙把宣傳噴塗畫擺到門口,簽到本在紙箱裏,去拿出來,還有把資料和小禮物裝進紙挽袋,到時每人送一份,叫古勵和其他業務經理把名片擺出來任客戶拿取,然後你再看看抽獎箱準備好了沒有。”
  說話間廠商的工程師也已到來,和古勵等人相互問候。
  安之抬首見他們身影,揚聲叫喚,“杜工,陳列桌上的五部手提都已經打開,你去檢查一下演示係統有沒有問題,還有投影儀我已經調好了,你接上手提試一試,鐳射激光筆在講演桌上,你順便也試一下麥克風的聲音。”
  有條不紊地忙碌了半個小時,格調高雅的會議廳內已裝點得極富渲染力,隨處可見銀通公司的LOGO和塞曼提公司的產品宣傳。
  客人陸續到來,關旗陸也在會議開始前出現,笑吟吟地與各高層領導逐個寒暄。
  九時正會議正式開始,古勵拿起麥克風主持,當全場掌聲響起,關旗陸上台作總經理致詞時,站在最後一排的安之轉身,悄無聲息地拉開門出去,然後把門在背後輕輕掩上。

  第三章 別這樣

  展示會之後曾宏對安之的臉色稍微緩了下來,雖還不到和聶珠、許冠清說笑的程度,但至少不象以前,與她擦身而過時對她的問候視如透明,如今已會朝她點一點頭。
  安之按發票金額統計好展示會所有實際支出,發覺比原定計劃還節省不少,她先寫了郵件催促廠商撥款,然後把各項明細做進表格,才剛剛發出去給關旗陸和曾宏,便看見兩人偕同和古勵走進辦公室。
  關旗陸吩咐,“聶珠,安之,你們放下手上的工作,先協助古勵完成一份標書。”
  待兩位老總各自進入辦公室後,聶珠問古勵,“怎麽這麽急?”
  “明天上午八點半就得把投標書送給客戶。”
  正在翻閱標書的安之心裏暗叫一聲暈死,現在已是下午四時,“那我們快準備吧。”
  “我來做報價,安之你準備公司介紹、營業執照和稅照,聶珠你去集團裏把各種資質、代理授權和獲獎證書全部複印一份上來。”
  “那係統方案呢?”安之問。
  “係統方案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我們公司的產品,我已經提前打電話回來叫技術人員準備,另外一部分涉及到和塞曼提產品的整合,這個我也交代杜工去做了,但是他現在在深圳出差,你晚點再打電話催他一下,讓他盡快E-mail過來。”
  古勵交代完畢,三人分頭忙碌。
  安之把標準的公司介紹文檔拷出來,針對標書要求做了改動,加進一些重點內容,交關旗陸過目後,再按他要求一次次反複修改。
  到下班時分,安之、聶珠和古勵手中的工作都已做妥,然而由於時間太過倉促,長達五十頁的技術方案才剛剛初步完成,因為技術方麵的內容向來由關旗陸最後把關,曾宏與古勵因晚上仍有應酬在下班後已一同離去。
  關旗陸說,“沒什麽事了,聶珠你也走吧,安之你留下來。”
  又過一刻鍾,塞曼提公司的資料終於發了過來。
  關旗陸收下郵件,將手提裝進包裏,開門出去,對等候在座位裏的安之道,“你收拾一下裝訂要用的工具。”
  安之訝異,雖不明所以,但還是聽令行事,拿過一個禮品袋,把裝訂機、打孔機、膠圈、藍色硬皮封麵和隔層紙放進去。
  “走吧。”他說。
  安之心裏疑惑更重,“去哪?”
  “我家。”
  安之窒了一窒,關旗陸回頭看她一眼,“我住在F座,我們回去吃完飯再工作。”
  她雖不情願,卻又不知如何拒絕,隻得跟著他走進電梯。
  下到一樓,兩人走出旋轉門外,步下石階時安之不知為何忽然回首,門後倏地暗影一閃,她驚得毛骨悚然,下意識一把抓住關旗陸的袖管,失聲叫道,“師兄。”
  關旗陸訝異地側過首來看她,柔和神情在收入她略微蒼白的臉色時斂起,他皺了皺眉,順著她的視線望向門後,那裏什麽也沒有。
  “怎麽了?”他問。
  安之定下心神,鬆開他的衣袖,搖了搖頭,“可能是我眼花了。”
  關旗陸自然而然牽起她的手,“以後下班早點回家,別在公司裏待太晚。”
  安之有點不能反應,看著被握在他微暖掌心裏的左手,不自覺跟隨他的步伐。
  穿過花圃,走到人行道的轉角時,關旗陸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旋轉門。
  進了F座搭乘電梯上去,到達家門口時關旗陸才鬆開安之,安之迅速用另一隻手包裹著被他牽過的手,隻覺輕悄羞澀的心口砰砰地微跳。
  跟在他背後進屋,當水晶壁燈乍亮,安之備感興致的打量從裝飾得美輪美奐的客廳轉到開放式廚房外的餐廳,明明室內無人,但桌子上卻擺著熱騰騰的精致菜式和兩雙碗筷,那一刻她有種回到自己家裏的錯覺。
  眸光轉向欣賞牆上的水粉畫,她笑問,“畫裏麵住著一位仙女嗎?”
  關於愛情故事,中國古代神話有另一種傳奇的演繹方式。
  “我請了人做家政服務。”
  “有錢是什麽感覺?”安之好奇。
  關旗陸笑,“在你認為多少錢算之為有錢?”
  安之想了想,“生活富足,銀行存款多到不工作也可以一輩子逍遙快活。”
  “其實錢多到可以一輩子逍遙快活的人,反而往往沒有多少存款。”
  “為什麽?”
  “財富的增長依賴於投資有道,而不是靜止積累,金錢對這些人的意義已經和生活條件無關,而成為了一種令事業更加成功、資產循環增值的手段。”
  安之點頭,“就象我們飛程集團。”按說其資產多少年前已足夠董事長一家逍遙幾代,可還是一個城市一個點地擴張,最終分公司遍布全國,成為首屈一指的龍頭,每年業績占去行業內百分之四十的份額。
  關旗陸看著她笑,“做企業是另外一種概念。”
  “師兄,你的能力那麽強,有沒有想過成立自己的公司?”
  關旗陸靜了一靜,她眸光內的率真令他微微垂睫,唇邊卻依然泛笑,“安之,大凡一個有點能力的男人,多少都會有一點事業心,我也不例外。”
  他並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安之也就聰明地沒再往下深談。
  膳畢兩人進入書房,關旗陸打開電腦,開始仔細審查技術方案,見安之無事可做,便叫她坐到自己身旁,不時摘些技術淺顯但和產品密切相關的內容向她細心解說,安之聚精會神,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問題層出不窮,會一直追問到真正理解才停下來。
  當關旗陸發現方案裏存在問題時動手修改,書桌旁落地燈的橙光勾勒出他的側麵輪廓,神色平靜而專注,安之將身體輕輕靠向椅背,悄無聲息地凝視著他的柔和頰線,心田內如住著一隻彩蝶,正在花間撲撲翻飛。
  不一會兒,關旗陸的視線依然停在電腦屏幕,但唇邊似隱隱溢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笑痕,擱在鍵盤上的手指慢慢停了下來。
  安之終於醒覺,一時大窘,搶在他側首看來之前起身,“我去外麵轉一下。”
  關旗陸抬首看向她倉皇逃逸的背影,眸光千變萬化,正在遲疑要不要叫住她的刹那,桌上手機響起。
  看了看號碼,幾秒之後他才接通,笑笑道,“最近怎麽樣?……我在家,還沒休息……去Pub?”他抬手看看表,“晚了,不出來了。”不知對方說了什麽,他微微眯眸,“現在來我家?不好意思,不太方便……是,我有客人……沒關係,改天一起吃飯。”
  笑容和耐心一直保持到對方掛了電話,放下手機時似已想通了什麽事,神色變得有些寒冷,他低下頭,沉思片刻,然後抬首,眸光飄向外麵客廳,安之正安靜地窩在沙發裏看電視,姿態自然而閑懶,手中遙控器一個台一個台地隨意亂翻,仿佛對身在此間毫無陌生感。
  關旗陸的心底又次湧起奇異情愫,隻覺如果此刻她穿著睡衣,便十足是他的小女人。
  克製住起身出去的衝動,將某種類似一親芳澤的遐想趕出腦海,他埋首繼續工作。
  到關旗陸把安之再度叫進書房已是大半個小時後,她把打印出來的技術方案和之前已準備好的資料整合在一起,逐一裝訂成本。
  “師兄,我們中標的幾率大不大?”她隨口問。
  “可能性基本為零。”
  安之一愕,“為什麽?”
  關旗陸似自知失言,隻是掩飾地笑笑,抬手搔搔她的短發,“我送你回去,東西留在這裏就可以,我明天上午再拿回公司。”
  “師兄!”怎麽說話說一半,安之有絲懊惱。
  那帶點埋怨還似帶點撒嬌的口氣讓關旗陸笑意更深,拿了車匙牽起她。
  安之抗拒地想從他的手掌中掙出手腕。
  關旗陸回首,手臂陡然使力一扯,將她拉至身前寸許,眸光停在她半嘟的粉色櫻唇,他輕聲說道,“安之,別這樣。”
  他的動作令她愕然,說話讓她不解,眼神卻讓她心如鹿撞,“什麽別這樣?”
  “別讓我——”有吻你的衝動,在最後一刹將後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關旗陸鬆開她轉過身,合上眼無聲長籲口氣,旋開門出去,“我們走吧。”
  他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早悄然滋生、如繁花開處占去半壁江山的念頭是什麽,然而另一半他已冷靜地投身進去的現實中事實,卻更讓他清醒和清楚,在此刻對她做出任何逾越的動作,都絕不是明智之舉。
  當兩人走進電梯,廊道的感應燈暗下來,漆黑中消防通道的門輕輕動了動。

  第四章 登峰造極

  過幾天投標結果下來,銀通公司果然落選,安之有些失望,“可憐我們辛苦了一個下午。”
  古勵笑,“這個標本來就沒我們的份。”
  “什麽?”安之一怔,沒有他們的份為什麽還要死趕活趕地去做無用功?
  “這次招標的是我們的老客戶,不過他們其實早已經內定了中標的公司,隻是拜托關總幫忙做一次托兒,不然怎麽可能昨天下午才拿到標書?要是真去投標,一周前就該把招標書拿回來了。”
  安之整個呆住。
  如果這次投標根本不重要,那——關旗陸設法和她獨處卻是為了什麽?
  正心慌意亂間,看見曾宏從外麵回來。
  按下淩亂心緒,在曾宏進了辦公室五分鍾之後,她才敲門進去。
  “曾總,財務部說塞曼提的市場費用已經撥過來了,衝掉我們這次活動的全部支出後還略有剩餘。”
  “還剩下多少?”
  安之說了一個數字。
  “這樣吧,叫古勵訂房大家周五去番禺吃海鮮,然後你和許冠清各自去買一樣五百塊以內的東西,隨便你們是買衣服鞋子還是化妝品,把發票開成禮品拿回來報銷。”
  安之明顯遲疑了一下才應聲是。
  曾宏瞥她一眼,“有什麽問題嗎?”
  見他下問,安之大著膽子道,“這次活動聶珠也忙了一天。”大家都是助理,為何獎勵獨獨沒有她的份呢?
  就見曾宏皮笑肉不笑地,仿似和她好言商量,“剩下的錢就那麽一點,不如你說,怎麽安排比較好?”
  “我們可以三個人每人隻買一樣三百塊的……”安之不自覺有些心怯。
  話音未落便見曾宏眼光已冷,她這才警覺自己做錯了。
  他冷冷道,“既然你認為聶珠辛苦,不如把你的那份讓給她,你別要了,怎麽樣?”
  安之隻覺腦裏轟地一下出現短暫空白,臉頰火辣辣地發燙,猶如被人當場騸了兩大耳光,羞悔得她隻想立刻尋個地洞鑽下去,嘴裏卻不得不勉聲應答,“是,曾總怎麽說我怎麽做。”
  “那就這樣定了,你別要了,讓許冠清和聶珠去買,出去吧。”語氣專斷,如逐似斥。
  備受折辱的安之匆忙退出,與此同時關旗陸從總經理室裏出來,她緊緊咬著下唇,眼睫一眨也不敢眨,惹來他微訝注視,目光從她已半盈霧汽的雙眼轉向曾宏的辦公室。
  徑直走過他身前,走進衛生間關上了門,安之這才以手捂唇放任眼淚無聲流下來。
  是她自己的錯,是她在某人的羽翼下有些恃功而驕,忘記謹言慎行,逾越了本份,由此曾宏給了她一個此生絕不或忘的教訓,就是身為下屬者永遠、永遠不要在領導麵前對任何事情拿主意。
  抹幹眼淚,強自鎮定下情緒,安之開門出去。
  關旗陸正站在走道裏和古勵閑聊,眼角餘光接收到她的身影,他不動聲色地向古勵欠了欠首,微笑著告辭,向她行去。
  走過她麵前時他輕輕拋下一句,“跟我來。”
  低著頭的安之在原地定了幾秒,咬了咬唇後轉身,隨他走向電梯。
  當梯門合上,關旗陸低頭凝視她仍微紅的雙眼。
  安之別過首,並不願見自己的狼狽和軟弱呈現在他麵前。
  他因她的驕傲而低低笑開,帶著一抹歎息和莞爾,“現在你明白了?這就是為什麽絕大部分的人尤其是男人,都想盡辦法往上爬。”
  是,她終於深切明白,為了擠上狹窄的青雲梯而搏殺至頭破血流,甚至不惜踩著他人的石頭過河的種種現象,早成為都會生態,因為這個社會確實存在著等級,人與人之間確實殘酷地存在著階層的區別。
  因為曾宏是高層領導,所以隨時可以對她這樣的普通職員嗤之以鼻,而根本不必考慮是否折辱她的人格和尊嚴。
  不想承受這種屈辱?那隻有兩種解決方法,一是自動卷鋪蓋走路,二是爬到與他平起平坐的位置,或竄得比他更高。
  社會就是這樣,要麽你看別人的臉色做人,要麽你讓別人看你的臉色做人。
  不盡然隻是她要看上司臉色,上司也還得看其上司的臉色,就算是銀通集團董事長那樣的身份,也免不了還需看政府高官的臉色,即使政府高官亦還得看中央臉色,而就算身為國家主席,離開辦公室回家後說不得也還要看老婆的臉色。
  這世上不需看別人臉色做事的人大致沒有,雖說人無貴賤之分,然而現實卻早赤裸裸地擺在民生麵前,階層越低所受的屈辱越多,階層越高者,相對地自尊保持得越完整。
  所謂成者王,敗者寇,一個人的事業成功與否,決定了許多東西。
  此刻安之才真正領悟,微顫的嗓線艱難開口,“師兄……謝謝你。”
  關旗陸笑笑,不以為意,“謝我什麽?”
  她深吸口氣,“如果沒有你,我想公司裏隨便誰都可以支使我做事。”
  做好了理所當然是她這個新人的本份,別人可能連聲謝謝也沒有,如果做得不好——卻是誰都可以噴她一臉唾沫星子。
  隻看他一個人的臉色,與看所有人的臉色相比,這兩者有天淵之別。
  她臉上感激之情那樣真摯明顯,以至關旗陸不得不垂下含笑的眼,梯門開處,終究還是忍不住輕歎出聲,“小師妹,你真是……單純極了。”輕軟的尾音近似喃喃自語。
  低頭想著什麽的安之並沒留意到他眸中暗色幻變,隻是叫道,“師兄。”
  “恩?”
  “一個人——要到怎麽樣才算成功?”
  “答案因人而異。”
  “怎麽說?”
  “對於樂天知命者,有穩定工作和安樂家庭已意味著成功,他們人生的目標僅此而已,達到之後已經覺得無欲無求。”出了電梯,他領著她向B座行去。
  “可是現在這個社會,能真正做到這樣的人已經不多。”
  “所以對於絕大部分男人,普遍而言,成功還是意味著擁有一定的名位和財富。”
  “但我發現那些已經擁有一定財富的人,卻反而在事業上更孜孜不倦。”安之困惑。
  關旗陸微微一笑。
  “我舉個例子,你可以把事業當成是一座擺在你麵前的山峰,有的人終此一生隻在山底徘徊,因為他們對現狀甘之如飴,而有的人會努力攀到山腰,因為那裏風光略好,還有的人,不登峰造極勢不罷休,因為他們的理想是將一方天地征服於足下。”過程中不管名位也好財富也罷,隻不過是成功的附著物,已不值一提。
  安之聽得有些神往,不禁問道,“師兄,你——是不是最後那一種?”
  關旗陸看向她,眸光深不可測,他柔聲道,“你覺得呢?”
  安之耳根微微一熱,暗暗後悔那連自己也不知道是有意無意的試探。
  輕咬唇沿,她說,“我想我會是第一種人。”
  “為什麽?”關旗陸定睛看著她。
  “我覺得我沒有能力爬到山腰。”更遑論登上峰頂,“而且就算我有能力,坦白說也沒有興趣。”頓了頓,似斟酌用語,她慢聲道,“如果一樣東西,我需要很努力、經曆很多、付出很慘痛的代價才能夠獲得,如果過程需要如此辛苦,對我而言它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關旗陸頷首,“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何必費盡心機苦苦追求——是這樣?”
  安之張了張嘴,微驚於他對她思想理解的透徹。
  透明梯上到四樓,兩人方踏入中式餐館的門口,便見關訪茗偕一年輕女子坐在不遠處倚窗的位置,關旗陸止住腳步,忽然側首看她,“對於感情,你也一樣?”
  毫無來由的問話讓安之一愕,才剛反應過來,那背對著他們的女子似因關訪茗的臉色微異已回過頭來,曾有過一麵之緣的臉容映入眼簾,安之即時緘默。
  從她神色中顯現出來的距離感,讓關旗陸內心蔓延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放任指背輕輕觸滑過她透出純真氣息的臉,自知這動作猶如將她力圖清醒的靈魂抓回自己身邊,然而將她拉入他的旋渦?又怎麽忍心……他喃喃道,“等我好不好?”
  這忽然而來的溫柔令安之慌忙斂睫,不敢與他對視,兩頰悄悄飛紅,“你說什麽?”
  “我過去一下。”他的語調極輕儂曼軟,似安撫,還似誘哄,“如果你不想去……那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回來。”
  安之怔然抬首,看著他轉身後的背影,無法理解他說話中那絲似有似無的不明暗示。
  走近關訪茗桌前,關旗陸含笑溫言,“姑媽——嗨,沙華。”
  三人誰也沒有看到,司寇正站在廊道裏某間廂房門口。
  迎著關旗陸凝定的眸光,明明他臉上笑容異樣溫和,萬沙華卻不期然覺得心口一顫,勉強笑了笑,“旗陸,好久不見。”說罷垂首端起桌上茶杯。
  那細微的慌亂不安,令關旗陸眼底寒光一閃即逝,轉頭對關訪茗笑道,“姑媽,抱歉那天晚上失約,等我忙過了這陣子再上門向你負荊請罪。”
  “沒關係,工作重要,等你忙完再說。”關訪茗和熙應對,眼風卻瞥向已退出門外等待的纖巧身影。
  萬沙華仰首看向關旗陸,嚐試和他搭話,“你失什麽約了?”
  關旗陸略顯驚訝,仿佛訝異於她竟不知曉,微笑著解釋,“沒什麽,姑媽想介紹我給她的一個朋友認識,碰巧那天晚上我有事去不了。”
  關訪茗臉上閑意一滯,輕咳了聲,神色間掩不住一絲狼狽。
  萬沙華不解的目光在表情各異的兩人臉上打了個轉,臉色倏然微變。
  “我不妨礙你們了。”手掌安撫地扶上關訪茗的肩,關旗陸笑容未改,聲調極為柔軟關懷,“姑媽,多吃點。”說完轉身離去。
  關訪茗的臉上再掛不住,整個僵了下來。
  門外安之倚著玻璃闌幹往中空的一樓眺望,不知想著什麽,唇角微翹,眉目怡然。
  關旗陸在她身後靜站良久,視線從她的側麵轉到她擱於闌幹上的指尖,他抬腿走過去,將雙手插進褲袋,未語先笑,“走吧,想吃什麽?”
  餐廳裏關訪茗很快緩過神來,直接從手包裏取出一張銀行卡,放到萬沙華麵前,“我也不浪費你的時間了,這裏麵有五萬塊,密碼是一二三四五六。”
  萬沙華的臉色變了又變,“我們之前不是這樣說的。”
  關訪茗有些為難地攤攤手,“沒錯,我們原本談的是,隻要你告訴我旗陸最近和誰在一起我就幫你,可是剛才你也見到了,旗陸對我和你在一起是什麽態度?”她不無惋惜地歎口氣,“既然事情已經這樣,過去的還是讓它過去吧。”
  萬沙華冷冷一笑,場麵話說得真是好聽,“這五萬塊你早就準備好了,從一開始你就隻是想利用我,根本沒想過幫我,你還背著我給旗陸安排相親,是不是?”
  麵對萬沙華的憤然質問,關訪茗不無尷尬,明明相親安排在前,因關旗陸無端失約她才與萬沙華聯係上,可是剛才被關旗陸那樣輕描淡寫地一兩句挑撥離間,弄得她對萬沙華已是有口難辨。
  既然這女子已不能為她所用,關訪茗也就開門見山,語氣無比平靜。
  “我確實打算給旗陸介紹一個女孩子,她是國家開發銀行鍾行長的獨生女,你做這一行不會不知道,國家開發銀行用來支持企業發展的巨額貸款,對旗陸的個人事業乃至整個飛程集團意味著什麽。我是可以幫你,但你卻沒法幫到旗陸,那麽我要你何用?我可以坦白告訴你,不隻是你不可以,那位葉安之同樣不可以,旗陸有他自己的前程,我會安排最適合他的人在他身邊。”
  最後一句說得斬釘截鐵。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生存法則原是這樣。
  萬沙華微微冷笑,“你想通過旗陸控製飛程?這想法倒是美,可惜我卻看不出來旗陸願意做你的傀儡。”
  關旗陸若打算聽從關訪茗安排,早去相親,又怎會今日特地帶葉安之來示威。
  不是人人都象她那麽好利用。
  關訪茗笑著端起茶杯,“沙華,知道我為什麽認為你不適合旗陸?”
  萬沙華默了默,不作聲。
  “你太喜歡揣摩他的心思,然而旗陸這孩子,連我都不敢說了解他。”以萬沙華自作聰明的拙劣手段,在關旗陸麵前豈非自尋死路,“看在你幫了我的份上,給你一個忠告,別再糾纏在旗陸身邊。”
  今日因關訪茗也身涉其中,所以關旗陸算是給她們留了三分情麵。
  如果再有下一次,他未必還會這麽客氣。
  萬沙華抿緊了唇,明顯心有不甘,“你不是說葉安之也不行嗎?”
  看向對座的目光帶起一絲憐憫,關訪茗施然起身,“聰明人做事首先得分清,什麽人可以惹,什麽人不可以惹,什麽時候可以惹,什麽時候不可以惹,明白了嗎?”
  葉安之當然不行,但現在還不是對付她的時候。
  銀通辦公室裏,已午飯回來的安之無端打起噴嚏,連連不止。
  許冠清戲語,“嘿,有人想你了吧?”
  安之抽過她桌麵紙巾,“但願是某位開著寶馬的王子。”打死她也不想去吻一隻青蛙。
  今時今日的藍玻高樓和闊石路,絕不宜再配一匹綠野仙蹤時的白馬,可見不僅隻是這個都會,就連童話也在進化。
  噴嚏停止後安之才注意到許冠清在做什麽。
  “咦?這些不是我們的報銷單嗎?”她奇問。
  “是啊,本來該是關總簽的,有時候他忙或出差就會讓我代他簽。”
  安之忍不住驚訝,“他都不看報銷的名目嗎?”
  “他一般不太看,公司裏的同事還是比較自覺,就算有的人多報一些他通常也放了,真有那種做得過分的他才會把單子彈回來。”
  涉及銀子的東西一向敏感,安之雖然好奇心盛,卻也沒有隨手去拿單子來看,然而眼尖的她還是看到了夾在大疊單據中有一張寫著曾宏的名字,那個“宏”字下方好象不小心滴到了茶水,暈成淡淡一團。
  “怎麽曾總的單子也要關總簽名?”她再度驚奇。
  “隻是個形式而已,因為公司規定唯一隻是總經理才有財務簽署權,所以即使曾總是副總經理,他的報銷單也得過一過關總的名字,這是財務流程。”
  安之了然,回到自己的座位。
  不意看見桌麵擺著和某廠商合作的協議複印件,上麵有關旗陸遒逸的筆跡。
  一時興起,她抽來A四紙,臨摹起他的簽名。

  第四章 少爭一著

  不日安之入職滿兩個月,關旗陸吩咐許冠清拿來轉正表,提筆寫下“工作表現佳”,將安之的級別從助理調整為市場專員,薪水上浮百分之三十。
  許冠清從總經理室出來後,叫嚷,“聶珠快來,我們讓安之請客!”
  安之一怔,笑了起來,“冠清你這麽厲害,竟然知道我買彩票中了?”
  聶珠興奮走近,“安之你真的中了?!幾等獎?多少錢?!”
  “當然是一等,五百萬呢!”安之頓住,俏顏一垮,“可惜——是做夢中的。”
  許冠清哈哈大笑,聶珠懊惱地捶了安之一拳,“你耍我啊!”
  安之呼痛,抱著手臂避離某隻母虎爪,“哪有啦,我是做夢都想中彩票嘛!”
  “你還說!看我不K爆你!”
  正鬧成一團,安之的分機響起,她向兩女揮了揮手,跑過去接起。
  “請問是葉安之嗎?”
  聽筒裏傳來的陌生女聲讓安之不明所以,“我是,請問哪位?”
  “我是集團人事部的Lily,是這樣的,飛程光訊臨時要招待幾位從香港轉道而來的法國客人,因為事出突然他們沒有安排翻譯,我們在集團的人才庫裏搜索合適人選時搜到了你,發現你的第二外語法語的程度是熟練,你能不能到四十六樓的光訊公司支援一下?客人十五分鍾後到。”
  安之在十秒鍾內接受了這個意外,“沒問題,我現在就下去嗎?”
  “是的,我已經把你的簡曆發給了司總,你直接去他的辦公室見他。”
  “好,麻煩你給關總也寫封E-mail說明一下。”
  “當然。”
  放下電話後,安之想了想,還是走過去敲開關旗陸的門,把事情扼要複述一遍。
  關旗陸輕輕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麽,隻是笑笑道,“去吧。”
  在她離開後,他拿起電話撥給司寇,“你搞什麽名堂?”
  象這種客人不可能不事先預約,就算他們的行程確是臨時起意,雙方應也能用通行的英語溝通,何必找人在旁翻譯那麽隔膜?
  就聽司寇輕笑出聲,“你這麽緊張幹嗎?我又不是要吃了她。”
  “司寇。”關旗陸嗓音一冷。
  司寇笑意愈濃,“親愛的旗陸哥哥,我不是訪姨,你別指望給我排頭吃。對了,那天我也在餐館,剛出包廂就看見你與新歡舊愛齊聚一堂,哥哥,我說實在的,你當眾吃小美眉豆腐時的濃情蜜意,遠遠比不上小美眉的我見猶憐更動人心。”
  這出戲一個真情一個假意,卻是配合妙極,演得恰到好處。
  司寇嘴間極盡揶揄,目光卻始終落在手提屏幕上,一秒未移。
  那是葉安之的簡曆,父,葉榮中,遠洋運輸公司大副;母,彭皆莉,家庭主婦。
  記憶深處的某段影像劈入他的腦海,背景是他小時就讀的幼兒園,那年他四歲,那個女人來看望他,他好奇地摸了摸她拱起的肚子,“是和我一樣的寶寶嗎?”
  “是。”她笑著捏捏他的小臉。
  “那他叫什麽名字?”
  “既來之,則安之……就叫安之吧。”
  葉安之,原來,她真的給女兒起了這個名字。
  電話另一頭,關旗陸忽然微微笑了,“寇弟,我也說實在的,這個小師妹很對我胃口,我不打算把她牽扯進來,誠心建議你也別那麽做,不然,我遇佛殺佛。”
  那隱藏在笑言下的一絲森寒,令司寇臉上的玩世不恭迅速褪去。
  他正起容色,“旗陸,葉安之不行,你別搞她。”
  司寇語氣中的急切令關旗陸心生忌意,“你什麽意思?”
  “你別問,總之她不行。”司寇的態度亦十分強硬,“你想做什麽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對你的計劃怎麽走完全沒興趣,但是有一點,別碰葉安之。”
  關旗陸象是十分驚訝,“請問司總,你和我的小師妹何時熟到了可以充任她護花使者的程度?還有,碰不碰她那好象是我的私事?不勞寇少掛心,你隻要記住——少給我多管閑事。”說完直接掛了電話。
  被噎到的司寇隻得悻悻然放下話筒。
  梆梆梆,敲門聲響。
  “進來。”
  安之推門進去。
  司寇抬首見著她,定睛看了好一會,目光極其複雜,帶點審視,帶點困惑,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什麽意思。
  安之被瞧得一頭霧水,然她內心坦蕩蕩,所以也隻是忍不住微笑。
  “司總,你這裏有沒有鏡子?”
  “鏡子?沒有。”他又不是女人,辦公室裏怎麽會有鏡子,“你要那東西幹嗎?”
  “想看看自己今天是不是長得貌美如花。”
  司寇笑出聲來,真個伶牙俐齒,“你怎麽會學法語?”不料他突出此問,安之一時不知如何應答,而這細微躊躇即時讓司寇明白,定然不會隻是出於愛好那麽簡單,他倏然想起,“你們關總也會法語?”
  安之鎮靜下來,麵容依然禮貌帶笑,微挑的眸光似在說是嗎?嘴裏卻不答話。
  那一年,關旗陸偕她遊故宮,從後門出去時遇見幾位外國遊客,她在旁看著他以流利法語為國際友人指路,神態悠閑自若,咬字柔悅動聽,在那一瞬間,她迷上了這種語言。
  “上次說打球一直沒機會,你什麽時候有空?”司寇問。
  安之不答反道,“我還以為司總找我下來是為了翻譯。”
  梆梆聲響,門頁被推開,“司寇。”
  安之轉頭看去,進來的是一位看上去氣度不凡的中年人,黑發中摻雜著幾許銀絲,穿著十分正式,鐵灰色水紋襯衣外敞著麵料薄軟而堅挺的西裝外套,體魄高大,目光炯炯。
  見到兒子辦公室裏站著一道陌生的亭亭身影,司淙不禁多看了安之一眼。
  還沒有誰來得及說話,虛掩的門扇又被推開,關旗陸溫和帶笑的麵容出現在三人麵前,眸光在現場一掠而過,他微翹唇角,“姑丈也在?司寇,你的客人還沒到嗎?我來看看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含笑眼波轉而停在安之微顯局促的臉上,柔聲為她解圍,“安之,冠清說塞曼提給你傳真了一份協議。”
  “是,我這就上去。”安之忙道,朝司淙微微垂首鞠躬,“董事長,司總,我先出去了。”說完匆匆退出房外。
  掩上門時不覺自嘲地笑笑,如此場合,實在讓她這等小角色太不自在,原來——自己根本出不得場麵——所以說此生一早注定是升鬥小民,又何必渴望不切實際的改變,幻想成為什麽王子公主。
  她長長歎息,還是等下班回去,乖乖地爬那七層樓梯。
  司寇一直目送安之走出房外才收回視線,笑嘿嘿地瞥向關旗陸,“老大你還真閑。”
  關旗陸連消帶打,“誰讓是老弟你有事,我不閑也得閑。”
  一旁司淙不動聲色地將整個過程收入眼內,這算什麽?兄弟鬩牆嗎?他若無其事地出聲,“旗陸,她就是葉安之?”
  關旗陸輕笑,“是,低我幾屆的師妹。”那淺溫笑容形同承認某些不言自明的東西。
  心內卻不無興味地想,不知關訪茗與這位集團最高領導人——都說了些什麽?
  安之返回四十八樓,沒看見桌上有傳真,才要尋許冠清,辦公室裏卻不見她的人影,她問聶珠,“冠清呢?”
  聶珠不出聲,卻是以手指了指副總室,那裏門扇緊閉。
  安之微微一怔,曾宏趁關旗陸不在把他的秘書叫進去密談,這是為何?
  思忖間許冠清已擰開門球出來,迎麵撞上安之凝定的視線,即時一笑,“你回來了?”
  安之也笑,“是不是有我的傳真?”
  “對,在我桌上。”許冠清向自己座位走去,“剛才拿回來順手一放,給忘了。”將拿在手上的一疊報銷單子隨手反扣在電腦旁邊。
  安之的視線從那疊單子上輕輕滑過,細心的她發現,其中一張紙沿背麵隱約可見淡淡墨跡,接過許冠清遞來的傳真,她笑著道謝,轉身時看見古勵走了過來,衝她打過招呼後進入曾宏的辦公室,門扉再被合上。
  安之回到座位,坐在椅子裏,沉思了好一會。
  攤開塞曼提的傳真,原來是廠商邀請一些主要的合作公司去鶴山兩日遊,一來為了推廣新產品,二來算是酬謝各代理商的鼎力支持,是次活動給了銀通公司兩位名額,全程所有費用由廠商負擔。
  看上去這周末遊相當不錯,不但包吃包住包玩包車,還可以認識不少同行,而且這種活動通常少不了派發一些價格不便宜的好禮品。
  安之卻有點發愁,隻得兩個名額,除了自己給誰去好?技術部門和這塊不沾邊,古勵所在的業務部門不會在乎這點小甜頭,基本上也就是她們三個女孩子的事。
  按理說應該叫上聶珠,一方麵兩人的工作交集比較深,常常不是我幫你就是你幫我,另一方麵這種市場活動也確實和業務息息相關,可是,傳真卻是許冠清收的,她肯定早看過上麵的內容,而且平日裏在社保、報銷等方麵許冠清也幫過安之不少,如果開了口讓聶珠去,隻怕許冠清麵上不說,心裏卻不定會有些什麽想法。
  關旗陸回來時便是看到安之坐在座位裏,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
  目光掠過她手中傳真,他敲敲她的桌麵,示意她跟他進辦公室。
  旋過皮椅坐下,看著安之把門合上,關旗陸笑道,“怎麽樣,想好讓誰去了嗎?”
  安之點頭,“想好了,就讓她們倆一起去吧。”
  關旗陸先是微訝,然後神色回複如常,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答案,原知她會這樣,凝視她的目光不自覺帶上一絲讚賞,“為什麽,你不想去嗎?”
  安之聳聳肩,“坦白說,我覺得無所謂。”
  讓聶珠和許冠清一起去應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不是她品格多偉大或喜歡舍己為人,隻不過是不想在辦公室裏無事生非,僅此而已。
  還是那句話,吃虧未必不是福,少爭一著,大家和睦。
  “那就按你說的,讓她們兩個去吧。”關旗陸低頭打開文件,漫不經心地道,“周五晚上我私人請你去白天鵝的扒房吃一頓,當是補償你好了。”
  安之抑不住頰邊笑意,“師兄你說的啊,到時候看我刀刀叉叉切窮你!”
  關旗陸不禁莞爾,抬首看她,再也不加任何掩飾,眸心似跳躍著一點火星。
  心口輕輕一顫,安之調開視線,推椅起身,“我出去工作了。”
  開門出去,再把門頁在背後輕輕拉上。
  那時和關旗陸失去聯係已經很久很久,久到她幾乎已將他淡忘。
  可是那兩年裏她卻一直間間斷斷地做著同一個夢。
  夢裏她穿著雨衣,打著雨傘,卻獨自站在故宮的琉璃瓦屋簷下避雨,她在等雨停,夢中唯一的意識是,隻有雨停了她才可以回去。
  後來有個心理學家來她們學校開講座,散場時她在教室外的走廊等那位博士。
  聽完她對夢境的複述後,心理學家讓她不用過分擔心,說這個夢反映出她的內心有很強的自我保護意識,當遇到事情時,她的第一反應首先會是不讓自己受到傷害。
  她終於釋然,慶幸自己不是心理有問題,之後夢境漸漸淡去。
  然而那個博士的說話,卻至今仍深深刻在她的腦海。
  唇邊輕輕躍出一朵笑容,由無人看見的自嘲,在眨眼後變成歡暢,“冠清,聶珠,快來快來。”她揚起手中傳真,“關總說讓你們兩個去參加塞曼提的周末遊。”
  “哇!真的嗎?”聶珠興高采烈地奔過來。
  許冠清說道,“為什麽會有我?我又不是做市場或業務的,應該安之你去才對。”嘴裏說著客氣話,臉上卻露出笑容。
  安之對答如流,“關總說你最近辛苦了,剛好有這個機會,所以犒勞犒勞你,姐妹們,你們一定要好好表現,就算搞不上NP也得試試一夜情,千萬別丟銀通公司的臉。”
  聶珠哈哈大笑,忍不住又捏拳捶她,惹得她嗚嗚直躲。
  把許冠清和聶珠的資料填好回傳給塞曼提,再把其他事情處理一下,不知不覺已近下班時間,這時莫梨歡給安之打來電話。
  “靚女,好久沒聚了,我的項目今天結束,晚上出來怎麽樣?”
  安之欣然應允,“好啊,你幾點能到?”確實有些想念露絲吧的悠然清幽了。
  “我大概還要過一個小時才能離開公司。”
  “那我在辦公室待晚一點,你走時再給我電話。”
  難得晚上輕鬆一下,安之不想在高峰時段去擠公車,晚些去乘地鐵一號線,從黃沙站下來後散步十五分鍾即可到沙麵。
  朝聚暮散,辦公室裏的同事陸陸續續離開,不到一刻鍾已空蕩下來。
  關旗陸開門出來便聽見曠闊空間裏縈繞著低低的歌聲。
  把萬家的闌珊敲落
  把心間的希望點著
  愛情是一盞燈火
  結一根溫柔的芯
  藍曳低縈至死方滅的承諾
  把透明的薄翼張開
  把深沉的向往背著
  我是一隻笨飛蛾
  穿越時間軌跡
  漫長黑暗裏尋求光明的依泊
  懶散地趴在桌麵的安之,正握著筆在紙上閑塗,無意識地,似是習慣性動作,寫著寫著就寫起了關旗陸的簽名。
  關旗陸無聲無息地站在她身後,饒有興味地看了一會,忍不住微笑,“旗字不是這樣寫。”
  安之嚇了一跳,驟然回首,關旗陸已俯下身來,抽過她手中的細芯筆一揮而就,溫熱的呼吸輕輕掠過她臉頰邊緣,“你看,最後的‘其’字是一筆到底,中間沒有停頓。”
  身子被籠罩在他半彎而就的胸懷下,一絲若有若無的純男人的氣息沒入鼻端,頸後某一點似有熱源近在咫尺,引得血氣急速倒流,令大腦在高熱下幾近暈乎當機,平時聰穎異常的安之此際完全失去反應,隻結結巴巴道,“師……師兄……”
  關旗陸慢慢直起身子,眸光與她耳後染出粉霞的凝脂嫩膚一絲絲地拉開距離,唇邊淺笑略顯恍惚,似在克製下仍抑止不了一抹向往,渴望知道將唇印下去會是什麽樣美妙的滋味,“怎麽還不走?”他柔聲問。
  “我晚上有約。”話聲未落手機響起,大腦仍有些迷糊的安之反射性接通,“喂?”
  “安之?我是曹自彬,歡歡剛給我電話說晚上去露絲,我現在正好經過你公司附近,要不要我來接你?”
  “不用了。”安之直覺一口拒絕,“這邊下班時間很堵,你開車過來不方便,一會我自己去坐地鐵好了。”
  “那行,晚上見。”
  安之掛掉電話,回首見關旗陸仍未離去,反而溫和臉容上似笑非笑,顯然聽見了她手機中隱約傳出的男聲,迎上她慌亂羞窘的眸光,他略略挑了挑英眉,卻不開口說話,氣定神閑地似在等著她解釋。
  她幾乎要脫口告訴他那是死黨的男友,然而話到嘴邊的一瞬,潛藏在內心暗處細線一樣的傷痕令大腦灌入一絲清明,為什麽要解釋?他隻是她的師兄而非刀俎,她更非他之魚肉。
  她倏地展顏一笑,“我佳人有約,先走了,師兄再見!”
  大踏步走出座位,抓在手中的包往背後一甩,安之頭也不回地向關旗陸揮了揮手。
  不意她有如此反應,關旗陸愕立原地,盯著她漸遠的灑脫背影,最後微一側首,無聲笑了起來。

  第四章 如果時光倒流

  走出一樓似層層疊疊、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旋轉門外,安之唇邊始終掛著一抹心情大佳的笑,腳步輕快地奔下台階,張開指尖撫劃過一棵棵行道樹的樹幹。
  驀地,那種奇怪而危險的警兆再次襲入意識,背後突覺寒意。
  她戈然止步,後麵的腳步聲似乎也跟著停了下來。
  安之慢慢回過身去,在她身後不遠,萬沙華麵無表情地直視著她,一點也沒有被逮到的尷尬,輕撇的唇角仿佛在說這條路又不是你家開的,這短暫對恃中安之心口的驚恐已被惱怒取代,很顯然,萬沙華完全沒有給別人造成了困擾的自覺。
  她雙手一抱,輕輕笑起來,“萬小姐,現在天色還早,而且看上去——你漂亮的眼睛好象也沒瞎——你確定,你不是搞錯目標了?”關旗陸仍在樓上,這姓萬的不是應該留在旋轉門內繼續守株待兔才對?為什麽卻跟上了她?
  萬沙華完全沒料到,這個前一刻還自得其樂地數著行道樹的年輕女子會在眨眼間翻臉,麵容帶笑卻目光煞冷,連客氣話也省掉,一點情麵也不留,那股無形的氣勢令她驚了一驚,反應過來即時冷笑,“葉安之,太囂張對你沒什麽好處。”
  “哦?是不是得讓萬小姐一直跟下去把我嚇個半死,那樣對我才有好處?”
  “你——”萬沙華被激得一口氣堵在胸口。
  安之無懼地冷睨著她。
  深深吸口氣,萬沙華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對方臉上略帶譏誚的神色,看進她眼內隻覺異常帶刺,“葉安之,你以為我是你的敵人?還是你以為——我把你當做了敵人?” 說到最後她幾乎笑起來,看著安之輕輕地搖了搖頭,目光猶如悲天憫人。
  安之不耐地撇撇嘴角,這欲言又止、欲擒故縱的姿態做得真好,可惜她沒興趣。
  “我還有事,希望你不要——以後也不要再跟著我,拜拜。”
  “喂!你站住!”衝著她說走就走的背影,萬沙華再忍不住,有些氣急敗壞,“你以為旗陸和我分手是為了你嗎?葉安之我告訴你別做春秋大夢了!”
  安之腳下一步不停,隻清脆笑聲向後拋回,“這位阿姨,很遺憾聽到你們分手的消息,不過有句話我真的很想對你說,關總絕對是英明神武,一統江湖。”
  阿姨?!
  萬沙華氣得幾乎吐血,控製不住伸手就去扯她,卻在手指觸及她衣袖時硬生生收了回來,“你站住!聽我說完最後幾句!”
  安之無奈地輕歎口氣,終於還是停了下來。
  與其被糾纏不過,還是如她所願,將就聽一聽吧。
  她回過身,目光清冷,“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麽,不過,最好別對我的反應抱什麽期望。”不然隻怕這位小姐會非常失望。
  萬沙華嘴角抽了抽,終於還是忍住無關緊要的氣話。
  “我跟著旗陸隻是想知道他現在到底和誰在一起,開始我還以為是你,他甚至把你帶回他的公寓,可後來想想卻覺得不對,關旗陸是什麽人?如果不是出於非常重要的原因,他會為了一段普通的戀情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對這點萬沙華絕對懷疑,“而且,我也從來沒見他和你有什麽親熱的動作。”
  她華刻意停頓,麵帶嘲色地看向安之。
  安之心想,自己應該表現出愁腸百結還是痛哭流涕才合她心意?
  她低頭,看表,溫和而忍耐,“萬小姐,請說重點,我真的趕時間。”
  虛晃的冷箭落了空,萬沙華這才真正意識到,原來自己一直太過低估對手。
  葉安之根本心如鐵石,軟硬一概不吃。
  她隻好直奔主題,“後來旗陸的姑媽找上我。”
  安之腦裏馬上掠過餐室裏那位和萬沙華同桌的女士,關旗陸的姑媽?
  “我這才知道,原來關訪茗要把旗陸介紹給國家開發銀行行長的女兒鍾如想,所以他才會和我提出分手。”萬沙華眼內流露出薄煙似的微痛,看著安之,一時間隻覺物傷其類,口氣不覺輕了下來,“他這麽做不是為了你,葉安之,根本和你無關,而是他在認真考慮和鍾如想的可行性,你懂了嗎?”
  安之的眼波紋絲未動,僅僅隻是皺了皺眉,“你說那麽多,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她臉上再明顯不過“關我底事”的神色徹底打敗了萬沙華,她不堪接受地以手掩額,不明白這葉安之到底是什麽人,那日在餐廳裏明明見著她和關旗陸一副郎情妾意的樣子,此時此刻卻象完全無動於衷,簡直——能把聖人逼瘋。
  麵前女子的一臉挫敗令安之輕笑,對她的態度隨著這個笑容自然而然地緩了下來。
  黑瞳閃過一絲溫柔還帶點淒涼的晶光,安之輕聲道,“萬小姐,如果我告訴你,在幾年前,當一份事業和一個女孩子同時出現在他麵前——你的旗陸——他選的是事業而不是那個女孩子……這有沒有讓你好過一點?”
  萬沙華怔住。
  不,不是葉安之百毒不侵,隻不過是萬沙華今時今日的經曆,她更早就已有親身體會,所以,才沒什麽好驚訝,也沒什麽好傷心。
  她對那個男人的了解,根本無須從別人口中聽來。
  安之異常平和地揮揮手,“走了,拜拜。”
  幾步後她伸出手,輕輕再觸著一棵一棵行道樹,夜色下無人看見的眼底,終於還是浮上了淡淡的憂傷。
  良久,萬沙華回過頭去。
  關旗陸從旋轉門前的花圃後麵走出來,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一步一步踏下台階,走到她麵前。
  萬沙華定定看著他,“她就是那個你曾經喜歡過的女孩?”
  關旗陸神色平靜,“晚飯想去哪裏吃?”
  萬沙華站在原地不動。
  “她在你屋裏的那天晚上,我是故意給你打電話,因為我想,如果她隻是你的不重要的下屬,那麽你肯定不會介意我的出現,可是……你直接就拒絕了我,你說不方便……你和她在一起,不想被人打擾,是嗎?”
  關旗陸笑笑,“你等一下,我去取車。”
  萬沙華幽幽歎了口氣,“旗陸,你到底在做什麽?”
  他不答,隻是笑痕淡去,微微仰首,望向漆黑無星的天空深處。
  有些瞬間,他也很想知道,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讓他和她回到最初的相見,他還會不會選擇離她而去。

  第五章 有意無意地回避

  露絲吧的花園裏幾乎滿座,大部分是外國人。
  廣交會期間,坐落在沙麵的白天鵝即使價格翻倍也已早早被國外客商訂滿,賓館高樓外牆上打著紅綠相襯的巨幅蘭花霓虹,花朵旁還有著“Welcome”字樣在半空中燦閃。入夜後許多客商都會老馬知途地步行過來露絲吧坐一坐,喝杯東西,這一帶並非居民區,露絲多年來皆做熟客生意,譬如安之這樣的,就隻喜歡這裏的素淡情調。
  不但環境清幽,高人大多高雅,價錢亦屬平民消費,最重要的是服務素質一流,即使整晚隻叫一杯凍檸茶,不管一個人占著一張桌子坐到多晚,絕不會有被侍應時不時看一眼的不舒服感,在這裏每一個操流利英語對白的年輕服務生任何時候都麵帶微笑,彬彬有禮。
  來的次數多了,連經理也認得安之,偶爾會吩咐下去送他們一些點心小食。
  “我在香港的表姐叫我聖誕過去玩,你有沒有興趣?”莫梨歡問安之。
  “離聖誕還有兩個月,這麽早怎麽定?”
  莫梨歡撇撇嘴角,“你還是不喜歡聖誕?已經多少年了,你至於嗎?”
  安之對曹自彬傾身過去,一臉正經,“我拜托你早點把這女人娶回家,用拳頭好好教育一下,不然她遲早禍從口出,等哪天我把她的舌頭剪下來用鹽醃上就晚了。”
  曹自彬忍不住笑,一邊慌忙掣住莫梨歡的手臂,不讓她從椅子裏起來。
  打人無望的莫梨歡斜視安之,“切,我說錯了嗎?難道你不是大一和你那第一任哎呀男友在聖誕節分手後,就再也不過聖誕嗎?”
  安之瞪著她,“這位小姐,如果你叫我出來是為了討論這個問題,那麽你可以結帳了。”
  莫梨歡氣結,曹自彬輕輕握握她的手,對安之笑道,“你和那位師兄怎麽樣了?”
  “什麽怎麽樣?”安之端起冰涼滲手的杯子,慢慢飲著凍檸茶。
  “就是他有沒有追你?又或者是你有沒有追他?”莫梨歡哼了一聲,“這位大姐,你以為你還是十八廿二嗎?現在的好男人已經絕種,遇到一個稍微不錯的你好出手了,不然等到人老珠黃還獨守空房,哪天一不小心不幸歸西,墓誌銘還得寫上此乃處女。”
  安之嘴裏的茶全噴出來,一邊狼狽地抽過紙巾一邊尖叫,“莫梨歡你想死是不是?!”
  扳回一城的莫梨歡得意洋洋地將腦袋靠在置身於戰火外的曹自彬肩頭,身旁有人撐腰她愈發肆無忌憚,狀似無辜地眨著大眼,既興奮又驚惶,“親愛的,我說錯什麽了嗎?難道——莫非——你已經——不是處女?”
  “啊啊啊啊——”安之欲哭無淚,撫額長歎,“莫大小姐,莫大千金,莫大公主,莫大美人,莫大三八,我求你了,我陪你去香港還不行嗎?”
  “這還差不多。”莫梨歡瞥她一眼,“說真的,你那師兄現在對你怎麽樣?”
  被她一問,安之倒是想起些事情來。
  “這段時間我師兄比較忙,沒多少時間在辦公室,公司裏的副總老是趁他不在時找業務部的人關起門來密談,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麽,但是直覺告訴我不太對勁,你們覺得我應不應該把這個情況告訴師兄?”
  “副總有沒有找你談過?”曹自彬問。
  安之搖頭。
  “如果他和你的師兄明爭暗鬥起來,你選哪一邊?”
  莫梨歡搶著答,“肯定是她師兄那邊,這還用問?”
  “那麽這就意味著,其實安之和她師兄是一條船上的人。”
  安之領悟地點點頭,“我明白了。”
  看來她最好還是找個機會提醒一下關旗陸。
  在職場裏,當上司之間出現尖銳對立的時候下屬很難保持中立,在爭鬥過程中立場不明或兩邊都想討好的人往往最後兩不到岸,不管哪一方上位他都會變成爹不親娘不愛的棄嬰,所謂明哲保身,隻在非戰狀態才適用。
  三人說說笑笑,時間不知不覺過去。
  安之回到家已是夜裏十一點。
  開門進去,看見彭皆莉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她怔了怔,“媽,你怎麽還沒休息?”
  母親的入寢時間通常是十點半。
  彭皆莉未語先咳。
  安之皺眉,給她倒了杯水端過去,責道,“讓你去看醫生就是不肯,你看,沒好幾天又複發了,星期六我陪你去醫院照照X光好不好?”說著在她身邊坐下,眸光掠過沙發上放在母親手邊的一張照片,她忽然噤聲。
  “今天你舅父打電話過來。”彭皆莉輕聲道,“問我今年回不回去。”
  安之不語。
  “我打算過幾天回中山,過了星期二梅姐的忌辰,星期三再回來。”
  彭皆莉拿起手邊照片,久久凝視,神情略有些哀傷,那是張年代已久的黑白照,照片裏一男二女約莫十七八歲,穿著七十年代的服式,三人長相有幾分相似,明顯是兄弟姐妹,相片的背麵以鋼筆寫著,彭皆良,彭皆梅,彭皆莉。
  安之輕輕抱住母親,“你回去也好,找個老中醫看看,咳成這樣我真的擔心。”
  彭皆莉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終於隻是無限慈愛地拍拍她的脊背。
  周五一早安之打電話回去給許冠清,請一個小時假。
  她拎著行李包,摟著母親下樓,“我公司附近就有個客運站,剛好順路,我陪你一起過去。”說著走到路邊攔出租車。
  “又沒什麽東西,我們去坐公車好了。”彭皆莉說道。
  安之知道,母親不是不舍得花這幾個錢,而是覺得沒必要,節儉觀念在這輩人的腦裏已根深蒂固,她便是在這種教育下成長,拉開車門,不由分說將母親扶進去,自己鑽進車前座,對司機說道,“麻煩去體育西路。”
  有一次安之陪母親去天河城,本來按她意思兩人打車去黃沙換地鐵,最是輕鬆快捷,可是彭皆莉堅持說周末人不多,去坐空調公交車也很方便,沒必要花錢打車。
  安之隻好陪她去坐八二九路,誰知還沒走到海印橋,車廂裏已人滿為患,上上下下擠擠攘攘,她雖然護著母親不被來往乘客蹭搡,心裏卻十分難受,母親已一把年紀,為人女兒卻沒有能力讓她脫離這種苦楚,隻覺是種罪過。
  每每乘坐公共交通,安之最看不得就是婦孺無人讓座。
  那之後,再陪同彭皆莉外出安之都堅持打車,不論母親喜歡吃什麽買什麽,全程她負責笑咪咪地掏錢包,將母親要自己付錢的手打回去,做足十二分孝女。
  出租車下了內環,三拐兩拐便到體育西路。
  安之會好鈔下車,挽著母親的手過馬路時,她指指不遠處天河北路那幢似聳入雲天的最高建築,“媽,我的公司就在天欣廣場。”
  彭皆莉取笑她,“我以前問你在哪裏上班你扮低調一字不提,現在倒來向媽媽炫耀了。”
  走進客運站,安之將母親安頓在休息椅內,笑了笑,“媽,我在飛程集團工作。”彭皆莉臉一白,安之眉睫低垂,轉身走向售票窗口。
  彭皆莉定睛看著她在初陽下的背影,臉上各種情緒如潮水漲起,又如潮褪去。
  幾分鍾後當安之捏著車票回來,她已十分平靜。
  安之拎起行李送母親上車,“路上小心,去到舅舅家給我電話,還有這幾天記得給手機充電,別我打電話老找不到你人。”
  “行啦,你媽我又不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婆。”彭皆莉咳了幾下,若無其事地切切叮嚀,“倒是你,媽媽不在家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冰箱裏有麵條餃子和蔬菜,你下班回來隨便煮點就能吃。”
  幾分鍾後發車時間到,直到大巴退後,調頭,駛出了視線,安之才合上眼輕籲口氣,看看表已是九點半,她匆匆往自己的公司步行走去。
  穿過茂密的林蔭,地麵灑著點點陽光,恍惚似倒流的時光。
  以前每年暑假返家,彭皆莉總會帶她回一趟中山老家,自從京珠高速建成,沿途一望平川,藍天白雲,曠闊怡神。
  可惜,人在長大世事在改變,從踏入社會之後,她再也沒有暑假。
  成熟原來確實需要以純真和心靈的自由為代價。
  “嘿,請等一等。”
  身後傳來的叫喚讓安之下意識摁住電梯的開門鍵,一抬首,卻與大踏步走進來的司寇打了個照麵,她不禁露出笑意,“司總。”順手幫他按下四十六層。
  司寇目光熠熠,“以後叫我的名字吧。”
  安之又笑了笑,不再說話。
  司寇看著她安靜的側麵,這個女孩子,總是見人先笑三分,平常時接觸,她好象比誰都容易親近,可是當別人嚐試更接近她一點時,便會觸及她不著痕跡的戒心,任何試探都被無形地反彈而回。
  她還這麽年輕,心思原不應那樣深沉。
  他不自覺放柔了聲調,“上次和你說打球一直沒下文,這個周末有沒有空?”
  安之想了想,母親不在家,周末也確實沒什麽安排,鍛煉一下身體貌似不錯。
  “如果你不介意我帶上兩個朋友。”她說。
  “沒問題,我讓秘書訂星期六下午三點的場子。”
  安之嘿嘿笑,“到時我和friends給你來一番車輪大戰,非把你打趴不可。”
  四十六樓的紅鍵一閃,電梯叮聲停了下來,司寇出其不意地抬手捏捏她的臉頰,笑聲中半帶寵溺,“真是小孩子。”
  “喂!”來不及躲閃的安之惱叫,揮出還擊的手定格在半空,愕瞪著電梯門外。
  關旗陸看著眼前兩人,慢慢地笑了笑,“你們這麽巧?”
  司寇好心情地笑眯了眼,“你找我?”
  “回頭給你電話。”漫應了聲,關旗陸走進電梯,伸手到安之麵前,摁下關門鍵。
  安之有些無措,輕微緊張地低聲道,“師——關總。”
  關旗陸不出聲,眸色幽沉。
  電梯很快便到達四十八層,安之身形方動,一隻手臂卻比她更快,攔在了她麵前,關旗陸直接摁關門,然後毫不猶豫摁上B1鍵。
  安之再忍不住,脫口而出,“你不高興什麽?”
  關旗陸側過頭來,看著她,神色略顯訝異,“你說什麽?”
  安之麵容一窘。
  他象是這才明白過來,柔和麵容露出笑意,仿似安之鬧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誤會,輕描淡寫地解釋,“塞曼提的中國區總裁到了廣州,約我十點半去花園酒店談雙方建立戰略合作夥伴關係的計劃,我介紹他們給你認識,以後這些工作你直接和他們的市場部經理聯係。”
  安之臉上窘色完全凍結。
  “是,我知道了,關總。”她冷應,擱在身前的十指緊緊交握起來。
  關旗陸看也不看她,唇沿輕抿,空氣僵凝,兩人誰也不再說話。
  下到停車場,關旗陸用遙控打開車鎖,在他拉開駕駛座門的同時,安之一聲不哼鑽進了後座,他的手在車門上頓了一頓,原本略微的煩悶因她明顯的情緒反應奇異地消失無蹤,心口湧起一絲無奈而又想笑的柔軟,這小妞的脾氣看上去比他還大。
  他坐進車裏,關上門,扣好安全帶,從車後鏡裏看了她一眼,她整個人一動不動,定定望著車窗外,神情異常清冷,給人十足的距離感。
  關旗陸收回視線,唇邊微莞,安靜地把車子駛了出去。
  從廣州大道轉入環市路,沿途有幾個長停紅燈,等候的間隙中,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瞟向了車後鏡,安之幾不可察地微微偏了偏首,顯然雖擺著拒他千裏之外的臉色,實際卻並非對他的反應完全無動於衷。
  在關旗陸多看了她幾次之後,她的麵孔漸漸由冷然變得尷尬,繼而輕悄含羞,微微發燙,躲無可躲之下她索性往鏡子裏瞪他一眼,這才看見他唇邊抑止不了的淺笑,自己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那笑容讓關旗陸的眼神從玩笑變得專注,深幽中帶點火熱。
  安之被熾得心口輕輕一跳,慌忙別開視線,車廂裏的氣氛慢慢又變得有些微妙。
  一直去到目的地,兩人都有意無意地回避著,再沒有對視。

  第五章 何樂而不為

  花園酒店的大堂裏,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花樽花瓶,以極優美的手法插著一束束耀眼的天堂鳥,將整個大堂一層裝點得華貴而典雅。
  塞曼提公司的人已等候在鋼琴吧,雙方交換過名片,安之靜坐在關旗陸身側。
  對方開門見山,“關總,我聽說銀通的客戶,總部在深圳的清河證券公司,打算在全省範圍內鋪設一套防病毒及備份和儲存係統?”
  “清河證券最近和我們聯係過,確實有這個意向,他們的需求有兩個大的方麵,一是從總部的服務器端可以實時監控和管理各城市設點的客戶端運行狀況,二是這套係統在安全性、可用性和遵從性等方麵都可以起到防範風險的作用,從而確保他們業務係統的架構、信息和交互等。”
  聽到這裏安之約略摸到了頭緒,在全省範圍內鋪設一套這樣的係統,這對國內外任何一家相關軟件供應商而言都是張相當大的單子,可想而知競爭將如何激烈,難怪塞曼提的華南區負責人會第一時間找來總裁約關旗陸麵談。
  “雖然塞曼提剛進來中國不久,但相信關總也知道,我們的產品在全球具有很高的知名度,我們的技術也遠遠領先於同類的其他公司,這次約關總出來,就是希望可以加深雙方的合作,共同聯手把塞曼提的產品推進清河證券,不知關總意下如何?”
  關旗陸臉上泛起溫和笑意,調整了一下坐姿,閑適而不懶散,談吐更是專業。
  “近期內銀通和塞曼提的幾次合作,都取得相當不錯的成績,我當然非常樂意和塞曼提進一步加強合作。隻是,國內金融行業客戶在選擇許多應用時有一點非常講究,就是為了規避風險他們往往要求該應用在本行業內必須先有成功案例,不然我們很難把產品推進去。另一方麵,塞曼提雖然在技術上確有獨到之處,但是因為剛進中國不久,國內的技術支持服務體係目前還不完善,相信大家各位也清楚,技術支持和服務的響應是否迅速,會是客戶考慮的關鍵因素。”
  亦即從客戶的需求和顧慮出發,銀通有別的合作商比塞曼提更為合適。
  對方考慮了一下,最後直言不諱。
  “關總,我們希望打下這張單子,就是為了想在證券行業裏建立一個成功案例。”這一點對軟件供應商來說非常重要,隻要在行業內建立一套活樣本,即意味著可以在全國範圍內往該行業推廣產品,前景將不可預料,反之,難度不啻大於登天,“所以這次不管是價格還是售後服務,在各個方麵我們都將給予最大限度的支持。”
  話說到這份上就連安之也已心領神會,塞曼提的意思就算不賺錢也想把這個案子拿下,如此一來,便是把他們最低的底線明明白白攤在了銀通麵前,等同於隻要銀通肯選擇他們合作,則很多事情都可以商量。
  不僅僅隻是在該項目上的讓步,銀通甚至可以通過簽署新的合作協議,向塞曼提進一步索要區域與行業的最惠價及優先權等等。
  由是,關旗陸微笑不改地道:
  “既然塞曼提這麽有誠意,銀通不盡全力支持也說不過去了,是不是?”
  他此話一出,無疑於算是口頭應承,在場人士盡露笑意。
  職場裏談判大多在中層管理之間進行,大家各為其主,都想盡可能以最少的付出、最低的風險實現最大的利益獲得,由是常常你來我往,展開拉鋸,每次談判完畢還得回去向老板匯報請示,再進行新一輪對決。
  然一旦出動到公司大頭,決策者直接麵洽,則問題會變簡單得多,行與不行,三言兩語已在大方向作出定奪,至於其他細則問題,留待雙方下屬在實際操作中解決則可。
  婉拒了塞曼提的午餐邀請,關旗陸領著安之離開。
  安之依然坐進後座,似乎沉思些什麽,直到車子駛出路麵,她才抬頭看他一眼。
  一直注意著她的關旗陸從後視鏡中接收到她的眼波,笑了笑,“想說什麽?”
  安之遲疑了一下,“前兩天我聽古勵提到清河證券的事。”
  “恩,他說什麽了?”
  “他說塞曼提因為沒有成功案例,產品很難推,不過曾總讓他隻推塞曼提。”
  “對。”
  “那是——曾總的意思——還是你的?”
  “是他的,也是我的,在這點上他和我的想法一致。”
  安之垂下眼睫,慢慢斟酌著說道,“和塞曼提的合作一直隻是你在談。”
  “恩,有什麽問題嗎?”
  “如果——最後和清河合作不成功,又或者是係統上線後出問題,又或者塞曼提的服務到時真的跟不上,客戶追究起來——到時會不會責任也隻在你一個人身上?”
  關旗陸從後視鏡中看她,眸光如夏日之水,溫然而柔軟。
  “你是擔心萬一以後有什麽事,曾總會把責任全部推卸給我?”
  “因為從業務的角度而言,我想不明白,為什麽他會同意你的做法,為了業績,他大可選擇比塞曼提成熟和穩妥的其他公司,不是嗎?”在這個案子上和塞曼提合作風險太大,搞不好銀通會被踢出局。
  關旗陸含笑道,“我選塞曼提是因為他們的技術確實過硬,產品更是好產品,雖然我們的前期投入在人力物力方麵相對比較大,單子也會打得比較辛苦,然而正因為其他人都盯著眼前的利益,願意扶持塞曼提一起成長的公司不多,所以我們正好趁這個機會和他們綁定,以後一旦他們的局麵打開,我們的利益也會隨之滾滾而來。”
  說到這裏他又笑了笑,“至於曾總,象塞曼提這種剛進入中國市場的公司,他們在財務預算上往往預留有一筆非常可觀的市場費用,用於進行產品宣傳、建立客戶關係、擴大公司的知名度等等,端隻看哪些公司有本事把軟件廠商的這些資源為己所用。”
  安之漸漸領悟,“曾總讚成選擇塞曼提——是因為塞曼提有這筆費用可以利用?”
  “由廠商出錢,鞏固的卻是銀通的客戶關係,何樂而不為?”
  說話間手機鈴響,安之拿出一看,即時接通,“媽,你到了?恩……好……”專心聽著,幾番欲言都被那邊打斷,她笑起來,“老媽大人,你真當我是三歲小孩咩……好啦,我都知道了,你代我向舅父舅媽問個好,還有,記得好好看中醫啊。”
  收了線,她唇邊笑容慢慢褪去,目光飄向移影換形的窗外,顯得有些迷離。
  關旗陸敏感地感覺到了,似乎接完電話後她的心情起了微妙變化,關心之情油然而生,遇紅燈停車時,他柔聲問道,“怎麽了?”
  “啊……”安之回過神來,“沒什麽,我媽回中山了。”
  “家裏隻有你一個人?”
  “恩。”
  他笑,“那豈不是放豬吃草?”
  “什麽放豬吃草,那是放牛——”終於反應過來被人取笑,安之攀過身去打他肩膀,懊惱叫道,“你今晚要跟我吃一樣的草,那你也是豬了?”
  關旗陸大笑,左躲右閃也避不開她的如來神掌,很自然的反應便是收回擱在方向盤上的左手,出奇不意將她的手捉在掌心,回過頭來待要再取笑她幾句,不意見她微赫麵容,睫眸微微垂下她的粉嫩唇色便入眼底,他的心口輕輕一蕩。
  安之似意識到了他的感覺,迅速將手自他手掌中抽回,縮坐在他的座椅背後,不管他眷戀的目光在後視鏡中流連過多少次,耳根紅透的她再也不肯抬頭。

  第五章 避重就輕地

  回到天欣廣場,關旗陸往四十六樓尋司寇,安之獨自上去四十八層。
  她才坐下沒多久,便接到許冠清的電話。
  “安之嗎?我和聶珠已經出來,正在去塞曼提集合點的路上,有件事要拜托你,今天周末,深圳那邊的技術人員下午會回公司,到時他們會填好這周的報銷單和下周的費用申請,你幫我核查一下,沒問題就給關總簽名,讓他們去財務部拿錢,這樣他們下周一就不用再回公司,可以直接去深圳了。”
  “好,等他們回來我會處理的,你們玩得開心些。”
  樓下司寇的辦公室,關旗陸坐在他對麵。
  “姑媽告訴我,你和姑父說想調回集團做事。”
  司寇笑,“你的消息還真快。”
  “咦?不是你傳得快嗎?我還以為你早等著我來找。”關旗陸也笑,忽然話鋒一轉,“無緣無故抽身——為什麽?”
  “飛程集團旗下的子公司,僅是銀通、光訊、電信、政企加起來就有八位老總,合並之後人員精簡,就算把其中一些老總調到其他區域,也必然還有一些得自動請辭,如果你我都參與這場四國混戰,結果會很明顯,無非是你和我誰做一把手的問題,此外最多隻能再留任兩位,六個人爭這兩個位置,早晚會鬥得雞犬不寧。”
  關旗陸挑眉,“雖然姑丈還沒對外公布整合計劃,事實上他們也早從各自的人脈收到風聲,就算消息不確定,他們的暗中角力也已開始,你退出不但於事無補,多一個位置反而會使競爭更白熱化,這種情況我想你不會一點都不明白?”
  意思很明顯,希望司寇最好還是給他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司寇笑眯了眼。
  “我身為飛程集團唯一的繼承人,何必在這種戰國烽煙的時候以身涉險?要想做得出色就必須費心勞力,還得時時刻刻防著精敏的旗陸哥哥,不能讓你踩到我頭上來,而萬一就算我拚了全力最後也還是比不過你,則徒然貽笑大方,屆時我還有什麽麵子可言?”
  當然不如臨陣抽身,擺下置身事外的高姿態,好好做一個看戲的觀眾。
  關旗陸連連點頭,“這想法不錯,留我力戰群雄,卻是在為你做嫁衣裳。”背靠向椅子,輕輕搖了搖,雙手懶懶抱胸,含玩帶笑的眸光象是在看十幾歲的青春期叛逆少年,無限慈愛而寬容,“不過,寇弟,這理由比之前的更遜,乖,再給哥哥一個別的。”
  司寇既好氣又好笑,抄起一個文件夾飛擲過去。
  關旗陸反應迅速,連人帶椅身形一轉,文件夾擦著他的衣角過去,跌落地麵。
  再回身時眸光忽然變得銳利,“你先揚言不準我動安之,緊接著又從合並計劃中抽身,我在想——這兩者之間,是不是有些什麽關聯?”
  司寇嘿嘿一笑,“你要這麽想也未嚐不可。”
  “我不太明白的是,你的目的是什麽?”
  “目的嗎?一則免得你我鷸蚌相爭,使公司的整合可以順利過渡,二來我回集團主管分銷,你運營合並後的新型公司使其上市,這對你和我是最好的分工,至於安之,我相信計劃啟動之後你會變得非常忙碌。”那時定不會再有時間對她萌生什麽心思。
  “而你這個閑人正好乘虛而入,安撫她寂寞的芳心?”關旗陸笑起來,傾身向前,手肘支在桌麵,以手托腮,雙眸因笑意而帶上些桃花樣的暗胭之色,“我今天帶同小師妹一起去了和軟件商談合作的問題。”
  司寇背靠向後,與他拉開距離,半眯睫眸,“哦?”
  “那本來應該由古勵出席,因為後續其實是純業務的事情,和小師妹的工作內容關係不大。”
  明白過來的司寇瞪圓了雙目。
  關旗陸從座位裏施施然站起,“過段時間,當我忙起來的時候,她也會很忙。”
  她絕對會忙得——沒時間陪辦公室外的閑雜人等哈啦。
  司寇深深看關旗陸一眼,忽然笑了,唇弧含譏帶誚。
  “知道我為什麽會退出合並案?因為,是我沒興趣為你做嫁衣裳。”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讓剛想轉身的關旗陸一怔,然還沒來得及發問,手機已響,他接通,幾秒後變了臉色,“姑媽進了醫院。”
  司寇愕了愕,馬上拿起桌麵車匙。
  當兩人趕到一院時,急診室外一位年輕女子正在焦慮地走來走去,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的她柔順黑發在半空中劃過絲弧,看上去大約一六五修長勻稱的身材,衣飾高雅,形容大方,顧盼之間明眸善睞,流露出一種似與生俱來的貴氣。
  眸光在關旗陸和司寇身上轉過,最後停在關旗陸凝定的視線上。
  “你們是——”她試探地。
  “我是關旗陸,這位司寇,請問我姑媽是不是在裏麵?”
  “啊……”她輕輕哎了一聲,不知為何有些微緊張,雙手互相捏了捏,才說道,“你們好,我是鍾如想,中午時訪茗阿姨約我吃日本料理,用完餐後我陪她逛商場,誰知道逛著逛著她忽然腹痛,痛得整個人站也站不起來,所以我和司機趕緊把她送來了醫院。”
  關旗陸點點頭,回首問司寇,“姑丈還在美國?”
  “恩,要明天下午才能回來。”
  急診室的門被打開,醫生從裏麵走出來,三人一同迎上去。
  “病人患急性腸胃炎,需要留院觀察,你們誰是她的家屬?去給她辦住院手續。”
  司寇跟上去,“我來。”
  留下關旗陸和鍾如想,兩人對視一眼,相互含蓄地笑了笑。
  銀通辦公室裏。
  派駐在深圳客戶處的技術人員陸陸續續回到公司,安之把許冠清的說話交代下去,同事們一個個把單子填好給她。
  她逐張翻查,大多沒發現問題,隻有一位叫楊誕的工程師,報銷項目寫著請客戶單位的某科長晚飯,後麵貼著的卻是百來元的麥當勞發票。
  安之幾乎失笑,請人家科長吃飯,怎麽可能是去麥當勞?
  她撥通內線把楊誕請過來,指尖輕輕點了點發票上的麥當勞圖章,把聲音放到最低,“這個會被財務部打回來的,你換一換別的餐飲發票。”
  楊誕不自在地接過單子,轉身回自己的座位,幾分鍾後換好再交過來。
  安之看看已沒問題,便收了下來。
  在銀通工作的這段時間,她發現確如許冠清所言,關旗陸是個很大方的上司,對下屬虛報的費用,隻要不是很過分的幾乎都不卡,而從他指縫間放行的這一些車錢餐費,為他贏得許多員工的死心塌地,幾乎所有人都喜歡跟著他做事。
  無他,關總會為下屬著想,就這一點口碑已足夠收買人心。
  不知不覺,電腦右下角的時鍾已走到五點,關旗陸仍未回來。
  再過一個小時就要下班,安之拿起手機調出他的號碼。
  醫院裏,關旗陸看到來電顯示,走到一邊去接通。
  “安之?”
  “你什麽時候回公司?技術那邊的報銷單還等著你簽字,財務部已經打電話過來催了,讓早點把單子交過去,他們還要做報表。”
  “我現在人在醫院——”
  “啊?你怎麽了?”安之情急插話。
  他輕輕笑了笑,“我沒事,是我的姑媽,得了急性腸胃炎,我現在走不開,那些報銷單你代我簽字行了。”頓了頓,他柔聲歉語,“對不起,晚上不能陪你吃飯了,改天再補請回來,好不好?”
  “沒事,你先忙你的,那——這些報銷單我代你簽了?”
  “恩,先這樣。”
  不遠處鍾如想似被關旗陸臉上的溫柔神情所吸引,定睛望著他,不料他掛了電話,一回首將她的視線逮個正著。
  她尷尬地笑笑,隨口道,“打給女朋友嗎?如果你有事可以先走,我會在這裏陪訪茗阿姨。”
  關旗陸也笑了笑,避重就輕地,溫聲說道,“這話好象應該我和你說才對。”

  第六章 這麽巧

  周末,安之起床時覺得左邊牙齦隱隱作痛,也不知是休息不好,還是秋高上火,打電話約了莫梨歡和曹自彬,看會兒電視,再把房間收拾收拾,中午時隨便煮了點吃的,然後打開電腦上網。
  從新聞看到娛樂,無意中逛到一個運程網,將十二星座和四種血型組合到一起作命運解析,閑來無事,她逐一細看。
  安之始終認為,一個人的命運其實由性格決定,與星座、血型或生辰八字通通無關,這世上許多悲劇的造成,都不是天意,而是人所為之,又譬如失敗或成功,謀事者的個性絕對是主因。
  看看時間已差不多,她找出白色恤衫和中褲換上,穿上運動鞋鎖門離開。
  去到蘭桂坊,鐵絲網內莫梨歡、曹自彬和司寇都已到場。
  放下球袋時想起上一天關旗陸的電話,她問司寇,“昨天師兄說他姑媽進了醫院?沒什麽大礙吧?”
  “沒什麽,隻是例行留院觀察,今天上午訪姨已經全好出院了。”
  站在旁邊的莫梨歡聽見他們的說話,悄悄頂了頂安之的後背,笑嘿嘿地道,“怎麽不叫你師兄一起出來打球?”
  安之斜斜地剜她一眼。
  司寇一笑,“他怎麽會有空,昨天才剛剛認識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眼角的餘光不著痕跡地掠過安之臉上。
  驟聞他此言,萬沙華的一番說話湧入安之腦海,她微怔後反應迅速,已笑著別過話題,“來,我們四個打循環賽,三局兩勝,輸的人晚上請客吃飯。”
  莫梨歡馬上把曹自彬推出來,對司寇道,“兩位請,這種變態賽程絕對男士優先。”
  曹自彬無奈而寵愛地拍拍她的腦袋,安之和司寇一同失笑。
  兩男兩女對決下來,自然是擅長運動的司寇和安之勝出。
  爾後司寇與莫梨歡、安之與曹自彬兩相對壘,這一場再打下來,兩個女孩子已是氣喘籲籲,莫梨歡猛叫暫停,扔了球拍席地而坐,連連喝水。
  於是四人皆進入中場休息,安之捂著左邊臉頰,一時以掌輕拍。
  司寇關心地問,“你怎麽了?”
  “牙疼。”
  莫梨歡嘖嘖連聲,“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命,可憐的小安之,你慘了。”
  安之輕哼一聲,“你還真不愧是射手座的,哪壺不開偏提哪壺。”意有所指地,似多少仍有些怪責她之前的說話不分場合。
  “切,我那叫直率無心,氣質奔放。”
  曹自彬嘴裏一口水全噴出來。
  安之哈哈大笑,牽動麵部神經,刹時疼得呲牙裂嘴,猶是如此,也還忍不住笑罵幾句,“天哪,氣質奔放!再來是不是還得加上反應靈敏態度親切?”
  “哇!全中!你怎麽這麽厲害?我的星座就是這麽說的!”
  “我今天剛好看到這個,你是A型血射手座不是嗎?”
  “對對對,自彬是牧羊座,我們兩人星座的配合度超過百分之八十!”聊到自己最喜歡的話題,莫梨歡興奮不已,“安之是雙魚座,司寇你呢?快告訴我,我看看你們合不合適。”說著對安之眯眯右眼。
  惹得安之丟給她一個無聲嘴型,“花癡!”
  司寇笑,“我是獅子座。”
  莫梨歡失望地看著他,“獅子座和雙魚座的配合度很低,好象隻有百分之二十五。”
  “獅子座的人很有個性。”安之回憶網上所說,“思想極富彈性,行事總是鋒芒畢露,相當耀眼——忘了問,你是什麽血型?”
  “B型。”
  “B型獅子座的男人度量很大,表裏如一,性情坦率,而且很能照顧別人。”說到這裏安之笑了起來,“你這性格和董事長一點也不象,他看上去更象B型的金牛座。”
  “我爸爸嗎?他不是B型血,和你這位朋友一樣是A型,星座我不知道,他們那一代人過的是農曆生日。”司寇放下水瓶子,撿起球拍,“都休息好了沒有?”
  莫梨歡哇哇大叫,“我不要!自彬你代我打,把他們通通殺個片甲不留。”
  曹自彬笑著將她從地上拉起,“不許偷懶,自己上場。”
  接下來又是兩輪激戰,到最後積分最低的,自然非梨歡小姐莫屬。
  收拾東西時安之長歎,“怎麽有人就是那麽好運,好不容易讓她的錢包出一次血,我卻偏偏牙疼,真是不想活了。”說到最後一句語調異常哀婉,竟似有三分發自內心。
  莫梨歡一掌拍在她肩頭,“有得吃你就該偷笑了,還裝!”摟過曹自彬往前走。
  安之落後幾步,捂著臉,低低說道,“真的很痛啊……”
  司寇側過首來,見她左臉已微腫,不由得擔心,“你怎麽樣?要不要去看醫生?”
  她沒什麽情緒地搖搖頭,“不用了,去蘭桂坊熬點熱粥喝喝,可能會好一點。”
  司寇又看她一眼,忽然輕聲道,“我開玩笑的。”
  安之不解抬首,“什麽?”
  他笑了笑,“沒什麽,走吧。”
  安之看著他的背影,幾秒之後反應過來,刹時臉如火燒。
  她的心事那麽淺顯易見嗎?為什麽連司寇這樣的都看得出來?
  最重要的……如果一個隻和她見過數次的旁人都能窺知她心底一角,那麽,和她朝夕相對的關旗陸呢?他是不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
  晚飯安之吃得很少,也幾乎不怎麽說話。
  莫梨歡看她神情萎靡,隻道她的情緒低落是因了牙疼,愛莫能助之下正經許多,不再去逗她,隻在旁聽曹自彬和司寇閑談時事。
  因為安之身體不適,膳畢大家早早散場。
  回到家裏,她放下球包,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扔在沙發上,人也跟著倒躺下去。
  也許是因為不舒服,所以人陷入低潮和軟弱,也許是因為不用再強顏歡笑,終於可以獨處,被壓製的情緒迅速蔓延開來,一種莫名的委屈感湧上她的心口,鼻子驟然一酸,淚水無聲滑下,在眨眼之後如出閘洶潮,再也控製不了。
  她翻個身,將臉埋在沙發的軟芯裏。
  急性腸胃炎來得快去得也快,休息一夜之後,當關訪茗醒來病症已基本消失,到了下午已完全好轉,獲得醫生同意後,陪護一夜的關旗陸為她辦理了出院手續,把她送回二沙島江畔的司家別墅,然後驅車回到自己的公寓補眠。
  天色漸漸昏沉,最後他是被手機鈴聲吵醒,關訪茗讓他過去一道晚飯。
  關旗陸洗漱過後出門,在十分鍾內飄然而至。
  停好車進屋,看見鍾如想也在,他禮貌地笑笑,神色如昔溫然無波,不見一絲意外或其他任何反應,僅僅隻是含笑眸光不著痕跡地飄過關訪茗臉上,“姑媽,鍾小姐。”
  乍見他走進來,鍾如想眼內閃過微喜光芒,帶點感激又還不好意思地飛快看了關訪茗一眼,儀態端莊的關訪茗正慈愛地招呼關旗陸坐到身邊,“你來得正好,我剛和如想聊到你們的留學生涯。”
  “是嗎?”他微笑閑應。
  鍾如想好奇望向關旗陸,“阿姨說你中途曾經逃學,是不是真的?”
  關訪茗神色無奈,“怎麽不是?我有時候真不知道這個寶貝侄子在想什麽,就說他畢業的那年,司淙讓他回飛程工作,可是任由我磨破了嘴皮他就是不答應,自己找了家外貿公司,為了陪那個什麽——還請調去長駐北京。”
  關旗陸但笑不語,端起咖啡,慢慢啜飲。
  “一直到兩年之後,他好不容易終於肯答應我出國深造,申請下來了,哈佛一年五十萬的MBA費用也交了,卻去了還不到三個月就跑了回來,不管誰問原因他始終隻是笑笑,什麽也不說,差點沒把我們這些老人家氣死。”
  鍾如想忍不住笑,好看的唇弧向上彎起,飄向關旗陸的眸光帶著探究和新奇,仿佛想象不出他這麽溫文雅致的人,也曾有過那樣任性輕狂肆意妄為的歲月。
  關訪茗搖頭歎口氣,“還好這孩子從小就冷靜理智,後來還是回去完成了課程。對了,如想你念的是什麽學校?”
  “哥倫比亞大學。”
  關旗陸端著白瓷杯子的手微微一定,抬眸看向鍾如想。
  她迎上他的視線,“怎麽了嗎?”
  他收回目光,溫然笑笑,“沒什麽,我有個朋友也在哥大。”
  關訪茗適時起身,“旗陸你招呼一下如想,我去廚房看看菜式準備得怎麽樣了,你姑丈正從機場回來,大概還有半小時就能到家。”離開前輕輕拍了拍關旗陸的肩膀,對他眼中一掠而過的揶揄選擇了視如不見。
  關旗陸傾身取過咖啡壺,為鍾如想續滿,然後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來施然慢飲。
  他神態閑適自然,卻似無開口說話的意思,那種極有風度地照顧女士,紳士得讓人感覺不到受了冷落,但同時又保持著適度距離,完全不打算借機和異性搭訕的貴族氣質,溫雅得恰到好處,令鍾如想眼內閃過一絲迷戀。
  她捏著手中杯子,微微緊張地挑起話題,“你說有朋友也在哥大?”
  關旗陸笑笑,“象哥大這種學校一向是留學生的熱門選擇,我有好幾個校友都去了。”
  這種並不試圖將話題深入的禮貌回應,讓鍾如想一時之間不知再說什麽好,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我在哥大認識一個中國女孩,她好象就是從你們學校來的。”看關旗陸挑了挑眉,她慌忙補充,“我剛才聽關阿姨提到你的學校。”
  “哦,是嗎?”關旗陸隨口問,“她叫什麽?”
  “宋清妍。”
  關旗陸手中杯子一頓,咖啡在杯中蕩了蕩,漾起幾圈漣漪。
  他再度抬眼看向鍾如想,眸色有點淡,麵上卻笑笑道,“這麽巧?”
  鍾如想即刻意識到自己隱而試探的小心思已被識破,半垂的眼波飛快一閃,下一瞬唇邊露出嫣然笑容,話鋒一改,索性直認不諱,“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我和清妍是朋友,她偶爾會在我麵前提起你。”
  她奇速的反應,倒令關旗陸刮目相看一眼,笑意和熙了些,“她還好嗎?”
  鍾如想悄悄鬆了口氣,微怯的心頭湧現一絲終於引起他注意的暗暗欣喜,聽到他的問話,她連忙答道,“她很好,畢業時拿到一家大公司的offer留在了曼哈頓,後來認識了一位美籍西班牙人,今年年初已經結婚,好象她有打算在聖誕時和老公一起回國。”
  關旗陸點點頭,不再說什麽。
  鍾如想留意了一下他的神色,慢慢道,“清妍有一張光碟,裏麵有一段VCR。”
  關旗陸笑,“是不是在她大學二年級的生日聚會時拍的?”
  “對,就是那個,鏡頭裏除了她的室友和同學,還有你和你的朋友。”
  原來如此,關旗陸微笑著再端起咖啡,用杯子半遮去自己的表情。
  他本覺得奇怪,何以這位鍾小姐對他有如此大的興趣,竟似有些迫不及待地透過關訪茗和他結識,卻原來是因了一段錄象,不過,那段錄象他也看過,回想起來他當時並沒有什麽突出的表現,反而大多數時候隻是閑坐一旁,看著宋清妍和其他人又鬧又叫。
  所以關旗陸不是很明白,他會是在什麽地方吸引了鍾如想?
  “我回國之後,有天陪爸爸和司伯伯打高爾夫,打完應邀來阿姨家吃晚飯,臨開飯前她接了個電話,然後和司伯伯說什麽旗陸臨時有事不能來了,我當時一愣,心裏想怎麽她提到的名字和清妍的前男友是一樣的?於是隨口問了她一句,結果阿姨把你的照片拿出來給我看,原來真的是同一個人!你說我們是不是很有緣份?”
  鍾如想抑止不了內心的興奮,說到最後,隱隱有著一絲人間尋他無覓處,忽然發現柳暗花明的狂喜和心酸。
  這掩飾不住的真情流露,讓神色一直平靜穩和的關旗陸微感意外。
  而鍾如想在那句“是不是很有緣份”的說話脫口而出之後才驚覺自己失言,刹時俏顏湧起狼狽紅潮,飛快別過臉去,不敢再看坐在對麵那位自己極度心儀的俊容男子。
  關旗陸端起咖啡壺,不著痕跡地溫聲別開話題,“還要不要再來點?”傾身為她再次續杯,算是為她解了圍。
  屋外響起車聲,關訪茗從裏麵匆匆出來,“是不是司淙回來了?”
  關旗陸剛從座裏站起,司淙的身影已出現在門口,脫下外套遞給迎上來的關訪茗,對也連忙起身問好的鍾如想笑道,“怎麽,齊聚一堂迎接我這個老人家嗎?”
  鍾如想嬌笑出聲,“司伯伯你看上去不過四十歲出頭,這就認老了?”
  司淙對著關訪茗笑道,“鍾老兄的這位千金真是了不得,動一動嘴皮子就可以使人返老還童。”目光掃過屋內,“司寇呢?”
  “他說今天約了朋友打網球,不回來吃飯。”
  關旗陸臉上淺笑一滯,神情起了幾不可察的細微變化。
  四人向餐廳走去,鍾如想跟上關旗陸身邊,笑道,“阿姨說你也很喜歡打網球?”
  “說不上喜歡。”關旗陸有點心不在焉,“不過是閑暇時找點消遣。”
  鍾如想飛快看看他,敏感地捕捉到了一絲敷衍,雖然很困惑不明白為什麽他的態度突然晴轉陰,也還是極識時務地不再多言。
  整頓飯下來關旗陸的神情始終顯得有點飄離,仿佛一絲心神不寧的樣子,非但不主動挑起話題,甚至連鍾如想有意無意地努力營造歡快氣氛,他也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笑笑應和,以至關訪茗趁鍾如想不注意時朝他皺了皺眉,對他的禮儀不周麵現責色。
  他歉然笑笑,終於打起精神,配合著眾人一起說說笑笑。
  膳罷移往偏廳喝茶,傭人端來精致果品。
  末後,關訪茗才想讓關旗陸送鍾如想回去,他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起。
  關旗陸拿出看了看號碼,眸光乍閃,臉上竟不由自主露出柔和笑意,對在座各人歉道,“對不起。”起身走向落地窗邊,壓低聲音曼語,“小師妹。”
  那邊沒有回聲,一忽兒,手機中傳來細碎的嗚咽。
  關旗陸即時原地站定,臉上笑痕迅速退去,“安之?怎麽了?”
  連叫幾遍,對方依然沒有回音,他明白過來,很可能是安之碰到了手機的重撥鍵,斷斷續續傳來的似有似無的壓抑微泣,透出驚惶,痛苦和無助,仿佛一個極小的小孩遭遇到了心靈難以承受的事變,卻不敢向大人求助而隻懂得獨自縮在無人的角落飲泣。
  聽入關旗陸耳中,那細細碎碎的嗚咽如同一道無形細絲,捆著他的心髒來來回回扯動,既痛還輕,異常拉割。
  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微響,象是拖鞋趿拉著地板走遠,然後那邊再無聲息。
  他深吸口氣,按下心頭混亂,掛了電話回撥過去,然而鈴聲長響,最後無人接聽,心頭滋生一種難以名狀的掛慮和不安,他重新再撥,依然還是無人接聽。
  收了手機,關旗陸走回去,“姑媽,姑丈,我有些事,先走了。”
  說罷向鍾如想也歉然地頷了頷首。
  見他眉宇間溫和不再,臉容上少有地掛著抹焦慮,關訪茗不禁問道,“是什麽事?”
  “沒什麽。”關旗陸揮了揮手,迅步如流星。
  鍾如想盯著他飛快離去的背影,臉色微微沉了下來。
  看在關訪茗眼內,若無其事地道,“如想,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她俏麗麵容轉而露出明媚笑意,“謝謝阿姨,不好意思還要麻煩你們。”
  轉過身時鍾如想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今天她特地不把車子開出來,沒想到最後還是棋差一著,而從關旗陸接電話時的反應可以看出,對方肯定是個女子,而且還很可能和他關係匪淺,想及此她心口一揪,關訪茗不是說他已經和女朋友分手了嗎?那這個來電的人是誰?
  在兩人都離開之後,關訪茗和司淙對視一眼,她皺眉道,“你也看到了。”
  司淙神色淡定,“年輕人嘛,選擇多一點也未嚐不好,隨他去罷。”
  他嘴裏這麽說著,睿目卻閃過深謀的精光。

  第六章 九百九十九注希望

  遠洋公司住宅樓外,泊好車的關旗陸徑直走向門衛室。
  “請問有個大約長一米六三那麽高,剪著短頭發,喜歡穿襯衣牛仔褲的女孩——”
  看門的阿伯打斷他,“你是不是找葉安之?”
  “對對,請問她住在幾樓?”
  阿伯警戒地上下打量著關旗陸,這年輕人形容俊俏,衣著幹淨高雅,不象宵小之徒,他放緩了神色,“你是她什麽人?找她什麽事?”彭師奶回中山了,隻有安之一個小女孩在家,問清楚些總沒壞處。
  關旗陸幾乎想掏出錢包拿鈔票遞過去,但看這老人家一臉正直負責的樣子,又怕弄巧成拙,隻得耐著性子溫言解釋。
  “我是她朋友,她媽媽回老家了,隻有她一個人在家,我剛才打電話她不接,我擔心她有什麽事。”
  一聽他說出安之的媽媽不在,阿伯對他的身份再無懷疑。
  “她住七零一,我看看——那邊的防盜門剛好開著,你從第一個樓梯上去。”
  “謝謝。”關旗陸馬上走進去。
  三步並兩步跨上樓梯,到了七樓,左手邊的門牌是七零一,他摁下門鈴。
  內裏無人應聲。
  他再摁,同時拿出手機撥打安之的電話。
  聽到屋裏傳出她的手機響鈴,關旗陸稍為安心,揚聲叫道,“安之?”
  “來了,來了!”伴隨著回話,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漸近,“誰啊?”
  下一瞬門被拉開。
  安之穿著恤衫短褲,手中毛巾罩在濕漉漉的發端,顯然剛衝完澡,乍見關旗陸出現在麵前,她張圓了嘴,擦拭濕發的手掌擱在頭頂上一動再不能動,整個人定在當場。
  看見她完好無缺,關旗陸長吐一口氣,在意識到自己做什麽之前,已經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將她扯到麵前,兩個人都為這意外的動作定格了幾秒,他的眸色變了又變,最後慢慢收攏雙臂,將她攬入懷內,貼著她頸邊的臉上神色複雜無邊。
  最後化成一抹淺淡的不羈和自嘲,沒想到……還是無從抗拒。
  那就,這樣吧。
  從見到關旗陸第一眼就已呆住的安之,此時血液全部向腦袋急速倒流,傻傻地任他摟在懷內,隻覺得他的身體和臂彎湧起高熱,而自己緊貼在他胸口的臉頰亦象火一樣發燙,在他體溫的包圍中她被他圈抱住的全身似火燒火燎,有那麽一瞬滾熾得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懷抱裏有她那種好得不得了的感覺,讓他全然放棄再問以後。
  唇沿滑過她滴水鬢邊,他在她耳際悄然柔引,“我提醒過你……不要這樣……”她耳墜下方的粉嫩肌膚因他過近的吐納而透出紅暈,誘使他的唇瓣輕柔掃過,觸及的那一刹兩人一同輕喘,他如蜻蜓點水般迅然吻過她的臉。
  安之渙散的魂魄終於在這親昵無邊的一線間歸位,慌亂中下意識螓首欲別,卻在起動時被他溫熱的手掌先一步掣住後腦,她在他懷內再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他的菱唇帶著微笑和柔情吻下來,四唇相貼他合上眼輕吟出聲,“小師妹……”
  那潛入她靈魂的輕憐昵喚,將她的意識蓬地全然震散。
  她因何而哭,他因何而來,此時此刻都已不再重要。
  愛情是塵世間的一盞燈火,在這忘情擁吻中,他們放縱自己做了笨飛蛾。
  直到喘息,兩人的雙唇才微微分開,關旗陸抬起頭來,環摟在安之腰際的手沒有鬆開,垂眸凝視她嫵媚而氤氳的雙眼,另一隻手從她腦後向前撫來,掌心貼著她的臉龐,指腹似極珍愛地在她麵容上輕輕摩挲。
  他的眼神溫柔得動人心魄,帶著讓人無法抵擋的磁力,將安之吸引得如同靈魂被鎖在了他的眸心,整個人似漂浮在無邊無際泛著微波的晴空海洋,愉悅至極,與此同時又真實感受到胸腔內壁的血液汩汩直流,蓬蓬跳動的心如小鹿亂撞。
  蕩在心口的情漩美妙難言,兩皆移不開癡纏眸光,似想這樣擁抱著直到宇宙洪荒。
  他緩慢地再俯下首來,輕輕貼向她的唇,捧起她的臉迎向自己,不料動作間指尖輕陷,惹來她喲聲痛呼,反射性捂住半邊臉頰。
  關旗陸這才看向安之微腫的左腮,微微笑出來,笑容裏帶著絲惡意,“牙疼?”
  安之氣惱瞪他,“你故意的!”
  “不舒服還跑出去和司寇打球,我是不是該說你活該?”他彎唇,吻了吻她疼痛的左臉,“去換衣服,我陪你去看醫生。”
  安之原想說不去,看他神色卻是不容她有任何異議,隻得撫著臉走回房間。
  入夜後的人民橋畔,沿江兩岸亮起七彩霓光,潑墨般的寬闊江麵暗流湧動,拍岸的水邊華虹盡染,景致美麗異常,不似人間。
  車子過了橋右拐,沿著江邊開不到五分鍾已至中山二院。
  關旗陸為安之掛了急診。
  看見醫生端來閃著金屬冷光的一盤器械,安之的麵容因懼怕而幾乎皺成一團,鑷子還沒伸入口腔已嚇得她啊啊亂叫,關旗陸忍俊不禁,執起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扣,“別動。”
  從他掌心傳來的暖意極具安撫作用,使得安之內心萌生一種前所未有的依賴感,她安靜下來,張開嘴和醫生合作。
  清潔過蛀牙,噴好藥水,拿了消炎藥後離開。
  車子在駛出沿江路前慢下來,那擁吻的曼妙感覺仍在心頭流連,關旗陸側首看向鄰座,“你要回家嗎?”他極具紳士風度地征詢,含情語調卻明白彰顯了,這其實不是問句,而是他還不想那麽早送她回去。
  安之搖了搖頭,垂眸處唇邊漾笑,轉而也側過首來看他,雙瞳閃起晶瑩剔透的波光。
  後方傳來一聲喇叭,關旗陸收回視線,前方馬路對麵,江中駛來一艘遊輪,層層船舷上環綴著碧藍綺紫的美麗霓虹,氣派而華貴,璀璨而瑰麗,如同隻在夜間出行水上的仙舟。
  手中方向盤一撥,他將車子打了左轉,駛向天字碼頭。
  安之臉上笑容擴大,關旗陸看她一眼,忍不住莞爾,“小丫頭。”
  她沒有應話,他也不再出聲。
  任外麵五光十色華年如水紅塵喧囂,車內兩人如身在世外,狹窄而安靜的空間裏,無聲彌漫著一種心意相通的恬憩舒服感。
  過了幾個紅燈,到達目的地,關旗陸把安之放下路邊,去找地方停車。
  泊好回來,見安之看著對麵一個很大的彩票銷售站,他捏捏她的後頸,“想買嗎?”
  “我做夢都想中五百萬呢。”她朝他俏皮眨眼,“不過從來沒買過。”
  他失笑,“沒買過還做夢?”
  “所以說隻是‘做夢’嘛,中獎這種東西,純粹撞大運,所以想是一回事,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明知道夢不可能成真,又何必起貪念?一次次給自己千萬分之一的渺茫希望,然後一次次經曆失望,這不是庸人自擾嗎?”
  關旗陸定睛看她,“夢想和現實——你分得這麽清?”
  安之的臉容慢歸平靜,“我不想讓自己受傷。”
  關旗陸不再作聲,眼波停在她臉上,幽深無底地流轉,她對他咧咧嘴角,淺淺一笑,然後望向別處,他轉頭再看向對麵,來往車燈將他的眸光映得明明暗暗,下一刹,他忽然牽起她的手,在她的驚異不解中將她拖入車流,橫穿馬路向銷售站走去。
  “我送你彩票。”他說。
  “喂,喂!”安之叫喚。
  關旗陸強摟著她走進去,抬頭看看售票窗口上方的選擇項目,“就買三十六選七。”
  隔窗裏銷售員問,“買多少?”
  他打開的錢包中露出一疊大鈔,安之按住他伸進錢包中取錢的手,指尖把百元麵額的鈔票一別,從他錢包中抽出一張十元遞入內,“就買這個。”
  一會後,裏麵遞出印有五個注碼的小紙張。
  安之仔細看那些數字,“師兄,要是過幾天一覺醒來發現中了五百萬,我第一件事就是向你辭職。”
  關旗陸笑,對窗口裏的銷售員道,“再來九百九十四注。”
  不但售彩阿姨驚奇抬頭,就連安之也大為愕然,來不及出聲阻止他手中大疊鈔票已遞了進去,她哭笑不得,這也未免太大手筆,瞪著關旗陸,眸光微怨,關旗陸漫不經心地搔搔她頭頂黑發。
  裏麵三個窗口全停下了銷售,就隻聽見三部打印機同時發出嘰嘰聲響。
  過了好半會,關旗陸接過窗口裏遞出的用橡皮筋一捆一捆紮好的大疊彩票。
  連同安之手上的那張,一共九百九十九注,他打開她的背包放進去,拉上拉鏈,微笑道,“好好背著你的向往和希望,也許有一天……你會夢想成真。”
  安之刹時定在當場。
  那首歌是這樣唱。
  把萬家的闌珊敲落
  把心間的希望點著
  愛情是一盞燈火
  結一根溫柔的芯
  藍曳低縈至死方滅的承諾
  把透明的薄翼張開
  把深沉的向往背著
  ……
  出了彩票站,幾步外的江邊便是天字碼頭,所有觀光渡輪都在此地上客落客,安之變得有少許沉默,任由關旗陸買了船票牽她登上最豪華的遊輪,兩人走到最高一層的甲板上。
  遊輪往海珠橋駛去,江風徐徐吹來,夜色下天幕低垂,與磅礴江麵兩相呼應,江北裝飾著七彩虹燈的建築一幢緊挨一幢,而南岸茂密樹叢裏透出晶瑩綠光,兩岸景致盡皆倒映於水,從江心看去,微浪打過的江麵如琉璃傾融,斑斕色波層層疊疊,變幻萬千。
  此時有一對父母帶著孩子從樓梯處走上甲板,一人一邊牽著小孩的兩隻手,那小孩子前蹦後跳,快活地玩著空中吊環。
  安之看得怔然,直到對上一雙充滿好奇的純真童眸才回過神來。
  她轉身,倚著船舷看向微波江麵。
  這微妙的情緒變化落入關旗陸眼內,他微訝地彎身看去,卻見她已雙眼泛紅。
  “怎麽了?”他柔聲問,“有心事?”
  安之勉強笑笑,“我家庭和樂,父母雙全,身體健康,工作穩定。”看他一眼然後掉開,越說越低,“現在連希望也有了,還能有什麽心事?”
  關旗陸皺了皺眉,攀過手去從背後把她攔腰摟入懷內,也不追問,隻是有一下沒一下地以唇瓣輕慰她的額沿,仿若閑談,“我已經很多年沒好好看看珠江的夜景。”
  過了一會,安之的情緒平複下來,沉默片刻,她說:
  “有時候覺得……幸福不象是真的……就象這些船上江邊的霓虹燈景,很美麗,很耀眼燦爛,可是當天一亮,就會通通消失不見……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送我這些彩票……我很感動……也許,也許有希望,總是好的罷……”
  從未有那一刻比如今更清楚,原來自己,並不如表麵那樣積極樂觀。
  關旗陸半響不語。
  良久之後,才吻吻她的眉梢,曼聲說道,“我們算不算偷得浮生半夜閑?”
  與往常完全無異的語調,溫和悅耳,卻讓人聽不出半絲情緒。
  安之輕輕笑了笑。

  第六章 如果愛是傷害

  在安之的戀情開始之初,關旗陸卻忙得不可開交。
  為了清河證券的項目,連日來由司機駕著別克商務車,載同他、曾宏和塞曼提的高層在廣深之間往返,同時關於子公司的整合,司淙已與關旗陸達成共識就由他來執行,為了配合美國那邊的工作時間,他即使入夜後才從深圳趕回,也還得在辦公室工作到晚上,以便和各意向投資方召開視頻會議,進行一輪輪的談判。
  相應地,安之的工作也多了起來,關旗陸有意訓練她的能力,把一些在她權責範圍外的工作都交給她去處理,不僅隻是市場部的事情已由她獨擋一麵,甚至技術支持人員的調配,項目的開發進度,乃至產品推廣和銷售動向她都需要了解,以便在他問及時詳盡匯報。
  對高位決策者來說,不管是內部外部,信息的真實、及時和細致非常重要。
  各有各忙的兩人有時一天裏也見不到一麵,偶爾關旗陸打電話回來,不是他身邊有人就是她在忙碌,也隻能匆匆數語。
  安之漸漸成為關旗陸最得力的助手,以及他最信任的心腹。
  彩池開獎那時,安之曾經上網去對。
  幾個小時下來累得眼睛發花,卻發現連最小的獎都沒有中著,心裏倒沒有覺得失望,隻是想笑,原本就預料到了,這些虛幻的希望總有一天會被現實戳破,就象彩色泡泡,憑空而來,也憑空消失。
  彭皆莉已從中山回來,飯後煮好甜湯端進女兒房間,卻看見她的床上攤滿了整整一床彩票,她大為驚訝,“你是不是錢多得沒處花了?”
  安之直覺解釋,“不是我買的。”說完才驚覺漏了口風,慌忙掩嘴,對著母親心虛地眨巴眨巴大眼。
  葉母看她神色心裏已明白幾分,把甜湯放在桌上,倒不急著離開了,笑問,“你談戀愛了?”爾後又皺了皺眉,“就是他送你這麽多彩票?”
  安之把所有彩票重新疊好紮好,這一小張一小張廢紙,對她有著重要的紀念意義。
  她望向母親,“媽,你好象不喜歡?”
  “華而不實。”
  安之笑,“玫瑰花不也是一樣嗎?”
  忽地醒覺,人類用花去代表愛情何其智慧。
  盛開時兩皆美麗奪目,迷人心神,敗謝時一般淒涼傷感,無限唏噓。
  “沒錯,所以說有那些送花送彩票的錢——”葉母振振有辭,“還不如多買兩隻雞來給你補補身子。”
  安之大笑,抱著母親推出房去,“我明白了,要把腹中填滿才不會華而不實,哇!媽,你是不是在老家吃雞吃多了?腰圍好實啊!”
  關上門,她撥通關旗陸電話,“你在哪?”
  聽到她俏皮的聲音,關旗陸輕輕笑起來,“醫院。”
  安之一愣,怎麽又是醫院。
  似覺察到她的疑惑,關旗陸解釋,“姑媽胃病複發。”
  “啊,她沒事吧?”
  “沒什麽大礙,隻是進來觀察一下放心些。”
  聽出他語聲中一絲倦意,她忍不住低低道,“我想你。”
  關旗陸心口一蕩,輕喃,“小東西。”
  安之臉頰發燙,“我不打攪你了。”
  “乖,早點休息。”
  關旗陸走回病房,鍾如想看著他把合上的電話放進口袋,微翹唇邊似有蜜意蔓延,她的眼底不由得閃過一絲黯光。
  房內司淙和司寇也在,關訪茗躺在病床上,形容憔悴,手背上吊著點滴,原本閉闔的雙目在聽到關旗陸的腳步聲時睜了開來,“都回去吧,旗陸你留下來,陪陪姑媽。”語氣淡冷,說話時就連眼角餘光也不瞥一瞥自己的丈司淙。
  關旗陸和司寇對視一眼,他走到病床前,“姑丈,你們就先回吧,這裏有我行了。”
  司寇道,“有什麽事打我電話。”拍了拍父親的肩膀,率先走向門口。
  司淙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的關訪茗,一臉無可奈何,“旗陸,麻煩你了。”
  鍾如想遲疑了一下,見司寇司淙已相繼離開,也隻得衝關旗陸笑笑,對關訪茗道,“阿姨,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關訪茗點了點頭。
  病房裏很快清冷下來,兩行淚水終於從關訪茗的眼角滑下。
  她吸了口氣,“旗陸,你覺得我和你姑丈怎麽樣?”
  關旗陸抽過紙巾遞過去,想了想,才回答,“每段婚姻都會有不如意的地方。”
  “不如意?”關訪茗冷笑,卻不願多談,隻是說,“無論如何,這次你一定要幫姑媽。”
  關旗陸十指交握,唇沿輕抿,好一會才道,“如果你覺得和姑丈在一起不開心,不如考慮——換一種生活方式?”
  關訪茗裂裂嘴角,“怎麽換?我二十五歲嫁給他,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年,都這把年紀了還和他鬧離婚嗎?我丟不起這個臉,更不想便宜他在外頭的那些女人。”說到這裏抑鬱地歎息一聲。
  窗外夜色消沉,寂寞如同闌珊。
  關訪茗目光黯淡,輕聲道,“當年認識你姑丈時,曾經鬧得風風雨雨,那時我天真地以為,他和第二任前妻之間並沒有感情,而我和他是相愛的兩個人,走到一起是天經地義。”
  誰知道在她成功扶正之後,不過第二年就發現他在外麵有別的女人,這不啻是一個晴天霹靂,然而事已至此,他的風流天性明明白白擺在了她眼前,也曾一怒之下哭鬧著要離婚,最後卻始終還是割舍不下,這樣將就痛忍,一眨眼已經二十多年。
  “隨著他的事業越做越大,對他趨之若騖的女人也越來越多,這些年來我見多了,也麻木了。”也許每一個如她這種地位的女人,到最後都不得不練達,不見為淨、見也為淨的正妻境界。
  關旗陸聽罷,不知該如何安慰關訪茗。
  如今社會,大凡有點地位財富的男人,或多或少在外麵都有著或有過別的女人,這些成功人士或許願意對婚姻和家庭終生負責,但已鮮少有人還能做到對伴侶奉獻忠誠。
  這一刻忽然就想,換在今日是他娶妻成家了,在以後形形色色的應酬中,是否就一定能夠控製住自己,再也在不外逢場作戲?
  答案是,他心裏沒底。
  “旗陸,我一直沒有子息,司寇這些年始終不肯接受我,司淙在外麵又不斷換著女人,說白了,耗費這二十多年歲月,我除了空擔一個飛程集團董事長夫人的名份,實際上一無所有,所以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在飛程裏真正占一席之地,就當是姑媽求你了。”
  關旗陸眸色沉抑,片刻後,笑笑道,“你身體不好,先好好休息,別想那麽多了。”
  關訪茗看他神色,知道話題不能繼續,改口道,“我沒什麽大礙,你明天還得上班,也回去休息吧,不用在這裏留夜了。”
  關旗陸看了看表,也不推辭,起身按鈴叫來特護。
  出了病房,沒走幾步,見鍾如想站在接待處,他訝異不已,“你還沒走?”
  鍾如想大方承認,“我在等你。”眼內浮現終於把他等到的欣喜和熱切。
  關旗陸錯開眸光,“晚了,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
  “天河北的帝景苑,回國後我一直住在那。”
  關旗陸笑笑,“走吧。”帝景苑?離天欣廣場相當近。
  下得樓來,當夜風吹過,約略有一絲寒意。
  沿途關旗陸異常沉默。
  鍾如想悄悄窺視,見他神色縹緲,似思緒出竅,她也就善解人意地安坐在旁,並不刻意挑起話題,倒是快駛近目的地時,關旗陸回過神來,留意到一旁她半綣著身子縮坐皮座裏,神情落寞,他心裏湧起一絲不忍,歉然道,“要不要聽音樂?”
  指尖連點,隨意選了張碟,按下車載CD的播放鍵。
  當前奏響起,他意外地張了張眸。
  鍾如想被旋律打動,側耳細聽歌詞,跟著細聲道,“愛情是一盞燈火,我是一隻笨飛蛾……真好聽,這是什麽歌?”
  關旗陸把車泊停路邊,“到了。”
  鍾如想解開安全帶,深深看他一眼,伸手去開車門,臨下車前忽然回頭,鼓足勇氣說,“你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
  關旗陸意外,反應十分迅速,溫然笑道,“我回去還有些工作要處理。”
  鍾如想臉如火燒,慌忙下車,急急說,“那晚安了,再見。”
  關旗陸手把著方向盤,車裏響著他從安之處聽來的歌,愛情是一盞燈火,結一根溫柔的芯,藍曳低縈至死方滅的承諾,車外鍾如想未肯進去,仍固執地站在路邊,一臉笑嫣地朝車窗裏揮手。
  他踩下油門,白色車影在路上飛馳。
  煩悶地按下玻璃,夜風灌入,呼嘯撲麵,此刻關旗陸有想抽根煙的念頭。
  他對鍾如想並不反感,甚至可以說其實有著一絲隔岸觀花的欣賞,這個女人並不難看透,本質上和他是同一族類,聰明,冷酷,殘忍,鎖定目標後全力出擊,為達個人目的可能不諱使用任何手段。
  隻是她的邀請與她的人一樣,錯過了最合適的時間,車內響著的那首歌令他心口縈繞著另一個人,所以當她開口,他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直覺拒絕。
  事實上,一整晚他的心緒都有些淩亂。
  醫院裏關訪茗的一席話,在他腦中紛遝而來。
  在國外生活一年,他已經不認為性與愛必須聯係在一起才可以發生。
  有需要的時候,他不介意美女在懷。
  如果那美女讓他感覺舒適,他也不介意眷養起來,譬如萬沙華。
  但當關訪茗在他麵前流露出被司淙背叛的痛苦時,那一刻他下意識想到自己,他所喜歡的,那個冰清玉潔的女孩,他真的適合她嗎?
  如果一百個男人裏有九十九個會婚內出軌,他大約也不會例外為獨善其身的最後一位,他或能保證情感上的專一,卻自問真的未必能夠保證,在未來五十年肉體上也會始終如一。
  如果相愛到最後帶來的卻是傷害,屆時他與她該如何自處?
  飛速的車影從天欣廣場前掠過,往廣州大道疾馳而去。
  安之避開古勵手掌的那一幕,時時浮上他心頭,很顯然,這個涉世未深還很純真的女孩子有著情感潔癖,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接受不了他關於性與愛的觀念,而她所渴望的關於愛情和婚姻的希望,更與他現在所走的人生之路背道而馳。
  車子在濱江西的盡頭慢慢停了下來。
  關旗陸推開車門,走到江邊,花圃四周夜靜無人,暗夜天幕下他獨自倚著闌幹,抬首遙望遠洋公司亮著零星燈火的高樓。
  握在手心的手機,始終沒有打開。
  他這個師兄的真麵目,並非她熟睡夢中給她無限關愛的善良王子,而不過僅僅隻是一匹伏在暗處等待最佳時機撲擊的豺狼,很有可能,最後她會被他撕得傷痕累累。
  那顆珍貴的玻璃心肝,會不會有朝一日,是他親手把它碰碎?

  第七章 三者缺一不可

  清河證券的單子最後還是被銀通順利拿下,由銀通的技術人員針對清河提出的需求,對塞曼提的係統進行二次開發後再給客戶上線。
  飛程董事長辦公室,關旗陸和司寇在作一周一度的工作匯報。
  關旗陸說,“關於投資方我篩選出來三家,CM、TN和FD,其中CM最渴望尋求一個規範的企業平台進入中國市場,我本來和他們已經具體談到草約,但是就在近日,美國傳出消息這家公司突然發生了財政危機,目前走勢還不明朗。”
  司寇道,“TN是這三家公司裏盤子最大的巨頭,年銷售額超過三百億美元,和他們合作飛程會不會需要放棄相當大的權益?”
  “對方確實有這種打算,要求相當苛刻,對飛程來說很不平等,所以我個人認為,FD會是最適合的選擇。”
  “為什麽這麽說?”司淙問。
  “首先,FD是世界第四大給各硬件品牌做代工的OEM商,它在資金方麵肯定沒問題。”
  司淙點了點頭。
  “一直以來,代工企業都被品牌商壓在整個企業和銷售鏈的最底層,利潤很薄。”
  關旗陸說,“沒錯,為求出頭,他們希望和上層銷售如飛程這樣的企業合作的意向非常強烈,一旦他們巨大的生產能力和我們成熟的銷售渠道直接聯手,必然會對品牌廠商在全球範圍內造成極大衝擊。”
  司寇道,“還有,這些品牌商向FD下單多數是掛帳,而我們向這些外國品牌廠商壓貨卻得預付巨額押金。”
  關旗陸接口,“如果飛程和FD成立了合資公司,則憑籍著FD對外的賒帳,飛程也能對這些廠商采取帳期支付的財務結算方式,這樣從整體上會大大節約飛程的現金流量和資金占用率。”
  他精準深入的分析打消了司淙最後一絲疑慮,炯目內閃過讚許。
  “明天我要去美國考察波士頓的一家路由器生產公司。”司淙抬手看表,“旗陸,和FD的談判和合約就交給你全權處理,我約了政府方麵負責高科園的領導,差不多該出門了。”
  關旗陸和司寇起身離去。
  四十八樓銀通辦公室,安之坐在座位裏,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腦工作,似連關旗陸回來了也不知不曉,關旗陸微微一笑,從她身側走過,進入自己的辦公室。
  他抽不身來的忙碌,加上不著痕跡地有意令感情降溫,以至和安之之間的交往始終隻停留在初始階段,偶爾陪她吃頓飯,看場電影,拖拖手心,溫馨的時光已然不多,甜蜜的時刻更少之又少,即使有時情難自禁吻上她唇,他也是淺嚐輒止。
  當愛情還在憧憬中時,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美好,誰也看不見對方任何瑕疵。
  總要在開始之後,才漸漸察覺,理想和現實,不一定能夠很好地重疊。
  隻是,人們通常割舍不了所愛,有時就算明知不合適或沒有以後,也揮不下慧劍。
  即使是精明練達有著驚人自製力的關旗陸,也做不到還在愛著的時候就選擇放手。
  雖然他還沒想好該如何處理這段計劃外的戀情——亦自知其實是自己拒絕理智,拒絕去想,他不想“處理”,而在未最終決定是去是留之前,既然兩人的開始已成事實,他倒並不介意把她公開。
  反而是安之堅決不肯。
  窩在他公寓裏的沙發上看舊電影時,她說,“我不想在公司裏日日感受同事們的異樣眼光。”她指指掛牆上的液晶電視,“不管哪一個時代,行事隻要超出了當時的社會接受度,人言永遠可畏。”
  大凡作勇士者,所走道路必然曲折,她隻是小小女子,心無大誌,屬於自己的戀愛關起門來兩人談談就好,無謂搞得滿城風雨,一波三折。
  坐在她身旁的關旗陸從手提電腦上抬起頭,看向熒屏裏作七八十年代古樸打扮的主角,微有興致,“這是什麽?”
  “中國最早一部講愛情的老影片。”
  “看上去風景不錯。”他把注意力再度投回工作。
  “有一個傳說,隻要日落時分在那座山峰上接吻,就可以獲得愛情。”
  關旗陸漫不經心,“如果你對日落感興趣,我可以陪你去看,如果你隻是對接吻感興趣,我想我們用不著跑那麽遠。”
  安之大笑,笑聲中說話脫口而出,“如果我是對愛情有興趣呢?”
  關旗陸一本正經,“日落,山峰,接吻,要獲得愛情這三者缺一不可,其中首要條件是日落,但是你看看窗外,天空掛著的那輪好象不是太陽。”他極其惋惜,無比懇切,“親愛的,明天請趕早。”
  安之笑得止也止不住,跌倒在地,雙手捧著臉猛拍,“天啊,我連牙根都酸了!”
  關旗陸凝視著她,那燦爛笑容完全心無城府,眼底不自覺掠過一絲溫柔。
  “司寇約我星期六打網球,你來嗎?”安之問。
  “這個星期六?我要去深圳,和清河證券的老總打高爾夫。”
  “塞曼提的係統實施起來真的不會出問題嗎?”
  關旗陸微微一笑,“別擔心。”
  安之被他的淺笑俊容吸引得移不開眼,那種穩操勝券的傲然和自信,無意中展現出迷人魅力,令她心口蓬蓬地跳,隻覺得自己喜歡這個人,已經喜歡到了有絲無所適從。
  她眼波中的愛意和崇拜那樣明顯,以至關旗陸瞳內掠起桃澤煙色。
  “小師妹。”他輕喃,然後她整個跌入他懷內。
  他在她唇間吻得纏綿而渴切。
  酥麻一陣一陣襲上安之的心尖,五髒六腑都似被柔風吹過地旌蕩。
  全身驟生的高熱令軟綿綿癱倒在他懷內的她微微暈旋,然而也許是此刻兩心如此貼近,天性敏感的她隱隱約約還是感受到了從關旗陸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絲不明異樣,似熾極的一些情緒在瞬間爆發,卻又似內心深存輕微的困擾還是顧忌,他將她抱著那樣緊,仿佛在矛盾和掙紮中渴望從她身上汲取一絲絲令他安定的力量。
  眷戀而迫切地碾轉吮過她每一寸嫩唇,關旗陸幾乎控製不了自己。
  最後他還是在手掌探入她的衣襟前勉強克製住了欲焰,抓著安之的雙肩將她艱難地扳離自己,垂眸接上她被情潮刷蕩過的迷離眼波,禁不住莞爾,又把她摟入懷內,愛憐地擁緊,好一會才再度鬆開,柔聲啞語,“來,我送你回家。”
  安之這才從跌蕩心潮中拾回理智,刹時頰邊飛紅。
  周末,午後安之陪著母親在家裏搞衛生,葉母在清潔廚房,她負責拖地。
  邊聽MP3邊哼唱著幹活,拖好了客廳餐廳後轉戰父母的房間,一遍兩遍三遍,搞幹淨後她撐著拖把直起腰,扭扭脖子放鬆一下肩胛和手臂,臨出去時目光掠過床頭邊的櫃子,眸色暗了暗,腳步慢了下來。
  抬手摘下耳機,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她慢慢走過去,蹲下,輕輕拉開抽屜。
  裏麵放著各種證件文書,安之一份一份翻過,翻到最底下見一份體檢報告,她抽出來,打開,白色硬封裏夾著許多化驗單子,許是因了年月的沾染,上頭的打印墨跡已有些暈開,在紙麵上淡出淺痕。
  她一張張單子看過,然後疊好,放回原位。
  把上頭的證件照原樣擺回去,合上抽屜。
  出來看看廳裏時鍾,安之回房換過運動衣,準備出門,“媽,我去打球了。”
  葉母從廚房裏探出頭來,“家裏醬油料酒什麽的都沒了,我打算去趟家樂福,你想買什麽零食嗎?”
  “你每次都買一堆東西,一個人拎著重得要命,等我回來晚上陪你去吧。”
  “不用了,超市有班車接送,不過走一點點路,就當是鍛煉身體了。”
  班車接送?安之忽然想到什麽,“我趕著走了,媽你帶好手機,等我想到要吃什麽就打電話給你。”套上球鞋,她衝母親揮揮手,拎著球包急急跑了出去。
  奔下幾層樓後安之漸漸放慢腳步,臉上笑容褪盡,神色蒼涼孤清。
  沙麵網球場裏,曹自彬和司寇已在對陣。
  莫梨歡說,“安之,你想好了沒有,聖誕去不去香港?”
  “還有一個月才到聖誕,幹嗎這麽急?”
  “如果去的話現在就要辦港澳通行證了,不然來不及。”
  安之想了想,“要不先把證辦下來,去不去到時再說。”
  “那也可以,回去你把照片和戶口本給我,我認識旅行社的人,找他們代辦好了。”
  司寇和曹自彬一盤結束,下場來飲水休息,隨口問,“聊什麽呢?”
  “我們打算聖誕去迪士尼玩。”莫梨歡用手背拍拍司寇的胸口,眯眯右眼,“怎麽樣,帥哥有沒有興趣?”
  安之望向曹自彬,一臉同情,“她真是越來越囂張了,現在竟然還無恥到了這種地步,已經當著你的麵調戲別的男人,自彬,你千萬要節哀。”
  司寇哈哈大笑,“我不介意被調戲,真的。”
  莫梨歡撲過去用雙手掐著安之的脖子,嘿嘿笑道,“你妒忌是不是?那我調戲你好了。”說著伸出舌頭就要舔她的臉。
  安之全身汗毛倒立,尖聲大叫,拚命要擺脫她的鳳爪,“不要啊!大小姐,小的知道錯了!你饒了我吧!我就知道水性的通常都是那楊花,絕對不是你這朵純潔無比的白梨老人家!”
  莫梨歡笑也不是氣也不是,勒著她的脖子一頓亂晃,“你想找死?我成全你!”
  曹自彬看安之已連連咳嗽,怕莫梨歡下手過重,笑著捉住她的手臂從安之頸上解下,把球拍遞入她手心,“咱不用暴力,來,上場教訓教訓她。”
  安之拍著心口,猶自不怕死,“自彬,雖然她對不起你在前,你也不能當著她的麵對我這麽憐香惜玉啊,要是我一不小心暗戀你,那不是人間悲劇嗎?”
  莫梨歡氣得一拍揮向她的臀部,“我看你是真的皮在癢了!”
  安之慌忙閃避,大笑著逃往場地的另一頭,執著拍子擺下架式,囂張挑釁,“來啊,教訓我啊。”
  司寇笑不可抑。
  單打之後又雙打,幾場比賽下來,已過了個多小時。
  休息時安之對司寇道,“你一會有沒有空?”
  “我沒事,怎麽了?”
  “我媽在超市,我怕她東西買多了太重,你能不能幫忙去接接她?”
  司寇笑眯了眼眸,“沒問題。”
  安之轉而從球包裏拿出手機,撥給彭皆莉,“媽,你買好了嗎?”
  “差不多,一會就回去了,你要帶些什麽嗎?”
  “給我買點巧克力就行,對了,剛好我朋友有車,你在家樂福門口等我,我們現在過來接你,就這樣啊。”不待母親說話,她已掛了電話,對莫梨歡道,“你們繼續玩,我和司寇先走一步,下次再一起吃飯。”
  在莫梨歡不解的喂喂聲中,她已著手收拾東西。
  從沙麵到家樂福不過十幾分鍾車程,兩人去到時葉母已等在路邊。
  安之接過彭皆莉手裏所有東西,為她介紹司寇,“這是我公司同事,你叫他寇子行了。”
  司寇看著彭皆莉,雙目禮貌中還帶三分專注,“伯母好。”
  彭皆莉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他一番,見他臉上微笑恰如其份,整個人陽光俊朗,心想,安之的眼光還不錯,笑笑道,“不好意思,麻煩你了。”說話間目光掠向安之,表情似是兩母女心照不宣。
  安之情知母親心裏誤會,卻也不便解釋,隻笑笑催她上車。
  三人原路返回濱江西,下車時彭皆莉對司寇道,“上去喝杯茶嗎?”
  司寇拎過所有袋子,大方笑允,“好啊。”
  安之看著兩人一唱一和,不禁有點啼笑皆非。
  進了屋,彭皆莉招呼司寇落坐,安之把所有東西拿進廚房一一放好。
  司寇這才從皮夾中翻出名片,彭皆莉接過,原本丈母娘看女婿的竊喜目光在收入名片上的內容後,臉色當場微變。
  廚房裏水流嘩啦啦地響,安之似在衝洗茶壺和水杯。
  司寇看著彭皆莉,輕聲道,“莉姨,我是司寇,你還記得我嗎?”

  第七章 她是誰

  關旗陸和FD的談判進展順利,清河的項目開發也已進入調試階段,他剛剛才能從工作中稍為抽身,卻忽然又變得應酬多了起來,隻要人在公司,肯定連中午帶晚上的餐約都會被提前訂滿。
  安之拿文件進去時,他剛好從座位起來,取過外套,看樣子正打算外出。
  關旗陸看也不看便在文件上簽字,放下筆,柔然搔搔她頭頂黑發,臉上盡是歉意,“姑媽約我見麵,最近都沒空陪你午飯。”
  “又弄亂我的頭發。”安之縮了縮腦袋,輕笑著躲開他的手,“沒關係,你去忙吧。”
  關旗陸俯首吻吻她的臉頰,開門離去。
  辦公室裏的人陸陸續續外出用餐,許冠清訂了三人份盒飯,邊吃邊和安之聶珠說,“不知道為什麽,最近集團裏其他公司的經理、總監、老總什麽的都忙著找關總,我接電話都接到手軟。”
  聶珠壓低聲音,“這事我知道,前兩天我無意中聽到曾總和古勵說,他已經收到消息,司董打算把幾家子公司合並成一家,整個計劃由關總執行,如果這個消息是真的,你想,到時能留下來的高級主管才有幾個?”
  許冠清恍然大悟,“難怪他們天天打電話來約關總,我說怎麽回事呢。”
  安之倒沒有太多意外,隻是張了張眼眸,然後便捧著咖啡慢飲,這件事關旗陸曾約略和她提過,既然已出自他口,想來是勢在必行。
  “想什麽呢你?”聶珠問安之。
  “我在想,如果真的合並,豈不是要裁掉很多人?”
  這話一出,聶珠不禁和許冠清對視一眼,兩人心裏也隨之湧起了一絲兔死狐悲感。
  許冠清說,“還好我們是在關總手下,應該不會被波及吧?”語氣中不無慶幸。
  “是啊,幸虧跟對了老板,不然還是趁早去找工作好了。”聶珠說。
  許冠清又略為狐疑,“說不定那些消息隻是謠言,不一定就是真的吧?”
  安之笑了笑,輕聲說道,“這麽大的事,對外公關部沒有向媒體發布新聞,對內集團也沒有正式下達公文,本來應該保密的計劃,現在卻好象一夜之間風傳整個高層,你想想,這種小道消息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呢?”
  聶珠駭然瞪大雙眼,“你的意思不會是——上頭故意把消息放出來的?”
  “除了這個,再沒有別的可能性。”
  安之相信,如果飛程要把一件案子列入機密,保密功夫絕對會做得滴水不漏,同理,如果飛程想讓員工們知道一件事,也絕對會把風聲吹到每一個應該知道的人的耳朵裏。
  許冠清奇問,“上頭為什麽要這麽做?”
  “原因無外乎兩種,一是讓員工做好被炒的心理準備。”
  在這種流言未坐實的期間肯定人人自危,都想力求表現最好以保住飯碗,誰也無暇去組織聯合誰來對抗公司,就算最後不幸裁到自己頭上了,抵觸情緒也早在擔驚受怕中消耗殆盡而再無心惹事生非,隻想趕緊拿好補償金走人。
  安之無聲歎氣,“另一個原因更直接了,就是趕鴨子上架,把消息放出來,讓那些高薪職員或有其他去處的員工趕緊另謀生路,這樣公司可以省下不少賠款。”
  “可是如果大家死都不走,撐到最後按勞動法不是可以拿到額外賠償嗎?”
  “這一條隻適用於那些平日吃閑米沒什麽能力的人,因為被炒是很不光彩的事,真到消息坐實之後肯定行內風聞,到時就算是你自己離職,去到別的公司麵試也會被人用異樣眼光看待,所以一些高薪的資深人士肯定會提前抽身,不會讓自己陷進那種困窘境地。”
  提早走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能打著飛程的招牌抬高自身價碼。
  若走得不及時,錯過最佳的沾光時機,則鳳凰會變落水狗。
  聶珠又問,“上頭難道就不擔心,這種傳言會搞得公司下麵人心惶惶嗎?”
  安之笑,“擔心什麽?大家不安於職?對於該走的人,上麵巴不得他們在正式開炒前通通自己走光,至於那些不該走的人,你信不信到最後每一個都會留下。”
  許冠清好奇,“為什麽你這麽肯定?”
  “原因很簡單,如果最後老板約你單獨麵談,委你以重任,給你升職或加薪——這種時候你肯定不會堅持要走,反而很可能會感激涕零。”
  如今世道謀生艱難,出去也未必能有更好發展,做生自然不如做熟,更何況在這種動蕩時期,老板還特別表現得對你青眼另加,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你又怎麽可能不為他賣命到鞠躬盡瘁?
  所以說無風不起浪,外麵報紙上的娛樂版往往都是謠言,看罷大可不信,但如果自己身處的公司裏傳出裁員風聲,則要警醒小心了,十有八九最後都是真的。
  職場就是這麽現實。
  午飯後許冠清留守,聶珠把安之拖去A座購物廣場二樓的鑽飾店。
  “我上禮拜看中一款手鏈,你給我幫幫眼。”
  安之一看價錢,即時咋舌,“你什麽時候變富婆了?”
  “隻是看看而已,又不一定買。”聶珠嘴裏這樣說著,卻已叫人把手鏈拿出來在腕上比試,“怎麽樣?這款式好嗎?還是旁邊那條比較好?”
  安之笑,“我看著這裏每樣東西都很好,當然,價錢更好。”
  聶珠推她,“給點意見嘛。”
  “就你手上這條梅花間竹吧,設計大方簡單,又不失雅致。”
  聶珠連連點頭,“我也這麽覺得。”將手鏈解下還給銷售小姐。
  安之奇道,“咦,你怎麽又不買了?”
  聶珠嘿嘿一笑,“這個月已經超支了,下個月再說,反正晚幾天買它又不會消失。”
  兩人出了首飾店,聶珠“咦”地一聲,安之隨著她視線的方向看去,眸光即時定住。
  關旗陸陪著一個衣著極其入時的年輕美貌女子從透明梯後走出來,看樣子應該是剛出電梯,那女子似在興奮地說著什麽,而他專心聽著,不時微微一笑。
  “清妍的計劃安排是十二月底回國,大概待一個月再走,她聽到我提起你人在廣州,就說到時一定要過來玩一玩見一見同學什麽的。”鍾如想說。
  關旗陸的薄西外套口袋裏傳來震動,他朝鍾如想歉然笑笑,“對不起。”拿出手機看了眼號碼,帶笑麵容展開一抹閑情熟意,聲線愉悅,“沙華?”
  這在關旗陸隻是老朋友般熟稔的自然口氣,聽入鍾如想耳裏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她輕抿了唇角,卻緊跟在他身側,半垂瞳子中滿是惱色暗光。
  樓上聶珠掩嘴咭笑,“這好象不是之前的那個,難道關總換了新女友?”
  “你真八卦。”安之笑唾,走了幾步,眸光再瞥過一樓那對俊男美女,她對聶珠道,“你等我一下,我去趟衛生間。”
  轉身走進旁邊的消防門內,拐上樓梯,直奔四樓。
  去到中餐館裏,她對領班說,“我有急事要找飛程的關先生,請問他在哪個廂房?”
  “關先生剛剛才走。”領班惋惜道,“你要是早幾分鍾來他還在。”
  “這樣啊——謝謝了。”安之揮手離去。
  關旗陸確實約了人在此間午餐,隻不過那人既不是其他公司的什麽老總,也不是他所謂的姑媽,這刻安之忽然想起一些說法,如果一個男人和你說忙,大多數情況下不是因為他真的忙,而隻是你對他來說,沒有重要到他想為你花費時間。
  如果他不愛你,再閑也會變得忙不見影,如果他愛你,再忙也能抽時間讓你天天見到。
  關旗陸最近確實很忙,但並非真的忙得一點餘暇也無。
  隻不過,他騰出來的時間不是為了陪她而已。
  直到此刻安之才後知後覺,與其說她和關旗陸是一對情侶,倒不如說他們更象密友,兩人的關係比朋友要親密一些,卻又遠沒有戀人們應有的激情和甜蜜,關旗陸與她之間,從來沒有象莫梨歡和曹自彬那種形影不離百看不厭的粘膩。
  安之返回二樓,看見聶珠仍等在原地,正倚著闌幹有些出神。
  她迎上去,“還逛嗎?”
  聶珠看了看她,搖搖頭,“不了,我們回公司吧。”
  回到B座安之才意識到什麽,側頭看向聶珠,笑問,“你怎麽不說話了?”
  聶珠白她一眼,“你看上去明顯一副心情不好閑人勿近的樣子,我哪敢打攪你。”語氣忽然轉輕,“安之,你不會是……喜歡上關總了吧?”
  安之睜大雙眼,一臉震驚,“不是吧?這都被你看出來了?”對著鑲嵌在電梯門邊的鏡條左照右照,一忽兒皺眉,一忽兒嘟嘴,“來來來,快告訴我你是從哪裏看出來的,我的額頭上明明沒有鑿著‘喜歡關旗陸’五個字嘛。”
  聶珠哭笑不得,又拿她沒辦法,一回頭見關旗陸正似笑非笑地站在身後不遠處,明顯也是在等電梯,聶珠急急伸手去拉安之,那瞬間安之也從鏡條中看見了關旗陸的身影,適巧梯門打開,她即時閃身進去。
  聶珠收回落空的手,尷尬地衝關旗陸笑笑,也跟了進去。
  關旗陸讓過幾位趕來的女士,最後才走進電梯,目光瞥向角落,安之有意無意地避在聶珠身後,眼觀鼻鼻觀心地目不斜視,似完全不覺他正和她同一部電梯。
  他閑閑開口,“剛吃完午飯?”
  沒想到老板會搭話,聶珠慌忙應道,“沒有,我們隻是在附近逛逛。”
  關旗陸笑,“名品店現在就開始歲末大減價了?”
  “那會這麽早。”聶珠順口答,“剛才逛了兩層,還沒有一家開始減價的。”
  一旁安之恨不得踢她一腳,這話被套得。
  關旗陸笑容變深,果然如此,這麽巧竟然被她們撞見?他再看安之一眼,她依然拒不理睬他,白皙臉孔下隱隱透出惱意。
  電梯上到四十八樓,梯門打開時靠近門口的聶珠率先走了出去,由是沒有看到背後關旗陸無聲地抓住了安之的手臂而她掙脫不得,當聶珠察覺到後麵沒人而訝異回首,電梯已在飛速下沉。
  無人的地下停車場。
  “本來真的是姑媽約了我。”關旗陸解釋,最後來赴約的人會變了鍾如想他也有些出乎意外,雖然驚訝,但對他來說反正不過是一頓午飯,也無所謂和誰一起吃。
  安之看他一眼,“那個女孩是誰?”
  “姑媽朋友的女兒。”關旗陸輕描淡寫。
  電光火石之間,安之的腦海掠過萬沙華的說話,“國開行行長的女兒?鍾——什麽如想?”
  看見關旗陸點了點頭,安之隻覺頸後寒毛直豎,心口驟然有些發冷,她定定盯著他,“她喜歡你,是不是?”那女子和他說話時的傾慕神情,她絕不會看錯。
  這種咄咄逼人的姿態,讓關旗陸的神色有些淡,“我不清楚,她沒和我說過。”
  安之裂裂嘴角,似自嘲地笑了笑,喃聲譏道,“原來你不清楚。”
  關旗陸忍耐的眸光已變得微冷,“我再說一次,今天會遇見她是個意外。”
  “是嗎?”安之忽然抬首看他,“你冷落我也是個意外?”
  一絲愕色夾雜著隱約狼狽在他眼底稍縱即逝,開口時他語氣平靜,“為什麽這麽說?”
  “難道不是嗎?”她勉力令自己笑了笑,她真笨,竟然到今天才看出來,“其實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你不想繼續。”
  關旗陸合上眼,抑鬱微悶地緩籲口氣,再睜開雙眸,力圖令語氣平和,“我從來不做沒意義的事,如果我不想繼續,就一定會第一時間告訴你,而不是現在這樣,象個白癡一樣站在這裏向你一遍遍解釋。”
  這不是強詞奪理嗎?安之心口一陣陣發冷,“有沒有想過隻有你自己心裏清楚,現在爭執這些根本沒意思,如果你真的認為你我之間是在談一場真正的戀愛,那我無話可說。”
  她受傷的神色讓任何工作難題都在手裏迎刃而解的關旗陸,在此刻忽然覺得有些無能為力,而她蒼白臉容下透出的容不下一粒沙子的決絕之意,又不自覺令他內心深處湧出一絲微慌微痛,混雜在一起使得他心煩神亂。
  “今天不管是鍾如想還是別人,對我來說都隻是正常的社交來往,你用得著這麽小題大做?”到目前為止他身邊隻有她一個女人,她還要他怎麽樣呢?
  原來是她小題大做,安之再忍不住嗤聲冷笑,傷人的說話衝口而出,“既然你這麽委屈那就去多找幾個好了,我看那個鍾如想就不錯,反正她也喜歡你而且又有家世,說不定做了金龜婿可以少奮鬥二十年,你何不好好考慮考慮?”
  情緒被逼到了撕裂邊緣,關旗陸眸光森冷,口氣冰寒無比。
  “是,她喜歡我。你呢,來,葉安之,告訴我,你要不要和她爭一爭?”
  安之即時轉身,手臂卻被關旗陸一把鉗住,她猛然將他摔開,然而下一瞬再度被他強硬地扯定在原地,擺脫不得的她放棄了掙紮,回頭時臉上已掛著兩行清淚,勉強牽出的笑容慘淡無比。
  “你確定你沒想過分手?可是此時此刻,我卻感覺不到你有任何繼續下去的誠意,抑或其實你心裏早就在等這一天的到來?”
  他開不了口和她說分手,所以一直靜等她發現,然後他才好順水推舟。
  她淒愴絕望的淚眸讓關旗陸有一瞬間的定格,在他反應過來直覺想將她摟入懷抱時,卻已被安之先一步掙開,她飛快走入了電梯。
  被撇下的關旗陸一動不動靜立良久,之後轉身朝車子走去,以嚇人的疾速駛離原地。

  第七章 為誰做嫁衣裳

  司淙回國後的第二天就召見了關旗陸和司寇。
  “我這次去美國的考察很順利,已經和股交所接觸,打算收購波士頓的那家公司。”
  司寇說,“在自主研發這塊路由器是飛程的主打產品,一直處於行業領先地位,我們在國內、東南亞和西亞地區的同類型產品銷售上占有很大的市場份額——買下美國的路由器公司是為了把產品推向歐美?”
  關旗陸說,“以國內低成本的研發和生產,通過半成品出口的方式經由當地公司組裝後在當地銷售,這樣可以避開美國和歐盟對中國的反傾銷政策壁壘。”
  “政府已經同意在高科園裏再給飛程劃一塊園地,我打算建一幢飛程大樓,以擴展我們的技術研發力量和生產基地,我的發展構想是未來兩年內讓飛程的產品立足國際,和CISCO這樣聞名全球的大品牌競爭!”
  豪氣幹雲的司淙頓了頓,目光定在對麵兩人身上。
  “整個計劃的投入預計需要二十億人民幣,其中飛程可以調動的資金有十億,另十億我打算向國開行貸款,我和鍾行長私下聊過,他有表示出支持的意思,但也不排除隻是在打官腔,屆時隨便找個借口搪塞過去飛程也沒辦法。關於這件事,你們兩怎麽看?”
  司寇笑眯眸子,“具體怎麽操作還得等顧問們把提案交出來再談吧?”眼角餘光半帶譏誚玩味地瞥向一旁的關旗陸。
  隻見關旗陸溫然笑笑,說道:
  “能夠和國際接軌對飛程來說機遇難得,鍾行長和董事長是老交情了,貸款應該問題不大?”把皮球踢了回去,他抬手看表,“我約了德勤的商業顧問,子公司重組和重建的谘詢方案還需要進一步詳談,另一方麵如果我們考慮海外上市,重組後的公司必須出具完全符合外資審核標準的正規財務報表。”
  “行,今天就到這。”司淙適時結束了話題。
  關旗陸和司寇相繼起立,一同離去。
  出了董事長室門口,司寇用手肘撞了撞關旗陸,“嘿,旗陸哥哥,介不介意我問一下你賣身的心理價位是多少?”
  關旗陸瞥他一眼,“這就是你說的為我做嫁衣裳的意思?”
  司寇笑,“這麽大一筆貸款,鍾某人肯定不會拿回扣,因為拿多少也不合適,而且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也完全沒必要去承擔這種低級風險,但,如果是把回報折合成飛程的股東權益送給他的未來女婿,令他的女兒婚後一生無憂,又自不同。”
  關旗陸點頭,似認同不已地附和,“沒錯,不管由你還是由我來出麵負責最繁重的那項工作——整合那些子公司,事成後最大的收獲者最終必然還是我,所以你何必辛苦淌這躺混水,是這樣?”
  “你說是就是。”司寇的笑容變得有絲不可捉摸,“反正我現在隻對安之有興趣。”
  電梯上到四十六樓,在司寇臨出去前,關旗陸拍了拍他的肩頭,“你現在負責分銷,我給你出一道相關的選擇題——你覺得如果我賣的話,會選擇和安之bundle在一起銷售,還是不會?”
  話聲落下,他唇邊淡定和司寇臉上愕惱剛好被合上的梯門切為兩個界麵。
  回到四十八樓,許冠清一見關旗陸便道:
  “德勤的趙先生已經來了,正等在會議室裏。”
  “請他到我辦公室。”關旗陸徑直走向總經理室,連頭也不側一側,“安之,把德勤的提案拿給我。”
  心照不宣的冷戰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兩人之間比安之初來乍到時還更象上司與下屬,有事不得不接觸時,兩皆客氣到冷淡的程度,除了公事絕無半字多言,好比現在安之迅速起身拿著文件進去,關旗陸坐在辦公桌後,兩人連眼神都不接觸。
  安之轉身出去時許冠清正領著人進來。
  她朝許冠清及她身後的訪客禮貌地笑笑,這動作發生在一秒之間,她甚至來不及看清那訪客容貌,人已飛快閃出備令她壓抑的總經理室。
  倒是那位趙先生乍見安之時怔了怔,原本盯著安之背影的關旗陸目光秒移,客人的微細表情落入他眼,下一秒當對方轉過頭來,不期然便迎上了他探究的雙眸。
  “請坐,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關旗陸笑著比向桌子對麵的黑色皮椅,言畢頓了頓,話鋒忽轉,“恕我冒昧,剛才出去的那位葉小姐是我們公司的市場部職員,看上去——你好象認識她?”
  “這位葉小姐曾經參加過德勤的應屆生招聘,我當時是考官之一,來應聘的學生裏唯一隻有她是熟練使用英法兩門外語,而且筆試和麵試的表現也相當出色,所以我對她的印象比較深刻。”
  “是嗎?”關旗陸輕聲道,忽地靈光一閃,“當時她過了嗎?”
  “過了,她是我們錄取的少數學生之一,不過後來我出差回來,聽到同事提起有一個女孩子拿到了offer卻沒有來上班,現在想來可能就是她。”
  關旗陸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這是怎麽回事?
  在來銀通之前明明就已找好了工作的葉安之,卻沒有去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之一的德勤上班?關旗陸非常確定,她來麵試那天見到他時十分意外,由此可見她並非為他而來,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促使她在找到工作後卻又向銀通投遞了簡曆?
  是什麽竟令她肯舍棄擠身四大的前程,而甘願屈居於此?
  疑惑間手機響起,接通後關旗陸神情半愕,迅速道,“你別擔心,我馬上過來。”掛了電話即刻起身,異常抱歉地對客人說,“趙先生,實在對不起,我臨時有點急事必須得出去一下,真的很抱歉,我們改天再約。”
  “沒關係,關總你有事先忙。”
  關旗陸摁下內線,叫來許冠清將客人送走,自己也拿了車匙,開門出來時瞥了眼某個座位,安之縮坐旋轉椅裏,半個身子趴伏在桌麵,孤清背影一動也不動,看得他心口悶鬱難抑,轉頭對許冠清交代幾句後匆匆離去。
  直到辦公室裏所有聲音都消失之後,安之才萎靡無緒地抬起頭來。
  坐在位置裏靜靜地發呆。
  原本,她一直堅信自己的判斷沒錯,然而在冷靜下來之後,關旗陸的寸步不讓卻令她慢慢產生了一絲動搖,會不會真的是她太武斷了呢?也許正如他所說,在男人的思維而言,過程裏他有沒有別的想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直留在她身邊的事實?
  至少,目前為止他選擇的人始終是她,也並未與她提出分手二字。
  在這段感情中,他並非沒有付出真心真意。
  可是,她也隻是希望男朋友可以全心對待自己而已,難道這算是過分的奢求嗎?
  他的說話言猶在耳,“你要不要和她爭一爭?”
  安之不明白,如果他真的愛她,又怎會舍得讓她處於和別人爭奪的痛苦境地,然而話說回來,如果她自己是真的愛他,又怎會舍得不爭不搶地就那樣輕易把他拱手讓人?
  隻是他的付出達不到她的預期嗎?還是……其實他也感知了並且失望於她因害怕傷害而在和他同行的感情路上始終小心翼翼?導致之前徘徊不前及如今相持不下的局麵,到底是誰錯了呢……
  桌麵忽然發出響聲,將思緒飄離的她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拿起分機。
  “安之你手機怎麽關了?”司寇問。
  “啊?是嗎?可能沒電了,什麽事?”
  “你媽媽打你手機不通,又不知道你公司裏的電話,所以她打給我了。”
  安之即時清醒,“謝謝,我現在就打回去給她。”
  “不用了,她讓我和你說,有個什麽阿姨的麻將搭子三缺一叫她去幫忙搭桌,所以晚飯不做了,讓你在外麵隨便吃一點再回家。”
  一聽不是什麽大事,安之又微蔫下去,“我知道了,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你的聲音怎麽聽上去那麽沒精神,沒有生病吧?”
  “怎麽可能,我是銅牆鐵壁的構造,一向百病不侵。”連傷害也不能。
  司寇笑,“既然你晚飯沒著落,不如我收留你好了,上次沒吃到蘭桂坊的烤乳鴿,我現在有點犯嘴癮,六點十分我在樓下等你,怎麽樣?”
  安之也不推辭,“好啊,我請你,就當是謝謝上次你陪我去接我媽。”
  “Sorry,我沒有讓女孩子在我麵前掏錢的習慣。”
  司寇笑著掛掉電話。

  第八章 都知道了

  關旗陸去到天河某片區的派出所時,萬沙華正和一名男子在大聲爭執,旁邊一個小民警左勸一下,右勸一下,對兩人有點束手無策,一見關旗陸出現,萬沙華眼裏儲忍已久的淚水滾了下來。
  他皺了皺眉,“怎麽回事?”
  半淡涼眸掃去,和萬沙華吵架的男子看上去極年輕,然而衣著十分花哨,皺巴巴的牛仔褲上掛著無數冷金屬鏈子,眼角眉梢更沾染有一種地痞般的流氣,他指著萬沙華衝關旗陸囂嚷,“這是不是你女人?”
  關旗陸聽而不見,拿起桌上小民警做了筆錄的文件夾子,邊看邊對萬沙華道,“你說。”
  “這個流氓汙蔑我——”
  “你說誰流氓啊你!”那男子的手指幾乎戳到萬沙華麵前,表情凶狠。
  關旗陸毫不客氣地用文件夾格開他的手腕,話聲沉冷,“你最好放尊重一點。”另一隻手調出手機中的電話本,撥通號碼。
  對方即時發飆,“操!我尊重你媽——”
  關旗陸拿著的文件夾霍地反手一揮,啪聲刮打在那男子的臉頰上,將他的說話直接抽斷,“鄭局長嗎?我是旗陸,有點事麻煩你一下。”
  小民警在呆了三秒後迅速起立,及時製住被煽紅了半邊臉怒罵著衝上去就要還手的男子,“你們這是幹什麽呢?都把派出所當什麽地方了啊?”
  三言兩語簡扼說清情況的關旗陸直接把手機放到小民警耳邊,“你們局長找你。”
  流裏流氣的男子聽聞麵現驚色,原本要拚命的架式變成了虛張聲勢。
  小民警對著電話恩恩啊啊地應喏,最後說,“是,是,我知道了。”
  關旗陸啪聲合上手機,對萬沙華道,“我們走。”
  出了門口,萬沙華眼中淚水再度洶湧滾落,那傷心樣子,似生平沒受過如此委屈。
  上車後關旗陸抽過麵紙遞給她,柔聲開解,“好了,沒事了。”
  萬沙華強忍哭腔,“我下午和同事外出辦事,回到公司樓下時,那個神經病不知道從哪裏突然跑了出來,衝到我麵前就想打我,幸虧保安過來才把他拉開,他就在那當著我同事的麵大叫大嚷汙蔑我是小姐,說我前幾天和他開房趁他睡著時偷了他的錢包和手機。”
  關旗陸慢聲問,“你最近有沒有得罪什麽人?”
  顯而易見的流言抹黑,殺傷力大得足以讓她以後無法再在公司立足。
  萬沙華努力回想,最後搖了搖頭,百思不得其解,“我最近根本沒做過什麽。”
  關旗陸側頭看看,見她仍然梨花帶雨,安慰道,“別想那麽多了,不如想想晚上吃什麽,我陪你吃晚飯好不好?”
  “恩。”萬沙華抹幹淨眼淚,輕聲道,“旗陸,謝謝你。”
  他笑了笑,“客氣什麽。”
  她定睛凝視他專注著路況的側麵,幽幽歎了口氣,收回視線落在前方空茫處,眼神變得有些惆悵和懷緬,“能不能陪我去白天鵝再吃一次芝士焗龍蝦?”她的聲音低下去,“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那些精美餐點,那支紅酒,那束玫瑰,那悠揚的小提琴演奏,如今都成了不能回憶的記憶。
  關旗陸沉默了一分鍾,然後將車子轉道駛上內環,往沙麵開去。
  他打開CD,音樂流淌出來,而人無聲無息地駕駛著車子,出奇地沉默。
  一曲既畢,一曲又起,卻始終是相同的旋律,萬沙華驚訝,“為什麽都是一樣的,不會整張碟隻燒錄了這首歌吧?”
  關旗陸心不在焉地笑了笑,當是默認,將車子駛下黃沙大道的出口。
  前行不久,往右一拐開上進入沙麵的拱橋。
  沙麵島內是單行環線,隻有唯一的車輛入口。
  當司寇的座駕沿同樣的路線駛入,經過白天鵝北門前麵的停車場時,關旗陸和萬沙華正從車裏下來,司寇直覺看向副駕駛座,安之定睛看著車窗外的那雙人影,臉上神情極其淡薄,也不知是不是心靈感應,關旗陸正巧側過頭來,看見司寇的車子他明顯一怔,眸光即時向副駕駛座內凝定。
  玻璃上茶色的防光膜讓他根本看不到裏麵是否有人,但直覺告訴他,安之就坐在那。
  這個時間點,司寇不可能一個人出現在此。
  安之別過頭來,對慢著車速的司寇平靜道,“怎麽開這麽慢?”
  萬沙華看關旗陸站在原地不動,訝問,“怎麽了?”
  司寇的車子已加速駛入綠徑深處,關旗陸回過頭來,唇角露出一抹苦笑,要怎麽解釋?就算跳進綠籬之隔的珠江也已經水洗不清。
  胸口抑悶愈加,情緒卻無處可說,而隻能深藏。
  內心的交戰伴隨他走進白天鵝,最後卻還是掏出了手機,撥通時卻聽到安之關機。
  那種失望難以形容,仿佛電話那頭的那個人從此與他山水兩隔,再無牽連。
  當電梯門打開,他合上手機,對萬沙華笑道,“總喝紅酒沒意思,今晚換換口味,你喜歡芝華士還是人頭馬?”
  就算萬沙華再愚鈍,此時也已看出了關旗陸情緒欠佳,她輕笑附和,“不如白蘭地?”
  蘭桂坊那廂,安之連菜單也不看,直接點了乳鴿,鹿腿,飛餅,時蔬,冬陰功湯和椰奶燉雪蛤,服務員送上餐前小食,她對司寇說,“我很喜歡這裏的鹵花生,口感很特別,外麵沒有哪一家泰國餐館做得出同樣的味道來。”
  司寇夾一粒入口,“我本來不愛吃花生,被你這麽一說,倒覺得好象真是這樣。”又連吃幾顆,才擱下筷子,看她神色如常,表麵上若無其事,他也就絕口不談敏感話題。
  即使安之刻意壓製和疏導自己的情緒,也始終還是因暗藏心事而興致不高,用完餐後司寇見她無心逗留,便善解人意地提出離去,將她送回人民橋對麵時,在樓院門口恰巧遇上從外回來的彭皆莉。
  司寇下車打招呼,“莉姨回來了?”俯首在安之耳邊,有些不好意思,“得麻煩你一下,我剛才茶喝多了……”
  安之掩嘴輕笑,故意說給母親聽,“司寇,我的電腦有點問題,你能不能幫我看看?”
  “好啊,這方麵我是專家,保證手到病除。”
  葉母笑道,“正好我下午烤了些曲奇,上去嚐嚐我的手藝。”語畢瞥了安之一眼。
  安之嘿嘿笑著挽過母親手臂,三人一同上樓。
  司寇借用衛生間時安之坐在沙發裏聽MP3,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把辦港澳通行證要用的東西送給莫梨歡,即時叫葉母取來戶口本,再找出照片和身份證,“媽,你先幫我招呼一下寇子,我去去梨歡家馬上回來。”把東西拿在手裏衝出門去。
  司寇出來後,彭皆莉笑著招呼他坐下,斟了茶,又端來曲奇和水果,“你隨便吃點,丫頭去了鄰居家,一會就回來。”
  司寇應了聲是,眸子半垂隱去一閃亮光,拿了塊餅幹慢慢地吃。
  如此安靜,引得彭皆莉多看幾眼,最後目光停在他麵容上,往事漸回,雖已是陳年舊念,卻仍然曆曆在目,她的表情慢慢起了變化,有些哀婉,又似無限淒酸,忍不住輕聲歎息,“想當初你才那麽一點點大。”
  司寇靜了靜,聲線低啞,“我還記得,莉姨每次來我們家都會給我帶點糖果玩具什麽的。”
  彭皆莉定睛看他英俊麵容,再次低低歎息,“如果梅姐能看到你現在出落得一表人才,不知會多開心。”
  “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幼兒院……我長大之後,怎麽也找不到她的下落,沒想到……她是怎麽死的?”
  “乳癌,發現時已經是晚期。”
  “莉姨,有件事……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很想知道前因後果。”司寇以手按在坐墊,傾身向前,“但是卻始終苦於無處求證。”掌心下凸起的異物感讓他隔著墊子隨手摸索了一下,“我爸絕口不肯談,而我再找不到第二個知情人——”
  指下再捏了捏,不太對勁。
  他低頭,移了移身子,從沙發靠背邊沿處的坐墊下翻出一樣小東西來。
  那部小小的銀白色MP3上,正一閃一閃地亮著紅點。
  彭皆莉見他忽然停下說話,手裏拿著女兒平時聽什麽流行歌的小玩意,神色變得怪異,不禁狐疑,“怎麽了?”
  司寇一笑,將MP3收入掌心,“沒什麽。差點忘了,安之的電腦在哪?我先幫她開機看看是什麽問題。”
  “在書房,你跟我來。”
  一刻鍾後,當安之回來,客廳裏隻有彭皆莉一個人在看電視。
  “司寇呢?”她奇問。
  “在幫你修電腦。”
  安之臉色微變,即時跑入書房。
  坐在電腦前的司寇聽到聲響回過頭來,臉上笑容深異,安之關了房門走過去。
  屏幕上開著一份文件名為“diary”(日記)的Word文檔,司寇彎唇,“你的密碼設得太簡單,隻要上黑客網站下載一個暴力解碼的小工具就能解開。”
  安之大怒,拿起案上書籍劈頭蓋臉摔向他。
  司寇閃身躲過,書本擊牆落地,發出蓬地一聲響。
  外麵葉母叫道,“怎麽了?什麽聲音?”隨著問話腳步聲行近。
  司寇即刻按滅顯示器電源,對門開處的彭皆莉笑道,“沒什麽,是我剛才不小心把無線鼠標碰落在地了。安之,電腦已經沒問題,我先回去了。”
  安之對母親說,“媽,我送他下去。”
  一出門口安之便發狠踢了司寇一腳,司寇痛得呲牙咧嘴卻不敢出聲,安之猶不解恨,第二腳更是用盡全力,卻被司寇飛快避開,他欺身上前,捉住她手腕扯向樓梯,“你跟我下來,我有話和你說。”
  安之壓低聲音,“你放開我!”
  卻掙紮不過,被他一路拖下七樓,拽出門口牽至江邊。
  “你怎麽可以那麽卑鄙偷看別人的日記?!”安之費力甩開他。
  “那你偷偷錄音又怎麽說?”司寇將手中的MP3攤開在她麵前。
  安之沒來得出口的續罵被定格在唇邊,脾氣再發作不得,表情瞬間變化萬千,她恨恨瞪著眼前這人,卻在他眼神極深的憐惜凝視下一腔怒火如被冷水澆滅,最終徹底化成泄氣,沮喪無比,“你都知道了?”聲線有些顫抖。
  司寇輕歎口氣,愛憐地將她摟入懷內,下巴擱在她肩頭,他眸如暗波湧過。
  從前的,如今的,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他已經通通都知道了。
  安之再也控製不住積聚已久的滿腔委屈,將額頭抵在他胸口,在他懷內低低嗚咽起來。
  不遠處的行道樹下,隱身在樹影後的關旗陸靜靜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第八章 打回了原點

  深秋初冬交接時節,人民橋頭原本碧綠青翠的老木棉漸漸落葉殘黃,每日裏早晚經過橋上,安之都覺得它的枝椏似又多了光禿禿的一段,很有種飄零落索感。
  她的職位再升一級,名片上已經印著市場部主任,然而和關旗陸之間卻似齒輪被絞停之後,再不知下一次的轉動會在何年何月。
  每每忙畢,她總愛將半邊臉枕在桌麵,手中細細的簽字筆無聊地在紙上亂塗亂抹,不覺畫出一棵樹的樣子,無意識地便在旁邊的空白處默起蔣捷的《梅花引》來。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
  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
  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閑影,冷清清,憶舊遊。
  舊遊舊遊今在否?花外樓,柳下舟。
  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
  漠漠黃雲,濕透木棉裘。
  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寫畢執著紙再看一遍,悄然憶起和關旗陸的花舟舊遊,奈何如今隻剩寒水空流,縱是神女有心,也已濕透木棉裘,夜夜梅花和雪似人愁。
  正待把紙揉了丟掉,卻見曾宏一臉寒霜地領著古勵匆匆進來。
  “關總在不在?”曾宏劈頭就問許冠清。
  “他在辦公室,不過可能正在用餐——”
  曾宏隻聽了前半段便直闖總經理室,即使許冠清的後半段說話清晰傳入他耳中,也絲毫不管不顧,抬手意思地敲了敲,不待應聲已推門而入,冷聲說,“關總,我有很重要的事情現在就要和你談。”
  安之和許冠清對視一眼,現場鴉雀無聲,曾副總的脾氣又次不知來由地瀕臨爆發,誰也不敢大聲喧嘩,免得自己一不小心就無辜成了炮灰。
  對曾宏的無禮闖入關旗陸的麵容紋絲未動,溫和神色不見半星波瀾,隻是在收回投在曾宏如蒙了一層薄冰臉上的視線,而不覺意與門外安之關注的眼眸迎上時,那一刹輕微定了定,如果一個眼神一秒間可以代表千言萬語,那麽該刹那兩人都已心事盡泄。
  驟然的酸楚直扯心口,安之回身落座。
  關旗陸抬首,對曾宏道,“坐。”
  一刻鍾過去,總經理室緊閉著的那扇隔音良好的門裏不聞任何動靜。
  安之終於還是忍不住,起身攀著隔板輕聲問古勵,“怎麽了?”
  古勵愁眉苦臉,“清河證券那邊的項目出了事情。”
  “什麽事?很嚴重嗎?”
  “塞曼提的係統在我們二次開發後多次測試都沒問題,誰知道給清河證券安裝上線後,竟然在聯網試運行時發現和他們的業務係統不兼容,造成他們的服務器今天當機了十五分鍾,不能進行任何交易,這對清河來說是重大事故,他們電腦處的何處長被上頭問責後大發雷霆,讓人打電話把曾總叫去狠狠罵了一通。”
  安之心口一秫,她一直隱隱約約的直覺果然沒錯,就知道不會那麽順利,當初是關旗陸力主把塞曼提的產品推給清河證券,如今搞成這樣他的責任肯定跑不了,隻怕曾宏會不會借題發揮?
  “那現在怎麽辦啊?有什麽解決辦法沒有?”
  古勵搖頭,“暫時還沒,技術部的同事連中午飯也沒吃,還在那邊檢查程序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這次事故使得清河對我們公司信心大減,何處長勒令我們簽署一份保證書,如果我們公司不能保證係統的如期驗收,後續就一分錢也不會再付給我們,還會按合同追究我們的法律責任。”
  “哇,這樣也太狠了吧。”
  “也沒什麽狠不狠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會提這種要求很正常。”
  安之想想,確實也是,對飛程來說這張單子再大也隻是一個客戶一樁生意,但對清河證券這種單位而言,上馬一套係統其中不知牽涉多少人的暗箱利益,一層層交錯的厲害關係,萬一最後項目砸了,可是誰也不想出來擔幹係,自然是未雨綢繆地讓飛程負上全責才安心。
  曾宏終於從總經理室裏出來,一臉陪笑地講著電話,“是,何處,我和關總商量過了,保證書我們一定會簽……是,是,何處您放心,我們已經組織了最好的技術力量,一定會讓係統順利如期驗收,絕對不會讓您難做的……是,是,好,我現在馬上過來盯著。”
  掛了手機,曾宏招呼古勵再度匆匆趕往客戶處。
  安之被關旗陸叫了進去。
  “你幫我做一份保函。”關旗陸口述內容。
  安之迅速記錄,果然和古勵說的一樣,記好之後她說,“我打出來給你看。”說罷又粉唇微張,睫瞳半垂的臉上似有絲遲疑,最後還是拿定主意不多話,起身準備出去。
  關旗陸看著她靜默地拉開椅子,在她想轉身刹那,多日來堵在他胸臆間的情緒被她始終堅持劃清界線的肢體語言打開了缺口,一絲夾雜著憂傷,渴望,無措和痛苦的繁複心念油然而生,他終於還是開了口,“怎麽了?小師妹,你有什麽看法嗎?”
  嗓音出奇平靜,麵容依然溫和如昔,甚至乎似還帶著一絲相見之初的笑意。
  安之定在原地,他放下姿態的說話令她的心髒被驟然湧起的歡喜穿透,又不能控製地對自己的反應覺得驚悚,熱氣直衝眼眶,眼前一片迷蒙。
  強自按下情緒,她力持鎮靜。
  “和清河的合同是正式的法律文本來往,雖然以你的名義簽署但那是公司行為,就算起了糾紛客戶真的追究也隻能針對我們公司而不是你個人,盡管你在內部要負一定責任,但上頭也隻能怪你在這件事上決策失誤或督導不力而已,可是這種非正式的保函文書,又不經法務部過目,如果你簽了名加蓋公章交出去,到最後有什麽問題肯定就是你這個總經理負全責。”
  合同和保證書之間的區別,以及這份東西的隱患他不可能不懂,為什麽還要這樣做?
  她以為的婉轉提醒,語氣不解中卻帶上些許埋怨,不自覺地透露了不肯出口的關心。
  關旗陸忽然覺得心情終於有了絲微好轉,消失許久的溫柔笑容重新浮上俊顏,“在目前這種狀況下,清河是不可能和飛程加簽正式的合同附件,所以才會指定要我們提供保函。”
  “為什麽?”
  “清河有自己內部的作業流程,如果是正式文件,何處長需要向管他這條線的二把手匯報,他剛剛挨了批,如果再拿一份這樣的東西去請示,肯定會令上司更加動怒,質疑他當初為什麽沒有把這個條款一起簽在合同裏,那他不就等於是自己去和領導說‘我工作疏忽了’?”
  “啊……是這樣。”政府機關和企事業單位,果然比他們這種純粹的商業公司複雜多了。
  “何處要我們私下出具這份保函,目的並不是真的為了以後追究我們的責任,隻是做給上頭看罷了。他不是請示而是直接拿了保證書去給領導過目,這兩者之間有很大區別,這份文書把責任完全推給了飛程,一方麵表明他出了紕漏後努力補救,另一方麵給他自己以及領導高明地留了後路。”
  安之漸悟,邊沉思邊慢聲道,“隻要二把手下了火,默認了這個補救措施,以後就算我們的項目真的失敗,屆時一把手過問起來,他們也可以撇清自己,而二把手還是會罩著同一條線上的何處。”
  “這份內容苛刻的保函至少在形式上起到一定的作用,可以使他們向一把手證明自己和飛程絕對沒有任何敏感的回扣方麵的瓜葛,如果項目最後不成功,也隻是當初在產品和公司上選擇失誤而已。”
  安之遲疑了一下,有些好奇,“那他們是不是真的就沒拿回扣?”
  關旗陸彎唇,“如果他們沒拿,你覺得曾總會把塞曼提的市場費用花在哪呢?”
  安之驚訝,“原來又是花塞曼提的錢。”
  “這次倒不是,清河是我們的客戶,塞曼提隻肯劃出一筆最高等級的市場費用,主要的部分還是我們公司自己出,隻不過羊毛始終出在羊身上,這筆錢一開始就已經做進軟件和設備的價格裏。”
  說到底他們拿的是自己單位裏的錢,隻不過從飛程走一個過場而已。
  已完全明白過來,安之再沒有逗留的理由,低聲道,“我出去做文件了。”
  關旗陸點點頭,凝在她背影的眸光暗幽如夜,唇沿無聲張了張,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
  眼看她就要出去,他輕輕道,“我明天一早去香港,和投資方麵談。”
  走到門口的安之身形頓了頓,卻沒有回首,慢慢擰開了門球。
  合上門,手中筆記本因她的用力過度而被攥出了指痕。
  在她出來時,關旗陸沒作任何挽留,他似乎已然沒有……和她再進一步的打算……
  原來他叫住她,不是回心轉意,而隻是認為他與她之間不能再無期限僵持下去。
  終於,都結束了。
  她以為兩人之間隻是一場微不足道的爭拗,她以為先前曾宏推開他辦公室門的那一刹,從他眼內看到的是如她一樣疼痛難抑的傷怨和思念,在他叫住她的刹那,她以為終於雨過天晴心頭狂喜不迭,卻原來通通隻是錯覺。
  他終於,不著痕跡地把兩人的關係打回到了原點。
  安之抖著手撥通司寇電話,拚盡全力抑住眼淚,嗓音碎得幾乎不能成語,“你……在……不在……公司?”
  “在,就在辦公室。”她太明顯的不對勁令司寇迅速追問,“你怎麽了?”
  安之放下話筒小跑出去,棄等電梯而直奔樓梯,跑下到轉角再不用擔心被人看見,淚珠終於大滴大滴墜落。

  第八章 不能相認

  司寇剛將辦公室裏的下屬全請出去,門開處安之已掩著臉衝了進來。
  他愕然起立,“安之?”
  她不管不顧地撲進他懷內,滿麵淚水盡數染落他衣襟,冰涼滲膚,直濕入他胸膛深處。
  司寇僵了好一會,才慢慢抬手,撫住她紮在他懷抱裏小小的後腦。
  “發生什麽事了?”
  她啞哭得喘息,整個人傷心欲絕,“我……要換……換工作。”
  司寇想笑,看來這小丫頭是真的失戀了,咧咧嘴角,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反而無端有種想殺人的衝動。
  外麵走廊傳來說話聲,依然緊抱著司寇的安之並不記得自己根本沒有關門,當司淙領著特助進來,眼簾驟然撞入如此意外的一幕即時站定在門口,而安之還茫然不覺,但司寇直起身軀時肌肉線條由柔軟而硬朗的變化讓她下意識抬起頭來。
  撫在她腦後的大手輕輕一扣,司寇將她重新壓回自己胸口,以眼神示意來人出去。
  司淙明顯皺起了眉頭,臨走前掃過安之的最後一眼隱著厲光。
  在特助無聲拉上門之後,司淙寒聲道,“你去人事部,把銀通公司一個叫葉安之的履曆拿給我。”這女孩子到底是什麽人?先與關旗陸不清不楚,現在又公然在辦公室裏對司寇投懷送抱。
  不多會,特助拿著打印好的文件回來。
  司淙翻看,現年二十三歲,畢業於北京,好象和關旗陸是同一所大學,讀的是經濟,成績還算優異,懂英法雙語,各種名目的獎項複印件繁多,家庭成員一欄空白,隻寫了住址是在濱江西路……看上去並沒什麽過人之處。
  特助察顏觀色,“這是集團人才庫裏的電子檔案,是不是不夠詳細?要不要我再找人另外查一查?”
  司淙搖搖頭,神色略陷入沉思,整份簡曆沒什麽特別的地方,隻除了一點,為什麽她沒有填寫家庭資料?是不想寫,還是已經父母雙亡,或者是個孤兒?缺乏安全感所以喜歡找男人依靠?想想剛才司寇所表現出來的嗬護,確實有點象是大男人對弱女的憐惜。
  一樓之隔的四十八層。
  無人的總經理室裏,關旗陸雙肘支桌,以手掌掩去眉眼間疲憊不堪的掙紮。
  此刻的他,已然身在絕地,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在他和安之之間,隻有陽光道和獨木橋這兩種涇渭分明的選擇,他要麽就放棄他的人生去陪她走,要麽就隻能各行各路,根本沒有一條她能夠接受的折中通道,他真的暫時還不知道,該怎麽做才是對她以及自己都最好。
  無心工作,隻盼著下一刻她會再度敲門進來,不管怎樣,讓他先多見她一眼,多一分鍾和她相處,也算稍能填補心底的虛空。
  等了許久,關旗陸卻遲遲不見安之拿保函進來讓他過目,他拿起分機撥出去,卻是聶珠接的,說安之走開了,他即時開門出去,放眼所至辦公室裏哪有安之的影子,他信步踱到她的座位,做好記錄的筆記本連同手機都在桌上,隻椅子空空如也,人不知去了哪裏。
  他皺了皺眉,然後注意到筆記本下壓著的白紙似乎寫有什麽。
  指尖把本子挑開,關旗陸拿起那張紙,慢慢讀罷蔣捷的《梅花引》。
  詞下一遍遍淩亂地重複寫著兩句,情在不能醒,欲語淚先流。
  褲子口袋裏手機響,司寇笑嘿嘿說,“安之請半天假。”
  關旗陸不假思索,“叫她上來。”
  “我現在是告知你,不是向你請示。”司寇啪聲掛掉。
  關旗陸回撥過去,一向善於克製波瀾不起的他此刻完全失去了耐性,就站在偌大的辦公室裏安之的位置旁,當場沉喝出聲,“我讓你、叫她上來!”
  司寇唉地一聲長歎口氣,“大哥,她哭得兩隻眼睛都腫了,現在正躲在洗手間裏洗臉,你讓她回辦公室幹什麽?丟人現眼嗎?”聲調漸寒漸冷,“還有,她說你們已經分手了,以後這位美眉就由我接收,你少再招惹她,不然兄弟也沒情講。”
  耳中傳來嘟嘟嘟忙音,電話已被再度掛掉。
  關旗陸煩躁地走回辦公室,砰聲甩上門,這才發覺自己仍然捏著那張白紙,手一揮就往窗外扔去,然而紙張輕飄飄地,從半空慢悠悠落下,無聲墜在麵前,他頭一低,入目便是那淩淩亂亂的字跡,情在不能醒,欲語淚先流。
  門外,靜悄悄縮坐座位裏的聶珠和許冠清探出身來,兩人麵麵相覷。
  安之提前回家,司寇將她送至樓下。
  彭皆莉坐在客廳裏揀豆苗,看見她回來不禁一怔,“今天怎麽這麽早?”
  安之不自然地垂了垂睫,輕聲喚道,“媽。”
  葉母見她形容憔悴,雙目微微浮腫,不禁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安之走到她身邊,慢慢在沙發裏坐下,扯扯嘴角,自我解嘲道,“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女人淚滿襟。”
  原來失戀,果然是大打擊,葉母安慰,“既然齊大非偶,你回過頭來去找齊二就是了。”
  安之抱過攬枕,隨口說,“是啊,想想還是司寇對我最好。”
  葉母定睛看她,俄頃,忽然問,“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的?”
  語氣十分平靜,如同兩母女平日閑聊家常。
  安之麵容窒了窒,好一會兒,才低聲說:
  “畢業找工作那會。我的獲獎證書一向由你保管,那天你給我拿去複印回來時,我見你不在家,不知道是不是去買菜了,就想自己把它們放好,結果在抽屜裏看到了你以前的體檢報告……爸爸是B型血,而你竟然是O型……”
  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生下她這個A型的女兒。
  那一刻,關於未來五十年幸福人生的構想,在安之眼前當場崩潰。
  “後來忍不住就想,既然我不是葉榮中和彭皆莉的女兒,那麽我親生的父母是誰?總不可能是你們路邊揀來的吧,我努力回想一些蛛絲馬跡,再聯想到每一年你都要我陪你回去給姨媽掃墓,而年紀輕輕就過身的姨媽,剛好曾經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
  雖然母親從不在她麵前提起姨媽的過去,但每次回中山,大舅父卻總忍不住在她們母女麵前感歎,二妹是遇人不淑才至如此早逝,她也就不難從他口中套出那不淑之人來。
  由是,她忽然很想看一看,自己的親生父親長什麽樣子。
  上到飛程的網站,發現其旗下的公司正在招人,安之便順手投了一份簡曆過去。
  彭皆莉半響不作聲,最後輕歎,“你這丫頭。就算你猜到了,也隻是單方麵的推測,你沒辦法求證,所以就設法使司寇和我相見,讓我誤會他是你的男朋友,想通過這種方法來試探我,是不是這樣?”
  心事被不失毫厘地說中,安之臉色窘紅,既後悔自己的鹵莽,又驚覺原先太過低估這位平日表現隨和無害的主婦,她囁嚅著,“對不起,媽,我不是存心讓你不開心,隻是想了解真相。”之所以這樣迂回曲折,無非不想破壞母女間的原有和諧。
  既然有些事彭皆莉不希望她知道,她不介意在母親麵前裝聾作啞一輩子。
  葉母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所謂知女莫若母,她把女兒養得這般大,就連女兒身上哪些地方長著幾不可見的小痣,她這個做媽的都一清二楚,安之那些玲瓏小心竅,又怎躲得過她閱盡世情的眼睛。
  “司寇真的不是你男朋友?”葉母問。
  安之搖頭,“你不用擔心,他不是。”
  “這個我倒不擔心。”葉母看她一眼,“你喜歡的是不是你的老板?”
  “媽。”安之叫,有種兒時被脫光了衣裳卻無處可藏的懊惱感。
  葉母不悅,“我是你媽,你有什麽好隱瞞的?”
  “你怎麽看出來的?”
  “就你那種不喜歡和男孩子來往的性格還能認識幾個有錢人?一出手就送你幾千塊彩票,不是司寇那樣的富家子弟最大的可能就隻有你老板,更何況前段時間你晚上總是關在房裏打電話,問你就推說是公事,最近卻變得垂頭喪氣,每天下班回來無精打采,你還真把媽當瞎子了?我隻不過是不說你而已。”
  安之泄氣,她還以為自己把情緒掩藏得很好,卻原來隻是自欺欺人。
  “女兒。”葉母輕喚,麵容難得地嚴肅,“雖然你不是我親生的,但是我不準你有什麽與億萬富豪老爸相認的念頭,你聽著,如果你貪慕榮華去認那個人,以後就再不要回來這個家,我也再不是你媽媽。”
  安之呆在當場,而彭皆莉似也自覺口氣太過嚴厲,微微別開頭,“那男人對不起梅姐。”
  她蹲下去,伏在母親膝上,輕輕說道,“媽,你放心,我就算到八十歲,也是你女兒。”
  葉母撫著她的發頂,目光異樣憐惜,“安之,媽不求你這輩子大富大貴,隻希望你平平安安,錢財那種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隻要你活得開開心心,媽就很滿足了。”
  “我知道了……媽,爸爸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我想他了。”
  “大概元旦左右吧。”
  “他這次回來你不如再勸勸他,讓他還是調回辦公室吧,我已經畢業工作,他不用再那麽辛苦跑船了。”從安之出生以來葉榮中就和她們兩母女聚少離多,一年裏才見一到兩次麵,每次回來他最多隻能在家待一個月左右,然後就又要出海。
  葉母笑了笑,“你爸閑不住,你不讓他往外跑他會渾身不自在。”
  想想父親確如母親所言,安之唉地一聲,一時便不再說話。

  第九章 就那一瞬一秒

  早上當安之回到辦公室,許冠清把她叫去,拿起桌上的文件,說,“關總去香港了,他交代讓你今天把這個快遞給清河證券。”
  安之接過,印有飛程抬頭的紙箋上打印著措辭嚴謹的一段話,是飛程的保證函,關旗陸已經簽了字,但還沒蓋章,她隨口問,“他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應該是明天,他讓我隻訂了一天的酒店。”許冠清說,轉頭看向聶珠,“阿珠,曾總的費用報銷你什麽時候給我?今天已經是月底的最後一天,我要去財務部那邊拿錢了。”
  聶珠應道,“我現在就填單子給你,這幾天老曾在深圳跑來跑去,每次回來都有大疊發票,所以我想留到最後再一起整理。”
  安之心想,清河證券出了那麽大的事,要把上上下下都打點好,還不知得花多少銀子。
  看看窗外灰蒙的天空,她歎氣,“不知不覺,又一個月。”
  “是啊,再過幾周就是聖誕和新年了。”許冠清感慨,“又老一歲。”
  “咦?”安之眼尖,看見了聶珠手腕上的碎鑽鏈子,訝問,“你什麽時候去買的?”
  “就前兩天。”
  安之嘖嘖連聲,“你不是說月光了?難道公司單獨給你一個人預支工資了?”
  聶珠笑啐她一聲,“我在路上揀到金子不行嗎?”神色間似有些不願多談。
  安之笑笑回座,撥通快遞公司電話,填好單子和文件一起放在一邊。
  一會古勵來電,“安之,清河的保函寄出來沒有?”
  “已經叫了快遞,他們等一下就過來取。”
  “你讓他們加急,無論如何下午一定要送到深圳給客戶。”
  “好,我知道了。”
  掛掉電話,安之正打算拿文件去總務處蓋章,看看自己的桌麵卻好象少了點什麽,然後才想起那張塗鴉的紙,她翻了翻旁邊的合同文件,沒有夾雜裏間,撐著滑椅退後想看看是不是落在地上,卻一不小心手肘碰倒了杯子,她呀聲驚叫,然而已來不及,快遞單子連同保證函全浸在了咖啡漬裏,安之傻在當場。
  心裏暗暗慘叫,恨不能剁了自己的手,後悔得直想跳樓,卻隻能急急找來抹布收拾桌麵,既驚又慌,關旗陸還要兩天才能回來,而古勵要求這份函書下午就要交給客戶,這下叫她去哪裏變一份出來——
  變一份出來?
  乍閃而過的點子躍入腦海,安之暗喜過望,快快打開電腦,打開Word文檔,按原來那份保證函的內容格式,字體大小,行距段距,做了份一模一樣的,再用同樣的箋紙打印出來,她執筆簽上關旗陸的名字和原有日期。
  從總務處蓋好章回來快遞公司的人已經等在辦公室,安之封好文件填上地址,交代了寄加急件,才長長鬆出口氣,總算大功告成。
  這一擾攘,上午已過掉大半。
  此時在香港,關旗陸剛由飛程的司機開著粵港通行雙牌車送到下榻的酒店,在櫃台check in的時候忽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頭,他倏然回首,看見鍾如想笑麵如花地站在他兩步之外的身後。
  關旗陸再度意外,他不是沒被異性追過,實際上從初中起這種事對他來說就已經司空見慣,但倒追得象鍾如想這麽鬆緊得宜,既懂進退,又體貼解語的,還真不多。
  讀書時期女孩子大多害羞含蓄,而成年後接觸到的女人又成熟得過火,不是目的性太強功利心太重,就是太精明理智太懂計算情感與現實之間的得失。
  其中自然也不乏真心喜歡他的女人,可惜始終沒人能令他心動,隻除了——
  關旗陸淡淡笑了笑,“這麽巧。”
  “是啊,我和朋友來香港shopping,剛巧早上關阿姨和我通電話,說你今天也要來,所以我就來這裏等你了。”原本鍾如想還有點惴惴不安,怕關旗陸會覺得被打擾而對她反感,現在看他神色雖然並不熱情,但似乎也並不排斥她的出現,不由得暗自有絲興高采烈。
  關旗陸看看表,“對不起,我約了生意上的客人。”
  鍾如想連忙道,“你去忙吧,我不耽誤你了,對了,你用的是廣州的手機號還是香港的?晚上我和朋友去蘭桂坊,到時叫上你怎麽樣?”
  關旗陸溫言婉拒,“我不一定有空。”
  “沒關係,到時候聯係看看嘛。”鍾如想拿出電話,“你的號碼是多少?”
  “你直接打我手機就行,不好意思,我先走了。”關旗陸笑笑和她道別。
  鍾如想看著他倜儻瀟逸的背影,明顯的失望目光中夾雜著無限癡迷,抹著精致唇彩的雙唇不自覺微翹,這個男人,上天簡直就是為了她而創造出來,他越和她保持距離,她就越是情難自控,從她對他一見鍾情起,就已經決定要把自己的下半生和他綁在一起。
  關旗陸和FD的洽談進行了整整一個下午。
  最後達成初步共識,草簽了一份協議,由FD出資八千萬美金而飛程把係統集成和部分電子分銷業務注入在廣州成立合資的控股公司,至於雙方各占股本的多少,需等飛程把子公司整合後看總資產和年營業額等財務數據,合資公司預計成立後一年內在美國紐交所上市。
  雙方合作愉快,晚餐時賓主盡歡,關旗陸喝得有些微醉醺。
  前峰不遠處有一座宮殿,他的事業在今天踏上了第一步台階。
  告別出來已經九點,上車吩咐司機送他回酒店。
  行至一半接到鍾如想電話,聲音十分清脆,“你忙好了嗎?”
  關旗陸合上眼靠向椅背,恍惚地想,為什麽來電的人不是安之?為什麽此刻應在他身邊分享他的成功和榮耀的女人,不是葉安之。
  睜開眼,半闔眸光瞥向駕駛座,他對司機說,“去蘭桂坊。”
  關訪茗這般苦心安排,多多少少,他總得給長輩留幾分顏麵。
  鍾如想站在路邊翹首顧盼,終於等到關旗陸的車子,見他從車中下來,先是一隻修長的腿踏出,啞灰色的Gucci皮鞋踩落在青磚石上,腳腕處露出一截淺灰拉絲襪子,往上薄薄的銀灰色西褲腳口熨得骨挺。
  那一刹鍾如想覺得這是她有生以來見過最性感的一幕,她定定看著敞開的黑色車門,一秒也不肯錯過,直到關旗陸彎身出來,俊朗身形亭立在她不遠處的眼前。
  迎上他溫色幽然波泊不驚卻極蘊風度地含笑的雙眸,她再控製不住心口如潑浪襲來的洶湧情意,如孩子般奔到他麵前,關旗陸在反應過來之前已被她捉住了手腕,在他眼底下她的笑容那樣發自內心的柔甜興奮,如同眼中所見他是全世界對她最絕世的瑰寶。
  這微怔瞬間關旗陸錯過了抽回手的最佳時機,而他的沒有當場拒絕讓鍾如想就這樣握著,隻那微妙一秒已然似乎是相當於默認了兩人之間某種特別關係的存在。
  鍾如想的笑容深到了心底。
  “不好意思。”下一瞬他抽回了手,旁退兩步,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曾總,沒事,你說吧。”聽了一會,他說,“這樣吧,我現在過關晚上住在深圳,你約好明天上午的時間,我們和清河的何處及王副總在香格裏拉碰個頭,恩——那個數目問題不大,你去安排吧。”
  掛了電話,他對臉現失望之色的鍾如想歉然笑笑,“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了。”
  鍾如想保持著臉上笑容,“沒關係,我們回廣州再見。”她其實很想說跟他一起回去,但是這話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因為一時間她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而且她和關旗陸之間剛剛才呈現一點點似有似無的曙光,她苦心了那麽久,不想在這個剛出現轉機的時候,就因自己的急迫而把事情給搞砸了。
  關旗陸吩咐司機回酒店取行李,褲子口袋裏手機震了震,大致又是無聊短信,他無心去看,隻靜靜望向車窗外,萬紫千虹裝點出來的不夜天一幕幕在眼前掠過。
  其實他並不真的急於在這時候回去,隻是覺得不能再留在此地,太過清楚他心坎處那個女人的底線是什麽,所以他不能給自己機會犯錯,不能在現在就讓自己回不了頭。
  很辛苦,真的辛苦,就為了一段感情,他需要和自己的過往及現在的人生全部說再見。
  而如沒有安之,無疑鍾如想會是一個相當合適他的妻子,如同萬沙華會是不錯的紅顏知己,又或者在花衣麗影滿京華的如斯繁夜,他會邂逅某個美麗女子而發生一場豔遇。
  他原應很輕鬆愉快地追求和享受自己舒適的人生,而不是如今這麽疲憊不堪。
  如果沒有安之。
  他合上闃黑雙眼,寂寥地換了個坐姿,插進口袋的手觸到手機,想起短信,他把手機摸了出來。
  一看顯示他倏然坐直,是安之,問他,“你方便嗎?”
  沒有多一絲猶豫,關旗陸直接撥回去,那兩句“愛情是一盞燈火,我是一隻笨飛蛾”的彩鈴響了許久,手機終於被接通。
  該刹那兩廂都有些近情情怯,他沒有說話,一會兒,靜默的那邊傳來安之輕怯的微聲,“嗨……”令他想起多年前校園裏的那抹瀟灑身影,還有在他家裏,她窩在沙發中看舊電影時,那種如貓兒眼一樣熠熠清亮最後被他吻得異樣水汪迷離的眸光。
  “是這樣的。”安之勒令自己提起精神,以professional的口氣匯報公事,“你簽好名的清河的那份保函我弄髒了,後來我自己弄了份一樣的寄過去。”
  關旗陸一怔,“有沒有人知道?”
  “沒有。”安之愕答,他的警覺來得有些莫名。
  “那就好,不要告訴任何人。”
  安之想問為什麽,話到嘴邊咽了回去,今時已不同往日,“我知道了。”頓了頓,那邊依然無話,她即刻說,“沒別的事了,關總再見。”
  耳邊仿佛傳來他的輕輕歎息,若有若無地,她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正想掛掉電話,卻聽到關旗陸說,“出來吃宵夜嗎?”
  她張口結舌,“你、你不是在——香港?”
  他看表,“我能在十二點前趕回來,沙麵的蘭桂坊見?”
  安之不再說話。
  關旗陸輕喚,“安之?”
  她沉默依然。
  關旗陸的心底忽然便鑽出一絲恐懼,很輕很細很擾人,就象他曾經曆過的悱纏拉割,絲麻絲麻地,一時輕微一時尖銳地痛,痛得很淡,但完全無法遏止。
  下一刹當安之開口,證實了他的預感。
  試探地,猶豫地,又似決定地,“還是朋友?”她說。
  他笑,背靠向後座,又傾身向前,手掌掩上眼睫,又垂下捏成拳在身側,再張開,換了隻手抓著手機,唇沿貼著電話,一直在笑,笑聲淺淺地,溫然地持續著,如果沒有安之,如果他的世界裏沒有安之。
  他必須在這一秒內決定,此後未來五十年的人生方向。
  “我——”
  “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安之搶在了他之前。
  就那一瞬一秒。
  男人在前程和愛情之間作抉擇時僅僅隻是一線的躊躇,對女人來說破壞力卻大得足以令心底猶存的希望徹底毀成碎片,不敢聽他的答案兼為維持自尊,在他出口前安之直接判了兩人死刑。
  她輕輕道,“如果一樣東西,我需要很努力、經曆很多、付出很慘痛的代價才能夠獲得,如果過程需要如此辛苦,對我而言它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那時你問我,對於感情是否也如此,答案我現在知道了,我想——是的。”
  關旗陸忽然明白過來。
  他無法和安之解釋自己曾經曆過怎麽樣的心理折磨,盡管幾近靈神俱毀,因為他已經教會了她,不管此間他如何天人交戰,這過程對她而言不具意義,重要的僅僅隻是結果。
  冷靜和溫柔和微弱的痛,一切全然歸位,該來的始終要來。
  他慢聲道,“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安之沉默,她的成熟遠達不到關旗陸的境界,由是此刻的她根本感知不到,他已把決定權全然交在了她手裏,那一絲委屈與賭氣,那一絲年輕的驕傲,以及受挫後心底對情感帶來的傷害的深深恐懼,讓她無法不硬著頭皮把態度堅持下去。
  他問,“你會不會後悔?”
  她終於開口,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他又問,“你覺得做朋友對你最好?”
  “記不記得你打過的比喻?我們現在就好象是一個人站在山頂,而另一個人站在山腳,兩人身在景觀完全不同的地方,隻能隔著一千級台階遙遙相望……你在山上不會下來,而我在山下無法上去……不管誰勉強誰,都隻會痛苦。”
  即使此刻山峰上有日落,隔著這樣遙遠的距離,他們也無法接吻。
  關旗陸反問,“你現在就不痛苦?”
  安之勉強笑笑,“不是說長痛不如短痛嗎?”這樣連根拔起,她幾乎痛得想死。
  此時此刻,這就是她內心最真實的答案,關旗陸為她輔助引導了出來,她寧願搶先一步割舍他,也不肯放手和自己的愛情未來一搏,他低低地再笑起來,似忍著蔓延的痛楚,嗓音卻越來越溫柔,“十二點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他以為自己夠理智,但不,最理智的那個人是葉安之。
  當回到約定地點,甫見麵他二話不說將她摟入懷內,“給我一個告別吻……”喃喃細語的尾音消失在她唇間。
  那一夜,濱江西路的盡頭,長流不息的江邊,一對明明說好分手的戀人在忘情擁吻,西斜月色將兩人久久不願分開的身影拉在地麵,看上去纏綿入骨。

  水北天南
  作者:安寧

  第九章 兵不血刃

  從香港回來的翌日關旗陸就把司機開掉,沒有任何理由,就隻吩咐許冠清讓財務部結算清楚薪資,請人走路。
  這還是一向以懷柔手段著稱的關旗陸第一次進行人事方麵的調整,事件雖然微不足道,卻讓公司裏所有人都警醒了一點,那位平日溫和好相與的總經理,一旦動了手拿人開刀就是絕得沒有任何回旋餘地,由此不免讓人對他產生一種敬畏心理。
  在關旗陸的緊盯下,清河證券的案子已經找到問題出處,技術人員加班加點解決了程序中的bug,測試多次沒再發現問題,加上曾宏幾乎天天往深圳跑和客戶高層修複了關係,整個項目終於順利進入驗收期。
  中午時安之收拾收拾桌子離去。
  從分手後她再沒有留在辦公室用午餐,一到休息時光就往外跑。
  當關旗陸從總經理室出來,沒有意外地看到她的位置又是空的,他對許冠清道,“不用幫我訂餐。”邊走向電梯,邊按下心頭對安之每日中午去向不明的掛慮,直覺覺得自己最近毫無效率的工作狀態和易受影響的情緒,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
  在一樓見到容顏愁損的萬沙華,他笑笑,“我們邊吃飯邊談。”
  然而一出騎樓關旗陸的眸光就變了色澤,在通往A座的大理石闊廊前方,安之兩隻手掛在司寇屈起的右臂上,往上一竄把整個身子騰空,象孩子一樣玩著吊環動作,司寇受力不住被她壓得傾身下來,她咯咯輕笑著站回地麵,“你真弱!”
  他順手擁住她肩,“小姐,你也不看看你多少斤,還以為是三歲小孩啊?”
  安之側過臉來看他,“我應該早些認識你,這樣就可以天天蹂躪你了。”
  她眉目間的快樂引得司寇定睛,擱在她肩的手動了動,想抽回卻最終還是停留了在她肩頭,他睥睨著取笑,“已經有心情天天蹂躪我了?你的傷疤好得還真快。”
  安之笑容一窒,深吸口氣,下意識令自己笑得更開心些,象要趕走什麽似地手在半空一揮,一派豪情無比,“失戀而已,小菜一碟!”
  關旗陸勾了勾唇角,難怪分手對她來說那麽容易出口,原來隻是小菜一碟。
  萬沙華驚訝地看向他,“你們——”說話被搭在腰上的手掌打斷。
  “想吃什麽?”關旗陸溫言柔語。
  安之和司寇同時回過頭來。
  關旗陸臉上的微訝恰到好處,他掃過安之的眼神仿佛僅僅隻是有絲意外,然後對司寇笑了笑,“這麽巧。”摟著萬沙華與兩人擦身而過,微彎的唇瓣幾乎挨著萬沙華的耳廓,親昵無間地,“還是四樓那家的琵琶蝦好不好?”
  安之哪裏是他對手,站在原地,定定看著他和萬沙華低聲細語的背影,臉上笑容早消失得一幹二淨。
  司寇忍不住微哼,“看什麽看?不是小菜一碟嗎?”
  安之踢他一腳,把脾氣發在了他身上,惱叫,“有你這麽做哥哥的嗎?”
  司寇愕了愕,“你說什麽?”
  “我說你是豬!”
  司寇臉容似有些困惑,側頭想了想,說話還沒出口已被安之拉著往外走,“我們換個地方吃飯,我不要去四樓。”語氣中帶著冷意和一抹決絕。
  司寇眸色閃了閃,改口道,“不去四樓,那就去頂樓旋轉餐廳吧。”
  “隨便了。”她意興闌珊。
  心底難受至極,難怪他那麽輕易就同意分手,原來一早已和前女友舊情複熾。
  四樓餐館裏的隔紗雅座,關旗陸仔細看過萬沙華的簡曆,“你的工作經驗完全沒問題,我給人事部經理打個電話,到時候她和你例行見一見就可以了。”
  萬沙華鬆了口氣,感激道,“旗陸,不好意思總是麻煩你,如果不是在公司裏實在待不下去了,我——”眼眶紅了紅,話已說不下去,她和關旗陸的交往不知道怎麽就被挖了出來,雖然流言風傳是某個肥頭大耳的富商,但關於她被包的種種傳聞已經到了不堪入耳。
  關旗陸笑,“不麻煩,我剛好正需要一些自己的人。”
  和FD的合作已經明朗,公司內部整合馬上就要開始,屆時必然腥風血雨。
  口袋裏手機震動,是許冠清,十分惶急,“關總,曾總讓你馬上回公司。”
  關旗陸一怔,“什麽事?”
  許冠清壓低聲音,“我不知道,他帶了一幫子深圳的同事回來,一進辦公室就大發脾氣,召集大家馬上到會議室開會,讓我把在外麵吃飯的人也全叫回來,還讓聶珠打了電話給司董的特助請司董也過來,關總你快回來吧。”
  收了線關旗陸對萬沙華道歉起身,叫來領班交代餐費掛他帳上。
  在電梯口遇上匆匆趕回的安之。
  兩人相視一眼,都調開頭去誰也沒有說話。
  一層層飛升,關旗陸站在安之身後,看著她僵立著連一點細微動作也沒有的身影,那種悶擾的情緒再度湧上心頭,他抿了抿唇,直覺真的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
  可是眸光卻仍然不由自主地停在她身上。
  直到梯門打開,他才想起什麽,低聲命令,“一會不管發生什麽,乖乖坐著,別多嘴。”
  安之愕惑不解,卻也沒時間思考,匆匆走進會議室。
  橢圓長桌邊沿已坐滿了所有和清河證券項目相關的人員,一個個如喪考妣地低垂著頭,坐在主位的司淙深藏不露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反而在他右側的曾宏鐵青了臉,現場噤若寒蟬,氣氛異樣壓抑凝重。
  安之無聲輕走過去,挨著聶珠縮坐在離主位最遠的角落。
  關旗陸神色不變,拉開司淙右手邊的椅子若無其事地坐下,習慣性地微微一笑,那平日溫和異常的笑容此刻帶上了些冷然軒昂,淡寒眸光縱掃過現場所有人,開口時已語氣肅沉,帶著三分不悅,“這是怎麽了。”
  所有人抬起頭來,有的直起腰板,有的看看對麵同事,一片衣袂窸窣,卻無人敢應聲,曾宏向古勵打去一個眼色,古勵動了動身子,卻低下頭看著桌麵攤開的筆記本,似乎沒有收到他的眼風。
  曾宏臉色青得更甚,一群貪生怕死的廢物!
  他率先發難,“清河驗收不過,今天和他們的業務係統再次聯網運行時又出了問題!”厲目往台下眾人掃去,終於有幾位顯示出坐立不安的樣子來。
  安之心頭隱隱約約地覺得不對勁。
  關旗陸淡聲問,“出了什麽問題?”
  “我們在清河證券驗收時……”技術部的楊誕囁嚅著,在關旗陸投過來的淡眸下縮了縮腦袋,卻不得不把話說完,“隻要一啟動塞曼提的軟件他們的業務係統就崩潰,等我們停止了塞曼提的東西才恢複正常。”
  “上次的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為什麽還會出現這種狀況。”
  技術部的研發人員一個個又低下頭去,項目經理辯解道,“上次的問題是解決了,我們測試過很多次,塞曼提的軟件在服務器上單獨運行時沒事,晚上和他們不進行交易的靜止狀態的業務係統聯機測試時也不見異常,所以我們才認為可以驗收了,誰知道一和清河在交易進行中的業務係統聯機,馬上又造成了業務係統當機。”
  有人帶了頭,楊誕跟著說,“其實最開始時我們就提過,塞曼提的產品不合適。”
  餘人也加入話題,“後來我們又檢查過了,我們自己開發的那部分程序完全沒問題,所以應該是塞曼提的軟件引起的,他們在國內證券行業根本還沒有成功的案子,產品也不是我們熟悉的……這種問題誰都沒辦法預測。”
  言論逐漸變成對塞曼提的聲討,總而言之,技術開發沒錯,客戶沒錯,當然也不敢直接說關旗陸和曾宏當初的選擇有錯,眾口齊聲地一起義憤填膺怨責塞曼提。
  安之終於明白,為什麽關旗陸讓她不要多嘴。
  整件事要麽真是巧合,要麽就是一個兵不血刃的圈套,專為關旗陸而設。
  她不無憂慮地悄然望向主位,司淙雙手抱胸靠著椅背,似專心聽著眾人陳述,但就一言不發,臉上表情也絲毫沒有變化,讓人一點也看不出他的想法。
  曾宏看底下七嘴八舌的意見表達得差不多該說的都已經說了,適時再度開口喝住,“現在的重點已經不在於去追究到底是誰的問題!”
  嘈雜聲戈然而止,靜默中眾人又把腦袋耷拉下去。
  “驗收時一出事何處長當場就甩袖子走人,根本連聽也不聽我解釋,到現在還是拒絕接我的電話,隻交代秘書告訴我說是王副總的意思,不但這個項目到此為止,對於我們先期的投入以及花了幾百萬向塞曼提買來的軟件,他們會按這份保函所說的一分不付!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曾宏把麵前飛程保函的複印件推到關旗陸麵前,矛頭尖銳直指,“關總你說吧,現在怎麽辦?!”
  關旗陸眼底的最後一絲耐性終於耗盡,目光猶如寒刃出鞘,冰冽帶煞,原本抿緊的唇角卻慢慢地展出一抹不協調的奇異笑容。
  也罷,既然天意如此,就讓他以後陪安之去遊山玩水看日落吧。
  “清河出了這種事故不管什麽原因我這個總經理始終難辭其咎,何況當初塞曼提的產品本來就是我一力主推,還有這份對公司極端不利的保函——”椅子一旋他麵向司淙,唇邊笑意反常地變得有絲譏誚,“董事長,趁著今天你也在,正好,我向大家宣布引咎辭職。”嗓音既淡且冷,已然直接推椅起身,“如果客戶真的要追訴飛程,所有責任我願一力承擔。”
  眾人麵麵相覷,現場鴉雀無聲。
  司淙的臉色愕然微變,瞪著關旗陸轉身決然離開的背影說不出話。
  一句引咎辭職,已堵死了所有後路。
  比司淙更驚愕的人是安之,她不明白為什麽關旗陸會表現得如此決絕,他的誌向明明博如鴻皓,這個她舍棄了愛情去成全的男人現在卻象丟了理智似地,竟然那麽輕易就說出要辭掉飛程銀通總經理一職。
  眼看著關旗陸就要走出門口而局麵就要變得無可挽回。
  此刻安之心頭清晰想起,當她第一次在工作中犯錯時正是他在曾宏開口之前將她帶離,使她免受職場中無處不在的折辱,如今他卻要出外從頭來過?!他要從跌落到不會比她好多少的山腳邊沿再一步步重新往上攀,要如她一樣沿途看盡人間臉色?!
  不,她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安之抽過聶珠麵前的筆記本,拿起筆在上麵飛快簽下關旗陸的名字,把筆記本遞給前麵的同事示意他們傳上去給司淙,然後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起立,輕怯但堅定地道,“那份保函不是關總簽的,是我。”
  走到門口的關旗陸霍然回首。
  安之從來不曾見過關旗陸在這一刻的眼神,眸中驚愕得不能置信,又怒得似下一瞬就會噴出火焰,還冰寒得令冷意直滲入她心底最深,似乎她是全世界此刻他最不願見到的人。
  她被他的眼神震得僵立,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
  靜得連根針掉下也能聽見的會議裏,緊盯著安之的除了關旗陸外還有曾宏,聽到安之的說話時他腦裏轟地一聲炸了開來,全身血壓驟然升高,脖子上微凸的血管浮現出淡淡紫紅,雙目中射出劇烈恨意。
  安之不由得微微恐懼,曾宏就象是想撲上來生生咬死她。
  本來正苦於無計可施的司淙卻是忍不住麵露喜色,下一瞬已斂起了表情,再沒有比這更及時和更合適的台階,他極為威儀地開口,“這件事我知道了,曾總你和大家先出去,旗陸你留下來,散會。”
  一陣輕微的暗暗鬆氣聲,所有人迅速起立,無聲無息地魚貫而出。
  曾宏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一臉慘敗地再瞥了一眼安之,無言起身。
  那瞬間安之有種錯覺,仿佛曾宏的人生悉數盡毀在她一句說話裏,她低低地垂下腦袋,心頭驚恐彷徨和無助,隻覺眼中淚意就要衝堤而出,已經沒有勇氣再看關旗陸一眼,她緊跟在最後一人的身後離開。
  關旗陸仍然定定站在門口,已轉成無邊複雜的眸光始終跟隨著她低垂的腦袋,直至她從他眼底經過,門被從外掩上,他的臉色頓時寒了下來,冰眸投向司淙,毫無耐性。
  “曾宏就算有那份心思,在我眼皮下也不可能使得動技術人員對程序動手腳,那群人再受他威逼或被他巧舌如簧地鼓動,哪怕他們已經口頭上答應了他一起窩裏反我,也不會愚蠢到在景況未明前就敢拿公司超過五百萬的生意來開玩笑——隻除非,是董事長你暗地裏給了他們其中某個人一顆豹子膽。”
  清河證券的事故根本就不是塞曼提的軟件引起,而分明是飛程內部所為。
  司淙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麵容平和地認真比對著複印件和本子裏的兩個簽名。
  “清河之所以一直是飛程的老客戶,很大程度上並不是因為曾宏多會攻關,而是因為你和清河的一把手有著外人不知的私交,所以就算在他們二把手不知情的情況下你把這筆生意玩弄在五指間,等我入了局之後,隻要你請清河的一把手吃頓飯,所有問題最後還是會迎刃而解。”
  司淙終於出聲,不無感歎,“可惜最後還是被你將了一軍啊。”
  沒想到錯看最關鍵的一步,關旗陸非但沒有如他預料中的向形勢屈服,反而竟然二話不說就宣布辭職——用現實中的榮華去壓製他是司淙唯一的籌碼,然而隻要關旗陸舍得放手,真正不留戀和不在乎,司淙也就徹底失去了主動權。
  “既然已經這樣。”關旗陸雙手插在褲子口袋,眸色如豹,“我們何不在商言商。”
  “我的條件是,不管你用什麽辦法,隻要你幫我順利拿到國開行的貸款,我就給你百分之五控股公司的股份。”司淙從座裏施然起身,彈了彈手中紙張,“不然這位可愛的小姑娘就隻能等著被公司追究刑事責任。”
  “百分之十。”關旗陸表情悍然,“集團的百分之五,另加控股公司的百分之五。”
  “旗陸,你這是漫天還價。”
  “隨便你同不同意。”關旗陸無所謂地冷然淡語,“我任勞任怨地幫董事長打江山到頭來卻還要被陷害,相對這點而言我對小姑娘的興趣大多了,給她雇律師的錢我暫時還有一點。”
  司淙看著麵前態度堅決中還帶著幾分豁出去意味的關旗陸,心想到底還是低估了這個年輕人,不由得有些暗暗懊悔,如果他不設這一局,原本關旗陸還不清楚自己在他心裏對飛程的重要性。
  然而就因司淙一線細微失誤,被銳如鷹隼的關旗陸捕捉到進而抽絲剝繭地看清了形勢——國開行的貸款之所以一定得他出馬,很顯然,光是用司淙自己的麵子已經拿不下來,而大致必須得走鍾行長的愛女路線。
  已完全清楚自己的價值所在,由此在這場談判中關旗陸再不給對手半分機會,他的辭職毋庸置疑是釜底抽薪,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險招,而棋差一著的司淙卻就隻能節節敗退。
  如果不是安之在最後一刻把責任承擔下來。
  當已完全被動的司淙不得不回頭再找關旗陸時,也許他的價碼可以開得更高,但也許,他也就真的從此瀟灑撤退,陪了安之去某處山峰看黃昏夕陽。
  就因為她腦袋發熱的義舉,使兩人原本未知的未來提前確定了方向。
  半小時後,眾人看見董事長似帶著還算滿意的笑容離開。
  關旗陸神色輕寒地從會議室裏出來,平日的溫和麵容一掃而空,說話如寒冰截鐵,“冠清,給銀通全部員工發一封郵件公告,所有參與到清河證券和今天事件中的人,自己在下班前提出辭呈。”言下之意,別等他親自動手。
  這一日,關旗陸大開殺戒,以祭奠他真正劃上句點的愛情。

  第九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

  鴻門會議後,飛程順理成章地正式宣布對子公司進行合並。
  每天工作超過十二小時的關旗陸成為集團裏的焦點人物,並初步在商業媒體上崛起,然而他行事低調,除了集團市場部交給媒體的官方資料外並不接受采訪,形形式式的求見者全被許冠清擋在了門外。
  飛程集團下凡是和係統集成業務相關的所有子公司職員,都被要求提交一份正式的書麵述職報告,要求本人陳述清楚自己的工作崗位,工作職責,工作內容,和曆年來的工作成果,如雪片一樣的文件經人事部經理過濾後送到關旗陸手裏,再按關旗陸批複回來的指示每天約見大批被辭者,由早到晚談至唇皮幹裂。
  銀通公司裏,自動離職的加上後來被關旗陸開掉的員工,幾乎占去原來的四分之一,四十八樓一下子空蕩不少,往日的閑適和歡聲笑語早蕩然無存,一個個謹慎沉默地做事。
  許多時候,因為達不到完全不問錢財的條件,由是便不得不與生活計較。
  家裏有孩子的,要供房子的,買了車子的,每天出門第一件事就是錢,對於一份薪酬優渥福利完善的工作,誰又輕易丟得起。
  和銀通相比其他子公司執行起來更加慘烈,電信和政企開掉了百分之七十,形同於整個公司一鍋端掉,能留下來的隻有一些業務能力強的或水平精湛的核心技術人員。
  在這種幹戈大動的殺戮時刻,關旗陸卻特地招了一個人進來,就是萬沙華,她的職位為金融事業部的大客戶經理,關旗陸安排她和古勵一組,跟隨古勵熟悉業務,萬沙華雖然以前沒有做過銷售,但因為她曾在銀行做事,對金融行業的業務流程非常熟悉,而且認識不少銀行同業,所以和客戶打起交道來很有優勢。
  休息時候安之更少在辦公室逗留。
  親身經曆這麽一場企業大變革,親眼目睹以前朝夕相見的同事,忽然之間就已一個個默然抱著紙箱從飛程裏消失,她的心靈受到巨大衝擊,似在一夜間成熟,也變得有些冷眼看起世情來。
  “越來越覺得社會和人心複雜。”她神情落索地和司寇說,“以前每天上班都精神抖擻,現在每天鬧鍾一響就覺得煩,不想起床,有時候很迷茫,也不知道到底是我不適應社會,還是這種太過複雜的環境不適合我。”
  司寇已經調回集團做副總裁,連辦公室也搬到了司淙隔壁。
  他笑道,“不會吧,你這麽早就進入了職業疲憊期?”看她一眼,“如果真的覺得悶,換一換環境吧,還是你——”始終舍不得那個人?後麵半句最後還是沒有問出口。
  “如果你沒有調回集團就好了,那樣我還可以去投靠你。”安之把碟子裏的水果一片片全吃幹淨後起身,其實她想換工作的念頭已起了很久,隻是最近人異常懶散,對什麽事情都提不起興致,也就日複日拖了下來。
  司寇陪著她往外走,“我回不回集團有什麽關係?你想換職位我給你安排就是了。”
  安之搖頭,母親不讓她和司淙相認,她也就不想節外生枝。
  前方電梯口前的兩道熟悉身影讓安之的身形定了定,然後關旗陸和萬沙華也看到了司寇和安之,顯然大家都是剛用完餐回來,這片廣場就那麽一點點大,他們習慣吃午飯的地方也就那麽三兩家,想不碰上也難。
  “你先上去吧,我去便利店買瓶酸奶。”安之對司寇說。
  司寇一把摟住她肩,嘿嘿笑道,“我陪你去。”
  轉過身後安之才白了司寇一眼,嘴形無聲說著二字:無聊!
  司寇忽然低頭在她臉蛋上輕咬一口,威脅道,“你再說!”
  沒想到他會有此一舉,安之大為錯愕,陡然便覺背後生寒,似被人帶某種強烈到足以令她直覺預警的情緒盯視著,她有些發急,伸手就撥開肩上司寇的手,司寇目光一暗,卻仍是跟隨在她身後。
  萬沙華輕笑一聲,帶點幸災樂禍,“感覺很不好吧?”想當初她在旋轉門後看見關旗陸牽著葉安之的手時,簡直恨不得衝上去將他們永永遠遠地分開。
  關旗陸收回視線,破天荒地竟然點頭承認,“是很不好。”說完唇邊卻露出一抹笑,笑容中透出隔絕的涼冷,仿佛在該刹那做了一個什麽決定。
  電梯門打開,鍾如想和關訪茗從裏麵出來,看見關旗陸是一喜一怔,鍾如想的目光飛快掠過他身邊的萬沙華,她正衝關訪茗禮貌而疏離地笑笑,然後對關旗陸說,“我先上去。”
  騎樓外安之不悅地瞪著司寇,“你為什麽要那麽做?”
  司寇忽然就起了情緒,直接冷應,“我喜歡。”
  安之一愕,敏感的她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些心慌,“不和你說了,我去買東西。”
  司寇即刻拉住轉身想走的她,深籲口氣,他雙手按在她肩頭,俯首對上她的黑瞳,放低的聲音隻讓她一個人聽清楚,“安之,我不是你哥哥。”
  安之倏然變了臉色,驚呆失語,隻圓睜雙眸駭然看著他。
  她的反應令司寇唇邊浮起一抹無奈和隱約的苦澀,用手指點點自己的胸口,他一字字強化她的認知,“你聽清楚了,我,司寇,不是你的哥哥,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那你……為什麽不早點……和我說。”回想起這段時期以來她和他的相處,那些肆無忌憚的玩笑和親昵動作,她的說話虛弱到了斷斷續續。
  “我原以為莉姨會告訴你。”沒想到葉母竟沒有。
  安之的眸心籠罩在一種極無辜而絕望的情緒裏,人仍然不能反應,隻是不斷重複,“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麽現在才說。”
  司寇鬆開她,別過臉去望向遙遠天空下的樓群,扯了扯嘴角,啞聲說,“因為我喜歡你膩在我身邊,我喜歡你對我的不自覺的信任。”他回過頭來,眸心灼光跳躍,“一句話,我喜歡你,這麽說你明白了?”
  “我……我……不、不明白……”無法接受的安之驚惶地一步步退後。
  獨生的她從小就想要一個哥哥,沒想到在二十三歲這年竟然夢想成真,天上給她掉下一個現成的司寇。
  她沒有母親,或者應該說她有,但養母和親生媽媽始終存在區別,在她知道真相之後,雖然把自己的情緒掩藏得很好,在彭皆莉麵前沒有表現出一絲異常,但內心卻時時湧起一種無根之萍的茫然。
  她也沒有父親,有限幾次見到司淙,她的心口除了陌生隔膜,再沒有其他感覺。
  唯一隻有這個哥哥,他的存在令無依的她稍覺踏實,雖然他與她是同父異母,但因他的存在她才可以確定,自己在這世間和別的女孩並沒什麽不同,也是為人父母者的一點血脈,也有著血脈相連的疼她愛她的親人。
  但——為什麽——他會說他——不是……
  “安之!”司寇對著她狂奔向路邊的背影急叫。
  她攔下出租車飛駛而去。
  樓上銀通辦公室,關旗陸敲開曾宏辦公室的門。
  是次事件後,曾宏依然還是公司裏唯一的副總,關旗陸表麵上沒有動他,但他的手下以及和他來往密切的員工幾乎已被炒一空,相當於把他的權力全然架空,兩人不言自明地心照,他的離開是必然的事,隻不過遲早而已,關旗陸沒有公開辭退他已經留足了餘地,一來保存了他在業界的臉麵,二來也給他一個緩衝期去找下一家東家。
  有些事情,除了關旗陸和曾宏這兩位高管本身,公司裏的一般員工既不知曉,也不會想到其中道理。
  各子公司合並,在四家大公司八位老總裏CEO人選以關旗陸呼聲最高,而曾宏和關旗陸同屬銀通,合並後的公司卻不可能兩人同時留任,因為為穩定合並後的軍心以及迅速開展工作,並進來的其他子公司的人員肯定還是由他們原來的某位老總帶領最合適。
  所以兩位副總的人選肯定會是在其他三家子公司裏挑選,而沒有曾宏的份,曾宏能夠繼續在飛程留任的唯一可能,隻能是推翻關旗陸,由自己取而代之,可以說他是被迫不得不背水一戰,因為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就是離開飛程。
  如今兩人的角力勝負已分,雙方願賭服輸,象他們這種人,就算麵對壞得不能再壞的景況也會以光速接受現實,且一定會保持即使打落牙齒也隻和血往肚子裏吞的風度。
  因為在這個圈子裏,沒有任何持久的朋友或敵人關係,今日的朋友可能就是明日的敵人,而今日的敵人也可能就是明日的朋友,是敵是友,不過由不同時期、不同形勢下的利益決定關係而已。
  這點關旗陸清楚,曾宏也清楚。
  由是清河證券事件後兩人在辦公室裏依然沒事人一樣談笑風生,關係融洽得就象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反而是安之、許冠清、聶珠這等級別不夠的小人物覺得難以理解。
  “你和天華的總裁談得怎麽樣了?”關旗陸笑問。
  曾宏點起一根煙,斜靠大班椅裏,將腿蹺起橫擱在另一張椅子上,直言不諱,“他們開的條件我不太滿意,我打算和正東的老大也談一談,到時候再作選擇。”
  一切塵埃落定,兩人之間再無任何厲害關係,都放下了攻防守戰心之後,反倒因過往共事多時的一點惺惺相惜,而能象朋友一樣聊得深入一點。
  關旗陸說,“有家美國公司打算在年內進入中國市場,他們通過我在哈佛讀書的同學聯係我,想聘任我作中國區首席代表,我現在是肯定抽不出身,不知道你感不感興趣?”
  曾宏來了興致,這絕對是份美差,他坐直身子,“他們做什麽產品?生意大不大?”
  關旗陸拿出一張名片遞給他,“我和他們已經打過招呼,你可以直接去談。”
  曾宏一掌拍在他肩,“謝了。關總,坦白說其實我挺佩服你的,一想到連老司也在你麵前栽一跟鬥,我就覺得輸給你是心服口服,以後有機會你我兩人一定要再聯手合作。”
  關旗陸笑笑,起身出去。
  出租車回到濱江西路,安之飛奔上樓,衝進家門時原想大聲質問母親,卻見彭皆莉臉容委頓地躺在房裏,她嚇了大跳,滿腔混亂情緒即時灰飛煙滅,撲到床邊以手背探熱,“媽,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是不是又發燒了?”
  彭皆莉勉強笑笑,“可能感冒了,喉嚨有點疼,頭還有點暈。”
  “要不要我陪你去看醫生?”
  “不用了,我已經吃過藥了。”說罷卻連聲咳嗽起來。
  安之連忙倒來溫水,把母親扶起來服侍她飲下,忍不住埋怨,“你不舒服怎麽不打電話告訴我?”
  “沒事的,睡一覺捂身汗就好了。”葉母看著她,“你怎麽這個時候跑了回來?”
  安之低低垂首,一聲不發,隻是努力撐著眼睫,很努力地,卻終於還是無法把眼淚忍回去,一下子全湧了出來,在哭聲中哽問,“媽,司寇——不是我哥哥?”
  彭皆莉輕歎口氣,“不是。我看得出來那孩子對你有意思,但是我不希望你和他們家以後有什麽瓜葛,所以我和那孩子說這事由我來告訴你,其實我就是存心想瞞你,能瞞多久是多久,隻要你心裏認為他是你哥,那你和他之間就不會有發展起來的可能。”
  “為什麽他不是?”安之低低地微哭,為什麽他不是?
  “他不是司淙的親生兒子,當初他母親懷著他時被司淙知道了,那時候司淙還很窮,他母親一直嫌棄丈夫沒用,生下那孩子之後就把他丟給了司淙,自己跟別的男人私奔了,本來這事隻有司淙、梅姐和我知道,梅姐和司淙鬧離婚那時可能兩人吵昏了頭把這事抖了出來,無意中給躲在房門口的那孩子聽到了,上次他借機來我們家,其實就是為了向我求證這事。”
  安之終於明白,原來和她一樣,司寇從一開始也是有目的地接近她。
  她拭幹淨眼淚,原來,司寇和她,同是天涯淪落人。

  水北天南
  作者:安寧

  第十章 就算末日來臨

  在黃葉飄盡後,人民橋頭老木棉的節節光枝開滿了紅雲赤錦,耀眼得路人沒法忽略,然而在這萬物凋零的季節偏生隻它花期盛況,那傲世絕姿,又還似帶幾分無奈抗爭的淒涼。
  降溫時灰蒙的天空淅淅瀝瀝下著細雨,安之每在清晨和黃昏撐著傘從橋上經過,走出好遠後還是忍不住回首,一遍遍看靜立於橋畔那樹花滿枝椏的紅棉,每一片嬌豔柔嫩的花瓣都似在雨絲中輕顫不已。
  太美麗的東西,總會帶著其他所不能及的孤零、易碎和憂鬱。
  她和關旗陸之間就似與那樹錦雲的距離,連人帶花都被風吹雨打去,已漸行漸遠。
  至於司寇,天上掉下來的哥哥就這麽沒有了,安之比和關旗陸分手那時還傷心,和關旗陸分手時她是作了充分的心理建設,努力自我調節,然而司寇的身世卻來得太過突然,使她在情感上一下子難以轉變過來。
  再加上分手以來的情緒積累,她躲在被窩裏偷偷哭了好幾夜。
  其他子公司留任的職員開始一小撥一小撥開入銀通,新到者或多或少想與銀通的原有職員打好關係,原本空蕩清冷的辦公室這幾天裏逐漸地又再熱鬧起來。
  正所謂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安之去茶水間泡咖啡時不期然撞見關旗陸和萬沙華在內,她想退出已然來不及,萬沙華叫道,“安之你來得正好。”
  她隻得硬著頭皮走過去,笑笑道,“關總,沙華,有什麽事嗎?”眸光從他胸前的襯衣扣子掠過,就是沒去看他的眼。
  萬沙華指指關旗陸,“我沒事,不過他有。”
  在安之的尷尬和關旗陸的微愕中,萬沙華已輕笑著走出去,拉上門後就站在門口,端著杯子慢慢喝著,把偶爾過來的人都打發回去。
  門內安之問,“關總什麽事?”
  關旗陸定睛看著始終避開他視線的她,從江畔那夜後,他和她已好幾周沒再站得這麽近地獨處,此刻再凝視她眉目,竟有種恍如隔世感,心口輕輕歎息,他柔聲道,“不是還是朋友嗎?”
  安之臉容一窘,不出聲。
  “小師妹。”他如從前一樣輕喚。
  安之被這稱呼燙得整個人微微一震,就想轉身離開,卻聽到關旗陸說,“謝謝你。”
  他誠摯的語氣留住了她欲起的腳步,終於淡淡地笑了笑,“沒什麽。”那本來就是她簽的字,她隻不過是承認了自己做過的事實。
  關旗陸沒有問她為什麽那麽做,她讀的是經濟,不會不明白把責任擔下所可能對她產生的後果,有首歌叫《一切也願意》,他清楚記得其中兩句歌詞,誰愛我愛得真,怎會一點也不知,而對安之來說,或許另外兩句更為貼切,莫說為你犧牲,死也願意。
  就算曾宏收羅了百員大將,但,關旗陸有葉安之。
  “最近睡得不好嗎?”他的嗓音愈漸柔軟。
  安之張了張眸,終於抬眼看他。
  關旗陸微笑,“你的黑眼圈出來了。”而且整個人似再沒有了以前那種朝氣,令他覺得微微心疼,也許這點才是他還站在這裏的原因吧。
  安之下意識抬手揉了揉眼睛,誠實應道,“是不好。”總在夢中驚醒。
  “為了司寇?”
  安之忍不住笑了笑,並不意外他會這樣問,然而她也不想作什麽解釋,就當是默認。
  “這幾天中午你好象都留在辦公室裏吃午飯。”
  沒有想到他會細心留意,安之心口微微一顫,別開頭,“關總,還有別的事嗎?”
  關旗陸眼底一黯,幾乎想張開手抱她,動了動卻是把手插進了褲子口袋,“司寇怎麽了?是不是對你不好?”
  安之倏地掉過頭來,逆反地盯著他,“不關你的事。”
  “小師妹。”他無可奈何地輕喚。
  有生以來關旗陸何曾試過對人如此低聲下氣,但不知為何此刻對安之就是硬不起來,仿佛心懷愧歉,對她隻想寵著哄著,而他這似無限縱容她發脾氣的姿態,卻讓安之內心壓製已久的委屈衝胸竄起,眼淚當場就湧了出來。
  她在淚眼中定定瞪著他,啞聲道,“終於把我弄哭了,你現在開心了?”
  關旗陸心如刀割,凝視著她淚流滿麵的臉龐,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他那麽渴望擁她入懷,可是卻又怕好不容易才熬過來的堅持會前功盡廢,而讓兩人再度陷入痛苦深淵,備受煎熬折磨。
  安之拭幹眼淚出去,門外萬沙華怔了怔,朝裏看去,關旗陸轉身望向窗外,然而隻那一眼萬沙華已經將他臉上從未見過的痛苦之色一覽無遺。
  在洗手間待了良久,直到眼內紅絲褪盡安之才回座位。
  聶珠說,“安之,曾總找你。”
  安之一驚,心懷忐忑地去敲門。
  曾宏正在收拾抽屜,見她進來,“坐。”看她一眼,“不用這麽緊張。”
  安之幾乎不能反應,曾宏什麽時候曾對她和顏悅色過?
  “今天是我在飛程的最後一天。”曾宏停下來,坐在大班椅裏,看向對麵那個一臉謹慎和沉靜的人兒,“沒別的事,隻是想找你隨便聊幾句。”
  安之內心的緊張稍稍鬆懈下來,聽他這樣說,不禁又有些難受和愧疚,但這種時候卻又絕不適宜表現離情別緒,隻得試探地輕問,“不知曾總去哪裏高就?”
  “有一家美國公司會在國內設點,請我出任首席代表。”
  “哇!恭喜曾總!”聞言安之由衷道賀。
  曾宏是何等樣人,對於人心真假隻一眼已然看穿,看出安之的祝福是真正發自內心,他不由得笑了笑,轉而既生感慨,“關總真是好運氣,竟然有你這麽忠心耿耿的下屬。”
  安之心知他是想到了古勵,不知如何應話,也就隻是陪了陪笑。
  古勵臨陣和曾宏劃清界線,要麽是審形度勢識時務,要麽就是——他早被關旗陸收為己用,毫無疑問,如果曾宏離開,銀通裏的最大得益者就是古勵,即使他不可能坐到曾宏的位置,但是某個事業部副總監或總監的職位大致跑不了。
  可見在曾宏私下準備著扯杆子舉大旗時,關旗陸也沒有閑著,而早已布好了陣式。
  曾宏隱起表情,又看了看她,忽然道,“象你這麽年輕,大概對一個人掏心挖肺時,沒想過他值不值得的問題吧。”
  安之心口一凜,麵上卻保持著淺淺笑容,“曾總,我不太明白呢。”
  曾宏抽過旁邊的一份文件,“我今天還能行使副總的權力,所以從人事部要了這份東西,你看看吧。”
  安之微怔拿起,卻是萬沙華的簡曆,她一眼就看見了底下關旗陸親筆寫上的薪酬,不管該刹那安之有什麽情緒或想法,也控製得很好,隻是微訝笑問,“萬小姐的簡曆怎麽了?”
  曾宏當然不相信她心底一絲異樣也無,不著痕跡地挑撥,“你比她進來早得多,工作也多得多,現在你做的事情和總助有什麽區別?可是不但職位級別不如她,連薪水也比她這個半途出道毫無經驗的銷售少那麽一大截,我是真為你不值。安之,不是我曾宏自誇,如果今天你跟的上司是我,我絕對不會象他那麽對待你,公司又不是他開的,他用的都是老司的錢,就算給你多加點薪水當獎勵又怎麽樣了?他又不是沒有這個權力,我真想不通。”
  安之的笑容已變得有絲勉強,曾宏這番輕重恰當的說話直接擊中了她的命門。
  曾宏看她神色便知已有收效,進一步道,“我的公司新成立,很需要你這麽有能力又忠誠的人,條件你自己開,隻要是我權力以內的都沒問題,你回去好好想想,如果有興趣隨時聯絡我。”
  “謝謝曾總。”安之起身出去。
  若是平時,她一定會讓自己先冷靜下來,但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她的情緒已煩倦抑鬱到了一種程度,從曾宏房裏出來後她直接就推開了關旗陸辦公室的門。
  關旗陸並沒有如常一樣在桌後辦公,而是倚著窗柃望向遠處,側麵上有種說不出的蕭索,仿佛他已經在這裏站了千年,見盡花開花落。
  安之直接忽略心頭湧起的那絲異樣,冷道,“關總,我向你辭職。”
  關旗陸回過頭來,見是她,微微笑了笑,柔聲道,“把門關上,有什麽事慢慢說。”
  安之遲疑了一下,還是把門合上,爆發的憤怒也回落下來,她努力讓自己的說話不再帶上情緒,“這段時間以來工作一直很多,我覺得壓力很大,人很累,想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所以向你辭職。”
  關旗陸輕皺眉頭,“怎麽這麽突然?”
  “其實我心裏已經想了很久,隻不過一直沒機會和你說罷了。”
  他側頭想了想,忽然問,“是不是曾總找過你?”
  安之聲調一冷,“和他沒關。”
  關旗陸走回座位,“你沒必要為他打抱不平,並不是你害了他,也不是我硬要逼他走。” 他從文件夾中抽出一份遞給安之,“本來以曾總的資曆和能力,就算不能再留在銀通,也可以同級調去集團裏的其他部門或子公司。”
  那是一份詳細的資金出入記錄,每一條都列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些數額大得令安之吃驚。
  “他向塞曼體要了市場費用,同時又向公司申請了一筆,名義上是拿去攻關,帳麵做得很妥帖,但實際上這裏麵至少有三分之一通過各種方式轉手落入了他個人口袋,他吃水太深,董事長早就想查一查他,清河的事隻是一個契機罷了,被我開掉的那些人其中一些就是幫他藏私做事,本身也幹淨不到哪裏去。”
  一直以來沉甸甸地壓在安之心口的負罪感終於蕩然無存,那日她的一句說話保存了關旗陸,但卻連累一群相對無辜的人丟掉飯碗,她心裏一直不太能接受他趕盡殺絕的手段,卻沒想到原來局中還有局。
  “你們怎麽都這麽複雜。”她喃聲道,“我要辭職,我真的不適合。”
  這份資料,如果關旗陸沒有暗棋,又怎可能查得那麽清楚,所有這些錢的出處都要以各種名目做入報銷帳目,唯一經手人隻能是曾宏的私人秘書聶珠,而最後出具這份表格的核數人,自然便是許冠清了。
  之所以曾宏隻找她挖角,而絕口不提帶走聶珠。
  原來一個個都已修煉成精,不動聲色地演著幾重角色,隻她一人是笨泥扶不上壁。
  安之扯了扯嘴角,“聶珠的手鏈就是你送的?”是不是也還有著不清不楚?
  關旗陸微愕,“什麽手鏈?”
  安之沒再追問,他看上去真不知情的樣子,但誰又知道是不是假裝,人生於世,每個人都隨身帶著很多種顏色,她現在已辯不清真偽。
  她倒真的寧願自己辯不出真偽。
  可是今時今日的安之,早已不是涉世之初的那樽白瓷,關旗陸教導和開發得很好,許多事情已不需他解釋,她自己便能敏銳地看明白其中複雜因果,她自言自語,“萬沙華……我一直隱隱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以她的職位根本不應該拿那麽高的薪水,如果你連我都沒有另眼相待,又怎麽會獨獨青睞她……”
  關旗陸眼底暗了暗,安之已然慘笑起來,“我明白了。”她抬首看他,大眼中盈滿霧汽,“師兄,你就這麽急著趕我走嗎?沒有人比你更了解曾總的性格,你知道他臨走前一定會忍不住挑撥我是不是?或者說,甚至於連他為我準備的優差,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他深呼吸,連續地,最後才說,“那你又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是啊,為什麽?”眼淚又流下來,她也很想知道為什麽,為什麽在她為他付盡半生情心之後,到頭來他卻急不可待地要把她一腳踢開。
  關旗陸再控製不住,身一探隔著辦公桌牽住了她的手,安之沒有費力揮開他,如果兩顆心已然隔在了水北和天南,此刻就算他將她禁錮在這房內永不再見生天,又能代表什麽。
  她臉上深深的悲涼終於令關旗陸爆發,猛然抄起攤開在桌麵的文件甩向牆壁。
  “因為隻要看到你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我就無心工作!隻要看到你不在位置裏我也無心工作!隻要看到你中午從外麵回來時臉帶笑容我同樣無心工作!每一次你躲避我不肯看我都會讓我至少煩躁一小時!而每次看到你和司寇在一起我都會煩躁整整一個下午!知不知道為什麽現在我每天需要工作十二小時?就是因為一點效率也沒有!你告訴我,安之,我怎麽再把你留在這裏?!”
  她心口持續不斷地微微輕顫,終於不再躲避,轉頭迎上他失控中浸著暴怒的暗澤眸光,硬撐了半月的心防在酸澀中幾乎無聲軟化,但最後還是沒有,看著他,她的眼神極怪異,“師兄,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什麽?”
  “我在想,奇怪,為什麽你獨獨沒有利用我?還是你早利用了,而我根本不知道呢?” 說著說著眼淚又流了下來。
  關旗陸隻覺得內心深處轟然塌掉一角,那點前世延續下來的血珠炸成了粉碎。
  “我批準你辭職。”話聲戈然而止的同時他將她疾扯過來緊抱在懷,瞳心幻變凝縮如某種凶猛動物緊盯著唯一的目標起勢出擊,似已打定主意就算要耗盡畢生全力也勢將之吞食果腹,“至於我有沒有利用你,你以後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慢慢想清楚!”
  驟然將她雙手別到背後以單手鉗住,另一隻手直接解開她襯衣上方的三顆紐扣,在她的駭然驚叫中他將她攔腰抱緊,俯首在她鎖骨下方密密地強行植下吻印,他的情緒似動蕩劇烈,又仿佛就算末日來臨哪怕以後會毀了她還是他自己也再在所不惜。
  那小片細嫩肌膚迅速變成深紫,象是被烙上歸屬的獨特印記。

  第十章 你愛的是誰

  (這章改了一點關鍵的,就是沒有辭掉聶珠,反而給她升職加薪了。)
  那日關旗陸平生第一次翹班,把安之拖回隔壁F座自己的公寓,積聚已久的相思早融入了骨血,一回到安全空間他再把持不住,在深狂熱吻中全部心念凝集向全身最敏感的那一處,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所可能會做的事,他在情動中巨細無遺地一一全然做遍。
  當銀通辦公室和四十六樓原來司寇主管的光訊辦公室裏騰出的空位,陸陸續續被從其他子公司搬過來的留任職員坐滿,同期公司更名為飛程銀通(中國)控股有限公司,至此飛程集團內整個係統集成子公司的合並計劃終於順利完成。
  關旗陸安排一位從其他公司過來的市場部助理和安之交接了工作,關於她的未來他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不管她以後是工作還是不工作或是想做什麽樣的工作,他不幹涉她的人生,隻除非她覺得需要他的建議。
  安之離開的那天,許冠清和聶珠合夥請她吃了頓飯。
  許冠清不解,“安之你做得好好的,為什麽突然辭職?”
  聶珠感懷慨歎,“楊誕他們走了,曾總也走了,現在連你也要走了。”
  安之拿出早為兩人準備好的聖誕禮物,“別不開心啦,以後不是還可以電話聯絡嗎?來,拆開看看喜不喜歡。”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驚叫,“啊!你怎麽知道我就想買這個?”
  安之笑笑,想知道不難,惟有心而已,她還記得第一天來飛程麵試時,溫文的許冠清對她招呼十分周全,隻可惜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飯後她上樓去找司寇,“我辭職了。”
  司寇看她麵容一掃往日萎靡,微彎唇邊隱不去一絲淺淺笑意,從眼眸到氣色都再次呈現靈動而充滿生氣,內心不禁微微苦澀,“現在是不是該輪到你借出懷抱讓我哭一哭?”
  安之一愣,然後失笑,習慣性就抬腿輕踢他。
  踢完後卻帶三分誠摯認真地向司寇張開雙臂,“來,我抱你。”
  司寇沒想到她來真的,定睛看她三秒,也不客氣,將她攬入懷內,在她額上輕輕印下一吻,“如果他對你不好,或者什麽時候不開心了,歡迎再回到我懷裏哭。”
  安之與他緊緊擁抱,輕微哽咽,“司寇哥哥……”
  司寇眼眶微潮,懷中人兒此生已注定和他無緣,不管有無血緣關係,在她心裏他始終隻能是她的哥哥,他終於鬆手放開她。
  “辭職之後有什麽打算?”
  “還沒想好。”這段日子經曆太多,她需要一些時間讓自己好好沉澱,還不想馬上重新又進入社會,“我媽身體不好,我打算先陪陪她,然後出去旅遊一段時間。”調整一下情緒和狀態。
  “莉姨身體怎麽了?”
  “老是咳嗽,扁桃體三兩天就發炎,吃不下東西,叫她去看醫生總拖著,我準備陪她去醫院好好做一下檢查。”
  “有什麽事記得打電話給我,改天我去看看她。”
  安之抬首,眼內熠熠,雖明知不可能卻還是帶著三分期待,她如小孩般稚氣道,“不如讓我媽也做你媽吧?”
  司寇先愕後笑,拍她一下腦袋,“傻孩子。”
  安之輕輕唉地一聲,眼底遺憾仍然若隱若現,司寇內心有些微感動,顯然這女孩子是衷心盼望他成為她的哥哥,想了想,她說,“不如你和他去做一個親子鑒定,說不定其實原來你是的呢?”似不到黃河還是不肯死心。
  “國內沒有法院發出的文件不能做親子鑒定。”
  “那有什麽難,你去香港做啊,或者買通醫院的醫生。”
  司寇半垂下眸子,淡淡笑了笑,“從小爸爸就很好,對我和親生兒子沒區別,知道一個是或否的答案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她不再說話,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正猶如她之於彩票,明知最後一定會失望,又何必給自己無謂的希望,有什麽必要自己一手給自己造就困擾。
  “倒是你。”司寇笑瞥一眼安之,“告訴他了沒有?”
  安之搖了搖頭,遲疑道,“我不知道怎麽說好。”
  她並不打算和司淙相認,倒不如索性就讓這個秘密長埋心底。
  司寇似看穿了她的想法,不讚成地搖頭,“我勸你最好還是找個機會告訴他。”
  “再說吧。”她和關旗陸才剛剛複合,關係還脆弱得很,她不想在這個時候節外生枝。
  安之開門離去時隔壁辦公室的司淙剛好也開門出來,見到她明顯一怔。
  即使他臉上的不豫隻存在了千分之一秒,那一瞬安之還是感覺到了,心下微愕,低叫了聲,“董事長好。”然後匆忙離開。
  司淙皺著眉盯著她的背影,不知為何,多見了幾麵之後,慢慢覺得這女孩子的眉目依稀有點象故人。
  最近關訪茗攜鍾如想頻頻在天欣廣場出現,名義上是鍾如想陪關訪茗閑逛名店,然後中午便約同司淙用餐,自然也就會叫上關旗陸,五次裏他即使推掉四次也還是會出席一次,畢竟司淙和關訪茗是他長輩。
  偶爾關旗陸也會和萬沙華一同午膳,期間和關訪茗及鍾如想又撞見一次。
  萬沙華表現出來的對關訪茗的疏陌讓關旗陸微微訝異。
  “你對我姑媽好象很有意見?”他笑問。
  萬沙華輕聲冷哼,“象我這種她喜歡就可以拿張銀行卡出來隨便砸砸的普通人,哪敢對她有意見。”就算當初她跟著關旗陸也有三分是源於情意,關旗陸隻認同這種合則聚不合則散的關係,由是她沒得選擇。
  她雖然確實本性愛財,但也還不至於讓人拿幾萬塊就能把她砸死。
  關旗陸眸光一閃,似想起什麽事情。
  回到辦公室,許冠清說,“人事部送來一疊文件,我放你桌上了。”
  關旗陸點點頭,對聶珠道,“你來一下我辦公室。”
  在黑皮椅裏坐下,關旗陸看著站在桌子對麵的聶珠,笑笑問道,“你進飛程多久了?”
  雖然不明白老板所問為何,聶珠還是應聲,“差不多半年。”
  “是差不多,你和安之同一期進來。”關旗陸笑著,閑適地靠向椅背,微垂的眸光掠過聶珠腕間,忽然快聲道,“我姑媽昨天給你打電話了?”
  “沒有啊,是前天——”聶珠即時臉色煞白。
  關旗陸臉上笑意絲毫無改,“別緊張,來,坐下,我們好好聊聊。”
  聶珠唇皮動了動,本打算解釋,可關旗陸明顯不想聽的樣子,她囁嚅了下最後還是依言坐下。
  五分鍾後聶珠出去,關旗陸打開桌上文件,人事部送來的是離職員工的檔案,隻等他簽字後封存。
  他逐一簽署,看見安之的檔案也在其中,不禁停下筆,唇邊露出一抹笑來,他抽出檔案袋裏的文件,有公司給她買的保險,她自己寫的述職報告,還有兩份他簽字的晉級加薪單,眸光最後落在安之的簡曆上,關旗陸怔了怔,右上角的兩寸照片是灰色的,整張紙上的內容並非安之親筆寫就,而明顯是打印機所打出來。
  然後他看到了家庭成員那一欄裏的空白。
  關旗陸放下文件,他確信自己的記憶沒錯,當初許冠清拿給他看的安之的簡曆上,這一欄是填有內容,雖然他已經不記得上麵寫的什麽,但絕對不是空白。
  他撥通人事部經理的分機,“葉安之的簡曆為什麽不是原件?”
  “幾個月前小司總要找一位法語翻譯,把葉安之的簡曆調去之後就沒還回來,後來我問他要他說不小心搞丟了,所以就隻有電子人才庫裏打印出來的副件。”
  “我知道了,文件我已經簽好,你讓人上來拿,還有,給聶珠上調一級,按公司規定加薪。”關旗陸轉而撥通網絡管理員的分機,“我是關旗陸,你給我查一查電子人才庫裏的一份文件最近有沒有進行過修改。”他報上安之的職員編號。
  “有,這份文件的最新修改日期是——修改人記錄欄——是司寇。”
  關旗陸蹙眉,為什麽司寇要抹空安之的家庭成員?一幕幕記憶中影像在他腦海飛掠,先是司寇語氣正經地讓他不要碰安之,然後是安之與司寇之間不同尋常的親昵,原本他還以為她是因與他分手而情緒極度低落,所以把一向愛護她的司寇當好朋友一樣依賴,如今看來似乎不是那麽簡單。
  從手機裏調出一個號碼撥通。
  “鄭局長嗎?我是旗陸,有點事想拜托你,海珠區管戶籍的人你認不認識?”關旗陸報上安之家的門牌地址,“請幫我查一查戶主是誰及所有家庭成員。”
  他盯著簡曆上的空白處,安之到底有什麽秘密?
  一會兒後手機響起,他迅速接通。
  電話裏傳來安之的清甜笑語,“還在忙嗎?”
  關旗陸忍不住微笑,表情在瞬間柔和下來,“差不多忙完了,下班我過來陪你吃晚飯,想吃什麽?白天鵝,露絲還是蘭桂坊?”
  “露絲吧,我好久沒吃他們的吞拿魚焗薯皮了。”
  收線後關旗陸往董事長室尋司淙。
  “我已經和FD方麵把合約全部談妥,股權分配我方占百分之五十點一,過兩天法務部會把合約送來給你過目,如果沒什麽問題雙方就定時間正式簽約,FD的第一筆資金會在簽約後三十天內到位。”
  司淙讚許,“不錯。”
  關旗陸似沉吟了一下,才道,“姑丈。”而非董事長。
  司淙目光一警,“怎麽了?”
  關旗陸笑笑,“麻煩你和姑媽說一聲,她關心我,我很感激,隻不過……你也知道我喜歡那個小姑娘,萬一誰在她和我之間搞出點什麽事情來……到時候姑丈你想要的國開行貸款,可就恕我無能為力了。”
  這話明為提醒,實則警告。
  言下之意,如果哪天有人讓安之不爽了,或造成安之對他不爽了,那就隻能大家一拍兩散,他絕對會舍飛程而就安之。
  司淙笑,“喲嗬,看不出來你小子倒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情種,放心吧,你姑媽那我會提一提她。”
  對於司淙而言,一直認為男人三妻四妾或腳踏幾條船是正常行為,他隻要關旗陸能給飛程搞定貸款,至於關旗陸用什麽手段又到底和哪些女人在一起,他完全毫不介意,也不會過問子侄輩的私事。
  “那就謝謝姑丈了。”關旗陸起身時手機震起,他邊接邊走向門口,“鄭局長,查到了?”聽罷順口重複一遍,“葉榮中,彭皆莉……我知道了,改天出來一起吃飯。”
  順手拉上門的關旗陸並沒有看見,背後臉帶愕色的司淙已直直站了起來。
  彭皆莉,濱江西路,葉榮中……葉安之?!
  他的第二任前妻彭皆梅的妹妹叫彭皆莉,彭皆莉的丈夫叫葉榮中,彭皆莉和葉榮中以前住在濱江西路,而葉安之的家庭地址——正是在濱江西路,難道說她竟是他前妻妹妹的女兒?難怪他會覺得她有點象皆梅。
  這樣看來她在家庭成員一欄留空也就說得過去了,顯然是不想被人知道她和集團的董事長有著一層親戚關係。
  關旗陸去到露絲時,安之已在室內角落裏的情侶卡座等候。
  懷舊風格的牆上掛著許多罕見的原裝美國車牌,古老而別有西方情調。
  菜式都上齊後,關旗陸吃得不多,但不時為安之布菜,遞果汁紙巾,極為細心體貼,當安之低頭吃東西時他便背靠向椅,柔和眸光凝視著她,眉宇間漫滿柔情,每每安之看向對麵總會撞入他幽深還專注的瞳子,令她心口微跳,腦袋連忙又低了下去。
  那不自覺的緊張和慌亂,帶出一絲初諳情事的嫵媚和羞澀,引得關旗陸唇邊不住浮現點點意味深長的帶絲邪氣的淺笑,看在旁人眼內,這對情侶明顯處於戀情甜蜜階段,一方情迷意亂,一方寵愛有加。
  最後安之被他看得受不了,“雖然你的眼神讓我覺得我很秀色可餐,對這一點我感到萬分榮幸並為此向致你致以最誠衷謝意,但是——”她在關旗陸的失笑聲中哀求,“師兄,你這樣我怎麽吃得下啊?”
  關旗陸傾身向前,執起她一隻手握在手心把玩,低聲調笑,“我也吃不下,隻想吃你。”
  安之耳根大紅,恨恨瞪他一眼,卻甩不開他的手。
  關旗陸另一隻手拿起一顆小薯仔遞至她唇邊,柔聲誘道,“來。”
  安之咭咭笑著傾身往後躲,“不要!”
  “為什麽?”他低笑。
  “哼,被你喂著我不是很沒麵子嗎?”
  他失笑不迭,也不為難她,回手把薯仔放入自己唇內,一小點一小點地咬著,凝視安之的邪眸如桃花波色柔蕩,仿佛他專心對付的不是那顆薯仔,而是被他在遐想中放倒的她。
  安之既羞又惱,一把丟下餐巾。
  關旗陸壓低笑聲,把餘下的薯仔一口吃掉,不敢再逗弄她。
  拭幹淨手指,他漫不經心道,“你和司寇關係很好?”
  安之微怔,然後點了點頭,“除了歡歡外,他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關旗陸笑笑,沒再出聲。
  兩人又耳鬢廝磨良久,最後才手拖著手離去。
  沿著清幽綠徑漫步,安之不時側頭看關旗陸一眼,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
  關旗陸仿佛對她的遲疑一無所感,隻是慢慢地陪著她往回走。
  一路走到渺無人跡的情人路時,她終於鼓起勇氣。
  “師兄。”
  關旗陸這才側過頭來笑看她,揶揄道,“這麽快就忍不住了?怎麽不忍到回家呢。”迅速避開她半惱半笑飛來的拳頭,他捉住她的手,“什麽事?說吧。”
  “我想不通……象你這麽溫柔體貼,清妍——怎麽會想和你分手?”
  關旗陸笑了笑,“我還以為你們全宿舍都知道原因,清妍要出國念書不是嗎?”
  安之看著他,遲疑地,“真的是——清妍為了去哥倫比亞念書和你提出分手?”
  “當然。”他的笑容不變。
  她不再說話,收回眸光,看著前方一格一格的石磚。
  關旗陸反過來看她一眼,忽然問,“你呢,當初怎麽會和男朋友分手?”
  安之裂裂嘴角,“他說我不愛他。”
  “哦?”
  “其實我覺得自己很喜歡他。”不然杜與修怎麽可能成為她第一個男朋友。
  “我印象中你們開始得很快——那時你入學才一周。”
  “是啊,所以結束得也快。”整段戀情從開始至結束不到三個月,“他提出分手時我當場就答應了,當時自尊心很強,受不得一點點委屈,可是分手之後卻覺得很難過,我試過挽回,但是他沒答應。”
  那天晚上,她跑到操場的台階上獨自暗泣,被關旗陸撞見。
  “恩,你當時哭鼻子的模樣我現在還記得。”關旗陸取笑,眸光掠過她的側麵,“那之後你再也沒有交男朋友,就是因為忘不了他嗎?”
  安之笑了笑,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隻是說道,“大概過了一個月,當我的情緒平複下來之後,慢慢回想我和他的交往過程,不得不承認其實他是對的。”
  關旗陸眸光閃了閃,慢下腳步,“為什麽這麽說?”
  “除了牽牽小手,我和他之間從來沒有過任何親熱動作,應該說我們更象性格極其相近的好朋友,而不是戀人。”
  “交往三個月,沒有過任何親熱動作?”關旗陸不置信地停下腳步。
  “恩,這很奇怪嗎?”安之坦然看他,當時她和初戀男友確實就是那樣。
  關旗陸站定在原地,轉過身來,幻變眸光中似有千言萬語,安之驟覺心口慌亂,他已忽然將她按在樹幹上,雙眸內似跳躍著火星,語氣柔得出奇,“你的意思是,那晚在操場上我們一時走火……那是你的初吻?”
  她臉色大紅,別開了頭,“你怎麽還記得那個,我早忘了。”
  “真的?”關旗陸捏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腦袋轉回來,慢聲確認,“你不愛他?”
  他的眼神和語氣都非常奇特,黑瞳深處凝成噬獵之色的兩道細線,平生第一次在安之麵前強勢畢露,以至連他慣於潛藏的冷酷寒厲也微浮出來,讓她清楚明白到他絕對不允許她的答案超出他的預期,而這動作背後的暗示讓安之沒來由地心口一陣酥麻,她說不出話,連頭也不敢點,果然,他的下一句問話緊跟而來,“那你愛誰?”
  雙手向後環抱著樹幹,安之緊緊咬唇,想避卻怎麽也避不開關旗陸印落的吻,他密密吮在她的唇齒交咬處,仿佛先前無情撲獵不留餘地之姿隻是她的錯覺,他溫柔得不象話,極具耐心地柔哄,“告訴我,你愛的是誰?”
  他不停歇的一遍遍誘陳,終於逼使她不得不直接麵對自己的心意,此時此刻他與她共知著答案,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心頭翻起滔天巨浪,如被沒頂卷入了再無力自救的狂潮旋渦,愛情被他調弄出如此絕世妖異的光芒,令一直在燈火外徘徊的她再無法抗拒。
  終於,她合上眼,微笑著,毫不猶豫撲向火的中央。
  “師兄,我愛你……早在你的雙眼看見我之前。”
  關旗陸胸口大燙,腹下也驟然生溫,一把將她抱起,轉身往白天鵝賓館走回去。

  第十章 兩根銀色發絲

  關旗陸去了香港和FD簽約,安之陪同母親上醫院,看上去清清瘦瘦的男醫生在詳細詢問過情形後,開出單子讓彭皆莉做一個纖維鼻咽喉鏡檢查,還從咽部取了一點帶血的異物做檢驗,交代翌日來取結果。
  安之略有醫學常識,一聽就心裏一沉,出來後讓母親在一樓的休息椅上等候,她借口上衛生間折返樓上,找到診病的醫生,眸光掠過案上名牌,趙衝,她問道,“趙醫生,我媽的病很嚴重嗎?”
  “可能隻是慢性咽炎,但也可能是鼻咽癌,要等化驗結果出來才能確診。”
  安之心坎驚震,一時手足冰涼,全身動彈不得,隻是喃喃道,“怎麽會這樣?”
  年輕醫生看她的樣子,好言相慰,“先別著急,讓我們等結果出來,就算不幸是真的,現在對這個病的治愈率已經相當高,大部分患者最後都能康複,不用太擔心。”
  安之道謝後足浮腳輕地離開,再見到母親時形容上一點也不敢泄露,隻是微笑著緊緊挽住彭皆莉的手臂,回家後她窺空撥了個電話到葉榮中的單位,交代說母親病重請父親速回。
  晚上關旗陸打電話回來,察覺她情緒不對,不由得關心,“怎麽了?”
  “沒什麽,我媽身體有點不舒服。”安之一句帶過,沒有細說,一方麵也還未確診,另一方麵關旗陸有過半夜十二點從香港趕回來的記錄,她不想因為自己而影響到他正常的工作安排。
  “看醫生了沒有?”
  “看了,做了個化驗,明天去取報告。”
  “我明天下午回廣州。”關旗陸遲疑了一下,“要不我去看看她?”
  安之心口一暖,“你回來再說。”
  隔日魂不守舍的安之出門取報告,被江邊冷風一吹,才想起忘了告知司寇。
  其時司寇正和司淙在談分銷的事,因為董事長室裏隻有父子倆,他也就無所顧忌地接通,笑道,“怎麽,終於想到給我打電話了?”看了對麵的父親一眼,“還叫我哥哥呢,結果你人一走我茶就涼。”
  司淙的睿目閃了閃。
  安之勉強笑笑,說,“司寇,醫生懷疑我媽可能患了鼻咽癌。”
  司寇失聲道,“怎麽會這樣?”
  “我現在去醫院拿化驗報告,知道結果再打你。”
  司寇掛了電話便對司淙道,“爸,我出去一下。”
  “怎麽了?是那個葉安之?”
  司寇站在原地,好一會,才道,“我見過莉姨了。”
  司淙愕了愕,轉而想起安之和司寇密切的來往,終於完全明白過來。
  “你早就知道那個葉安之是皆莉的女兒?”
  “是。”
  司淙皺眉,“為什麽不告訴我?”
  司寇不語,很難說清楚到底是什麽原因,當年彭皆梅離婚後回來幼兒院看望他時,曾三番四次囑咐他別把她有了寶寶的事告訴司淙,說這話時她的神色那樣嚴肅,還要他舉起小手發誓,在他腦海裏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當時的諾言他至今仍然謹記。
  所以當他看到人事部交來的安之的簡曆時,直覺就是不能讓父親知道。
  到後來彭皆莉也對他提了同樣的要求,加上他對安之也動了情思,自然就更不想他們父女相認了,因為那意味著他和安之之間會曲折重重——親生兒忽然變成養子,憑空劈出一個女兒,兩人還結成連理——以司淙的身份和社會地位,怎會讓自己本人以及整個飛程集團淪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笑資。
  那時他抱的想法是,如果他能和安之走到一起,先斬後奏之後再去告訴司淙也未為遲,隻可惜天不從人願,安之一直把他當作哥哥。
  “爸爸,安之說莉姨可能患了鼻咽癌。”司寇頓了頓,看向司淙,“你要不要——也去看看她?”如果彭皆莉有事,安之的養父一年才回一兩次家,那樣她就真的相當於是再沒有親人。
  司寇的說話和神色讓司淙生了一絲疑心,“怎麽回事,司寇,你到底想說什麽。”
  司寇抿唇,“莉姨隻是安之的養母,她的親生母親——是梅姨。”
  司淙大為愕然,“你說什麽?!”
  “安之是你的女兒,爸。”
  “絕不可能!”司淙直接喝斥。
  “當初梅姨走了之後曾經去幼兒園看過我,那時她大著肚子,還讓我回家不要告訴你——你去問莉姨吧,就什麽都清楚了。”
  司淙霍然起立,“讓司機備車!”
  安之取了報告,她從來沒有試過這樣害怕,怕到竟然自己不敢去看結果,跑到樓上找著趙衝,顫聲說,“醫生,你幫我看看……我媽有沒有事。”
  趙衝已認得她,那日她的驚惶讓他印象深刻,接過報告打開,看了看,麵上露出笑容,“化驗結果沒事,不用擔心了,我給你再開些慢性咽炎的藥。”
  安之如同在聽上帝的判決,先是呆了呆,思維停頓幾秒,然後才反應過來自己無罪,不用受這種殘酷懲罰,她尖聲大叫,開心得眼淚奪眶而出,彎身給了趙衝大大一個擁抱,“趙醫生,謝謝你!你真是他媽的——不是,是我媽的天使!”語無倫次起來。
  她飛奔回家。
  出租車駛到濱江西時安之看到一輛黑色名貴轎車駛入樓院門口,那車牌整個飛程集團的人都認識,她迅速下車,為什麽他會在這?
  彭皆莉聽到鈴聲出來開門,見到司淙臉色變了變,麵上掠過一絲焦慮恐慌。
  司淙疑心更重,“阿莉,好久不見。”
  彭皆莉默然將他迎進屋,關上門,招呼他坐下,斟來花茶。
  廿多年流金歲月一擲如梳,依稀還記得當年對方年輕的模樣,如今卻已塵麵鬢霜,相顧時兩人都有些唏噓。
  “司寇說葉安之是阿梅的女兒?”司淙開門見山。
  彭皆莉點了點頭,“她是阿梅的女兒,不過不是你的,這件事你不要再問了。”完全不想進一步談下去。
  司淙臉有點變,“阿梅在七月份和我提出離婚,後來我們在八月份離掉了,而我看過,葉安之是在第二年三月份出生,所以除非她是早產兒,否則阿梅和我辦離婚手續時應該已經懷上了她。”
  “當年如果不是你對不起梅姐——”有些激動的彭皆莉迅即平靜下來,以不容置疑的口氣道,“總之安之不是你的女兒,我想這個你自己應該也清楚,你就當不知道這件事吧,不要再問了。”
  司淙見她始終守口如瓶,沒辦法也隻得換了話題,關切道,“司寇說你身體不好,沒什麽事吧?”
  彭皆莉剛想說話,門口傳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安之已經開門進來,看見司淙她睜大了眼,驚訝不已,然後看向母親。
  彭皆莉似一瞬間有些手足無措,隨即笑笑道,“這位司伯伯,是司寇的爸爸。”
  “我知道,董事長好。”
  司淙此刻再見到她,心裏感覺不無複雜,從前那些隔閡反感頃刻已煙消雲散。
  安之走到茶幾旁,“我渴死了。”拿起杯子就倒茶。
  司淙正待起身告辭,也不知是不是杯子太燙,安之拿不住一失手,在她的驚呼聲茶水已半潑在了司淙的外套上,她急忙抽來麵紙,“對不起對不起!”
  “沒事。”司淙嗬嗬一笑。
  “董事長,你把外套脫下來,我拿吹風筒給你吹吹,很快就幹的。”安之惶急不已。
  “不用麻煩了——”
  “一點也不麻煩,真的,還是給我幫你吹吹幹吧,不然我太不好意思了。”
  司淙見她一臉內疚和堅持,也就不再在言語上糾纏,笑了笑大方除下外套遞給安之。
  “媽,你陪董事長先聊聊。”
  安之拿著司淙的外套進了自己房間,把衣服鋪在床上由外而內仔仔細細檢視,終於在內襯上撿出兩根銀色發絲來,把頭發裝進一個白信封後她從抽屜裏取出風筒把衣服吹幹。
  雖然安之在電話裏隻字不談,但太過明顯的異樣還是讓關旗陸起了掛心,他提前從香港趕了回來,沒有回公司而直接讓司機把他送去安之家,當車子下了內環高架從海天大廈旁拐進濱江西時,剛好司淙的座駕從院子裏駛出來,往人民橋方向離開。
  關旗陸怔住,即時讓司機停車。
  安之沒有去德勤而進了飛程工作,她和司寇反常的親昵,司寇對她異於旁人的關心,以及曾和他說“是我不想為你做嫁衣”,乃至她麵對司淙時的細微表情,全部在那瞬間湧入他飛速精密運轉的思維,答案已呼之欲出。
  他撥通關訪茗電話,“姑媽,姑父認不認識一個姓葉的或姓彭的人?”
  “姓葉的?我沒什麽印象,姓彭的——他的前妻姓彭,怎麽了?”
  “是不是彭什麽莉?”
  “不是,叫彭皆梅,她好象有個妹妹叫彭皆莉,你問這些幹什麽?”
  “沒什麽,隨口問問。”
  關旗陸微怔,司淙的前妻不是安之母親?而是她母親的姐姐?
  司寇抹空安之的記錄隻有一種解釋,就是不想被人看到,而有權力看到安之檔案同時又和司寇相關的人,飛程集團裏唯一隻有司淙,如果安之隻是他們隔了一層關係的疏房親戚,司寇為什麽要那麽神秘地刻意隱瞞?這不合常理——隻除非——安之其實是她母親姐姐的女兒,也即是——司淙的女兒?!而當這點成立,就一切都能得到合理解釋。
  關旗陸臉色冰變。
  寒聲吩咐司機,“回公司。”
  他的車子剛離去,安之就從院門裏神色匆匆地走了出來。
  攔車再回醫院,她掛了個號去找趙衝,診室裏有三兩個病人,都打發後趙衝對她笑道,“還有什麽問題嗎?”
  安之從外套口袋裏拿出兩個信封,在桌子底下遞過去,“趙醫生,請你幫個忙。”
  趙衝捏了捏其中一個信封的厚度,迅速收了下來,“你說吧。”

  第十一章 世上最深不可測

  關旗陸回到公司,拿了FD的合約打算向司淙匯報時,司寇正好從司淙房裏出來。
  司寇一見他脫口就道,“莉姨怎麽樣了?我現在去看看她。”
  關旗陸微愕,“什麽?”
  司寇這才自覺失言,“安之的媽媽,昨天她說懷疑有鼻咽癌,幸虧檢查出來沒事——”他打住了話,關旗陸驚愕的神色明顯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司寇尷尬地笑笑,“可能安之不想你擔心。”揮揮手匆匆離去。
  關旗陸幾乎想撕了手中文件。
  匯報完工作後他沒有返回四十八樓,而是打電話叫了萬沙華到A座四樓餐館一起午膳,要了壺清酒一杯一杯薄酌。
  未曾見過關旗陸如此反常的萬沙華十分驚訝,“你怎麽了?”
  關旗陸笑了笑,笑容裏透出一股寒氣,“我一直以為,在這個圈子裏混了那麽久,什麽人我沒見過,什麽手段我沒見識過?”不曾料,竟然被個他以為生嫩的丫頭擺了一道。
  直到此時此刻,關旗陸才醒悟原來自己對安之從無防備心。
  否則,他早該察覺她的異常。
  他坐在王座上如棋子般使盡天下人,卻獨獨疏於防範身邊最親近匿藏得最隱蔽的那一位,他以為她對他毫無傷害性,司淙低估了他,而他則低估了葉安之,這太過令人心碎的錯誤使他在贏了司淙之後,卻在她手上遭受到最致命的一擊。
  他那樣珍視愛惜嗬護和不忍傷害她,但,她回報他什麽呢?是把他作為男人的尊嚴和他的情緒,如此深藏不露地玩弄在指間。
  難怪她會認下簽名,因為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手裏握著一張最有恃無恐的底牌。
  他當初所經曆的那段痛苦得刻骨銘心的自我掙紮,如今想來是多麽可笑荒謬。
  “到底怎麽了?”萬沙華既關心又好奇。
  關旗陸將雙肘支在膝上,臉埋在掌心,捂在黑暗中的唇沿浮出一抹慘笑。
  “沙華,她欺騙我,她在一件最不該隱瞞我的事情上瞞騙了我,她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徹徹底底的傻子,是全世界無人能比的白癡。”而如果當你對一個人的信任已經毀滅,又怎麽再有以後?
  不僅僅隻是她的感情裏容不下沙子,現在他知道了,原來自己也是。
  萬沙華沒想到問題這麽嚴重,走到對麵在關旗陸身邊坐下,輕聲安慰,“會不會隻是誤會?你有沒有找她問清楚?”
  關旗陸張開手抬起頭來,表情已恢複如常,這克製力令萬沙華暗暗心驚,她才要起身,忽然被關旗陸扶住頸後,“你額頭沾了東西。”以指尖幫她拭去一點塵埃。
  關訪茗和鍾如想從門口走進來,便是看見萬沙華緊挨著關旗陸側坐,一手輕扶他上臂一手擱在他膝頭,麵向著他,關旗陸的眉額在她黑發上方露出一點來,一隻手扶在她頸項上,看去似是在公共場合當眾親吻。
  鍾如想當場臉沉眸暗。
  關訪茗隱去不豫神色,笑打招呼,“旗陸。”
  萬沙華回首,起身朝兩人含禮問候。
  關訪茗看也不看她,隻對關旗陸道,“你吃完了沒?過來陪姑媽坐坐。”問話如同吩咐,卻沒有留意到關旗陸今日神色不對,似平靜無波臉上完全沒有慣常的溫和。
  跟在關訪茗身後的鍾如想朝關旗陸笑笑,有些幽怨,最近想見他一麵實在太難。
  無心敷衍的關旗陸起身,淡道,“我吃完了,不過公司還有事情,就不陪你了。”召來領班吩咐,“把這兩位女士的帳單掛我名下,姑媽,我先失陪。”朝鍾如想微一頷首,領了萬沙華出門而去。
  關訪茗被堵得愕立,在鍾如想麵前拉不下麵子來,氣極道,“這是什麽態度!”
  鍾如想定定望著兩人背影,臉色陰沉如鐵。
  母親的檢查報告隻是虛驚一場,安之提緊的心才放下來,卻又因自己的身世而擔起了心事,待在家裏整個下午有些不知所為,到得想起關旗陸該回來了已是晚飯後,她撥通他電話,響了許久才被接起。
  “師兄。”
  “恩?”關旗陸淡應。
  安之心想,他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沒給她電話呢?不知為什麽,她直覺覺得關旗陸不太想說話的樣子,關心道,“工作很累嗎?”
  “沒有。”
  他的冷淡讓安之不由得有些心怯,“那你……還過來嗎?”
  關旗陸反問,“你媽媽不是沒事了?”
  安之一愣,急了,“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的,我隻是不想你擔心!”
  關旗陸頓了頓,笑笑道,“你真的沒有——故意不告訴我什麽事?”
  “我……沒有啊……”安之不由得有些心虛,她一直不和關旗陸提起司淙,是因為她錯過了最佳時機,但現在司淙是不是她父親變得真假未卜,她已經是無從說起。
  “半小時後你下樓。”關旗陸掛掉電話。
  安之早早到樓下等候,站在江邊,倚著欄杆,對麵白天鵝高牆上的巨幅霓虹閃著Merry Christmas的字樣,再過幾天就是聖誕了,屆時沙麵會熱鬧非常,前不久莫梨歡又次問她到底去不去香港,一會還是問問關旗陸的意思吧。
  關旗陸到達時,定定看了三分鍾安之的背影才從車裏出來,她趴伏在欄杆上,似心事重重,連他已經到了都不知曉,換作以前,早往路麵顧盼一百遍。
  “看什麽?”他行近,站在她身邊。
  安之指指江對麵的白天鵝,“那幅霓虹燈,漂亮不?”
  關旗陸笑笑。
  “我以前很喜歡看浪漫愛情故事,然後每次看到這幅霓虹都想,如果有人把上麵的燈珠裝點成‘安之,我愛你’,我馬上嫁給他。”
  眸光變了又變,他從後麵圈住她,雙手撐她身邊兩側的欄杆上,胸膛貼著她的背部,俯首在她耳邊柔柔地輕笑一聲,說,“安之,我把那句話送給你,就當作——我們聖誕的分手禮物,好不好?”
  安之心口一震,“你開什麽玩笑。”急想轉身。
  但關旗陸用身體和手臂鎖住了她,把她定定圈在自己與欄杆之間,他的聲音從她耳邊飄起,而她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深不可測的東西是什麽嗎?”
  “什……麽?”一絲細微的無法控製的恐懼從安之的心髒最裏頭鑽出來。
  “是人心。”他頓了頓,“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極其隱秘的純黑暗角落,隻要你自己不說出去,那麽保存在那個角落裏的一些邪惡想法,終生也不為人知。”
  “師兄,你到底想說什麽?”安之嗓線輕顫。
  “能成為朋友或者夫妻的,是因為我們在對方麵前都表現出自己美好的一麵,而將黑暗麵藏得深之又深,如此一來,我們生活中的麵目,也就成了對方眼裏的真麵目。”
  “我不明白,什麽意思?”
  關旗陸說得慢而寒涼,“而那些中途翻臉,再也做不成朋友或夫妻的,就是因為其中一方內心的黑暗暴露了在另一方的麵前,他或她所表現出來的卑汙劣性,其實可能潛藏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頭乃至基因裏,但是隻要沒有暴露在人前,我們就會死死認定自身差不至此,而一旦有人暴露了,則雙方的心理都會接受不了,所以,最後也就隻好分道揚鑣。”
  安之屈在心口前的雙手緊緊握成了兩隻小拳頭,“那麽……你認為是我暴露了?”
  “知道我為什麽會和你在一起?”
  在這一刻之前她會以為是因為他喜歡她,但現在,她如潑浪鼓一樣搖頭。
  “是因為我自信可以做到,把我心裏最黑暗的那一部分,已付諸的行動或形成的念頭,隱瞞你一生一世,那麽在你眼裏我也就是你所愛著的那麽美好。”
  安之呆了呆,低低道,“你已經做了什麽?還有……又打算再做什麽?”
  關旗陸吻吻她的後頸,溫柔得致命,“小師妹,你不會想知道的。”他輕喃,從她的頸子一路細碎地吻至她小小的耳垂,“我已經以為我們會這樣過一生了,可是,為什麽你沒有把你的心魔管好藏好,恩?”靈舌卷起她耳垂邊沿一點點薄膚,於齒間噬齧。
  安之痛得嗚咽,在他懷內顫抖,“不要……”
  “你沒有故意不告訴我,你有個身家以十億為單位計數的親生父親,是不是?”關旗陸毫無溫度地細笑,“小師妹,告訴我,你不是故意隱瞞我的。”
  安之緊緊咬著下唇,啞道,“我並不確定他是不是我爸爸!”
  “在你認為他是的時候,在你和司寇象兄妹一樣親親愛愛的時候,你沒有故意看著我在對你的感情裏沉淪覆陷,死死掙紮,是不是?我問過你,要不要和鍾如想爭一爭,你沒條件和她爭也就罷了,但你明知你有條件——你沒有故意想測試我到底愛的是前程還是你,你一點都沒有這般邪惡的心思,是不是?你真的不是故意抱持著一種純真而清高的姿態象天使似地飛身在空,俯視眾生般看我粉墨登場在你眼底象小醜一樣來來回回地走著過場,是不是?安之,為什麽?為什麽在你隻要說一句話、隻有動一動你手裏的仙女棒,就可以給你我一個美好的未來時,你偏偏寧肯舍棄我們的未來也非要用那根毫無意義的道具來測試我?”
  他諷刺至極的語氣和毫不留情的說話,象帶刺的玫瑰莖一鞭鞭抽打在安之心口,淚水在臉上橫竄,她哭叫著掙紮起來。
  “不要說了!是!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我通通都承認好了嗎?!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要國開行的千金還是要我這個平凡女!我就是很惡劣地想知道如果你選的不是我,當你知道我可能是董事長的女兒時會是什麽樣的表情!不如你來告訴我,我又做錯了什麽?!如果對你來說真正的是錦繡前程而感情就可以不屑一顧,那麽你又值得我愛你什麽?!還有你自己也說人心是最黑暗的!難道你就很純淨清高?難道不是隻不過我暴露在你麵前了而你沒有?你要分手是嗎?!好啊我同意!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你!我們現在就分手行了嗎?!”
  關旗陸鬆開她,退後,不帶半絲憐惜的寒眸直射她回過身的淚臉,對她的無理取鬧和推卸責任的言辭似失望至極,唇邊噙著一抹冷笑,“原來你沒做錯,這麽說來,錯的就隻能是我了?我應該去選國開行的千金,然後在知道你的身份之後再回來拜服在你的公主裙下,這樣我才沒錯,是不是?”
  安之撒腿就跑,一邊抹淚一邊哭著往家裏跑去。
  關旗陸站在原地,定定望著江對麵賓館高牆外的霓虹。

  第十一章 長路的盡頭

  飛程控股和FD的合資在媒體上刊出大篇報道,一時震撼業界,關旗陸的名字再度成為業內焦點,盡管他依然沒有接受媒體采訪,但是關於他成功整合飛程和成立合資公司後飛程董事長許諾了他多少報酬的傳聞還是流傳了開來。
  安之和關旗陸沒再聯係,兩人誰也沒有再聯絡誰。
  關旗陸的脾氣發得並非沒有道理,因為在他來說,為了這段他感情他真正放棄的並非單純的前程,而是他一直以來所秉持的人生規劃和態度,他需要改變自己、克守許多方麵的約束約製、令自己成為安之心目中完美的王子,而再不能按自己男人的喜好隨心所欲,別說是他,就算是女人,要她為男人犧牲到這種程度也未必多見。
  有所得必有所失,在得與失之間他最終做了取舍,便也就決定從此和她這樣走下去,可是安之始終刻意的隱瞞,不但令他深深失望,更多的還是傷害,她的行為傳遞出一種對他很不信任甚至於是看低他人格的信息,然而即使他負盡了全天下所有人,至少也還未負她。
  至於安之,自校園裏關旗陸無聲無息消失過一次之後,她的心底始終留有淡淡傷痕,所以有意無意或多或少地,確實也是想知道眼前的關旗陸值不值她所愛,她認還是不認司淙根本無關緊要,因為即使關旗陸知道後也不至於逼她去認,他曾說過不幹涉她的人生,由始至終,重要的就是她隱瞞他的事實。
  由是這次吵架吵得這麽凶,而以關旗陸那樣爆發的脾氣,如無安之一聲真正道歉,很難再輕易回頭,而以安之天性的驕傲,在被他如此無情地奚落之後,心頭梗著口氣,也斷不肯再輕易低頭。
  經曆過彭皆莉由死而生那種心路煎熬的安之,在分手後似一夜之間變得成熟,她把一切深深埋在心底,每日陪伴母親晨運喝早茶,然後一起去買菜做飯,閑暇時便上網查自助遊的資料,以至葉母雖然狐疑地覺得她有些不太對路,但具體又說不出來。
  去拿報告那天是二十四號,平安夜,從趙衝手裏接過時安之沒有即時拆開。
  拿著文件,也不坐車,沿著江邊一個人慢慢步行向沙麵。
  在情人路無人的石凳坐下,午後冬日的陽光有點班駁地透過枝頭落在地麵,她拆開袋子,把報告一點點地抽出,直至看到最後一行字,靜默了會兒,安之把報告輕輕一撕為二,兩下,四下,八下,每一片紙張盡皆撕成粉碎,然後全部扔進江水裏。
  她追尋了那麽久,隻是想知道一個答案,如今,也已經知道了。
  回家之後,陪母親繞毛線球時安之說,“媽。”
  葉母看看她,“怎麽了?”
  “為什麽你會說司淙不是我爸爸?”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令葉母臉色大變,“你胡說什麽!”
  “那天我在門外全聽到了。”
  葉母冷哼一聲,“我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麽大,他連招呼也不打就跑到我家裏來,這算怎麽了?頂著個親生父親的名頭就指望把我女兒帶走?你說我樂意嗎?”
  安之微笑抱緊葉母,“媽,我說過的,就算活到八十歲也是你女兒。”
  心想,原來她母親的應變和圓滑並不比關旗陸曾宏略遜,如果她沒有在飛程浸一浸,隻怕這輩子都會被母親好言相哄過去。
  葉母拍拍她的手,輕歎,“那時梅姐把你抱過來時才這麽一點點大,好象還沒幾年辰光,就已經出落得可以嫁人了,唉……”
  借口下去走走,安之出門後乘車往飛程,敲開司淙辦公室的門。
  司淙看見她愣了一下,隨即招呼她坐下。
  安之笑笑道,“董事長,不好意思打攪你,方不方便聊幾句?”
  司淙按下內線,吩咐秘書端來開水,又交代別接電話進來,對安之道,“想聊什麽?”
  安之側頭想了想,“當初,你和我的——姨媽是怎麽回事?”
  司淙仔端詳她五官,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以前不知道時不覺得,現在知道後越看安之越覺得她象彭皆梅。
  他苦笑了下,“有一天我和訪茗在外麵吃飯時被皆梅撞見,回去後她跟我鬧了一場,把家裏能砸的東西全砸了,然後跑出去到第二天中午才回來,那時司寇還小,很粘她,一聽說她要走連飯也不肯吃,我讓她看在司寇的份上先留一留,她嘴裏沒答應,不過倒是沒鬧了,隻是不肯再理睬我,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她忽然就死活都要離,沒辦法我隻好答應她,我給她房子和錢她全都不要,就這樣走了,後來聽說她回了中山,不過一直沒有再聯係,過了好幾年,才偶然從她以前同事的嘴裏知道她已經去世了……”
  司淙傷感地抹了把臉。
  安之沉思,然後問,“她跑出去的那天晚上去哪了?”
  “她沒說,不過我估計是阿莉那吧,她們姐妹兩的感情一向很好。”
  安之點點頭,忽然道,“關總整合飛程以及和FD合資,董事長給他開了什麽好條件?”
  司淙一愣,瞬間哈哈大笑,“小姑娘你說話一向這麽直接嗎?”
  安之也微微笑了笑,“我就算在你麵前耍太極也沒有用是不是?索性直接點。”反正就算司淙不回答她也沒半點損失。
  司淙開始覺得麵前這丫頭有點對他脾胃,“怎麽,旗陸沒有告訴你嗎?”
  安之嘟了嘟嘴,“我跟他吵架呢。”
  司淙並不知她和關旗陸是真正鬧翻,還以為小情侶拌拌嘴角,笑道,“那我隻能說條件非常好,具體你還是回去問他。”
  “為什麽會那麽好?”安之追問。
  “因為這小子手段高超,他故意誤導他的姑媽,結果他的姑媽回來誤導我,讓我誤以為如果要他按我的設想去發展飛程,會令他做出很大的犧牲。”沒想到關旗陸連他也蒙過去,最後來一招財色兼收,而他那百分之十的份額既然已經開了金口,自然也就不能反悔,隻除非是關旗陸拿不下國開行的貸款。
  “犧牲?”安之皺眉,然後輕啊一聲,“是指感情上的犧牲嗎?”
  司淙笑,“他也就是和我過一過招而已。”哪舍得真正犧牲這丫頭。
  原來如此,安之心想。
  關旗陸第一次把她帶去四樓餐館,原來是有意無意用她演一場戲給他的姑媽看。
  司淙開出的非常好的條件,自然是為了買斷他一手營造出來的愛情,令他去與譬如國開行千金之類的搞好關係——要他為飛程作那樣大的犧牲,又怎能不把價格開得高一點好一點讓他滿意一點?
  至此安之終於全然明白,她從座裏起身,“董事長——我已經不是飛程的員工,如果以後再有機會見麵,要是你不介意,我還是叫你一聲姨父吧。”
  司淙又朗笑,“行,過年記得來找姨父討紅包。”
  仿佛心事已了,安之唇角含笑,告別離去。
  司淙看著桌上她喝過水的白瓷杯子,定了定睛,撥電話把特助叫來,指指那個杯子,“你找個法醫,化驗一下。”
  難得回來一趟,下了樓安之往A座商場閑逛,那些店名及裝飾和從前無異,但一段時間不來,熟悉中已有種時光流逝的陌生感。
  晃蕩到二樓鑽飾店時,玻璃櫥窗內的身影讓她迅速退後,關旗陸和萬沙華坐在店裏頭,一隻裝著燦閃燦閃時款鑽戒的紅色絲絨盒子擺到了桌麵,關旗陸麵露溫和笑容,執著萬沙華的手一隻隻往她的無名指上試戴。
  安之是在轉身往回走時才注意到靠在欄杆邊上的美貌女子,隻可惜過於陰沉的神情破壞了她十分清麗的五官,而要到走過之後再回首安之才反應過來,那女子一動不動地看著的是櫥窗裏麵的兩人。
  她輕輕笑了笑,搭乘電梯下樓。
  買好戒指後關旗陸和萬沙華從裏麵出來,萬沙華看著閃熠的無名指,滿意不已,“這份聖誕禮物不錯。”她挽起關旗陸手臂,仰臉在他耳邊道,“要是再有一場婚禮就更好了。”
  關旗陸忍不住笑,眸光不經意間一定。
  訝然於見到安之的身影出現在空曠的一樓,而似乎是感應到他的目光,原本一直望著門口走去的她忽然抬起頭來,在見到關旗陸和萬沙華的瞬間她有些想笑,當日她和聶珠在樓上看他,如今看她的人在樓上。
  一朵笑容浮在安之唇邊,而那淺淺笑意不知為何令關旗陸覺得,自己對她再把握不住。
  朝樓上揮了揮手,安之灑脫的身影很快便消失於兩人的視線。
  躲在某根羅馬柱後的鍾如想看罷,總覺得一樓的女孩子仿佛曾在哪裏見過。
  關旗陸變得有些心神不定,再無心和萬沙華說笑,一路上萬沙華時不時看他一眼,快回到四十八樓時,她象是這時才醒悟過來,駭然瞪著他失聲說道,“旗陸,你不會是——愛她愛慘了吧?!”
  關旗陸心下輕微地震了震,看著萬沙華,似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天啊,以你的性格和為人處事,讓你對一個人沒有笑容很難,讓你對一個人生氣那簡直是難於登天,如果今天欺騙你的人是我——首先你絕不會讓我騙得著,其次就算我騙了你一百一千次,你也肯定不會動一動眉頭,但是——旗陸,你不覺得你對她已經太過在乎嗎?你已經變得不再是從前的你。”
  “閉嘴。”關旗陸幾乎是反射性地拒絕和萬沙華討論下去。
  安之乘車回到人民橋,下車後沿江走回去,走著走著覺得前麵一個從出租車裏取出行李箱的男人背影很是熟悉,她愣了愣,試探地叫道,“爸爸?”
  那男人回過頭來,被曬成古銅色的臉上,有著深刻紋路的五官染著歲月風霜,看見安之他裂開唇角,笑容親情畢露,“之之。”
  安之尖叫著撲上去,衝進葉榮中的懷抱,抱著他亂蹦亂跳,“爸!爸!你可回來了!”她搶過他的行李,“我幫你拖。”另一隻手緊緊挽著他手臂,興奮不已,“對了,爸爸,媽的檢查結果沒事,完全沒問題!”
  “沒事就好。”葉榮中長抒口氣。
  “要是她知道你回來了,不知該多開心!哈哈哈,一會我們給她一個大驚喜——”
  如果是從前,安之一定不會察覺葉榮中輕微的異常,但已被飛程那段時日訓練得十分敏銳的她清楚看到,葉榮中臉上的笑容有一瞬間僵了僵。
  她的腳步慢下來,從她懂事以來,父親每年間隻回來一到兩次。
  “怎麽了?是不是行李很重?還是讓爸爸拿吧。”
  安之漫不經心道,“爸爸,當初姨媽和姨父鬧離婚的時候,跑來我們家住了一晚上是吧?”她問得極有技巧。
  葉榮中愕然地轉過頭,麵帶驚疑地看著她,還隱隱有絲不安,“你媽和你說的?”
  “不是,我見過姨父。”該刹那安之忽然不想再探究下去,或者司寇才是對的,即使她把所有環節都厘清了又如何,知道是或否對她的人生來說其實毫無意義,她還是她,她的父母也還是她的父母,複挽緊葉榮中手臂,她嘿嘿笑著岔開話題,“我畢業到現在,中間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有空好好和你說。”
  因是平安夜,司寇在大酒店訂了房,約同關旗陸在內一家四口聚餐。
  臨下班司淙還抽不出身,關旗陸接了關訪茗先過去。
  走進大堂時,有小孩子在玩鬧追逐,差點衝撞到關訪茗,收步不住就要在她麵前跌倒時被她急忙扶住,小孩子謝過奶奶之後又跑了開去,關訪茗被一聲奶奶叫得呆了許久。
  她看著關旗陸,似震驚得難以接受,“我已經是奶奶了?”
  關旗陸摟著她肩頭,麵容溫和帶笑,柔聲道,“他絕對叫錯人了。”
  關訪茗撫撫額頭,自嘲地笑笑,“也是,都一把年紀了,不是奶奶是什麽?”瞥一眼關旗陸,輕歎口氣,“你的事我也不想管了,隨便哪個也好,早點給我生個孫子,讓我做一回名符其實的奶奶吧。”
  關旗陸輕笑,隨口問道,“既然喜歡,姑媽當初怎麽沒要一個?”
  關訪茗有些無奈,微澀地搖了搖頭,良久,才道,“你爸爸爺爺他們都以為是我怕辛苦不想要,其實是你姑丈不能生育。”
  關旗陸臉色即時微變,有些不能置信地,“不是有司寇嗎?”
  “司淙說他是和第二任前妻在一起的期間發生了一次車禍,才導致的不能生育。”
  “姑丈的第二任前妻有沒有孩子?”
  “他們離婚的時候沒有。”
  房門被服務生推開,司淙和司寇走了進來,“姑侄兩在聊什麽呢?”
  司淙坐下,拿熱毛巾擦手,對關旗陸說,“你那個小姑娘相當有趣。”
  關旗陸一怔,“你見過她?”
  “是啊,今天下午她來找我。”司淙略為愕然,“你不知道?”
  關旗陸想起安之臉上的那種笑容,心底隱隱的不安逐漸擴大。
  關訪茗問,“你們在說誰?什麽小姑娘?”
  司寇笑,“就是葉安之,他的小師妹。”
  關旗陸起身,“我出去打個電話。”
  可是安之關機。
  飛程四十八樓,萬沙華逗留到七點仍未離去,在這種節日夜晚,無人相伴會倍覺寂寥,與其獨自上街去感受別人的快樂氣氛,還不如留在無人打擾的辦公室裏蹉跎時光,日子過得是冷是暖,也隻有自己知道罷了。
  看看時間該去吃飯了,萬沙華收拾東西,對同樣逗留在辦公室裏的聶珠道,“還不走?”
  聶珠笑笑,“再過一會。”待萬沙華走遠,她拿起手機,“鍾小姐嗎?”
  電梯下到一樓,萬沙華出了旋轉門,走到路邊等出租。
  一道人影從背後慢慢向她靠近。
  “你為什麽學不乖。”鍾如想沉聲道。
  萬沙華霍然回首,一看是她,想了想她的說話,冷笑出聲,“果然是你。”
  鍾如想撇撇嘴角,“沒想到還挺聰明。”
  作為一個女人尤其是曾經喜歡過關旗陸至今還隱隱憂傷的女人,萬沙華在第一次和鍾如想打照麵時就已經看出來了鍾如想喜歡關旗陸,然而令她費解的是,她根本不認識鍾如想,卻為何鍾如想的目光在掠過她臉上時,眼內會飄起一絲妒意和得色來。
  “我直覺覺得害我在原來公司呆不下去的人就是你,和旗陸說時開始他還不太相信。”萬沙華舉起左手展示指間戒指,嘲笑道,“怎麽樣,看到我們親親熱熱的樣子有沒有覺得心痛的要死?說起來這滋味當初我也經曆過呢,現在換你來試試也不錯。”
  鍾如想氣得五官都變了,“萬沙華,太囂張對你沒好處。”
  萬沙華一怔,這台詞聽起來怎麽那麽熟?隨即哈哈大笑,當初她也曾這樣和安之說過。
  她滿是憐憫看著鍾如想,“喜歡旗陸的女人裏你也算是愚蠢的了。”竟然連吃飛醋也沒找準對象,轉念又想,或者不是鍾如想太蠢,而是關旗陸把葉安之保護得太好?心下不禁有點悲涼。
  神思有一瞬出竅的萬沙華並沒有留意到,鍾如想根本受不得她的冷嘲熱諷,打小嬌縱和唯我獨尊的她何曾受過這種言語折辱,當看見萬沙華身後車燈閃近的那一刹,鍾如想眼露殺機,幾乎是毫不猶豫伸手就把萬沙華推了出去!
  萬沙華在那一刹反應過來,驚叫聲和尖銳的刹車聲同時混響,她的身體挨著車身被前進的衝力帶倒撲在地上,車被刹停後車主急急奔過來扶起她,“小姐你怎麽樣?沒事吧?”
  鍾如想驚回神,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花容失色地鑽進自己的車疾駛而去。
  萬沙華忍著痛撩起墜在麵前的長發,“我可能扭傷腳了。”
  “我送你去看醫生。”
  雙方一同抬起頭來,愣住,然後異口同聲。
  “沙華?”
  “嘉名?”
  旋轉門後,一道暗影悄悄收起半隻手掌那麽大的攝錄機,拿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
  平安夜的沙麵島,幾乎每一盞路燈或每一棵樹下,都聚滿了手拿熒光棒或頭帶紅帽的年輕人,四處有有手持各種聖誕玩具和玫瑰煙路兜售,教堂更是人滿為患,需要進行人為管製,每十分鍾放一批人進去。
  所有食肆酒吧全座無虛席,桌桌爆滿,露絲和玫瑰園甚至把桌子都加搭到了公共綠地,而原本平日渺無人煙的情人路,也幾乎沒有多少空隙,許多人席地而坐,歡聲笑語,更有人把一顆顆燃著的花式蠟燭在地上擺出大大的心字造型。
  安之的手機始終不通,關旗陸席間已是坐立不安,散場後終於還是飛車去了濱江西,順利通過門衛阿伯再度審視的目光上到七樓,來開門的是安之的母親,驚訝說她約了朋友早出去玩了。
  然而他沿著濱江西找了兩公裏人來人往的江堤,再步行過人民橋,找遍了沿江路休閑廣場的每一個角落,然後轉入沙麵從情侶路,網球場,蘭桂坊往露絲吧,玫瑰園,公共綠地一直找到白天鵝,甚至最後還擠進了教堂裏。
  從八點到十二點,人民橋腳沿江兩岸的每一寸地皮幾乎都已被他翻了過來。
  但,就是不見葉安之。
  他幾乎把自己的手機打到了沒電,但她始終就是關機。
  夜深人潮漸散退,已無計可施的關旗陸獨自一人站在華光璀璨的橋中央。
  手機裏不斷收到祝聖誕快樂的短信,Merry Christmas,他霍然抬首,白天鵝賓館外牆上的霓燈正一閃一閃地打著這句短語。
  關旗陸飛跑下橋。
  兩個小時後,白天鵝的外牆換了布景,在無人江麵曠闊夜空中,一幕接天逐地的華霓獨秀,璀璨閃耀著五個大字,安之,我愛你。
  一道身影終於從樓院緊掩的門裏出來。
  安之慢慢走到江邊,倚闌靜靜看著江對麵的霓牆。
  從白天鵝出來後,沿著已無人的夜深舊路重新又尋找了一遍的關旗陸再度回到橋上,遠遠便看見了江邊那一抹影,他狂喜過望。
  安之知道有人從遠處一步步行近,但她連頭也沒有別過去一下,依然隻是靜靜望著江對麵。
  濱江西的長路盡頭。
  “非常好的條件是多好?”她問。
  “百分之十的飛程股份。”
  她點了點頭,“確實很好,如果銀通控股上市,你會成為最年輕富有的企業家。”
  關旗陸在離她兩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她之前去了哪裏不重要,她是誰的女兒也不重要,她有沒有瞞他什麽事情更不重要,隻要她仍在這裏,在他看得見觸得到的地方。
  “你有沒有利用過我?”她又問。
  “有。”
  “多嗎?”
  “一次。”關訪茗說如果他有喜歡的女孩,就帶給她看,他把她帶去了。
  “你有沒有想過去追鍾如想?”
  “有。”
  “後來追了嗎?”
  “沒。”
  “你有沒有想過腳踏兩隻船?”
  “有。”
  “哦?”
  “我想瞞著你,隻要你不知道,我就一直踏下去,萬一你知道了,我也就順理成章放棄飛程,不用再為選擇而覺得兩難。”
  “你這樣做了?”
  “沒。”
  她終於側過頭來,“萬一我知道了,你又怎麽能夠肯定,你放棄飛程我就會重新接受你?”
  “我當時以為你會很好哄。”經曆過才知道,那種想法絕對大錯特錯。
  安之指指江對麵的霓虹,唇邊終於輕現笑意,“分手禮物?”
  關旗陸深深鬆一口氣,走近去把她擁緊在懷,溫柔得無以倫比,“不,我想那是暗示你向我求婚的意思。”
  後記:
  某日,司淙收到DNA化驗報告,看完後把報告鎖進了保險箱。
  某日,國開行行長收到一疊照片,飛程順利獲得十億貸款,鍾如想返美深造。
  半年後,葉榮中調職上岸,再不出海跑船。
  一年後,飛程控股在紐約證交所上市,再度被媒體聚焦的關旗陸身家飆漲,成為最年輕富有的企業家。
  三年後,司淙因冠心病突發去世,律師宣布遺囑,其名下資產百分之五十贈予姨甥女葉安之,另百分之五十由其妻關訪茗和其子司寇平分。
  ……
  番外

  “我批準你辭職。”話聲戈然而止的同時關旗陸將安之疾扯過來緊抱在懷,瞳心幻變凝縮如某種凶猛動物緊盯著唯一的目標起勢出擊,似已打定主意就算要耗盡畢生全力也勢將之吞食果腹,“至於我有沒有利用你,你以後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慢慢想清楚!”
  驟然將她雙手別到背後以單手鉗住,另一隻手直接解開她襯衣上方的三顆紐扣,在她的駭然驚叫中他將她攔腰抱緊,俯首在她鎖骨下方密密地強行植下吻印,他的情緒似動蕩劇烈,又仿佛就算末日來臨哪怕以後會毀了她還是自己也再在所不惜。
  那小片細嫩肌膚迅速變成深紫,象是被烙上歸屬的獨特印記。
  十分鍾後關旗陸已把安之拖回F座自己的公寓。
  積聚已久的相思早融入了骨血,一回到安全空間他再把持不住,一手扣住她後腦一手環住她腰肢俯首便深吻下去,直至將她柔嫩的唇瓣反複蹂躪得如滴櫻般瀲灩,他才稍稍鬆開微喘的她,“想不想我?”他問,嗓音醇而又啞,擒住她近在寸許的迷蒙眼波。
  被他的體溫和熱吻熏醞得有點迷糊的她無法思考,隻是下意識點了點頭,每日每夜,每分每秒,幾乎從沒有停歇過,她那樣思念他的身影和他的懷抱。
  她的眼神比她的動作還更直截了當地承認著,讓他滿意地柔然低笑,眸光再度落在她唇上,下一瞬微微一垂,停在她半露的鎖骨下方,他留下的吻痕清晰可見,紫莓四周凝脂般的雪膚惹得他心口異蕩,視線控製不住緩緩下移,收入她包裹在襯衣底下的弧美渾圓,腦海裏驟然出現她被他剝光全然裸呈的景致,他的喉嚨一緊,輕輕側首望向別處,舔了舔不其然有些發幹的菱唇,“來,我去拿些果汁給你喝。”
  未曾諳情事的她哪曉得他的心念已在邪惡和克製中交戰過一千次,當他鬆手放開她,退離他溫暖的懷抱時她心內無端湧起一股失落,直覺就想拒絕這種感覺,她反悔地將自己重投入他懷內,雙手一圈攔腰抱緊他,“不要。”
  兩團柔軟驟然擠揉在胸膛下方,他的身體立刻起了反應,微僵地垂視她密黑的發頂,輕抓著她的雙肩,將她的肩部慢慢向後扳去,她的螓首再隔阻不了他凝睇她渾圓的暗澤眼波,而這動作使她的柔綿更向他挺貼,那緊密摩擦的美妙觸感使得他幾乎就想俯首吮下去。
  她的神情略見怪異,微蹙的眉心似有一絲困惑,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溫熱小腹緊擦過他的硬起引爆一線快感,他在壓抑中毫不猶豫捂緊她的翹臀使她再不能動彈,然而就算控製了她,已如潮水般湧起的邪念卻令他控製不了自己,本能地擺動窄腰微使力戳蹭她的軟腹,他貼著她的唇瓣啞聲熾吟,“小師妹,我很想欺負你。”
  沒有經曆也有常識,她終於明白過來那頂得她難受至極的凸起是什麽,他毫不掩飾的柔誘暗示更令她心頭大羞大怯,然還來不及退開他已將自己密密喂入她唇內,一反從前隻限甜蜜吮嚐的作風,而充滿勾逗和調弄,高超嫻熟的技巧很快就將她撩撥得意識迷糊,而體內漸漸湧現一股陌生的莫名燥熱,似深處渴望著一些什麽而令感覺難耐,她攀住他的肩開始生澀地回應。
  他一把將她抱起大步走進臥室,她如驚鹿般緊緊揪住他衣領,埋在他頸項的腦袋卻不敢抬起,隻是顫聲輕道,“師兄……我、我們不回去上班嗎?”整個人混亂淩亂,因未知而恐懼著即將發生的事,然內心卻又還似帶著一絲興奮和期待而並不太想拒絕。
  “我現在滿腦子隻想做一件事。”他把她拋在大床上傾身壓下去,在一秒間已解開她的兩粒扣子,隨著她的胸膚大片呈現,他的心念全部凝集向全身最敏感的那處,充血欲裂致使眸色迅化成魔,指間動作愈快調情話語愈露骨褻玩,“把你扒得一絲不掛蹂躪至死。”
  話聲未落他的手掌已擠入白色蕾絲邊內,把那團誘得他心癢難搔的軟玉飽滿掏了出來,將頂端嫩蕊來回撥得不住微顫,他仍難滿足地呢噥,“就是這對元凶,小師妹,它真壞,它好壞,它太壞了,我幫你咬它……”
  一抹電流從胸前頂端刹竄過全身,閃電般傳遞至繃緊的纖巧足背,生澀的她哪經得起他如此玩弄,敏感得已然全身泛粉,雙肘撐著軟床就想往後退離他的揉吮,那枚堅果被她驟然從唇內抽離,好事被打斷的他抬首時眸色驟暗,她的半邊肩帶已斜傾,一團綿白全然裸呈在他緊盯的眼底,而另一團仍完好地藏在半弧胸衣內,裸呈的那團因著她蜷縮後退而致不停顫動,那遐色幾乎引人致命。
  他大手一伸捉住她的腳腕,嘎聲輕喃,“小師妹,你也變壞了,太壞了。”另一隻手斯條慢理地一粒粒解開襯衣扣子,皮帶,拉鏈,霍地將驚呼出聲的她拖至身前,矯軀壓入她被逼張開的腿間,他再度噙住她,把另一半也掏了出來,將她咬得驚喘求饒他才慢慢罷懲,舔弄中低笑不迭,“你猜下班前我可以欺負你多少次?”
  “呀……”她忍不住咦唔,輕喘抽息。
  “小師妹,小師妹……”他不停不停地吟哦。
  ……
  那個下午,直到太陽下山,直到華燈初起,直到夜深人靜……他要了她無數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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