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午茶:令我象花一樣盛開

(2008-09-06 17:17:18) 下一個

  “叮”一聲響,電腦右下角迅速彈出一個浮動窗口,表示有新郵件進了郵箱。
  正在埋頭寫會議紀要的譚斌,漫不經心瞄了一眼。
  此刻已是晚上九點十分,辦公室內寂靜無聲,偌大幾百平方的空間,隻有她一人還在挑燈夜戰。
  郵件的發信人,是MPL中國公司的執行董事長劉樹凡。
  譚斌聳聳肩,接著寫她的紀要。
  Kenney 劉先生與她隔了至少三層,八竿子挨不著的關係,大概又是告全體員工書之類的廢話。
  最後一個句號落停,譚斌抬頭、伸懶腰、喝水,隨手點開剛才的郵件。
  她頓時楞住。
  隻有一句簡單的英文:程睿敏自即日起離開公司,不再擔任大中國區銷售總經理一職。
  她把這句話來來回回看了無數遍,確認不是自己眼花的幻覺,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程睿敏進公司九年,從銷售代表一步步做到銷售總經理,幾乎堪稱元老。他這種身份,若屬正常離職,總該由總裁親自執筆,極盡感激肉麻之詞,然後通告天下。
  都在一個圈子裏混,抬頭不見低頭見,這是最基本的禮貌和尊重。
  但是這封郵件,顯然是個異數。
  譚斌走到窗前, 茫然注視著大廈腳下熟悉的燈光和土地。
  這一晚,和北京初夏任何一個夜晚相似,清風拂麵,夜涼如水,立交橋上車燈如鏈,CBD地區的不眠夜。
  譚斌卻覺得手心冰涼。
  類似內容的文字,她在五年前初進MPL公司時,見識過一次。過程異常殘酷,所以印象深刻。
  那一回,是亞太區和大中國區分家,董事會中涇渭分明,為幾個位子殺得血流成河。
  譚斌猶豫著,好象應該立刻給上司餘永麟一個電話。
  可她實在擔心是自己的神經過敏。
  餘永麟是MPL公司的北方區銷售總監。太太懷孕幾個月,已經令他脫胎換骨,變成一個模範的住家男人,每天六點按時下班回家。
  三分鍾後,譚斌終於按下餘永麟的號碼。
  不為別的,隻因餘永麟是程睿敏帶進公司的,兩人又是大學同窗,一根繩上的螞蚱。
  “Cherie,什麽事?”隨著餘永麟的聲音傳出話筒的,還有背景電視的嘈雜聲。
  “老大,”譚斌吸口氣,盡量讓自己語調平緩,“Ray要離開公司了。”
  “嗯?什麽?”
  噪音太大,餘永麟顯然沒有聽明白,回答得漫不經心,話筒裏間或有女人低低的笑聲。
  譚斌的火氣一下竄了起來:“Tony,請找個安靜的地方說話,我有急事。”
  餘永麟終於警覺,推開太太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書房去。
  “Ray,老大,Ray 要離開公司,你知道嗎?”
  餘永麟的手機差點脫手落地。
  “你聽誰說的?”
  “Kenny十分鍾前發的mail。”譚斌回答,心卻直沉下去,餘永麟也不知道,事情肯定不對了。
  餘永麟定定神:“我知道了,這就收mail。你在哪兒?”
  “辦公室。”
  “為什麽還不回家?”
  譚斌哭笑不得:“Tony,我在替你和Headquarter那幫閑人開會,忘了?”
  “哦,是我糊塗了,抱歉!開完會趕緊回去,路上小心!”
  “老大,謝謝啊謝謝!”譚斌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收線掛機,到此為止。
  她已盡到一個下屬的本分,其餘的話,一句也不可多說。
  餘永麟扔下手機,直撲到桌前支起電腦,網絡連接,登錄公司防火牆,進入outlook, 然後,他看到了那封奇怪的郵件。
  “Shit!” 他一腳踹上書房的門,開始撥打程睿敏的手機。
  一遍又一遍,手機裏一直是同樣的提示錄音: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那天晚上,MPL公司無數人在同一時刻撥打同一個號碼,但他們聽到的,都是移動網絡那個呆板的女音: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您稍後再撥。
  譚斌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辦公室,關機前習慣性地察看明天的備忘錄。
  早上八點和客戶有個交流會,比正常的上班時間提前一個小時,意味著她明早五點半就要起床。
  MPL員工價值觀的第一條,就是客戶優先,自然包括尊重客戶的工作時間。
  地點是中國大飯店,日日例行堵得水泄不通的重災區。想起每天清晨摩肩接踵的人潮,她狠狠打了個哆嗦。
  譚斌住在京城的東北四環外,想在上下班時段開車穿越國貿地區,比當年紅軍爬雪山過草地二萬五千裏長征還要艱難。
  她撥個電話給男友沈培:“今晚我住你那兒,方便嗎?”
  沈培的公寓就在東直門附近,可以坐地鐵去國貿。
  “你還在辦公室?”沈培了解她的習慣。
  “嗯。”譚斌累得不想多說。
  “我正要出門吃飯,去接你好不好?”
  譚斌覺得麻煩:“不用了,我把車存在公司,自己打車過去。”
  “反正要出門,你別動,等著我啊,最多十五分鍾。”
  譚斌取過外套出門, 沈培已經把車停在路邊,靠在車門邊等她。
  路燈檸黃的光暈,清楚勾勒出他修長的身形,剪裁合身的中式上衣,平添了幾分儒雅氣質。
  譚斌挺佩服沈培這個本事,多惡俗的款式,都能被他穿出不一樣的風情。
  “吃什麽?”她坐定後問。
  “印度小廚。”
  “我就知道,你小子頂沒情調。”譚斌泄氣。
  沈培最愛他們家的咖喱拌飯,譚斌對印度菜的印象,卻是一碗又一碗不同顏色的糊塗。
  她永遠搞不清那些綠咖喱、紅咖喱和黃咖喱有什麽分別。
  已經過了晚上十點,這裏的生意還是不錯。店堂間盤旋著印度音樂,扭扭捏捏的笛聲,欲拒還迎,萬分妖冶,譚斌總有錯覺,覺得哪裏會突然鑽出一條蛇來。
  她點起一根煙,百無聊賴地看著青煙在眼前絲絲繚繞,然後嫋嫋散去。
  譚斌沒有煙癮,隻有煩悶或者困倦的時候,偶爾抽一支提神。
  沈培看來是餓壞了,吃得又快又急,幾次差點噎著。
  譚斌問:“中午沒吃飯?”
  “嗯,早飯也沒吃。靈感來了不敢停筆,怕一撒手就什麽都沒了。”
  沈培總算從盤子裏抬起頭,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不顧周圍人的側目,身體越過桌麵,嘴唇在她額頭上碰了碰。
  “我想你。”他低聲說。
  譚斌臉紅,發覺身體漸漸開始回暖融解。
  沈培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雙眼皮的痕跡極深,眼尾略略上挑掃向鬢角,就 是俗語中的“桃花眼”,笑起來相當的孩子氣。
  而他的職業,是京城小有名氣的青年畫家。
  譚斌在校修的是工科。學工科的女生基本都有個通病,就是瞧不上學文科的男生,總覺得他們感情大於理智,兼之眼高手低,誌大才疏。
  沈培似乎更加過份,學的居然是純美術。不過他很有點自知之明,管自己叫畫匠。
  “畫家?”他聳聳肩對譚斌說,“梵高那種才稱得上家,我就一俗人,順手塗兩筆混碗飯吃。”
  看上去他混得很不錯,零四年初就在東二環邊上買了三室兩廳的公寓。三年過去,房子的市值幾乎翻了一倍。
  所以最近又新添了部帕傑羅3.0,不然對不起他憑空飛來的另一半資產。
  譚斌想得出神,直到沈培在她眼前晃晃五指。
  “幹什麽?”
  “怎麽了你?不高興?”
  “沒有。”譚斌努力放鬆表情。
  她最不願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工作中的壞情緒帶給朋友親人。
  話又說回來,沈培一腦門子都是他的風花雪月,這些事他不愛聽,說了他也不見得懂。
  沈培狐疑地看她,招手結賬。
  譚斌掐滅煙頭,拍拍他的臉頰,給他一個安撫的笑容。
  沈培釋然,拾起外套披在她肩上,驅車回家。
  “今兒真的沒事?我也是真沒出息,一見你拉臉就心驚肉跳。”
  沒有人回答他。
  譚斌靠住他肩膀昏昏欲睡。
  沈培不由自主地歎氣,回過頭專心開車。
  兩個人都累了一天,進門衝個澡便倒在床上。
  畫架前一站十幾個小時,運動量也非同小可,沈培很快睡得不省人事。
  譚斌因為早起,不願幹擾沈培的作息,自覺搬到客臥,卻翻來覆去無法成寐,索性起身走進沈培的畫室。
  這是原設計中的主臥,被沈培執意改成了畫室,主臥反而屈居一隅。
  窗簾並沒有拉攏,清白的月色一瀉千裏,牆角堆著大蓬綠色植物,滴水觀音的葉子幾乎延伸到屋頂,朝向月光的一麵,鍍銀一般閃閃發亮。
  房主人沒有一般藝術家不修邊幅的脾氣,倒是有點潔癖。畫具顏料堆放得整整齊齊。
  房間正中放置著畫架,幾張未完成的畫布上,蒙著整幅防塵的白布。
  譚斌抱著肩膀坐進藤椅,透過整幅落地窗,小區占地五萬平米的人工湖撲進眼簾,波光粼粼直映入她的瞳孔深處。
  程睿敏自即日起離開公司。這行話又在她眼前晃動,就象水麵上浮動的燈光。
  程睿敏在MPL公司九年間的升遷經曆,一直是她傾心模仿的榜樣。他幾乎是MPL的一個傳奇,也是很多新員工心中的偶像。
  身段高挑,深色西裝熨帖合身,麵孔上有濃濃的書卷氣。無論氣質還是談吐,看上去就讓人舒服。
  譚斌和他工作中的直接接觸並不多,除了每月常規的銷售會議,被同事戲稱為每月一次的扒皮會。
  不僅東南北三區的銷售總監,所有的銷售經理都要在他麵前一一過堂。
  譚斌曾在程睿敏的助理處,見過他的日程安排。
  密密麻麻的會議,一個疊著一個,令人眼暈。他的郵件,發出時間總在晚上十點以後。
  但程睿敏永遠一副精神熠熠的樣子,神情專注,思路清晰,提問一針見血,卻態度溫和,從未給人鋒芒畢露的壓迫感。
  見過太多拿著雞毛當令箭,坐個不大不小的位置便自覺社會棟梁的職場白領,譚斌覺得這點尤其難得。
  人人都說程睿敏前途不可限量,真正銳不可當。
  那麽今天到底出了什麽事?
  除了上一任首席執行官退休回歐洲養老,新任CEO李海洋上任,公司近來並沒有太大的動作。
  譚斌百思不得其解。
  沈培起夜,看到畫室隱隱有人影走來走去,他搖搖晃晃摸進來。
  “怎麽還不睡?”
  “睡不著。”
  譚斌套一件銀紅色的睡衣,月光下纖維的細芒閃爍不定,似人魚身上的魚鱗。
  沈培雙臂環過她的肩膀,語氣出奇的溫柔:“ 傻子,想太多是沒用的, 世界不會因為你的苦惱而改變。”
  往往在半夢半醒的關口,他的藝青氣質會原形畢露,說話如蘇格拉底般深奧玄妙。
  譚斌忍不住笑,臉埋進他的胸口。
  “斌斌,下個月我去甘南采風,和我一起去吧。”
  “沒問題,如果你能說服餘永麟,給我兩周年假,天涯海角我也跟你走。”
  譚斌說得信誓旦旦,卻沒有一絲誠意,沈培失望。
  “睡吧,快兩點了。要不,付我錢,我抱著你睡。”
  “去。”譚斌掐他一把。
  是真的掐,指尖專揀著最細嫩的地方下手,隻拈起一點點皮肉。
  那種疼,牽心扯肺,沈培直懷疑譚斌有潛藏的施虐傾向,他哎喲哎喲慘叫。
  譚斌擰他的臉:“住嘴啊,再叫把保安招來了!”
  沈培壞笑:“我就是想讓你丟人。”
  譚斌索性再來一下。
  沈培躲不過,疼得直抽冷氣,氣惱之下使出蠻力橫抱起她,用力扔在床上。
  “睡覺!”他壓低聲音喝一聲。
  譚斌埋在枕間偷笑,翻個身倦意來襲,居然真的睡著了。
  仿佛隻是一閉眼,嗶嗶嗶的聲音不絕於耳。
  譚斌苦惱地睜開眼,伸手按停了手機的鬧鍾。
  總也睡不夠。目前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每天能睡到自然醒。
  可真的偷空休幾天假,清晨六點半一過,必定醒得雙目炯炯,聽力變得異常靈敏,遠處道路的刹車聲,公交車報站聲,樓下隱隱的說話聲,聽得一清二楚。
  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身體早就脫離大腦控製,有了自己的意誌。
  譚斌難免抱怨,損友文曉慧一語道破天機:“賤就一個字!”
  比如此刻,明明意識清醒,身體卻頑強地不肯合作。
  窗簾的縫隙間有晨曦透入,屋內器物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
  北京的夏天亮得早,五點左右天空就轉為淡青色,地平線隱現霞光,隨著時間的推移愈來愈熾。
  譚斌隻好小聲和自己商量:“譚斌,你連自己都控製不了,還想控製別人?想什麽好事呢?”
  “唉,我說譚斌,你對自己是不是太狠了?”她翻個身接著自言自語,決定原諒今天的墮落,因為隻睡了三個小時。
  再掙紮一會兒,還是爬了起來,皺著眉蹩進浴室。
  掬把涼水澆在臉上,才算徹底清醒,她換過短褲跑鞋,下樓晨練。
  慢跑的習慣,是大學時被逼著養成的。這些年從中受益頗深。
  時間太早,晨練的人還寥寥無幾,碎石鋪就的湖邊小徑上,隻有不多幾個人在遛狗。
  兩條金毛巡回犬迎麵跑過來,嗚嗚低吠,繞著她嗅來嗅去。
  譚斌停下腳步,摸摸狗背處細軟光滑的皮毛,兩隻狗受到鼓勵,愈發圍著她嗅個不停。
  她喜歡狗,尤其是大型犬,哈士奇、牧羊犬之類的。
  可惜北京五環以內,不允許豢養大型犬,她的工作性質,也不適合收養寵物。
  這兩隻金毛犬長著奇長的耳朵,主人給它們戴上彩色的耳套,前麵看過去,隻露出狹長的狗臉,模樣十分有趣。
  譚斌覺得象小紅帽中的狼外婆。
  “傑瑞,湯米,回來!” 狗主人終於看不過去,在不遠處低喚。
  譚斌笑著回身招招手,脫開身接著跑下去。
  好久才反應過來,湯米與傑瑞,不就是著名的貓和老鼠嗎?她忍不住咧嘴笑。
  回房迅速沐浴化妝,睡眠不夠,鏡子裏兩個大黑眼圈。
  她衝著鏡子攥起拳頭:“說,譚斌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能幹的女人!”
  鏡子不出聲,也許在她的威脅之下,內心已經掙紮至破碎。
  她邊塗麵霜邊吃吃笑。
  吃過簡單的早餐,又灌下兩大杯黑咖啡,譚斌和沈培道別,提起電腦包匆匆出門。
  由於常年堅持鍛煉,她的雙腿修長結實,腰腹沒有一點贅肉,穿起長褲和職業裝來尤其漂亮,英姿颯颯中有一點不經意的嫵媚。
  譚斌沒功夫享受自己引來的回頭率,她正為狹小的個人空間煩惱不已。
  隻聽說地鐵人多,除非親眼目睹,她想象不出清晨七點四十的一號線,會擁擠到這種程度。
  人被擠得站立不穩,後背緊緊貼在鐵欄杆上,身體扭曲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
  幸虧練過瑜伽,事後她一邊揮汗一邊慶幸。
  上到地麵抱著電腦一路狂奔,總算按時抵達會場。
  輪到譚斌發言,她長吸一口氣,收緊腰腹,挺直脊背走向最前排。
  Presentation(陳述,這裏指利用PowerPoint軟件介紹方案/計劃)最重要的技巧之一,就是身體語言的端正。這是她從工程師轉型為銷售代表時,接受的第一課。
  譚斌畢業後在一家小公司晃了兩年,才加入MPL。入公司五年,她算不上升得最快的,卻是走得最穩的。
  做了三個月工程師,被發現有管理的潛力,轉去做項目管理。半年後轉行銷售,銷售代表做滿十二個月,她即被提升銷售經理,從最不起眼的小項目開始,如今她已是北京地區的銷售經理,每年銷售額將近兩千萬歐元。
  也難怪有新晉的後輩愛慕她,她站在那兒,笑容自信,雙眼閃亮,如《魔戒》中精靈女王的水晶瓶,從內到外都折射出晶光。
  因為私下演練過兩次,所以她的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再回答完客戶的幾個問題,正好三十分鍾,和議程的安排,分毫不差。
  前排有人輕輕鼓掌,譚斌微笑致謝。
  落座後熟悉的客戶低聲問她:“聽說小程走了,為什麽?”
  譚斌苦笑, 壞消息總是傳得最快,八卦又是人類至死不改的天性。
  “我也不明白。”她回答。
  公司還有很多事需要處理,譚斌歸心似箭,放棄了午餐往回趕。
  她並不知道,當她站在大屏幕前的時候,恰恰錯過了一個百年難遇的場麵。
  事後同事添油加醋,七嘴八舌間才讓譚斌對當時的情境,做出一個大概的拚圖。
  程睿敏到達公司的時間,是清晨六點四十。
  他取出電子門卡晃晃,並沒有聽到熟悉的嘀嘀聲。
  電子鎖的綠燈閃了幾閃,又變成紅燈。這表明他的門卡已失效,入門權限被取消。
  他反複嚐試,結果依然令人絕望。
  他的動靜終於驚動了值夜的保安。
  “先生,現在不是工作時間,請您九點以後再來。”
  “我是這個公司的人,門卡壞了,請幫我開門。”程睿敏氣惱,取出員工卡亮給他。
  玻璃門後的保安麵無表情,“對不起,先生,我沒有這個權力。”
  程睿敏瞪著他,喘氣漸急。
  保安的口氣緩和了些:“先生,您自己進來當然沒有問題,我要是為您開門,飯碗就要砸了。”
  程睿敏也覺自己過份,隻好回停車場苦等天明。
  九點左右,員工陸陸續續上班。程睿敏依然進不去公司的大門。
  這次接待他的,是大廈的保安部經理:“程先生,我接到通知,您不再是MPL公司的員工。”
  程睿敏懷疑自己落入一個噩夢中。
  “Kenny 劉,李海洋,隨便哪一個,打電話給他們。”他失去一貫的冷靜。
  前台看看保安經理的臉色,開始撥打劉樹凡的內部分機。
  保安經理親自陪著程睿敏上樓。
  大堂裏站滿了等電梯的公司員工,都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據目擊者說,那時程睿敏大概已經意識到什麽,臉色極其難看,平日的倜儻風流蕩然無存。
  劉樹凡和李海洋的辦公室,在十九層。
  不少人已經看到了那個郵件,表麵上假裝忙著做事,實際耳朵隻隻豎起,如定向雷達一般,全部轉向劉樹凡的辦公室。
  他們期望能聽到些不同尋常的聲音,好為茶餘飯後增加更多的談資。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寫字樓生涯多年,早已見慣人來人往,既然威脅不到自己, 冷眼看戲的人還是居多。
  劉樹凡的房間內,卻始終安靜。
  一個小時後,程睿敏從劉樹凡的房間走出來,臉色煞白。
  有人看到他走近李海洋的辦公室,李海洋的助理說,CEO昨晚已經飛往新加坡。
  程睿敏麵如死灰,嘴角卻有奇特的笑意慢慢綻開。
  他轉身走向電梯,目光沉靜而絕決,周圍變得鴉雀無聲。
  兩名保安緊跟著他,去十六層收拾私人物品。
  兩部電腦的賬戶早已鎖定,無法登入公司網絡。程睿敏隻用一隻硬盤拷走了電腦中的私人文件,其他東西全部放棄。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震驚至無言以對。
  如此決絕悲壯的解雇場麵,和MPL以溫和著稱的公司氛圍格格不入。
  MPL入華二十年,一向堅持以人為本,強調個體尊重。此刻這一幕,在MPL中國公司,稱得上空前絕後。
  程睿敏下樓離開, MPL公司的雙扇玻璃大門,在他身後緩緩關閉。
  譚斌打車回到辦公室樓下,先到旁邊的星巴克買杯咖啡,然後想起自己的車上還存著幾張發票需要報銷。
  地下停車場裏,她看到程睿敏頹喪的背影,雙臂支在引擎蓋上,半天沒有動彈一下。
  他去拉車門,卻怎麽也拉不開,最後一次差點跌坐在地上。
  譚斌走過去。
  “程帥……”銷售團隊的人平時開玩笑,都這麽稱呼程睿敏。
  程睿敏好象沒有聽見,還在和自己的車門較勁。
  譚斌伸出手,輕輕向上一扳,車門無聲無息打開。
  “謝謝。”程睿敏歪歪嘴角。
  他想點火,手抖得鑰匙嘩啦啦響,無論如何捅不進鑰匙孔。
  “我的車就在旁邊,您去哪兒?我送您成嗎?”
  譚斌還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但看到一向以整潔著稱的程睿敏,一身西裝揉得稀皺。明白出了大事。
  他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完全不適宜開車。
  程睿敏到底打著了引擎,這才回頭看一眼譚斌。
  “不用了,謝謝!”
  多少恢複一些元氣。
  譚斌把手中的咖啡遞過去:“還是熱的,您拿好。”
  程睿敏再看她一眼,伸手接過。譚斌發覺他有極之修長的手指,卻觸手冰涼。
  紙杯被放置在副座前。
  譚斌目送他的車絕塵而去,心裏沉得象吞了坨鉛塊。
  回到格子間屁股還沒坐穩,就被召進餘永麟的辦公室。
  餘永麟是標準的北京男人,高大,五官輪廓分明,渾身上下都透出股精明勁。
  “Cherie,我不想瞞你。”他臉色鐵青,“Ray一走,我也不會在這兒長呆了。”
  “發生了什麽事?”譚斌竭力克服慌亂。
  “ 不僅是我,最近還會有更多的人離開。”餘永麟冷笑,“應該不會影響到你們,不過你還是做個心理準備,整理整理簡曆,電腦中的私人文件該刪的刪,該轉的轉。”
  “我能不能問一句,到底出了什麽事?”
  餘永麟看看她,慢慢說:“Cherie,知道太多對你不好。聽我的話,出去安心工作,相信我,不會有事。”
  公司內謠言滿天飛,譚斌無法靜下心來。
  下屬來打聽小道消息,譚斌隻得把餘永麟的後半段話原樣拷貝,以期穩定軍心。
  訂了賽百味的三明治做午餐,放進嘴裏味同嚼蠟。
  她撐著頭想很久,盤算著銀行裏那點現金,不嫖不賭,大概能活上八個月一年,這才漸漸心安。
  文曉慧打電話過來,約她下班一起吃飯。譚斌想想,答應了。
  眼前雖然一片兵荒馬亂,但生活無論如何都要繼續,節哀順變是最好的選擇。
  文曉慧穿著貼身短套裝,冷豔的冰藍色,如同第二層皮膚,緊緊裹著玲瓏凸凹的身段。
  她走進後海孔乙己古色古香的店堂,身姿曼妙,令半數以上的男客都回過頭去。
  譚斌看著好友款款走近,笑嘻嘻吹了聲口哨。
  文曉慧在一家韓國公司任職。
  日韓係列的公司裏,女職員如何穿得美麗悅目,也是工作表現的一部分。
  自然還包括偶爾給男職員倒茶倒咖啡,以及心平氣和地積累年資。
  譚斌常說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為什麽遲到?”
  文曉慧端起水杯喝一口:“去銀行。”
  “你個富婆。”
  “富婆?”文曉慧馬上做出獰笑狀,“老子銀行裏已經沒有一分錢,下個月打算吃你的軟飯,譚某人,你就看著辦吧!”
  譚斌慢條斯理地打量她:“我旗下正缺小姐,你來吧,保證一個月把你捧成頭牌紅阿姑。”
  文曉慧立刻去撕她的嘴,譚斌掙紮著還在繼續:“鋼管舞會不會?肚皮舞跳得如何?來,先飛個媚眼讓老娘看看……”
  直到身穿青布小褂的服務生呈上菜單,兩人才整整衣服,恢複賢良淑德的形象。
  文曉慧一心兩用,嘴一直沒閑著。
  “還和沈培在一起?”
  “啊,你要幹嘛?”譚斌警覺。
  “想不通你們兩個怎麽湊一塊的,簡直就是南極撞北極,赤道遇冰川。”
  譚斌裝做聽不見,埋頭苦吃。
  文曉慧一直對沈培有偏見,認為他過於幼稚。
  譚斌為沈培辯解:“他不是幼稚,他是天良未泯。”
  文曉慧“切”一聲:“那不是幼稚是什麽?真不明白你看上他哪點?親愛的,你在蹉跎你寶貴的青春明不明白?”
  譚斌沉默,然後說:“在他麵前,我是個女人。”
  “啊,原來如此,失敬失敬!敢問譚先生,哪裏動的變性手術?”
  譚斌好脾氣地笑,不欲與她爭口舌之利。
  七年職業生涯,譚斌堅持不懈地努力一件事,就是設法抹煞自己的性別。
  並不是外表男性化,而是從心理上徹底把自己變成中性人。
  走在現代化的寫字樓裏,隨時能聽到“Lady First”,但是女性的聲音永遠處於劣勢。
  無論場麵多麽難堪,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不可輕易流露女性的柔弱之態,梨花帶雨更是辦公室大忌。
  也不能喋喋不休逢人訴苦,沒有人會因為你是女性手下留情。
  香氣四溢的紹興花雕,忽然變得難以下咽,譚斌垂下目光,專心研究著手中的青花酒盅。
  “幸虧能掙點小錢,沒有所謂藝術家的臭脾氣,不然一無是處。”文曉慧仍然不肯放過她。
  “沈培還有秀色可餐呢。”
  “譚斌譚女士,您年紀老大充高齡美少女款,不覺得肉麻?男人好看有個屁用!”
  當然,文曉慧女士仰慕的異性,都是處在世界之巔的男人。
  於是譚斌頷首: “完全正確。”
  “隻會掙錢也沒用,關鍵是他舍得花在你身上。”
  “要求這麽多,難怪嫁不出去。”譚斌嘀咕。
  文曉慧撂下筷子,誇張地捂著心口對她說:“譚斌,我正告你啊,我的自尊心已經受到嚴重的傷害,今天這頓你買單!”
  譚斌噗哧笑,舉手投降:“我買我買。”
  吃完飯兩人棄車,沿著後海散步消食。
  譚斌終於問出她的心事:“曉慧,偶像破滅是什麽感覺?”
  文曉慧大學時很粉過一段劉德華,被好友嘲笑至今。
  而譚斌,少不更事時,小小譚斌口出狂言:“我沒有偶像,我的偶像就是我自己。”
  曾經的年少輕狂,那樣一無所有的青春,卻有著戰無不勝的勇氣。
  譚斌低下頭,心中無限唏噓。
  文曉慧把臉趨到譚斌跟前:“你的樣子很惆悵啊!破滅?說誰呢?為什麽?”她把如今的當紅男星一個個數過去,“布拉德皮特?休葛蘭特?萊昂納多?奧蘭多布魯姆?哦,不會是米勒溫特沃斯吧?最近網上剛爆出他的出櫃傳聞……”
  “去你的!”譚斌被慪笑,用力推她一把。
  文曉慧七寸高的鞋跟站立不穩,一跤坐倒,大聲呼痛。
  譚斌以為她真的受傷,嚇得臉色發白,伸手去扶,被文曉慧順手一帶,也許是飯時喝下的黃酒作怪,身酥腿軟,就勢歪倒在文曉慧身上。
  兩人摟著笑成一堆。
  天色已逐漸黒下來,岸邊的紅燈籠一盞盞燃起,嵌入後海的湖光山色,圓月倒映,波心蕩漾,和著遊人的歡聲笑語,一派盛世的紙醉金迷。
   “真好是不是?”文曉慧感慨,“想吃就吃,想玩就玩,爹媽鞭長莫及,又沒有老公管頭管腳。不嫁人也有不嫁人的好處,咱們的好日子,就這麽幾年。”
  譚斌肚子裏悶著一句話,可沒敢說出來。
  這個年紀的女性,正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的時候,卻人人恨嫁。
  她沒有和文曉慧提起公司的事,因為不想破壞相聚的氣氛,有一個人煩就夠了。
  兩人分手各自回家。譚斌在24小時便利店買了不少速凍食品,為沈培充實一下空空如也的冰箱。
  兩天前冰箱裏就幹幹淨淨,隻剩下啤酒和冰塊。
  沈培注意到她臉色不虞,捧著顏料一路追過來問:“又怎麽了?一臉的苦大仇深?”
  譚斌一腳踢上洗手間的門,大聲說:“我已經死了,甭理我!”
  沈培在外麵用力踹門,“譚斌,這是我私人財產,你再搞破壞,當心我報警!”
  似乎他踹的不是他家的門。
  譚斌被逗得笑出聲,倒是沒那麽鬱悶了。
  對於偶像這個詞,沈培自有他獨特的見解。
  他說:所謂偶像,隻有那個人代表你不可能達到的目標,或者你沒有可能涉足的世界,才會把他當作偶像。
  歸總的結論就是:譚斌的偶像,有可能是托尼布萊爾,普金弗拉基米爾甚至喬治布什,絕不可能是程睿敏。
  雖然繞嘴,譚斌認為他說得不無道理,但心裏總橫著一根刺。
  難以解釋,為什麽看到程睿敏落勢離去,她會心如刀割,感同身受。
  沈培說:“你覺得寒心唄!沒倒在敵人的炮火裏,卻死在自己人的暗箭下。難以理解,真是難以理解……”
  他一路搖頭,回到畫室繼續工作。
  沈培一摸到畫筆,就會進入旁若無人的狀態。
  譚斌在畫室門口靜靜站一會兒,回客廳取了車鑰匙,悄悄關門走了。
  慢慢也有消息傳出來。
  程睿敏事件,是因為公司發覺,他利用不正當手段從客戶處贏取合同,總部直接下令要求立即除名。
  譚斌明白這是冠冕堂皇的官方說辭,就象上市公司的財務報表一樣。
  MPL所有的員工,都要在入職時簽一份職業道德準則,聲明在職期間保證不違法,不行賄,不受賄。
  可是做過銷售的 ,都明白那個潛規則,若認真數起來,沒有幹淨的人。其中最大的區別在於,是給個人謀求私利,還是維護公司利益。
  盯著電腦的時間太久,眼球幹澀滯痛,譚斌起身去洗手間點眼藥水。
  隔間裏有人打電話,聲音還挺大。
  “Ray 程也夠倒黴的,生生給填了炮膛變成炮灰,……嗨,什麽是欲加之罪你不明白?”
  譚斌聽出來,這是財務部總監助理Jessica的聲音。
  在公共區域打這種電話,這姑娘大概是不想混了。
  她暗暗心驚, 躡手躡腳推開洗手間的門避出去,索性乘電梯下樓,躲在大廈旁邊小花園裏,煩亂地點起一支煙。
  高層之間的鬥爭,她不能聽也不願聽。知道的太多,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她更關心的,是眼前那點關係自身利益的事情。
  餘永麟開始收拾東西偷偷往家裏帶,看來大局已定,頹勢難以挽回。
  餘永麟走了,自己又將何去何從?
  一隻長尾山鵲落在附近的草地上,歪過腦袋打量她,鮮亮的羽色黑白分明。
  譚斌盯著這隻膽子奇大的野鳥,漸漸出神。
  “Cherie……”
  有人在她背後大叫一聲,譚斌觸電一樣跳起來。
  原來是同級的銷售經理喬利維。
  他見唬人的目的達到,正叉著雙手嗬嗬大笑。
  喬利維負責東北三省的銷售,自號“張作霖”,當年的東北王。
  譚斌和他分管不同地區,平日自掃門前雪,沒什麽交集,也沒什麽明顯的矛盾。
  但他對付客戶極有一套,三杯酒落肚,多大的客戶他也敢拍著肩頭稱兄道弟,偏偏不少客戶吃他這一套,言來言往間大哥老弟叫得極其親熱。
  如此風範,自然令譚斌心下羨慕,且望塵莫及。
  “坐吧。”她讓出半邊椅子。
  喬利維掏出煙:“再來一支。”
  “我有,謝謝。”
  喬利維打量著煙盒上“SOBRANIE”的商標,不屑地吊起嘴角:“這也叫煙?”
  譚斌白他一眼:“這不是煙是什麽?”
  喬利維吐出個煙圈,輕聲笑:“有一回煙抽完了,就跟別人借了一根,好嘛,我嘬呀嘬,腮幫子都嘬黃了,也沒嘬出個什麽鳥來。臨了低頭一看,嗬,不就是一圓珠筆芯嘛。”
  譚斌仰頭笑,心中的抑鬱散去不少。
  “Cherie,你聽說了嗎?Tony 也要離開了。”喬立維終於步入正題。
  “是嗎?”譚斌眯起眼睛,“你聽誰說的?我怎麽一點不知道?”
  喬利維狠抽幾口煙,悶悶說:“Tony 一走,北方區Director的位置可就懸空了。”
  譚斌噤聲,知道他還有下文。
  喬利維果然問:“你覺得誰有希望上去?”
  譚斌溫和地回答:“老喬,Tony 還沒走,所以這件事的前提並不成立。至於誰坐那個位置,我管它呢?還不得老老實實幹自己的活?除非他能把Salary給我增加百分之五十。”
  喬利維也是聰明人,馬上明白譚斌的弦外之意,她並不想和他談論這個話題。
  他扔了煙頭,打算結束這次談話,手指有意無意掠過她的大腿。
  譚斌立刻多心,往旁邊讓一讓。
  喬利維若無其事地站起,誇張地仰望一下玻璃幕牆,展開雙臂做一個飛翔的動作。
  “放風結束,走吧,一起回去。”
  譚斌謝絕:“我還要去前台取快遞,你先走。”
  喬利維倒也爽快,揮揮手說:“我明天出差,咱們下周見。”
  他的背影蹣跚離去,遠遠看過去有點外八字。
  譚斌搖頭,年紀輕輕就頂著個啤酒肚,高血脂脂肪肝一樣不少,顯然吃得好動得少。
  不是譚斌刻薄,她自已刻意追求健康的生活方式,難免會認為,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嘴都控製不住,別的修為大概也很有限。
  沒過多久,果然有人陸續遞上辭職信,其中就包括餘永麟。
  一共七人,全體掃地出門,斬草除根。
  因為都被劃進了程睿敏的嫡係,都是他帶進公司,或者一手提拔起來的人。
  他們走得總算從容。
  不但按照自行辭職處理,公司給提供言辭誇張的推薦信,而且或多或少都拿到了賠償金,Package(打包,這裏指所有賠償項目的總和)的數字相當誘人。
  最多的,比如餘永麟,幾乎相當於他半年的薪水。
  譚斌在餘永麟的辦公室裏落了淚。
  她還是銷售代表時,就跟著餘永麟。他升她也升,幾年蹉跎下來,感情亦師亦友,自是非比尋常。
  餘永麟拍拍她的肩膀,把整盒紙巾遞過去。
  他望著這唯一的女弟子,目光溫柔。他實在不方便告訴她,這些年她也給了他無數隱秘的快樂。
  從他辦公室的玻璃牆望出去,總能看到她纖細的身影,電腦的微光映在她的臉上,益發顯得皮膚細膩,五官楚楚動人。
  她的秀色,曾是四麵楚歌和繁重壓力中唯一的慰籍。
  她的眼淚既讓他感動,也讓他焦躁。
  他已經極力在為她開脫,但這一幕讓人看到,他的努力全部白費。
  到底還是欠點火候,餘永麟想,有些機靈的人,早就到劉樹凡麵前表忠心了,她卻依然感情用事。
  “Cherie,哭一會兒就得了,又不是生離死別。讓你的手下看見,成什麽樣子?”
  餘永麟的聲音極其平靜,平靜得甚至有點冷淡。
  譚斌跳起來,一聲不響衝進洗手間,扣上隔間的門痛哭失聲。
  北方區銷售團隊自發訂了飯局,給餘永麟餞行。
  一桌人都是善於調劑氣氛的銷售高手,這頓飯卻吃得異常沉悶。以往飯桌上談笑風生,黃段子亂飛的情景,一去不返。
  大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席間隻聽得到碗筷相碰的叮當聲。
  最後是餘永麟打破沉默,勉強笑著說:“怎麽回事兒,啊?都啞巴了?我又不是行將就木,馬上就要入土,都吊著臉做什麽?遺體告別?來,喝酒喝酒……”
  沒有人笑,年輕的女孩聲音哽咽:“Tony……”
  譚斌忽然濁氣上湧,將紅酒杯重重墩在玻璃轉盤上,大聲說:“都舉杯,誰不喝就往死裏灌他!”
  對麵的喬利維立即附和:“對對對,幹!都幹了!”
  所有的酒杯都放在轉盤上,咣咣咣一陣亂敲,然後大家仰頭,把2002年的ROTHSCHILD,當作白水一樣灌下去。
  餘永麟按中國喝白酒的習慣,翻轉手腕照杯,眼中已是水霧充盈。
  “你們……”他咬牙,假裝別人都看不到他眼角的潮意,“我……謝謝你們這些年的支持!好好幹,兄弟們,山不轉水轉,咱們還有碰麵的時候。”
  飯局結束,共開了八瓶紅酒,人人醉態可掬。
  餘永麟還能保持著最後的清醒,他攔住正要刷卡付帳的譚斌:“我來,這頓飯讓我來!”
  譚斌默默退開,沒有和他客氣。
  翌日餘永麟辦公室門上的名牌就被摘下,除了隔三差五有工人進去打掃,大多數時候都黒著燈。
   如今是執行董事長劉樹凡兼任大中國區銷售總經理,北方區銷售總監的職位,由東方區銷售總監於曉波暫時兼管。
  所有業務依然正常運轉。
  已經成形四十六億年的藍色星球上,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程睿敏和餘永麟這一頁,從MPL中國公司的曆史中徹底翻了過去。
  日子過得飛快,很快進入北京難熬的盛夏。
  這一年的夏天很奇怪,直到進入六月下旬,溫度才一點點升上來,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高溫倒還在其次,雨水又多,整個北京城象被倒扣在一口高壓鍋裏。
  辦公室溫度調得太低,譚斌裹著一幅大披肩,還是凍得涕淚交流。
  北京地區的銷售代表方芳遞過來一杯熱普洱:“來,Madam,暖活暖和。”
  譚斌從Excel 密密麻麻的數字中抬頭,方芳一張粉撲撲的圓臉上,正努力做出同情狀,卻掩不住幸災樂禍的笑意。
  譚斌皺起臉:“小姐,外麵攝氏三十九度,喝普洱?你不怕被心火燒死?”
  “減肥啊,總要有點代價吧?”
  “減什麽肥?”譚斌拉緊披肩,低聲抱怨,“PNDD的集中采購,先就要了你的小命。你還是留點脂肪緊要關頭救命吧!”
  周圍同事會意地大笑。
  PNDD集團公司就是MPL在中國最大的客戶,每年的銷售占全國銷售總額的七成以上。
  集中采購的消息,三天前由PNDD集團總部正式發布。
  譚斌看完通知郵件,忍不住合手慘呼一聲:“蒼天哪!”
  這把達克摩斯之劍,在他們頭頂懸了一年半,終於砍了下來。
  集中采購就意味著MPL十年間在二十幾個省分公司打下的江山,百分之八十將失去用武之地。
  最令人恐懼的,是邀請書中那幾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供應商。
  他們在投標階段的主要任務,就是攪局。用低於成本的報價,或者零銷售贈送的方式,把幾家跨國公司的價格,一輪一輪壓到泥裏去。
  基於這種忘我的奉獻,最後或多或少都能分到一杯羹。
  不僅MPL對此痛心疾首,其他跨國公司亦如同割肉。
  “為什麽國際通用的市場規則,來到中國便水土不服?”
  沒什麽可說的,這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特色。
  “也叫愛國,阻止國有資產的外流。”一個客戶半玩笑半認真地解釋。
  譚斌很有點上火,光潔的額頭上,居然冒出幾粒醒目的紅痘痘。
  不僅是PNDD集團的集中采購,還因為東方區銷售總監於曉波。
  於曉波一人兼管兩個大區,顧此失彼,漸漸有點吃力。譚斌發給他的郵件,總是兩三天後才能得到回複。
  涉及到公司Decision權限,他不回複,譚斌就得讓自己的客戶等著,絞盡腦汁想著拖延的理由。
  喬利維和其他幾位銷售經理,提起來也頗有微辭。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給北方區找一個全職的銷售總監,已是迫在眉睫的需要。
  謠言很多,有說委托了獵頭在外麵尋找的,有說從公司內部提拔一個的。
  譚斌自己分析,認為從外麵空降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因為這個行業不同於快速消費品,它有自己特定的大客戶群,客戶關係高於一切。
  除非從條件相當的競爭對手那裏挖一個過來,比如FSK或者SCT公司。
  至於內部提拔,她把所有人的資曆篩選一遍,勉強夠格的,也隻有自己和喬利維兩人。
  但是東北三省的業績,比起首都北京,就像它們之間的經濟落差一般,是一條難以跨越的鴻溝。
  之前她從未想過,餘永麟的離開,竟會給自己創造一個機會。
  倉促間挑起這個重擔,她有點害怕,可是也十分期待,低落的情緒因此節節上升。
  每天收郵件、回郵件、開會,回訪客戶,一切如常。隻有路過黑洞洞的總監辦公室,心裏恍似小蟲在啃,缺了的一塊,再也補不上。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譚斌接到一個電話,號碼陌生。
  “Cherie,是我,餘永麟。”
  譚斌看看四周,壓低聲音問:“你還好嗎?”
  “謝謝您還記得我,我挺好,你呢?”
  譚斌囁嚅。
  無論好與不好,辦公室都不是聊這種話題的地方。
  餘永麟在電話裏笑了一聲:“沒什麽,我剛簽了一個新offer,晚上你要是沒事,出來吃頓飯。”
  “真的?”譚斌滿心替他高興,“恭喜恭喜!我請客給你慶賀。”
  “得得,甭裝了,哪兒有讓你出錢的地方?說好了,你也甭開車,待會兒我去接你,車停在公司南邊,你多走兩步,讓人看見不好。”
  餘永麟說話隨意,不再拿捏上司的腔調,但還是為她想得周全。
  臨出門前,譚斌進洗手間整理妝容。
  幸虧正裝襯衣裏多加了一件背心,鬆綠的軟緞,配上白色寬腿長褲和金色涼鞋,勉強適合晚餐氣氛。還不算失禮。
  等見了餘永麟,才發覺自己純粹多此一舉。
  一個月不見,他依然是老樣子,不過換了T恤短褲,頭發剃得緊貼頭皮,象街邊的小痞子。
  譚斌見慣了他西服革履的模樣,很有點不適應,隨即發現他開著一輛嶄新的精英版君越。
  “嗬,換車了?”她上下左右打量餘永麟,“說實話,前幾天持槍搶劫運鈔車那案子,是不是你做的?。”
  “是啊是啊,以前都舍不得買。”
  譚斌眼波一閃,反應過來:“用賠償金買的?”
  餘永麟熟練地調頭,然後回頭笑:“你還挺敏感。”
  譚斌就手脫了襯衣,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膚。
  餘永麟一眼一眼瞟著她,笑得呲牙咧嘴:“哎喲,這是幹什麽?我跟你說Cherie,對我你用不著色誘,我早就是你的裙下之臣。”
  譚斌默契地拉下臉:“俗!你這人真俗,還特別地低級趣味!”
  餘永麟笑得前仰後合。
  等他笑夠了,譚斌問:“Offer是誰家的?”
  這回餘永麟沒有馬上回答,隻是專心開車,仿佛沒有聽見。
  此刻正是這個城市的交通高峰時段,窗外車流滾滾,雙向八車道的東三環,如一座巨大的停車場。
  他們的車幾乎在一寸一寸往前挪。
  直到移至紅燈跟前,餘永麟一腳刹車,這才開口:“FSK。”
  “什麽?你去FSK?”譚斌瞪大眼睛。
  “很可笑是吧?內戰多年,最後讓國軍給招安了。”
  譚斌細細品味他話裏的含義,覺得實在荒謬,於是哈哈笑出來。
  真的,就這麽大一個圈子,跳來跳去就是這幾家。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睜開眼依然是如來的五指山。
  “給你什麽職位?”
  這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北方區銷售總監。”餘永麟苦笑,“我連名片都不用重印,改個公司名就成了。”
  譚斌鑒顏察色,餘永麟的確不太高興,她小心翼翼地調笑:“這麽說,從此我們就是對手了?餘總監?”
  “不錯。Cherie譚,以後你要當心了。”
  他半真半假,譚斌轉過頭笑,心裏卻咯噔一聲。
  MPL和FSK是多年宿敵,這次集中采購又同時入圍。餘永麟此番加盟FSK,對MPL真不是一個好消息。
  餘永麟望著前方的路況,想起接受offer的過程,心裏更不是滋味。
  FSK提供的offer,雖然待遇和他在MPL時一樣,管的地盤卻小了很多。因為FSK的銷售地域,分為四個大區,比MPL多一個西南區。
  就這麽個機會,還是程睿敏為他爭取來的。
  程睿敏離開MPL一個月,FSK公司就找上門來,竟為他平白造出一個業務發展總經理的職位。
  程睿敏婉言謝絕。但聽到FSK北方區銷售總監移民的消息,當即推薦了餘永麟。
  “業務發展總經理,聽著好聽,其實是個空頭支票。”他向餘永麟解釋,“他們看上的,是我在PNDD總部的那點人脈。”
  程睿敏和餘永麟的母校,是這個行業的黃埔軍校,在PNDD總部和北方各省,師兄師弟多得象地裏的花生,拔出來一嘟嚕一嘟嚕連著筋帶著骨。
  餘永麟笑:“要說劉樹凡也挺不容易,簡直TM的壯士斷腕。”
  程睿敏隻笑不說話,笑容卻有點淒涼。
  受他連累的人眾多,如今他自顧無暇,能照顧到的,也隻有餘永麟。
  雖然不是很滿意,餘永麟最後還是接受了FSK的offer。
  他滿麵羞愧地對程睿敏說:“兄弟,你無牽無掛,我和你不一樣,銀行裏還欠著二百萬房款,老婆馬上又要生了……”
  程睿敏攬過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中。
  “哎哎,並錯線了,你想什麽呢?”譚斌敲著玻璃窗提醒。
  餘永麟回過神,發現已錯過右轉的機會,他隻好在下一個路口調頭,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停車的位置。
  吃飯的地方,在燕莎北邊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叫作英虞,日本以海產出名的港灣名。人不是很多,環境相對安靜。
  服務生帶他們進去,輕輕拉開紙門。
  包間裏另有人在,他聽到動靜立即轉身。
  白色的立領休閑襯衣,燈光下眉目清明,新添了一副時髦的玳瑁框眼鏡,看上去愈加英俊斯文。
  這不是程睿敏是誰?
  譚斌心頭“突”地一跳,呆立在門口。
  她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見到他。
  程睿敏站起身,完全的洋做派:“你好,Cherie。”
  譚斌見慣了場麵的人,此刻也有點局促。
  “程……啊,Ray,你好!”
  餘永麟不耐煩地推著她:“坐坐坐,你們當海峽兩岸雙邊會談呢?搞那些虛把式做什麽?今兒沒別人,就咱們仨。”
  譚斌脫鞋踩上榻榻米。
  程睿敏斟茶給她,“路上堵嗎?”
  譚斌低頭喝一口:“還好。”
  原來扒皮會的陰影仍揮之不去,程睿敏這般禮賢下士,令譚斌心驚肉跳。
  那時每次會前,譚斌都緊張得頻頻上洗手間。頭天晚上發給程睿敏的資料,第二天他閉著眼睛都能指出其中的謬誤。
  三名總監也經常被他問得瞠目結舌,象小學生一樣乖乖認錯。
  譚斌自此養成了習慣,每拿出一個數據,總要反複求證,再不敢輕易信口開河。
  餘永麟象是猜到她的心思,笑笑說:“Cherie,他現在是隻紙老虎,你不用怕他。”
  “不是怕。”譚斌恢複鎮靜,眨眨眼說,“我一見到Ray,完全下意識,就開始檢討今年的銷售指標。”
  她小心避過任何可能刺激程睿敏的單詞。
  看的出來,程睿敏清減許多。
  程睿敏啞然失笑:“原來我周扒皮的形象,這麽深入人心。”
  “不不,周扒皮比您仁慈多了。您經過資本主義的多年調教,他用的卻是最原始最低級的手段,井蛙怎可言海?夏蟲更不可以語冰。”
  餘永麟頓時大笑:“老程,聽到沒有?我忍你多年,終於有人說實話,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程睿敏看向譚斌,點點頭說:“真慘,牆倒眾人推。”
  眼角眉梢卻有繃不住的笑意。
  餘永麟大力拍著譚斌的肩膀,“行,有前途,不愧我餘某人的調教。”
  譚斌微笑不語。
  拍馬屁也是個技術活,既要不動聲色,不能讓對方察覺你的意圖,又要恰好搔到他的癢處。
  這些年靠看客戶的眉高眼低生存,譚斌早已修煉至化境。
  房間內吊燈低垂,映得譚斌頸間一塊翠綠的石頭溫潤晶瑩,似一汪流動的碧水。
  那件背心的領口開得極低,卻又十分技巧,華麗的花肩胸衣似露非露,勾得人欲罷不能。
  譚斌忽覺異樣,程睿敏正從鏡片後審視著她,眼神耐人尋味。
  她抬頭笑一笑。
  程睿敏移開目光。也許是譚斌的錯覺,他的臉似乎紅了一紅。
  菜上來了,油金魚壽司,牡丹蝦刺身,烤鰻魚,都是譚斌愛吃的那一口。
  她瞟一眼餘永麟,心裏有點嘀咕。
  這不象是餘永麟的做派,他從來沒有這樣細心過。
  “Cherie,那天謝謝你!”
  吃到一半程睿敏開口。
  “啊?”譚斌被芥末辣得眼淚汪汪,一臉茫然地仰起頭,“哪天?”
  程睿敏和餘永麟對望一眼,都沒有說話。
  譚斌當然不會明白,她那杯焦糖瑪奇朵,曾經充當過強心劑的角色。
  不然那天程睿敏走不出MPL公司,很有可能當場殉職,創造MPL的曆史記錄。
  他回家就倒下來,高燒並發肺炎,燒得人事不省,在醫院呆了整整一個星期。
  他的父母不在北京,女友又在國外,隻苦了餘永麟,家裏醫院兩頭跑,既要對夫人晨昏定省,又時刻惦記著老友的安危。
  六天後餘永麟接他出院。
  程睿敏說:“這倒黴事兒一來,總是腳跟腳。那晚悅然打電話來,我倆徹底談崩,我在酒吧喝得高了,手機錢包全讓人摸走。想著不能再倒黴了吧,得,又親自送上門去給人羞辱。”
  他臉上帶笑,眼神卻是那種往事種種俱成灰的表情。
  餘永麟停車,緊緊擁抱同窗舊友。
  雖然兩人的感受完全不同,但程睿敏的心情他能夠理解。
  餘永麟跳過幾家公司,對公司的依戀和忠誠沒有那麽強烈,此時隻是憤怒而已。
  而程睿敏研究生畢業就進了MPL,自一張白紙入門到如今,從裏到外都是MPL的烙印,血液裏流動著的,也是MPL三個字母。
  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理所當然,包括一天十六小時的超負荷工作,體力和腦力的長期透支。
  一朝起床,忽然發現天地變色,形容為天塌地陷並不為過。
  “別把公司當做家。”餘永麟說,“你出賣體力,它付你薪水,看不順眼一拍兩散,就這麽簡單。”
  程睿敏卻象真的複原,從此絕口不提MPL三個字。
  餘永麟更擔心,他寧可他四處買醉、拍桌子罵娘、桃花朵朵向陽開,那比較象一個正常人的反應。
  程睿敏隻是沉默,若無其事恢複了正常作息,每天下午按時去健身房,跑步機上一萬米,再加四十分鍾的器械。
  看得餘永麟直皺眉:“老程,你這不是自虐嗎?”
  程睿敏說: “你少管閑事!”
  餘永麟被噎得啞口無言,隻好任他自生自滅。
  直到餘永麟拿了offer請客,他才開口:“把你那個標致的下屬也約出來,一起吃頓飯。”
  此刻見譚斌壓根兒不記得那天的事,或者她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程睿敏也不願再提起。
  三個人都轉了話題,聊起業界最近的發展。
  譚斌平時看書特別雜,天南海北,亂七八糟什麽話題都能胡扯一通,有些觀點聽上去還頗象那麽回事。
  隨時能根據客戶的心情喜好轉換話題,也是一個好銷售最基本的素質。
  這頓飯後來吃得非常熱鬧,譚斌卻品出點別的味道。
  程睿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次數,實在多了點。
  “她會坐你的位置嗎?”趁著譚斌去洗手間,程睿敏湊近餘永麟問。
  “誰?你說譚斌?”
  “嗯。”
  “不可能。她太年輕,壓不住場子。”
  “還有誰具備可能性?”
  “基本沒有。”餘永麟苦笑,“你在MPL呆的時間比我長,Kenney劉是什麽樣的人,你比我清楚。”
  劉樹凡是台灣人,卻把毛澤東的一部《論持久戰》背得滾瓜爛熟。
  最信奉的一句話是:與天鬥與人鬥其樂無窮也。
  以他的為人,怎麽可能輕而易舉讓一個人晉級?他要的是下屬死心塌地的臣服,不把人的胃口吊足,他不會輕易吐口。
  程睿敏轉著手中的杯子,維持緘默。
  飯後餘永麟趕著回去服侍太太,他用力擁抱譚斌:“乖孩子,自己保重!”
  程睿敏送她回家。
  一路上兩人都不說話,狹小的車內空間,隻有空調的聲音噝噝做響。
  車窗外的十裏長街,燈火恢宏,璀璨的光華蜿蜒延伸,直至道路盡頭。
  譚斌支著頭,有點犯困。隻想快快到家,衝個澡上床睡覺。
  程睿敏駕駛技術不錯,車子走得熟練平順。
  譚斌覺得有必要開口說點什麽,她清清嗓子:“我住得太遠,麻煩你繞了一大圈。”
  “不客氣,這是我的榮幸。尤其象你這樣漂亮的姑娘,機會並不多。”
  他的場麵話象他的駕駛技術一樣,圓滑得滴水不漏。
  “我怎麽聽著極其十分非常之言不由衷啊?”
  程睿敏翹起嘴角,左頰形成一道弧形的笑紋:“Cherie,你們女性是不是習慣懷疑一切?”
  “一部分,隻是一部分。”譚斌特意強調,“大部分還是很傳統的。”
  “哦,傳統女性什麽樣?”
  譚斌想了想回答:“無條件崇拜男性,遇到難事能哭能流淚,堅信白馬騎士會帶她們離開惡龍的城堡。”
  程睿敏側頭,從鏡片間隙看看譚斌,“這話聽上去很瀟灑很前衛,其實非常刻薄你知道嗎?”
  譚斌挑起眉毛:“願聞其詳。”
  “象你們這樣的,家庭背景良好,受過高等教育,又有合適的機會施展才華,經濟上自給自足,畢竟是少數。其他的,她們沒有選擇,不靠男人又能靠誰?”
  譚斌幾乎被驚嚇到了,一直在笑:“聽聽,簡直象世界婦女組織發言人。其實吧,您也就是一變相的大男子主義,什麽叫沒有選擇?這部分女性的幸福指數是最高的,您知道不知道?”
  如果可以,誰願意自己戳在露天地裏風吹雨淋?譚斌自覺早已變成榨幹的檸檬,別說流眼淚,哭泣的本能都在逐步退化。
  程睿敏從後視鏡裏觀察著她,“你還是年輕,真的年輕。”
  “您在奉承我對吧?” 譚斌誇張地摸摸眼角。
  程睿敏踩下刹車,笑笑說:“到了。”
  譚斌嚇一跳,看看窗外,黑黢黢的草地,幾片燈火闌珊的樓群,果然停在自家的樓下。
  “你怎麽知道我住這兒?”
  程睿敏下車轉到另一側,為她打開車門,輕輕說:“你忘了,我們做銷售的,第一要訣是什麽?”
  盡最大努力摸清目標客戶的所有資料,性格,成長背景,教育背景,家庭,愛好……
  譚斌當然不會忘記。
  但他把她當作了什麽?目標客戶?
  她說不出話來。
  程睿敏一直目送她走進燈光明亮的公寓大門,才啟動車子離去。
  電梯裏有一麵半身鏡,譚斌怔怔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彩妝半脫,額角鼻頭稍稍露出本色,唇膏腮紅早已無影無蹤。幸好她一向淡妝,不會給人斷壁殘垣的淒慘印象。
  電梯嗚嗚低鳴向上疾行。
  她伸出食指戳著鏡中人的臉,“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是什麽人?是銷售。人家逗你玩呢,你可千萬甭當真。”
  進門衣服已經濕透,她關窗開空調,脫下外衣跑進浴室。
  浴室裏擺著一色淺藍的毛巾,四腳落地的老式浴缸,琳琅滿目的香水浴鹽,亮晶晶的玻璃瓶擺滿架子,散發出撲鼻的香氣。
  擰開熱水龍頭,譚斌長舒口氣,酸痛的脊椎骨開始一節節放鬆。
  當初為買下這套兩室兩廳的公寓,幾乎和父母吵翻。母親還是傳統觀念,覺得譚斌多此一舉。
  男人買房子娶老婆養孩子,老太太認為天經地義,殊不知外麵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
  譚斌需要一個自己的窩,她不會為了一套房子胡亂嫁人。
  此刻進了家門,環顧室內一塵不染,簡潔素淨,到處是熟悉的味道,她感到十分滿足。
  關上門自成一統,門外落原子彈也與她無關,這些年的辛苦並沒有打了水漂。
  洗到一半,客廳電話不停地響。
  譚斌披著浴衣出來接聽。
  “為什麽不接電話?”沈培的聲音。
  “我剛進門。”
  “那手機呢?我以為你失蹤了。”
  譚斌摸出手機,原來下午開會設成會議模式,忘了改回來。
  “對不起,我沒聽到。”
  “你總是這樣。”沈培抱怨,“嚇死我知不知道?差一點兒打110報警。”
  譚斌隻好幹笑。
  “算了,不說你了。”沈培氣餒,“周末咱們去昌平好不好?”
  “你又出什麽妖蛾子?”
  “兩個周末你都在加班,想讓你出去散散心。”
  晚飯時譚斌多喝了兩杯清酒,這會兒酒意上湧,熱得心浮氣躁,很有點不耐煩, “周五再說,誰知道周末會有什麽突發事件?”
  “也好。”沈培似乎歎口氣,語氣十分隱忍遷就,“那你早點睡,周五我給你電話。”
  譚斌內心忽然牽動,叫了一聲:“小培……”
  “什麽事?”
  “沒事。”譚斌的聲音異常溫柔,“你也早點睡。”
  沈培在那邊對著話筒吹口氣,吹得譚斌耳後一陣酥麻。
  他清楚而快樂地說:“我愛你,寶貝兒,晚安!”
  事實被餘永麟不幸而言中。
  MPL的傳統,一般稍微重大的消息,都會選擇在周末或者節前發布。因為隨後幾天的休息日會消化掉潛在的騷動和震蕩, 假期結束便是一個全新的局麵。
  周五工作日的最後一個小時,宣布北方區銷售總監任命的郵件,以劉樹凡的名義,發到MPL中國公司所有相關員工的信箱裏。
  譚斌與喬利維分管北方區,兩人的頭銜,都有一個Acting,代理銷售總監,直接報告給劉樹凡。
  不同的是,譚斌負責北京、天津、河北和河南地區,其餘將近十個北方省市,都劃到了喬利維名下。
  這情況很微妙,喬利維管的片兒比譚斌大,但都是業務發展一般的中型客戶。譚斌手裏的北京,不僅是全球最大的客戶項目之一,也是MPL在中國最大的客戶,PNDD集團公司的總部所在地。
  在同一塊業務設兩個平起平坐的位置,職責分工再詳細,也不可能明晰到每一件具體的事情,其間的合作和摩擦都難以避免。
  情勢擺明了要把兩人架在炭火上煎熬。
  即使譚斌已提前知道消息,乍看到郵件時,心境依然五味雜陳,不滿、失望和興奮兼而有之。
  她光著腳站在沈培身後,欲言又止。
  沈培正站在水槽邊清洗畫筆,頸後的頭發順滑光潤,完全夠資格為飄柔做廣告。
  她咳嗽一聲。
  “你來了。”聽到她的聲音,沈培迅速轉身,張開水淋淋的雙手,低下頭吻她的眼睛和嘴唇。
  “沈培,我升職了。”譚斌摟著他的腰,把臉藏進他的胸前,低聲說。
  沈培戴著整幅皮圍裙和膠皮手套,涼冰冰的皮子貼在臉上,很不舒服。
  “好事啊,你一向能幹。”沈培摘下手套,神色沒有任何波瀾,就象聽到今晚出去吃飯一樣淡然。
  “可是我並不高興。”
  “為什麽?”
  “因為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被不公平對待了。”
  沈培笑起來,抵著她的額頭,直看進她的眼睛中去:“寶貝兒,貪心不足蛇吞象。”
  “沈培……”
  “嗯?”
  “為什麽你從不抱怨?”
  沈培抱緊她一點:“抱怨什麽?我現在衣食無憂,女朋友又漂亮又能幹,為什麽抱怨?”
  譚斌抬起頭,象是頭回見麵,細細打量男友。
  頻繁的室外寫生,令沈培露在外麵的肌膚呈現淡淡的棕褐,卻質地柔軟,不見一絲風霜之色。
  他有一個著名國畫家的父親,入行之初就有人捧,占盡天時地利,成名輕而易舉。
  沈培的字典裏,沒有掙紮、奮鬥這一類的字眼,他本人也沒有太大的野心,所以他的臉上,找不到任何苦澀之態。
  譚斌直撇嘴:“要不怎麽說,同人不同命呢!梵高,天才不是?好,一生困苦,死了倒便宜無數奸商。”
  她自己都覺得,口氣酸溜溜的不同往常。
  沈培拍著她的背,禁不住失笑:“其實我們這一行,最容易聽到牢騷,一句懷才不遇,可以抱怨一輩子。”
  譚斌說:“職場中沒有懷才不遇這回事,我們隻會找個角落,反省自己學藝不精。”
  她的語氣調侃,嘴角那點笑容卻讓沈培看得心疼。
  他有點不知所措,鬆脫雙臂放開她,脫下圍裙扔在一邊。
  原來裏麵穿著一件牙白色的絲襯衣,半透明的材質,隱隱露出寬肩細腰。
  譚斌把手伸進沈培的襯衣,摩挲著他背部結實的肌肉,心中忍不住生出猥瑣的念頭。
  她悉悉簌簌地笑出聲。
  沈培的朋友中,以不修邊幅的居多,這似乎是業內不成文的規矩。
  貧困造就天才,好像早已成為公論,困窘衍生的戾氣融入作品,才能煥發出非凡的生命力。
  象沈培這樣起居講究的八旗後裔,純屬其中的異類,很為同行詬病,亦連累他的畫風,被激烈地抨擊為華麗而空洞。
  他的心態卻很好,一概嗤之以鼻。
  沈培說:“藝術家最重要的是什麽?就是不要讓他人的噪音淹沒你內心的聲音。”
  令譚斌肅然起敬。他時常有驚人之語。
  但是隨後一句補充,馬上讓譚斌滿腔敬意化為烏有。
  他說:“迎合這些人有什麽用?買我畫的又不是他們。”
  這些細節若傳進文曉慧耳朵裏,一準會讓她笑歪了嘴。
  很多時候譚斌也困惑不已,兩個人是怎麽走在一起的?
  緣分這件事,經常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兩人的相識,說起來非常富有戲劇性。
  譚斌某個周末心血來潮,一個人跑到世紀壇美術館消磨時間,在一幅展畫前,她停步駐留了很久。
  沈培就是那幅畫的主人。
  那是他年少成名的第一幅作品,中國的毛筆和宣紙,落筆卻是典型的西洋畫風,在巴黎畫展中得過銅獎。
  看到一個美貌時髦的年輕女子,站在空曠的展廳中,長久而癡迷地盯著自己的作品,沈培幾乎立刻被深深感動。
  能夠靜心欣賞藝術之美妙的年輕女人,在現今這個急功近利的浮躁社會裏,實在是不多。
  他上前搭訕,然後兩人交換通訊方式,約會,隨之而來的親吻和上床,都變成順理成章的事情。
  他也沒想到,自己會找一個在外企任職的女友。
  在他的眼裏,此類女性過於市儈勢利,殊不可愛,他一直以為自己會找個同行。
  但他的身邊,也少有那樣的女子,外表斯文,性格卻象男人一樣堅定,目標明確,永不言敗,且從不為莫名其妙的小事無端哭泣。
  他被深深地迷惑,然後猝不及防掉了下去。
  不過譚斌一直沒敢告訴他,當初她停下腳步,是因為那天穿了雙新鞋,夾腳,很疼。
  她在轉身的瞬間,看清對麵男生清爽漂亮的麵孔,氣質恍若年輕時的馮德倫。
  那一瞬間她下定決心,決心把這個秘密永遠保守下去。
  不同的人執著於不同的東西,譚斌承認自己最大的弱點,是難以抵擋美色的誘惑。
  “來,給你看樣東西。”
  沈培拉起她的手,掀開畫架上的白布。
  三十公分見方的油畫,背景一片朦朧的新綠,影影綽綽的舊屋頂,樹幹後探出少女羞澀的笑臉,兩條油黑的長辮垂落肩頭。
  “猜猜,這幅畫叫什麽?”
  譚斌凝神去看,畫麵中似有輕風吹過,斜飛的柳枝,撩起畫中人紛亂的劉海,露出明淨的額頭。
  她猶豫著試探:“二月春風似剪刀?”
  “對。”沈培擊掌,顯得份外高興,“《春風》,就是《春風》。”
  畫中的少女笑容純真,眉眼分明是譚斌,隻是比她年輕得多。
  譚斌伸手摸過去,大惑不解地問:“這是我?”
  沈培說沒錯,和他夢中的情景一模一樣。
  譚斌退後兩步,再次細細觀看。
  這幅畫的風格,和沈培以往的作品不太一樣,色彩偏冷,畫麵始終彌漫著一層淡淡的憂鬱。
  她喜歡這種華年不再的惆悵調調, 可是事關自己,不能誇,一誇就成了自戀,所以她維持一個神秘的微笑,亦如達芬奇的蒙娜麗莎。
  “我一直想看看,”沈培說,“你離開這個城市,脫下這身職業裝,究竟什麽樣子?”
  “哦,這樣。”譚斌矜持地點頭,為謹慎起見,並不立即發表意見。
  其實有句話已經滑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想說,我脫光了什麽也不穿的樣子,你又不是沒見過。
  不過女人的言辭一旦豪爽過頭,就變成十三點。
  這點分寸她還有。
  昌平縣城正北,就是著名的小湯山,京郊的溫泉勝地。
  沈培的朋友住在這裏。多年前沒有禁止農民出讓宅基地時,自搭自建的農莊。
  前後占地一畝半,屋內的所有立柱都保持著原生狀態,正中的壁爐上,還隱隱露著白茬。
  主人是一對四十左右的夫婦,一般的返璞歸真,穿的都是市麵上少見的粗紡棉布。紅花綠葉,藍底白花,倒也相映成趣。
  沈培給她一大杯現榨的玉米汁,譚斌端著四下瀏覽,興致盎然。
  電力來自七八公裏外的村落,自來水通過自建管道引進房間,熱水要自己燒,夏天沒空調,冬季無暖氣。
  譚斌覺得不可思議。
  她和沈培都是城市動物,早被寵壞,小區二十四小時熱水管道維修,停水一天就哇哇叫,完全無法忍受。
  午飯非常具有農家風味,冒著熱汽的大砂鍋端上桌,原來是南瓜玉米燉排骨。
  主人說,都是當地農民種給自己吃的,絕對純淨無汙染,肉裏也不會有激素。
  譚斌吃得很少,秀麗的女主人殷勤勸客:“多吃點兒,多吃點兒!”
  譚斌隻好向沈培投去求援的目光。
  沈培笑著解圍:“甭理她,這麽大的人,能餓著她?”這麽說著,還是往譚斌碗裏舀了一勺南瓜和玉米,“再吃兩口,都是粗纖維,不會讓你長脂肪的。”
  女主人說:“嗬,小沈還真疼女朋友。”
  譚斌低頭笑笑,慢慢把碗裏的東西都吃完了。
  她很少有這麽聽話的時候,平常沈培看她每餐隻吃一點點,開始也勸過幾次,譚斌一句話就噎死了他。
  她說:“你們見慣了肥胖的希臘裸女,審美觀早就過時,做不得準。”
  過時的沈培隻好鬱悶地閉嘴。
  午飯後陸陸續續有更多的人報到,譚斌有幸見到幾個真正的美女。
  脂粉不施,布衣布裙,長發在胸前打兩條粗粗的辮子,卻是明眸皓齒,天生麗質。
  原來是某個小圈子的定期沙龍,都是沈培的熟人與業內行家。
  沈培周旋其中,如魚得水,在譚斌麵前的謹慎收斂完全消失,笑到深處,右頰上輕易不見天日的酒窩都現了形,那雙桃花眼更是顧盼神飛。
  招得幾個小姑娘的眼睛,象502膠水一樣,牢牢粘在他的身上。
  譚斌遠遠地看著,不禁笑起來,她由衷地感覺,沈培和自己在一起,實在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胸口卻不由自主地泛酸。因為沈培的創作靈感,竟然是來自這些美術學院的女生。
  聽他們談結構,談色彩,談歐洲的最新流派,她一句也插不進,索性開了後門走出去。
  後院很安靜,幾株足可合抱的槐樹,樹蔭下悠閑地臥著兩隻蘆花雞。樹間的麻繩上,晾著雪白的床單, 風從下麵穿過,床單高高揚起,象白鴿的翅膀。
  竹籬上攀爬著薔薇和牽牛,地麵開滿不知名的野花。
  此時陽光正烈,譚斌抬手遮在額頭,神思有點恍惚。眼前的自然風味,和自家的幹衣機,分屬兩個時代,如時光倒轉三十年。
  她穿過籬笆,漸漸走遠,突然間發出驚歎的聲音,發現沒有白跑這一趟。
  一片碧綠的湖水撲入眼簾,彼岸的樹林映入透明的湖心,山坡上鋪展著如茵的綠草。
  周圍如此安靜,靜得能聽到斷枝落地的聲音。
  譚斌仰躺下去,身下的草地柔軟如綿,陽光透過眼瞼,變成眩目的鮮紅。
  身後塵囂正逐漸淡去,MPL、PNDD、喬利維……都變得遙不可及。
  她迷迷糊糊覺得,和沈培在這種地方過一生,可能也不錯。
  落葉被踩得刷刷作響,有腳步聲逐漸接近,譚斌驚醒,一下跳起來。
  待看清來人,她鬆開氣,又躺回草地。
  沈培在她身邊坐下,一下一下理著她的長發。
  譚斌的頭發又厚又密,修發時需要發型師刻意打薄。
  “都說長這樣頭發的人,性格桀驁不馴。斌斌,將來馴服你的人,不知道是誰?”
  會有嗎?還會有這樣一個人?心甘情願為他洗淨鉛華,完全以他為重,漸漸眼中隻餘下他的喜怒哀樂,自身化為薔薇泡沫。
  譚斌可不願做那條哀怨的小美人魚。她睜開一隻眼睛,看看沈培又重新閉上。
  “過來做什麽?不用陪朋友?”完全地顧左右而言它。
  “譚斌。”
  沈培貼近了叫她,眼睛裏是她不熟悉的憂鬱。
  譚斌的心口無端震蕩。
  沈培並不是缺根筋,他隻是生性平和,萬般煩惱皆不上身,這才是大智若愚的真智慧。
  “你今天怎麽了?怪嚇人的。”她想坐起來。
  “我一直看著你,知道你不太高興。誰得罪你?”
  譚斌一怔,她的確忘了,畫家們最大的特征是敏感,但工作上的事,她實在不想多談。
  “說什麽呢?我一直好好的,關別人什麽事?”
  “你說好就好吧。”沈培歎氣,臉色黯淡下來,“我知道你不願意和我說太多,因為我幫不到你。可是斌斌,你每天都那麽端著,累不累?說實話,我一直希望你能天天開心,可我的努力看起來總是很傻。”
  也許過於寂靜的環境令人恍惚,沈培象是認定了,一定要敞開了和她坦誠相對。
  譚斌不出聲,沈培隻好繼續:“我想白了頭發,也無法理解你們這種人,贏過了還想贏更多,爬到一個高度還要爬得更高,每天見人三分假笑,私下裏卻鬥得一塌糊塗,到底為什麽?很有滿足感嗎?”
  為什麽?譚斌答不出來。隻知道你可以不鬥,職場中也能生存,但注定了永遠是墊腳石。
  這些年過慣了一驚一乍的日子,每天的心情都象飄忽不定的中國股市,高開低走已是見怪不怪,牛氣衝天的時刻,突然砸下一個噩耗全盤崩潰,譚斌經曆的,也不是一次兩次。
  心灰意冷的時候,她也想過,還不如學人做隻金絲雀。
  可也隻是想想而已。這一行人才濟濟,要求色藝俱佳,不見得就比職場好混。而且放低了姿態討一個人的歡心,更需要天分。
  從五年前的某一日,譚斌把自己破碎的心髒攢在一起,重新填入胸腔,就已經明白,她隻能在這條窄窄的路上跋涉。
  再沒有選擇。那樣的海誓山盟最終都能變成一個笑話,她再也不能全心全意信任一個人,再也不會輕信旁人給她的承諾。
  當下她一本正經地回答:“偉大領袖毛主席曾經教導我們,與人鬥其樂無窮。我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當然要聽領袖的話。”
  沈培悶聲笑出來,解開她襯衣胸前的紐扣,把臉深埋進去。
  “你知道我最怕什麽?”他的聲音似從地底傳出來。
  譚斌取笑他:“紅顏不再如花?”
  “這幾天一直做噩夢,眼睜睜對著畫布,一筆也畫不出來,有人在耳邊不停說,沈培,你江郎才盡了,醒過來一身冷汗。”
  類似的夢境,譚斌也經常遭遇。隻是版本不一樣。
  總有一個麵目模糊的人,夢裏聲嘶力竭地對她大喊:“Cherie 譚,你丟了一單大合同!”
  這情景有點滑稽,兩人各有各的心事,彼此間卻無能無力,完全冷暖自知。
  譚斌心中惻然,灑脫如沈培,也逃不過同樣的苦惱。
  撫著他腦後柔軟的頭發,她慢慢說:“真有這一天,小培,我養你。”
  “斌斌,謝謝你……”沈培很容易就被感動,緊緊抱住她。
  他知道都市中有太多女子,期望男方是台永不枯竭的提款機。
  天空白雲如幟翻卷疾行,耳畔有風嗚嗚吹過。
  兩人都不說話,隻覺得這一刻頗有相依為命的蕩氣回腸。
  譚斌身上的香水,被體溫蒸出一股誘人的甜香。沈培被撩撥得心猿意馬,嘴開始不老實,沿著她的脖頸和鎖骨一路下行。
  譚斌頓時全身不爭氣地發軟。
  很多次她想反攻倒算,嚐嚐主動的滋味,往往禁不住沈培幾下揉搓,就成了一灘泥。
  沈培緊緊箍著她的腰,力氣大得幾乎要把她粉碎。
  她透不過氣來,揪著他的衣領,昏亂地掙紮:“等等……別在這裏……”
  沈培把她壓在草地上,聲音裏是掩不住的痛楚和焦灼:“斌斌,斌斌,寶貝,我愛你……”
  譚斌終於鬆開手。
  身邊大篷的野花開得正盛,金黃璀璨如正午的驕陽,馥鬱的清香明媚鮮活,就象她自己一樣,綻放在夏季濡濕潮熱的空氣中。
  回到城裏已是周日下午。
  沈培送譚斌到公寓樓下,依依不舍地吻她的臉頰。
  譚斌一邊躲閃一邊笑,心不在焉下了車,滿心惦記著快快跳進浴缸,好好洗涮一番。
  電腦裏還有下周的工作計劃等著她完成。
  她裹著頭發走出浴室,倒了杯咖啡,又摸出一支煙點上,這才走到書桌前。
  鏡子裏偶爾瞄一眼,譚斌知道這個形象風塵氣過重,活脫脫就是一媽媽桑。
  她歎口氣,留戀地再深吸一口,然後掐滅了香煙。 公司裏三十多歲的前輩經常抱怨,說女人三十一大關口,過了那個歲數,所有身體指標都會一路下滑。
  算一算自己的日子,離那一關也隻剩下三百八十多天了。譚斌不能不心驚。
  危害皮膚和健康的事,還是能少做則少做。
  她喝口咖啡,打開Outlook的日曆頁麵。
  這已是多年的習慣,其實周五加加班也能做完,但她情願周日下午一個人靜靜呆著,以便提前進入工作狀態。
  電腦上QQ的圖標一直在閃。文曉慧正在線上找她。
  譚斌問:“什麽事?”
  文曉慧說:“聽說你升職,什麽時候請老娘吃燕翅鮑?”
  譚斌回:“升什麽職?沒勁。”
  文曉慧那頭先拋出個誠惶誠恐的小圖案,然後說:“矯情。”
  譚斌解釋:“不是矯情,你想想,一個位置兩人爭,烏眼雞一樣,贏了姿態也難看。”
  “你的能力和業績在那兒擺著,先TM一腳踩死他,讓他再也翻不了身。”
  “真狠。”
  “當然,無毒不丈夫。”
  譚斌鬱悶:“我是女的,這輩子不可能是丈夫。”
  文曉慧:“那你就做一次小人。”
  譚斌敲上 一個頭暈目眩的小人頭。
  “你別傻啊,該上就上,這世道資源有限,機會難得。 ”
  文曉慧一向快言快語,極其討厭辦公室裏虛與委蛇那一套,譚斌明白跟她討論不出什麽結果,於是轉了話題。
  譚斌問:“一個男的,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三十四歲依然未婚,什麽意思?”
  “他是Gay?”
  “不可能,他對我的身體有反應。”
  文曉慧立刻送過來一個瞪大眼睛的小人頭,然後是一隻笑得滿地亂滾的胖企鵝。
  譚斌發覺說錯話,急忙解釋:“我是說,我穿了件低胸衣服,他的眼睛老往那兒瞟。”
  文曉慧捶地笑:“也許人家認為你是暴露狂。”
  “滾,好奇和好色的區別,我還分得出來。”
  又一個滿地亂滾的胖企鵝。
  譚斌忍無可忍,用力打上四個字:“你去死吧。”
  毅然下線。
  過一會兒手機嘀嘀響,譚斌拿起來,上麵一條短信:親愛滴,你喜歡他,就放手去追,不然管他去死。
  譚斌回過去:你先去死!
  她給自己做頓晚飯,打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瞄兩眼。
  想了很久,還是決定給餘永麟打電話。這麽些年,能麵對麵說幾句真話的,也隻有他。
  餘永麟聽完馬上說:“恭喜恭喜,以後咱們平起平坐,再見麵可就是國共和談了。”
  譚斌察覺其中的言不由衷,她發現自己做了蠢事。
  餘永麟始終對MPL耿耿於懷,如今又已成為FSK的銷售總監,他不再是以前的餘永麟。
  恍然若失之際,想起自己無數的小習慣,都沿襲自餘永麟。
  比如必提前幾分鍾到達約會地點,比如草稿本永遠是打印過一麵的廢紙,比如公共場合絕口不提提任何及與業務有關的話題……
  她立刻想打退堂鼓,“Tony, 我隻是心亂,想找人隨便聊聊,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餘永麟猶豫一下:“我們家那位的脾氣你也知道,我去請假,八點半見麵,就在咱們經常臨幸的那間酒吧。”
  譚斌放了電話,臉埋在手心裏坐了很久。方才一霎那,她忽然意識到一個事實,一個她絕不願意承認的事實。
  原來這幾年做得風生水起,並不全賴於她的能幹。
  而是餘永麟在照應她。
  開始時餘永麟對她那點企圖,是個人都看得明白。但她一直裝傻,他也就知難而退,自去結婚生子,從來沒有難為過她。
  四年來能維持住還算正常的上下級關係,隻是因為她運氣好,碰上一個合理的上司。
  窗外天色漸漸暗下來,譚斌驚覺,跳起身套件T恤和牛仔褲,胡亂洗把臉出門赴約。
  她按時趕到,卻沒看到餘永麟,等著她的,是程睿敏。
  譚斌支開帶路的服務生,冷眼站在暗處,雙臂抱在胸前靜靜觀察了一會兒。
  這姿勢是她遭遇不可控製的場麵時,不自覺進入自衛狀態的標誌。
  程睿敏正安靜地靠在吧台前,大概是為了讓人找起來方便。
  這一次他穿了件淺灰色的V領恤衫,那種柔軟如絲的麵料,譚斌見過它家的廣告,價值不菲。
  程睿敏有足夠的資格奢侈。他們這批十年左右的老員工,手頭都持有公司的股票,年年分紅,股價最高的時候,個人資產翻了十倍不止。
  他盯著頭頂的電視,似乎看得專心,可是明明白白地目無焦點。
  看到一個清俊的男人,無意中露出疲倦落寞之色,是件很要命的事。
  猶豫很久譚斌才上前招呼:“Ray,怎麽是你?”
  程睿敏起身為她拉開椅子,“Tony晚會兒才能出來,他怕你等,讓我先過來。”
  兩人都開車,不能喝酒,隻好各叫一杯檸檬紅茶。
  譚斌還未開口,程睿敏已經熟練地接上,“這位小姐的茶不加糖,謝謝。”
  連這樣頗為矯情的習慣他都一清二楚。
  譚斌托著下巴研究他半晌,有心說句俏皮話,覺得造次,張張嘴又閉上了。
  程睿敏微笑看著她,“你又想說什麽?”
  於是譚斌開始問:“請問程先生,您是否出身FBI?”
  程睿敏很配合,咳嗽一聲,正襟危坐地回答:“坦白地說,羅伯特?米勒局長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譚斌嘩一聲笑出來。這個程睿敏還真懂得遊戲規則,sales多年的功底並沒有丟棄。
  她勉強忍住笑,接著發問:“第二個問題,您的眼鏡呢?為什麽不戴了?”
  程睿敏楞一下才明白她說什麽,笑笑說:“那回丟了一隻隱形眼鏡,來不及配,才把舊眼鏡找出來。”
  另一隻則在他的左眼球上呆了三天。
  他高燒昏迷的時候,沒人留意這個細節。直到他清醒,左眼已經發炎,紅得象隻兔子。
  譚斌惋惜:“你戴眼鏡挺好看的,好象諜中諜一裏湯姆克魯斯的造型。”
  程睿敏露出迷惑的神色。
  譚斌立刻補上:“我說的是Mission Impossible.”
  程睿敏恍然。
  譚斌心想:假洋鬼子!
  程睿敏看著譚斌,笑容促狹,“你心裏一準兒在說,假洋鬼子。”
  譚斌感覺耳後一點火熱頃刻蔓延開來。想起以前的扒皮會,程睿敏的雙眼也似探照燈一般,照得人無處遁形。
  她端起杯子喝一口,借以掩飾窘態。
  程睿敏笑一笑,打算放過她,“你的事,Tony已經告訴我了,聽聽我的意見?”
  “嗯。”譚斌立刻提起精神。
  程睿敏喝口茶,直入主題。
  “第一,不能爭,一點爭的意思都不能露,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的事。”
  這個論調很奇特,一般的職場秘籍,都講究該出手時就出手。
  譚斌有點迷惑:“為什麽?”
  “有一個詞,叫製衡,我想你一定明白它的意思。”
  平日看曆史,滿篇的爾虞我詐,讓譚斌明白一件事,即使功勳卓卓,也不能一枝獨秀,更不能功高震主,她點點頭。
  “有人想要平衡的局麵,你不能成心破壞。”
  “可是……”
  “怕被搶了風頭?”
  “是。”譚斌老老實實承認。
  程睿敏轉過頭,吧台的燈光映進眼睛,他的目光幽深難測,盡頭是一個不可知的世界。
  他說:“Cherie, 永遠不要低估上司的智商。無論你做什麽,都有人看著。如果你覺得做了很多,卻不被賞識,那是因為他有意選擇看不見,你明白嗎?”
  他的話,譚斌要消化一會兒才能完全明白。
  她追問:“那第二呢?”
  “工作中真有了分歧,你和那邊關上門怎麽吵都沒關係,但是絕不能當著下屬的麵爭執。”
  譚斌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你覺得無所謂?”程睿敏語重心長,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這是在逼著他們當場表態。他們選擇任何一方,都會擔心站錯隊禍及將來,刻意保持中立,又把你們兩個都得罪。一次兩次看不出惡果,時間長了就會人心渙散。”
  譚斌睜大眼睛,她還真沒有想過這麽深。
  她的處世哲學,向來是就事論事,工作中從不摻雜個人恩怨。
  程睿敏的長篇大論還沒說完呢,“作為一個Team leader,你應該盡力保護幫助為你工作的人。做錯事並不可怕,最可怕的錯誤是失去團隊的凝聚力。”
  譚斌琢磨半天,攤開手說:“我明白了,不就六個字嗎?不出頭,不出錯。”
  “Exactly.”程睿敏看上去很欣慰,“藏其心,但不掩其才。你還年輕,再過幾年,也許能更明白這句話。”
  譚斌搖頭,“可也忒委屈了!不照這個規則玩會有什麽後果?”
  “我問你,一個成熟的公司,最重要的資源是什麽?”
  “人。”
  “對,人。可它不是指Superstar(明星員工),而是高效的團隊。任何個體,步伐一亂,都是隨時可以拋棄的卒子。”
  譚斌悚然心驚,她想問程睿敏:你呢?你是不是那個亂了步伐的棄子?
  不過即使有酒壯膽,此刻也不便發問。
  因為程睿敏忽然笑了,笑得充滿譏誚自嘲。他說:“我跟你說什麽呢?我自己就一塌糊塗。用盡心機,蹉跎半生,也不過如此。”
  饒是鐵石心腸,譚斌也不禁動容,卻不知道怎麽接話。沉默片刻她說:“您這麽年輕,哪裏就說得上半生?”
  “人生七十古來稀,三十五,難道不是半輩子?”
  譚斌認真地點頭,以證明程睿敏的算術做得沒錯,七十的一半,可不就是三十五?
  程睿敏則向吧台後的調酒師做了個手勢,“Gin Martini,謝謝。” 他轉頭問譚斌,“你要不要來點兒?”
  譚斌慌忙搖頭。平時陪客戶是迫不得已,閑暇時間她可不願再虐待自己可憐的肝髒。
  酒精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令人其他肌肉放鬆, 舌後肌肉的功能卻空前強大,程睿敏的閑話果然多起來。
  “回想這些年,其他記憶一片空白,就是自一個會議室走進另一個會議室,一個城市飛往另一個城市……”
  譚斌暗暗歎氣,對自己說:看見沒有?人不能太閑,閑了就開始思考人生,眼前是個現成的例子。
  不過他尚能侃侃而談,應該還處在低級階段,未到糾結我是誰誰是我的最高境界。
  她提醒程睿敏:“一會兒你還要開車。”
  程睿敏側頭看她,揚起一條眉毛:“我當然記得,不過你會送我回家,對吧?”
  他屬於那種敏感體質,幾杯酒下去就春上眉梢,眼眶四周隱隱泛出粉色。
  譚斌偏過頭,沒有任何理由,臉轟一下就紅了。
  程睿敏的話,亦真亦假,調戲的成份太濃。
  其實更過份的風言風語,她尚且應對自如,今晚不知為何頻頻發揮失常。
  程睿敏似乎明白她在想什麽,拿起酒杯在她的杯沿上碰了碰,仰頭幹掉。
  過了九點半,酒吧的樂隊開始演出,貝斯吉他響成一片,說話要扯開嗓門。
  餘永麟打電話過來,說夫人身體不爽快,實在出不來了。
  譚斌掛了電話有點黯然,愈加在心裏檢討自己的過份,餘永麟到底過不了這一坎,換作是她,恐怕也難以平心靜氣地麵對曾經的下屬。
  程睿敏征求譚斌的意見:“我們也走吧,明天你還要上班。”
  “好。”譚斌叫過服務生結帳。
  “三百八十二。”服務生按照慣例,把帳單遞給程睿敏。
  譚斌起身去搶:“我來付,今兒是我拉壯丁,怎麽能讓你出錢?”
  程睿敏攥住她的手,眼神曖昧, “我說過,是我的榮幸。”
  晦暗的環境和燈光,更借著酒意,愈發顯得他眼珠烏黑,波光流轉。
  譚斌覺得掌心滑膩膩的,頃刻冒了汗。
  她想抽回手,程睿敏卻握緊不放,頗用了點力氣,她放棄努力,近乎哀求地看向他。
  程睿敏忽然一笑,若無其事地放手,接過找回的零錢,然後說:“走吧。”
  譚斌的車停得很遠,兩人走過去花了七八分鍾。
  程睿敏問:“心情好點兒沒有?”
  譚斌據實回答:“一身冷汗。”
  程睿敏仰起頭笑,盛夏的晚風帶著潮濕的曖昧,將他的恤衫長褲吹得緊緊貼在身上,現出美好的身段。
  辦公室裏中規中矩的西服襯衫,曾把這一切掩蓋得完美無缺。
  譚斌沉默地發動車子,等著程睿敏上車。
  他卻關上車門,向她揮揮手。
  譚斌搖下車窗:“為什麽不上車?”
  程睿敏俯低身體,臂肘支在車頂,看著譚斌並不說話。
  譚斌隻覺得空氣裏有化不開的粘稠撲麵而來。
  過一會兒他幽幽地開口:“我不會給自己犯錯誤的機會。”
  這近乎赤裸裸的表白了,譚斌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他卻站直了,退後兩步,再加一句:“你放心,我不開車,我打車回去。”
  譚斌發覺被戲弄,頓時七情上麵,露出一個惡狠狠的表情,在他麵前一寸寸升起車窗。
  程睿敏雙手插在褲袋裏,隻是望著她笑一笑。
  譚斌踩下油門,從他身邊疾駛而過。
  他站在那裏不動,靜靜看著她離去。
  後視鏡裏他的影子越來越小,直到車轉過街角,再也看不見。
  譚斌一路把車開得飛快,靜寂的街道兩側,燈火輝煌的高樓大廈,似水麵上漂移的遊輪,從身旁一一掠過。
  她猶自感覺到背後兩道目光,似把她的背部融出兩個大洞,燒灼似的炙痛。
  完全失去控製,整個晚上她都處於下風,任人調戲,一直沒有機會翻身。
  譚斌恨得咬牙切齒。
  半道手機響個不停,譚斌整整心情,取出藍牙耳機扣在耳朵上。
  “您好,我是Cherie 譚,請問您哪位?”
  “Cherie嗎?你好,我是Kenny Lau。”
  譚斌真正出了一身冷汗。Lau 是廣東拚音裏劉的發音,來電的是大中國區執行董事劉樹凡。
  劉樹凡的聲音顯得平易近人,“這麽晚打擾你,沒什麽不方便吧?”
  譚斌心裏說:靠,就算有不方便的事,也已經讓你攪黃了。但她嘴頭上依舊誠惶誠恐地回答:“沒有,我們都是24小時開機,隨時待命嘛。”
  劉樹凡“唔”了一聲表示滿意,然後說:“明天一上班,你到我辦公室來,我們談談,好吧?”
  他的客氣令譚斌渾身不自在,她爽快地答:“好,九點我準時到您辦公室。”
  “那好,明天見。”不容多說,劉樹凡很快掛了電話。
  “Damn it!”確認電話確實已經掛斷,譚斌這才用力砸一下方向盤。
  什麽題目也不交待,讓她今晚準備些什麽?
  周一上班,譚斌提著電腦直接上了十九層。
  為了這次談話,她特意換上淺藍色細條襯衣和海軍藍的長褲。
  據說藍色能夠提升心理暗示的效果,令頭腦更清醒。
  這是她第一次進入劉樹凡的辦公室,將近四十平米的空間,二百七十度的落地玻璃窗,大半個北京城盡收眼前。
  幾件仿紅木家具線條疏朗,擺放得錯落有致,屋角堆著七八盆綠色植物,似小型的溫室花園。
  朱門酒肉臭。譚斌不合時宜地想起樓下開放辦公區一個挨一個的格子間。
  劉樹凡五十不到的年紀,個子不高,膚色白淨,戴一副金絲半框眼鏡,說話慢聲細語,每句話的尾音都往上飄,典型的台灣國語。
  譚斌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領帶。
  深灰色的西裝,淺灰色的襯衣,本來配得無懈可擊,偏偏戴著一條深粉色的領帶,視覺效果相當突兀。
  譚斌相信,肯定不是劉樹凡自己的口味。
  但是劉樹凡的妻子兒女都在美國,那麽,隻有一種可能。
  公司裏私下的八卦,說劉樹凡有一位秘密情人,就是一年前辭職離開的前董事助理。
  “Morning ,Cherie ! 你很準時,這是個好習慣。”劉樹凡從辦公桌後站起身,向譚斌伸出右手。
  譚斌發覺自己有點跑神,立刻把思緒的野馬拉回原處,握住他主動伸過來的手。
  劉樹凡的手心綿軟肥厚,手指微涼。譚斌記得相書上說,有這種手相的人,往往熱愛播弄權術。
  他讓譚斌在大班台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譚斌以為劉樹凡會坐在辦公桌後,他卻拖過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
  譚斌心裏微微打了個突,這樣刻意的平等關係,讓她很不適應。不過平日她也留意到,往往走得越高的人,韜光養晦的水平越高,待人越謙和多禮。
  或許這就是精英和普通人的區別,她不太確認。
  但她的緊張的確隨著他的微笑漸漸消退。
  “一直想找你們談談,可是抽不出時間。”劉樹凡笑容和煦,“Tony 走後,是不是有點吃力啊?”
  譚斌渾身一凜,這個問題假設得太過險惡。她急忙斂定心神回答:“還好,沒感覺太大的區別。”
  “哦?”劉樹凡輕笑,“為什麽呢?”
  譚斌避重就輕地回答:“如果個別人離開,一個公司或者一個部門從此崩潰,那隻能說明一件事,這個公司的管理,出了大問題。”
  “說得很好。”劉樹凡露出讚賞的表情,“所以我一直強調,Process是最重要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次的Risk能順利過渡,就Show出了流程的重要性。”
  譚斌擠出一個讚同的笑臉,但沒有接話。她知道一件事,劉樹凡代表的港台派,和以程睿敏為首的大陸派,多年的分歧就在這裏。
  大陸派的人,是鄧小平思想的追隨者,不管黒貓白貓,隻要簽下合同就是好貓。   他們不太在意那些條條框框,認為束縛過多,在中國這個地方,等於自掘死路。
  而港台派的背後,有總部的撐腰,歐洲人一條筋到底的思維方式,令他們至死不能理解所謂的中國特色。他們認為,法律規矩條款既然已經擺在那兒,就是讓人遵守的,因此對蓄意破壞規則的人,往往深惡痛絕。
  但是中國的業務發展,一直蒸蒸日上,靠的又是這些大陸員工。所以從歐洲本土員工撤退,管理層徹底本地化開始,兩派鬥管鬥,一直相安無事。
  直到這次的程睿敏事件。
  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扣響,劉樹凡的助理端著咖啡壺送進來。
  “加奶還是加糖?”劉樹凡取過紙杯,親自為她斟出咖啡。
  “黒咖啡,謝謝。”譚斌受寵若驚,慌忙雙手接過。
   “你不要緊張嘛,難得為女士服務一次。”劉樹凡欣然一笑。
  譚斌輕輕啜了口,味道確實香醇,與之相比,樓下咖啡機裏出來的貨色簡直就是涮鍋水。
  “Cherie,”劉樹凡說,“我一直對你印象不錯。”
  譚斌欠欠身,“Thank you , Sir. ”
  “不瞞你說,以前我非常不看好女孩子做銷售。”
  譚斌莞爾。不看好女性做銷售的,豈止他一人。連自己的老媽都誤會:“斌斌,你在外麵不會吃虧吧?報紙電視上的故事,看得我心驚肉跳。”
  女性做銷售,首先,不能長得太好,長得太好客戶就容易有非份之念。
  其次,做到一定的位置,一定會遭遇升遷瓶頸,因為市場瞬息萬變,需要冷靜的頭腦和果決的判斷力,這兩樣,傳統意識中是女性最欠缺的東西。
  更不用說如何應付公司內部那些自命不凡的男性產品經理和工程師。
  提起這些年的遭遇,譚斌幾乎可立書十萬字的辛酸史,所幸她以無比堅韌的毅力,克服一個又一個關口,終於走到今天。
  她看向劉樹凡,帶一點點挑戰,“那您如今怎麽看?”
  她想問,你是不是也有性別歧視?
  “你做得非常好,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來,Cherie,談談你下半年的計劃。”劉樹凡幾十年的修煉,豈會讓她牽著鼻子走,頃刻便轉了話題。
  譚斌自餘永麟離開,意識到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就一直在收集相關的資料。這個問題還難不倒她。
  大頭們最關心的,不外乎銷售和利潤的真實數字,那是他們安身立命和飛黃騰達的根本。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從幾家大客戶今年的業務發展計劃和投資預算開始分析,有條不紊過渡到自己區的銷售計劃。
  劉樹凡聽得很仔細,不時插問幾個問題。
  譚斌的資料準備得很細,雖然有些方麵囿於經驗,不能令劉樹凡完全滿意,可是到底有她自己的數據和分析支撐著底氣。
  四年前她剛剛轉做銷售時,做事異常低調膽怯。餘永麟曾經告誡她:“我不介意你說錯話,但我非常不想看到,你成為一個沒有聲音的人。”
  這句話譚斌一直銘記在心,絲毫不敢懈怠,四年時間,已令她脫胎換骨。
  最後劉樹凡基本表示OK,拍一拍譚斌的肩膀,“Cherie,好好幹,以後你會發現,你所做的每一分努力,都是值得的。”
  譚斌眼前被吊起一根醒目的胡蘿卜,但這一次,總算順利過關。
  她收拾筆記本告辭,卻在門口遇到喬利維,兩人相視一笑,互道早安,喬利維側身為她讓出通道。
  譚斌站在電梯口楞了三秒鍾,因為她想起一個問題: 劉樹凡對她灌過的那些迷魂湯,會不會換個名稱主語,同樣說給喬利維聽?
  昨晚程睿敏的叮囑又回到耳邊:不能爭,一點爭的意思都別露。
  那麽她今天的表現,可算得上得體?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真巧,當先走出來的,是首席執行官李海洋,一個胖胖的,麵目和善的中年人,披著一件頗具大佬氣質的黑大衣。
  “李先生。”譚斌迅速閃到一邊。
  李海洋點頭微笑,注意地看她一眼,然後在身邊人的簇擁下離開。
  譚斌長籲口氣,這才踏進電梯。
  MPL延續多年的傳統,上下級之間沒有特別的界限,再高的官職,最普通的員工也能直呼其名。但這個規矩隨著李海洋的到任被打破。
  譚斌在公司內部網上見過李海洋的簡曆,他是1978年內地第一批通過高考的應屆畢業生,80年代中期去美國留學,算得上海龜派的先驅。
  被獵頭挖至MPL前,李海洋是一家北美公司的總經理。
  比起民主氣氛甚為濃厚的歐洲公司,北美公司相對來說,等級更為森嚴,MPL隻好俗隨人改,上下皆尊呼李海洋為“李先生”。
  譚斌不能理解,台上如此煞有介事,一旦倒勢,立刻失去前呼後擁的排場,這份落差該怎麽去適應?
  她按下關門鍵,電梯門緩緩合上,載著她迅速離開MPL的權力核心。
  隨後的幾天忙亂而有序,譚斌的升遷,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
  她的口碑一直不錯,雖然年輕,又是女性,但勝在自律,情緒足夠穩定,最難得的,是她從不把壓力轉嫁下屬。
  譚斌手下如今有五個銷售經理,三個銷售代表,她自己在三個月內,仍然兼任北京的銷售經理,幫助新提升的銷售經理熟悉客戶和流程。
  譚斌把八名下屬召集在一起,做了個簡短的就職演說,要求幾位銷售經理把正在跟蹤的項目理一理,做一份詳細的項目背景分析報告,三天後交給她。
  然後宣布散會,大家一起吃頓晚飯,第二天就各奔東西。
  相比之下,喬利維那邊就高調得多。向他直接報告的銷售經理將近十個,再加上各地的銷售代表,二十多人濟濟一堂,氣氛熱烈,搞得象誓師大會,隻差沒有當堂歃血為盟。
  會議室離譚斌的位置很近,一陣陣的哄笑聲和拍桌子聲,令她不時地跑神。
  譚斌無端地感到煩躁不安,把手裏的文件夾子用力摔在桌上。
  她挺討厭的一件事, 就是辦公室裏人為製造的噪音。比如放著會議室不用,卻在開放辦公區用高音電話開電話會議,以顯示自己的繁忙和專業。
  這種行為,幾乎可以上升到RP的高度,公共道德觀明顯缺失。
  她起身去茶水間倒一大杯黒咖啡,一口氣喝下大半,滿口的苦澀令她冷靜下來。
  望著總監辦公室緊閉的房門,譚斌啞然失笑,還未正式交手,對方一點風吹草動,自己就先亂了陣腳。
  想坐進那間辦公室,隻靠嘩眾取寵是遠遠不夠的。她撇下唇角微微冷笑,從抽屜裏翻出耳機套在耳朵上。
  電腦裏存著幾首齊豫誦唱的佛經,那穿越時空一般的清越聲線,讓她漸漸心定, 精神再次集中在手頭的工作上。
  與於曉波的交接,卻比譚斌的想象要順利地多。
  他在公司公用服務器上建立一個臨時文件夾,根據管理流程的順序,目錄項一目了然,所有的交接文件按照日期排列得井然有序。
  譚斌邊看邊不吝餘力地猛誇:“Bowen,你這套文件管理,已經夠得上開一門培訓課程了。”
  上海的男性雖然生活中有點小家子氣,但是工作上的敬業和仔細,的確讓大部分北方男人望塵莫及。
  她平常最頭疼的,就是那些北方籍工程師差不多的對付勁兒。
  於曉波矜持地笑一笑,沒有說話。
  譚斌接著看下去,心裏忽然浮起一個疑問,以於曉波的心細如發,前段時間怎麽會出現明顯顧此失彼的局麵?
  按說程睿敏離開,銷售總經理的位置懸空,應該是個極好的升遷機會。
  她想了半天不得要領,隻得把這個問號暫時壓在心底。
  三天後交接結束,譚斌請他吃晚飯,半杯紅酒下去,於曉波略略吐露了一點隱情。
  原來程睿敏被Fire之前,曾陪著CEO李海洋一起拜訪過PNDD的高層。
  他用筷子在空中畫了個三角形,“以前有Oliver坐鎮,三足鼎立,再折騰出不了大亂子,都說三角形是最穩定的幾何結構……”
  Oliver 就是已經退休的前任首席執行官。
  譚斌想起洗手間裏那個關於炮灰的電話,再把前前後後的情景在腦子裏梳理一遍,她一直糾結的事件真相隱隱現出了輪廓。
  程睿敏是大陸人,李海洋也是大陸人,鐵三角在Oliver離職,李海洋即位的那一日,已宣告瓦解。
  所以程睿敏先離開公司,他那一支裏的中堅嫡係,也陸續被清理幹淨,李海洋孤掌難鳴。
  而劉樹凡在事後兼任大中國區銷售總經理,銷售這一塊重中之重的業務,完全繞過了李海洋。
  譚斌背上的冷汗刷一聲就冒了出來。
  於曉波意味深長地說:“北京如今是個是非之地,你明白了吧?所以有多遠我逃多遠。”
  另有半句話,他悶在肚子裏沒有吐出來:以前捅多大的婁子,上麵還有程睿敏罩著,現在已是今昔非比。
  不過MPL此刻上上下下,都把程睿敏這三個字當作瘟疫一樣,唯恐避之不及,他也不想犯這個忌諱。
  譚斌開車回家,抬眼望出去,頭頂烏雲翻滾,似在醞釀一場暴雨。雖然是夏季,她卻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從骨頭縫裏往外冒涼氣。
  在底層隻知道埋頭苦幹,爬上一個台階才發現,前麵的路更加崎嶇難行。
  職場中不見血腥的殘酷,完全超越了她的想象能力。想起程睿敏離職時幾乎無法自持的樣子,她心中的某處地方,實實在在揪著痛了一下。
  她在這條路上又能走多遠?畢業後就業七年,譚斌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
  “沒關係。”她拚命給自己打氣,“生活就是一個問題疊著一個問題,你總要學會去對付它們。”
  接下來和下屬一個個談心,敲定下半年的計劃,和數個相關部門澄清責任權限,同時還要兼顧北京的業務和PNDD的集中采購。
  譚斌有點頭暈目眩,覺得自己是典型的小船不可重載。
  幸虧工作日很快結束,又到了周末。
  她約上文曉慧去置幾件當令的夏裝。
  譚斌買衣服一向簡單,固定的幾個牌子,款式合適,顏色適宜,付了款就走。
  她衣櫥裏的顏色,差不多都是基本色,不用考慮搭配的問題。
  在相熟的品牌處, 譚斌取了幾條長褲和及膝裙,又挑了兩件顏色清淡的襯衣,今天的任務,也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但她在一件大花透明襯衣前,流連了很久。
  套上身試一試,珊瑚粉的底色上,盤繞著大朵枝葉纏綿的熱帶花卉,襯得整張臉明亮晶瑩。
  她猶豫幾次,還是依依不舍地放下,自己並沒有太多場合穿這種風格的衣服。
  文曉慧看得不耐煩,不管三七二十一替她付了款,“你也換個風格,天天穿得象老太太,打算清修呢你?”
  “穿這件衣服能做什麽?”譚斌白她一眼,“陰陽雙修?”
  文曉慧嘴裏正含著一口礦泉水,噗哧一聲全噴在她的袖子上。
  臨走想起沈培的衣櫥也該換季了,又為他拿了兩件恤衫。
  交錢時文曉慧直抽冷氣,跺腳長歎,“哎呀呀,譚小姐,你這樣會把男人寵壞的。”
  譚斌隨口說:“我知道,你在嫉妒。”
  文曉慧為之氣結,扭頭就走。
  譚斌追上去賠笑。“樓上俏江南的毛血旺和豆花不錯,今兒我請客成嗎?”
  “不去!那是你糊弄客戶的地方,又貴又難吃。”文曉慧還在生氣。
  譚斌笑起來,想起方芳對俏江南的評價:該店大師傅的水平相當之穩定,每一道菜都做得萬劫不複地難吃,從未有過失誤。
  她拉著文曉慧的手臂央求:“歡奇的海鮮鍋也行,姐姐,給點兒笑模樣好不好?”
  文曉慧坐下猶自忿忿不平,“重色輕友,哼,就為個小屁孩兒。”
  譚斌翻著鍋底尋找蟶子肉,然後放進文曉慧的碟子裏,“都給你,我錯了行嗎?別生氣了,生氣容易長皺紋。”
  “譚斌,你煩我也得說。”文曉慧並不理會她的討好,“前天你媽給我媽打電話,你媽直嘮叨了你半個小時。”
  文曉慧和譚斌的母親曾是多年的同事。
  譚斌的臉頓時掛了下來,
  這也是她不願經常往家打電話的原因,母後大人哪壺不開提哪壺,總揀著她最不愛聽的事羅嗦。
  不過有什麽事不能和自己的女兒當麵商榷,一定要在外人麵前傾訴?
  她無奈地問:“我媽都說什麽了?”
  “能說什麽?老題目,愁你嫁不出去,現如今又跟個不靠譜的男人混。”
  譚斌咬著筷子做不解狀,“奇怪了,國共兩黨為抗戰都能求同存異,我們倆為什麽就是不靠譜?”
  “譚斌,你看著我,說實話,沈培和你提過結婚的事嗎?”
  譚斌臉色變一變,垂下眼睛不再說話。
  沈培人是不錯,但有一個致命的問題。雖然他父母的婚姻還算平穩安樂,他本人卻對婚姻有種異常的恐懼,常說婚姻製度是人類曆史上最違背人性的製度。
  “他們那個圈子本來就亂,什麽事兒沒有?男人混到四十幡然悔悟,那叫浪子回頭,轉個身還是一朵花,照樣有十八、二十的小妞兒往上撲,可是你呢?”
  文曉慧看著譚斌不停顫動的睫毛,知道自己的話過於殘忍,可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
  “親愛的,你在工作上英明果斷,感情上真是個弱智兒,大腦極度發育不平衡。”
  譚斌勉強笑笑, “可是曉慧,這麽些年,我也沒有碰到更好的。”
  這次輪到文曉慧不說話了,她挾起一筷子生菜,用力塞進嘴裏。
  五年前的傷害,至今尚未痊愈。雖然傷口上結了厚厚一層繭子,按一按依舊悶悶地痛。
  文曉慧還記得譚斌大學畢業時的模樣,秀麗的麵孔帶點未褪的嬰兒肥,笑容甜美,整個人掛在瞿峰的臂彎裏,眼角眉梢都是小女人的幸福滿足。
  瞿峰當年是學校裏的風頭人物,學的是國際貿易,比她們高兩屆,迎新晚會時就盯上了譚斌,兩個人一直走了四年,曾是校園裏郎才女貌的一段佳話。
  瞿峰畢業後在北京呆了三年,混得並不怎麽如意,他轉去上海發展。半年後便傳出他與一個溫州老板的女兒訂婚的消息。
  這個消息,文曉慧是從其他同學那裏輾轉聽到的。
  譚斌自己沒有主動提起過一個字, 照常上班下班,隻是把一頭及腰長發剪成了短短的板寸,一個月內瘦了將近十斤,臉隻剩巴掌大一點兒,乍看上去象尚未發育完全的小男孩。
  三個月後她辭職,進了MPL公司,從此變成工作狂,眼神話鋒都漸現淩厲,等閑的男人再不敢輕易靠近。
  那把頭發,還是認識沈培以後,才慢慢養回來的,現在剛剛齊肩。
  文曉慧在心裏歎口氣,覺得有必要重新認識一下沈培這個人。
  新工作周開始的時候,譚斌已經完全進入角色。
  即將到來的集中采購投標,將是未來兩個月的重頭戲。今年下半年中國區的銷售Quota能否完成,賭注全押在這個大項目上。
  幾家業內跨國供應商,從技術方案、供應鏈管理和售後服務,都大同小異。所謂銷售,其實就是做人的工作。
  所以譚斌一直在琢磨,如何完善她在PNDD總部的人際網絡。
  不幸的是,MPL這些年的精力,都放在下麵的省公司上,和總部的關係維持得並不是很到位。
  雖然設有負責總部的客戶經理,但因級別太低,始終沒能和中高層建立起聯係,平時隻是做做二傳手,起個聯係接口的意思。
  一年前開始亡羊補牢,略有建樹,但起步畢竟遲了很多。
  相比之下,多年的老對手FSK,這方麵就做得非常聰明,公司裏一直特設著幾個VP(Vice President)職位,專門用來發展和客戶高層的關係。
  譚斌對著PNDD總部的組織結構圖,發了半天呆。
  因為北京地區的業務關係,她隻和總部的技術和工程部門打過交道,但也都是泛泛之交,那幾個關鍵人物,幾乎素未謀麵。
  猶豫一會兒,譚斌還是發了個會議邀請給總部的客戶經理王弈,約她一起聊聊。
  那邊的回複很快來了,隻有兩個字母:OK.
  譚斌特意找出一小盒瑞士巧克力,帶到會議室。
  王弈的英文名叫Yvette,長著一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一說話語速又快又急,活象打機關槍,嘴皮子稍微慢點的人,根本就插不進話。
  譚斌隻希望巧克力能占她一會兒嘴,讓兩人都有個喘息的機會。
  王弈接過糖盒,臉上閃過一絲歉意,“Cherie,抱歉我幫不到你。幾個關鍵的Stakeholder,都是Ray 程自己在溝通,我不方便往深處介入。”
  譚斌失望,但仍不肯輕易放棄,“沒關係,我隻想了解一下這幾個人的基本情況。”
  王弈開口十分鍾,譚斌暗暗歎氣,明白她不是謙虛,的確是幫不上任何忙,這一次自己竟要從零開始。
  盛夏炎炎,回訪客戶成為一件苦差事。
  停車場暴露在驕陽下,地麵溫度至少攝氏50,拉開車門一股熱浪,人進去象洗桑拿。
  銷售代表方芳剛出校門三年,還不太會隱藏自己的情緒,忍不住牢騷滿腹。
  “這是總部Team該做的事。他們過得倒滋潤,沒有Quota的壓力,坐辦公室裏發個mail,寫份報告就齊活兒,工資獎金一分不少,咱們這麽身先士卒做什麽?”
  譚斌看她一眼,淡淡說:“方小姐,開口前請三思。”
  方芳臉紅,知道自己過份,總算收了聲。
  一樣的遭遇,譚斌卻笑吟吟的,盡量讓這個過程變得愉快。
  走江湖的人,各有各的成名絕技,客戶關係這回事,則各人有各人的做派。
  她的樣子賞心悅目,說話善解人意。客戶很樂意在工作之餘,對著紅顏知己聊聊輕鬆的話題。
  她自覺還當得起紅顏兩字,可是知己,那則是事主的一廂情願了。
  女性做銷售的確有性別局限,進退行止都要有足夠的分寸。
  大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奮鬥十幾二十年爬到今天的位置,前途是否無量還值得商榷,個人生活卻早已定型,日常最大的調劑,就是無限的桃色幻想和有限的局部實施。
  譚斌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賣命可以,出賣骨氣也能商量,賣身,就不必了,MPL付不起。
  能修煉到今天,其中的苦澀厭倦自不必多言。她出道五年,手下還沒有擺不平的客戶。
  但是這一回,譚斌遭遇了滑鐵盧。
  PNDD總部的作風,和下麵的省分公司完全不同。
  集團總公司總經理,職位隸屬部級,就算幾家跨國公司的CEO,想約見他也要費點功夫。
  下麵幾位副總,自有各公司VP級別的人照應著。輪到總監級的,就是各部門的經理,PNDD的中層幹部。
  因為見多識廣,小恩小惠難以打動他們,甲方倨傲的姿態做到十成,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尤其是業務部的經理田軍和總工程師陳裕泰。他們的好惡,對未來的產品選型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就是這兩人,讓譚斌實實在在感受到了挫折,原來那套水磨功夫,幾乎沒有用武之地。
  田軍四十出頭的年紀,說話不溫不火相當客氣。麵對他譚斌卻覺得非常不踏實,接觸幾次,談話依然停留在表麵,無法深入下去。
  而陳裕泰的態度就異常冷淡,譚斌電話約過幾次,想和他見上一麵,都被冷冰冰地拒絕。
  王弈實在看不下去,偷偷勸譚斌:“Cherie,你還是放棄他吧,純粹是浪費時間。”
  “為什麽?”
  “我也隻是聽說,十幾年前他還是個普通工程師的時候,被咱們某個人得罪過,他一直記恨到現在,提起MPL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譚斌一籌莫展,多年的不敗曆史就此劃上句號,她真不甘心。
  她咬牙,心中暗暗發誓,陳裕泰,不拿下你我譚字倒過來寫。
  雖然這麽發了狠,心裏還是沮喪萬分。她下了班往沈培處,拿他的顏料畫筆泄憤,擠出大堆的顏料,胡亂塗抹在畫布上。
  沈培抱著膀子站她身後,一本正經地點評:“這一筆還不錯,相當的有靈氣。那一處,顯然是個敗筆。”
  譚斌正沒好氣,揚筆在他額頭上抹一下,“這筆呢?”
  沈培躺倒在地做昏倒狀,“啊,天哪,絕世奇珍啊!”
  譚斌大笑,惡作劇之心驟起,索性整個人結結實實趴在他的身上,幹脆塗黑他的鼻頭,兩頰再添幾撇胡須,就是一隻形神兼備的小貓。
  沈培眯起眼睛,一聲不響忍受著她的蹂躪,隻為了她臉上近日難見的燦爛笑靨。
  譚斌拚命忍著笑,拽起他拖到洗手間的鏡子前。
  沈培對著鏡子觀察一會兒,用力擠出一個憂鬱的表情,轉過身開口唱:“Memory,all alone in the moonlight……”
  倒是字正腔圓,聲情並茂。
  譚斌跑出洗手間,揉著肚子直跺腳:“死人,成心害人,唉喲,肚子疼死了……”
  沈培從後麵抱住她,嘴唇貼近她的耳朵,低聲說:“乖,這就對了,有什麽大不了的?天又不會塌下來,做得不開心就辭職,我養你。”
  譚斌回頭,斜著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他。
  沈培故做神秘壓低了聲音,“我沒告訴過你吧?老爺子給我留著幾樣好東西,咱倆就是天天胡吃悶睡,也能活幾輩子。”
  譚斌心頭溫暖,在外麵一直是她想方設法逗別人高興,難得有人肯彩衣娛親討她的歡心。
  她捏捏他的臉,“別胡扯了,你的行李準備得怎麽樣了?”
  沈培正忙著收拾東西,預備他的甘南之行。
  入睡前他問譚斌:”你真不能去?”
  “集采馬上開始了,正是吃緊的時候,哪兒能離開?”
  沈培的臉上明顯露出失望的神色。
  譚斌實在過意不去,親親他的嘴唇說:“下回吧,我答應你,我發誓。”
  沈培也就沒說什麽,腦袋拱過來放在她的枕頭上,扭來扭去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很快就去見了周公。
  他的睡相很安靜,幾綹額發散下來,和睫毛的陰影混在一起,嘴微微張開,有種天真無邪的神情,象小孩子一樣。
  譚斌凝視他的麵孔,又心疼又好笑,感覺自己象個小媽。
  她伸手刮一下他的鼻子,按熄了台燈。
  兩天後她飛往上海,參加一個售前Brainstorming(作者注:頭腦風暴,就是一堆閑人坐一塊兒胡吹亂侃,期望能達到三個臭皮匠的境界,其實臭皮匠就是臭皮匠,永遠變不成諸葛亮)。
  臨行前的會議未能按時結束,譚斌從公司出發比計劃晚了半個小時,她趕到機場的時候,航班更換登機牌的係統正好關閉。
  譚斌差點哭出來,下趟航班要在晚九點以後了。(作者注:彼時京滬直通車尚未開通。)
  她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權且死馬當作活馬醫,“我就遲了兩分鍾,能不能通融一下?”
  櫃台後的大男孩抬頭看看她,居然伸手接過機票,然後遺憾地說:“對不起,經濟艙已經滿了。”
  譚斌的手臂軟軟垂下,準備老老實實去改簽。
  那男孩把機票還給她,卻朝旁邊努努嘴,“G島15號,給您免費升艙,趕緊過去!”
  譚斌楞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立刻心花怒放,連聲道謝。
  五官長得端正與否,這種時候最見真功。一個漂亮的臉蛋,往往是張暢行無阻的通行證。
  譚斌還是第一次坐商務艙。
  後麵經濟艙裏人滿為患,這裏隻有寥寥幾個人。
  商務艙的座椅寬度,大概是經濟艙的一點五倍,與前方座椅的間隔,維持著一個人道的距離,至少能讓人把雙腿完全伸直。
  空姐的笑容,明顯也比在經濟艙的時候甜蜜。
  譚斌暗自感歎:真TMD的腐敗,這還是商務艙,頭等艙恐怕更為變本加厲,難怪人人拚了命要往上爬,爬到VP一級,別的福利暫且不提,起碼出差不用再把身體折疊幾個小時。
  等飛機爬到巡航高度,譚斌取出筆記本電腦。她還欠著劉樹凡一份項目總結報告,今天必須完成。
  她很快投入進去,心無旁騖。
  有人在她身邊的位置坐下,譚斌皺皺眉,心裏有點膩歪。
  前後左右都是空位,這人偏偏要擠在這裏,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這年月就算吊膀子,多少也該給點專業精神。
  她沒有抬頭,從電腦包裏取出防窺膜扣在顯示屏上。
  空姐推著車子來送飲料,譚斌要了一杯咖啡,正在四處尋找放杯子的地方,旁邊座位上的人,已經放下自己麵前的小桌板,從她手裏接過紙杯。
  那人手指纖長,指甲修得幹淨整齊。
  這畫麵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
  譚斌腦子裏嗡一聲響,驀然抬頭,正對著程睿敏微笑的麵孔。
  “小譚,別來無恙?”
  他不再叫她的英文名字。
  譚斌驚訝之下,說話都有點結巴,“你你……怎怎麽是你?”
  方才她對著電腦還在想,這份由垃圾數據攢成的報告,如果落在程睿敏手裏,肯定會被質疑得一無是處。
  下一秒他就在眼前現身,這份驚嚇非同小可。
  程睿敏忍不住笑,反問她:“你呢?你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MPL有規定,VP以上的級別,才能乘坐商務艙,所以他疑惑。
  譚斌發覺自己反應過度,努力定定神,開始比較正常的對話。
  “哦,我遲到了,所以免費升艙。”
  “有這樣的好事?為什麽我坐了他們十幾年飛機,從沒有受過這種待遇?”
  “您得會哭,還得會扮可憐啊!”譚斌笑,趁機上下打量他。
  正裝的白襯衣,深灰色的西褲,領帶疊得整整齊齊塞在褲兜裏,露出一點灰藍色的邊緣。
  旁邊的行李架下掛著一個黑色的西服套。
  這種裝束,要麽是從商務場合中匆匆趕到機場,要麽是下了飛機另有正式會議。
  譚斌眼中有掩不住的好奇之色,“您這是……”話到舌尖打了個轉,“出差?”
  “算是吧。”程睿敏含糊回答,顯然不願多談。
  譚斌頗為識趣,即時噤聲,大腦略轉幾轉,已經恍然。
  看樣子程睿敏已另有高就,而且級別不可能太低,否則他不會坐商務艙。
  很奇怪,這一瞬她忽然覺得如釋重負,仿佛走出低穀的是她自己。
  原來上下級的身份消失,她對他所有的敬畏也在這一刻消失。
  譚斌合上電腦,輕輕吐口氣,“我該怎麽稱呼您?程總?程首代?”
  程睿敏側過臉,為她的敏感略露驚異。
  眼前的女孩穿一件貼身的白色麻紗襯衣,頸部鬆鬆繞著條領帶一樣的絲巾,美少年一般的幹淨清爽,不說話的時候,象永恒的大四女生。
  但偶爾的,她年輕的臉上會有一閃而過的寂寥,似曆劫紅塵。
  前兩次見麵後,他曾與餘永麟有過如下的對話。
  “奇怪,那樣的美色,在身邊多年,我竟沒有注意到。”
  “ 老程,隻要你肯抬抬眼,就會發現,公司裏的美女不止她一個。”
  “是什麽原因,讓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心無旁騖,為工作如此賣命?”
  “我記得,你用同樣的問題問過徐悅然,她怎麽回答你?”
  “她說,當她發現男人不再值得信任,她隻好自己愛護自己。”
  “That is it,兄弟。萬幸我老婆沒受過那種教育,還知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程睿敏牽牽嘴角,臉上浮起一絲強烈的自嘲。他移開目光,欠欠身回答譚斌:“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也可以象以前一樣,叫我Ray。”
  這表示他已經默認了她的猜測,果然是高升了。
  譚斌很戲劇化地拱起手,“恭喜恭喜!什麽時候請客?”
  程睿敏答:“隻要你願意,我的錢包我的人,隨時隨地恭候。”
  “嘖嘖,聽起來沒有任何誠意。”
  程睿敏回過頭,神色凝重:“我是認真的。”
  譚斌禁不住笑,心裏說,又來了。
  對這種曖昧的遊戲,他似乎樂此不彼。這回她不再上當,幹脆不接話。
  程睿敏遞過一張名片,“我在上海要停留一個星期,上麵有手機號,你哪天沒有飯局,想找人吃飯,隨時call我。這算不算誠意?”
  譚斌接過,正麵果然印著“首席代表”四個字。
  她翻到背麵,原來是一家荷蘭的知名公司。
  “喲,終於從乙方翻身做甲方了。”
  “是啊,不過這甲方做得灰溜溜的。”程睿敏笑,笑裏卻有隱約的苦澀。
  “壓力很大吧?”
  “彼此彼此,都是為人打工,換湯不換藥。”
  話是這麽說,譚斌卻明白,此湯非彼湯,此藥也非彼藥。
  她抬頭看看程睿敏,有點明白他為什麽不願多談,也明白他下眼瞼處明顯的黑眼圈從何而來。
  論起行業排名,這家荷蘭公司在世界級的同行中,絕對可以擠進前十名。但是因為中國的WTO 五年行業保護,目前的在華業務都是剛剛起步,還處在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的創業階段。
  程睿敏的這個首席代表,完全相當於拓荒者的角色,沒有定規可依,也沒有經驗可循,一切隻能摸著石頭過河。
  還是要依附於PNDD這類壟斷企業,不過身份由供應商變成了合作商。
  做得好,自然成為元老,但稍有不慎,就會淪為長江前浪,為後繼者做了嫁衣。
  唯一有利的,大概是他在十年間在行業內建起的人脈,依然有效。
  算一算,距離他離職,已經兩個半月了。
  回想這兩個月,譚斌的感覺,竟象兩年一樣漫長。難得的是心情一直似坐過山車,上上下下,大喜大悲,冰火兩重天。
  她把幾句場麵話在心裏過了無數遍,好象哪句說出來都假惺惺地不著邊際。
  正躊躇著,程睿敏膝頭的雜誌滑落,他彎腰去拾。
  明亮的光線下,譚斌驚見,幾根白發夾在烏黑的發絲間異常觸目。
  她徹底沉默下來,目光轉向窗外。
  飛機正在雲上緩緩飛行,機身下雲海翻湧,雲海之上卻是天宇澄淨,陽光燦爛。
  譚斌忽然想起當年轉職時,餘永麟說過的話,“銷售是最刺激的行當,也最摧殘人的身心,我從不讚成女孩兒做銷售,壓力太大,代價太高……”
  她回頭,“Ray,我想問個非常唐突的問題,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程睿敏笑一笑,把手裏的雜誌塞進座椅靠背。
  過一會兒他說:“問吧,好象我還沒有被人問倒的記錄。”
  “您後悔過當年的選擇嗎?我是說,選擇銷售這個職業。”
  “沒有。”程睿敏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的?”
  “真的。”程睿敏靜靜地看著她,“你畢業得晚,沒有趕上這個行業的黃金時代。那時公司麵對新市場是一張白紙,客戶對新技術有強烈的渴望,卻一無所知,大家的要求都不高,彼此間從容探索磨合,我們在和客戶一起成長,互相的信任和感情真正發自內心。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就算以後離開這一行,我也不會忘記這段經曆。”
  也包括經曆過的艱難、傷害和絕望?
  譚斌想問,張張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沒錯,好的壞的都包含在內。”程睿敏仿佛看透她的心事,“我常對Tony 他們說,不要怕艱苦和壓力,每一段荊棘走過去,回過頭看都是你人生的一筆財富。”
  “可是腳踩過荊棘,真的會疼。”
  “你避不過去,小姑娘,這就是真實的人生。你隻能往前走,走過去,同樣的東西再傷害不到你。”
  譚斌搖頭,“也許後麵等著你的,更壞。在你覺得不可能更壞的時候,更加壞無可壞。”
  程睿敏頓時莞爾,“小譚,看不出來,你居然是個悲觀主義者。”
  “悲觀不是壞事,凡事想到盡頭,後來的每一分轉機,都是意外之喜。”
  程睿敏側頭看她,這回是真的笑了,“和你說話挺有意思。那你做了五年銷售,後悔過嗎?”
  “Never。”譚斌說,“路是自己選的,後悔也找不到替罪黑羊。所以我從不回頭看。”
  就象瞿峰,他是什麽樣的人,在學校時她就清楚。那時他從不參加同鄉會之類的活動,拚命交往的對象,是教授、係主任、學生會幹部,出人頭地的情結比誰都重。
  畢業時別人的紀念冊上,都是同學之間的祝福,他的紀念冊前十幾頁,是院長、黨委書記、係主任……的簽名。
  那時她迷戀的,可不就是他那份與眾不同。那麽最後的結果,也是她求仁得仁。
  與其後悔遇人不淑,不如檢討自己沒有帶眼識人。
  譚斌下意識地咬著手中的紙杯。
  程睿敏忽然握住她的手,皮膚相觸之處似有電流通過,譚斌顫了一下。
  他卻隻是掰開她的手指,取出紙杯放在桌子上,溫和地說:“已經咬爛了。”
  紙杯上滿是她的牙印,杯口邊緣已被啃得慘不忍睹。
  譚斌臉上立刻湧出兩團紅暈。
  她的皮膚很白淨,而且是北方姑娘特有的凝脂一樣不透明的白色,那點紅暈便象水麵上的漣漪,眼看著漸漸擴大,最後連耳廓都似染上了胭脂,變得通紅。
  程睿敏的心髒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柔軟,沒有任何前兆。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每一次不合時宜的心軟,都會給他帶來難以控製的後果。
  他對徐悅然心軟過,結果她如黃鶴一去杳然不再複返。
  他對李海洋心軟過,卻把自己送進絕境,被人以最決絕的方式,毫不留情地清除出局。
  劉樹凡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依然言猶在耳,“我對你個人沒有任何成見,做出這個決定我也很難過,但這就是Business,我不得不選擇。”
  這就是Business。
  程睿敏確信,今後很長一段日子,他會一直記得這句話。
  如果世上的事都依照這個原則,一切將會變得簡單。隻可惜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程睿敏抬手按下服務鍵。
  空姐迅速走過來,俯下身子低聲問:“先生,請問有什麽需要。”
  “咖啡,請為這位小姐換杯咖啡。”
  空姐接過那個被咬得亂七八糟的杯子,職業化的微笑掩蓋住了驚奇之色,她頷首,聲音裏似含著蜜糖:“好的,很快就來,您需要再續點咖啡嗎?機上還供應含酒精的飲料。”
  程睿敏搖頭,亦笑得溫柔至極,“不用了,謝謝!”
  譚斌感覺自己在那位空姐眼裏直如空氣一般,被刻意選擇忽略。
  她冷眼看著兩人眉來眼去,直到空姐嫋嫋離開,才撇撇嘴說:“您這張機票真值得! 往常都是千呼萬喚始出來,這回的反應比110還迅速。”
  程睿敏失笑,“你這丫頭,有點刻薄啊,對乘客象春天一樣溫暖,有什麽不對?”
  譚斌隻笑不評價,心想她為什麽不對我溫暖一把?還有前排那個胖子,讓他按鈴試試,看能不能享受到如此殷勤甜蜜的服務。
  這時機身突然一震,然後開始劇烈搖晃,晃得人內髒挪位。
  譚斌一向自詡神經堅韌,此刻猶自五內翻騰,有要吐的衝動。
  頭頂提示係緊安全帶的標誌亮了,廣播裏機長的聲音波瀾不驚地宣布:飛機遇到了強烈氣流。
  譚斌迅速扣上安全帶。
  程睿敏卻沒有動,緊緊閉著眼睛,臉色發白。
  “你沒事吧?”
  程睿敏搖頭,眉心已經皺在一處。
  譚斌看看他,不再出聲,俯身為他係緊安全帶,順便把座椅前的清潔袋抽出來撕開,放在他的手上。
  程睿敏勉強做出個謝謝的口型。
  譚斌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同情。
  她有過一次暈機的經驗,一夜沒睡直接上了飛機,結果吐得一塌糊塗,隻想從舷窗裏跳下去一了百了。
  機身接連兩個大俯衝,機艙內一片驚叫聲。
  譚斌覺得腸胃心髒似乎都從嘴裏拋了出來,二十秒之後才算複位。
  程睿敏解開安全帶站起來,空姐上前阻攔,看到他慘白的臉色也不禁駭然,伸手為他推開洗手間的門。
  洗手間的門關上,外麵聽不到任何聲音。
  譚斌自顧不暇,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不相幹的事情上去。
  幾分鍾後飛機終於衝出了對流層。
  程睿敏從洗手間裏出來,乏力地靠在椅背上,但臉色沒那麽難看了。
  譚斌注意到他眼眶周圍有鮮紅的出血點,那是劇烈嘔吐過的幌子。
  她知道有些人的皮下毛細血管非常脆弱,遭遇稍大點的壓力,比如嘔吐時,血管末端就會爆裂,在皮膚表層形成觸目的出血點。
  盡職的空姐走過來探視,譚斌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然後做了個手勢。
  空姐點頭,取來毯子搭在他身上。
  譚斌挪開程睿敏緊握的手指,把一杯熱茶交在他手裏,忍不住責備,“你這樣的身體狀態,根本不該上飛機。Bowen那次知道吧?重感冒還要堅持飛,誰勸都不聽,結果下了飛機直奔醫院,耳膜穿孔。”
  程睿敏本來沒有力氣說話,卻聞聲睜開眼睛,虛弱地笑。
  “要不怎麽說人在江湖?”語氣非常無奈。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似在探尋什麽,有點茫然,但出奇地柔軟專注。
  譚斌被看得非常不自在。異性的目光通常有很多種,但這一種,是她第一次見到。令她的身心如陽光下的雪人,無法抗拒地融化。
  她察覺到某種危險的信號在漸漸逼近。
  幸虧頭頂的廣播再次響起,提醒旅客係緊安全帶,收起小桌板……
  飛機已經開始下降。
  譚斌趁機錯開眼光,檢查安全帶,調直坐椅靠背,收起電腦,整理上衣,有點手忙腳亂。
  程睿敏望著她線條柔和的側影,微笑,然後閉上眼睛。
  隨著咣當一聲巨震,飛機降落在虹橋機場的跑道上。
  商務艙的乘客勿需任何等待,可直接下機。
  譚斌收拾手提行李準備起身,程睿敏按住她:“我先走,你再等一等,機場人多眼雜,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對你不好。”
  譚斌怔一怔,隨即明白他的意思。
  上次的大清洗,令於曉波這種人精都噤若寒蟬,她在公司根基尚淺,一旦卷進去,沒有人會再象餘永麟一樣為她開脫。
  譚斌伸出手,“再見。”
  程睿敏握住,手指留在她掌心的時間,明顯長得超過社交禮儀的要求。
  “再見。”他說。
  白襯衣的影子在艙門處停留幾秒,終於離去。
  譚斌提起電腦,作為商務艙中最後一個乘客,慢慢跨出艙門。
  她的身後,大批的普通乘客,喧囂聲裏踏上棧橋,漸漸有人超過她,大步流星趕到前麵。
  一樣的西服革履,一樣的日行千裏,都是商旅生涯中的無謂過客,卻人人樂此不彼,引以為榮。
  虹橋機場一如既往人多車少。排隊等待出租車的隊伍,在50米的直線距離內,彎彎曲曲繞了五圈。
  粗略計算一下,譚斌估計排在她前麵的,至少有二百人。
  她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程睿敏的身影,一個個看過去,人人汗流浹背,每張臉上都明明白白寫著不耐煩三個字。
  穿白襯衣的不少,但沒有人能把一件樣式簡單的正裝襯衣,穿出雲淡風清的另類味道。
  想來以他目前的身份,應該有公務專車接送,不用再排隊輪候。
  想起這一點,譚斌掃興地收回目光,煩躁不安地左右替換著重心。
  來上海出差,她最怕的就是出租車這一關。
  上海的出租車司機,是她見過的最專業的出租車行業典範之一,話少,幹淨,敬業。可是上海街道上的出租車,相比北京,卻出奇地稀少,尤其是上下班高峰時刻。
  譚斌曾有過在外灘中心的TAXI等待處,為趕飛機老著臉皮求人讓車的時候。那段經曆讓她至今想起來還頭皮發麻。
  等她終於折騰到酒店,在前台辦完Check –in,拖著行李走進房間,已經是晚上九點五十分。
  譚斌覺得下次有必要考慮飛浦東機場。
  她簡單衝個澡,支起電腦繼續她未完成的報告。
  答應過劉樹凡,今天一定會把報告交給他,失信不是她的風格。
  按下郵件發送鈕,譚斌瞟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淩晨一點半。
  又困又乏,對著鏡子往臉上塗免洗麵膜時,她的心裏反複鬥爭了無數遍:到底做完今天的工作筆記再上床?還是不管不顧立刻睡覺?
  譚斌有個私人習慣,每天結束工作時,會把當天做過的事情盡量回憶一遍。
  然後記下那些有特別意義的,或者做得不妥不周密之處。五年下來,這些記錄已經積存了厚厚一大本。
  沈培偶爾翻過,對著那些令人費解的字母縮寫皺起眉頭。
  “這都什麽東西?有什麽用?”他問。
  “算是日誌吧。”譚斌回答,“你對自己成就的評價,是一張張的新畫。我和你不一樣,每天都在重複瑣碎的細節,不及時記下來提醒,我怕回頭的時候會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每天忙忙碌碌卻徒勞無獲,如今嘛,任時光流逝而我心安,因為知道自己一直在努力。而且,”她揚起臉,眼神充滿向往,“沒準兒有一天,我和傑克韋爾奇一樣,有了寫自傳的資格,這將是多麽詳實的史料啊!”
  沈培的回答是:“小白癡!”
  習慣還是戰勝了懶惰,譚斌最終在桌前坐下,翻開筆記本。
  每天的這個時刻,是她除了日常簽字以外,唯一用手和筆寫字的時候。
  她寫道:見到程睿敏,他的鎮靜從容令我吃驚。很想知道這類人麵對失敗的真實想法。如果換做自己,可能會挖個坑學鴕鳥埋進沙堆,再不願見到任何故人。因為他們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曾經一敗塗地的處境。對很多人來說,接受並承認自己的失敗,是件非常困難的事。
  譚斌捏著程睿敏的名片反複打量,右手下意識地按著圓珠筆的撳鈕,發出吧嗒吧嗒的噪音。
  她接著寫:也有可能是痛到了深處反而麻木,多日之後所有積存的難堪痛苦才會逐漸釋放……
  譚斌停下了筆,抬起頭,桌前的梳妝鏡裏,映出她脂粉不施的清秀五官。
  眼前似迷霧劃破,露出另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孔。
  小小一張瓜子臉,雪白不雜異色。年輕女孩有一雙烏黑的眼睛,因為某種激烈的情緒,黒沉沉愈加攝人。
  身後的發型師撈起她絲縷分明的長發,異常惋惜:“這麽好的頭發,剪了真是可惜,小姑娘,要不你再想想?”
  “別羅嗦,剪!”年輕女孩言簡意賅,聲音裏有不容置疑的決心。
  碩大的發剪猶豫片刻,終於合攏。
  柔軟的長發伴著咯嚓咯嚓的聲音紛紛委地,燈光下如同有生命的物體。
  鏡中的女孩微微側頭,臉上沒有任何心疼的意思,唇邊隻有冷冷的笑,麻木地決絕地隨著頭發一同告別過去。
  我不要再愛上任何男人,再不給任何人傷害我的機會。除了男人,世上還有其它更多更美更重要的選擇,爬上去,總有一天會把他們踩做腳底泥。
  想起五年前最後一篇日記上的誓言,譚斌低下頭有些恍惚地笑。
  那時候喜歡把一切挫折歸結為客觀原因,自己總是善良無害的,錯的都是他人和社會。
  如今卻明白,人這一輩子,太多的跟頭是咎由自取。為了欲望,為了得到更多,在選擇的瞬間判斷失誤,操縱人一生榮辱浮沉的,不是命運,而是自己。
  隻是那段難扼的日子,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過去的一點一滴都如潮水一樣湧上心頭。她一夜夜整晚睜著雙眼,望著天花板上從窗簾間隙透過來的細碎光斑。胃部似被人大力擰絞,每吃下一口飯,都會引起刺激性的反應。
  父母心疼她,卻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女兒一日日消瘦。
  當她終於從灰色中慢慢走出來,吃下完整一碗米飯時,對麵的母親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那段日子消瘦疲倦的,並不是隻有她一人。
  二十三歲的譚斌拉著母親的衣袖嚎啕大哭,從瞿峰意義明確地談到分手,積攢多日的眼淚終於傾瀉而出。
  母親摸著她短短的頭發,毛茸茸地似隻小貓,心疼之餘隻有歎氣:“斌斌,以後長點兒心眼,要過一輩子的,男孩子還是人品最重要。”
  大約多數人一輩子總要碰上幾件傷心事,然而無論最初怎樣的痛不欲生,最終還是要繼續活下去。
  有人跨過這道檻,從此活得更好,有人邁不過去,自此沉淪。
  有多少人能一輩子記著一個人?銘心刻骨的,不是曾經愛過的那個人,而是自己曾經的歲月,曾經的青春。
  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但是譚斌多年後再回想,即使那個人的麵目已經模糊不清,那一刻尖銳的傷痛,完全懷疑自己價值的自信崩潰,至今依然齧咬著她的心髒。
  她不怕老鼠,不怕蟑螂,隻怕井繩,那條咬過她的井繩。
  電腦“叮”一聲輕響,打斷譚斌的回憶。
  她湊過去。
  一封新郵件,發信人是劉樹凡,發信時間是兩點十分。
  譚斌錯愕地看一會兒,幾乎忘了點開。
  她沒想到這會兒劉樹凡還在處理郵件。而且從題目上看,顯然是對她剛才那封郵件的回複。她實在吃驚於劉樹凡的反應速度。
  他身兼兩職,說日理萬機可能有點誇張,但日常工作千頭萬緒,費心勞神,這樣旺盛的精力不是人人都能擁有。
  “Dear Girl,”劉樹凡在郵件中說,“報告很好很清楚,非常感謝你的努力。唯一讓我不滿意的,是關於競爭對手的分析。很明顯,你和你的團隊,都沒有強烈的願望,去了解你們的對手。就象你所知道的,不了解競爭對手的狀況,猶如戰爭中知己不知彼,隻能有百分之五十以下的勝算。因此你對所有銷售機會的估計,都需要重新考慮。”
  譚斌托著下巴想半天,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個質疑。
  報告中有完整的幾頁PPT文件,對競爭對手技術方案的優劣勢,進行了詳細分析和比較。
  劉樹凡依然不滿意,譚斌隻能認為,他想知道的,是技術參數以外的信息。
  但是除了技術參數,其他很多事是沒辦法白紙黑字表達清楚的,也不是靠正常途徑能得到的。
  最重要的是,程睿敏在職時,並不十分在意這種數據。
  譚斌記得他說過,真正有效的競爭對手分析,建立在全麵的信息搜集渠道上。
  “戰時獲取對方情報通常靠什麽手段?靠的是深入敵後的戰地間諜。” 他自問自答,“你們不要把腦筋歪到這上麵去,那是戰略發展部門的任務。作為銷售,了解對手是必要的,但不能把自己的成功完全寄托在對手的失誤上。如果你有這樣的精力,為什麽不去認真研究我們的客戶,尋找他們真正的pain point,讓我們的解決方案更貼近客戶的需求?”
  但是譚斌萬萬不能如此回答劉樹凡,明說這是程睿敏時代的遺風。
  當然她也不能說,她做不到。
  初進MPL的員工,都會接受一個洗腦培訓,概括起來就是兩句話,其一,“I will not complain”;其二,“Never say never”。
  譚斌私下腹誹過,說這兩句話簡直是一劑精神鴉片,直譯過來,就是對上司對公司,永遠不說不。
  所以她猶豫著,開始緩慢地敲打鍵盤。
  “Sir,您的提醒非常正確及時。這點的確是我們的弱項,我也曾注意到這個問題,試圖做過根本原因的分析, 我私人的理解,是因為我們的銷售模式,關注點集中在Customer First和 Win Together 的策略上,所以我們的銷售經理,包括我,都沒有真正意識到知此知彼的重要性。我會記住您的建議,並把它納入下半年團隊能力的發展計劃中。再次感謝提醒。”
  短短一段話,她寫了改,改了寫,字斟句酌,花了很長時間。
  劉樹凡的質問無可厚非,MBA標準教材也是這麽教育的。企業戰略決策管理中就專門有一章,講的是競爭對手分析法。可是內心深處,她卻讚成程睿敏的做法。
  先修身齊家才有可能平天下。而且公司和人一樣,總有擅長的和不擅長的,趨實避虛是基本原則。
  但是每一次改朝換代,否定推翻舊人立下的規矩,幾乎是必經之路,否則簡直不能昭示新人的英明。
  所以她認錯態度極好,卻故意把原因歸結至公司的企業文化,希望能蒙混過關。劉樹凡總不至於責怪公司幾十年不變的企業文化。
  不過她很擔心自己這點小聰明,劉樹凡一眼就能看穿。
  寫完檢查一下措辭和拚寫,譚斌咬咬牙,終於按下發送鍵。
  用腦過度,睡意一時間跑得幹幹淨淨。
  她打開電視看一會兒HBO,回信就來了。
  “Dear Cherie,”這一回換了稱呼,“這樣很好,等你回到北京我們再詳談,下個月我希望能看到改善。現在,上床去,女孩子睡得太晚容易老。”
  唔,好象他還算滿意。
  譚斌心頭頓時一鬆,立刻感覺困得頭暈眼花。
  她麻利地滑進毯子,抬手關掉床頭燈,在黑暗裏一點點放軟身體,心滿意足地吐口長氣。
  譚斌沒能完成她為期三天的Workshop,第二天的下午,一個緊急電話,逼得她不得不改簽機票,連夜趕回北京。
  PNDD的集中采購正式開始了。
  國航的最晚一趟航班,整整延誤了一個小時,到達北京首都機場,已經是十二點半。
  大廳出口處還有不少等待接機的人。
  譚斌目不斜視地穿過人群,拖著拉杆箱走向出租車站。
  身後似乎有人喊了一聲。她又累又乏,大腦早就呈現膠著狀態,沒有任何反應,依舊恍惚地往前走。
  腳步聲噔噔噔追近,有人用手臂用力圈住她的肩膀,接著她的身體被扳過來,正對著身後的突襲者。
  譚斌睜大眼睛竟呆住了。她登機前給沈培發了個短信,告訴他今天會北京,但她怎麽也想不到,沈培會來接機。
  沈培接過她的行李箱和電腦,揪揪她的耳朵,笑嘻嘻地問:“傻子,想什麽呢?”
  “你怎麽知道我的航班號?”譚斌奇怪。
  “你發短信的時候已經八點半了,我又知道你這個小財迷,為攢裏程隻坐國航,網上一查就知道了。”
  “然後你就傻乎乎地等到現在?”
  “對呀,我一趟趟地問,國航的櫃台含含糊糊一直不肯說實話,直到起飛才告訴我到達時間。”
  “傻子,”譚斌抬起手忽櫓他的頭發,“傻的跟什麽似的!”
  沈培頓時不樂意了,騰出手護住自己的頭發,“你才傻呢。”
  從機場出來,到譚斌家半個多小時的路程,她坐在車上睡了一覺,直到沈培晃著她:“到家了,醒醒……”
  譚斌迷迷糊糊睜開眼,空著手就往樓上走,連行李都忘了拿。
  等沈培停好車帶著行李進門,譚斌已經飛速完成沐浴,把自己扔在床上。
  “斌斌,先別睡,睜睜眼,我有事兒跟你說。”沈培上來啃她的臉。
  譚斌胡亂揮著手,象趕一隻蒼蠅,哼哼嘰嘰地抱怨:“你這人好煩哪,明天一早有會,讓我睡覺。”
  “什麽破工作把人累成這樣子?”沈培不滿,“後天我就走了,連句話都沒機會說。”
  “哎?”譚斌有點清醒,轉身抱住他,“這就出發了?唉,怎麽突然覺得怪舍不得的?”
  “我也是。” 沈培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摩挲著,悶聲說,“睡吧,我已經把行李放在車上,後天從你這兒出發。”
  譚斌“唔”一聲,貼近他的身體,口齒不清地說:“忽然想起一件事,你那雙室外靴已經舊了,鞋底的花紋都快磨平了,太不安全,明天去買雙新的吧,我找時間陪你去。”
  沈培沒接話,抱緊她再說一聲,“好好睡吧。”
  早晨譚斌去上班的時候,沈培還擁著毛巾被酣睡,睡姿憨態可掬。她站在床邊看他,悄悄笑一笑,退出去鎖門離開。
  這一次的投標預備會,是執行董事長劉樹凡兼任銷售總經理之後,銷售團隊聚集最齊的一次。
  除了南方區總監曾誌強,因為和客戶有約無法脫身,三大區銷售總監以及各重點省份的銷售經理,幾乎都趕到了北京。
  進入正題之前,劉樹凡先傳達了一份總部新精神,大意就是硬件設備的市場利潤越來越薄,MPL從今年開始,將從單純的設備供應商逐步向方案谘詢提供商轉型。
  然後他宣布了一個決定:“PNDD的集采,對我們是一個很大的挑戰。為保證投標順利,我們要成立一個臨時的投標團隊,今天在座的,都將是這個團隊中的Key Person,當然,我們更需要一個Bid Manager……”
  劉樹凡說到這裏停頓一下,目光有意無意落在譚斌身上。後者立刻有了不祥預感,腦後嗖嗖地似有陰風刮過。
  “ 經過商議,一位Beautiful Lady,將作為PNDD項目的Bid Manager,負責協調投標一切事宜。她就是……”
  譚斌聽到自己的名字在耳廓中回響,“Cherie 譚。”
  她感覺腳下的地板似乎消失了。
  室內有片刻靜默,不少人轉頭看譚斌,表情各異。
  譚斌臉上還殘留著方才微笑的餘波,毫無防備之下被砸得眼冒金星。
  這個頭銜的責任太重了,重得她完全負擔不起。
  中國大陸地區下半年銷售目標的百分之六七十,都押在這個項目的成敗上,萬一有個閃失,就算她粉身碎骨也難辭其咎。
  MPL公司的其他國家或地區,經常會采用Bid manager負責的方式進行投標管理,但那些Bid Manager,都是具有十幾、二十年銷售經驗的專才。
  在中國大陸地區,若論起資曆,於曉波或者曾誌強,其實更適合擔任這個角色。
  譚斌本能地想站起來推辭,坐在對麵的於曉波,望著她不易察覺地搖搖頭,然後抬起雙手,“啪,啪,啪”輕輕鼓掌。
  會議室內的其他人如夢初醒,紛紛效仿。
  這一下堵住了譚斌未出口的話,她隻好堆起笑容,向同事點頭致謝,並示意他們安靜。
  劉樹凡接著說下去:“ Cherie隨後幾個月的工作,將會非常繁重,所以利維……哎,利維呢?”
  喬利維從後排站起來,大聲應道:“列兵喬利維報到。”
  會議室內頓時笑聲一片。這是句經典台詞,來自一部熱播的電視劇。
  劉樹凡也笑起來,擺擺手說:“坐下坐下,投標期間利維會支持Cherie,主要負責PNDD總部的客戶關係,你們呢,要盡力協助他們兩人的工作。”
  喬立維相當配合,馬上雙手抱拳舉過頭頂,“諸位兄弟,看在黨國的份兒上,到時候務必拉兄弟一把!”
  會議室裏再次哄堂大笑,氣氛立刻輕鬆下來。
  “Cherie 呢?也表表態?”劉樹凡問。
  譚斌雙臂攏在胸前,臉上依舊維持著笑容,心裏卻異常惱火,感覺被當眾涮了一把。
  方才於曉波的暗示,分明告訴她,此事已成定局,反對無效,不要做徒勞的事。
  而喬利維的反應,更讓她看得明白,他一早就清楚這個結果,隻有她被蒙在鼓裏。
  她實在不明白劉樹凡到底在想些什麽。
  她不怕壓力和責任,但至怕兩人共同負責一件事的曖昧分工,而且會前竟沒有任何人詢問過她本人的意願。
  譚斌迅速權衡一下自己的處境:做得好,是整個團隊的努力,沒什麽可說的;但做砸了,別人都可以做甩手掌櫃,而她頭上頂著Bid Manager 的帽子,板子隻有落在她身上最順理成章。
  此刻木已成舟,擺在她眼前的,隻有兩個選擇,要麽成功,要麽成仁,沒有其他退路。所以她一定要當著劉樹凡的麵,先把自己的位置擺正,即便死了也做個明白鬼。
  於是她開口,把程睿敏“藏其心不掩其才”的忠告完全扔在腦後。
  “謝謝董事長和大家的信任,恭敬不如從命,客套話就不多說了,我會竭盡全力,我更相信我們團隊的能力,有Management的支持,有大家的共同努力,這場仗,我們一定能贏得幹脆漂亮。請原諒,我這就想進入角色,給大家提個建議……”她轉向劉樹凡,“Kenny,可以嗎?”
  沒有和譚斌共過事的人,大概很難理解,為什麽在她手下工作過的項目經理和工程師,提起譚斌的名字總是喜惡參半。
  她清秀柔弱的外表極具欺騙性,隻有進入工作狀態,才能真正見識到她強硬的本質。而且一旦有人觸到她的底線,馬上翻臉變得六親不認。
  劉樹凡點頭,做個手勢示意她繼續。
  “謝謝!”譚斌起身離開座位。
  眾人狐疑的目光追隨著她。
  譚斌站到白板前,“咱們必須吸收以前投標時混亂無序的教訓。對外客戶接口太多,對內溝通和協調不暢,每個人都忙得要死, 其中不少卻是重複工作,沒有任何價值。所以我認為首先要保證的是,集采投標期間,必須確保所有的Message Flow,In Same Language,In Same Channel,和客戶正式的信息往來,無論是書麵還是口頭,都隻能有一個接口,。”
  說到這裏,譚斌心頭莫名其妙掠過一陣不安,好像什麽地方沒有考慮周全。
  但她沒有功夫細想,因為喬利維立刻接茬:“一直不都是這麽做的麽?和PNDD總部打交道,所有的Documentation都要通過客戶經理Yvette提交。”
  “不錯。”譚斌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客戶經理定位不清,也是混亂的原因之一,她在其中的角色,僅僅是一個接口,一個傳聲筒,並未起到lead的作用,反而降低了溝通的效率。”
  “那你這個接口是什麽意思?”
  譚斌沒有馬上回答,她轉身拿起馬克筆,在白板上畫了一個漏鬥,數條代表不同部門的信息流,在她筆下匯集到漏鬥的尖端。
  在漏鬥的出口處,她寫下兩個粗粗的大寫字母:BM(Bid Manager)
  下麵鴉雀無聲,在座諸人個個神態複雜,但都望著她不說話。
  如果采用譚斌的建議,就意味著投標期間事無巨細,都要讓她知道,也就是變相向她報告。
  譚斌鎮定地對視。她不能垂下目光,隻要此刻露出一點服軟的姿態,以後她的話就會被當成耳旁風。
  劉樹凡也盯著她看一會兒,眼神明暗不定,最後他打破沉默:“Cherie的建議不錯,我同意。”
  他的話一錘定音,鎮住了所有的異議。喬利維悻悻的目光,於曉波若有所思的神色,都被譚斌一一收入眼底。
  她微笑,這一次是由衷地感激:“Thank you, Sir!”
  遊戲規則一旦確定,後續的行動就容易許多。
  散會後譚斌追出去,“Kenny, 有時間嗎?我想和您談談。”
  劉樹凡看看腕表,“隻有十分鍾,行嗎?”
  “行。”譚斌毫不猶豫地答應。
  兩人在開放區的咖啡桌前坐下。
  “Cherie,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有什麽話你可以直說。”
  譚斌捧著咖啡杯,小心地問,“把我放在這個位置上,您放心嗎?”
  劉樹凡摘下眼鏡,揉著眉心低笑,“怎麽講呢?昨天Bowen說他不能常駐北京,提議讓你來做的時候,我還真有點猶豫,但是剛才你給了我信心,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譚斌皺起臉回答:“您不知道,我心虛得要命,腿肚子一直哆嗦。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簡直象晴天霹靂。”
  她繞來繞去,其實就想弄明白一件事,為什麽工作分配要繞過她?
  劉樹凡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犀利而通透。
  “Cherie,”他說,“今天難為你了。昨晚我打算和你先談談,但你的手機一直關機。”
  譚斌趕緊申明:“那時我在飛機上。”
  劉樹凡站起身,手放在她的肩上,“別想太多,相信你的能力,才會把你放在那個位置上。遇事多和Bowen他們商量,我也會支持你。我得走了,我們另約時間詳談。”
  譚斌點頭,心中的疑慮去了一半,有點後悔自己反應過激,那絲不安再次劃過心頭。
  她沒有回辦公室,而是下樓躲進花園裏,趁機平複心情,並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麽做。
  正叼著煙上下摸索打火機,“啪”一聲響,一隻手撳著火機湊在她跟前,是喬利維。
  譚斌點著煙吸一口,笑笑說:“謝謝!”
  喬利維站在她身邊,吧嗒吧嗒把玩著手裏的打火機。
  譚斌知道他有話說,靜靜等著他開口。
  “Yvette還是個小丫頭,臉皮兒薄,又不經事兒。”喬利維也點起一支煙,“有些話傳她耳朵裏,肯定會不高興。”
  “我隻是論事論事,並不是說她能力有問題。真覺得難受,她應該去找她老板談談Job deion.”
  譚斌並不十分在意。
  她的目的是做成事,不可能討每個人喜歡。這一點她老早就已經想通。
  她也曾被人輕視過羞辱過,幾乎每個人都是這麽走過來的。想避免這樣的尷尬,隻能把自己修練得更好更強,走得更高更遠。
  喬利維失笑,“我隻是提個醒兒啊,沒別的意思。哪,以前投標的問題,你的確說到點子上了。不過,我覺得吧……其實你可以,那個,其實表達得更婉轉一點兒。”
  譚斌看他一眼,心想你站著說話不腰疼,知道個屁。北方區還好說,南方區和東方區,從總監到幾個老資格的銷售經理,哪個是省油的燈?不當場拿下,以後怎麽摁得住?本來是兩個人的事,一根繩上的螞蚱,你反而胳膊肘往外拐,老娘咬牙唱完白臉,你又來裝好人。
  她吐了個煙圈,笑得相當無奈,“老喬,你覺得我措辭溫柔點,他們就會高高興興接受嗎?才不會呢,決定他們態度的,不是我說話的方式,而是內容。”
  喬利維挑起眉頭又放下,表示他很不以為然。
  譚斌問他:“你想讓一個人死,會不會溫柔地跟他說,想死還是想活?”
  喬利維搖頭,“當然不會,這人肯定回答:不想死!”
  “這就對了。一般人都害怕變化,任何改變,第一反應就是抗拒。所以你得問他,是上吊吃藥還是抹脖子?讓他明白沒的選擇,一定要選,也隻有死的方式。”
  她轉身往回走,喬利維跟在後麵說:“有時候吧,我真覺得你不該是個女的。”
  “什麽意思啊?罵我呢?”譚斌放慢腳步。
  “當然不是,我是說,有時候你太強悍了,不象個女孩子。”喬利維笑,“我媳婦兒你不也見過嗎?她連家裏添幾樣餐具,都要我拿主意。
  譚斌頭都沒回踏進電梯,“那是你媳婦兒有福氣,我可沒那個運氣。”
  但喬利維的話,讓譚斌想起一件事。
  她發個短信給沈培,“我要寫計劃,抽不出時間,你自己記得去買鞋。”
  沈培回短信:“那雙鞋好好的,為什麽買新的?”
  譚斌便懶得再和他說什麽,自去專心工作。
  打開Word 文件,剛把投標管理計劃寫個開頭,她心裏咯噔一下,忽然反應過來,明白了那點不安的源頭出在哪裏。
  她在會上一時熱血上湧,竟犯了個不該犯的錯誤。
  真不該說以前投標時如何如何。她那幾句話,等於全盤否定了程睿敏在任時的做法,關鍵問題是,於曉波和曾誌強兩個昔日舊人,不幸亦被囊括在內,她成了一個踩人上位者,難怪當時於曉波神色古怪。
  方才她顯然也誤解了喬利維的意思,現在看來他竟是一番好意,提醒她小心得罪人。
  譚斌扶著額頭呻吟一聲,為自己的失言後悔,恨不得咬下闖禍的舌頭,發誓今後絕不在血壓升高的狀態下開口說話。
  但錯誤已經釀成,覆水難收,隻好等以後合適的時機再做補救。
  這時手機嘀嘀兩響,又是沈培的短信:“晚上按時下班,我在家等你。”
  譚斌正懊惱得不知如何是好,抓過手機扔到一邊。
  她為此煩躁了一天,直到臨近下班,劉樹凡發了一封郵件,才讓她的心境多雲轉晴。
  這個郵件發送給所有銷售人員,並抄送售後項目、技術和物流等相關部門。郵件中明確說明,譚斌全麵負責PNDD的投標,並直接報告給劉樹凡,請各部門支持她的工作。
  譚斌對著屏幕笑一笑,想起《圍城》中關於教授和副教授的經典比喻,她此刻的心情,就像二房小妾終於被扶成正妻的感覺。
  手頭的活兒象是永遠也做不完,不過六點的時候,她還是強製自己關了電腦離開公司。
  剛坐進車內,便聽到手機響。
  譚斌看一眼號碼,心跳立時就加快了。這號碼她曾捏在手裏揣摩幾天,早就倒背如流。
  她接起來,“嗨,你好!”
  “我一直在等你電話。讓人苦苦等待可不是好習慣。”程睿敏的聲音透過電流,顯得有些低沉。
  不知道為什麽,譚斌的內心忽然感到欣慰異常。
  “我並沒有答應你任何事呀?”她愉快地笑,“而且,我已經不在上海了。”
  “你現在在哪兒?”
  “北京。”
  程睿敏沉默,過一會兒歎口氣說:“真不走運。”
  譚斌接話,“回北京吧,你要是想花錢,機會多的是。”
  那邊笑了一聲,“對,沒機會也要創造機會,那好,咱們回見。”
  “回見。”
  譚斌掛了電話,點火起步,手機又響,沈培的短信,隻有三個字:“快回家”。
  她咕噥:“催命一樣,真討厭!”
  路上一如既往地交通擁堵,再碰上幾個行動遲緩的菜鳥,難免讓人脾氣暴躁。
  譚斌遇到一個西服革履的男人,開著一輛別克君威,卻在她超車時,猥褻地伸出中指。
  她的怒火無處釋放,隻氣得罵粗話,踹車門,自己跟自己賭氣,咬著牙槽說再不高峰時刻上路。
  待她停好車,小區內已是華燈初上,放眼望出去,西邊天際還殘留著一抹微紅,前方萬家燈火一片璀璨。
  她抬頭尋找,果然發現自家的客廳窗戶,透出溫暖的桔黃色燈光。
  譚斌微笑,覺得這種感受熟悉而親切。
  想起高中三年,每次下了晚自習,都又累又餓,隻有家中窗口那一點燈光,引誘著她一步三階跳上樓梯,因為知道餐桌上一定為她留著愛吃的飯菜。
  她抬手敲門,“我回來了,開門!”
  沈培聞聲來應門,卻讓譚斌大吃一驚。
  他一該往日的做派,頭發剪得短短的,隻剩下一寸多長,上身隨便套了件白色的馬球衫,下麵是條破牛仔褲,褲腿上滿是大大小小的窟窿,象被蟲蛀過。
  去掉那些藝術家標誌性的特征,這類簡單清爽的服侍,愈發顯得他眉眼細致,風流內蘊似上好的中國工筆白描。
  譚斌坐下換鞋,順便把手指伸進他大腿處的破洞中,嘻嘻笑著再摳大一點。
  沈培攥住她的手,“你個流氓,這條褲子我穿了十二年,不許亂動,文物,知道不?”
  譚斌摸他的頭,忍不住嘲笑:“怪不得你們都喜歡留長發,再醜也忍著。原來沒了頭發,整個就是一普通人,什麽叫沐猴而冠,這回我明白了。”
  沈培一聲不響地低頭凝視她,表情變得極其嚴肅。
  “生氣了?”譚斌捏著他的臉蛋,姿態輕薄。
  冷不防沈培抓住她的肩膀,把她頂在門上,同時抓起她的雙臂固定在身後,維持著一個非常曖昧的姿勢。
  “對,我生氣了。”他說,“後果很嚴重。”另一隻手充滿色情地在她身上遊走,“小妞兒,今晚我要先奸後殺。”
  譚斌怕癢,伏在他肩上笑得幾乎喘不上氣。
  沈培索性一彎腰,抱起她就往臥室方向走。
  譚斌抬起腿試圖踹他,“哎,別鬧了,放我下來!”
  沈培卻一腳踢開衛生間的門,譚斌驚見他嘴邊露出兩個平日難得一見的酒窩。
  她知道不妙,尚未出聲警告,已經連衣服帶人,撲通一聲落進正在放水的浴缸。
  更沒提防花灑裏驀然出水,霎時被澆了個透濕。
  她尖叫一聲,剛要揚起手臂遮住頭臉,沈培已經跨進浴缸,邊笑邊按住她的雙手,取過花灑故意對著她的身體衝刷。
  譚斌又笑又喘,在他身下扭來扭去掙紮,軟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不消片刻淺色的襯衣長褲全部被水浸透,貼身的內衣都現了原形。
  沈培扔掉花灑,嘴唇隨即貼上來,“誰是猴子?嗯?”
  譚斌身體一下繃緊,幾乎彈離他的手臂。
  “說啊!”他不依不饒地繼續使壞。
  “你欺負我……”譚斌蜷起雙腿,聲音似在嗚咽。
  沈培頓時就心疼了,抱著她坐起來,撥開她臉上濕透的長發。
  “我怎麽會欺負你?才舍不得……”他輕聲笑。
  譚斌閉上眼睛,感覺著他的雙唇羽毛一樣,輕輕掠過她的眉毛,她的嘴唇,她的臉頰,她的脖頸……
  他身體的熱度透過濕透的單薄衣物傳遞過來,比肌膚之間的單純接觸更讓人心醉神移。
  她睜開眼睛,開始幾乎找不著焦點。密集的水線嘩嘩澆下來, 然後她在水霧裏看見沈培的臉。
  沈培的眼睛在彌漫的蒸氣後麵,黑得有點驚人,濕漉漉的頭發沾在他的額上,水珠不停地流下來,流過他烏黑的眉毛,顫動的睫毛,弧線美好的眼瞼……
  她劇烈喘息著,肺部似乎失去呼吸功能。一片灼熱的刺痛裏,她感到沈培已經進來了。
  “斌斌,說吧,說你是我的,說你愛我……”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輾轉。
  譚斌張張嘴,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始終說不出那句話,卻貪戀眼前的身體。無論何時,沈培總是溫暖的,帶著陽光和自然的味道,光滑的皮膚下,是蓬勃的血氣與活力。
  她甚至舍不得閉上眼睛。
  最後一刻來臨的時候,沈培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她。他的臉在激情和欲望的燒灼下,顯得脆弱而痛苦,似乎要拚盡所有的力氣,讓兩人的身體每一寸都緊密貼合。
  譚斌頭昏得無法思考,腦中最後一根繃緊的弦也斷了。
  終於一陣電擊似的痙攣掠過他的身體,沈培發出長長一聲歎息似的聲音,然後徹底地癱軟下來,象是生命在瞬間離開他的身體。
  激情就象龍卷風,來得快去得也快,卻總在身後留下一片斷壁殘垣。
  譚斌皺起眉頭,望著劫後餘生的衛生間,不知從哪兒下手開始收拾。
  兩人的衣物團在浴缸裏,瓷磚上到處都汪著水,地毯被浸得透濕。
  她連聲叫,“死沈培,過來擦地。”
  沈培拉過薄被蓋在頭上,隻當做沒聽見。
  譚斌爬上床揪他的耳朵,他有氣無力做柔弱狀:“你真狠心,我已經被榨幹了,動不了了,明天再幹活成嗎?”
  譚斌啐他,“明兒一早你就跑了,騙誰呢?不成!”
  沈培再提條件:“先吃飯行不行?我餓死了。”
  譚斌這才想起,進門時好像見到餐桌上有幾個碟子,上麵還扣著幾個瓷碗保溫。
  跑過去查看一番,果然是幾個家常菜,看上去賣相還不錯。
  她難以置信,驚奇地問:“你做的?難道今兒太陽是打西邊出來的?”
  沈培穿好衣服走出來,神色赫然, “不是,叫的外賣。”
  “嘿,我說呢,你一向十指不沾陽春水,怎麽突然轉了性?不對,”譚斌忽然起了疑心,“這兩天你的表現都不太正常,無事獻殷勤,準沒好事,你想幹什麽?”
  “切,小人之心。”
  “說實話,坦白從寬,是不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唉,難怪人說唯小人與那什麽難養也!”沈培歎氣 ,“你生日不是快到了嗎?不能和你一起過,隻好先預支。預支,明白不?”
  譚斌眨眨眼沒有搭腔,坐下喝了半碗湯,才悶悶地說,“我不過生日,二十五以後就不過了。”
  “曖?”沈培咬著筷子問,“為什麽?”
  “一天天奔著三十大關去,有什麽可慶祝的?”
  “自欺欺人,你不過生日,三十歲還不是照樣來?”
  話說的非常正確,可卻字字錐心,因為良藥總是苦口,真話永遠刺耳。
  譚斌鬱悶得不想說話,無精打采地挑起幾根青菜,剛要放進嘴裏,眼梢抬處,忽然注意到餐桌後麵的牆上,多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她“咦”一聲,站起來走到跟前。
  原來空白的牆壁,添了四幅帶框油畫,除了她見過的那幅《春風》,另有三張新畫,風格迥異,畫中的模特卻都有一張相似的臉。
  她震驚地回頭:“這是什麽?”
  “真不容易,你總算注意到了。我忙活了一個月,今天又差點讓錘子砸掉手指頭。”沈培從身後摟住她, “我的禮物。生日快樂!”
  譚斌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畫布上突起的油彩,一時間百感交集,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是一個係列,看出點什麽沒有?”
  “畫中人經曆了不同的年齡?”譚斌猶豫。
  “對,你瞧,寶貝兒,我已經見證了你的一生。” 沈培指點著最後一幅,畫中的女子眉梢額角滄桑難掩,雙眼卻清澈坦然,浸透了穿越歲月的睿智和優雅。
  譚斌仰起臉,眼眶微微酸澀,但忍不住調侃,“真有你的,敢這麽大無畏給女友慶生的,你可能是第一人。”
  “我想告訴你,真老了也沒什麽可怕,看,你還是很漂亮。”
  “嗯,把我畫得真難看。”
  “說話當心,”沈培手挪在她的脖子上,手指作勢收緊,“不要羞辱我的作品。”
  譚斌轉身抱住他,“我喜歡,謝謝你!”
  沈培擁著她站一會兒,小聲說: “等我回來,搬我那兒去吧。”
  “幹嘛說這個?”
  “你去上海這幾天,我一直在考慮,我……我……咱們還是試試兩個人的生活好不好?”
  譚斌抬頭,略微有點緊張,“理由呢?”
  大半年前兩人曾討論過同居的可能性,但幾句話一過,就開始話不投機,最後徹底談崩,冷戰了一個月。再和好兩人都若無其事,誰也不願再次提起,相關話題自然成了禁忌。
  沈培囁嚅:“我……你也知道,我就是害怕結婚,總覺得兩人好好的感情,加上一張紙就變了味兒……”
  他懷中柔軟的身體驀然變得僵硬。
  “明白。 ”譚斌依然在笑,可是眼神漸漸變冷,“我是想問,同居之後呢?”
  “我不知道,所以想試試。如果感覺還好,我要娶你,寶貝兒。”
  譚斌幹笑一聲,“換句話說,你感覺不好,我就得拎著箱子落荒而逃,對吧?”
  “我不是這意思……我……” 沈培沒料到談話如此不順,上來就失去主動,預計的步驟完全被打亂,隻好硬著頭皮說下去, “我隻是害怕,害怕兩個人之間,突然摻乎進來兩家人,也不敢想象如果沒了感情,兩個人因為別的原因還要湊合在一起。”
  譚斌冷笑,“人最後都要死的,那你生下來做什麽?”
  “你別說得這麽難聽成嗎?這不是在跟你商量嗎?上回我說過,隻要結婚,我一定會娶你。”
  “哎喲嗬,是嗎? 我是不是要跪下來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你……你講不講道理?”沈培被逼到了牆角,開始口不擇言,“我為你好,不想耽誤你,別忘了你馬上就二十九了!”
  “謝謝您提醒!”譚斌掙脫他的手臂,倔強地麵對著他的眼睛,聲音變得尖刻而生硬,“沈培,我跟你說兩句話,你好好記住!第一,我有父母的家,有自己的房子,婚前我不和任何人同居,這不是底線,是原則,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我……”
  “第二,我從沒有逼過你結婚,如果結婚讓你這麽痛苦,你從這兒馬上出去,外麵是你的自由世界。”譚斌聲音有點哆嗦,眼淚堵在眼眶裏,轉來轉去始終沒有落下來,“你以為你在買家電,先搬回家試用幾個月再付錢?真可笑!你不覺得自個兒太天真了?你也用不著委屈自己,謝謝,我不需要,一點兒都不需要。”
  連珠炮一樣的語速,壓得沈培張口結舌,根本插不進嘴。
  譚斌則甩手走進臥室,把房門重重撞上。
  “我錯了,是我犯渾,咱不說了成嗎?”沈培倍覺內疚,追進來道歉,“我挑著走前的日子和你商量,就是為了給你給我,都留下一個人想想的時間。”
  “想什麽?沒什麽可想的。”譚斌話裏不留絲毫餘地,“對不起,明天我要上班,想早點睡覺,你走吧。”
  臥室門哐當一聲,在他身後再次重重關上。
  沈培一個人在客廳,垂頭喪氣坐了很久。
  他想不通到底是哪句話說錯,又從有理變無理,被譚斌噎至啞口無言。
  上一次也是這樣,說著說著激動了,譚斌就甩下臉再不肯正麵交鋒。
  為了給兩年的感情做個交待,他想了很久,才下定決心,非常有誠意地做出最大讓步,他願意克服自己的恐懼,一點點嚐試。
  但譚斌的反應,卻和想象中大相徑庭,最後竟成了這麽一個局麵。
  沈培不由歎氣,想自己在外麵也是玉樹臨風一著名青年畫家,怎麽到了譚斌跟前就變得笨嘴拙舌?
  他試著扭動臥室的門把手,門應聲而開。譚斌並沒有鎖門,這讓他心裏感覺到一點安慰。
  兩個人第一次背對背睡在一張床上,都沒有睡踏實。
  吃過早餐,沈培就要出發了。
  譚斌從起床起,一直把他當作透明,不肯和他目光對視,也不說一句話。
  沈培暗自歎息,取過自己的背包,準備換鞋離開。
  那雙戶外靴的鞋帶係得相當緊,他用鞋拔努力半天,額頭冒出一層汗,也沒有把右腳擠進鞋裏。
  沈培自小就不大會係鞋帶,從來都是他媽或者保姆幫他鬆鬆係好,讓他一腳套進去了事。
  可是戶外靴不一樣,鞋帶不收緊,自然弊端多多。他又不想腆著臉求譚斌幫忙,隻好一籌莫展地繼續和自己較勁。
  譚斌實在看不下去,走過來奪下靴子,解開鞋帶又扔回他腳下。
  沈培噘著嘴看她,動也不動。
  譚斌內心掙紮半天,罵自己一聲“真他媽的沒出息”,還是單膝跪在地板上,先幫他穿好,再一點點抽緊鞋帶。
  望著她鼻尖上細密的汗珠,沈培的心融化得一塌糊塗,摸著她的頭發說,“昨晚對不起。”
  譚斌在鞋帶上係了一個花結,顧左右而言它,“出門在外,你自己保重。”
  沈斌摟緊她,額頭輕貼在她的額頭上,許久未動。譚斌揚起眼睛,兩個人額頭遮蔽的陰影裏,她看到沈培的睫毛在不停地抖動,被什麽東西粘成濕濕的幾簇。
  他說:“斌斌,你一直是我的驕傲,相信我,我愛你,我不想失去你。”
  譚斌低頭不說話。
  沈培再挨延片刻,鬆開手站起來,“別送了,我從小怕送別的場麵,車開的時候看著你我會難受。”
  他輕輕關門,腳步聲曩曩遠去。
  譚斌靠在窗口望著樓下的空地,七八輛清一色的越野車,都是沈培甘南之行的同伴。
  沈培鑽進駕駛座前,仿佛看見她的影子,衝著窗戶方向用力揮揮手。
  這一支醒目的車隊,在眾人好奇的注視中,聲勢浩大地穿過小區,沿著道路漸行漸遠。
  譚斌向文曉慧轉述時,語氣依然激烈。
  “我願不願嫁他還不一定,他倒來勁了!哼,他以為市場上買大白菜呢,一劃拉一堆,由著他挑三揀四,還象是給了我天大的恩惠。稀罕嗎?我屁股後麵的追求者,老的少的,沒有一個排,也有一個加強班……”
  她以為文曉慧會象往常一樣,立刻把沈培損得一無是處。
  但是沒有。文曉慧隻是盯著她看,嘴裏嘖嘖連聲。
  譚斌不悅,“您那是什麽意思?幸災樂禍嗎?”
  “小的哪兒敢哪!”文曉慧笑,“就是奇怪,沈培的婚姻恐懼症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不見你發這麽大脾氣。以前我擠兌沈培,你總是替他說話,今兒是怎麽了?不大對勁啊。”
  這麽一說,譚斌也意識到自己的確有點失態,似乎從前一天的預備會開始,整個人就始終處在一種混亂亢奮的狀態中。
  一天之內兩次感情用事,情商一路下降,這反常現象頓時讓她心生警惕。
  “您平時不是專修喜怒不形於色嗎?瞅瞅,這一臉黑線,兩百米以外都看得清楚。”
  譚斌攤開手,無奈地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當時就覺得心裏一團邪火,象點著的炮仗,嘣一下就炸了,攔都攔不住。”
  “最近有不順心的事?”
  “你說我遷怒?”譚斌認真想一想,搖頭,“昨天還真有點兒不高興,不過還不至於,我一直挺注意的,不把負麵情緒帶回家。”
  “那就是更年期提前?”
  “滾蛋!”
  “哎呀,戳到痛處也別惱羞成怒啊!”文曉慧咧開嘴樂,“那就剩下一個可能了,你心裏有了別人?”
  “越說越離譜,沒有。”譚斌馬上矢口否認,聲音卻沒有剛才那麽響亮。因為文曉慧話音未落,她腦子裏第一個跳出來的,居然是程睿敏的名字。
  荒唐,她跟自己說,哪兒跟哪兒啊,做什麽白日夢呢?
  文曉慧點著她的腦門:“說謊吧,看看你的body language,目光閃爍,眼珠滴溜亂轉,這不是心虛是什麽?”
  “哎,我說,文曉慧同誌,您正經點行嗎?我這在談一個相當嚴素的問題。”
  “行,咱嚴肅。”蜷在沙發裏的文曉慧坐直了身體,“那我問你,很早你就說過,沈培害怕結婚。那你為什麽還要一直和他混著?”
  譚斌胡亂翻著手中的雜誌,沒有回答。
  “我問你呢,每次一提到實質問題,你就不吭聲了。”
  譚斌還是沒有說話,起身走到客廳落地窗前,拉開窗扇,迎著風點著了一根煙。
  夏日黃昏的最後一縷光線,把她的身形勾出一個單薄的剪影。
  文曉慧望著她的背影,不禁輕輕搖頭。
  譚斌隻是悶頭抽煙,過一會兒狠狠地說:“你就甭做那個弗洛伊德的款兒了。是我高估了自己成嗎?我以為我人見人愛花看花開,沒有搞不定的男人,我以為我能成功感化他,我以為我垂青的男人會感激涕零下跪求婚,沒想到最後讓人家挑來揀去,我脆弱的自尊被嚴重傷害……”
  文曉慧噗哧笑出來,走過去搭住她的肩膀,“譚斌,記得大學的舞會嗎?那時候咱倆多牛叉啊,等閑的男生都不帶正眼瞧的……”
  “嗯,對,我還記得,低於一米七五的男生,咱叫人家根號三。”
  文曉慧大笑,破天荒向譚斌討了一根煙。以前她怕傷害皮膚,從來不肯抽煙。
  譚斌疑惑地看看她,拿起打火機為她點燃。
  第一口煙就嗆得她連連咳嗽,眼淚都流了出來。
  文曉慧抹掉眼淚,又吸了一口,才放平呼吸說:“那時候看金老的武俠,我喜歡喬峰和令狐衝,你喜歡的是誰,還能想起來唄?”
  譚斌立刻斜過眼睛,“又想嘲笑我?我就是喜歡陳家洛,就是喜歡三心二意的花心男人,怎麽了?”
  “噓噓噓,鎮靜鎮靜,你看你現在,一碰就跳,哪兒有總監的氣度?”
  “都是讓你刺激的。”
  “Dear,你難道沒有發現,你喜歡的類型,皆是身家清白,溫爾文雅,所有心事都埋在心底的悶騷男人?”
  譚斌心頭驀然一跳:“那又怎麽樣?”
  “所以我一直奇怪,你居然能和沈培走這麽長時間。”
  譚斌靜下來,沉默許久說:“沈培有沈培的好處,和他在一起比較輕鬆。他對自己沒什麽要求,也不會給同伴任何壓力,他也不會和我玩心眼兒。”
  “譚斌,這種事兒,局外人的話你隻能當個參考,決定權在你自己手裏。不過據我的經驗,男人說他不想結婚,他那些亂七八糟的理由統統可以忽視,百分之九十逃不過兩個原因,要麽他覺得那女人配不上他,要麽他想逃避責任和承諾。我看啊,你們家沈培很象第二種。”
  “太深奧了,基本上沒有聽懂。”
  文曉慧抬腿踢她一腳,“那就好好聽著,你對男人的了解,基本還是一張白紙。他們為什麽逃避?因為覺得自己不夠強不夠好,你要的東西他可能給不了,他覺得壓力太大,為了躲避失敗,維持他們可憐的自尊,隻好後退,表示他根本不在乎,明白嗎?”
  譚斌不以為然,“我對他沒任何要求,他有個屁壓力!”
  “哎,問題就在這兒,為什麽沒要求?因為你自個兒都能解決,你瞧瞧你,有房有車,又拽得二五八萬一樣,哭笑都避著人,一般的男人,哪兒敢往你身邊靠哇……”
  譚斌側過頭笑,“曉慧,咱們認識這麽多年,就覺得你這回說話最靠譜。”
  “哼!”文曉慧翻個白眼,撇嘴。
  譚斌忍住笑問:“那最後百分之十,是什麽原因?”
  “童年受過惡性刺激,身邊沒有成人給他做出正常婚姻的榜樣。”
  “唔,好象挺有道理。那麽男人專家,告訴我現在怎麽做。”
  “我才懶得摻乎你們的事。你自己做權衡。”
  “真沒義氣。”
  文曉慧猶自仰臉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過半晌說:“男人就那麽回事,這年月早沒有此情不渝的故事了,真的走不到一塊兒,趁早分,犯不著一根繩上吊死。”
  譚斌又不便發表任何意見了。
  “舍不得是吧?”文曉慧拍她的臉,“妞兒,男人漂亮不能當飯吃,你就是這點想不開。我還有一句話勸你,知道你熱愛工作,可這是個男人的世界,所有的遊戲規則都是他們之間的默契,你想擠進他們的地盤兒,隻靠死幹是不行的,你必須先服從他們的規則,還要有個男人肯提攜你,做你的保護人,為你遮風避雨, 才能夢想成真,真的爬上去。”
  “呸,照你這麽說,幾百萬自食其力的勞動婦女,都買塊豆腐來撞死算了。”
  文曉慧笑,“不信就算了,事實會教育你。親愛的,十年後你還能說這麽大聲,我佩服你。”
  天色已晚,文曉慧堅持不肯留宿,理由是沒有足夠的化妝品。她最終告辭回家。
  譚斌心裏象堵著一塊石頭,悶悶不樂地上床睡覺,感覺人生真他媽的千瘡百孔,沒有任何意義。
  是夜睡得極不安穩。半夜聽到窗外狂風大作,驚雷滾滾,她迷迷糊糊爬起來關窗。
  大雨傾盆而下,水聲隔絕了室外一切雜音,感覺象處身在海中的孤島。
  譚斌呆呆望著漆黑的天空,半天挪不動腳步。雨水從窗欞處飛濺,夜風吹得她渾身冰涼。
  淩晨三點她忽然意識清明,想起沈培臨走時抵著她的額頭說:你一直是我的驕傲,相信我,我愛你,我不想失去你。
  這一刻譚斌才意識到,那沾濕他睫毛的東西,竟然是眼淚,他居然在哭。
  她深覺震蕩,不禁鼻頭泛酸,脊背靠在牆壁上,半天動彈不得。在這個雷電交鳴的深夜,無數往事紛至遝來。
  文曉慧說沈培在逃避,她自己又何嚐不是在逃避。
  內心深處她對自己並不自信,懼怕被人漠視,被人否定,才會在被觸到痛處的時候,用最尖刻的語言,傷害別人也傷害自己。
  因為要用這種方式表示,自己不在乎,一點兒都不在乎。
  這一刻她覺得某句老話說得真是精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唯一慶幸的是,她遭遇蛇的時候比較年輕,傷口的恢複能力還比較強。
  她取過手機,編輯了一條長長的短信,準備白天發給沈培。
  這才關緊窗戶,一步步挪回床上,裹緊被子蜷成一團,卻翻來翻去再難入眠,隻覺得房間內變得悶熱異常,空氣汙濁。
  不得已把身體擺成瑜伽中大攤屍的姿勢,然後很悲壯地決定,二十分鍾後再睡不著,就起床接著工作。
  不過她顯然低估了自己的困倦,五分鍾之後剛放鬆到腰部,就沉沉墜入了睡鄉。
  第二天一早,天際放晴,空氣難得的幹淨清涼。她跑完步衝個澡,神清氣爽之際難免感覺昨夜在自尋煩惱。
  那條短信到底沒有發出去,一直留在她的手機草稿箱裏。
  上班的路程比平日順暢,因為昨夜的大雨,很多新手沒有上路。
  途遇紅燈,譚斌等得無聊,取過手機,還是發了一條簡單的短信給沈培:那天我說話太衝動,對不起。你一路保重,回來我們再談。
  沒到辦公室,沈培的短信就回來了,隻有三個字:我愛你。
  譚斌笑笑,知道這件事暫時告一段落。等沈培回來,也許兩人都要狠狠心,真正坐下來攤開了談一次。
  那很有可能是一個極度精神透支的過程,目前她實在沒有時間精力考慮這種事,八小時之內一個接一個的會議,已經讓她應接不暇。
  沒過幾日,PNDD集中采購正式啟動,集團總部召集各廠家開了一次招標準備會。
  譚斌作為MPL的代表,帶著六七個同事,在會場裏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坐下。
  大概數一下,可容納百人的會議室裏,將近有十幾個供應商的代表就座。
  其中MPL的老對手FSK和SDF都在,還有最近幾年發展如日中天的幾家國內公司。這些公司作為民族產業被扶持多年,已經隱隱有了和跨國公司分庭抗禮的趨勢。
  很意外地,譚斌見到了老上司餘永麟。
  其他同事倒沒什麽,一窩蜂過去招呼,拍著肩膀互問現狀。
  餘永麟笑容滿麵,並未露出任何不自在,取出名片一一分發,“ 來來來,見者有份,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隻有譚斌落在後麵躊躇,過去說什麽呢?
  她終於硬著頭皮上前:“Tony,怎麽樣?還好嗎?”
  餘永麟臉部的肌肉似乎僵硬片刻,隨即恢複正常,露出職業化的微笑,“好,好的不得了!”
  站在他麵前的譚斌,穿一身藏青色的西服套裙,長發全部盤在腦後,露出明淨的額頭,唇膏是低調的梅子紅,一派成熟嫵媚的職業風範。
  但她的眼神和微笑都如此陌生,再不是他曾經心儀過的那個倔強的女孩。
  他沉默,一時找不出合適的應酬話。
  譚斌盡力想化解兩人之間微妙的尷尬,誇張地看看四周說:“嗨,這場麵可不是你說的國共和談,簡直就是群英會嘛。”
  餘永麟輕鬆下來,壓低聲音笑道:“這些都是龍套,最終能巔峰對決的,隻有FSK和MPL。”他擠擠眼睛,“小心啊,丫頭,我不會客氣的。”
  譚斌剛要回敬兩句,轉眼瞥見業務部經理田軍走進會議室,在主席台正中就座,接著麥克風撲撲響了幾聲,會議開始了。
  於是各廠家代表各就各位,會場逐漸安靜下來。
  參加這次會議的PNDD重量級人物,隻有田軍一人,他的開場白大部分都是場麵話,並沒有太多的信息。
  譚斌心不在焉地聽著,隻顧盯著田軍想自己的心事。
  按說集中采購的業務對口部門,應該是工程建設部,但為什麽會是業務部的田軍,作為唯一的中層代表出席預備會?
  她收斂注意力,試圖從他的發言裏尋找破綻,並在心裏羅列著各種可能性,最後的猜測集中在一點上。
  PNDD尚未公布招標小組的成員名單,但很有可能,田軍就是其中的主要負責人。
  她悄悄摸出手機,通過遠端郵件係統,發了個簡單的郵件給劉樹凡。
  田軍發言完畢,在台下的掌聲裏略略欠身,便提前退場。
  隨即主持人開始公布詳細的招標流程,令眾人都豎起了耳朵。
  原來PNDD此次招標,為徹底體現公平透明合理的原則,共分為三步。
  兩周後,各家供應商開始進行技術交流,招標組集體評議後,確定入圍名單。
  然後進行第一輪公開招標,招標對象是集團中心和各省的核心設備。這一輪結束,按照技術和商務的加總分數,確定五個供應商進入下一步商務談判階段。
  第二輪針對各省際間的外圍設備招標,依據第一輪確立的 shortlist,采用邀請招標的方式,直接進入商務談判,決定最終的供應商和市場份額。
  也就是說,假如第一步技術交流沒有入圍,根本就沒有參與遊戲的資格。而如果第一輪沒有進入shortlist, 不僅第一輪的核心設備顆粒無收,第二輪的外圍設備亦無緣問津。
  如此複雜的步驟,聽得譚斌頻抽冷氣,但讓她感覺安慰的,是坐在前排的餘永麟,臉色也是陰晴不定。
  她確信,FSK的同行們此時也不會太好受。
  目前的形勢越簡單明了,對幾家大跨國公司越有利。而遊戲規則過於複雜,便宜的往往是渾水摸魚的人。
  不過她想起餘永麟說的巔峰對決,不禁會意地笑一笑。多年來MPL和FSK一路PK,市場份額卻一直被FSK壓在下麵,永遠是千年老二。
  古龍的小說裏,葉孤城輸給西門吹雪,是因為心有雜念,輸在了人類的欲望上。那麽這一次,MPL是否有翻身的機會?
  她在心裏揮了揮拳頭。
  會議結束已接近下班時間。譚斌低聲交待身邊同事,立即回公司開會。
  明知又要挑燈夜戰,卻沒有人口出怨言,投標期間熬夜抵更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甚至有人嚐試過四十八小時不眠不休。
  幾人腳步匆匆,迅速離開。
  她沒有看到,身後餘永麟望著她的背影,臉上有難以察覺的失落。
  餘永麟和同事吃完飯,沒有象往常一樣火速回家報到。他開車拐上長安街,直接停在了程睿敏的寫字樓下。
  電話隻響了兩聲便被人接起,接聽者是程睿敏本人,他果然還在辦公室。
  “出來。”餘永麟說,“陪我喝酒去。”
  程睿敏的聲音聽起來頗為無奈,“改天吧,今天實在走不開。”
  “不管。”餘永麟心情低落,說話便有點蠻不講理,“我就停在路邊,禁止停車帶上,十分鍾之內你不下來,我自己打110叫拖車,回頭你替我付罰金。”
  程睿敏隻好現身。
  “給你一個半小時。”他坐進副駕駛座,一邊係安全帶一邊說,“回來還有事。”
  餘永麟抑揚頓挫地長歎: “唉,這真是富在山中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哪!”
  “富在深山有遠親。”聽他書袋掉得不倫不類,程睿敏啞然失笑。
  “意思到了就得。”餘永麟並不在意。
  程睿敏搖頭笑,伸手調大空調的出風量。
  “熱?”餘永麟問。
  “不是,總覺得胸悶,喘不過氣,天氣太讓人難受,氣壓低,濕度也大。”
  餘永麟注意地看他一眼,“你臉色可不怎麽好看,咱可都不是十八二十的年紀了,別太拚命了。”
  “非常時期,沒辦法。”程睿敏笑笑,“老大要來了。他一直對對中國市場的發展不滿意。這一次,多少得給他看點兒實在東西。”
  “你最近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就為了這個?”
  “嗯。”程睿敏闔眼靠在椅背上,眉心現出細細的紋路,一時間疲態盡露。
  餘永麟看著他直搖頭,立刻關掉車內的音響。
  程睿敏卻閉著眼睛說:“你開著吧,沒事兒。”
  “看來這天下資本家的心,都一般黑啊!”餘永麟嘖嘖連聲,“說起來荷蘭還是高福利國家,怎麽榨起人來也這麽狠?”
  “這幾年投入的資金象進了無底洞,業務至今發展不起來,他沒法跟董事會交待,壓力也挺大的,我理解。本來想讓他見見部委的幾個重要人物,卻找不著合適的內線,正犯愁呢。”
  餘永麟聳聳肩,“要我說,你活該。現放著你家老爺子的關係,就是不肯動用,過幾年他退下來,你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程睿敏嘴角動了動,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他慢慢轉過頭,望著車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大都市流光溢彩的咫尺繁華,正從身邊飛速掠過。
  好一會兒他才重新開口,“我十幾年沒跟他好好說過話了,為這事兒求上去,老爺子一準兒得把我亂棒打出來。”
  “你後媽不是挺疼你的,求她呀!”
  “少起哄,還沒到那地步。”
  “那你是怎麽回事兒?你自個兒對著後視鏡瞅瞅,臉都是綠的。”
  程睿敏真的扳下鏡子瞄兩眼,苦笑道:“我畢業就進了MPL,以前真沒覺得大公司有什麽好處,離開了才知道,自己早被慣壞了。如今什麽事都要自己操心,又沒個得力的助手,眉毛胡子一把抓。”他伸懶腰,歎氣,“簡直崩潰。”
  “你如果做了老板,豈不是要死人?”餘永麟大笑,“我一哥們兒,自己有家公司,那可是從出納會計到搬運工,都要擄起袖子親自上手。”
  說話間已到了目的地,餘永麟熟練地把車子倒進車位。
  這間位於工體南門的酒吧,是他們離開MPL之前常來的地方。
  兩人落座,各點了酒水,餘永麟接著剛才的話題問:“老程,要不,我過去幫幫你?”
  程睿敏立刻搖頭:“為了你兒子你還是算了吧!中國的環境和政策,說不定哪天總公司決定撤資,立馬就黃鋪。我連累過你,一次足夠,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餘永麟頓時啞然,喝口酒不再作聲。
  程睿敏倒是看出點異樣,“為什麽想換地方?”
  餘永麟低頭,笑笑,卻不回答。
  “幹得太累?”
  “不是,”餘永麟吐口長氣,“就是鬧心。我一直以為,欺生這種事,隻有小學初中的半大孩子才幹得出來,沒想到FSK的爺們兒也都好這口。”
  程睿敏忍不住笑出來。
  “真的,別笑。我跟你說,走的時候以為MPL的內部傾軋已經算是頂峰了,誰知道FSK百年老店樹大根深,階級鬥爭更是無處不在,人和人鬥的經驗更豐富。”
  “那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甭管他是中國人還是洋人。”
  “一點兒都不錯。就說這集采,沒人願攬這瓷器活兒,噢,贏了大家平分Quato,輸了屎盆子全扣一個人腦袋上。誰傻呀?誰都不傻,最後就我一個新來乍到的倒黴蛋兒,楞給推上去。想起這個我就恨上劉樹凡。”
  程睿敏笑容便有點僵硬,轉著酒杯沒有說話。很久沒有聽到這個人的名字,有些陌生,也有些茫然,但不再象當初針尖一般刺心。
  餘永麟也意識到自己說話唐突,立刻辯白,“我沒怪你的意思,這幾年該得到的都得到了,真的栽了,咱認賭服輸。”他岔開話題,“哎,說點別的,今天PNDD開集采預備會,你猜猜,MPL派出的代表是誰?”
  程睿敏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於曉波?”
  “錯,再猜,你往那最不可能的人上麵猜。”
  程睿敏眼波一閃,“譚斌?”
  “噯,沒錯!這老話說的,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今兒我算是徹底體會到了,一見她就開始渾身不自在!”
  程睿敏輕皺起眉頭,“奇怪,那邊怎麽會派個新手出來?”
  “因為曉波不肯幹。”
  “為什麽?這是他往上走的機會。”
  “曉波的脾氣你也知道,四平八穩,沒有七分以上的把握,不會輕易出手。有你和我們幾個血淋淋的前車之鑒,他才不會去以身趟雷呢。”
  程睿敏對這個答案有幾分意外,他注視著餘永麟,內心不免隱隱作痛。
  他瀝盡心血,用五六年的時間,才建立起一支充滿凝聚力的銷售隊伍,摧毀它,竟是如此的輕易。
  這就是劉樹凡斬草除根想要的結果?軍心一旦渙散,整個隊伍的創造力就會逐漸清零。從此人人自危,遇事隻求自保。
  離開MPL這麽久,他依然難以理解劉樹凡,一係列冷血動作的背後,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麽?
  因為害怕他和李海洋結盟,毫不猶豫地把他趕出公司,還可以稱得上迫不得已。但把餘永麟這批人勸辭,簡直就是自斷雙臂。
  任何事都是過猶不及,殺一儆百已經足夠,外弛內張足以駕馭人心。他不相信商場中浸淫幾十年的劉樹凡,會不懂得這個道理。
  “老程,”餘永麟象是看透他的心思,拍打著他的手臂,“你說說,老劉究竟在想什麽?搞得如今捉襟見肘,連個像樣的總監都挑不出來。難道真是絕對的權力讓人瘋狂?”
  程睿敏喝口啤酒,認真想一想,還是搖頭,然後慢慢說:“話不能這麽說,把機會給新人,是比較冒險,但也可能是支出人意料的奇兵,你千萬別掉以輕心,最後栽在自己徒弟手裏。”
  “哦,譚斌啊,那丫頭,怎麽說她好呢?這幾天我一直在檢討,她是我手把手調教出來的,我居然也能看走眼哪!”
  程睿敏抬起眼睛看著餘永麟,臉上明顯掛著個問號。
  餘永麟有點酒意上湧,話多得刹不住車,“ 你不知道,老劉現在想盡辦法消滅你的痕跡,她跟得那叫一個緊,那叫一個貼心,曉波那麽無所謂的一個人,都讓她給氣得哏哏的,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女人一旦勢利起來,比男的可怕多了……”
  程睿敏打斷他, “不至於吧?我覺得譚斌說話做事挺上路的。”
  “得了吧,老程你就是天真,嚴重的理想主義者,總把人往好處想。”
  餘永麟非常不以為然,把MPL內部預備會上譚斌的原話一一複述。
  程睿敏唇邊的笑容漸漸消失,把杯中的啤酒一口喝幹,“曉波真這麽說?”
  “靠,我騙你幹嗎?”
  半杯酒喝得太急,程睿敏扶住額頭,忍受著突如其來的暈眩,幾乎沒有聽到餘永麟的回答。
  餘永麟依舊在喋喋不休。
  “那丫頭,甭看長得秀氣,其實心狠著呢。知道當年我為什麽鐵了心把她從售後調過來?那時候她做項目經理,有個項目拖了兩年,總也簽不下終驗證書,客戶的經辦人沒得到什麽好處,就純心刁難,死活不肯放手,換了幾個人都拿不下。輪到譚斌,她每天八點準時去那人的辦公室上班,拖地打水,然後坐旁邊陪著辦公,一點兒都不把自己當外人。泡了大半個月,那人終於忍受不了,乖乖在證書上簽了字。我一瞧,行,心夠狠,臉皮夠厚,抗壓能力也特強,是做銷售的材料,毫不猶豫就把她挖過來。沒想到,這踩人上位的水平,也是爐火純青……”
  程睿敏一聲不響推開酒杯,站起來離開。
  餘永麟在身後叫:“嘿嘿嘿,你怎麽走了?”
  “我答應一個半小時,時間到了,回去做事。
  “這算怎麽一回事兒,你走了誰買單?”
  程睿敏頭都沒回,“你拿發票來找我報銷。”
  “去他媽的發票。“餘永麟沒好氣罵一句,剛要招手叫服務生結帳,看見程睿敏又大步走回來。
  “改主意了?”他斜著眼睛問。
  程睿敏卻俯下身,壓低聲音道:“忘了告訴你,投標組成員已經內定,趙副總出任正組長,但隻掛個名,三個副組長,工程部、業務部和設備部的一把手,真正主事的是業務部田軍。”
  “Oh My God!”餘永林即時酒意消散,張大嘴站起來,聲音雖低,但充滿了不確信的驚疑,“田軍?謠言果真變事實,他終於擠進第二梯隊了?”
  程睿敏也直起身,對餘永麟的問題避而不答,“我約了他後天談事,到時候你打電話給我,找個理由一起吃飯。”
  餘永麟欣然捶了一下桌子,“Great!”
  同一時刻,MPL公司的16層,門口貼著“War Room”標識的會議室,依然燈火通明。
  會議桌一角,胡亂堆放著宅急送的皮薩包裝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似酸非酸的奶酪味道。
  室內坐著的,除了譚斌和喬利維,還有常駐北京的幾個北方區銷售經理,其他人則是通過遠程電話和虛擬會議係統介入。
  而劉樹凡晚上另有商務約會,隻露了個麵,交待譚斌幾句話,便匆匆離開了。
  時間接近九點半,會議依然沒有結束的跡象。
  PNDD的評分規則並沒有引起過多爭議。畢竟一個行業裏競爭了多年,競爭對手彼此間的優勢劣勢都清清楚楚,無需多言。
  幾家跨國公司,技術方麵一直算做業界的領頭羊。PNDD自己的技術標準,就是在這些跨國公司的參與幫助下,從無到有,用了幾年時間慢慢建立起來的。
  但是相比土生土長的國內企業,跨國公司的劣勢也很明顯。居高不下的成本,隻能讓他們在國內以利潤換市場的價格戰中,望洋興歎,然後一點點被攻城陷地。
  所以最大的挑戰還是來自價格和商務條款。
  對MPL來說,僅僅進入第一輪的Short List是不夠的,還需要在綜合排名中名列前茅,才有可能在後續的商務談判中取得優勢,至少保住目前的市場份額。
  說到底,這一關拚的就是客戶關係和最後的排名。
  下午劉樹凡接到譚斌的郵件,已經通過私人關係,從PNDD內部搞到了招標小組的完整名單。
  譚斌猜得不錯,田軍果然緊隨梁副總之後,作為第一副組長躋身招標小組的前列。
  此時投影儀在室內的大屏幕上,投射出PNDD的組織結構圖,所有和投標相關的Stakeholder,包括關鍵省公司的一二三把手,都顯示在一張EXCEL表裏,不同的顏色標示著每個人對MPL的態度。
  醒目的三種顏色,代表著三種不同的客戶類型:綠色是攻守同盟或者友好人士,黃色表示貌似中立,紅色,不用多想,就是明確反對MPL的。
  一眼望過去,紅黃兩色所占的比例,共有40%左右。雖然少,卻因其濃重的色彩飽和度,顯得異常醒目。
  很不幸,田軍的名字,尚被黃色覆蓋著,而讓譚斌備感挫折的陳裕泰,也出現在招標小組的名單裏,而且是刺目的紅色。
  喬利維正在白板上勾畫著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PNDD總部山頭林立,各個省公司在京裏也各有後台,這表中二十多個關鍵人物,彼此關係微妙又複雜,沒有探清敵情之前,千萬不可妄動……”
  譚斌接受上回的教訓,除了在大家跑題時提醒一聲,一直就沒怎麽說話,隻是安靜地聆聽。
  她不得不佩服喬利維鑽營的能力。不過一個星期的功夫,就把PNDD上上下下翻了個底朝天,掌握了不少藏在水麵下的信息。
  喬利維介紹完畢征詢意見的時候,譚斌開了口。
  “我有一個建議,私人的,”她口齒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意見,“按照PNDD以前的習慣,技術交流一結束,標書很快就會下來,我們隻有三到四周的時間去做關係,很顯然,Care每一個Stakeholder是不現實的,隻能把精力分配在維持同盟者,爭取中立者上麵,目前依然negative的客戶,我建議暫時放棄。”
  喬利維象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放棄?你能保證被放棄的客戶,他的決定不會左右最終的結果?”
  “我不能保證。”譚斌看著他,態度溫和卻堅定,“這本來就是場賭博,有舍有得,誰也不可能麵麵俱到。”
  “沒試過你就知道不可能?Cherie你難道忘了?做Sales的,哪怕隻有1%的機會,也不能輕易說放棄。”喬利維篤篤敲著桌子,倒是沒有動氣,但寸步不讓。
  “老喬,Cherie。”於曉波的聲音及時從會議電話裏傳出來,“這問題我們下來再討論,已經快十點了,早點散會讓大家回家。”
  譚斌立即醒悟,目光迅速掃向那幾個銷售經理,他們正睜大眼睛,象看戲一樣興致盎然地注視著兩位Acting總監,以及他們之間不見硝煙的隱秘火並。
  她笑笑說:“今天先到這兒,同誌們都辛苦了,趕緊回家休息。下一步的action plan,明天會發給大家。”
  會議室內頃刻間就走避一空,會議電話上的同事也一個個離開,隻有於曉波依然保留著接入狀態。
  譚斌關上門坐下來,向喬利維道歉,“老喬,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讓你下不來台,但這件事,我們人力有限,時間也有限,真的要認真考慮取舍。”
  她的態度突然軟化,讓正處於自衛狀態的喬利維吃驚,楞了片刻他笑起來,“前半段堅決接受,後半段誓死保留。”
  於曉波則慢悠悠地表明立場,“我同意老喬的意見。和FSK相比,我們沒有任何優勢,隻能盡量減少一切失誤的可能。那些不待見MPL的客戶,多接觸總比不接觸多點機會。”
  他的話讓譚斌原本堅定不移的決心開始動搖,因為於曉波說得確實是實情。
  她咬著嘴唇猶豫一會兒,最後說:“既然二比一,那我收回自己的話。咱們可以采用人盯人的方式,老喬你做個計劃出來,明天一塊兒去見Kenny,讓他咬個牙印兒。”
  散了會譚斌去洗手間,剛一推門,就聽到空曠的洗手間裏,傳來斷斷續續的哽咽聲。
  譚斌渾身的汗毛立刻炸了起來。洗手間裏的燈光雖然足夠敞亮,但這個時間的寫字樓,基本上已經人去樓空。乍一聽到那悲悲戚戚的聲音,還真讓人嚇一跳。
  她被迫在越來越大的哭泣聲裏解決內急,剛要拉門離開,卻站住了。
  這聲音聽上去好象還挺熟悉。
  譚斌輕輕走過去,麵前一溜兒隔門,隻有一扇顯示著“有人”的標誌。
  微微俯身,她看到一雙白色的圓頭皮鞋,鞋臉上係著俏皮的蝴蝶結。
  這雙鞋早上她還特意誇過,很有六十年代的優雅風範。
  譚斌抬手敲門:“方芳,我是Cherie。一會兒你洗把臉出來,我在三號會議室等你。”
  隔間內的哭聲戛然而止。
  十分鍾後,方芳蔫蔫地坐在她麵前,額發濕漉漉貼在腦門上,眼睛和臉都是腫的。
  譚斌遞給她一大杯美祿巧克力。
  “謝謝。”方芳接過捧在手裏,聲音也是啞的。
  “出了什麽事?”譚斌問。
  方芳低下頭,淚珠又骨碌碌滾出來,“我不想幹了!”她嗚咽。
  譚斌鬆口氣,揉揉酸澀的雙眼,無奈地笑:“這是你第幾回說不幹了?”
  “這回是真的。”
  “為什麽?難道客戶又給你氣受了?”
  “不是,被Young罵了,他太過份!”方芳得到傾訴的機會,滿腹的委屈倒豆子一樣嘩嘩湧出來,“明明是他自己稀裏糊塗,就和客戶開會約個時間,屁大一點事兒,一天三變,惹得客戶不高興,我替他擋完罵,回來好心提醒一句,他居然也罵我,罵我對客戶一副奴才相!有這樣做manager的嗎?都是爹媽養的,一樣的人,憑什麽他能罵得這麽難聽,我就得低聲下氣看他的臉色?”
  聽到這裏,譚斌心中有瞬間的後悔,後悔剛才不該多事,現在已是騎虎難下。
  Young本名周楊,目前接替譚斌擔任北京地區銷售經理,方芳依舊是北京的銷售代表,所以她的直線經理,不再是譚斌,改成了周楊。
  周楊人挺能幹,對付客戶也很有一套,但和內部同事打交道,說話卻相當不客氣,譚斌已收到不少人對他的抱怨了。
  方芳跟她兩年,關係一直不錯。若非如此,方芳也不會有一種優越感,敢在老板的老板麵前,肆無忌憚地數落自己的老板。
  但這個孩子顯然不明白,如今兩人已隔了一層,這樣越級告狀,實在是辦公室裏的一大忌諱。
  每一種管理模式,都要依靠既有的結構維持平衡,越級就是對這種結構的顛覆,很少會有公司刻意地容忍或鼓勵這種行為。
  譚斌的位置,更不方便直接插手下屬的恩怨。
  “方芳,”她決定實話實說,讓方芳明白她的態度,“這件事本身,我無法評價對錯。Young的問題,我會跟他談。但他畢竟是你的Line Manager,你得學會自己去和老板溝通,我沒辦法幫你。”
  方芳抬起頭看著她,眼中滿是驚疑的神色。
  譚斌暗自歎口氣,接著說:“我一直把你當小師妹待,如果你還認我是大姐,就聽我一句話。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和你投契,尤其是上司的風格,你不可能象在飯店一樣,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點菜,隻能人家上什麽,你吃什麽,即使不喜歡,你也要盡量自我催眠,告訴自己很好吃很好吃,火候到了你自然會覺得那就是珍饈美味。”
  方芳抹幹淨眼淚,賭氣說:“幹嘛讓自己那麽委屈?不喜歡我可以換菜館。”
  “真是孩子。”譚斌笑,“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天下烏鴉一般黑?”
  “難道讓我天天對著他溜須拍馬?我做不來。”
  譚斌按住嘣嘣亂跳的太陽穴,知道自己方才一番話,完全是對牛彈琴。極度疲倦之下,她盡量保持著僅有的耐心,決定一說完就離開辦公室。
  “方芳,”她站起身說,“想贏得上司的信賴,不是靠溜須拍馬或者無條件順從就能做到的。他的強項你能欣賞,他的弱處你能填補,這才是維持信任的捷徑。你不想讓人輕視,首先要有不讓人輕視的資本。回家吧,衝個澡睡一覺,其他的事明天再說。”
  譚斌狠狠心走開,方芳依然呆坐在會議室,半天不見動一下。
  也許回家她還要哭上一場,但沒有辦法,成長的陣痛沒有人能替代。哭過了她會明白,弱者的自言自語總是難以被人聽到,不是聲音不夠大,而是因為這個世界的規則,兜兜轉轉總為強者存在。
  還能感覺到受傷,證明她的感官依然年輕敏銳。
  若幹年後,也許不會再為別人一句話就痛哭流涕,也許會變得八麵玲瓏,左右逢源。
  但圓滑光潤的代價,是感覺變得日益遲鈍閉鎖,心中再沒有大開大合的波瀾,年輕時飛揚的想象力將逐漸枯竭,所有的不羈和激情,隨著身外之物的增加,終有一日會煙消雲散。
  回去的路上,譚斌忽然想起,自己好象很久很久沒有正式哭過了。
  每次有點哭的意思,總會下意識地轉移開注意力,看書看電視,不給自己自傷自憐的機會。過了那個時候再回頭,就會發現,根本沒有什麽值得哭泣。
  紅燈前她伏在駕駛盤上,許久不願抬頭。
  終於到家,已是精疲力盡,也顧不得天氣潮熱是否合適,盡量調低空調溫度,放了一缸熱水跳進去。
  精油的味道漸漸揮發,亂糟糟的心事似乎也隨著汗水排出體外。
  正自神昏身軟,客廳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
  她實在懶得動,由著它嗚哇嗚哇響了很久,終於安靜下來。
  剛鬆口氣,手機的鈴聲又開始唱。
  “靠。”這回譚斌實在坐不住了,水淋淋地爬出浴缸,取了手機跑回浴室。
  號碼是沈培的,這讓她有點高興,畢竟好些天沒有聽到沈培的聲音了。
  “沈培?”
  “是我。斌斌,你在幹什麽呢?”沈培那邊的信號並不是太好,時斷時續。
  “泡澡。”譚斌趴在浴缸邊沿,懶懶地回答。
  汗出得太多,身體仿佛已被控幹,不再儲存一點兒水分,頭有點昏,她不敢亂動。
  “怎麽說話這調調?是不是病了?”
  “沒有沒有沒有,我好好的,別咒我。你在哪兒呢?”
  “甘肅碌曲,昨天就已經進入桑科草原了。”沈培顯然很興奮,“你真該一道來,夏天的草原太漂亮了!漂亮得我找不到任何形容詞形容,完全失去了語言能力!”
  譚斌輕聲笑:“我看你抒情抒得挺好嘛。甭繞彎了,說,找我什麽事?”
  沈培在電話裏“呸”一聲:“你這人,真沒情趣!”
  “得了,你那點小心眼兒,打完市話換手機,就為了告訴我草原多麽美麗?鬼才相信。”
  “好吧,服了你,我想問你句話。”
  “說,我聽著呢。”
  沈培卻不出聲了,譚斌隻聽到耳邊嗚嗚的聲音,不知是電流聲,還是桑科草原上清涼的夜風。
  “說話呀,你怎麽了?”
  沈培咳嗽,再咳嗽,終於開口,“ 嗯,那個……結婚手續是不是很麻煩?”
  手機差點脫手滑進浴缸,譚斌瞪著手機,簡直懷疑搭錯了線。
  “斌斌?”
  譚斌回過神,“你剛才說什麽?結婚手續?”
  “嗯。”
  “你沒發燒吧?還是酒喝多了?”
  “又侮辱我,我很認真的。你別打岔,讓我一口氣說完。今天見到藏民的灌頂法會,很多很多的人,用了幾年時間,從青海四川內蒙,一步一個長頭磕到目的地。我站在一邊看著,我一直在想,那麽多人用盡一生等待的,竟是一個虛無飄渺的來世,隻是為了一個無法驗證的承諾,就把一生最好的時光都獻給了他們的信仰,除此之外一無所求。如果有一天,他們知道維持生命和希望的那根細線,另一端卻是空無一物時,他們會怎麽樣?”
  譚斌的腦子轉得有點吃力,她已經很多年沒有思考過如此深邃的話題了。
  “會怎麽樣?”她說,“我隻能想到一個詞,萬劫不複。”
  “是,我忽然覺得,以前的作品簡直沒法兒見人,他們說我的畫風華麗又空洞,我一直不愛聽,現在想想,也許他們是對的。”
  譚斌不再說話,靜靜聆聽。
  “斌斌,我想跟你說,離開前說過的話,我收回。我不想為了將來的不確定,放棄手裏可以把握的,就這樣。”
  “好,我等你回來。”譚斌的聲音很輕。
  這一次沈培的沉默維持良久。透過電波,譚斌似乎能察覺到一片靜寂中他的滿足和快樂。
  沈培終於說:“太晚了,你好好睡。我掛了。”
  三秒之後,聽筒裏傳來嘟嘟的忙音。
  譚斌跳出浴缸,感覺能量又汩汩注進身體,當夜的睡眠,少有的酣暢甜美。
  也是自那一日起,日常工作的節奏驟然加快。
  產品經理開始按照PNDD的具體要求,夜以繼日準備技術交流的文檔。
  這些產品經理基本都是技術背景,技術水平當然無可挑剔,但製作演示文檔的時候,經常犯一些常識性錯誤,不看對象,沒有重點,不分主次。
  除了忙自己的工作,譚斌還要抽出時間,幫助他們修改交流用的材料。
  但她的煩惱卻無人可倚。
  那天她在劉樹凡麵前拍著胸口保證,一定要把田軍的關係更進一層。但是時間過去一周,卻無任何進展。
  這天是周五,她從PNDD總部返回公司,被前台的女孩叫住:“Cherie,你的快件。”
  一個十公分見方的紙盒,包裝得整整齊齊。發件人的姓名極其陌生,譚斌隻知道那地址是長安街上一家著名的寫字樓。
  奇怪,她一路嘀咕,不會是炸彈或者霍亂菌什麽的吧?
  回到座位拆開了看,紙盒裏套著一個精致的木頭盒子,上麵鐫刻著西番蓮的古樸花樣。
  再抽開盒蓋,譚斌嘩一聲,頓時睜大了眼睛。
  盒子裏竟是一枚絢麗晶瑩的田黃印章。
  就算平日對這些瑣碎的小玩意兒不感興趣,可是跟著沈培耳濡目染,關於雞血田黃的市值,多少也知道一些皮毛。
  看那田黃的成色,溫潤細膩,似半透明的凝脂,即使是彩凍石仿冒,亦屬其中的上品,價格無論如何不會太便宜。
  她疑惑地取出來湊在眼前細看。
  觸手之處清涼滑膩,章底手刻的幾個字,筆意濃鬱,為古樸圓熟的小篆。
  眯起眼睛努力辨認,也隻能勉強猜到兩個字。看看底部還殘留著紅色的印泥,譚斌哈口氣蓋在白紙上,這下倒是看清楚了,可呆在當地半天做不得聲。
  那七個字是:“十分紅處便成灰”。
  譚斌少年時代最喜歡的一位作家,某本書裏曾用過這句話。那時她還在高中,尚不明白樂極生悲以及盛極必衰的辯證關係,隻是無端覺得觸目驚心,似有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踵。
  很久以後才知道這句話的真正出處。
  在少年的心裏,“十分紅處便成灰”,似乎比“開到荼蘼花事了”更加慘烈。
  多年之後再見,最初的那份震蕩感依然存在。
  譚斌詫異地盯著紅色的印記。到底是誰呢?
  想起文曉慧評價男友:和平年月又不指望他替我擋槍子兒,那麽他肯在我身上花費金錢和時間,大抵應該還是愛我的。
  所以如今送禮都恨不得把價簽雙手奉上,以示情真意切,還有誰肯送如此個性的禮物?
  好在木盒底部另有張卡片。
  小小一張白色卡片,正麵用流利的行草寫著:恭祝芳辰。翻過來兩行同樣的筆跡: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而簽名,則是她曾經在合同上見過無數次,熟得不能再熟的三個字,程睿敏。
  明天就是譚斌二十九歲的生日,這是一份有心的生日禮物,一個別致的邀請。
  譚斌抱起膀子坐下,不知是不是正好在風口下,感覺有點冷。
  她料著程睿敏是做事極有分寸的人,這塊印章很有可能是仿鄧石如的近代贗品,價值不會太離譜。
  譚斌多少見過些世麵,比它更貴重的禮物也收過。關鍵是前後沒有正常鋪墊,突然劈下一個
  雷,她沒有足夠心理準備。
  前幾次見麵,程睿敏言語間若有若無的曖昧,不是察覺不到,但虛榮心作祟,她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反而相當享受這點曖昧。
  僅此而已。
  這世上誠然有很多美輪美奐的好東西,但不是人人都有足夠的資格買單。勉強擁有,也不代表從此就能所向披靡,心想事成。
  不過遠遠地欣賞評點一番,然後拋擲腦後。
  這是譚斌自時尚雜誌眩目的大牌廣告中得來的經驗。
  可是這份重禮一出,仿佛窗戶紙被捅破,一切都變了味道。
  似程睿敏這般人才,覬覦的人不知有多少。他犯得著八字尚無一撇,就貿然拋下賭注?
  下意識裏,譚斌強烈感覺這不是他的風格。
  她收起印章,決定赴這個約會,看看葫蘆裏究竟裝的是什麽藥。
  “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他用的是白居易,譚斌自然也回他白居易,編輯成短信發出去。
  一心以為很快會有回複,但是沒有。
  一直到下班,手機響了又響,都不是她等的號碼。
  譚斌便有點牙癢。心想敵進我退敵退我進,他玩得真是嫻熟。
  已是周末,同事陸續告辭,她還在悶頭處理郵件。
  手機再響,空蕩蕩的辦公室裏格外驚心。
  譚斌瞟一眼來電顯示, 若無其事轉開臉,等它唱完大半首歌,方按下通話鍵。
  “您好,我是譚斌。”典型公事公辦的腔調。
  那邊似乎被噎了一下,半天沒有聲音。
  “請問您哪位?”譚斌假惺惺追問。
  “程睿敏。”終於報名。
  “有事嗎?”自己都覺得真TM矯情,那條短信是誰發的?
  程睿敏顯然也被鬧糊塗了,沉默片刻回答:“我剛下飛機,才看到你的短信。”
  “嗬。”譚斌頓時泄氣,意識到自己的無聊,立即換了一副口氣,“對不起,我差點忘了。謝謝你的禮物。”
  “你已經收到了?”
  “收到了。很特別,我很喜歡,謝謝!”
  程睿敏輕笑,“就是說,你的短信,我可以理解成一份邀請書?”
  譚斌“嘿”一聲,然後說:“這叫一個黑白顛倒,明明是你先開口的,我最多算一RFQ(Request for Quotation)。”
  “誰先開口並不重要。”程睿敏慢條斯理地回答,“小譚同誌要不要我提醒你?我約的是冬季,你可是提前到了秋天。”
  譚斌啞然,找不出任何話反駁。
  程睿敏談判桌上縱橫十年,三十六計駕輕就熟,論起口才和心計,哪一樣她都不是對手,還是藏拙為妙。
  “算了,我從不跟女孩子計較。”程睿敏說,“還是我犧牲一次吧,明晚你方便嗎?”
  “沒問題。”譚斌不想再耍什麽花樣,老老實實回答。
  “總要先吃晚飯。你想吃什麽?”
  “海鮮。”譚斌心頭窩火,一點都不客氣。
  “真狠啊。”程睿敏在電話那頭笑,“好,我大出血,你挑個地方。”
  “有什麽可挑的?東邊吃來吃去就那麽幾家,都象一個師傅教出來的。”
  “那我就做主了,剛想起一個吃海鮮的地頭,明天帶你過去。”
  “什麽地方?”
  程睿敏故意賣著關子,“明天你就知道了。”
  “那好,明天見。”譚斌更幹脆,根本不打算成全他。
  “明天見。”一向沉靜自製的程睿敏,忽然有了微弱的挫敗感。結束通話前他補充一句,“穿得隨便點兒,帶件薄外套。”
  周六早晨開始,陸續收到不少短信和電話,父母同事朋友,都在祝她生日快樂。
  譚斌感動,沒想到有這麽多人記得她的生日。
  沈培電話打進來的時候,她正手忙腳亂地換衣服。
  聽沈培抱怨完糟糕的路況,她如實匯報,“我要去和別人吃燭光晚餐了!”
  沈培說,“去吧去吧。沒有其他人做比較,你不知道我的好。”
  譚斌說:“臭美!”
  沈培回敬:“好好玩,以後你就沒機會了。”
  譚斌說:“呸!”
  沈培哈哈大笑,很快掛了電話。
  約定的時間已到,譚斌還在鏡子前皺眉。
  她的衣櫃裏向來欠缺休閑的衣服,程睿敏一句“穿得隨便點兒”,著實難為到她。
  最後隻好胡亂套件小T恤,下麵是條軍裝休閑褲,側麵羅羅嗦嗦一堆口袋。
  又紮起頭發,隻在臉頰上補點胭脂就出了門。
  程睿敏的車停在樓下,人站在車子外。看到譚斌走近,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
  他說:“天,這一身看上去隻有十八歲。”
  譚斌訕笑,“您說的是衣服吧?謝謝!”
  程睿敏居然罕見地臉紅。
  譚斌也就不忍再說什麽,自己開門坐進車裏。
  副座上放著一大束香水百合,她拾起來,“我的?”
  程睿敏點頭,笑意盎然,“生日快樂!”
  譚斌有霎那的失神,這是第一次在自然光線下見到他的笑容,溫和澄淨如二月春風。
  她輕輕呼氣,讓自己從屏息中慢慢鬆懈下來。
  “係上安全帶。”程睿敏低聲提醒。
  要離得這麽近,譚斌才能聽出他聲音裏掩不住的沙啞疲憊,她不安地側頭看看他。
  他的形象還是一貫的清雅妥貼,神色略見疲倦,可是眼神靈動,依然是她從前熟悉的神采。
  譚斌放下心來,低頭扣上安全帶。
  帶子長度有點緊,她扭過身子盡力調整。
  “鬆手,我幫你。”他俯身過來,離她極近。
  他的身上有沐浴液清薄的香氣,微涼的指尖偶爾觸到她裸露的肌膚。譚斌忽然覺得不自在,略仰仰身,“我自己來吧。”
  程睿敏笑笑:“好了,我們出發。”仿佛沒有留意到她的局促。
  譚斌把視線移到窗外。
  周末的街道不複平日的窄仄,雖然已是八月底,午後四點左右的陽光依然熾烈,白花花地照在柏油馬路上,整個路麵表層浮動,象是籠罩著一層水霧。
  車內卻溫度清涼,封閉的空間裏滿是百合馥鬱的清香,音響開得很低,Leann Rimes和Ronan Keating的聲音似在絮絮低語:你載著我的歲月沉浮如河水,無論走過多遠我們的過去依然讓我新奇……
  程睿敏開車時仍舊習慣性地沉默。車子輕快地拐上東四環,一路向南。
  一直向南。
  車過十裏河,譚斌終於察覺不對,“再往南就出北京了。”
  程睿敏說:“沒錯,咱們奔著京津塘高速去的。”
  “京津塘?”譚斌下巴幾乎落地:“我們去天津?”
  “差一點兒,塘沽。”
  譚斌挑起眉毛看著他。
  程睿敏解釋,“今天是休漁期結束的第一天,一會兒上了高速你就知道了,全是北京的牌子,都是往塘沽方向去的。”
  譚斌喃喃:“真奢侈。”
  為吃頓飯來回往返三百多公裏,她實在無法理解這種熱情。
  看她把眉毛眼睛鼻子全皺在一處,以表示完全的不以為然,程睿敏忍不住笑:“後座有鬆餅和咖啡,扛不住了你就先墊一墊。”
  譚斌不餓,可是聽到咖啡兩字就有點忍不住,探過身取在手中。
  紙杯上是熟悉的Logo,味道也是熟悉的,星巴克家的焦糖瑪其朵。
  香濃豐盈的醇厚,讓她記起初夏的某個上午,陽光燦爛滿城新綠,她也是這樣手持一杯咖啡,躊躇滿誌地走在北京的街頭。
  一轉眼流光飛逝,北京著名的秋天即將來臨。
  這個夏天有足夠的理由讓譚斌記憶深刻。以往的歲月裏,沒有一個夏天,令她把物是人非四個字,理解得刻骨銘心。
  她喝口咖啡,立定心思隨遇而安。
  上了京津高速,兩個方向的車流果然明顯不均,往南去的,清一色全是京字打頭的牌照,高中低檔,各色車型應有盡有。
  譚斌歎為觀止,擔心地問:“會不會塞車?”
  程睿敏搖頭,“高峰是上午,第一撥嚐鮮的已經過去了。”
  “這是在雍和宮搶燒頭香嗎?還是吃了第一隻螃蟹有獎杯頒發?”她依然不能理解。
  程睿敏側頭,雖然墨鏡遮著大半張臉,但看得出他在笑,為她那點小小的執著。
  “人有追求總是好的吧。”他回答。
  他們的目的地是一艘港口停泊的舊海輪。此時太陽尚未完全落山,艙頂的霓虹燈已經亮了起來。
  不出意料,特意來趕場的食客很多,大廳包間座無虛席,一片熙熙攘攘。
  譚斌站在門口溜了幾眼,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
  這裏的服務生,竟沒有一個女性,清一色白衣黑褲的男生班。
  就連門口舷梯處的迎賓,都是幾個西服筆挺的英俊小夥兒。
  程睿敏報出姓名,那長得酷似潘瑋珀的男孩子客氣回應:“程先生您請,老板一直在等您。”
  腳下的舷梯皆為簇新的不鏽鋼,亮得能映出清晰的人影。一階階通往不同的艙層,盡頭處是頂艙的甲板。
  程睿敏回頭照應:“當心腳底下打滑。”
  譚斌搖搖頭,表示沒關係。
  “程小幺。”頭頂驀然炸響一個渾厚的聲音,居然壓住了周圍的喧囂。
  譚斌抬起眼睛,隻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吊兒郎當地斜靠在欄杆上,一式的白襯衣,下擺一半落在長褲外麵,袖子一直卷到肘部。
  背著光她還沒有看清五官,那人已經一陣風似的卷下來,一把抱住程睿敏。
  譚斌吃驚,禁不住後退兩步。
  那人大力拍打程睿敏的後背,連聲說:“我說程小幺,你丫見天的忙什麽呢?人影兒都瞧不見,二子他媽一直惦記你,想得淌眼抹淚兒的。”
  當著譚斌的麵,程睿敏明顯有點尷尬,低聲說:“我有朋友在,你給我留點兒麵子。”
  那人便抬起頭看向譚斌。一般的三十多歲,五官不見特別出色,就是傳統的鼻直口方,眼睛雖不大,卻精光閃爍,自有一股逼人的氣勢。
  譚斌朝他微笑。
  他這才放開程睿敏,上下打量幾眼,“操,人模狗樣的,哎,我說,你丫怎麽越長越回去,年紀都長到哪兒去了?”
  譚斌拚命咬緊下唇,把臉轉到一邊。
  程睿敏無奈地動動嘴角,把車鑰匙遞給他,“後備箱裏給你帶了幾瓶酒,記得給我留一瓶。”
  那人頓時眉開眼笑,“成啊,還惦記著兄弟,哥幾個沒白疼你一場。”他望著譚斌,“妹妹來一趟不容易,想吃什麽告訴哥哥,千萬甭見外啊!”
  “行行行,我們有什麽吃什麽,你忙你的去吧。”程睿敏推開他,就手拉過譚斌, “來,我們到艙頂等著,透透氣。”
  譚斌沒有反對,回頭衝那人笑笑,跟著程睿敏爬上頂艙的甲板。
  沒想到甲板上另有天地。
  窄窄的地方隻夠放置一對藤椅和小桌,卻三麵臨水,視野開闊,藍白兩色的桌布在晚風中獵獵作響。
  程睿敏指點著遠處密麻麻的一片船桅,“那些就是靠港的漁輪,北京市場的渤海海鮮,很多來自它們。”
  “喔。”譚斌踮起腳尖,“每天都有嗎?”
  “對,這家店天天派人去蹲點兒,船一靠岸就現金交易。咱們待會兒吃的,離水不會超過三小時。”
  譚斌無法壓抑好奇,追問:“剛才那是老板嗎?為什麽他叫你小幺?”
  程睿敏為她拉開椅子,笑笑,“他是我高中同學,當年班裏關係特鐵的三個人,自稱三劍客,他是老大,我年紀最小,所以就成了小幺。”
  想起那人一口一個程小幺,譚斌低頭笑。
  程睿敏接著說:“x中有名的三隻害群之馬,有些老師現在還記得,提起來就搖頭。”
  x中是個什麽樣的學校,地球人都知道。
  譚斌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在北京上的高中?我怎麽記得你是南方人?”
  “你沒記錯。”程睿敏把兩條長腿翹在欄杆上,眼望著前方,一時沒了下文。
  遠處夕陽下的漁船,逆著光勾勒出一幅黑色的剪影,寂靜而安詳。
  譚斌靜靜地看著他。
  “小時候我媽一直駐外,我爸忙得顧不上管我,我是跟著外公在廈門長大的。初三才回的北京,南方呆慣了,怎麽著都不適應,一不高興我就離家出走,輪著去他們兩家蹭吃蹭喝,尤其是老二,他媽把我當小兒子一樣心疼。”
  他沒有再說下去,仰起頭微笑,眼睛裏卻分明是沉溺往事的光影暗換。
  也許是譚斌敏感,覺得他平平淡淡的語氣裏,似乎暗藏著不易察覺的悲傷。
  她轉頭,適時的保持沉默。
  此刻西方天際燃燒著一片燦爛的晚霞,薔薇色的餘暉閃爍不定地照在水麵上,萬點金鱗霍霍跳動,周圍的一切都似籠罩在金紅的焰火中。
  譚斌靠在欄杆上,看得幾乎呆住。
  平日生活的城市,日出日落皆藏匿在高樓大廈的背後,這般瑰麗的景色,簡直無處可覓。
  服務生送上飲料和啤酒,程睿敏打開一罐遞給她,“很漂亮是吧?可惜是內海,不然更壯觀。”
  譚斌說:“我不能看見太美的東西,看著它轉瞬即逝,心裏就難受。我媽一直說我是賈寶玉的脾氣。”
  程睿敏轉頭看她,“奇怪的比喻,臨風流淚的,不是林黛玉嗎?”
  譚斌笑:“你不知道,我們家是把我當小子養的,自小我也隻和男孩子玩,搞得現在經常覺得自己性別倒錯。”
  程睿敏微笑,輕輕碰一碰她手中的易拉罐,“來,為你倒錯的童年幹一杯。”
  譚斌與他碰了,又很豪邁地幹了,很有點唏噓,“小時候總以為長不大,十七八的時候覺得自己不會老,沒成想走著走著真的就奔三十了。”
  她自嘲地笑起來,並沒有注意到,程睿敏正從身後含蓄地打量她。
  她的眼前是絢爛繽紛的雲海。夕陽最後的餘光,在她的側臉上描出一道金紅的光暈,柔軟幹淨的肌膚,絨絨的質感似六月枝頭的蜜桃。
  他感覺到熱,悄悄拉了一下衣領。
  太陽終於完全落下去,整個天空和海麵也跟著暗淡,頭頂的顏色一層層變幻,從玫瑰紫、葡萄灰到黛青,最後完全歸於夜的沉寂。
  “下去吧。”程睿敏說。
  包間內已經備好了餐。清蒸花蓋蟹,白水蟶子,海膽刺身,毫不花哨的烹調方式,卻因為材料的新鮮,鮮甘美味至極。
  當即把城內飯店的海鮮,比成了脫水的蘆柴棒。
  譚斌不禁食指大動,但她吃蟹的水平一向差勁,正要不顧矜持直接上手,方才那男子,飯店的老板推門進來。
  他遞給程睿敏一張對折的白紙:“你托的那事兒,許子幫你辦成了,讓你直接跟這上麵的人聯係,那小子還說了,幫忙沒問題,可當年你cei人那一黑磚,人還記得呢。”
  他轉頭問譚斌,“妹妹,我跟小幺說兩句話,你不介意吧?”
  譚斌識趣地放下餐巾,“我去洗手間。”
  程睿敏卻立刻伸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小譚不是外人,嚴謹你說吧,沒關係。”
  仿佛通電一般,譚斌的臉呼一下熱起來。她猶豫片刻,再沒有動,但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那嚴謹看看他,又看看譚斌,眼中閃過一絲恍然的笑意。
  程睿敏假裝沒看見,隻是說:“要不你跟他遞個話,大不了我讓他還一磚頭。”
  嚴謹哈哈大笑,起身拍著他的肩膀,“你倆找個地頭兒決鬥吧,哥哥我不管了。得,你們慢慢吃,我不做燈泡,妹妹,哥哥走了啊!”
  譚斌笑著擺手:“再見。”
  他卻站住,換了一口天津話:“程小幺,介水靈一姐姐,像朵剛掐下的花兒似的,你好好愛惜,可別遭價了。”
  程睿敏幾乎崩潰,“您趕緊走吧,大哥我求您了!”
  服務生在旁邊偷笑,結果被嚴謹揪著前襟,一路拽出門,“跟我出去,你這小子,怎麽一點眼力價兒都沒有?”
  他向譚斌擠擠眼睛,門在他身後咣當一聲關死了。
  房間內的兩人,不約而同感覺到尷尬。
  程睿敏說:“他說話就這樣,從來沒個正經,你別介意。”
  譚斌笑答:“沒事兒。挺有趣的一個人。”
  程睿敏取過手邊的酒瓶,用一方餐巾墊著親自倒酒,手勢優雅而純熟。
  “來,美食當前,豈可無酒?”
  琥珀色的液體,流入透明的玻璃酒杯,玫瑰和新鮮荔枝的香味傾溢而出,芬芳撲鼻。
  譚斌瞄一眼商標,立刻哎喲一聲,“Gah Vertz trah mee ner?您真夠奢侈的。”
  “眼力不錯,” 程睿敏笑,“這也算是酒遇知己,總算值得。”
  “承讓承讓。”譚斌接過酒杯,深嗅一口,笑道:“平時要陪客戶出入一些場合,惡補過葡萄酒的常識,今天是正常發揮。”
  程睿敏舉起酒杯,“祝你壽與天齊,年年十八。”
  “那就變成千年的妖精了!” 譚斌禁不住笑,“多謝吉言。”
  酒入口,絲絨一般美妙的觸感,從舌尖一直延伸到舌根,柔軟香醇的感覺難以描摹。
  譚斌輕歎,“早知道有這樣的好酒,剛才不該喝啤酒的,摻著喝太容易醉了。”
  程睿敏有點兒意外,“我聽說你很有點酒量?”
  “唉,那是謠言,傳得多了就變成真的。”
  程睿敏將青檸檬的汁液淋在海膽上,然後推到譚斌的麵前,隨口問:“事實是什麽?
  “您還記得TD公司的王總嗎?”
  “嗯,記得。”
  “五年前我接手TD時,王總還是綜合部的主任。不知道我前邊那個銷售經理,做了什麽事讓他對MPL深惡痛絕,第一次帶著產品經理去拜訪,他當著其他部門主任的麵,大罵我們是和洋奴,指著鼻子讓我們滾出去。”
  程睿敏皺著眉笑,“嗬,對女士也這麽不客氣?”
  “不止,還有呢。吃飯的時候,放了十杯白酒在我麵前,數落一句MPL的罪狀,就讓我喝一杯酒。說得急了,我直接把十杯酒折在一隻茶杯裏,拍著桌子說,我要是都喝了,咱們能不能記憶清零,從頭開始?他們就都看著我不說話,我隻好硬著頭皮一口氣灌下去,三兩多啊,那些人當場全部石化,我就特牛叉地摔門走了。”
  “然後呢?”
  “然後?”譚斌側頭笑,“做英雄當然不那麽容易。回到酒店我抱著馬桶,吐得天旋地轉,躺了一天才緩過來。以後王總逢人就說,哎呀,MPL的那個小譚,能喝啊……我這好酒的名聲,就是這麽傳出來的。”
  程睿敏停了手,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女孩子做銷售,總要多吃點兒苦。”
  譚斌倒是不以為意,“無關性別,都有這時候吧。從別人口袋裏掏錢出來,總要有代價,習慣了。”
  程睿敏緘默,過一會兒說:“那是你第一個合同吧?我記得合同金額並不大。”
  譚斌微微頷首。
  是挺小的,小得別人都不屑於正眼看。
  她還記得簽了合同興衝衝回到公司,有人當著她的麵不屑地說,不過是別人手指縫裏漏下的點心渣子,氣得她幾乎當場流出眼淚。
  但她隻是裝作沒聽見,低頭走開。
  事後依舊一絲不苟督促著售後,保證了係統按時交付使用,並和那位王主任不打不相交,成了朋友。
  誰也沒有想到,半年之後,這家公司突然在海外上市,王主任升任總經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改造整個公司的管理設備和信息係統。
  鑒於MPL第一期的表現,沒有任何異議,輕鬆贏得了二期三期擴容合同,合同的數額大得驚人。
  譚斌就是靠著這個合同,逐漸脫穎而出,成為同期銷售經理中的佼佼者,而那個把TD公司當作點心渣的人,如今仍是譚斌的下屬。
  這件事裏她自己也得到一個教訓,不要輕視任何人任何事。因為你無法預測明天會有什麽奇跡發生,拿破侖尚且有遭遇滑鐵盧的一刻,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是生命裏的常勝將軍。
  想起往事,譚斌很有點感慨。
  很多次在客戶處受過折辱,發誓改行,但形勢稍有改善,就忘了自己的誓言,依舊扯出一副職業化的笑容,應對同樣的人和事,五六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居然跌跌撞撞一路挺了過來。
  一殼剝好的蟹肉放在她麵前的盤子裏。
  程睿敏吃的不多,幾乎沒怎麽動筷子,隻是靜靜聽著她說話,但他剝蟹的動作極其熟練。
  譚斌抬起頭問:“你怎麽不吃?”
  程睿敏笑,抿一口酒,“你忘了,我在海邊生活了十幾年。”
  譚斌便不再多話,隻顧自己埋頭苦吃。
  程睿敏凝視著她年輕的麵孔,眼中漸漸露出溫暖的笑意。
  他說:“第一次總是印象最深刻的。我簽的第一個單子,在海拉爾。幾個人在那兒泡了三個月,當地隻有羊肉,吃到反胃,掉了七八斤體重。合同終於簽下來,我們跑到三裏屯串酒吧,一家家挨著喝過去,醉得在大馬路上排著隊唱歌,把警察都招來了。 ”
  譚斌想象著當時的情景,噗哧一聲笑出來。
  程睿敏為她續上半杯酒,輕描淡寫地問:“小譚,你現在,還好嗎?我是說,你的工作。”
  譚斌想說,很好,謝謝你的關心。但是酒精的熱力漸漸蒸發,她有點管不住自己的嘴,心裏象有隻小手撩撥著她一吐為快。
  認真想一想,她回答:“怎麽說呢,不太好,經常覺得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說真的,不覺得比升職前更好。”
  程睿敏看著她,似乎欲語還休,笑著問道:“別人升了職隻有春風得意,你怎麽意興闌珊的?”
  譚斌神色有點苦澀,低下頭說:“直到Tony離開,我才知道他為我們擋了多少風雨。以前隻顧往前走,遇到問題就扔給Tony去解決,我隻要關心合同能否拿下,一切ok。現在,和其他部門的摩擦內耗,維持自己Team的平衡,就已經讓人精疲力盡。我挺懷念你們都在的時候。覺得那時候的我比較快樂,一切盡在掌握,如今卻常覺得失控,好像失重一樣落不到地麵上……”
  她忽然沉寂,發現房間裏隻有她自己的聲音,程睿敏盯著手中的酒杯,顯然走神了。
  “Ray?”
  程睿敏回過神,“對不起。”
  他喝酒,醇香濃鬱的酒液,順著食道一路滑下,卻忽然間變得酸澀。
  “小譚。”
  “嗯?”
  “我正通過獵頭找一個市場總監,你有沒有興趣?”
  譚斌驀然抬頭,情不自禁坐直了身體。她忐忑一晚等待的鏡頭,終於等到了。
  齒頰留芳的微醺悄然褪卻,她的心一點點落回實處,胸口卻有點發涼。
  四下裏安靜下來,空調在頭頂嗡嗡作響,射燈的暖光透過酒杯,雪白的桌布上映出微微晃動的波光。
  譚斌的目光落在程睿敏的臉上。
  這張臉這雙眼睛,多數時候都是波瀾不驚,就算調情,也永遠是胸有成竹的從容不迫。
  她笑笑,用濕巾抹淨雙手,清清嗓子正襟危坐,徹底拉開了距離。
  “這就是傳說中的挖角?”她微笑,“您覺得我特別合適?”
  譚斌的頭腦其實有點混亂,想不明白程睿敏究竟要做什麽。如果純為挖角,前麵那些曖昧的鋪墊又為了什麽?說起她的條件,並不算特別地出類拔萃,人才市場裏車載鬥量。
  程睿敏說:“現在的市場總監能力很好,但顯然不適合公司的現狀。我想要的,是一個性格堅韌、能屈能伸、不計較成敗的總監。”
  “能讓我先看看Job Deion 嗎?”
  程睿敏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摸出兩張A4的打印紙,隔著桌子推過來。
  果然是有備而來,譚斌覺得好笑,同時也有隱隱的失望。
  她低頭,迅速而專注地看了一遍,又推回去,聲音充滿歉意:“程總,十分感謝您的垂青。可是這份工作顯然不適合我,很抱歉。”
  程睿敏臉上微現驚訝,似乎沒有料到譚斌居然這種反應。
  譚斌接著說:“程總您是明白人,我也就實話實說,隻有兩種情況我會考慮離開現在的公司。一是發展遇到瓶頸,再沒有上升空間,二是走到頂峰時激流勇退,為下一份offer爭取最好的條件。可現在,顯然不是離開的最好時機。”
  程睿敏扶著額頭耐心聽她講完,盯著她看了許久,才垂下眼睛,無聲地笑一笑。然後他對折起那張打印紙,還是放在譚斌的麵前。
  “留著吧,也許有一天你會改變主意。”
  譚斌想了想,沒再堅持,收進自己的手包,笑嘻嘻地說:“好,可我並不希望有那麽一天。”
  手指碰到一個硬梆梆的東西,她想起來,取出放在桌子上。
  雕工精致的黃楊木盒,豐盈的西番蓮枝葉纏綿。
  “無功不受祿。”她說,“不過謝謝您能記得我的生日。”
  程睿敏打開看一看,抬頭問譚斌:“你喜歡嗎?”
  譚斌繃緊嘴唇不肯回答。
  他拉過譚斌的手,把盒子放在她手心裏,“喜歡就留下,真正明白能這句話的人,並不多。”
  這一次譚斌沒有躲開,任他握著,“可是這麽貴重,我怎麽謝你?”
  程睿敏說:“當然有辦法。”
  譚斌抬起眼,“什麽?”
  “做我的總監。”
  譚斌笑,“Impossible.”
  “還有一個辦法。”
  “您說。”
  “那就以身相許。”
  譚斌不由得笑了。眼前之人,一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讓人不知道他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索性眨眨眼說,“那更不可能,我快要結婚了。”
  程睿敏的表情凝固片刻,隨即不動聲色地鬆開手,微笑道:“恭喜!我應該送你一對百年好合了。”
  這頓飯的後半段,吃得相當沉悶。兩個人仿佛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後草草收場。
  盡管如此,和嚴謹告辭準備回京時,也已經將近晚上九點了。
  嚴謹不放心,一直追出來問:“小幺你能開車嗎?要不我送你們回去?”
  程睿敏顯然不領情,“我沒喝多少。”
  回京的路上,連續一段日子的精力透支,再加上酒意,譚斌漸覺眼皮沉重,開始還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後來她就很不爭氣地睡著了。
  睡夢中脖頸支持不住頭部的重量,東倒一下,西歪一下,她睡得極不舒服,覺得非常不耐煩。
  後來又覺得冷,抱緊膀子幾乎縮成一團。居然還做夢,夢見一個人走在雪地裏,徹骨地冷,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人煙。
  等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意猶未盡地伸個懶腰,發覺自己依舊歪靠在車座上。
  身邊沒有人,車窗外一片寂靜,隻有頭頂的路燈亮著,檸黃的光暈映進來,儀表盤上反射著點點熒光。
  探頭看看外邊,譚斌霍地坐起來,這才發覺身上搭著一件男式外套。
  她拾起外套,推開車門走出去。
  程睿敏的沃爾沃居然已經停在她住的小區裏。
  他就坐在不遠處的石凳上,低著頭,正一下一下撳著手中的打火機。
  也許是火機出了問題,他始終沒能點燃嘴裏的香煙。
  譚斌略為吃驚,因為印象裏從未見過他抽煙。
  她從包裏摸出自己的Zippo,輕輕走過去,單手攏著火苗湊近他臉前。
  程睿敏抬頭看看她,就著她的手點著煙,卻沒有抽,隻是拿下來捏在手裏,拍拍身邊的位置,“坐一會兒?”
  譚斌沒有動。
  當夜正是滿月,清輝瀉地,青石板小路上一片銀光,石凳前大叢的太陽菊開得茂盛,藥香撲鼻。小區的花園內已人跡寥寥,身邊隻有秋蟲的振翅聲,間或噴水池裏傳來幾聲斷續的蛙鳴。
  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月光,往往會讓人心思恍惚,衝動超出理智。
  程睿敏露出一點愕然的表情,“你害怕?”從譚斌臉上看到肯定的答案,他笑起來,“怕我趁機做點兒什麽?”
  譚斌攏起雙臂,悻悻然說了實話,“不是怕你,我是怕我借著酒意對你做點兒什麽。”
  程睿敏一愣,接著笑不可抑,他欠欠身,換了英語說:“我感覺由衷的榮幸,親愛的女士。”
  譚斌也笑,理理衣服在他身邊坐下。就算之前有無數微弱的綺念,也被飯桌上那張Offer徹底粉碎。
  原來一切皆來自她的錯覺。
  外企中混過多年的人,都明白公私分明是最基本的底線,這叫職業道德。
  公事私事夾纏不清,說得好聽那是性情中人,說得不客氣一些,就是情商低下。
  初入職場人在底層,隻要肯吃苦,靠著一點認真和勤勉就能脫穎而出。
  待得淘汰掉身後一批人,千辛萬苦爬到中層,彼此間智商類似,每個人都有些特別的能耐,是否擁有廣泛的人脈和長遠的眼光,是職業生涯中能否更進一步的重要條件。
  到了程睿敏那個位置,已經不再是能力高低的較量。高手之間的對決,拚的是耐心,隻等對方無意中露出練門或破綻,一擊足夠致命。
  所以挖角就是挖角,相信他不會自埋炸彈,給人輕易抓住把柄,十年道行頃刻間毀於一旦。
  那些溫馨貼心的小意兒,對一個做慣銷售的人,對揣摩客戶心思早已駕輕就熟的人,認真做起來並不算難事。
  因為這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天長日久自然技藝純熟。
  譚斌自嘲地輕笑,為自己依然不切實際的奢望和幻想。
  程睿敏問她:“最近很辛苦?”
  “嗯?”她回過頭,一張臉有點嬌慵的迷茫,象是心思去到極遠的地方。
  “剛才看你睡得那麽香,不忍心叫醒你。”程睿敏不由放低了聲音,非常自然地從她手中接過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入秋日夜溫差大了,當心著涼。”
  這樣發自內心的溫柔體貼,又不象是假的,依舊讓人感覺溫馨。
  譚斌不予置評,借著路燈看看表說:“太晚了,不方便請你上去坐,等哪天你有時間吧,我回請你吃飯。”
  程睿敏點頭笑笑,一雙眼睛烏黑深邃,沒有泄露出任何情緒,卻似洞悉一切。
  譚斌擺擺手,微笑著轉身離開。
  目送她輕盈的背影走進底層的大堂,程睿敏方掏出手機,按下開機鍵。三分鍾之後,嘀嘀聲開始不絕於耳,短消息一條條湧了進來。
  直到電梯門在眼前緩緩打開,譚斌才哎呀一聲醒悟,原來身上還披著他的外套。
  她推開大門追出去。
  程睿敏的車仍然停在原地未動,譚斌鬆口氣,緊走兩步。
  但她隨即又遲疑地停下腳步。
  程睿敏正伏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隻有背部有輕微的起伏。
  “Ray?”譚斌無端不安,輕輕碰碰他的肩膀。
  程睿敏迅速抬起頭,這一刹那他的形容有說不出的憔悴,看得譚斌心口莫名地糾結。
  但他的表情瞬間變換,馬上恢複了神采。
  “怎麽了?”他問。
  “忘了還你衣服,不好意思。”
  程睿敏探身接過,笑笑說:“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他發動引擎預備離開,譚斌退後兩步為他讓出道路。
  “小譚,”程睿敏又搖下車窗。
  譚斌坦然地望著他。
  “集采是場硬仗。”程睿敏說,“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你要步步為營,找準客戶的pain point再出手,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譚斌認真地點頭,“謝謝你!”
  沃爾沃終於絕塵而去,譚斌一個人在樓下站了很久。
  她想聽聽沈培的聲音,撥過去卻是“您撥打的用戶暫時不能接聽”,象是進入了移動信號的盲區。
  譚斌有點沮喪,洗過澡換了睡衣躺在床上。也許因為車上睡的那一覺,午夜已過,依然頭腦清醒,沒有一點睡意。
  她輾轉很久,想起程睿敏最後那句話,心跳忽然加快,隻好光著腳跳下床,困惑地在臥室裏踱來踱去。
  她想起最近正在籌備的技術交流,產品部門準備的技術文件,幾年如一日,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如果她是客戶,恐怕也不會有過多的興趣關注。
  但大家都確信,憑著MPL的技術實力,技術交流這一關,不過是陪著忝居末座的小供應商走個過場,入圍是板上釘釘的事。
  所以沒有人真正發力,隻求不功不過而已。
  這會兒她卻感到心虛,如果MPL墨守成規,FSK卻另出奇招,肯定會影響第一輪的技術印象分。因為各家公司對標書中技術標準的答複,沒有更多選擇,隻有“滿足”一條路。
  但是Pain Point, PNDD如今的痛點在哪裏?興奮點又在哪裏?
  譚斌走不動了,立刻進書房打開電腦,上網搜尋資料。
  互聯網的確是個好東西,終於被她找到一篇有用的文章。PNDD集團公司總經理一個月前的訪談,題目是《xx行業正緩步進入微利時代》。
  文章不長,隻有三千多字,譚斌幾乎一字字讀完,字裏行間搜尋著有用的信息。
  文中說,PNDD今年的最大挑戰,是在麵對成本控製的同時,如何盡力挖掘新業務增長點。
  譚斌揉著酸澀的雙眼,心中已經有了明確的打算,技術交流需要重新布局。
  她把文章下載保存,發到自己公司的郵箱裏,然後帶著心事重新回到床上。
  她睡著了,而且開始做夢,夢見有人從身後抱著她,輕吻著她的後頸和背部,呼吸掠過她腦後的碎發。
  過電一樣的顫栗,如漣漪一般波及全身,她知道不是沈培,因為完全是兩種感覺。
  她回頭,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臉,卻聽到耳邊熟悉的音樂聲。
  鬧鍾響了,她被驚醒。
  她沒有象往常一樣即刻下床,而是慢慢坐起來,懊惱地把臉埋在膝蓋間。
  勿需心理醫生的專業解釋,她也明白夢境和現實的關係。隻是她不相信自己隱秘的願望,會在夢境裏如此赤裸裸地出現。
  譚斌在患得患失裏度過她的二十九歲生日,身邊的一切還是和往日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周一上午是PNDD投標團隊的例會。
  不出所料,譚斌剛把更改技術資料的要求提出來,幾個產品經理立刻就炸了窩,七嘴八舌亂成一片。
  “已經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準備,再去重新找資料,時間哪兒來得及?”
  “這都是global的標準文檔,誰敢亂改?出了問題誰負責?”
  “技術交流就是個過場,至於費這麽大勁嗎?”
  譚斌不說話,隻把雙手交叉放在桌麵上,靜靜看著他們。
  迫於她眼神的威壓,產品經理們逐漸安靜下來,不約而同把目光轉回自己的電腦屏幕。
  “說完了?”譚斌問。
  沒有人回答,隔很久,有一兩顆腦袋輕輕點了點。
  “你們都上過Solution Selling 這門課吧?如何獲得客戶的認同感,還記得嗎?”
  有人輕笑,“哦,不就是和《Seven Habits》齊名的那課,並稱外企最重磅的自我麻醉劑?”
  Solution Selling,就是所謂的顧問型銷售,最近幾年興起的新型銷售觀念。它強調通過對客戶心理的完善把握,挖掘出客戶內心真正的需求。
  譚斌瞟他一眼,神色凜凜,幾乎飽含著殺氣。
  那人不覺噤若寒蟬,立刻閉嘴。
  譚斌收回目光,接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們傳統的演示材料,都是向客戶填鴨一樣灌輸,我們將會怎樣怎樣。可是每個供應商隻有半天演示時間,我們抽到的次序又比較靠後,經過前麵七八家的疲勞轟炸,怎麽才能抓住客戶的視線?隻有把客戶的痛點和興奮點優先考慮,將我要怎樣放在第二位,才更容易獲得客戶的認同,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室內眾人反應不一,讚成,漠然,不置可否,事不關己……每張臉上的表情,都被譚斌一一收入眼底。
  好在事先有所準備,她將電腦中的一份文件調出來,打映在會議室前端的大屏幕上。
  這是PNDD近十年的收入和利潤增長曲線圖。
  圖中看得很清楚,收入曲線一直呈現強勁的增長趨勢,利潤卻從三年前開始,由迅速增長漸趨平滑。
  譚斌用激光筆指點著那條利潤線,“這是PNDD如今最大的痛點,他們感興趣的,不再是我們的產品是否具有全球先進的技術,而是……”她停頓一下,特意加重語氣,“能不能幫助他們緩解眼前的痛苦。”
  旁邊一直憋著不出聲的喬利維插話,“話是這麽說,可我有點兒擔心,第一輪就這麽較真兒,會不會過早暴露實力,被其他供應商當作眼中釘?”
  譚斌心裏頗有些惱火。每次都這樣,雖然共同負責一件事,但兩人的思維總不在一個水平麵上。
  她回頭笑一笑,委婉地說,“MPL在PNDD的市場份額一直排第二,其它家早把咱們的底細摸得門兒清。老喬你以為咱們藏著掖著,競爭對手就不把MPL當眼中釘了?”
  喬利維搖搖頭,明顯一副好男不跟女鬥的架勢,“我話說到了,聽不聽是你的事兒。”他幹笑一聲,“畢竟你才是Bid Manager 嘛,不過這事兒吧,我覺得,忒懸,時間也忒緊張。”
  譚斌要深呼吸兩次,才能壓下心口的一口濁氣。
  她幹脆把他當作透明,隻對那些產品經理說:“我還是建議,前麵的主導部分,換掉對MPL的公司簡介,改成新業務和全球成功案例的介紹。”
  有人舉手發問:“新業務和PNDD的利潤有什麽關係?”
  “由於競爭和終端用戶要求降價的壓力,PNDD傳統業務的價格在逐年下降,這是利潤增長放緩的主要原因。”
  “我們能幫他們做什麽?”
  “和其他競爭者完全不同的新業務,以及全球相似客戶的成功案例。”
  一個產品經理終於鬆口,“Cherie,你跟我們頭兒說吧,如果他同意,我們照做就是了。”
  但產品部的部門經理Philip可沒有他的屬下這麽好說話。
  他通過會議電話接進來,一口香港普通話,聲音軟中帶著釘子,不卑不亢,“Sales Support 當然是我們的職責,但其中畢竟涉及一些Policy。Cherie你看這樣好吧?你起草個Mail發給我的Team,同時抄送我在總部的Dot Line Manager,看看他有什麽Comments?”
  譚斌頓時啞然。
  按照組織結構,產品和銷售部門平起平坐,並沒有上下級關係,Philip的要求也無可厚非。
  但是什麽事情一到了總部,準會從簡單到複雜,瞬間上升幾個高度,沒有半個月的時間,前因後果解釋不清楚。
  譚斌想捶桌子。難怪客戶總是抱怨MPL反應遲鈍,這消耗在內部扯皮的精力,不知浪費了多少時間。
  平時和產品經理合作,就跟哄著大爺一樣。做技術的人,臉皮往往特別薄,客戶稍有微辭,就立刻覺得為五鬥米折墮了高貴的腰肢,還得譚斌上趕著安慰他們受傷的心靈。
  她暗自咬牙,心想哪天有了權,第一件事就是讓坐在後方的這些人,真正嚐一嚐對客戶斜肩諂媚的滋味。
  下午被董事長劉樹凡一個電話傳上樓,匯報最新的進展。
  提到今天產品經理的反應,譚斌幾乎苦笑:“Sir,我搞不定了。”
  劉樹凡剛從歐洲開會回來,看樣子情緒不錯。他啜一口咖啡,含笑注視著她,“所以你希望,我幫你說服Philip?”
  “董事長慧眼如炬。”譚斌臉有點紅,索性認了。
  “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
  譚斌從筆記本中抽出早就打印好的訪談,輕輕放在他麵前。
  劉樹凡隻看了個開頭便笑起來,“我已經拜讀過了。”
  譚斌簡單說了自己的看法,然後問:“您覺得我的想法有意義嗎?”
  劉樹凡身體靠向椅背,微笑著彈一彈那兩張紙,“你能從裏麵抓到有用的信息,很好。但是Cherie,最重要的一點,你並沒有注意到。”
  譚斌挺直了脊背,“我是一個字一個字看的。”其實她想說:不可能。
  “你再看看倒數第二段。”
  譚斌湊過去細看。
  那一段的意思很模糊,大意是說,PNDD明年初很可能進行機構重組。
  她略有所悟,頭腦卻有點亂,抓不住清晰的頭緒。
  劉樹凡問:“知道為什麽嗎?”
  譚斌搖搖頭。
  “因為他們要在海外上市。”
  “喔,天哪!“譚斌吃驚,“這可是大動作。”
  “是啊,所以對PNDD的中高層,今年最大的Pain Point,不僅僅是Profit的壓力,還有重組後的Position。”
  譚斌支著下巴沒有說話,顯然在為自己的遲鈍反省。
  劉樹凡笑笑:“你是女孩子嘛,對政治不太敏感,情有可原。”
  那女孩子三個字中無意流露出的輕視,讓譚斌感覺非常不愉快,但她隻能無奈地聳聳肩。
  “好吧。”劉樹凡收拾桌麵上的文件,看來是打算結束這場談話,“目前的工作都在可控範圍內,還不錯。修改技術文件不是難事,你去做吧,再有什麽困難,直接來找我。”
  譚斌反應很快,立時配合地喜動顏色,隻差甩著並不存在的馬蹄袖,脆生生應一句:“喳——”
  她很明白,自己有點刻意地拿著雞毛當令箭,但沒想到他真的答應出麵周旋。
  那天下班,譚斌又是十點才踏進家門。
  產品經理們加班,她也隻好屈尊陪著,還得讓助理照應著好吃好喝。
  按說幾個銷售經理也能幫著照應,但是他們各有各的地盤要料理,譚斌實在不忍再給他們添亂。
  從鏡子裏看過去,一張素臉,灰撲撲沒有半分神采,好象一張風幹的樹葉。
  她感到驚心,想起剛過去的二十九歲生日,不禁暗歎,果然是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
  睡前往臉上塗麵膜,自憐自傷之下,那用量明顯就比平常多了一倍。
  正翹著腿躺沙發上假寐,忽然接到文曉慧的電話。
  “譚斌你睡了嗎?”文曉慧一改往日的陰陽怪氣,聲音悶悶的。
  “沒呢,正糊著一臉麵膜等它幹呢。”
  “我想現在去你那兒,方便嗎?”
  譚斌終於聽出點兒不對勁來,“曉慧你哭了?出什麽事了?”
  文曉慧沉默片刻,“到了再說行嗎?”
  “行,你來吧。要我接你嗎?”
  “不用,我開車過去。”電話掛了。
  譚斌頗為詫異。
  印象裏文曉慧永遠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脾氣,她長得又好,從小就是男生沒事獻殷勤的對象,還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無精打采的樣子。
  等待的無聊中,她拿起電話又撥了一遍沈培的手機。
  依然是同樣的提示: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請您稍後再撥。
  “討厭!”譚斌嘀咕一聲,扔下手機去準備睡衣和被子。
  門鈴一響,她撲過去開門,門外果然站著文曉慧。
  粗看上去她並沒有什麽不妥,黑白寬條紋的針織連身裙,照例短至膝蓋以上十公分,七分高的細跟係帶涼鞋咯得咯得踩進來。
  進門就直奔浴室,譚斌隔著門把睡衣毛巾護膚品一樣樣遞進去。猶自聽到文曉慧抱怨洗麵奶的堿性過大。
  披著浴衣鑽進被子下麵,她才迎著譚斌驚詫的目光,笑了一笑。
  譚斌心中一凜,感覺害怕。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矛盾眼神,既漠然,又充滿了炙熱的決絕。
  她剛要問問怎麽回事,文曉慧已經開口:“我和張偉光,掰了。”
  “啊?”譚斌隻發出一個短促的音階,沒敢胡亂接話。
  張偉光是家房地產公司的副總,文曉慧的現任男友。譚斌的印象裏,這兩人半年前就已經開始談婚論嫁了。
  文曉慧說:“他另有人了,而且今天被我不小心堵在床上。”
  “什麽?”譚斌差點被噎著,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你沒聽錯。”文曉慧嘲謔地笑,“知道嗎?那女的才十九,胎毛都沒褪淨,還是大一的學生呢。”
  譚斌緩過一口氣,“這是欺騙無知少女啊,他也不怕折了陽壽?”
  “無知?你說那小丫頭?”文曉慧仰起頭笑,笑得眼淚順著臉頰簌簌流下來。
  譚斌從床頭取過麵巾盒塞她手裏。
  文曉慧不停擦著眼淚,那眼淚卻象壞了閘的水龍頭,源源不斷地往下流。但她臉上仍然維持著笑意,聲音平靜得詭異。
  她說:“親愛的,你可真白啊!現在的小孩兒,早不是咱們那會兒了。人在我麵前,那叫一個鎮靜,我還沒說什麽,她已經一套一套把我教訓一頓……”
  譚斌打斷她,按著她的手說,“曉慧,我有安眠藥,你先吃一片。什麽都別想,好好睡一覺,有話咱們明天再說。”
  “我沒事兒,我睡得著。”文曉慧撥開她的手,“你知道那孩子說什麽嗎?她說,大姐,你都快三十了,楞沒把自己賣出去,憑什麽跟我爭?你根本爭不過我。”
  她哈哈笑起來,秀美的五官幾乎扭曲。
  “曉慧!曉慧!”譚斌心裏難過,抱住她的肩搖晃,“你甭跟這種人一般見識,一看就沒什麽家教,你跟她生氣,那不是自貶身價嗎?”
  文曉慧的笑聲卻越來越大,漸至歇斯底裏,然後伏在譚斌的肩頭失聲痛哭。
  譚斌緊緊摟著她,無比心疼,卻又無從勸起,隻能任她哭泣。
  能哭出來,就已經是痊愈的開始,她有過這樣的經驗。
  文曉慧終於慢慢平靜,抹幹淨臉上的淚痕,呆望著自己的雙手,並不說話。
  譚斌明白她的感受。說起張偉光這個人,她隻見過一次,一直覺得不過爾爾,過於狂妄,也過於浮躁,是譚斌挺不待見的那種男人。
  不過她一向不喜歡幹預別人的生活和選擇,尤其是密友的男友,更不適合隨意評價。
  但文曉慧幼兒園開始就顛倒眾生,男人堆裏所向披靡,還沒有吃過這麽大的虧。
  “曉慧,你吃晚飯了嗎?”譚斌試圖分散她的注意力。
  文曉慧茫然望著她,過一會兒搖搖頭。
  譚斌從廚房端了杯熱牛奶回來,偷偷溶進去一片安眠藥。然後問:“還有挽回餘地麽?”
  “餘地?”文曉慧輕聲笑,“還能有什麽餘地?我扇了她一個耳光就走人了。”
  “那張偉光呢?”
  “丫就是一人渣,從頭到尾,沒敢說一句話。”
  譚斌說不出話來,碰上這種男人,還能怎麽樣?
  撒潑打滾一哭二鬧三上吊?不要說受過多年高等教育的人,完全做不出來。就算做得出來,也於事無補,不過是白白娛樂那對男女,日後變成別人親熱時的笑料。
  隻能自認倒黴,有多快走多快,有多遠走多遠,以後遇人更需擦亮雙眼。
  這個道理,想必閱人無數的文曉慧,比她更明白。
  她蹲下來,握住文曉慧的手,說:“曉慧,我不想拿些場麵話勸你,這上麵你一直比我聰明,也比我明白。我隻要你答應我一句話,不要因為不再愛了你就恨他,我不是為他說話,因為否定他,就等於徹底否定你的過去,更不要為了這個不值得的男人,就完全否定你自己。他就是一男人,其他的什麽都不是,丫都不是!”
  文曉慧又紅了雙眼,顫聲說:“我害怕,譚斌,我害怕從頭開始,我情願時間倒流,從來沒有認識過他……”
  譚斌再次抱住她:“我明白,我都明白。曉慧你忘了,我也是這麽過來的?答應我,什麽都別想,一直往前走,明年這時候再回頭,你會慶幸他放棄你,沒有在他身上浪費更多的時間。”
  文曉慧蒼白著臉抬起頭,忽然苦苦一笑,充滿自嘲的意味,“以前有很多人,我當他們是吃天鵝肉的蛤蟆,肆無忌憚地傷害,從來沒有想過,我也能有今天。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夜裏譚斌沒睡踏實,耳邊一直聽到文曉慧翻來覆去,似乎還有隱約的飲泣聲。
  她想爬起來看看,可是開了燈,卻見文曉慧一旁闔目而眠,呼吸平穩,沒有任何異樣。
  她又倒回床上,懷疑自己已經是嚴重神經衰弱。
  折騰到兩三點,才覺得眼皮沉重,不知怎麽回事就一覺迷糊到了天亮。
  文曉慧上班時間比譚斌早,所以起得更早,除了紅腫的雙眼,已看不出任何異樣。
  她神色平靜地刷牙沐浴化妝,再從衣櫥裏挑一套譚斌的職業裝換上。
  兩人身材差不多,上班也都是所謂的正裝,但衣服一上身就看出區別來。
  譚斌的衣服在她身上象大了兩號,到處都有餘地。
  文曉慧對著鏡子笑:“真難看。譚斌你會買衣服嗎?”
  譚斌撇嘴,隻當作沒聽見,心裏卻稍覺安慰。還有心情挑剔衣服,看來沒什麽大礙。
  她幫文曉慧紮起長發,裝作不經意地說,“ 晚上還來我這兒吧,我一個人也怪悶的。”
  實在是擔心文曉慧一個人在家胡思亂想,又不好明說。
  “你甭擔心,我沒事。”文曉慧用粉色的唇彩,將雙唇塗抹得明豔動人,回過頭粲然一笑,“為個男人尋死覓活的,我沒繼承那基因。”
  明知她在強顏歡笑,譚斌還是摸摸她的頭發,回她一個安心的笑容,“下班我給你電話。”
  文曉慧與她輕輕擁抱,姿態娉婷地開門走了。
  看看還有點時間,譚斌邊喝咖啡邊在網上瀏覽當日新聞。
  一條並不起眼的行業新聞標題,讓她挪動鼠標點進了正文。
  新聞本身沒有任何價值,正式的官方語言,告知荷蘭某公司CEO昨日抵京,與xx部長會麵。一看就是公司出錢買來的通稿。
  但是文字旁邊的照片,吸引了她的視線。畫麵正中自然是兩位笑容滿麵的正角兒,而一片深灰商務西裝的背景中,有一張清俊沉靜的麵孔,格外引人注意。
  譚斌又開始喀喀咬著杯子邊。
  這麽說,周六那天程睿敏是扔下了所有迎駕事宜,專門陪她耗了大半天。
  她開始反省自己的態度,是不是有點過分?不管他目的到底是什麽,誠意好像還是足夠的。
  但時間很快到了出門的時候,並不容她多想。
  譚斌拎起背包和車鑰匙,匯入每日浩浩蕩蕩的上班車流中去。
  今天的目的地,不是公司,而是PNDD集團總部的辦公大樓。
  她一直在尋找能和業務部經理田軍深入交談的機會,但這種氣氛顯然不是辦公室裏能培養出來的。
  也曾試圖請田軍在外麵的飯館吃飯,田軍答應了,但赴約時卻帶著三四個部下同來。
  搞得譚斌腹誹不已,心說他媽的又不是我要非禮你。
  田軍這個人,她一直不知道該怎樣評價才算確切。他沒有一般甲方常見的傲慢和無禮,但麵對他譚斌總是感覺底氣不足。
  無論和他談什麽,他都會禮貌地點頭, 但點頭並不意味著他聽進去了,而是表達著不耐煩,意思是“我知道了”或者“我聽說了”。
  譚斌很覺氣餒,這種溫文中拒人千裏的氣質,總讓她想起程睿敏。
  但今天似乎出現了轉機。
  譚斌在工程部幾個熟人的辦公室裏挨個泡了一遍,打聽到不少關於投標的小道消息,正準備打道回府,聽到有人聊起運動的話題,間或夾雜著田軍的名字。
  譚斌立刻接上話頭,把她半瓶子晃蕩的運動知識發揮到極處。
  天知道,這些零零碎碎的知識,都來自時尚雜誌,當然是《高爾夫》、《時尚先生》之類給所謂成功男士看的雜誌。
  譚斌很少看那些女性雜誌,通篇都在教育女性如何取悅男性,她覺得煩。
  離開PNDD時,她禁不住暗叫一聲天助我也。
  田軍居然是東直門外某家壁球俱樂部的會員。而譚斌的壁球水平,在它最流行的時候,曾經痛下過苦功。
  下班後她開車到俱樂部,先辦了一張10小時的體驗卡,然後拉著年輕的教練聊了會兒天。
  對付這種年紀的大男孩,不用費多大功夫。隻要不吝餘力地猛誇,誇得他雲山霧罩一臉紅潮找不著北的時候,譚斌得到了她要的信息。
  說穿了很簡單,她要掐準時間在這裏蹲點,等待田軍出現,再做出無意邂逅的樣子來。
  二十出頭的小教練涉世不深,顯然讓這位姐姐的盛讚迷昏了頭,很快供出田軍的鍛煉時間。
  按照他提供的信息,連續幾天,下了班譚斌就來俱樂部練球,邊找感覺邊踩點。
  事實證明,這是一份有效的情報。
  周六下午四點半,她剛和陪練打了一局,便看到了要等的人。
  於是譚斌抹淨汗水,裝做不經意的樣子與目標擦身而過。然後把臉部肌肉整理出驚喜的樣子,“哎呀”一聲回過頭。
  時機選得正合適,田軍恰好也轉身,略現驚奇地看著她。
  但是,譚斌隨後發現,百密終有一疏,不如意事總是十之八九。
  田軍並不是一個人。
  他身邊的同伴取下球鏡,一身白色的球衣,風致翩然,對著譚斌露出含蓄的微笑,笑容中卻有不易察覺的揶揄。
  這個人,竟是程睿敏。
  譚斌立刻傻掉。田軍前幾天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未曾有人同行。所以她設計的劇本裏,並沒有第三者的出現。
  這兩人湊在一起實在出人意料,譚斌心裏有根弦立刻顫了顫。
  不過她很快把情緒調整到位,上前輪流招呼,“田總,您好!喲,還有程總,真巧!”
  如今程睿敏也搖身變作甲方,雖然三五年內成為MPL真正客戶的希望比較渺茫,但畢竟是潛在的客戶群。
  比起辦公室裏一本正經的樣子,穿著運動服的田軍,顯得異常隨和。他起身讓座,“是小譚啊,來,坐坐。”
  譚斌正中下懷,連忙致謝,還未正式落座,程睿敏已經打開一罐湯力水遞過來,聲音很低,卻充滿著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說:“確實,很巧!”重音完全放在最後兩個字上。
  鍛煉後的他一額碎汗,頭發濡濕,看上去心情愉快,比平日精神得多。
  譚斌猜測,也許是剛剛送走大老板,一時間如釋重負的緣故。她不動聲色地接過,溫和地回答:“當然,無巧不成書,無利不起早嘛,程總。”
  言下之意,不用擠兌我,您在這兒又是為了什麽呢?
  程睿敏摸著下巴笑一笑。
  田軍沒有注意兩人眉毛眼睛來來去去的官司,隻是打量著譚斌堪稱專業配置的球衣和球拍,好奇地問:“怎麽,小譚你也喜歡壁球?打得怎麽樣?”
  “還行。”譚斌小心地回答,“以前練過,扔了一段時間,覺得其他鍛煉強度都不夠,就又拾起來了。”
  “嗬!”田軍幾乎被驚著了,“壁球的速度比網球快得多,很少有女孩子的體力,能堅持半個小時以上。敢這麽說話的,還是頭回見到,真的假的?”
  程睿敏望著她似笑非笑,在旁插話:“真的假的練練不就知道了?”
  譚斌趁機拎著拍子站起來,“田總,早就聽說,您的水平夠專業級的了,我仰慕已久,可是一直不敢露醜。今天這機會實在難得,您要是不嫌棄我資質平庸,就幫我指導指導?”
  田軍還在猶豫,譚斌已經打蛇隨棍上,“田總,是不是要我叫您一聲師父?”她活潑地抱拳,“師父在上,徒兒這廂有禮了!”
  田軍忍不住笑,拍她的肩膀,“好徒兒,來!”
  他分明來了興趣,拿掉頸間的毛巾,開始活動腰腿和手臂。
  譚斌轉頭,“那就對不起程總了,要不您先自己練著,待會兒我陪您玩一局?”
  程睿敏眨眨眼,隻是輕笑,但沒有出聲,似乎明白她的言不由衷。
  田軍也抱歉,“小程,不好意思啊。”
  程睿敏搖搖手,“你們玩你們玩,我耐力不行,幹脆休息會兒。”
  一局下來,田軍頓時對譚斌刮目相看。
  她的球風快而犀利,角度刁鑽,節奏感卻非常出色。
  譚斌自己也有些得意,十年間每天晨跑幾公裏練出來的體力,一般人一時半會兒還真達不到這境界。
  田軍十分驚訝:“每天?我的天,女孩子能這樣意誌堅定的,確實不多見,你怎麽堅持下來的?”
  “沒什麽呀?”譚斌一直不明白,不過每天一個小時的鍛煉,很平常的個人習慣,為什麽人人都把她當異類?
  田軍遞飲料給她,聞言抬抬眉毛。
  譚斌接著解釋,“肯定也有想偷懶的時候,比如三九天,冷啊,不想出去。那就對自己狠心一點兒唄,這麽個小事都搞不定,那我基本上不用出去混了。”
  田軍忍俊不禁,對程睿敏說:“發現沒有?你們兩個說話的口氣非常象,到底是一家公司出來的。”
  程睿敏不經意地問:“有嗎?我沒注意過。”
  “以前你說過,不能控製自己的人,就不可能控製別人。記得嗎?”
  程睿敏想一想,搖頭,“忘了。我說過這麽唯心的話?”
  譚斌意外地抬起頭來,奇怪,她分明記得。
  當她還是銷售新人的時候,程睿敏時任北方區總監。在新人的入門培訓課上,麵對台下十幾張年輕熱誠的麵孔,他這樣開始他的致辭。
  “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你所有的抱負和激情,隻能為自己所控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裏。沒有人能夠完全代替你,也沒有任何人任何環境能夠毀滅你的光榮和夢想,除了你自己!成功的機會總是留給那些能夠控製自己的人! ”
  The Glory and The Dream!
  培訓教室裏十幾顆同樣年輕的心靈,頃刻間被他煽動得熱血沸騰。
  譚斌亦不例外,該刹那隻覺雙眼濕潤。她甚至把整句話做成屏保,一直用了三年,直到更換電腦。
  但是這句話的原創者,如今卻是一副興致索然的樣子,似乎完全不願再提起。
  譚斌不禁沉默。
  田軍抬起手腕看表,她這才驚覺,立即建議,“田總,您看正好到吃飯點兒了,今天您一定得給我個機會,一起吃頓便飯。”
  這次田軍沒有拒絕,問程睿敏,“你也一起來?”
  程睿敏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得促狹,“和美女共進晚餐的機會,多難得啊!我不能做這電燈泡。”
  他拎起球包甩在肩上,真的說走就走。
  田軍隻好對譚斌笑著搖搖頭,並不以為忤。
  去飯館的路上,譚斌收到一條短信,隻有五個單詞:Well done. Keep going, Girl!
  她握著手機,悄悄揚起嘴角。
  田軍象是對她發生了真正的興趣,不再冷著一張公事公辦的臉,笑起來神色明快。
  兩人聊天的話題很發散,從行業新聞開始,到網上最熱的話題,後來不知怎麽轉到孩子的教育上。
  提起十幾歲的女兒晴晴,田軍不勝煩惱,終於露出感性的一麵。
  “我想早點送她出去讀書,可這孩子,英語成績一直提不上去。”
  譚斌斟出紅酒,慢慢說:“小孩兒貪玩,又在青春逆反期,您不能逼著她學,最好找點好玩的東西,讓她先提起興趣。”
  “什麽辦法都試過了,英語夏令營,帶她出國玩,家裏接待交換學生,都沒用,這孩子該怎麽著還是怎麽著!”
  “唉,可憐天下父母心!”譚斌適時地歎口氣,以示同情,“還是她自己肯學才行。最好有語言環境,沒有就要費點功夫。”
  田軍問:“小譚,你進外企前,英語是怎麽學的?”
  譚斌低頭笑一笑,“不瞞您說,當年我應聘MPL時,英語也不好。和麵試官麵談,他能聽懂我說話,我卻聽不懂他說的。他很坦白,說欣賞我的工作能力,可是很為我的語言能力遺憾,搞得我也很鬱悶,我跟他說,不是有三個月試用期嗎?給我三個月,不行我就自己走人。”
  “立軍令狀啊,你可真狠,那後來呢?”
  “他居然真的收了我。我自斷退路,隻能背水一戰。用的方法比較笨,就是找來喜歡的電影,隱藏字幕,一遍一遍反複看,直到演員說了上句,我馬上就能接下麵的台詞,然後再換另一部。等我看完十幾部,有一天突然發現,哎,日常工作中的交流居然沒問題了。”
  田軍聽得忘了動筷子,“整個過程有多長?”
  “四個月左右吧,過程很枯燥,可是憑著對片中帥哥的熱愛,硬是堅持下來了。”譚斌笑起來,蘸著酒在桌上畫一條折線,“您知道,語言能力的提高,往往不是曲線上升,而是一個平台期接一個平台期的跳躍,關鍵是持之以恒的堅持。”
  田軍盯著那條折線遲疑片刻,“小譚,你看要不這樣?下周六打球我帶上晴晴,有空你和她聊聊。我和她媽說話,對她根本就是耳旁風。”
  譚斌一口答應,“行,我試試。”
  能進行到這一步,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這頓飯收獲頗豐。
  餘永麟說過,隻要用心去尋找,每個人都有他的軟肋。而田軍的軟肋,看來就是他的女兒。
  想起程睿敏臨走時那個可惡的微笑,譚斌不禁出神,這家夥的軟肋又在哪兒呢?
  他和田軍的關係,乍看過去相當隨便,鑒於之前他與MPL的恩怨,會不會對集采有消極影響?
  譚斌驟覺千頭萬緒紛至遝來,一片混亂紛紜,不由皺起眉頭。
  回家途中經過超市,她停車,買了不少水果,又撥電話給文曉慧。
  文曉慧接得很快:“不過去了,每次都連累你睡不好。”
  “沒事兒,不是周末嘛,你來吧,我做水果沙拉給你吃。”
  “算了,你自個兒留著慢慢享用吧。”
  “放我鴿子,真沒人品。”譚斌倒在沙發上,以手覆額連聲哀歎。
  文曉慧沒有反應,聽筒裏傳來“啪嗒”一聲輕響。
  譚斌心裏一沉,這是打火機的聲音。幾天的功夫,向來反對抽煙的文曉慧,已經手勢純熟。
  “哎,告訴你一秘訣啊,”文曉慧笑得輕鬆無比,“碎果肉配上八喜的朗姆葡萄,再加點百利甜,味道好得沒話說。”
  完全地若無其事,不願再提起當日的舊話題。
  譚斌不好勉強,也許文曉慧想一個人靜一靜。
  停一停她說:“出去玩一趟怎麽樣?最近馬爾代夫和巴厘島都在打折。”
  “去過了,都沒什麽意思,哪哪都一樣。”
  “或者去歐洲?曉慧,你試試,也許你覺得世界很大的時候,那個讓你傷心的人,不過是其中的一粒沙子。”
  文曉慧沉默一會兒,“讓我想想。謝謝你,譚斌。”
  “你甭跟我見外,有什麽事,隨時打電話。”
  “好。”
  “曉慧……”
  “什麽?”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朋友,對吧?”
  文曉慧嚇一跳:“你想幹什麽?和我絕交?”
  “不是,我隻是覺得,每次我有事,你總是第一時間趕到,幫我打點一切。輪到你,我什麽忙也幫不上。”
  “你個白癡!”雖然用詞貶損,語氣卻是溫柔的。
  “真的,曉慧,我很抱歉。”
  那一頭的文曉慧托著下巴,啼笑皆非地考慮著如何回答。線路間一片寂然,靜得似乎能聽到她手中紙煙燃燒的聲音。
  過一會兒她開口,聲音平靜,“譚斌我跟你說,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有些事,也許是我咎由自取,可不管怎麽樣,我還有父母和你這個朋友。將來哪天無論我混到多慘,總算有父母可以投奔,他們會隨時無條件收容我,無論別人怎麽想,隻有你永遠不會錯看我,我覺得自己很幸運了,你千萬別胡思亂想。”
  掛了電話,譚斌握著話筒呆半晌,文曉慧能想開了她自然欣慰,可她更習慣那個言行無忌的舊友。
  另有一件更讓人不安的事,她想起來就心驚肉跳。
  三四天過去,沈培依然無法聯絡。
  她和沈培的聯係方式,就是一部手機,手機信號中斷,兩人之間唯一的聯係也就消失了。
  要到這個時候,譚斌才發覺,雖然和沈培相處了兩年,但對他生活圈子的了解,依然停留在最浮淺的表層。
  沈培的父母,她隻見過照片,素未謀麵。
  沈培帶她見過幾次朋友,很想讓她慢慢適應小圈子的風格。
  譚斌並不抱怨,可每次都悶得幾乎流眼淚,沈培察覺,也就停止了努力。
  她也從未帶沈培進入自己的社交圈,是怕雙方話不投機,尷尬至無言以對。
  臨到今日,想找個人打聽消息,都無從下手。
  譚斌踟躕很久,終於翻出蘭州同事的電話,硬著頭皮撥過去。
  那位同事的老公,在當地移動公司工作,可以用某種方式,查到手機機主與移動網絡的交互信息。
  半個小時後消息回來,沈培的手機最後一次網絡登記,是上周六下午五點零七分,位置在廣河縣三甲集鎮的國道附近。
  也就是說,從那個時候起,他的手機再沒有開過機。
  同事是個熱心人,不住地寬慰譚斌,說沈培他們的車隊,可能是進了無人區,沒有網絡信號,或者找不到手機充電的地方,一直沒有開機。
  她還說,七八輛車十幾個人在一起,沒有消息就代表好消息,否則不會一周都不通音信。
  譚斌握著電話的手,不受控製地哆嗦。
  “周一我再找公安局的朋友打聽,Cherie你放寬心,不會有事的。”好心的同事猶自說。
  勉強笑著謝過同事,譚斌打開Google的頁麵,輸入“甘肅三甲集鎮”幾個字。
  仿佛是為了加重她的不安,隨後跳出來的信息,象燒紅的烙鐵一樣,灼傷了她的眼睛。
  “三甲集鎮,曾被美國《時代》周刊稱為中國最大的毒品集散地之一。”
  她呆呆盯著這行字,腦子裏嗡嗡直響, 似一群黃蜂在頭頂盤旋。
  可她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等待,惴惴地等待,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人崩潰。
  而其他該做的事還要接著做,世界不會因為她的焦慮而停止運轉。
  周一例會完畢,譚斌照例向劉樹凡匯報集采進度,包括周末和田軍的接觸。
  但她隱去了程睿敏在場的若幹細節。
  原因很簡單,一是劉樹凡不見得喜歡聽到程睿敏的名字,二來她也不能確定,程睿敏和田軍的關係,是否真的會影響到集采。
  她決定緩緩再說。
  劉樹凡聽她講完,並沒有馬上做出評價,垂下眼睛思考片刻,把液晶屏幕轉過去對著她,“這份Report你看過嗎?”
  譚斌湊前細看,原來是喬立維的客戶關係報告。
  她搖頭,“沒有,我從來沒有收過喬利維的任何報告。”
  這是譚斌對喬利維最不滿的地方。
  除去一些敏感和保密信息,譚斌所有關於投標的郵件和報告,是向整個投標團隊公開的。
  她相信,信息公開與共享,是維持團隊凝聚力的重要方式。
  但喬利維的報告,她卻看不到。
  大概她沒能隱藏住自己的情緒,直接暴露在臉上,劉樹凡看著她笑一笑:“整體的Customer Relationship,大家做的都不錯,但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問你。”
  譚斌立刻支起耳朵,凝神聆聽。
  “利維說,做Responsibility Assignment 的時候,你選了田軍和陳裕泰,這兩個人是有名的難纏,而你的長項在工程部和設備部,為什麽反而選他們?”
  譚斌默默地望著眼前的屏幕,在心裏琢磨著自己的措辭。
  喬利維在背後紮針,是意料之內的事。她隻是躊躇,此刻該不該說實話。
  想一想,覺得對劉樹凡,還是應該實話實說。
  她放下紙杯,態度相當嚴肅,“我是Bid Manager ,要對集采的最後結果負責。而Mr. 田是Key Person,我別無選擇。至於陳裕泰先生,我覺得短時期內說服一個成年人放棄他的成見,幾乎是一件沒有可能的事。我選他,是想讓其他人,不要在他身上浪費任何時間和精力。”
  劉樹凡仿佛有點意外,抬起眼睛。
  “Bowen和利維都堅持,一個客戶不能放棄。我尊重他們的意見,但對自己的看法依然保留。八十二十原則說得很清楚,百分之八十的利益,是百分之二十的Customer給我們帶來的。中國的老話也說,有舍才能有得……”
  劉樹凡失笑,長長歎一口氣,“行了,我明白了。先放下這件事,我們來review北方區三季度的Sales 。”
  時間又逼近季度末,銷售目標的完成情況,再次成為每一個銷售總監頭上的緊箍咒。
  譚斌感到頭疼。
  正在這時,她的手機開始無聲振動。
  是一個北京的市話,非常陌生,譚斌伸手掛斷。
  剛打開自己的電腦,那個號碼又頑強地撥進來,按了,沒過一分鍾,手機再次嗡嗡振動。
  譚斌幾乎惱羞成怒。
  劉樹凡隻好說:“你先接電話吧。”
  譚斌抱歉地笑笑,站起來走到一邊。
  電話裏是個陌生的女聲:“是小譚嗎?我是黃槿。”
  黃槿?譚斌快速在記憶中搜尋一遍,一無所獲,頓時有點不耐煩,“對不起,我不記得了,您是……”
  “我是沈培的朋友。你們夏天來過我們家,昌平,還記得嗎?”
  昌平別墅裏秀麗好客的女主人形象,一下子浮現譚斌眼前,她恍然,“哦,你是黃姐?”
  “是我。”
  “黃姐您好,請問有什麽事?”
  “我在沈培的父母處,你現在能來一趟嗎?我告訴你地址。”
  譚斌感覺詫異,卻隱約有點不詳的預感,“我正在開會,請問什麽事?能不能等我開完會?”
  黃槿顯得焦躁不安,“你最好馬上來,小譚,沈培出事了!”
  周圍的聲音從譚斌耳邊消失了,她死死攥著手機,雙腿開始發抖。
  “Cherie?”象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譚斌抬起頭,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對……對不起,Kenny,家裏出了事,我要馬上回去……”
  她不記得是如何跌跌撞撞把車開到了後海附近。
  按照黃槿給的地址,車倒進一條幽深的胡同。外麵看著毫不起眼,但盡頭處別有洞天。
  清水脊的門樓,方磚墁地,整整齊齊一座四合院。院內古槐蔽日,苔痕侵階,格局軒敞明亮,卻靜悄悄不聞人聲。
  黃槿站在大門外,看到譚斌出現,立刻現出如釋重負的神色,把她引進客廳。
  客廳正中的沙發上,早坐著三個人。其中一人看她進來,馬上站起來,其餘兩人卻巋然不動。
  憑著多年的職業習慣,譚斌隻掃了一眼,便大致辨別出幾個人的身份。
  三個人都穿著便裝,卻掩不住身上特殊的彪悍氣質。坐著的兩人,一老一少,臉頰上各有兩團紅暈,這是常年外勤風吹日曬的痕跡,就是俗稱的“高原紅”。
  譚斌的心直落下去,但一直落不到盡頭,下麵如似無底的深淵。
  站著的那人開口,一口京腔:“你是譚斌吧?”
  譚斌點頭。
  “請坐吧。”他指著沙發對麵的藤椅。
  譚斌夢遊一樣坐下去。
  “我是西城區xx派出所的,這兩位同誌,來自甘肅公安廳,想請您配合一下,調查一些情況。聽懂了嗎?”
  譚斌機械地點頭。
  “那好,我們就開始吧。請問你和沈培是什麽關係?”
  “朋友。”
  “說清楚一點!”甘肅警察中年紀較輕的一個,毫不客氣地喝斥她。
  “男女朋友。”
  “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上周六下午三點五十八分,你在做什麽?”
  譚斌頓時起了反感,這是在審問犯人嗎?
  她抬起頭:“我沒那麽好的記性,想問什麽您照直了說。這種問題我可以拒絕回答。”
  那人瞪起眼睛要發脾氣,但被北京警察攔住了。
  他向譚斌解釋:“我們查過沈培的通話記錄,他向外界打出的最後一個電話,在三十一日下午三點五十八分,通話對象,是你的手機。”
  譚斌握緊雙手,右眼下一小塊肌肉不受控製地別別亂跳。
  “他都和你說了些什麽?”
  譚斌正色回話:“我願意配合,也可以回答,但請先告訴我,沈培究竟出了什麽事?這點知情權我還有吧?”
  那三個人對看幾眼,其中年紀最大的一位點點頭。
  年輕的警察取出一個透明的塑料袋,放在中間的茶幾上。
  譚斌慢慢拿起來,渾身冰涼,抖得象風中的落葉。
  塑料袋裏是一隻棕色的戶外靴,鞋麵上沾滿了泥巴和暗褐色的血跡。鞋底的花紋已經磨損嚴重,鞋帶正是她親手打上的花結。
  “這隻鞋你認得嗎?”
  譚斌沒有回答,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刺目的血跡上,雙手依舊抖個不停。
  過一會兒她抬頭問:“血……是他的嗎?”
  “是。”
  窗外的天色不知什麽時候陰暗下來,慘淡的光線,映著她褪去血色的嘴唇,漆黑的眼珠裏,滿是慘痛和絕望。
  那警察看得心軟,歎口氣問身邊的同仁,“告訴她?”
  老警察上上下下打量著譚斌,再點點頭。
  原來警方是九月二日才接到報警,那時沈培已與車隊失散兩天。
  車隊的同行者報案時解釋,他們為避開過多的旅遊人群,早就放棄高速改走國道。
  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廣河縣附近的國道,因連日下雨路麵坍陷,車隊隻好離開國道,帶著一名當地向導,從草原中覓地而行。
  海拔三千米之上的草原,天氣瞬息萬變,中途遭遇罕見暴雨,沈培與車隊失去聯絡。雨停後車隊休整,百般嚐試,卻再也無法聯係到沈培。
  車上還有另外一名搭車的同伴,同樣毫無音訊。
  當地警方經過兩天的尋找,終於在距國道百多公裏處,發現沈培的帕傑羅。
  越野車仰麵朝天翻倒在一片草甸子裏,失蹤的同伴很快找到,可惜已是一具屍體。
  他胸部以下被車身死死壓住,死亡時間估計是九月一日。
  反複的現場勘察,證明這名同伴,很有可能是翻車時被甩出車外。車體翻身,正好砸在他的身上。
  屍檢結果也證實了這個推測,死者的死亡原因,是外部劇烈撞擊引起的內髒大出血。
  所有的私人物品,都留存在車內,不見任何異樣。
  沈培卻失蹤了。
  警方以車禍現場為中心,派出騎警四處尋覓,隨即在草叢裏發現這隻染血的戶外靴。
  找到靴子的地方,緊挨著一片水草豐美的草甸,連日的暴雨,將所有可能的痕跡,衝刷得幹幹淨淨。
  接下去三天更為細密的搜尋,依舊一無所獲。
  車禍前後究竟發生了什麽,沒有人知道。沈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年輕警察的敘述到此為止。
  “姑娘,你現在可以講了吧?” 老警察問。
  譚斌神色茫然地看著他。
  見慣生死的老警察不為所動,依然緊追不舍,“沈培電話裏都和你說了什麽?”
  譚斌垂下眼睛,艱難開口,“他抱怨路況不好。”
  “還有呢?”
  “他祝我生日快樂。”
  兩個警察驚奇地對視,然後問:“就這些?”
  還有,他讓她去和別人吃飯,她就高高興興地去了。
  也許他遭遇不測的時候,她正和程睿敏坐在遊輪上臨風把杯,笑語宴宴。
  譚斌深埋下頭,牙齒互相撞擊的聲音清晰可聞。
  再問其他問題,她往往答非所問,前言不搭後語。
  見她情緒極不穩定,警察估計再套不出什麽,隻好作罷,留下聯係方式告辭。
  黃槿遞過一杯熱茶,在一旁坐下。
  譚斌如獲至寶,雙手緊緊抱住,冰冷的手指逐漸回暖。
  黃槿歎口氣:“對不起,他們一定要傳你問話。”
  譚斌把茶杯貼在額頭上,閉著眼睛不肯說話。
  “你甭著急,沈培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
  譚斌還是不說話。
  黃槿把手蓋在她的手背上,雙眼中滿是同情。“警察沒有放棄,還在接著找他,讓我們等消息。”
  “他們問我那麽多問題,究竟為什麽?” 譚斌已經開始冷靜,
  “有兩名被通緝的毒販,最近逃入桑科草原,車禍現場附近,也發現了逃犯的行蹤。”
  譚斌遲鈍的大腦又開始轉動,“他們懷疑沈培和毒販有染?”
  “也不是,他們的工作程序是這樣,所有可能性要一一排除。”
  譚斌低頭喝茶,卻一口嗆住,她咳得彎下腰去,滿臉通紅。
  黃槿為她捶背,不禁無聲歎息。
  遇到這樣的事,旁人再惋惜,也總是隔著一層,心如刀割的感覺,隻能親人感同身受。
  譚斌終於站起身,望著正房的方向。那裏窗簾低垂,窗下一池錦鯉,綠蔭掩映中靜寂無聲。
  “叔叔阿姨還好嗎?”她問。
  “先生血壓升高入院觀察,師母在照顧。”停了停黃槿又補充,“他們暫時不想見人。”
  譚斌點頭,她明白。
  此刻她也想找個犄角旮旯把自己埋進去。不用說話,也不用解釋,愛哭哭愛笑笑。
  要到離開沈家,她才感覺到痛,胸口處像被紮進一把鋼刀,呼吸間如在火上炙烤,疼得她吸不進空氣。
  喉嚨口更似被人塞進一把砂石,她想哭,卻無論如何流不出眼淚。
  恍惚中開車出門,拿穩了方向盤,才感覺虛脫一般,眼前青蠅亂飛。
  眼見前方路口紅燈亮起,她跟在一輛舊捷達後麵,踩下刹車等候,閉起酸痛的雙眼。
  也就十秒鍾的工夫,便聽到正前方的車子轟了一腳油門。
  她以為開始變燈,迅速坐直,準備掛檔起步。
  前方的捷達卻又沒了動靜,正暗自奇怪,忽見捷達的倒車燈亮了起來。
  譚斌大驚之下脫口而出:“我靠!”
  她狂按喇叭示意對方停車。
  那輛捷達卻不管不顧,依舊提速倒車,譚斌下意識抓緊方向盤。
  一聲巨響,前車的尾部貼上來,譚斌的背部狠狠撞在座椅靠背上,大腦一片空白。
  兩三分鍾後,她才從魂飛魄散的狀態中恢複,不禁怒火中燒。
  立即跳下車察看損失,自己那輛寶萊的引擎蓋已經拱起,一側大燈撞得粉碎。
  她摸出手機正要撥打“110”,捷達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一個女人坦克車一樣衝上來,二話不說就猛推她一把。
  譚斌一個踉蹌,差點坐在地上。
  那女人已經逼到她臉前,一開口聲震屋瓦:“你他媽的會開車嗎?追尾,你丫要負全責知道嗎?”
  譚斌本來一腔怒氣無處發泄,聽到這裏反而氣極而笑,“哎喲,還想倒打一耙呀?好啊,您先旁邊等著,喝口茶運運氣,警察來了再表演不遲。”
  那女人哇啦哇啦叫起來,句句不離粗口。
  譚斌疲倦至極,幾乎站立不住,實在懶得跟她說話,走到一邊撥通110,報上地址和方位。
  周圍陸陸續續圍上不少看熱鬧的人,被堵在後麵的車主,不耐煩地按著喇叭。
  捷達車上又下來一個男人,因為天熱,臉漲得豬肝一樣。
  譚斌以為他能講點道理,沒想到此人一開口,和身旁的女人一個調調,“臭丫頭你會開車不?欠他媽修理不是?”
  出門碰上這樣一對極品,再加上沈培生死不明的刺激,令譚斌有毀滅什麽的暴力衝動。
  她的血直往頭上衝,拿出了輕易不現的彪悍:“你們兩口子是不是缺錢啊?缺多少,說吧!叫我一聲姑奶奶,我他媽啐給你們,給你們全家買藥都管夠!”
  話音未落,她臉上已挨了重重一掌。
  半張臉頃刻間火辣辣作痛,譚斌呆住。活了二十九年,還是第一次挨打。
  狂怒中的她完全失去自製,退回駕駛座,倒車,加油門,在一片驚呼聲中,寶萊朝著捷達咣當一聲撞上去。
  周圍的人還沒有回過神,第二聲巨響,夾著女人的淒厲尖叫。
  那女人原本站在車側,被保險杠掛住褲腿,長褲一直撕裂到大腿上方,剮破的地方鮮血淋漓。
  那男人立刻拎起一把扳手衝過來,將譚斌一把從車裏拽出來。
  隨後的現場完全陷入一片混亂,直到110趕到才控製住場麵。
  據現場目擊者的口供,捷達車裏的那個男人,扳手落下的第一擊,就把寶萊車的左側玻璃砸得粉碎。
  第二下是衝著寶萊小姑娘去的,但是有人飛撲上來替她擋住。
  第三下也砸在那個人身上。
  再後來,又有人衝上來,一腳踹倒了捷達男人,兩人滾在地上打成一團。
  再再後來,警車就鳴著警笛趕到了。
  這些事,譚斌都是後來才知道的。她在玻璃粉碎的刹那,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再清醒時,人已在醫院。
  眼前模糊一片,有人試圖和她說話,耳邊卻嗡嗡聲不斷。
  譚斌努力睜開眼睛,陰翳退去,眼前的輪廓漸漸清晰。
  “你醒了?”有人湊近,幹淨的沐浴液味道,是午後草地的清香。
  濃眉下清朗的雙目,他有雙溫柔而深遠的眼睛。
  “是你?”譚斌意外,一開口聲音完全嘶啞。
  程睿敏看著她笑一笑。
  譚斌遊目四顧,周圍入眼皆為白色,即刻明白身處何地,昏迷前的記憶全部回轉。
  檢視身體並無傷害,她略微安心,掙紮著要坐起來。
  程睿敏按住她的肩膀,“別亂動,手上紮著針頭呢。”
  床邊輸液架上,晶瑩無色的葡萄糖液體還在一滴滴不緊不慢地墜落。
  “你怎麽也在這兒?”她問程睿敏。
  “正好路過,就送你來醫院。”程睿敏說得輕描淡寫,並不想提起那場鬧劇。
  當時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嚴謹,因為鬥毆傷人被巡警帶走,至今還被扣在派出所裏。
  “給你添麻煩了。”譚斌輕聲道謝,不想追究原委,也不願再回想記憶裏亂七八糟的一幕。
  情緒失控之下的一場發泄,似乎已耗盡所有的力氣,她感覺疲倦,重新閉上眼睛。
  她情願象蹩腳電視劇中的鏡頭,醒過來說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可她仍記得每一個細節,包括聽到噩耗時心髒破碎的脆響。
  她依然記得沈培溫暖的身體,記得他斯斯艾艾問結婚手續是否麻煩,記得他說相信我我愛你我不會放棄你。
  她渾身顫抖起來,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單和恐懼。
  程睿敏為她掖一掖被角,“冷嗎?”
  譚斌不做聲,整個人瑟縮在被單下,不住發抖,牙關打戰。
  程睿敏不安起來, “我叫醫生。”
  他站起身,衣袖卻被人拽住。
  譚斌緊緊揪著他的袖口,似溺水之人抓著最後一塊浮木。
  她的臉腫起半邊,唇角破損,一縷縷頭發被冷汗貼在臉上,睫毛上有細碎的水滴閃爍。
  曾經令男性側目的強悍,此刻統統遠去,重新還原為女性的柔弱,眼中隻有哀傷和依賴。
  他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替她撥開眼前的濕發。
  譚斌嘴唇開始顫抖,一點點下撇。
  她不看他,臉轉到一邊,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她抬手去抹,淚水流得更加迅急。
  程睿敏試著去擦拭,最終把手覆蓋在她的眼睛上。
  他的手指微涼,手心卻溫暖而幹燥,安撫人心的力量透過體溫汩汩傳遞過來。
  眼淚霎那間瘋狂湧出眼眶,譚斌終於哭了出來。
  沒有任何聲音,隻有灼熱的淚水,順著他的指縫不停地往下流。
  他站著不動,感覺心髒抽緊,象日光下的黃油,慢慢化做一灘液體。
  就象她柔軟的身體倒在他懷裏一動不動,臉色蒼白眼睫低垂,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心已淪陷。
  耐心等她把悲傷發泄幹淨,逐漸安靜,程睿敏在床邊坐下。
  “有一個故事,你願意聽嗎?” 他這樣開口。
  譚斌轉頭看著他,水洗過的眼睛黑白分明。
  “我兩歲的時候,在護城河上玩,不小心掉進冰窟窿,從此特別怕水。小學開遊泳課,別的孩子都利利索索跳下去,隻有我站在池邊哆嗦,老師的威脅利誘沒有任何作用。後來有一天,外公趁我不注意,抱起我扔進遊泳池,我又踢又踹,嚇得拚命哭叫,然後突然發現,我居然漂在水麵上,而且就要遊到池邊了。”
  譚斌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說起這樣的陳年舊事,更不知該如何接話。
  “雖然學會了遊泳,可為這事我一直記恨著他。直到有一天外公跟我說,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地方,都被水覆蓋著,小敏你回避不了,總有一天要麵對它,並且學會對付它。”
  他低下頭微笑,“人最怕的,是生老病死,可是每個人都避不開逃不過,你總要學著麵對。”
  譚斌呆望著天花板,臉上並無特別的表情。過一會兒她靜靜地問:“你都知道了?”
  “你的手機一直在響,我想通知你的家人和朋友,就替你接了,是一位姓黃的女士。”
  譚斌撐起身體,“她有什麽事?”
  “她已經來了,就在外邊。我和她談過,建議等你情緒穩定了再見她。你現在願意見她嗎?”
  譚斌點頭。
  這時程睿敏的手機嘀嘀響了兩聲,他取出看一眼,又放回去, “那我先走了。”
  “謝謝你!”這一次,譚斌的感激是由衷的。
  程睿敏自然聽得出其中的差別,他猶豫一下,還是拍拍她的手,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還沒到最壞的時候,哪怕百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要輕言放棄。”
  譚斌勉強回他微笑,卻笑容苦澀。
  “保重!”程睿敏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按一按,“有什麽我能做的,一定要讓我知道。”
  他拉開門出去了。
  走出門診大樓,餘永麟在門外等著他。
  “完事了?”程睿敏靠著花壇的水泥墩子,臉色有點發白。
  “啊,給了事主五千塊錢,私了了。”
  “嚴謹呢?”
  “也放出來了。他說替你把車開回去,家裏等你。”
  程睿敏仿佛鬆了口氣,就勢坐下,“這麽久,特難纏是嗎?”
  “可不是。”餘永麟直點頭,“那夫妻倆忒生猛,好像局裏也有熟人,搞得我那哥們兒都皺眉,差點摁不住。”
  “嚴謹沒當場尥蹶子吧?”
  “你那發小兒啊,”餘永麟忍不住笑,“這回碰上一個生瓜蛋兒的小片警,進去就給週小黑屋去了,讓大燈照了仨小時。”
  程睿敏皺起眉頭,“人沒吃虧吧?”
  “那倒沒有,警察也是看人下菜。主要是那男的給揍得不輕,你想啊,兩口子都血赤乎拉的一身傷,尤其是女的,象被強暴過一樣,換誰也得給他們打同情分。”
  這還不是主要原因,關鍵是嚴謹進了派出所,囂張得象回自己家,整一個混不吝的痞子相,兩句話就把辦案的民警氣得臉色發青。
  礙著麵子,餘永麟沒好意思說,他當時隻以為遇到了黑社會大哥。
  嚴謹的為人,程睿敏當然更清楚,把餘永麟叫出來,就是怕嚴謹暴脾氣發作,再捅出大婁子。
  “真不好意思。”他說,“為這點兒無聊事,上著班還要麻煩你。”
  “見外不是,朋友不就是用來坑的嘛?”
  程睿敏笑,看見餘永麟手裏的礦泉水瓶子,他伸出手,“饒一口。”
  但他含著一口水,卻半天咽不下去,臉上現出隱忍而痛楚的神色。
  餘永麟回頭,“怎麽了?”
  程睿敏沒出聲,餘永麟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然後變做兩個,他閉上眼睛。
  “老程?”
  程睿敏睜開眼睛,若無其事,“沒事兒。”
  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卻直打晃。
  餘永麟扶他一把,“到底有事沒事?守著醫院呢,掛個號去?”
  程睿敏低聲說了實話,“剛挨了兩下,背疼。”
  “靠!”餘永麟一聽就炸了,“你幹嘛不早說?驗傷了沒有?走走走,先照個片子。”
  程睿敏扒拉開他的手,“照過了,就是軟組織挫傷,沒別的毛病。”
  餘永麟還在嚷嚷,“你為什麽不提供驗傷證明?媽的早知道有這一出,我給他錢?我給他個屁!”
  大門口醫生和患者來來去去,有人投過詫異的目光。
  程睿敏無奈,“瞅瞅,你都這反應,讓嚴謹知道,他還不當場碎了那小子?”他歎氣,“本來理就不在這邊,息事寧人算了。”
  一句話提醒了餘永麟,他連連搖頭,“一起呆了五年,為什麽我就沒發現,譚Cherie的性子這麽暴烈?剛才那邊一口咬死,是她故意開車撞人,真要起訴,可夠得上故意傷害罪了。”
  “都有情緒失控的時候,不能怪她。”程睿敏湊近,低聲說了幾句話。
  餘永麟立刻瞪大眼睛:“真的?”
  程睿敏點頭。
  “這也忒邪性了。”餘永麟臉上變色,拔腿就往門裏走,“我去看看她。”
  “別!”程睿敏一把拉住他,“她心裏正難受,你去了還得強顏做笑應付你,你就甭添亂了,送我回家!”
  程睿敏住在機場高速附近,綠樹叢中一片顏色鮮明的聯排別墅。
  嚴謹正百無聊賴地站在大門前,雙手插在褲兜裏望著來車的方向。
  他身上的襯衣揉得一塌糊塗,上麵又是血又是土,領口一直撕到鎖骨處。
  路邊經過的人難免好奇地打量他。
  他倒也不在乎,是男的就吊兒郎當地看回去,女的就衝人笑一笑。
  老遠看到餘永麟扶著程睿敏下車,他小跑著奔過去。
  餘永麟一路壓著車速,一直就沒敢超過八十公裏。可每次輕微的震動透過尾椎骨上行,都讓程睿敏一身一身地出冷汗。
  好容易熬到家門口,瞧見嚴謹的模樣不禁皺起眉頭。
  幾小時前兩人一個奔醫院一個進派出所,都沒顧得上互相看幾眼。
  按照嚴謹後來的說法,程睿敏當時一個心眼兒都在譚斌身上,壓根兒就沒想起,還有兄弟陷身困境,典型的重色輕友。
  不過看到程睿敏,他還是很高興,上前一把摟住肩膀捶了幾下,得意洋洋地笑著說:“怎麽樣?哥們兒荒了多年的功夫,使出來照樣威震京西吧?”
  程睿敏的脊背頓時僵硬,痛得眼前一黑,人往前直栽過去。
  幸虧餘永麟眼明手快扶住他,看著嚴謹幾近惱火:“他背傷得厲害你不知道?”
  嚴謹放下手,這才發現程睿敏臉上都變了顏色。他楞了楞,隨即反應過來,“操,中那王八蛋的招了?”
  餘永麟點點頭。
  嚴謹兩條眉毛豎成倒八字,抓著程睿敏的胳膊要看傷勢,“你他媽的為什麽不早說?你傻啊還是白癡啊?”
  程睿敏被質問得煩躁,“我他媽的怎麽知道會這麽疼?”
  “瞅你那小樣兒!”嚴謹豎起食指直杵到他眼前,“你心眼兒不靈光,長眼睛沒有?那是什麽?鐵扳手你知道不?”
  程睿敏推開他的手,轉身對餘永麟說:“你先回去吧,嫂子也要人照顧,這兒還有嚴謹。”
  餘永麟站住,小心地看著他:“你真的沒事?”
  程睿敏搖頭一笑,“我把病曆給你看?”
  餘永麟釋然,露出一絲苦笑,“那我真走了,嶽父嶽母提前駕到,每天都得回去請安,我現在就是一夾心餅幹。”
  程睿敏扶著他的肩,輕輕搖了搖,表示理解和同情。
  “趕緊走吧,回頭我和嚴謹找機會謝你。”
  嚴謹也過來,正經八百地跟餘永麟握手道別,又做出一臉的誠懇之色,“哥們兒多謝了!這是兄弟的片子,您拿好,趕明兒有什麽要幫忙的,一個電話,兄弟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他一旦正經起來,就和平日的嬉皮笑臉大相徑庭,象換了一個人。
  那名片也很特別,米白色的紙麵上,隻有一個電話,一個人名。
  餘永麟給逗得笑出來,收起名片要告辭,又被程睿敏叫住,拉到一邊低聲說:“先給你打聲招呼,老爺子今天給司長打過電話,見麵的事,他的秘書在安排。”
  餘永麟吃驚:“你真去見你爸了?”
  “嗯,不然我怎麽會在後海那兒出沒?”
  “老程,”餘永麟一臉詫異,“被那荷蘭老頭兒逼得差點兒跳什刹海,你都沒搬動老爺子,田軍倒有這麽大麵子?”
  程睿敏抬起眼睛笑一笑,眼神通徹,帶著許久不見的犀利,餘永麟便覺得頭皮有點颼颼地發緊,象是又回到了MPL時代。
  對著這雙眼睛,任何客觀理由或者辯駁都會變得蒼白無力,即使未做虧心事也會無端覺得心虛。
  他聽到程睿敏說:“我看他是隻潛力股而已。”
  PNDD即將到來的機構重組,已經在中高層中引起一場大地震,人人都在尋找機會或者後路。
  田軍感興趣的,是即將退休的梁副總的位置,所以正在四下活動。
  這當然是冰層下的暗流,表麵上一切依然平靜如昔。
  餘永麟想了想問:“什麽時候能見麵?”
  “沒說,應該很快。 到時候你陪著田軍見李司長,我就不去了。”
  餘永麟的頭頂頓時嘩啦啦打了個閃,他跳起來:“什麽意思,你什麽意思?”
  程睿敏連忙按著他安撫:“你一驚一乍地做什麽?我還要在這個行業混,介入太深不好,後麵的事,你已經足夠應付了。”
  餘永麟表情凝固片刻,接著放鬆,笑了笑,“我明白,多謝了!”
  兩人如今的身份,一個是合作夥伴,一個是供應商,早已涇渭分明,自然要避嫌。
  嚴謹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他一直想不明白,這些個所謂的金領白領,每天絞盡腦汁窮折騰,風裏來雨裏去,到底圖的是什麽?
  年薪百萬又怎麽樣?剝去外表的光鮮,還是個打工的,永遠是給別人做嫁衣。
  對他的疑問,程睿敏向來嗤之以鼻,“你一個賣魚蝦蟹貝的農民企業家懂什麽?”
  不過今天嚴謹沒有立刻回嘴,程睿敏顯然傷得不輕,從門口到客廳,幾十步路走出了一頭汗。
  直到伏在沙發上,他才泄了一口氣。
  嚴謹想撩起的他的上衣,“讓我看看,傷哪兒了?”
  程睿敏用力揪著衣服下擺,不耐煩地抵抗,“別煩我!”
  但他明顯不是嚴謹的對手,三兩下就被按住雙手,襯衣被卷起,嚴謹則響亮地抽口冷氣。
  背部橫著兩塊猙獰而觸目的瘀青。
  “我靠!”嚴謹一腳一腳踢著沙發腿,“我靠我靠……我操他大爺,當時怎麽沒一個窩心腳踹死那王八蛋?”
  程睿敏抬起手,指指落地窗外的花園:“外麵有鐵柵欄。”
  嚴謹住了腳,真的轉頭打量一番,然後看著他認真地問:“你當我和你一樣傻啊?”
  程睿敏埋下頭笑,不小心牽動傷處,他皺緊眉輕輕吸氣。
  嚴謹隻好問:“家裏有止痛噴劑嗎?”
  “有,電視櫃下麵。”
  嚴謹取了看過有效期,卷起袖子,“來吧,緩了疼再說,二十四小時以後才能熱敷。”
  小心上完藥,他蹲在程睿敏身邊,“哎,我說小幺,那姓譚的妞兒,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跟人沒關係嗎?那你今天這舍己為人英雄救美,演的又是哪一出?”
  程睿敏沒出聲。真要細究起動機,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原是堵車堵得心煩,上前看個熱鬧,但一見到那個纖細的身影,完全孤立無援的樣子,腦子一熱就衝了上去,什麽都忘了。
  猶豫一會兒他開口:“上回在塘沽,我把事徹底辦砸了。”
  嚴謹馬上把臉部所有能皺的地方都皺了起來。
  “難怪,走的時候我怎麽看怎麽不對勁兒,兩個人都灰頭土臉的,你對人做什麽了?”
  “我揣著別的心思去的,臨時又改了主意,結果亂了步子,一塌糊塗就敗下陣了。”
  “嗨,就這麽點兒事。”嚴謹摸著下巴上新冒出來的胡子茬,笑得不懷好意,“我以為你要霸王硬上弓呢。不過那小妞兒是有點兒意思,看人的時候吧,眼神刷刷刷,象在剝人衣服。”
  程睿敏哭笑不得,臉埋在沙發裏不理他。
  “人不甩你對吧?”嚴謹擠兌他,“泡個妞而已,有你這麽費勁的嗎?真給兄弟丟人。”
  程睿敏直後悔自己多了一句嘴。
  嚴謹還在繼續:“當年老二就是個傻子,沒成想你比他還傻。就說那個徐悅然,當初我怎麽勸你來著?甭跟她墨嘰,生米煮成熟飯先娶回家,再哄她生個孩子,她就老實了,什麽事業什麽追求,不是。你不聽,結果怎麽樣?雞飛蛋打,到手的鴨子,飛了!”
  程睿敏隻回他兩個字:“滾蛋!”
  “嘖嘖嘖,真不和諧。從小你就這樣,沒詞了就開始犯渾, 幾十年了你一點兒長進都沒有。回家見你親爸爸,還要抓著我壯膽,瞧你那點兒出息!”
  程睿敏索性抓起靠墊悶在頭上。
  嚴謹望著他嘿嘿笑,總算報了農民企業家的仇,心滿意足地站起身。熟門熟路摸到衛生間。
  今天他也吃了不少虧,顴骨和眼角都掛了彩。
  正到處尋找創可貼,嚴謹忽然想起一件事,大聲問:“小幺,你那心上人,叫什麽來著?哦,譚斌,你得和她對對口供你知道嗎?”
  沒有人回答他。
  嚴謹對著鏡子咕噥,“挺漂亮一妞兒,怎麽起個男的名字?”
  等他收拾清爽出來,程睿敏仍在沙發上維持著原姿勢。
  嚴謹走過去碰碰他:“小幺,床上躺著去。”
  程睿敏沒有任何反應。
  嚴謹嚇一跳,急忙湊近,見他呼吸均勻,表情和緩,原來是睡著了,這才放下心。
  他搖頭,不明白做得如此辛苦所為何來。
  這時什麽地方傳來隱約的手機鈴聲。聲音悶悶的,似被什麽東西捂著。
  四處尋找,終於在沙發靠墊下發現程睿敏的手機。他無聲罵一句,用墊子卷起手機離開客廳。
  手機還在響,屏幕上閃動的,是“譚斌”兩個字。
  嚴謹眼珠轉了轉,按下接聽鍵湊在耳邊。
  譚斌聽到一個陌生男人“喂“了一聲,立刻道歉:“對不起,打錯了。”
  她掛了電話,看著號碼直納悶。
  這是她從保存的短信中撥過去的,按說不會出錯。
  再試一次,依然是那個陌生的聲音,“Hello!”
  她猶豫:“請問這是 13901xxxxxx嗎?我找程睿敏。”
  這個號碼她已經可以背下來。
  那邊說:“號沒錯,可是小幺不方便,妹妹你有事,跟哥哥說一樣的。”
  印象裏管程睿敏叫“小幺”的,隻有一個人。
  譚斌想起他的臉,卻記不起他的名字,隻好跟著他順嘴胡謅,“那就麻煩哥哥了,請程睿敏接電話好嗎?”
  “不是我蒙你,小幺真不能接電話。”
  譚斌遲疑一下, “他……他沒事吧?派出所找我問話,我剛知道他被人砸了兩下,傷著了嗎?”
  “哎喲妹妹,真讓你問著了。”嚴謹一臉壞笑,聲音卻顯得沉痛無比,“小幺他傷得很重,疼得死去活來,這會兒連床都下不來了。”
  他往客廳方向看一眼,心說天地良心,我可一句謊話都沒說。
  手機裏立刻沒了聲音。
  “喂喂……”
  譚斌的聲音再傳過來,已經變得幹脆利落,“告訴我地址,我現在過去。”
  嚴謹抬頭看看天色,窗外陰雲壓境,一場秋雨眼看就要下來了。
  他笑笑,“好,我說你記著。”
  嚴謹抬頭看看天色,窗外陰雲壓境,一場秋雨眼看就要下來了。
  他笑笑,“好,我說你記著。”
  種子已經播下,至於長出什麽樣的果子,那該是當事人的煩惱,他已經盡力。
  門鈴響起時,程睿敏正在書房處理郵件。
  以為嚴謹忘了東西去而複返,甚至沒有從門禁裏看一眼,他就按下開門鍵。
  門一開,門裏門外的兩個人都愣住。
  程睿敏從浴室出來不久,頭發還濕漉漉地垂在額角,身上隻鬆鬆係著一件浴衣,胸口肌膚若隱若現。
  “小譚?”他在慌亂中退後一步,差點被門口的地毯絆倒,“你……你怎麽來了?”
  譚斌同樣感覺局促.,目光閃躲,不知道落到什麽地方才合適。
  不過她最先恢複常態,視線挪到他的臉上,裝出沒事人的模樣。
  “對不起,我在門外等一會兒。”
  程睿敏回過神,趕緊勒上衣帶, 讓出通道,“請進請進,你先坐著,我換件衣服。”
  如果沒有看錯,他居然紅了臉,逃一樣離開客廳。
  譚斌在沙發處坐下,低頭笑一笑。
  一照麵,她就知道自己被人涮了。
  雖然下午見過麵,直覺沒有嚴謹說的那麽嚴重,但她心中忐忑不安,不顧黃槿的勸阻,執意打車過來。
  無論如何不會想到,竟遭遇春光乍泄的場麵。
  她怔怔看著程睿敏走下樓梯。
  他已換過T恤和運動褲,步履從容,但留意觀察,依然能發覺異樣。
  手臂動作頗為僵硬,坐下時小心翼翼,背部似無法挺直。
  譚斌的心仿佛被人揪住。
  來的路上無數次回想當時的情景,一遍遍在心裏模擬著,如果換做自己,會不會不假思索地撲過去?
  但她最終發現,即使是沈培,她也不能完全保證,電光火石的一刻,自己能夠以身相代。
  有什麽事正在發生,再遲鈍也該明白了。
  那一天的雲層壓得很低,黑壓壓似夏日暴雨前的一刻。
  她在出租車的後座,將額頭抵在車窗上,雙眼漸漸泛紅。
  世間無數人相遇相離,緣起緣滅,時和運缺一不可,早一秒晚一秒,都隻能擦身而過,注定是過眼煙雲。
  她靜靜地坐著,什麽也不想說。
  “喝點什麽?”程睿敏問她。
  “不用,謝謝。”譚斌搖頭。
  的確是什麽也喝不下,從看到沈培那隻鞋開始,感覺就象吞過一塊焦炭,從口腔到食道,一直燒灼似的疼痛。
  程睿敏微笑:“身體好點了?你怎麽過來的?”
  便裝的他看上去年輕而放鬆,與平日西裝革履修飾整齊的程睿敏不太一樣。
  “打車來的。”譚斌如實回答,“我打你手機,你朋友接的,說你傷得很厲害,傷得……不能活動。”
  “這小子……”程睿敏笑,總算明白,嚴謹臨走時說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說:“小幺,背傷了,腰還是能動一動的。”
  他又說:“本來想教育教育那公母倆,不過……咳,再等等,沒準兒有個理由,讓我心一軟,能放過他們。”
  譚斌沉默地注視程睿敏。
  縱使千言萬語,她能說的話,也隻有一句:“今天的事,不知道該怎麽謝你!我自己闖的禍,連累到你和你的朋友,我很抱歉。”
  “你想太多了。”程睿敏望著她,“舉手之勞,別放在心上。”
  這麽近的距離,看得到她眼中的傷感和迷茫,可即使近在咫尺,他依然觸不到她的手。
  他退後,靠在沙發上,柔軟的絲絨麵料,並不能減輕背部的疼痛。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玻璃窗外的雲層卻是越壓越低,幾乎一眨眼的功夫,室外就黑得象深夜,空氣中始終醞釀著一種不安的氣氛。
  程睿敏起身開了頂燈,
  譚斌抬頭,尚未說話,天空中電光霍然一閃,幾秒鍾後雷聲炸響,轟隆隆一聲接一聲,近得如在耳邊,雷雨風把露台處的紗簾高高卷起。
  不消片刻,豆大的雨點先落了下來,接著傳來劈裏啪啦的聲音。
  譚斌站起來,驚異地問:“冰雹?”
  程睿敏探頭看一眼,“是,還挺大。”他想關上露台的推拉門,卻無法如願,稍微用力,背傷就象撕裂一樣。
  他倚著門框定定神,譚斌已經走過來,拉上門站在他身邊。
  他隱忍的表情,並未逃過她的雙眼。
  “你坐下好嗎?能不動就別動。”她望著他,是祈求的口氣。
  程睿敏隻得朝她笑笑。
  片刻後天色亮了許多,蠶豆大的冰雹霰彈一樣四處跳躍,彈在玻璃上啪啪作響。
  “今年天氣真怪,秋天了還有雷雨和冰雹。”程睿敏說。
  “嗯。”譚斌分明走神。
  她想看看他的傷勢,又覺得唐突而冒失。
  程睿敏極力想驅散凝滯的空氣,於是繼續剛才的話題:“派出所找過你?”
  “啊?對,他們找我問話。”
  一天之內,兩次和同一個派出所打交道,想起那個片警驚異的表情,譚斌嘴角有一絲無奈的笑。
  “你跟他們怎麽說的?”
  譚斌低頭,有點兒慚愧,“前麵照實說的,後來的場麵,我說被傷至腦震蕩,不小心就把油門當作刹車,他們一直追問,我一口咬死,就是錯踩了刹車。”
  “挺好。”程睿敏笑笑,“嚴謹要和你對口供,我告訴他,他根本沒有見識過Sales忽悠人的水準。”
  譚斌更加羞愧,“不好意思。”
  “以後千萬小心,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麵,遇到不講道理的,能忍則忍,你得先保證自己人身不受傷害。”
  “我知道。”譚斌點頭,隨後補充,“你也一樣。”
  她抬起眼睛看著他,眼神中複雜的含義,足以讓程睿敏將目光避開。
  他遲疑,雖覺難以啟齒,終於還是問出來,“那……男朋友的下落,有沒有進展?”
  “有。”譚斌的聲音很低,“警方今天找到他的手表和相機。”
  程睿敏挑起眉毛,微覺意外。
  “手表和相機?”
  “是,有兩個人用它們和牧民交換食物和衣服,據說,那兩人的樣子,很象警方通緝的毒販。”
  程睿敏心裏咯噔一下,張張嘴又不知該說什麽。如果沈培真的在草原中和逃犯遭遇,的確是凶多吉少。
  他伸出一隻手,手指無意識地塗抹著茶幾上的水漬。
  他很少有這種不知所措的動作。
  譚斌勉強一笑,“我覺得……還好吧,總好過……好過……生死不明。”
  她的聲音顫抖,然後哽咽,最終沒能忍住,深埋下頭,手遮著額頭和眼睛,雙肩和背部劇烈發抖。
  程睿敏挪到她身邊,躊躇良久,輕歎口氣,隻把手放在她的肩頭,安撫地拍著,就象他平日安慰沮喪的下屬。
  “警方還在找那兩人對吧?”他勉強組織著措辭,自己都能感覺到語言的無力,“他們現在最想的,是活著逃脫追捕,不見得有傷人的心思。你安下心,再等幾天,說不定就有消息。”
  這一次譚斌卻很快平靜,抬手抹去眼淚,“對不起,我失態了。”
  程睿敏慢慢退回原處,“明早去雍和宮上柱香許個願吧, 都說雍和宮的香火是最靈的。”
  譚斌一怔,“我不信佛。”
  “看得出來。” 程睿敏溫和地說,“我也不信。但是那個地方,也許能讓你感覺到平靜和希望。而奇跡,隻有你真正相信的時候,它才會出現。”
  譚斌低下頭不說話,眼角還有未幹的淚痕。
  外麵冰雹的聲音漸漸止了,隻剩下單調的雨聲,似瓢潑,不見絲毫雨停的跡象。
  客廳電話此時驟響,程睿敏說聲“對不起”,走到書房接聽。
  笑聲一傳出來,便知道是嚴謹。
  “喂,上手了沒有?我沒攪黃你的好事吧?”
  程睿敏異常惱火:“你把人巴巴地騙來,這麽大雨怎麽辦?你滾過來,把人送回去。”
  此處是別墅集中的地方,很少有空出租車經過,天氣不好的時候更加困難。
  嚴謹笑得直喘氣,“程小幺,這是多好的借口啊,老天都在給你創造機會,你再矯情,當心天打雷劈。”
  “少廢話,趕緊開車過來。”
  “老子沒那閑功夫。”嚴謹一字字說完,撲嗒一聲掛了電話。
  程睿敏氣得說不出話,站在窗前猶豫很久。
  他回到客廳,發現譚斌站在樓梯過道處,正仰臉注視著牆上的照片。
  樓梯下的空間長約六米,十幾平米的牆壁上,掛滿了相框。
  那些鏡框是程睿敏從世界各地搜尋來的收藏,各種材質都有。
  其中一部分黑白照片,顏色已經發黃,顯然經過了不少年頭。
  譚斌看到戴著紅領巾的少年程睿敏,一位五六十歲的清瘦老人摟著他的肩膀,身後是S大著名的標誌。
  更早一些的,一看就知道是母子兩人,眉眼的神韻頗為相似,那女子脂粉不施,身上的裝束是八十年代初的服飾,但五官秀麗,笑容溫柔, 竟是難得的天然美女。
  一路看下來,譚斌隱約覺得少點什麽,卻又想不起為什麽。
  此刻讓她目光定格的,是一幅彩色照片。
  三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並肩勾腿坐在石欄上,對著鏡頭笑得青春燦爛。
  此刻讓她目光定格的,是一幅彩色照片。
  三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並肩勾腿坐在石欄上,對著鏡頭笑得青春燦爛。
  雖然年少青澀,但容貌與今日相比,似乎並無太大變化,一眼就能認出。
  照片中的嚴謹咧著嘴毫無顧忌地大笑,程睿敏則笑得收斂,頭頂卻直直豎著兩根手指,乍一看象蝸牛的觸角。而手指的主人,一臉無辜地看向前方,笑容純真清澈。
  他的形容在三兄弟中最為出色,五官輪廓分明,譚斌不由湊近多看了兩眼。
  程睿敏靜靜地站在書房門外,她看照片,他看她背影,兩個人都沒有動。
  客廳內一時間沒有別的聲音,四周隻餘雨聲不停。氣溫在雨後驟然下降,近燈光處似凝起一層霧氣。
  直到譚斌轉身,發現程睿敏就站在身後,頓時嚇了一跳。
  “對不起。”她立刻道歉,“一時好奇。”
  程睿敏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落在牆壁上,然後他笑一笑,“沒關係,掛在這兒就是給人看的。”
  譚斌問:“三劍客?”
  “對。高考完拍的,挺傻的是吧?”
  譚斌抿緊嘴唇沒有出聲,分明是有點默認的意思。
  程睿敏走過來,伸出手指在鏡框玻璃上抹了一下。指尖一層薄薄的灰塵,象已經塵封的往事。
  “轉眼就十幾年了,做夢一樣。”他說。
  “都一樣。”譚斌微笑,“我現在還常做夢,發下來一堆卷子,旁人刷刷地答題,我卻一個字都看不懂,夢裏一身一身出冷汗,醒過來按著心口慶幸,說幸虧是夢,這時才能想起,已經過去十年了。”
  程睿敏看她一眼,失笑。
  “這幾年和考試有關的夢少多了,又換了花樣,不停地丟合同,各種各樣的原因……”
  譚斌知道自己話多,可是隻有不停嘴地說話,才能勉強壓下心口的鈍痛。
  “你太緊張了,對自己要求太高。”
  “你說的對,以前Tony批評過,我對人對己都太苛刻,凡事強求十全十美,連累得周圍人都陪著我緊張。”
  這些人裏自然也包括沈培。
  不一樣的是,沈培從不抱怨。之前以為他天性溫厚,但把前塵舊事一一過目,譚斌發覺,不過是他有足夠的耐心容忍她。
  程睿敏卻保持沉默,望著她出神。
  一天之內她似已憔悴落形,濃密的長發胡亂夾在腦後,碎發濺落,紛披在額角頸後。原本標致的麵孔,因為沒有上妝,臉頰嘴唇都缺乏血色。
  他終於伸出手,撫摸著她的鬢角,語氣非常非常地溫柔,“這沒什麽,不要總是苛責自己。”
  譚斌受驚一樣抬起眼睛。
  兩個人站得如此接近,可以看到對方瞳孔中小小的自己,但又似隔著一線天。她不敢動,也不能動,整個人如被點了穴道。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忽然醒悟,踉蹌後退,語無倫次,“我……太晚了……對不起……我該回家了。”
  程睿敏也退後,身體靠在樓梯上,象剛打完一場仗,累得幾乎說不出話。他看向露台,大雨還在不停地下。
  “我想……”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你回不去了。”
  譚斌象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又象是沒有完全明白,所有的矛盾掙紮都清清楚楚暴露在臉上。
  看著她略帶淒惶的神色,程睿敏的心口疼而苦澀,但能見到她片刻的掙紮痛苦,到底還是值得的。
  譚斌最終鎮靜下來,“明天還要上班,我真的要回去。”
  程睿敏無奈,“這附近方圓三公裏,不會有一輛空出租車,你怎麽個回法兒?”
  譚斌沒有回答,而是繞過他走到沙發處,從背包裏取出一個印有“同仁堂”標誌的塑料袋。
  “明天開始,每天一丸,黃酒化開,敷在傷處。”她把一盒活血化瘀的外傷中藥放在茶幾上。
  程睿敏遠遠抱臂站著,並不說話。
  譚斌把背包挎在肩上,抬頭笑一笑:“可以電話叫車的,你沒有試過嗎?”
  程睿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置可否。
  她坐在玄關處換鞋,再抬頭,程睿敏已把手臂支在牆上,擋著她的去路。
  “別回去了。”他的聲音很平靜:“這種天氣,又是城外,你叫了車不一定有人願意來,就算有車,你一個女孩子,自己回去也不安全,我今天又實在不能開車。”
  譚斌安靜地看著他,堅決地搖頭。
  “留下來有這麽難嗎?你對我這點兒信任都沒有?”
  程睿敏依然維持著風度,緊繃的嘴角卻分明有壓不住的火氣。
  他明顯誤會了。
  譚斌想說,不是不信任他,她不能信任的,是自己。
  但是她忽然間鬆懈下來,這樣子較勁,為難自己也為難別人,有什麽意義?又能證明什麽?
  譚斌頹然脫下穿了一半的鞋,低聲說:“好吧,麻煩你了。”
  程睿敏反而一怔,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帶她到一層客房。
  客房麵積不大,卻家具齊全,牆上掛著小液晶電視,外麵連著一間小小的浴室。
  他從衣櫃裏取出一套未拆封的男式睡衣褲,並一一交待,“廚房有電熱水壺,冰箱裏有飲料,你別拘束,當自己家一樣。”
  譚斌也客氣得不得了,“今天騷擾你太多,實在抱歉。”
  程睿敏牽牽嘴角,表情似笑非笑,帶著一點奚落的味道。
  譚斌避開他的眼光,低聲說:“今晚傷處可能很疼,冰敷會好過一點兒,實在頂不住,可以吃止痛藥。”
  四年前她曾在浴室摔過一次,知道個中滋味,那個晚上疼得她落淚。
  程睿敏點頭,“我在二樓,還有些郵件要看,有事你叫我。”又說,“房門可以從裏麵上鎖。”
  譚斌知道把他得罪了,索性緊閉嘴唇,什麽也不肯說,反正欠他的已足夠多。
  程睿敏便不再多話,關門離開。
  洗完澡換上睡衣,譚斌關了燈,打開電視機。
  一天內發生的事太多,其實就算回家也睡不著。
  HBO正在播一部愛情片,節奏沉悶,她卻看進去了,並被劇情感動。
  故事很老套,取自毛姆的小說。
  二十年代的英國貴族少婦,隨著醫生丈夫來到中國上海,終日被孤獨和沉悶包圍,狹小的社交圈裏,她很輕易地愛上另一個已婚男子。
  後來她跟著丈夫深入霍亂猖獗的偏僻鄉鎮,夫婦攜手對付病困的過程中,她重新認識了自己的丈夫,當他們互相敞開心扉之時,丈夫卻不幸染上了霍亂。
  影片的最後,女歌手用無比哀怨的聲音唱出:“戀愛中每一個瞬間都可能就是一生, 時光都已經不再,你比我更永恒……”
  譚譚斌靜靜坐在黑暗中,眼淚流了一臉。
  她害怕獨自麵對一片寂靜,靜至無法逃避自己真實的內心。
  遙控器把頻道變來變去,變換的光影映在她的臉上,閃爍不定。一直到淩晨三四點,終於支撐不住,昏昏沉沉睡過去。
  夢中迷迷糊糊的,似有人輕輕推她手臂,她不耐煩地皺眉,裹緊身上的薄被,轉個身接著睡。
  睜開眼就已經八點半,她哎呀一聲坐起來。看看四周,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電視關了,身後的靠枕被抽走兩個,腦袋下麵隻剩一個鴨絨枕頭。
  原來並非做夢,夜裏分明有人進來過。
  她怔怔地再坐一會兒,磨磨蹭蹭下床,進浴室洗頭洗澡。
  洗臉台上有強生的嬰兒護膚品,勉強適用。沒有化妝品,隻能以提包裏的粉餅和唇膏草草對付。
  然後她發現昨晚脫下的衣服不見了。
  正咬牙站在房間正中,猶豫是打電話呢,還是穿著睡衣出去,房門畢剝畢剝響了幾聲。
  譚斌隻好拉開門,門外站著的,卻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
  她手臂上搭著的,正是譚斌失蹤的衣褲,已經熨燙整齊。
  “姑娘,”那中年婦女嗓門挺大,“小程上班去了,他讓把衣服收拾了交給你。”
  譚斌道謝接過,看到一件保潔公司的圍裙,她明白,這是替程睿敏收拾房間的鍾點工。
  十分鍾後她換了衣服離開,最終沒好意思問問這位大姐,到底是誰進過她的房間。
  程睿敏沒有解釋,也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那天早晨,譚斌也在盡量忘記昨晚發生過的事。
  程睿敏沒有解釋,也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那天早晨,譚斌也在盡量忘記昨晚發生過的事。
  她也是第一次遲到得離譜。
  將近十點才遮著一副墨鏡,匆匆走進辦公室。白襯衣灰西褲依然無懈可擊,但沒有化妝的臉色,顯得異常蒼白。
  人也沉默,進門就一聲不響地坐進格子間。
  摘了墨鏡,能清楚看到左眼下青腫的痕跡,嘴角結痂的傷口。
  同事和她打招呼,對她臉上的傷痕視而不見。
  這種可能涉及隱私的話題,除非雙方關係特別近,隻能留待當事人自己解釋。
  唯有坐在前麵的部門秘書,回頭看了又看,終於忍不住:“Cherie,你臉上怎麽啦?”
  “摔的。”譚斌頭都沒抬,語氣很不耐煩,“操你自己的心!”
  小秘書吐吐舌頭,不敢再多話。
  一晚上隻睡了三四個小時,譚斌撐得異常辛苦,眼前一陣陣發黑,隻能靠咖啡提神。
  可以請假,但家裏有太多的角落,讓她想起沈培,胸口便象刀剜一般銳疼。她情願有事情把腦子占滿,這樣才不會胡思亂想。
  打開outlook檢查郵件,滿屏的文字在眼前跳躍不定,讓人心頭煩躁欲嘔。
  她定定神,喝口咖啡,努力集中起精神。
  看到發件人裏有劉樹凡的名字,不敢怠慢,立刻點開。
  昨天下午兩人談到一半,譚斌就匆匆離開,劉樹凡晚間飛往新加坡之前,給譚斌留下作業,今天務必把三季度的銷售數字落實。
  郵件中的數字,比之前的目標,高出了百分之二十。
  這是程睿敏離開後的第一個季度,如果數字慘淡,劉樹凡臉上會很不好看。
  也是譚斌擔任Acting總監後的第一個季度,任務是否能完成,對她能否把Acting這個單詞從名片中去掉,也至關重要。
  譚斌扶著額頭,覺得一側太陽穴怦怦亂跳。
  PNDD的集采合同,下個季度才有可能完全結束,計入銷售業績。
  河北和天津地區的銷售機會,既沒有意外也沒有驚喜,唯一可以挖掘到增長機會的,是北京地區其他行業的客戶。
  但北京地區的銷售經理周楊,看到數字就跳了起來。
  “絕對不可能。”他嚷嚷,“誰同意的?簡直瘋了!”
  譚斌按住他的肩膀,“Young,稍安勿躁,不是在和你商量嗎?”
  帶了兩個多月團隊,譚斌基本上已經摸透他們的脾氣。
  周楊是那種典型的吃軟不吃硬的消極性格,對任何建議要求,第一反應肯定是否定,但如果能按捺住他的性子,說明道理之後,他也會接受。
  周楊氣哼哼地坐下,臉扭到一邊,鼻孔裏似乎向外噴著冷氣。
  譚斌隻裝做沒看見,慢騰騰地繼續說:“這是Kenny敲死的數字,我還沒有點頭,因為沒有和你們確認。退一萬步,即使我們不能完成,也該有個合理的理由和數字,提前給Kenny對吧?”
  周楊喘氣的聲音低了下去。
  “把你手裏所有的銷售機會都亮出來吧。”
  周楊抬頭,“我都列給你了。”
  譚斌微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Young,我太了解你,兜裏總喜歡藏一點兒,好孩子,還是拿出來吧,該藏著掖著的,我也會幫你。”
  周楊被一聲好孩子叫得沒了脾氣,隻好接上投影儀,把Excel表打在大屏幕上。
  他邊調整著焦距邊嘟囔,“反正我做不到,太沒譜了。”
  譚斌不去和他理論,隻顧專注地盯著屏幕,強迫他一個個確認著機會率。
  最後把所有機會率在80%以上的銷售額加起來,得出的數字,已經非常接近目標。
  周楊照例反對,但是口氣不再強硬:“這不行,百分之八十的機會,隨時會崩盤,老大你不能害我!”
  有了這個數字,譚斌心裏多少有了底。
  她不想太逼他,又要給自己給劉樹凡一個交待,隻能采取折衷的辦法。
  “這樣吧,咱們達成一個Agreement,第一,你必須要保證完成原來的target,第二,我答應你,這多出來的部分,我按Up Sales報上去。隻要能達到,你需要任何資源,人手也好,折扣也好,都可以提要求。”
  周楊立刻直起身,“真的?”
  “真的。”
  “那好。”周楊馬上開出條件,“我要換助理。”
  譚斌驚訝:“方芳?”
  “對。”
  “為什麽?”
  “我沒有用過這麽笨的助理,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你也不知道她天天在做什麽,偶爾支她辦件事,你知道她說什麽嗎?她居然跟我說,她是銷售助理,不是秘書。”
  譚斌沉默片刻,然後問:“她不知道該做什麽,你有沒有告訴過她該怎麽做?”
  周楊不屑地回答:“都要別人告訴她,還要她幹什麽?老大你天天教育我應該怎麽做了嗎?”
  譚斌想了想,很快明白問題出在什麽地方。
  方芳跟著她的時候,每個月的月初,她會做一份Action Plan交給方芳,每周一次Review,月末再做次總結。
  而周楊是大咧咧的風格,最討厭做計劃,他自己心裏當然有數,跟著他的人難免一頭霧水。
  她看看腕表,已接近午餐的點兒,隻好長話短說,“Young,我相信你是最好的銷售經理,不然不會把你放在北京的位置上。但我對你有一個要求。”
  周楊露出詢問的表情。
  “不要輕易否定自己的下屬,你是他們的Manager,也是他們的教練和指導,對他們的成長負有責任。想過沒有,球隊輸了球,先下課的,為什麽往往是教練?”
  周楊並不同意,一副抬杠的架勢,“如果是中國足球隊,誰下課都沒用。”
  譚斌無奈,做個暫停的手勢,“好好,回頭咱倆找個時間細談,你先保證銷售完成Target。今天我和方芳先談談。”
  但她沒想到,午飯時剛和方芳提起話頭,方芳就哭了。
  “我不幹了,真的沒法再和他共事。”
  譚斌遞紙巾給她,“哎喲,怎麽又哭了?以前你沒這麽多眼淚嘛。”
  方芳把臉埋在紙巾裏,抽噎一會兒止住眼淚,“你給我調個地區吧,哪兒都行,出差也沒關係。我快被折磨瘋了,自從轉到他名下,就沒有痛快過,怎麽都是錯,我壓根兒就沒做對過事。”
  譚斌放下筷子,苦笑,發覺自己低估了事態,這已經不是調停可以解決的矛盾。
  上下級之間變成水火不容的情勢,不可能是一方的錯,十有八九雙方都有問題。
  不過現在隻能先安撫一方。
  想了想她說:“我問你,假如我給你調個地區,你發現和新老板也合不來,那時候該怎麽辦?”
  方芳切一聲,“我不信,象他這麽BT的有多少?總還有好老板吧?”
  譚斌籲口氣,心裏暗暗搖頭,聲音便有點嚴厲,“我上次跟你說的話,你根本沒有聽進去。Young的工作能力很強,跟著他你能學到很多,為什麽你就不能調整心態,好好和他相處?”
  “我已經盡力在做了,我尊重他,事事都征求他的意見。可他呢?他為什麽不調整心態,學學怎麽去尊重別人?他要做什麽,從來不提前打招呼,想起一出是一出,我還要天天和他玩猜心遊戲,猜錯了就發脾氣。他誰呀他?我服侍自己爹媽都沒這麽上心過。”
  她的語氣衝動而激烈,臉漲得通紅。
  譚斌看著她反而笑了,“我說方芳,你交過男朋友沒有?”
  方芳一愣,“什麽?”
  “有男朋友嗎?”
  “有。為什麽問這個?”
  “你有沒有發覺,男性大多有一個特征?他很少主動挑起話題,因為他們不認為自己應該說太多的話。想知道他在想什麽,你必須有技巧地強迫他說話。”
  “還需要技巧?美死他。遇到這種情況我就找碴吵架,吵到一定火候他就把心裏話吐出來了。”
  “看,”譚斌攤開手,又眨眨眼,“這也是一種技巧。”
  方芳噗哧一聲笑出來,情緒好了許多,“你在鼓勵我和Young吵架?”
  “No,No, No。”譚斌搖手笑,“我是說,他首先是個男人,然後才是你的Line Manager,對付他和對付我不一樣。”
  方芳抬起頭認真地說:“Cherie,我做你助理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用對付這個詞。”
  “啊,真的?謝謝謝謝!可姑娘你不覺得我跟你媽一樣羅嗦?我現在倒有點後悔,那時候事無巨細,管得太細太多,反而限製了你自己做決斷的能力。”
  上司在忙著自省,方芳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隻好陪笑。
  譚斌接著說下去,“你能針對不同的客戶對症下藥,為什麽不能把你的老板也當作客戶?”
  “老板和客戶能一樣嗎?”
  “為什麽不一樣?客戶那裏你銷售的是產品,老板跟前你銷售的是自己。 而且職場中有什麽好壞之分?上司更不適宜用好壞來評價。”
  “那用什麽?”
  “公平,或者非公平。你為他做事,貢獻你的時間和精力,他給你資源和個人發展的機會,雙方等價交換,隻要交易公平就OK。至於什麽合不合得來,那不是professional的表達方式。”
  方芳垂下眼睛,手指緊緊絞在一起。半晌開口問:“那我現在怎麽辦?”
  譚斌沒有立刻回答,反問她:“你覺得Young性格中最突出的特征是什麽?”
  方芳認真想一想,“外向,精力過剩,不拘小節。”
  “你們倆如今最大的問題是什麽?”
  “那個……溝通不暢,我不知道怎麽和他溝通。”
  “完全正確,看來你很明白。”譚斌笑一笑,“那為什麽會搞成今天的局麵?還是思想轉不過彎?”
  “嗯。”方芳低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譚斌指著桌上的菜碟,“好了好了,先吃飯,待會兒菜全涼了,吃完我教你一個辦法。”
  回公司的路上她麵授機宜,“周楊不肯說,你可以試試自己先說。每個月用一頁PPT文件,寫下你認為本月最重要的幾件事,注意,隻一頁,事件不要超過七個……”
  方芳插嘴:“為什麽不能超過七個?”
  譚斌微微皺眉,“你沒上過Business Writing這門課?七個是一般人注意力和記憶力的極限。”
  “對不起,您接著說。”方芳臉紅。
  “ 每件事,你試著用三句話表達清楚,包括你期望的結果,需要的支持和可能的風險,然後看他什麽反應。月末的總結報告可以詳細一點兒,但也不要過分,你隻要讓他明白,你都遇到了什麽阻力,怎麽處理的,結果是什麽,就OK。”
  方芳猶豫,“他要是不感興趣怎麽辦?”
  “堅持,這是摸索老板期望值的機會,他不感興趣,說明那些不是他最想看到的,接著尋找雙方的偏差在哪裏。關鍵是調整好心態,這是你工作的一部分。答應我,再堅持三個月,如果集采結束,你還是不能適應,我們再談論換地方的可能性。”
  方芳眼圈有點泛紅,“對不起,我知道你壓力很大,還給你添麻煩。”
  譚斌偏過頭笑,“我也不是三頭六臂,做得好不好,完全靠你們支持,聽話,回去好好幹。”
  “好。”
  回到辦公室,譚斌寫了一份郵件發給HR的同事,請她給周楊安排關於Leadership的培訓。
  溝通是雙方麵的,公平起見,周楊也應該學會如何和女性下屬相處。
  之後她提前離開公司,真的去雍和宮上了三炷香。
  在北京生活了近十年,卻從未走進過雍和宮。她學這別人的樣子,似模似樣的磕頭,上香。
  臨到許願,她心裏翻來覆去隻有一句話:請保佑他平安回來!
  一滴眼淚落在蒲墊前,水暈迅速洇開,消失在磚縫裏。
  隨後幾天,譚斌和黃槿幾乎一天一個電話,她知道沈培的父親出院回家,甘肅警方的搜索徒勞無獲,既無沈培的消息,也沒有兩個毒販的行蹤。
  每天上班下班,機械地處理著手頭的日常業務,外表看不出任何異樣。
  但她夜夜失眠,要靠酒精和安眠藥,才能睡幾個小時。藥物控製下的夢境支離破碎,醒過來記不得任何細節,心髒總在砰砰狂跳。
  床頭的燈光映著她和沈培的合影,譚斌翻身,臉埋進枕頭裏。
  其間文曉慧在MSN和QQ上找不到她,發短信不見回複,打電話語焉不詳,終於焦躁起來,下班時分在公司門口堵到她。
  譚斌出門時明顯一怔,有些意外,但什麽也沒有說,拉開車門坐進去。
  等她轉過臉,文曉慧猛抽一口冷氣,“怎麽象抽過大煙,整個人都縮了水?這臉上……到底出什麽事?”
  譚斌眼角的青紫略有消退,卻依然觸目。她無法再隱瞞,隻得一五一十交待。
  但她沒有提到和程睿敏獨處的一夜。
  那天之後他沒有再聯係過,譚斌不敢回想,仿佛心口溫軟的一塊,柔軟得無法碰觸,她隻怕日子久了,那點溫度會隨風飄逝。
  幾次欲撥電話,按下撥通鍵前又改了主意。她不知道除了問問傷勢,還能跟他說什麽。
  文曉慧開車,一直維持著沉默,然後問:“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一個人悶著?”
  “我都不知道如何消化,說給你聽有什麽用?多一個人擔心。”
  文曉慧用眼角的餘光瞟她,表情無奈,“行,你就一個人死撐吧,我看你哪天崩潰。”
  譚斌動動嘴角,算是回答。
  文曉慧歎口氣,趁著紅燈騰出右手,撫著她的臉安慰,“沒事的,寶貝兒,沈培會沒事的。”自己也覺語氣空洞無力。
  譚斌反而笑了,“這麽曖昧,警察哥哥就在外麵,你別嚇著人家。”又說,“臉上一點粉,全讓你蹭下來了。”
  見她還能笑出來,文曉慧知道無恙,暫時放心,專心送她回家。
  譚斌卻聊起別的話題,“你還好?”
  “你指什麽?”
  “所有。”
  “你是想問,我和張偉光的事吧?”
  譚斌不說話,表示默認。
  “他打過幾回電話。我沒接。周末在家收拾房間,瞧見他送我的那些東西,看著惡心,卻下不了決心處理。佩服人家言情片女主角,幾克拉的鑽戒,一揚小手,嗖一聲就甩進海裏,多瀟灑,覺得自個兒拖泥帶水的特沒勁。”
  譚斌聽得哭笑不得。
  “比較特別一點的新聞是,那丫頭前天找過我。”
  “啊?”譚斌意外,“她已經占盡便宜,還找你幹什麽?”
  “不甘心哪。你想啊,丫覺得那麽大一塊香餑餑,出盡百寶才弄到手,就等著我撒潑打滾哀求她放手,好鞏固鞏固勝利者的成就感,我卻沒聲了,她多沒趣,多寂寞啊!”
  “她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還能說什麽,就告訴我他有多麽愛她唄。” 文曉慧不屑地冷笑,“那天她穿件小禮服裙,亮閃閃的黑色,樣子倒不錯,可那質地,太陽光下看,非常非常象垃圾袋,看得出來費心打扮過,濃妝,假睫毛有半尺長,大白天明晃晃露著前胸和半個後背,整間咖啡館的人為之側目。我看著她,真覺自己淪落,怎麽會混到跟這種貨色爭一個男人? ”
  譚斌拍拍她的手背,“我說,任何智商七十以上的正常人,遇到這種事,隻會找個牆角自己偷樂,小朋友裏也有非常懂事的,這麽白癡找罵的並不多見。”
  “就是。我跟她說,那真好啊,姐姐也替你高興,快點讓他娶你回家吧,不然年年都有十八歲的妹妹成年,你得多累啊!”
  譚斌笑,心頭一塊石頭頓時落地。
  車子到了小區門口,兩人揮手道別。
  轉過身,譚斌臉上的笑容就垮下來,進了家門,房間內還是她離開時的樣子,拖鞋一左一右甩在玄關處,一室的岑寂撲麵而來。
  不管她心裏擱著再多的事,日子還要繼續。
  周末和田軍依舊約在壁球俱樂部,他果然帶著女兒晴晴同來。
  那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穿一身運動服,臉有點圓潤,可是眉清目秀挺可愛,就是話少。
  譚斌連續欠覺,體力便有點跟不上,一局下來就臉色發白,隻好請來陪練繼續。
  她在一旁逗晴晴說話,那小孩卻挺酷,回她時“嗯”“啊”“是”,一直沒有超過三個字。
  譚斌暗笑,心說這孩子頗有乃父之風。
  趁著田軍下來擦汗喝水,她過去商量:“我想帶晴晴出去玩半天。”
  田軍今天的目的,本來就不是為了打球,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並開玩笑說:“打罵都由得你,隻要不把我們晴晴拐賣了。”
  臨到和晴晴商量,她從齊刷刷的劉海下麵,目光灼灼地打量著譚斌,半晌才點頭。
  譚斌曾向年長的同事請教十幾歲孩子的心理,同事給她推薦了兩本小說,據說出自其女兒最喜歡的兩位言情天後。
  譚斌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其間忍過無數次關閉電腦的衝動,終於看完一本。
  她深感困惑,頻頻問:“我一般大的時候,看的是古龍和亦舒,最不濟也是嚴沁,現在的孩子在想些什麽?”
  同事一言以蔽之,“Cherie,你顯然老了,也過時了。”
  此刻過時的她也隻能硬著頭皮上陣。
  臨行前譚斌多個心眼,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追問一句:“嫂子知道嗎?最好和她打聲招呼。”
  田軍驚訝於她的細心和敏感,“沒事兒,你們去吧,我和晴晴她媽已經說過了,她知道。”
  譚斌的寶萊還在車行整修,此行特意借了文曉慧的車充數。
  問晴晴想去哪兒,她顧左右而言他,“譚阿姨我喜歡你的頭發。”
  不容易,這回總算多於三個字。譚斌笑著回應:“你頭發也挺好看,誰帶你收拾的?”
  “我媽。”晴晴恨恨地揪著劉海,“她的審美土死了,又不許我自己拿主意。”
  譚斌想笑,又怕傷了孩子的自尊心,隻好扭過臉強忍。
  一時想起自己的高中年代,偷偷喜歡上同班的校藍球隊長,渴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剛在頭發上玩點花樣,便被母親發現,斥為不務正業,勒令立刻改回原樣。
  回顧自己灰撲撲的少年時代,譚濱時常感覺遺恨。有時和母親玩笑著提起,母親亦有悔意,但仍然嘴硬:我那是為你好,否則你怎麽能考上大學?
  她忽然同情起晴晴,索性帶她到自己常去的發廊。
  學生不能燙發染發,也不能變化太大,和發型師商量半天,發型師終於下了剪子。
  晴晴顯然挺有主意,並沒有聽任他們擺布,不時製止發型師的手勢,詢問他的意圖。
  譚斌感覺尷尬,發型師倒顯得怡然。這小孩雖然挑剔,可還算禮貌,他平日見識的顧客,比她難纏的多的是。
  在他的手下,新發型漸顯雛形。其實也很簡單,不過劉海削薄,露出部份額頭,兩側頭發剪短,修出層次,自然內卷的發梢遮住鼓鼓的腮幫,臉型頓顯秀氣。
  晴晴對著鏡子看了半天,終於點頭,表示還算滿意。
  譚斌如蒙大赦,深覺現在的小孩不好對付。
  再上車,晴晴明顯活潑起來,問題又多又刁鑽,問得譚斌無法應付.,幾乎敗下陣來。
  象是“你長這麽好看,老板會不會騷擾你”,或者“你的老板帥嗎?你是否會愛上他”之類,譚斌冷汗直冒,不知該如何回答。
  晚飯兩人去了馬克西姆西餐廳,譚斌耐心教她如何點全套西餐,如何用葡萄酒佐配不同的食物。
  這時候晴晴已完全放下戒心,絮絮向譚斌述說心事。
  少女的煩惱,無非是暗戀某位學長,卻得不到回應。
  譚斌給她倒一點點水果汽酒,笑笑說:“高一的時候,我也喜歡過一個人。他學習很好,所以特別驕傲,傲得凡人不理那種。我很生氣,心說有什麽了不起,然後拚命用功,直到名次和他並駕齊驅……”
  晴晴聽得出神,一路問:“後來呢?是不是他開始倒追你?”
  “不是你想象的故事。”譚斌微笑,“等我超過他再回頭,忽然發現,他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我以前看到的,那些讓我著迷的優點,都是我自己一廂情願加在他身上的……”
  這麽深奧的話,晴晴居然聽懂了,她問:“我要站得比他高,才能看到真正的他,對嗎?”
  譚斌欣慰地點頭,同時拍拍她紅緋緋的臉蛋,以示鼓勵。
  終於談到學習,譚斌盡量輕描淡寫地說:“英語隻是門工具,不用想得太複雜,掌握了它,它就能幫你打開世界的另一扇窗,你會看到許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包括你爸爸媽媽。”
  不知道這些話能在晴晴的心中停留多久,但周一和田軍見麵,她發覺所做的努力,已在田軍身上出現效果。
  當邀請田軍出席周四的技術交流時,田軍沒有立刻拒絕,隻是為難地解釋:“前麵幾個交流我都沒有去,隻參加你們的,對其他供應商不公平。”
  譚斌隻好退而求其次,“那您能派個代表嗎?我們準備的資料,不全是技術方麵的,與業務發展也有關係,如果隻有設備部的人參見,對最後的結果評定,不能算是太全麵公允,您說對吧?”
  田軍猶豫片刻,““把你們的資料留下,我先看看再說。”
  譚斌見他口氣鬆動,立刻取出事先準備好的文件。
  不過涉及保密,她隻能把內容提要摘出來,又挑了幾頁和業務發展有關的文字打印出來。
  田軍默默看了兩遍,然後客氣地說:“這些信息,最感興趣的,應該是市場部。這樣吧,我和市場部廖總打聲招呼,請他們派代表出席,你看行嗎?”
  口氣雖然委婉,表達的意思卻很堅決,業務部在前期不會介入。
  譚斌有點失望,心裏暗自揣度一會兒,覺得市場部廖總也是招標組副組長,如果能有副經理一級的人出麵,勉強也壓得住場麵。
  而招標剛進入狀態,逼得太緊,容易適得其反,反而招人反感。
  她趁機鳴金收兵,忙不迭道謝。
  那天晚上,她照例支著電腦繼續加班,十點左右,收到一個奇怪的電話。
  電話接通,信號非常不好,時斷時續,隻聽到一個人嗚啦嗚啦地大聲喊話,她卻聽不懂一個字。
  以為有人惡作劇,她耐著性子問:“你是誰?請說中國話好嗎?”
  那邊頓時安靜下來,過一會兒,撲噠一聲掛了電話。
  譚斌搖頭,把手機扔到一邊,接著寫她的報告。
  寫著寫著,不知心裏哪根弦顫動一下,她的手突然有點發抖。
  從手機裏調出剛才的號碼,三秒鍾後,網上查詢的結果分明是:卡號歸屬地,甘肅甘南,神州行卡。
  譚斌手指冰涼,幾乎捏不住手機。她撥回去,回鈴音一遍遍回響,卻沒有人接。
  再撥幾次,對方關機了。
  譚斌無計可施,一時間緊張得渾身哆嗦。
  那號碼既然是神州行,街頭隨處就可以買到,不需要任何證件,自然不能依靠它找到機主信息。
  咬牙坐了一會兒,她翻出錢包,裏麵有張卡片,是上回甘肅省公安廳兩個警察留下的聯係方式。
  這一次很順利,隻一聲回鈴,電話就通了,聽聲音是那個老警察。
  他抄下號碼,告訴譚斌保持手機和其他通訊方式二十四小時暢通,對方很可能再打回來。現在首先要確認的,是打電話的人的確和沈培有關。
  譚斌問:“可是他們說話我聽不懂,該怎麽對話?”
  “聽你的描述,很可能是當地藏民,他們很多不會說漢話,可聽得懂。我們會申請監聽和翻譯,但人員設備到位,法定程序批準,都需要時間。你聽著,再有類似的電話,用緩慢清楚的普通話告訴他,繼續保持聯係,並讓他們提供沈培活著的證明。”
  譚斌楞一下,忽然反應過來,“您懷疑是綁架?”
  “不一定,如果綁架,他們很有可能去找沈培的父母。”
  當晚譚斌把客廳的市話挪進臥室,手機鈴聲調至最大,生怕錯過再次來電。
  但整晚手機都沒有再響起。
  第二天一早嚐試著撥過去,那個號倒是開機了,依然如故,無人接聽。
  聽筒裏一聲接一聲的回鈴音,讓譚斌幾乎有砸東西的衝動,覺得自己再次接近崩潰邊緣。
  稍晚譚斌通知黃槿,請她把新情況轉告沈培的父母。
  上午十點的時候,蘭州傳來消息,譚斌提供的號碼,果然是甘南自治州的神州行號段,持機人位於碌曲阿不去乎附近。
  老警察又告訴譚斌,從後天開始,她的手機和市話,沈培父母的電話,都將被公安局監聽。
  雖然監聽不會涉及業務往來的通話,她還是按照規定,向Line Manager 和HR做了通報。
  劉樹凡隻覺她最近鬱鬱寡歡,這時候才知道出了什麽事。
  “Cherie,你這段時間辛苦了,休幾天年假吧。”他建議。
  譚斌垂下頭,“後天就是技術交流。”
  “沒關係,利維可以幫你,Bowen也在北京。市場部廖總那邊,我和他打個招呼。”
  譚斌想一想,不再堅持,同意了。
  她現在的樣子,雖然外表看不出異常,可在神思恍惚的狀態下繼續工作,說不定會捅出大婁子。
  麵對喬利維,她隻說家裏有私事要處理,交接完工作,便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喬利維卻探過身,神秘地說:“Cherie你知道嗎?本月Sales的Review Meeting,李先生也來參加。”
  譚斌霍地抬起頭,這才是爆炸性的消息。
  李海洋,三個月來幾乎被銷售隊伍遺忘的CEO,居然又在人們的視線中出現。
  譚斌一向認為反常即為妖,預示著將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看她一臉大惑不解,喬利維輕輕給出答案:“歐洲那邊的Organization 調整完畢,現在輪到各個Region,他恐怕要趁機上位了。”
  譚斌現出詫異的神色來。
  喬利維笑一笑,“現在看,Ray 和Tony他們,真是六月飛雪,走得比竇娥還冤。”
  譚斌一時間震驚過度,幾乎不能言語。
  升職以後她的眼界驟然放寬,終日在這些人精間輾轉,看清了更多曾經模糊不明的細節。
  劉樹凡在MPL數年經營,前任CEO離任時,他幾乎把所有重要的部門,都換上自己的人。
  李海洋初來乍到,一直想插手幾塊重要的業務。無奈對方關防嚴密,幾乎水潑不進,直至他在程睿敏身上找到突破點。
  其他部門的人提到程睿敏,言辭間便沒有那麽客氣。據他們說,程睿敏和劉樹凡長期不和,在公司中高層已是公開的秘密,去年下半年開始,因長期發展戰略上的分歧,兩人關係更加惡化。
  而程睿敏最後被迫離開公司,明顯是因為急於求成,以至於錯誤地判斷形勢,高估了李海洋,也低估了劉樹凡。
  於是某個關口李海洋果斷棄卒,劉樹凡則陣前揮淚斬馬謖,程睿敏就成為犧牲品。
  其後以餘永麟等人的離職做為代價,促成了暫時的平靜,但李、劉兩人的較量一刻未曾停止過。
  此刻新一輪的權力角逐即將上場,平衡被打破,又會出現新的動蕩和混亂。
  譚斌天性裏沒有任何賭徒的成分,喜歡穩紮穩打。形勢未明朗化之前,她能做的,隻有繼續規矩做人,握緊客戶和銷售數字兩個重要資源。
  坐在出租車裏,她暗自歎口氣。
  想起幾次見麵,程睿敏神色間的疲倦如影相隨,顯然他離開MPL後的日子,並不好過。
  她拿出手機,猶豫一會兒,終於按下他的號碼。
  “您好!”程睿敏的聲音非常低。
  “我是譚斌,一直也沒過去看看你,實在抱歉。”譚斌小心斟酌著措詞,“背上的傷,好點了嗎?”
  “已經沒事了,謝謝你。”程睿敏的聲音大了點,但還是有氣無力。
  “你怎麽了?生病了?”譚斌起了疑心。
  他在那邊輕輕笑起來,“不是,剛從荷蘭回來,正倒時差呢。”
  “哦,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
  “沒關係,反正醒了。小譚,你那邊怎麽樣?”
  “嗯,還在等消息。”聽他聲音沙啞,譚斌不忍多說,“你趕緊休息,回頭再聊,我先掛了。”
  她把手機從耳邊移開,沒有聽到手機裏傳來的最後一句話,一個女人的聲音說:“程先生,您身上帶著心電監測儀,不能使用手機。”
  譚斌申請了四天年假,可幾天來她過得並不安靜,
  日常工作中的千頭萬緒,三個小時的交接並不能交代一切,還是有電話和郵件不停地騷擾。
  不過警方的行動還算迅速。首先根據手機的位置定位,將持機人鎖定在方圓十幾公裏的範圍內,一天後居然找到了機主。
  但傳訊結果讓人大失所望。
  機主隻是阿不去乎附近的一戶普通牧民,那張神州行卡是他的一項副業,作為流動的公用電話,服務對象是秋季遷徙期路經此地,偶有通信需要的草原牧民。
  警方調出通話記錄,發現這個號碼果真隻有打出的電話,少有被叫記錄。
  據機主回憶,那天晚上確實有一個男人找來,打了一個電話就匆匆離開。他之所以對這個男人還有印象,是那男人拿著一張舊報紙,上麵有一個手寫的電話號碼,字跡歪歪扭扭,潦草而敷衍,仿佛是蘸著醬油匆匆寫就。
  而第二天一早,這個男人,包括他的家眷、牛車和羊群,都離開了阿不去乎的地麵,沿著草原繼續向南遷移。
  警察取出兩個毒販的照片讓他辨認,他搖頭,再換沈培的照片,他還是搖頭,堅持說沒有見過這個人。
  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在這裏中斷了。
  譚斌接到黃槿的電話,聽說警方有新進展,立刻放下一切,十萬火急趕過去。
  但她沒有想到,等來的竟是這樣令人失望的消息。
  她伏下身,雙手掩著臉,忽然間悲從中來,再也不想再抬頭,全身的力氣都似消失殆盡。
  黃槿輕輕碰碰她,附耳道:“師母已經不行了,你千萬可得撐住。”
  這是譚斌第一次見到沈培的母親。清雅秀麗,遠遠看過去年輕得令人吃驚,走近了,才能從眼角額頭看出年紀。沈培的眉眼明顯來自她的遺傳,但並未得盡神韻。
  此刻她靠在椅背上,雙眼紅腫,眼神呆滯,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
  譚斌深呼吸,換上一個微笑,走過去蹲在她的身前。
  “阿姨,您別難過。我覺得是好消息。”
  她微微抬起睫毛,看譚斌一眼。目光毫無焦點。
  “您想想,這至少說明一件事,沈培他還好好活著,而且在設法跟我們聯係,關鍵是沒有落在逃犯手裏……”
  她聲音控製不住地哽咽,終於說不下去,背轉身。
  黃槿送她出門,疑惑地問:“譚斌,真象你說的?”
  譚斌不語,望著天空,半天歎口氣,“我不知道,也許他吉人自有天相。”
  後來的幾天,在譚斌的記憶裏擁擠而混亂。
  不大的兩居室裏,又擠進來三個人,兩個負責監聽的便衣警察,一個民族學院的藏族學生。
  他們在客廳裏邊執行任務邊聊天看電視,譚斌一個人悶在書房上網、收發郵件,困了就亂七八糟裹在床上睡一覺。
  環境的雜亂,反而減輕了她心頭的壓力,那幾個夜晚不再有夢。
  好在這一次,並沒有讓人們等太久。
  手機的鈴聲,在清晨六點左右響起,擾人酣夢,愈發驚心。
  0941,甘南地區的長途區號。
  譚斌直接從床上跳起來,光著腳跑進客廳。
  一切就緒,她手指哆嗦著按下接聽鍵。
  依然是她聽不懂的方言,但其中分明夾雜著一個熟悉的名字,雖然發音不準,卻足夠辨認。
  ……沈培……
  ……沈培……
  譚斌求援的目光投向那個藏族學生。
  他上前,用藏語對話幾句之後,詫異地抬起頭問:“斌斌是誰?”
  譚斌的心髒劇烈狂跳:“是我!”
  藏族學生說:“奇怪,他說他是xx寺的喇嘛,有人要和一個叫斌斌的說話。”
  譚斌撲過去,膝蓋重重撞在茶幾上,頓時疼痛鑽心。
  她什麽也顧不上,幾乎是爬過去對著話筒,雙手簌簌發抖, “小培,是你嗎?我是斌斌……喂,小培,求你,你說話呀……”
  人們緊張地等待著,電話裏卻靜默一片,隻有電流聲噝噝地響。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終於傳過來,微弱嘶啞,但譚斌還是聽出了那個熟悉的稱呼:“斌斌……”
  這一聲久侯不至的呼喚,讓譚斌閉上眼睛,眼淚如泉水般湧出,“是我……小培……你在哪兒?”
  “斌斌……”
  “我在……我在這兒!”她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一臉。
  電話裏卻又沒了聲音,隻餘一片沉寂。
  “小培……”
  聽筒中傳來一片背景噪聲,接著有人大聲說話,是藏語。
  “快回話!” 一個警察焦急地催那藏族學生開口。
  另一個立刻站起身,走到別的房間向局裏匯報。
  譚斌跌坐在地毯上,呆呆地看著他們忙碌,耳畔嗡嗡做響。
  過半晌她終於反應過來,伸手去搶電話:“你們在說什麽?為什麽不讓沈培說話?”
  那警察正在紙上邊寫問題邊讓學生照章發問,皺著眉頭向同伴使個眼色。
  另一個警察幾乎是半拖半抱將譚斌帶離客廳。
  “丫頭,”他不停地埋怨,“你平時瞅著挺聰明的,怎麽這會兒反而犯渾?電話那頭到底是什麽人,咱還不能確認……”
  譚斌埋著頭不出聲。
  “甭數落她了。”同伴探進頭,“我們趕緊回局裏。”
  “完事了?”
  “啊,總算可以交差,回頭通知蘭州那邊,把人領回來就齊活兒了。”
  他伸個懶腰,對譚斌笑笑,“你把心放在肚子裏,今晚睡個踏實覺。”
  “他人在哪兒?到底出什麽事?”
  “細節暫時不能告訴你,我們有紀律……”
  “我不想聽這個!”譚斌相當無禮地打斷他,“什麽時候可以讓家屬見麵?”
  “我保證,不會太久。他隻是受了傷, 被人救起,已經沒事了,你放心。” 警察解釋,並沒有生氣。幾天來眼看著這女孩寢食難安,神色淒苦,由不得人心生惻隱。
  翌日傍晚,就從蘭州傳來消息,在瑪曲附近的一座藏教寺廟中,終於找到了沈培。
  根據寺中僧人提供的線索,州公安局又迅速找到幾天前打電話的那個牧民。
  事情的經過很快明晰。
  原來那牧民按照傳統習慣,秋季舉家南遷,途徑廣河縣,在草窠中發現奄奄一息的沈培。
  當時的沈培遍體鱗傷,身上除了撕爛的內衣褲,幾乎寸縷皆無,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任何證件可以證明他的身份。
  即使在昏迷之中,隱約聽到人聲,求生的本能還是讓他睜開眼睛,拚命掙紮著爬向路邊的牛車,張口求救:“救命……”
  但他的聲音太過微弱,爬到一半已耗盡力氣,再次陷入深度昏迷。幸虧被牧民的妻子發覺,見他還有一口氣在,麵相上看又不象壞人,於是帶上他繼續遷移。
  沈培傷勢嚴重,又沒有好的消炎和外傷藥,一路上他高燒不退,人事不省。偶而也有清醒的時候,可雙方語言不通,他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怎麽和外界聯係。
  直到碌曲縣,遇到一個略通漢語的喇嘛,神智模糊的沈培一直喃喃念著一個人的名字,在喇嘛的追問下吐出一個模糊的電話號碼。
  這就是譚斌接到奇怪電話的由來。
  隨後經過這名喇嘛的指點,牧民把沈培送到瑪曲的xx寺,請僧人收留救治。
  寺中的僧人有不少修行甚深的藏醫,那些神秘的藏藥,在沈培身上卻不甚見效,他的情況時好時壞,僧人們以為他熬不過去,準備放棄,他卻在某個清晨奇跡般退了燒,神智逐漸恢複清明。
  警察找到沈培,送進蘭州人民醫院的時候,他已無大礙,可以自己下床扶著牆慢慢走路。
  醫院的檢查結果,證實他曾受過嚴重傷害,幸運的是均係外傷,且愈合趨勢良好,不會留下太多後遺症。
  其實警方急於想知道的,是那兩個毒販的下落,但沈培非常不配合,警察軟硬兼施,他死活就是不肯開口說話。
  僵持了幾天,看在沈培父親的麵子上,無可奈何的警方隻好先送他回京。
  沒有人知道離隊後的沈培,到底遭遇過什麽。從暴雨時離開同伴迷路,到牧民救命,這之間的一段時間,竟是一片空白。
  兩天後的北京首都機場,譚斌和沈培的父母,沉默而不安地等待著蘭州至北京的航班。
  三個人都很緊張,尤其是沈培的母親。
  毫無血色的麵孔和嘴唇,把一個母親的擔心和憂慮,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燈光下。
  沈培的父親鬢角已經灰白,比他母親至少大十幾歲。看得出來,他對妻子嗬護備至,一直輕按著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譚斌同樣恐懼,腦子裏雜亂無章,下意識啃著大拇指。
  仿佛是考驗人的耐性,晚點一個半小時後,蘭州至北京的航班終於降落。
  一撥一撥的旅客走盡,才看到兩個曾有一麵之緣的甘肅警察,用輪椅推著一個人出來。
  乍見到沈培的那一刻,譚斌幾乎沒有認出他。
  沈培穿著一身舊衣服,頭發剃得精光,腦袋上紗布裹得嚴嚴實實象木乃伊。
  但他的臉,卻意外地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依然清秀如常。
  沈培的母親跌跌撞撞撲過去,一遍遍撫摸著他的臉,他的身體,反反複複地說:“培培,你嚇死爸爸媽媽了!”
  他父親隻是站在一邊,扶著兒子的肩膀,不停安慰情緒激動的妻子。
  譚斌怔怔望著三人,想走過去又猶豫,深覺這幅天倫圖裏,完全缺少自己的位置。
  倒是那個年輕的警察看不過去,忍不住低頭提醒譚斌的存在。
  沈培終於掙脫母親,回過頭望向譚斌的方向,眼神渴望而期待。
  譚斌上前抱住他,隔著寬大的衣服都能感覺到,他瘦得厲害,隻剩下皮包骨頭。
  沈培不說話,把臉埋在她的肩頭,輕輕叫她:“斌斌……”
  譚斌心酸中簌簌落淚,“小培……你總算回來了。”
  沈培的人是回來了,但回來的似乎隻是一具軀殼,他的靈魂,象是丟在了桑科草原上。
  醫生說得很含蓄,他隻是受刺激過度,慢慢會好起來。
  趁著沈培熟睡,譚斌細細打量他,心卻直往下沉。
  幾天悉心調理,沈培臉上長回一點點肉,頭發象化療後的癌症病人,短得貼著頭皮,能看到傷口處縫針的痕跡。
  他的作息完全顛倒,晚上不肯睡覺,白天也睡得不甚安穩,似在夢中和可怕的事物反複糾纏,雙眉緊鎖。
  譚斌連忙握住他的手。
  沈培的手不大,一度細潤光潔,如今手背上到處凝結著血痂,指甲隻隻劈裂,呈紫黑色。
  想起八月的那個清晨,靠在帕傑羅上向她揮手,清爽幹淨的大男孩形象,譚斌心中難過至極,她伏在床沿,把臉埋進他的手心。
  沈培動一動,睜開眼睛,醒了,額頭上全是冷汗。
  譚斌驚覺,坐起身喂他喝水。
  “斌斌,我剛才看見李罡。”沈培盯著天花板,眼神渙散,思維似已不在這世界上。
  “李罡?他是誰?”譚斌詫異,但問得十分小心。
  “我一閉眼就能看見他,滿臉是血,他看著我,跟我說,救我沈培,我不想死。可他還是死了……如果不上我的車,他不會死。”
  譚斌恍然,沈培提到的是車禍時死於非命的同伴。
  她為他抹汗,語氣鎮定而冷靜,“你不是看見他,隻是夢見他。車禍是個意外,他未係安全帶才是致死原因,跟你無關。”
  “不是!”沈培情緒激動,從床上坐起來,搖晃著譚斌的手臂,把床架帶得格格做響,“他跟我說,救我!我什麽也做不了,你聽見沒有,見過沒有?朝夕相處的朋友,眼睜睜看著他死在你眼前,你什麽也不能做……”
  譚斌按著他,不得已提高聲音,“小培,那隻是意外,不是你的錯。”
  “不是……”沈培抱著頭大叫。
  “噓,噓,小培你鎮靜。”譚斌緊緊摟著他,眼前模糊一片。
  護士聽到聲音衝進來,按住沈培替他注射,並責備譚斌,“你和他說些什麽?出去,不要再刺激病人!”
  譚斌退到走廊上,頹然坐下,忽然間疲累到極點,感覺周圍一切都處於失控狀態。
  沈培回來之後,她又追加了幾天年假,但是兩人獨處的時間並不多,很多事她也插不上手。
  之前隻知道沈培家境不錯,但沒想到他家的排場鋪排起來,竟如此誇張。
  沈培母親每天守著兒子幾乎寸步不離,還有一位年近六十的保姆,據說是看著沈培長大的。又專門請了兩位護工,醫生和護士每日穿梭,再加上來看望的親戚朋友絡繹不絕,不大的病房經常人滿為患。
  譚斌沒有經驗,一時間手足無措。
  她不怵任何大場麵,以為總能遊刃有餘,但這方寸之間的周旋,常讓她感覺尷尬而多餘。
  鑒於沈培的情緒極端不穩定,她試著和沈培母親商量,建議請一位心理醫生協助治療,卻被沈母婉言拒絕。
  她說:“培培精神沒問題,他沒經過生離死別的場麵,受點兒刺激難免,過些日子就好了。”
  譚斌想解釋心理科和精神科的區別,想提醒她沈培還有一段空白的經曆未曾吐露,但張張嘴又咽了回去。
  冷眼旁觀幾日,她也看出,沈培母親想是在家頤氣指使慣了,雖然說話斯文周到,卻難以容下旁人的意見。
  老夫少妻配裏最常見的景色,就是少妻被寵得驕縱跋扈,沈家亦未能免俗。
  譚斌直覺她不喜歡自己,連帶沈家的老保姆,看她的目光也帶著不信任。
  “囡囡,”老人這麽教育譚斌,“雞湯上的油要先撇幹淨,才能給培培喝,他不愛吃油膩的東西,雞肉上的皮也要剝掉,他從來不吃雞皮……”
  譚斌苦笑,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後兩步,揣起手不再上前。
  自小她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服侍起人來顧此失彼,自然難讓老人家滿意。不過無所謂,她並不打算刻意討誰的歡心。
  百無聊賴地站一會兒,她開門下樓,坐在葡萄架下點起一支煙。
  時值初秋,架上的葡萄已經摘淨,隻留下葡萄葉在秋風裏沙沙做響。
  秋日的陽光透明而幹爽,譚斌眯起眼睛,忽然間異常想念辦公室的氛圍和同事。
  至少她說的話,不管對方愛聽不愛聽,總算有人把它當回事。
  坐了兩個小時之後,她決定銷假回去上班。
  對譚斌的決定,沈母話說得客氣而冷淡:“我也這麽想,當然不能耽誤你的工作,年輕人嘛,還是前程重要。培培有我和阿姨照顧,你不用操心。”
  其中諸多語病,不過有一句說得很對,離了她沈培並不會受委屈。
  畢竟是長輩,譚斌低頭笑一笑,不想分辨。
  這些天總有美院的女生來來往往,很明顯,沈培母親喜歡那種甜美溫柔的女孩兒,而她不是。
  沈家的一切,包括家具食物都極之講究,即使普通的雞湯,必是純正紫砂煲慢慢清燉三個時辰。譚斌則萬事從簡,恨不得頓頓速食,隻愁時間不夠分配。換作是她,恐怕也不會放心把兒子交給這樣的女友。
  沈培幾天來的表現,更充分證實了男人一個普遍天性,娶了媳婦忘了娘,難怪他母親遷怒,還是暫時回避一下比較好。
  她始終擔心的,隻是沈培的心理如何盡快恢複。
  沈培卻拽著她不肯鬆手。
  譚斌非常不忍,覺得自己過於狠心。看看周圍沒人,她親他的嘴唇,象哄孩子一樣柔聲說:“乖,聽話,我每天下班就來,晚上陪你好不好?”
  沈培不出聲,把她的手放在臉上貼一會兒,才戀戀不舍地放開。
  回到辦公室,譚斌方理解一句話,什麽是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
  一時間聽到無數個意外的消息。
  其中一個,PNDD集采的技術交流已全部結束,客戶對MPL技術交流的反饋還不錯。市場部的副經理果然出席,他對新業務的興趣,遠遠超過其他內容,以至於交流期間的討論屢屢偏題,現場幾乎失控。
  集采入圍名單公布,FSK,MPL, SCG 三家跨國公司,毫無懸念地入圍,以眾誠公司為代表的四家本土企業,也一同出現在名單上。
  這是意料之內的結果。她回來,剛好趕上小型的慶祝Party.
  但主持Party的,居然是李海洋。
  他親手打開香檳,給所有人一個個斟滿,這才上前致賀辭,以前的驕矜無影無蹤。
  譚斌看著他發愣,不明白一個星期的時間,怎麽就已經乾坤大挪移。
  中午一起吃飯,她偷偷問旁邊的於曉波,“Kenny 哪裏去了?”
  “出差。”
  譚斌皺眉,覺得裏外都透著詭異。
  於曉波湊近,又說:“前些天盛傳咱們的新老板,銷售總經理即將上任,突然又說黃了。”
  譚斌問:“你們都哪兒來的小道消息?為什麽每次我都是最後一個知道?”
  於曉波笑,“Cherie,這是立身之本,你不能總是低頭拉車,適當時候也要抬頭看路。”
  借著這個話題,席間眾人曆數曆任銷售總經理,提到程睿敏,譚斌的耳朵立刻豎起來。
  說話的是一位在MPL呆了八年的產品經理。
  他說:“都說女的長的好升得快,其實遇到女上司,男的也一樣。當年若不是北區的Director 張彤照應,Ray Cheng 哪兒能竄得那麽快。”
  有人補充:“Ray Cheng也是沾了他爸的光,走哪兒人都賣他三分薄麵。”
  “那是。”那人接著說,“所以張彤不管去哪兒出差都帶著他,兩人的關係傳得那叫一個曖昧,有天張彤的老公終於打上門,我靠,丫真是一爺們,所經之處但凡值點錢的,電腦手機統統都被砸在地上。”
  一桌人屏息等著下文,譚斌癟癟嘴,發現男人八卦起來,一點不比女人差。
  “上頭先還幫捂著,後來事情鬧大發了,騷擾男性下屬的名聲傳出去,哪個女的受得了這個?張彤呆不住,隻好辭職走人,聽說後來離了婚。Ray Cheng 穩當當坐上她的位置,年會上領著女朋友現身,沒事人一樣,一年銷售經理就升總監,你們誰有這好運氣?”
  滿桌頓時嘩然,亂糟糟說什麽的都有。
  隻有譚斌不發表任何意見,挾了一筷子三文魚放進嘴裏,卻被芥末辣得滿眼是淚。
  那頓飯直到結束,她都沒怎麽說話。
  下午她去PNDD總部見田軍,聽到一個更為震驚的消息。
  原定這個星期發出的標書,被延遲至十月中旬。原因是某些供應商,居然說服省分公司減少集采的設備數量和配置,留待集采之後,雙方再從非集采合同中各取所需。
  譚斌無可奈何地看著田軍,“少數公司犯錯,咱不能懲罰連坐是不是?”
  田軍攤開手,“這隻是查出來的,下麵還不知道有多少貓膩呢。我說小譚,你們要是也玩什麽花樣,一樣不客氣,立刻取消入圍資格。”
  譚斌連連賠笑,“您老知道,我們一向是良民,從來都不做違法亂紀的事。”
  她告辭,田軍起身送她,手搭在門把手上才想起一件事,“小譚,有件事忘了謝你。你跟晴晴都說了些什麽?她這些日子每天都用功到十二點,她媽媽先開始高興,現在又心疼得不得了。”
  譚斌眨眨眼笑,“我也沒說什麽呀?可能是晴晴大了,開竅了,知道用功了,這不是好事嗎?”
  其實是她鼓勵人家的孩子早戀,譚斌不敢說。
  “有時間你多跟她聊聊,我擔心這孩子三分鍾熱度。”
  “行,沒問題,我也喜歡晴晴,特聰明一孩子。”譚斌一口答應。
  出了門她開始琢磨標書延遲的真正原因。
  打開車門坐進去,正拿著鑰匙發呆,有人在窗玻璃上輕輕敲了幾下。
  譚斌扭頭,竟是餘永麟在外麵站著。
  她撳下車窗,露出一臉驚喜:“喲,怎麽是你?”
  餘永麟手裏晃著一串車鑰匙,上下打量著她,“這話該我問你,你一人坐這兒幹什麽?”
  譚斌笑笑,實話實說,“想事兒呢。”
  餘永麟轉到另側坐進來,向譚斌伸出手,“來,給支煙。”
  譚斌斜著眼睛看他,“你又在戒煙?”
  “沒錯。丈母娘強烈要求,那我就戒唄。反正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戒煙。”
  “就是,前前後後你都戒了十幾回了。”
  餘永麟大笑,吐出一口煙霧,問譚斌,“聽說你休假,去哪兒Happy了?”
  “什麽呀,我一直在醫院陪床。”
  “喲,誰住院了?”
  譚斌躊躇一下回答:“男朋友。”
  “哎?”餘永麟驚訝地回頭,“案子結了?”
  譚斌更驚訝,“你怎麽知道?”
  “就上回唄,Ray送你去醫院,他的發小兒又被派出所扣了,我幫著料理的後事。”
  譚斌沉默,過一會兒說:“謝謝你!很抱歉,我一時衝動,竟連累這麽多人。”
  “謝倒不必,就手的事兒。不過Cherie,我一向覺得你做事很少情緒化,那天真被驚著了。Ray也是,挺大的人,做事全沒了章法,他可傷得不輕。”
  譚斌轉開臉,心口象有根線牽著,抻得難過,“他還好嗎?”
  餘永麟看她一眼,奇怪地問:“你最近沒跟他聯係過?”
  “一星期前打過電話,他說剛從荷蘭回來,我就沒囉嗦。”
  “一星期前?”餘永麟想了想,搖頭,笑容無奈,“嘿,一星期前。”
  譚斌覺得蹊蹺,這什麽意思?他象是話裏有話。
  餘永麟咳嗽一聲,似乎不知如何開口。
  譚斌靜靜看著他。
  餘永麟果然說:“一星期前他在醫院呢。倒是打算飛荷蘭,先從北京去上海,飛機上就扛不住了,下飛機直接進了醫院。”
  譚斌的心幾乎跳到喉嚨口,“為什麽?”
  餘永麟聳聳肩,“那得去問他本人。每天的睡眠時間隻有四五個小時,操,時間長了鐵人也得趴下。”
  “累的?”
  “啊,不然還能有什麽原因?”
  “現在呢?還在醫院?”
  “早替老板拚命去了,現在真的在荷蘭。”
  譚斌啪嗒啪嗒玩著火機,看上去神色惘然。半天她說:“你勸勸他嘛,沒了健康就什麽都沒了。E公司的總裁,倒在跑步機上那位,不就是個前車之鑒?”
  餘永麟歎口氣,“有種癡人,是勸不動的,非得事實給他教育。我就是一混日子的,老婆孩子就滿足了,Ray他跟我不一樣,他太執著,也太想證明什麽。”
  這種人,遇事也容易鑽牛角尖,要麽一直執迷不悟,要麽最終看破紅塵,並沒有中間路線。
  譚斌一時沒有說話。
  “我得走了。”餘永麟推開車門,向她伸出手,“對了,聽說你們的技術交流做得不錯,恭喜一下。”
  譚斌抬頭,“你什麽意思啊你?”
  “嘿,你怎麽這種反應?純粹的恭喜,沒別的意思。”他的笑容裏有著躊躇滿誌的意味,和一個月前的惶惑完全不同,譚斌隱約間心生不安。
  餘永麟離開,她又坐了很長時間,拿著手機顛來倒去折騰很久,還是收了起來。
  回到公司,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媒體部,借口考證公司在華曆史,借了幾本公司年鑒。
  一個人離開公司,曠日持久之後,曾經存在的痕跡,也許隻能在老照片中才能找到一鱗半爪。
  譚斌為自己孜孜不倦的八卦勁頭感覺臉紅。
  她看到張彤的照片。清矍消瘦的五官,並非美女,但眼神銳利,逼人的威勢仿佛可以穿透紙背。
  然後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見到一張程睿敏和張彤的合影。
  說是合影也不合適,那顯然是一個合同簽訂儀式的現場,人頭曈曈。程睿敏手持紅酒杯,側頭朝著畫麵中並不存在的人微笑,濃眉下清澈的雙眼,有讓人伸手撫摸的欲望,那時他隻有二十六歲。
  張彤的目光卻落在他的身上,眷戀而貪婪,帶著不可言說的無助和絕望。
  不知是哪位攝影師,居然抓拍到這真情流露的瞬間,更不知什麽人,出於什麽心理,竟把這張照片留在年鑒中。
  譚斌合上年鑒,心裏有點酸溜溜地發堵,原來午餐時的八卦並非空穴來風。
  但和你有又什麽關係呢?她從怔仲中回過神,低聲嘲笑自己,伸手推開年鑒,收斂心思,開始火速處理一周來積壓的郵件。
  收件箱顯示出1054的字樣,表示她有一千多封未讀郵件。
  郵件泛濫成災,是很多大公司的通病。
  她先打開Outlook的預覽功能,再新建一個文件夾,瞄一眼題目和開頭兩句,不是緊急和必回的郵件,一律拖進臨時文件夾排隊等待處理。
  很快,她的心情被一封郵件徹底破壞。
  譚斌命令自己深呼吸,努力壓抑著心中的怒火,先把這封郵件打印出來。
  那是一個三天前的會議紀要,每月一次的銷售例會。譚斌休假,便委托周楊代她列席。
  譚斌和自己團隊達成的協議,是把幾個地區的部分銷售機會,列為upside。這樣的結果,銷售經理們不會有太大壓力,譚斌也可以在季度末的時候,針對中國區的銷售完成情況,隨時做出調整,給下個季度的任務留出回旋餘地。
  但如今譚斌看到的,卻是所有的機會,都變成了本季度必須完成的目標。
  她把周楊叫進會議室,直接把打印出來的紀要放在他麵前,“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
  周楊拿起來看一看,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什麽問題?”
  “什麽問題?”譚斌敲著桌麵,硬梆梆地問:“這個數字是誰敲定的?”
  “Kenny啊,那天李先生也在的。怎麽了?”
  “咱們達成的協議是什麽?你代表咱們區參加例會,為什麽不提出商榷?我走的時候交待過你,有搞不定的事,馬上打電話,當時為什麽不給我電話?”
  周楊麵露委屈,“我以為你跟Kenny 已經商量過。再說其他區都當場拍了胸脯,咱們區也不能太保守不是?”
  譚斌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她走得匆忙,確實忘記提前寫封郵件發給劉樹凡,清楚表達自己的意見。
  她也能想象得到,例會上劉、李二人同席的微妙氣氛,以及喬利維起哄架秧子,其他總監在一邊讚許吹捧的場麵。
  周楊沒有經曆過,腦子裏還是缺根弦。
  但是事已至此,發脾氣或者抱怨沒有任何意義,隻能想辦法收拾現在的局麵。
  她坐下來發問:“額外增加的Sales,百分之八十都在北京地區,你有把握嗎?”
  周楊說:“不知道。”
  “不知道?”譚斌已經平息的怒氣又冒上來,“Young,你一個工作多年的銷售經理,居然說出這種話?”
  “我是真的沒把握。其他行業的客戶和PNDD不一樣,投標中潛規則遊戲更多。咱們一直都在正麵做工作,從來沒有試過暗箱操作。可MPL不做,不等於其他供應商也不做啊!咱們在台麵辛辛苦苦的作戲,沒準兒就是一龍套,人在逗你玩,其實私底下早有了交易。”
  譚斌被噎住,暫時沒有話說。
  在中國,商業遊戲自有其特殊規則,跨國公司不是不想配合,無奈樹大招風,從股東到審計公司,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逾越雷池並不可怕,一旦被發現則代價高昂。
  周楊這是在乘機發牢騷要挾。
  想了想她開口,“場麵話我不想跟你多說,現在的條件就是這樣,從公司到雇員,都不允許做任何違法的事,我們最大的優勢,就是多年的信譽。我相信管理運營健康發展的客戶,會正確取舍。”
  幾句話堵死了他的後路,表示以後不想再聽到這種話。
  “算了Cherie。”周楊向後一靠,無聲笑笑,“我盡自己個人的最大努力,爭取拿下這幾單合同。可是你答應我的,也別忘了,人,折扣。”
  譚斌站起身,把手用力按在他的手背上,“三季度務必達標!PNDD的投標已經推遲,從明天起,我和你一起見客戶。”
  快下班的時候劉樹凡現身,據說剛從歐洲回來,時差尚在就先抵達公司。
  譚斌約了十分鍾時間匯報集采進度。
  對她的疑問,劉樹凡分析得很簡單,“標書推遲,除了田軍說的原因,還應該有個理由,按照以前的習慣,十月中旬發標,Commercial Negotiation 的時間,正好延遲到十二月中旬。那時各家公司急著簽合同完成年度Plan,,會在Pricing和Discount上做出很大的讓步。”
  譚斌不得不佩服,生薑還是老的辣。她覺得不對勁,可沒往這方麵想。
  “哪,PNDD是鐵了心,要通過集采讓各家價格大跳水?”
  劉樹凡點頭,“是這樣,看來你們也要去省公司做做工作,設法壓下一部分訂單。”
  譚斌想起田軍的話,“可是田軍說得挺狠,會不會出問題?”
  劉樹凡笑,“Cherie,有時間多讀讀曆史,你會發現,中央集權和地方自治,從來就是永恒的矛盾。你們大陸怎麽說?哦,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要學會利用這點。”
  他低頭看腕表。
  譚斌本來還想提一下銷售目標的事,見狀識趣地站起來告辭,一麵仔細品味著最後一句話。
  一堆工作尚未完成,她隻好拎著手提電腦去了醫院。
  沈培正在病房大發脾氣。
  起因是護工要為他換身衣服,他不肯,掙紮中把床邊茶幾上的瓶瓶罐罐全掃在地板上。
  左手的點滴進針處,因為針頭戳破了靜脈,藥液聚集在皮下,迅速鼓起一個大包。
  護士要為他換針,他也不肯,居然自己拔下針頭扔在一邊,血汩汩流出來,沾染在雪白的床單上。
  看到鮮血,他突然俯身,開始搜腸刮肚地嘔吐,吐得上氣不接下氣。
  譚斌進門時,幾個人正圍著他手足無措。
  保姆王姨流著眼淚試圖說服他:“培培你要聽話,傷才能好得快。”
  沈培方才一陣胡鬧,已經耗盡了力氣,此刻蜷縮在床上,死死攥著衣領,嗚咽著重複:“不用你管,都出去,出去!”
  “培培……”
  “滾!”
  老人退後低頭抹淚,鼻頭眼眶通紅,花白的鬢發燈光下異常刺眼,
  譚斌看不下去,撂下電腦包走過去,“沈培你想幹什麽?有你這麽說話的嗎?”
  王姨慌忙扯扯她的衣袖,“囡囡,不怪他,你別說了。”
  譚斌撥開她的手,蹲在沈培跟前,卻一眼看到他頭頂的傷處,想說的話立刻都咽了回去,隻長長歎口氣,放軟了聲音,“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為什麽發脾氣?”
  沈培不說話,放下遮在額前的雙手,呆呆看著她,漂亮的眼睛裏全是水光。
  譚斌不忍對視,用藥棉按住他流血的傷口,感覺到牽心扯肺地疼痛。
  王姨上前:“培培,晚飯想吃什麽……”
  譚斌無奈中回頭,“王姨,你們先出去會兒好嗎?我跟沈培有話說。”
  護士被留下來收拾殘局,不滿地抱怨:“早說過不能刺激病人,他情緒本來就不穩定,這人多嘴雜的,怎麽不出事?”
  譚斌低聲道歉:“對不起。”
  護士重新調整好點滴,收拾起藥品器械,推車離開,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隔開了套間外的人聲。
  譚斌這才鬆口氣,在床邊坐下,輕輕撫著沈培的臉,什麽也沒有說。
  曾經呈現健康棕色的皮膚,如今卻蒼白而萎靡,額前新生的發茬硬硬地刺著她的手心。
  “為什麽?”她終於問。
  “我看見他,閉上眼睛就看見他,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身體裏有那麽多的血,血的顏色那麽刺眼,那麽黏稠……麵對麵,我親眼看著他的生命一點點流逝,瞳孔擴大,呼吸消失……”
  譚斌頃刻心軟,不由俯低身體,小心翼翼地貼上他的臉,聲音輕得夢囈一般,“已經過去了,小培。總會有這麽一天,我們都要過這一關,誰都避不過……”
  曾有人告訴她,死亡就像地球上的水一樣,你逃不開也避不過,總有一天要學會麵對。
  但是沈培經曆的,也許比很多人都要殘酷。
  她的嘴唇被某種鹹澀的液體沁得透濕,沈培的身體在她身下輕輕顫抖,上衣已被冷汗浸透,象澆過半桶水。
  譚斌嚐試著去解他的衣扣,“衣服再不換就臭了,我幫你,我們慢慢來成嗎?”
  “不!”沈培立刻握緊衣襟,警惕地後退。
  “好好好,不換就不換。”譚斌住手,扳過他的臉正對著自己的眼睛, “不過你得答應,以後不許亂發脾氣。”
  沈培看著她,譚斌的眼睛裏滿是關切和詢問,可那是他拚命想要逃避的東西。
  他掙脫譚斌的手臂,轉開臉說,“我想回家。”
  譚斌吃一驚,又不能明確決絕,隻好哄著他說:“你聽話再養兩天,我們和醫生商量。”
  沈培終於呼吸平穩地睡著,卻維持著一個古怪的姿勢,雙臂護在頭頂,身體象嬰兒一樣蜷成一團。
  譚斌滿心痛楚和疑慮,完全無法想象沈培曾經曆過什麽。
  他心裏象是有個黑洞,既不肯麵對也不肯消化,隻是執意地逃避。
  通過關係設法搞到甘南公安局的驗傷報告,那上麵也看不出什麽端倪。
  於是請心理醫生的建議再次提上議程。
  沈母依舊興趣不大,隻抱怨說國內沒有合格的心理醫生,掛牌的心理診所,都是在敷衍了事地混飯吃。
  最後是沈培父親出麵,找到一位大學的心理教授,留洋的博士,她才不再說什麽。
  但教授和沈培的第一次談話,卻不是很順利,因為沈培非常抗拒,不肯配合。
  譚斌泄氣,苦惱至極。
  那位教授卻安慰她:“沒關係,非主動的患者都是這樣。治療過程應該是非常放鬆的,醫生對患者沒有太多要求,隻要他能按時與醫生接觸,真實地表達自己就可以了。可是他現在的心態,顯然並沒有做好準備。”
  譚斌煩悶地揪著頭發,“我們現在還能做什麽?”
  “給他一個寬鬆的環境,不要給他任何壓力。心理治療其實是一個麵對真實自我的過程,真正內心衝突帶來的焦慮和痛苦,有時候會超過事件本身造成的傷害,沒有痛苦的心理治療,隻能是止痛針和麻醉劑,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說白了,這隻是一種輔助手段,其實靠的還是患者的自愈能力。所以一定要讓他自己做好準備,有體力有勇氣經曆整個過程。”
  譚斌非常吃力地理解了。
  午餐時約文曉慧出去透口氣,她滿懷鬱悶地總結:“就是說,世上並沒有上帝,永遠隻能自己救自己?哦,曉慧,這也太讓人失望了!”
  文曉慧笑起來:“譚斌你永遠都是這麽天真,我真愛死你了!”
  “喂,你有點同情心好不好?”
  “好吧好吧,那麽天真小朋友,下一步你打算怎麽辦?”
  “沈培執意要回家,誰都勸不了,鬧得厲害,不答應就不吃飯,也不吃藥。”
  文曉慧不笑了,“那你怎麽辦?總不能跟到他家去,他媽是那樣的一個人。”
  “他要回自己的房子,不要他媽,也不要保姆,我跟過去照顧。”
  文曉慧手裏的筷子掉在桌上,“我靠,這麽艱巨的任務,你想好了?”
  “嗯。”譚斌不停地歎氣,“現在隻有我說話他才聽兩句。”
  文曉慧認真想了想,最終下了定義:“聖母,你丫就是一改不了聖母情結。”
  譚斌羞怒交加,用力拍著桌子說,“媽的我就是,老子還被下麵的小崽子算計呢,三季度生生多出來一百多萬歐元的任務,完不成你知道我啥下場不?這場遊戲我就得乖乖認輸,我拚死拚活幹三年為了什麽?”
  文曉慧看著她啼笑皆非,“譚斌我覺得你還是設法討好沈媽媽比較有前途,嫁過去和她一樣現成的少奶奶,吃穿不愁,多好……”
  譚斌住了嘴,呆半晌說,“好象還是辦公室簡單。”
  文曉慧搖頭,“吃飯吃飯,吃飽了才有精神回去做瑪麗亞。”
  那半個月譚斌過得相當艱難,作息完全混亂。
  婚前不同居的誓言被徹底打破,她收拾東西搬進沈培的住處。
  工作的壓力還在其次,北京曾是她管轄的地盤,客戶都還相當給麵子。
  隻是飯局應酬少不了,每次她隻能趕前半場,飯局結束就匆匆忙忙往回趕。保姆王姨白天在家照顧沈培,見她回來才肯交班離開。
  吃飯往往免不了喝酒,進家門時她身上的酒氣自然無法遮掩,每次王姨臉上都會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聽了王姨的匯報,沈培的母親放心不下,不時過來巡視,也撞上過幾次,話裏話外酸酸的更令譚斌窩火。
  但為了沈培她一直忍著,因為沈培的狀況實在不容樂觀。
  身上的外傷漸漸痊愈,可是之前那個活潑神氣,有點輕微潔癖的青年畫家,完全消失不見了。
  回到家後,他的情緒略微穩定,很少再提起車禍的事,但也不怎麽說話,喜歡一個人呆在畫室裏, 對著窗外的湖麵,一坐就是一天。
  他也不再注意細節,吃飯通常就在畫室解決,吃完了把碗筷撂在一邊,等著王姨或者譚斌為他收拾。
  除了這些,他不許任何人動他畫室的任何東西。
  時間不長,房間裏已經到處是包裝袋、水果皮,以及各種各樣的垃圾,加上四處攤放的畫具,簡直無處下腳。
  譚斌看著皺眉,他卻一點都不在乎,偶爾回到畫架前塗抹兩張新畫。
  他的身體還是虛弱,畫不了幾筆就累得頭暈,生活習慣索性變得象小孩一樣,困了便倒頭睡一覺,半夜卻醒得雙目炯炯。
  閑暇時譚斌一張張翻著他的新作,隻覺一顆心直直沉下去,一直往下落,似找不到盡頭。
  那之前溫暖的、甚至帶點天真稚致的畫風,已蕩然無存。
  現在的畫布上,充斥著大團大團怪異的色塊,配色百無禁忌,看得人眼睛刺痛。
  用得最多的顏色,是暗紅,畫布上四處蔓延,如同淋漓的血跡。
  最讓譚斌感覺不安的,還是是他對脫衣服這件事的抗拒。
  曾想趁著他睡著的時候,為他換掉上衣。剛撩起下擺,沈培就醒了,警惕地看著她,眼中充滿痛苦和恐懼。
  “是我,別怕。”譚斌按著他的手背輕聲安撫,“你看,我解開了一粒扣子,沒什麽問題是不是?我們再來一顆好不好?”
  沈培慢慢坐起來,不由自主揪緊了衣襟。
  譚斌放軟了聲音,“你放開手,我不會傷害你,我們慢慢來,你隨時可以叫停。”
  沈培瑟縮一下,但沒有說什麽。
  譚斌伸出手,看著他的眼睛,小心解開全部紐扣。
  看得出來,沈培極力想放鬆,眼中的痛苦卻越來越深,身體開始控製不住地發抖。
  “沈培?”
  沈培發不出任何聲音,拚命蜷縮起身體,臉色發白,渾身瑟瑟發抖。
  出乎意料的劇烈反應,嚇壞了譚斌,她緊緊抱住他,“沒事了沒事了,小培你睜眼看看,我是譚斌,咱這是在家裏……”
  折騰了好一陣,沈培才漸漸安靜,緊繃的身體開始鬆弛。冷汗已浸透全身。
  譚斌安頓他重新入睡,不敢再做任何嚐試。想起方才的情景,內心難免有不好的聯想,略微往深處想一想,自己先被自己嚇住了。
  電話中向那位心理教授谘詢,又不好說得過於直白。
  教授耐心聽她無比隱晦地表達完畢,卻笑了:“你不用太緊張,開始我也往這方麵懷疑,但和他接觸後又覺得不太象。哦,對了,那份驗傷報告你也看過吧?”
  “看過。”
  “所以這種可能性暫時可以排除。”
  “嗯,我相信您。不過教授憑您的經驗判斷,他的問題可能出在什麽方麵?”
  “他目前顯示出的,是兩種症狀。一種是麵對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後的鬱悶消沉,這很常見,一般人或輕或重都會出現這種狀況,視個人的自我調整能力,情緒恢複需要一段時間。至於脫衣服時他的反常表現,很可能是強烈的心理暗示,和某種不愉快的經驗有關。”
  譚斌的心又揪了起來,對著窗外出了會兒神,然後問:“我能幫他什麽?”
  教授說:“有兩種方式,一是讓他直接麵對他最恐懼的東西,隻有肯麵對現實才能消除心理障礙。或者讓他重新開始接觸人群,用其他感興趣的事轉移注意力,慢慢淡忘這段經曆。”
  譚斌這才放心,又給父母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國慶長假要出國玩一趟,不再回家。
  父母沒有任何疑心,父親隻交待她出門在外注意安全,母親卻羅羅嗦嗦叮囑了二十分鍾,其實概括起來還是一句話:注意安全。
  譚斌一邊看著電腦,一邊嗯嗯啊啊地耐心應付,直到她說得累了自己收聲。
  掛了電話,她心裏那點欺騙父母的愧疚,很快被工作上的難題轉移。
  截至九月二十三日,北京天津各簽下兩單二十萬的合同,譚斌的區域銷售總額,還有將近七十萬的缺口。
  原來的希望都在北京,如今發現對形勢的估計過於樂觀。幾個CASE雖然希望很大,可還都是青蘋果,樹枝上掛著誘人,並不具備馬上簽合同的條件。
  公事私事均令人煎熬,譚斌有點亂了方寸。雖然竭力控製著沒有露出一點端倪。身體卻不肯好好配合,眼看著嘴角冒出兩個血泡,輕輕一碰就疼得鑽心。
  周一的銷售會議上,劉樹凡的臉色就不怎麽好看。
  幾個大區的數字一出來,東方區和喬利維的北方七省,已經完成任務,南方區隻差了三十萬左右,總監曾誌強表示,九月三十日之前,應該能再拿下一個訂單。
  所有的壓力,都落在譚斌的區域裏。
  在短暫的震驚過後,她被極度的懊悔和自責淹沒了,後悔自己掉以輕心。
  時間一天天逼近季度末,來自上邊的壓力,對自己能力的懷疑失望,在譚斌心中相互糾纏,再看到周楊進進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忍不住肝火旺盛,即使拚命壓製,臉上還是帶了些形容出來。那幾天她手下的銷售經理,遠遠見了她幾乎都是趕緊繞著走。
  七十萬的任務被硬行分配下去,譚斌的指示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完成銷售額。
  臨近國慶長假的前一天,河北地區意外收獲一個合同,總價六十多萬,代價是高於正常的折扣點數。
  客戶對供應商的心理也摸得透熟,季度末往往是殺價的最好時機。
  但此時已顧不得太多,接到消息,譚斌一口氣鬆下來,立刻感覺雙腿發軟,幾乎栽在地上。
  距離目標仍差四萬,總算說的過去,不至於太難看。
  九月三十日下午,做完季度總結,中國區的銷售總額,超出三季度銷售目標的百分之十七,伴著這個數字,劉樹凡的臉色終於多雲轉晴。
  十六層整個銷售區域,隨之呈現出長假前應有的輕鬆氣氛,沒到下班時間就幾乎走空。
  譚斌放棄了同事錢櫃K歌的邀請,一直呆到七點左右,避開交通高峰,才匆匆回家。
  雖然三季度有驚無險地過去了,但四季度涉及年度計劃,壓力會更大,長假隻是一個緩衝,加班免不了的,但畢竟有整整七天的時間,可以在家陪著沈培。
  她也需要幾天時間好好反省,整理一下近幾個月的得失。有幾件事一直讓她感覺不安,但沒有時間靜下來琢磨那些細節。
  帶著輕鬆的心情踏進家門,看到沈培母親坐在客廳,王姨紮煞著雙手站在一邊,竟是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
  “阿姨,您來了。”譚斌上前招呼。
  沈母抬起頭看看她,聲音出奇地軟弱,“你先去換了衣服吧。”
  天色已暗,客廳的光線不太好,每個人的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
  王姨伸手撳下開關,頂燈大亮,照見沈母發根露出的絲絲白發,頃刻間她仿佛老了十年。
  按捺住內心的不安,譚斌進臥室換下正裝,紮起頭發走出來,經過畫室時探探頭,見沈培好好地坐在畫架前,這才拐回客廳。
  “沈培今天好嗎?”她問王姨。
  王姨看看她又看看沈母,沒有說話。
  譚斌頓時起了疑心,“怎麽了?”
  沈母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來,坐下。”
  譚斌簡直受寵若驚,蹭過去坐她身邊,規規矩矩並起膝蓋。
  沈母解開一個紙袋,拿到譚斌的麵前,“你認得這個嗎?”
  那是一小袋棕褐色的幹植物葉子,乍看上去非常不起眼。
  譚斌接過,狐疑地湊上去聞了聞,一股辛辣的異香,完全陌生的味道,她搖搖頭。
  沈母的聲音充滿苦澀,“我忘了,你當然不會知道這東西。”
  “是什麽?”譚斌有不祥的預感,頓時感覺喉間幹涸,太陽穴發緊。
  沈母歎口氣,“大麻。”
  譚斌張大嘴,驚懼地看著她,有片刻失去思考能力。
  “上午有朋友來看他,下午王姨就發現了這東西。”沈母苦笑,“行內有不少人靠它維持靈感,可培培一向幹淨,從來不沾這些東西。"
  譚斌用力捏緊紙袋,雙手簌簌發抖,胸腔內竟似被掏空一般。
  “為什麽?”
  她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在她的世界裏,遇到挫折隻知道咬緊牙關往前走,隻相信柳暗花明又一村,一輩子不會有接觸麻醉劑的機會。
  沈母看著她亦相對無言,神色間一片慘淡。
  片刻之後譚斌跳起來,衝進畫室。
  “沈培。”她大聲叫。
  沈培沒有回頭也沒有反應,手中的筆正用力抹下最後一筆顏色。
  這一次畫布上不再是刺目的色塊。青綠的底色上,隱隱綽綽地浮著兩張人臉,一男一女,五官模糊不清,在對角線的兩端遙遙相望。
  黃昏曖昧不明的光線裏,整個畫麵透出一種絕望的氣氛,似從深處滲出一股寒氣。
  譚斌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後退一步。
  沈培慢慢轉身,眼神迷茫, 反應有點遲鈍,顯然大麻的影響尚未消退。
  “沈培,” 譚斌蹲在他身邊,低聲說:“別再碰那些東西了。 它隻會讓你脫離現實,對你沒有一點兒幫助。”
  沈培不敢與她目光接觸,別轉臉,過一會兒說:“對不起。”
  “我不想聽對不起,你跟我說,再也不會碰它。” 譚斌滿臉哀肯之色,仰頭看著他。
  沈培垂下眼睛,不出聲。
  譚斌又說:“我有七天的假期,咱們明天找個地方,出去玩幾天好不好?”
  沈培好像沒有聽見,盯著眼前的畫布,神思恍惚,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裏。
  譚斌失望之情溢於言表,聲調不覺提高,“到底為了什麽?多大的事兒,鬧這麽久還不夠嗎?你這麽做踐自己,是在折磨誰你知道嗎?你爸!你媽!我!誰心疼你你在傷害誰……”
  王姨慌慌張張跟進來,語氣極其不滿:“培培是病人,你不要這麽大聲跟他嚷嚷啊,他會受不了的!那玩意兒沒什麽,培培好多朋友都在用……”
  “行,您就這麽寵著他吧,他永遠也不會長全乎!”譚斌氣得站起來回臥室,晚飯沒吃就賭氣睡了。
  迷迷糊糊聽到有人推門進來,坐她身邊,“譚斌。”
  譚斌慌忙坐起來,揉著眼睛叫一聲:“阿姨。”
  沈母難得的和顏悅色,“你有點太緊張了。不過也難怪,你生活的環境不一樣。大麻雖不是什麽好東西,可和毒品畢竟是兩回事。我隻擔心培培的爸爸,他一輩子潔身自好,恐怕接受不了。”
  譚斌蜷起腿,下巴擱在膝蓋上,低著頭沒有說話。
  “我怕的不是這個,怕的是培培以後就這麽下去了。他自小是個溫順的孩子,就是自尊心特強,受不得一點傷害。”
  譚斌微覺驚異,她最欣賞沈培的,就是他萬事不縈心的性格,為什麽他母親描述的,象是一個陌生人?
  “他四五歲的時候,在幼兒園全托,自己學著係鞋帶,結果係成一團死疙瘩,被老師叫到前麵示眾,連諷刺帶挖苦,話說得挺難聽,他回家之後哭了好幾天,從那之後,再不肯去幼兒園,也不肯自己係鞋帶,一直到現在,他都討厭有鞋帶的鞋。”
  譚斌怔怔地聽著,忘記了一切,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沈培小時候的故事。原來不會係鞋帶的典故,可以追溯到這麽遠。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放心,以後我不會再那麽說話。”
  沈母歎口氣,“我現在跟他說話,完全是耳旁風。你幫我看好他,那東西還是少碰為妙。”
  半夜譚斌聽到耳邊窸窸窣窣的聲音,開了台燈,卻發現沈培躺在身邊,大睜著眼睛望向天花板。
  “你做什麽,怎麽不睡?”譚斌氣消了大半。
  沈培翻身,緊緊摟住她的腰,貼著她的身體半天沒有動,頭發癢癢地刺到譚斌的麵頰。
  “別鬧了,睡覺,你看看表,都三點了。”
  沈培不說話,隻是貼得更緊。
  譚斌心軟下來,把嘴唇貼在他的眼睛上,“算了算了,你閉上眼,好好睡覺。明早我帶你出去散步。”
  沈培點頭,聽話地閉起眼睛。
  因為不用上班,早晨起來時間充裕,譚斌果然履行諾言,好說歹說,總算把他勸出門。
  太久沒有在室外活動,走了半圈,沈培已經虛汗直冒,靠在譚斌身上直喘氣。
  “我累。”他低聲說。
  譚斌扶他在附近的長椅坐下,揉揉他的頭發,“你歇會兒,我自個兒跑兩圈。”
  等她繞著湖岸跑回來,發現沈培麵前蹲著兩隻金毛犬。
  他揉弄著其中一隻的下巴,那小家夥享受地眯起眼睛,喉嚨裏發出滿意的呼嚕聲,另一隻用舌頭吧嗒吧嗒舔著他的手心,尾巴搖得象風中的狗尾巴草。
  譚斌認得這兩隻狗,一隻叫湯姆,一隻叫傑瑞,令人印像深刻。
  她想過去,走到一半卻停下腳步,凝神看著這幅和諧的圖麵,眼角慢慢變得濕潤。
  沈培的臉上,竟有隱隱的笑意。
  這是從甘南回來後,第一次看到他笑。
  譚斌抬頭,發現狗主人就在不遠處站著,並沒有上前幹預的意思。
  她對他感激地笑一笑,那人抬起手,貼著棒球帽的帽簷遙遙致意,還她以微笑。
  吃過早飯文曉慧打電話來,譚斌趁機托她幫忙,“親愛的,幫我搞隻小狗來。”
  文曉慧辦事神速,第二天就送來一隻兩個月大的蝴蝶犬。
  很活潑的一隻小狗,貪吃,非常黏人。開始還有些怯怯的,二十分鍾後就開始四處蹦高撒歡兒。
  把三人挨個聞了一遍,最後認定了沈培,叼著他的褲腳不肯鬆口,象個特大號的毛栗子墜在他腳邊,走哪兒跟哪兒。
  “給它起個什麽名呢?”
  譚斌揪著它碩大的耳朵,“既是小姑娘,又長得這麽漂亮,就叫小蝴蝶好了。”
  文曉慧大笑,“我服了你,可真能省事兒!”
  沈培沒說什麽,可是看得出來很喜歡,他向文曉慧道聲謝,便離開客廳進了畫室。
  小蝴蝶立刻扭著圓滾滾的屁股跟過去,四隻短短的小胖爪,在地板上拚命劃拉,活象隻長了毛的烏龜。
  譚斌看得好笑,跟文曉慧說:“那些小家夥好象特別待見他,看見他就巴結的不得了。”
  “狗和貓在這方麵都挺靈的,好人惡人一眼就明白。”文曉慧笑,“碰上我,它們肯定躲得遠遠的。”
  她是第一次來沈培的住處,對客廳四壁的裝飾發生興趣,四處遛達,最後在幾個豎在地板上的畫框前站住。
  “這是沈培的新作?”文曉慧湊近了細看。
  “啊,你覺得怪不怪?”
  文曉慧離遠幾步,再仔細看一會兒,然後說:“我說實話,你不會生氣吧?”
  “您就別矯情了,有話請說吧。”
  “我倒感覺,沈培象是開竅了。他以前的作品,軟綿綿的沒什麽意思。這幾幅,反而象任督二脈開始打通的標誌。”
  譚斌用力撇嘴,“且,說得跟真的一樣。”
  “是真的,你不覺得,這些畫麵都有一種非常的張力,象在表達什麽?可惜,我理解不了。”
  “去你的吧,越忽悠越離譜,我怎麽什麽都看不出來?”
  “這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是我說你譚斌,你這人快廢了,腦子裏除了你辦公室那點破事兒,什麽都裝不進去。”
  “那是,如今能給我安慰的,隻有工作上那點破事兒了。”
  文曉慧朝天翻個白眼,“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因為要買狗糧和項圈,兩人開車到附近的大型超市。
  在進口食品的貨架處,譚斌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他微微俯身,正全神貫注地挑選咖啡粉。從她的方向,隻能看到他沉靜的側臉。
  譚斌莫名其妙地僵在那裏,甚至無法挪動一根手指。
  “喂,看什麽呢?丟了魂兒一樣。”文曉慧拉著她走開。
  譚斌再回頭,貨架前已空無一人,仿佛剛才隻是她的幻覺。
  排隊等著結帳,文曉慧不停地抱怨飛漲的物價,她依然有點恍惚,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胸口似填著一塊木塞難以呼吸。
  有那隻纏人的小東西要應付,七天假期過得飛快。
  長假過後的第一個工作日,譚斌第一次感受到藍色星期一的症狀,幾乎不想去上班。
  辦公室的氣氛也很懶散,尚未從長假中恢複元氣。
  譚斌約了產品經理談事,兩人一商量,索性溜到建國飯店,邊喝下午茶邊聊工作。
  這位產品經理是譚斌做項目經理時的舊識,兩人為工作並肩對外過,也關起門拍著桌子互相指責過,關係卻一直很鐵。
  話說到一半,他壓低聲音,“Cherie,小心你下麵那個周楊,這小子可不是什麽善茬兒。”
  譚斌楞一楞,然後笑著問:“這話從哪兒說起?”
  “那天K歌,你不是沒去嘛,他喝高了,跟旁邊人說,你的Sales Target 漲百分之三十,是他故意放的水。”
  譚斌放下咖啡杯,放假前的鏡頭一一回放,她的指尖開始慢慢變冷。
  “平時看他挺豪爽的,誰想得到還有這一出?”
  譚斌扭過臉,譏誚地冷笑,“我完成不了任務,他也沒什麽好處。他不會蠢到以為踩掉我,他就可以上位吧?”
  同事微笑,“Cherie你的思維太直線了,一心都在你那些合同上。周楊很早就說過,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攤上一個女老板。你再想想,踩低你,誰可以從中得利?”
  喬利維。
  譚斌咬住嘴唇不說話,胸口起伏得厲害。
  “Tony還在的時候,幾次三番動員我去做Sales,我死活不肯去。做技術的雖然沒什麽大前途,可是環境簡單。你們那兒匯集的全是人精,稍不留神,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我才不找那不自在。”
  譚斌沒有回辦公室。
  和同事分手後,她開著車走在擁擠不堪的二環上,從來沒有感覺到如此的無助。
  就象不會遊泳的人落在水裏,四處都是水,什麽也抓不住,隻能任由身體一點點往水底沉下去。
  想起程睿敏那個關於遊泳的故事,對著前方的空氣,譚斌不禁笑出來。
  很多次遇到荒唐事,她唯一的反應,隻有微笑。
  因為不能痛哭。
  不知不覺間,幾乎是靠著本能,把車開進沈培樓下的停車場。
  推開門,屋裏沒人,王姨常用的圍裙搭在沙發扶手上,大概買菜去了。
  譚斌精疲力盡,扔下包換鞋。
  一串鈴鐺響,小蝴蝶跌跌撞撞跑出來,咬著她的褲腳往屋裏拖。
  譚斌輕輕撩開它,“一邊兒去,等我換上鞋。”
  小家夥焦慮不安地繞著她打轉,嗚嗚低叫,兩隻小爪子把她的褲子磨得嗤嗤響。
  譚斌心裏一動, 光著腳跟在它後麵,看它撲到畫室的門上,拚命抓撓。
  門關著,她上前用力一推,門應聲而開,撲麵而來的,是一股難以形容的妖異香氣。
  沈培打橫躺在畫室正中,秀氣的雙眼微微闔起,睫毛投下一片陰影。臉上的表情安定愜意,充滿幸福感。
  譚斌釘在門口,渾身僵硬。
  過很久她蹣跚上前,走到沈培麵前,蹲下,“沈培,你太讓人失望了。”
  沈培沒有反應,完全沉浸在自己恬然自得的狀態中。
  譚斌跌坐在地板上,心裏有東西劈啪一聲粉碎。頭頂那幅新畫,男人的臉,女人的臉,都冷冷地看著她。
  絕望,她想她明白了。
  身體如此貼近,心卻隔著千山萬水。她要的,如今他給不了;他要的,她也給不了。
  她退出去,關門,讓他自己清醒。
  王姨做好晚飯擺上桌,沈培方搖搖晃晃摸出來。
  譚斌一直板著臉,隻和王姨搭話,等她離開,才向沈培伸出手,“拿出來。”
  “什麽?”
  “你說什麽?大麻。”
  沈培忽然漲紅了臉,下意識按住褲兜,大聲說:“不用你管!”
  譚斌上去掰他的手:“你給我!”
  “鬆手!”
  “給我!”
  “走開!”
  兩人都變得不可理喻,象兩個別扭的小孩糾纏在一起,拚命想保住自己手裏死守的那點東西。
  沈培身體複原不久,很快落了下風。他焦躁起來,再也顧不上太多,當胸一把推開譚斌。
  譚斌一點沒有防備,踉踉蹌蹌後退,一跤跌出去,脊背重重撞在桌角。
  眼前一片昏黑,她疼得嘴唇頃刻發白,有幾秒的時間幾乎失去意識。
  沈培撲過去扶她,“斌斌!”
  “別碰我!”譚斌幾乎是厲喝一聲。
  沈培伸出去的手又縮回來,退後幾步,靠著牆壁漸漸滑落在地板上。
  待眼前的黑霧慢慢散去,譚斌扶著桌子站起來,冷冷看著他。
  沈培蹲坐在牆角,象闖禍的孩子一樣,把臉深埋在膝蓋間。
  “沈培,你就這麽可著勁造吧,接著自憐自傷、自暴自棄!”譚斌的聲音裏,似有什麽東西在一片片破碎,“誰這輩子沒遇過幾件倒黴事,有誰象你一樣沒完沒了?你自己不肯放過自己,沒人幫得了你!去對著鏡子照照,你還算是個男人嗎?”
  小蝴蝶顯然被嚇壞了,胖頭藏進沈培的腿中間,隻拿一雙烏黑的圓眼睛,縫隙裏偷偷瞄著她,露在外麵的尾巴不停地哆嗦。
  譚斌頭也不回地摔門離開。
  十月半的夜晚,溫度已經很低。她身上隻有一件薄開衫,風吹過來透心地涼,卻沒有感覺到冷。
  所有的不如意都在此刻湧上心頭,感覺自己象處身孤島,大浪一波波襲來,她沒有任何招架之力。
  她一直地走著,仿佛隻有身體不停地動,才能讓大腦維持著空白。
  沿著東直門外大街向東,再向南,見到熟悉的酒吧,她走進去。
  紅的酒,綠的燈,身體漸漸漂浮,輕鬆、愉快,所有的煩惱後退,周圍一切都那麽美好。
  布魯斯音樂極盡纏綿,早有半酣的酒客在昏暗的燈光裏貼身共舞,肉體糾纏,靈魂飛馳。
  譚斌舉起酒杯,對著燈光微微笑起來。這樣縱酒,實際和沈培也沒有什麽分別。
  “雙份黑傑克加冰。”她口齒不清地叫過服務生。
  酒剛沾唇,便被一隻手拿開,一個男人的聲音,“抱歉,我們結帳。”
  幾張粉色的鈔票放在桌上。
  譚斌轉身,透過迷蒙的煙霧,眼前是一張斯文而熟稔的臉,程睿敏。
  她笑嘻嘻站起來,一隻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斜著眼睛,顧盼間眼波流轉,“帥哥,不要辜負良宵,來,跳支舞吧。”
  這樣放肆的發泄,讓她有種歇斯底裏的快感,今夜她隻想自己掌控遊戲的方向,管它代價是什麽。
  程睿敏愕然,他沒有見識過這樣子的譚斌,微怔之下,她已經順勢貼近他,雙臂繞上他的脖頸。
  程睿敏大窘,畢竟旁邊坐著他的客戶和朋友,他真沒有這個勇氣當眾表演貼麵舞。
  他不敢亂動,但又舍不得放開手。隔著薄薄的衣物,他也能感覺到手下的肌膚,緊致滾燙,散發出逼人的誘惑。
  稍一遲疑,已經身不由己地被她帶向中間的空地。
  譚斌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已經酩酊,酒精在身體裏象團火在灼燒,心裏的某處地方卻是清明的。
  伏在他的肩頭,有種熟悉的歸屬感,一顆心象有了安放的地方。
  酒吧混濁不堪的空氣中,她又聞到了清新的沐浴液香味。
  那是讓她安心的味道,信任、可靠而溫暖,就象很久之前他的笑容,哪怕被客戶刁難得焦頭爛額,哪怕天要塌下來,隻要他在,一切都會妥帖。
  她把臉埋進他的肩窩。
  程睿敏察覺到肩部的異樣,不用低頭,他也知道那個地方正被液體逐漸浸濕。
  這是譚斌第三次在他麵前哭泣。
  前兩次,是為了生死不明的男友,這一次,又是為了誰?
  他隻能輕拍著她的背安慰,摟著她慢慢向門口移動,心底卻有一絲微微的刺痛。
  服務生追到門口,“先生,找您零錢,還有這位女士的包。”
  程睿敏接過,並輕聲道謝:“多謝,麻煩您幫忙告訴我朋友,有點兒事我先走一步。”
  呼吸到室外清冽的空氣,譚斌酒醒了一半。
  風很冷,酒意抑製不住地上湧。
  她站住,抱緊雙臂,說一聲:“謝謝你。”頓一頓又說,“謝謝你替我結帳,回見。”搖搖晃晃往出租車走去。
  程睿敏追上來,脫下外套不由分說裹緊她,幾乎半扶半抱著上了自己的車,替她扣好安全帶,這才回答:“這酒吧裏至少有一半男人願意為你買單。”
  譚斌哈一聲笑出來,“最終肯做冤大頭的, 隻有你一個。”
  程睿敏望著前方沒有出聲,點火起步,然後看她一眼說:“把你那邊的窗戶關上,我這邊開著就行了,當心酒勁上頭。”
  他一提醒,譚斌真的感覺頭暈,胃裏火燒火燎般難受,翻江倒海一樣。
  她拍著車門叫:“停車,停車!”
  真停在路邊,她蹲了半天,又什麽也吐不出來,難受得兩眼淚汪汪。
  程睿敏上前,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語氣責怪,“你說你一個女孩兒,自個兒一個人喝成這樣,真有人起了壞心,有多危險你知道嗎?”
  譚斌回過頭:“那你呢?你什麽心思?”
  程睿敏看她半晌,有點難堪,又無法分辯,頓時僵在那裏。
  譚斌晃晃悠悠站起來,回到車上。背包裏摸索半天,掏出煙盒和火機。
  剛把煙點著,就被程睿敏伸手取下,直接從車窗扔了出去。
  那點微紅的火光在黑暗中劃出一條弧線,無聲墜落在地,濺起幾點星芒,最後歸於一片沉寂。
  譚斌看看空空的兩指,轉過頭訕笑。
  頭頂小小一盞燈,在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蒼白的臉上,如在燃燒的雙眼。
  挑釁似的,她又抽出一支,歪歪斜斜叼在嘴角,一邊斜眼看著程睿敏。
  除了被FIRE那一次,從來沒有機會見識他的失態,此刻她異常討厭他波瀾不驚的樣子,莫名其妙想激怒他。
  打火機再度亮起,車廂裏彌漫起一股煙草的味道。
  程睿敏卻平靜地看著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並不打算應招。
  譚斌頓時覺得無聊,抽了兩口就取下來,按熄在煙灰缸裏,“不許我喝酒,也不許我抽煙,我們還能做什麽?聊天?”
  程睿敏重新發動車子,“係上安全帶,我送你回家。”
  “別。”譚斌按住他正在換檔的右手,“呆一會兒,就一會兒。”
  程睿敏無可奈何,“求你了小姐,這會兒正是抓酒後駕車的時段。”
  “就一個問題,我隻問一個,答完我們就走。”
  程睿敏扶著額頭歎氣,完全不想跟醉酒的人較真,“你問吧。”
  譚斌伸出食指點著他的胸口,“這裏,你這裏,你不覺得,身邊傷心的人傷心的事已經夠多,你自己還要糟塌它?”
  程睿敏發愣,片刻後反應過來,“你知道了?”
  “是,你不肯告訴我,好,真好。”
  程睿敏握住她的指尖,放在手心裏攥了一會兒,放開,無聲地笑了:“也許你是傷它最重的那一個。”
  譚斌覺得可笑,索性捂著臉笑起來。
  程睿敏側頭,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耐心等她笑完,然後問:“可以走了嗎?”
  “走。”
  沃爾沃平穩起步,緩緩加速,風吹上來,帶著深秋的寒意,譚斌卻覺得燥熱,額角手心涼汗津津。
  她沒有問他去哪裏,也懶得問,不想回去見沈培,那就愛誰誰吧。
  車離開工體北路,拐上東三環,一路向北,眼前紛紛掠過的,是她熟悉的景物。
  譚斌忽然驚覺,她正走在回自己家的路上。
  停在她家樓下,程睿敏說:“這一片的建築雷同度太高,我第一次來,在這兒轉來轉去,差點兒迷路。”
  “是嗎?”譚斌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受控製地冒出來,“為什麽我記得你第一次送我,從容不迫象回自己家?你提前踩過點兒?”
  程睿敏馬上發覺自己說漏了嘴,話收不回去,隻能尷尬地笑一笑。
  曖昧不明的光線下,他的臉色似在可疑地泛紅。
  是這樣了,所有漂亮的姿態背後,不過是提前的功課,功夫用得足夠,人人都是最好的戲子。
  要到這幾年,譚斌才學著不再盲目崇拜。
  她下車,俯身對著車窗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客氣。”
  譚斌擺擺手,轉身離開。
  雖然極力控製著身體的平衡,深一腳淺一腳走得還算穩當,可是頭暈得厲害,她想抓住什麽做個支撐,四周卻隻有空氣。
  直到有人摟住她的肩膀,緊緊攬住她。他人雖然瘦,可是手上還真有點力氣。
  譚斌吐口氣, 放鬆身體,就勢倒在他懷裏,不再掙紮。
  摸出鑰匙開門,努力半天不得要領,鑰匙總也對不準鎖眼。
  程睿敏看不過去,奪過來嘩啦啦轉幾圈,門開了,譚斌立刻衝進浴室,隔著門能聽到她嘔吐的聲音。
  程睿敏搖頭,四處打量著充滿女性氣息的客廳,在飲水機的下麵找到紙杯和茶葉。
  譚斌洗幹淨臉出來,神智清爽許多。
  坐在餐桌前,她抱著頭呻吟,“自作自受。”
  程睿敏又好氣又好笑,把一杯熱普洱放她麵前,“喝完睡覺去,你太高估自己的酒量了。”
  譚斌雙手攏住茶杯沒有說話。
  “我走了,記得鎖好門。”
  他拉開房門,尚未邁步,譚斌撲過來抱住他的腰。
  “別走。”她的臉緊緊貼在他的背上。
  程睿敏身體瞬間僵硬,過很久,他慢慢掰開她的手,緩緩說:“你喝多了,我也喝多了,不適合做任何決定,酒醒了你會後悔。”
  譚斌說:“那我寧可後悔,過了今天我怕自己再沒有勇氣。”
  程睿敏關上門,“為什麽?”
  譚斌退後,背靠著牆,仰起臉問:“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程睿敏垂下眼簾,凝視著她的眼睛,“無論什麽話,都最好等清醒了再說,酒後真言也要承擔後果。”
  他說話的時候,氣息有點不穩,溫熱的呼吸絲絲拂過她的臉頰。
  譚斌的回答,是將手按在他的心口,略帶嘲諷地問:“你是不是一直都這樣心口不一?”
  他的心跳和他的呼吸一樣紊亂。
  他看她,嘴唇猝然就壓下來。猛烈而生硬,撞得她疼痛不已,幾乎迸出眼淚。
  唇齒間酒精的氣息糾纏不去,陌生而灼熱的接觸,似乎所有的血液都湧上頭頂,令她眩暈。
  譚斌閉上雙眼回應他,繼續放任自己的沉醉。
  他吻著她的頸部,漸漸向下,流連在她裸露的脖頸和肩膀處。
  她的呼吸開始急促,有太多不知名的東西堵在胸口,急著尋找一個出路,憋得她要炸開,
  程睿敏的動作卻突然停止,慢慢離開她的身體。
  “對不起。”他放開她,有點狼狽地單手撐在牆上,大口調整著呼吸。
  譚斌仰起臉,看到他額頭的細汗,也看到他熱情驟然消退的原因。
  頭頂的牆壁上,掛著沈培的生日禮物,她的四張小像。每一張的簽名後麵,都跟著I love you 的字樣。
  如一盆冷水澆下,酒徹底醒了。
  她坐下去,一時間頗覺荒唐,今天的一切都象場鬧劇,自己的表現更加蹩腳。
  程睿敏走過來,為她攏好襯衣,摸摸她的頭發,“別用這種方式發泄,事後你一定會後悔。”他頓一頓,“我也會後悔。”
  譚斌臉埋在自己的臂彎裏,半天不說話。
  程睿敏坐她身邊,隻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也不出聲。
  好一會兒她抬頭,想起一件事,“你怎麽會在那兒出現?”
  那個酒吧,一直就是MPL北方區的銷售們喜歡紮堆消費的地方,譚斌不確認昨晚是否有同事看見最後一幕。
  程睿敏說得很淡,“七八年了,我習慣了那地方。”
  就象他早晨上班,腦筋走神的時候,經常會下意識地拐向MPL公司 的位置,經過幾個路口,才能發現走錯了路。
  習慣是一件可怕的事,總在不經意的時刻,提醒人們已經淡忘的記憶。
  “說說你吧,遇到什麽麻煩,喝成這個樣子?”他叉開話題。
  譚斌猶豫很久才開口:“我心裏很亂。”
  “看得出來。”
  “所有的事都在一天之內失控。”
  “我能理解。”
  “很焦慮,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什麽都做不好。”
  “誰都有過不去的時候,你想得太多了。”
  譚斌怔怔地看著他,“我能不能問一個特別冒昧的問題,希望你別介意。”
  “嗯,問吧。”
  “你經曆過朋友或者親人的去世嗎?”
  程睿敏一愣:“為什麽要問這個?”
  “沒什麽,我想知道,人麵對死亡是什麽感受。”譚斌欲言還休,眼神迷茫。
  程睿敏有點吃驚,他轉過臉,遲疑半晌,出乎意料地回答,“有,有兩次。一次送外公,一次送兄弟。”
  譚斌微微張開嘴,頓覺愧疚,“對不起,是我過份了,我不該提這事。”
  “沒關係,說說也無所謂,畢竟過去很長時間了。”他嘴角有笑,卻略見蒼涼。
  譚斌被他無意中流露出的哀傷衝淡了自己的煩惱,側過臉仔細聽著。
  “外公走的時候我上高一,太突然,腦溢血,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就走了。我一直發呆,就是哭不出來。後來再夢見他,醒了才明白什麽是天人永隔,可最痛的時候已經過去,就變成了鈍刀子割肉,一直疼,到底還能忍受。到了嘉遇離開的時候……還記得三劍客嗎?老二,叫孫嘉遇……你想聽嗎?”
  那個長得象明星一樣耀眼的男生,譚斌記得很清楚,她點點頭。
  程睿敏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講述一個於己無關的故事。
  外麵似乎起風了,西風拍打著落地長窗,伴著嗚嗚的風聲,譚斌聽到一段發生在異國他鄉的慘烈往事。
  “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瞞著女友讓她離開了,然後回國……你見過晚期癌症病人什麽樣嗎?都說病人到了最後,不是病死而是疼死的,什麽知覺都沒了,隻剩下疼痛,隻能靠嗎啡和杜冷丁硬撐著,一天天地煎熬。他從來不提女友的名字,有一天突然跟我說:‘小幺,如果我自私一點兒留下她,上路的時候,是不是不用這麽害怕?’我立刻崩潰了,馬上找人去搜尋那女孩兒的下落,可是當天晚上他就走了,走的時候什麽都沒說,隻歎口氣。”
  譚斌無言,摸索到他的手背,緊緊按住。
  “那一次我是真知道了什麽是痛,抱著他嚎啕痛哭,死活不肯讓人把他推走,誰勸我我就用粗話罵回去,直到被硬按著打了一針鎮靜劑,哎,真是……”程睿敏搖頭,似在笑,睫毛卻在不停地顫動,“後來我還是設法通知了那女孩兒,我不能忍受自己的兄弟讓人誤解。嚴謹一直怪我辜負了他的苦心,至今我都不知道,是否做了一件錯事。”
  譚斌抬起頭,認真想了想說:“跟對錯沒關係。你不告訴她,她可能會逼著自己遺忘,但她心裏不會忘記受過的傷害,留下的隻有對男人的怨恨。你告訴了她,過去那個人,她可能銘記一生也可能漸漸淡漠,但她會一直記著曾經有人如此愛過她。她度過的,會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這樣的陳腔濫調,卻讓程睿敏愣住,他從來沒有往這個方向考慮過。譚斌的話,讓他背負四年的愧疚,瞬時分崩離析。
  他拿過她的手,緩緩把臉貼在她的手背上,“謝謝。”
  譚斌一動不動,留戀地感受著他肌膚的溫度,過一會兒輕輕抽回手,慢慢說:“該謝的人,是我。”
  他讓她知道,原來常人麵對死亡,都有被徹底擊穿心理防線的時候。
  程睿敏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兩點。
  譚斌送他到門口,用了很大力氣才做出微笑的表情:“開車小心,別讓巡警抓到。”
  程睿敏笑笑,“你當心一語成讖,回頭我找你討罰款。”
  譚斌看著電梯門在眼前闔上,嗚嗚的運行聲越來越遠。她站了很久,沒有關門進屋。
  進浴室裏洗漱,脫掉上衣,鏡子裏映出她背部的一片瘀青。
  譚斌閉上酸澀的雙眼,心裏酸甜苦辣攪成一團,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
  可是她總得麵對,她自己的問題還得自己解決。
  晚上睡得並不安穩,屢次驚醒,牙關緊張得酸痛。
  好容易熬到天亮,她披著濕淋淋的頭發出門,早晨的空氣尤其清冷,充滿秋季寒涼的氣息。她站在路邊,攔住一輛過路的出租車。
  “您上哪兒?”司機問。
  譚斌看看表,猶豫片刻,報上沈培的地址,“東直門xx花園。”
  開門進去,客廳裏沒拉窗簾,卻亮著燈。
  譚斌揚聲:“沈培?”
  小蝴蝶聽到聲音,從沙發上跳下來,跑得太急,一頭撞在椅子腿上,栽了個跟頭。
  譚斌趕緊俯身抱起它,揉著它的胖頭表示安慰。小蝴蝶扭頭朝著沙發的方向,不停地汪汪叫。
  沈培正仰麵躺在沙發上,臉上壓著一個墊子。
  譚斌歎氣,走過去拍他,“怎麽睡在這兒?起來,床上睡去,要著涼了。”
  沈培打掉她的手,原來並沒有睡著。
  譚斌隻好進臥室取被子枕頭出來,正要蓋在他身上,目光突然定住。
  沈培身上的衣服居然換過了。
  在醫院曾趁著他注射了鎮靜劑睡著的功夫,給他換過一套幹淨睡衣。出院後大半個月,他就一直穿著沒有脫過。
  如今的貼身白T恤,布滿洞眼的牛仔褲,刺目而熟悉。
  這是他遠赴甘南的前夜,穿過的那一身。因為濕了水留在譚斌處,並未帶走。她收拾自己東西的時候,一起帶了過來。
  譚斌直起腰,看著他耳邊轟轟直響,上次沈培劇烈的反應還曆曆在目,她不知道他一個人怎麽脫換的衣服。
  她想移開墊子,沈培卻緊緊攥住她的衣袖,“譚斌,我們還能回去嗎?”
  譚斌的手僵住,聽著墊子下傳來沈培恍惚的聲音,“我做夢,夢見我從來沒有去過甘南,那些都是噩夢……”
  她心中大慟,用力扯開墊子,“小培……”
  沈培半睜著眼睛,視線毫無焦點,細看他瞳孔放大,依然是吸食過大麻的症狀。
  譚斌一顆熱切的心,又變得冰涼,雙腿一軟坐在地毯上,怔怔落下淚來。
  直到大門處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她迅速抹去眼淚跳起來。
  是王姨來接班。
  吃完早飯,譚斌把自己常用的東西,收拾出一個隨身的行李箱。
  王姨問:“你幹嘛?”
  “出幾天差。”譚斌邊換衣服邊說,“麻煩您給阿姨說一聲,幫忙照顧幾天沈培。”
  她需要時間自己想清楚。
  一路上被各種困惑苦苦糾纏,踏進寫字樓的大堂,譚斌立刻強迫自己把一切拋開。
  進了辦公室,迎頭就碰上周楊。
  “早。”她若無其事地打招呼,臉上看不出一點端倪。
  昨天到今天,斷斷續續想了很久,該怎麽處置這個不安分的下屬。
  想讓他離開自己的團隊輕而易舉,可是無論用什麽方式把他擠兌走,都不是一件好事,恰恰授人以柄,暗示她的失敗。
  讓下屬給算計了,本來就是件丟人的事。人的天性又傾向於同情弱者,傳出去隻會說她不擇手段排斥異己,沒人有興趣了解真相。
  況且三季度的銷售目標,最終拍板的,是劉樹凡。她因為這個和下屬計較,等於直接打劉樹凡的臉。
  最重要的是,北京地區的銷售,現在找不到合適的人能夠立即代替他。
  結論,她隻能裝作什麽也不知道,暫時不動他。
  可是麵對喬利維,她卻有很深的挫敗感。
  雖然兩人時有矛盾,季度末兵慌馬亂的時候,為了北方區人員的調配,更是幾乎翻臉,但譚斌一直牢記程睿敏的告誡,盡量避免和他發生正麵衝突。
  她的後退,並沒有換來對方的讓步。
  同為team leader, 譚斌不得不承認,在收買人心和團隊凝聚力這兩方麵,她的確差得很遠。
  唯一能與之抗衡的,是她永不言敗的執著,和強大的抗壓能力。
  中午吃完飯回來,座位上放著一份同城快遞。打開來,是兩本英文原版的管理書。
  有張便條:買了很久,一直沒有機會送你,望笑納。
  書裏還夾著張書簽,黑色的簽字筆寫著一句話:領導不語,沉靜而禦。
  是程睿敏的筆跡,清雋而挺拔,書卷氣撲麵而來,就象他的人一樣。
  譚斌深呼吸幾次,才把莫名的淚意強壓下去。
  他似乎掐準了她的脈,一直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
  望著那句話,消失的勇氣和自信重新回返,合上書,她抱著電腦去了十九層。
  劉樹凡在辦公室召見四個銷售總監,包括幾個重點地區的銷售經理,對三季度的銷售數字表示滿意。特意提到譚斌的區域,銷售總額占到整個北方區的七成。
  因為不是正式場合,大家說話都比較隨便。
  劉樹凡說:“美女的力量,好比特洛伊城的海倫,抵得上千軍萬馬。”
  譚斌也就順著他的意思湊趣,“有我這樣灰頭土臉的美女嗎?您問問他們幾個,我那幾天什麽形象?完全一個手持皮鞭的拿摩溫。”
  其他幾人,小時候學過《包身工》這篇課文的,都會意地笑起來,隻有劉樹凡露出迷惑的神色。
  於曉波給他解釋 ,他才恍然,點頭笑了笑。
  譚斌接著說:“能拿到那個數字,靠的是幾位Sales Mananger的努力,尤其是Young,北京地區的銷售,也占我們區的七成多,”她轉向周楊,“我已經給你申請了Performance Point,錢不多是個意思, 希望你下個季度再接再勵。”
  PP是公司內部一種鼓勵性質的小額獎金,精神作用大於物質。
  喬利維便用力捶打周楊的肩膀,“恭喜啊兄弟,拿了獎金要請客的。”
  周楊雖極力掩飾,卻藏不住滿臉誌得意滿的表情。
  譚斌看著兩人,笑得輕鬆燦爛。
  就是這樣,她做盡仁至義盡的姿態,給周楊機會讓他充分膨脹。如果他不知道收斂,自會有人看不過去替天行道,可能根本輪不到她出手。
  臨到討論集采,隻有四位總監被留了下來。
  聽完譚斌和喬利維的匯報,劉樹凡臉色逐漸沉重。
  喬利維的消息,招標小組中,梁副總還是當然的No.1,但他年底退休已成定局,田軍說話的分量,顯然在一天天加重。
  提到和田軍的關係,譚斌說:“田軍允許她的女兒每周和我在Q上聊幾個小時,一兩周見次麵。這些日子和他的溝通,比以前順暢很多,看得出來,他對MPL以前的偏見在逐漸扭轉。但是這個人城府太深,試探多次,根本觸不到他的底線。坦白地說,對他我沒有太大的把握,隻希望他能保持公正。”
  “很不夠,很不夠。”劉樹凡搖頭,“我要求你們知己知彼,你們做到了多少?有誰知道你們的Competiter在做什麽?”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東方區和南方區的兩位,於曉波和曾誌強,神色輕鬆地作壁上觀。
  譚斌和喬利維麵麵相覷,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睛裏,讀到無奈的苦笑。
  要到最近,譚斌才能明白,當初於曉波為什麽冒著失寵的危險,也要推掉集采的責任。
  客戶的心理很微妙,供應商區區一個總監職位,在PNDD集團總部,交往對象最高就到部門經理。
  更高層的客戶,需要職位更高更匹配的人去照應,否則對方很可能感覺受到輕視。
  同為跨國公司的FSK,除了餘永麟,另有VP級別的人直接對集采負責。而MPL,劉樹凡身為董事長,日常工作千頭萬緒, 本來就分不出太多的時間,這段日子更是頻頻往總部出差,很少能在辦公室看到他的人,更別提和客戶高層的交流。
  這種話,自然不能當眾說出來,私下裏也隻能點到為止,不可如此直白。
  想起餘永麟那個耐人尋味的微笑,譚斌心中不安的陰影漸漸擴大。
  晚上出去吃飯,幾個人的情緒都不太高。
  尤其是聽到總部傳來的小道消息,傳聞李海洋和劉樹凡在總部的鬥爭,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小心點兒吧,弟兄們。”喬利維說,“李海洋如果上位,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大換血,尤其是銷售這塊兒。”
  譚斌隻顧低頭喝湯,沒有出聲。
  無力控製的事情,多想無益,隻會讓自己多添煩惱,倒不如兵來將擋,水來土擋。
  她依然在捉摸餘永麟的話。他到底做了些什麽,才能露出如此胸有成竹的微笑?
  晚上回到自己家,免不了加班。
  手頭的事告一段落,大腦暫時從工作中抽離,她又想起那些極度煩惱的問題。
  忍不住拔個電話給沈培,接電話的是沈母。
  “培培已經睡了……他很好,吃飯很正常,睡得也香……你不用惦記了。”
  用詞沒有問題,語氣卻酸溜溜的讓人難受,譚斌怏怏地扣下電話,跑進廚房衝了杯熱巧克力。
  外麵開始下雨,細密的雨珠掛在玻璃窗上,被室內的燈光映得閃閃發亮。
  她在窗前站一會兒,回到桌邊,登陸MSN。
  文曉慧的頭像是亮的,在線。
  譚斌點開會話窗口,把最近的遭遇和盤托出。
  文曉慧問:“他吸引你?”
  譚斌說:“是,不能抗拒,磁石一樣。”
  “致命的誘惑?”
  “對,不介意飛蛾撲火。”
  文曉慧沉默,譚斌看到下麵的提示,一直顯示為文字輸入狀態。過了很長時間,頁麵上跳出來一句話。
  “我一直覺得沈培的性格太軟弱,總有一天會拖累你。但是這個程睿敏, 給我的印象,雲山霧罩更不靠譜。”
  “……”譚斌表示不滿。
  “我胡說八道慣了,你別介意。可這事,你要自己拿主意。網上看過一句話,送給你。”
  “什麽?”
  “決定命運的,不是你麵臨的機會,而是你做出的選擇。”
  譚斌盯著屏幕半天沒有回複。
  文曉慧再發過來一句:“向左走還是向右走,你要問問,你想要什麽樣的生活(我知道全都是廢話)。”
  這個問題,正是譚斌反複拷問自己的,她回道:“我明白,可回頭看,總有些難以割舍的瞬間,阻止我往下想更多,我並不想否定過去,他也沒有做錯任何事。事實上,我不知道到底誰錯了,想來想去,好象隻有我錯了。”
  “我隻問你,假如他恢複,你還能象以前一樣對他嗎?你們還能回去嗎?”
  譚斌感覺煩躁,“我不知道,不想回答。”
  “遇到問題你就想做鴕鳥,沒出息!”
  “討厭!”
  “看,你的態度已經說明一切。閉上眼睛問問自己的心,什麽能讓你更快樂?再羅嗦一句,你不為自己打算,沒有人會為你打算。”
  帶著這句話,譚斌皺著眉頭睡了。
  文曉慧說的,都很有道理,可惜世間的事永遠不會是一加一那麽簡單。
  那天的工作日誌裏,她寫下這樣一句話:“終於明白自己最大的弱點在哪裏,就是承受的能力永遠大於改變的勇氣。”
  PNDD的標書馬上就要下來,她想等集采告一段落,再對付自己私人的煩惱。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顆意想不到的炸彈,爆炸了。
  上班的路上,譚斌的手機就開始不停地響。
  她瞥一眼屏幕,見是周楊的來電,便掛斷了。
  因為距離公司隻剩下十分鍾的車程。
  但是電話一直響,她隻好戴上耳機。這個時間的電話,通常都不是好消息。
  “Cherie,出事了!”周楊的聲音果然失去了一貫的張揚。
  售前售後四個部門濟濟一堂,這種機會並不多見,而且每個人都麵沉如水。
  起因其實很簡單。
  北京的一家企業客戶,頭天晚上進行業務升級,測試過程中出現了不明故障。
  工程師欲切換回升級前的狀態,卻發現備份數據包無法恢複。
  驚慌的工程師向MPL維護中心求助,生產線支持很快遠端介入,二十分鍾後卻退出了,理由是發現了illegal的非商用軟件,拒絕支持。
  追查半個月前的記錄,的確有人安裝了一個沒有任何產品代碼的試用版軟件,用的是MPL自己的通用密碼。
  半夜被叫到現場的技術經理,和生產線試圖協商,先恢複客戶設備,再追查非法軟件來源,結果生產線不予理睬。震怒之下,他寫了一封郵件,發到生產線總經理的郵箱裏,強烈譴責這種置客戶利益於不顧的行為。
  沒想到生產線的態度更加強硬,回複中明確指出,商用設備私自安裝試用版軟件,違反公司Policy在先,已經嚴重傷害到公司的利益,應對責任人嚴懲不殆。這封郵件的抄送名單裏,不但囊括了各大區經理,甚至出現了全球副總裁的名字。
  兩家的扯皮,並沒有給解決問題帶來任何幫助,反而耽誤了時間。
  當地工程師幾經努力,依然無法找到故障原因。
  到了上班時間,設備仍未恢複。紙包不住火,客戶的老總得知原委,火冒三丈,大罵MPL江湖騙子,一封措辭嚴厲的抱怨信,立刻傳真到劉樹凡和李海洋的辦公室。
  火燒到譚斌身邊的時候,局麵已經無法收拾。
  聽到如此荒唐的細節,她氣得手直哆嗦。痛心經營多年才建立起的客戶信任,就在這些莫名其妙的行為麵前頃刻坍塌。
  如今又處在PNDD集采的敏感時段,等於自動給其他廠家提供攻擊的工具。
  事態已經壞無可壞,她反而變得冷靜,當即製止服務和技術部門的相互指責。指出當務之急的兩件事。
  對外,通過高層說服生產線提供支持,盡快恢複設備正常運行,並盡力安撫客戶,把影響降到最低,其他細節容後再談。
  對內,馬上找到試用軟件的安裝人,立刻澄清真相。
  上午十點,遠在歐洲的生產線總經理從睡夢中被喚醒,參加中國區的緊急電話會議。
  十二點,生產線的技術專家終於鬆口,遠程接入客戶設備。
  譚斌在客戶處周旋一天,精疲力竭,所幸事態沒有繼續惡化。
  憤怒的客戶發泄完畢,開始正視現實,考慮如何收拾後事及追究責任,要求MPL提供關於試用版軟件的解釋。
  這個要求並不過分,但是真正的事實,讓所有人都掉了眼鏡。
  技術部門根據現場記錄,很快找到執行安裝的工程師和項目經理。
  那個工程師嚇得不輕,說話都有點磕巴。項目經理還算鎮定,出示了一封半個月前的郵件。
  這封信一切換到大屏幕上,譚斌感覺象挨了一悶棍。
  極長的一封郵件,經過無數人的回複和轉發。
  她已無法集中精力去追尋前因後果,隻看到最上麵一句話:經確認,生產線二十天後才能正式發貨,可以先安裝試用版軟件作為過渡。
  發信人居然是方芳。
  收信人一欄中,隻有項目經理的名字。
  會議室中的人陸陸續續退出去,譚斌臉色鐵青,悶頭坐了很久,才把方芳叫進會議室。
  她忍住怒氣發問:“你在做什麽你知道嗎?你不明白這是什麽性質的問題? ”
  方芳臉漲得通紅,急著辯白:“不是我的意思。”
  “那是誰?”
  “是Young 交待的。”
  方芳說,一個半月前簽合同,銷售團隊與物流部門的溝通出現失誤,生產線真正的發貨時間,要比合同中白紙黑字九月二十六日的承諾晚了二十天。
  其中涉及到幾個新功能,客戶原計劃國慶長假前投入使用,到貨的延遲,完全影響了他們的業務,於是威脅要按照合同條款索取賠償。
  頂不住壓力的項目經理,隻好把壓力轉嫁回銷售團隊。
  方芳去問周楊怎麽辦,正被銷售指標逼得焦頭爛額的周楊,衝著方芳嚷嚷:“這些做技術的,怎麽一個個跟缺心眼兒一樣?不就差了二十天嗎?跟他們說,隨便找個試用版先裝上,貨到了一升級,一了百了,誰會知道?”
  於是她照著周楊的意思發了郵件。
  譚斌聽得直搖頭,一個個都是心存僥幸,出了問題隻想瞞天過海,一錯再錯。
  想了想她問:“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為什麽不把Young的名字附上?”
  方芳慢慢低下頭,“當時太忙了,我沒想那麽多,隻想把事趕緊了結。”
  譚斌支起額頭看著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顯然沒有任何自我保護的意識。
  再叫進周楊,他矢口否認,顯得氣急敗壞,“我從來沒有說過那種話,她肯定理解錯了。公司的行為準則,我怎麽會忘記?”
  方芳看著他,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Young, 你說話要摸著良心。”
  “不用你提醒,我的良心好好在胸口呆著。倒是你,出了事就亂咬,我不得不懷疑你的人品。”
  “你……你……”方芳氣得渾身發抖,“……你不要臉!”
  周楊抱起手臂冷笑,“嗬,都罵上了,是不是要問候我姥姥,我大爺?”
  “行了,別說了!”譚斌喝住她,“方芳你先回去,冷靜以後再說話,”
  方芳用力摔上門走了。
  “Cherie,我……”周楊試圖說點什麽。
  “你去現場吧,穩定一下軍心,有進展給我消息。”譚斌疲憊至極,甚至有點厭惡,不想和他多話。
  淩晨四點,現場終於傳來消息,故障排除,設備恢複正常。
  譚斌沒有睡,一直呆在書房處理郵件。接完電話才鬆口氣,服了一顆安眠藥,把自己扔到床上。
  她得強迫自己休息幾個小時,明天要麵對的更加艱難,善後,並且處理始作俑者。
  這麽大一輪風波過去,總要給各方一個交待,總要有人承擔責任。
  坐在劉樹凡的辦公室裏,她的心情異常低落。
  “你要記住這個教訓,Cherie,管理Team,尤其是Sales Team,是非常Challenge的任務,鬆則失察,緊則失衡。”
  劉樹凡站在窗前,背對著譚斌,看不到他的麵部表情,他的聲音顯得很平靜。
  “我很抱歉。也許是我給他們的壓力太大了,才造成今天的局麵。”譚斌一臉無地自容的羞愧。
  這件事一直被捅到總部,她不清楚究竟給劉樹凡帶來多大的困擾。
  此時她寧可劉樹凡大發一頓脾氣,也比現在的狀況讓人安心。老板的平靜和沉默,通常都不是什麽好事。
  “不全是你的錯,Ray Cheng一離開,我就該給你們找個General Manager來。年輕啊,到底都太年輕了。”
  譚斌沒有說話,她不想為自己辯解,也不想過多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隻能由著劉樹凡發泄他的不滿。
  至於新的GM,劉樹凡早就物色好的人,卻在上任前夕,風聞MPL中國正在進行中的權力僵持,被嚇退了。
  他話中透出的無能為力的傷感,讓譚斌不由不猜測,他是否在為程睿敏的離開感到後悔?
  劉樹凡最後問:“你打算怎麽做improvement?”
  “北京的Business越來越大,Young一個人負責整個地區,實在吃力。我想申請增加一個Headcount。”
  譚斌想了一晚上,才決定提出這個要求。
  北京地區是她手裏一隻生蛋的金雞,她不能再冒險,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
  劉樹凡看著她,“Sales Manager如今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並沒有多餘的headcount,就算我approve了,你又從哪兒找合適的人?”
  “有一個人選。”譚斌低聲說。
  “誰?”
  “PNDD總部的客戶經理王奕。”
  “她願意到你的Team嗎?”
  “隻要您同意,我會找她談。”
  譚斌有把握,自從PNDD開始集采,王奕的位置就被架空了,她已經很久無事可做。
  擱在以前,她不會考慮王奕。因為她一直覺得多數女性普遍缺乏大局觀,過於專注細節,依賴性強,總有逃避責任的傾向。
  真正帶了團隊之後,她才開始逐漸修正自己的觀念。
  女性的創新和邏輯思維是有所欠缺,但勝在做事認真本分,韌性好,逆境中更容易表現堅強,平時稍微多給點關懷就死心塌地。
  所以她願意給王奕一次機會。
  而方芳,雖然選擇完全相信她。但從看到郵件的那一刻起,譚斌就已經預見到了結局。
  公司有明確規定,由於個人工作失誤,造成公司重大經濟損失或惡劣影響的,將立即解除雇傭合同。
  周楊自始至終,沒有為他的下屬說過一句求情的話。
  方芳再次進入會議室,一看到譚斌的氣色,馬上明白將有什麽事發生。
  她開始埋頭哭,沒有聲音,隻是雙肩不停地抖動。
  譚斌把紙巾盒放在她的手邊,無話可說,隻覺任何語言都蒼白無力。
  方芳哭了很久,終於平靜下來。擦幹淨眼淚,她安靜地說:“Cherie ,你不用再說了,我明白該做什麽。”
  “我很抱歉。”
  “沒關係,做錯了就要承受代價,離開這裏我不會餓死。”
  “你放心,我會為你爭取最好的Package。”
  方芳抬起頭,雙眼通紅,卻勉強擠出微笑,令譚斌不忍卒看。
  她說:“Cherie,這兩年你教了我很多,謝謝你。你總是讓我與人為善,信守雙贏,可是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好人!”
  譚斌神色黯然。
  HR的經理敲門進來,譚斌知道是她該退出去的時候了。
  她輕輕關上門,離開了會議室。
  她也沒有告訴過方芳,在大公司做事,永遠不要把急人所急當作美德,按照流程按部就班,保護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家裏,譚斌感覺渾身酸痛,體溫計測了測,三十八度。
  這些日子透支得厲害,早覺得不妥,如今報應終於到來。
  她胡亂吃了顆退燒藥就昏睡過去,醒來冷得全身縮成一團。再測體溫,讀數一直嘀嘀跳到三十九度三。
  必須要去醫院了。看看表,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
  掙紮著爬起來換了衣服,先撥沈培的手機,關機。再撥市電,響了很久,一個惺忪的女聲來接:“喂?”聽不出是沈母還是王姨。
  譚斌猶豫一下,沒有回答,即時按下了掛機鍵。人在病中耐心盡失,她懶得聽人冷言冷語。
  文曉慧又住在東城,一個女孩子深夜穿越半個城市,實在不太安全。
  一時間她竟然找不到可以坦然求助的對象。
  下地走幾步試試,除了腿有點軟,頭腦還算清楚。於是決定自己打車去醫院。
  急診室裏測體溫、驗血折騰一遍,再拿著處方去交款取藥,她走不動了。
  腦子裏越來越混沌,心髒疾跳,雙腿更象灌了鉛一樣抬不起來。
  她靠在牆上微微喘氣。
  有人從她身邊經過,走出去五六步遠,又退了回來。
  “喲,是你呀!看急診?怎麽一個人?沒有家屬陪著?”
  譚斌睜開眼睛,看到白大褂的一角,正被過堂風輕輕揚起。
  “是發熱嗎?來,讓我看看。”
  她手中的處方和病曆被輕輕抽走。
  譚斌抬頭,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但實在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您是……”
  “嗨,我也住在xx花園,總看見你早上跑步來著。”那人伸手托住她的手肘,“忘了?湯姆和傑瑞的主人啊……”
  湯姆和傑瑞,那兩隻小金毛犬。譚斌對它們的印像,要比它們的主人更深。
  她勉強笑一笑算作招呼。
  “你坐下,處方給我,我替你取去。”
  “那就麻煩您,多謝了!”譚斌沒有推辭,因為實在堅持不住了。
  太困太難受,她想找個地方就地躺下睡覺。
  稀裏糊塗的,她感覺鄰居在和她說話,然後他的手落在她的額頭上,接著她身子一輕,已被人橫著抱了起來。
  “輸液室還有沒有空床?這兒有一個高熱病人。”
  脊背終於落在實處,說不出的舒服,譚斌情不自禁放軟了身體。
  耳邊似有人在聊天,“高大夫,您朋友?”
  “啊,算是吧。”
  手背先涼了一下,隨後的刺痛讓她清醒,勉強睜開眼睛。
  護士調整好點滴速度,低頭叮囑她:“自個兒留意,滴完了按鈴叫人。”
  譚斌“嗯”一聲。
  那鄰居,護士口中的高大夫,就站在床邊,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護士說:“高大夫,您這麽明目張膽地串崗,也不怕被抓了扣獎金?”
  高大夫笑笑沒有回答。等護士離開, 他彎下腰,湊在譚斌眼前,“真是一個人來的?”
  譚斌點點頭。
  “看樣子體溫一時半會兒下不來,你待會兒怎麽回家?要不要給你先生或者家人打個電話?”他替她犯愁。
  譚斌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她摸出手機,準備騷擾文曉慧。
  手機的屏幕卻一片黑暗。
  “沒電了?”
  譚斌無力地閉上眼睛,勉強動動下巴。
  “告訴我號碼,我去值班室幫你打。”
  號碼?譚斌不由皺起眉尖。
  平日的記憶,都已經交給手機和電腦了,冷不丁被問起,大腦一片空白。
  她眼前的燈光越來越暗,意識也越來越模糊。但是腦海深處,仍有些微知覺。曾經過去的一幕,反複在眼前重映。
  他說:“這上麵有我的手機號,你哪天沒有飯局,想找人吃飯,隨時call我。這算不算誠意?”
  這個號碼,並不在手機裏。她刻意地沒有輸入手機,隻為了每次一個個按下那些數字,內心下意識地期待和悸動。
  徹底陷入昏睡前,她能記起的,隻有這個號碼。
  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譚斌轉頭,看到整幅黑底白花的窗簾,已拉開一半,陽光正透過薄紗簾,搖曳不定地落在地板上。
  一個人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擋著臉,似在打盹,身上衣服團得稀皺。
  她試著叫一聲:“程睿敏?”
  他沒有任何反應。
  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他象被燒熱的熨鬥燙了,渾身一震,放下手臂。
  果然是程睿敏。
  譚斌看到他下巴上隱隱的青色須根,和微陷下去的雙眼。
  想來他被折騰了一夜。
  “渴了,我想喝水。”她的聲音有點哽咽。
  程睿敏湊上前,拿過杯子喂她喝水。
  再躺回去,譚斌感覺三魂七魄一一歸位,眼珠轉來轉去打量房間的陳設。
  罕見的黑白兩色裝飾,因房間開闊,並不覺詭異,反而相當別致。
  床頭貼著整幅壁紙,圖案是水墨中國畫,一片糾纏不清的煙墨藤蔓順著牆壁垂掛而下。
  她仰起臉,“這是什麽?”
  “紫藤。”程睿敏坐在對麵看著她,嘴角有含意不明的微笑。
  “我是不是燒得廢了?”
  程睿敏的聲音很溫柔,“不是廢了,是燒傻了。昨天接到電話,以為碰上騙子,聽到你的名字,還是趕過去,看到真人給嚇壞了。唉,燒到快四十度一個人去醫院,你說你傻不傻啊?”
  譚斌輕輕歎口氣,“為什麽總在我倒黴的時候遇到你?”
  “是啊,我也納悶,”程睿敏輕笑,“不過欠你一杯咖啡,怎麽會有這麽高的利息?想來想去,發覺整個就是一樁賠本的生意,我一直在還債。”
  譚斌狠狠瞪他,“投資有風險,入市需謹慎。你早該知道。”
  “太晚了。”他撥開她臉前的碎發,“已經被深度套牢,就算現在割肉離市,投下去的,也收不回來了。”
  他說得極其含蓄。
  譚斌移開目光,內心一片澄明。
  一個蝴蝶在巴西輕拍翅膀,可以導致一個月後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
  自一杯16盎司的咖啡開始,走到今天,也不是當初她能料想到的。
  雖然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就是預測一三五年後的目標,但她並沒有能力預測人心的走向。
  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明白,他已經為她做了那麽多。可是這層窗戶紙,一直就這麽維持著,誰也不願捅破。
  誰先暴露自己的底限,誰先輸。這是商業談判的天規。
  感情也一樣。
  沉默中門被敲響,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送進來兩碗白粥和幾個小菜。
  譚斌見過她,那位大嗓門的鍾點工,於是衝她笑笑。
  她依然嗓門洪亮,“餓了吧?小程說今天隻能白粥就鹹菜,你湊合著先吃,等明天大姐再給你炒幾個菜。”
  譚斌夾著體溫計,不方便伸手,隻朝床邊櫃側側臉,“謝謝你,一會兒我自己來。”
  待她出去,譚斌想起一件事,“今天周幾?”
  “周六。”
  “哦,對,這周隻有四天。過糊塗了,剛想請假來著。”
  程睿敏問她要回體溫計,對著光線看了看,沒有出聲。
  “多少?”譚斌問。
  “三十八度二。”
  譚斌鬆口氣,合起掌,“天靈靈地靈靈,還好還好。昨天把我自己都嚇著了,二十年沒燒過這高度了。”
  程睿敏倚在牆上,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麽。
  譚斌等著他開口。
  他卻低頭笑笑,一綹頭發滑下來,遮在額角。
  譚斌睨著他,“不說拉倒。”
  “沒什麽。”他隻是笑,“我挺佩服你,生命力真夠強悍,都燒成這模樣了還活蹦亂跳的。行,自個兒把粥吃了吧,我出去一會兒,你要是覺得無聊,讓李姐給你找幾本書。”
  李姐進來送水,順便帶了一摞雜誌。
  譚斌翻一翻,都是商業周刊、財富之類的,看著就累,她扔到一邊。
  李姐一邊抹著家具上的浮塵,一邊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譚斌百無聊賴地問:“他什麽時候回來?”
  “誰?你說小程啊,他就在隔壁。一晚上沒睡,剛吃點東西全吐了,說頭暈得厲害,才躺下。”
  譚斌立刻坐起來。
  李姐上前按住她,“姑娘你要幹嘛?躺著躺著,他沒事,讓他踏實睡一覺比什麽都好。”
  譚斌記起他才從醫院出來不久,心裏悔得象有幾隻小手在抓撓。
  李姐離開之後,屋子裏變得非常安靜,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回流的聲音。
  她迷迷糊糊又睡過去,然後被隱約的手機鈴聲驚醒。
  地板上的陽光換了一個角度,估計已是下午一點左右。
  隔壁有人接電話,隔著走廊聽不太清楚,但確實是程睿敏的聲音,他隻睡了三個多小時。
  譚斌豎起耳朵聽著,實在躺不住了,翻身爬起來。
  腳底下直發飄,她扶著牆慢慢走出去。
  隔壁的門沒有關嚴,難得能聽到他提高聲音說話,說的是英語,“……我當然明白,可是抱歉,我不得不提醒您,這是在中國,有它特殊的市場規則,我們現在麵臨的,首先是生存問題,然後才是發展……”
  事涉業務私密,譚斌發覺不妥,立刻無聲地退回來。
  她躲進臥室的洗手間,撩起溫水洗了把臉。
  想找點護膚品,尋覓半天,沒有發現任何女性遺留的痕跡。
  洗手間裏也是黑白兩色的主調,看上去象家居雜誌中的樣板間。洗臉台上隻擺著簡單幾樣東西,潔麵皂、須後水和兩瓶男用護膚品。
  最後隻好擠出一點男用的護膚品拍在臉上。
  她暗自嘀咕,就衝著這個,也得趕快回家。
  頭發梳直了紮在腦後,重現幾分清爽舊觀,她拉開門出去。
  別墅內已經恢複了安靜,譚斌蹭到隔壁,在門外立住腳。
  這是一間寬大的書房,四壁皆是通頂的書櫃。隻有房間正中擺著一組美式沙發。
  程睿敏正躺在沙發上,一隻手按在額頭上,另一隻手軟軟垂落沙發下,象是睡熟了。
  他的臉上依然殘留著隱隱的慍色,手機遠遠扔在地毯上。
  譚斌怔怔地看一會兒,躡手躡腳走進去,拾起手機放在一邊。
  輕微的響動還是驚醒了程睿敏,他睜開眼睛想坐起來,譚斌按住他,“別動。”
  程睿敏暫時也動不了,一抬頭眼前就金星亂冒。
  她蹲下來,凝視他英俊的麵孔良久,伸手撫摸著他濃密的眉毛,“睿敏,你需要一個長假。弦繃得太緊,早晚會斷的。”
  程睿敏側過頭,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這個老板做的太累,是讓你的下屬們物盡其用人盡其責,不是榨幹你自己。”
  程睿敏啞然失笑,“說得不錯,可你忘了個大前提,我也有上司,如果他也這麽想呢?”
  譚斌為之語塞,不禁赫然。
  程睿敏挪動一下身體,騰出位置,“譚斌。”
  “嗯?”
  “過來,陪我躺會兒。”
  譚斌垂下眼睛,咬著嘴唇不出聲,內心苦苦掙紮。
  “譚斌?”聲音裏有祈求的意味。
  看到他眼瞼下兩個明顯的黑眼圈,譚斌心軟了,慢慢躺在他身邊,雙臂規規矩矩放在身體兩側。
  幸虧美式沙發寬大柔軟,兩個成人緊貼著,並不覺局促。
  程睿敏撐起頭看著她:“你這麽緊張幹什麽?怕我非禮你?”
  譚斌閉上眼睛,“我不怕你,我怕我把持不住非禮你。”
  象是完全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麽。
  他輕輕籲口氣,低低笑了一聲,翻過身緊緊抱住她。
  他的臉和她一樣滾燙。
  她象征性地掙紮一下,卻被抱得更緊,於是放棄,不再動了。
  象池水一樣包裹著她的,依舊是他身上清淡的氣息。
  過了很久,他低頭吻她,嘴唇溫軟,帶著略微涼意,在她的唇間溫柔輾轉。
  房間內聽得到鍾表的嘀嗒聲,還有兩人的呼吸聲。
  譚斌更聽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樣,越來越快。
  “譚斌,”他終於在她的耳邊低聲說:“給我一個機會。”
  他說:“請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我不想放開你。”
  經過上回那一幕,再糊塗的人也該明白,她和男友的關係出了問題。
  屋子裏這麽靜這麽暗,除了他的目光,她什麽也沒有看見。
  他的眼睛近在咫尺,黑而深,清晰映出她的影子。
  “讓我把自己的事先理清楚。”她轉開臉,聲音是澀的,“對不起,請給我時間。”
  他久久凝視她,最後放開手,“我明白,我等著。”
  過去的人和事,牽連著兩年的記憶,放棄的時候血肉剝離,難免疼痛。
  她坐起來,“我想回家。”
  “你還在發燒。”
  “手機昨晚就沒電了,我得回去充電,怕誤事。”她胡亂找著理由。
  “回去誰照顧你?”
  “我有朋友。”
  程睿敏沉默,過一會兒說:“好,我送你。”
  又睡了兩個小時後,他不顧譚斌的反對,堅持開車送她回去。
  路上兩人都竭力維持輕鬆的氣氛,譚斌告訴他昨天發生的事。
  “就為這個傷心?”趁著紅燈,程睿敏騰出手掐掐她的臉,“你經的事兒實在太少了,多經曆幾回就適應了。”
  譚斌被打擊到,推開他的手,哼一聲:“你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
  程睿敏微笑,“我記得有一個人,剛升職的時候,對兩權分立這種事,簡直是深惡痛絕,如今她自己也學會了。”
  “那時候比較天真。”譚斌臉紅,“前天晚上我想來想去,既然無法完全信任,自己又沒有精力天天盯著,唯一的方式,就是讓他們自己製約自己。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一時想不出來,算是個權宜之計吧。不過很遺憾,這種方式犧牲的,往往是公司利益最大化。”
  “凡事總要有代價。我終於明白,什麽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是,隻有做到相應的位置,才知道其中的難處。”程睿敏言辭間有太多的感慨。
  就像現在他才能真正理解,在Global和中國區之間小心周旋,如履薄冰有多麽艱難。如果時光在此刻倒轉,他在MPL和劉秉康的關係,也不會走到最後水火不相容的境地。
  再提到方芳,譚斌的神色有些黯然。
  程睿敏輕蹙著眉想了想,“如果沒有更好的去處,讓她投份簡曆到網上,我那兒還在招市場助理。”
  譚斌挺意外,“我沒這個意思,不想讓你為難。”
  程睿敏還是微笑,“我還不至於公私不分,不然早就不擇手段把你騙過來了。”
  譚斌橫他一眼,心說上次在塘沽,您老出示的那Offer又是怎麽一回事?
  程睿敏隻是專心開車,臉上並無異樣的表情,“說起來很矛盾,栽過跟頭的人,再爬起來對自己的評價會比較客觀,不會眼高手低。可是我特別不希望你遭遇,人被迫麵對真實的自己,是件很殘忍的事,我喜歡看你意氣風發趾高氣揚的樣子。”
  譚斌揚起眉毛,“我一直都很低調,什麽時候趾高氣揚過?”
  “看,說著說著自己就暴露了。別人眼裏的你,和你心裏的自己,總是有差距的。”
  “嘿。”譚斌被堵得說不出話。
  從開始他就喜歡教育她,每次都讓她半邊臉麻辣辣許久不褪。
  到了目的地,譚斌解開安全帶,“我回去了,你也別讓人擔心,回家好好休息。”
  程睿敏熄了火,“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沒事。”
  他不由分說下了車,替她打開車門,接過她的手袋和一包藥,轉身就進了電梯。
  譚斌隻好跟進去。
  電梯裏他摟住她的腰,譚斌扭了一下沒有掙脫,也就隨他摟著。
  控製板上的數字隨著電梯的上升一路變幻,到達譚斌的樓層,叮一聲滑開雙門。
  門一開,譚斌頓時楞在當地。
  沈培坐在她的門口,神色憔悴不堪。
  三個人麵麵相覷。隻不過譚斌看的是沈培,沈培看的卻是她身邊的程睿敏。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程睿敏,他不動聲色地向沈培點點頭,“您好。”
  搭在譚斌腰上的手,卻不由自主緊了緊。
  沈培站起來,驚異地打量著他。
  眼前的男人身材頎長,容色出眾,站在譚斌身邊,兩人的氣質相得益彰,如一對璧人。
  沈培的眼神頃刻充滿了不自覺的敵意。但平日的修養,還是讓他露出勉強的笑容,“幸會。”
  兩個男人都若無其事,隻有譚斌感覺尷尬,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問沈培:“你怎麽會在這兒?”
  沈培從程睿敏身上收回注意力,上前拉起她的手,“你病了為什麽不回家?我找了你一晚上。”
  他的手心裏全是冷汗。
  麵對他的焦灼和擔心,譚斌不知道該如何從頭解釋,這一刻無比鄙視自己。
  她唯有硬著頭皮低聲對程睿敏說:“你先回去吧,對不起。”
  程睿敏的手從她腰間慢慢滑落。
  他笑笑,不再看她 ,將手中的包和藥都遞給沈培,“她還在發燒,記得讓她多喝水多休息。袋子裏我留了張紙條,是口服藥的劑量和服藥方式。”
  沈培點點頭,“知道了,多謝。”
  “我走了。”程睿敏匆匆後退一步。
  一直洞開的電梯門,恰在此時闔上,砰一聲撞在他一側的肩膀上。
  這聲音讓譚斌的心顫了一下,緊緊縮成一團。
  他揉著肩膀進了電梯,笑容依舊從容,“再見。”
  電梯門在他眼前無聲無息地闔上,剩下的兩個人,站在走廊上,彼此相視,無言以對。
  譚斌受不了這種壓力,想起昨夜求助無著的慘狀,心又硬起來。
  她掙脫沈培的手,取出鑰匙開門進去。
  沈培跟進臥室,坐在床邊,低著頭不說一句話。
  他身上胡亂套著一件厚絨外套,裏麵還是那套夏季的衣服,外套和褲子上沾滿了灰塵,臉頰上也抹著幾道。
  譚斌問他:“你怎麽知道我生病了?”頓一頓想起高大夫,答案已不言而喻,隨即換了問題,“你怎麽過來的?你媽知道你出來嗎?”
  沈培抬起頭,目光炙熱不安,看得譚斌心中忐忑。
  他卻依然不肯開口。
  她歎口氣,取來濕毛巾,小心替他擦洗臉麵和手指。
  “你去了什麽地方?哪兒沾來這麽多灰?”
  沈培忽然推開她站起來,一聲不響走進浴室。
  譚斌扔下毛巾呆半晌,覺得渾身無力,索性脫掉外衣鑽進被子裏。
  身體逐漸回暖,剛有點迷糊,浴室裏一聲悶響,讓她嚇了一跳,這才發覺沈培在浴室裏呆的時間太久了。
  “沈培?”她跳下床,大力敲著衛生間的門。
  門裏傳來奇怪的聲音,似是充滿痛楚的喘息聲。
  再也顧不得什麽,她一把扭開門鎖。
  沈培倒在浴缸前,雙臂護著頭臉,身體蜷縮成胎兒形狀,抖得象風中落葉。
  那件外套扔在地板上,他身上的T恤已經脫了一半。
  譚斌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她想抱起他,沈培卻拚命掙脫開她的手臂。
  “你走開!“他喘息著說。
  “小培你放鬆點兒,我來幫你。”譚斌試圖安撫他。
  “你走開吧,譚斌。”沈培微弱地說,“求你了,我不能一輩子就這樣了,求你!”
  他的聲音充滿絕望的哀求,譚斌鬆開手。
  “你出去!”
  她默默退了出去,似受刑一般靜聽著浴室裏的動靜,牙齒控製不住嗒嗒作響。
  終於聽到嘩嘩的水聲響起,她靠在牆上,用手掩住麵孔,脊背上全是冷汗。
  時間如此漫長,似已停止移動,每一個細微的響動,都象貼著她的頭皮碾過。
  浴室裏終於安靜下來,接著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
  沈培開門出來,坐在梳妝台的軟凳上。身上仍然套著那身衣服,隻有頭發在濕淋淋地滴水。
  譚斌取出吹風機為他吹幹。
  新長出來的頭發已有一寸多長,依然柔軟黑亮,曾經駭人的傷口,隱藏在濃密的發根下,幾乎看不到了。
  吹風機打到了最大檔,出來的風已有些灼熱,他的臉依舊觸手冰涼。
  空洞單調的風聲裏,沈培抬起頭,對著鏡子笑一笑。
  那是譚斌見過的最脆弱最無助的微笑,但一經綻放,卻帶著動人心魄的燦爛和強韌。
  他的眼睛裏不再有恍惚迷亂,恢複了以前的清澈和明淨。
  “譚斌。”
  “什麽?”譚斌關掉吹風機。
  “我們分手吧。”他清清楚楚地說。
  吹風機脫手,落地之前譚斌及時揪住了插線。
  她的臉色變得煞白。
  幾天來心裏不止一次冒出過這樣的念頭,但同樣的話,從事事以她為重的沈培嘴裏說出來,還是令人驚心,再也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他並沒有把說再見的機會留給她。
  “隻能這樣了嗎?”長久的沉默之後,她抬起眼睛。
  “我想隻能這樣了。”他轉過頭看著她,神色平靜而溫柔,“譚斌,別再騙自己了,你在浪費自己的時間。”
  啪一聲響,譚斌手裏的吹風機還是掉在地上。她彎腰拾起來,下意識地把電線繞在手臂上。
  “你一直在等一個人,現在你等到他了,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看他的眼光,就象小孩子看到糖果。”
  譚斌蒼白地看著他,緊閉雙唇。
  她在心中預擬過這個場麵,但沒有想到真正麵對時,會如此疼痛而殘忍。
  或許隻是因為說分手的不是她。
  沈培的聲音裏有無奈和失望,但聽不到任何恨意,他一直是個心性平和的人。
  “昨晚我媽說你打電話來,什麽也沒說就掛了。我覺得心驚肉跳,卻怎麽也聯係不上你,我來找你,也找不到人。我在你門外等著,可是你一直不回來。你不是問我去哪兒了嗎?後來我去了世紀壇藝術館,咱們兩個第一次見麵的地方。我躺在那兒從頭到尾地想,譚斌,以前我總也想不明白的事,忽然間就豁然開朗。”
  譚斌沉默地聆聽。
  “在甘南的時候,牧民帶著我南遷,沒有藥,也沒有什麽吃的,他們為了讓我活下來,把最好的羊腿肉剁碎煮熟了強迫喂給我……”
  譚斌的身體輕顫了一下,這是沈培第一次提到他在甘南的遭遇。
  他一向有輕微的潔癖,尤其受不了膻味,平時基本上不吃羊肉,偶爾經過烤串攤,聞到那股味道就會有反應。
  “我的反應,你也能猜出來,吃了吐,吐了又被強灌,那段日子太難熬了,我一點兒不想堅持,想放棄,可我一直記得,我承諾過你一件事,我不能太自私就這麽一走了之,我要回來見你,我一直想著你,想著我認識你之後的每件事,想著這些才能強迫自己活下去。”
  譚斌低下頭,眼淚不知不覺就湧出來。
  “可是昨晚我突然發現,你從來沒在我麵前哭過,一次都沒有。你明白這代表什麽嗎?”他笑得有些淒涼,“我從開始就沒有走進過你的內心,直到現在你也沒有給過我這樣的機會。”
  “沈培,你這麽說並不公平。”譚斌倔強地回答。
  那些過去的美好和溫暖,同樣沉澱在她的心裏。
  “是,也許。也許你以前愛過我,但現在不愛了。你有自己的人生夢想,可我幫不了你。”他一口氣說到這裏,“所以,我們還是分手吧。”
  “沈培,”譚斌抬起頭,嘴唇有點兒哆嗦,“你有沒有問過,從你失蹤之後,我都想些什麽?”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沒有任何意義了。譚斌,我明白你,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就這麽簡單。”
  他終於想明白了,跳出來了,才能把她看得如此清晰透徹。
  可是這些日子她經曆過的恐懼、傷痛、憂慮、沮喪和煎熬,無數個難眠的長夜,他也永遠不會知道。
  她要的並不多,不過是疲憊時可以靠一靠的肩膀。
  譚斌別過頭去,明明想笑,眼淚卻流了滿臉,順著兩頰落在衣襟上。
  “對不起。”她說,“沈培,是我辜負了你,對不起。”
  沈培微笑,“說這種話有什麽意思呢?你既然選擇了就堅持下去,人自私一點兒不是錯。”
  還是有怨懟,他畢竟不是聖人。
  譚斌當然聽得明白。
  他說得對,眼下這點內疚,今天明天後天,也許會一直存在,令她慚愧,但終將隨著時間的推移完全消失。
  他是徹底想通了。
  沈培緩緩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鬢角,“給他打電話吧,以後別再犯傻了,遇到難處總一個人頂著,我告訴你,男人存在的價值,就是被需要。”
  譚斌看著他,知道已無法挽回,她真的要失去他了。
  她渾身動彈不得,隻有眼淚汩汩而下。
  沈培凝視她,眼中有不舍,但終於放開手,輕輕關門離去。
  他的背影在譚斌眼中模糊一片。
  她沒有意識到,沈培隻留給她一個驕傲的背影,從這一刻起,決絕地從她的生命中淡出。
  那天她倚著床呆坐很久,眼看著天色漸晚,才想起給手機充電。
  一開機,她看到無數個未接電話,從昨晚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是沈培的號碼。
  她一條條慢慢看著,一大滴溫熱的水珠,劈啪落在手機屏幕上。
  之後她再也找不到他。
  他的手機關機,市話變成了空號。試著打到他父母家,她一報上名字,電話就立刻被掛斷。
  程睿敏也沒有再聯係過她,隻在當晚發條短信,提醒她去掛點滴。
  譚斌感謝他的緘默。
  那一周的時間,她的情緒異常消沉,不願見任何人,也不想說任何多餘的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那些瑣碎而磨人的細節,需要全神貫注地投入,一直是鎮痛的良方。
  方芳要離職了,秘書惴惴地征求譚斌的意思,是否私下給方芳辦個告別Party。
  譚斌堅定地否決,讓一個受了重傷的人,當眾強顏做笑,是件太殘忍的事。
  方芳最後一次來辦公室,譚斌和她約在在樓下的星巴克,問她今後的打算。
  她沒有把程睿敏公司的網址交給方芳。事關他身前身後千絲萬縷的關係,她不得不小心,為他也為自己。
  隻是不經意地向方芳提起,有一家這樣的公司在招人。
  方芳卻低頭笑笑:“謝謝你,不用了。我不想呆在這個行業了,想去試試別的工作,或者再去考個學位,回學校做老師。”
  譚斌歎口氣,“有句最俗的話,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學校裏環境就一定單純嗎?未必。有利益就有人事糾葛。”
  “我明白,隻是給自己留個做夢的地方罷了,Cherie,我打算去友邦了。”
  “你去做保險?”譚斌大吃一驚。
  “對啊。我一畢業就來了公司,除了MPL,都不知道外麵的天空是什麽樣。這幾天麵試了幾個地方,我發現自己幾乎沒有任何生存能力。所以我才想試試,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上,看看能不能扛過去,抗過去了,也許將來就什麽都不用怕了。”
  譚斌拍拍她年輕飽滿的臉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張愛玲說過,出名要趁早。現在看來栽跟頭一樣要趁早,至少摔倒了爬起來,還有從頭開始的勇氣和資本。
  “我走了。”方芳起身,“ 有什麽臨別贈言嗎?”
  “有。”譚斌看著她,“ 方芳,記著一句話,無論職場還是感情,要替別人著想,但為自己活著。還有,一時失敗,隻代表暫時不成功,不要輕易喪失信心。”
  大公司裏一個人的離去,就象投進水麵的石頭,濺起幾點水花,很快歸於平靜。
  方芳空出的位置,馬上被新晉的員工填補。
  王奕也從樓上搬下來,就坐在譚斌的正前方。有時候譚斌會失口把她叫做方芳。
  普達集團的集采,還在按計劃進行。
  MPL各省的銷售經理,把從普達省公司挖來的情報,陸陸續續報了上來。經過匯總,整個集采的框架規模及合同總額已初現雛形。
  但是傳說中這一周就要下來的普達標書,依然不見蹤影,嚴陣以待的各家公司,士氣幾乎被拖至最低點。
  午休時分譚斌沒有隨同事出去午餐,趁著辦公室無人,她擱起雙腿靠在椅子上假寐。
  身側是空閑了將近五個月的總監辦公室。
  門關著,裏麵黑漆漆的,透過玻璃幕牆外的光線,映出家具的模糊輪廓。
  沒有窗戶,一張大班台,四把椅子,兩列書櫃,就是十五平方房間內的全部。
  譚斌怔怔看著,在心裏計算著,那個位置的價值,是否值得所付出的代價。
  因為忙,所有的痛覺神經都似完全麻木,就這樣渾渾噩噩混到周末,她忽然接到黃槿的電話,請她到沈培的住處去一趟。
  這個電話非常不合常理,不過譚斌沒有多問,放下電話就過去了。
  空蕩蕩的客廳裏隻有沈母和黃槿在等她。
  大部分軟裝飾都已經撤掉,隻剩下孤零零幾件家具。
  “譚小姐,”沈培母親說話時嘴裏象含著一塊冰,“沈培搬回家了,這房子馬上要借給別人,請你查收一下自己的東西。”
  譚斌“哦”一聲,並沒有說什麽,心口卻有一小片地方變得冰涼。
  近房門處放著兩隻紙箱子。
  “你的東西,都是沈培自己親手收拾的,沒有任何人動過。你最好仔細點點,別拉下什麽,以後就不好說了。”
  一股辛辣之氣直湧上來,譚斌轉身,借著低頭開箱的機會,死死咬住嘴唇。
  箱子裏的東西歸置得很整齊。所有的衣物都用軟紙包著,化妝品收集在一隻藤籃中。
  井井有條一向是沈培的習慣。
  倒是黃槿看不過去,走過來說:“譚斌,我給物業打個電話,讓他們幫你搬下去。”
  沈母冷笑一聲,“黃槿你算了吧,願意討譚小姐歡心的人多的是,哪兒輪得到你獻殷勤?”
  黃槿隻好站住,看著她抱歉地笑一笑。
  譚斌要深呼吸幾次,才能勉強壓下胸口的起伏。
  她並不怪沈母,這是她應該得到的,一腳踏兩船的報應。
  臨出門時,她依然恭敬地向她告別,“阿姨,我走了,您多保重。”
  沈母微微一笑,“譚小姐,不敢當,走好。”
  把紙箱在後備箱安置好,她已完全脫力,心神恍惚之中,手指不小心被車門擠住。
  她怔怔握著受傷的中指,眼看著指甲慢慢變成紫黑色,鑽心的疼痛終於傳遞到大腦。
  空蕩無人的地下停車場裏,她象受到冤屈有口難辯的孩子一樣,伏在方向盤上嚎啕痛哭,哭得聲嘶力竭,卻不知道為誰而哭。
  有人敲玻璃,急急叫著她的名字,“譚斌,譚斌……”
  她的哭聲戛然而止,匆匆抹掉眼淚抬頭,是黃槿站在外麵。
  推開車門,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黃姐。”
  黃槿坐她旁邊,言語間充滿了歉意,“譚斌,師母的脾氣一向這樣,說話做事不大考慮別人的感受,你甭往心裏去。”
  “我沒有介意。“譚斌扯過紙巾擦淨臉上的狼籍,“隻是想不通,我自問沒做過什麽出格的事,她為什麽從開始就討厭我?”
  黃槿有些奇怪,“沈培以前沒跟你說過?因為你們的事,他和師母吵了好幾回了,其實……其實……你知道沈培是獨子,師母一直想讓他娶個門當戶對的圈內人。”
  譚斌臉上的表情定住,好久點點頭,居然露出一絲微笑,雖然笑得很艱澀。
  原來沈培不願提結婚的真正心結,是在這裏。
  她一直自視甚高,更是父母心中的驕傲,原來在別人父母的眼裏,她隻不過是個覬覦高門檻的蓬門貧女。
  她下意識地把紙巾在手裏團成一個球,又用力捏扁,然後問:“沈培現在好嗎?”
  “還好。他肯按時去見心理醫生了,前幾天剛錄完口供結了案。”
  譚斌一愣,“結案了?”
  “對。”
  “他都說了?”
  “基本上都說了。”
  “他……他有沒有提起,在甘南到底怎麽回事?”
  黃槿轉過頭,“譚斌,你真想知道?”
  譚斌隻覺心口怦怦亂跳,“是。”
  黃槿歎口氣,“其實經過很簡單,出人意料地簡單。”
  每個人的刻骨銘心,在其他人的眼裏,不過是茶餘飯後的一段尋常八卦,三言兩語即可道盡人的一生。
  沈培的遭遇確實很簡單。
  鋪天蓋地的暴雨中他和同伴迷失了方向,離開國道誤入草原深處的無人區,車輪不小心陷入塌方之處,不幸翻車。
  沈培隻受了點輕傷,同伴李罡卻在翻車時被甩出來,壓在車身下動彈不得。
  因為車體嚴重變形,隨車攜帶的工具箱被死死卡住,千斤頂和其他工具都取不出來。
  沈培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看著生命從李罡的眼睛裏一點點消逝。
  他從未見識過生離死別,深受刺激,迷亂中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無恙。帶著無法承受的自責,他沒有在原地等待救援,而是選擇逃離了車禍現場。
  向南隻走了幾公裏,便迎頭遭遇到兩個逃獄的毒販。
  對方的衣物雖然破爛,但上麵模糊不清的某某看守所的名字,讓沈培意識到危險的信號。
  他主動把食物和隨身的現金相機都取出來。對方索要腕表時,他猶豫了片刻。
  這隻表的表盤上帶有指南針,靠著它才有可能走出這片無人區。不過挨了兩拳之後,他還是乖乖解下腕表遞過去。
  當對方開始覬覦他的皮夾克和衝鋒褲時,沈培反抗了。
  八月底的草原,夜晚的溫度已經相當地低,沒有水沒有食物,再沒有禦寒的衣物,他在草原上隻有死路一條。
  但他一個人終難對付兩個亡命之徒,他被按在地上,強行脫去外衣,掙紮中他清秀的五官完全暴露在對方的視線下。
  這一刻的羞辱,成為他後來睡夢中不間斷的噩夢,難以擺脫。
  他的嘴被強行捏開,呼吸隨即被一股腥臭的味道所包圍。
  他不斷地幹嘔,掙紮中摸到扔在一邊的三腳架。那是他用來探路和自衛的工具。
  他用盡力氣抬起手,對方慘叫一聲跳開,他的頭頂因此遭到沉重的一擊。
  沈培倒在地上,眼前的視線漸漸被濃稠的血漿遮蓋。
  決意滅口的毒販下了重手,鈍器擊打在肉體上,鮮血飛濺,所有的知覺都消失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淹沒了一切。
  他的記憶就從此時開始混亂,以後的日子,一旦重複脫衣服的動作,就如一柄利刃,刹那劃開黑色的記憶,令他清晰記起每一寸肌膚上灼熱劇烈的痛苦。
  他蜷起身體,意識漸漸模糊,一片混沌中隻剩下唯一的一點清明,他想起昨天他才向譚斌求過婚,他不能做食言的人。
  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讓他舉起雙臂,死死護住頭臉,他要好好地回去見她,不能傷了臉讓她擔心。
  他就這樣失去了一切知覺。
  兩個逃犯以為他死了,隨即卷起所有的東西繼續向西逃亡。
  半夜的時候再次下起大雨,昏迷的沈培被雨水澆醒,雨停後他看到滿天的星光,也看到了北鬥七星。
  他想起了北京,北京有他的父母,還有他的譚斌。
  他終於辨清方向,朝著南方爬過去。南邊就是拉樸楞寺,車隊約定的集合地。他要去那裏,他要回北京……
  沈培的故事到此結束,車廂裏是無聲的寂靜。
  過了很久,譚斌摸出煙盒詢問,“可以嗎?”
  黃槿點點頭。
  譚斌低頭點煙,嘴唇卻哆嗦得湊不到打火機上。
  “你也別想太多,沈培隻是運氣不好。” 黃槿接過火機替她點著,“那位心理教授說,隻要有一點希望,人就會本能選擇逃避,隻有拿走他的一切,他才會有勇氣麵對現實。你們分手,對沈培,也算是休克療法吧。”
  譚斌用力吸口煙,“黃姐,在你們眼裏,我是不是那種特沒品的女人?為更好的選擇不吝傷害別人?”
  黃槿許久沒有開口,象在考慮如何措詞,最後她說:“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沈培就是運氣不太好。”她看著譚斌,有些疑惑,“不過你真的在乎別人的想法嗎?你們白領不是特自我的一個人群嗎?”
  譚斌臉上浮起一個笑容,比哭更難看。
  “譚斌,”黃槿望著窗外,輕聲說,“其實你並不了解沈培。他看著什麽都不在乎,實際上特別脆弱。十九歲剛出道的時候,有個畫評家把他的技巧批評得一錢不值,他賭氣之下,一把火把所有的作品燒了個幹淨,發誓再不做畫。直到先生送他去法國呆了半年,他才肯重拾畫筆。”
  譚斌悶頭一口一口地抽煙,並不出聲。
  黃槿看著她泛青的臉色,有些擔心,“你沒事吧?”
  “沒事。”譚斌用力把煙掐滅,“黃姐,謝謝你,我走了。”
  黃槿把一件東西放在她的膝蓋上,“沈培的車和東西,公安局都發還了。這是他讓交給你的,說如果你願意看就看一眼,不想看就扔了算了。”
  那是一張自己刻錄的光盤。
  黃槿推開車門準備離開,又回頭笑一笑,“對了,他還說,謝謝你把小蝴蝶帶給他。”
  光盤裏的內容,完全出乎譚斌的意料。
  一段數字攝像,開始是一望無際的桑科草原,起伏疊宕的黛色遠山,紅牆白頂的藏式建築零星散落在碧草之上。
  沈培的畫外音:“你這小妞兒總是忽悠我,自己說說放我多少回鴿子?你不肯來是吧?我拍給你,回家我饞死你……”
  鏡頭前突然出現一隻大手。
  接著有人陰陽怪氣地笑:“沈培,你丫真肉麻,把女朋友寵成這樣。將來娶了媳婦兒,也是一結結實實的氣管炎。”
  沈培:“滾一邊去,甭擋著我!”
  “你們看,沈公子居然氣得噘嘴,來來來,牽頭驢來!”那人大笑,畫麵外隨即傳來嘻嘻、哈哈、嗬嗬各種笑聲。
  沈培:“李罡你讓開,不然我踹你了啊!”
  鏡頭被切斷了,屏幕黑了一下又重新亮起,草原的美景再次呈現眼前。
  他什麽都拍給她看,包括草叢裏滾羊糞球的屎殼郎,鏡頭特有耐心地追著那行動笨拙的昆蟲。
  “斌斌你見過這玩意兒嗎?多好玩啊!”他的聲音明顯帶著笑。
  譚斌也忍不住笑,可是眼淚卻不知不覺流下來。
  鏡頭拉遠再拉近,日出日落,陰晴雨霧,不停在眼前變幻,畫麵最終出現了一片雪花。
  結束了。
  如影院中的終場,幾十分鍾濃縮的笑淚悲歡之後,屏幕上終於映出雪白碩大的一個“完”字。
  開始時李罡的聲音,也許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記錄。幾天後他的魂魄永遠留在桑科草原上,再也不能回來。
  沈培在同樣的地方,丟失了他的天真,還有他的愛情。
  他用這樣一段錄象,最後一次和她說再見。
  譚斌一個人上街去逛,人來人往,暮色漸漸蒼茫。夕陽的餘暉透過薄雲,街邊金黃的銀杏樹葉,被抹上一層絢麗的紅色。
  她從舊式小區中穿過,四周充斥的是熱鬧的市井風情,真正的人間煙火氣。
  街邊擺滿了小攤,空氣中溢滿油炸臭豆腐的特殊味道。
  那是小時候她經常吃的零食,三五個要好的同學一路放學回家,一人手上一隻豆腐串,吃得嘴邊都是紅油。
  後來很長時間,她再沒有站在街邊吃過東西,她也再沒有過那種單純快樂的心境。
  每天追隨身邊的,是無盡的焦慮和擔心。
  焦慮下個季度的數字,焦慮和老板的關係,焦慮別人比自己爬得快。
  她摸出零錢,專門下車買了一串,也學著旁邊人的樣子,抹上大量的辣椒醬。
  回到車上,她迫不及待咬下一口,頓時汁水四溢,濺在她淺色的外套上。
  豆腐很燙,燙得她舌尖幾乎麻木,味道卻沒有她記憶中的好,鹹且辣,她的胃口早已被養刁,難以接受這種粗糙原始的食物。
  但她還是一塊塊慢慢吃完。
  也許都是這樣,隻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可是就算此刻回頭,明白如何去愛,卻再也找不回原來那個人了。
  第二天她去了一個地方,初夏的時候她和沈培來過。
  風景依舊,隻是湖水不再碧綠,因為倒映其中的樹林,已經呈現出京城深秋特有的層次,金黃、火紅間雜其中,漸入佳境。
  周圍依然無比安靜,隻能聽到林間樹葉的沙沙聲。
  依然是午後,厚厚雲層後的太陽,象一個橙色的蛋黃,掛在枝葉間。
  但是風很冷,無遮無攔,透骨的涼。
  她緊緊裹起風衣。
  這是她選擇的道路,她自己選擇了一個人站在這裏承受秋風的寒涼。
  她隻有忍受,願賭服輸。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經曆無數的人和事,好的壞的,無法拒絕隻有接受。但就在這些人和事中,人逐漸學會成長。
  瞿峰讓她徹底粉碎了對男人的幻想,初戀的背叛,是她少女時期最刻骨銘心的傷害。
  是沈培令她重拾愛的能力,可是依然逃脫不了注定的結局。
  路不走到盡頭,你永遠不會知道誰是過客,誰才是可以陪到最後的伴侶。
  時間能讓傷口痊愈,雖然總會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不過人生本來就應是酸甜苦辣嚐遍,才能讓人有活著的快感。
  譚斌抬起頭,最後的餘暉映在她的臉上,她想她不會輕易忘記這天的夕陽。
  回城的路上,她接到母親的電話。
  母親一貫的嘮叨:“斌斌你一個星期都不來個電話,知不知道我和你爸有多擔心?”
  譚斌的聲音非常正常,卻在聽到母親聲音的那一刹那,淚水奪眶而出。
  她說:“媽,我很好,以後我一定記著按時打電話,騙人是小狗。”
  她發誓這是最後一次落淚。
  路邊經過的人們步履匆匆,表情各異,奔向他們各自的家門。
  生活並沒有因為一個人的難過而改變步伐,仍在繼續。
  十月的最後一周,普達集團久候不至的集采標書,終於公布了。
  還是分技術標和商務標兩部分,和常規文檔沒有太大出入。
  技術標的截標日期,是三周後,即十一月十六日。
  商務標,包括商務條款應答和最終報價,向後延遲一周,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點截標,並當場唱標。
  隨後是為期十天的全封閉綜合評標。
  按照技術和商務的加總分數,從七個入圍供應商中淘汰得分最低的兩名,再把進入ShortList的五名供應商排出名次。
  這個名次,對一期招標的後期商務談判,以及市場份額的分配,都有重要的參考作用。
  譚斌和喬利維帶著幾個銷售經理,用一下午時間,把標書內容全部過濾了一遍。
  將標書裏各省分公司的實際需求,與銷售經理們挖到的情報兩相對照,雖然個別省份讓人大跌眼鏡,但整體規模的偏差,還在可接受的範圍內。
  譚斌十分疑惑,看上去相當正常的一份標書,為何會一拖再拖?
  找個機會問田軍,他回答:“設計院審查各省配置耽誤了時間,沒別的意思。”
  聯係其他部門的內線,打聽到的消息,都和他的解釋大同小異。
  與劉秉康商量,他沒有太在意,隻叮囑和客戶加強聯係,邊走邊看。
  雖然難以釋疑,但時間緊迫,也容不得譚斌多想,任務很快布置下去。
  工作強度相當大。
  最終的技術建議方案書,包括二十多個省的軟硬件清單,都要在三周內完成。
  除了幾個正在進行中的項目,MPL售前所有的資源,幾乎都被調動起來。
  十六層的會議室,全部被投標團隊占滿,日日人聲鼎沸,熱鬧得象集市一般。
  用夜以繼日形容,並不算誇張。
  每天晚上九點,當天的匯總會按時發送到譚斌的郵箱裏。
  她是Bid Manager,要對整個投標期間的協調管理負責。
  而內部銷售管理係統,流程環環相扣,每天的文件,都需要BM一份份過目,及時批準後才能轉至下一步驟。
  所有工作完成,回家洗完澡躺下,通常已是淩晨。
  有上次高燒的教訓,譚斌不敢再大意,每天如常鍛煉,即使沒有食欲,也強迫自己按時進餐。
  隻是天天十幾個小時盯著電腦,眼球四周的肌肉隱隱作痛,似已不會轉動。
  抽屜裏常備著眼罩,實在難受就躲進洗手間,坐在馬桶上閉眼熱敷幾分鍾,出來再接著工作。
  一片忙亂當中,反而象完全找回了自己,心情異常平靜。
  愧疚心痛依然存在,但不再象開始時那樣尖銳。
  文曉慧曾陪她去醫院點滴,聽完經過,什麽也沒有說,隻叮囑她少想多睡。
  譚斌問她:“你不打算教訓我?”
  文曉慧說:“男女之間緣來緣去,各有對錯,局外人哪有資格評價是非?”
  譚斌刹時淚盈於睫,這是多日來聽到的最窩心的話。
  難以入眠的時候,她枕著手臂假寐,一闔眼便似聽到沈培的聲音:“譚斌,我明白你,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
  沒想到把她看得最透的,還是沈培。
  一直以來,他幾乎把她奉做神明,走到盡頭,他發覺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和京城各大寫字樓裏出入的白領女性,沒有任何分別。
  甜蜜的時刻有很多,但譚斌已經不願去回想。
  健忘和遲鈍,很多時候倒是最好的自我保護方式。
  對錯無妨,她隻想往前走,不願再難為自己。
  這期間王奕幫了不少忙,工作中的表現,讓人刮目相看。
  這女孩和人交往的態度,在譚斌看來,總是有點兒輕浮。可她嘴甜心細,做事麻利,周圍的男性,老中青無論年紀,都挺喜歡她。
  和不肯合作的產品經理溝通,她一跺腳一撒嬌,對方立刻軟化,雖然一臉無奈,還是乖乖聽她吩咐。
  譚斌歎為觀止。
  往回追溯幾年,她會對這種風格不以為然。如今不得不承認,此方式簡單直接,有的放矢,省卻了不少無效溝通的時間。
  她很慶幸,原是不得已的選擇,如今竟是新添了一支生力軍。
  借著王奕在普達總部的背景,她把北京地區銷售額最高的客戶----北京普達分公司,調整到王奕的名下。
  周楊很不高興。可他剛捅過的婁子還沒有撇清,心裏再不愉快也不好說什麽。
  譚斌不知道自己做得對或錯。
  她隻是反複糾結於一個問題:為什麽男性上司的信任,可以讓下屬熱血沸騰,甚至不惜士為知己者死,她對周楊完全放手的信任,卻落得如此結果?
  沒人能給她滿意的答案。
  閑時詢問王奕轉職的感受,王奕笑笑說:“總算能做點兒實事了,挺累,可是心情愉快,好過以前雲山霧罩,盡是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譚斌點頭,“那就好。”
  “說實話,來之前我挺忐忑的。”
  “真的?理由呢?”
  王奕回答:“ 都說你要求特別嚴格,以前我就怕你,這回更怕合不來。真正一打交道,卻發現你是個挺好相處的老板,理性,又不教條,Cherie,我特別想謝謝你,謝謝你給我一個機會。”
  “Welcome.”譚斌微笑。雖是客套,卻是由衷的。
  奉承話人人愛聽,尤其王奕說得如此自然動聽,句句象發自肺腑。
  不過譚斌仍然奇怪,“那你當時為什麽選擇做客戶經理?”
  王奕低頭,有點兒不好意思,“怕背Quota,感覺壓力太大。後來發現,我把自己繞進了死胡同,每年年終做Performance evaluation時,都覺得無話可說。眼看著和我一起進公司的,都走在前邊,我還得從頭開始。”
  譚斌拍拍她的手背,“別那麽想,現在開始也一點兒不晚。隻要用心做,每份工作都有它的價值。你想想,在普達總部的這兩年,你親手建起了自己的關係網,其他Sales Manager, 誰有你在總部的關係深厚?”
  “是,我也這麽安慰自己來著,後發製人嘻嘻……”
  譚斌笑笑,問出心中埋藏幾天的疑問:“Yvette, 我觀察你很久,發現你跟男的打交道,幾乎是手到擒來,可為什麽在總部那麽久,一直沒有搞定他們的總工陳裕泰?”
  王奕捧著咖啡杯,歪頭想了想:“他呀,我就沒想過動他。”
  “哎,為什麽?”
  “我跟你說過,咱們公司有人得罪過他,還記得嗎?”
  “記得。”
  “你知道得罪他的人是誰嗎?”
  譚斌拿筆敲敲她的腦袋,“別吊胃口,快說!”
  “就是Ray Cheng啊。”
  譚斌手裏的圓珠筆啪一聲,差一點脫手飛出去。
  “那時候他是我的Line Manager,您說我哪兒敢去刻意討好老陳呀!”
  譚斌又開始啃咬杯沿,“Ray怎麽會得罪他呢?”
  “聽說啊,我也隻是聽說,有回在一起吃飯,當時的北方區SD張彤也在,已經喝多了,老陳還按著她硬灌,大概場麵太火爆了,Ray過去,當著所有人的麵,劈手把那杯酒給潑了,梁子就這麽結下的。”
  譚斌靜默一會兒,“就這樣?”
  “啊,就這樣。”王奕攤開手,“別看Ray現在四平八穩,當年也是一熱血青年。據說老陳狠狠告了一狀,他差點被開掉,是張彤拚命保下他。”
  譚斌隻是點點頭,對此不便發表任何意見。
  但想起陳裕泰戴著眼鏡文縐縐的樣子,她又多少有些疑惑,“老陳迂是迂點兒,可不象那種人哪?”
  王奕撇嘴,“怎麽說呢,有種人吧,出身特苦,小時候受壓抑過度,雖然靠自己的努力一路爬上來,可他心裏總是不平衡,覺得社會和周圍人都欠他的,所以他喜歡看別人吃苦,在他麵前做低伏小……”
  “行行行,別再做心理專家了,該回去工作了。”譚斌及時製止她。
  公開議論客戶隱私並不是個好習慣。
  王奕聳聳肩,乖覺地住嘴,回座位幹活去了。
  譚斌發會兒呆,又探過身叫她,“Yvette, 想交給你一個光榮的任務。”
  “什麽?”
  “有時間你去努力努力,務必請老陳出來吃頓飯。”
  “我盡力吧。”王奕拖長聲音,無可奈何地答應,“要我做陪嗎?”
  “不用,你隻負責把他約出來。”譚斌笑,“我準備祭出神龍教護身大法,怕你內力太淺,抗不住半路吐了,戲就演不下去了。”
  坐下來繼續工作,郵件中看到一處疑問,她取過手機,想撥個電話給同事。
  屏幕上顯示出一列起始字母為R的姓名。排在第一個的,是一個簡單的字母,“R”。
  那是她終於輸進手機的一個號碼。
  可是他沒有再來過電話,好像完全消失在空氣中。
  不知誰的計算機輕輕放著音樂:不敢問卻一直想問,你心裏藏著什麽人,不敢猜卻一直想猜,如回去有沒有可能?我不夠完整,你給的從來不夠完整,你一個語氣都無法確認,這種缺乏是什麽象征……
  譚斌托著下巴看屏幕,微微苦笑,隻覺歌詞甚為諷刺。
  終於聽不下去,起身離開辦公室,溜到附近的星巴克。
  她不再點最愛的焦糖瑪琪朵,而是換杯樸素的黑咖啡,狠狠加了雙份的糖。
  此時西斜的陽光正透過玻璃窗,照在身上溫暖和煦,她喝完咖啡,躊躇半晌才不舍地離開,回去接著埋頭苦幹。
  這天回家比較早,也已經過了十一點。譚斌在自家的車位上停好車,拎起鑰匙目不斜視地往公寓走。
  路邊有人叫她一聲:“譚斌。”
  那個聲音讓她一機靈,轉頭望去,就見路邊停著一輛車,一個人靠在車門處,含笑看著她。
  他穿著黑色的商務正裝,襯衣的鈕扣已經解開一粒,領帶結扯歪在一邊,但依然英俊得難以形容,微敞的領口,拉出的每縷線條都象有一種誘惑存在。
  譚斌愣住,仿佛被催眠一樣,近乎貪婪地看著他。
  這個人明明就在眼前,觸手可及,卻總給她不真實的虛幻感。
  程睿敏走近,語氣熟稔,好象昨天才和她見過麵,“這麽晚才回來?”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顯然是剛從酒會宴席之類的場合退下來。
  譚斌隻好也做出沒事人的樣子,“啊,工作太忙。”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頭發,抬到中途又改了道,隻說:“你瘦了。”
  譚斌笑笑,“正在應標,人人都掉了幾斤肉。”
  “是嗎?”他低頭凝視她,目光中似有無限憐惜。
  譚斌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不由轉開臉。
  他的手還是放在她的肩上,停留片刻:“這兩天多少度你知道嗎?怎麽穿這麽少?
  “早習慣了。”譚斌猶豫一下,“你……有什麽事?”
  “沒什麽,剛從酒店出來,順路,就拐進來碰碰運氣。”程睿敏說得很坦然。
  譚斌哦一聲,不知道怎麽接下句,想了想說:“跟我上去吧,你也喝杯茶醒醒酒。”
  程睿敏的樣子,像被什麽東西咬了一口,“不用不用, 時間太晚,不多打擾,我馬上走。”
  譚斌知道他在想什麽,無非是上回三人碰麵的那一幕,仍讓他心有餘悸。
  “那就花園裏走走好了。”看看他搭在臂彎裏的風衣,她淡淡補一句,“你最好把風衣穿上。”
  程睿敏順從地套上風衣,跟在她身後,走進冷冷清清的花園。
  前兩天剛有一場寒流過境,室外氣溫驟然下降,隻有十度左右。
  但是刮了兩天兩夜的北風,吹走了北京上空的灰色霧靄,那夜墨藍的天空顯得特別明淨。
  踱到樹蔭下的暗處,譚斌站住,問他:“為什麽不先打個電話?”
  “我擔心你見了我的電話會立刻掛掉。”
  他說得完全屬實,譚斌無法反駁,隻得接著問:“你怎麽知道我還沒回家?”
  程睿敏朝樓頂抬抬下巴,“你房間的燈一直沒亮。”
  譚斌起了疑心,“你等了多久?”
  “剛到。”他依然堅持,努力說得輕描淡寫。
  譚斌站在他對麵, 手插在大衣兜裏並不說話。黑暗中她的輪廓愈加柔和,兩隻眼睛晶光閃爍。
  程睿敏被看得狼狽,退後兩步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一天十幾個小時的工作挨下來,他已無法站住。
  “譚斌。”
  “什麽?”
  “我知道我很冒昧,不該輕易來騷擾你。可我今天實在想找個人說話,如果讓你覺得困擾,我很抱歉。”
  譚斌端詳他片刻,慢慢說:“那我半夜把你叫到醫院,是不是也該說抱歉?有什麽都是我和他之間的舊賬,不關你的事。”
  反正她已經習慣了做罪人,不用再拉其他人下水。
  程睿敏被噎住,半天做不得聲。過一會兒他象是明白了什麽,臉上忽然綻開笑容。
  那個笑容竟讓譚斌感覺辛酸,即使在暗影裏,也能看到他眼底透出的如釋重負。
  積攢多日的薄怨漸漸融化,她心一軟坐在他身邊,輕聲問:“出了什麽事?”
  他沒有說話,隻是垂下眼睛。睫毛的陰影似黑色的蛾翅,靜靜駐留在麵頰上。
  “那允許我猜一猜,簽了一份重要合同?”
  程睿敏忽地抬起頭,“你怎麽知道?”
  譚斌拉拉他的領帶,“這條領帶,至少已有三年曆史,三年中所有隆重正式的簽約儀式,它都會出現。”
  那是一條登喜路,深藍的底色上,四處散落著小小的白色R字,他英文名字的第一個字母。
  程睿敏牽牽嘴角,象是在笑,“譚斌,你太敏感了,簡直可怕。”
  這就算是默認了。
  至於那條領帶,並不是譚斌的敏感,它曾是公司八卦裏生命力最長久的秘密。
  每次看到它出鏡,她都忍不住暗笑,覺得款式巧合得驚人,也自戀得驚人,和他平日低調的風格,完全不搭調,他卻毫不在意地戴著它招搖過市。
  “那麽,你們代表處注冊升級分公司了?”譚斌追問。
  代表處是沒有資格簽訂商務合同的,所以她才如此猜測。
  “你猜的,全中。”程睿敏遲疑片刻,終於開口,“我們剛和眾誠公司簽了一份frame agreement,雙方在Strategy Level進行全球合作。”
  這下輪到譚斌大吃一驚, “你們和眾誠?”
  眾誠也是此次普達集采的入圍廠商之一,算是本地供應商中的領軍人物。
  “是,本公司在中國大陸的第一個program。”
  “Oh, really?”譚斌張大眼睛,困倦頓時飛到九霄雲外,“你不會蒙我吧?挺大的事,怎麽事前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之前的消息,是封鎖得比較嚴密。兩個小時前才正式簽字,最遲後天,應該就能看到新聞了。”
  “就是說,從此你們要高舉民族產業的大旗,鐵了心支持Local公司了?”腦子裏仿佛有火花閃了一下,她還沒有抓住,那點火花又熄滅了。
  “可以這麽說。上次CEO來中國,費盡心思才讓他意識到這點,當時就拍板定下的基調。歐洲的研發中心,年後可能要搬一部分到中國來。”
  “這些天你一直在忙的,就是這件事吧?”
  程睿敏點點頭,神色間並不見多少喜慶之意,“折騰幾個月總算落停。今天的感覺很奇怪,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為了今天的結果,上海、北京、歐洲三點一線,四個月內他飛了無數趟,差點把命扔在一萬米的高空航線上。
  譚斌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腳尖, “明明是件好事,您怎麽意興闌珊的?”
  “有點感慨,你應該能理解。十年前這些本地企業起步時,飽受跨國公司的打壓,十年後我卻要靠著他們的青睞,才能跨過中國的行業壁壘。”
  對他的鬱悶,譚斌深表驚異,“看來您的身份轉換還沒有完成,程首代,哦不對,應該榮升程總經理了,忘了恭喜,您現在不再是和洋奴,您已經棄暗投明回頭是岸了。”
  程睿敏看著她差點笑出聲,“擠兌我?”
  “小的不敢。不過和內資合作,磨合期注定很長很痛苦,我對您致以萬分同情。”
  程睿敏還是笑,“你說得對,可這是大趨勢,不可逆轉,整個行業遍地黃金的傳奇,已經徹底結束,如今的市場,不再是十年前的中國,總要有人先行一步。”
  譚斌依然在消化這個消息,不過她真正想的是另一件事,“正好評標前眾誠的利好見報,這時機選的,嘖嘖,你們用心真險惡。”
  “兩碼事,我們的合作方向是海外市場,你別往一塊兒瞎琢磨。”
  “哼,司馬昭之心,得了,以後咱們就徹底是兩條船上的了。”
  “譚斌。”程睿敏拉過她的手,“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討論,現在說點兒別的行嗎?”
  他的唇印落在她的手背上,冰涼,卻格外輕軟柔膩,譚斌心口一蕩,要說的話便堵了回去。
  他摸索她的臉,滿心苦惱, “想見你,見了麵又不知道說什麽好。”
  譚斌輕輕歎口氣:“很不幸,我也是。”
  兩人之間真正有了開始的條件,反而都拘謹起來,手足無措,不知該做什麽,隻好拿不相幹的話搪塞。
  她看著程睿敏,程睿敏也看著她,麵麵相覷片刻,他張開手臂,把她裹進自己的風衣裏,緊緊抱住。
  觸摸到他襯衣下透出的體溫,譚斌突突亂跳的心髒頃刻平靜下來。
  他一直給她踏實的安全感。
  猶豫一下,她伸手摟住他的腰,把頭擱在他肩膀上。
  他的臉貼在她的臉上,那是寒風裏唯一感覺到溫暖的地方。
  程睿敏低頭,小心翼翼地吻她,因為得來太辛苦,有不能置信的錯覺。
  譚斌的回應有點慢,卻比他激烈。
  他呻吟一聲,按著嘴唇躲開她的牙齒,“你幹什麽?”
  譚斌說:“我討厭你!”
  他壓著聲音低笑:“討厭我是這種待遇?那求求你恨我吧,我求之不得。”
  譚斌一個呸字隻吐出半聲,又被他堵住了嘴唇。
  “譚斌,”他在她的耳邊低聲說,“有人在看我們。”
  譚斌說:“再看就管他收費,不能免費娛樂他。”
  程睿敏大笑,捏捏她的鼻尖,“你這個家夥。”他停一停,“不過你總算肯笑了。”
  譚斌摸摸自己的臉,好象肌肉是開始軟化,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
  她在心裏嘲諷地笑笑,以為需要很久才能從負疚裏走出來,原來這麽快就已經釋然。
  可見人情薄如紙,世間並沒有永遠這回事。
  她刻意離他的身體遠一點兒,“換個地方好不好?我覺得象處身西伯利亞。”
  程睿敏為她豎起大衣的領子,“太晚了,你還是回去休息吧。”
  譚斌問:“你不是還有話要說嗎?”
  他低頭想了想,“好象該說的都說了,至少今晚能睡著覺了。”
  “就因為簽了個破協議?”
  “你說呢?”
  譚斌凍得直哆嗦,不打算和他耍嘴皮子,“那我走了。
  “先別走,商量件事。” 程睿敏一把拽住她的手,再次拉進懷裏。
  “說。”
  “我要你的時間,每天一個小時,中飯或者晚餐,你自己選。”
  譚斌答:“不可能。”
  “那麽一周三次?”
  “一次。”
  “兩次?”他也相當執著。
  “好吧。”譚斌無奈,不再討價還價,“那就兩次,不過時間由我定。”
  但隨後的一段日子,她並沒有遵守自己一周兩次的約定。
  程睿敏提前透露的消息果然見報。MPL內部開會討論,認為會給眾誠公司的技術標加分,但不會對最終的結果有太大影響。
  MPL目前的當務之急,還是盡快完成技術方案建議書,以及向總部申請最大的折扣。
  日日周而複始的數字遊戲,枯燥而乏味,似乎永遠也望不到盡頭,到了後來,每次看到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字,譚斌簡直有嘔吐的衝動。
  和程睿敏見麵,就成了唯一的調劑。他的電話一來,她的心先就飛了過去。
  其實見了麵也做不了什麽,有時候她趕時間,他為她帶快餐來。明明胃口不佳,她還是象吃藥一樣勉強下咽。
  偶一抬頭,見程睿敏正怔怔地盯著她。
  她詫異地問:“怎麽了?”
  他不說話,隻是理理她的鬢發,過一會兒說:“我心疼。”
  譚斌的嘴和牙齒停下了所有動作,低頭看看咬了一半的三明治,嗓子就有點哽咽。
  她咳嗽一聲掩飾過去,勉強笑笑,“真肉麻!”
  他一聲不響摟過她,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
  他沉默,她也不想出聲,唯恐破壞這一刻的靜謐和溫存。
  車裏隻有低低的音樂聲在隱約回旋,是那首《Answer》。
  I will be the answer,At the end of the line,I will be there for you,Why take the time,In the burning of uncertainty,I will be your solid ground……
  空靈的女聲音色純淨,如耳邊的低語。
  車窗外就是使館區附近的街道,枝頭尚未脫落的梧桐葉,遮蔽了路燈的微芒。
  他的襯衣外套了件羊絨背心,細軟的羊毛蹭著她的臉頰,溫煦貼心。
  她聽到他的心跳,一聲接一聲,低沉而規律,令她心神安寧。
  可惜如此相處的機會也並不多,更多時候她累得東倒西歪,吃完飯精神一放鬆,說著話就睡著了。
  他無限容忍她,把車停在她辦公室附近,坐在駕駛位等她睡醒一覺,再送她回去。
  譚斌的歉意越來越深,他也很忙,但仍肯陪著她浪費時間。
  每見一次麵,他眼下的陰影就似加重幾分。
  譚斌揉著他的眉心,“合作很難是嗎?”
  “嗯,”程睿敏閉上雙眼,“觀念太多衝突,幾乎天天都在死磕,我快把這輩子的耐心用盡了。”
  他的手放在她的膝蓋上,手指修長,但毫無血色。
  譚斌握住他的手,“真對不起,“她說,“抽不出太多時間陪你。”
  程睿敏笑笑,卻不大介意:“這是小事,非常時期我願意遷就,不過親愛的女士,請記著,欠我的,我保留追加利息一起償還的權利。”
  他隻有一個要求:“私人時間我們可否不談公事?”
  “好啊。”譚斌一口答應,“那我們就來談談,那回在塘沽,你先用色相極盡引誘,然後再挖人牆角是怎麽回事?”
  那是一直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
  程睿敏立刻顧左右而言它,“哎,納斯達克指數今天居然下跌了十個點……”
  譚斌氣得牙癢,但對方不肯配合,她也無可奈何。
  比這些略大一點的事,卻讓她緊張。
  他打算帶她去見一個人。
  乍聽到這個建議,譚斌嚇壞了,她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不覺得太早了點兒?”
  程睿敏忍笑看她一眼,“你想到哪兒去了?又不是帶你去見公婆,探探病人而已,至於嚇成那樣?”
  “是親戚?”譚斌表示訝異。
  “不是親戚,是這些年真正關心我的一位長輩。”
  譚斌發覺此刻他臉上蒼茫的神情似曾相識,就象當初他離開MPL,滿眼萬念成灰的淒惶。
  她曾因那個表情而心動,如今卻情願它永不再出現。
  提前安排好工作,下了班她上車跟他走。
  程睿敏的車停在公司側門一百米外。這方麵他一向小心,不願給譚斌帶來任何麻煩。
  譚斌走過去,頭發已被風吹得亂七八糟,她先用發卡盤在頭頂,對著鏡子照一照,覺得露出尖尖的下巴,形容過於單薄,又把頭發放下來。
  程睿敏從未見過她如此怯場,不禁驚奇。
  譚斌尷尬地解釋:“我一向沒有老人緣。” 沈培母親留給她的陰影,實在太深了。
  程睿敏拍拍她的頭:“我喜歡就行了,你怕什麽?放鬆放鬆……”
  譚斌隻能依單照辦,“好吧。”
  下班高峰,北二環上照例堵得水泄不通,遇到紅燈能排出三百米外。
  程睿敏見怪不怪,停車間隙索性取出報紙翻閱。
  譚斌也湊過去靠他肩膀上,掀到後麵的娛樂八卦和文化版,漫不經心地瀏覽大標題。
  她的目光突然定住,許久不能移動。
  有條不顯眼的新聞映入眼簾:青年畫家沈培拍賣舊作,所得款項盡數捐獻甘肅省希望工程。
  她本能地縮回手,神色有點僵硬。
  程睿敏沒有留意到她神情的變化。前方變燈,長長的車龍開始挪動,他放下報紙跟上去。
  譚斌掙紮半天,還是取過報紙,把那條新聞細細看了一遍。
  新聞中說,沈培的一幅近作,《最遠的距離》,會上備受關注,以42萬的價格落槌,創下此次拍賣會,也是他個人作品的最高價。
  文章最後提到,沈培將於年底受邀赴法,作為青年畫家的代表,參與籌備中法藝術家的交流展覽。
  那幅畫,旁邊就附有照片,青綠的底色,層層灰暗蔓延,糾纏的枝蔓間兩張模糊的人臉,譚斌再熟悉不過。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什麽?
  泰戈爾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麵前,你不知道我愛你。
  沈培賣掉這幅畫,等於徹底埋葬了過往的一切。離開她,他竟象火鳥一樣開始重生。
  譚斌收起報紙,轉頭望向窗外,忍不住微笑,卻笑得苦澀而難堪。
  後來一路她都沒怎麽出聲,直到目的地。
  一直聽說雍和宮附近的胡同裏,藏著不少精致的四合院,外麵卻看不出一點端倪。
  見識過眼前這一家,譚斌完全相信了這種說法。
  高槐深院裏日影暗移,滿院秋蔭蕭瑟有聲,進門處一座玲瓏的雕花屏風,紫褐明潤,透出不動聲色的富貴之氣。
  主人是位六十出頭的老太太,收拾得幹淨爽利,舉手投足透出一股知性和優雅。
  程睿敏恭敬地叫“幹媽”,態度異常親昵。
  路上譚斌已經知道,她就是程睿敏那位過世發小的母親。
  她帶兩人去廂房的小客廳,一路嗔怪道:“睿敏你天天在忙什麽?不是我病了,都見不著你的人影。這姑娘是……”
  譚斌立即乖覺地微笑:“阿姨,叫我譚斌。”
  她看看譚斌,客氣地笑:“小譚是吧?我聽嚴謹說了。”
  程睿敏馬上問:“嚴謹來了?”
  “可不是,那孩子比你跑得勤快。”
  程睿敏赫顏,“幹媽……”
  “沒怪你,知道你忙。你看看你的臉,都快跟牆一個色了。”
  進了廂房,果然見到嚴謹。正大馬金刀地在屋裏坐著,一個人占了半張沙發,兩條長腿直接橫在茶幾上。
  這天的嚴謹穿了件規規矩矩的黑色套頭毛衣,掩去不少痞氣。看到他,譚斌頓時鬆弛下來。
  程睿敏卻走過去踢了他一腳,“腿放下,象什麽樣?”
  嚴謹沒理他,把腿伸得更長,歪在沙發上懶洋洋地問:“小幺,你還欠我一頓謝媒酒呢,打算什麽時候還哪?”
  “什麽謝媒酒?你胡扯些什麽?”程睿敏皺眉。
  每次到了嚴謹跟前,他就英雄氣短,平日的伶牙俐齒全派不上用場。
  他是怕嚴謹口無遮攔,把上回的事說漏了。雖然那天什麽事也沒發生,講出來還是尷尬。
  嚴謹大笑,利落地翻身坐起來,“妹子,瞧見沒有,他是恨不得把我滅口啊!”
  “哦。”譚斌不明白他倆在說什麽,隻把鮮花和果籃交給保姆,笑一笑搪塞過去。
  幹媽用力在他後腦勺拍一下,讓他閉嘴,然後對譚斌說:“我們一直等著看睿敏的女朋友,他居然藏了這麽些日子才帶你來。”
  譚斌大大方方地回答:“可能他覺得需要足夠的勇氣,才敢帶我出來見人吧。”
  幹媽楊起眉毛笑了。
  看得出來,她很喜歡譚斌。人與人之間的氣場,有時候契合得非常微妙。
  她說:“睿敏的脾氣有時候非常別扭,你要多給他點兒時間和耐心。”
  “是嗎?”譚斌看一眼程睿敏,“好象他隱藏得很好,還沒機會看他現出原形,等明年端午節吧,我多備一壇雄黃酒。”
  嚴謹噗哧噴出一口茶。
  程睿敏神色如常,隻是斜眼看她,一副打算秋後算帳的樣子。
  幹媽家的晚飯清淡而精致,她一邊招呼譚斌多吃,一邊看著程睿敏犯愁:“這孩子,怎麽吃多少都不見長肉呢?”
  嚴謹嘀咕:“幹媽您見過刁德一長肉嗎?給他吃什麽都是浪費。那點兒東西,全讓他拿去長心眼兒了。”
  譚斌朝他眨眨眼,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
  飯後保姆端上水果,幾個人挪到起居室。幹媽招呼譚斌坐在身邊,絮絮問了一些家常問題。
  譚斌感覺她的氣場雖然柔和,卻十分強大,並不敢造次,老老實實一一作答。
  最後是程睿敏替她解圍,岔開了話題。
  電視開著,隻有譚斌心不在焉地看兩眼,嚴謹早不知溜到哪兒去了。
  程睿敏蹲在幹媽身邊,兩人盡管壓低了聲音,譚斌依然隱約聽到她說:“你爸到底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你總避而不見也不是辦法……”
  涉及別人家的私事,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雖然沒有刻意避開她,譚斌也覺自己尷尬,屏住呼吸退了出去。
  出了門,看到嚴謹正站在葡萄架下抽煙,黏稠的夜色中,一點紅色的火星在他臉前時明時滅。
  她走近,嚴謹露出一口白牙,隨即遞上煙盒,“來一支?”
  譚斌回頭看看身後的燈光,猶豫著抽出一支。
  嚴謹把火機湊她跟前,嘴裏叼著煙含混不清地問:“不會吧?你怕小幺啊?”
  “誰怕他呀。”譚斌極力分辯,“我一抽煙,就要聽他教育抽煙有害健康,怪煩的。以前沒發現他這麽羅嗦。”
  嚴謹哂一聲,“你甭理他,這人打小就這樣,道貌岸然的,總不招人待見。”
  譚斌忍笑忍得煙灰簌簌直落。
  其實她一直好奇,程睿敏和嚴謹的性格南轅北轍,一個爽朗張揚,一個溫潤內斂,怎麽能成為過命的哥們兒?
  “嗨,這話說起來就忒長了。”嚴謹吸口煙,做出回憶狀,“高一的事兒了,那時小幺剛從廈門回來,說話還帶南方口音。他上學上得早,比我們都小一歲,人長得瘦小,脾氣也怪,仗著成績好老師寵他,見了我們總是愛搭不理陰陽怪氣的。我平時最討厭三腳踹不出屁的人,每回一瞅見他那小模樣就想抽他,時不時地撩撥他一下。”
  譚斌聽得氣不過,一口煙全噴在他臉上,“原來是你以大欺小,還好意思說?”
  嚴謹沒避過,連笑帶咳地說:“我是大哥,能幹那沒品的事兒嗎?願意代勞的小兄弟多的是。可這孩子吧,挨了打也不長記性,下回見麵還那樣,為這個他沒少吃虧。結果有一天,一小子口無遮攔,說到他爹媽,終於把他招急了。甭看他平時蔫不出溜的,打起架來還真不含糊,掄起磚頭就把人瓢兒給開了。我一瞧嘿,欺負到我嚴謹兄弟頭上了,也擼起袖子衝上去。兜裏有把彈簧刀,原是想嚇嚇他的,沒想著他抬手一擋,胳膊上劃了這麽長一口子,血嘩嘩地往下流……”他在自己手臂上比劃著,“喏,就這兒……”
  譚斌不禁嘖嘖連聲,“你們打架居然來真的,真見了血呀,那後來怎麽收場?”
  “唉,我們都給拎到派出所蹲著,通知學校和家長來領人唄。我被我們家老爺子胖揍一頓,然後才知道,他爸媽離了婚,姥爺因為這事被氣成腦溢血,剛過世不久。小二,哦,就是幹媽的親兒子,掐著我脖子去找他道歉,我跟小幺說,以後什麽都不用怕,大哥我會罩著他,就這麽著成了拜把兄弟。”
  譚斌長出一口氣。果然是這樣,難怪第一次去程睿敏的住處,就發現他家裏似乎缺點什麽。
  當時並沒有意識到,後來聽到同事提起他的父親,才想起,那片掛滿照片的牆上,有他的外公、母親、同學和朋友,就是沒有他父親的任何蹤影。
  嚴謹扔下煙頭,用腳用力碾滅,“那事過後吧,小幺就等於沒家了,所以我一直覺得欠他的。”
  譚斌錯愕地抬起頭,“沒家了?什麽意思?”
  嚴謹被問得更奇怪:“小幺沒告訴你?”他撓撓頭,“算了算了,當我多嘴,回頭你還是問他吧。妹子,哥喜歡你,所以告你句話,小幺脾氣磨嘰,可人挺好。你想收服他,就一個辦法,對他好,惡狠狠地對他好。”
  譚斌挑起眉毛看著他。
  他手插褲兜裏,望著她笑笑,“因為這小子有個毛病,別人對他不好呢,他覺得是應該的,人一對他好,他就手足無措。”
  最後一句話,象根刺一樣紮進譚斌的心裏。
  那晚程睿敏送她回家,她一直想擼起他的袖子看個究竟。
  他納悶,“你老拉我胳膊幹什麽,甭搗亂,我開車呢!”
  她到底還是看見了,右臂上兩寸長一道傷痕,傷口已經平複,隻留下一道白印,旁邊還有縫針的痕跡。
  她把嘴唇貼上去,輕輕蹭了幾下。
  程睿敏奇怪地看著她:“你今天是怎麽了?”
  譚斌手插進他的頭發,湊過去親親他的臉,“睿敏。”
  “什麽事?”
  “沒什麽。”她放低聲音,“我愛你。”
  程睿敏手裏的方向盤幾乎打滑, 前麵一個紅燈,他一腳刹車停下了,轉頭看著她:“你……你說什麽?”
  譚斌白他一眼:“你明明聽見了,裝什麽蒜?”
  “我有間歇性失聰,關鍵時刻總掉鏈子,真沒聽見,再說一遍吧。”
  譚斌氣結:“僅此一次,過時不候,下回你最好配個助聽器。”
  程睿敏便不再追問,右臂繞過她的肩膀,手停在她的脖子上,上上下下摸索。
  譚斌莫名地感到壓力,不禁抗議:“你幹什麽?”
  “算賬。”他說,手指作勢收緊,“剛才是誰說的,要準備雄黃酒?你才是條蛇,美女蛇。”
  譚斌素來怕癢,拚命笑著掙紮:“放手,不然我就喊救命了。”
  他卻扳過她的臉,緊緊箍著她,不管不顧強吻下去。
  唇舌的輾轉倉猝而急迫,伴著綠茶清冽的氣息,令她情不自禁開啟雙唇,任他濕潤的熱吻恣意深入。
  綠燈亮了,後麵的車開始頻閃大燈,並按著喇叭抗議。
  譚斌終於掙脫他的手臂,低聲說:“咱別做沒公德的事,快開車。”
  程睿敏放開她,換檔起步,過了路口之後才試探著問:“跟我回家?”
  譚斌極低極低地嗯了一聲。
  於是程睿敏再次失聰:“什麽?你大點兒聲,我沒聽見。”
  譚斌抬手就拍在他臉上:“小樣兒!”
  不疼,但聲音極響,他捂著臉佯做惱怒,“行,你等著,看我怎麽收拾你。”
  譚斌不屑地抱起雙臂,冷笑:“好,我等著。”
  回到他的別墅,剛關上門,譚斌便轉身,拽緊他的衣襟,用力往前一帶。
  他整個人都俯向她。
  “你想收拾誰,嗯?”她故作輕佻地問道。
  程睿敏極煞風景地笑起來,“不行不行,這眼神兒,差太遠了。”
  譚斌手下使力,讓他貼得更近,“你說什麽?”
  他還是笑:“譚斌,你知道演員怎麽練習色迷迷的眼神?你得看著我,好好看著我,想象眼前是塊油汪汪的五花肉……”
  譚斌攢了一路的氣勢頓時一瀉千裏,隻剩下笑了。
  他卻趁機把她頂在牆上,順勢吻上她的雙唇。
  譚斌扭來扭去躲著他,含糊地笑:“我不吃肥肉,隻要排骨。”
  他的手從她的襯衣下擺伸進去,四處遊移,“喏,脊骨在這兒,肋排在這兒,胸骨……嗯,胸骨……”
  聲音停下來,他的手卻留在某處,力道漸漸加重。
  譚斌立刻不能動了,半邊身體象過電一樣酥麻,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然後不知怎麽回事,她就倒在他身上,兩人身下是客廳的羊毛地毯。
  她俯視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黑沉沉看不到盡頭。
  他安靜地回望她,唇角輕揚,很少笑得這樣純粹。
  譚斌伸出手,一粒粒解開他襯衣的紐扣,柔軟的嘴唇貼上去,溫柔流連,漸漸向下。
  一直向下。
  程睿敏萬萬沒有想到,譚斌竟然會取悅他。
  他想推開她,卻雙臂酸軟,異樣的快感直衝頭頂,眼前陣陣眩暈,喘息越來越急。
  譚斌後來的記憶頗有點亂。
  屋頂的吊燈,忽然就翻轉到她的上方。水晶瓔珞反射出華麗的細碎光芒,直沉入她的瞳孔深處。
  她覺得窒息,喘不過氣,渾身滾燙,像要融化在他的身體下。
  實際上他的動作輕柔而克製,溫情有度,是她自己的心跳窒息了她的呼吸。
  她微微皺起眉頭,秀麗的臉上辨不清是痛苦還是歡愉。
  程睿敏看著她,隻覺一切都有了補償。
  恍惚戰栗的一刻,來得快而激烈,如煙花升空,絢爛無比的色彩撲麵而來,而後碎片如雪,繽紛墜落。
  他伏在她身上很久不動,臉埋在她的胸前,脊背上一層薄汗。
  譚斌攬著他的肩膀,把他的襯衣勉強拉好,摸過一件外套蓋在身上。
  此時正是北京最難熬的季節,還未真正入冬,開放供暖係統有點早,到了晚上室內室外幾乎一個溫度。
  程睿敏十分安靜,任她梳理著自己的頭發,沒有任何動作。
  譚斌以為他睡著了,擔心兩人在四麵透風的客廳裏雙雙感冒,隻能狠心推推他:“睿敏,起來。”
  他那張兩米寬的King Size,到底要比地毯上舒服。
  她在浴室洗涮完畢,扔掉浴巾鑽進溫暖的鴨絨被,滿足地歎息一聲。
  程睿敏已經朦朧欲睡,迷迷糊糊地摟著她叮囑:“蓋好,別著涼了。”
  譚斌枕在他的手臂上,“睿敏。”她撥著他的睫毛。
  “嗯?”他努力想撐起困倦的眼皮。
  “問你件事。”
  “說吧。”他心不在焉,已經神遊物外。
  “嚴謹說,你十六歲的時候,就沒有家了,是什麽意思?”
  程睿敏一下睜開眼睛,睡意跑得無影無蹤:“他都跟你胡說些什麽?”
  “你甭管他說什麽,你先解釋解釋這段話。”
  程睿敏終於撐起身體,認真地端詳她:“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幹嘛要知道?”
  “我想知道,我當然要知道。”譚斌固執地望著他。
  “給個理由。”
  “你是我的人,過去現在將來,都是我的。”譚斌把手按在他的心口,象美國總統就職宣誓一樣鄭重。
  程睿敏看著她笑出來,“要不要蓋個戳驗明正身?”
  “咦,提醒我了。明天就刻枚章蓋這兒。”譚斌笑靨如花,手挪到他身上肉最多的地方,“上書十六個字:私家專有,非禮勿摸;一定要摸,付費即可。下注:美金一百元起。”
  話音未落,她的肩頭被人狠咬了一口,忍不住啊一聲尖叫。
  程睿敏躺回去,無辜地闔起雙眼,“ 睡覺。”
  譚斌努力側過頭,臂膀上果然一圈紅紅的牙印,象一個橢圓的橡皮章。
  她氣得翻身上去,抓住他的手臂按在頭頂的床架上,變成一個極其曖昧的姿勢。
  程睿敏含笑看著她:“你想幹什麽?”
  譚斌將床頭台燈的插線繞在他手腕上,“你說不說?”見他一臉壞笑,又瞪著他補充,“你甭想歪了,這不是在演本能。”
  他笑得渾身發顫,“來吧來吧,我甘願承受。”
  譚斌沒轍:“真不說?”
  見他沒有任何反應,她撅起嘴,躺到一邊不再說話。
  程睿敏的笑容卻漸漸收斂,側過頭若有所思地注視她:“你就這麽好奇?”
  “我不是好奇。”譚斌撫摸他的臉頰,“我就想知道,這些年你是怎麽過來的,嚴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難受得不行。”
  她十六歲時,還天天賴床,每天都要母親叫上三遍才肯爬起來,睡眼惺忪地換衣服上學,很多時候連頭發都是母親幫著梳理的。
  程睿敏雙手枕在腦後,仰望著天花板,很久沒有說話。
  “生氣了?”
  “上一輩的事,大同小異,沒什麽新鮮故事。”他說得言簡意賅,聲色平淡:“我媽和我爸的婚姻,就帶著那時候的特色。你知道,我外公曾是S大的教授,我爸家裏卻是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他們的感情一直不是很好,我印象裏兩人就不怎麽說話。後來我媽開始駐外,我爸忙得天天見不到人,索性把我送到外公那兒。”
  譚斌拖過他的手,安撫地放在自己胸前,“那時候你有多大?”
  “記不清了,大概六七歲吧。反正等我回了北京,他們就開始折騰離婚,一折騰三年。”他笑得有點譏諷,“當時不比現在,離婚是件挺大的事,單位天天做工作, 外公也專程趕到北京,希望等我高考完再說。我媽跟他說:她死都要離,最後終於離了。”
  譚斌睜大眼睛,卻沒敢出聲。這個故事,和她私下猜測的版本不太一樣。
  “我當時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兩個好好的成人,怎麽會互相憎恨成那個樣子?外公去世後,沒人再管我,我開始逃學、打架,成績一落千丈。”
  聽到這裏譚斌笑了,舉起他的手對著燈光,“你跟人打架?哎呀,真是人不可貌相。今兒嚴謹說起,我就嚇了一跳。看看這手指,柔如春蔥,居然還能拍人黑磚,嘖嘖嘖……”
  她是故意岔開話題,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因為不忍看到他眉間的鬱結。
  程睿敏又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做出一付猙獰的表情,“你想試試?”
  譚斌側頭躲開,伏在他赤裸的胸口調笑:“平時看你挺瘦的,想不到還有胸肌。”再按按腹部,言若有憾,“什麽時候你能把腹肌練出來呢?”
  程睿敏說:“你眼神兒不好吧?我有腹肌,還是六塊。”
  譚斌仔細摸了摸,點頭,“嗯,有,不過它們比較低調,相當地淡薄名利。”
  程睿敏啼笑皆非,用力把她推到一邊。
  譚斌笑得要岔氣。
  那故事的後半段情節,非常象電視中的鬧劇,不過程睿敏說的很平靜。
  父母離婚後,迫於輿論,母親不得不辭去公職隻身出國,除了逢年過節寄錢寄禮物給他,再沒有回來過。
  父親很快再婚,後母隻比他大十多歲。他心裏非常失衡,在學校裏的表現愈加出格,成績越滑越低。
  和嚴謹打架,進醫院縫針清理完傷口,家長被通知去派出所領人。
  就在派出所門口,一向脾氣暴躁的父親指著他罵:“你丟盡我們老程家的臉,跟你媽一樣,上不得台麵的胚子!”
  十六歲的程睿敏反唇相譏:“那也比你一肚子男盜女娼強。”
  父親氣得暴跳如雷,一巴掌把他扇在地上,“你給我滾,我沒你這兒子!”
  程睿敏便頭也不回地跑了,帶著傷在外麵流落三天,才被幹媽領回去。
  等他想家的時候,站在自己家門口掏出鑰匙,卻發現大門的鎖芯已被換掉。
  “那天晚上下大雨,頭頂一個雷接一個雷劈下來。”程睿敏撐著頭微笑,“就象電影裏的倒黴主角,我站在公交車站等末班車,左等右等也不見車,看看表知道還是錯過了,冒雨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回學校。從那以後落個毛病,每次開門都要反複確認,特別害怕鑰匙插進去,卻打不開門那感覺。”
  譚斌突然想起,他被迫離開MPL時,可不是又經曆過相似的一幕。心中一酸,忍不住抱緊他的手臂。
  程睿敏揉揉她的頭發,似乎明白她想什麽,“那個年紀氣性真大,開始是賭氣,後來是沒有台階下,我再沒有回過家,我們父子倆就這麽僵持了十幾年。”
  “你一直住在你幹媽家?”
  “不是。”他搖頭,“高中大學住宿舍,後來在外麵租房子。你可能想不到,高中時是後母每個月去學校看我,送錢送衣服送吃的,我那時特別不懂事,簡直是惡毒,一邊冷言冷語地嘲諷她,一邊熬不住嘴饞吃她帶來的東西。她常被我氣得當場掉眼淚。”
  譚斌噗哧笑,“真想象不出你惡毒起來什麽樣。要說你後媽,也真夠堅強的。”
  “是,我問她,圖什麽呢?她說,你爸心裏一直惦記著你,又不肯服軟,我不想你們父子兩個將來後悔。高中三年,我跟她的關係反而是最親近的。不過幸虧和我爸賭著口氣,成績又上去了。”
  譚斌咧咧嘴:“瞧你一付優秀青年的模樣,沒想到從小是個問題少年。”
  她更沒有想到,嚴謹那句話,竟是真的。六七歲就缺少母親關注的孩子,早熟,對感情沒有自信,索求也必然比常人強烈。
  這樣的環境下,他居然沒有長成歪脖兒樹,實在是個奇跡。
  她含住他的指尖,輕輕啃著,一時沒有出聲。
  他打個嗬欠,翻身抱住她,口齒不清地咕噥:“好奇心滿足了?……真是女人……睡吧睡吧……”
  夜深了,程睿敏已經睡熟,呼吸清淺,伴著胸口輕微的起伏。
  譚斌卻有嚴重的換床症,一直無法入睡。
  她睜著眼睛,借著窗簾空隙透進的微光,打量著他的濃眉長睫,睡夢中帶點孩子氣的表情。
  身邊就有出自離異家庭的同事,堅韌而能幹,但是比起雙親俱全的孩子,為人處事上多少還是有點區別。
  最明顯的一點,是他們對外界傷害過分敏感的自我防衛意識,沒想到程睿敏也是其中一員。
  她找到他的手,臉貼上去,頗有點不堪重負的忐忑。
  清晨程睿敏先醒了,是被凍醒的。
  譚斌背對著他蜷在一側,長發散落枕上,睡得好不香甜。也許是獨睡習慣了,她一個人斜著占據了半張床,大半條被子都被卷在身下。
  程睿敏試著拉一拉,被子紋絲不動。
  他笑笑,索性輕手輕腳地起身,心想以後這還真是個問題,幸虧他的床夠大。
  走出臥室下樓,他在客廳找到譚斌的手包,把兩枚家門鑰匙,掛在她的鑰匙串上。
  又給鍾點工留個字條,提醒她去儲藏室找兩床單人被出來。
  望著那行字,他連連搖頭,臉上的笑容卻像漣漪一般,不自覺地漸漸擴散。
  那晚之後,兩人見麵基本在程睿敏的家裏。
  如果沒有應酬,他習慣把工作帶回家,邊工作邊等譚斌下班,晚飯也通常在家裏解決。
  他的鍾點工手藝相當不錯,做一手極好的家常菜。
  不過稍微留意,譚斌就發現他的口味偏向清淡的潮州風味,而她喜歡比較厚重的味道。
  幸好大部分時間工作結束,往往隻有夜宵可吃,這才得了機會逐漸適應。
  她也取了幾套衣服放在程睿敏的住處,避免次日上班,再掛著一夜未歸的幌子。
  在衣帽間裏,她注意到一件事。和她一樣,衣架上罕見休閑服飾,基本上都是上班穿的衣服。那一列男式正裝, 幾乎全是登喜路。
  比起流行的Boss和阿瑪尼,他好象更加偏愛這個極具英倫風格的牌子。
  程睿敏解釋說,外公當年有套舊衣服,就是登喜路,幼時令他印象深刻,所以成年後一直情有獨鍾。
  實際上登喜路是個很難討好的品牌,對穿著者的形象和氣質有著微妙和苛刻的要求。
  不過他穿起來確實好看,那種低調之中的奢華和優雅,被演繹得恰到好處。
  拉開抽屜,裏麵一格一格存著領帶和皮帶。有些尚未拆封的,僅看包裝,不象是購自國內。
  譚斌心一動,找個機會,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他:“那些領帶,都是國外出差時買的嗎?”
  程睿敏從電腦屏幕前抬頭,想了想說:“有些是。”
  “其他的呢?”
  “不少是別人送的。”
  譚斌擠過去坐在他腿上:“女朋友?”
  “怎麽這麽大酸味?”程睿敏捏捏她的臉蛋,眼睛卻依然盯著屏幕,“你也會吃醋?”
  “我還會吃人呢。”譚斌沒好氣,說得言不由衷,“就覺得你這家夥吧,清白得有點過份。老實說,世事反常即為妖。”
  “妖?”程睿敏隻聽到最後一個字,仰起頭笑,“妖精還是妖怪?”
  “這倆有區別嗎?”
  “當然不一樣。我比較喜歡妖精,呃,草木狐蛇都不錯。”
  “最好還是蜘蛛精對吧?”
  “對呀,因為可以七個兼收並蓄。”
  譚斌“呸”一聲,發覺又被他牽著鼻子轉移了話題,於是正色道:“嚴肅點兒,問你正事兒呢!”
  程睿敏微笑:“不是都交待過了嗎?以前的女友,分手已經半年。”
  “切,現在還帶著人家送的領帶,還R,酸死了知道不?”
  他轉頭望著她,幾乎是笑不可抑。
  “笑什麽笑什麽?心虛了是不是?”
  他終於笑出聲,“原來你拐彎抹角惦記的是那條。那是我媽送的好不好?”
  “呃……”譚斌臉紅一下,還是強詞奪理,“那你幹嘛誤導我?”
  他掐著她的腰,身下椅子轉了一百八十度,“來,說說,你和老餘又是怎麽回事兒?”
  “Tony?那是他單戀,關我什麽事?”
  “單戀?哎喲,瞧瞧你倆的名字,一個Tony,一個Cherie,英國第一夫婦,多般配啊!”
  譚斌惱羞成怒,用力掐他一把,“早跟你說了,是巧合!”
  程睿敏目的達到,忍著疼輕笑,“那就別老大說老二了,去,幫我做杯咖啡。”
  譚斌悻悻地起身,“想得美,十六點以後不許再喝咖啡。”
  程睿敏的注意力,已經迅速轉回自己的工作中去,沒再顧上和她鬥嘴。
  譚斌靠在房門上,望著他的背影靜靜站一會兒,忽然發覺這個場景極其熟悉。
  當初沈培作畫的時候,也是這樣旁若無人的狀態。
  她嘴角微沉,神色不覺變得黯然,低頭離開書房,下樓泡了一杯普洱茶放他手邊,自己怏怏地上床睡覺。
  不同的隻是她。
  在沈培麵前,她總想盡力做得完美,最終卻發現徹底高估了自己。而在程睿敏麵前,她並沒有想過刻意掩飾。
  半夢半醒的光景,聽到耳邊窸窣作響,床墊微微顫動,知道是程睿敏結束工作回了臥室。
  他的作息,通常要比她晚兩個小時,真正上床的時間,往往已過淩晨兩點。
  她翻過身,雙臂繞過腰部抱住他,臉緊緊貼在他的背上。
  他不說話,隻是握緊她的手,靜靜享受這片刻溫存。
  “什麽時候你能有幾天空閑?” 譚斌問。
  “做什麽?”
  “咱們去澳洲過個聖誕吧。”
  “寶貝兒,你說夢話呢吧?合同不簽完,新年前你走得開嗎?”
  譚斌想想果然是,懊惱地抵著他的背,不停地咕噥:“我討厭這個集采!”
  程睿敏拍著她的手安撫,“快截標了吧?”
  “嗯,還有幾天。”
  “那不是就熬出頭了嗎?睡吧,你明天還要早起。”
  譚斌把手心貼在他的胸口,心髒的跳動一下接一下,仿佛她的心跳也變做同一個頻率。
  她眼皮慢慢落下來,抱著他睡熟。
  截標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進度照例滯後,譚斌的耐心,亦在壓力之下一天天告罄。
  同事笑言,她又恢複了拿著小皮鞭的拿摩溫形象,不過是改良版的拿摩溫二代。
  隻有王奕給了她一個驚喜,真把陳裕泰約了出來。
  譚斌不禁驚訝:“我請多少回他都不肯甩我,你怎麽做到的?”
  “就倆字,死磕。”王奕得意洋洋地傳授經驗,“我在普達門口堵了他三天,最後一天一直等到晚上十一點半。他說他加班,好哇,我就替他訂了晚餐和夜宵,讓人一趟趟送進去。他終於不好意思,總算出來了,我開車送他回家,路上跟他裝可憐,說是老板給的死任務,他再不肯賞臉我隻好丟飯碗了,然後掉幾滴鱷魚淚,他就答應了。”
  譚斌聽得直笑,這樣死乞白賴的,也隻有王奕使得出來,換了她 ,礙著身份還真拉不下這張臉。
  在地壇公園的北門,有一處著名的商務會所,名字很怪,叫做“乙十六。”從地壇裏單獨隔出的院落,花木扶疏,古色生香,即使冬季,環境也十分幽靜漂亮。
  唯一的缺點是出奇地貴,但是陳裕泰點名選了這裏,譚斌隻能讓秘書先訂了位置。接近下班她提前出發,先去包間巡視一遍。
  見一切無恙,她鬆口氣,坐下來給程睿敏短信:晚上和客戶吃飯,你別等我,早點兒休息。
  程睿敏問:和誰?
  譚斌回:告訴你是刺激你,不說。
  他就不再理她,倒弄得譚斌心癢難煞,又發條短信過去:為什麽不問了?
  程睿敏回短信:愛誰誰。
  慪得她跺腳,又不能拿手機撒氣,隻好回兩個字:去死。
  就在她望眼欲穿之際,陳裕泰終於到了。
  其實他的年紀並不大,嚴格說起來比田軍還小一歲,都是八零年以前剛恢複高考時的最早一批應屆畢業生。
  可是因為陳裕泰膚色較深的緣故,人又瘦小,所以比較老相,冷眼瞧上去,兩人至少相差七八歲。
  譚斌聽到門響便站起來迎接:“陳總,真不容易,總算在辦公室外見到您了!”
  陳裕泰未作任何客套,大大咧咧地就坐在主位,問她:“就你一個人?”
  譚斌微微一笑:“是,我全心全意等著陳總光臨,不知道陳總心裏還惦記著誰?”
  陳裕泰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譚斌也就噤聲,不敢太過放肆。
  服務生進來遞上檀木的奏折式菜單,譚斌把菜單倒轉,雙手轉呈給他,陳裕泰卻一揮手,“你來吧,簡單點兒,早吃完早回家。”
  譚斌聞言心涼了半截。他這個架勢顯然在應付。不過也難怪,這年月請人吃飯,已是一件最沒有吸引力的事情。
  她隻好給自己打氣:反正今天的重點也不是吃飯,重點是想辦法哄得他高興,
  因為不了解他的口味喜好,她瞄著菜單,不動聲色地點了兩個昂貴的招牌熱菜。
  但他對杯中物的喜好是有名的,尤其喜歡五糧液。譚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直接上了十五年的五糧液。
  55度,她這回打算舍命陪君子。深交不敢奢望,隻希望今天能打開僵局,以後見麵不再尷尬。
  涼菜先上來,為了活躍氣氛,譚斌搜腸刮肚,拚命回憶喝酒的段子湊趣。有美女在側,酒過三巡,陳裕泰明顯鬆弛下來。
  他問譚斌:“今天這飯局,是不是鴻門宴?我跟你說,甭提集采的事,咱們還能坐一會兒,提一個字,我立刻就走。”
  譚斌立刻陪笑:“陳總,您太讓我傷心了,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能有個機會跟您敘敘,可請了多少回,您一直拒絕,拒得我簡直沒了一點兒人生意義。今兒又這麽說,您這不成心打我臉嗎?”
  他看看她粉白精致的一張臉,總算笑了,“沒人舍得下手吧?”
  “這話說得就該罰酒。”譚斌似笑非笑睨著他,“您要真有憐香惜玉的心思,怎麽會一直推脫我?”
  陳裕泰見慣譚斌平日端莊的樣子,沒想到她離開辦公室尚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麵。
  一件薄薄的黑色雞心領羊絨衫,把她的身形襯得凸是凸凹是凹,頸部一條細細的白金鏈搭在鎖骨上,日光燈下放射著冷冷的微光,眼風如酒,卻比杯中的酒液更加醉人。
  他在驚詫之下,難免七情上麵。
  譚斌略低下頭,眼角餘光將他的表情掃盡,暗暗鬆口氣。畢竟做技術的人,掩飾功夫還是欠缺點火候,初見時他臉上的排斥之色已漸漸隱退。
  這就是做女Sales的好處了,對方腹誹再多,當麵總不至過於難堪。
  她拿起酒瓶,先為他斟滿杯子,又端起自己的酒杯,笑吟吟地問:“陳總您說,這杯酒,是該罰您呢還是罰我?”
  “還用問嗎?既然請我,總要有點兒誠意吧?”
  “原來您要的隻是誠意。”譚斌笑,“誠意我有,多的是,隻要您肯收。”
  “是嗎?那讓我看點實際的。”陳裕泰抱起手臂。
  譚斌拿起酒杯,在他的杯沿輕輕一碰,“第一杯,老北京的講究,這叫酒滿心實,我幹杯,您隨意。”非常豪爽地仰頭幹了,反手亮出杯底。
  酒桌上的灑脫幹脆,曾替譚斌贏過不少印象分。
  “好!”陳裕泰亦不例外,親自操起酒瓶,斟滿了等著她:“我就喜歡痛快的人。”
  譚斌卻不幹了,伸手按住杯口,“第二杯有個說法,叫杯對杯,一起飲……您也得淨陪一杯,漏一滴呢……”她豎起三根白皙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動,“滴酒罰三杯,您自己掂量。”
  “這就是交杯酒了。”陳裕泰笑得可惡。
  類似的調戲,譚斌經曆無數,早已麻木,若無其事順著他的話說:“對啊,在韓國,交杯酒表示友情和友誼,我覺得更合古時交杯酒的本義。”
  就這麽在風言風語中打著擦邊球,熱菜沒怎麽動,一瓶酒倒下了大半。陳裕泰已麵紅耳赤,但言辭依然清晰,神智尤其清醒。
  譚斌的體質,是那種越喝臉越白的人,內裏翻江倒海,頭暈目眩,外表卻看不出一點端倪。
  陳裕泰吃驚於她的酒量,“早就聽說你能喝,想不到是真的。”
  譚斌覺得到了可以借酒蒙臉的地步,她垂下頭,配合出哀怨的表情,“我今天就是超常發揮,酒逢知己千杯少您相信嗎?”
  陳裕泰哈哈笑,一點兒都不肯領情:“你甭順杆爬了,說吧,今天到底有什麽事?”
  譚斌看著他,神情極其純潔無辜,“我都說了,就是想和您聊聊天,您怎麽不信呢?其實我第一次見您就覺得特別親切。”
  陳裕泰臉上略微露出點嘲諷的神色。
  “真的,您長得象我大學時的一位師兄,特別象。”譚斌講得動情,因為杜撰的藍本根本就是瞿峰,“他很照應我,自大一開始,從功課到做人,教會我很多,後來……後來他出國了,把我一個人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父母也不在身邊,我一直想,如果有個兄長也不至於多走許多彎路……”
  說到這裏她停下,垂下睫毛,似為掩飾什麽。
  在陳裕泰看來,這就是一個強忍眼淚的唏噓,他咳嗽一聲開口:“小譚,這個……”
  “對不起。”譚斌適時地抬頭,露出勉強的笑意,“我喝多了,對不起對不起……我認罰一杯。”
  她自斟一杯,果然一飲而盡,怎麽看怎麽帶著些借酒澆愁的味道。
  陳裕泰再看她時,眼神終於開始軟化。
  譚斌由此得出一個結論,人與人的相處,很多時候突破口還是存在於最基本最原始的需求上。
  那晚酒幹菜盡,結帳時紮眼的四位數字讓她小小心疼了一下,隻好在心裏安慰自己,這錢花得總算薄有收獲,至少陳某說話客氣了許多。
  送陳裕泰到家門口,揮手道別,譚斌吩咐出租車司機調頭,直接回了自己家。
  她不想讓程睿敏看到自己醉醺醺的樣子。
  忍著胃裏的難受洗完澡,她扶著牆摸回臥室,腦袋暈得一塌糊塗,整夜睡不安穩。
  次日清晨果然臉色青白,眼臉浮腫,化妝品都遮不住。
  王奕看到她,先是嚇了一跳,了解頭尾後則做出結論,“下回奧斯卡該頒您一個最佳表演獎。”
  譚斌苦笑,“I think so.”
  下班回到程睿敏的住處,她整個人都是蔫的,一個嗬欠連一個嗬欠,眼淚汪汪象癮君子發作。
  程睿敏難得有片刻清閑,正在二樓書房清理書架。
  譚斌托著下巴坐一邊,看他坐在梯子上,小心地取出幾本,抹淨灰塵翻幾頁,然後放回去或者摞在身側。
  這半架曆史方麵的書籍,都是他外公留下的遺物。
  “讀史是讓人成長最快的方式。”他對譚斌說,“我先幫你挑幾本啟蒙版的,有時間你看看。看多了你會發現,辦公室裏那點兒事,全是最低級的段數。”
  譚斌點頭,有氣無力地說聲謝謝。
  程睿敏聽著語氣不對,抬頭見她臉色灰撲撲的,象霜打的茄子,不禁詫異:“昨晚到底和誰吃飯?怎麽一夜功夫,青枝綠葉就變成了鹹菜葉子?”
  譚斌懶懶地趴到沙發上,“這人你認識。”
  他跳下梯子,走過去坐她身邊,“誰呀?”
  譚斌挪近了,頭枕在他的腿上,猶豫一下才回答:“普達的總工。”
  為免刺激,她沒有提陳裕泰的名字。
  程睿敏“哦”一聲,便沒了下文。
  他一直這樣。其他方麵往往不吝賜教,唯獨對集采有關的事諱疾莫深。
  他隻是說:“相信你自己的直覺。我和MPL的舊日恩怨,說得太多會影響你的判斷。”
  譚斌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以後很少再提這個話題。
  許久聽不到她的聲音,程睿敏低頭,見她雙手軟綿綿地放在胸前,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譚斌,睡著了?”
  譚斌含含糊糊應一聲。
  程睿敏無奈,拍拍她的頭:“去洗個澡,上床好好睡。”
  譚斌有點兒不耐煩,翻個身,臉藏在他雙腿間,“別管我,睡一覺起來再說。”
  結果等她真正睡醒已是第二天清晨,人在床上,一夜無夢,也不知道程睿敏是怎麽把她弄進臥室的。
  看看表,才剛七點,身邊的床單一片皺褶,被子堆在一邊,他竟起得比她還早。
  對著鏡子,譚斌不免大抽口冷氣,昨晚殘妝未卸,她的皮膚又特別吸色,眼影化開了沁進肌理,活象吸血鬼的煙熏妝。
  滾燙的熱水從頭到尾清洗一遍,這才重新找回自己,感覺餓得前胸貼後背,她換了衣服下樓。
  清晨的陽光正透過廚房的白色抽紗窗簾,在對麵的瓷磚上留下模糊的光影,程睿敏剛吃完早餐,衣著整齊地坐在窗下看報。
  見到她問:“咦?怎麽沒去跑步?”
  譚斌拿起一片麵包,咬了一口說:“昨天一天都沒怎麽吃東西,餓死了,今天欠一回。”
  “前天你到底喝了多少?”
  譚斌隨口回答:“三錢的杯子喝了十幾二十?三兩四兩的樣子吧,我沒留意。”
  程睿敏合上報紙,神色鄭重,“譚斌,有沒有想過辭了職再去讀個學位?”
  譚斌一怔,差點被麵包噎住,“幹嘛?”
  “你怎麽這麽大反應?”
  “還問我,你怎麽回事?為什麽總想讓我離開MPL?”
  “跟MPL無關。”程睿敏坐她對麵,語氣依舊溫和,“你看看你,熬夜抽煙喝酒失眠,再這樣下去,你會把自己那點身體本錢糟蹋幹淨。我不想讓你再做銷售,女孩子本來就不適合做銷售。”
  譚斌慢慢放下麵包,笑笑,“原來你和他們都一樣。”
  “什麽意思?”
  “性別歧視。”譚斌微笑,“永恒的性別歧視,我以為你不一樣。”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程睿敏看著她,表情無奈,“譚斌,你不要象刺蝟一樣,見誰都豎起刺行不行?心疼你我才那麽建議,你又想哪兒去了?”
  譚斌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急流勇退也得有足夠本錢吧?除非我回家做家庭婦女。否則就等我做到總監再說。”
  程睿敏明顯不悅,“隨便你。”他站起身取了大衣,“今早有個會,我先走了,你自己開車小心。”
  譚斌送他出去,公司的車就候在門口,司機打開車門,上前接過他的電腦包。
  目送他的背影離開,譚斌心裏多少有點兒懊悔,不甘心兩人相處的蜜月期就這樣結束,忍不住叫一聲:“程睿敏!”
  他回頭,見譚斌站在門裏眼巴巴地看著,便和司機交待一句,又走了回來。
  “什麽事?”
  “以後我會少喝酒,”譚斌說,“能不喝就不喝。”
  程睿敏十分意外,但他沒說話,隻是看著她笑笑。
  譚斌忽然覺得委屈,眼圈一下就紅了,立刻把臉扭到一邊。
  他捏著她的下巴又轉回來,湊上去輕輕碰碰她的嘴唇,似充滿歉意,“乖,那我走了。”
  譚斌低頭“嗯”一聲,他摸摸她的頭發,歎口氣,上車離開。
  這天是技術標截標前的最後一天,下午四點,譚斌把投標文件再次檢查一遍,點下Approve鍵,送給劉秉泰做最終批準,終於長出一口氣。
  剩下的工作,自有助理連夜打印裝訂密封,明日一早送至普達公司,技術部分算是告一段落。
  隨後的商務標,出了商務條款應答,最大的挑戰是最終報價。
  這是一場各公司決策者之間的技巧戰和心理戰,雖然更加緊張,但畢竟不用再拚體力,辛苦了將近一個月的售前隊伍,可以趁機喘口氣休整一個周末。
  譚斌也能抽出時間,過問一下自己區的銷售情況。
  碰頭會上照例挨個過堂,總有銷售經理被她逼近崩潰的邊緣。
  這種場合,譚斌一向語氣平和,但態度強硬,在她麵前沒有不能完成任務的借口。
  她說:成功的人會致力解決問題的方式,隻有失敗者才會尋找借口。
  銷售經理們被緊緊追問:“除了集采,其餘的部分,你什麽時候能達到target?”
  如果他們執著地解釋原因,譚斌也頑強地打破砂鍋問到底,試圖一層層剖析真正的因果。
  凡事都怕認真兩字,往往幾個回合下來,對方就舉手投降。下回交手,自然添了懼意,不敢再敷衍了事。
  周楊卻一反常態,話很少,公開場合也不再和她頂撞,她說什麽就是什麽。
  譚斌覺得不踏實,想找機會和他談一談,但又不想輕易暴露自己的不安,於是暫時維持現狀。
  倒是王奕私下評價:“奇怪,Cherie怎麽越來越象原來Ray的風格了?”
  譚斌當做笑話講給程睿敏聽:“真有近墨者黑這種事?我是不是做得過了?”
  程睿敏這幾天一直頭疼,又不肯好好休息,疼得厲害就吃片止痛藥抗著。譚斌從淘寶上買來薄荷和熏衣草的精油讓他試試,卻被他嘲笑象藍精靈裏格格巫的把戲。
  譚斌隻好親自動手,放了一缸熱水,再把精油調配好,強迫他躺在浴缸裏放鬆,她自己坐在旁邊的矮凳上,一邊聊天一邊監督。
  聽她說完經過,程睿敏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問她:“能不能告訴我,你現在的目標是什麽?”
  “把Title中的Acting去掉。” 譚斌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你覺得,一個真正的銷售總監,需要什麽素質?”
  譚斌想了想說:“果斷,敏銳,有說服力,有凝聚力。”
  “都對,可你漏了最重要的一個特征……”
  譚斌側側頭。
  “狠心。”程睿敏說,“一個銷售總監的價值,業績才是No.1,其他都是虛的。一定要狠心,不要給你的Team,留下任何影響業績的借口。”
  “同意,我的信條一直這樣,與其讓上司對我狠心,不如我對他們狠心,”
  程睿敏點點頭,“當你發現影響業績的本質問題時,不要猶豫,該下手時立刻下手。”
  “你說……周楊?”譚斌問得猶豫。
  “他顯然在消極抵抗,你要小心。”
  “我明白。”
  “不過他這麽做,真正的Root Reason是什麽,你想過沒有?”
  “他不就嫌棄我是女的嘛!”
  譚斌歎口氣,往手心裏倒點洗發液,加水揉出泡沫,抹在他的頭發上。
  程睿敏不再說話,肆意享受著她溫軟的手指,在頭皮上輕輕搔刮的滋味。
  “睿敏。”
  “啊?”他突然被打斷遐思,回得極不情願。
  “你也跟過女老板,那時候什麽感覺?”
  “忘了。”程睿敏答得飛快。
  “胡扯。”譚斌反手抹了他一臉泡沫,“人家為你幾乎身敗名裂,嘿,忘了?蒙誰呢?”
  程睿敏擦一把臉,神色不變,“什麽亂七八糟的,你打哪兒聽到的?”
  譚斌撇嘴,手下的活卻沒有停,“裝吧,你就可勁的裝吧。”
  程睿敏不出聲,過一會兒拉開她的手,“我自己來。”
  “喲,生氣了?”
  “不是,那什麽……唉……你別問了,出去吧。”他居然轉開臉。
  譚斌眼尖,見他雙頰似浮起兩片紅暈,目光順勢向下一掃,頓時醒悟,不禁大笑。
  程睿敏沒好氣,“譚斌,請你矜持點兒好不好?”
  譚斌伸出手指,在那個東西上輕輕一彈,嘻嘻笑著負手出門。
  身後傳來程睿敏磨牙的聲音:“小混蛋!”
  想起《紅樓夢》裏賈璉恨恨地說平兒,一定浪出人的火來,她又跑了!譚斌捶著床悶聲笑了好一會兒。
  程睿敏披著浴衣出來,看她盤腿坐在床上,雙目微闔,口中念念有詞,奇怪地問:“你練什麽功呢?”
  “噓……”譚斌豎起手指,裝模作樣地回答,“我在練習如何清心寡欲。”
  程睿敏斜一眼她身上半透明的睡衣,根本就不接茬。對著鏡子摘了隱形,換上平常的眼鏡。
  靠在床頭剛拿起文件看幾頁,譚斌就膩進他懷裏,
  他側側身,給她騰出個位置,眼睛沒有離開手裏的文件。
  譚斌伸手進他的衣襟,不懷好意地摸來摸去。程睿敏聲色不動,隻是用力按住她的手。
  那隻手消停一會兒,又開始動,而且越來越不規矩。程睿敏抽出她的手甩在一邊,翻身趴在床上,支著下巴還是看他的文件。
  過片刻背上開始癢酥酥地發麻,她的指尖在他背上輕輕劃著,一遍一遍寫著一個敏字。隨著她指尖的移動,那細細一線酥麻象過電一樣,似連著全身的筋脈,讓他的腳趾都蜷縮起來。
  程睿敏終於被撮起火來,扔下文件鎖住她的手臂,令得她動彈不得。
  “死丫頭,不給你點兒顏色你就不知道規矩!”他瞪著她,卻說得色厲內荏。
  譚斌笑他:“咬牙扮柳下惠有意思嗎?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還不老實?”他騰出一隻手,伸到她的腋下。
  這是譚斌最怕的一招,她笑得渾身發抖,連連告饒:“我錯了,大哥,我再也不敢了!”
  程睿敏這才放開她,重新拾起自己的文件,看了兩頁感覺心浮氣躁,隻好摘下眼鏡,拉過她的手覆在自己額頭上。
  譚斌問:“又頭疼?”
  “還好。”他答得言不由衷,眉頭緊皺。
  譚斌安靜下來,依偎著他的身體,拿嘴唇蹭蹭他的下巴,“有件事我一直沒敢問你,上回住院,就是九月那次,到底怎麽回事?”
  “沒什麽,作息不太規律,有點兒心動過速。”
  “查出什麽原因了嗎?”
  “嗨別提了,彩超、動態心電圖、血糖全折騰一遍,什麽也沒有發現。”
  “是不是因為情緒波動太大?”
  程睿敏想了想,“那倒可能,那段日子正是最困難的時候,幾次想撂挑子不幹。”
  譚斌咬著指頭沒有出聲,那段時間也是她最焦頭爛額的時候。
  他的手在她光裸的背部無意識地滑動,“所以我才擔心你。每次看到你拎著那麽沉的PC包在前麵走,我都覺得心疼。昨天說的事,你認真考慮一下。”
  “什麽事?”譚斌成心裝糊塗。
  “兩個人當中,有一個人拚命就行了,犯不著兩個人都折進去。”
  譚斌把臉上所有能皺的部位都皺在一處,以示不以為然,“你又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麽。”
  “我明白寶貝兒,我也是從你這時候過來的,怎麽會不知道?可是成就個人的職業傳奇,除了自身能力,還要依附於行業的發展。這個行業現在已經跨越頂峰,開始走下坡路了,以後市場會越來越難做,盛世能夠掩蓋很多問題,頹世時最微小的疏漏都足以致命。你不如趁著個人業績還在頂峰時離開,充電後換個方向重新開始。”
  “可是我還沒到頂呢。”譚斌反駁,“我覺得我還有上升空間,還沒有遇到發展瓶頸。”
  “算了算了。”他用力按著太陽穴,有點不耐煩,“先不談這個,就說現在,我們出門吃個飯都要避人,你覺得正常嗎?如果以後一直這樣,你不覺得尷尬?”
  這個問題比較有殺傷力,譚斌扁嘴,心想尷尬的又不是我一個人,憑什麽要求我遷就? 不過她並不想和他拌嘴。
  他曾是Sales的個中翹楚,深諳談判中的說服技巧,出招一步接一步,層次分明,紋絲不亂,真正交手她才不是對手,真還嘴正中了他下懷。
  她隻能采用回避戰術:“現在沒功夫想,等集采完了再說。”
  程睿敏伸出手臂摟緊她,似乎想說什麽,但欲言又止,過一會兒開口:“也好,先睡吧。”
  譚斌卻不肯放過他:“你還沒有回答我呢,當初跟著女上司,到底是什麽感覺?”
  “咳咳,我困了,想睡覺。”
  “你不說,以為就睡得成嗎?”
  “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難纏?真煩!”
  “你心裏有鬼吧?”
  “你才有鬼呢。”
  “沒鬼你總避著為什麽?”
  程睿敏側過身,盯著她近在咫尺的眼睛,“我怕說實話你受不了。”
  “你說,我挺得住。”最多是段幹柴烈火的辦公室戀情,譚斌自問還沒有那麽小氣。
  程睿敏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他說:“那時我一直很焦慮,覺得運氣壞到了家,完全跟錯了老板……”
  “嗯?為什麽?她不是對你很好嗎?”譚斌一下坐起來,拉拉他的耳朵,“你不是也挺憐香惜玉的嗎?”
  “一邊兒去,再搗亂我就不說了。”
  “好吧好吧,我閉嘴。”
  “當時年輕,上進心太強了……”
  “上進心嗎?恐怕是名利心吧。”譚斌又忍不住評點,見程睿敏氣惱地揚起眉毛,她趕緊舉起雙手。
  “我爸幾十年官場浮沉的經驗,教我明白一件事,想往上走,跟對上司非常重要。一個好上司,不僅在公司內部能給你很多指導和資源,你也能隨著他的升遷得到相應的升遷機會,否則他一直占著位置不動,你隻能原地踏步。”
  “So,你認為張彤不是一個好上司,就是因為她升不上去?”
  “她的能力很強,就是太感性太強勢,上下左右得罪了不少人,升遷的希望非常渺茫,我看自己的前途,也象是一片灰暗。”
  程睿敏似陷入回憶,眼中現出恍惚的神色,過去的日子如電影鏡頭在眼前一一重放。
  當年從Trainee起就跟著張彤。她言辭刻薄,訓起他來毫不留情,卻手把手開啟了他的職業啟蒙,從傳真機的使用,見客戶的基本禮儀,直到談判中的心理戰術,他初出道時的風格,幾乎就是她的翻版。
  “她離開,是有人故意整她,其實我可以為她說幾句話,可是我沒有……”
  那種敏感時刻,沉默即是默認,張彤最終隻能黯然離開。
  譚斌聽得呆住,為張彤,也為自己,“你想說,周楊,他也把我當做他上升的障礙?”
  “男人的思維都是差不多的。”程睿敏微笑,“這個周楊我知道一點兒,好好培養會成為非常優秀的銷售經理,前提是你能駕馭得住他,控製不住,他就會成為害群之馬。”
  譚斌半天不說話,臉埋在他的頸間,忽然張嘴朝他肩頭重重咬了一口。
  程睿敏呼痛,“你幹什麽?”揚起手想教訓她,想想舍不得,拖泥帶水地又放下了。
  “我恨你們這些人!”譚斌一時氣餒到極點:“他媽的這什麽世道?我不要幹了!”
  程睿敏無意中瞄一眼床頭的鍾表,液晶顯示一點四十,吃一驚:“這麽晚了?”他抱著她,輕拍著她的背,“好了好了別想了,天大的事兒也等明天再說。”
  幸虧第二天是周六,集采開始後譚斌第一個真正的周末,她一直睡到十點才起床,早把昨晚的話忘到九霄雲外。
  程睿敏當天安排了幾個麵試,所以一早就離開了。譚斌也有一個約會要赴,和田軍的女兒,田毓晴。
  晴晴期中考試的名次,向前跨越了十五名,譚斌答應送她一份禮物,並買了音樂劇的票帶她去看。
  禮物是最新型號的IPOD,同事去美國出差時專門幫她帶回來的。
  晴晴看到IPOD,果然興高采烈,當即把脖子上的舊三星換下來。
  譚斌問她:“喜歡嗎?”
  晴晴直接撲上去,抱著她的脖子在臉上親一口:“小譚阿姨我愛你!”
  她身上鬆綠色的針織連衣裙,奶白色的小靴子,蛋白石項鏈,搭配得無懈可擊,都是譚斌特意買給她的。
  小女孩對音樂劇本身並不感興趣,讓她著迷的是那種衣香鬢影的氛圍。出了保利劇院,她的小臉還興奮得紅撲撲的。
  “以前看過音樂劇嗎?”譚斌邊開車邊不經意地問。
  “看過,暑假的時候在北展看過《貓》。”
  “媽媽帶你看的?”
  “不是,是小程叔叔。”
  譚斌立刻轉過頭,“哪個小程叔叔?”
  晴晴取出手機,調出一張照片給她看:“譚阿姨你瞧,這就是小程叔叔。”
  譚斌看看周圍,沒有警察的影子,便順手接過來,照片裏的人,讓她大吃一驚。
  在《貓》的海報前麵,親熱地摟著晴晴,麵對鏡頭微笑的,竟是程睿敏!
  “帥嗎?”晴晴追問,“我喜歡程叔叔。同學說,他比《一簾幽夢》裏那個費雲帆帥多了。”
  God,一簾幽夢!譚斌心狂跳,深知這部緊追潮流的電視劇對少女的殺傷力。她緊緊捏著手機,想了想問:“照得挺好的,技術不錯,誰照的呀?”
  “爸爸。”
  “哦。”譚斌可憐的心髒這才落到實處,把手機還給晴晴,對著後視鏡做個鬼臉。
  晴晴則訕訕地收起手機。
  譚斌摸摸她的頭,忽然想起一件事,“哎,晴晴,你那個學長怎麽樣了?”
  晴晴撇撇嘴,說了一句話,差點讓譚斌笑昏過去。她說:“小男生沒意思,我早就不甩他了,幼稚。”挺挺小胸脯認真宣布,“ 我現在喜歡成熟的大叔,象程叔叔那樣的。”
  “哎呀,你終於發現真相了!”為孩子的自尊心考慮,譚斌死忍著不敢笑出聲,忍到表情扭曲。
  “可是,”晴晴語氣惆悵,“程叔叔好久不來我們家了。”
  譚斌聽得心裏一動,沒想到程睿敏和田軍的關係,已經做到登堂入室的地步,她問:“程叔叔經常去你們家嗎?”
  “嗯,以前經常來,這幾個月一直沒見過他。”
  譚斌把晴晴透漏的點滴信息整理整理,不禁肅然起敬。照她的說法,程睿敏和田軍的交往,曾經一度非常接近。
  這並非意外,九月份的時候,她在壁球俱樂部還見過兩人,她隻是沒想到,程睿敏竟能把關係做到客戶家裏去,這就比較難得了。
  送完晴晴回去,已經是晚飯時分,她往程睿敏家裏打了個電話,來接電話的是鍾點工李姐:“小程還沒有回來……他說有事……不……不回來吃飯。”
  譚斌放慢車速,琢磨著去哪兒解決晚飯,想起好久沒和文曉慧見麵了,於是打個電話把她約了出來。
  文曉慧四十分鍾後趕到,服務員帶她走過來時,就讓譚斌眼前一亮。
  她穿件式樣簡單的短款皮茄克,白體恤牛仔褲,長發在腦後紮成馬尾,臉上隻有一點淺色的胭脂和唇膏,顯得異常清秀。
  “嘿嘿嘿,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譚斌拉著她的袖子,“你這是受了什麽刺激,怎麽風格全變了?”
  “煩了,換個樣子。”她坐下說。
  “你這些天在忙什麽?MSN和QQ上都很少見到你。”
  “我剛換了工作,去了一家北美的小公司,且適應著呢。”
  “天,”譚斌掩嘴,“這麽大的事兒,怎麽不告訴我?”
  文曉慧笑,“你自顧不暇,還操什麽閑心?。”
  “這家薪水如何?”
  “ 和原來差不多。”
  “職位呢?”
  “也差不多,還是Office Manager。不過以前手底下七八個人,現在隻有我一個。”
  譚斌張大嘴:“ 那換什麽?做生不如做熟,你抽風了你?”
  文曉慧攏著茶杯,眼睫低垂,“薪水沒漲,可是新公司的風氣比較純樸,我覺得放鬆,也不用再把收入的一大半都扔在衣服和化妝品上……”
  譚斌驚奇地看著她:“So what?”
  “打算省著點兒花,明年供套房子。”
  這種話從文曉慧嘴裏冒出來,非常地刺耳,譚斌咂嘴,“咦,你不是發過誓,堅決不自己買房子?”
  “時移事易,小姐。”
  “奇怪,到底誰幫你打通的任督二脈?”
  文曉慧沒有回答,臉卻可疑地紅了。
  譚斌發現端倪,扭住她問:“老實交待吧,是什麽人?”
  文曉慧回答:“你認識。”
  “嗯,接著說,姓名、年齡、職業……”
  “就是那個心血管醫生,高文華。”
  “小高大夫?”譚斌愕然,幾乎站起來,“天哪,你們倆是怎麽勾搭到一起的?”
  她上回發燒時,因為和沈培分手,心情一度極壞,避著不肯見人,那幾天都是文曉慧抽空陪著她去點滴。
  從護士那裏打聽到高大夫的名字和科室,譚斌特意買了水果向他致謝。
  乍一見到文曉慧,高文華驚豔至瞠目。譚斌注意到他的失態,向文曉慧擠擠眼睛,但壓根兒沒往心裏去。
  不過是一麵之緣,文曉慧沒透露任何個人信息,他是怎麽找上她的?譚斌十分不解。
  文曉慧笑笑,“如今信息這麽透明,人肉引擎又如此發達,真想找到一個人,總會有辦法的。”
  譚斌低頭,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默不作聲。
  因為文曉慧喜歡的異性,向來是精明入骨,並且出手豪闊的男人。
  而這個高文華,似乎一樣都不沾邊。極普通的五官,沒有任何明顯的特征,屬於麵目模糊,扔人堆裏就水乳交融完全看不見那種。否則以譚斌過目不忘的修行,不會見過幾次仍然印象不深。
  就連他的名字,都是如此平凡樸實,高文華,沒有一絲花哨。
  文曉慧明白她在想什麽,“譚斌,還記得大一時候的事嗎?有人出過一個選擇題,兩個男人,一個手裏有一千塊錢,願意在你身上花一百,另一個隻有十塊錢,卻願意都花在你身上,問你選擇哪一個,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和你都毫不猶豫選了第一個,唉……”想起舊事,譚斌搖頭歎氣,“別人心裏這麽想可是並不說出來,就咱倆老實,說什麽貧賤夫妻百事哀,結果一直被人鄙視了四年,”
  “什麽老實?你就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了。在別人眼裏,我們就是兩個勢利女人。”
  “所以,你現在想試試第二種?”譚斌看著她問。
  “正確。”
  譚斌遲疑一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問出來:“你確認,不是在浪費時間?”
  “我不知道。”文曉慧垂下視線,手指下意識地轉著茶杯,“真的,譚斌。開始時隻覺得新鮮,沒想太多。可是交往過一段時間,我發現,原來有人真正把你放在心上,發自內心以你為重,不會給你任何壓力,那種感受,完全是不一樣的,我很享受這感覺。”
  譚斌努力回想著高文華的模樣,私下還是為文曉慧不值。也許唯一可取的,是他的笑容和整潔,還有那雙手,修長靈活,指甲潔淨光亮,典型醫生的手。
  當然,也可以包括那兩條伶俐可愛的小金毛犬。
  “好吧,Honey,恭喜你,希望他真的是Mr.Right。”
  談話間服務生已經把飯菜上全,文曉慧舉起茶杯碰一碰她的可樂罐,“托你吉言,謝了,親愛的!”
  “哼,看你春風撲麵的樣子,那小子好運氣,撿了個大便宜。”譚斌猶自憤憤。
  文曉慧托著下巴,笑裏卻掩不去隱約的酸澀。她望著窗外的人流,慢慢說:“以前經曆過的那些,徹底忘卻不太可能,隻能試著把它們打一個Package, 扔到一個角落裏去,三年五年也許可以假裝忘了它的存在。不過怎麽說呢,它們讓你傷心難過的時候,也能逼著你想很多事,強迫你看透一些東西,也堅定一些東西,明白什麽值得堅持,什麽可以放棄。”
  譚斌點頭,“我現在相信一句話,一扇門在你麵前關上,上帝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
  “你呢?你還好嗎?” 文曉慧明白她的心事,微笑著問。
  “談不上好還是不好。”譚斌照實交待,“看到沈培的消息,記起以前的事,心裏還是難受。按說股市裏有賠就有賺,為什麽這件事裏我卻看不到勝利者?就是程睿敏,他從來不說,可不代表他不介意……”
  “喔,他這麽小氣?舉個例子來聽聽。”
  “比如,他不想看到沈培的畫,卻不說在明處,就是找盡借口不肯跟我回家,後來我才醒過味來。”
  文曉慧忍不住笑,“還好,正常男人的正常反應。”
  譚斌抱起雙臂,連連搖頭,“說實話,我很擔心他。”
  “為什麽?”
  “這個人太……我形容不好,就是那種,表麵上非常Open,其實什麽事都憋在心裏。你知道我一直堅持鍛煉,就是為了能有個轉移壓力的方式。可他不一樣,平時滴水不漏無懈可擊,簡直沒有一點可供發泄的途徑,我擔心有一天……他承受到極限真的會崩潰。”
  “那種家庭出來的孩子,多數都這樣,對人極度缺乏信任感,地位再高都沒用。”文曉慧篤篤敲著桌麵,“說真的譚斌,對男人你總是母性泛濫,什麽時候能為自己多想一想?”
  譚斌攤開手,做個無奈的手勢:“積重難返,我永遠做不到你的境界。何況,”她笑笑,“我真的愛他。”
  “哎呀真能肉麻!”文曉慧捂著腮幫,做出牙疼的表情。
  這頓飯一直吃到九點半才結束,告別時兩人貼臉擁抱,完全的西式禮節,看得飯莊門口的迎賓小姐一臉驚疑。
  譚斌回到程睿敏的住處,已將近十點半。奇怪的是,李姐還沒有離開。
  “小譚,”迎著她詫異的目光,李姐壓低聲音說,“小程在浴室摔了一跤,又不讓告訴你。我實在不放心,就沒敢走。”
  譚斌臉上立刻變色,“摔得厲害嗎?骨頭有沒有問題?”
  “自己能走,骨頭應該沒事。”李姐為她取出拖鞋,嘟嘟囔囔地說,“我聽到裏麵一聲悶響,知道壞事,又不好進去,半天他才出來,臉白得嚇人。”
  譚斌踢掉腳下的靴子,“人呢?”
  “床上,像是睡著了。”
  譚斌衝上樓梯,一把推開臥室的門,房內隻有一盞壁燈亮著,程睿敏趴在軟枕上,身上還穿著浴衣,床邊櫃和地毯上四處散落著無數頁A4打印紙。
  她躡足走過去,一張張拾起滿地亂飛的紙片,放在床邊櫃上,剛要伸手摸摸他的額頭,程睿敏已經翻身坐起來,神色未見一點異樣,“你回來了?”
  “你嚇死我了!”見他無恙,譚斌這才挨著他坐下,手按在胸口上,“怎麽回事?”
  “今天話說得太多,有點兒累。”他靠她肩膀上,聲音疲憊,“ 浴缸裏泡的時間又長,出來時腦子一迷糊,就滑了一跤。”
  “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難得放鬆一天,我又沒什麽事。”
  “摔哪兒了?讓我看看。”
  “尾椎。”他一邊側身給她看,一邊笑,“當時真叫一個疼,摔得半天沒爬起來。李姐在外麵倒是聽到了,可我什麽也沒穿哪,整個就是春光乍泄……”
  譚斌小心按了一遍,見周圍並無異常,而他還有心思貧嘴,看樣子的確沒事,這才略微放心,
  “明天去醫院照個片子,看有沒有骨裂,再讓李姐燉鍋豬尾巴湯,大補,就是當心哪天喝了雄黃酒,Biu一聲,大灰狼的尾巴就露出來了……”
  程睿敏抓住她按在床上,隻是笑,還未顧上還嘴,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開始嗡嗡震動。
  他立刻放手,探身取過手機,譚斌趁機脫身下樓,先打發走了李姐,又從冰箱裏取出冰塊,裝在密封袋裏帶上來。
  他還在通話中,聽起來那邊是他的下屬。
  譚斌示意他翻身,把冰袋在自己胳膊上試了試,然後撩起浴衣放在他的尾椎處。
  十一月的天氣,雖然裹著厚毛巾,冰袋一挨身,程睿敏還是忍不住咬牙,一把攥住她的手,一邊哆嗦一邊說話。
  譚斌隻能讓他握著,一遍一遍撫著他的背,等他僵直的肌肉慢慢放鬆。
  收起電話,程睿敏對她說: “譚斌,有件急事要處理,周一我飛上海。”
  “我好容易清閑一點兒,你又走了。哪天回來?”
  “當天晚上就回。”
  “當天啊,你頂得住嗎?我以前試過一次,特別累,腰差點兒坐斷。”
  “沒辦法,周二一早要見人,周三還要去武漢和鄭州。”他想了想又說,“其實我舍不得你。”
  “得了吧。”譚斌揉著他的頭發,“奔命呢你?你下麵那些人都有什麽用?”
  “別侮辱我的團隊,懷疑他們就是懷疑我的眼光,他們大部分新加入公司,需要時間了解業務。”
  “哼,怎麽不見你這麽護著我?”
  “你吃醋了?”
  “屁!”
  “小姑娘說話不要這麽粗魯……哎呦哎喲……天下最毒婦人心……晤……晤……我是傷號,你這麽引誘我,極其不道德知道嗎?”
  譚斌的回答是放開他的嘴唇和舌頭,挪過去含住他的耳垂,用牙齒一點一點細細啃著,象磕一顆美國大杏仁。
  程睿敏伸手關上了壁燈。
  “為什麽關燈?”
  “換個方式感覺你。”他用手和唇探索著她的身體。
  快樂攀上頂峰的時候,她比以往更清晰地察覺到他在她身體裏的悸動。
  她睜大眼睛,眼前卻有一片白光掠過,她的世界似在顫栗間停頓了三秒,感官失去一切功能,隻剩下從腹部閃電一樣蔓延全身的溫暖。
  激情退卻之後,她聽到耳邊的低語,“寶貝,你愛我嗎?”
  “愛你。”她答得毫不猶豫。
  周一例會,譚斌第一次心不在焉地走神了。
  程睿敏清晨七點就離開家,為了趕上午八點二十的航班。譚斌有點不安,又說不出所以然,掐著時間他該到上海了,便溜出會議室。
  “我到了,有人接機,你不用管我,好好上班。” 程睿敏的聲音從手機裏傳過來,一如既往沉穩鎮定,簡單卻令人心安。
  譚斌這才放下心, 收斂心神進會議室,完全恢複狀態。
  商務應答從周一正式開始,周五上午十點截標,隻有四天時間。
  戰略情報部門的同事正在做競爭對手的報價習慣分析。
  根據曆史數據,幾家本土企業,在某些關鍵的投標中,都做出過低於成本價或者零報價的行為,不排除這次為了惡性競爭故伎重演。
  眾誠公司,因近幾年逐漸參與國外項目投標,行為日漸規範,但卻熱衷於實物贈送,象超市的買一贈一,實際上也是一種變相的降價行為。
  FSK,最讓MPL切齒且羨慕的,是他們的sales,總能設法搞到客戶的項目預算,而且特別喜歡壓著預算的baseline報價,在幫助他們最終贏標的同時,也保留了利潤空間。
  一直沉默的劉秉康,這時開口說話:“和customer關係的遠近,這才是檢驗真金的標準。”
  幾位總監都閉著嘴不出聲。MPL管理層向來強調守法合理,有些事就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一個簡單的數字背後,有多少灰色地帶存在,每個人都清楚,就是不可能拿到桌麵上掰開了揉碎了詳談。
  譚斌在猶豫,她手裏捏著一個關於預算的數字, 一次閑談中田軍偶然透露。但她無法確認是否真實和可靠。
  那位戰略部門的同事結束Presentation後問:“大家有什麽Concerns和comments ? ”
  沉默,暫時沒有人接話。這會兒一言之失,都有可能帶來無法預計後果的麻煩。
  劉秉康的目光挨個掃視一遍,臉色極其難看。
  譚斌知道他最近不太痛快。
  自從CEO李海洋在總部找到支持者,MPL中國的內部形勢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不少人在重新衡量兩人的對峙,不易察覺地調整著立場,李海洋的追隨隊伍日漸壯大。
  隻有四個銷售總監,因為劉秉康兼任銷售GM,和他是直線上下級關係,無可避免地蓋上劉氏烙印,跑都跑不掉。
  地下流傳的閑言碎語裏,傳說有人已經私下向李海洋匯報工作了。
  想到這裏譚斌微微冷笑,做為Sales,不以贏取合同為目標,反而把精力放在內部鬥爭上,她實在無法理解這些人。
  她站起來發言:“有一個Risk,我必須提一下。FSK負責集采的銷售總監,是餘永麟,他在MPL六年,熟悉MPL的報價工具,隻要他拿到我們的設備清單,就基本能估計出我們的List Price,這是一個很大的Risk。”
  List Price就是原始的報價,去掉折扣以後,才是真正的標底,Final Price.
  劉秉康麵無表情地看著她:“FSK拿到我們的List?How?”
  “技術標已經在普達那裏了。”譚斌說得含蓄。
  “OK,那麽我們從普達,能得到什麽?”
  譚斌遲疑片刻,取出黃色的便簽紙,寫下一個數字,輕輕放在他麵前。
  “這是……”劉秉康神色終於有了變化。
  譚斌點頭,表示他的猜測正確,接著又補充:“可是我無法確認它的來源是否可靠。”
  “明白了,今天就到這兒。”劉秉康收起紙條,宣布散會。
  晚上回去,譚斌坐在程睿敏的書房,一邊拿著競爭對手的報價分析仔細琢磨,一邊等他回來。
  他的航班應該十一點左右到達首都機場,眼看將近十二點卻見不到人,他的手機也一直關機。
  譚斌等得焦躁,忍不住站起來四處亂走。坐臥不寧中沒聽到門鈴響,卻聽到有人怦怦怦地砸門。
  她三步並兩步跳下樓梯。
  門一開,司機攙著程睿敏進來,“來,搭把手,我去取電腦包。”
  譚斌心幾乎跳到嗓子眼,“怎麽回事?”
  程睿敏對她笑一笑,似乎想安撫她,笑容卻虛弱得一觸即碎。
  譚斌扶著他挪到沙發上躺下,為他脫下皮鞋,鬆開皮帶和襯衣紐扣,“睿敏……”她叫他。
  程睿敏靠在她臂彎裏,嘴唇和臉色一樣雪白,睫毛低垂,沒有任何反應。
  她拍他的臉,他的臉和手一樣冰涼,散碎的額發被冷汗粘在額角。
  “趙師傅!趙師傅!快快打120!”譚斌雙腿發軟,慌亂叫著司機的名字。
  程睿敏卻睜開眼睛,嘴唇動了動,譚斌湊近,聽到他低聲說:“你別怕,是心悸,很快就過去了。”
  譚斌摸他的脈搏,果然快得讓人害怕, 她就不敢亂動,小心翼翼放他躺平身體,心急如焚地等著症狀消失。
  兩三分鍾後,他的臉色漸漸恢複正常,譚斌鬆口氣,低聲和他商量:“去醫院吧。”
  “沒必要,我不去!”程睿敏回答得斬釘截鐵。
  身後司機囁嚅著解釋:“程總上車的時候,臉色就不好看,他說有點兒暈機,我就沒在意,後來越開越不對勁兒,我說去醫院,程總又不同意……”
  程睿敏擺擺手:“小趙你先回去吧,今天謝謝你了。”
  司機猶豫著問:“那……程總,明早您還上班嗎?”
  “你按時來接我。”
  司機看看譚斌,張開嘴欲言又止,最終點點頭,“行,我一早過來。”
  譚斌一直不說話,送司機出了門,她一屁股坐在茶幾上,一臉寒霜,“程睿敏,你沒事可快把我嚇出毛病了,你打算鞠躬盡瘁是吧?”
  她實在是生氣,氣他的不知輕重。
  程睿敏拿過一個靠墊蒙住臉,在墊子下麵悶聲說:“好了好了,我跟你說了沒事,這幾天忙完我就設法休假,你千萬甭拉臉,一拉臉就太不可愛了。”
  “今天是不是有什麽事?眾誠那邊又起什麽貓膩對吧?這是什麽合作呀?一點誠意都沒有!我原來就討厭這家公司,現在更討厭!”
  程睿敏無奈苦笑,“求你了,別瞎猜行不行?”
  譚斌拉開墊子,“你原來的病曆還在嗎?給我看看。”
  她不相信他的空頭支票,不敢再相信他的任何話。
  病曆取出來,透過那些潦草的字跡,譚斌勉強辨認出陣發性室上心動過速、P波改變幾個字。
  上網百度一番,找到了詳細的解釋,但仍有不少疑問。猶豫間忽然想起一個人,便撥電話找文曉慧。
  文曉慧馬上說:“他正好在我這兒,你等一下,我叫他過來。”
  十秒之後,聽筒裏傳來高文華爽朗的笑聲:“譚斌你好!”
  譚斌顧不上和他客套,把自己的疑問一股腦都倒了出來。
  耐心聽完那些似是而非的專業術語,高文華解釋:“如果確認是室上性,又沒有器質性病變,預後應該不錯,你別太著急,注意不要讓病人過度勞累,避免情緒過於激動,暫時不會有大問題。不過有時間呢,你還是盡快帶他來醫院,我和主任打個招呼,請他再仔細檢查一次。”
  “這樣啊……”譚斌沉吟。
  “還是不放心?”高文華在電話裏笑,“今晚真有什麽事,你打曉慧的電話,我馬上過去。”
  “那謝謝你了,高大夫。”譚斌客氣地致謝,心勉強落到實處。
  這時候她方才明白文曉慧的意思。高文華雖然其貌不揚,但他是個讓人心平氣和的男人,沒有棱角,也沒有壓力。
  譚斌忽然想起一個鏡頭,在湖邊的草地上,高文華對著他那兩隻寶貝吹聲口哨,兩隻小狗聞聲撲過去,人和狗頃刻滾成一堆,他摟著它們大笑,那個瞬間確實令人心動。
  這一次,文曉慧也許終可修成正果。
  譚斌放下電話微笑片刻,轉回臥室接著和程睿敏討價還價。
  “周三的Travel 是不是可以取消?”
  程睿敏搖頭,“不行,提前一個月就和客戶約好的。”看看她的臉色開始讓步,“我不坐飛機去武漢,換明晚的火車好吧?”
  譚斌不想再說什麽,因為知道說了也是白說。
  他的位置不可能說離開就離開,就算在病榻上,也會有麻煩追上來,讓人不得安寧。
  後半夜程睿敏睡得不太安穩,譚斌模模糊糊聽到他叫“外公”。
  在身體最軟弱的時候,他的意誌終於被撬開了一線裂縫。那聲外公,讓她的眼淚不知不覺落了下來。
  但翌日他又化身為年輕內斂的青年才俊,旁人隻能看到沉靜自製的程總,春風化雨一般的職業化微笑,沒有人想得到光鮮背後的真相。
  看著他穿戴整齊準備離開,譚斌突然異常難過,放下早餐追上來,摟住他的腰不肯撒手。
  “乖,放手,我要遲到了。”
  “我能幫你做什麽嗎?”譚斌埋頭在他的胸前。
  “能。”程睿敏低下頭,清楚地說。
  譚斌仰起臉看著他,嘴角還有麵包的碎屑,目光象孩子一樣期待而單純。
  程睿敏抬手為她抹去,語氣極其溫存,“每次回家的時候,讓我看到你。”
  這個要求不算過份。普達集采的商業應答周五結束,從周六開始,招標小組將進駐京郊的一家賓館,進行為期十天的全封閉評標,期間會斷絕和供應商的一切聯係。
  所以這段時間竟是難得幾天輕鬆日子。
  “好。”譚斌一口答應。
  “我爭取周六上午回來,你要是一個人住大房子害怕,就回家住幾天。” 程睿敏笑笑,在她的額頭親一下,帶著旅行箱上車。
  車啟動後,他搖下玻璃,向她揮揮手。
  譚斌一直看著,直到他的車子在視線裏消失,才換衣服上班。
  商務條款的應答,一如既往地繁瑣和謹慎,直到周四下午五點,方全部塵埃落定。
  晚九點,譚斌終於見到總部最終批準的集采折扣。折扣幅度大於以前任何一份合同,預估的Gross Margin被連累降低了將近五個百分點。
  劉秉康在總部的遊說起了作用,難得財務部門沒有再糾纏中國地區過低的折扣對財務報表的衝擊。
  按照這個折扣計算,整個集采的Final Price,比她從田軍那裏得到的數字,大約低三百萬歐元左右。
  劉秉康很明確的暗示,他已從梁副總那裏得到確認,普達關於集采的預算,的確非常接近那個數字。
  田軍給譚斌的信息,還是十分靠譜。
  劉秉康一並告誡他的總監們,隻要能保證進入Shortlist,名次不要太差就達到目的。隨後的正式商務談判,才是真正發力的時候,此時不可過早暴露實力。
  按說形勢非常理想,但譚斌照此準備最終報價的文件時,大腦皮層深處,似乎總有一點不安的預感。
  因為一切過於順利,而她難以忘記餘永麟那個胸有成竹的微笑,老覺得前方某處有個看不到的陷阱,正張大口等著他們跳下去。
  但她又說不出這點不安的源頭出自哪裏,隻能寄望是自己神經過敏。
  晚十點,譚斌親手給商務標書貼上封條,看著助理和秘書一份份裝箱,最後密封鎖進文件櫃,鑰匙由她貼身保存。
  明日一早,王奕將代表公司送標書去現場,並等待唱標的結果。
  走出辦公室,譚斌長吸一口氣。室外的空氣清冷濕潤,稀疏冰涼的雨點落下來,帶著冬雨蕭瑟的氣息。
  在自己家的樓下,她站在大堂等待電梯,忽然覺得褲腳被扯了一下。
  她沒有在意,往旁邊讓了讓,一個毛絨絨的小東西湊上來蹭著她,汪汪叫了兩聲。
  譚斌低頭,一隻幾個月大的蝴蝶犬咬著她的褲腿,水汪汪的黑眼睛,正眼巴巴地看著她。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蹲下來叫它:“小蝴蝶?”
  蝴蝶犬兩隻碩大的耳朵立刻撲嚕撲嚕動幾下,撒嬌似的唔唔兩聲,伸出舌頭吧嗒吧嗒舔著她的手。
  真的是小蝴蝶。
  譚斌盯著眼前那雙棕色的淺筒室外靴,慢慢抬起頭。
  “斌斌,你下班了?”沈培就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微笑看著她。
  譚斌霍地站起來,“沈培?”
  沈培走過來,彎腰抱起小蝴蝶,“我等你好長時間,又加班?”
  語氣平靜得象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你……你……有事?”譚斌反而慌亂無措,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打量著沈培,多日不見,他好像胖了很多,隻有眉宇間依舊純淨的笑容,讓她依稀記起兩年前那個躊躇滿誌的年輕畫家。
  沈培正要開口,電梯到了,叮當一聲在他們麵前滑開雙門。
  譚斌隻得說:“上去坐坐?”
  她的房間沒什麽改變,唯一的變化,是餐桌上方的牆壁上,空蕩蕩留著四個突兀而醒目的釘孔,尚未來得及修補。
  那四幅畫被軟紙仔細包裹著,正躺在她儲藏室的深處。
  沈培的目光從牆上飛快掠過,黯然的表情在臉上一閃而逝。
  譚斌不敢看他,倒杯溫水放他手邊,又覺得房間內安靜得讓人不安,隨手選了張CD放進音響。
  歌手的聲音輕輕傳出來:“那天傍晚我走在街邊, 看著往來如浪的人群,想起曾經走過的歲月, 想起曾經熱愛的你……”
  沈培似受到觸動,驀然抬起眼睛。因為這首歌的名字,就叫做《時光倒流》。
  譚斌感覺到不妥, 拿起遙控器,把聲音盡量調低。
  音箱裏依然隱隱約約送出清晰的歌詞:“我想哭,卻流不出眼淚 ;我想喊 ,卻發不出聲音;我願意拋棄我的所有,如果能時光倒流……”
  沈培垂下視線,端起馬克杯喝一口,盯著杯中微微起伏的水麵,慢慢說:“過幾天就要出發去法國了。”
  “我知道。”
  “我來,是為了小蝴蝶。”
  譚斌做出一個詫異的表情。
  “小家夥太聰明了。我跟它說,我要離開一段日子,它就躲在自己窩裏絕食,三天了,一點東西也沒吃。”
  “真的?”譚斌笑起來,向小蝴蝶伸出手,“來,寶貝兒,這兒來。”
  小蝴蝶立刻跳到她的腿上,胖頭拱進她的懷裏,似乎受盡委屈。
  “它不肯跟我媽親近,所以我想留給你,可能它還會接受。”
  譚斌撫摸著小蝴蝶光滑的皮毛,半天沒有說話。小蝴蝶歪著腦袋打量她,圓圓的黑眼睛裏似有千言萬語。
  “斌斌……”
  譚斌抬起頭看著他。
  “你……還好嗎?”
  譚斌抱起小蝴蝶,把臉貼在它溫暖的身體上,好一會兒才回答:“我……很好,我一直想說……我……謝謝你!”
  謝謝你兩年的包容,謝謝你最後的放手。
  沈培微笑,卻把臉轉到一邊。
  “斌斌,”他說,“我在法國,可能要呆很長時間。”
  “嗯,巴黎是藝術之都,對你的發展有好處。”
  “可我不放心你。斌斌,你看著精明,其實很傻,根本不會保護自己。有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總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現在不能說嗎?”
  沈培微微一笑,“是,現在不說,以後也許再沒有機會。斌斌,你這樣拚命往前走,用生活和健康做代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讓你停下腳步,可你想過沒有,你放棄一切爬到頂峰,如果那上麵並沒有你想要的東西,那時候你怎麽辦?”
  譚斌低頭不出聲,眼眶霎時變得酸熱。
  他站起來,“我走了,好好待小蝴蝶,它是個好孩子。”
  “是的。”譚斌勉強微笑,“它比人更懂得不離不棄。”
  沈培笑笑,沒有接話。
  譚斌帶著狗送他下樓。
  他在公寓大門處停下腳步,“外麵冷,你別出來了,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
  “多想高興的事,任何時候都盡量保持快樂的心情,為你,也為我。”
  “我記著,我會的。”
  他還想說什麽,卻始終沒有再開口,終於退後一步:“再見。”
  望著他頎長的背影逐漸遠離,譚斌心裏空蕩蕩的,象被人狠狠挖去一塊。
  小蝴蝶在她懷裏不安地騷動,拚命掙紮。
  譚斌放它下地,低聲道:“去,死纏爛打耗住他,他一定會帶你走。”
  小蝴蝶迅速轉過腦袋看著她,似乎聽懂了她的話。
  譚斌為它拉開門,“乖,上啊!”
  小蝴蝶似離弦之箭一樣衝了出去,一頭撞在沈培腿上,死死咬住他的褲腳,再也不肯鬆口。
  沈培無奈地拍著它的頭頂,轉過身朝譚斌擺擺手。
  譚斌怔怔地立住腳,象看一個陌生人。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靜靜地注視她,濃密的短發,烏黑的眼睛,未曾褪色的淡泊從容。小蝴蝶安靜地蹲在他身邊,也靜靜地看著她。
  一人一狗的身後,是林立樓群間璀璨的萬家燈火,
  譚斌抬起手慢慢搖了搖,寒風撩起她的長發貼在臉上,視線變得模糊,這幅畫麵就這樣永遠定格在她的心裏。
  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點,普達集團公司集采第一輪商務標截標。
  譚斌和其他人都在辦公室等著現場唱標的結果。
  十一點了,王奕那邊依然沒有消息。譚斌原本平靜的心境變得忐忑,拿起手機離開辦公桌,打算出去給她打個電話。
  剛站起來,手機就響了,正是王奕的電話。
  “Cherie,Cherie……”她的聲音竟帶著哭腔。
  “怎麽了?Yvetee,你慢慢說。”
  譚斌心抽緊,已有不祥的預感。
  “我們完了!”王奕到底哭出了聲。
  譚斌眼前黑了一黑,她扶住桌角,喘口氣,盡力讓自己的聲音正常:“你好好說,出什麽事?”
  “我們的價格……價格最高,”王奕斷斷續續地說,“FSK第二,比我們低了三千六百萬歐元……眾誠比FSK低三百萬,還有一家公司,竟然零報價,完全是搗亂……”
  譚斌的耳畔有細微的嗡嗡聲,王奕還在接著匯報,她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完了,的確如王奕所言,徹底完了。
  將近一點五億的總價,第二第三的出價,比最高的一家低了百分之二十五,再加上一個零報價,階梯式的記分方式,更會人為加大彼此的差距,即使MPL的技術標滿分,也已無法挽回商務標上的頹勢。
  這輪遊戲勝負已定,甚至不必等待十天後性價比的綜合評標結果,就已經有了結論。
  MPL鐵定出局了。
  市場份額排名第二的供應商,居然第一輪就被踢出了Shortlist。
  譚斌仍維持著聲音的鎮靜,慢慢對王奕說:“你辛苦了,趕緊回來吧,路上開車當心。”
  掛了電話,她茫然地抬起頭。
  前方的格子間裏,有幾個同事也站了起來,彼此惶惑對視,顯然他們也得到了消息。
  銷售辦公區一片沉寂,是大勢已去的緘默。
  譚斌閉上眼睛,勉強自己定下神來,別人可以方寸大亂,她卻不能亂,她需要找個地方一個人呆會兒。
  寫字樓下的小花園, 不複春夏兩季的繁茂蔥蘢,觸目一片枯黃。
  譚斌攥著抽屜裏摸出的半包煙,撳下打火機點燃一支。
  為程睿敏不喜歡她抽煙,她已經戒了一個多月,這是最後一點存貨。
  她想理清頭緒,大腦卻呈現膠著狀態,倒是一些不相幹的小事異常清晰。
  她想起初進MPL,曾以為外企都是衣履風流的俊男靚女,報到第一天卻大跌眼鏡。所到之處,銷售們打電話時溫和諂媚,放下電話就大聲罵娘,工程師們則穿著牛仔褲走來走去,說話時更是直接坐在別人的桌麵上。
  和餘永麟第一次談話,餘永麟問她酒量如何,她看著他回答,放倒你肯定沒有問題。
  第一次招標預備會,餘永麟說:最終能巔峰對決的,隻有FSK和MPL。
  記起這句話,譚斌竟然埋頭笑起來。此刻它顯得如此諷刺而荒唐,決戰尚未開始,其中一方的入場資格已被取消,不戰而敗。
  她試著給程睿敏電話,但鈴聲隻響了一聲便被掛斷,顯然他在一個會議中。
  這是他的習慣,會議進行中無關電話一概不予接聽。
  她坐了很久,抽掉半包煙,並且錯過了午飯時間。 往常這個時候,總會有人打電話來約工作餐,但是今天,她的手機一直保持著沉默。
  兩點多的時候它終於響起來,一遍遍奏著歡快的音樂。
  譚斌看一眼號碼,是公司的總機,她接起來,找她的是劉秉康的助理。
  助理往日對總監們一向客氣,未言先笑,今天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Hi,Cherie,我剛發了Invitation 給你,現在Confirm一下,Kenney的通知,明早十點,十九層一號會議室,所有Sales Director開會。”
  “明白,謝謝。”
  譚斌沒有問什麽內容,因為純屬多餘。
  想必劉秉康已得到消息,這時剛從震驚中反應過來。
  以為第一輪十拿九穩,至少可以囊括七個省、年底前四千五百萬計入銷售收入。這自說自話的如意夢,如今卻被現實毫不留情地粉碎。
  而且壞消息來得如此突然,沒有給人留下一點緩衝的機會。
  劉秉康一直沒有出現,他一定在為晚上的電話會議做準備,向總部解釋,向董事會解釋。普達集采的失利,對MPL中國,甚至對MPL全球,都是一件大事。
  那個下午無比的平靜,所有人都在埋頭工作,該做什麽還做什麽,象是一切沒有改變。
  對譚斌來說,它卻是如此的漫長,她幾乎是在一分一秒地熬著時間。
  她不知道劉秉康會如何向總部解釋失利的原因,但明天的會議之前,她還有幾件事要做。
  雖然敗局已定,再說什麽都於事無補,但她總要給上麵一個完整的交待,死也要死得明白。
  第一個撥通的,是田軍的電話。他沒有象往常一樣,接到電話後慢條斯理地問一句:小譚哪,又有什麽吩咐?
  而是沉默,長時間的沉默。時間似凝滯不動,譚斌聽得到他輕微的呼吸聲。
  仿佛過了很久,他開口說:“你們是怎麽報的價?我們魏總對你們的意見非常大,說別的公司都已經開始擺正位置,隻有你們MPL還是妄自尊大,放不下跨國公司的架子!如今弄得一點轉圜餘地都沒有了,你讓我怎麽辦?”
  魏總就是普達的總經理,一把手,譚斌沒想到他的反饋會上升到如此高度。
  她深呼吸,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坦然:“田總,您的意見,我一定轉達高層。您能告訴我,還有補救的可能嗎?”
  “沒有!投標完全公開透明,沒有任何暗箱操作的可能。”他停頓片刻,又接著說,“小譚,這個局麵已經不是你能挽回的了,讓你們的高層出麵吧。也難怪魏總生氣,你回去問問你們的總經理和董事長,這半年和我們普達的人照過幾回麵?”
  田軍就這樣結束了通話。
  譚斌握著電話楞一會兒,再找項目組的其他人,除了或真或假的同情,總算收獲一點有價值的信息。
  FSK的低價,竟來自百分之三十的免費贈送。
  這一招相當老辣,既把價格降到和國內供應商近似的水平,又維持住了正常的折扣率,為第二輪的價格談判和今後的商務合同,留下了足夠的餘地。
  三千多萬的損失,終於把老對手MPL踹出戰局,它丟下的將近百分之三十的市場占有率,完全值得這份投資。
  譚斌無言以對,明白這回MPL是徹底被人玩了一把。
  如今她隻剩下一個疑問,普達集采的預算,難道也是一個騙局?
  為她解答疑問的,竟是陳裕泰。
  譚斌和他通話的時候,正走出寫字樓的大門。
  昨天的小雨,今天轉成了雨夾雪,大廈的物業管理還沒有來得及鋪上防滑地氈。
  她在恍惚之中踩在台階的邊沿,腳下一滑,結結實實摔了下去。手機滑出去很遠,摔得四分五裂。
  落地的瞬間,她下意識用左手撐了一下地麵。倒在地上時,臀部沒什麽感覺,左臂卻象斷了一樣劇痛入心。
  門邊的保安過來扶她,她已經疼得說不出話,隻能坐在地上大口吸氣。
  保安一聲“小姐你沒事吧?”,讓她維持一天的冷靜完全崩潰,眼淚斷線珠子一樣,不受控製地流了一臉。
  “我的手機……”她哽咽。
  保安跑過去替她拾起來。
  幸虧手機是以耐摔著名的諾基亞,幾塊零件合上,開機依然是熟悉的鈴聲。陳裕泰又撥了回來。
  譚斌的左臂幾乎不能挪動,隻能勉強用肩膀夾住手機通話。
  “出什麽事?”陳裕泰急問。
  “我……剛摔了一跤。”
  “喂喂喂,你沒事吧?”
  “沒事,就是胳膊墊了一下,有點兒疼。”譚斌站起來擦淨眼淚,說話時依然有掩不住的濃重鼻音。
  她忍著疼痛努力伸直彎曲左臂,看起來活動還算自如,骨骼並未受傷。
  電話那頭安靜片刻,然後陳裕泰說:“我現在外館斜街的聖淘沙茶樓,你過來吧,說話方便點兒。”
  安定門附近的聖淘沙,號稱北京最豪華高檔的茶樓,是豪富高官的出沒之地,陳裕泰一向喜歡這種地方。
  那天晚上譚斌記不得喝了多少壺極品凍頂烏龍,從茶樓出來,她幾乎不辯東西南北,陳裕泰的話一直在她耳邊轟轟作響。
  “你看著挺聰明,怎麽會傻到相信一個半年前的預算?此一時彼一時也。田經理今昔非比了,他馬上要升了!你知道他升職的投名狀是什麽?就是保證集采成本降低百分之二十。那他升職的路又是誰幫他鋪了最關鍵的一塊磚?你肯定想不到,就是你們MPL被開除的前銷售總經理……”
  他說這番話時,聲音裏是明明白白的不屑一顧,看得出來對田軍非常不滿。
  譚斌猜測,那應該是妒火中燒。他也是找不到合適的人宣泄一腔怒火,才會挑中她發泄。
  她在黑暗裏抱膝坐著,濃茶的刺激,加上手臂的劇痛,她醒得雙目炯炯,整夜沒有睡意。
  將半年來的情景一一回放,許多不經意的小事慢慢被串在一起,她最終勾畫出了事件的整個輪廓。
  她仰起臉,對著天花板笑起來,笑得酸楚而淒涼。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樣的。
  被她關掉聲音扔在客廳沙發上的手機,屏幕又開始不停閃動,旁邊躺著一根固定電話線,水晶頭硬撅撅地翹在空中。
  她不想再見任何人,也不想聽任何人說話。
  她不知道幾百公裏外的鐵道線上,有人一遍遍撥打著她的手機和市話,因為無法聯係到她滿心焦慮,同樣無法入眠。
  程睿敏知道消息時已是晚飯時分,一桌人杯籌交錯,正輪番向他敬酒。
  接完電話,他臉色大變,當即說聲抱歉,起身離開飯局,站在酒樓過道裏打通餘永麟的電話。
  餘永麟心情極好,興高采烈地嚷嚷:“老程,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們喝酒去。太他媽痛快了,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了,我真沒想到啊,Liu Kenney ,so stupid!人給下個套就鑽進去了,本來我還留著幾個後手,準備後期和他們短兵相接呢,現在全用不著了!”
  程睿敏耐心等他說完,卻迎麵潑了他 一瓢冷水:“你並不比劉Kenney聰明!完全做了別人的槍手。”
  餘永麟愣住:“什麽意思你?”
  “我這兒不方便說話,等我回去再談。”
  程睿敏接著找譚斌,但她的手機和家裏的市話,任鈴聲一遍一遍空響,卻一直沒有人接。
  他急躁起來,電話直接打到公司的秘書處,讓她查一查今晚的航班是否還有空位。
  秘書的回答讓他失望,當天是周末,飛往北京的航班已經全部滿員。
  “Ray,”秘書好意提醒他,“北京現在的天氣狀況不好,氣象預報明早有霧,您最好改簽明天下午的航班,這樣比較保險。”
  “還有什麽交通方式能讓我盡快回北京?”程睿敏耐著性子問。
  秘書說:“今晚有一趟火車,十點半從鄭州發車,您可以現在去車站,買張站台票設法上車,再補張軟臥,明天一早六點半到北京。”
  程睿敏照此辦理,如願進了軟臥包廂,沒想到上鋪的旅客是個胖子,鼾聲震得牆壁都微微顫抖,擔心加上焦慮,他竟一夜沒有闔眼。
  清晨六點半,火車正點進了北京西客站,他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譚斌的住處。  清晨六點半,火車正點進了北京西客站,他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譚斌的住處。
  譚斌四五點的時候方朦朧睡去,迷朦中聽到門鈴聲。她拉過被子蒙在頭上。
  門鈴聲停了,她翻個身,接著睡。
  五分鍾之後,門鈴又執著地響起來。
  她懊惱地起身,掙紮著披上睡袍,搖搖晃晃挪到客廳,打開頂燈。
  看到燈光,門外的人改用拳頭砰砰敲著她的門:“譚斌,開門!”
  熟悉的人,熟悉的聲音。
  譚斌猶豫片刻,打開房門,掀起防盜門上的小窗,程睿敏帶著行李站在防盜門外。
  看到她出現,他明顯鬆口氣,臉上現出笑意:“你沒事就好。”
  譚斌卻隔著防盜門,冷冷地看著他:“你來幹什麽?”
  程睿敏感到莫名其妙,於是也靜下來,“開門。”
  “對不起,現在我不便待客,您請回吧。”
  “開門。”他還是那句話。
  “程先生您是不是聽不懂中國話?”她強硬地問。
  “你是不是想讓鄰居投訴你?”門外的程睿敏脾氣也不怎麽好。
  多日奔波,又一夜無眠,他雙腿發軟,頭昏得幾乎站不住。
  門終於開了。他把行李箱扔進門,人卻沒有馬上進來,乏力地靠在門框上,一聲不響。
  譚斌看著他,胡須沒有刮,襯衣是皺的,這麽冷的天,羊絨外套卻衣襟大敞,圍巾也忘了係, 裏麵隻有一件細線羊毛背心。
  “你進來。”她的聲音軟下來。
  程睿敏摸進門,一跤跌坐在鞋凳上,眼前金星亂冒,他闔上雙眼。
  譚斌托著依舊無法伸直的左臂,遠遠站著, 表情漠然。
  半晌程睿敏歎口氣,開口說話,“譚斌,你為什麽不接電話?我擔心了一個晚上。”
  “是嗎?”譚斌冷眼看著他,“為什麽?”
  “我聽到集采的消息,實在是擔心你,你別怕,形勢還沒到最壞的時候……”
  “奇怪。”譚斌微笑著打斷他,“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程睿敏仰起臉,疲倦的麵容上分明有備受困擾的痕跡,“你在說什麽?我也沒料到會是這個結果,所以才急著趕回來。”
  譚斌唇邊露出一個譏諷的輕笑:“程睿敏,我能不能問你幾個問題?”
  “你說。”他明白有什麽事情脫離了他的控製,想站起來,突如其來的劇烈頭疼令他放棄了努力。
  “你告訴過我,你和你父親僵持了十幾年,那為什麽會有人說,普達田軍和李司長的交情,來自你,還有你父親?”
  程睿敏顏色劇變,怔怔地盯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覺得奇怪是吧?可惜,別人得了便宜,如何會舍得錦衣夜行?你一向謹慎,這次怎麽這麽大意呢?你難道忘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誰告訴你的?Tony?”方寸大失之後,程睿敏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譚斌果然敏感地抓住了其中的漏洞,“餘永麟也插了一腿?難怪難怪!”她冷笑,“做銷售做到你這份兒上,也算是登峰造極了吧?不僅費盡心機成為入室之賓,還讓人十五歲的女兒春心萌動,程睿敏,我對你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程睿敏瞪著她不出聲,完全想不到那秀氣柔軟的嘴唇,能吐出這樣刻薄的言辭。
  “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了什麽?報複MPL? 恐怕區區一家MPL,還輪不到您的青睞。那就是為了新合作夥伴?”譚斌忽然發覺情勢比她的想象還要戲劇化,“餘永麟他知道嗎?No, 這上下他怕是剛從哪家酒吧狂歡出來,還不知道被他最好的朋友利用了吧……”
   程睿敏失笑,“譚斌,你以為是我在集采裏做了手腳,才造成今天的局麵?你太高看我了!實話告訴你,這一仗MPL如果不輸,那才真是沒有天理! 你知道FSK的兩個VP,這半年在普達裏裏外外做了多少工作?可你們MPL在幹什麽?上上下下忙著內鬥!劉秉泰他占著GM的位置不敢放手,可這半年他去見 了幾次客戶?客戶在想什麽他又知道多少?眾誠在做什麽你知道嗎?他們在和普達談外掛的合資公司,MPL呢?我當初……”
  他突然停下,抬手扶住額頭,過一會兒放開手,眼神漸漸冷卻,頹然笑笑,“算了,你已經先入為主,我說什麽你都不會相信了。”
  “你還有什麽是可以讓我相信的?”譚斌不動聲色,“好,不說這些,那你告訴我,你當初接近我,到底是什麽居心?你那麽費心記著我的生日,揣摩我的喜好,甚至提前在我樓下踩點兒,為了什麽?”
  程睿敏抬起頭,眼裏閃過霎那的驚愕,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
  “你沒辦法解釋是吧?對,還有那次,蒙你相救,時間掐得真準哪,你可千萬別跟我說,是碰巧,太冷的笑話,我會起一身雞皮疙瘩。”
  “你都說完了?謝謝,原來你是這麽想的,你對我的信任是這種,領教了。” 程睿敏慢慢站起來,眼神犀利,笑容諷刺,“譚斌,你也不過是家普通外企的小總監,我想擺平你輕而易舉,還用不著這麽大的陣仗,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你走吧。”譚斌退後兩步靠在牆上,胸口起伏,“我們現在不適合談話,我也不想聽你說話,請你離開,請!”
  程睿敏走了,大門在他身後被摔得山響,震得門框上的牆皮呼呼直顫。
  譚斌盯著緊閉的屋門,沒想到他真的說走就走,頓時滿腔怒火無處發泄,抬起腿對著門扇用力踹了兩腳,“滾蛋!”
  一通發泄之後,她反而平靜下來。雖然氣得胸口酸痛,但她還沒有忘記上午十點的碰頭會。
  她知道前方一定有什麽事在等著她,雖然她還不知道那是什麽。
  會前半個小時,她接到劉秉康助理的電話,請她速到董事長辦公室。
  譚斌乘電梯上十九層,隻覺手腳冰涼,五髒六腑都在相互糾纏著急速下墜。
  入職五年,麵對任何環境,她從來沒有害怕過,這一回卻是例外。
  孤立無援的感覺讓她渾身發冷。
  站在劉秉康的辦公室門口,譚斌立住腳,心裏對自己說:該來的總會來,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辭職走人。
  長吸一口氣,她敲門進去。
  劉秉康就坐在辦公桌後,正對著他的電腦屏幕忙碌。
  他的身後,是二百七十度的大落地窗,窗外映著北京灰蒙蒙的天空,遠處密集的樓群,在薄霧中影影綽綽露出模糊的輪廓。
  譚斌想起她第一次進入這間辦公室的情景,那種得意中夾雜不安的心情還恍如昨日。
  她坐在劉秉康的對麵,等著他開口。對方轉過身,沉默地望著她,似乎也在等待她說話。
  僵持一會兒,她隻能說:“Kenney,您找我有什麽事要談?”
  “集采的結果,你有什麽感想?”劉秉康問得直接。
  “感想?”譚斌奇怪自己這時候還能笑出來,除了難過和氣餒,失敗者還能有什麽感想?他真正想問的,大概是她打算怎麽辦。
  劉秉康直視著她,眼神專注地等著她開口。
  譚斌隻好清清嗓子實話實說,“很難過,很沮喪,完全不能接受。”
  劉秉康“嗯”了一聲,點點頭,“這是所有人的Comon Feeling,無法接受。”他的身體傾向寫字台,雙臂搭在桌麵上,“Cherie,It is very difficult , but I have to say……”
  譚斌清楚地預感自己一直在等的東西來了,她坐直身體,默默地聽著。
  這種大客戶團隊銷售,勝了,是團隊的共同努力,輸了,不管有多少客觀原因,總要有人被挑中來承擔責任。
  而她當初不辯輕重,輕率接下BM的Title,正好成為最現成的那隻黑羊。
  奇怪的是,一旦心落到穀底,所有的忐忑反而消失,隻留下麻木的平靜,仿佛她將麵對的,是別人的命運。
  FSK的北方區總監餘永麟,深夜裹挾著一身濃重的煙氣和酒氣,摸到程睿敏的家裏。
  “你想和我說什麽?”他打著酒嗝躺在書房的沙發上,“什麽是我做了別人的槍手?”
  程睿敏從電腦前轉過身,“老餘,你真的相信MPL出局,FSK就能獨占鼇頭?”
  “什麽意思,嗯?”餘永麟斜著眼睛問,“這是我降價的條件,他不給我多幾個省份,我送他百分至三十的設備?我送他個屁!”
  “你太天真,政治覺悟也太低了。”程睿敏冷笑,“你換位想想,如果你是甲方,會把原來兩家均衡的局麵破壞掉,讓你FSK一枝獨秀,尾大不掉?”
  “你是說,眾誠要和我們平分半壁江山?靠,開什麽玩笑!”
  “如果這樣倒也簡單。”程睿敏疲倦地揉著眉心,“之前FSK和MPL是對手,也是盟友,如今MPL出局,你FSK將來孤掌難鳴,隻怕早晚要被Local Vendors 給圍殲掉。”
  餘永麟一骨碌坐起來,睜大眼睛望著他。
  “原來的技術門檻已經形同虛設,你和本土企業拚什麽?價格?質量?服務?還是回扣?你還有什麽優勢?老餘,你以價格換市場份額的打算,很可能落空,最大的贏家,另有其人。”
  餘永麟躬起背,臉埋在膝蓋間楞了很久,抬起頭問:“媽的全是馬後炮,你為什麽中途不再參與,撇下我一個人去操作?”
  程睿敏笑了一下,心平氣和地回答:“因為你是我兄弟,眾誠是我的partner,我隻能選擇中立。”
  “程睿敏,我操你大爺!”餘永麟捶著沙發大聲說。
  “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你可以攢在一塊兒罵,省點兒力氣。”程睿敏站起身,讓開電腦屏幕前的位置。
  餘永麟走過去,看到程睿敏正在準備的文件,疑惑地問:“這不是你那份《葵花寶典》嗎?你想做什麽?”
  “給譚斌,也許能幫她度過難關。”
  餘永麟頃刻間酒意上湧,氣得額頭青筋都爆了起來,“你是不是有病?你腦子進水了?”
  “老餘……”
  “你別叫我老餘,我不認識你。” 餘永麟臉色鐵青,“眼看劉秉康那混蛋,馬上就能卷鋪蓋滾蛋,你幫他?你幫譚斌就是幫他,你難道不明白?你忘了他是怎麽對你的?”
  “譚斌她現在是我的人,我不能害她。”
  “哈……你的人?你不是在說笑話吧? 好吧好吧就算是,可這事過去,你有多少種方式可以補償她?”
  “那不一樣老餘,我忘不了第一次在‘英虞’見她的樣子,那麽意氣風發的一個女孩子,今天卻變成另一個人。我栽過跟頭,知道那是什麽滋味,所有的自信全部摧毀,銳氣全失,一輩子都難以補償的傷害,我不想讓她經曆。”
  餘永麟不再說話,從兜裏掏出香煙,叼起一支又去找打火機,不知是火機的液體用完了,還是他手哆嗦得不得要領,無論怎麽較勁就是不見火星。
  程睿敏瞪他一眼:“陽台上抽去。”
  餘永麟一下就爆發了,用力把打火機扔在地板上,又抬起腳後跟用力跺幾下,近乎咆哮道:“我他媽的就在這屋裏抽怎麽了?有種你開始就別算計MPL,做到一半你放手,你他媽的是男人不是?”
  程睿敏也忍無可忍:“你給我滾蛋!”
  多年的好友第一次翻臉,燈光下他的臉色透出驚人的慘白,餘永麟猶豫片刻,還是摔門而去。
  是夜節令為小雪,北京城果然飄起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對餘永麟來說,這年的小雪,是他人生裏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他的妻子出現早產症狀,連夜被送進醫院。他在產房外等得團團亂轉,不時有醫生送出各種生死狀要求他簽字。
  他在慌亂、煩擾、不安、恐懼中度過了六個小時。
  淩晨六點十分,他的兒子寬寬終於伴著雪花提前半個月呱呱墜地。
  護士把那個軟若無骨的小東西交在他手裏,餘永麟戰兢兢地撥開嬰兒袋,看到一張比成人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臉,皮膚皺巴巴渾身通紅,象隻出生不久的小老鼠。
  他備受衝擊,忽然間就落淚了,七尺高的男人當眾哭得眼淚滂沱。
  那一刻,除了懷裏的小生命,其他一切身外之物皆變得無關緊要。
  他急於和人分享這種感受,完全忘記了頭天晚上和程睿敏的齟齬,看看表應是平日起床時分,迫不及待地撥通程睿敏的電話。
  但任憑他撥了手機再換市話,都是一樣的結果,一直無人接聽。
  再打到他的辦公室,依然找不到人。
  餘永麟有些不安,因為這不是程睿敏的風格。除了在飛機上,他的手機永遠處於開機狀態,隨時在線。
  想起昨晚他那種不正常的蒼白,更加重了餘永麟的忐忑。
  打算開車過去看看,病房裏亂糟糟地一時又離不開人,覷著丈母娘的臉色他掙紮良久,忽然想起一個人。
  扒開皮夾找了半天,謝天謝地,那張奇特的名片竟然還在,他立刻照著號碼打過去。
  嚴謹原本睡眼惺忪的聲音,聽他說明來意,一下精神起來,爽快地說:“我去一趟得了,物業那兒有他的鑰匙,您先忙著,謝了啊哥們兒!”
  放下電話,餘永麟想來想去放心不下,還是把妻兒交給家中老人,驅車朝著機場高速的方向奔去。
  等他趕到,正看到兩個人站在程睿敏別墅的門口,其中一個就是嚴謹。
  他們已經站在門外按了半天門鈴,屋內卻無人應門,而二樓明明亮著燈。
  商量一會兒,物業取出備用鑰匙,開門進去。
  窗外的天色依然半明半滅,別墅內靜悄悄的,一層完全黑著燈,隻有樓梯處漏下二樓書房的燈光。
  嚴謹揚聲喊:“小幺,你在嗎?”
  沒有人回答。
  三人拾級而上,書房的門的半掩著,嚴謹上前一手推開,幾個人如被雷電擊中,全部木立當場。
  嚴謹最先回過神,衝過去抱起已毫無知覺的程睿敏,氣急敗壞地叫:“小幺你搞什麽鬼,甭嚇哥哥,醒醒嘿!”
  物業已經麻利地退出去,掏出手機:“喂,嗎?我是XX山莊的物業,我這兒有住戶出了問題……”
  餘永麟一腳踢了過去:“打叫救護車!媽的你打幹什麽?”
  十分鍾後上來三名醫生,手忙腳亂地吸氧注射,將人送上急救車。
  一片忙亂過後,人去屋空。暫時留下來善後的餘永麟,發現書桌上的鼠標被人無意中碰觸,原來黑屏狀態的顯示屏,竟然亮了起來。
  那上麵,正開著一個新郵件的頁麵,發送地址和附件都已附上,唯有正文寫了一半,還沒有完成。
  他靜靜地看一會兒,伸出手,輕輕點下發送鍵。
  京城的東北部,熟睡中的譚斌,突然被劇烈的心跳驚醒。
  按著幾乎要衝出胸口的心髒,隻覺得一陣陣難以控製的心慌意亂,跳得她再也無法入眠。
  她坐起身,納悶地看看窗口,天色尚未大亮,地板上隻有窗簾縫隙透進來的一線晨光。
  既然睡不著,她索性起床,拉開窗簾,驚喜地發現窗外已是銀裝素裹的世界,澄明安靜。
  吃完早餐準備出門,才想起今天是周日,她自嘲地笑笑,又把外套脫了換上家居服。
  周日是例行的家庭日,每周這個時候她都會給父母打電話報個平安。
  對父母她向來是報喜不報憂,說來說去都是那些車軲轆話,我很好我沒事工作身體都很好。
  雖然她在和母親聊天時,提到工作兩個字,屢次有哭的衝動,但都咬牙忍住了,為了不在母親麵前失態,她找個理由匆匆結束通話。
  放下電話,她支起電腦開始收郵件。
  過去兩天發生太多的事,她整個人處於飄浮的狀態,完全沒有顧上看一眼收件箱。
  其實看不看都那麽回事了,她已經不再是普達集采的BM,也不再是北方區三省一市的Acting Director。
  昨天的碰頭會上,劉秉康宣布了三件事。
  一是普達的集采並未結束,高層還在努力斡旋,希望能有所挽回,即日起所有關於集采的工作由於曉波負責。
  二是譚斌手裏的三省一市,從下周起交接給喬利維,喬利維將擔任整個北方區的Acting銷售總監。
  最後就是譚斌的新職位安排,她將擔任New Solution Selling Lead,負責今後所有新方案在各省的銷售。
  會議室裏一時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各自默默消化著這些消息,各自撥著自己的小算盤。
  譚斌坐得端正,臉上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甚至掛著微笑。
  她還記得當初接受BM這個職位,就是在這間會議室裏。那時她極其擔心責任和權力的不平衡,會成為她的滑鐵盧。
  沒想到一語成讖,結果且比她想象得更加悲慘。
  新職位甚至沒有任何級別的標識,隻含含糊糊給她一個Lead的頭銜,沒有下屬,沒有任何資源,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就是一個臨時的位置。
  以前有過不少先例,往往過不了多久,類似位置上的人就會主動遞上辭職信。
  她顯得如此輕鬆,是因為最大的衝擊波已經在劉秉康的辦公室裏遭遇過,此刻才能保持鎮靜。
  和劉秉康的談話,象鐫刻一樣烙在她的記憶裏,譚斌相信很久之後她都不會忘記這一幕。
  他說:“Cherie,我覺得很難開口,但我不得不說,集采失利,是非常嚴重的事,影響到今明兩年共四千五百萬的銷售,這件事,我們必需有一個Solution……”
  譚斌還記得自己問:“能不能給我個解釋?集采失利,我願意承擔責任,但我在北方區的工作,為什麽也被否認?”
  “我們必須要麵對現實,現實是我們失去了極重要的銷售機會。”劉秉康看著她,“我們必需對員工,對總部有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
  譚斌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明是沉重的話題,竟有了要笑的衝動。
  集采為什麽失利,他不想和她討論。他要的就是一個結果,一個了結。
  想起自己處理方芳事件時,明知方芳替人背了黑鍋,雖然心裏惋惜,但在同意解除合同的文件上簽字時,下意識裏仍有一絲難得的輕鬆。
  因為方芳的離開,於大局完全無礙,卻可以把那件事劃個句號,對所有人有個交待,這是一個相對圓滿的結局。
  三年風水輪流轉,今天終於輪到她。
  她沒有象方芳一樣被掃地出門,是因為她還有利用價值。
  “今年的指標已經很難完成,但明年上半年必須有所補救。Cherie ,我希望你利用New Solution Selling,幫助Local sales team ,把普達省公司從集采中壓下的配置,一個個擠出來。”
  譚斌專注地望著劉秉康,神情奇特。
  她記得半年前他還是一張白淨的圓臉,如今卻皮鬆色黯,眼睛下麵兩個大眼袋,六個月內象老了七八年,顯然這半年他的日子過得也不如意。
  想起一句話,譚斌終於翹起嘴角, 不合時宜地笑起來。
  那句話是:有情皆孽,無人不冤。
  她心中的悲憤和自怨自艾,就是在這一刻被稀釋淡化。
  學藝不精,她願賭服輸。
  “我接受新的職位。”她終於說,語氣平靜。
  結局已定,再說什麽都是多餘。現在她隻有兩條路可選,要麽安靜接受,要麽回去寫辭職信。
  後一個不是她的選擇。就算離開,她也會選好下家再走。
  賭氣辭職的事,譚斌見過太多,當時圖一個痛快,事後後悔得居多。
  所謂天下烏鴉一般黑,不找到自己失敗的真正症結,換個地方仍會遇到同樣的問題。
  劉秉康反而意外愣住,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光打量著譚斌,顯然他沒有想到譚斌接受得如此從容。
  但他很快恢複常態,溫和地說:“這樣很好。”
  譚斌也微笑看著他:“您放心,New Solution的銷售,我一定會盡力,隻要還是MPL的員工,我就會盡職盡責每一天,這是我的職業操守。”
  以後還是要在一個行業裏周旋,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不如好聚好散,綠水長流。
  忽然“叮”一聲輕響,打斷了譚斌的回憶,一封新郵件到了。
  她凝神去看,發現新郵件的下麵,有封六點多收到的外部郵件,沒有題目,發信人是她現在非常不願意看到的一個名字。
  經過一天一夜的緩衝,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盛怒之下的口不擇言,頗有點後悔,可是一想起他最後那句話,就忍不住上火。
  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半天,她一咬牙把它拖進了Outlook的刪除文件夾,扣上電腦離開書房。
  屋裏轉了一圈,發覺有很多事可做,卻不知從哪裏下手,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麽閑暇的周末。
  最後拉開衣櫃的抽屜,開始一個個清理。手裏忙著,腦子也就可以暫時處於凍結狀態。
  過去的四十八小時,她不敢回想,一想起來就覺得冷而且疼。
  她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竟然都在這兩天裏做了清算。
  一旦專心做事,時間就過得飛快,一直到傍晚才理出眉目,她直起腰,換了衣服去超市。
  剛出了公寓門口,便聽到身後有人說話:“這是號樓嗎?媽的這什麽鬼地方,所有樓活象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晃得老子頭都暈了。”
  聲音有點熟,她轉過臉去看,正和那身材高大的男人打了個照麵。
  “嚴謹?”她睜大眼睛。
  嚴謹看到她,立刻大踏步走過來,直接攥住了她的手腕:“真他媽巧,我正找你。”
  他的手勁兒極大,譚斌的手腕象被鐵鉗夾住,疼得眼淚差點下來,拚命想掙脫,“你要幹什麽?”
  “我幹什麽?”他怒氣衝衝地逼近她,“我還想問你,你對小幺做了什麽?”
  譚斌停下掙紮,看著他忽然笑了,“我對他做什麽?他是一男的,你覺得我能對他做什麽?”
  嚴謹不由分說拖起她就往前走,“你跟我走!”
  譚斌氣極,死活不肯動:“你放手!我憑什麽跟你走?你再不放手我叫警察了!”
  嚴謹一把甩開她,譚斌立足不穩,差點坐在地上的。
  “行,你狠!算你狠!”他叉著腰嚷,“小幺現在重症監護室躺著,你他媽的是不是覺得特解恨?”
  譚斌象遭了雷劈,臉一下變得刷白。
  去醫院的路程,隻有三十分鍾,她卻覺得象三年一樣漫長。
  心內科的主治醫師竟是她的熟人,文曉慧的現任男友,高文華。
  看到譚斌,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難怪我看著他眼熟,原來是上回見過一麵。”
  譚斌緊貼著玻璃窗,在幾張床之間拚命尋找著,卻隻能看到亂七八糟的氧氣筒、各種各樣的儀器和管子。
  “心肌梗塞,幸虧送得還算及時,再晚就麻煩了。”高文華站在她身邊,“ 平時有症狀,估計被忽略了。有時候莫名其妙的頭痛牙痛,其實是心絞痛的反射。”
  “心肌梗塞?”譚斌轉過臉,用力咬著下唇才能讓聲音保持正常頻率,“他才三十四……”
  “如今年輕人得這病的越來越多,今年我就遇到五六例,最小的隻有二十八歲,送來的時候心源性休克,最後沒有搶救過來……”
  說到這裏,高文華忽然停下,因為譚斌正看著他,眼睛裏滿是淚水。那是他見慣了的患者家屬的眼神,充滿了祈望和貪婪,象仰望上帝。
  他歎口氣,“跟我來,換一下鞋套和衣服,我帶你進去。”
  病床前隻看了一眼,譚斌已經堅持不住。
  他的臉上似乎隻剩下黑和白兩個顏色,睫毛覆蓋在眼瞼上,毫無生氣。
  她茫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臉。被高文華眼明手快地攔住:“不行。”
  她把右手食指塞進嘴裏,緊緊咬著,渾身發抖,五官整個扭曲了。
  高文華看情形不對,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果斷挾持她出去。
  她的膝蓋早已難以支撐身體的重量,模糊中她覺得被轉移到另一個人手裏,那人摟著她,在她耳邊低聲說:“孩子,別這樣。”
  譚斌抬起眼睛,眼前的老人正關愛地看著她,是程睿敏的幹媽。
  她的眼淚決堤一樣瘋狂湧出來,抱住老人終於哭出聲:“我錯了,阿姨,我錯了!”
  “別哭別哭,好孩子,他沒事,會好的。”
  嚴謹在一邊抱著肩膀冷冷說一句:“現在知道哭了,早幹什麽去了?”
  “這孩子,你給我住嘴!”幹媽嗬斥他。
  嚴謹哼一聲,跺腳走了。
  “唉,你們這些孩子,就都仗著年輕胡鬧。”在一間安靜的休息室裏,幹媽遞給譚斌一塊熱毛巾,摸摸她的頭發。
  譚斌低頭接過,說聲謝謝,卻把濕漉漉的毛巾放在膝蓋上呆呆看著。
  “睿敏的父親剛還在這兒,老頭兒自己血壓高,心髒也不好,先回去了。”
  譚斌“嗯”一聲。
  “他母親過兩天也回來。”
  譚斌這才抬起頭,“他……國外的母親?”
  “啊,原來睿敏和你說了,沒錯。我和她在電話裏談了很長時間,她非常後悔。”幹媽拍著譚斌的手背,“睿敏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心結我很明白。畢業後不肯讓他父親幫忙,一個人跑到外麵拚命,是因為他總想做成點什麽給他母親看,讓她後悔當年放棄的,是個多麽優秀的兒子。”
  譚斌想起那條領帶,一時沒有出聲,眼淚倒是收住了。
  她有過預感,可是沒有往深處想過,原來真相是這樣的。
  好逸惡勞原是人的天性,也許每一個工作狂的背後,都有一道過不去的坎。
  程睿敏的是他母親,她的,盡管她不想承認,但她心裏非常明白,瞿峰。
  人性有時候不得不說很奇怪,最在意的往往不是愛自己的人,而是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人。
   “他從小沒有和父母在一起,遇事自主慣了,從不喜歡和人商量,更不喜歡解釋,你和他在一起,一定要多點耐心才成。我知道這很委屈,可是孩子,”幹媽仰起 臉,笑容通透象穿越另一個世界,“人這輩子,再怎麽風光,最後都免不了一個人孤單地離開,運氣好,你能遇到另一個人走到盡頭,運氣不好,你要一個人走很長 的路,真的遇上了,就要好好要珍惜,別辜負彼此。”
  譚斌的眼淚再次落下來,“阿姨,我懂。”
  幹媽從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放在她的手心裏:“你們兩個也許流年不利,不過好在今年就要過去了。這東西不值什麽,帶在身邊辟個邪吧,”
  夜深打算離開醫院時,譚斌遇到匆匆趕來的餘永麟。
  他一愣:“喲,嚴謹真把你找來了?”
  譚斌這才明白嚴謹怎麽能熟門熟路地摸到自己家去。
  “我說Cherie,我大概是你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吧?”他的神色多少有點尷尬。
  譚斌手插在大衣兜裏,淡淡笑笑,“如果我說不是,你會不會很失望?”
  “還真有點兒。”餘永麟也笑起來,取出煙盒遞她跟前,“要不要來一支?”
  “不了,謝謝。”譚斌轉頭望著身邊的樹叢, 樹幹上還覆蓋著尚未融化的白雪,慢慢說,“他不喜歡我抽煙。”
  “這樣。”餘永麟收回手,自己點了一根,“今年的天兒還真邪行。”他說。
  譚斌看他一眼,“好象你的戒煙又失敗了?”
  餘永麟抽進一口煙,再緩緩吐出來, 眯起眼睛笑,“啊,本來還抗著,今兒看了老程,又抽回來了,人生苦短,享受本來就不多,我幹嘛還要跟自個兒過不去?”
  譚斌微微牽動嘴角,對這個大嘴巴,完全無話可說。
  餘永麟一口一口抽著煙,終於問:“老程那封郵件,你看了嗎?”
  譚斌立刻轉頭盯著他,象是再問:你怎麽知道?
  “那郵件是我發的。”他猶豫半天才說下去,“我今天一天都在琢磨,究竟是他沒來得及發呢?還是他沒有想好到底發不發,我就怕他將來埋怨我。”
  譚斌沉默一會兒問:“我還沒有看,他寫了些什麽?”
   “那你自己決定決定看還是不看吧,或者等他醒過來再說。不過就老程這事吧,我不知道該怎麽評價,反正他夠狠,換我肯定做不出來,這世上最親的人是誰?除 了爹媽,就是老婆孩子,怎麽對女友能一字不提呢?不過Cherie,你得這麽想,一個人要是仇都不記,你還能指望他記恩嗎?”
  譚斌苦澀地笑笑。
  他沉默地吸完半根煙, 扔掉煙頭,“我去看一眼就走,回去晚了老丈母娘得剝我的皮。”走了幾步又轉回來, “對了,忘了給你看看我兒子,一大胖小子,帥,長得象我。”
  回到家裏,譚斌把那封郵件從刪除文件夾裏拖了回來。
  正文很長。
  “譚斌,這封郵件不該發到你這個郵箱,可是我想公司郵箱應該是你能最快看到的地方,看完後請立刻刪除。
  從第一次見麵,我就為你的敏感驚異,可是今天我卻希望你能多少遲鈍一些。發這封郵件,不是為了請求你的原諒,而是為了告訴你真相,你應該知道的真相,有些話麵對你永遠說不出來。
  集采之初,我促成過Tony 和田軍的相交,MPL集采中的問題,我看得清楚卻沒有提醒過你,那是因為我介意和MPL曾經的恩怨,其中更涉及現公司的合作夥伴,在商言商,我很抱歉。但 是寶貝,我該怎麽說你才能相信,任何一個大型商業行為的背後,各方利益互相糾纏,絕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一個人一件事就能搞定所有,這最終結果也完全出乎 我的意料。
  白天自不同渠道得到一些消息,希望能幫到你。
  一是MPL失利,應是來自普達高層多年的不滿,這是給MPL一個教訓。如果高層肯出麵斡旋,並利用已經習慣於MPL設備的省公司向集團總部施壓。事情當有轉機,第二輪或許可有機會。
  二是集采的失利並不全是壞事,可以促使你們下決心轉型。這種集采每年一次,利潤會越殺越低,直到無法承受變成雞肋。普達目前最需要的,是業務增長的刺激。附件中是多年收集的客戶資料,也許有用。
  請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要輕言放棄,不要意氣用事,否則你永遠跨不過自己那個坎。
  你對感情的質疑,我無言以對。當初接近你的確動機不純,但是塘沽一行讓我放棄了這個念頭,你是念舊和有底限的人,有些事你永遠做不出來。可是譚斌我隻想問你一個問題,這麽久的相處,你竟沒有感覺到一點真情?你說的那些話”
  郵件就在這裏中斷,沒有寫下去,譚斌撐著頭,想象他在打這些字時的心情,心頭如同百味糾結。
  照他的脾氣,一口氣解釋這麽多,恐怕已至極限。
  她無法猜測,如果早幾個小時看到這封郵件,自己會是什麽反應,但此刻,這些都不再重要,她隻要他能無恙。
  附件是EXCEL格式,最後的修改時間,是當日清晨六點半。
  文件一打開,她這才倒吸一口冷氣。
  這是一個無法計算價值的數據庫,十幾個省的詳細客戶資料和業務運營分析曆曆在目,不知花費多少心血和精力才收集而成。
  他竟整個交給了她。
  她握著鼠標的手出了汗,在電腦前枕著手臂伏了許久抬不起頭。
  現在再看這郵件,難免有物是人非的淒涼,集采已經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了。
  很久後她坐直身體,再把正文看了一遍,保存附件,然後永久刪除。
  打開陽台的窗戶,寒風頓時撲麵而至,但卻帶進室外新鮮的空氣。
  她在窗前站了很久。
  兩天後程睿敏在ICU中醒過來,看到譚斌,他似無限欣慰,但他的目光移到譚斌身側,立刻凝滯不動。
  那是一個衣著優雅的女子,服帖的棕色短發, 背影苗條而纖細,轉過臉來,才能見到歲月浸透的痕跡。
  譚斌輕輕退了出去,把時間留給多年未見的母子兩人。
  四天後程睿敏ICU轉入特護病房,身上還連著不少管子,可是已經可以說話。
  譚斌提起那封郵件,“Tony到底幫你發了。”
  他的眼睛立刻轉過來看著她,眼神顯得非常複雜。
  譚斌說:“ 我看了,然後刪了,現在忘了。”
  他沒有出聲,嘴型卻分明做出兩個字:傻子。
  譚斌握著他的手笑笑:“傻子比較容易幸福。”
  那年的冬天,寒冷而多雪,是一個多事而震蕩的冬天。
  先是普達集采的第一輪評標結果,再次爆出冷門。技術標排名第一的,竟是眾誠公司,第二是MPL,FSK屈居第三。
  技術標與商務標的分數加總之後,MPL出局毫無懸念,憑著第一的技術分和不錯的價格分,眾誠一躍成為頭一名,曾經市場份額第一的FSK,卻排在眾誠之後。
  幾天之後,五家供應商中標省份公布,FSK和眾誠平分秋色。
  這個結果對眾誠,是絕對的勝利,對FSK來說,卻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接著普達宣布原第二輪外圍設備投標規則作廢,第一輪的Shortlist不再具有任何參考意義,所有入圍廠商重新競價投標。
  借著第一輪技術標第二這個理由,MPL死而複生,被允許重新參加第二輪的投標,最後的唱標,爆出一個令人瞠目的曆史最低價。
  一場集采,顛覆了原來跨國公司占絕對優勢的局麵,價格殺得昏天黑地,每家供應商幾乎都被折騰到元氣大傷。
  年底,普達梁總退休,田軍如願以償升任集團副總經理。
  但這一切都已和譚斌無關,她安靜地做著該做的事,為了給自己一個交待,也在等待著機會。
  雖然她彼時並不知道那機會將是什麽,何時到來。
  她隻知道任何人任何事,不可能永在風光的頂峰,也不可能永在低穀。
  低潮的時候隻能咬牙堅持,柳暗花明更需要代價。
  借助程睿敏那份資料的幫助,她挑出四個條件相對成熟的省公司,作為新業務銷售的試點。
  也許是對她有點愧疚,作為主管業務和市場的副總,田軍多少幫她在下麵說了幾句話,為她的工作剪除了不少障礙。
  阻力反而來自內部,以前總部也試著推過類似業務,但本地的技術支持跟不上,最終往往無疾而終,留下一個爛攤子給中國區收拾。
  如今的各省銷售隊伍,聽到新業務幾個字就回避不迭。譚斌無奈但是理解,當初做銷售經理時她也是同樣的態度。
  雖然處境艱難,但她還是竭力維持著信心,因為相信這是一個正確的Busienss方向。費盡唇舌,終於從總部爭取到幾個專家到中國,去四個省公司進行前期的交流研討。
  交流的最後一站放在上海。
  客戶倒是很重視,交流當天,市場部經理出現在現場,MPL這邊卻出了問題。
  幾個當地產品經理,臨時一個個都找理由溜了號。沒有了翻譯,陪同的銷售經理傻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譚斌隻好親自上場。
  她站在台側盡量不引人注意,但還是奪去了專家的不少眼球。
  銷售出身的磨練,讓她的措詞比產品經理們更加妥帖,臨行前又花了幾天功夫惡補了不少資料,技術專用詞語朗朗上口,時不時蹦出個小段子,引得笑聲一片,那天的交流效果,明顯要比前幾站好。
  隻是四名專家,講了整整七個小時,譚斌也站了七個小時,最後結束的時候,她的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
  但她的表現引起一個人的注意, 吃飯的時候他坐在譚斌身邊,問了她的背景,也問了不少關於中國的業務問題。
  這個人就是總部業務發展部門的頭兒,Scott,一個不苟言笑的英國人。
  交流結束,幾位專家從上海直接離開中國,譚斌去機場相送,Scott擁抱譚斌,話說得意味深長:“Take care, girl, trust me, it will be ok. ”
  譚斌當時並不明白他的意思,徑自回上海辦公室處理白天耽擱的工作。
  九點的辦公室裏空無一人,她正在劈裏啪啦的回複郵件,有人走到身邊,把一杯水放在她的手邊,“Cherie……”
  譚斌抬頭,旁邊站著的,是於曉波。
  “你還沒走呢?”她不經意地問。
  “今天的事聽說了,我替他們道個歉。”
  “ 那件事啊,”譚斌微笑,“沒關係,他們都忙吧。”
  這種小事,她早就懶得生氣。
  “明天我約了普達的上海老總,你做好準備,給他講講我們的新業務。”
  “真的?”譚斌驚喜地站起來,如果他肯相助,憑著他在上海客戶中多年的人脈,這件事會容易很多。
  “真的。”於曉波抬腿坐在桌子上,認真地說。
  “能問一下,為什麽良心發現嗎?”
  “沒什麽,東區上半年的銷售,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故事,公司今年的大方向是轉型,多少配合一下。”於曉波眨眨眼回答。
  元旦過後的第一周,譚斌在上海杭州兩地簽下兩份合同,局麵漸漸打開,中國區也成為MPL全球第二個簽定新業務商業合同的地區。
  等譚斌回到北京,正趕上MPL中國的一場地震。
  新的組織架構宣布了。
  李海洋隱忍半年,借助去年集采事件對劉秉康的負麵影響,終於把這盤棋徹底翻了過來。
  各個大區不再設置銷售總監一職,取而代之的是大區經理,除了銷售隊伍,售前和售後全部納入其管轄之下,均向MPL中國區總經理李海洋直接報告。
  中國區原有的銷售總經理職位,不複存在。
  關於大區經理的人選,各種版本的臆測和謠言流傳半個月之後,塵埃落定。
  原三大區的銷售總監,隻有作風一向低調的於曉波沒有改變,原地就任東方區經理,創下了一個不倒翁的神話。
  原南方區銷售總監曾誌強轉做Partner Managent的總監,南方區經理的職位,由原產品部經理Philip擔任,這是一個香港人,在李海洋的勢力開始加強時,風向轉得最快的一個。
  北方區的經理由外部空降,一周後即將上任。新組織架構中,沒有原銷售代總監喬利維的任何位置。他在新架構宣布的第二天,遞上辭職書就此消失。
  他離開不久,周楊很快也銷聲匿跡了。他的離職被處理得非常隱晦,據說是被財務部門查出了報銷單中為數不少的假發票。
  王奕接替他開始負責整個北京地區的銷售,一如當年的譚斌。
  譚斌身處局外,冷眼觀看這一場生旦淨醜齊全的鬧劇,想起自己也曾在其中樂此不彼地演出過,不禁啞然失笑。
  她靜靜關掉電腦,收拾幹淨桌麵,按時下班回家。
  這段日子,除了出差在外,沒有什麽事比回家更讓她掛心。
  程睿敏已經出院靜養,每天隻能在家處理半天公務。好在春節前事情不多,有什麽必須他親自批複的文件,秘書會送到家裏來。
  更多的時候,譚斌就是他的秘書,他口述,她幫著起草郵件或者一些文件。
  草稿遞到他眼前,譚斌經常能聽到類似的挑剔,“譚斌,你這拚寫錯誤也太多了吧,怎麽在外企混了五年?”
  譚斌忍無可忍,撲過去掐他,“我給你做事,一分錢沒有,你怎麽這麽事兒呀?”
  他就勢摟住她,然後她聽到他說:“丫頭,你這兩個月心太閑,已經開始長肉了,當心吃成個小胖子,我就不要你了。”
  她心頭剛浮起的柔情蜜意被打壓得無影無蹤,直接一口咬了下去。
  春節假期前,辦公室裏人心漸散,小年這天,譚斌收到一份來自總部的郵件,發信人是Scott。
  看到這個名字,譚斌就能想起他那口標準的BBC口音。
  Scott在郵件裏說,下半年起,全球幾個重點地區的分公司,業務模式將會有重大變化。涉及到相應的管理方式和流程的改變,需要這些分公司的協助,他看過譚斌的簡曆,感覺非常滿意,問她是否有興趣到總部工作六到八個月。
  把這封不長的郵件反複看了幾遍,她非常心動,如果接受這份工作,對她的人脈和發展將有極大的幫助,也是她重新開始的最好機會。
  而且總部所在的國家,是個風景極度秀麗的地方,每次出差來去匆匆,譚斌都遺憾不能多停留一段日子,細細感受湖光山色。
  她甚至覺得,也許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機會。但她猶豫了很久,還是寫了一封措詞委婉的回信給Scott,拒絕了這份工作。
  她沒有想到,Scott的電話居然追到了家裏,她隻能按照郵件裏的回答再重複一遍。
  Scott卻不肯放棄:“我聽得出來,Cherie,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逼得譚斌說了實話:“Scott,我非常感激你的欣賞,我也非常願意在你身邊工作,但是我的家人在中國,我離不開他們。”
  這個理由一擺出來,Scott隻好遺憾地掛上電話。
  譚斌握著手機楞了很久,一回頭,發現程睿敏正靠在門框上安靜地看著她。
  譚斌拉過他的手貼在臉上:“你都聽見了?怕不怕?我這輩子吃定你了。”
  程睿敏卻說:“把電話打回去,告訴他你願意接受這個職位。”
  “抽風!”譚斌白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把我遠遠打發走,趁著春天開幾朵桃花?”
  程睿敏在她身邊坐下,“譚斌,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哦,好嚴肅,你前女朋友回頭了?”
  “你正經點兒。”
  “那就是你有個私生子,哇噻,太勁爆了,男的女的?”
  “死丫頭,”程睿敏看著她啼笑皆非,“你聽好了,我已經遞了辭職信,後半輩子靠你養了。”
  譚斌這一驚非同小可,差點跳起來,“什麽?為什麽?”
  “沒什麽,一場病想開了,畢業十幾年,一直在路上不停地走,我很累,想休息一段時間,做點兒自己喜歡的事。”
  “你那荷蘭老板肯放你嗎?”
  “他當然不肯哪,不過明天他一定會同意。”
  “為什麽?說說理由。”
  “我去跟他說,老婆在哪兒,家就在哪兒。你也知道,Family First,在歐洲人眼裏,是優先級別最高的原則。”
  “呸,誰是你老婆?”譚斌笑著揪住他的耳朵。
  窗外的景色依舊帶著冬日的蒼白和寒冷,她卻明明嗅到了春天的氣息。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也許每個人的一生,都在尋找那個能讓自己象花一樣盛開的人。
  雖然花開花落,是逃避不過的規律,但是這一次,譚斌決定盡情享受她的花開時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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