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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曲

(2008-09-06 13:37:42) 下一個

第一章 挽歌

  1
  教堂祭壇前麵的一口棺木裏,躺著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夏綠萍,年僅五十一歲。曾經姣好的容顏蒼白,合上的眼皮輕輕勾銷了前塵往事。她瘦小的身軀被一張緞質的白色被子覆蓋著,雙手垂在身旁,懷中有滿抱的白玫瑰,開得翻騰燦爛。
  夏綠萍的朋友不多,唯一的親人是弟弟一家。偌大的教堂裏,疏疏落落的坐了幾十個人。最前排,兩個穿黑色喪服的女孩子並肩而坐,低聲啜泣,兩個人的背景看上去有些相似。靠近走道的是李瑤,李瑤旁邊的是夏綠萍的侄女夏薇。
  起立唱《奇異求恩》的時候,李瑤不時回頭朝教堂那道圓拱門望去。
  “他不會來的了。”夏薇說。
  “他會不會收不到消息?”帶著一臉的失望,她說。
  “我通知了他舅舅,但他舅舅也隻有他三年前的地址。他要來的話,已經來了。”
  “你有見過他嗎?”
  夏薇搖了搖頭,說:“都不知道他變成什麽樣子了。”
  唱完了聖詩,人們重又坐下來,教堂裏悄然無聲。
  李瑤步上祭壇,坐在那台黑亮亮的鋼琴前麵,她身上的黑色裙子散開來輕輕地落在一邊。外麵的曙色穿過教堂穹頂的彩繪玻璃,投影在她臉上,她看上去竟有著她老師夏綠萍年輕時的影子。她送給老師的最後一曲,是蕭邦的《離別曲》。
  她的手指在琴鍵上錯落地彈奏,像風在樹葉間吹拂,生命在樹葉下麵茁壯成長,然後衰敗,是那樣纏綿,那樣激動,又那樣破碎,那音樂,竟奏出了塵土的味道。
  當最後一個音符在琴鍵上輕輕地熄滅,李瑤抬起頭朝那道圓拱門再看一眼,它終究沒有打開。

  2
  在送葬的車上,夏薇把一個小包包交給李瑤,說:
  “是姑母留給你的,韓坡也有一個。”
  李瑤打開那個小包包,裏麵是一個小小的糖果罐,已經有點鏽蝕了。她望了望身邊的夏薇,兩個相視微笑。
  “已經很久沒吃過這種果汁糖了。”夏薇說,然後笑笑問:“裏麵有糖嗎?”
  李瑤搖了搖那個糖果罐,罐裏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她打開蓋子,把裏麵的東西倒在掌心裏,是兩個十法郎的銅板。
  李瑤眼裏盈滿了淚水,那兩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銅板,把她送回去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

  3
  李瑤那雙稚嫩的小手在琴鍵上歡快地奔騰。
  “不!不是這樣!我說過多少遍了?是用十根手指彈琴,手腕不要動。”夏綠萍用一把尺劈劈啪啪的打了那雙手腕幾下。
  她縮了縮手,嘟起嘴巴。
  夏綠萍撇下她,走進書房裏。
  李瑤聽到夏綠萍在房間裏翻東西的聲音。然後,她從房間裏走出來,吩咐李瑤:“把手伸出來。”
  李瑤以為又要捱打了,戰戰兢兢地伸出雙手。
  夏綠萍把兩個銅板輕輕地放在李瑤兩邊手腕上,說:
  “現在把雙手放在琴鍵上,我們來彈下一首歌,記著,不能讓銅板掉下來。”
  李瑤小心翼翼地把雙手放到琴鍵上,學著隻用手指去撫觸。她擺動手腕的壞習慣是從那時開始慢慢矯正過來的。
  那年她三歲。
  每個星期有四天,她會到夏綠萍位於薄扶林道的公寓學琴。
  夏綠萍總愛穿一身黑,冬天時是黑色高領毛衣,夏天時是V領的棉衣或襯衣。無論什麽季節,她的褲子都是七分長的,露出她那雙小巧的腳踝。
  鋼琴旁邊,放著一罐美味的果汁糖,李瑤彈得好的時候,夏綠萍會獎她吃一顆糖。李瑤最愛檸檬味,韓坡喜歡薄荷。
  韓坡是後來才出現的。
  那天,練完了琴,夏綠萍獎了李瑤一顆糖。她獎給自己的,是一支名喚“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夏灣拿雪茄。她有時會吸雪茄,所以房子裏常常彌漫著煙葉的味道。
  她坐在陽台旁邊的一張紅色布沙發裏,小心地撕走雪茄煙的標牌紙環,用一把小剪刀把煙口剪開,然後用一根長火柴點燃了那支雪茄。
  她悠悠呼出一個煙圈,告訴李瑤,要彈最好的琴,吸最好的雪茄,穿最好的鞋子,吃最好的東西。為了支付這種生活,她便不能隻挑最好的學生。她掃掃李瑤的頭:
  “我不是說你啊!你將來會很出色的!”
  然後,她補充說,“羅密歐與朱麗葉”不至於最好,但她喜歡它的名字和味道。
  一通電話打進來,夏綠萍去接電話回來之後,很興奮的告訴李瑤:
  “下次你來,我給你介紹一個小男孩。”
  “他是誰?”
  “他叫韓坡,年紀跟你差不多。”
  “他是來學琴的嗎?”
  “嗯,他很有天分!”夏綠萍回到沙發裏,吮吸著那支跟隨她清秀臉龐毫不相稱的雪茄。她呼出一個煙圈,說:“他是個孤兒。”一種微笑的淒涼。

  4
  那天放學後,司機把李瑤送到夏綠萍薄扶林道的公寓,她連跑帶跳的爬上樓梯。
  門打開了,一個小男孩羞怯地立在那台史坦威鋼琴旁邊。她身上穿著校服,腳上那雙皮鞋已經磨得有點破舊了。比李瑤高出一點點的他,搓揉著手指頭,小小的眼眸裏透著一點緊張。
  “李瑤,這是韓坡。”叨著一支雪茄的夏綠萍把李瑤叫了過去。
  李瑤朝他笑了笑。他兩頰都紅了,訥訥地,沒有回應。
  “讓我看看你的手。”夏綠萍跟韓坡說。
  韓坡伸出了雙手,他的手指很修長。
  夏綠萍捏了捏韓坡雙手,眼裏閃著亮光,說:“很漂亮的手!”
  然後,她問:
  “你以前學過彈琴嗎?”
  韓坡搖了搖頭。
  “那麽,你會彈琴嗎?”
  韓坡點了點頭。
  “你隨便彈一首歌吧!”她一雙手支著琴,吩咐他。
  韓坡坐到鋼琴前麵。他低頭望著琴鍵,雙手抓住琴椅的邊緣,動也不動。
  夏綠萍沒說話,一直在等著。倒是李瑤有點不耐煩,在韓坡背後瞄了好多次。
  夏綠萍手上的雪茄都燒了一大半,韓坡卻依然僵在那裏。她終於說:“如果你不想彈便算了。”帶著失望的神情,她轉過身去,擠熄了那支雪茄。
  忽然,咚的一聲,韓坡輕輕地,溫存地撫觸琴鍵。僅僅隻是一瞬間,那台鋼琴像是他小小身軀的延伸,跟他融為一體,琴聲裏有一種動人的悲傷。後來李瑤才知道,韓坡這天彈的,是中國著名作曲家黃友棣寫於一九六八年的《遺忘》,這是他媽媽生前最愛彈的一支歌。
  當他彈完了最後一個音符,李瑤走上去,在韓坡的背脊上戳了一下。她愣了愣,回過頭來望著她。她朝他微笑,他羞怯地笑了。
  “李瑤,你幹什麽?”夏綠萍瞪大了眼睛。
  她沒法解釋,她就是想用手指戳他一下,那是一種喜歡吧。更小的時候,她參加一個小親戚的生日派對,傭人把蛋糕捧出來,那是個很漂亮的鋼琴形狀的蛋糕,每個小朋友都流著口水等吃,主角還沒來得及把蠟燭吹熄, 李瑤用手指戳了戳那個蛋糕,在上麵戳出了一個洞洞。那個小親戚呆了一下,眼耳口鼻一瞬間全都擠在一起,哇啦哇啦的大哭。她就是喜歡戳她喜歡的東西。
  她是那樣喜歡過韓坡。

  5
  窗外月光朦朧,一個男人柔情地用鋼琴彈著一支纏綿的情歌。
  那是巴黎小巷裏的一家法國餐廳,以新鮮的炭燒乳豬腳馳名。這裏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不夜天,晚飯時間有鋼琴演奏。有了音樂,吃豬腳大餐這麽粗獷的行為好像也馬上變得溫柔了。
  那位年輕的鋼琴師彈完了一曲,走到吧台前麵的一張高椅坐下,點燃了一根煙。他看來是那麽落魄,然而,比起他在祖國波蘭的生活,這裏已儼然是天堂。
  一個女侍捧著客人用過的盤子打他身旁走過,鋼琴師眯起了那雙深褐色的大眼睛,對她扮了個鬼臉。她是他的女朋友,同樣來自東歐。她朝他銷魂一笑。
  那個女人把盤子拿到廚房,堆在洗碗槽裏。正在洗碗的是兩個年輕的中國人。
  這個時候,一個年輕的中國女人從後巷探頭進來,好像找人的樣子。
  “韓坡!”她喊。
  韓坡愣了愣,抬起泡在洗潔精泡沫裏的一雙手,甩了甩,灑落了一些水珠,走到那個門口去。
  “很久沒見了!什麽風把你吹來的?”他對女郎說。
  “你有信。”女郎從皮包裏掏出一封信交給韓坡,說:“從香港寄來的。”
  韓坡把雙手往牛仔褲上擦,接過了那封信。他並沒有立刻拆開來看,而是上下打量女郎。
  “看什麽嘛?”
  “你好像胖了!”
  “你才胖!”女郎靠在門框上,斜眼望著韓坡。
  停了一會,她說:“我在念時裝設計。”
  “是嗎?我賺到錢,一定來光顧。”
  “我做女裝的!”女郎說。
  “那我改穿女裝!”他咯咯地笑。
  女郎沒好氣地說:“我走啦!”
  女郎走了之後,韓坡蹲在地上看信。信是舅舅寄來的,告訴他,夏綠萍死了。
  韓坡站了起來,把那封信折起,塞在牛仔褲的後袋,回去繼續洗碗。
  “以前女朋友吧?”葉飛問。
  葉飛從北京來。韓坡跟他認識六個月了,是很談得來的朋友,或者也有一點同是天涯的情義吧。葉飛跟他不同,葉飛就是喜歡法國,做夢都想著來巴黎。韓坡喜歡四處跑。三年前,他從香港來巴黎,然後去了西班牙、意大利、奧地利、荷蘭,最後又回來巴黎,錢花光了,就打工賺錢,儲夠了錢,又再離開,是流浪,也是在浪擲日子。他已經秀久沒回去香港了。
  “我昨天也收到我哥哥的信,他在國內是有點名氣的。他上個月剛剛橫渡長江,是遊泳過去呢!不簡單啊!電視台都去采訪他。他去年已經橫渡了黃河,正準備遲些橫渡長江。我看他什麽時候再橫渡英倫海峽來看我,就連買機票的錢都省回了。”葉飛說。
  “你知道豬為什麽隻有兩隻腳趾嗎?”韓坡把盤子裏一隻吃剩的豬腳撿起來,丟在一旁。
  “管他的!”
  “隻有兩隻腳趾,就是一隻連著一支,一雙一對啊!”
  “你胡扯什麽?”
  “那就是連理趾啊!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趾。”韓坡嗬嗬的笑了起來。
  “有什麽好笑?”
  韓坡低著頭,自顧自蒼涼地笑下去。

  6
  下班之後,韓坡與葉飛朝巴黎的夜晚走去。
  “去看豔舞吧!”韓坡突然拐個彎去,說。
  “哪有錢?”葉飛跟在他身後說。
  “我請客!”
  “我來巴黎大半年了,還沒有看過豔舞!”葉飛的手搭在韓坡肩上,一邊走一邊說。
  兩個人來到舞廳,在舞台前麵找了個位子。
  韓坡點了一瓶紅酒,然後又叫侍者送雪茄來。
  侍者把一個雪茄盒捧到韓坡麵前,裏麵放著幾種雪茄。韓坡挑了兩支“羅密歐與朱麗葉”。
  葉飛笨拙地吸著雪茄,搖搖頭,說:“真不敢相信我們剛剛還在廚房裏洗盤子!”
  裸露上身的豔女郎隨著音樂在台上跳著誘惑的舞步。韓坡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緩緩吐出一個煙圈。這一支煙燃亮了往昔的時光,一種愁思從他心頭升起,那些日子,竟已在年華虛度中消逝。
  那天,韓坡的媽媽把他抱在膝蓋,將他那雙小手放在自己手背上,在鋼琴前麵彈著她喜歡的歌。當他還是個嬰兒,媽媽就喜歡彈琴時把他擁在懷裏,鼓勵他伸出小手去摸索那些發亮的黑白琴鍵。她彈琴的時候也唱歌,歌聲溫柔而迷人。那一刻,母親、孩子和鋼琴親密地融為一體。
  直到琴音的殘響完全消失之後,媽媽把他放下來,告訴他,她和爸爸要出去一會,很快便會回來。
  外麵大雨紛飛,他們開車出去,回程的時候在一條山路上突然加速時撞壞了,翻到陡峭的山坡下,兩個人的身軀摔成了肉醬,再也回不了家。
  當天晚上,舅舅來把他接走。
  第二天,是韓坡四歲的生日。
  很長一段日子,他沒有再碰那台鋼琴,他的世界變得寂靜無聲。
  後來的一天,工人來把他家裏的東西統統搬走。他爸爸媽媽欠了一筆債,那是用來抵債的。
  舅舅拉著他的手,兩個人站在公寓的樓底下。昏天暗地,雨沉沉地落下。兩個工人把那台鋼琴扛到樓底下,準備待會再抬到貨車上。韓坡掙脫了舅舅的手,衝到那台鋼琴前麵,扯開了蓋著鋼琴的那條布。雨淅瀝淅瀝地滴下,他的手指在琴鍵上彈著媽媽以前喜歡的歌。工人重又用一條布把鋼琴遮著,然後抬上了車。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穿黑衣黑褲的女人,撐著一把紅傘從雨中跑來,問他舅舅徐義雄:“這個孩子有學鋼琴嗎?”
  “沒有。”徐義雄冷冷地說。
  夏綠萍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交給徐義雄,說:“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如果你有興趣讓他學琴的話,可以找我。”
  “我們沒錢。”徐義雄說。
  “我可以不收學費。”夏綠萍說。
  徐義雄沒回答,隨手把那張名片放在口袋裏,拉著韓坡走。
  韓坡跟在他舅舅後麵。走了幾步,他往回望,看到夏綠萍優雅地站在雨中,一種說不出的溫柔。
  他在舅舅家裏沒說過一句話。三個月後,徐義雄找出夏綠萍的名片,打了一通電話給她,表示願意讓韓坡去學琴。
  在夏綠萍的公寓裏,他第一次彈了媽媽常常彈的《遺忘》。那天,夏綠萍叨著一支雪茄,站在鋼琴旁邊,雪茄的味道在房子裏流曳,醺著他的臉。

  7
  韓坡和葉飛喝了不少酒,搖搖晃晃地走在長滿栗樹的長街上。
  葉飛突然很機警地跳過一條狗糞,一邊走一邊咒罵:“巴黎就是狗屎多!”
  韓坡走在前頭,暗夜裏,遠處不知什麽地方一盞燈還高高地亮著,像靈堂裏的一盞長明燈。

  8
  窗外,漫漫長夜緩緩的月光,韓坡坐在他那間小公寓的地上,啃著從餐廳帶回來的賣剩豬腳,這是他在潦倒日子裏最豐盛的食物。
  那個雨天,夏綠萍無意中從陽台上用望遠鏡看到他在對麵一幢公寓的樓底下歇斯底裏地彈琴。雖然琴聲被雨聲蓋過了,但他的動作和音感震撼了 夏綠萍。這麽小的一個孩子,手指每一下落在琴鍵上,竟好像與那淅淅瀝瀝的雨聲同歌。她吃了一驚,告訴自己,一定要教這個學生。
  然後,她撐著雨傘跑來,在最蒼茫的時刻,救贖了他。

  9
  韓坡走到樓下拍葉飛的門。
  葉飛朦朦朧朧的來開門。
  “你有沒有錢?”韓坡問。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葉飛在床墊下麵翻出一疊鈔票,那裏有幾百法郎。
  “我現在隻有這麽多。你要錢來幹什麽?”
  “回香港。”
  “你剛剛那樣花錢,現在又問我借錢回香港?早知道不用你請去看豔舞!”他咕噥。
  “你隻有這麽多嗎?”韓坡一邊數鈔票一邊說。
  “你還想怎樣?”
  “我回去送一個人。”韓坡說。
  “又要交租,又要交學費,我哪來這麽多錢?真是怕了你!我明天去銀行拿好了,我戶口裏還有點錢。”
  “不用了,我找以前的女朋友想想辦法,每個人借一點,應該可以湊夠錢買一張機票的。”他說。
  葉飛笑了:“那你不隻買到一張機票,大概可以環遊世界了。”

  10
  韓坡靠在甲板的欄杆上,遙望岸上那座教堂的圓頂。他是回來送葬的,此刻卻在渡輪上。
  就在推開教堂那道圓拱門的短短一瞬間,他聽到蕭邦的《離別曲》,他的手僵住了,立刻縮了回去。雖然隔了這許多年,他馬上聽出是誰在彈。隻有她才能夠把《離別曲》彈得那樣詩意而破碎,宛若在風中翻飛而終究埋於塵土的落葉。這些年來,她進步了不少,已經不可以同日而語。
  他頹然坐在教堂外麵的石階上,再沒有走進去的勇氣。

  11
  一晃眼十六年了。八歲那一年,他和李瑤都已經是八級鋼琴的身手。夏綠萍替他們報了名參加少年鋼琴家選拔賽,首獎是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的獎學金。
  那是個冬日的夜晚,天氣異常寒冷,鋼琴比賽的會場外麵,陸陸續續有參賽者由家長帶來。韓坡跟在舅舅後麵,他身上穿著一套租來的黑色禮服,腳上踩著那雙舅母前一晚幫他擦得烏黑亮亮的皮鞋,一副神氣的樣子。然而,他凍僵了的手卻在彈大腿,把大腿當成了琴,一邊走一邊緊張兮兮地練習待會要比賽的那支曲。
  前一天晚上,他聽到舅舅跟舅母說,要是他輸了這個比賽,便不要再學鋼琴了。
  “彈琴又不能混飯吃!”他舅舅說。
  徐義雄是個腳踏實地、辦事牢靠、屬盡職守的郵差,還拿過幾次模範郵差獎。韓坡的父母死後,他把韓坡接回來撫養。他是不情不願的讓韓坡去跟夏綠萍學琴的。他壓根兒不相信藝術可以糊口,隻想韓坡努力讀書,有個光明的前途。那麽,他也就是盡了做舅舅的責任。
  韓坡的爺爺是個二世祖,靠著父親留下來的一點祖業,一輩子從沒做過任何工作。韓坡的媽媽中學一畢業就嫁了給他爸爸,從沒上過一天班。
  這兩夫婦很恩愛,婚後住在薄扶林道一幢布置得很有品味的房子裏,過著優越而附庸風雅的生活。韓坡四歲之前,身上穿的是質料最好的名牌童裝,生日會不是在麥當勞而是在鄉村俱樂部舉行。三歲那年,他已經去過巴黎,雖然他事後完全沒有印象。
  直到這對夫婦交通意外身故之後,大家才發現他們因為揮霍和不擅理財,早已債台高築。
  徐義雄很疼他姐姐,但他無法認同她過生活的方式。他覺得他有責任保護韓坡,不讓他走父母的舊路。
  這次輸了的話,就證明他不是最捧的,那又何必再浪費光陰?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在學鋼琴,成名的有幾人?
  會場外麵,有人在韓坡背上戳了一下,他知道是兩條手臂於是立刻垂了下來,裝著一副很輕鬆的樣子。李瑤走到他身旁,朝他淘氣地微笑,脫下手套,伸出雙手,說:
  “漂亮嗎?”
  她那十片小指甲塗上了鮮紅色的寇丹,宛若玫瑰花瓣。
  “媽媽幫我塗的!她說她每次塗這個寇丹都會有好運氣。”
  這天晚上,李瑤穿了一襲象牙白色的絲緞裙子,領口和裙擺綴滿同色的蝴蝶結,側分界的頭發貼貼服服的在腦後束成一條馬尾,隨著她的身體搖曳。
  陪著來的是她媽媽傅芳儀。
  她溫柔地摸摸韓坡的頭,問:
  “緊不緊張?”
  韓坡抿著嘴,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他可沒李瑤那麽輕鬆。李瑤的爸爸是個白手與家的建築家,家境富裕,即使拿不到獎學金也沒關係,她依然可以去外國深造。但韓坡輸不起。
  夏綠萍在大堂裏等著他們。她捏住韓坡的手,責備他:“為什麽不戴手套?你雙手很冷!”她一邊說一邊搓揉那雙因為緊張和寒冷而哆嗦的小手。

  12
  韓坡和李瑤一起在後台待著,前麵的幾個參賽者都彈得很好,韓坡又再偷偷彈自己的大腿。
  李瑤首先出場。她站在台中央鞠了個躬,然後緩緩走到那台鋼琴前麵坐下來,雙手輕柔地抬起,像花瓣散落在琴鍵上。
  她彈得像個天使,那台龐然巨物比她小小的身軀何止重百倍?卻臣服在她十指之下。她把夏綠萍為她挑的蕭邦《雨滴》前奏曲彈得像天籟,靠著她,凡人得以一窺那脫俗而神聖的境界,片片花瓣從天堂灑落。
  韓坡在後台看得目瞪口呆,李瑤比平日練習時發揮得更淋漓盡至,這是她彈得最好的一次《雨滴》。他肩頭的石塊更重了。
  掌聲此起彼落,李瑤進去後台時,興奮地戳了戳他的肩頭,在他耳邊說:“你也要加油啊!”

  13
  韓坡坐在鋼琴前麵,就在這一刻,他心頭好像有幾十隻小鳥亂飛亂撞。夏綠萍為他選的是《離別曲》。
  他雙手溫柔地撫觸琴鍵,好像在彈一首即興創作的詩,每一個音節都以驚心的韻律獲得了醉人的色彩。就在這時, 一顆汗珠從他額頭滾下,緩緩流過他的眼眉和眼瞼,剛好停在他的睫毛上。由於聚光燈的折射,那顆汗珠成了一個五彩幻影,擋住他的視線,韓坡覺得有點澀,眨了眨眼,就在那一瞬間,他的手指錯過了一個鍵。他倉皇地想去補救,結果卻隻有更加慌亂。像一盤走錯了的棋,他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草草彈完了最後一個音符,他的頭發全濕了,心頭的小鳥都折了翅膀,慘然地飛墮。
  李瑤在後台看到失手的韓坡,她難過得哭了。
  韓坡呆呆地望著琴鍵,隻希望可以重來一次,隻要一次就好了,但這是永不可能的希望。

  14
  那個晚上,李瑤拿了首獎。這個獎,把他們從此分隔天涯。
  回家的路上,舅舅跟他說:
  “不要再學了。”
  他默默地走著,沒抗議,也沒哭。
  直到李瑤上飛機的那天,他坐在校車上,因為修路的緣故,校車走了另一條路。那條路上有一家琴行,櫥窗裏放著一台擦得亮晶晶的黑色三角琴,在陽光的濾洗下,閃耀出一道燦爛的光華。就在那刻,他的臉貼住車窗,明白了這是他和鋼琴永遠的永別,所有辛酸都忽然湧上眼睛,他抽抽噎噎地哭了。如果爸爸媽媽還在,那該有多好。

  15
  韓坡從台階上站了起來,在懷中掏出一小包巧克力,鬆開絲帶,把裏麵兩顆鬆露巧克力埋在教堂前麵的一株白蘭樹下。這是他帶回來給夏綠萍的。
  有一次,夏綠萍從巴黎帶回了這種圓圓胖胖的鬆露巧克力給他和李瑤,每一顆都有一種絲絨般的光澤,融在舌頭的一刹那,留下了甜蜜的滋味。 
  “像一個完美的C大調!”夏綠萍歎喟。
  她告訴他們,將來有機會到巴黎的話,千萬別忘記嚐嚐這個巧克力,她自己是每一趟到巴黎都不肯錯過的。
  他猜想夏綠萍當天那盒巧克力是在名震巴黎的“巧克力之屋”買的,他帶來了,用兩個C大調代替靈前的一束白花。

  16
  十六年後的《離別曲》彈完了,十六年前的《離別曲》卻依然回響於他的記憶裏。彈琴的那個人還是像個天使嗎?
  他離開了教堂,毫無意識地走上一艘渡輪,橫渡往事的潮漲潮落。教堂上的鍾樓遙遙在望,這個老去的孩子,隻能在船上為夏綠萍唱一支挽歌。滔滔流逝的時光,化作白日下的一掬清淚。

第二章 遙遠

  在那個浩大而高遠的寒夜裏,她眼裏溢滿了淚水,蜷縮在他懷中,想著遙遙遠遠的未來。人生是個過程,自有其前進的齒輪,但她何其幸福?她深愛的人願意成為她背後的動力。

  1
  李瑤和顧青是在英國認識的。當時,她跟一個念作曲的男生分手差不多一年了。聖誕節臨近,她的日本同學望月邀請她去參加平安夜的派對。 
  “這種日子,不要再窩在宿舍裏!”望月說。
  派對就在望月男朋友桶田那幢漂亮的公寓裏舉行。當夜,李瑤在那裏邂逅也是從香港來的顧青。從不相信一見鍾情的她,當下才發現,人們不相信某樣事情,也許是他們還沒機會遇上。一旦遇上了,便再沒法那麽振振有詞。
  顧青是她一直向往的人。
  心理學家說,人的潛意識中,存著老舊而破損的家庭照片,隻受到如那泛黃印象的人吸引。顧青的出現,就是那麽理所當然,他像是她已經認識很久的人。在異鄉那個寒冷的冬夜,他那溫暖的微笑和從容的氣度,震撼著她靈魂中的每一絲每一毫。而她何其幸運?這種震撼並不是單向的,她仿佛也是從他那張老舊的家庭照片裏走出來的人。
  世界充滿意外,心靈則不然。我們愛的是我們一直在心中醞釀的人,然後有天邂逅這個預先設定的理想,問題隻在時間遲早。
  派對結束之後,顧青送李瑤回去。已經是淩晨兩點鍾了,兩個人朝倫敦的平安夜走去,一路上心蕩神馳。到了宿舍外麵,顧青問她:
  “你明天——呃,應該說是今天稍晚的時候會做些什麽?”
  “我會在家裏孵雞蛋。”她朝他微笑。
  “我也是孵雞蛋,那麽,不如我們一起去吃眉頭炒飯,你也可以再考慮一下那個表殼。”
  她燦然地笑了。
  當天大夥兒交換禮物的時候,李瑤抽到望月在波特貝露道一家古董店買的玫瑰金表帶。顧青抽到的竟剛好是桶田一個朋友送出來的古董表殼,同樣是玫瑰金。
  顧青堅持要李瑤收下那個表殼,李瑤卻認為顧青應該得到那條表帶,因為那個表殼對她來說好像大了一點。顧青把表殼放在李瑤的手腕上量度了一下,說:
  “不會太大,剛剛好。”
  但她堅持不該要他抽到的禮物。
  這個講座持續到聖誕夜他們吃炒蛋飯和鴨的時候。結果,他們決定各自保留表殼和表帶,紀念他倆的相識。

  2
  從那天開始,李瑤在倫敦不再是形單影隻。兩年的日子裏,她和顧青經常結伴去看歌劇、逛博物館,或者到湖區去度假。他們也一起遊過了羅馬、佛羅倫斯和巴黎。顧青有時會陪她練琴,他是個很好的聽眾。
  正在劍橋念金融財務碩士的顧青在朋友間是個很受歡迎的人。他有人情味,正直,幽默,讀書成績好,人又聰明。顧青在家裏排行第三,有兩上姐和一個妹妹。顧青出身自香港一個名門望族,家裏是開銀行的。雖然家境富裕,顧青過生活卻很儉樸。他課餘在學校裏當助教,賺點生活費。為了省點房租,他還幫忙年老的房東溜狗。他溜狗很用心,他會陪那條缺少運動的哈巴狗跑步,讓它四條腿都練得結結實實,結果,那條街上大半的狗主都雇他溜狗。
  第一次請李瑤吃飯的那個聖誕夜,他笑笑跟她說:
  “感謝一條斑點狗和兩條老虎狗,這頓飯是它們請客的。”
  那以後,李瑤常常陪他溜狗。
  顧青穿衣服也很簡樸,他冬天常穿的那件藍色呢絨拉練外套,都穿了六年。他的頭發是自己剪的,也幫朋友剪。
  有一年,傅芳儀去米蘭看時裝展,回程的時候來倫敦探望李瑤。顧青陪李瑤去接機,傅芳儀一看見顧青就喜歡了,但她提醒她女兒:
  “千萬別那麽年輕便結婚,婚姻會扼殺一個女人的夢想。”

  3
  李瑤的爸爸媽媽在她十一歲那年離婚了。
  那天早上,她在學校宿舍裏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一向堅強硬朗的爸爸在電話那一頭泣不成聲,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倒過來安慰一個四十歲的男人。
  “我沒事!我真的沒事啊!爸爸。”
  直到兩個星期後的暑假,同學都回家去了,爸爸獨個兒來倫敦看她。暮色裏,李瑤在宿舍外麵看到這個仿佛在一夜之間老去的男人,她眼裏盈滿了淚水,跑上去,跳到爸爸身上,緊緊地攬著他,手指在他頸背上戳了好幾下,既是憐惜,也是責備;責備他留不住媽媽。

  4
  離婚是傅芳儀提出的。
  這個擁有美滿家庭的幸福女人,有天獨個兒逛街,突然很想吃一片藍莓乳酪蛋糕,於是,她帶著無比的渴望走進一家咖啡店,點了一片蛋糕和一杯牛奶咖啡。
  待者端來一片藍莓乳酪蛋糕,蛋糕旁邊放著一球香草冰淇淋。當她嚐到第一口蛋糕的滋味時,全身突然一陣戰溧,記憶裏驟然一響,把她送回去遙遙遠遠的青春歲月。
  中學畢業晚會結束之後,她跟幾個要好的同學去了咖啡店。她們都點了那裏最美味的藍莓乳酪蛋糕,蛋糕旁邊放著一球香草冰淇淋,那是個怎麽吃也不會胖的年紀。她用手指沾了點蛋糕放在嘴裏品嚐。同學們熱烈地討論著自己的將來。每個人都有夢想。她們問:
  “芳儀,你呢?”
  她想要成為時裝設計師。
  她從小說喜歡時裝。她那個美麗而端莊的媽媽在友戚間是以會穿衣服出名的,雖然生活緊絀,而且不過是個家庭主婦,但傅芳儀的媽媽總是把自己和孩子打扮得漂亮和得體,她還會自己做衣服。
  帶著這種遺傳長大的傅芳儀,自然也很會穿衣服,她中學時的零用錢大部分都花在時裝雜誌上。她本來想念時裝設計,為了前途,選了英國文學。媽媽說,念英國文學,畢業後起碼可以當教師,生活比較穩定。
  大學第二年,她認識了比她年長七歲的李存厚,畢業之前,她意外懷了李瑤,隻得匆匆披上婚紗去。
  婚後,丈夫的事業愈來愈成功,女兒在八歲那年拿到獎學金上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現在十一歲了,她將會有一個燦爛的未來。
  傅芳儀突然有點爐忌自己的女兒,李瑤麵前有一片壯闊的夢想,可是,她自己呢?除了一段已經消逝的愛情和一段平淡的婚姻,她一無所有,而她已經不年輕了。幸福,到底是她所過的生活,還是那些她曾熱切地向往卻失落了的生活?
  她望著麵前那一球融掉在蛋糕旁邊的冰淇淋怔怔發呆。
  那個晚上,她告訴李存厚,她要離婚。無論這個跟她共同生活了十一年的男人怎樣哀求,她也不肯回心轉意。她已經不愛他了,這個男人隻是她的親人,是她的熱土舊地,埋葬了她詩意的青春和夢想,而且已經無能力再提供她需要的愛了。她不怪他,但她告訴他,生命會在某個時刻召喚我們;召喚她的,是一片乳酪蛋糕。
  那個可憐的男人以為他妻子瘋了。

  5
  傅芒俯用贍養費開了一家高級時裝店。她那幾個最有野心的同學都趕在生物時鍾敲響之前結婚生孩子,隻有她,重尋失落了的夢想。她要成為時裝女王。
  李存厚在離婚後把香港的生意統統結束了,一個人去了加拿大魁北克,整整兩年陷在悲傷之中。兩年後,他在街上碰到一個中學時的女同學,這個女人從前很仰慕他。李存厚跟她結了婚,生了個男孩,留在那邊生活,不打算回來了。
  跟傅芳儀由相識到結婚十三年之後分離,然後在異鄉遇上一個故人,過著另一種人生。他終於相信,生命會在某個時刻召喚我們,而我們唯一可以做的,是回應這種召喚。

  6
  十年之間,傅芳儀已經建立起她那個小小的王國。她的眼光得到不少顧客的讚賞,時裝店一再擴充,還開了兩家分店。每年的時裝節,她穿梭於巴黎、倫敦、米蘭和紐約,親自去見設計師,親自買貨,像個大學女生那樣,提著沉甸甸的筆記簿在各個時裝展上努力做功課。
  時光是否永難喚回?永遠失落?那得要看你肯付出什麽代價。
  傅芳儀找到真正屬於她的舞台,她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快樂,雖然這種快樂有時候伴隨著異國長夜的孤單。
  由於爽朗迷人的個性,她有過兩段羅曼史,但她早就決定不向愛情效忠,隻效忠於自己。
  她對時裝充滿熱情,對數字卻一塌糊塗。由於不擅理財,加上洶湧的經濟風暴,她債台高築,兩家分店先後關閉,欠下銀行一大筆債,連前夫留給她的那幢房子都抵押了。

  7
  當外婆在長途電話裏把消息告訴李瑤的時候,她才知道媽媽兩年來都在還債。
  一個星期後,傅芳儀來倫敦看時裝展。李瑤去旅館找她時,她頭發蓬鬆,房間的床上放滿了衣服。看到了李瑤,她把她拉到一麵橢圓形的鏡子前麵,將衣服一件一件披在 李瑤身上,興奮地向李瑤縷述這些設計的每一個細節是多麽令人讚歎。然後,她喜孜孜地告訴李瑤,她剛剛拿到這個品牌的代理權。
  還是李瑤首先提起欠債的事。
  傅芳儀滿不在乎地說:
  “隻是個小數目。”
  “那到底欠多少?”李瑤問。
  傅芳儀聳聳肩,說:
  “我不知道。”
  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戶口裏有多少錢,和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欠債多少,都是同一個理由,就是太多了。
  李瑤毫無辦法地看著她媽媽,她背朝著李瑤,蹲在地上收拾散落一地的衣服。就在那一瞬間,李瑤看到她曾經年輕美麗的媽媽頭頂上有了一綹白發,一種悲傷忽然淹沒了她,媽媽變成了她的孩子,她不理她,她就滅亡了。
  “我不要去德國了。”她說。

  8
  李瑤本來打算畢業後去德國深造的,顧青說好要跟她一起去。現在她決定回香港,她得把這個決定告訴顧青。
  “我陪你回去。”顧青說。
  “你用不著這樣做。”她知道顧青一直不想回去香港。回香港去,便意味著他要到家庭的銀行工作。
  “我們不是說好了的嗎?”顧青朝她微笑。
  去年,他們在倫敦的湖區度假。那個晚上,星垂湖畔,他們靠在那幢租來的小白屋前麵,她問他:
  “你知道為什麽女鋼琴家比男鋼琴家少嗎?”
  “因為男孩子彈琴比較棒?”他笑笑說。
  她戳了戳他的鼻子,說:
  “因為,一個女孩子在不同的城市間奔波演奏,是很孤單的。”
  “以後無論你去哪裏,我都陪在你身邊。”他說。
  在那個浩大而高遠的寒夜裏,她眼裏溢滿了淚水,蜷縮在他懷中,想著遙遙遠遠的未來。人生是個過程,自有其前進的齒輪,但她何其幸福?她深愛的人願意成為她背後的動力。

  9
  李瑤回到香港的第二天,接到夏綠萍的死訊。夏綠萍患的是肺癌。她並沒有告訴身邊的親人和朋友。做手術切除體內癌細胞的那天,她是一個人進去醫院的。主診醫生蘇景誌是她的老同學。進去手術室之前,蘇景誌很認真的問夏綠萍,要不要通知什麽人。
  “如果我沒有醒過來的話——”她疲倦地微笑。
  夏綠萍在手術後醒來,拒絕了隨後的化療。
  “我不希望彈琴的時候,我的頭發會一大把一大把的掉在琴鍵上。”她虛弱地說。然後,她又說:“而且,你和我都知道這是沒有用的。”
  出院的那天,蘇景誌堅持開車送夏綠萍回去。下車的時候,她問:
  “還有多少時間?”
  他黯然地告訴了她一個非常短暫的時間。
  她淒涼地笑了:
  “還可以吸雪茄嗎?”
  蘇景誌笑了笑,說: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放棄這種好東西。”
  回家之後,她一如往常地生活。一天夜裏,疼痛折磨著她。她爬起床,走出客廳,擰亮了鋼琴旁邊一盞昏黃的燈,坐在那裏,點起一支雪茄。
  她顫抖著吐出一個煙圈,這支煙像嗎啡一樣,暫時麻醉了她的痛楚。五十年的時光一晃而過,她手裏夾著煙,用琴鍵撫愛回憶。同樣一支小夜曲,二十年前有人為她彈過,她曾經撕心裂肺地愛過那個男人,此刻都成為往事。時間偉大而漫不經心地重新安排人與地,她曾經以為,當她年老,有一天,她和他會在這個城市重逢,他溫柔地問起她的近況,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微笑和痛苦都盈盈在眼前,卻又流轉如飛。惟有愛情,始終如此的興奮與渴望,又終於如此的挫敗與荒涼。
  她那雙枯瘦的手在琴鍵上散落如雨,最後,她倒在那台她心愛的鋼琴前麵,沒掉過一根頭發。她手裏的煙還沒燒完,像那支低迥了二十年的小夜曲,縈繞在她身畔。

  10
  李瑤陪著夏綠萍的靈柩到墓地去。送葬的行列中,一個穿黑色大衣的年輕女人不時朝她微笑。
  離開墓地的時候,這個女人走到李瑤身邊,自我介紹說,她名叫林孟如,是夏綠萍以前的學生,算起來是李瑤的師姐了。林孟如現在是一家跨國唱片公司的高級職員。 李瑤知道這家唱片公司,他們做的音樂很有水準。
  林孟如稱讚李瑤在教堂裏彈的那支《離別曲》實在彈得太好了,然後,她問李瑤會不會有興趣作曲。
  李瑤現在跟媽媽住在一幢租來的小公寓裏。爸爸留下來的那間大屋已經賣掉了,用來還債。她正需要一份工作。
  她用家裏那台她八歲之前用的山葉鋼琴寫了兩首歌。那天,她帶著曲譜去找林孟如。林孟如剛好搬到新的辦公大樓去。搬運工人在外麵團團轉,林孟如從一堆亂糟糟的東西裏找出一部電子琴,橫放在兩排疊得高高的唱片上,跟著曲譜試著彈她寫的歌。
  她緊張地望著林孟如,雖然她以前在學校學過作曲,但作的都是古典曲,滸曲還是頭一遭。寫得好的話,她說不定可以拿到一點錢,以後的生活也有個著落。
  一邊彈的時候,林孟如望著李瑤,滿意地笑了。
  李瑤鬆了一口氣,她從林孟如的笑容裏看到了一種肯定。
  林孟如挪開了琴,跟李瑤坐在辦公桌上喝咖啡,然後,她問李瑤會不會有興趣自己來唱那兩首歌。
  “相信我,你會成名的。”她跟李瑤說,她的語氣是那麽肯定和充滿信心。

  11
  李瑤是一定要成名的,林孟如在心裏跟自己的。她以前在一家規模比現在小的唱片公司工作,但她還是做出了很不錯的成績。一年前,她被高薪挖過來。一向高傲的她,以為可以更上層樓。可是,一年下來,她連一張像樣的成績單都交不出來。跟她同級的另外兩個人,手上都有一、兩張皇牌,幫公司賺了大錢。老板雖然沒說什麽,但她的前途是押在這裏的。 李瑤的出現,是她的希望。她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以李瑤的條件,要竄紅是毫無困難的。
  李瑤的命運同時也是她自己的命運。她要不惜一切把她捧成一顆閃耀的明星。唯一令她擔心的,是這個女孩子對於當歌手這件事看來並不很熱衷。她了解這些學古典音樂的人。她們心裏有太多複雜的情結。於是,她換了一種方式跟 李瑤說:
  “我們一起來做一些好音樂吧!”

  12
  李瑤並不像一些學古典音樂的人那樣抗拒流行,流行音樂有個好處,就是普及。音樂是個旅程,每個人也許都曾經被一支流行曲深深地感動過。這支歌陪著他們成長,也陪著他們老去,然後,在人生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同一支歌會喚回了所有的往事。
  在倫敦的時候,她和望月經常躲在宿舍房間裏偷偷聽“辣妹”,兩個人還學著辣妹的唱腔,把睡裙撩到大腿上,跳著性感的熱舞。她隻是沒想過會站在舞台上唱歌。
  這個女孩子從來不需要選擇自己的命運。三歲那年,媽媽發現了她的音樂天分,把她送到夏綠萍那裏學琴。八歲那年,她拿了獎學金去英國。在她年輕的生命裏,最沉痛的打擊是父母離婚,那也不是她可以控製的。
  然後有天,命運把她送回來她出生的地方,童年那些無憂的日子已經遠遠一去不可回了。
  此刻,命運又向她招手,而且是在她老師的墓地裏。她從未了解命運的奧秘,然而,當機緣之鳥翩然降落在她的肩頭上,她不禁再三回首。或許,她可以做一些好音樂,這些音樂將來會成為別人的回憶,喚回生命中美好的時光。而且,她還能賺一點錢,救救她那個太任性的媽媽。

  13
  林孟如帶著李瑤寫的歌去找一個人。她走進一間位於一幢大廈二十樓的錄音室。錄音室裏,有個男人蜷縮在一張短沙發上睡覺,身上穿著一件黑色毛衣。林孟如坐到他腳邊,拍了拍他的大腿。男人朦朦朧朧地醒轉過來。林孟如把曲譜遞給他,說:
  “這兩首歌寫得怎麽樣?”
  男人坐直身子,揉了揉疲倦的眼睛,一邊看歌譜一邊伸出手去拿那杯放在旁邊的,涼了的咖啡。
  “誰寫的?寫得不錯。”他呷了一口咖啡,說。
  “是個女孩子。”她回答。
  “她是什麽人?”
  “我的師妹,英國皇家音樂學院鋼琴係畢業。她的嗓子不錯,我想你捧紅她。”
  “她長什麽樣子?”
  “很快你便知道。”她一邊說一邊幫他扣好毛衣上鬆開了的三顆鈕扣。
  她和他之間有一種暖昧的餘情。
  這個雙眼布滿血絲,頭發亂糟糟,胡子沒刮,看來已經幾天沒離開過錄音室的男人名叫胡桑,在德國學音樂。他是她的舊情人。他監製過許多出色的唱片,名字一度炙手可熱。曾幾何時,她為他的才華傾倒,他們深深地相愛過。
  七年前,他為她離開了太太和兒子。那時,她才二十三歲,他三十三。她終於得到她想望的男人;可是,得到了,又是另一回事。愛在生命裏流逝,在期待落空的每一個瞬間流逝,也隨著她的成長而流逝。
  他不再是她心中那個神聖而高大的形象,不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情人。從前,她總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她得不斷進步以免跟他距離太遠。後來支發現,不進取的那個人是他。終於她明白,她需要的,是這個男人的缺席,而不是他的在場。
  她知道惟有胡桑能幫李瑤,李瑤需要他,他也需要李瑤。他的事業已經今非昔比了。

  14
  胡桑看著那兩頁歌譜,他沒想過對她說不。他深深地愛著麵前這個女人,有些人注定是另一個人的死穴,林孟如是他的死穴。分手四年了,他依舊像過去一樣愛著她,依舊在夜裏思念她。他甚至能夠為她死,何況是要在事業上幫她一把?他聽說她在新公司裏並不如意。他太知道了,她好強的外表隻是用來掩飾脆弱的自我,她老是懷疑自己不夠好,不值得愛,惟有不斷前進,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
  隻要他還有一口氣,他會守護在她身畔。

  15
  這個時候,顧青和李瑤在一家印度餐館裏吃飯。她興奮地複述了今天發生的事:林孟如喜歡她的歌,並且問她會不會有興趣自己來唱。如果她答應的話,他們會跟她簽約,然後出唱片,她可以做她自己喜歡的音樂。這意味著她將會成為歌手。
  她好像期待顧青的意見;然而,他看得出來,她是期待他的支持。他也知道她需要一點錢來幫她媽媽還債,而她是不會接受他的援助的。
  “為什麽不試試看?”他做了她期待的事情。
  她那麽有天分,能夠好好使用,才沒有白活一場。
  “我能夠為你做些什麽?”他問。
  顧青現在在家族的銀行上班,他姐姐顧貽和顧雅也是在銀行裏工作。顧貽是個工作狂,是爸爸最得力的助手,顧雲剛最疼她。顧貽談過幾段戀愛,如今還是獨身。顧雅隻比顧青大一年,顧青從小就覺得她是家裏最聰明的孩子。然而,人太聰明了,便難免會迷失。她很多時候不知道自己想要追求一些什麽,她剛剛和相戀兩年的男朋友分手。
  顧青的媽媽最疼他,顧青到銀行上班,也是為了媽媽。這個善良的女人雖然渡洋留學,骨子裏卻很傳統。他相信人生有許多責任。為人女兒,為人妻子,為人母親,都是她的責任,她總是害怕自己做得不夠好。
  在自己家族的銀行上班,時間比較容易控製。那麽,他便可以為李瑤處理一些事情。結果,李瑤跟唱片公司的合約是他去談的,他成了她的經紀人。

  16
  李瑤的唱片在四個月之後推出,那是一張很有水準的唱片,甚至有評論說,這張唱片是胡桑近年的代表作。唱片的銷量超過了他們預期的, 李瑤的名字已經有人認識了。
  名氣好像一夜之間湧來,幾乎令人措手不及,她忙著為事業奮鬥。
  今天晚上,李瑤要出席電視台一個現場直播的音樂節目。顧青一個人在家裏,看到了在電視屏幕上出現的她。李瑤穿著傅芳儀為她搭配的衣服,品味出眾。她一邊彈琴一邊唱歌,她是那麽漂亮,甚至比以前更漂亮了一些。一種不安忽然壓在顧青心頭。在倫敦的日子,除了天氣偶然令人沮喪之外,生活是那麽簡單和平靜,仿佛是可以過一輩子拭目以待。時光已經永難複回嗎?鋪在 李瑤腳上的,是顧青從來沒有想過也沒法想像的一種人生。他會從此失去她嗎?
  然而,很快地,他這種想法受到了自己內心的譴責。如果他對一個人的愛是足夠的,為什麽會害怕她成功?難道他不希望她成功嗎?從認識她的那天開始,他便知道她不會是個平凡的女孩,他比任何人更早地發現她的優秀。這一刻,他不是應該感到驕傲嗎?
  假使他洽談室要失去她,那麽,他至少是無愧的。他們一起走過了倫敦的夜色,他知道,以後的夜色也許都不一樣了。然而,每一個改變,都是通向一次考驗,正如今天晚上,她不在身畔,但他發覺自己比往昔更愛她。
  人的生活就像作曲,每人在自己生活的樂章裏都有一個房屋的位置,他願意和她一起譜寫他們共同的那支歌。

  17
  韓坡沒有回去巴黎,那天在渡輪上,他遇到一個人,改變了他的計劃。那人是他的舊同學魯新雨。魯新雨在一行座位裏發現了韓坡,他走上去跟他打招呼,兩個人拉雜地談了一些往事。魯新雨記得韓坡以前很受女生歡迎,而且很會做生意。韓坡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些冒牌皮具,賣給那些愛慕名牌又買不起真貨的女生。他還收集同學們的舊唱片,拿去二手唱片店轉賣,自己收一些車馬費。 
  韓坡窘困地笑了,這些事,他都不記得了。那時為了賺點零用錢,減輕舅舅的負擔,他做過很多兼職。
  “你有興趣做唱片店嗎?”魯新雨忽然說。
  然後,魯新雨告訴韓坡,三年前,他開了一家唱片店,賣新唱片,也賣二手唱片。這家店的規模雖然小得可憐,但是從一開始便賺錢了。現在,他很想把這家唱片店送給別人。三個月來,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他平日是坐地下鐵上班的,今天很偶然的搭渡輪,然後遇上韓坡,而韓坡以前也幫同學賣過舊唱片,看來他是最適合的人選了。
  韓坡其實嚇了一跳,怎麽會有人把一盤賺錢的生意無條件送給他呢?
  這個時候,魯新雨帶著一抹幸福的微笑說,他女朋友下個月便要去西班牙,她會在那邊逗留一年學西班牙語。他答應了陪她一起去,他不放心她一個人。他又補充說,她是個很好孤女孩:聰明、迷人,很特別。他走了,唱片店便沒人打理,反正賣出去也賺不了多少錢,他想要送給一個人。
  韓坡沒答應。
  魯新雨堅持要他再考慮一下,並且跟他約好隔天在唱片店見麵。
  隔天,韓坡去了唱片店,那家店小得隻能讓幾個人同時擠進去,生意卻還不錯。然後,那個女孩來了,韓坡看見她,不禁有點詫異。她隻是個很平凡的、長著一雙大耳朵的女孩。愛情或許都是大近視,我們愛上惟有我們才覺得無與倫比的人,那是一種視覺的偏差。
  三個人去吃飯的時候,魯新雨坐在大耳朵旁邊。大耳朵的話很少,一直低著頭看書,魯新雨不時提醒她說,菜涼了,先吃一點吧。這個時候,大耳朵會抬起頭來,朝她男朋友柔情地微笑。韓坡被這種感情打動了,答應替魯新雨暫管理唱片店,而不是作為一份禮物。
  “一年後你加來,我便還給你。”韓坡說。
  他想,或許可以利用這一年時間賺點錢,再去任何一個地方,除了巴黎。他突然對巴黎的豬腳感到一股嫌惡。這天晚上,魯新雨剛好點了一客蜜汁火腿,和大耳朵兩個人吃得很滋味的樣子。

  18
  於是,韓坡留了下來,四個月後,他在唱片店裏看到李瑤的唱片。這張名為《遙遠》的唱片,是李瑤自己作曲的,裏麵收錄了她的鋼琴獨奏。唱片風格介乎古典和流行之間,看得出是秀有野心的嚐試。唱片封套上, 李瑤穿著一襲無袖的白色絲襯衣和黑色西褲,靠在一台亮晶晶的史坦威鋼琴前麵,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
  她出落得比以前更清秀了,隻有一雙眼睛依舊淘氣又明亮,跟小時候的她沒有兩樣。他以為李瑤有天會成為鋼琴家的,怎麽一夜之間成了歌手?他把那張唱片放在店裏最當眼的位置,整天播她的歌。隻是,就跟那張唱片的名字一樣,他和她,已經太遙遠了。

第三章 重逢與遺忘

  1
  一開始就是一個壞日子。韓坡大清早接到舅母的電話,提醒他別遲到,這天是他父母的忌辰。他持上電話,醒來又滑回睡眠,以致當他再度醒來時,已經遲了。
  他匆匆趕到墓地去。他的父母死於二十年前的這一天,埋在同一口墓穴裏。二十年來,徐義雄每年的這一天都一定率領一家人來拜祭。韓坡隻有在去了歐洲的那三年才缺席。 
  他來到墓地的時候,表妹徐幸玉朝他拋了個眼色,又望了望她爸爸的背脊。韓坡就是怕看見他舅舅,怕他的嘮叨和責備的神色。現在,徐義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神色,知道了韓坡還在賣唱片之後,他說:
  “為什麽不正正經經找點事做?”
  徐義雄不知道他這個外甥腦子裏想些什麽。他大學畢業之後,在實習學校教了九個月英文,便去了歐洲,像個寄失了的郵包似的,幾乎是下落不明,三年後才又打回頭。
  他這個人太不進取了。他有多麽不進取,徐義雄就覺得自己有多麽愧對姐姐和姐夫。他可是盡了心去教養韓坡的,他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看待,把他供到大學畢業,以為他會好好為前途打算,誰知道他什麽事都好像漫不經心似是而非的,枉費了自己的一番苦心。遺傳就是這麽奇怪的事情,韓坡終究還是像他爸爸,即使韓維澤在二十年前的這一天就從兒子的生命中缺席。
  韓坡一直默不作聲,他很少跟舅舅說話。他尊敬舅舅,可他們是用兩個不同頻道思考的。

  2
  離開墓地的時候,徐幸玉把一個小小的蛋糕盒放到韓坡手裏。明天是他的生日,她買了一片蛋糕給他。
  “別忘記吃啊!”她用手指托托臉上那副大眼鏡說。
  她要趕回去上課。她是醫學院四年級的學生,聰慧、好學、善良又為人設想,隻有她沒枉費徐義雄的苦心。她長得像她媽媽,不算漂亮,卻惹人好感。
  韓坡擒著蛋糕,沿著墓地外麵的街道走去,忘記走了多遠。
  父母在他的記憶裏已經漸漸模糊了。那塊老舊的白色大理石墓碑是時間玄秘的飛逝,提醒他,他曾經是某個人的兒子,曾經有個把他抱到心頭;隻是,能夠這樣做的人已經遠去,躺在一口墓穴裏。
  他走路時幾乎視而不見,所以他幾乎走過了她的身邊,直到他感到自己的臂膀被人戳了一下,他才回過神來,看到了她。但是她已經在遠處就認出他了。她走到他身邊,露出一抹驚訝的微笑,說:
  “你是韓坡嗎?”
  “我幾乎認不出你來!”他抱歉地說。但這是個謊言,他看過她的唱片,即使沒看過,也不會記憶她的容貌。他隻是對這樣子的重逢有點措手不及。
  她問他要去哪裏,他回答說沒什麽事要做。她問他知不知道夏綠萍過身了,他點了點頭,說自己當時在巴黎,沒法趕回來。既然他沒地方要去,她提議找一家咖啡店坐下來,她知道附近有一家很不錯的,那裏有非常出色的意大利咖啡。
  他走在她身邊,近乎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在一個微小的時間裏,一種屬於以前的時光忽然重演如昨,卻都成了斑駁的記憶。

  3
  這本來是不愉快的一天。大清早,李瑤在一本雜誌上讀到一篇關於她的評論,那是由一位很權威的樂評家寫的。對方在文章裏毫不留情地抨擊她這個學古典音樂出身的人,不好好去彈她的鋼琴,反而在舞台上賣弄色相,簡直是古典音樂的一種淪落。在文章的結尾,對方還嘲笑她寫的歌實在媚俗得可以。如果不是靠著幾分姿色,誰會買她的唱片?
  顧青出差去了,她憋著一肚子的委屈離開公寓,想要吸一口善良的空氣,於,她想起了附近有個墓地。
  走過墓地的時候,她遠遠看到一個兒時的相識。一種溫暖的感覺從她心頭升起,她滿懷高興地走到他身邊。戳了他一下。他回過頭來,神情有點詫異。

  4
  “我變了這麽多嗎?”她問。
  “你一點都沒變。”他說。
  “我寫過很多信給你,你一封都沒回。”她微笑著抱怨。
  “我太懶惰了!”他抱歉地說,低頭啜飲了一口咖啡。
  這又是一個謊言。
  他沒回信,因為他太妒忌她了。
  他輸了那個比賽,鋼琴也從他的生活中告退。他從來沒有想過,在他們兩個人之間,隻有一個人能夠繼續往前走。李瑤從英國寄回來的每一封信,都是對他無情的折磨,提醒他,他不是那個幸運兒。
  他曾經多麽向往成為鋼琴家?八歲之前,他的生活和鋼琴,就像音樂和弦上的音符一樣共同存在,而命運卻把他們硬生生地分開了。他恨自己,也恨 李瑤。如果是另一個人贏了,他會好過一點。
  李瑤臨走之前,打了好幾通電話想要跟他道別,他都假裝生病,沒有接電話。一天,避無可避,他拿起話筒,用一種亢奮得近乎異樣的聲音說,他正在踏單車,聽起來好像他完全不在乎。
  “你明天會來送機嗎?”她在電話那一頭問。
  “不行啊!我明天要上學。”
  “你記得寫信給我啊!”她叮囑。
  後來,他一封信也沒寫。而其實,他曾經多麽喜歡李瑤。
  第一次到夏綠萍家裏,他彈完了一支歌,李瑤在後麵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他笨拙地朝自己身後看去,看到她站在那裏,一張臉紅紅的,朝他燦然微笑。不知道為什麽,他也笑了。那是爸爸媽媽走了之後,他第一次笑。
  他那天彈的,是媽媽生前常常彈的《遺忘》。媽媽喜歡把他抱在膝蓋上,一邊彈一邊唱,那是一支悲傷的歌。媽媽從來沒有跟老師學琴,她是自己跟著琴譜彈的,媽媽也沒教過他怎麽彈。
  那天在夏綠萍家裏,夏綠萍叫他隨便彈一支歌,他緊張得對著琴鍵發呆。時間變得愈來愈漫長了,一種熟悉的音調突然從他心中升起,就像媽媽再一次把他抱到懷裏,握著他的小手,放到琴鍵上,鼓勵他默默背出每一個已經深深刻在他記憶裏的音符。原來,人的靈魂從不會遺忘。 
  就在那個時間裏,他回頭看到李瑤,她就像一個詩意的音符,跟逝去的媽媽和他最愛的鋼琴融化在一起,喚回那種溫暖的懷抱。
  雖然李瑤輸了他也不可能贏,但是,她贏了,把他丟下,在那個時候,就是對他的背叛。

  5
  她幾乎不會知道,在韓坡心中,她是那個背叛了這段友情的人。
  到了英國之後,她寫過很多信給他,一直寫到十一歲。在知道爸爸媽媽離婚的那天夜裏,她躲在被窩裏,靠著手電筒的一圈亮光,照亮信紙,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他。這一次,他依然沒有回音。她沒有再寫了。
  起初,她以為那些信寄失了,又或者是他已經搬家;可是,她很快記起,韓坡的舅舅是個郵差。
  她漸漸相信,韓坡已經把她忘了。

  6
  提到近況的時候,她才知道韓坡已經放棄了鋼琴。
  “為什麽?”她詫異地說。
  他聳聳肩:“就是不再喜歡了。”
  雖然他看起來滿不在乎,但她猜想是那次比賽挫敗了他。
  她並不想贏,她家裏有能力送她出國深造。她希望韓坡能夠贏,那麽,他們便可以一起去英國。
  她一直覺得韓坡比她出色。他家裏連一台鋼琴也沒有,他平時用來練習的,是他舅舅買給他的紙印琴鍵,就是一種把琴鍵印在紙上的東西。他把琴鍵鋪在飯桌上,彈的時候完全無法聽到聲音,隻能想像。
  在那個寂靜的世界裏,他卻奏出了最響亮的音符。他是個天才。
  她忽然對他感到無限的同情。

  7
  “這又有什麽可惜呢?畢竟,人生除了鋼琴之外,還有其他。”他再一次聳聳肩,呷了一口咖啡說。
  李瑤問起他近況的時候,他很輕鬆的說,他現在幫朋友暫打理一家唱片店。
  “那你一定知道我出唱片了,你覺得怎樣?”她熱切地期待著他的回答。
  “很好,真的很好。”他回答說。
  多少年了?改變的不是李瑤,而是他。李瑤知道他在巴黎混過,於是問起他知不知道有一家豬腳餐廳?她去巴黎的時候,在那裏吃過飯,有個來自波蘭的琴師在那裏彈琴,彈得不錯。
  他無法坦白告訴她,那個時候,他就在咫尺之遙的廚房裏洗盤子。隻要他剛好走出廚房去,他們便會相逢。
  幸而,他錯過了!
  曾幾何時,他們隻是隔著一個英倫海峽,卻也隔著天涯的距離。

  8
  “你不覺得像那篇評論說的,我是在賣弄色相嗎?”她問韓坡。
  他咯咯地笑了:“如果我有色相可以賣弄,我也不介意。”
  “你也有一點色相的!老師就比較疼你。”
  “異性相吸嘛!”
  “可惜你趕不及參加她的葬禮。”
  “人死了,不是躺在一口墓穴裏的。”他說。
  他們懷了一個早上的舊,那篇惱人的評論已經變得微不足道了。跟整個人生相比,它又算得上什麽?
  臨別的時候,她叮囑他以後要常常聯絡。
  “這次別再把我忘了!”她說。

  9
  他不會忘記兒時那段幸福的時光。
  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當他和李瑤來到夏綠萍家裏的時候,見到夏綠萍頭上戴著一頂闊邊草帽,臂彎裏穿著三個救生圈,雀躍地說:
  “今天天氣這麽好,我們不要上課了,我們去海灘!”
  夏綠萍駕著她那部白色跑車載著他們到海灘去,一路上,車裏那台電唱機回蕩著麥當娜的《像一個處女》,他們三個跟著音樂興奮地扭動身體。
  在海灘附近的商店裏,夏綠萍幫李瑤揀了一套粉藍色的三點式遊泳衣,他自己拿主意挑了一條小鹿斑比的遊泳褲。
  他們三個都不會遊泳,於是各自坐在一個救生圈裏,那是他們的小船。在近岸的水麵上,他們用雙手代替船漿劃水。
  後來,他們趴在沙灘上曬太陽、吃冰棒。他偷偷把李瑤丟棄的那支冰棒棍子藏起來,放在枕頭底下,在夜裏吻它。

  10
  窗外月光朦朧,在他那間狹小的公寓裏,韓坡正在讀一本書。這本書是夏綠萍死後留給他的,美國存在心理學家羅洛·梅著的《自由與命運》。
  那天,夏薇把書交到他手裏。他一直想,老師為什麽送他這本書呢?她自己何嚐不是擺脫不了命運的荒涼,最後孤單地死在她心愛的鋼琴前麵。
  這些日子以來,他把書讀了一遍又一遍,驚異地意識到夏綠萍的一番苦心。她好像站在遠處,朝他微笑,祝願他重新了解命運的深沉。命運並非指偶然降臨在我們身上的厄運,而是對於人類生命有限性的接納與肯定,承認我們在智力及力氣上的限製,並永無止境地麵對自身的弱點和死亡的威脅。
  命運的精彩就是有種種限製,有勇氣去衝破這些限製,便是作為一個人的自由。
  他曾經埋怨命運使他變成孤兒,然後,又奪去他的鋼琴。他或多或少因此放逐自己,而今才發現那些並不是自由,而是逃避。
  夏綠萍雖死,猶在鼓勵他。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這個孩子。
  比賽前一個月,夏綠萍把他接到自己家裏住,好使他可以用一台真的鋼琴練習。輸了那個比賽之後,他沒有再到夏綠萍那裏去。夏綠萍來找過他兩次,他兩次都躲起來,沒有為自己爭取過一些什麽。 夏綠萍也沒有再來了。
  他最後一次見她,是站在窗前,看著她失望地離去的背影。那天下著雨。她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撐著一把紅傘,就像第一次出現的時候那樣。
  她從雨中來,又從雨中去。這不是她的命運,而是韓坡自己的命運。他張開了翅膀卻沒有飛翔。
  十六年來,夏綠萍的一雙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當生命的弦線將斷,她為他留下了自由之歌,隻待他自己去吟唱。

  11
  韓坡把書合上,想起他兒時擁有過的一套書,同樣是禮物,而且,最後都成了死者的禮物。
  車禍之後,警察在他父母的屍體旁邊找到一套書,那是一套共十二本的《姆明童話》故事書,芬蘭作家朵貝·楊笙的作品。回程的時候,他的父母走上了另一條路,沒能帶著這份冒雨出去買的生日禮物回家。
  書的扉頁上,有他媽媽的筆跡。
  給我親愛的兒子:
  曆險、迷失、挫折和淚水,本來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願你生命中永遠有童話和烏托邦。
  四歲生日快樂!
  媽媽
  兒時,數不清多少個孤單的夜晚,當他思念起爸爸媽媽的時候,他躲在被窩裏,藉著手電筒的微光,一頁一頁的重讀這套他已經忘記讀過多少遍的書。有時候,他翻到其中一頁,啜泣起來,又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覺那一頁淚濕了一大片。
  八歲以前,他想像自己是姆明,李瑤是哥妮,是他女朋友。八歲以後,哥妮走了,他也不再是姆明,而是成為了流浪者史力奇。他迷上了那個浪蕩的身分,相信自己也會流浪天涯。孤單的心靈藉著比喻的綠橋來撫慰自己。這套單話陪著他成長,是他橫渡時間的小舟。
  從《姆明童話》到《自由與命運》,多少年了?原來他從未領會自由。
  他的哥妮回來了。凍結在時間裏的許多東西,因距離而照亮。青春驅散了單年,但驅散不了從前的比喻和依戀。
  李瑤在他心中漾了起來,就像窗外朦朧的夜,朦朧的月。

  12
  “我今天在街上碰到韓坡,他回來了!”李瑤在電話那一頭說。
  “喔,是的,我兩個月前見過他,但是那陣子太忙,忘記了告訴你。”夏薇說。
  李瑤似乎相信了她的說話,還跟她說好改天三個人要一起吃頓飯。她愉快地答應了。
  掛上電話之後,夏薇伏在自己的公寓裏,久久地望著她養在魚缸裏的一條泡眼金魚。
  她以為李瑤遲早會知道韓坡回來了,卻沒想到那麽快。
  葬禮之後,有一天,她去找韓坡的舅舅打聽韓坡的消息,知道他回來了。她滿懷高興地跑去找他。來到唱片店時,她看到韓坡站在櫃台旁邊,身上穿著綠色的棉衣和牛仔褲,腳上踩著一雙布鞋。兒時有一次,在 夏綠萍家後麵的山坡,韓坡走在前麵,她在後麵追他。他跑得太快了,腳上的一隻布鞋飛脫了出去,她被那隻鞋絆倒,跌了一跤,滾到山坡下麵的一個汙水窩裏。她以為自己會被水淹死,就在那一瞬間,她看到一雙隻穿了一隻布鞋的腳站在上麵,原來 韓坡回頭找到了她。他把她拉了上去。
  重逢的這一天,他也是穿著布鞋,像是一個從她童年往事中走出來的人,時光的青鳥翩然回歸。
  他說她變漂亮了,她說他還是老樣子。她把夏綠萍留下的一個小包包交給他。他打開來看,裏麵是一本叫《自由與命運》的書。
  他請她去吃飯,他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還提到她那次滾下山坡的事。韓坡問起李瑤,那一刻,她突然害怕李瑤會成為他們之間的障礙。於是,她撒了個謊,說自從葬禮之後,已經沒見麵了。

  13
  她非常妒忌李瑤。李瑤擁有一切,她出身好,長得漂亮,而且總是那麽幸運,她的際遇好得令人看見了心裏不由得發酸。在李瑤身邊,她顯得多麽寒傖。
  夏綠萍雖然是她的姑母,但夏綠萍眼中隻有韓坡和李瑤。她的八級鋼琴是一級一級考回來的,不像李瑤和韓坡那樣天才橫溢。她從來就不是個突出的孩子。中學畢業之後,她考上教育學院,現在是一名小學教師,在自己的母校教音樂。她向往這份工作,隻想保有自己小小的幸福。
  小時候,他們三個常常玩在一起,然而,韓坡和李瑤比較要好一點。有一年,李瑤在家裏舉行生日會,那天來了好多小孩子和大人。吃蛋糕之前, 李瑤問韓坡要不要去她的房間看看,夏薇聽,也跟著去。
  李瑤的房間像是公主的寢宮,那張鋪上粉紅色床單的彈簧床兩邊綁滿了蝴蝶結。李瑤和韓坡趴在上麵聊天,她跳上床去,擠進他們兩個之間那道小小的縫隙裏。
  今天,她卻害怕李瑤擠進她和韓坡之間。
  那個愉快的晚上之後,她為沒有告訴李瑤韓坡回來了而感到內疚;然而,好多次,在電話那一頭聽到李瑤的聲音時,她提不起勇氣說出來,時間耽得愈久,她愈不知道怎麽說,也不知道怎麽解釋,惟有當作忘記了。
  她告訴自己,李瑤已經擁有那麽多,她才不會在乎韓坡,何況她已經有顧青了。可是,那她又為什麽不告訴李瑤呢?
  她默默地望著缸裏那條泡眼金魚,是她去年生日買給自己的禮物。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兒,因為妒忌的緣故,她的眼睛下麵長出了兩個像氣球般的水泡,成了一種負擔。人要是不會妒忌,尋該有多好。

  14
  夏薇又去買了一條金魚。她提著金魚去唱片店找韓坡。
  “送給你的!”她把金魚拎到他麵前。
  “泡眼金魚?”他接過那個透明膠袋,裏麵那條金魚正在轉彎,兩邊水泡看起來好像不太對稱。
  “你養過金魚嗎?”
  “小時候養過。”
  然後,她漫不經心地說:
  “李瑤打電話給我,說前幾天碰到你。她說看看什麽時候,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頓飯。”
  “哦,好的。”他說。
  “不知道她會不會帶顧青來呢?我還沒見過他。他們在英國認識,他是劍橋畢業的。”
  她偷偷瞄了瞄韓坡,他的神情沒什麽特別。
  看見他臉上沒有反應,她望著那條泡眼金魚說:“它很容易養的。”接著,她又問:“李瑤的唱片賣得好嗎?”
  “還不錯。”
  “那便好了!一定要她請吃飯!”她一邊幫韓坡整理唱片一邊說。
  “你家裏有魚缸嗎?”她忽然問。
  韓坡搖了搖頭。
  “我真是的!我該送你一個。”
  “我待會去買。”
  “我去買好了,反正我沒事做。”
  她走了出去,在水族館挑了一個跟她家裏那個一模一樣的大肚魚缸和一些飼料。她抱著魚缸,歡愉地穿過漸深的暮色。想到把一個生命放在韓坡身邊,是意味著什麽的,她盈盈地笑了。

  15
  李瑤和顧青去看了一場電影。電影不怎麽樣,但是配樂很出色。
  散場的時候,李瑤圈著顧青的臂彎,走在夜色裏。
  “如果我也能夠寫出這種音樂,真是太好了!”李瑤向往地說。
  “我看過你媽媽公司去年的帳目。”顧青說。
  “怎麽樣?”她緊張地問。
  “負債的比率太高了。”
  “我勸勸她吧!”
  “有沒有想過賣出去?”
  “不行,這是她的生命!”
  “我明白。”她笑笑說:“她是個藝術家。”
  “那我呢?”
  “藝術家的女兒當然也是個藝術家,都很可怕!”
  “可怕?”
  “太追求完美。”
  “你不追求完美的嗎?我以為你是追求完美所以才會喜歡我的啊!”她的頭擱在他的肩膀上,笑了起來。
  “我們做銀行的,都很俗氣。”
  “你才不是!”
  停了一會,她說:
  “我可以怎樣幫韓坡?”
  “你是說以前跟你一起學琴的那個男孩子?”
  “其實他算是我的師弟啊!我比他早一年跟老師學琴的。”
  “你贏了不是你的錯。”
  “可是,他因此而放棄了鋼琴!你沒聽過他彈琴,他彈得比我好。以他的才華,是不需要這麽浪蕩的。”
  “好了,我們現在去什麽地方慶祝?”顧青忽然說。
  李瑤愣了愣:“慶祝什麽?”
  他神秘地笑笑:“你將會為一個廣告片配樂。”
  “真的?”她難以置信地望著他,“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合約是黃昏時剛剛簽好的。你負責配樂,喔,當然了,還要麻煩你當女主角!”
  “是什麽產品?”
  “衛生棉。”
  李瑤顯然有點失望。
  顧青看了看她,咯咯地笑。
  “衛生棉也很好啊!不過幫衛生棉配樂就比較傷腦筋!”她皺起鼻子說。
  “是手表!”顧青終於說。
  他又補充說:
  “而且製作費很高。”
  她戳了戳他的臉:
  “你好可惡啊!”
  他捉往她的手,一邊走一邊說:
  “酬勞不是太高,但這是個好機會。我知道沒有錢你也會做,如果因為不滿意那個酬勞而幫你推掉的話,你會恨我一輩子。”
  “你談了很久嗎?”她問。
  “一個月了!我跟林孟如說好不要告訴你的。其實,酬勞也算不錯的了,跟我心中的數字相去不遠。”
  “你是怎樣做到的?”
  “這是我的謀生伎倆,否則我怎麽念財務?我不是藝術家,我隻要有限度的完美。”
  夜已深了,李瑤擁抱自己的幸福時,不免想到韓坡。去英國之前,她問韓坡會不會來送機,他說不來了。那天在機場,她一直等一直等,希望他最後會出現,他始終沒有來。媽媽催她上機,她回頭看了許多次,知道他不會來了。
  飛機爬到半空,在群星之上高高飛翔的時候,她問媽媽:
  “韓坡為什麽不來?”
  傅芳儀微笑說:“他心裏不好受。”
  去了倫敦之後,她寫了很多信鼓勵他繼續學琴,韓坡一封也沒回。此刻,她忽然明白,她的鼓勵,是一種炫耀。雖然她用意並非如此,但她終究是不自覺地炫耀了自己的幸福。
  走過一家意大利家具店的時候,她看到玻璃門旁邊有個圓柱形的魚缸,在昏暗的夜色中閃閃發亮。魚缸裏麵養了很多條泡眼金魚。她的鼻子貼著玻璃,定定地看著其中一條泡眼金魚。 韓坡看到她那些信時,大概也會氣成這個樣子吧?兩隻眼睛都長出了沉甸甸的氣泡。
  她贏了不是她的錯,但是那些信是多麽笨拙和殘忍?虧她還以為那是出友情而寫的。

  16
  簽好合約之後,顧青和林孟如一起離開律師行。
  “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李瑤?”林孟如說。
  “我約了她今天晚上看電影。”他說。
  “從沒見過有人這樣談合約的,本來是人家占上風,到頭來變成是你占上風。下次我想加薪的時候,一定請你當我的經紀人,幫我爭取。”
  “其實這個月來我也膽顫心驚。”
  “他們喜歡李瑤的形象。這個廣告對她的事業很有幫助。”
  “她最需要的是你,還有胡桑。”他誠懇地說,“我能為她做的,比不上你們。”
  “你知道嗎?”林孟如忽然說,“當她說要帶個人來跟我談出唱片的事,我是有點防備的,後來見到你,你清楚知道什麽是對她好的,你很合理。”
  他笑了:“因為我不是個藝術家。”
  “藝術家我認識許多,真的沒幾個是合理的!”她搖頭歎息。
  道別的時候,她問:
  “為什麽你會幫她接這個手表廣告?起初的時候,另一個護膚品廣告提出的條件似乎更好一些。”
  “她是個音樂家,這個廣告能讓她有更大的發揮。”
  “我同意。”
  把林孟如送上車之後,他走了一段路去買電影戲票。為這句荷李活電影配樂的,是個大師級人物,他知道李瑤會喜歡。
  接下那個手表廣告,因為對方舍得花錢去製作。而且,手表是他李瑤的故事。相逢的那天,各自抽到的表殼和表帶,就像一個線團,把他們緊緊地牽在一起。手表,是時間永恒的見證,在他們之間尤其意味深長。因此,在和廣告商角力的過程裏,他多麽害怕輸掉?直到贏了之後,他才敢告訴她。

  17
  夜晚慢慢地降臨,林孟如靠在床上,搖了個電話給胡桑。
  “李瑤的唱片做得很好,謝謝你。”
  “那即是說,我沒有被開除,她下一張唱片還是會由我來做?”胡桑在電話那一頭笑笑說。
  她對著話筒笑了。
  她從來不曾懷疑自己的眼光。她把胡桑從她的愛情生活裏開除,但沒有把他從她的人生裏開除。他們之間有一種屬於靈魂的東西,就像一顆流星雖然已經燃盡,卻還有一種亮光在閃耀。寂寞的時候,她會想念從前的日子,警覺時光的匆匆。可是,每一次,她會告訴自己,她已經不愛她了,她懷念的隻是當時的自己。她感動的,是有一個男人曾經那樣寶貝過她。胡桑不是唯一和她睡過的男人,但卻是唯一一個她希望第二天看到他就睡在身旁的男人。那個時候,她以為幸福也不過如此。

  18
  他們三個終於約了這天見麵。李瑤拿主意選了薄扶林道一家叫“銅煙囪”的小餐館,夏綠萍以前帶他們去過。第一次去的時候,夏綠萍跟他們講了一個故事。
  “你們知道附近有個臥虎山嗎?”夏綠萍幽幽地說。
  李瑤、韓坡和夏薇一邊用叉卷意大利麵一邊定定地望著夏綠萍。
  “臥虎山發生過一宗很駭人的雙屍案,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是情殺!一對情侶被人殺死了,吊在樹上。”
  他們三個嚇得魂飛魄散。
  “人死了之後是去哪裏的?”後來,韓坡問。
  “媽媽說是天堂。”李瑤說。
  “天堂在哪裏?”夏綠萍問。
  “在姆明穀?”韓坡說。
  夏綠萍幾乎把嘴裏的麵條都噴了出來。姆明穀是《姆明童話》裏,姆明一族住的那個海灣。
  “天堂是一組失落了的音符。”夏綠萍若有所思地說。

  19
  十數年了,他們又回到“銅煙囪”來。眼睛懷抱的,記憶會隨之撫觸。這晨似乎遣忘了時間的流逝,一切如舊,連那張紅格子桌布也跟從前一樣。
  李瑤先到,一個人啜飲著檸檬水,然後是夏薇,她也要了一杯檸檬水。
  “老師留給韓坡的東西,你有沒有帶來?”她問。
  “喔,我前幾天經過唱片店時已經交了給他。”
  “是什麽來的?”
  “好像是本書。”
  “唱片店的生意好嗎?”
  “還不錯,但他是幫朋友打理的,那個人還有大概半年便回來。”
  “改天我要去唱片店看看。”
  “你千萬別去!那兒人很擠的,而且那個商場人流複雜木,有很多賣色情小電影的店,聽說都是黑社會經營的。”
  聽到夏薇這樣說,李瑤反而更想去看看。她想知道韓坡在個什麽樣的地方生存。
  “你們知道臥虎山就在附近嗎?”韓坡剛坐下來的時候,便故弄玄虛地說。
  “臥虎山發生過一宗很駭人的雙屍案,是情殺!”李瑤朝夏薇笑了笑,然後轉問韓坡:“對嗎?”
  “你還記得?”
  “老師當時說得很可怕呢!怎會忘記?況且那天還有個人說天堂在姆明穀。”
  韓坡窘困地笑了。
  李瑤打開菜單,說:
  “我們吃些什麽?”
  結果,他們同樣點了那裏最有名的羅宋湯和牛舌肉意大利麵。美好的味道幾乎沒有改變,把三個長大了的孩子送回去童年一段幸福的時光。他們談了許多事情。她把帶去的一大袋舊唱片交給 韓坡。
  “反正這些唱片我很久沒聽了。”
  韓坡翻出來看了看,說:
  “都是些好唱片,有些已經絕版了,能賣很好的價錢。這些唱片你舍得賣嗎?”
  她是故意把一些絕版唱片挑出來給他的。
  “我家裏已經放不下了。你不要給我錢,請我們吃飯好了!”她說。
  過了一會,她又問:
  “你朋友回來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到時候再想吧!或者再去什麽地方。”他聳聳肩,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沒想過留下來嗎?”夏薇補了一句。
  “我習慣了四處去,哪裏都一樣。”他說。
  她心裏想,熟土舊地跟遙遠的天涯,到底是不一樣的。初到倫敦的日子,每天艱苦的練習令她流過不少眼淚,一雙臂膀累得夢裏都會發酸。那個時候,她多麽想家?那個時候,她才知道什麽是鄉愁。
  爸爸媽媽離婚之後,她常常懷念從前那個幸福的家,這又是另一種鄉愁。十多年了,她終於習慣下來,忘記了鄉愁。後來遇上顧青,她對他一見鍾情,覺得自己好像早就跟他認識了,這難道不也是一種鄉愁?
  所有的渴求,原來都是鄉愁。就像望月常常跟她說,故鄉的麵條是最好的,在異鄉孤寂的夜晚,她多麽渴望直奔東京,吃一碗最平常的拉麵,就心滿意足了,拉麵隻是形式,鄉愁才是內容。內容注入了形式,化為對一碗麵的向往。有一天,我們會不顧一切奔向朝夕渴望的東西,投向那個屬於故鄉的懷抱。
  鄉愁是心底的呼喚,她不相信有人是沒有鄉愁的。
  放在麵前的一盤牛舌肉意大利麵,也曾經是她的鄉愁,在重聚的時刻,喚回了童年往事。

  21
  所以,當她看到韓坡在麵條上倒番茄醬時,她禁不住笑了。
  他握住瓶底,瓶口朝下,迅速地甩動瓶子,像畫圓圈似的,在快要觸到盤子時又停下。於是,本來塞在裏麵的番茄醬很輕易的就甩了出來。
  也許他忘了,這種倒番茄醬的方法,是她教的。有一次,在這裏吃同樣的麵,韓坡猛拍瓶底,怎也倒不出番茄醬,於是,她站起來,很神氣地給他示範了一次。
  這是媽媽教她的。
  媽媽說,那是她年少時戀慕的一個男生教她的。那天,為了親近他,她請他去吃西餐。吃意大利麵時,她蹩腳地倒不出番茄醬,他教她這個方法。
  數十年了,媽媽沒有再見過那個很會甩番茄醬的男生。他的一些東西,卻永遠留在她身上。
  她想像,將來韓坡會把這個倒番茄醬的方法教給自己的孩子。她也會傳授給自己的孩子。然後,大家都忘記了這種方法是誰發明的。
  人生是個多麽奇妙的過程。
  她拿起瓶子,很熟練地甩出一點番茄醬。

  22
  他不會忘記,這種倒番茄醬的方法是李瑤教他的。
  有一年冬夜,他人在阿姆斯特丹一家中國餐館裏,身上的錢僅僅夠吃一盤炒飯。那盤炒飯一點味道都沒有,他看到桌子上有一瓶番茄醬,像發現了救星似的,他把番茄醬甩在飯裏。就在那一瞬間,他想起了 李瑤,想起了童年和遙遠的家,想起了鋼琴。
  那盤炒飯,他幾乎是和著淚水一起吃的。
  曾幾何時,李瑤是他的鄉愁。

  23
  夏薇帶著沉甸甸的提包出去,又帶著沉甸甸的提包回來。離開“銅煙囪”的時候,韓坡想要幫她拎提包,她連忙搶了過來說:
  “我自己拿就可以了。”
  她把提包裏的舊唱片全都倒在床上,這些唱片,她本來是帶去給韓坡的,有好幾張,她甚至從嚴不他借給別人。可是,看到李瑤首先把自己的舊唱片送給 韓坡,她忽然沒勇氣把自己那些拿出來。
  這是一場品味的較量,好害怕輸給李瑤。
  她把唱片一張一張放回去抽屜。然後,她站了起來,走進廚房,打開壁櫥,找出一個藍色的盤子,這是她上陶藝班時做的,上麵手繪了星星和月亮,是她最喜歡的一個盤子。接著,她打開冰箱,把裏麵的一瓶番茄醬拿出來,旋開蓋子,握住瓶底,像 韓坡和李瑤那樣甩番茄醬。可是,她的圓圈畫得太大了,番茄醬潑到牆壁上。
  整個晚上,她都在用一條濕毛巾擦掉牆上的番茄醬。
  妒忌帶著濡濕的獠攻,像隻吸血鬼似的,想要吸幹她的血。直到睡眠慢慢而無奈地漂來,她扔下手裏的毛巾,爬到床上,聽一張她原本想要送給 韓坡的唱片,在歌聲裏想念他。

  24
  韓坡在唱盤上換了一張又一張唱片,長夜悠悠,音樂在他那狹小的公寓裏流曳,他的耳朵沉醉地傾聽著,就像也重溫了李瑤聽這些唱片的時光。
  每一張唱片上,都有她的指紋和氣息。這些舊歌,都是她喜歡的,有些已經十幾年了。她當時過著怎樣的生活?是什麽樣的心情?他不免浮想聯翩。
  夜已深了,她和她的音樂盤踞在他心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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