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目非:樹開花了

(2008-09-06 13:20:51) 下一個

        蘇西是在南城一條極不起眼的小馬路上碰到千禾的。當時,蘇西正下班回家,工作的地點離家不算太遠,她一般走回去。下班總是她一天最快樂的時分,因而走得也極緩慢,京城的南麵似乎落後於其他幾個方位好幾年,蘇西行過的那段馬路,平房林立,廉價的小餐館滿身油煙的招呼著同樣油膩的食客,一溜小攤歪歪扭扭又生機勃勃的叫囂,菜市、廁所、舊貨市場與他們一起營建出鬧哄哄的窮人消費的天地。蘇西日日穿過這條街,最初的時候,心裏還有些感慨,時間一久,她覺得心安理得,因為自己也是其中一員。緊巴巴、鬧哄哄的過自己的日子,與這個繁華的都市無涉。
        不錯,雖然很沮喪,但的確是的,她隻是貧民區的一員。如果父親不迷上還好,迷上了,積下了日日在攀升的在她看來不啻是天文數字的債後,她就再也無法驕傲地仰起自己的頭,雖然自己曾經是當地高考狀元,上了名牌大學。輝煌總是很容易沒落,災難卻往往接二連三出現。長久的打擊後,她開始了角色與心態的轉變,安於去做一個窮人,她的座右銘,絕望讓人心寬體胖。
        她買下幾棵油菜,一斤雞蛋,提著兩個白色背心兜,施施然走著,準備回去下點麵條。她不算太喜歡吃麵條,但是方便,一個人過日子,方便是首位考慮的。
        狹長的道,忽然風一樣揚起一片塵,她避到一邊,這路幾乎是土路,隻要車過,必會攜來沙塵,蘇西微微閉上眼睛,屏住呼吸,期盼車子速速滾蛋。然而,很倒黴的是,車子經過她身邊時突然頓了一下,好像頗意外地打了個顫,居然停住了,就擋在她麵前,趕過來的沙塵於是雄赳赳、氣昂昂公然將蘇西包圍住。蘇西隻好轉過身,撒腿往回跑。幾步後,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蘇西蘇西蘇西。名字是連著叫的,有點熟悉,心也似頓了下,感覺回憶的手在大腦中撈著往事,可惜,近些年的風沙太多,她儲存的過往已經自動刪除幹淨,她無從辨別,便覺得可能是在叫別人,肯定也有人叫蘇西,長大以後,她知道自己不是獨一無二,隻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便不理,徑直走。沒走幾步,胳膊突然被人拉住,她訝異地回頭,看到一個高挑的年輕男子,穿著時尚,很花的貼身剪裁的襯衣裹出上好的身材,身上有淡淡的清涼味道,這股味道很適合在這個略有些濕熱的暮春聞。男子戴了墨鏡,蘇西辨別不出他係何人,從開著的車門,能白癡地想是車主,認錯人的車主,便甩了甩手,笑一笑,說:閣下,您認錯人了。
        男子以一種很酷的姿態摘下墨鏡,擠擠眉,嘴角閃過一個嘲弄的笑,說:蘇西,你燒成灰,我大概也會認識你。
        哦。蘇西的腦子像短路的電線,噌噌冒了陣火花,良久,才浮出一個陽光男孩的麵目,不錯,是千禾了,曾經叱吒校園的人物,學生會主席,校園歌手,籃球打得很好,隻要他出現,女孩都要失聲尖叫的。
        蘇西,幾年不見,你怎麽還這麽傻,女孩子,嘴巴怎麽可以張那麽大。千禾繼續揚著嘲弄的笑,但是眼睛裏有一星星潮濕的柔意。
        蘇西回過神,瞪他一眼,狠狠道:關你什麽事。幾年不見,你照樣刻薄。千大人,混得不錯,哦哦,我想起來了,你難道就是那個千禾?蘇西經過音像店,總會看到有千禾頭像的巨幅海報,隻是她從未將彼千禾與此千禾聯係起來。
        你,你真的成了歌手?蘇西有些不敢相信。她記得當年他是數學係高材生,少年的誌向是要做陳景潤、華羅庚的。
        是啊,千禾淡淡笑,蘇西不知道那笑容是心滿意得還是失落。他說,我明白,其實成就一個人的是愛好興趣,而不是專業。沒什麽可惜的。
        後麵有刺耳的汽車喇叭聲。千禾皺皺眉說:上車吧,我送你。蘇西看看手裏的油菜、雞蛋,想想自己破敗的家,搖頭,說:不用了,我很快就到了。
        “哎,你怎麽還是習慣拒絕我,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好幾年。”
        蘇西撲哧笑了,說:得了。快走吧,後麵人在罵你。
        不會這麽輕易放你走,你不跟我上,我的車子就扔這裏了。千禾揚揚眉。
        道路太窄,一眨眼的工夫,車子已經擠成長龍。前麵幾個車的司機都探出腦袋大罵,然千禾含笑抱胸,一幅好整以暇的樣子。蘇西氣得牙癢癢的。一跺腳鑽進車裏。千禾將車門關上,說:幹脆一點不好麽。還是跟以前一樣,非得逼。
        蘇西說:你不也跟以前一樣無賴嘛。
        千禾發動車,說:剛才我還想怎麽今天昏頭昏腦走了這條路,原來是要遇見你。真好。臉上閃出由衷的光彩,又瞥了下蘇西,說,哎,你怎麽一點都不興奮。給點麵子,別讓我覺得你已經把我忘光。
        蘇西眥出一笑,說:我很興奮。滿意了嗎?
        恩,還是以前那個蘇西。千禾眼中閃出玩味的神色,往事似乎觸手可及。蘇西淡淡想:其實早就不是。眼光掠向車窗外,看窄小街道邊低矮的店麵。這個他誤入的她的地盤——卑瑣、雜亂、局促、昏暗。如果不是誤入,他們怎可能相逢。
        “我們,是不是一起吃個飯,慶祝5年後重新聚首。”千禾蠻有興趣。
        蘇西卻沒啥興味,揚揚手中的袋子,淡然說:對不住,我已買好晚餐。
        “那,不如多做我一份,我要求不高,你吃什麽,我也吃什麽。”
        蘇西笑笑,很坦然地說:很抱歉,招待不起你,你也應看到5年後的我很落魄,而5年後的你是人人追捧的明星。不要折殺我了,前麵路口,你放我下來。
        千禾撇頭,而後正色說:告訴我,你遇什麽事了,我希望能夠幫到你。言辭懇切,但被蘇西無情撣掉,她不缺的大概就是憐憫。她搖搖頭,笑笑,說:活得下去。多謝。
        的確,她的生活也就活得下去而已,再也不能多加一點修飾。從F大出來,混得那麽慘的,恐怕她是唯一一位。她人生的轉折源於父親的賭,父親像鴉片一樣迷戀賭,輸極了想翻本,贏了想再贏,徹夜不歸,母親去管,被打得傷痕累累,家裏的東西越來越少,家底越來越空,家徒四壁時,母親喝農藥自殺。那個時候,蘇西大四,找工作最緊張的時候,回來奔喪,外加處理父親的賭債,錯過了最佳求職時間,隻在一家小公司覓了文職。薪資太少,不夠支付父親的賭債,正好有個北京的朋友打算開公司,邀她加盟,許以光輝前程,她欣然北上。然公司在經營幾個月後,還是因為財務問題倒閉。蘇西於是成為北漂一族,開始跑人才市場,四處應征。
        工作不再好找,大學生滿地都是,按照價值理論,各單位給的薪資低得嚇人,但還是要做,生活不能清高,F大的高才生又如何,一樣為生活羈絆,她能做的就是調整心態,就當自己是一個打工者,雞毛蒜皮地過過日子。
        想什麽?千禾突然問。
        蘇西拾掇起自己慘淡的回憶,說:人各有命,我安天樂命。麻煩你,在前麵停車。
        千禾說:這麽抗拒我?
        蘇西說:抗拒的不是你,而是我們之間的鴻溝,隔太遠了,先生,我自卑。
        不要這樣,對你,我依然隻是多年前的千禾。千禾眼眸深深。
        這話很好聽,蘇西想,但是,聽聽罷了。臉上便露出甜美的笑,說:謝謝,可是當年,我們有什麽?
        不要推得一幹二淨。千禾浮出隱在記憶中的促狹的笑,說,我的初吻可是給了你的。
        你——蘇西臉麵一紅。
        時間的沙礫漫漫澄清,她看到那個有月亮的晚上。她躺在4教後頭的草坪上看月亮,隔了枝杈橫斜的夾竹桃看,月亮清亮盈潤,素輝匝地,大地與蒼生安寧如夢。暮春的空氣中彌漫了濃釅的花香,她迷失其間。
        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想我麽?他打破她柔和清淡的世界,毛糙糙說。
        她惱他的打擾,沒好氣地說:我的世界不歡迎你。
        他自顧躺她身邊,說:我沒打算進入你的世界,此地不是你的,你躺得我也躺得。
        她想爬起走人,但月光實在太過溫柔,她一時懶惰,也不搭理他,閉上眼繼續自己慢無目的的遐思。她從宇宙的無邊無際想到人生的無常,想到詩歌想到陶淵明……
        睜開眼睛,發現他正趴著,一瞬不瞬地看她。挨得很近,她能聞到他身上幹爽清涼的體味,聽到他微微抽動的呼吸聲,他的五官很俊朗,眼睛很亮,像今晚上的月亮,她的臉驀地燒起來,連忙別到一邊,這時聽到他說:你好美。她燒得更厲害,忙爬起來要走,猝然撞到了他的臉,他的唇印在她的臉上,很燙,瞬即移至她唇上。她心跳加速,腦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反應,怔忡間發現已被他抱住,重新壓到草上,他的舌在深入,但他顯然也毫無經驗,在她口腔摸索實驗,她呆一陣後,推他,成功推掉,而後拔腳狂奔,好久好久,才停下,發現心仍突突跳個不停,手摁心上,卻壓不住。怎麽回事呢?她和他不算熟,什麽都不是,可是卻吻了。她一直覺得初吻很神聖,她要將之給自己的愛人,但是卻胡裏糊塗的失去了,該憤怒麽,但內心隱然有些甜蜜,大概是虛榮吧,丟在這個人手裏似乎也不算太壞,那些女生要知道了恐怕會羨慕得將她劈死。當下,取出紙巾擦擦嘴,釋然。
        半夜三更接到他的電話。他說:蘇西,做我女朋友,我喜歡你,想與你交往。
        她愣住,半晌說:是對我說嗎?
        他有點急,說:廢話,除了你誰叫蘇西,除了你,誰能奪走我的初吻。
        他也是第一次,她莫名有些開心,但是——做他女朋友,她想也沒想過,不敢想,也沒心思想,家裏的事情一團糟,她隻忙著打工貼補家用,況且她一直不喜歡這類花花公子的人物,他的身邊據傳聞總有女孩等著排隊為他洗衣服,暗戀的人更多了去,她寢室就有兩個,每天晚上都要聽她們無比仰慕恨不得流口水地談千禾怎樣怎樣,聽得都有些膩。便巧笑道:我以為我耳朵有問題。如果不是,那就是你喝醉了說胡話,再不是,就是今天心血來潮,找我消遣。好了,就當你沒說,我沒聽。就這樣。掛電話。
        你習慣拒絕我。千禾沉浸在回憶中,說,我記得你當時說,就當你沒說,我沒聽。哦,你不知道,我向你表白要積多少勇氣,彷徨到深夜,結果話剛出口就被拒絕,我消沉了好幾個禮拜,差點要去剃個光頭明誌。
        哦,怎麽不剃?蘇西似無比神往,遐想道,剃後在光禿禿的腦門上寫非蘇西不娶,那多有個性。忽又搖頭笑道,不行不行,我會被別人追殺的。圍你轉的女孩實在太多也。
        千禾無奈地笑笑,說:可是我的魅力你好像看不見。
        哦,蘇西突然大叫起來,停車停車,我家過了。
        千禾在邊沿停下車,蘇西奪門而逃,千禾抓住她,說:不打算邀我進去是吧?那至少留我一個電話。
        這個——蘇西吞吐了一陣,說:不瞞你說,我住的地方還未安電話,手機,我一直沒配,因為用不著。
        單位電話呢?推三阻四,又想將我從你生命中推出去對吧?千禾的臉有點嚴肅。
        蘇西說真不是,單位電話,我還沒背出來。我記性一直不大好。
        千禾臉上閃出無奈的苦笑,問:有沒有筆?
        蘇西在包裏翻了半天,摸出一隻筆遞給他。千禾說:伸出手。
        蘇西說做什麽。
        千禾毫不客氣抓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寫上他的手機號碼,蘇西覺得手心有些麻酥酥的癢,便縮。千禾死死抓住,說:老實點。我的私人電話。很多人想要都要不著。我現在巴巴貼著給你。蘇西說:我賣給狗仔隊好了。千禾說:你敢。而後又給她一張名片,說,公司電話、經紀人電話,必要時候也找得到我。期待你的電話。這幾年,我真的時不時想起你。另外,回去做飯前把號碼先抄下來,而不是直接洗掉,否則我會很傷心,不過,我好像已看到這一幕。
        是嗎?蘇西有些呆愣,她拿不準自己會不會直接洗掉,千禾卻已開始玩她的手,將她的手包裹在他的手中,說:這麽小。她臉一紅,抽掉。再見都沒說,蹦跳著回家。開門進屋,才發現,菜和雞蛋落千禾車上,雖然隻有5塊錢的東西,仍令她悔得腸子都青了。遇到千禾總是很倒黴,屢試不爽。心情鬱悶的結果,就是她用急流將那一溜數字毫不遲疑地衝掉了。
2第一次遇到千禾,是在去食堂的路上。周末的清晨,大家都賴床,隻蘇西起得早,於是打全寢室早餐的重任就落在她身上。
        蘇西打了兩大盆粥,5個包子,3個茶葉蛋,兩手塞得滿滿的。因為擔心粥晃出來,她隻能盯著盆戰戰兢兢走路。挪到海報欄前,斜地裏突然竄出輛自行車,蘇西連忙避開,手一抖,粥盆和包子全傾覆到地上。滿地狼籍,蘇西顧不上罵人,連忙去收拾殘跡,將粥一點點捧入飯盆,欲扔垃圾筒。這時有人蹲下身幫忙。蘇西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很陽光的麵容,的確很陽光,清晨的半打陽光斜飛在他側臉,使他看起來分外明媚。
        男孩顯然是肇事者,自行車就停在他身後。但是他的臉看上去毫無愧疚,嘴角若隱若現藏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自第一眼見千禾,蘇西就覺得他的笑有幾分油滑。
        他將幾個包子扔到她飯盆裏,說:你看起來挺瘦的,吃得倒不少。
        蘇西臉一紅,瞪他一眼,說:關你什麽事。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又自顧自說:也是,你看上去跟黃豆芽似的,營養極度不良,正該多吃點。奪過她手裏的盆子去倒入剩菜桶,他站起的時候,蘇西發現他的腿很長。
        蘇西也慢慢地過去,將飯盆洗幹淨,給他。他去打飯。不久出來,蘇西去接。說:我不謝了,因為,你應該做的。
        他笑,說:原來在你眼裏這是應該的。我還以為在做好事呢。你就這樣走麽?不怕再撞一下什麽的。我好人做到底,幫你拿回去。
        蘇西摸了摸盆子,此次的粥的確更燙了些,遂仰臉粲然笑道:好啊,我一般不拒絕好意。
        一人端一盆粥去宿舍樓。蘇西外拿包子,雞蛋,男孩另手推車。
        很快到宿舍樓下,男孩說:你是中文係的啊。
        蘇西沒回答,小心地接過粥,說:這回我謝你,因為不是你應該做的。
        他眯著眼說小心點,我的意思是爬樓梯的時候,我好像已經看到你摔倒了。很難看的姿勢。
        蘇西眥牙笑笑,說:積點口德,這樣的祝福可不太好。
        但是真的,不知為什麽,爬樓梯的時候,盡管很小心,她還是趔趄了一下,盆裏的粥潑出一半,便覺得那男孩似乎有點巫術。
        第二次遇他,是被室友小潮拉去四川北路逛街,在沙丁魚罐頭一樣的139路車裏。人實在多,擠吧擠吧,小潮也不知被擠到哪裏去了。蘇西在車裏的情形也不太妙,前後均無扶手,人是懸空狀態,幸好左右都是人,正好把她夾住。正是下班高峰,車停停走走,開得費勁無比。突然一個急刹車,蘇西重心不穩,猝然向後倒去,有人扶住她,待蘇西立穩後,才放手。蘇西說,謝謝。抬起頭,撞上了一個似乎有點熟悉的略帶嘲諷的笑。還在記憶裏搜捕是誰時,那人開口了:我不介意做你的扶手。這樣的語氣立即令蘇西茅塞頓開,連忙撇過頭,說:多謝。我不習慣摸人柱。男孩揚眉笑:人柱粗壯結實,靈敏性也高,可以自由彎曲,很適合你。你一定用的著。蘇西不搭理他。但是,果然又是一個急刹車,她在倉促中真的抓了他的胳膊。他便無聲的大笑。很得意。蘇西氣得恨不得掐他一把。但還是將手放下了。別過身,想擠到別的地方去,但這時,他居然圈住她,為她擋起人潮。他的手不唐突,隻是很輕的碰著她,她略有局促,但很快安定下來,在他圈起的那方天地,似乎可以聞到他獨有的清涼氣息,聽到他有節奏的心跳,便感覺外麵的喧囂實在與她或者說他們沒有關係。
        他低著頭,一直在看她,良久問:去哪裏?
        她說:四川北路。
        他說:去做什麽?
        她說:幹嗎要告訴你。
        他說:脾氣很大,有難以啟齒的秘密自然可以不說。
        她臉一紅,說:你說話怎麽這麽難聽。
        他一臉無辜,說:有嗎,沒有吧,別人都說我聲音充滿磁性。
        她平素一直覺得自己屬於靈牙利齒那種,可在他麵前卻居然笨嘴拙舌無法成言。便不理他。怔怔期望車站趕快到。
        他繼續問:你叫什麽名字。
        她不答。
        他說:你不說我就不會知道嗎?
        她依舊不言語。卻不知為什麽,心跳得很快,大概是平素第一次與男孩挨這麽近。
        晚上,宿舍裏夜談,蘇西經常會聽室友談起一個名字:千禾。真是一個怪名字。蘇西當時唯一的感慨,其餘的,譬如在別人嘴中,他如何俊逸灑脫,如何才華橫溢,統統過濾掉了,這類男子是上天的寵兒,卻與她蘇西隔得足夠遠。蘇西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女子,不切實際的夢她不太敢做。雖然也正處於夢幻般的豆蔻年華。
        家在農村,靠一畝半田生活。高三的時候,父親承包了魚塘,家境才有所好轉。過年的時候,她和媽媽偎在床上數一年的收成,將鈔票點得嘩嘩響,那感覺真的很幸福。
        媽媽說:小西,你爸爸有關節炎,等你工作了,你爸爸就可以不做事了。
        蘇西恩一聲,說:我要賺很多錢,買很大的樓房,我們一家要永遠幸福快樂。爸爸的關節炎是守魚塘落下的病根,大冬天的,就住一個小棚子,北風呼呼往裏冒,再卷緊棉被也不頂用。趕上有人偷魚,被子一掀,衣服來不及穿就往出跑。常年累月骨頭就凍結了,一到陰濕天就森森的疼。媽媽也很辛苦,一個女人家在地裏幹男人的活,春天插秧,夏天蓐草,灑農藥,秋收更忙。料理得死去活來,交掉各種稅,所剩無己。然而那個時候,雖然辛苦,一家人關愛體貼,日子也很溫馨。
        蘇西以文科第一的成績考上了上海的大學。成了村子裏的驕傲。蘇西至今能記得,雖然家裏很拮據,父母還是置辦了三桌酒席,請了老師和鄰居。爸爸喝醉了,逢人就說,他的女兒有出息,給祖宗貼金。蘇西拉住父親,看父親醉眼中的幸福,也覺得很幸福,自己能成為父母的驕傲那真好。她發誓一直要成為家裏的驕傲。那樣的滿足感是金錢無法比擬的。
        上大學後,她開始打工。家教、發傳單,超市收銀員,什麽都做,為了自己的學費和貼補家用。打工之外的時間全用來學習,她要爭取全額獎學金減輕家裏的負擔。生活很忙碌,對她來說,每一點時間都要花在有用的地方,風花雪月,她還不敢去想。所以,即使麵對這個與她算比較有緣的男孩子她也沒有多餘的心思。
        第三次見到千禾,依然很倒黴。
        她偶爾經過籃球場,看到兩隊人在打籃球,周圍圍滿圍觀的人群。其中有個男孩特別惹眼,姿勢很漂亮,他投籃的時候,總有女生尖叫喝彩。正是黃昏時分,暖暖的夕陽將球場照得如油畫般濃墨重彩,那幾個跳躍的人,像剪紙一般具有藝術氣息,蘇西想,運動的男孩還真的很好看,怪不得有那麽多的女生癡迷。不由放慢腳步,在外沿看。但她的好心情沒維持多久,老天似乎存心作弄她,居然飛出一個球,直直彈在她的腦門上。疼得很,蘇西揉住額,眼淚都差點出來。但不能這麽失態,蘇西撫了額跑。卻有人跑出來了,長手長腿,鹿一樣,很快竄到她麵前,架住她,說:疼嗎?蘇西定睛,看到那個男孩,忍不住輕呼:怎麽碰到你我就倒黴。他笑,說:不如說是緣分。撫她的額,說:都腫了。他的手輕輕柔柔,令她不由倒抽一口涼氣。想到眾目睽睽,連忙避到一邊,倉促說:我沒事我走了。他說:是特意來看我打球的嗎?蘇西抿嘴笑,說:別自我感覺良好了,偶爾路過。他說:蘇西,我叫千禾。
        蘇西怔一下,他真的打聽到她的名字。
        蘇西,你的名字很好聽。蘇西蘇西蘇西……百叫不厭。他說得像夢囈。
        蘇西嘴慢慢張大,不能明白他這樣叫她什麽意思,看他臉,似笑非笑,她立刻分辨出一種捉弄的成分。連忙跑走。跑一陣,才恍過神,這個人居然就是千禾,那個日日要在寢室女友嘴中出現的名字。
        千禾,真的是很怪的名字。她又想。
        晚上,遭到室友的圍攻,說:都看到千禾同你說話了,對你好像很溫柔,你們什麽時候好的啊,看你平時悶聲不響,原來都在暗地裏下工夫啊。
        蘇西訥訥,說:沒有,我跟他不熟的,真的什麽事都沒有。
        別裝了嗎?你能否認你喜歡他。
        我,真的沒感覺。無所謂喜不喜歡。
        小潮解圍,說,看來好像是真的,那個球怎麽不飛到我頭上,千禾要這樣溫柔地與我說話,死了也願意啊。
        哎,很疼的啊。我可不想被砸。蘇西咕噥。
        真的,千禾對蘇西的人生來說,無所謂好,無所謂不好,蘇西一直沒想過要與他有什麽牽扯>退闥?蛩?戇住?br />
        他也許在她人生不適合的時間出現了,她不需要戀愛,所以抹掉了原本也許可以發展的戀情。
        5年後重遇千禾,同樣,不算什麽壞事也不算什麽好事,他這個人,不能掀起她心底的波瀾。她從未愛過他。如果說愛,她的內心倒是有一份隱秘的傷痛。但是此刻,她不願倒起,因為知道自己還未堅強到能夠坦然麵對。她已經聽到傷口噠噠碎裂的聲音。連忙去取方便麵,煮了吃。心靈消化不了的東西用胃來消化,她相信這句話。
        吃一半的時候,手機響。她不算對千禾說謊,因為手機不是她的。那個埋藏在心裏的人留給她的,她作紀念。
        是父親打來的。小西——
        隻要是父親的電話,蘇西的心都止不住要跳到嗓子口。
        小西,你有沒有錢?
        蘇西的心立刻滲出一股涼意,絕望道:爸,你又去賭了?叫你不要賭的,媽怎麽死的你忘了嗎?你發過誓的,我們原本幸福的家就是被你葬送的。
        小西,我一時手癢,隻想就玩一把的。
        你是玩一把嗎?他們都是騙子你不知道嗎?
        我保證下次不玩就是了。
        你說過多少遍了,我能再信你嗎?爸,我不會管你。媽走後,我的心也死了。
        小西,爸爸很可憐,他們一直在追我,打我,你回來看看,爸爸身上都是傷。沒有一處是好皮膚。
        蘇西想象父親全身潰爛的樣子,終於無法鐵石心腸,說:多少錢。
        那個——父親吞吐,而後道,有,有30萬。其實沒那麽多,他們借我的高利貸,我保證以後再不賭了。
        30萬,蘇西快虛脫,說:爸,賣了我也沒這麽多。你叫我怎麽弄,我這裏隻有1萬,可以給你。
        小西,你幫爸爸想想辦法,否則爸爸會死的。小西——
        蘇西掛電話,全身冰涼。怎麽辦?坐視不理嗎?畢竟是自己的爸爸,而且她知道那幫人,跟黑道有勾結,爸爸真的有可能會被逼死的。但是,30萬,不是小數目,她借也借不來。蘇西咬唇,對著麵前的半碗麵發呆。一陣後,她起來翻通訊錄,去年,剛借過錢為父親還掉10萬的債,讓父親立下字據的,但是有什麽用。如今,10萬的債尚未清掉,30萬又出現了,能借的人早都借過了,再也無法借了。怎麽辦?
        有一瞬,她都想去出賣自己。但是又苦笑了,她又能值多少錢。
        將通訊錄扔包裏,又去掏錢包,摸了半天,又摸出一身冷汗,錢包居然不見了,真正是禍不單行。
        她將包裏的東西全部倒出來,最後絕望了,錢包被偷了。有可能是在賣菜的時候被偷的。裏麵雖然隻有300塊錢,可對她來說是一個月的生活費。
        腦子裏什麽念頭都沒有,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會噎死。她唯能做的就是嘲諷的笑笑,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天無絕人之路,而後再擠擠腦漿,看看有無應對措施。可這回真的什麽招都想不出來。
        蘇西蹲下身,將東西一件件往包裏塞,突然就拾起了一張名片,千禾給的。腦子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可以問他借,他好像很發達的樣子,可是,自己用什麽還?30萬,她要積到什麽時候?他會怎麽看她?5年後初見麵就問他要錢。
        不要想這些了,人都逼到這份上,還要自尊做什麽,就厚顏無恥一些吧,心裏有個聲音呐喊,如果他想要她的身體,就給他。就當是交易。
        蘇西覺得自己很無恥,拿了名片忍受了心靈長時間的交戰後,才抖抖索索撥電話。撥的是千禾經紀人徐天藍的電話。
        你好。哪位?是位女士,聲音很甜美。
        蘇西愣了一下,說:我想找千禾。
        什麽事麽?
        我,你能不能將他的電話告訴我,他抄給我的電話我不慎弄丟了。我有急事找他。
        對不起。對方禮貌的回絕。可能打著各種名目索要千禾電話的人很多,蘇西真的很後悔將那號衝掉了。
        等一下,在對方要掛電話之前,蘇西說,你告訴他我叫蘇西,我找他。就打你手機上的電話。
        蘇西不知道這個徐天藍會不會轉告千禾,至於千禾會不會回過來,她更加沒把握。她的心裏壓了塊石頭似的,沉得她喘不過氣來。這樣的日子,她過了幾年?她真的不願再過下去。
        忽然憤恨起來。
        是的,曾經有個人跟她一起分擔憂愁與重壓,但是在她人生最困窘的時候,卻悄然離開。落井下石,她想這個成語,他不是那樣的人,但是,他真的走了,走得沒有一絲痕跡。她不知道自己可以相信什麽,坦率的眼神,真誠的關心,身體的溫暖,這些都可以是假的,她能信什麽?
        她的心又開始痛。她不能再想。那塊地方,她還是不能去碰。好吧,蘇西,這世界隻有自己是靠得住的,你可以的,我要你一步步撐下去。
        蘇西吃了片止痛藥,倒在床上睡去。
        半夜三更,被電話吵醒的。
        蘇西聽手機樂音在空洞黑暗的房間裏唱響的時候,心莫名的慌亂,她知道是千禾打過來了,她要與他進行一場艱難的對話,不要自尊,要交易。她難以啟齒,但是卻必須去說。
        她定了定神,去接。
        他說:真的直接把我的號碼衝掉了。說得很淡。
        她說對不起。
        他說:什麽事?
        她頓了頓,說:可以拒絕。
        他說:我有評判標準。
        她說:我家裏出了點事,我想問你借錢。
        他沒有說話。她說:很突然吧,或者覺得我這人很無恥。沒關係的,我說可以拒絕。問你借是因為我正好走投無路,碰巧你正好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出現,又碰巧你看上去很有錢。
        他說:多少?
        她咬咬牙,說:30萬,很多吧。我會想辦法還你的。
        他笑,說:不算多。待會我叫我經紀人與你聯係,你把帳號告訴她。
        她一時很驚訝這麽利索就談好,吞吐說:你,不擔心我還不起嗎?
        他說:我沒指望你還。我不希望我喜歡的女人為錢這種東西焦頭爛額。
        她心一緊。而後訥訥說:我真的會還你的。請你相信我,隻是需要的時間長一些。
        他說:現在還吧。
        啊?蘇西一驚。
        他說:我睡不著覺,你過來。
        蘇西想,還是要付出代價的。心裏就有點涼。但還是說好。
        蘇西略微收拾了一下自己,打車過去。
        5月的夜,很溫熱,車窗開著,有風呼呼灌進來,牽動起蘇西的發絲,風很纏綿,人卻很死寂,蘇西蜷縮在車中,無助地看遠處星星點點的霓虹。
        到千禾的住處,花了一個小時,那是位於郊區的一處別墅。蘇西按門鈴的時候,發現手在顫抖。
        門很快開了,自動的。蘇西先置身於一個蔥鬱的花園中,有一條鵝卵石小徑通向深處。蘇西有陣忐忑。停頓了很久才慢慢挪步。
        路旁均有很漂亮的歐式燈柱,散發出螢火蟲一樣暗淡的光芒,樹林裏有蟲子呢喃,遠遠的似還能聽到流水潺潺,蛙鳴陣陣。千禾是真的有錢。蘇西想,30萬對他小意思了。他選擇唱歌,的確是滿有眼光的,比搞科研好吧。
        走一陣,抬頭看到一幢白色歐式小樓,門口躺椅上盛著千禾,他像一尾魚一樣,悠哉遊哉地享受月光。富人才能享受到的郊區的月光。因為在富人的庭院裏,那月亮也似乎分外豐腴。蘇西順著千禾的目光看了眼月亮,不喜歡,她覺得太臃腫,也許清寒一些的月牙更適合她的心境。
        “我終於了解一句話,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要不是你欠我,打死你也不會找我。”千禾說。蘇西聽上去有幾分嘲諷。
        她站在他麵前,說:不至於現在才明白。本來就是這樣。
        他說:坐。喝一點酒?
        她注意到旁邊幾上有一瓶紅酒和兩個酒杯,她想是不是做那件事之前都是要喝一點的,醉了沒有心靈的做比心靈清醒著屈辱不堪地做好吧。當下,將兩酒杯斟上。自己坐一邊。與他碰過,喝。
        她不會喝酒。卻很想喝。
        千禾看著月說:這個地方,我很少來,隻是因為今天見到你,才想到這個地方來看看月亮。不過月亮再好,也不是當年的月亮。
        當年的月亮對我來說也沒什麽特殊意義。蘇西說。
        千禾道:當然,你從沒介意過我。那次演出你來了嗎?
        蘇西沒說話。她記得那次。他打電話告訴她他在禮堂有一個演出。請她務必參加。她直接回他不去。他說:對我來說很重要。
        她真的沒打算去。晚上在圖書館看書時,卻有些心神不寧,看不進字。忽然意識到是惦記那場音樂會,他的畢業演出。他希望她去。
        她還是收拾書本去了。正是盛夏,天氣極端悶熱,她紮進禮堂,發現裏麵圍滿了人,她擠在最後一排,卻根本看不見台上的人。隻能聽到強烈刺耳的搖滾樂,不是她喜歡的,她準備走。那歌卻正好停了,有人說話,她辨出是千禾的聲音,他說:下麵這首歌,是我新寫的,送給我喜歡的女孩,我不知道她來了沒有,大概沒有來,我喜歡她她卻從不給我機會,很無奈,希望她聽到,因為這首歌很美,我怕,畢業後我不再有心思用這樣單純美好的心情去織一首歌。
        蘇西的心莫名地跳了跳。千禾在彈鋼琴,流水一樣錯落的音符飛起,像鳥一樣齊齊飛向蘇西,在如水的音樂中,千禾唱歌。一首抒情慢歌,很適合飛翔,很適合做夢,很適合遐想。蘇西有點醉。直到雷鳴般的掌聲響起的時候,蘇西才想:別做夢,也許他是唱給別人聽的。便擠出人群走了。
        蘇西低頭沒有說話。
        千禾笑笑,說:沒有是吧。我知道你不會去的。我真的不再有那樣純真的心思了。這幾年聲色犬馬,想起以前我曾經很純的動過心,真的像做夢。如今,你就在我身邊,我們的距離卻更遠了,不,或許,我們從來沒近過。
        蘇西笑,說:這話說得不錯,千大人,年輕時迷醉愛情而不是愛人。現在的我或者當年的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我。不過,沒關係,沒有過去,更適合現在我們的狀態。
        千禾也淡淡笑,扭頭看蘇西,說:斬釘截鐵是你一貫的風格。你一句話,就顛覆掉我們所有的愛,或者說,我的全部的愛和思念。
        蘇西喝酒,目光迷離。想:真的,不要對我說感情。以前我不想愛,現在不敢愛。愛在我生命中大概是缺席的。
        蘇西喝得半醉,扶把手上睡覺。
        千禾站起來,說:會著涼的,進房間睡吧。
        蘇西打個激靈,默默想:應該進入正題了。遂站起,進屋,說:我可以衝個澡嗎?千禾點頭,遞給她一身他的睡衣。蘇西在水中衝刷的時候,忽然覺得很倦殆。對自己。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麽看重貞操,為什麽要這樣沉重,處理掉也許更好,像她這種地位與身份,這種東西有什麽意義,能換些實際的也許更好。這樣想,卻還是擺不脫沉重。
        她出去時,千禾在另一處已衝好,坐沙發裏,有點肆無忌憚地看她。
        她說:睡哪裏?
        他指了指一個房間,而後說:你穿我的衣服很好看。
        蘇西看自己,很寬大的衣服,長及膝,所以她長褲都沒穿。因為實在太長。又想反正要脫的,何必費那事。她垂頭,看自己的腳,腳在無措地磨著地板,她知道自己很慌亂。
        去睡吧。他說。蘇西抬起頭,很驚訝,說:你睡哪裏?
        他不懷好意地說:需要我?
        蘇西一時滿麵通紅。迅速奔到自己房間。聽身後千禾說:你臉紅真的很好看。
        蘇西躺到床上的時候,有些丈二摸不著頭腦。他不是明白說讓她來還債的嗎?他什麽意思?又對自己說:不進行這樣的交易不更好?又想:早晚要還,他是不是等自己主動。心裏忐忑不安。透過虛掩的門,看到千禾依然在喝酒。大約一個鍾點後,他才進入自己的房間。
        蘇西又交戰了一陣,決定明擺著去問他,雖然有些害羞。但是,她更不喜歡自己無頭蒼蠅一樣猜忌,做就做,不做就不做,簡單一些不更好。
        她起身,敲他的房門。他打開。
        她垂著頭。
        他嘲諷:投懷送抱嗎?為那點錢。
        她抬起頭,說:先生,不需要麽?你不是召我來陪你的嗎?
        他笑,說:蘇西,不要輕賤自己,你難道隻值30萬。
        哦,她說,30萬是高估我了。先生覺得我值我很高興。
        他猛然把她擁到懷中,將臉埋進她的發絲,說:蘇西,我真的很想你,讓我聞聞你的味道。很貪婪地聞。蘇西以為要開始了,他卻說:蘇西,我希望得到你的心,而不是身體。欠著吧,如果,我得不到你的心,我會要你的身體。欠著,隻有欠著,你才會留在我身邊。
        蘇西怔忡。
        千禾捋捋她的發絲,說:去睡吧,不要讓錢成為你的負擔,在我這裏,它不算什麽,以後,你也用不著把它當作什麽。
3蘇西美美地睡了一覺。陽光照得滿室生輝時,才猛地意識到還要上班,連忙彈跳起來,換好衣服,出去時,看到千禾倚在落地窗前喝茶。陽光跳在他身上,他的發絲、眼睛有亮晶晶的光澤。聽到聲響,他回過身,說:吃點早餐。
        哦,不了,我還要上班。蘇西衝進衛生間,倉促洗漱一番,出來時,發現千禾已換好衣服。千禾說:我送你。
        不用,太麻煩了。蘇西說。
        不麻煩。走吧。千禾說著,進廚房拿了牛奶和麵包出來,將食物拋到蘇西手中,說:車裏吃吧。蘇西愣愣想,他的心還滿細的。
        千禾的車庫停了三輛車,一輛是跑車,一輛越野車,一輛是他經常開的奧迪。
        蘇西咬幾口麵包,說:你挺奢侈的。
        千禾淡淡說:賺錢容易。
        蘇西說:想不到你也挺俗的,哪行賺錢多就做哪行。
        千禾說也不是,當初懷揣音樂夢想。隻是,你也知道,社會就是一趟混水,一切以金錢為轉移,沒有利益,沒人幫你做音樂。妥協。金錢是唯一的刺激,隻是現在刺激不了我。你呢?做什麽?
        我?蘇西啞然失笑,我活著,一切為了謀生。說起來,早就磨光了夢想。
        “我記得你喜歡寫小說。”
        “你還記得我都忘了。是的,小說,總是在最不可能的時候想寫,加班的時候,找工作的時候,真想不顧一切埋頭寫,有時候人物都在眼前活起來了,但還是隻能看他們一個個死去。我要生活的,養活我的家人,還家裏的債務。”
        我希望你寫作。千禾簡淡卻有力地說。蘇西一怔,被麵包噎了一下。
        千禾說:也許你會抗拒我,但我想我有這個能力讓你為夢想而活。
        什麽?蘇西不懂。
        千禾說:我需要一個助理,生活助理,我可以支你薪資,你幫我料理私事,活不多,其餘時間,你可以寫作。我的夢荒廢了,我不希望你荒掉。蘇西,你有這個能力。
        哦。那個。蘇西的心慢慢濕潤。迅即地湧出暖流,她的被沙子埋藏的理想,居然是由這個她不在意的人挖起,讓她看到閃光的一麵。理想,真的,她不是沒有理想的人,她也憎厭麵目模糊的空心生活。但是,憑什麽,千禾憑什麽支援她,他能得到什麽好處?
        千禾看她一眼,說:你目前的工作,我不問,我也知道不會如意。你告訴我,你家裏出了什麽事,我希望幫你解決掉一切後顧之憂。
        蘇西連忙搖頭,說:千禾,我不能靠你,我的生活應該由我去創造。
        千禾笑一笑,說:有自尊是好事,但是你知道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公平的,出身不公平,遭遇不公平,你是要默默忍受命運的撥弄,還是去抓住機會,無論什麽機會,也許你覺得不齒,該抓住就要抓住,隻要結果。有了結果,途徑不重要。
        千禾——蘇西想了想,說:我的確對我的生活很不滿意,父親一直戒不了賭,債台高築,母親不堪忍受自殺了,我混得蓬頭垢麵,竭力想賺錢,卻賺不了。在北京流浪。隻是心態還好吧,否則怕活不下去。
        “為什麽來了北京?我以前向你的同學打聽過,他們說你在上海。”
        “想和朋友創業來著,沒那本事。投入的錢打了水漂,幸好不多。我們學文的,找工作倒不困難,隻是薪酬很低。我目前做出版工作。其實也就是做做校對。很機械的。但好像也挺適合我。”
        千禾點點頭,說:那就考慮我的提議。
        蘇西說:自私一點的話,我毫不客氣就同意了。隻是,為什麽,要幫我?我知道你是幫我,你其實不需要助理。
        千禾說:我愛你。曾經愛過。現在,看到你,我心裏依舊有火。
        蘇西笑一笑說:可是隻有愛我不能給你。我不會再愛的。
        是嗎?千禾說,我想試試。以前你沒給我機會。從現在開始我會把握機會。
        蘇西又笑一笑,笑得有點惘然。
        如果可以,她真的願意去愛千禾。如果時光重流,她真的希望能在大學時期展開一段愛情。因為千禾很值得。不是因為他幫她,而是,她知道他是有夢想的人。
        但是,沒有辦法的,她心裏有人,根深蒂固的一個人,忘不了,抹不掉,雖然時間已過了三年。
        她發現自己的心又有撕扯般的疼痛。
        徐天藍很快就將錢打進了她的戶頭。蘇西決定回老家一趟。她不知道勸戒他的父親還有沒有用,反正有用無用作為子女還是得說。
        她去向主任請假。
        主任是位進入更年期的女性,脾氣很暴躁。她當即拒絕,說:沒看目前工作都排滿了嗎?蘇西說,我隻多請一天,其他利用雙休日。主任道:雙休日?任務完不成,哪裏有雙休日,這個禮拜都要加班的。
        蘇西繼續磨:我年假沒休。上幾個月也一直加班,還沒倒休。騰一點完全可以的。
        主任發火了,說:什麽叫敬業懂不懂,你來這個公司也沒多長時間,怎麽老提休息呢。
        蘇西想,我哪裏老提。
        主任繼續道:看你有經驗,給你的工資是你們那批人中最高的,知足一點,做個表率吧。
        蘇西無話可說。回去的時候,突然想,自己天天磨在這份無趣的工作中,完全沒有自我,連自由支配的時間都沒有,有什麽意思。辭了吧。
        一時衝動。當然也不全部是衝動。因為有千禾的允諾保底,第二天,蘇西就奢侈地睡到自然醒,醒後,在明晃晃的陽光中給主任打電話,很理直氣壯地說:我要辭職。
        主任愣了下,愣完後,冷淡地說:好。
        是的,沒有哪個公司會把你當回事,你又不是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蘇西下午去公司辦理手續,而後買票回家。
        家裏的老屋在一溜簇新的樓房中顯得很突兀。蘇西一步步挪向家時,心裏又劃出一圈圈漣漪,這個家或許已經不能稱為家,它失去了家的內涵,可是,曾經,她的家在這個村子裏不算破敗,一家人相信辛勤的勞動可以創造未來,可是一步走錯,就被時光遠遠拋到後麵了;曾經她是這個村子的驕傲,她也幻想用知識改變家人的境遇,然而現在,她對命運無能為力,高考狀元的光輝頭銜早就黯然失色,她賺的錢甚至不及初中未畢業就去做生意的堂姐。
        這個時代是用金錢衡量人的價值的,她知道自己走進這個村子,就像風吹落葉一樣無聲無息,沒人會用早幾年驚羨的目光對她喊,大學生回來了。
        蘇西在屋前老槐樹下靜靜站了會,隻有這棵樹是包容的,看慣了人世浮沉,百年興衰對它來說也隻是雲煙。
        蘇西推門進屋,雖然早有預料,屋裏的情形還是令她大吃一驚。
        父親躺在一堆柴草上哼哼唧唧,柴草上凝滿已經幹涸的血跡,父親的衣服褲子上也是斑斑點點陳舊的血,蘇西心頭一熱,眼淚洶湧,撲到父親身邊,說:怎麽會這樣,那幫人這麽狠哪。家裏的床呢,被子呢,都沒有了嗎?
        小西。父親肮髒的臉上出現一絲尷尬,他訥訥說,對不起,都搬走了。
        蘇西來不及多問,扶起父親,說:去醫院。
        父親的腿大概都被打折了,竟是寸步難移。蘇西連忙去隔壁叫鄰居阿輝幫忙扶到三輪車上,送去鎮上的醫院。
        也算萬幸,腿骨居然還能接好,身上的傷口雖然化膿但也未引起破傷風。蘇西給父親換了身衣服,在鎮上的旅館開了房間。
        蘇西送阿輝。阿輝說:我叔前幾天被打得很厲害,沒人敢上去勸。那幫人很凶蠻,據說連槍也有,其實不怪你爸,他不想去賭的,是被逼的,人家欺負他好說話。
        蘇西點點頭,說:我明白,謝謝你,我知道柴草是你家抱過去的,一日幾餐的飯,也是你們送的,否則我爸估計。
        帶他走吧。阿輝說。
        蘇西說我會的。
        回房間,看到父親麵朝牆壁躺床上,從聳動的肩頭可以看出他在竭力壓製住哭泣。
        哭泣,真的,這個不會哭泣的男人,現在已經把哭泣當作家常便飯。他終於軟弱下來,在一個家走向破敗以後。可是,哭有什麽用,蘇西甚至不能相信父親眼淚的真誠。好幾次了,他對她哭,說再也不去了,可是總是食言,就像一個小孩一樣健忘。
        蘇西坐在床邊垂頭,她很難過,但是沒有眼淚,她的眼淚早就流光了,她早就覺得自己是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還頑強地活著,隻是不甘。
        過一陣,蘇西掏出紙巾,去擦父親的眼淚。
        父親轉過身,說:小西,相信我,沒有下次,如果有,我先去死。
        蘇西說:不會有,你跟我去北京,換個環境,我們重新開始。
        父親遲疑說:他們會追到北京,我怕會連累你。
        蘇西慘淡的笑,說:不要怕,我借到錢了。
        父親嘴巴和眼睛睜大,顯然極度吃驚。過會,顫抖地說:怎麽,怎麽借的。
        蘇西想了想,說:很簡單,我把自己賣了。
        父親的眼神一瞬很惶恐,嘴唇哆嗦個不停。蘇西有一瞬不想騙他,但還是漠然說:你女兒能賣到30萬,你應該知足。
        父親終於嚎啕大哭:都是我害了你,我不是人。他抱著頭,痛苦地弓著身子。蘇西心裏劃過一絲無奈的酸楚。心頭萬般滋味。
        第二天,蘇西去那家地下賭場還錢。將父親的借條要過,再將存折遞過去。而後拿過打火機點著燒掉。燒的時候,很沉重,她不知道這一幕會不會重演,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家像她家一樣家破人亡。
        曾經,她報過警,但是沒有用,阿輝跟她說,賭場主人白道黑道都有人,消息靈通著,逢檢查,就關門大吉。果然消息很靈通,那次報警的結果,就是苦了父親,被亂棍差點打死。蘇西再也不敢做,雖然時代已經進入21世紀,一個文明法製的國家,在窮山溝裏,還是人情大於法,天高皇帝遠。蘇西再也不會那麽愚蠢,跟在學校裏一樣單純無知,相信生活像陽光一樣燦爛。
        父親腿疾無礙後,蘇西買了回京的票。走之前,將房子托付給阿輝,讓他看著合適的就賣掉。再去母親墳上上香。
        5月是個好天氣,天空湛藍,陽光透亮。莊稼地蒼蒼鬱鬱一片生機。母親的墳很淒楚,被荒草淹沒,扒拉了好一陣,才扒出一個小墳堆。
        父親跪在母親墳前,蘇西擺上祭品,點香。在煙霧繚繞中,父女兩人共同緬懷過去的幸福時光。
        然而幸福,實在太遙遠了。蘇西覺得很空。
        在返京的火車上,蘇西收到千禾的電話。
        在哪裏,蘇西?他問。
        火車上,剛回了趟老家。
        那件事,考慮得怎麽樣?
        蘇西停頓了一陣,說:我接受。謝謝你給我機會。
        對方笑,說:是給我機會。我要去趟國外,明天10點前,你能趕到我那裏?
        蘇西算了算時間,火車8點到,應該來得及。便說:好。
        火車一到,蘇西急急將父親安頓到租房,又迅速打車去千禾的別墅。剛到門口,就發現千禾正倚在車身上等她,蘇西下意識看一下表,再5分鍾就要十點。連忙說對不起,你趕時間吧。
        千禾淡淡笑,說:不要緊,錯過班機再搭下班好了。
        那不好。蘇西說,吩咐工作吧。
        千禾說:挺敬業的啊,沒什麽事,幫我料理家,處理信件,其餘時間,你自便。我唯一的要求是,你搬過來住,至少,我希望在我回來的時候能夠看到你。會開車嗎?車子隨便用,鑰匙給你。
        蘇西接過鑰匙,說:就這些活嗎?
        千禾說:嫌少?那給你布置作業,一個月內,寫一個中篇出來。
        蘇西笑笑,說:這個,好吧。
        千禾點頭,說:那我走了,你最好表現得留戀一點。
        蘇西說:那就不要走嘛。
        千禾擁住蘇西,說:吻別可以嗎?
        蘇西掙脫,說:不在我工作範圍內。主人,請自重。
        千禾笑笑,上車走了。
        蘇西穿過小徑去屋裏。在白天,她終於可以看清這座花園式洋房的真麵目。真的很精致,古樹蔥鬱,鮮花繁茂,綠草如茵,很自然,一點都看不出人工斧鑿的痕跡。蘇西尤其喜歡散在草叢中星星點點的野花,像極了家鄉草甸子上的蓬勃的紫雲英。
        沿西班牙風味的小樓穿梭一陣,忽然發現樓後,居然有一條清冽的河,可以遊泳,閑坐著聽聽流水發發呆更是可以。蘇西又禁不住想,千禾真的很有錢。有錢,哎,有錢才可以享受人生。這世間的花花綠綠全是為有錢人準備的。
        站起來往屋裏走,卻在問自己,蘇西,你有了錢怎麽花?我,我先要捐掉一大半,又嘲笑自己,得了,別崇高了,等你有錢了,說不定比人家花得凶呢。又想起《世說新語》上寫石崇王剴鬥富的情景,什麽酒池肉林,什麽夜明珠,珊瑚樹……古往今來,錢都是好東西啊。
        踏進湧滿陽光的樓房,在沙發前的幾上發現有一部手機,下麵壓了張紙。是千禾留的:
        蘇西:手機送給你,我專用,不許將號給別人。24小時開機隨時聽命。
        你臥室抽屜有信用卡和現金,隨便用。
        蘇西想,語氣還挺霸道的,送人東西卻沒有自主支配權,誰要來著。
        正想拿起手機熟悉功能,鈴聲響了。屏幕顯示著千禾的名字。
        蘇西接過,說:查房啊。24小時,還有沒有人身自由。
        千禾說:以為賺錢很容易哪,生活助理,就是一切以我生活愉悅與否做評判標準。
        蘇西說:你脾氣反複無常,我恐怕無法勝任。
        千禾說:我在你麵前向來沒什麽脾氣。
        蘇西說:沒正事,不跟你羅嗦,機場還沒到嗎?
        千禾說:很快。我會盡早回。
        蘇西說:我又不是你老婆,你早晚我才不放在心上。
        千禾說:這話難聽,我不大舒服,準備扣你工資。
        蘇西說:隨便。我掛了,旅途愉快。
機會很好,蘇西的父親腿傷愈後,找到一份養花的工作。工作不算辛苦,就是澆澆花,噴點殺蟲劑,修剪枝條,美中不足的是要住到大棚守著。
        蘇西給父親收拾衣物的時候,有些不舍,父親倒是很高興,說:爸爸正好給你騰地方,這麽大人了,可以談對象了嘛,告訴爸爸有沒有。
        蘇西說:沒有。
        父親道:快點找吧,我女兒又漂亮又能幹,誰娶著才是福氣。
        蘇西撅嘴,說:吹吧。
        父親說:別著急的,一定要找個好人家,否則你媽媽在地下會怪我的。
        談到母親,兩人些微沉默了會。過一會,蘇西才笑著說,爸,不用擔心,無論怎樣,我會快快樂樂地生活。
        送父親去大興花場。在車上,父親忍不住問:你那工作究竟是做什麽的?蘇西知道父親擔心她給別人做二奶什麽的,便老實道:給一個明星做助理,現在那些演員、歌星不都有助理啊,經紀人什麽的,他們忙,很多事要別人處理的。爸,我真沒事,那人對我好著呢。
        那,是男還是女?
        蘇西決定說實話:男的,但以前是一個學校的,很熟,他照顧我。
        “錢,也是問他借的?”
        蘇西不說話。父親也不再問,連連歎氣,好像猜到什麽似的。
        蘇西給父親整好被褥之類的要回,父親才說:爸一定努力工作,我們把錢還掉,你就可以清清白白做人。
        蘇西咬著唇,眼淚都要出來了。
        蘇西的新工作就這樣開始了,應該說,她獲得了有生以來最明媚的時光,在寬敞明亮的房間裏寫作,寫累了做做家務,出去摘些野花野草插插花瓶,黃昏時分在小河邊躺躺,聽著蛙鳴追憶童年印象,沒有衣食之虞,心裏隻有陽光出出進進,溫暖無比,安寧無比。
        在最初的滯澀過去後,寫作終於像一條疏浚的河通暢無比。文字像小鳥如期飛來,靈感的小火花突突亂竄。蘇西在自己的文字裏徜恍迷離,白天黑夜不分彼此。
        這日夜,千禾打來電話,說:我後天就可以回來了。蘇西才悚然一驚,記起自己是此間主人的雇工,不由說:這麽快?
        什麽意思?千禾道,大半個月了,還嫌快?巴不得我不回?
        蘇西吐吐舌頭,陪笑道:哪裏,我恭候主人回來。
        千禾忽然說:這些日子,有沒有想過我?
        蘇西說:要聽真話假話。
        千禾索然道:不用說了。
        蘇西說:很抱歉啊。我掛電話了。
        第二天,便在家裏大掃除。擦玻璃,擦桌椅,按著自己的喜好將屋子重新布局。拾掇當中,倒是發現了很多好玩意,首先,發現千禾曆年出的唱片,當即放了聽,屋子是立體聲環繞,哪個房間都可聽到音樂,有音樂陪伴,幹活更有樂趣。而後又找到千禾的一卷海報,拍得很好,每一張看上去又酷又迷人,蘇西細細審視千禾的五官,忽然笑,說:哦,還從沒注意這家夥這麽好看的,學校裏那幫女孩迷他當初挺納悶現在想想還挺有道理的,自己怎麽蠢得竟看不到,如果回到過去,倒是要好好把他泡一泡。心裏忽然又斜刺出一個聲音,說:現在泡也來得及啊。忽然心裏嚓的一下就死寂。她又想到另一個人了。不能了,她的愛已經付出。什麽叫覆水難收,她總算明白。
        手突然被海報紙劃傷,在抽屜裏找創口貼時,翻到了一楨相片,千禾和一個女孩的合影。女孩子很漂亮,看上去有點熟,似乎也是演藝界人士。女孩依偎在千禾懷裏,看上去很親密。蘇西想:千禾原來也有過戀愛的。又想,沒有才怪,像他那樣的人。反正與你無關。就高高興興把相片收好。
        陽光甚好。蘇西準備把千禾的被子曬一曬。除開投懷送抱那次,她是第一次進千禾臥室。抱被子的時候,發現床邊櫃上有一片褐色的葉子,起先沒注意,將被子放外麵曬的時候,才猛然記起,是自己無意中送他的。
        社團組織的秋遊。她本不想去,小潮想去,一個人又嫌寂寞,非拉她做伴。正好那陣子無事,就去了。去了後,才發現千禾也在裏頭。恰巧5個男生5個女生,因是爬山,便有意結成一男一女的組合,蘇西記得原本她不是和千禾一組的,好像是一個胖胖的男生,原是要他照顧她的,後來反變成她拖他上山。她拉那胖子爬山的情景還被人拍過照的,人家起過哄,在哄笑中胖子臉紅,而後生長出一汪情愫,她還記得胖子在情人節給她送過花,隻是,下場可想而知。山爬到一半,休息過後再爬,就變成她和千禾了。她還仰頭四望了一陣,說:某某呢?胖子的名字,可惜現在她已回憶不起那個名字。千禾說:爬不動,不打算繼續。蘇西哦一聲,就先行走。千禾說:我幫你拿包。蘇西說沒事。千禾笑著說,看你瘦瘦小小,能量還挺足。蘇西白他一眼,說:同學,我不喜歡聽風涼話。千禾說:不覺得天氣太熱嗎?給你涼快一下。
        蘇西不理他,加快腳步。過一陣,千禾叫:等等,我爬不動,幫幫忙。居然厚顏無恥地伸出手。
        蘇西說:不幫。
        千禾說:怎麽某某你就幫。
        蘇西說:我愛幫誰幫誰。
        千禾說:一個組的怎麽可以窩裏鬥,沒有精誠合作的心態怎麽拿第一啊。
        蘇西轉頭,說:誰跟你窩裏鬥。不過第一我要拿的,聽說可以拿一個床罩。
        哎,拿床罩就這麽興奮,你又不結婚。你結婚我送你全部八件套。
        蘇西說:男人還是話少點好。蘇西又嗖嗖往上竄。千禾不緊不慢地跟上。他的精力實際上很好,後來蘇西的腳步明顯慢下來了,他依舊臉不紅氣不喘,到她身邊,摘下她的背包,自己背上,又拉她的手上。蘇西想縮的,回頭看下麵的女生個個接受男生的幫助,就妥協了,手乖巧地留在千禾手中。隻是一路很沉默。千禾居然也很沉默。不知道是不是被她說的緣故。
        她和千禾真的拿了第一,到頂峰的時候,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那感覺很爽,他們居然興奮得擁抱了一下。也沒覺得不妥。蘇西看到地上有一片還挺好看的紅葉,順手拾起,送給千禾,說:謝謝你的幫助。
        居然,居然千禾保存著。多年之後,蘇西看到這枚已經腐化變成褐色的葉子,心還是動了動,蕩起一圈圈漣漪。
        蘇西捏起葉子打算細審,可是,不知為何,葉子碎裂了。從邊緣開始,碎成一堆渣。蘇西捧著那堆殘渣,有陣子慌亂,怎麽跟千禾交代?轉而又想,反正是自己送的,應該沒關係,大不了再送他一片了。
        可是,情懷是當年的。恐怕,再也送不出那樣的葉片了。便癡呆起來。
        千禾是第二天黃昏時候和他的經紀人徐天藍一起過來的。蘇西站在門口,看到風度翩翩的千禾和美貌絕倫的徐天藍笑語盈盈從小徑分花拂柳般轉出來,像看MV。
        蘇西含了笑,點頭,說:你們回來了。
        哦,蘇西。千禾介紹,這是我的經紀人徐天藍。
        蘇西由衷說:徐小姐真美。
        徐天藍臉上卻有點點冷霜,職業化的笑亦拂不去那層冷。
        “天藍,跟你說過的蘇西。”
        徐天藍點點頭。細細地打量了蘇西一番,那眼光很銳利,蘇西覺得有點疼。轉身便進屋,給他們泡茶。
        茶端出來,徐天藍說:我從不喝茶。蘇西說:那你想喝什麽?
        徐天藍道:咖啡,現磨的。
        蘇西說:抱歉。
        千禾過來,說:天藍,我這裏向來沒有咖啡,你又不是不知道。
        天藍轉向千禾,說:你真的,讓她一直住在這裏?
        蘇西很知趣,說:千禾,那我回去了,如果需要我做飯,我可以給你們做好後回。
        千禾說:不用。轉向天藍,說:你回去休息吧。坐這麽長時間的飛機,挺累的。
        天藍臉色突變,但並沒反駁什麽,隻銳利地剜了眼蘇西,便恨恨地走了。
        蘇西有些不安,對千禾說:千萬不要因為我使你們生了誤會。
        千禾說:沒有誤會。我餓了,有什麽吃的嗎?
        蘇西說:等一會,我馬上做飯。
        蘇西忙了一個鍾點,將飯菜端出來時,千禾已經換了衣服在房子裏四處逡巡。
        哎,這個家好像不是我的家了。他說。
        蘇西說:不習慣,我換過來好了。我隻是覺得——
        不用。我喜歡有蘇西味道的家,很喜歡這束亂草。這幾塊亂石我也喜歡。
        怎麽就亂呢,多好看啊。蘇西將碗碟擺好,說,開飯了。
        千禾坐過去,說:我是第一次在這個地方吃飯。
        蘇西點點頭,說:看得出,廚房幹淨得不可思議。
        千禾抬頭說,你怎麽不吃飯。
        蘇西說:我可以嗎?
        千禾眉一揚,說:你真把自己當下人看了。
        蘇西無辜說,難道不是嗎?坐到千禾對麵,說:那恭敬不如從命。陪你吃飯了。
        還吃得慣嗎?過一陣,蘇西問。
        千禾說:挺好,家常的味道,隻有每次回家吃我媽媽做的飯才有,以後可以天天有。
        蘇西笑笑。很滿足的。
        千禾柔柔看她,說:你的笑很純真。
        啊?蘇西抬頭,說,在你嘴裏,純真大概就是很傻的意思。哦,那個徐天藍,真的很好看。她有多大,比我年輕還是大?女人的年齡現在很難猜的。
        千禾沒回。蘇西吐吐舌頭,說,算了,不問。她剛才真的生氣了,你待會解釋一番,說我就是你的保姆,沒別的心思。
        蘇西,別這樣掃興,我的食欲都要沒了。
        蘇西說,可是,她是真的在意你的,女人的感覺很靈的。千禾,在我之前,你肯定有過感情生活的。我不希望打擾你,你要順著以前的軌道走下去。
        以前的軌道未必有什麽好。千禾滿臉疲倦。又吃了幾口,放下了。
        蘇西收拾碗碟。過一會,去衛生間放水,說:泡個熱水澡早點休息吧。看你挺累的。千禾點點頭。
        蘇西放了點音樂。千禾的。卻聽到千禾在裏頭大叫。我不喜歡聽這些,換別的。
        蘇西想這麽誇張,聽自己的歌難道要嘔吐,但還是乖乖地換了勃拉姆斯的交響樂。
        一個鍾點後,千禾還沒出來,蘇西有點擔心,連忙去敲門,叫:好了沒有啊?這麽磨蹭啊。
        沒反應。
        蘇西關了音樂,又砰砰亂敲一通,可是裏麵居然寂然無聲,不會自殺什麽吧,或者,貧血暈過去了,念及此,腦子發慌,也顧不了其他,擰門就衝進去。
        千禾躺在浴缸裏,頭略側著,眼睛閉著,似乎很安詳。
        蘇西上去推,千禾才打了個哈欠似的醒轉,看到蘇西,嘴角露出一絲壞笑,說,你怎麽進來了。
        蘇西看他隻是睡著,不由又羞又氣,說:找個地好好睡,把人都要嚇死的。看到他裸露的上半身,不由麵紅耳赤,急急退出,偏巧地上一滑,她猛地摔了一跤。千禾的笑便肆無忌憚地爆發,說:要不要我起來扶你一下。蘇西恨得牙癢癢的,卻隻能狼狽逃竄。
        千禾一頭水霧地出來了。蘇西也不看他,說:我回去了。
        千禾調侃她:是羞澀嗎?剛才看到不該看的。
        誰看到啦?蘇西猛抬頭,看到千禾的臉,卻又不自覺地浮滿紅霞。千禾點點頭,說:肯定看到了,不過,不要緊,我不會要死要活要你負責的。
        蘇西忍不住嘀咕:你得意什麽,男人誰沒見過?
        是嗎?千禾饒有興趣地看她。蘇西頭一垂,說:我重申一遍,我回去了。
        千禾道:我沒批準。說好你住這裏的。不過,我的確有些累。便在她旁邊的搖椅上躺下來。
        蘇西在他側邊,看他用慵倦的目光看落日從樹梢間落下,忽然覺得這個人內心與他風光的外表充滿了落差,便生出幾分難名的滋味,有點同情,有點擔心,又有點嘲諷,便走到他身後,說我給你按摩一下好嗎?
        撫他的肩頭,說,我爸爸媽媽累的時候,都是我給他們按摩。從小練出來的。怎麽樣,還不錯。
        千禾說:謝謝你。
        蘇西說:你閉上眼睛,睡吧。給他揉揉太陽穴,捋捋頭發,轉轉前額。千禾說:你的手真溫柔。蘇西說:乖乖的,不要說話。有什麽事,你都放下來。等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你又會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
        千禾真的慢慢睡著了。蘇西找了條毯子,給他蓋上。
        花木的香氣從窗口氤氳進來。夕陽在窗戶格子裏燃燒,有種沒落的美。蘇西坐在千禾旁邊,眼光從外麵逐漸收到這個人身上,一張俊朗的臉一如當年,但是明媚中卻也滲進了人生的蒼涼。時間總是留下痕跡,無論修飾得如何巧妙。慢慢地,眼睛模糊,開始疊印出另一張臉,曾經她也這樣貪婪而滿足地看他睡覺。
        他叫譚亭。
        他徹夜畫畫。畫得累了,躺在一堆畫板間睡去。她半夜醒來,將他拖到床上,他睜眼支支吾吾幾句,又頹然睡去。她小心地給他掖好被子。自己的睡意全無。便在旁邊守著他,借著暗淡的燈光看他的頹唐的臉。夢裏的他還是很緊張,生存的壓力,未竟的夢想一直焦灼著他的心。她用手撫上他的額,希圖他能夠舒展一些。然後伸進被子抓住他的手。
        她心裏說:譚亭,不要著急。你的夢想會實現的。你很有才華。小西相信你。
        他一直叫她小西。第一麵,她告訴他自己叫蘇西時,他就叫她小西。他像親人一樣嗬護她。隻是。
        她發現自己無法再想下去,因為心已經開始疼。
        嗬嗬,先表揚長歌行,我看留言的時候,想怎麽才看三章就把我的構架摸熟了.不過,我覺得我的女主一般不是那種不顧一切的人,往往比較理智.這次,我有點想嚐試不顧一切,不過最終怎樣也難說.
        桃花朵朵開,不錯不錯,意淫一下了,現實中那麽多優秀男人誰要死要活的愛個平凡女子,做做夢了.大家把自己當蘇西吧.
        譚亭也很好呢,往後看吧.
我發現自己又陷入兩難境地.開始理智與情感的較量了.
千禾真的很忙。蘇西很少能看到他的影蹤,她也很少問他在做什麽。她自己埋頭寫小說,而後投遞到雜誌社。日子,過得寧靜而又充實。蘇西想,這是自己要的人生,可是那需要錢做支撐。便覺得好多女孩要找有錢人也未必是貪慕虛榮了,有時候隻是想尋找一種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讓理想能夠自如地開出花來。
        這日黃昏。門鈴大作。蘇西覺得奇怪,應了門,回答的是一個大咧咧的女孩子的聲音。她說:我找千禾。
        蘇西答千禾不在。
        女孩說,那你是誰?
        蘇西躊躇了會,說,我是他的助理。
        女孩哈哈笑,說:他金屋藏嬌吧。把我放進來吧。
        門開後,女孩從小徑一路跑進來。站在蘇西麵前的女孩似乎相當個性,發很短,卻還挑染著幾縷黃發,穿著很性感的熱褲,露出兩條象牙一樣的長腿,眼睛很大,眼珠沒有安分的四處亂轉。蘇西莫名覺得有點熟悉。
        想了一陣,才記起,是曾經看到的,和千禾合過影的女孩,隻是當時,她還是長發,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
        有沒有想起來,我是誰?女孩歪著頭說。眼睛一眨一眨的。
        蘇西說:想起來了,跟千禾合過影的。
        哦,他還保存我的照片。女孩張大嘴。
        蘇西點點頭。女孩說:我,能不能看看。哦,我叫北影,你叫什麽?
        哦,北影?蘇西回過神來,雖然她不熱中八卦,卻也約莫知道一點北影的情況,演過幾部電視劇,曾經火過一陣,沾上吸毒醜聞後,似乎銷聲匿跡了。真假與否不好猜,也不必要猜,便笑笑,說,我叫蘇西。我給你拿照片。
        蘇西將照片取出。北影已經給自己倒了一杯冰啤,同時正摁空調。
        “太熱了,你難道不覺得熱?”
        蘇西說:我不在外麵跑,還好。
        北影一把將照片抓過去,看了半天,抬頭衝蘇西笑,說: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長得有點像?
        恩?蘇西大吃一驚。她從未將自己與這個女孩聯係到一起。北影卻似乎有些了然地說:他,還記掛我,我知道他心裏有我,雖然他死不承認。
        蘇西一頭霧水,霧水退後也慢慢知道一點意思,她蘇西是因為長得像北影,才被千禾找來做替身的。
        北影歎道:我居然這樣清純過,為了他,我什麽都可以改變,我知道他喜歡這種傳統的女孩,我當初跟他發脾氣走的,我不喜歡他喜歡的我,那不是我自己。
        蘇西插嘴:我覺得你現在挺好的。
        好什麽。北影突然很沮喪地說,我還是放不下他,他想要我什麽樣就什麽樣吧。在他身邊,我才能有點活氣。
        那何必呢?委屈自己會活得很累的。蘇西忍不住又說。
        北影瞪她一眼,說:你肯定沒愛過人,你不知道愛一個人,真的一點自我都沒有了。
        蘇西無語。
        北影說:千禾什麽時候回來?
        蘇西搖搖頭。
        北影綻出一抹笑,說:他向來不喜歡別人過問他的行蹤。隻有我還能探察到一點。
        蘇西心頭就有點鬱鬱。在千禾眼裏,也許她真的不是什麽。他隻是無聊了,想用往事喚回一點心中的溫情。有什麽可以經受住好幾年的時光還忠貞不渝。
        當然,這對他們來說是好事,她沒打算去愛他,自然也不希望他愛她。所以,也許她應該去祝福北影或者徐天藍。
        蘇西淺笑問:打算在這吃晚飯嗎?
        北影說好啊。從褲兜裏掏手機打電話。沒打通。轉頭問蘇西:千禾是不是換號了,告訴我他的手機。蘇西說等等,翻了手機通訊簿看,念給她。
        終於通了。
        北影大叫:千禾。想死你了。相當熱絡。
        慢慢地,臉卻耷拉下來,蔫蔫說,想你才來找你的。我不氣你不行了麽,你想我怎麽樣就怎麽樣。讓我見你一麵。……好吧,我回去……那,下周你要給我電話。
        收起電話,對蘇西說:我回去了。
        “吃點東西再走吧。”
        北影道:算啦。那個照片,我拿走了。走幾步,突然回過身,酸溜溜說:他好像挺在乎你的。
        啊?蘇西愣了下。
        當晚,千禾給她電話,說:為什麽要把我的電話給別人。
        蘇西說:她也不是別人吧。
        千禾沉默了會,說:是以前的事了,我會向你解釋。
        “跟我解釋做什麽。我隻是你的助理。說好聽點。”
        “你是無所謂,但是,既然我決定去愛你,便要坦誠。我會對你一心一意。”
        那個。蘇西艱難道,不要這樣。我,我不需要你這樣。匆匆掛電話。
        蘇西開始矛盾。自己在這裏住著,說是助理,實際上隻是在接受施舍罷了,在外人眼裏就是“金屋藏嬌”,而自己居然可以住得心安理得,憑什麽這樣心安理得呢?難道自己潛意識裏就渴望著用身體去換取這種奢華的生活麽?雖然,她現在與他並沒什麽,但是孤男寡女,又涉及利益,身體的接觸幾乎是必然的。自己對這種必然性不以為意,顯然是默許,便覺得自己跟那些被包養的女人也無啥區別。
        她看著電腦屏上未竟的文稿,便難有平靜的心思。夢想是自己的,卻由別人來創造,豈不可笑。如果自己在逆境中忘記夢想隻能說明自己壓根沒有夢想,不要用命運的不公平來搪塞自己。
        她開始躊躇是不是要離開。
        幾日後,蘇西有篇稿子刊出來了。拿到樣刊的時候,心情還是相當激動,雖然不是第一次發作品,卻是夢想消磨後重新的振作。翻來覆去看鉛字,看得眼睛酸了,喜悅卻還不曾散去,便想找個人一起分享。想了半天,隻想到千禾。躊躇一陣,她給他打電話。
        手機裏傳出嘈雜的聲音,他似乎在趕通告。她說:有沒有妨礙你?
        他說:怎麽會。
        她說:很忙啊?
        他說怎麽了?不會想念我了?
        她頓了下說:不可以麽。
        他說:真的?
        她說:什麽時候可以見到你?忽覺得這話容易引起歧義,又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想見你,我有事要告訴你。
        他說:不要說這麽嚴肅,就說想見我好了。恩,今天不行,我在上海,明天,明天我趕回去。聲音很輕柔,仿佛在與情人甜言蜜語。
        蘇西怔了怔,說:不用急,其實沒什麽事。
        他說:你若能想我,對我來說就是大事。
        蘇西又呆住。
        第二日黃昏,蘇西在池塘邊看夕陽的時候,千禾回來了,直接從後麵抱住她。頭抵在她肩上,說:寶貝,看什麽呢。
        他的臉與她挨得很近,說話的氣息就在脖頸纏繞,這樣的耳鬢廝磨令她心慌不已,連忙推拒,說:別,別這樣。我,我……竟是不能成言。
        千禾不僅牢牢地抱住她,甚至還在她臉頰上啄了一口,說:我嚐嚐紅暈是什麽味道。蘇西勉強鎮靜了一下,掰他手,正色說:你誤會了,我找你並不是想念你,隻是想離開你。
        千禾身體僵了一下,收回一切柔情動作。說:為什麽?
        蘇西看水麵,說:我覺得我像寄生蟲一樣依附一個人不對,這樣下去,遲早會喪失自己。
        “你不是依附我,是我需要你。”
        “一樣的。我還是出去工作,慢慢攢錢還你。”
        千禾沉默了會,說:是因為我的親昵嚇壞你了?如果是那樣,我會檢點。
        她抬起頭,歎氣,說:我們,真的不可能。
        千禾說:你記得你欠我。我不要求你還,但是我想命令你暫時留在我身邊。說著抬步走。
        蘇西看他背影消失在花木間。自己在池塘又坐了陣,待到晚霞沉落?嘔厝ァ5鉸デ埃?吹角Ш袒緩靡路??急竿獬觥?br />
        她說:你要出去麽?
        他嘲弄地笑,說:你又不歡迎我。
        她心內掙紮了一下,才說:本來,想請你吃飯的。沒想到變成這樣。
        他眼裏有不信任的火,說:別撫慰我。
        她說:我在你這裏創作的第一篇小說出來了。
        他挑眉,說:是麽?讓我看看。竟是有由衷的驚喜。
        蘇西臉紅了一下,說:你別嘲笑我。去屋裏拿,他跟過去。她將雜誌遞給他,他翻了看,說:蘇西,你以前在校報上發的文章我都看,我現在還記得你那篇分析阮籍、嵇康、淘淵明的文章。我現在比較認同阮籍,清醒的痛苦,大概是與我境遇共鳴的緣故,雖然以前我更喜歡嵇康的純真和淘淵明的自然。現在想想,前者是出於天性,後者是不得已而為之。
        你還記得?蘇西仰起臉。眼睛有點夢幻,也有點濕意,說,我都忘掉了,我還忘掉我曾經想活得率性恣意。生活是率性不起的。
        “不要緊,你可以的。”千禾輕輕說,“你忘了你怎麽評價陶淵明的,在不可能開花的地方開花,在不可能結果的地方結果。你也可以。蘇西,在我印象裏,你一直是個樂觀、明朗的女孩,有野草一樣頑強的生命力。而且,我說過,我有能力讓你過你想過的生活。我也不是借此想與你交換什麽,隻是出於愛你的心。一直忘不了以前那個女孩子,跟我一起攜手攀上頂峰的。我一直期望能夠跟她一起攀上生活的頂峰。”
        蘇西心裏湧上一股暖流,她轉過身,輕輕收住了淚,回過頭,笑著說,謝謝你,千禾,我會去堅持我的夢想。現在,如果你沒別的事的話,我請你吃飯。可不要想成我請客你買單啊,我有稿費。
        千禾笑,說:好。
        進了車裏,蘇西開始不安起來,說:那個,要不還是在家裏吃,會被那些八卦記者拍的。
        “拍到最好,我大方承認。”千禾不在乎。
        “那不好吧,弄點緋聞什麽的我就是罪魁禍首了。”
        “我不介意跟你緋聞。”千禾輕描淡寫說,“恩,有家餐館魚不錯,我記得你喜歡吃魚。”蘇西又怔忡起來,學校期間,她統共跟他吃過一餐飯,是小潮的生日,居然叫上了他,一桌人,寢室6個女的圍他一男的,蘇西記得自己因此還挺瞧不起他。其他女生唧唧呱呱與他聊得歡,唯她埋頭吃。他坐在她對麵,隔得蠻遠。他卻不忘作弄她,說:蘇西是餓了幾天了麽。蘇西正在吃魚,骨頭一下卡在喉嚨裏,她去衛生間又挖又吐的,才弄出來。剛出衛生間,他居然就在外頭,說:你沒事吧?她說:有事。氣管紮破了。你賠不賠。他說:賠啊,負責你的餘生。她瞪他一眼,說:求你趕快離開我的視線,我還不想一輩子倒黴。
        當下回過神來,笑說:千禾,真得很怪,跟你在一起就蠻倒黴的。
        千禾說:跟你說過是緣分。眼眸深深。
        兩人進餐館。千禾還是被認出了,免不了簽名留影一通。待食物上得差不多,千禾讓服務員出去,關照不要讓人進來。而後帶著嘲弄的語氣對蘇西說:錢是靠犧牲隱私賺來的,沒什麽意思。蘇西說:你這話我不同意,難道好處你們都想沾了,不費辛苦就拿那麽多錢,憑什麽,就是憑給別人消閑。
        千禾說:我或許不適合。開始隻想做自己的音樂,但現在幾乎什麽都做,口水歌也唱,爛片也接,沒有自己的堅持。
        蘇西點點頭,說:都一樣,做什麽事都很難。沒關係,你現在為別人活,積聚足夠的資本,過幾年為自己活。人生,總是需要失去點什麽才能得到。
        千禾說:大概是這樣。隻是不知道失去和得到哪個對我更重要。不過,走上一條路是不能後悔的,隻有去把握好前麵的路。
        蘇西忽然笑。
        千禾說你笑什麽。
        蘇西說:其實很多人都在羨慕你,你還愁眉苦臉。恩,不說沉重的話,你沒覺得這種場合不適合說麽。碰一下,算謝你。
        兩人很快吃完。鑽出重圍。
        回到家,蘇西說:以後不跟你出去了,很累的。我沒料到你這樣紅啊,男女老幼通吃,就是,不知道明天報紙上,人家怎麽說我了。歌手千禾攜某神秘女子出現在某某酒樓,狀極親密。
        千禾說:你哪裏跟我親密。將蘇西拖到懷裏,說:讓我名副其實一點好嗎?
        蘇西掙脫,別過身,說:我真的不想成為被人八的對象。忽想到北影,忍不住說:是不是因為我像北影,所以你才——
        千禾微微笑,托起蘇西的臉,說:是吃醋嗎?告訴我你吃醋我再回答你。
        蘇西嘟囔道:我又不稀罕你回答。
        千禾又笑,說:還是又臭又硬。恩,我是跟北影交往過,因為她跟你有幾分像,但實際上你們本質上是兩類人。我一直在找你,有陣子絕望了,才找個你的影子慰藉,但她畢竟不是你,再怎樣迎合我,還是裝不來。我們早就分手了。蘇西,也許你現在還不能接受我,沒關係,我可以等,隻希望你留在我身邊,我需要機會。我也逐漸厭倦了演藝圈,很虛偽,很勢利,惟利是圖,有時候真的很絕望,我發現自己在一點點流失。真誠沒有了,夢想沒有了,我的人大概也磨光了。我想趁自己還有點激情的時候淡出,以後自己開家酒吧或餐館,做做自己喜歡的音樂。
        恩。蘇西點頭,我們一起努力,朝更美好的未來。
        千禾還是把蘇西攬到懷裏。輕輕擁著她。良久說:喜歡和你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麽,以前躁動的心突然很靜,覺得未來還是可以創造的。
        蘇西仰臉說:那是因為我令你想起學生時代的激情對不對。
        千禾開始抽時間留在家裏。蘇西微妙的覺得自己似乎真的擁有了一個家。她為他做飯、洗衣,而後,她寫作,他寫音樂。有時候,休憩的時候,他懷抱吉他,坐在落地窗前,似笑非笑地唱歌給她聽,她倚著窗簾,看夏天蒼鬱的樹,碧藍的天,便覺得人生的美妙不過如此了。
        想不想學?有次,千禾問。
        蘇西說:我很笨的。但還是乖乖地到他身邊。他一把將她抱到膝上,她躊躇,他說不要動,很嚴肅地給她講解指法,她心不在焉很粗糙地學,在他懷裏,既覺得不安又覺得甜蜜,有點掙紮,又有點沉溺。蘇西覺得自己擦出的音符難聽無比,一陣後,就沒了耐心,掙脫下來,說,饒了我吧,我不是這塊料。
        千禾突然說:蘇西,我們合作吧,你寫詞,我寫曲。
        啊?蘇西愣住。
        千禾說,我有個想法,但還不能告訴你。到時給你一個驚喜。怎樣,幫我寫幾首歌。
        “這麽看得起我?”
        “那是,我的眼光。”
        我會讓你看走眼的。蘇西吐吐舌。
        千禾微微搖頭,嘴角的笑似有若無,手在吉他上滑出一串音符。蘇西知道他進入創作狀態,乖乖溜走。
        河邊的榕樹灑下一地陰涼,蘇西抱腿坐進去,看微微波動的河麵,想自己的心也正如這小河水,表麵波瀾不驚,內在已隱然有漩渦。便有點惶恐起來,說不上為什麽。
        忽然想起一幅畫。用蠟筆臨摹的凡高的《開花的樹》。蘇西有陣子晚上加班,譚亭等她。百無聊賴,坐她公司前花台上,借著暗淡的路燈光用蠟筆在A4紙上臨摹名人的畫。她非常喜歡那別樣的風格。一張張寶貝一樣貼在牆壁上。當中,最喜歡的就是凡高的《開花的樹》,大概是這個名字吸引了她,開花的樹,樹開花了,她總會喃喃的念,仿佛有種夢幻般的感覺。春天的時候,她帶譚亭去郊外,看滿園如雲的李花杏花,她居然震撼地說不出話。良久,從懷裏掏出那張畫,說:樹開出的花多麽輝煌。
        譚亭說:我明白。
        蘇西一直不知譚亭從中明白了什麽,她其實隻是震撼於那種繁華的美而已。
        現在突然想起來,隻是因為千禾想讓她寫首歌,好吧,那就叫:樹開花了。
        樹開花了,愛情和夢想也開花了。
        ……
        天藍得刺目,河上跳動著晶瑩的光斑,日頭將空氣白熱化,想到自己居然說,“愛情和夢想也開花了”,蘇西止不住眩暈起來。
        蘇西回家取衣物,父親居然在,正一張張看譚亭留下的畫。
        “你怎麽有這麽多畫,不是你畫的吧。”
        畫得好不好吧。蘇西湊到父親身邊,父親手裏拿的居然是她的畫像。當然形象經過高度主觀化,帶著一種樸拙的畫風,並不像她。果然,父親說:這畫得是誰啊,怎麽把人塗得紅一塊綠一塊的。
        蘇西說:爸,這是藝術,你要能看懂還能叫藝術。收拾畫紙,說:今天休息怎麽沒給我電話哪。
        父親怯怯說:正要跟你說,你上次給的手機不小心掉到水盆裏,撈起來後就不能使了。父親將手機遞給蘇西。眼神還有點不安。
        蘇西心咯噔一下,他們最後的紐帶也沒有了。又自嘲,有跟沒有又有什麽區別。斷了最好。便恍然笑,對父親說:沒事,我給你再買一個,現在手機很便宜。
        修一修還是可以使的。父親再度不安說,你看,還跟新的一樣。大約知道平時她對這個手機很寶貝。
        蘇西搖頭。將畫重新抱到櫥裏。想:這些畫留著還有沒有意思。又想,畫本身是美的,看看也好,也未必是作什麽紀念。
        在廚房做飯的時候,蘇西心裏還是籠罩著難明的滋味。想起很多個晚上,想念他,想得疼痛,睡不著覺,就起來看畫。一張一張,每一抹顏色,每一根線條,都差不多熟爛於心。看著看著,便出現幻覺,他好像就坐在畫架間,轉首對她笑,說:你還沒睡麽?
        她也笑,說:你不睡我睡不著。
        他便停止手頭的工作,穿過狼籍的顏料、畫布,向她走來,摸摸她的臉,說:去睡吧,明天你還上班。她就叫:你手上有顏料啊,你又忘了。他看著她花花的臉笑,卻又用手去捏她的鼻子,她奔跑,他追上她,將她抱起來,到衛生間,細致地用水衝她的臉。然後將她抱到床上,說:乖乖睡覺,我待會過來檢查,要沒睡著,可是有懲罰的。作勢嗬她癢,她最怕別人嗬癢,連忙將被子罩住自己。
        恍然所失。他走後很多個夜,她都無法習慣,很空,覺得少了很多很多,不僅僅是一個人的言語氣息,還有那種關懷與甜暖,那種家的感覺。他們生活了一年多的時間,但是那種細水長流的感覺卻似乎一生。然而,還是過去了。
        好吧。就斬斷牽念吧。蘇西對自己說,手機壞了也未嚐不是好事,也許是老天在警告她不要沉溺下去了。蘇西,你還年輕,你還有很多美好的日子要收獲。
        飯端出來,跟父親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
        父親孩子氣地說:你忘了一件事。
        什麽?
        忘了。他撅著嘴,老大不高興。
        蘇西想,想破頭,說:你生日沒到啊,說啦,別賣關子。
        父親說:看到花了麽?在臥室,一大束呢。不謝謝我。
        蘇西連忙蹦到臥室,滿滿一大束小雛菊,黃的白的紫的,將灰暗的屋子襯托得分外繽紛。
        謝謝爸爸。蘇西上去猛吸幾口,回頭莞爾。父親也笑,說:你跟你媽一樣,都喜歡小小的花。
        提起母親,父親的神色還是暗了下去,急急扒飯。蘇西坐到座位上,說:爸,不要自責了,媽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會很高興的。
        總有一天,我會見著她的。父親說。
        恩,總有一天,我們一家人會團聚的,以後就是過不完的黃金日子。蘇西也急急扒飯,防止眼淚出來。
        沉默。隻有電視聲浪在叫囂。
        正播新聞。
        突然,“千禾”的名字刺入蘇西耳朵,她連忙抬頭,看到救護車從片場駛離的畫麵。而後切到醫院門口,一群記者圍著徐天藍詢問情況。原來,千禾拍一場打鬥戲時不慎從山上滑落,造成多處受傷,但媒體關注的隻是他是否破相問題。
        蘇西想也沒多想情急下打電話。是徐天藍接的。
        蘇西說:千禾要緊麽?我看到新聞了。
        徐天藍回:沒多大事。
        他,在哪個醫院。蘇西問。
        有我,你不需要過來。徐天藍很冷淡。迅即掛電話。
        父親疑惑地看向女兒。
        蘇西晃過神,說:沒什麽,吃飯吧。
        父親轉頭認真瞅電視,然畫麵早已切換。
        下午,送父親回大興,順便給他買了個新手機,換了新號碼。父親看她掏錢的時候,有些憂心忡忡。蘇西明白父親的意思,走的時候,說:我正找工作,然後就搬回來。父親沒說話,眼裏有愧疚。
        蘇西沒去千禾的別墅。他不在,去也沒意思。這樣的念頭甫一出現,她吃了一驚。好像無形中自己已經在牽念。不會,不會,自己大概是無聊了。孤男寡女,自己沒有交際圈,大概也隻能想他,千禾把她留身邊是很有策略的。當下決定找工作。
        家裏無法上網,便去報攤買《前程》,順便買了份新京報,翻到版,果然看到千禾的消息,他傷勢似無大礙,是否破相卻還沒定聞。蘇西也知道了他在北京醫院。
        是否要去探視,倒是頗為難的問題。徐天藍已明確表示不需她過去。那麽她的確是不合適過去。但是自己在家裏百無聊賴時,內心卻一再掙紮著想去看看。
        好像自己是想念了。
        這個念頭又狠狠摑了她一記耳光,她僵在那裏,全身冰涼。
        蘇西終於控製住了。幾日後,她帶著那幅蠟筆臨摹的《開花的樹》回到千禾的別墅。穿過小徑到洋樓的時候,驚訝地發現千禾在,不僅千禾,徐天藍也在,另還有一個四五十歲的女子,他們三個就像一家人坐在落地窗前享受暖融融的陽光。
        蘇西。千禾先看到她,朝她揮手。
        蘇西有些躊躇。還是進了屋。
        看千禾似沒事人一樣,隻額上貼有膠布。當下不自禁說:你沒事了?
        千禾笑說:你還知道我有事。
        徐天藍插嘴:我告訴她的。
        哦,千禾說,知道了也沒來看我。
        蘇西想解釋,想想算了。
        千禾就向她介紹,說:我媽媽。
        蘇西笑了笑,叫伯母。
        “媽媽,蘇西。我大學的朋友。”
        哦,千禾的母親細細審視蘇西。說:坐吧。
        蘇西說,哦,不用了。需要我做什麽事麽?
        千禾說:媽讓你坐就坐。
        蘇西勉強坐下來,給他們三人添了些茶水。
        千禾母親問:你現在做什麽。
        蘇西愣了下。徐天藍接道:幫千禾處理些雜事。其實也是看看這所房子。
        千禾母親哦了聲,很意味深長。蘇西能夠分辨出某種不屑。但是,無所謂,她就是這樣了,沒有自尊的依附於人。她喝水。過一會,說:是的。伯母,我幫千禾看看房子,其實是他幫我,我工作辭了,很需要錢,一時又找不到其他工作。
        蘇西。千禾在旁邊試圖打斷她。
        蘇西卻繼續說:我還欠了千禾不少錢。所以,他說這裏需要一個人手的時候,我答應他了,我會走的。正找工作,然後會一點點還錢。
        蘇西。千禾再度打斷她。居然去抓她的手。蘇西縮了下,卻被千禾牢牢抓住。千禾說:媽,我跟你說過的,我大學時候喜歡的女孩子,我終於找到她了,是我讓她在我身邊的,我還喜歡她。
        三個女人都奇異地盯著他。包括蘇西。
        千禾抓緊蘇西的手,盯著她說:不要自卑,沒有工作不算什麽,家境貧寒也不算什麽,這不是你的問題,沒人比我更了解你。
        蘇西忍了忍,才忍住虛弱內心要泛濫出的淚。她撇過頭,看窗外,強作漠然。過一會,抽開千禾的手,說:我去廚房。差不多到吃晚飯的時候了。
        也不待人回複,蘇西跑進廚房。失魂落魄地整侍晚飯。心裏頭盤旋著自尊,也盤旋著那種似是而非的愛。
        千禾不知什麽時候進來的。倚在廚房門口。蘇西回頭看到的時候,手裏的兩棵菜落到地上。她揀起,站起來時存了笑,說:我好像很緊張。
        “是我媽的緣故?”
        蘇西搖頭,說:不是,是內心慌亂。恩,你真的沒事了?
        “沒事。小報上的消息總是言過其實。不用擔心。”
        蘇西說:我沒擔心。
        他說:擔心都沒有?我會傷心的。
        蘇西說:騙你的。回頭炒菜,說:你媽媽喜歡什麽口味。
        他說:你隨便。
        蘇西說:陪你媽去吧。
        千禾說:我現在想多看看你,很久沒見你。
        蘇西甜了甜,居然發現自己喜歡聽男人的甜言蜜語,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自己已經分辨不清,也許是自己真的太閑吧。
        跟你一起做好不好。千禾湊上來。
        蘇西說:快走吧,否則,你媽會不高興的。
        千禾說:她應該慶幸我變得勤快起來。
        蘇西還是將他推走了。
        晚上,徐天藍告辭。走的時候,仍舊很銳利地瞥了蘇西一眼。蘇西很明白徐天藍的惱意。
        幾日後,千禾重返劇組。千禾的母親跟蘇西住了陣。兩人關係看上去還不錯。蘇西將自己的角色定位好,就是一保姆,盡心伺候好主人。如做好三餐,陪老人聊天看電視、外出逛街。
        千禾的母親對她也熱絡,蘇西,你看我穿這衣服好不好看?蘇西,這個銅像有什麽典故?蘇西,我喜歡聽戲,我們去天橋聽戲。……
        不出去的時候,千禾的母親喜歡跟蘇西吹噓千禾。小時候怎麽頑皮搗蛋,怎麽機靈聰明,怎麽人見人愛。蘇西都含一抹笑聽,做母親大概都這樣,覺得天底下就自己的孩子最厲害。蘇西想。
        千禾的母親對蘇西是滿意的,但是這種滿意跟那種滿意是有區別的。也就是說,千禾母親滿意的是作為保姆作為一個陪客的蘇西,而不是其他。蘇西能敏感出她的語鋒中的某些不屑,對她和她的家庭。
        你家在農村?她偶然問蘇西家境。
        恩。
        父親做什麽?
        以前養過魚,現在做花農。
        哦——千禾母親又似明白的長歎了記。
        想和千禾在一起?她又問。
        蘇西想了想,搖頭。她驚詫了,說:不用掩飾。
        蘇西笑,說:伯母,我有自知之明的。
        她臉上仍有詫異,卻說:那就好。
        幾日後,蘇西送走了千禾母親。千禾趕不回來。隻打了電話,對蘇西說:謝謝你。蘇西說:我應該做的。千禾就笑,說:的確是你應該做的。留個好印象,以後好相處。
        蘇西苦笑。
        蘇西開始找工作。在網上投簡曆。也的確進行了幾個麵試。卻也沒找到特別中意。她想再等一陣。
        十一過後,晝夜溫差開始大起來,白天是厲害的秋老虎,晚上卻能聽到瑟瑟的風。蘇西還是寫作。想這樣無憂無慮的黃金時光就要過去,自己又將去為生存奔忙。但是,為自己奔忙總勝於當寄生蟲。生活是自己的。夢想,她想,無論如何局促,她不會放棄,因為這是她的依托。這些時光來,她感到與她小說中人物度過的日子很充實。
        一日半夜醒來,忽感覺床邊有人,借窗外淡淡的青光,蘇西認出是千禾,他居然趴在她的床沿睡著了。
        蘇西想拖他上床睡,掂量一陣,覺得沒這個能耐。便在地板上鋪了毯子,將他的身體慢慢放平,又給他蓋上被子。好在是夏秋之交,天氣應該不算太涼。
        蘇西想繼續睡,無奈,睡意已消,便坐在他身邊發呆。呆得時間久了,她能一點點分辨出各式各樣細微的聲響,流水潺潺聲,風吹樹梢聲,隱約的蟬鳴、蛙聲,道上的汽車喇叭聲,甚至混沌的人聲……蘇西想父親,想上次去父親那裏剪花,一邊說笑,一邊勞動,盈盈花香撲鼻,那感覺很溫馨。又想譚亭,接她上下班。那時住通州很偏,他不放心她,非要接送。這家夥有保留票根的習慣。有次她給他曬衣服,將衣服抖了一下,漫天的票根飛了出來,雪一樣,將她籠住,那個時候,她知道自己愛了。愛這個字眼令她的心痙攣了一下,她想到千禾,說,我大學時喜歡的女生,現在還喜歡她。我有能力讓你過想過的生活,讓你為夢想而活……
        不由轉首看他,發現他睡得不安寧,眉頭微微鎖著,臉上有絲絲疲倦。帶著心疼長久地看,便出現幻覺,以為是另一人,手情不自禁撫上他的額。她要為他撫平焦慮,她一直是這麽做的。
        忽地一下,手被抓住了,自己毫無防備地跌入他的懷抱。
        恩,原來你甩賴。蘇西還在幻覺中,軟軟地說。
        你的聲音真好聽。千禾溫柔地說,同時擁緊她。蘇西才醒過神來,看到自己極曖昧地趴在他身上,夏天的衣服很薄,幾乎是貼身擁抱,不由麵紅耳赤,急急掙紮,卻掙不脫,蘇西幾乎是哀求,說:放我下來,這不好。
        千禾啄一下她的唇,說:親愛的,我感覺你的身體在燃燒了。
        蘇西簡直又羞又急,她的確感到自己的身體不爭氣地發燙,便愈加惶恐。卻動也無法動。
        千禾含著壞笑,很欣賞地看她滿麵緋紅徒勞掙紮,過一會,很輕鬆地咬住她的唇,纏綿吻她。蘇西抗拒,晃過頭,千禾在她耳畔低低說,我想要你,可以嗎?與此同時拉下她的肩帶,手滑進去。蘇西身體一滯,第一次被男人觸碰,迅速地她定定神,說:可以給你,隻是,這次之後,我就不欠你。
        千禾的手猛然縮住,停止動作,給她整好衣服,說:對不起,情難自禁。你睡吧,我要走了。
        走?蘇西有點發慌,好像自己很對不起他。
        明天一早還要趕戲,我偷空溜出來的。突然很想念你,實在忍不住,就溜出來了。千禾解釋,同時推門出去。
        蘇西跟過去,輕呼:這麽辛苦,睡個安穩覺都不行。
        我們賺錢也不容易,知道了吧。千禾換衣服,換完,說:你怎麽還不回房,寶貝,你這樣子,我會受不了的。
        蘇西穿了吊帶睡衣,因為沒防備千禾會回來,內衣都沒穿,赤了腳,散著青絲,臉上還有未消退的紅暈。
        哦,蘇西低頭看自己,似有所悟,忙轉過身,說:那我要去睡了,你自己注意身體,一定不要缺覺,有時間就補睡。
        千禾說:被人關心的滋味真好。蘇西,有空來探班吧,正大光明,以我女朋友的名義。
        蘇西輕輕說,才不,我才不要作為某人的影子卷入你的緋聞。
        千禾笑,輕輕擁了她一下,說:你心裏明白怎麽回事就好。我真走了。
        千禾!聽到腳步聲響起,蘇西不由轉過身呼。
        千禾停住腳步。
        蘇西又搖搖頭,說:沒事,你聽,外麵好像下雨了,小心著涼。
        不會的。千禾眼睛很深邃,嘴角有若有若無的笑,說,你快去睡覺,我到了給你電話。
        蘇西聽到門關閉的聲音,才回房。抱著膝坐在黑暗中,忽然覺得這個落雨的秋夜好像纏纏綿綿生長出了什麽,自己都無法理清。
        雨聲沙沙,天地浸在一片蠶食聲中。蘇西無可避免地想另一個雨夜,她和譚亭最親密的接觸。
        那天,他去學校查考研的分數。她下班後,做了飯等他。久等不歸,心裏起了不祥的預兆。拿了傘,淌著水去找。最後在美院大門口看到他在淋雨。他靠著門,抱著頭,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石像。她心一疼,手一鬆,傘落到地上。她慌忙跑過去,抱住他,說:沒關係,還可以再考,不要懷疑自己的才華,別人可以懷疑你,但你不要懷疑自己。
        他說沒用的。聲音很死寂。
        她說不許你這麽看輕自己,你隻是沒被人賞識,你跟很多人不一樣,你的東西不是普通人能夠判斷的,你需要機會,你還年輕,堅持下去,我要你堅持下去。
        他望向她,呆呆說:你還相信我?別人都否定我,連我都沒有相信自己的依據。
        她堅決說是,眼光很堅毅。“我相信我的判斷,更相信你。我相信我愛的人不會這麽沒出息,不會受不了點滴打擊。挫折,我們受得還少嗎?從一無所有到有自己的家,是啊,肩上的擔子很重,要養家,要還債,還要守著自己的夢想,夢想,對的,我們都相信夢想會開花結果的,是不是,不要不信,我信,我相信明天,相信你,相信我們可以締造幸福。你問過我喜歡什麽花,我告訴你是野花,星星點點那種,很頑強,一開卻是漫山遍野。站起來好麽。不要讓我失望,我不想承認我的眼光出現偏差。”
        他擁緊她,說:我知道了,我會堅持。
        他們手拉手一起回家。她熱了菜,說:喝點酒好嗎?雖然這次失敗了,但我們應該慶幸又站了起來。
        他點頭,去附近雜貨鋪買了啤酒。她素不善飲,卻陪他喝得麵若桃花。
        碗筷一扔,他們倒頭就睡。
        是被早春的驚雷震醒的。她發現自己縮在他懷裏,往常,他們是隔開睡的,她在房間,他在客廳。他激情上來,會通宵作畫,早上蘇西上班,會發現他就睡在畫架間,身上染滿了顏料,她還經常抱怨他的衣服很難洗。但抱怨也是甜蜜的。她喜歡有追求的男人,哪怕現在隻是一塊石頭,有夢想有激情就能開出花來。
        蘇西覺得他的懷抱很溫暖,便又縮了下,跟他同居後,她從未想過此生還要嫁給別人。
        他摟緊她。她撓撓他,說:你也醒了?雨好像更大了。
        他說:害怕打雷嗎?
        她說不怕。
        他說,你害怕什麽。
        她想了想,說:害怕離開。親人離開。朋友離開。隻要分別我都害怕。
        他不說話。
        她說:你會嗎?功成名就離開我?
        他笑,說:但凡有那一天,第一個與你分享。小西,你在我生命裏很重要。除了你,我心裏不會有其他女人。我一定要把最好的給你。我一定要讓你幸福,再也不要為生存煩惱。真的,看你辛苦的勞作,我一直很愧疚。
        不要愧疚。我很開心。跟你在一起,我很開心。我也看到了,有一天,我們會很幸福。她掩住他的嘴。
        他開始吻她,吻她的手,而後唇。而後解她的衣服。她略有害羞地閉了眼任憑他。她心裏隻有這個男人。她無所謂。
        但是他在解開衣服後,還是扣上了。他說:我要對你負責,在我還給不了你最好的東西時,我不能要你。
        她亮晶晶地看著他,說:好。我等著。
        蘇西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功成名就抑或落魄潦倒,他悄無聲息地離開她走的那天起她就不再收獲他的消息。她有他的手機,他從未打過,有時候她會想,也許她隻是他生命中的過客,可是自己卻投進了全部的心,以至心片片碎裂的時候,樂觀如她都有瞬間的幻滅。
千禾的緋聞終於甚囂塵上,各傳媒都在以一種曖昧的口吻談論千禾背後的神秘女子。
        蘇西在街頭買了幾份報紙,趴在河邊草地上興致很高的翻閱。她和千禾有限幾次外出都被拍到,她的頭像還被特意圈出,旁邊對照北影前些年的照片,隱然是有幾分相象,文字中,有招待過他們的服務員的添油加醋的渲染,所有的一切都在指向千禾與北影當年的一段戀情。
        在報道中,蘇西約莫知道千禾和北影是怎麽樣的開始。兩人合作一部劇,戲內情侶,戲外暗生情愫,高調公開戀情,又在一個月內高調分手,據分析,一則兩人性格都太強,原則問題上互不妥協,二則,北影涉嫌吸毒,千禾要保護自己形象。無奈分手卻又互相吸引,導致此後,兩人情感生活的空白。此次千禾身邊出現酷似北影的神秘女子,大家紛紛猜測其實則舊情難忘。
        蠻有意思,蘇西又刷刷翻另幾份雜誌,有一份有北影的訪談。記者問北影是否考慮複出,北影給予否定回答,理由是千禾不喜歡。又問當年分手原因,北影稱,想做自己,但是現在,願意為愛情活著。有句經典的話,女人沒有愛情的滋潤,宛如鮮花沒有水澆灌。又問,怎樣看待千禾的新女朋友,北影答,我認識那個人,並不如傳聞所言。又問,如何挽救感情,北影答,談不上挽救,為愛努力。
        挺灑脫的回答。蘇西又回想起那個短發個性的女孩。便很好奇,千禾究竟有沒有愛過她。好奇了一會,覺得自己也挺無聊的。對自己說,與你無關,收起報刊雜誌,回屋。
        到房間沒多久,電話響了。居然是徐天藍。徐天藍約她喝咖啡。
        蘇西不會開車,打車又怕費錢,倒了好幾趟公交車才轉到後海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侍者領她進包間。徐天藍居然在抽煙。靠著窗,很優雅地擎著一縷煙塵。
        看到你了。她也不回身,對了窗說。
        蘇西站著,直接說:徐小姐什麽事嗎?
        徐天藍說:坐。而後掐滅煙,回過身,優雅地招呼侍者要了咖啡。蘇西瞅了個好聽的名字,也要了。她很少來這類小資的地方。
        徐天藍說:千禾一出道,我就幫他,現在也有5年多了。
        蘇西點點頭,說:看得出,他很依賴你。
        徐天藍笑,說:不,他從不依賴人,他很有主見,其實脾氣也挺大。近年,他發展很順利,公司待他也不薄,給他股份,但是他反而很有意見。
        蘇西說:也許隻是厭倦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麽,徐天藍瞥她一眼,若有所思道,他喜歡意氣用事,近來一直有淡出的念頭,其實他應該知道他的事業正進入最好時期。
        蘇西說:你是希望我勸他嗎?
        不是。徐天藍抬頭,微妙地笑了笑,說,是私事。千禾現在緋聞漫天飛,一方麵是好事,可以賺足人氣,另一方麵,其實像他這樣的一線明星也無須用這種東西來炒作,公司給他的包裝是健康、自然的那類優質偶像,緋聞會影響他的形象。我知道你隻是給他做生活上的助理,實際上是保姆,可別人不會這麽想。
        蘇西說:你希望我怎麽做?
        徐天藍略沉思,說:也好,我帶你去個地方。
        兩人喝完咖啡。徐天藍開車載著蘇西到了北三環附近的一座高檔小區。
        上電梯,打開門。徐天藍說:進來吧,我家。準確地說,我跟千禾的家。我們同居很多年了。
        蘇西很想掩飾,但是心頭的不快還是流露出來了。她覺得突然,難以接受。木愣愣站了會,才在心裏開解自己:關你什麽事呢。你又不愛他。
        進來吧。不用換鞋。徐天藍招呼。
        蘇西踏進去,四處環顧,裝修很精致,很多細節都藏著女性的柔媚。譬如碎花的純棉布藝,窗前繚繞的一席紅紗,屋子裏遊蕩的似有若無的香氣。
        蘇西在沙發上坐下。看著徐天藍衝咖啡。她說:我不喝,會睡不著覺的。
        是麽?徐天藍笑盈盈地走到她麵前,擱下杯子,說:很難接受對嗎。
        蘇西不語。
        徐天藍說:剛才你問我希望你怎麽做,此刻明白了嗎?那個別墅,他其實很少住。很少,絕大多數時候,在這裏。是我看上他的。我還記得六年前他拿著自己的小樣去唱片公司推銷的情景。我正好在。跟那邊的老板一起試聽了,我說這個男孩子很有潛質,外型健康,實力偶像都可以做。後來跟他簽了,我帶他。你也許對這行不太熟悉,其實徐天藍的名字叫起來也很響亮,很多藝人都想到我的經紀公司。他這幾年這麽風光,絕對不是僅憑個人努力的緣故,這一行更需要的是機遇。可機遇誰給。
        徐天藍露出一絲笑,繼續說:我待他真的不薄,給他接片,包裝,宣傳,讓他接觸高層,甚至還為他爭取了股權。沒有誰能讓徐天藍這樣做。她陷入沉思,過一會點煙,吐一個煙圈,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從來不會在男人身上動過心,卻栽在這個家夥身上。”嘴角是一抹寵溺的笑,“大約他脾氣太壞了,酗酒、飆車,經常對我吼來吼去,摔東西。沒人敢這樣對我。我自己大約也是賤,就是很欣賞他這份脾氣。”
        “還有很多事也不介意告訴你。我有很多情人,以前,都是這個圈子的高層,沒辦法,你知道,女人雖然有能力,要做成點事,還是需要犧牲的。我現在有自己的經紀公司,你打聽一下,在國內應該算是最好的。事業發展還不錯。一個女人能做到這一步,我對自己很滿意。隻是現在我累了,厭倦了拚,不想在男人麵前賣弄姿色,我跟別的女人也一樣,隻想有個家,生個孩子,平凡地過下去。”
        “我愛千禾。我喜歡看他發脾氣,對製作人,對導演,對老板,我是含著笑看的,看完再給他做擦屁股的事。一般人都給我麵子。我想人是要堅持的,大概是我從不堅持的緣故,世故圓滑,看風使舵,我早就學會了。所以自己缺什麽就想要什麽。我知道他不喜歡這一行,如果沒有我,他也發展不到今天,但是他也許從來沒感激我半分,他很早就不想呆在這圈子裏,是我死活拽著他。我愛上他了,我怕他跳出這行後與我徹底沒關係,現在我還能為他做點事,以後,他需要我什麽。想都不會想起我。他不喜歡目前的境況,我跟他說沒關係,趁發展好撈點錢嘍,以後我可以為他貼錢做他想做的事。賠本的買賣,在他這裏可以試試。”
        徐天藍恍惚一陣。回過頭,又說:還想聽嗎?關於千禾。我知道他有一份刻骨銘心的初戀,怎麽忘也忘不了,跟我發生關係後,他還會負疚。很奇怪的。對沒有承諾的人負疚。以前,我從來沒當回事,以為自己千帆過盡,很寬容。直至遇到你。他對你真好。我真嫉妒了。前些時候,他就打算與我徹底分手了。我真不知你有什麽魅力,我跟了他那麽多年,差不多算相濡以沫,結果你一來,所有的情意都可以拋掉。你能告訴我是什麽麽?讓我甘心一下。
        蘇西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蘇西覺得自己的心有些亂。說不上是什麽感覺。過了一會,說:你叫我來的目的是讓我心甘情願離開他是麽?
        徐天藍道:我知道你想找份工作,我可以幫你介紹。也可以借錢給你還。
        那不用,借你的不如借千禾的。蘇西說,我會走的。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終究要走的。我如果還有點自尊的話,就不該賴下去。
        徐天藍點點頭,說:你大概也會有你的魅力,否則千禾不會這麽癡迷你。我希望跟你交個朋友,有什麽事找我。
        謝謝。蘇西無奈笑了下,站起來,說:我真的應該離開他了。我走了。
        到門口,徐天藍突然說:北影去找過千禾吧。
        蘇西站住,看著徐天藍。
        徐天藍哼了一下,淡淡道:小妮子看來還沒反思明白。
        蘇西摸不著頭腦。一陣後,突然悟到,當年北影的封殺與徐天藍大概脫不了關係,或許吸毒醜聞也隻是造出來的。就覺得女人間的爭風吃醋很沒意思。她蘇西最好不要淌這趟混水,還是安安份份做自己的小民。
        蘇西在短期內尋了份工作。商定10月下旬就可上班。蘇西屢次想對千禾說,但是他的檔期排得很滿。天南海北,根本沒法見著。若想見他,大概隻能看新聞。
        蘇西依然住千禾那裏。收拾屋子,其實已經收拾得沒法再收拾。廚房鋥亮一如以前那個從未動過油煙的廚房,衛生間簇新一如新裝修。臥室的被褥,她也曬了又曬,隻是那股陽光的味道,他未必聞得到。閑時,她開始寫歌。她答應他要寫一首歌。卻實在難以下筆,敲了又抹。因為心裏不再如以前寧靜。想到千禾跟徐天藍同居那麽久,想到自己似乎動過心,心裏就混亂地要命,要排遣很久,她才能對自己:你也跟人同居過?淙徊皇鞘抵室庖逕係模??家謊??鑾遙?鬩裁淮蛩惆?思遙?裁淮蛩閎思野?悖?皇侵韝偷墓叵擔?趺淳陀庠攪鬆矸菹肴敕欠悄亍?br />
        好像是為了忘卻對千禾的那種若有若無的情意。她刻意去了趟通州,去看以前和譚亭租過的房子。
        那一日,很奇怪。原本天氣好端端的,待她到那小區時,開始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幹燥的秋天很少見的氣候。她緬懷的心情頓時喪失殆盡,隻抱頭狼狽逃竄。
        跑的時候,突然與人撞了。她心情不好,也未道歉繼續前跑,跑一陣,心突然慌裏慌張地跳起來,撞的那個人好像是——那氣息,那觸覺是怎麽忘也忘不了的。怔忡起來。半晌,雨劈裏啪啦下起來的時候,她才啞然笑,肯定又是幻覺了。以為在原來的地方能夠來個美麗邂逅,多麽小說化的情節啊。
        她慢吞吞在雨中走。
        第二天發燒。父親打來電話,說:小西,今天是中秋。她才恍然,居然是中秋。想掙紮起來陪父親,但身體軟綿綿的,又不想父親擔心,說:對不起,爸,我出不來。父親說:不要緊。我剛才給你媽媽上香了。供了月餅。你媽媽最愛吃五仁的,你呢,最喜歡吃豆沙。小西,我把月餅放在桌子上了。你早點回來吃掉,否則要被老鼠啃掉的。
        蘇西說:謝謝爸,放心,老鼠不過中秋的。恩,明天,明天我去看你。
        不用。父親說,爸明白,你有時候並不自由。
        蘇西說不出話。知道父親想歪了。他大概一直覺得自己在給人家做情婦,碰到年節,自然要陪人家在一起。
        掛了電話,吃藥。想,怎麽突然就病了呢,淋點雨怎麽就病了呢,自己最近太虛弱了,好像心裏很鬱積。不能這樣。她對自己說。一定要快快好,快快振作,快快投入新的生活。
        睡覺。燒得睡不著。透過窗戶看月。一輪滿月掛在樹梢,似乎太沉了,要墜下去。她在焦躁中爬起來,找了點酒,喝。思路突然非常活躍,一個人的笑凝在她的麵前,然後消融於另一個人的眼中。她長久的望著,感受著自己灼熱的內心,而後抄起筆寫。幾乎是一氣嗬成。
        我在河流上遊的中秋月裏蟄伏,安靜得
        像一場遲來的疾病。不開口,淡如影子
        被延續的光,在暮色裏歸來。我啄杯為你而歌
        貧瘠的月光,在窗口的玻璃上嗑磕碰碰
        “你是我這輩子的唯一”這聲音碩大飽滿
        在紅牆深庭裏啞然,沉或浮
        在你遠離的日子裏。我十指蒼茫,倒栽整個九月
        泛光的舊地圖上,步履淩亂。我在暗地裏獨自畫地為牢
        無力償還和訴說
        月色很輕,落在誰的臉上,誰就永遠孤獨
        仰頭,俯首。一個距離,兩個人矜持複矜持
        夜色彌合,誰的影子窒息在誰的瞳仁裏
        今夜,風聲水起。我和你隔著剝落的窗幔
        離得很遠。鏡子裏的人笑容很淺
        彌血的月亮帶來一場潮汛
        柔和、靜止、溫暖。一波秋色尚好
        八月十五日,我在屋裏點燈,月亮搖曳了一下
        空出一片縫隙,我要與你築房而居
        在可恥的光陰裏,淺薄的月光升華
        我莫名的為純潔美好了這麽多年
        我為純潔美好了這麽多年。
        她想。擲了筆倒頭睡去。
        清晨醒來的時候,看到千禾在床頭,似一夜未睡,眼睛裏有血絲。她燒退了,覺得神清氣爽。伸了懶腰,笑說:你怎麽回了。
        他摸摸她的額,說:好點麽?生病怎麽不告訴我?昨晚你一直不接電話。我著急,趕回來了。
        哦?她瞪大眼,說:我怎麽沒聽到。
        他說你燒那麽厲害,怎麽聽得到。
        她說:對不起啊,勞你白跑一趟,其實沒事。
        他說:你一個人,沒人照顧,我不放心。等我明年合約期滿了,就不再簽,我陪你。
        她咬咬牙,笑一笑,說:別這樣,會把我感動死的。生病中的人很虛弱的。你不要趁虛而入。
        他說我就要。把手伸進被窩,握她的手。她讓他握。很坦然地看他。他很歡喜,說:蘇西,你在逐漸接受我。
        她卻搖頭,說:不是。我隻是覺得握握手又沒什麽關係。再說我的手太熱,你的涼涼的像冰,可以讓我降降溫。
        他笑。
        她一直躊躇著怎麽說離開的事,終於說不出口。病裏太虛弱,就那麽握著吧。
        他瞥到紙,說:龍飛鳳舞寫什麽。
        她愣一下,連忙搶到手裏。他說什麽呀讓我看看。她藏到身後,說:沒什麽好看的。
        他說我就想看。
        她說:寫思念別人的你也看麽?
        他神色一瞬黯然,說:算了。
        她的手無意識揉那紙,揉成一團,想扔到窗外,忽然記起是一種情懷,無論以後用不用得著,也是一種紀念。
        她發現自己要紀念的東西還真不少。
一天夜裏,蘇西在寫作。一圈黃黃的光暈籠住她寧靜的心。
        電話響了,她抓起。是徐天藍,說:在看電視嗎?
        蘇西回,沒有。
        天藍說:那你快看,CCTV10,人物欄目。是不是找你。
        電話斷了,蘇西有點摸不著頭腦,找她?電視?
        本不打算看,想繼續自己的文稿。但思路斷了,還是起身,去客廳,打開電視,轉到中央十台,眼剛掃到屏幕,整個人就像觸電一樣當即傻掉,而後渾身哆嗦起來,很冷,她卷了條毯子,縮在沙發裏,淚眼模糊。
        是譚亭了,終於衣冠楚楚,人模人樣,成就了自己的人生。
        瞥過第一眼,看到那熟悉的粲然有神的眼睛,她就沒勇氣看他第二眼,她覺得痛,揪心的痛。
        主持人在采訪他,對你人生影響最大的人是誰?
        她聽他清清楚楚說:蘇西。我是在一個飄雪的除夕夜遇到她的,天地一片純白,她像一個精靈一樣落在我的世界……
        她的眼睛裏開始飄一絮絮的雪,寒意蜿蜒進內心,時間閃回。三年前的除夕。
        她跟朋友的創業之路破滅後,找了份工作。沒錢租房住,便死皮賴臉托了關係,住在老鄉那裏。
        除夕前夜,老鄉委婉的跟她商量:對不起啊,蘇西,我老公明天要來過年。
        蘇西明白意思,是趕她走了,當下謝過她,說:我明天就搬走。
        除夕那天,隻上半天班,中午,她將行李收拾了一下,不多,一個旅行箱,而後拖了走。老鄉有點不好意思,吞吐說,過完年你再來,要不,待會你實在找不到地住,再回來,我們擠一下。蘇西搖頭,笑笑說:這些日子麻煩你了,改日請你吃飯。
        出去的時候,彤雲密布,似有雪意。蘇西無地可去,拖了箱子茫然地走。兜裏僅有100多塊錢,工資已經全部寄回家。
        也不知走多久,雪開始落,不大,一絮一絮的,蘇西的心略略有些雀躍,為這潔白的雪,她知道很快這個世界會變得純潔,哪怕是瞬間,純潔也讓人充滿希望。她伸手承接雪花,還用舌頭添了添,感到一絲絲的涼意往裏鑽。便又吐出,搓了手,說:好冷啊。
        街上行人稀少,雪落無聲,天地因而顯得闊大。蘇西想,一個人過節也有好處,否則怎麽看得出天地的奇美壯闊。便拉箱子走走停停,欣賞景致。
        不多時,爬上一座天橋,看到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孩子在畫畫。坐在馬紮上,一手扶畫板,一手勾勒,時不時逡巡前方一眼。蘇西因無事,便到男孩後麵看。畫的是雪中的景致,卻不是很寫實,模糊的街景和寫實的雪片雜糅在一起,不知為什麽,讓蘇西覺得有種清涼的無助。
        男孩畫得很專注,也不介意蘇西的觀摩。畫畢,他轉了轉有點僵硬的頭顱,說:怎樣?
        蘇西說:很好。讓我想起很多東西,生活很虛幻,但是又不能沒有希望。或者說,我們肮髒的生活被純潔化了。
        男孩定定看她。雖然蓬頭垢麵,但一雙眼睛粲然有神,似乎有火苗在裏麵隱隱跳動。蘇西想,這眼睛很特別。便笑一笑,說:隨便瞎說的。
        男孩說:要不要給你畫幅像。不收你錢。蘇西說:不用,要看自己照鏡子好了。提起自己的箱子,準備走。男孩忽然問:去哪裏啊?
        蘇西說:我也不知道。
        男孩看她的箱子,說:既然沒地方去,過來幫幫忙。
        蘇西不解地看著他,他將裝錢的鞋盒遞給蘇西,“數數多少錢,夠不夠吃頓年夜飯。”
        蘇西真彎腰數錢,反正沒事可幹。多是一元的毛幣,也有十元,一張張撫平,清點,最後說:總共35塊8毛。
        男孩說:走吧。
        哦?蘇西愣一下。
        男孩說:請你喝牛肉湯。
        蘇西笑一笑,說:我憑什麽接受你的施舍啊。
        男孩上下打量她,說:挺有骨氣的嘛。隨便。背起畫夾,拎起馬紮就走。
        蘇西想了想,覺得在這寒冬中一碗熱乎乎的牛肉湯的誘惑也很大,便小跑幾步跟上,說:我隻是覺得你小氣,請人就喝牛肉湯。
        男孩說:沒看我凍一天隻賺35塊錢。同時接過蘇西的箱子,說,你,也北漂一族?
        啊。蘇西想了想說。
        做哪一行?
        什麽都做,隻要有單位接收。
        沒賺到錢?
        全部寄回家了。
        為什麽不回家過年?
        來回火車票頂一個月工資。而且不好買。
        男孩收腳,略詫異地看她,而後搖搖頭,似乎很感慨地說:北京,不是那麽好混的。
        蘇西點頭,說,漂到這裏了,沒辦法,先站穩腳跟吧。你呢,畫畫的?畫畫很有前途。
        有什麽前途。沒有敲門磚,入不了行,又是個貴族行業,有點錢全用在材料上。
        以後會有前途嗎。總算是技術活。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瞎聊,走了很長時間才找到一個沒有打烊的牛肉麵館,一人一碗麵,外添一人一碗牛骨湯。吃得滿頭大汗,滿麵通紅。
        人生得意須盡吃。男孩忽然說。
        人生落魄也要吃。蘇西說,吃東西是人生至樂,尤其是不花錢吃別人東西。
        男孩笑道,沒吃飽可以再要。
        是嗎?蘇西抬頭盈盈笑,把今天剩下的挪到明天請好不好。
        男孩點點頭,說:挺精明的,是不是騙吃騙喝騙慣了。
        蘇西說:不是啊,是覺得你好欺負。我叫蘇西。你叫什麽。
        男孩說:譚亭。
        蘇西說:像女孩子的名字。
        譚亭說:亭台樓閣的亭。
        好,亭台樓閣,你錢不夠了,我借你,不過要付利息的。
        譚亭說:行了行了,你吃完趕快走吧,我怕你了。
        兩人在店裏磨磨蹭蹭,因為沒地方去,反正磨得一刻就算偷得一刻暖氣。店裏恰巧也無人,老板娘在數錢,廚子摘了帽子趴桌上睡覺。他們肆無忌憚談笑,往往招來老板娘一個白眼。但無所謂,白眼見得多了。
        不知怎的,又開始聊吃。窮人大概永遠轉不到吃住以外的東西。
        蘇西說:小時候我狂喜歡吃肉,那種淋著醬油的紅燒肘子是我的至愛,想起來就要流口水。
        譚亭說:我娘醃的臘肉很好吃,可惜好久沒回去了,今年應該也醃了吧。
        蘇西說:哎,等我有了錢,我給你買臘肉吃。買兩條,吃一條,扔一條。
        譚亭說:就那點出息,等我有了錢,就用魚翅漱口。
        蘇西噴飯,說,吹,一天35,還想用魚翅漱口。我們打個賭,看誰先有錢。
        譚亭說,賭什麽?還有賺多少才叫有錢。
        蘇西想了想,說:年薪,至少10萬吧。你有十萬,我就嫁給你。
        譚亭說:換個賭注,又想沾我便宜。
        蘇西說:敢情你看不上我,我雖然不是天生麗質難自棄,配你歪瓜裂棗綽綽有餘。還有,我溫良恭儉讓,擁有傳統婦女一切美德。
        臉皮倒是挺厚的。
        ……
        不知為何,蘇西對了初見麵的譚亭侃侃而談,全無拘謹,大概是同是淪落人的緣故。
        待到老板娘一張臉拉下來,白眼翻了無數次後,他們才結帳走人。
        雪下得更大,還攜帶了風,一團團刀子一樣割他們不算厚實的衣服。
        還有個地方可以去。蘇西說,肯德基,麥當勞。那裏麵一定很暖和。
        譚亭看看表,說:差10分鍾11點。估計要關門了。你真沒地方去?去我那裏吧。
        又是走路。走了近45分鍾,到一個地鐵口,進過道,在一個靠牆的角落,譚亭說:我睡覺的地方。
        啊?蘇西大吃一驚,說,你天天睡這裏沒有凍死?
        譚亭將那裏卷著的一堆棉絮鋪開,裏麵還裹了條破軍大衣,說:這地方也不容易搶到。兩麵靠牆,風小,知足吧。蘇西扭過頭,看到不遠處,有人卷著鋪蓋睡覺。一雙破舊的棉皮鞋矗在地上,裂著的口像一個滑稽的笑。
        坐一會吧,譚亭招呼。
        蘇西默默地坐上去。譚亭將軍大衣給她。蘇西聞到一股陳腐的味道。但還是擁到自己身上,心裏慢慢浮出一股難明的滋味。看譚亭,在昏暗的光線中又在畫畫。嘴角有很自若的笑。
        這就是他們的除夕。
        12點,蘇西被爆竹聲驚醒。譚亭說:又是新的一年。
        蘇西恩一聲,新年與舊年,對他們這些人來說沒什麽意義。
        初一,蘇西將譚亭死活拽到一家地下旅館。一個晚上10塊錢,蘇西還付得起。而後,她打電話給老鄉,又拉了譚亭去借了300塊錢。
        300塊錢,她可以租下一間地下室。7天之後,她就上班,隻要上班,她就會有錢。
        在屬於他們的房子裏,譚亭很不安,說:我還是回原來那地睡。我習慣了。
        蘇西說:我不像你喜歡花錢施舍,我是找個人保護我,你沒看周圍都住著男人。
        譚亭說,敢情我不是男人。你不怕我?
        蘇西說,霍,你還能拿我怎麽著,拿我怎麽著,不怕我生生世世賴著你啊。我很無賴的。
        便哄譚亭住下。
        譚亭長蘇西5歲,貴州師大油畫專業畢業的。在貴陽做過一陣平麵設計,沒有前途,奔到北京來了,以為北京處處都是機遇,結果不是,在一家印刷廠做了陣製作的活,沒日沒夜加班,自己習畫的時間都沒有,毅然決定把自己逼到死胡同,專心畫藝。推銷過自己的畫,沒被接收,積的錢很快花光,於是白天給人畫像,晚上睡地下通道,一日日磨。
        譚亭搬過來時,帶了很多幅畫。蘇西一一欣賞,歎為觀止。譚亭的畫很特殊,具像與抽象的結合,蘇西看不明白什麽,卻能感覺某種氣韻流動,大概是譚亭的東西,對底層關注較多,她似乎能與之共鳴。譬如她能看出畫中所表達的人心的冷漠,階級的壁壘,窮人的哀告與無助,普通人的激情與夢想。
        蘇西就像挖掘到寶藏一樣,對譚亭說:你會成功的,我一定要把希望押到你身上。別忘了,我們打的賭。
        聽到蘇西的誇獎,譚亭嘴邊有隱隱的笑意。但是絕大多數時候,他都很焦灼。焦灼於無人賞識,焦灼於迷惘的未來,彷徨與自傲與自卑之間。
        搬來的第一天,蘇西用“熱得快”燒了熱水,招手說:給你洗一下頭吧。譚亭說,嫌我髒嗎?蘇西說,是啊,我最不喜歡看男孩子留長發還髒髒的,跟你說,給你洗後,我還要給你剪頭發。
        把譚亭拽過去,給他洗頭,抹了飄柔,給他輕輕按摩,說:舒服吧,跟你說,這樣的待遇隻有我爸爸才能享受。
        換水的時候,蘇西又叫:哦,天哪,你看水黑的。搞得譚亭很不好意思。
        洗好後,蘇西拿出剪刀,說:你知道,在外麵理個發至少要15塊錢,而且現在是年關,還漲價。隻能我親自操刀了。
        譚亭說:別廢話,不要把我耳朵剪了就好。
        蘇西用剪刀柄敲敲他的耳朵,說:聽話一點,一不留神耳朵就沒了。她從未給人剪過發,很有興致。按著想象中劉德華的發型給他剪。剪得很慢,因為認真嘛。最後譚亭實在忍不住了,叫:好了沒有啊。
        蘇西說快了。剪完後一看,慘不忍睹,劉德華看到估計會氣死的。
        是個童花頭,像小醜一樣。蘇西訥訥說:對不起啊。我,確實想把你往帥哥方向靠的,隻不過。
        隻不過我不是帥哥,怎麽打理也不行。譚亭倒不介意。
        自此後,譚亭的發型全是蘇西打理。蘇西買了錐子給他推板寸,這個容易。於是乎,譚亭的頭發總是短簇簇的,就像出了家的和尚又長了些毛。
        蘇西不自禁看屏幕,風光後的譚亭依然頂著短短的板寸,傷感中她嘟了嘴想笑。
        7天長假過去,蘇西盼到了上班。不久後,她拿到去年的獎金,為了給譚亭一個好的創作環境,租了一間一室一廳的房子,因為租在通縣,租金倒也不貴。隻是上班時間單程就要兩小時。
        對於跟蘇西合住,譚亭很躊躇。蘇西說:我一直以為搞藝術的挺奔放的,原來你不是,還很婆媽,你以為我行善做好事哪,我隻是給自己的人生押個賭注。好好努力,年薪十萬,就娶了我吧。你也知道我很精明,日用開銷我都會記賬,你摁手印,日後食言,我拿了帳本追債,計利息,貸款利息,記住沒有。
        譚亭明白蘇西好意。也就住下。
        兩人,一人睡臥室,一人睡客廳。譚亭出人頭地的欲望很強烈。為此他瘋了一般的努力。蘇西勸他休息,他說:成名須趁早。蘇西說:你也信張愛玲的破話。譚亭說:老了有什麽意思的,不能給父母,給,看了下蘇西,說,給你,給自己一個交代。才華需要轉換為物質財富的,我不清高,也不淡泊,因為我和我的家人迫切需要錢。
        蘇西想想也對。想自己的小說。大學時期,她經常投稿,換些菲薄的稿費,那個時候很想做作家,寫出一部偉大的作品。後來,每天每年記得還債後,夢想就被生存壓住了。她自覺自願加班,隻為了可拿200%的錢。
        於是,她幾乎有些把自己的理想加在譚亭身上。她樂意給他花銷,買昂貴的油料、畫布。樂意陪他出去寫生。她甚至還偷偷將他的畫背到畫廊去推銷。但是盡管她巧舌如簧,又施美人計又施苦肉計,畫很少有推銷出去的時候。但是她從未就此對他失去信心。反倒是他一日一日的焦灼起來。
        有生存的壓力。蘇西的父親欠了巨額賭資。他看蘇西天天奔走借錢,嘴唇起泡;看蘇西同時做幾份校對的活,有時候一天隻睡兩三個小時;看蘇西還為他的事奔忙,便止不住憂心忡忡。
        一日,他在長安街給人畫像,同時出售自己的作品,被城管抓。罰款不說,還將自己的畫全部沒收,蘇西知道後就去城管那裏索要。譚亭說:不要緊,還可以畫。蘇西說那不行,每一幅畫都有你的心血,都是獨一無二的,憑什麽給他們。蘇西最終還是要回來了。
        看蘇西哼哧哼哧抱著,臉上閃著滿足的微笑,他無法不感動。那是第一次,他把她抱在懷裏。因為幅度過大,蘇西手裏的畫撲哧灑落。
        蘇西把畫揀起來,慢吞吞說:你是不是愛上我了。警告你,不要陷得太深,我還沒愛上你。譚亭笑。但是那個時候,譚亭心裏就知道自己不會喜歡別的女人。
        而後,蘇西慫恿譚亭考研。振振有詞說:現在那些有名氣的,要麽出自名門,要麽出自名師。你沒有家學淵源,就去找個名師。
        譚亭同意,開始下工夫。卻失敗了。他的非學院派的風格無人賞識。在蘇西的安慰下,他不去承認失敗,但是內心有陰影。一個受到長久打擊的人總會有那麽點遲疑,是不是自己真哪裏錯了。人是需要肯定的。譚亭有些寂寥。
        蘇西還在為生存拚搏。無論多困窘,她都帶著微笑。譚亭晚上接蘇西下班,在花台隨意畫畫,用蠟筆畫,有一陣子,隻買得起蠟筆了。但有時候蠟筆能畫出一些童真樸拙的風味來。這段時期對他後來的創作很有影響。
        蘇西下班,看到譚亭,幾乎是小鳥般撲過來的,帶著笑,連著工作十二個小時,居然還有笑,說:啊,真想睡覺啊,想睡到死。坐公交車,譚亭擁住她,把肩膀借給她。她真的很快入眠。嘴角彎彎的,還是在笑,像很滿足。他的心卻很痛。他知道她其實很憂愁,隻不過不想他困擾。他真想真想讓她真正的快樂,為什麽大街上那麽多有錢人卻沒有一個是自己,自己差在哪裏呢。才華、堅毅、勤奮,他什麽都不缺。但是這世界始終是冷冰冰的,憤激與怨怒是沒有用的。他隻有等,煎熬著心等。
        他的一幅畫被人買走。他買下一個手機。那段日子,蘇西回老家處理父親的事去了。他知道那筆錢,3萬,每一分都有蘇西的心血,哪怕是磨嘴皮借來的。而他呢,整天像個遊手好閑的二流子,晃來晃去,除了蛀光人的錢,成為人的包袱,沒有實際作用。沒有他,她是不是會輕鬆一點。有一天他忽然想。
        開始有走的念頭。
        他真的開始對自己失望了。他怕她失望。她對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他一日日磨,青春不在,才華不在,他們都老的時候,她怎麽看他。他忽然覺得難以忍受。
        他留下一個手機走了。他知道她需要。他也妄想以後能夠找到她。
        走的時候,他心如刀割。他坐在她的床上,聞被子裏她的氣味,他要永遠記住她。哪怕自己一事無成。他會記得這個女孩子對他由衷的信賴。
        往事一幕幕過去。他看到那個風雪夜,他們在吃牛肉麵,聊著有錢後怎樣怎樣。他們在雨中擁抱,她勸慰他。他們夜晚在幾乎無人的公交車裏晃蕩回家。她睡得很香。
        她的笑語,她的溫柔,甚至她的刁蠻,他記得很清楚。於是痛哭。男人也會哭的。離開是他的選擇,她不會知道他多麽不舍。但是他真的不願成為她的負擔。不願讓她承受失望。
        你害怕什麽。
        離開。
        他終於離開她了。對不起。
        “蘇西,我每一天都想念你。每一天。離開後,我還偷偷去過我們的房子。但是我一日不成功便一日無法見你,我要給你最好的。我必須給你最好的。因為我愛你。”
        他在電視裏說。
        蘇西痛哭失聲。
        她想起,她要回老家的那個夜晚。她說:我天天笑著,因為哭沒有用。但是這樣的日子,我真的很厭倦。譚亭,我有時候想把自己扔掉,扔得遠遠的,我厭倦看到自己這樣的狀態,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她不知道她在他心裏砌一堵牆。
        他把她攬過去,說:哭吧,不要笑,在我麵前,不要強顏歡笑,是我不好。
        她雙手環住他,哭。良久,說:我隻有你了。你一定一定不要離開我。我隻有想著你,想著下班後可以看到你,才覺得工作有點生趣,我隻有隻有晚上聽到你的呼吸聲才能睡得安寧。我抓住你,因為沒有別人給我溫暖。我不喜歡這種麵目可憎的日子,但是想到是和你一起挺,一起在將一個夢托起來才有活下去的勇氣。
        他沒有說話。仿佛是在消化。
        她疲勞地回到家,看到他已走。留下一個手機。
        他知不知道她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向他倒。她向公安機關揭發,被人捅了風聲,她父親遭毒打,她自己也差點回不來。
        她迷茫地站在空洞的房間裏,苦水開始榨光,她隻想三個字:他走了。
        在她最困難的時候。他不負責任的走了。
        後來她學會吃止痛片。在她想起他絞痛的時候,她吞一粒,仿佛是種心理安慰。她吃完後,便不再想他。
        不要再繼續了。她哆嗦著對自己說。啪,關了電視。痛感卻在彌漫。
千禾在片場接到蘇西的電話。
        有沒有打擾你。她總是這樣開場白,讓他大為惱火。她總是不知道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沒有。他說,其實,他更想朝她吼,蘇西,沒有什麽事比你更重要。
        她說:我上班了。
        什麽?他沒反應過來。
        她說:找了份工作,是家雜誌社。還不錯。
        他咬了咬牙,說:我沒有批準,你不是領我薪水嗎?
        她笑,說:我難道真拿你錢哪,我欠你的都還不清。這輩子要還不了我也沒辦法,隻能說你倒黴,但我會很認真的還的。
        他想說,什麽錢,滾一邊去吧,你不知道我就想跟你結婚,跟你在一起,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沒有說,他對她向來不敢粗暴。他隻說:片子很快完事了。過幾天,我見你。不許不見我。
        掛下電話時,他有點惱怒。找煙抽。輪到他上戲了,NG了很多次。導演看他心煩意亂,說:先歇歇吧,下一場景。
        他去自己的休息區。
        徐天藍來探班。推門進來,說:明天就殺青了吧。辛苦你了。
        他不理。
        她說又怎麽了。
        他說:蘇西走了。
        她說:走了走了唄,腳在人家身上。
        他說:你不會知道這人很,怎麽說,很遲鈍的,別人的感情她體會不到的,然後又絕情,自以為是,她一走,我很難找到她的。她住哪裏我都不知道。我找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找到的。就是你,給我接這破片子,越編越愚蠢,當觀眾是傻瓜。
        徐天藍說:輕聲點。哎,跟你說個事,關於蘇西,別激動。
        千禾皺眉看她。她說:知道蘇西為什麽走嗎?
        千禾定睛。
        她說:我是偶然看了電視,你知道譚亭麽?很傳奇的一個人,才30歲,就得了某某國際大獎,屬於“牆內開花牆外香”那種,去了國外,哦,已經拿了美國綠卡,現在回國,藝術界炙手可熱,你知道他回來做什麽,找人,找誰知道麽,蘇西。
        千禾怔在那裏。
        “我看那訪談了,相當感人,他對她一往情深,他們以前同甘共苦,共同扶持……哎,你怎麽了?”
        千禾的臉色漸漸變了。木頭一樣呆在那裏,他想起她說,隻有愛我不能給你。她是給了別人了,一個不會不如他的人,一瞬間,嫉妒與酸楚齊齊湧上心頭,讓他茫然難耐。他在大學裏就愛那個女孩子,他很自負,很少有女孩能抵住他的魅力,然而她正眼也沒放進去。現在找到她,將她安在身邊,以為感情可以慢慢培養,但是,她的心裏原來從來沒放過他。
        他暴躁起來。四處走動。想做點什麽。卻不知能做什麽。良久停下來,嘶啞著喉嚨說:她見他了?
        徐天藍說:不知道。想來早晚見得著。
        他說:我今天走。
        徐天藍說:別小孩脾氣,就差你兩場戲就OK了。
        他說:我不管。
        徐天藍哄他:她不見得馬上見他,我待會打電話幫你問問。你快拍,拍完才——
        他已經衝出去。
        他要求趕戲。很認真。差不多半夜,他的戲全部完事。他讓徐天藍訂票。徐天藍說:明天吧。現在回去你也見不到,人家要睡覺的。
        千禾才做罷。
        回賓館休息。翻來覆去半天,還是給她打電話。
        響了很久,才聽到她含糊的聲音。他想肯定驚擾她的夢了,可是自己非聽她聲音不可,聽不到,也許一刻也睡不著。
        睡了啊。他輕輕說。不知為什麽,對了她,他的聲音就會自動溫柔起來。
        千禾,這麽晚?
        他說對不起,剛殺青,睡不著,想你想得不行。
        她沒有說話。
        他說那你睡吧。
        她說:把我吵醒就說這些啊。
        他突然喜悅起來,說:我不介意多說一點,怕你罵我。
        她說:我剛已經在心裏罵過了。你幹什麽睡不著,拍什麽好片子那麽興奮。
        他說:那片子建議你以後別看。我跟帶了枷鎖似的。真後悔跟公司簽了片約。
        唱而優則演,你不演可惜了那副尊容。你們公司肯定把你當搖錢樹呢。不過,賺錢嗎,哎,你拍一集多少錢。
        咱們不談這個。蘇西,明天我回來,一下飛機就要見你。
        那不行,我上班呢。
        告訴我在哪裏上班,我接你。
        更不行,會引起交通癱瘓的。
        ……
        兩人煲了半天,待到蘇西喊手酸的時候,將近一小時過去了。千禾浮躁的心一下被熨平,他覺得蘇西沒什麽變化,對第二天的見麵無限憧憬。
        跟徐天藍一起回的。千禾申請要休息幾天。徐天藍說:排滿了,後天有個廣告,去香港。千禾真是恨不得殺了她。
        到北京正好是下午4點。公司有車接。千禾說:你一個人走吧。徐天藍冷冷道:想見她?現在也見不著。我有事要說。語氣有些不容置喙。
        千禾跟她到她家。
        天藍說:你很久沒來這裏了。先洗個澡吧。
        千禾說:不用。
        天藍嘲笑似的說:不想幹幹淨淨見蘇西,我知道她在哪裏上班。
        千禾去。出來的時候,徐天藍在抽煙。沙發上有為他準備的衣物。這個房間有他很多東西,很多年來他的確把這裏作為避風的港灣。也許人真的是群居東西,要傾訴,要發泄,要依偎著取暖,就算沒有上升到愛情的高度。
        她說:坐一會。陪我回憶一下往事。
        千禾疑惑了下,坐下來,徐天藍把煙盒往他那裏推了下,說:你要不要?
        千禾沒要,四仰八叉直直靠著沙發,眯著眼皺著眉看她。跟她的關係一直很微妙,似同事、似朋友,又似情人,有時候還像母子,就是在這混亂難辨的身份中,他和她度過了六年。他不否認對她有種情意,但具體是什麽卻同樣說不清。
        徐天藍苦笑了下,說:吃一個小妮子的醋,這種事情我還沒做過。
        千禾說:也不是第一次。
        徐天藍譏諷道:北影麽,她能算麽?又帶了抹如煙似霧的笑說,記不記得你第一次來這裏。那時你多大。出了一張唱片,賣得不好,公司不想繼續簽你。他們嘲笑你,很自負,每一個地方都要烙下自己的意誌,可是結果呢,照樣賣不出錢來。
        那張唱片是我唯一覺得還過得去的一張。千禾冷冷說。
        “哼,在一個金錢論成敗的年代,請不要說別的。是的,你很有才華,可你的才華沒有轉化為金錢,不被人認同的時候,你沒有痛苦麽?”
        他頓了下,不錯,他清晰記得自己的痛苦。第一次,他要求完全照著他的意願做,別人都反對,天藍說:讓他試試。他是頭野驢,需要花點代價馴服。他想,好,做給你們看。但失敗了。很慘,3000不到的銷量。他喝得酒氣熏天,她把他帶到她住處。說:摔點跟鬥對你有好處。他說,這個社會太他媽的浮躁,平麵,拒絕思考,要鴉片一樣哄著他們去想,可悲。她打斷他,說:就這樣,你改變不了。她遞給他酒,說:我告訴你你可以成功,但是放下你所謂的理想。他逼向她,說:什麽是成功?
        她笑,笑得風姿楚楚,喝幹酒,說:先把物質的成功爭取到。不錯,我很欣賞你。突然箍住他,吻。他措手不及,然而她的身體異常柔軟,是那種水蜜桃一樣熟透的女人,渾身上下都是風情,風情而且優雅,就像一口桃色的陷阱。明知危險,卻無法抗拒地往裏麵跳。
        他說不行。但是身體亢奮了。隨著她的手。她說:無所謂。男人和女人而已。
        就在這沙發上做的。很奇怪的很突然地做的。做完後,她一點異常表現都沒有,冷冷說:現實一點,聽我的話,我會涯閫粕先サ摹?br />
        他真的被推上去了。風光璀璨,鎂光燈下的焦點。然而他知道那不是自己。幾年來,他少有平靜的時候。他想他的人生若不如此走,是否還有其他走法?做老師,做科研,做技術,但是那是他想要的平靜麽,他的血是躁動的,他渴望成功,所以無法回答自己。選擇看起來有無限的自由,其實到頭來都是唯一的。必須。
        徐天藍掐滅煙,到他身邊,渺渺看著他,說:其實不想承認自己在乎一個男人,但是不行,我真的感到嫉妒與幻滅的痛苦。自從蘇西出現後,你再也沒給我哪怕一點點的柔情,我不想承認你對我沒感情,不想承認我失敗,沒有男人可以拒絕我的。她將他的手放在她的胸上,湊近他,一個字一個字說,你小子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我可以給你也可以毀滅你。你不怕麽。他抽掉,浮出蒼白的笑,說:不怕。這樣的千禾我早就不想要。
        她說是麽?因為蘇西。你覺得自己麵目全非?想回到過去。
        他說:早就麵目全非,回不回得去看我自己努力。我們說過不牽涉感情。
        她定定看著他,忽而淒涼笑,說:女人總是很可悲,同樣是5年,同樣從性開始,女人生出了愛,男人依然是性。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對我沒感情,其實千禾,蘇西在你生命裏缺席的時候,你對我,未嚐不是愛。她的手在他身上很技巧蔓延。
        他有一瞬的迷失。她的臉靠他很近,幾乎是貼著,一股香氣似有若無地鑽入他的鼻孔,他一直知道她是個很有媚惑力的女人,處事風格像男人一樣幹練,征服男人的時候又能把女性的柔媚發揮到極至,大概沒有人比她更知道女人是什麽,他從來沒愛過她,但是卻一次次無法拒絕她。他知道自己一直想拒絕。雖然他與蘇西什麽關係都不是,但是他早就把心給了她。在他印象中有幾件非常深刻的事。她未必覺得有什麽,可牢牢鐫刻在他記憶裏。
        一次,是她們班女生測800米。在操場上。碰巧那日,他在場內踢足球。看到了她跑。她起步比較慢,落在最後。而後,她追,一個一個追。好像她的所有生命都用於追。最後她竄到第一。但是一到終點就栽倒,吐得上氣不接下氣。他趕過去和幾個女生送她去校醫院。掛了點滴,她正常了。他說:你這麽賣命幹什麽,又不是奧運會要為國爭光。她眨眼笑,說:人生不就是跑麽,跑得慢就落人後,我不甘落人後。又說,嗬嗬,隻是看你在旁邊啦,有帥哥喊加油,怎能不跑快些。他知道她開他玩笑。但是那種堅忍的勁頭在他以後的記憶中屢屢閃現。
        另一次,體育館的舞會,她大概是被小潮推去的,否則按她的性格大概打死也不進這種地方的。她就坐在高高的階梯上,托腮看著,他上去邀她被拒。她說:想跟你跳的女生正排隊呢。她坐著看。卻接受了一個男生的請求。那男生個子較矮,屢次邀女生都被拒,但蘇西卻接受了。蘇西不會,那男生跳得也不咋的,兩人居然切磋開來,完全不管音樂。交流得還挺愉快。他不樂意了。下一支舞起,直接拖她進舞池。她說:幹什麽呀。他吼可以接受別人為什麽拒絕我。她說,那麽多女孩喜歡你還不滿足啊。人幹嗎那麽虛榮。燈光忽然暗下來,他猛地將她抱懷中。她身子僵硬,又不敢叫,靜靜地趴伏在他胸口。那個軟軟的小身體和發上傳來的水果香味,不知為什麽,在他抱著她旋轉的時候,令他有一生一世的感覺。他隻希望光明永遠不要到來,她永遠在他心上。然而光明還是來了。她臉一紅,就逃離了他。像小兔一樣,無法追到。
        他迷戀她,瘋狂的迷戀她,他不知道別人的初戀是不是跟他一樣強烈。反正他忘不了她。他隻想娶她為妻。所以,盡管他們什麽都不是,他想為她守著,好像他們有婚約。
        可是碰到徐天藍,他發現自己守不住。一麵掙紮,一麵沉溺。事後,他很懊惱。他覺得自己跟別的男人沒啥區別,也是生理動物。情感拴不住他。他想下次,不能。但是依然如故。
        他很厭惡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又起了反應,抬頭,看到她的嘴邊有微妙的笑意,他掙紮了一下,推她,她說:如果隻是遊戲,不牽涉其他,我也不告訴蘇西,你會不會做。
        他說:我不想失去蘇西。猝然站起來。
        她吃吃笑,說:你對我還是動心的。但是,真的,你對初戀的記憶太頑強了,告訴你不是這樣的,你在失去她的日子裏不斷強化她的影象,以至她在你心裏越來越頑固,頑固到一種實有的感覺,實際上你們有什麽?你不覺得你是因為得不到她才想要征服,其實得到了,難道不就那麽回事。
        “不是這樣。”他的身體在搖晃。
        他抓衣服換。
        她看著他換,慢慢說:你以為你得的到她麽?在大學的時候,她心裏誰也沒有你都得不到,何況現在她的心牢牢被別人占據。一輩子得不到一輩子想要,不是麽。
        他說不用你管。
        她說:有件事也許也能打擊你的信心。蘇西來過這裏。我告訴她我跟你同居很長時間。
        他換衣的手頓在那裏,良久轉過身,把衣服狠狠往沙發上扔,嘶聲說:你為什麽要告訴她?
        她一臉無辜:我說錯了麽?你怕她知道麽?
        千禾幾分鍾無法思考。蘇西知道了,她怎麽看他,他們還有繼續的希望麽?他的心慢慢凝固。他憤恨地瞥向徐天藍,良久,眼神緩下去,她沒說錯,錯的是他,他沒有自製力。如果因為這個原因失去她,那麽是他應得的。
        他的手機突然響了。
        他接過。是蘇西。她說:千禾,你到了麽?
        他說:你在哪裏?
        她說:原諒我。我不去你那裏了。
        他沒有說話。
        她說:我有點事。
        他依然沒有說話。他想她果然要將他推出她的生命了。她會這麽做的。他喉嚨動了下,說,無論如何,我等你。
        換上衣服,他出門。沒看徐天藍。他覺得他混亂的生活應該結束。自從進入這個圈子,他的日子就沒有一天正常過。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樣子算不算成功。也許在別人眼中算是,但是他從來沒有嚐過哪怕一點點成功的虛榮。第一張按著自己的性子做得唱片以失敗告終,以後的唱片,他的印記越來越少,終至於成為市場的傀儡,當年他的理想不是這樣的,而後踏上不歸路似的,拍肥皂劇,拍廣告,陷在亂七八糟的緋聞中,不紅的時候製造緋聞,紅的時候別人與他攀附緋聞,沒有隱私,在公眾場合出現要引起圍觀,他的人生他不是這樣設置的。慢慢地,他迷上飆車,酗酒,隻是追求那種刺激和飄飄然的感覺,隻是想醉生夢死。直到遇到蘇西。他忽然記起以前的自己。
        他迫切想做回自己。
        回到家。屋子裏井井有條。是經過一雙女人的手的,他愛的女人的手。他真的後悔他浪費了太多光陰在無聊的事上,這麽多日子,她在他身邊,可他見過她幾次。
        他推開她的臥室,已經沒有她的衣物。連被子都折疊起來放進櫃子了。她還會來麽?他躺下去,想。
        她習慣拒絕他。他畢業的演出她沒去。之前,他約她看電影,聽音樂會,她從沒赴約。但是每次都很坦蕩地在演出前夜將票還給他。一般是熄燈前幾分鍾,她在他宿舍樓下等他。背著包,手裏拿本英語單詞表,好像剛從圖書館自習回來,她很用功,他知道。
        看到他下來,她會給他一個碩大的微笑,看得跟假的似的,可他樂意看。他站到她麵前,說:又是退票。她眥牙笑,說:不好意思,我很忙的。明天超市打工。而且,你知道我這人沒藝術素養,要找找個誌同道合的。本來想高價倒給我同學的。你知道我很窮的。思來想去,還是不能傷害你幼小的心靈。
        他說:我不介意你倒票。
        她撇撇嘴,說:真的嗎,那下次我倒了。
        他說:你缺錢用盡管做。
        可是她從未這樣做過,規規矩矩還給他,不忘說:還來得及邀別人的。
        她的確很忙。學校超市的收銀員,青春沙龍的服務員。為了見她,他經常光顧超市和那個破敗的沙龍。他知道她家境不好,卻從沒想到這樣不好。她的臉上都是笑容,很明媚,沒人知道她肩上的擔子。
        唯一沒拒絕他的,是情人節賣玫瑰那次。
        是他想出來的主意。
        她真的跟他去,拎了兩桶玫瑰花,是他預定的,並不便宜,原是要送給她,想想這樣送她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就騙她批發來的,每支三元,他們打算賣到每支十元。
        那天很冷,他們在人民廣場附近轉悠。逢情侶,她就巧笑倩兮上去推銷。賣的人卻不多。她好像很懊惱,坐在欄杆上。他說:本錢我掏,賺了你拿。你苦著臉幹什麽。她瞪他一眼,說:憑什麽每次都我上去你在旁邊幸災樂禍。他說我沒幸災樂禍。她說你明明笑得不懷好意。忽指了前方說:又來了一對,你去。他說:我一大男人。會嚇人一跳的。她說不行你去。他硬了頭皮上陣,很奇怪,真的賣出去了。她從欄杆上跳下來,不可思議的樣子,良久說,知道了,美男計。你知道麽,買不買玫瑰取決於女方,你一上去,人家女的看一英俊小夥當下就臉紅心跳了,還猶豫什麽。他忽然說:你有沒有臉紅心跳。她說,你這張臉我早看厭了。看他很沮喪,就說:你個子太高,我不習慣仰視別人,所以實際上從沒認真看過你。他靠近她,俯下身,說,好好看看。她跳開了,說:你身上有股清涼的味道,很奇怪啊。
        那天,用她的說法,他施了美男計。玫瑰賣得特快。最後剩下一朵的時候,他不幹了,拿起來,遞給她說:別賣了,你留著吧。她傻呼呼說,我幹嗎留著,十塊錢呢。他說:情人節快樂。她說:我又沒情人。他說:我就成人之美裝一回吧,省得你孤單。她說:好吧。卻也沒看他,數錢呢,數完後,按3塊錢的本錢算了一下,又按贏利算了一下,抽出幾張給自己,其餘給他。算得那叫一個慢,讓他懷疑她怎麽通過高考數學的。
        他要請她吃飯,她說免了,快熄燈了,結果是她買了兩杯熱奶茶算謝他。
        這些七零八碎的事,他現在想起來,依然感覺很甜蜜。
        看看表,7點左右。他有些餓,去廚房,拉冰箱,裏麵塞得滿滿的。酸奶果汁罐頭雞蛋。他很懷念跟她一起吃飯的感覺。但是她不會來了吧。
        隨便吞了點東西。他回房間。床頭櫃上多了一隻插著葉片的瓶子,瓶下壓著條,她寫的:弄壞了你一片葉子,送你十片。占便宜了吧。他不禁笑。
        情懷動了又動。他知道自己很愛她。但是她不會來了吧。
        也不知怎麽睡過去了。也許這幾天真的太累了。也不知多久,覺得癢癢的,一個噴嚏將自己震醒。他看到她坐在他床沿,拿了片葉子鑽他的鼻孔。他一時有點擔心是在夢中。好在她說話了,“明明說等我卻睡著了。言不由衷。男人的話永遠不能相信。”
        他一把抱住她,驚喜道:你,真來了。
        她推了他,說:我爸腿被一瘋狗咬了。陪他去打針了。我本不想來的,你說要等我,怕你真等,才千辛萬苦從大興趕過來的。原來騙我啊。
        他說:我發誓真的在等你。以為,你不來了。一直傷心。又指指肚子,可憐兮兮地說:我餓了。
        她給他做吃的。端了麵條出來。
        他說:你不在我會餓死的。
        她說:幹嗎不吃了回來。
        他說不等你嗎?
        她說:徐天藍不留你吃飯。
        他頓住了。她看地不看他。
        他說:對不起。
        她說:幹嗎對不起。
        他說:我不會了。再也不會。原諒我。
        她說:幹嗎不會。我們沒關係的。
        他說:不要說沒關係。我愛你。隻想愛你。以前沒找到你,我放縱了我,你原諒我。
        她搖搖頭,笑得勉強又慌張,說:沒關係的,我們真沒有關係的。哦,我的意思,我們都是自由的。
        他說:蘇西,我隻想跟你說,以後真的不會有,我隻想吻你一個人。
        她有些愣。嘴唇咬了半天。
        他說:你原諒我了。
        她粲然笑,說:不用我原諒的。
        他吃麵。她看他吃。很溫煦的眼光,讓他覺得舒服。吃完後,他說:真的非上班不可麽?
        她點頭,說:女人要經濟獨立的,否則被人看不起。
        他說,我沒意見,我隻是怕你不見我。答應我不要不見我。
        她痛快地說:不會,我們做個朋友。
        他說:還不是朋友?
        她說:哦,我的意思,普通朋友。
        他心涼一涼,想起天藍說的譚亭。但是,他應該也有機會。他想,隻要她給他機會,他會爭取。
        她說:我回去了。
        他說:睡這裏,明天送你上班。
        她看看夜色說:也好啊。是有點晚。
        他心裏鬆了一下。
        蘇西還是與譚亭見了麵。在徐天藍的成全下。當然她去的時候,並不知道是徐刻意安排,倘知道,打死她也不會去的。盡管時不時地,她會惦念他,想他們在同一個城市,想他或許在找他,然而究竟心底裏的陰影太重了,重的時候,會彌漫全身,將她的人傾覆。
        徐天藍給她電話:請你吃飯。蘭軒。6點準時到啊。聲音很明快,令她想象萬裏無雲碧藍的晴空。她說:你什麽好事。她近些時與徐天藍的交往還算不錯,徐時不時給她電話,似閨蜜一樣瞎七搭八亂侃,說自己無聊,也對她工作、生活表示關心。蘇西接受這種好意,也真的很用心地為她排憂解難。隻是在她很賣力的分析後會敏感到她其實並不需要她的慰藉。這感覺就不大好了,然而也無所謂吧,反正蘇西從來沒把自己當成什麽大人物。
        徐天藍神秘兮兮說:哦,來吧,來了,有意外驚喜。
        蘇西去的時候,一直在揣想到底有何驚喜,想難不成千禾回了,又想這也不算驚喜,就算是也不必她給她。猛地領略到自己似乎在期盼,便惴惴不安起來。她知道自己被若有若無的情感纏繞已經有一陣子了,每每感覺到就有種說不出的矛盾感覺。固然有些甜蜜,但是敵不過現實考慮後的患得患失。所以,她的策略就是壓製。往死角裏壓,壓得讓自己以為在做白日夢。夢,她是經常做的,知道隻是心靈的慰安,就能釋然。
        提前5分鍾到達,她一貫守信用。服務員領她去包間。推開門,她正要叫天藍,忽然木立當地,腦子一片空白。是他了,依舊短簇簇的頭發,粲亮的眼神,抬頭與她的目光相撞的一瞬,也閃出仿似時間迷失的癡愣。
        兩人就這樣傻傻凝視。
        要擁抱麽,電視裏怎樣詮釋多年後的相逢。大腦正常運轉後,她突然想。
        然後就聽到他低低喚她:小西。多年前的聲音,帶著彌散在時間中的深情,帶著往事的餘溫,帶著,也許還有她自以為是的愧疚。他應該愧疚的,她想。
        她突然笑,其實她想撒腿離開的。跑得無影無蹤。但是沒有。她發現自己的承受力很強。
        她伸出手,說:恭喜你,你成功了。
        他走近她,卻沒握她的手,直接拉她入懷。旁邊服務員有些訕訕地離去了,不忘掩上門。
        他緊緊擁她,無聲地感知缺席了他生命三年的愛人。心情激湧。
        她則一直僵住沒動,沒拒絕,也沒迎合。就是木頭樁子一樣豎著,雖然她感到了他身體的灼熱和顫抖,感到他如煙似幻的呢喃情意。感到熟悉的體味和手勁在一點點撬她堅硬的內心。但是她拒絕鬆動。
        隻要鬆一下,她大概會哭著槌打他,說:你這大壞蛋,你可惡你自私你壞透了你幹什麽離開我你幹什麽現在才找我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心痛知不知道我一個人怎麽過日子的。然後他肯定會吻她,在吻的稀釋中他們重歸於好。
        不,她不想這樣子。三年。她學會了堅毅和冷靜。一個人她也過了,談不上好壞。沒有他她也過了,她不是過不下去。於是她推他。
        小西。他捧她臉,柔情脈脈地看她,她卻低下頭,鎮定地說:不是請我吃飯嗎?我接受。
        他有點疑惑她的冷漠,心內彌漫過一種患得患失。壓製住,點頭。
        他們麵對麵坐著。她叫服務員。他讓她點菜。她說:魚翅。將菜單給他。
        他微微笑了下,想起往昔的玩笑。
        點後,他看她百無聊賴地盯著餐具,說:不能看看我麽?
        她說:你有什麽好看。卻也略略抬頭,看到他短簇簇的頭發,不禁抿嘴笑了。他說笑什麽。她說:為什麽不把頭發留長一些。他說:習慣了,我習慣小西賦予我的一切。她重低頭,無語。
        他見她落寞,想調節些氣氛,說:還記得我們吃自製魚頭火鍋麽。
        她當然記得。鄰居搬家,將不要的東西給他們,她挑了電火鍋。有一天,他不知從哪裏搞來一條魚,據說是胖頭魚,可是沒見過那麽瘦的魚。她把它扔到鍋裏,找了些蔬菜往裏下。兩人蘸韭菜花吃。很素的東西,吃了很多也沒覺飽,她就在家裏四處搜刮,但凡能下到鍋裏的都下了,他負責添水,添了一次又一次,兩雙筷子攪來攪去,最後攪得隻剩洪湖水浪打浪,半點殘渣都沒有。
        她嘀咕說:那時候怎麽那麽能吃啊。
        他說:那時候的東西怎麽想怎麽好吃。
        她又無語。
        他看著她說:還是怨我,對嗎?
        她說不怨。
        他說:明明怨,怨吧,我希望你怨我,沒有辦法,我必須走,重來一次我也會這麽做,我心疼你,我能做的隻有不成為你的負擔,我給不了你幸福,隻有放飛你。我何嚐不想留在你身邊,跟你一生一世,但那很自私,愛情不是獨立的東西,它要生活支撐的,一旦被生活逼得千瘡百孔的時候,你也許不一定會怪我辜負你的人生,但我會永遠愧疚。所以,我對自己說,要小西,就要成功。
        蘇西抿了抿嘴,無法漠然。他錯了麽?一點沒錯。但是時間真的是殘酷的東西,她不能無視那三年風霜在她心裏埋下的陰影和撕開的裂縫。這個時候,她的心就算動,也不是以前純真完滿的心。
        她於是說:你做得沒錯。離開我是正確的選擇。我很高興你成功了,真的。敬你。算是祝賀。
        她仰頭幹掉。
        他錯愕地看她。慢慢地,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距離。來自於她的沉靜。他們就像不再擁有共同的記憶。這三年,發生了什麽?有什麽流失在時間裏。但無論如何,他要抓住她,就算她是一尾光溜溜要流竄的魚。他愛她。她無法知道他每一日沉重的思念。他每一日都渴盼成功,隻為了早日去見她。他在畫布上塗抹她的影象,與她對話。他說: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很快,很快。三年,他取得了國際大獎,擁有了自己的畫廊和美國綠卡。他真的是以奔跑的速度在做這些事。
        當然成功的關鍵卻是那可遇不可求的機遇。他被人賞識了,一個美國人。他資助了他。
        當他回到國內,發現自己居然也能成為媒體追捧的焦點,發現自己的畫可以炒賣到千萬美圓,發現人們在笑著讚譽他的天賦時,他隻有無限的感慨。回到國內,他經常去圓明園、宋莊這些到北京尋夢的地下藝術家聚集的地方,看到那些人一個禮拜吃一棵白菜度日卻對未來躊躇滿誌,他無法跟他們說,努力吧,努力就會成功。努力以後也許隻是一條死胡同,這個社會不缺乏有才華肯勤奮的人,缺乏的是運氣;而運氣又能有幾個人可以被砸到。所以他是很索然無味的,關於自己的成功。現在別人將他捧得很高,說他開創一代畫風,隻他知道往昔的自己與現在並無差別,人們之所以認可他隻因為他頭上的光圈而不是真的認識到他畫作的價值。
        有時路過廣場、天橋,看到有人坐馬紮上畫畫,偶爾抬頭瞅他一眼,他無法遏止地想象當年他在夜色裏憤激地瞅那些衣履光鮮的人。他的心情很不好。真的,關於成功,他並沒有太好的感覺。他回來,隻是想找她。一個始終信賴他,懂得他,在他貧賤的時候給予他溫暖與愛的人。隻有這種情感,才是人生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他想。
        他看她,她依舊很沉默,吃得不多,時不時給自己添些酒,他渴望彼此敞開心扉,然而她拒絕。當她又一次倒酒時,他忍不住了,抓她的手。她拂開,他說:看著我。她不看他。他猛地托起她的下巴,說:三年的離棄,我該受什麽樣的懲罰就受。但是現在,我找到了你,就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我要給你幸福,給你所有的愛。你現在不願意搭理我,可以,你就不理,我有足夠的耐心和心理準備。我會一直等下去。
        她終於哭。伏倒在桌子上。
        他到她身邊,拉起她,擁抱她。舔她的眼淚。輕柔地吻她。說:哭吧,是我不好,我不好,我發誓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了。
        她淚眼婆娑看著他,轉而將頭靠在他胸前。直到這個時候,他的心才稍微定了定。
        上菜的服務員又很躑躅,開了門又退出,良久後才敲門進。
        他買單,他要帶她走。她才有點活氣,說:容我用魚翅漱一下口。把兩盅魚翅全吃了,抹抹嘴,說:像粉絲,不過還不錯。他溫和地看她。說:我記得那個承諾。她說:霍,沒有承諾你就不要我麽。他說:是怕你不要我。她心裏總算被甜蜜蜜的遊絲纏繞。她不想再多想了。看到他的心那樣熱切與深情,還怎麽忍心折磨他呢。
        他還住酒店。她帶他去她那裏。坐公交車去的,車裏沒有什麽人,他們依然坐在最後一排,她依然把頭靠在他肩上,他依然將她的手握在他的手中。好像什麽都沒改變。
        霓虹隨著車子晃蕩而過。這個璀璨的城市終於向他們咧開了一個巨大的笑容。
        小西,上次我去看咱們以前的家,撞了一個女孩子,她,跟你很像。
        是麽,有這等豔遇,她好不好看?
        恩,當然比你——好看嘍。眼睛比你大,腰比你細,還有……
        騙人,明明是我……
        哦?那是小西變漂亮了。讓我好好看看。
        討厭,她打他一下,說,告訴你個好消息。
        恩?
        我爸爸也在北京,不再賭了。
        真好。我想早日見伯父,向他提親。
        想的美啊,我這關還沒過呢,以為娶我那麽容易。
        有什麽條件盡可以開。
        別顯擺了。以為就你追我啊。蘇西忽然想到千禾,心咯噔了一下,又迅速揮掉,這個時候為什麽要想他。
        真的麽?他似乎有點緊張。
        騙你的。她蕭索地笑一下。
        下車後,他們手拉手上樓,蘇西敏感地覺得自己的手像一條死魚。大概是剛才想到千禾的緣故。她忽然覺得沉重。
        剛進屋,門一關上,譚亭就擁住她深吻,把三年積壓的想念統統釋放。她抗拒了一下,但怎能抗拒了那似火一樣熊熊燃燒的激情。
        譚亭邊吻邊含糊說:小西,我想你,想你……
        慢慢地,蘇西也被他調動起來,跟他唇齒纏綿。情到濃時,他突然橫抱起她,往臥室去。她說不要。聲音卻很軟。他將她放倒在床上,邊吻邊解她衣服,外衣,毛衣,到貼身衣物的時候,他的手已伸進去撫摩她。她覺得口幹舌燥。不知道該怎樣好。萬般迷亂中,她的手機居然響了。
        她掙紮去接,他按住她,說:別動,我給你拿。從包裏取了給她。她看到千禾的名字,很躊躇。他摟過她,說為什麽不接。她才哦一聲,按了應答鍵。
        你好。她煞有介事禮貌地說,心裏卻有點七上八下。
        千禾此刻在家。9點多回的北京。徐天藍接他。在車裏,說:今天蘇西和譚亭見麵。他震了一下,取出手機。她說:你想做什麽,想破壞他們好事麽。小別勝新婚,何況3年未見。你也不是小孩子,何必要破壞人家燕爾濃情。
        千禾咬牙,渾身顫抖,一拳擊在車窗上,砸得生疼。他跟困獸似的,煩躁、動蕩,坐立不安,卻無可如何。
        回到家,將徐天藍趕走,他喝酒。喝得半醉,他發現自己忍無可忍,打電話過去。
        但是電話裏傳出來的的確是他極不能忍受的聲音,很明顯有男人在她身邊,他聽到了他的喘氣聲,而這個女人居然假惺惺地說:你好。
        他將手機砸了出去。哐當一聲,帶到她買的插蘆葦的花瓶上,瓶應聲而倒,蘆葦散在地上,像一地雞毛。他怒意還未發泄出去,順帶砸酒瓶,紅酒灑落在白色楓木地板上,像極了血。他躺在沙發上,絕望地想:他還是輸了,在這場感情的戰爭中,從一開始他就站在失敗者的位置上,隻差臉上沒刻那幾個字,而他總還一廂情願的以為會焐熱她,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就冷漠的,怎麽可能,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天真,為什麽要愛這個女人。
        他抱住頭,像個孩子一樣,縮在沙發裏,被絕望擊穿,無能為力。
        蘇西聽到“哐當”的聲音,然後一片死寂。她身上被譚亭點燃的熱情也瞬間死滅。她發了陣呆,迅速拂開譚亭,說:對不起。穿上衣服。
        他說:怎麽了?
        她說:那個,一個朋友出了點事,我,要去一趟。
        其實她不想去的。但是她此刻想避開譚亭。
        哦。譚亭卻也很開通,說:要緊麽?我陪你去。
        蘇西勉強笑道:你去不方便,是個女孩子,女人間的事。她撒謊了。有點不敢看他。他說:好,我在這等你,早點回來。
        她點點頭。
        夜裏很淒寒,風刮得她東倒西歪,實際是自己內心支撐不住自己了。一下子擁有兩份愛,卻反而讓她無比茫然。
        她知道自己愛譚亭,但是,在不久前,她也看到自己的心為另一個人動了,三年後第一次有別的男人打開她塵封頑強的心。在火燒火燎中,她記得自己寫一首詩,她準備告別譚亭,與另一個人開始。我為純潔美好了這麽多年。淺薄的月光。她想。但是,為什麽他要回來,還那麽愛她。
        她想不明白。又想起千禾孩子氣的臉,對她信誓旦旦地說:再也不會了,我隻想吻你一個人。她知道自己介意他和徐天藍同居,看他那樣向自己保證,內心的芥蒂渙然冰釋。
        他剛才聽到了什麽了麽?她忽然驚慌地想。
        聽到了,肯定聽到了,否則不會不跟她多說一句話。
        她想到他受傷的心,也痛起來。下意識地揮手打車。
        待坐上去後,又後悔,不能這樣的,這樣隻會把事情越弄越糟,還是斬斷吧。想讓司機掉頭,偏偏又說不出口,是自己不願說麽?是自己想見他麽?她也不知道。
        到了門口,她又躊躇。徘徊良久,她才按鈴,沒人開。她一下輕鬆,想他肯定走了,或許去徐天藍那裏了。她有鑰匙,就從從容容開門進去。
        屋子是黑的,令她更確信無人。
        她踏上台階,進廳,順手將燈打開,卻看到一個令人窒息的場麵。滿地狼籍,碎渣,水,血紅的酒,散亂的蘆葦,以及其他亂扔的東西將屋子搞得像剛經過搏殺的場麵。而他蜷縮在沙發裏。縮得很小。他個子原很高,此刻卻像一個棄兒。
        她心很疼。她知道他肯定全知道了,關於她和譚亭,徐天藍絕對不會隱瞞,她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可她一點都不想傷害他。他對她真的很好。他當著他媽的麵,抓她的手,說:找不到工作沒關係,貧窮沒關係,這不是你的錯。他說:我記得你寫小說,我要你為夢想而活。我曾經愛你,現在依然有火。他的情意她記得的,哪怕不能給他實際的安慰,她也不想傷他。然而……
        她到他身邊,蹲下來,她不知道他睡著沒有。他的頭縮在沙發裏圈,她看不到。她隻感到自己內心的焦灼。怎麽辦?跟他說清楚。即使不能做他愛人,也會一輩子記得他,會像最好的朋友一樣關懷他祝福他,可他需要麽?
        她壓自己的心,想讓自己平靜一點。她站起,去臥室取了床被子,蓋他身上,他突然驚醒,回過頭,用手擋住刺眼的光。
        他看著蘇西,眼裏有一瞬的茫然,轉而變成憤怒。他猛然推她,吼:你來幹什麽你走啊,你跟別人快活去啊。
        蘇西晃了一下,終於摔倒在地,左手正好撐到碎玻璃上,星星點點的疼蹦濺出來,然而她卻似沒有痛感,對了他,很愧疚地說:對不起。我不想傷害你。請你相信我。我……
        千禾突然看到血了。呆一呆,衝上去將她拉起來,拿過她的手。說:我,我……我大概瘋了……
        蘇西輕輕笑,說:不要緊。
        他有點手足無措,說:去醫院吧。
        蘇西用另一個手將碎渣一一取出。星星的疼痛感緩解了她內心的負疚。她反覺得舒服。
        家裏有消毒水的,還有紗布。她說。他衝過去找。無頭蒼蠅一樣,說:在哪裏。她說,我的房間,書桌旁的櫃子。
        他拿了來,這回很細致地重新檢查了她的手,取掉剩餘的殘渣,領她去衛生間,洗了下,消毒,再纏上紗布。手很笨拙,但看得出很小心翼翼。待到做完這些事後,蘇西看到他額上滲了一層汗。蘇西說:謝謝你,包紮得很結實。
        他說:疼嗎?要不我也紮一下陪你。
        蘇西輕柔說:這就不要了。你疼我也會疼。忽然覺得說得曖昧,不自禁吐吐舌。
        千禾笑了,捋捋她的發,說:對不起,我以後不這樣了,我太粗暴了。
        蘇西摒住內心的溫情,搖頭。然後有點傻傻地看著他。他們沒有辦法繼續了。到此為止吧。她想,心裏湧出了一股失落。她還是動了感情。想至此,她急急邁出衛生間。
        千禾跟出,看到屋裏的狼籍,知道再也回不到往昔。很死寂。
        蘇西蹲下身,收拾。千禾止住她,說:不用,我心裏的碎渣是清不掉的。
        蘇西看他,垂頭,又看他,她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說,但是說不出來。
        她點頭,說:好吧。我要走了。你保重。
        他忍受不住了,說:就這樣離開我了?永遠?
        她喉嚨響,無法成言。他一把抱住她,說:蘇西,我好愛你,我受不了,我不想你離去。我還有沒有機會。你一點點都不愛我麽?
        蘇西不說話。她怕自己一張口,事情就變得難以收拾,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心,此刻是為他跳動。
        他將頭埋在她的發裏,就像他們重逢的第一個晚上,很貪婪地聞。那時候是開始,此刻是要逝去,不是麽。
        在他的唇轉到她臉上時,她推開了他,急匆匆跑。出了院子,她覺得自己渾身虛脫。感情真的很累。做情感的富翁不是什麽好事。她從來不喜歡。可是偏偏撞上了。
        良久,她給自己一個碩大的傻笑,說:這就是白日夢做多的緣故,還想不想做灰姑娘。
        蘇西有得煩了.
        被兩個人深深愛上,真不是件幸運的事.
        現在可以給大家出選擇題了,如果各位是蘇西,怎樣選擇?當然譚亭的魅力在後麵會慢慢展現,跟千禾很不一樣.
快近淩晨的時候,蘇西才回到家,譚亭沒有睡覺,還在等。聽到動靜,迅速就開了門。
        得把你手機號告訴我,這麽久,以為你出事了呢。他著急說。
        怎麽會,你,幹嗎還不睡。蘇西進屋。
        我怎麽睡得著。譚亭接過她的包,忽然瞥到她包紮的手,連忙抓過來,說,這怎麽回事啊?
        哦,不小心劃傷了,我那朋友大驚小怪,非要包,搞得很嚴重似的,其實一點都不疼。
        譚亭說:怎麽不疼,我看著心疼,以後小心啊。
        蘇西咧咧嘴笑笑,想兩個男人都對自己好,心裏五味雜陳。
        她脫了外衣,坐到寫字桌前,趴著,悶悶發呆。譚亭到她身後,說:心情不好?有事?
        她猛搖頭,譚亭說:開始知道隱瞞了,以前你可不這樣。
        那個。蘇西抬頭看他,又有點愧疚,她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真實表達自己了。這真的很累。
        譚亭摸摸她的腦瓜,說:不說就不說,不管怎麽樣,先休息一會。
        她說:你睡吧。我睡不著。再說一會就要起了。
        他說:不聽我話,可是要懲罰的。開始嗬她癢。她躲閃。而後投降,說:那我睡,六點半記得叫醒我。
        不知是不是太累,蘇西居然睡著了,還做夢,夢見千禾躺在地上,身上都是血,她撲上去叫他,他忽然抓住她,說,不要走。忽然又看到譚亭,背著她淌著水向更遠的地方去,她又去叫他,他不理她,背影越來越模糊。
        迷迷糊糊中就被譚亭叫醒了,他摸摸她的臉,說:睡得一點不好,我可是一直在看你。請一天假吧。她說:那不行,一天好多錢呢。他說你現在不用這麽辛苦了。她說,你是你我是我,你可以成就人生我為什麽不可以。
        譚亭笑,說,小丫頭還挺倔。吃早飯吧。
        他給她做了早飯,粥、荷包蛋,還有一碟榨菜,以前他們就這麽吃。
        她坐在餐桌前,心潮動了動,想到以前很多個清晨,就是這樣,他做早餐給她吃。他醒得早,肩負著做她鬧鍾的責任。6點把她叫醒,她總起不來,非要賴,他隻好給她穿衣服。她也就像根木頭似地任她穿,享受做皇帝的感覺。穿好衣服,他照例會親她一下,在她的臉頰,還開玩笑,說:睡覺又流口水了。她說騙人吧。跳起來,困意就此消散。他一直熬粥,知道她喜歡喝粥,他用小火煨的粥很清香,一般人熬不出這味,她知道他用了挺長時間。此刻重新喝上這樣清香的粥,她升起了如煙似霧的感覺。說:美國也能喝到粥麽?
        他說:超市買得到米,我也一直喝。喝的時候想起你。
        她說:沒出息,為什麽我做什麽你也做什麽。
        他說:我就想沒出息,在蘇西麵前。
        她有點心滿意足,女人總是很容易被男人打動。
        放下碗,她要走。譚亭說:把鑰匙留給我吧,我待會把行李搬過來。
        哦。蘇西張大嘴。
        譚亭說:不樂意麽?
        蘇西說:這個,你不是有錢麽,想買房買房,想租房租房,幹嗎住我這寒磣的地方。
        譚亭說:有蘇西的地方才有家。隻要和小西在一起,我什麽都不介意。
        那個,蘇西想了好久,才把鑰匙給他,說,我怕我爸來誤會。你到時睡客廳知道麽。
        譚亭忽然說,小西,我們結婚吧。我想回老家一趟,你跟我一起回去,我們順便領證。我太想和你在一起了。
        蘇西啊一聲,有點暈頭轉向,說:太倉促了。我們才剛見麵。
        譚亭說:還要繼續折磨我是不是。
        蘇西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做個鬼臉,說:來不及了,我走了。
        譚亭叫住她說:哎,你還沒把手機號告訴我。
        蘇西猶豫了會,手機是千禾送的,他專用,雖然後來早就不是他專用了,但是,她忽然有些不想告訴譚亭,但還是告訴了。
        她和譚亭的生活就此與三年前接上軌道。
        譚亭回國,頭等大事自然是尋找蘇西,另外還有兩件重要的事,一件是籌辦自己的畫展,一件是回老家。前一件已經有某畫廊在替他籌備,後麵是當務之急,他好多年未回家,上次打電話到家,得知母親因牽掛他,身體不太好,他心急如焚,因沒找到蘇西耽擱下來,如今蘇西與他重歸於好,他便想盡快動身。當然,他非常渴望和蘇西一起回去,能夠驕傲地跟母親說,這就是你的兒媳。他相信母親一定會喜歡蘇西。
        但是蘇西的思想工作卻不是那麽好做,不知為什麽,他能夠敏感到他們之間好似隔了些什麽,他不再能肆無忌憚地進入她心靈的深處。譬如,他發現她現在經常出神,渺渺地想,有時微笑,有時簇眉,問她想什麽她總是搖頭,她有她的天地,她不願與他分享,而以前的蘇西不是這樣的,每次回來,都唧唧呱呱要把公司裏的大事小事一股腦倒給他,他有時候累沒聽進去,她還衝他發火。時間真的能改變許多。他內心深處總無端卷出一絲憂慮,盡管表麵上他們很好。
        不,也不算太好。除開重逢那日,他們並沒有太親密,她好像有意在抗拒他。看到他有親昵的舉動,總技巧地躲閃開。他們也就隻能說客氣罷了。
        現在,她在寫文章。開著小台燈。用他的筆記本。幾天了,晚上,她一直在寫文章。他有時說不要這麽辛苦,她會說,你成功了但我沒有,我不高興。他覺得女人無須這麽努力。但是也不敢說她。他斷斷續續畫一幅未完成的畫,但狀態不大好,他捕捉不到他要表達的東西。他想那是因為他的心不靜。他如何靜得下。他一直是個敏感的人。
        他放下筆,去衛生間洗了洗,走向她。
        她略抬頭,說:你累了看看電視。
        他說,小西,你也休息會。
        她說,我說過不能放棄夢想,我要努力的。
        他說,小西,我想對你說話。
        她才停下來,轉過身。
        他說:跟我回趟家好麽,你要不答應結婚,可以再拖一下,但是我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去見我父母。
        她躊躇。
        他說,你是不喜歡我了麽。
        她說不是。
        他說那為什麽一直抵觸。
        她說我沒考慮清楚,所以。
        他說,隻是做我女朋友,女朋友也不是麽。
        她沒有說話。
        他蕭索地笑了笑,說:真不願意,我也不勉強。明天我回貴陽。
        她大約看他真的難過,到他身邊,仰起頭,說:真的很想我一起去麽?
        他說是。
        她說,那,好吧。雖然剛上班沒多長時間也請假,被炒也不怕,反正你有錢。
        他一瞬很激動,擁住她,說:還是老婆好。
        她說不許這麽叫。
        他說,老婆,老婆,就這麽叫。我隻想快點結婚,你不要讓我煎熬,我哪裏不好,你提,我一定讓你滿意。
        她垂下頭,說:你挺好的,隻是。
        隻是什麽。
        她搖搖頭,又擺脫了他。
        蘇西到電腦前,卻再也靜不下心,她想自己怎麽了,跟譚亭回老家天經地義為什麽自己一而再延宕,難道內心有什麽小秘密。心突地抖了下,她知道這些天她一直似有若無地在期盼另一個人的消息,翻報紙的時候會第一個看版,時不時會掏出手機看有無短消息。當然她未看到什麽。她也當自己沒什麽大的用心。但是忽然就明白了,對譚亭拖三落四,分明是內心有牽念,她還不能把全部的心給他。好可怕,三年,原本結結實實的愛居然鬆動了,這世間還有什麽天長地久可言,她發現原來自己也是朝秦暮楚之人,以前是沒遇到誘惑,一遇到就頂不住。還不如譚亭,三年來,一分一秒隻有自己,便又深深自責起來。
        她發一陣呆,發現譚亭已經出房間了。譚亭是很知趣的人,從不勉強自己。她知道隻要他堅持,她未必能怎樣,但是他一直尊重她,也因此,她更看不起約骸?br />
        心內折磨了一陣,她想自己應該忘了另一個人。人是要一心一意的。譚亭對自己那麽好,他們又有那麽多深厚的情意,她怎能?又想起以前每到冬天,屋裏暖氣不足,他怕她睡覺冷,經常會給她焐床。待熱後,讓她睡,他去冰冷的客廳畫畫。暖意和著愧疚襲上來。她關電腦去客廳。
        他呆呆坐在畫前,並不動。像在沉思。她悄悄過去,雙手環住他脖子,撲到他背上。輕輕說:今天不要畫了,我也不寫了。
        他抓住她的手,輕輕地撫摩。摸得她癢癢的。便笑,說:在國外,沒有泡幾個金發碧眼的洋妞。她們身材巨好的。
        他說:我眼裏隻有蘇西,其餘都看不到。
        她在他脖子裏嗬氣,說:吹牛。不過,這話還好聽。今天給我焐被子吧。
        他把她拉到麵前,眼裏充滿驚喜。她臉一紅,說:別想歪了。他說我怎麽會想歪。
        他們洗漱完畢。一起進臥室。進入被窩時,她又有點患得患失。想:自己這次鬆了口以後就難以拒絕了。不知怎的,心內很矛盾。
        床不大,他躺到她旁邊時,兩人差不多緊緊依偎。他真的抱住她,手伸進她的睡衣。她止住他說:不,不做那個好不好。他說:為什麽。她支吾了一下,說,那個,我恰好不舒服。他說好。隻吻了吻她。
        關燈睡覺的時候,在黑暗中,她問自己:為什麽要拒絕他。
        回答不了。
        第二天,蘇西請了假。在家收拾行李。譚亭去訂票。順利的話,他們會坐下午的航班走。
        差不多十來點鍾的時候,徐天藍的電話來了。
        蘇西,千禾有沒有聯絡過你。
        沒有啊。他怎麽了?蘇西感覺不妙。
        哦,徐天藍頗不自在地說,怎麽也聯係不到他,家裏電話好像拔了,手機關機,屋門也敲不應
        那他是幹什麽啊?蘇西呆愣道。
        可能……我也不知道。那算了。徐天藍迅速掛了。蘇西知道徐天藍不願她插手千禾的事。盡管千禾現在明顯有問題,她也不希望她介入。可是蘇西還是不安起來。她不應該去關心他的,可是,她告訴自己,畢竟他也算是她的朋友。其實就是給自己一個借口,她知道得很清楚,她要用個借口去見他。
        這些日子,難道自己不想見他麽。自那日逃出來後。他棄兒一樣蜷縮在沙發裏的情形,他抱著她留戀地說,我不想你走,每一次想來,都令她心疼。這些日子,他是不是在折磨自己呢。她無法忽視。便起身,她有他屋的鑰匙。
        走出門,她給譚亭打了電話。
        票訂了麽?
        隻有晚上的航班。
        蘇西想正好,便說:那就晚上,我現在有點事出去一趟,你自己吃飯別等我。
        迅速趕到千禾的別墅。下了車,忽然劈頭蓋臉來了一陣風,就像幾個巴掌,刮得她生疼,她隱隱覺得不妥。但是內心好像失控似的,無法壓滅見他的心。
        怕他出事。她給自己的借口。
        不錯,很紮實的借口。
        她摁鈴。確實無人應。便拿鑰匙用顫抖的手開門。
        她踏入,夏季森森的樹陰已經隻剩蕭條的枝杈。從此端能直望西班牙小樓。她並未捕獲到什麽人影,心有些突兀的跳,好像作賊一樣擅入他家。她慢慢挪步。好像走的貓步,沒什麽聲響。幾步後,她聽到丁冬的鋼琴聲。奇怪,她想,他居然有心情彈琴。他精通很多樂器,鋼琴、二胡、吉他,他算出生藝術世家,他爺爺是很有名的指揮家,留過洋,他父親是音樂學院的教授。他很多親戚都留學在外。這些當然都是聽同學小潮說的。那時候,那麽多女生追逐千禾,除開他本身優異外,家庭因素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環。當然,這也隻會增加蘇西的自卑。她從不喜歡想入非非。
        她在門口止步,透過玻璃窗,她看到彈琴的千禾,起伏流轉,很自信的演奏,間或哼一下歌。他全身心的投入,她不敢打擾他。
        她就那樣站著聽。好久好久。覺得冷了。她才轉身。想走。
        他說:進來。
        不知怎麽看到她的。
        她隻能鼓一鼓氣,進去。
        他抬頭的時候,她發現他很頹唐的樣子,胡子好幾天沒刮,頭發也亂蓬蓬的,眼裏全是血絲。
        她不知說什麽。站在他麵前幾步遠的地方。像個罪人。他默默注視她,過一會,突然說:蘇西,你不在,我快餓死了。
        啊。蘇西茫然了一下,想不到他第一句對她說的話是這個。
        他可憐兮兮說:冰箱裏的酸奶和罐頭都吃光了。
        她反應過來,到廚房,給他做吃的。他關了自己四天了吧,那就是四天沒吃東西了。他幹嗎要這樣啊。可他也不完全似自虐。居然有閑心彈琴唱歌。
        她還是給他做麵條。因為快。她迫切希望他多吃點東西。
        他很快移到廚房。倚著門,有氣無力地張望,說:好了沒啊。
        她說就好。又說,你可以出去吃啊。或者,叫天藍送過來。
        他說:蘇西跟你說,我這幾天寫了5首歌。
        哦,她說,心情很好,還寫得了歌。
        他說就心情不好,才有創作衝動。蘇西你是罪魁禍首。
        蘇西說不出話。
        將麵端給他。他狼吞虎咽。她說慢一點。又說,以後不許這樣,會得胃病的。他就怔怔看她,說:我離不開你。她說胡說,你可以找別人,就是找個保姆也可以為你做飯。他說,我隻想吃你做的飯。蘇西,你還來看我我很高興。以為再見不了你。你以前很絕情的。以為現在你也是。好像你比以前好一點點了。
        蘇西想那是我的感情動了一點點。沒說。
        千禾說:蘇西,你走後,我回憶了我們的過去。我們之間每一件事,每一句對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都說時間無情,可在我心裏不曾吹走什麽,不知是幸運還是悲哀。知道麽,我畢業後找過你的。
        千禾早蘇西兩年畢業。家在南京,畢業前,家裏人就給他在市府找了份光鮮的工作。畢業前,他一次次找蘇西,怎麽也找不著。直到要走的前天晚上,才在宿舍樓下候到她,他一把將她拖到樹下,吼:這幾天都去了哪裏。她很奇怪地瞅著他,仿佛說我去哪裏似乎不需向你匯報。她一直不明白她在他心裏的位置。他架住她,說:我要走了。蘇西你畢業一定要去南京,我會幫你找工作。你要不去你就打電話給我,我來找你。他把他家裏的電話給她。她仍很奇怪地看著她。後來,當然,她從沒給他電話。他很快厭倦做公務員,一年後辭職,回上海,找到昔日樂隊成員,大家生活都很悶,一拍即合,重新組建樂隊,在酒吧駐唱。他去學校找蘇西,仍舊找不到她,小潮跟他說她回老家省城實習了。再後來他們自己錄製了他們樂隊的樣帶,希望能夠灌製唱片,便主動聯係唱片公司。幾番周折,他被徐天藍看上。慢慢發展,成就現在的模樣。每次去上海,他都想找蘇西,可是突然無人知道她的行蹤,就連小潮也不知道。就像她在這個世間蒸發。他心內關於愛情的門就此關閉。不是無人叩響,而是他要等那個女孩。
        然而時光總是最無情的,在他終於找到那個女孩時,她已經有了心上人。
        他說不出的悲痛。就像老天給他開了個玩笑。他可以擁有其他所有,卻沒有愛情。
        千禾吞完最後一根麵條,說:給我個理由,為什麽無法愛上我。
        蘇西笑笑,說:不愛需要理由麽?
        千禾說:你這話夠狠。
        蘇西蕭索,過一會說:有緣無分,我們之間大概就是這樣。所以不用多想。振作一點,就當沒有找到我,你依舊過你的日子。
        千禾說:你知道嗎你對我來說並不隻是愛情的對象。我希望我能借著你走向新的生活,我厭倦一切,卻無力擺脫。你的樂觀堅韌還能影響我,我還記得你跑步那次,一個一個追著前麵的人,生命好像就在奔跑。
        蘇西啞然笑,說:我早就沒這個拚勁了。我被生活壓得快彎了。我已經不跟任何人較勁,因為即便是最普通的人我也追不上。我還樂觀地活著,隻是因為不甘。生命還很長,我想我總還要留存點希望。但是我已經不再奔跑。生活總是讓人覺得可怕的。疲倦惡心,是人生的必然。我不再能給你什麽。
        你可以。千禾說。很有力。
        蘇西歎口氣,說:不用多說了。也不要再期待我。我今天要隨譚亭回老家見他父母,也許很快就會結婚。我來見你,是還放不下你,你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希望因為我造成你的傷害。愛這種東西說不清楚的。
        千禾盯著她,良久說:好吧,我無法左右你。一直是這樣。
        蘇西站起來,說:那我走了。你按時吃飯。不要讓我愧疚。
        千禾說:如果愧疚能令你來見我,我不妨這麽做。
        很抱歉。蘇西說。
        離開這個人,她要花很大的勇氣。但是再大的勇氣,她還是要花。生活的軌道,她很難去突破它。而且,也許沒有突破的必要。
千禾開始錄製他演藝生涯最後一張唱片。
        在五月的盛夏,他跟蘇西說,我有一個想法,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會給你一個驚喜。
        是的,他要為她出一張專輯,所有的歌都為她而寫。那些年輕不羈的歲月,那些純真的愛戀,那些永遠刺痛人的理想光芒。5月流淌的蘇西。是的,專輯名稱他已經想好。她走後的那些日子,在極度的悲痛中,他寫下自己靈魂的斷片。愛她,愛的瘋狂而無奈,這份傷痛的濃情,他不知什麽時候會在他骨子裏消散。
        生命無可奈何,不願意不甘心又怎樣。他隻有頹然地笑笑,並把這種嘲諷帶到歌聲中。嘲諷的笑意,他一直給她,以前是輕鬆地逗她,現在是真的絕望。
        徐天藍很反對他灌這樣一張唱片。會流失很多聽眾。她說。他說:我定了,虧損我負責。
        你真的很頑固。你能得到什麽樣的好處。徐天藍忍不住吼。
        沒什麽好處。做該做的,而後退幕。他漠然說。
        合約到明年2月終止,公司已經與他商談續約的問題,別家唱片公司也積極拉他過去。他很直接地告訴徐天藍,我不會再做下去。
        徐天藍無語,知道他的話向來很難收回。她抽煙,手指卻抖了又抖。在他注目別人的時候,他何嚐會知道她的心一片冰涼。她無法控製地想以前,那個男孩子為無法踐行自己的音樂夢想時,煩躁得一拳擊在玻璃杯上,鮮血直流,她給他包紮,他像困獸一樣,說:我一點不痛,我已經沒有痛感。那個時候,她已經為他打動。那種堅持,那種破碎,在她的交際圈中她很少看見。
        他經常酗酒,她一直在他身邊。也不勸,她知道他需要這樣的麻醉。而後,在他醉得東倒西歪時,扶他回去。他說:我很看不起自己。她說:社會就是這樣。無法兩全。你已經不再年輕。她一直冷冷的開導他,但是他從沒聽進。
        他飆車,有一次出車禍。看到他纏著紗布,木愣愣地看著天花板,她心突然很疼,而後,她清楚自己愛上他了。
        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拒絕與生意場中的人肉體交易。為了他她不惜得罪權貴。那是愛了。她徒勞地想。不希望如此。她一直想做一個獨立的不羈的女人,還是被俘獲了。很不甘很不甘。不甘地還有即使她動心他依然並不在意她,他心裏眼裏隻有他的初戀。
        她疼得不得了,手一直在顫抖。可他看不見。
        去我那裏吧,今天。良久,她說,彈了彈煙灰。
        他說:晚餐吧,一起晚餐。我正好有話對你說。
        她無奈地笑,忽然覺得他們像要訣別一樣。
        一起就餐。都沒食欲。她說:從來我都很自信,但是這回,好像要輸了。
        他說謝謝你。
        她說謝有用嗎。
        他說,的確沒用,但除此,我給不了你任何。
        她說,未必,如果你對蘇西絕望了,一起生活吧。我們可以清淡地過日子。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他說: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我從來沒對你好過。
        她說:哪有那麽多為什麽,為什麽蘇西不愛你。
        他怔住。又自嘲,說:明白你的想法。但是我想過些新生活,跟著你,總是覺得扯不開以往的聯係。
        那何苦扯開,你以為一個人的過去能幹淨利落地斬斷嗎。就像你斬不斷你的初戀。
        千禾說,不一樣。
        徐天藍道:一樣。生活是一個習慣性的軌道。你恐怕掙脫不了,如果掙脫了,大概也會摔死。我們公司簽了北影,金童玉女,你們可以重塑輝煌。
        我說過我不會再做。
        你會的。徐天藍很肯定地說。
        飯畢,千禾送徐天藍到公寓樓下。徐天藍說:不上去嗎?不上去代表你害怕我。
        千禾說:不用激我。天藍,真的很感激你,雖然感激沒有用,仍隻能這樣說。我會告別我的一切,包括你。以後隻是朋友。
        徐天藍笑。而後轉身,轉身的時候非常落寞。
        不久後,千禾不肯續約的消息滿天飛。不肯續約的原因據傳媒猜測是與公司老板有爭執。這弄得千禾非常被動。承認的話,無疑是自找沒趣,不承認又逼得他非要續下去。趕通告出席活動的時候,屢屢被記者問及此事,他隻能不發一言。傳言於是愈演愈烈,有說他貪婪索要更多股權,有說他跋扈甩大牌與公司大談分成條件,甚至涉及了人身攻擊。輿論的力量逼得他不得不重新審視明年續約問題。這個時候,他才覺得徐天藍的手段還是蠻厲害的。
        這種時候,偏偏北影還來湊熱鬧。她開始磨千禾。她還沒什麽片約,便時常去錄音棚等千禾,很高調地不避媒體的挽千禾的胳膊,對他撒嬌。千禾迫於無奈,有時不得不將她拉到自己車上。
        戀情就這樣成功製造起來。
        不用再找我,你知道我討厭糾纏。千禾在車裏跟她說。
        北影說:無所謂,我臉皮夠厚,隻要見著你,我自尊都可以不要。
        沒有希望的事情為什麽要做。
        不到最後怎麽知道沒有希望。她說。千禾想,不錯,他還不敢放棄蘇西,那是因為還沒到最後。
        人與人的關係總是這麽微妙。
        當下,他對北影倒是鬆了鬆。好吧,那就等到最後。
        鬆的結果,卻有了異常的麻煩。北影似乎有些急於求成,時常會在眾目睽睽下,吻他一記,或者摟著他,裝出一臉幸福,甚至最令他怒不可遏地是,她居然出言暗示懷有他的骨肉。
        一笑置之,是千禾慣用的手段。但這次有些惱怒了。隻為蘇西知道了。
        蘇西約會他,說什麽時候有空,想見他一麵。蘇西說得很平淡。還是令他驚喜。說:什麽時候都可以。
        蘇西說:那就周末吧,我把鑰匙還有其他東西還給你。
        他的心沉了沉,知道,她在與他越來越遠。很快,什麽都不會有。那個五月的蘇西,就像自己憑空造的夢一樣。
        要掛電話時。蘇西忽然笑著說:是不是要恭喜你,聽說北影懷孕了。
        他說:你就信麽?
        她已經掛了電話。
        蘇西心情一直談不上好。照理應該是愛情得到慰藉,應該日益的幸福與滿足,但是她有缺憾。她阻止自己這麽想,卻無法控製自己身體本能的反應。
        她與譚亭回貴陽。他們共宿一床,一直。但是,每每譚亭想要的時候,她總會本能地抗拒,找各種理由。直到最後,譚亭不再碰她。她又覺得愧疚。想豁出去。但是隻是想想。
        表麵上很好。她對他父母很好。笑著聽他們說話,陪他母親作飯。招待鄰居親戚大方又親切,大家都讚譽她,說他有眼光。在人前,他也擁著她笑。但是人後不這樣。
        這三年發生什麽你告訴我。有次,他終於說。
        她不知道說什麽。
        他又說如果你不愛我你也告訴我。他嘴唇哆嗦,說這句話顯然花了不少勇氣。她仍不知怎樣說,愛不愛的問題,她說不清楚。他抓住她的手,她感覺他的手冰涼一片,他說:告訴我你愛不愛我,我感覺你不愛我,你不再愛我對不對。她悚然搖頭。他緊擁住她,說:不要離開我,我愛你,隻愛你一個,沒有你,我不知道我能怎樣。這個世界,能讓我支撐下去的隻是我和你這份感情,我不想變,我希望愛情能夠真的地久天長。她嘴唇幹冽,仍說不出話。真想好好愛一個人。一心一意,回到過去的平靜與依戀。但是,總有什麽在時光中流失掉。而自己並不能抓住。
        不要多想。她撫慰他,說:還是跟以前一樣。
        這句謊言,她也費了很大勁才說出。她發現自己的謊言越來越多。
        回到北京。譚亭跟她謀劃未來,說:我們結婚後,就去美國。我的事業在那裏。
        哦。她有些慌亂,她從沒想過要去異國生活。說:我不想離開這裏。
        他說,是不想離開這裏還是不想與我在一起。
        她說,我的根在這裏,我父親也在這裏,我不可能走的,縱然跟你結婚,我也不願意走。
        他說,去後,你會知道你是否適合。雖然我畫畫的源泉來自這裏,但是我的畫在這裏並沒有出路。這裏沒有包容開放的環境。也沒有真誠的批評和友善的切磋。隻是圈子與圈子的擠兌,或是論資排輩。
        她低頭,想了想,說:我明白。我不要你為我放棄。
        他苦笑,說:沒有你,我得到一切也無意義。我可以為你放棄,如果你真要我這麽做。
        不用。她又一次慌亂。
        然後有一天,她下班回家。他不在。父親在。
        父親在抽煙。愁眉苦臉。心事重重。看到蘇西,有一瞬的膽怯。蘇西說:爸,你怎麽來了,那個,有沒有看到……
        我見到了。父親悶悶說。
        蘇西想難道跟譚亭有了衝撞。不至於呀。
        父親說:小西,我不知道把你的事告訴他對不對,我還是說了,我覺得他那麽好的小夥子咱不能欺騙他。
        什麽?蘇西有點蒙。
        父親抽口煙,說:就是你那個,借人30萬的事情。我知道是你的事,你會處理,不該我多嘴,我也本不想說,說漏了嘴,他央我說,我才說。
        蘇西略摸到一點門道。說:究竟怎麽回事,你複述一下。
        父親看蘇西臉色,說:你真很在乎他?是啊,那小夥子,我看著也不錯,對我很和善,我們一起聊了很久。不知怎的就提到以前的事,他說你很辛苦,說要給你好的生活。我就說都是我不好,欠了那麽多債,還把女兒出賣了。我以為他知道,先前看他對咱家很多事都知道。他突然決賣?我不說話,他叫我把事情告訴他,他說他三年沒見蘇西,不知道她什麽事。我就說為了30萬,你,那個。
        哦。蘇西明白了,很奇怪的,心裏略略有些輕鬆的感覺。他要介意,那隨便他。
        你不在乎他的反應?父親很繼續瞅他。
        她說:告訴也好。反正不能騙人,爸,你不要背包袱,做飯沒有,還要我做給你吃嗎?
        父親說:我是不是破壞了你,是不是叫小人。
        蘇西笑,說:說實話是君子。
        父親說:不過,要是你失去了他,倒是蠻可惜的。
        蘇西有點惘然,說:那就是命了。
        父親看她的眼光很心疼。
        蘇西沒給譚亭電話。她想他大概需要時間消化。男人一般對這種事都很介意。在父親的描述中,她大概是情婦的角色,很嚴重的,還不是一夜情,譚亭估計很難接受。
        正吃飯時,有人敲門。蘇西去開。門外站著譚亭。神色還算平常,反倒蘇西有些措手不及,訥訥說不出話。父親倒滿開心,說:小譚,吃飯了麽?譚亭拉蘇西的手,說:爸,還沒有。
        蘇西說:你幹嗎這麽叫。
        譚亭說:早晚的事不是麽。
        那個。蘇西訥訥。
        譚亭撫一下她的臉,溫和說:不要想太多。
        父親看他們恩愛,比誰都高興,去廚房找酒,說:小譚,你回來得好。我們喝一點。蘇西說好什麽。父親說,沒你女人家的事。哎,喝,男人胸襟就要寬一點。
        爸,你少喝些,注意身體。譚亭對父親很好。蘇西在旁邊看得很舒服。也不管他們,自己吃飯。而後去臥室。隔著門,還是聽到父親大著舌頭在吹噓自家女兒:我女兒,很好的,很能幹很孝順也很好看呢,你沒覺得她好看嗎……以後,我讓她好好待你……
        好什麽。蘇西嘴歪了一下。
        一小時不大,父親醉了,譚亭將他扶進來,兩人合力把父親搬上床。蘇西拿毛巾給父親擦了擦嘴,父親翻個身,兀自喃喃:小譚,你是男人,我佩服你。
        蘇西皺皺眉。突然一片肅靜。就他們兩人,空氣好像一下凝結住了。蘇西走出臥室,去收拾碗碟。譚亭說:我有話跟你說。
        蘇西說:我聽著。繼續收。
        譚亭取下她手裏的碗筷,說:出去說吧。不要驚擾爸。
        蘇西默默想了想,順從。換好衣服,隨他出去。
        畫廊老板送了譚亭一間近200坪的房子。因為譚亭將畫作國內代理權簽給了他,畫展舉辦當日,成交額就高達上千萬美金。送套房子也算小意思。譚亭笑納。房子是精裝修的。蘇西也去看過,開窗透過氣,買了些植物。她曾慫恿譚亭搬這兒住。為搬的事,他們還有口角,譚亭說,是想把我推走嗎。她說:又瞎想,你現在是名人,住得體麵些好了。他說,我隻想跟你在一起你不知道嗎?你不搬我不會搬,於是就閑置。
        這回,他們來到這個房子。
        進了屋,蘇西覺得口幹,但是屋裏沒水。廚具還沒買,也無法燒。譚亭說,你等一下。不久後,就拿回了幾瓶礦泉水。
        蘇西是感動的。譚亭對她簡直可以算無微不至。她還要他怎樣?心裏又很不好受。
        她喝了幾口。說:你說吧,我有心理準備。
        他靠近她,擁住她,說:什麽心理準備?說給我聽聽。
        她說:不外乎不要我唄。
        他說:我敢嗎?
        她轉頭看他,說:幹嗎不敢。卻被他吻住。他很深情地吻,然後認真說:不吃醋不介意是不可能的。但是,三年的離棄我有責任,我承擔所有我不在時的懲罰。你那樣,歸根結底是我的問題。
        蘇西有些震動。
        譚亭又輕輕柔柔說:小西,我明白你為什麽不願跟我親密了,你是擔心我介意你,對嗎?
        蘇西想他要那樣想,倒也好。
        譚亭又說:我本來以為你愛上別人了。那個我更不能忍受。現在我心裏反覺得舒坦些。小西,你把錢還了吧,不要欠別人的。以後沒有誰可以傷害你,我不會再讓別的東西包括錢傷害你。
        哦,蘇西心內震動。
        譚亭把銀行卡給她,說:給你準備好了。
        我,不能。蘇西不知怎麽說。
        傻瓜。譚亭擁緊她,說:跟我客氣幹什麽。家裏的錢以後都你管。便又吻她。慢慢地將手從衣服內伸到後背。
        蘇西想不要抗拒了。但是,不知怎的,這次卻一點激情都沒有,拿著手裏的卡,難道不覺得又像一次出賣。她隻好說:我,還有心理障礙。
        譚亭說:就知道禁錮我。小西,很想跟你融為一體。真的很想。但是,我也應該給你充足的時間去忘記過去。
        蘇西萬般滋味,混合著感動、愧疚以及恐懼。是的,對自己和未來的恐懼。
        當她打電話給千禾時,她又一次感到了自己內心的恐懼。她其實不該再見他了。然而她發現擁有一個光明正大見的理由是多好。她不知道自己是要斬斷和他的聯係,還是重新纏繞。
        她真的恐懼了。愛說不清楚,心也看不分明。
        周末。她拿了卡、手機、鑰匙去見他。一切都給他,然後一點痕跡都不剩。不,有形的東西不剩,無形的東西千絲萬縷。
        她站到院子門口的時候,有車正好停下。是千禾,他們約好六點的,他也是準點到達。就像約的地方不是他的家。
        蘇西勉強笑著說:真不好意思,又打擾你。
        千禾說:這種廢話聽上去很沒意思,開門,他說你先進。他將車停車庫。
        房子又似沒有人煙似的。蘇西看著茶幾上的蒙蒙細灰,不自禁想:他還是回徐天藍那裏了吧。隱約有些刺痛。但是很快開解了自己。應該如此,不是麽。
        他進來了,說:不用這麽陌生。去倒水。她說我來。他也就任她。自己去洗手。他穿駝色花呢外套內配碎花襯衣,下麵是牛仔褲,他很適合穿很花的襯衣,鬆兩粒扣子,很性感,很花。她一直覺得他像花花公子,酷愛運動的他,身材一流,偶爾笑的時候,顛倒眾生,這麽想的時候,手抖了下,熱水濺到了她的手指。她灑了灑,看紅紅的一塊,心裏想,自己也挺注重表麵的。繼續接水。
        她給他泡茶。他酷愛喝茶,早上起床,喜歡拿了紫砂壺直接對嘴喝,邊看晨曦,或許什麽都不看,就是享受喝茶的愉悅。
        他自衛生間出來,已經換了寬鬆的家居服,他在家裏喜歡穿得隨意。大概是在外老被擺弄來擺弄去的緣故。
        她將茶放到幾上。
        他躺到搖椅上,不看她,看窗外隨風搖曳的樹。她站在他身後。也看過去。想起5月來的時候,麵前是蒼鬱的一片。轉瞬凋零。不由說,時間走得真快。
        他說留戀嗎?
        她說:不回答可以嗎。
        想到自己的正事。本不想這麽快說,也許內心是想多看他幾眼,可他壓根也不看她,便覺得自己很沒勁。不能愛他還拖泥帶水。便要張口。可他話搶在她前麵了,說:緋聞你不用信。
        蘇西有點啞然失笑,說:與我無關的,對嗎?
        他說:你說無關就無關。我隻是要跟你說清,我還在等你。還沒放棄。
        蘇西心緊了下。無言。
        天色已經很昏暗。屋子沒有亮燈,也慢慢旋進黑暗中。千禾好像睡著了。閉著眼睛。蘇西躊躇要不要叫醒他,想想算,還是把東西放下,偷偷走吧。這時,她的手機叫了起來。她換了手機。樂音是陌生的。他似乎突然醒了,很古怪地眯著眼看她。
        她心也驀地一慌,接電話。是譚亭緊張來追問情況。她說:很快就回去了。說完就匆匆掛了。
        他站起來,向她走過去,說:要把我扔得一幹二淨了對不對?
        她瑟縮了一下。強打精神說:正要跟你說,你的錢我還給你,還有鑰匙和手機。
        她掏出來,放到茶幾上。
        他一臉怒意,吼道:是你的麽?你願意拿別人的也不願拿我的隻因為你不愛我對嗎?告訴你,我不接受別人的東西。如果你不是靠自己雙手賺來的,不要拿過來給我。
        她說不出話。更加瑟縮。
        他說:不要破壞我的心情,收起來。
        她怔怔看地,過一會,勉強道:你不要我也沒辦法。我不會有愧疚感。你自己不要後悔。
        他挑眉,說:行啊,就當我送你了。
        她說:那多謝。收起東西轉身走。
        他忽然追上來,抱住她,她掙紮。他說:那麽討厭我,那麽急著想去見他。她說:是啊。他突然放開她,笑一笑,說:算了。看到你總控製不住自己,明知沒有用。
        她強忍住內心的絲絲縷縷說不清的東西,走。忽然很痛恨自己。真想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大家都不喜歡猶豫,但是,我想在這種情況下,要突然輕鬆是很困難也不現實的,所以隻能繼續搖擺.
徐天藍拉千禾去看譚亭的畫展。千禾躊躇許久,決定去。去會會譚亭。
        譚亭的畫不錯。很有震撼力。千禾不得不承認。他逐一看過去,一時竟忘了自己原初的目的。他每一張都細品。最後在一幅肖像前舉步不前。
        那是蘇西。畫得很抽象。但是在碎裂的構圖和濃重的色彩中,他分明能感受到蘇西灼熱的內心和奔放的生命力。他也不得不感歎作畫人對蘇西內心世界的把握。便有了幾分悵然。許久許久,他對徐天藍說:我要買下這幅畫。
        畫廊老板過來了,說:譚先生吩咐過隻這幅不賣。
        為什麽不能?千禾問。
        畫廊老板道:因為畫中人是他的愛人。
        愛人?千禾想。
        哦,畫廊老板忽一指,說:譚先生過來了。你可親自詢問他。
        千禾略抬頭,便看到蘇西和一男子正有說有笑款步進來。似乎敏感到什麽,蘇西抬起頭,與他眼光撞在一起,她看上去有點局促。旁邊男子拉她手,她都掙脫了。千禾蓄一抹笑,略帶嘲諷地看。
        譚先生。畫廊老板叫譚亭,有位先生想賣那幅肖像。
        哦?譚亭看過去,看到千禾和徐天藍,他不認得他們,雖然徐天藍與他通過話,但並沒見過,他一直不知當初幫他找到蘇西的人是誰。現在映入眼簾的隻是一對時尚張揚的人物,男才女貌,畫的誘惑力也許不及那對人。果然,也沒幾分鍾,有女孩子上去索要簽名。他猜測是演藝界人士。
        說過不賣的。譚亭說。他對所謂的明星沒太多好感。
        畫廊老板道:他們很感興趣,堅持要。
        此時,蘇西發現千禾和徐天藍正走過來,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你怎麽了?小西。譚亭有點奇怪她的驚惶。
        沒事。蘇西搖頭。
        你好。譚先生。徐天藍走過來,伸出手,笑說:先恭喜你。不會不記得我吧。
        譚亭隱約覺得耳熟。徐天藍又笑,對蘇西說,蘇西,你應該請我吃飯的。譚亭才猛然醒悟,此人居然就是那個幫他聯係到蘇西的人。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譚亭的訪談在電視上播過後不久,有電視台的人給他電話稱有人認識蘇西,他們已將他的聯絡方式告訴了那人。他在忐忑中等,幾周後,居然真等到了。是一個很悅耳的女聲,說:我恰好認識蘇西,今天約了她吃飯,你去吧,我就不出場了。他幾乎沒疑惑就信了,因為太想見蘇西。他說:您是哪位,該怎樣謝你。對方咯咯笑,說:謝就不必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你重新得到蘇西的心。如果是這樣我謝你還來不及。他有些摸不著頭腦。怔忡中她掛了電話。一直不知這神秘的女子是誰,卻居然在這裏見著了,連忙握手稱謝。然後轉向千禾,問:這位是?
        我叫千禾。很喜歡你的畫。千禾很大方跟他握手。然後說:那幅畫我很想要。眼睛有意無意瞥向蘇西。
        譚亭解釋:也許你未看出,那幅畫畫的正是我女友。請體諒我,真的無法將自己心愛之物出售。
        千禾說是麽?我隻是覺得色彩很蓬勃,很有衝擊力,肖像很少能見到你這種風格的。其實,我跟蘇西也算熟。
        哦?譚亭詫異地看向蘇西。蘇西勉強說:我學兄,以前認識的。
        譚亭想:他們兩人幫他找到蘇西,實在是大恩,便有意送他畫。自然蘇西是不能送的。便道:除了這幅,這裏所有畫,有喜歡,盡可拿去。還是請你們體諒我。
        是啊。徐天藍也道,蘇西怎可能隨便送。
        蘇西卻拉譚亭道:算了,人家想要哪幅就哪幅,反正你畫了好多這種畫,再說連我也看不出畫得是我。我都不喜歡。
        譚亭躊躇一陣,也同意了。
        走的時候,徐天藍再度巧笑著要蘇西請客。譚亭代蘇西回答:一定,多謝。
        蘇西看他們身影消失,發了陣呆。譚亭說:看上去你們好像不太熟。
        哦,蘇西說,的確。
        不過,仍要感謝他們。
        蘇西說,謝什麽,各取所需。
        什麽?譚亭沒聽懂。
        蘇西卻跳過話題,說,剛才那畫有什麽好嗎?
        譚亭說:就你這傻瓜嚷嚷送人,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心思。家裏那些畫哪有這幅更能體現蘇西的。
        是麽?我就是那樣的,一堆顏色幾根線條?
        譚亭敲她小腦袋,說:你個小傻瓜,想不明白的。不過我會畫一幅更好的留給我自己。
        是麽,求求你,把我畫漂亮一點好不好。
        就這欣賞力?以前還把你當紅顏知己。現在。譚亭故意搖搖頭。
        怎樣啊。有本事不要。蘇西打他。
        兩人看上去蠻甜蜜。
        譚亭真的請徐天藍吃飯了。蘇西又是忐忑了一陣。到的時候,發現千禾不在,才長長舒了口氣。話也多了不少。
        最近好不好?蘇西問。
        談不上好壞。徐天藍回,又笑著說:你們看上去挺幸福。
        是啊。譚亭溫柔地瞅蘇西一眼,又看向徐天藍,說,要謝謝你。
        徐天藍說:不謝,我一貫喜歡看有情人終成眷屬。對了,蘇西,你還記得北影麽?
        啊,記得。蘇西點頭。
        徐天藍說:北影有身孕聽說了麽?
        那是真的?蘇西有點吃驚,想徐是千禾的經紀人,想來不會胡說八道。愣在那裏。
        徐天藍微微笑道:千禾不承認。北影有點想不開。事情很棘手。
        哦。蘇西木訥地點一下頭。不知該附和什麽。
        徐天藍微妙地說道:你知道什麽原因。
        啊?蘇西說,我怎麽知道。
        徐天藍但笑不語。
        此後,蘇西很沉默。她也不知怎麽了,居然很難接受這樣的消息,雖然誰懷千禾的骨肉與她真沒什麽關係,還是消化不了。
        飯畢告別的時候,徐天藍湊蘇西耳邊說:千禾絕望後大概就會有轉機。否則現在的形勢對他的事業很不利。我,所以希望你跟譚先生早結連理。
        蘇西想這關我什麽事呢。沒說出來,隻怔怔看徐天藍走遠。
        很快,在網上,蘇西查到了北影與千禾的親密照。而後,她同其他熱中於八卦的人一樣關注他們愛情的起伏。
        北影似乎真懷孕了,她好像一直在穿寬鬆的衣服,大家分析那是為了掩飾隆起的腹部。她望向千禾時,臉上的幸福感溢於言表。
        千禾開始否認。隻否認,沒有任何表示。神色很漠然。
        然後是,北影悲傷的臉。不指責,但很憂傷。引得眾人同情不已。明裏暗裏全在指責千禾陳世美。
        蘇西是不大認同媒體眼中的千禾。她記得他曾對她說過:緋聞你不用相信。用一種簡淡有力的口吻。她無法不去信任他。但是,圈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具體怎樣,誰也說不清楚,其實也無人去關注真相,隻當是一場盛宴了。蘇西迅速覺得自己有點無聊。便不再關注。
        這天上班,看到幾個早到的女同事圍在一起唧唧喳喳。蘇西經過的時候,隨意問了句:聊什麽這麽開心。
        小丁抬頭,帶著窺視別人隱私的興奮說:看報沒有,北影流產了?
        蘇西呆了呆,半天才正常,回自己座位。
        同事們繼續分析,唾沫橫飛,興致盎然。從流產原因討論到兩人是否相配再到北影裸睡的習慣,蘇西忽然覺得很難過,為他們的隱私被別人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呆了一陣,還是上網,了解事件過程,大概是北影與千禾有了爭執,為孩子的歸屬,無意之中,北影失足摔下樓梯,導致流產,當即就由徐天藍送往醫院。千禾自然還陷在眾口鑠金般的洶洶斥罵中。
        蘇西難以去判斷事件的可信度以及孩子的事實歸屬。她覺得很沉。為千禾。她知道他一直活得很疲累,當時她並不很清楚,覺得他賺那麽多錢應該可麻痹任何不快,但是現在,領教了,這樣烏七八糟的代價對一個其實隻單純想做音樂的人來說是有些不堪,但是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在如今這社會,物質與精神隻能任選一樣。
        可是我兩樣都沒有,千禾你就忍了吧。蘇西給了自己一個苦笑。
        晚上收到千禾的短信:你能不能過來一趟,我很想見你。
        蘇西躊躇良久,回:對不起。
        千禾沒下文。蘇西也久久不安。這個人依然在影響她,也正因此,她害怕去見他。她不知時間是否能稀釋她與他那段說不清的情愫。
        譚亭最近奔忙於畫展,北京、上海兩地跑。譚亭不在的日子,她覺得自己似乎要暢快些。麵對他,也不是件輕鬆的事,愛和愧疚混合在一起,讓她隱隱有被捆縛的感覺。而且,譚亭也不止一次跟她講未來的計劃,譚亭的事業在國外,他想要她跟他走,而她還下不了這種決心。表麵上是為父親,為人生地不熟,實際上的原因,她從沒去深究。大概也是害怕去想。沒有麵對的勇氣。自從譚亭又一次介入她生命後,她一直處在焦慮與彷徨中。
        這日,父親打來電話,說:下班早點回。
        爸,你要回來麽?
        是的。一定要早點回。父親神秘兮兮的。
        蘇西也就遵命,一下班就收拾東西回家。
        敲門,是譚亭開的。
        蘇西愣一愣,說:怎麽回來了,不是說要一個禮拜麽?
        不歡迎麽。譚亭說。而後給她一個擁抱,在她耳畔說:生日快樂。
        蘇西又呆一呆,說:我生日?
        傻瓜,自己生日也不知道。譚亭擁她進屋。
        蘇西確實差不多忘了自己生日,已經很久很久沒過過生日。關於生日的記憶還停留在小時候。那時候,母親會給她做一桌豐盛的菜。主食是雞湯麵,她很愛吃母親做的雞湯麵。而後,隨著母親的過世,隨著生存的壓力,她越來越對這個日子不感興趣,甚至是憤怒,她根本不願自己生下來。但是,現在,那些日子總算過去,總算有人記得要為她的生日慶祝。當下滑過一絲暖流,轉首對譚亭笑,說:生日是要別人記得的嘛。
        譚亭擁緊她,說:我會永遠記住的。
        父親在廚房叫:別卿卿我我了,過來幫個忙。
        蘇西要過去,譚亭說:什麽都不用你做。你休息吧。便進廚房。
        蘇西說:那我不客氣了。抬頭對廚房吼一句:爸,做菜賣力點哦。
        屋裏清香流動。蘇西很快就發現,客廳和臥房分別插了兩束花,一束是豔紅的玫瑰花,一束是滿天星。她猜都猜得出,玫瑰是譚亭送的,滿天星是父親送的。父親知道她喜歡小小的花的。可是,也不要這麽小麽,小氣鬼。她在心裏暖融融地嘀咕一聲。
        飯桌上擺著一個大蛋糕,她一貫喜歡蛋糕,倒也並不熱中吃,隻是覺得蛋糕長得很可愛,白白粉粉,又花裏胡哨的,讓她聯想到童話的純潔與美好。可惜她還從沒吃過自己的蛋糕。一時心急,就把捆紮的緞帶剪了,揭開蓋子時,還是啊的叫了一聲,是提拉米蘇蛋糕呢。各式水果配著花團錦簇的造型,看上去很誘人。
        譚亭端了菜出來,拍拍她腦袋,說:你個饞貓。蘇西說:我可不可以先吃一點。譚亭用手指刮了一點奶油,說:吃吧。蘇西說誰吃你的。譚亭就把奶油抹到她鼻上,蘇西叫起來,說:你好壞,也抹了一些要塗到他臉上。譚亭跑掉。蘇西便用舌頭舔了舔。覺得很甜蜜。
        三人晚餐。滿滿一桌菜,全是父親做的。父親的廚藝一直很好,隻是從不輕易展露,他的觀點,好鋼要用在刀刃上。他的廚藝也要用在特殊場合。
        蘇西說:爸,我覺得很榮幸啊。
        父親撇撇嘴,說:以為給你做的啊,給未來女婿做的。
        蘇西做個鬼臉,說:譚亭,我還沾你光呢。
        譚亭說:你以為不是?
        蘇西說:真討厭,我生日還都不遷就我。
        按著步子,先點蠟燭許願。
        在通紅的燭光中,蘇西忽然有點不知許什麽願。想了想,心裏說:祝所有人跟此刻的蘇西一樣快樂。
        父親說:蘇西,你剛許了什麽願?
        蘇西切蛋糕,說:猜啊。
        父親說:不會說早點結婚吧。要不是發大財,做大官。
        蘇西說俗,不告訴你。給父親一塊蛋糕,又給譚亭。給他的時候,看到他臉上溫和明亮的笑意,不覺心軟了軟,說:謝你。我很快樂。
        譚亭說:但願我能讓你永遠這樣快樂。
        父親說:女婿真好。小西,早點結婚。爸等不及了。
        蘇西沒說話。
        父親又說:哎,那兩束花,你喜歡哪一束啊。
        蘇西說:當然喜歡——玫瑰花。
        父親撅了嘴,裝著老大不高興,過一會,賊兮兮說:女婿,你別太高興,小西怕傷害你才這樣說的,其實心裏不定怎麽罵玫瑰俗呢。
        蘇西笑。譚亭也笑。大家喝點酒。聊家常。蘇西在笑聲中恍惚想以前,母親還在的時候,他們也曾這麽開心過。經過這麽多年的風雨之後,終於又迎來了家的溫馨。媽,你地下若有知,也會開心吧。
        蘇西轉過身,偷偷抹了下潮濕的眼睛。她是高興地哭。
        飯後,父親趕他們出去:我醉了,要睡覺。你們別在這裏吵我。譚亭拉蘇西,蘇西明白他想和她去新房子,便溫順地點頭。真的,今天是不一樣的。她不想拒絕譚亭。家的感覺很難找到,她想自己應該學會珍惜。
        我們坐公交車去好不好。你會不會覺得冷。譚亭說。
        不會。
        兩人站在車牌下等車。譚亭使勁搓她的手,給她取暖,說:別說我小氣,因為待會有重要的事。午夜的公交車對我們意義很重大。我無法忘記你靠在我肩上睡覺的樣子,盡管很苦很累,可是你笑著。被一個人這樣信賴,我真的有無法說出的感動。
        是的,那時候,隻要見著你,靠著你,覺得無論多累都是值得的,因為跟你在一起。蘇西緩緩說,抬頭堅定地看著他。
        譚亭一把摟她入懷,說:小西,我真的很愛你。
        我也是。蘇西聽到自己這麽說。
        是的,愛,不可否認。什麽都不要想了。壓製住。去擁抱這份愛。蘇西對自己說。
        車子來了,兩人手拉手進去。
        車子很空蕩。兩人找了位子坐下。譚亭摟過蘇西,輕聲說:就在這裏,一天天往返接送小西,我的愛與日俱增。磨不掉,忘不了,天長地久,我隻願我永遠能守護小西,給她幸福和愛。嫁給我,好麽。我會給你全部的心。
        他從兜裏取出一個錦盒遞到她麵前。
        蘇西湧出滿滿的感動。就想不顧一切把戒指戴了。就在把戒指從盒裏取出的一瞬,她突然茫然了。
        譚亭很緊張,說:你,不願意麽?
        哦,蘇西從茫然中醒過神,說,那個,我還沒想好跟不跟你去美國。
        譚亭給她套上戒指,說:你要擔心爸,就一起去。
        蘇西無話可說,任由其套戒指。戴上的一瞬,她感到內心滑過一絲憂傷,與此同時,她似乎看到另一張臉。但是,完了。
        她低下頭,忽然心事迷茫。
        手機突然響了。是千禾送的那個手機響,那聲音許久不曾響過,猛然響的時候,蘇西還沒意識,待到譚亭碰她的時候,她忽然手足無措。慌裏慌張地掏,而後接。
        千禾在電話裏說:我在我們初遇的那條街上等你。不管你來不來,我會等下去。迅速掛電話。
        蘇西怔怔的。譚亭說:誰啊。
        哦,一個,一個朋友。蘇西放下手機。內心開始交戰。
        她的理智很清楚地告訴她不該去,但是情感又慫恿她去。她知道他真的會一直等下去。可是也知道她去了隻會傷害他。不僅傷害他還傷害譚亭。給不了的東西不能拖泥帶水。但是卻又實在無法遏止見他的心。
        我怎麽了。她很茫然。茫然地鄙視自己。
        拖、拖。車子在茫然中忽然到站,譚亭拉她下來,仔細瞅她,說:你一直不說話,究竟怎麽了?
        她抬起頭,為難道:是一個朋友,他,出點事了。謊言一說出口,她又滿是內疚。
        如果想去就去吧。譚亭很堅定地看著她。
        她說:我,這個時候,我不應該……
        他撫摩她的頭,笑著說:不要緊,我知道你不希望我跟著去,我在新房子等你。
        看著譚亭信賴的目光,蘇西心裏說不出的滋味,真想不去了,她吞吐了幾次,未能成言,譚亭已經給她招過的士。說:回來時打車,或者讓我去接你,注意安全。
        蘇西忙不疊點頭,說:我很快回來。
        車子往南城方向弛去。蘇西心裏一片混亂。混亂中看到手上的戒指,那璀璨的光芒在夜色中閃光。蘇西,你已經屬於別人了。不管你有多大牽掛,還是割舍掉。否則隻是作繭自縛,還害人。待會,你要跟他說清楚。念至此,她似乎給自己找了個安全的理由,心定了些。
        差不多近一站的時候,她就下車。慢慢往前走。在寒風的侵襲中,在這個孤獨的夜裏,她突然又滲進了恐懼。剛才的理性分析隨著距離與他一步步接近而一點點散去。她重新麻亂。
        差不多到那個地方,她沒看到任何車。心莫名鬆了下,想:他可能走了吧。這樣想的時候,又發現自己有隱秘的失落,其實自己是想見他一麵的。許久未見了,他現在怎樣,還,好麽。
        她站在路邊候車。風真的很大,呼啦啦穿梭過來,猛地撞她一下,她不由趔趄。這個地方離家不遠,走著可以步行到家,但是她要去見譚亭。他在等她。她不能令他失望了。
        遠遠地看到有一計程車前來,她正想招手,卻被人拉住了。
        我在等你。他說,你不會對我這點信心都沒有。
        她有點情怯,不敢麵對他,看著地,暗淡的路燈光映照出她腳下一塊汙水凝成的冰,冰裏麵沉睡著爛菜葉以及發絲和煤屑。
        為什麽找我。她說。
        他靠近她,說:生日快樂。
        她有點吃驚,他怎麽會知道她的生日,略略抬起頭,抬頭的時候才發現他瘦了很多,臉色很憔悴。便止不住憂心忡忡。關懷的話仿佛要脫口而出,但她咬住了。繼續垂頭看那塊破冰。
        他揚眉,用嘲諷的口吻說:很驚詫麽?蘇西,我一直知道你的生日,隻是在學校裏,每到你生日的時候都在放寒假,我無法祝賀你。今年,我本想終於有機會給你過生日了,可是——你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她說:這個日子沒什麽值得慶祝。
        他說:是啊,我現在也很痛恨,你媽媽為什麽要生下你,生下你讓另一個人苦苦思慕、備受煎熬。
        她心發緊。
        他忽然擁住她,頭埋在她發間,熱切地說:不,其實我很感謝你媽媽賦予你生命,讓另一個人知道什麽是愛。
        她喉頭幹澀。已經被他氣息環繞。無力抗拒,也不願意抗拒。這個懷抱,她有多久,沒享受了,原來自己是想的。
        蘇西,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我等啊等,等得很害怕。我知道你並不介意我。你拋下我不會覺得怎麽樣。可是你還是來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剛才我就躲在黑暗中偷看你,你不知道我多想看到你。他喃喃說。
        蘇西心裏又抽緊。很矛盾的張力。抗拒、沉溺,痛苦、甜蜜,背叛、內疚。真的覺得自己生不如死。偏偏還希望此刻,在這個人懷抱中死去。
        蘇西在他身上靜靜趴了一會,才掙紮出來。苦惱道:不能這樣了,我真的不能見你了,我會死掉的,我現在已經痛苦不堪了。
        他眼睛裏滲進點點喜色。說:蘇西,正視你的內心。
        蘇西搖頭,說:我不知道我的內心,你們為什麽都對我那麽好,好得我誰都不想傷害。可是我兩個都在傷害。你放開我吧。我隻想平平靜靜生活。
        他再次擁緊她,說:不會,但凡我有希望,我不會放棄的。蘇西,今晚,你陪我。我想跟你在一起。
        不可能。她說。
        他說:別拒絕我,我不會有過分的要求,隻讓你陪我說說話。
        你找別人。她推他。
        他握她的手,拉她走。突然停住。像打了個冷戰似的,他哆嗦著將她的手拿起,看到那枚戒指。他久久地看,沒表情。
        她有些不忍,手瑟縮了下,忍住,說:看到了吧。
        為什麽這樣對我?他忽然甩她的手,她感到很痛,揉著手腕,卻不敢有一絲的流露。他臉上終於布滿痛苦,那種發泄不出的痛苦。他無頭蒼蠅一樣轉了個圈,又架住她,說:為什麽,為什麽你不能接受我。
        她搖頭,卻說不出話。她一點都不願看他痛苦的模樣,但是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狠狠地剜他一刀,就能平息所有的情感劫難嗎,如果是,她就這麽做,不過那一刀,她多願意剜在自己心上。
        風猛烈的搖晃,在搖蕩中,微微甩下冰涼的雨意。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就像瀕臨絕望的人互相對視。
        突然,他吻她了。沒頭沒腦地吻。
        她用拳頭砸他,但是軟綿綿的。她放棄了。雨越來越大,砸著他們,卻澆不熄那炙烈而痛楚的愛。
        良久,他們分開,他抓起她的手,將戒指轉出來。她說:不要扔。他說:不要騙自己。
        她拿著戒指,那光芒依然閃爍。刺得她眼睛疼。她知道玷汙他了。心裏漫上無法言喻的滋味。她不想這樣,至少她的理智不希望她這樣。但是,她還是將戒指放到包裏。然後抬起頭,說:我會告訴譚亭我們的事。我會跟他一起解決。但我不能保證我最終會選擇你。
        他笑一笑,說:這就夠了。我看到我在感情上並不是貧窮如乞丐。
        她說:你回吧。下雨呢。
        他說:我送你一程。而且,我有禮物給你。
        她說:我不收你的禮物。你把我煩都煩死了,碰到你我真倒黴。
        他拖她上車,說:也許若幹年後,你會覺得很慶幸。
        她無奈進了車。車上有一件他的衣服,他扔給她,說:你擦擦,別感冒了。
        她說:PRADA,我有這麽奢侈嗎?紙巾給我就行了。
        他突然轉身,用衣服擦她的臉、發,以及脖頸。她沒有動。擦完後,他擦自己,說:有了你的味道,這件衣服我會珍藏。
        車子啟動。她告訴他方位。看他消瘦的側影,她忍不住說:那件事你很有壓力吧。
        哪件?
        北影的事。
        他笑一笑,說:你相信麽?
        她說:不信。
        他又笑一笑,笑得燦爛,說:你不信就沒任何問題了。徐天藍想毀了我而已,也趁機將北影推出去,一舉兩得。我不介意。毀吧,反正那個公眾人物也不是真正的我。這樣的日子我也過得太多太多了。
        還是有壓力。她說,你看上去很憔悴。我不希望看到你這樣。
        他偏過頭,眼眸裏有深深的情意,說:傻瓜,我是想你想的。不希望我這樣,就早點結束我的單相思。
        她心又抽緊。
        雨絲斜飛到車窗上,氤氳一片,蘇西覺得很不真切,感覺自己就像在漂浮,被情感擠得暈頭轉向。
        譚亭也在看雨。
        他想:她究竟去了哪裏。
        他不遲鈍,從她對他的抗拒,到她時常莫名地發呆,幾乎可以斷定,她有一份隱藏的秘密,而且這個秘密對他來說可能是個炸雷。也就是說,她心裏有別人。想到這點的時候,他總是止不住的顫抖。她對他太重要了。他不能想象沒有她。他的奮鬥不絕對是為她,他要成就自己的價值,但是成功後的虛空令他悟到隻有感情才是生命的依恃,感情一旦成空,他不知自己怎樣支撐下去。
        他煎熬著這份情。但是他絕對不願意逼她。他要給她足夠的自由去選擇自己的幸福。她是有自由意誌的人,有自己的判斷力。他所能做的就是加倍愛她,去彌補他不在的三年失落的情意。
        這個求婚的夜晚,是他給她套上了戒指。她其實在猶豫,不隻是為她父親的安置,而是另一個人無法抹去。是的,三年,他杳無音信。她難保不絕望,難保不會開始新的戀情。生活這樣殘酷,她需要別人的愛。他體諒。所以,他不會阻擋她。盡管現在,他發現自己身體又在顫抖,不是下雨的緣故,而是心冰涼一片。
        他很清楚,她絕對是去見另一個人了。
        他也沒有把握她會回到他身邊。
        送給你。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千禾遞給蘇西一本類似於影集的冊子。
        什麽,蘇西很狐疑,翻開的時候,發現是自己以前登在校報刊的文章。他剪下來,精心保存,有些頁片已經泛黃。
        哦。蘇西抬頭,笑一笑,說:很珍貴。謝謝你。我不會放棄夢想。
        千禾點點頭,笑得很滿足。像個純真的孩子。
        那麽告別了。蘇西拉開車門。忽然又轉身,說:千禾,我希望你過得好。無論我在不在你身邊。你要照顧好自己。當然,現在你要做的就是趕快回去換衣服,洗個澡,吃上一包感冒衝劑。
        千禾臉上有淡淡的笑。
        蘇西跳到台階上,衝回家。父親的呼嚕聲震天撼地。她給他掖好蹭掉的被子,回到客廳,呆坐了一陣,給譚亭打電話。
        她打算跟他坦白。她不願意騙他。未來怎樣,她無法可想,她不想自己再這樣瘋狂下去了。
        譚亭。她叫他。
        他說:下雨了,你有沒有淋到?
        她說:沒有。我回家了。
        他說好。沒有質問她為什麽不去找他。
        她說:我,有話跟你說。
        他說:明天吧。你什麽也不要想,睡一覺,明天再告訴我。
        蘇西聽出了譚亭聲音中的疲憊,她想他感覺到了麽?他肯定已經感覺了。她真的是在傷害兩個人。
        她放下電話,去洗澡。在水流的衝刷中,慢慢蹲下身。她真的恨不得自己死了的好。
        我已經寫完了,寫完後,才發現一個事實,蘇西同學愛的是千禾.
        但是……
        看下去吧。
        正如X所言,有些東西傾其一生也得不到,得到了,大約也不是我們所想。
        之所以讓大家作選擇,是為了讓大家更深地體驗女主的情境。
        感情永遠是複雜的,並不會僅是1+1=2那種。
        情意也不隻是愛情一種。愛也不會是全部。
蘇西一夜未睡,想理清兩份感情。結果發現是死胡同。越想越糾纏,最後聚成一個亂糟糟的線團。兩個人的麵容、聲音互相纏繞,轉化,往事像雪花一樣,每一件都讓自己怦然心動。她發現自己的心很柔軟,很容易感動。上天實在太厚愛她了,突然之間給了她兩份不薄的愛。真的,太厚愛了,她蘇西承受不起的。她覺得自己快崩潰了。
        差不多熬到淩晨5點,她按捺不住,打車去譚亭那裏。
        說開吧。統統說開。說開會輕鬆的。她不想一個人扛了。但是到門口的時候,她又躊躇了,她很自私啊,居然要把這沉重的擔子甩給譚亭啊。
        躊躇來去,門忽然開了。譚亭亂蓬蓬地出來,猛見到蘇西,有點驚訝,迅即變得正常,說:為什麽不進去。
        蘇西輕聲說:哦,睡不著,才來找你的。
        譚亭看著她,眼裏有深沉的憂戚。點頭,說:進來吧。先進去。蘇西慢慢跟進。
        譚亭倒了熱水給她。
        蘇西捂著熱水杯,看騰騰的霧氣消散在空氣中,很想分清究竟在哪一點消失無痕,卻總也分不清。
        譚亭拔開易拉罐直接給自己灌酒。蘇西看到桌子上已經滾落了好幾個空罐子。不由道:別喝了。
        譚亭不理她。
        蘇西不知自己現在說是不是合適。還在躊躇。幾分鍾後,她上去奪掉易拉罐。他迷茫地說:麻痹自己也不可以麽?
        她說:你知道我要說什麽。
        他臉上顯出苦笑,說:我自然明白,你已經把戒指摘下了,你要跟我分手對嗎?
        蘇西忽然意識到居然沒把戒指套上。但是,也好。就說開吧。
        她心一橫,道:我真的猶豫。你走後的日子,我想你想得很痛。然後是絕望。我不相信你會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離開我,我們的每一個日子,每一點甜蜜與溫馨我都記得。因為記得,就更加覺得幻滅。那一切是真實存在過的嗎?我問自己,為什麽消失得如此迅疾,如此徹底。我覺得寒冷。我想蘇西,你要靠你自己。我每天撐著過下去。我不知道那些日子什麽時候有個盡頭,也許哪天我累了,我就倒下去了,徹底不醒來。我想那麽做,去找我媽媽,有媽媽的日子才是最最溫暖最最燦爛的。然後,今年5月份,我爸爸欠下了30萬。他跟你說了。我走投無路。真的覺得麵臨深淵,那個時候如果沒人幫忙,我和我爸爸都要徹底垮了。幸好,有個人幫了我,我以前就認識的,他不僅給了我錢,還給了我生活下去的動力,我在他那裏獲得了這些年來從沒有過的平靜日子。就是這樣。不知不覺中,有了情意。如果你不出現,我也未必會跟他在一起,我有足夠的自知之明。你出現了,還愛我,我打算延續以前的路。但是不知為什麽,那份感情還是不容易消散。看到他痛苦的樣子,我就心疼。就這樣,沒法抗拒地去見他。昨天就是去見他了。這些日子,我在分裂狀態中掙紮了很久,不想欺騙你,又不想你受傷害,我唯願自己忘了他。但終歸沒有忘掉。所以,我把戒指摘下來了。我不配擁有。你說怎麽辦。你要看不起我,你就離開我。反正你現在也能找到比我更好的——
        你還要我怎麽說,我隻想要你。我隻愛你。你明知我離不開你。譚亭截住她的話。臉上很痛楚。
        你希望我成全你嗎?他說。身體晃晃悠悠,好像隨時都可以跌倒。
        如果是,你告訴我,我可以這麽做。他說。
        蘇西閉上眼睛,覺得腦袋痛。她該怎麽辦呢?誰能告訴她。她不要愛她的人為她痛,她隻想自己去承受煎熬。可是,沒有辦法。她必須拖上別人跟她一起熬。
        “告訴我,你想我怎麽做。隻要你快樂,隻要你做出決斷,我都聽你的。我還能怎麽樣。我錯在離開你。可是不離開你,又怎能給你幸福。你隻要幸福,我無所謂。就算是懲罰好了。但是蘇西,我告訴你,我愛你一個,一直會守下去。”
        譚亭。蘇西哭。抱住他,嚎啕大哭。就像一汪長江水滔滔不絕。
        蘇西。譚亭擁住她。
        良久良久,譚亭說:回到吧。我願意和他一起公平競爭。最後你選擇誰,由你說了算。你不要有負擔,愛誰就跟誰在一起。這是沒有辦法的,就算我輸了,我祝福你們。
        你幹嗎要這麽偉大。蘇西淚眼朦朧說。
        譚亭苦笑,說:因為愛你。不願意看你受折磨。待會我去上海,你可以平息一下心情,好好想想。以後,我尊重你,不再勉強你。
        他站起身,去衛生間衝澡。她給他找衣物。這個屋子已經有了她越來越多的烙印。裝飾品和日用品差不多已經齊了,如果他們結婚,想來就是新房,他們會很恩愛,這個她幾乎可以肯定。可不知為什麽,她老要被另一個雖然高大卻脆弱如孩子的人打擾。
        她沒法去想未來如何,隻能順其自然,也許隨著時間她能分清更愛誰,但是現在,她已經有些不敢跟任何一個接觸下去了。腳踏兩隻船,向來是自己鄙夷的。
        譚亭換上她找的衣服。說,我走了。
        她呆呆地看著他,沒點頭也沒說話。
        他說:我,其實很不想走。
        她嘴唇才動,說:我傷害你了,對不起,可我不是存心的。
        他笑一笑,說:我知道。其實你這樣的好姑娘,肯定不隻我一人喜歡。雖然我一直自私地希望最好隻有我一人懂得欣賞。
        好什麽呀。蘇西歪歪嘴,我恨死我了。
        恩。過些時,我再回來見你。不,哪天,想你熬不住我就回來。
        蘇西點頭。
        她與譚亭,怎樣的情意。
        蘇西回家把戒指收好。收的時候,很依戀地撫摩了一下。如果沒有千禾,這樣的歸宿實在太完美了。老天似乎不樂意看到人太幸福,那就來點磨難,甜蜜太重,就是一種磨難。
        繼續上班下班。晚上也繼續寫寫小說。大概隻有在寫小說的時候,心才能澄明無塵。她想,人真的要做點什麽,為自己做點什麽,這樣才不見得把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到感情上。
        一日,很奇怪地收到小潮的電話。
        蘇西,還記不記得我。來人輕快地說。語音是熟悉的,但是似乎隔了太久的時間,蘇西硬是無法抓出這個聲音來。
        貴人多忘事。我是小潮啊。
        小潮。蘇西愣了下,便歡呼出來,仿佛校園記憶觸手可及。你好麽?你還在廣州麽?
        是啊。一直在廣州。你隱身得可夠厲害的,如果不是通過千禾,我怎能打探到你的消息。哎,你跟他還聯係著,有希望嗎?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你厲害,不聲不響,就把學校裏最優秀的男人撈到手了。
        哦,別開玩笑了,什麽也不是。
        別隱瞞了。我大概最清楚千禾對你的感情,你失蹤後,他一直向我追問你的情況,隻是我哪裏知道。言歸正傳了,我現在編一個雜誌,你可以給我寫點什麽。
        幹嗎找我?
        給千禾電話,突然說到我欄目缺稿子,他就推薦你了。
        蘇西不說話。感覺很怪異。她的確需要機會,但是又不願接受施舍。
        不會不樂意?小潮說,我有個欄目,是談古代文人閑情雅趣的。覺得由你來做最合適不過。
        閑情雅趣,我現在已經沒有。蘇西悶悶說。
        哎,又不是要你有,賺錢嗎,試試。小潮幾乎是哄。讓蘇西不得不猜想千禾給了她什麽好處。但是,就接受吧,一片好意。
        小潮掛電話前,又神秘地說:千禾與北影的事你脫不了關係吧。
        什麽?蘇西來不及反應,對方掛了電話。
        有命題文章做,蘇西的生活也就陡然忙碌起來,翻以前的文學史,挑幾個代表性人物,逐一做些小文章。隻是寫著寫著就寫偏,閑情雅致沒出來,倒是突出了人生無奈命運沉浮的感慨。也就這樣交作業。
        千禾去外地拍MV了,似乎他的新專輯很快要麵世。有時候,他給她電話,聊到即將誕生的專輯,聽他聲音還滿興奮的,興奮又帶點孩子氣的神秘,說請她務必關注。她說好,我會掏錢購買的。她其實並不太能欣賞千禾的歌,她以前聽過,不是重金屬搖滾風格,就是RAP、HIP-HOP之類的說唱風格。她喜歡抒情一些的慢歌。無所謂了,關鍵是市場吧。大概她的審美傾向已經落伍不隻5年了。
        蘇西,有一支歌的MV想邀你做女主。有一次,他對她說。
        開玩笑吧。蘇西真的覺得開玩笑。
        真的。賞臉吧。
        哦,你知道這不可能的。我沒有任何演技,而且也不漂亮啊。
        不需要演技,對我來說,你比誰都漂亮。這是我最後一張專輯,很有紀念價值。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不是希望,是強迫你。你不是想賺錢嗎,輕鬆可以拿上萬。
        這種錢我還是不要賺得好。另請高明。
        不容拒絕,等我回去,耍賴或者用粗我也要把你押過去。
        你以為管用麽,我可以躲起來。
        ……
        蘇西跟他稀鬆平常的聊,還是覺得他在開玩笑。
        幾日後,卻知道並不是了。徐天藍找她。約她喝咖啡。徐天藍不知為何也憔悴了很多,饒是精致的妝容也無法掩蓋歲月的痕跡。她這次是真的顯出老態了。但是她的老也是風姿綽約的,似乎很有內涵。這讓蘇西也佩服不已。
        很忙麽?看上去有點累。蘇西問。
        徐天藍用小勺攪動咖啡,露出盈盈的苦笑,微微點頭。過一會,點煙,點的時候,說:不介意吧。
        蘇西說:請便。
        徐天藍道:千禾想要你拍MV。
        蘇西頭哄了一下,想,還真不是玩笑,卻立即說:你知道不可能的。
        他非要你去,你大概不知道整張專輯都是為你做的。
        蘇西又哄了一下,這次哄得她有點昏,良久都沒反應過來。
        幸好徐天藍說話了:不要這麽驚訝。他什麽事做不出來。所以,你就做好拍MV的準備吧。
        哦,我不會去的。蘇西恍過神,道,我有我自己的意願,不願做的事我幹嗎要做,逼也沒用。
        難道我希望你去嗎?難道我希望他為你做一整張專輯,甚至做好賠本的打算。她搖搖頭,我真的很羨慕你,他待我要能有你一半,我就知足了。
        蘇西不知怎麽說。她甚至分辨不出內心的感受,應該激動或者興奮的,但是沒有,她從不希望他為她做事,這種方式太隆重了,不是她,一個平凡的女子能接受的了的。這個大概更像一次有預謀的宣傳或做秀。便搖頭。她從不希望卷入圈,牽連進他的傳聞,不想讓別人嚼來嚼去,她要自己清淨的世界。
        你轉告他,我不會參加。蘇西很堅定地說。同時,拿起自己的包,準備走。
        坐下來,我還有話說。徐天藍說,簡單的命令口吻,聽得不舒服,卻不容抗拒。蘇西看著她。
        徐天藍的臉色很清淺,好像一切均在她的掌控中。
        她又抽煙。自若地沉默。不介意蘇西直視。
        良久,說:千禾最近不會太好過。
        蘇西聽她繼續。她說得慢,每一句都似斟酌良久。
        輿論壓力很大。他的形象差不多已經毀了。這次發片,我想很難有好的成績。他等著賠錢吧。還有,公司準備跟他打官司,指控他合約履行不到位,北影也將繼續借助他扶搖直上。
        跟我說幹什麽。蘇西想了想說。
        徐天藍笑,你不關心他麽,他的事業和命運。
        蘇西說:他會把握好自己。何況,我想那些東西不是他追求的事業。
        徐天藍冷哼了下,說:不管是不是,他掙不脫他的軌道,掙得下場隻會頭破血流。
        蘇西忍不住道:你是他經紀人,為什麽不幫他,還巴不得他出事。
        徐天藍點頭,神色很怪異。而後笑,說:確實巴不得。我愛他,不喜歡背叛。我要讓他知道他的一切都是我賦予的,沒有我,他會很慘,我不會讓他好過的。除非他回到我身邊。
        又笑。蘇西發現她笑得扭曲,眼睛裏還有一種灼燒的瘋狂。
        這樣,怎會讓他愛你呢。蘇西說。
        不要教訓我。徐天藍冷冷說,我比你更懂愛,我也比你更懂得男人。男人比女人現實,會懂得屈服。如果不幸他不是,那麽毀滅。愛,在我手中,如果沒有,就毀滅,徹底毀滅。不錯,你應該知道,所有事情都是我在操控,北影隻是我的棋子而已。
        蘇西忽然打了個冷戰。有些不可思議地盯著徐天藍。
        徐天藍徐徐抽煙。眼睛不知注視哪裏。很空茫卻又似很有想法。
        一陣後,她說:你可以走了。奉勸你不要和他在一起。
        蘇西忍住內心的不愉快,說:謝謝你的咖啡。
        出去後,蘇西直接去千禾那裏。開門進去。屋子裏意料中的沒有人。家裏很雜亂,空酒瓶、換洗衣服、吃過的食品袋隨處堆積。她可以想象他一直一個人在過日子。再沒去找徐天藍。可不知為何她無喜悅可言,可能是剛才徐天藍的話讓她籠上了陰雲。
        她蹲下身收拾,揀瓶子時不禁皺眉,喝那麽多酒想找死嗎。想到他一個人在黑暗中被壓力包圍,隻有借酒澆愁,便為他心疼。
        而後拖地,洗衣。又去廚房,冰箱裏空蕩蕩的,便去外麵超市采購了些東西回來。
        千禾仍未回,她不知他是否一定會回。卻也不願意打電話給他。她不想見他。每次譚亭給她電話的時候,她都有永不再見千禾的打算。她的理智存在的時候,她知道她該做什麽。從婚姻的角度,無論如何,千禾不是合適人選。但是她卻一直放不下他。
        蘇西去他臥室。發現自己的肖像被他掛在牆壁上,躺在床上正眼就能看到。這幅譚亭最滿意的肖像卻是送給了他了。有點諷刺。她不知他能看出什麽。她看不出自己有改變他的任何力量。或許他隻是需要。
        送給他的葉片還在,卻已枯黃。卻居然沒碎。可見他很細膩。不錯,對於她的事他都很有心。或許真的愛她。不能否認對不對,否認是沒有良心的,隻是蘇西並沒有付出相同的分量。
        蘇西坐到床沿。被子胡亂的聳在一起。她微微笑了下,能想象他急匆匆起床的情景。便幫他疊起來。很輕柔,仿佛在觸碰他。
        而後去書房。打算給他留言。坐下來,看到桌上有一杯隔夜茶。想起他倚窗喝茶的情景,陽光飛瀉到他身上,使他全身明媚,她那時總覺得他真的很明媚。
        有寫東西的衝動。
        她拿起筆和紙。想起5月的一幕幕,他在窗口撫著吉他唱歌給她聽。她看窗外蒼翠的樹,掩飾內心的慌亂。什麽東西在無形中生長。是的。愛。輕柔而靜謐的愛。便奮筆疾書:
        煮一壺酒,想一個人。茶香飄起來的時候你來了
        我便以茶解酒
        並大聲說話,遮掩心跳的聲音
        裝作愛情還在遠方的路上
        悠長的韻味,揉進心條。在另一個風景
        聽見一滴淚落在紙上
        洇開的字跡
        隱約開過一些桃花
        月光灑下來,沾上發絲。這歲月的潔白吻印
        和曾經的嫣紅一樣美麗。風的纖手
        撫過露珠,往事紛紛碎落
        我們靜靜吮飲,那一個清晨的花露
        蘇西露出一個蒼茫的笑。收起。回家。
        第二天下班後,她又去了。打掃房子。到廚房,發現他煮過一袋方便麵。便給他做飯。炒了兩個菜。冷了他可以熱了吃,總勝過吃無營養的方便麵。
        周末的時候,她又去了。水槽裏有吃過的碗筷。她想他真夠懶的。便動手洗碗。洗的時候,他進來了。說:我正在逮田螺姑娘呢。她嚇一跳,沒防備他在。進屋的時候,她就沒去想他可能在的事實。
        跟你玩捉迷藏的感覺挺好的。他抱胸立著,穿著鬆垮垮的睡衣,嘴角浮出嘲弄的笑。
        她用水衝碗,說:今天怎麽在呢?
        他說,是不希望我在嗎?來這裏不是想見我的。
        她說當然不是。
        他說騙我。靠近她。她預感他要做些親昵舉動,連忙舉著碗說:別騷擾我。
        他說騷擾你又怎樣。便自後抱住她。在她耳邊說:繼續洗,不影響你。她氣得要死。機械地衝。心裏卻似有蟲子爬一樣,麻酥酥的,因為他用唇在碰她的耳垂和脖頸。
        她說:你,別這樣。這樣很不公平。
        他說什麽不公平。
        她說:譚亭很尊重我。
        他說是麽,可是我不一樣,你不能奢望人跟人是一樣的。
        她說:你這樣霸道我不喜歡。
        他說:為什麽要壓製自己呢。我說我啊。卻也放開了她。實際上,他很聽她的話。
        她歸整好碗碟,洗好手。看著他,他臉色很不好,有點蒼白,人還是瘦。再不是5月初見他那時的健康陽光了。她心疼地看了他很久,說:你很不好,我知道。
        他搖頭,帶著輕柔的笑,說:沒關係,很快就會結束。
        她說:我不知道怎樣幫助你,我知道你現在很累。很煩。沒人理解你。所以,我才來的,讓你知道,無論怎麽樣,至少還有人不希望你被打倒呢。
        我知道。他咬著牙說,似乎是要咬住那即將泛濫的溫情。
        你了解我,比什麽都好。寶貝,我們去外麵說話。他拉她的手。她任由其拉。
        坐在沙發上,他要將她抱在身上,她不讓,坐到他對麵。他說:非要維持這樣的距離才叫公平。
        她說:我對你夠好,你不要不知足。
        他索然笑笑,說:不錯,知足,以前你心裏壓根沒我。
        蘇西想說有。沒有說。
        他說:蘇西,還差最後的MV,來吧。跟你說過,有紀念意義。希望跟你在一起拍出那種感覺。我什麽都不在乎了,別人愛說說,我隻想做好這件事。做完以後,過完年,我就自由了。
        蘇西沉吟。她有些鬆動,知道千禾是用生命在做。為她做,也是為曾經丟失的理想做,為未來即將的新生做。她盡管不願意,卻也不忍拂拭他的想法。但也知道,一旦介入,勢必將他推進更糟糕的境地。她也從此不得安寧。
        我很自私。是吧。其實應該保護你。可是,我就想在我演藝生涯的最後,告訴所有攻擊我的人,我無所謂,我有我愛的人。
        其實你有所謂。蘇西說,低調一點更好。悄悄地離開。這世界很健忘的。你沒有被人咀嚼的價值,他們會迅速遺忘你。可是,你不是這個性格。我明白。真的需要我去做。我也會。我們就真正的聯在一起,我跟你一起擋著壓力,這或許也是我現在唯一可以為你做的。
        蘇西。千禾的眼睛慢慢深邃。
        蘇西真的去拍了。
        開機那天,來了很多記者。蘇西很平靜地讓他們拍。不回答他們提出的任何八卦問題。MV拍起來不算太難。其實對她和千禾來說,是夠默契的,本色出演就可以了。唯一的不適應是天冷。在這樣的寒天下,她要穿著白色雪紡裙在露天奔跑,假裝是春天。她停下來的時候,千禾會擁抱她,給她一點暖意。鎂光燈這時就跟聚焦在他們身上似的。
        拍攝間隙,蘇西看到徐天藍站在一邊抽煙,相當冷漠。
        三天的拍攝完畢。蘇西跟徐天藍告辭。徐天藍說:你挺有勇氣的。蘇西說:我也不知勇氣自哪裏來。她說:你要記得,你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蘇西說:這個由我和他把握。
        蘇西真不知勇氣自哪裏來。但是這次以後,她知道需要更大的勇氣去麵臨輿論和以後不會平靜的生活。
        她和千禾的戀情已經公布,她成了破壞人家感情的第三者。輿論對她惡評如潮。北影繼續以無辜者的身份闡述自己的可憐。蘇西很難將這個哀怨的女子同以前見到的精靈古怪的女孩聯係起來。隻能說徐天藍本事夠大。但是想來,也無非是名利的引誘吧。
        上班也成了頭疼的事。所有人都當怪物一樣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她忍住各種眼光和猜測,埋頭幹活。她想一定要支撐下去。隻要公司不辭她她就要好好做下去。頂住一切。
        晚上,她去千禾那裏,給他做飯,也給他鼓勁。他正和公司打官司。輿論的摧殘,反而令他們越挫越勇。大概兩人都是不服輸的性格。
        千禾,堅持下去。會贏的。蘇西走時總跟他說。
        千禾脾氣也空前的好,眯了眼,說:當然,蘇西在我身邊,我很有信心。
        而後擁抱。千禾說:記得我們當年第一個爬上山頂也是這麽擁抱的。這個女孩子很堅韌,我喜歡。我當時對自己說。
        恩。蘇西輕輕說,我記得我拿到了被罩。蠻好看的,小碎花的。你說我結婚你要送我8件套的。
        10件套都沒問題。我們一起享用。千禾摸她慢慢洇染出的紅暈。
        蘇西卻不是純粹的害羞,還有慚愧。這些日子,堅強地麵對輿論,她甚至忘記去想譚亭。譚亭應該也知道了,雖然他從不看新聞,但是他們聲勢這麽浩大。未來,她還是難以把握,隻能順其自然了。但是,她想,離開他的情麵會更大。因為她已經不配去擁有他純粹完整的愛了。
        痛快一些吧。她對自己說。但是心裏還是漫上了沉重的灰影。有太多往事,攤在那裏。很難舍棄。但是還是痛快一些吧。這是唯一減少他痛楚的方式。
        蘇西將戒指從抽屜裏拿出。細細看了好久。準備還給他了。
        正在她準備去上海時,發現千禾身體出現了問題。
        官司還是敗了。她從報紙上獲到消息,連忙趕到他家。發現他在喝酒。她上去奪掉他的瓶子,說:這又有什麽。
        他看著蘇西,笑一笑,說:沒什麽,隻是覺得很不爽。你不讓喝就不喝。
        突然哇地一聲,他跑去衛生間。她跟過去。他對著馬桶嘔吐。她很震驚地發現,居然有血。
        你,怎麽啦。她發蒙。血總令她想到絕症之類。電視裏不總這樣,一個人咳嗽幾聲就表示生病,吐血就差不多要死了。
        千禾自若地漱口,說:沒什麽,胃出血。以前也吐過,吐吧吐吧吐習慣了。對身體沒什麽影響。
        怎麽就沒影響呢,你明知你有問題,還不要命地喝酒。你想幹什麽呀。蘇西急得幾乎要哭。
        千禾哄她,說:好,我不喝了,保證不喝了。
        蘇西說:去醫院看看吧。
        千禾說:蘇西,我想回南京一趟,我爸媽讓我回去。官司輸了就輸了,也就賠點錢,反正明年就是全新的日子了。
        那,你回去吧,讓你媽媽好好調理你。
        你也要去。千禾攬過她,說,我要把你鄭重介紹給我父母。然後,我們結婚吧。
        不去。蘇西抽身而出。
        還沒選擇好?千禾又嘲弄地說。蘇西忽然有點討厭他這種表情。她很痛苦地彷徨,他還以為她沾便宜似的。便硬硬說是。
        千禾看她生氣,才說:是我心急了,那請蘇西送我回家。
        看蘇西默然不語,又補充說:你不怕我半路,吐血而亡嗎。
        不關我事。蘇西雖還是硬硬地說,卻知道自己鬆動了,女人總是心軟。聽不得“生啊死啊”這種詞。而且上海、南京不遠,她想送他回後,就去找譚亭。
        想到譚亭。心又沉重起來。
        有一陣子,沒譚亭電話了,不知他是要給她空間,還是打算遺忘。無論如何,這對她是好事。她但願他忘記她。這樣她的罪責也就輕一些。
        譚亭在浦東的7樓看雨。這是個多雨的城市。冬天奇冷,天氣陰晦迷離,像極了他此刻的心情,也像極了他的故鄉貴州。他以為他可以習慣這種陰濕的天氣,卻還是無法習慣。或許是在幹燥與溫暖中呆久了,他迫切地希望回歸北方那座城市。不一樣的冷,冷也冷的光明正大。當然,他懷念它是因為有一個人的緣故,隻有她在,才有家。現在,他的住所,不可謂不富麗堂皇,但是沒有生機。就像他的心一樣死寂。他懷念三年前那個小家,她在他懷裏縮得像一隻貪戀溫暖的小貓。她的唇那麽柔軟,她的笑那麽生動。他迷失其間,無力自拔。但是——
        他不由漫上一層苦笑,他知道他與她在越來越遠。
        報紙看到了。無意間瞥到的,她和千禾擁抱在一起。她是個享受安靜的人,為了那個人居然破天荒拍起了戲,還任由人指戳評點。她的笑那麽平靜,那麽坦然,好像旁人都不存在。他們真的是那麽好麽?
        他走掉的三年,他無法去掂量她和別人的感情。三年的感情,總比他兩年不到的感情強烈。他有難耐的醋意,卻有更多的酸楚。
        失去的東西無法重來。老天真的給他懲罰了。給了他成功的輝煌,卻拿走了愛情。可是,老天怎能明白愛情才是終極才是他的生命。成功隻是偶然,他早就明白其間的荒誕。
        雨淅瀝淅瀝地落。在雨的綿延中,他的思念也在生長。但是卻不能打電話給她。他現在還不能承受失敗的消息。他願意拖。拖得一日是一日。雖然已經沒有夢可做。總比殘酷的摔碎好。
        蘇西。我真的愛你。為什麽懲罰要這麽大呢。他閉上眼睛,感到心上蹦跳的疼痛像火花一樣滾燙。
蘇西與千禾去機場。通道兩邊都是記者。不知他們嗅覺怎麽這樣靈敏。居然能準確地判斷出他們的行程安排。在鎂光燈的閃爍和七嘴八舌的提問中,兩人勉力通過。千禾擁著她,漠然推開人群,拒絕回答任何問題。她則看著前方,努力做到沒有表情。其實倒是想配合他們一下,他們也是為工作嗎,隻是,想來他們的生計也輪不到她擔憂。
        登機後,蘇西鬆一口氣,說:這種日子真不是人過的。不過,也許有人就很享受被人包圍的感覺。你剛出名時看到這種盛況應該也很享受的吧。
        也許。千禾說,沒出名時想出名,出了名想清淨。人的欲望總是一步步高級。我也算走過一遭,獲得一些,付出一些,然後明白一些。
        蘇西說:人不都這樣,所以過好自己的日子,不羨慕別人就好。你還有很多日子可以開創的,走好了。
        說什麽話呢,我們一起走。千禾拉她的手。她沒有回應。風雨把他們卷到一起了,她卻也沒多大欣喜可言。
        到南京的時候,發現正下雨。雨絲冰涼。一點點襲入人身上任何沒遮攔的地方。兩人打車。千禾給家裏打電話,吩咐家裏人隆重歡迎他。他是家裏的獨子,他父母肯定很寵他。蘇西看著他眉飛色舞,想,無論怎樣,家總是最後的港灣,再桀驁不馴的人也需要家的庇護。她不由想生日那天,她和父親、譚亭共進晚餐的情形。人生總是患得患失,無法圓滿。她把目光轉向車外。看迷離的南京。
        不久後到家。上樓道的時候,她有些忐忑。他看出來了,說:不要擔心。沒有人敢對你不好。她笑笑,說,不是這樣。她想見過他家人就走。她隻負責將他帶到家。
        千禾的母親聽到腳步聲,已經將房門開了,正在門口等。
        千禾看到了,叫了聲媽,上去擁抱了母親一下。千禾的母親慈和而滿足的笑著,隻是在看到蘇西時,笑容有些凝滯。
        蘇西點一下頭,叫:伯母。
        千禾回身拉蘇西,說:媽,我終於把蘇西帶回來了。蘇西,進屋吧。
        蘇西隨千禾進屋。千禾家是複室,房子很大,裝修也很豪華。中式風格。紅色主打,濃烈的色彩讓蘇西有些壓抑。
        爸呢?千禾問母親。
        還沒下班。待會就回。
        哦,爸向來不重視我。千禾說,媽,李嫂在嗎,讓她收拾一個房間給蘇西,蘇西,你頭發濕了,要不要先洗個澡。
        蘇西連忙說:不用了。說好隻送你回家的。我呆一會就走。
        千禾看著蘇西,皺眉,說:就住幾天,哪怕一天,現在也挺晚了,你去哪裏。好不好,不要讓我難過。
        蘇西很躊躇,她確實不想住下來,又不願當他母親的麵,不給他麵子。千禾已經拉住她的手,說:去我臥室看看。
        千禾的臥室很雜亂,堆了很多樂器,以及散亂的書。桌上卻有一楨蘇西的相片。蘇西叫道:你怎麽有我的相片?
        千禾說:問小潮要的。
        哦,這麽醜,你還光明正大擺在這裏。
        我覺得很好啊。我喜歡你醜一點。知道我為什麽追你嗎?我那時想長得不太好看的女孩子應該容易上手,結果發現不是那麽回事。
        哦,竟敢這樣說。蘇西氣得跺腳。
        開玩笑啦。千禾擁一下她,說,我喜歡看你氣急敗壞的樣子。
        蘇西咬咬牙,說:我卻很討厭你老不正經。
        留下來。千禾說。
        蘇西有點鬆動,掙脫開他,說:我下去幫你母親一把。
        千禾的母親正親自下廚。蘇西進去,說:伯母,我幫你。徑去水池洗菜。因為以前跟千禾母親接觸過,也不覺陌生。
        千禾母親也不阻止,說:恰好今天李嫂請假了。千禾也不提前來個電話。
        他想給你驚喜。蘇西說。
        真是個孩子。千禾母親臉上蕩出圓圓的笑意。
        千禾母親並不太擅長做飯。蘇西很快就接替了她。她也不走,在旁邊若有所思地看著蘇西。過一會說:你和千禾,定了嗎?
        什麽?蘇西愣一下。
        千禾母親說:看得出來,千禾很喜歡你。他從未將女孩帶回家。
        蘇西不知如何回答。千禾母親的眼光是淩厲的,蘇西知道她不喜歡她。因為在她眼裏她兒子大概是天底下最出色的人,一般人很難配得上,何況她家境貧寒,甚至很不光彩地讓他兒子養過一陣。
        千禾母親說:直說吧,我和他爸爸也考慮過他的婚事,我們不主張他娶圈的女子,但是我們家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還是想結一門門當戶對的姻親。
        哦。蘇西低低說。
        蘇西,你很多方麵都好。隻是,你知道麽,我們不需要你這樣勤快順從沒有脾氣的女孩子。
        蘇西點點頭,想,是了,她其實更像一個卑微的下人,而不是一個尊貴的女主人。自卑與自尊合在一起,她突然抬頭一笑,說:伯母,你放心,我不會和千禾在一起的。迅速抿住自己的嘴,發現內心翻出一股熱浪,要濺濕眼眶。她壓了下,平和地說:我待會就走。我要去上海,我男朋友在那裏。
        哦,千禾母親張大嘴,似乎不相信,但還是說,也不用著急。明天走好了。
        蘇西搖搖頭,發現有一滴淚掉到案板上。連忙死死撐住。
        飯菜端出去的時候,千禾的父親回來了。千禾將蘇西介紹過去。蘇西也隻是普通的笑笑,認清自己和這個家的差距後,她也不在乎什麽了。
        四人吃飯。她吃得很少。話也說得少。嘴角一直維持一抹淡淡的笑。
        他們在談論官司的事情。然後是親戚各家的瑣事。她也不聽。自己發發呆。這個時候,不知為什麽迫切希望回到譚亭身邊。想起上次回譚亭的家。他家裏人對她很親切,她媽媽重病在身,卻堅持躺起來,拉蘇西的手跟她說話。她說:早點結婚,我還想看孫子。問起她家的情況,她說到她的母親,她跟著一起落淚。有時候沒有話,她安寧地看著她。走的時候,說:小亭交給你我很放心。又關照譚亭對她好。也不知她身體怎樣,別後就沒通過電話,蘇西忽然很慚愧,就恨不得再去看她一眼。
        蘇西,你想什麽。千禾叫她。
        沒什麽。蘇西很平淡。
        不用拘束。千禾說。
        哪有。蘇西笑著搖頭。
        我爸問你話。
        啊,什麽?蘇西慌張道。
        在哪裏做事。千禾父親問。
        一家雜誌社。
        以前跟千禾是校友?
        是啊。
        蘇西想其實他們也沒什麽話要問她,隻是寒暄罷了。便覺得這種無聊的對話早點結束算了。她想走。一刻也不想呆下去。
        收拾碗筷。千禾的母親說,放著吧,李嫂一會就過來了。
        沒關係。我做慣了。蘇西洗碗,擦廚房油煙。很賣力。幹活是與自己呆一起,她隻願靜靜地跟自己呆一會,想怎樣跟千禾告辭。無論他挽留,她也不呆。她知道自己脾氣上來了。
        千禾到廚房,說:你好像不開心。
        蘇西想來得正好。說:沒有。洗好手,解開圍裙。說:你好好休養。
        你想做什麽。千禾說。
        我走了。別攔我。我說過隻負責送你回來的。
        是不是我媽剛才跟你說什麽。
        沒有。我說話算話,你也說話算話。
        你不願意住我家,我給你找酒店。
        不用。我去上海。
        你去上海做什麽。千禾的嗓音開始大起來。蘇西看到他父母投過來的訝意目光,不定覺得怎麽欺負他兒子呢。便不說話,經過千禾,到客廳。
        換上笑容,說:伯父、伯母我告辭了,謝謝你們的晚餐。
        千禾拉她,說:不許走。抬頭對母親說,媽,你把蘇西留下來。
        千禾的母親很奇怪地瞥蘇西,蘇西覺得千禾真可恨,他媽不定覺得她剛才告什麽狀了。她很煩,拿掉千禾的手,說:你怎麽這樣。我跟你說隻送你回的。
        蘇西,如果是這樣,還不如不回。千禾很苦惱地說,我做錯什麽嗎?
        蘇西看他當著他父母的麵哀懇自己,也很為難。但是騎虎難下了,說:過幾天,如果有空我再來。
        他說:你敷衍我吧,你知道我不希望你去上海。
        蘇西也無話說。拿起行李走。千禾跟過去。千禾的母親說:你有沒有誌氣,這樣的女孩子要來做什麽。
        蘇西下樓。千禾不聲不響提過她的箱子,走在前麵。屋外仍在下雨。千禾說:你等一下。我去開車。
        蘇西說:我自己打車好了。
        千禾不理她,衝進雨幕。幾分鍾後,車子停下來。蘇西進去。說:很抱歉,讓你們一家都不愉快。
        千禾繼續不理。車子穿透雨幕,天氣陰沉下來,蘇西感覺什麽也看不見。
        不久後,車子停下,蘇西說:為什麽停這裏,我要去火車站。千禾還是不理她,拿起行李,又過來拉她。
        是酒店。門童過來代拿行李。千禾拉住蘇西,在前台登記。
        而後幾乎是拖她到房間。把她往床上一甩,她趔趄了一下,倒在床上。重新爬起來時,憤怒終於出來了,說:你有什麽權力約束我。我終於想明白一件事,即便沒有譚亭,我也不會和你在一起。你會不會尊重人,你能不能理解人,告訴你愛情不是一切,我有自尊。
        他舔舔嘴唇,說:知道麽,我把你帶回家,就是讓我爸媽知道我喜歡誰,要和誰在一起。無論他們願不願意,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就不能跟我一起扛嗎。他們不喜歡你,我不在乎,我喜歡就行。
        那何必。你早知你家裏人不滿意我,何必把我帶回家出醜。
        蘇西,不要與我爭論,我隻想讓你知道我的真實想法,我不想你去見譚亭。見了後,你心裏還有我嗎?我隻想和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我不想分開。我們好不容易好了一陣。又這個樣子,我真的很難過。
        蘇西不說話。她知道自己心很軟。過了一會,說:你回去陪你父母,不要讓他們再罵我霸占他們兒子。我住下來。
        我不走。千禾過來摟蘇西,被蘇西推掉,說:我心情不好。你最好趕快走。
        我呆一會再走。千禾躺到床上,又把蘇西拉下來。說:什麽時候,我們能共眠一床。
        蘇西無語,過一會,側過臉,說:千禾,我們的未來好像很渺茫。你家裏人不喜歡我,我有強烈的自尊,我也不喜歡圈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喜歡徐天藍的威脅和北影的糾纏。我是個平凡的人,也不想怎樣,有一段平凡的感情就可以了。對物質也沒多大欲望,隻想平平淡淡的生活。
        你跟我說,除開我家人,除開圈,你愛我嗎?
        蘇西想了想,點了點頭。
        千禾綻出一抹雀躍的喜色,翻身到她身邊,說:那無所謂了,那些都是外因,蘇西,我覺得我們的未來很光明。拉拉她的手,說:明天,我帶你好好玩玩,你從沒來過南京吧。
        饒了我,會被圍觀的。我寧願睡覺。蘇西說。
        哎,有個地方很清淨,我帶你去。我小時候在那度過童年,我姨婆還住那裏,她可喜歡我了,也很久沒去看她了。正好去看看。
        明天再說啦。蘇西打個哈欠,覺得很疲倦。起身,說:我洗洗睡了。你回吧。
        千禾被哄乖了,也就回去了。
        蘇西其實睡不著覺。從包裏取出那枚要歸還譚亭的戒指細看,當時求婚的場景曆曆在目,午夜的公車晃動著兩個人的甜蜜溫馨,寬厚細膩、體貼入微的譚亭無疑是丈夫的不二人選,可是,自己卻還是跟瘋了一樣的要跳進一個壓根也不知有無希望的泥潭。人,尤其是女人總是莫名其妙,真不知腦子長那兒幹什麽用的。蘇西不禁哂笑自己。放下戒指的時候,覺得心裏有點堵。
        千禾準備睡覺的時候,母親敲響了房門。
        還不睡啊。千禾開過門,返到自己床上。屋裏空調開得很熱,跟置身炎夏似的,母親不由說:你這孩子,開這麽熱幹什麽。出來出去,很容易感冒的。
        冷。千禾簡單地說,又說,母親大人,有何指教。
        母親坐到床沿,說:本來想明天再說,可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你爸也一樣。就推我過來了。
        說吧。我聽著。千禾躺下去,卻並不熱心。
        母親拉他,說:不許睡,你聽仔細些。我們大人都是為你好。蘇西,其實也不是不好,可是,我,總覺得她好像寒酸了點,沒有那種架子,撐不住場麵。
        “什麽架子,跟你吵架的架子嗎。”千禾突然激動起來,“五穀不分,四體不勤,頤指氣使,就是有教養,就尊貴嗎。你們是嫌人家出身貧寒吧。出身就是這樣,由得她選擇嗎?是嫌她卑微吧,她母親自殺,父親欠下賭債,一個小姑娘背負沉重的擔子能驕傲得起來嗎?嫌她不自愛,媽告訴你,是我逼她住我那裏的。是你兒子追人家,人家壓根不在乎你兒子。她不是那種貪慕富貴的人。你以為所有女孩子都要圍著我轉嗎?都喜歡錢嗎?我倒希望她是,可她不是。媽你知道我追她多辛苦嗎,好不容易把她帶回家,你們就可以當她不存在。我難道不知道你們在故意冷落她,要她知難而退。我難道不知道你們相中小微嗎?相中小微也隻是因為國涼伯伯的緣故,媽,你們能不能不要那麽勢利。”
        哪有你這樣對媽媽說話的,千禾母親皺著眉聽完兒子的話,說:是媽媽把你寵壞了。我們可全是為你好,聽我說,婚姻這種事還是有相似的背景為好。國涼伯伯跟咱家是世交,他一直很喜歡你,你跟小微以前也很好。難得小微對你心意不變,這次專程回來找你。你忘了,在小微去法國前,你還說你畢業後去法國找她。
        那是小孩子的話。當時覺得小微漂亮而已。
        現在更漂亮。你去見見。上個禮拜,我們跟國涼伯伯一家聚了一下。小微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不僅漂亮,而且知書達理,一看就很有教養很有氣質。她又是學藝術的,你們有共同語言。見見吧,說不定有感覺呢。小微上次說,一直惦念你,給你發郵件你從不回,以為你怎麽樣了,回來一看原來成大明星耍大牌了,還拈風惹雨的。她不喜歡你在圈,我跟你爸爸解釋了好久,才讓她家滿意。你這次退出,我和你爸舉雙手讚成。官司輸了就輸了,沒關係,家裏不缺錢。
        她愛喜歡不喜歡。行了媽,我知道你意思了。你睡覺去吧。我困得不行。
        那,明天,我給你約小微。
        不行,我明天去看姨婆。哦,跟蘇西一起去。
        蘇西沒走?你有沒有點骨氣,她那種女孩子抓抓一大把,你越把她當回事她越給你顏色看。她走時那叫什麽態度。我反正不認。母親嘮叨著出去。
        第二天,千禾醒來時,已接近十點。匆匆給蘇西打了個電話,而後衝向衛生間,半道突然聽到有人叫他。千禾。清脆的女聲。他回頭,看到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
        哦,小微。千禾想了想,點點頭算招呼。
        小微穿著黑色絨線開衫,裏麵是白色的宮廷複古式襯衣,領口處係有大蝴蝶結,下麵是白色鉛筆褲,腰帶是金色的,腳上是鑲金屬片高跟鞋,品位還算可以,身材看上去似也不錯。千禾上下打量了陣,說:什麽時候回的?
        有半個月了。小微說,你跟以前很不一樣。長這麽高。
        廢話,那個時候,才幾歲。你跟以前也不一樣。
        小微臉有些紅,說:是麽?我怎麽個不一樣。
        千禾促狹地笑笑,說:漂亮多了。看她很開心的樣子,忍不住說:你不是希望我這麽說麽。
        你真可惡。小微突然揮手給千禾一粉拳。千禾避開。說:抱歉。往前走。小微跟在後頭,說:你去哪裏?
        千禾說:衛生間,方便,你也要來麽。
        小微立刻弄了個大紅臉,說:你怎麽還跟以前一樣討厭啊。
        千禾洗漱出來時,他母親已經給他端出早餐。千禾說:我不吃了。我得走了。
        冷嗖嗖地,去鄉下幹什麽,小微來了,你好歹要陪她吃頓飯啊。母親叫。
        小微垂首作乖巧狀,說:千禾,你去哪裏玩,帶上我好了。以前,你很愛帶我出門的。
        千禾笑著說:這次不大方便,我跟我女朋友一起去。
        小微呆在那裏,千禾母親連忙訕訕解釋:小微,別聽他亂說,跟你說過他沒有的。千禾,你別亂說話好不好,跟小微道歉。
        千禾說:小微對不起,你好不容易回國,照理應該好好招待你,可是我女朋友也是頭次來南京,昨天已經跟她約好了。下次請你吃飯。失陪。便走。
        小微不難看,也不令人討厭,他記得自己在高中時候是有點喜歡國涼伯伯家的這個女孩的,聽說她去法國可能不回來,還傷過心。可是時過境遷,他現在一點波瀾都沒有。或許隻能說遇上蘇西,就等於遇上宿命,他沒有任何辦法。
        有人喜歡就好.其實我本人還挺喜歡的.
雨過天晴。陽光在彌散著水氣的空中折射出七彩光芒。千禾心情很好,一路介紹著南京風物,一路朝郊區駛去。
        蘇西,你想什麽?過一陣,看蘇西發呆,千禾問。
        哦,蘇西好像被驚擾,有一瞬茫然,隨即笑笑說,你也在鄉下住過。我很難相信。
        小時候,我爸媽工作忙,沒空管我,就把我扔姨婆家了。哦,我外婆過世得早。我媽其實是我姨婆帶大的。鄉下還挺好玩的,田裏種很多瓜果,我記得我和幾個夥伴經常去偷瓜吃,看瓜的是個瘸子,追得很慢,我們一點不急,拿了瓜在他麵前張牙舞爪,他要抓我們,我們刺溜就滑掉了,把他氣得。
        蘇西笑著說:想象得出,從小到大,徹頭徹尾一大壞蛋。
        壞在女人嘴中大概是可愛的意思。哦,我還有一管氣槍,我經常扛著去打麻雀,後麵跟一堆人,雖然打的水平不怎麽樣,背著槍卻覺得很威風……
        你那槍還在不在?比試比試,我小時候也玩過,水平肯定比你強。
        你,吹吧。千禾鄙夷,又說,也許還在,我找找。下午我們打麻雀去。
        得,麻雀沒惹你,我現在不殺生。
        不敢跟我比才是。哎,你們女孩子小時候玩什麽,跳皮筋、丟手絹嗎?
        小看人,說起來嚇你一跳,我捕過蛇你敢嗎。
        ……
        說說笑笑,回憶童年趣事,心境變得很恬靜。千禾多年來第一次覺得心上跟給陽光照透似的明媚。便說:蘇西,怎麽你一到南京天氣就這樣好呢,你跟南京很有緣。
        有緣什麽,沒看昨天給我一場雨。蘇西撇嘴。
        兩個鍾點後,車子停在一個獨立的小院前,院門關著,圍牆外種了一些薔薇,芊芊蔓蔓爬著,隻是未到季節,看上去灰頭土臉的。
        我姨婆一個人住。兒孫輩都搬南京了,就她不肯走。老人都戀舊。千禾說著,砰砰敲門。
        不多久,有個中年婦女過來開了門。看到千禾,驚訝道:呀,你怎麽來了。連忙朝屋內喊,老太太,貴客來了,千禾,是千禾啊。
        千禾拉了蘇西,說:這是周嫂,照顧婆婆的。
        周嫂。蘇西喊一句。就聽裏麵哐哐拐杖敲地的聲音傳來,不多久,屋內轉出一個70多歲的老太太,手裏拿著念珠,麵目慈和,精神矍鑠的樣子,想來是千禾的姨婆,果然,千禾已跑上去,抓住姨婆的手,說:婆婆,我呀。開心壞了吧。
        婆婆抬頭怔怔看千禾,笑著抹眼淚,說:這麽大了呀,都好幾年沒見你了。你這壞小子,以為把婆婆忘了。
        怎麽會啊,婆婆,您好好看看,千禾是不是又帥了。
        恩。婆婆仔細瞅,真的跟幾萬年沒見過似的。蘇西想千禾原來也可這麽溫和的,很享受這樣穩馨的場麵。婆婆突然向她一招手,說:是小微吧。顫巍巍地走上前。蘇西連忙扶住,說:婆婆,我是蘇西。
        哦,蘇西。婆婆睜著眼細細打量,轉而向千禾,說:又換女朋友啦。
        哪裏啊,婆婆,我自始至終隻有蘇西一個女朋友。蘇西心裏鄙夷了一下,瞟他一眼,想這家夥臉皮實在太厚。
        婆婆笑眯眯點頭,說:挺好挺好,這丫頭長得周正。千禾,婆婆什麽時候吃你喜糖。哦,沒吃飯吧,想吃什麽,我叫周嫂做。
        千禾說:餛飩,薺菜大餛飩。婆婆做得最好吃。
        哦,蘇西你要吃什麽。婆婆拉蘇西手。蘇西說:千禾吃什麽就什麽。婆婆說:可不要老遷就他啊,這家夥皮得很,得狠狠收拾。
        婆婆,你這是什麽話。千禾有意見。
        婆婆拉蘇西邊走邊說:蘇西,跟你說,有一次,也是裹餛飩,我把餡全和好了,放在盆子裏擱地上,他呢,哦,那個時候他3歲,在盆裏偷偷撒了泡尿,還不讓我們知道。我們一吃,說,怎麽有股尿臊氣。
        哦,蘇西忍不住抿嘴笑,說,應該讓千禾都吃了。
        我怎麽不知道,千禾央求說,婆婆,千萬別在蘇西麵前毀我形象。我以後會被她嘲笑的。
        蘇西,咱們不理他,還有很多事,我慢慢跟你說。
        好啊。蘇西應承著,朝千禾做了個鬼臉。
        周嫂去買餛飩皮。蘇西在婆婆指點下和餡。蘇西家裏也常吃餛飩,和餡對她也不是難事,但還是老老實實聽婆婆吩咐。婆婆顯然很喜歡會做家事的女孩子,對千禾說:壞小子有好福氣呢。蘇西很能幹。
        千禾撇撇嘴說:婆婆,你不知道,蘇西就是靠一手廚藝把我吸引住的,其餘,你看她有什麽好。
        蘇西心裏暗罵。誰要吸引你來著。但是聽婆婆誇她還是覺得美滋滋的。
        周嫂將餛飩皮買回後,幾個人一起裹餛飩。千禾不會,跟著學。婆婆手把手教他,說得很羅嗦,但臉上全是笑。想來寂寞久。蘇西也盈著笑,很溫暖地看千禾調皮搗蛋,看老太太苦口婆心。時不時地,千禾的目光柔柔地碰她一下,說不出的默契。蘇西覺得這氛圍好,自己似乎像這午後的陽光一樣融進去了。
        飯後,婆婆讓周嫂去整房間,千禾賊兮兮說:婆婆,房間要不夠,我跟蘇西將就一下也沒關係。
        哦。婆婆狡猾地眨眨眼睛,說,告訴你壞小子,婆婆家別的沒有,空房間多的是。
        蘇西抿了嘴笑。上樓去幫周嫂整理房間。
        千禾見屋裏有自行車,扛到院中,擦一下,矯正籠頭,打好蹩掉的輪胎,而後在樓下叫蘇西:蘇西下來,帶你去看看田園風光。
        蘇西下來,說:稀罕哪,別的沒看過,田園風光看得都膩了。
        別裝大蔥了,知道你喜歡,上車。千禾腳踮在地上,很酷的樣子,陽光照亮他的半邊臉,蘇西仿佛又看到第一次見他的情景,一個很陽光的男孩。當時她想。
        蘇西坐到後座上。輕輕地將手搭在他腰上。千禾說:哦,別那麽輕,弄得我很癢。蘇西說:難道這就是你傳說中的命門。便愈發像蟲子似地輕捏他的腰。千禾躲閃,將車子騎得搖搖晃晃,邊叫:你花容月貌,出車禍我不負責。饒了我饒了我。蘇西才罷休。
        車子在田壟間穿梭。陽光很奢侈,空氣裏充盈著大團大團的金子。好像老天爺在派發紅包。也不知今天是天上什麽好日子。光線濺到蘇西眼睛裏,蘇西覺得迷糊,便將頭靠在千禾的背上睡覺。
        千禾的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味道,清清涼涼將她包圍。蘇西忽然恍惚起來。好希望這段路程永遠不要終止,他們就這樣純真的愛戀。
        蘇西,像不像初戀?千禾輕輕感歎,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我也是。蘇西說,而後問:你用香水嗎?
        偶爾會用。不過現在沒有。
        哦,不要用了。蘇西說,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聞。真的很好聞。
        是不是意亂情迷了?
        不要煞風景好不好。蘇西捶他一記。
        兩人在靠河的一塊空地停下來。冰封的水麵略略有些融化的意思,破開的冰麵下能看到緩緩流動的深黝透亮的水。岸邊是枯黃的草,遠處是正在過冬的小麥。同樣的蒼黃。但是因為今天陽光的璀璨,看上去有幾分收獲的味道。
        這裏。千禾比畫了一下,說,春天的時候很漂亮,碧綠的草中長一種紫色的像蓮花一樣的花。
        那是紫雲英。蘇西說,我老家也有。
        哦,這麽詩意的名字。
        那裏。蘇西忽然跑過去。是一條幹涸的溝渠,上麵有一條極細的木板,或可稱橋,應該是方便大家穿近路用的。
        蘇西說:玩個遊戲,我們一人從一邊上,看誰能通到對麵。
        好啊。兩人玩興大發,晃晃悠悠地走上去,到中間,互相推,千禾當然不敢太用力,結果總是他輸。很狼狽地跳到溝渠裏。
        蘇西就笑。他走近她,有風過來,吹起她的發絲掠到他的臉龐,他覺得這感覺美妙極了。她在旁邊叫囂:贏了有什麽獎勵啊。他忽然抱住她,輕柔地吻她,說:甜蜜的獎勵,好不好。她不說話,眼睛卻亮閃閃的。
        春天,明年春天的時候,我們再來。好麽?千禾說。
        蘇西含著溫柔的σ猓?閫貳?br />
        不久後,他們騎車到小鎮。到的時候,已近黃昏。兩人在大排擋吃了一碗暖呼呼的鴨血粉絲。而後參觀這個古老的小鎮。路上行人寥落,各類小攤已收起。他們享受難得的清淨。十指交叉手牽手在街道上行走。心裏眼裏都是愛。
        路過文化宮,看電影廳外麵的公告牌,居然正在放千禾的一個老片,蘇西吵著要去看。千禾說:很沒勁的。但拗不過蘇西。便買了票摸黑進去。人不多。空了很多位子,他們坐在最後一排,蘇西輕聲嘲諷:這就是當紅影視歌三棲明星的號召力。千禾說:哎,片子可是幾年前的,現在還放,說明長盛不衰。
        普通的商業電影。蘇西卻看得津津有味,因為在看千禾。她捕捉他每一個神態,欣賞他每一句台詞。嘴角綻著隱約的笑意。
        千禾在看蘇西。在電影跳躍的光線切換中抓住她每一個會心的笑。
        放到一個吻戲的鏡頭。千禾湊到蘇西耳邊,說:沒反應?
        蘇西說:姿勢很經典,讓我想起克拉克·蓋博和費雯麗。
        千禾說:你怎麽不會吃醋。
        蘇西抬頭朝他宛轉一笑,說:讓你失望我比較開心。
        回到婆婆家,已經近10點了。婆婆似乎已經睡了。周嫂開了門,領他們進房間,也告退了。
        兩人輕手輕腳洗漱。蘇西說:我睡啦,明天見。千禾拉她,說:我去你房間。蘇西說:壞小子,是你婆婆家。會說我的。千禾說:婆婆巴不得我早要孩子。蘇西臉紅了紅,說:太冷啊。我走了。便跑自己屋去了。
        窗簾沒拉,蘇西躺床上可看到一輪明月。銀輝入室,空氣裏充滿了柔和夢幻的感覺。真的是太完美的一天。蘇西輕輕歎。很奇怪地籠上一點點陰影。就像月上的斑點。人是不可能享受完美的。閱曆告訴她。
        會不會就是一個夢呢。她問自己,卻也不想回答。這麽美好的夜,這麽美好的心情,幹嗎要破壞。
        門忽然開了。千禾穿著睡衣哆哆嗦嗦爬上蘇西的床,邊說:真的冷死了。同時擁抱住蘇西,說:讓我暖和一下。
        蘇西無法動彈。有種很奇異的感覺自腹內升起。
        千禾趴到蘇西身側,撫弄她的發絲,說:我今天很快樂。蘇西,跟你在一起真好。聞一下她的發,說:你用什麽洗頭膏,怎麽有木瓜、菠蘿味。恨不得吃一口。
        蘇西隨口說:吃吧。
        千禾說那我吃了。吻她,同時手輕柔地撫她的臉,脖頸,而後,伸手進她的衣服,熟練地解開胸衣,在那圓潤柔軟的地方遊走。
        不行。不行。蘇西心裏想。但是那手爬過的地方,生出了酥麻的熱氣,熱氣之下,身體就漸漸地濕潤起來。她癱軟在那未曾經曆的濕潤中。又害怕又渴望。
        聽得他和自己的呼吸沉重起來,她才說:不要了。婆婆就在隔壁,我不要在這裏。
        他說沒關係。我愛你。
        她有點不想堅持。這時卻聽到屋外一串腳步停到她房門口。她連忙推千禾。千禾刺溜一下鑽到被子裏。
        門敲了幾遍,就推開了。是婆婆,婆婆拿著熱水袋,說:蘇西,你們剛回啊,婆婆都睡了一覺,是不是很冷。將熱水袋給蘇西。蘇西接著,說:謝謝。婆婆拿了另一個,說:這個我去給千禾。蘇西連忙說:婆婆,您趕快睡覺去,我去給。
        婆婆不知有沒有看到她旁邊拱起的一塊。點著頭,將水袋給她了。然後走。千禾頭要鑽出,婆婆在門口倏忽轉身,嚇得千禾重又鑽進去,婆婆說:蘇西,你旁邊好像什麽在動。哦,明天晚點起來。好好睡。
        好的,婆婆您也快睡吧。蘇西倉皇回答。
        門關上後,千禾探出頭,兩人對視一眼,無聲地笑。
        蘇西說:回去吧,讓婆婆看到不好。
        千禾無奈地說:好吧。我等你嫁給我。
        蘇西點了點頭。
        第二天,蘇西起得早,到樓下,看到婆婆和周嫂都起了。婆婆說:蘇西,睡得好不好,不多睡會?年輕人應該多睡,不像我們上年紀的,到了點怎麽也睡不著。
        蘇西乖巧答:婆婆,睡得很好,褥子很鬆軟,還有陽光的味道,簡直不想起床,就是擔心睡太晚要給婆婆留下懶惰的印象才起來的。
        婆婆說:哪裏要對婆婆客氣。蘇西,你喜歡吃什麽。
        蘇西看周嫂在煎餛飩,便上去幫忙,邊回答婆婆的話:什麽都好。
        周嫂騰開手出去買菜,婆婆去看千禾。蘇西自在地做早餐。
        廚房靠著小花園,有幾株臘梅疏影橫斜,姿態幽妍,胖胖的麻雀偶爾掠到枝頭,又倏忽飛走,留下一串調啾。蘇西不自禁開了一道窗縫,一股清冽的香氣迎麵撲來,心頭一爽。又是新的一天。蘇西很振奮地想。
        餛飩煎得差不多。蘇西盛出,轉身的時候,錯愕地發現廚房門口站了一人,居然是千禾的母親,手抖了一下,差點把盤子摔落到地。
        哦。蘇西訥訥了一會,說,伯母,您也來了。
        什麽叫也?千禾母親走到蘇西身邊,說,我自然可以來。
        蘇西垂著頭,手足無措,有點像犯錯的孩子接受大人的責罵。
        千禾母親說:你不是說去上海嗎?你不是說你有男朋友嗎?為什麽還要和千禾在一起。
        我,是……
        你是想說千禾死纏著你對嗎?哎,我真不知道現在的女孩子都怎麽想的,怎麽可以腳踏兩隻船呢。自愛這兩個字你媽媽沒有教你嗎。蘇西,我不討厭你,但是,我無法接受你做我家的媳婦,為什麽,我不是嫌貧愛富,我們家不需要用錢來裝點,我隻是不喜歡不獨立不自愛沒有個性的女孩。你也是上F大的,很好的大學,怎麽你就可以忍受讓別人,怎麽說你,上次,你住千禾那裏,我就很不習慣。如果隻是普通保姆也就算了,偏偏,哎……在我們家,還裝著很有自尊的樣子,說有男朋友,轉身就忘,蘇西,你是看中我家什麽,如果是錢,要多少我給你多少,如果不是,又有男友,隻能說你生活不檢點。
        蘇西咬咬嘴唇,卻說不出話。蘇西母親說話的聲音不高,也不盛氣淩人,但每句話都像刀片一樣刮蘇西脆弱的自尊。
        她止住內心的顫抖,將手裏的盤子放到案台上,她怕自己會真拿不住的。
        壓了一下,她轉過身,低聲而急速地說:不要說我媽,我媽對我教育很好。縱然我有不對的,也是我個人的問題。
        啊,慧珍你怎麽來了。婆婆過來了。像看到救星一樣,蘇西迅速撤離。
        呆愣愣到堂屋,猶聽得婆婆和千禾母親的對話。
        哦,蘇西這孩子挺好,什麽時候給他們辦喜事。
        姨媽,跟你說過,是小微,國梁家的。不是蘇西。這個隻是千禾的助理。
        不像啊,我看千禾滿喜歡她的。
        姨媽,你別瞎攪和,千禾這孩子沒個定性。今天這明天那。任性的很。
        慧珍,我說孩子們的事你就讓他們自己處。時代不同了。
        ……
        蘇西挪步到院子,不想聽他們的談話。看著大門,她隻想走。就像院子裏飛來飛去的麻雀一樣,張著翅膀輕飄飄飛走。
        終於飛不起來。因為沒有翅膀。終於還是要去麵對千禾的母親。
        婆婆叫她吃飯。她進去了。低眉順眼。千禾母親最不喜歡她這樣,可是她就這樣了。她默默地吃。吃得很少。間或回答千禾母親的問話。千禾母親表情居然很自然。
        這次出來請幾天假?
        三天。加上周末,總共是五天。
        工作還好嗎?
        好。
        千禾身體怎樣?
        不怎麽好。喝酒喝得多。伯母你要調理一下他的胃。蘇西還是沒說出血的事。
        這孩子。千禾母親嘀咕。
        婆婆看千禾母親,又看蘇西,不知如何插嘴。蘇西嘴角盈出笑,裝得若無其事,不想讓這善良的婆婆為難。
        吃畢飯,千禾還沒出來。蘇西不想等,看千禾母親要進去找千禾,忙說:伯母,我走了,你跟千禾說一聲。
        千禾母親看著她,拉她到一旁,說:蘇西,我也不想為難你。跟你說,千禾爸爸有個很好的朋友,駐法參讚,現在回來了,他女兒從小跟千禾好,我們大人早就有親上加親的念頭。昨天,千禾撇下她找你,小姑娘哭得淅瀝嘩啦的。我勸了很久。
        我明白。蘇西淡淡說。便上樓去取行李,路過千禾房間,頓了下,狠狠心又走了。
        婆婆吃驚地看著蘇西,蘇西跟她告辭,說:婆婆,你家的臘梅開得真好。這個院子真的很漂亮。
        蘇西。婆婆說。又為難又憐惜。
        蘇西笑一笑,說,婆婆,以後有時間我再來看你。再見了。聽到樓上有動靜,連忙拎了行李跑。
        千禾母親跟出來,說:坐車吧。讓老王送你去上海。
        院子外有車。蘇西接受安排,坐上去。
        車子漸漸駛離這個村莊。蘇西回味昨日的甜蜜和快樂,隻覺得如夢一般。她和千禾又有怎樣的未來。
        手機很快響起來了。是千禾的號。她心煩意亂。不接。關機。
        千禾正在大發雷霆。
        媽,是你把蘇西趕走了。
        沒有,是她自己要走的,她說要去見男朋友。不信你問婆婆。
        婆婆囁嚅說慧珍。
        千禾說:媽,我現在就跟你說,我隻娶蘇西一個人,娶不到一輩子打光棍。你不要動什麽手腳。你要逼我,我撐死不回家。
        飯也不吃,甩手走。
        你這孩子,千禾母親氣得差點哭出來,想,這蘇西到底給人吃什麽迷魂藥了,怎麽我就沒覺出好來。對之更加氣憤。跟上,說:你要去哪裏。
        找蘇西。
        你先把媽媽送回去。媽媽有話跟你說。
        上了車。千禾依舊氣咻咻的,母子兩人跟仇人一樣沉默。
        過一陣,千禾母親歎氣,說:媽媽也不想幹涉你。我為什麽這麽希望成全你和小微,是有故事的。咱們家欠國涼伯伯一份情。千禾母親看了看窗外,凝思了會,臉上現出一抹嬌柔,說,媽媽年輕的時候,國涼伯伯和你爸爸都喜歡我,媽媽那時候其實更喜歡國涼伯伯一些,隻是因為政治原因,直說吧,媽媽想回城,不想留鄉下,而你爸爸恰巧可以給我這個機會。所以就嫁給你爸了。後來國涼伯伯考到南大了。一直沒有結婚。想守著我。我生下你不久,你爸爸得了腎病,要換腎,腎源很緊張,你爸爸當時情況很糟糕,全身浮腫,潰爛。如果不是國涼伯伯把一個腎給了你爸,你爸也許就。後來,我們把裴姨介紹給了你國涼伯伯。小微不是你國涼伯伯的骨肉,那次後,他就無法。你明白嗎。我跟你爸,其實是想讓你代替我們給國涼伯伯一個安慰。我們不想他孤單。你跟小微結親是最好的辦法。
        千禾默默無語,過會說,不用這種方法,我也會照顧伯伯。
        千禾母親微微搖頭,說:那不一樣的。做事是需要名分的。你知道國涼伯伯為什麽那麽喜歡你嗎?是,他把對我的感情寄托在你身上了,有時候看著你,他會得到一種虛幻的滿足。他跟我說的。他說,如果他和我在一起,千禾就是他的孩子。千禾,請你理解你媽媽,我不是故意要拆散你和蘇西。雖然我並不能欣賞蘇西,但你要喜歡,媽媽也絕對沒辦法。隻是基於上一代的恩怨,要委屈你。其實,小微真的很不錯。你要跟小微在一起,媽可以打包票,你們會幸福。
        媽,幸福是自己感覺的。千禾覺得鬱悶透頂,偏偏還發泄不出。看車窗外,天陰沉沉的,又要下雨的樣子,是因為蘇西走了的緣故吧。天也覺得難過。千禾想。
        下午一點多,車子到上海境內。司機說,去哪裏呢。
        哦。蘇西實在有點茫然,不想這麽快去找譚亭,她總覺得應該把心情整理整理,便說:F大吧。她的母校,她對那一帶比較熟。
        謝過司機下車。她拖了行李進校。門口某偉人像還跟幾年前一樣招著手。學校變化不大,看得見的變化就是磚砌的圍牆改成了看得見風景的宮廷式鐵欄杆。蘇西穿過植物蔥鬱的曦園,這裏,她以前經常來自修。而後,經過多功能廳,她在這裏做過青春沙龍的服務員。再後是一排排的籃球場,千禾經常在這裏打球,她被球撞過。多年前的事仿佛都沒溜走,一眨眼就活生生的湧出。那些背書包去上課的女生就是當年的她吧,那些還在球場生龍活虎的男生都是當年的他吧。她一半感慨,一半躍出興奮。
        熟門熟路地在學校賓館開了房間。她去附近的餐館吃飯,卻似乎被認出了,有人朝她指指點點,小聲的議論。她很快索然無味。迅速吃完。回賓館。本是想在學校轉轉的,又恐被當動物看,隻好縮在房間,打開電視,讓聲浪填充屋裏的寂寞。
        不知道怎麽辦。因為疲倦。因為茫然。她很快入睡。醒來時,天已黑透。屋外下起了淅瀝瀝的冷雨。顆粒很大的樣子,砸在玻璃上,發出簌簌的聲音。蘇西掏出手機,想應該跟譚亭說一聲了。
        於是開機。剛開,電話就進來了。蘇西嚇一跳。以為是千禾,看了顯示屏,發現是譚亭。也不知道算不算心有靈犀。
        譚亭猶豫了很久,終於忍不住給蘇西電話。之前,他接到蘇西父親的電話,說:小西不在家,是不是去你那裏了。他倒有陣子歡欣,很快意識到是白日做夢,她必定是跟別人走了。去哪裏不得而知。她會不會就這樣離開他的生命?他煎熬起來。難耐的酸楚和思念終於逼他打電話。
        上海是不是在下雨?她這樣說。
        你怎麽知道?他說。
        哦,我離你不算遠。
        多遠?他心裏漫上狂喜。說,在上海嗎。
        她頓了頓,說是。
        驚喜讓他有一瞬無法言語。她真的來看他?
        她說不歡迎嗎?
        他說,想不到。
        她歎口氣,說,其實我也不想這麽快見你。
        他心裏開始滲進烏雲。她的話什麽意思。他永遠不想知道。
        電話死寂了一會。她說:我可以見你嗎?
        他說:你在哪裏?我接你。
        她說F大。我在門口等你,而後掛電話。
        很沉重。蘇西覺得心裏全是石頭,看自己放棄一份篤實的愛,走進一個茫無所知的黑洞。
        為什麽呀。有個聲音在大聲質問自己。是的,理智在的時候,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麽。可現在,大概是瘋了。被千禾搞瘋了。
        手機猛地又響起來。
        這回是千禾。她想了想,接。總不能永遠不接。
        為什麽關機,為什麽不聲不響走,為什麽不能信賴我。究竟為什麽。電話一撥通,千禾的憤怒就傳了進來,差點將她耳朵震聾。她將手機離耳朵遠一點,說:我大概配不上你。
        胡說八道,你的意思大概是我配不上你。
        沒有這意思,我自卑。蘇西想你母親教會我自卑。
        你真該死。你是不是不想我好過,你明知我愛你,卻一回頭,就去找另一個男人。好像他是你最後的武器。
        閉上你的臭嘴。蘇西很氣憤,當即就想把電話撂了。聽他咻咻喘氣,知道他在吃醋,忍了一陣,放平聲音道:我答應你不會跟譚亭怎麽樣,你不要瞎想,好好在家調理身體。身體不好我可不要的。誰都不願做寡婦。
        他說我已經被你氣得吐了一升血。
        她笑道:那會死掉的。
        他說你不巴不得我死嗎,可以沒有任何負擔地跟別人在一起。
        她突然很難過,說,別胡說了。我掛了。
        等等,千禾說,我明天就去上海把你搶回來。
        她說,不,在家好好陪你家人,我明天就回北京了。
        放下電話,她發了陣呆。將行李拖出來,準備去門口等譚亭。雨下得很大。她卻突然很想淋雨,就從容自在地與行李箱攜手在雨中漫步,當然別人會將她當神經病。
        到校門口,外衣已淋透。心裏的鬱積卻沒散去。還想衝進雨幕的時候,有車停在她身邊。
        打開車門的是譚亭。看到她濕漉漉的樣子,心疼說:你怎麽淋成這樣,為什麽不找個避雨的地。
        蘇西說:猝不及防。就這樣了。指了車,說,你的新車?
        譚亭說:借我用的。快進去。
        蘇西進去。譚亭用紙巾給她擦水珠。蘇西沒動,任他擦,忽然想起千禾也這樣給她擦過。兩個男人。
        擦完,譚亭脫下自己的衣服,說,你把外衣脫了,穿我的衣服。蘇西說不用。譚亭說:難道要我給你脫。蘇西便換了衣服,穿上譚亭寬大的衣服時,蘇西心裏跟身上一樣覺得暖和起來。
        車開起來。有點沉默。半晌,蘇西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說:我先前在南京。送千禾回家。
        他沒接話。
        她說:我的傳聞你大概知道了。
        他說:是傳聞嗎?
        她抬頭看他一眼,不知說什麽。
        他說:告訴我是傳聞。我不介意,一點都不。
        她沒說話。
        不久到譚亭住處。一進屋,就被推去洗澡。出來時,譚亭已準備好熱騰騰的薑湯。蘇西心又一暖,咕咚將湯全部喝光。譚亭在邊上看她,眼光很柔情。蘇西不敢看向他。故意裝著欣賞房子,走來走去。大概覺察了氣氛的緊張,蘇西開玩笑說:很大很漂亮的房子,怪不得樂不思蜀。說完,才發現說錯話。果然。
        譚亭說,你希望我回去嗎?你希望嗎?我哪天不想回去。可是蘇西願意嗎。蘇西不覺得我是個負擔嗎?
        哦,蘇西心有點亂,過一會,說:譚亭,有時候人真的很無助,無法把握自己。我其實也一直以為隻是簡單的選擇問題,結果發現不是那麽簡單。不錯,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牽掛千禾,我放心不下他,他總是讓我擔心。我這次走出去,跟他在一起,我是想跟他一起承受壓力,人家罵我總比看著他被人罵好。你說這是不是愛。可是,當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又很愧疚——
        我不需要你愧疚。譚亭截住她,沙啞地說。臉上劃過一縷傷痛。蘇西後麵的話便無法說出口。她原想說,跟千禾在一起的時候,又發覺隻是做一個灰姑娘的夢,像飄雲端,更不真實。但是就不說了吧。自己把握不住的東西,給人希望總是件更危險的事。
        她隻能說對不起。
        譚亭苦笑,說:那麽,無話說。你休息吧,時間不早了。
        蘇西環顧四周,說:我睡沙發。這沙發很舒服。
        譚亭說:又是愧疚嗎?睡沙發和睡房間又有什麽區別。
        蘇西心裏像刀割一樣一絲絲的疼。她進房間。站在房門口的時候,她回身看了眼譚亭,看到他的痛苦和落寞,看到自己傷害這樣好的人,又恨不得自己死了的好。但是,有什麽法子呢。
        她歎息。
蘇西是在曙光漸起的時候才睡去的。醒來時聞到米粥的清香才發現餓得不行,昨天吃得是有點少。拿過手機看了看時間發現已經快到中午了,連忙彈跳起來。到客廳,發現譚亭歪在沙發上打盹。蘇西知道他一夜未睡,如此疲倦還記得給她熬粥,心裏當即湧出感動與酸澀混合的味道。她返回房間,抱了被子蓋在他身上。他突然醒了,說:哦,我怎麽睡了。灶上還熬著粥,不知是不是抽幹了。欲起來,蘇西止住他,說:再睡會,我去看。
        譚亭笑了笑,說:我其實睡不著。
        蘇西說:不好意思,我一來就破壞你的生活。
        我喜歡被你破壞。譚亭起身。
        蘇西隨了他一起去廚房,粥熬得很稠,譚亭說:真的睡過頭,我知道你喜歡吃稀一點的。
        不要緊,你做的我都喜歡。她輕柔地說。
        譚亭看她,說不出的感覺。蘇西也很想進入他懷抱,給他撫慰,但是他們之間已經隔了東西。
        兩人就餐的時候,譚亭說:畫展今天就結束了,晚上有個宴會,必須帶女伴。你能跟我一起去嗎?
        蘇西吞了幾口粥,說:上海是我地盤,我好多同學在,要不幫你找一個?
        譚亭索然笑笑,說:那就不必了。
        蘇西抬頭,看他失望的樣子,說:不是我不想陪你,是很不方便,有記者,對你不好。
        我不介意。譚亭回得很幹脆。
        你不介意,那,舍命陪你了。需要穿正裝嗎?我可沒帶。
        下午沒事,我們去買。
        很久沒跟你逛街了。蘇西看著他,有一縷來自往昔的溫潤的笑影。
        三年前,蘇西喜歡拉譚亭逛街,雖然沒有錢,絕大多數衣服買不起,蘇西還是喜歡看,也試。譚亭會用色彩學原理品評一番,而後她挑個合適的毛病卸下衣服,揚長而去。那時候譚亭總會說,其實你穿得挺好看的,以後有了錢,你想買什麽就買什麽。蘇西說,沒覺得我穿什麽衣服都好看嗎。那要買下一座百貨樓才行。譚亭說,那就一座樓。
        在商場,蘇西眨眨眼,說,有沒有記起以前,我們做夢也做得很快樂。
        譚亭說:不是做夢,想要什麽都可以,哪怕一座樓。
        蘇西轉頭笑著說:其實我一直覺得你很有魄力,你許下諾言從來沒付過流水。
        譚亭也淡淡地笑,說:有什麽用。
        蘇西不想他們的情緒總這麽低落,連忙做出挑選衣服的樣子,拿出一件,說,這個好不好看。
        這時導購過來,欲進行勸誘工作,定睛見蘇西,忽然驚訝道:你是蘇西?又看看譚亭,說:千禾沒來嗎?蘇西放下衣服,拉譚亭走。
        譚亭說:其實你不用介意。
        蘇西嘲諷道,沒想到我可以以這種方式獲得別人的矚目。其實也想過成名,但是那需要憑自己的能力。不過現在想來,成名不見得好。但是也許是我沒靠自己成名的緣故。譚亭,對不起,這種情況,你很難堪吧。
        突然跑上來兩個女孩,說:是蘇西師姐嗎?我們也是F大的,我們支持你,希望你跟千禾師兄在一起。能不能讓我們拍張照。
        蘇西無話可說。勉強笑了笑,女孩子已舉起手機,將她攝入鏡頭。
        待女孩走掉,蘇西說:我看我不繼續下去了,你隨便幫我選吧。
        不用走。我從來不介意,你也不要介意。這是你選擇的生活。就,承受吧。
        不錯。蘇西想,站起來跟千禾在一起的時候,她應該想到現在麵臨的境遇。就承受。
        她還是繼續逛下去了,給自己買了條適合PARTY穿的裙子,一雙鞋子。並不算貴。其間仍有騷擾,但還可以吧,無聊的人不算太多。
        走之前,譚亭特意買了一對耳環送她,魚形的,很俏皮,很配那條俏皮的裙子。譚亭的眼光向來還不錯。
        回到家蘇西梳妝打扮用了一個小時。又幫譚亭弄了下衣服,低頭給他係紐扣紮領帶的時候,她聞到了他幹冽的體味,不陌生,但是卻莫名讓她臉紅了下。抬頭的時候,與他定定的眼光撞到一起,又慌張了下,連忙避開,笑著說,好了。
        小西。譚亭忽然夢囈般地說,真想一輩子這個樣子。我們相親相愛,溫暖醉人。我受不了了,我很愛你。突然展臂擁她。她說:衣服要弄亂的。卻被他死死抱住。
        小西,抱著你真好。我真願一輩子抱著你。你的身體很柔軟。我喜歡你靠著我,縮在我懷裏。
        蘇西說不出話,心輕輕地蕩漾,又覺得是無比的深淵。過一會,輕輕推他,說:頭發全弄亂了。
        又是花了些時間,將自己收拾好。
        換上裙子。說:我有點不自在。沒有信心。
        譚亭看著她,說:很漂亮,沒有人比你更漂亮,我幾乎可以確定。
        霍,又吹。你是見女人見得少的緣故。
        也是,別的女人在我眼裏都不是女人。我隻把你當女人。譚亭笑笑。
        真不知你是恭維我還是諷刺我。
        不多久,有車來接他們。
        當他們到達的時候,行人分列兩側,熱烈鼓掌。蘇西才意識到,原來譚亭是今天的主角。看到鎂光燈閃爍,她又覺得不大自在。譚亭拉住了她的手,輕聲說:什麽都不用在乎。笑,自信地笑。
        蘇西展露笑顏,卻並不由衷。
        兩人到會場中央站定後,有司儀主持。先是主辦方講話,大致是對譚亭的成績和對畫界的貢獻作一番吹捧。而後是譚亭講話。譚亭對各界一一致謝。很簡略。他不是多話的人,更不喜歡這種互捧的場合。最後說:說過很多感謝後,最不能忘記的,藏在我心裏的,永遠是蘇西。譚亭瞥了蘇西一眼,繼續說:蘇西給我很多溫暖和愛。無法忘記。人生總有些事情是無法忘記的,也總有些事情會留下遺憾。我很愛她,但是我尊重她的選擇。我希望無論什麽境況下,她就像我記憶裏的蘇西永遠堅強,永遠快樂。雖然我很想賦予她一份幸福,但是愛總不能勉強。我希望媒體能善待她和她的愛。我希望她幸福。
        人群沉寂一陣後,猛然爆發出掌聲。蘇西在劈裏啪啦的聲響中發愣。她沒想到譚亭會這樣把她推出去,烘托他的偉大,還是報複她的負心。她突然覺得寒冷。
        有記者問她:蘇小姐,聽了譚先生的話你有什麽感觸。
        她說不出話,臉色很慘白。而後,她突然飛奔出去。人群怔怔看她。譚亭愣一下後,說:活動繼續,我失陪。追出去。
        蘇西到門口的時候,發現腳崴了。她一瘸一瘸地走,冷風襲到她裸露的肌膚上,她渾身顫抖。順手招車。譚亭追上來了。脫了外套給她披上。她木然進車。他跟進去。拉住她的手。她縮掉。他跟司機說了下地址,而後說:你怎麽了?她說:好的。拉開包,手探入裏麵摸索了一下,拿出一枚戒指,說:我真的不配擁有你的愛。謝謝成全。
        他的眼神刺痛了一下,說:這麽著急?
        她笑著說:你已經決定了。
        他撫住她的肩,激烈道:哪是我決定,不為你嗎?你不是希望這樣嗎?
        她說:那我也決定了。我不喜歡你這樣方式的告白,也不想做千古罪人。是我不配擁有你博大的愛。她咬咬牙,轉向窗外。本以為會有淚湧出來,卻感到自己很荒寒。什麽念頭都沒有。好吧,這樣很好,很痛快。她突然很想喝酒。或許喝茶也可以。隻要醉。
        譚亭沉默。到家。蘇西換下衣服。譚亭看她行走不便,說:坐下來。她不坐。他一把抱她到沙發,脫下她的鞋,給她揉腳踝。她說不要。他不說話。她說:你再也不用對我好。他仍不說話。腳揉好後,她發一陣呆,而後,跳起來收拾行李。譚亭說:如果想去找他,也用不著這麽著急。
        蘇西不說話。繼續收拾。譚亭忽然拉走她的手,看著她眼睛,說:我不知道我應該怎樣去理解你。你的意思是你對我還有愛。
        沒有。蘇西說。低頭。
        那是覺得自尊受了傷害,我主動離開你。
        更不會。蘇西潦草說。其實蘇西很難明白自己。但是,現在也不需要去明白了。放棄了,也終於舒展了,在懸崖彷徨的感覺不好。他能看得透徹,他富有犧牲精神那比什麽都好。她擔心他什麽。
        蘇西最後將譚亭在車上未收的戒指擱在桌上,說:我回北京。拉行李走。到門口,轉頭,說:我也希望你幸福。真的。便回身。譚亭忽然抱住她,說:別跟我賭氣。不要走。離開你比什麽都難過,你還不知道嗎。
        尊重我的選擇。你不是這樣說的嗎。所有人都會知道。放開我吧。不要拖泥帶水。
        蘇西。譚亭軟軟放下手。靠在門邊,看她遠去的背影,然後不知所謂的笑了下。
        蘇西出去時,黑夜已經降臨。但這是個不夜城,紅的綠的各色霓虹燈跳躍閃爍著,把城市搞得幾分妖媚。
        蘇西靠在一棵電線杆上,看經過的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心在喧囂中逐漸沉靜下來,於是給自己一個恍惚的笑,說:你火氣還挺大的。譚亭真的是為你好。不是一般的好,你還狠狠的刺他。真不應該啊。與此同時心裏蜿蜒進一股失落。就這樣逝去。曾經以為天長地久刻骨銘心的愛戀。
        真不知是時間太無情,還是自己太善變。但是變,的確是唯一不變的準則。
        她抬頭四顧,邁入一家茶坊。要了一壺茶,自斟自飲。
        而後掏起筆和紙,寫東西。卻發現寫不出什麽話,便畫歪歪扭扭的線條。
        一陣後,有電話響起,是譚亭,問:你現在哪裏。
        她說:放心,我現在上了火車。
        他說我就在火車站。你告訴我你坐得是哪個車次。
        她說:不用關心我了。你不在的三年,我過得很好。
        他說:是挺好的,看來我不該打擾你的生活。
        知道就好。她硬硬地說。其實自己已經不想怨他了,但是聽到他聲音就無法平心靜氣。一直對他有種亦兄亦父的依賴,他很寵她也很包容他,她習慣了跟他耍脾氣。
        他頓了陣,說:過完年我就去美國了。我會給你清淨的。但我告訴你,我不會再娶。我等你。你以後要過得不快樂,隨時去找我。你要知道有人在等你,哪怕等到你白發蒼蒼,這輩子隻要等到你一刻,我也值。
        蘇西屏住內心的熱呼呼的東西,也壓了很久,說: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偉大,有多煽情。可是我不喜歡。掛了機。
        怔忡幾秒,眼淚溢出來。她肩頭聳動,開始哭。淚水衝刷出來,如果能令心不那麽荒,那就哭吧,肆無忌憚地哭。
        也不知多久,她覺得嗓子疼,喝茶。而後撥千禾的手機。剩下的這個人與譚亭真是不一樣。死纏爛打是他的風格,卻真的纏到勝利。
        不過蘇西沒什麽好。你得到了也未必是什麽幸事。但現在,蘇西終於不顧一切了。我跟你一起扛,不管你母親怎麽貶低我。蘇西想。
        此刻,千禾正在酒吧,與徐天藍在一起。
        中午,他本想開車去上海。走一程,接到電話,以為是蘇西的,想,有點良心啊,還記得來個電話,卻是徐天藍。
        我在南京,我也知道你在南京,我要見你。
        他說:彼此已經撕破臉,還需要見什麽。或許你還有更厲害的手段沒使出來。
        是啊,還有。你敢不敢來。
        千禾去了,不是她的激將法,而是那個女人,無可否認,曾給予他溫情。他不是無情無義的人。盡管前些時候他的生活真的差不多被她毀了。
        雨後的南京,天氣異常清爽,陽光將殘留的雨痕照得熠熠生輝。徐天藍露著半抹迷離的笑看向窗外。
        千禾過來了。修身剪裁的彩色條紋襯衣外罩藍色短款夾克,衣服牌子是DUNHILL的,是她和他一起買的,他總是穿顏色很濃烈的衣服,那是她的推薦,因為看上去風流不羈的樣子,也更能襯出他一流的身材。她很滿意他穿著這件衣服來見她。當她看到他依然灑脫不羈地走進來時,笑容在她臉上越綻越大。
        她很愛他,當孩子一樣的愛他。他不會知道這麽長時間來,折磨他也是折磨她自己。她很累。然而見到他的那一刻,累好像插了翅膀一樣飛走了。
        他進來了。她沒有馬上回過身,依然在窗口抽煙。他大咧咧坐下來了,說:什麽事。
        她說:獲得自由的感覺好不好?
        他說:很好。承蒙關照。
        她笑一下,轉身,說: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了嗎?
        他說:差不多,你給我的我幾乎全還給你了。股權沒有了,賠償金也不菲。
        如果你想要,隨時可以拿去。她說。
        我不缺錢,更不貪錢。我做這行,從來不是衝著錢。卻最終還是為錢活,讓錢做衡量。千禾說。
        我發現我真的錯了,也發現自己真的對了。徐天藍笑一笑,說:打不垮你,卻還打,是我錯;事實上一開始就知道你不容易垮下才對你有興趣,我沒走眼。
        很驕傲嗎?
        談不上。現在很失落。空得很。知道我為什麽死命要留住你嗎?隻要留住你我對你才有點價值。如果沒有這層紐帶,我們早就如陌路了。不是嗎?離開這段日子,你有沒有想過我。
        千禾看著她,很久,說:天藍,我們可以做朋友。
        天藍逼近他,說:我卻奢望更多。
        千禾看到她眼眸中的火。一星一星跳蕩著,使她看起來有點陌生。
        她笑著說:我一直想我是不是瘋掉了,想擁有你。大概是我從沒愛過的緣故,我以前討厭男人,男人很虛偽很齷齪,從沒把女人看在平等的可以競爭的位置,女人是什麽,不就是和保姆的角色。我發誓我不結婚,發誓憑自己的能力與男人平起平坐。但是遇到你真悲哀,或者說女人終歸是悲哀的,她需要愛,再怎麽隱藏也不行。千禾,如果你混蛋一些,我享受你一陣,絕對棄之如敝履了,可是你對我還不錯。我一直記得,跟呂總喝酒的時候,他侵犯我,你上來將我拉走了。這個世界有沒有你害怕的東西,我想,包括權勢。呂總要封殺你的,我保了你。因為你是唯一珍惜我作為人的尊嚴的。這樣的東西,我很久沒體驗了。別人對我歡聲笑語,阿諛奉承,看中的是什麽,我不清楚嗎。還有,我生病那次,你還在香港。我電話告訴你,第二天你就回來了。有人關心真的很好。盡管你冷冰冰地埋怨我喝酒喝太多罪有應得。那時候,我就想,無論如何,這個家還是需要添一個人的。一個人很孤寂。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我要有個人在我病的時候疼我,在我死的時候為我流淚。千禾,那個時候,我就認定你了。我希望我的真情能感動你。我自己什麽都不要,隻要能換回你。我想我大概從那一刻起就瘋狂了。
        千禾沒表情地看著她。心裏卻也湧上了很多滋味。複雜的關係,複雜的情意,糾纏著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和她,一直就像一幅底色壓抑陰沉的畫麵。他們酗酒、抽煙、縱樂。笑、哭、瘋狂,發泄、咆哮。仿佛這世界全是陰暗全是看不到未來的黑色。他一直在擺脫,她一直抓著他的手沉溺。長久就陷下去。
        徐天藍繼續說:北影出現了。你覺得她像你的初戀,居然心動了。北影本來發展很不錯,卻被我毀了。我不會允許有人妄圖喜歡你。但是蘇西一直在你心上,我挖不走,驅趕不了。我隻能祈禱她不要在你真實生活中出現。卻還是出現了。遇到她,你真的變了很多。女人真的可以改變男人。你要過新的生活,我終於意識到你要遠離我了。不錯,我曾經想對蘇西下手的,很多方法,包括暴力。我反正已經瘋掉了。但是,還是沒有,不是我還有良心,而是怕她一走,就永遠長在你心裏了。我隻能溫和地推動,慫恿她和譚亭見麵。我那時也覺得她對譚亭的情感肯定比對你的深。她離開你,你大約能死心。就算不死心,我希望霸占你給你空泛的安慰也好。但沒想到,你終於讓她動了心,好像也不亞於對譚亭的愛。她居然敢站出來轉移你的輿論壓力,敢跟你一起承擔。那一刻,看到你們拍MV深情款款的樣子,我真的絕望了。打不垮你,隻想毀掉你。要是能夠跟你一起毀滅也不錯啊。
        徐天藍身體抖動起來。就像精神支柱一下子抽掉了。她說我好冷,你能抱我一下嗎?千禾猶豫片刻,抱住她。她也緊緊地抱住他,露出微微的笑,說:真好。真暖和。要是是永遠該多好。千禾,我們去喝點酒吧。我很想跟你說一下我以前的事。我很想說。壓了很久了。
        千禾說:先吃點飯吧。你應該餓了。我記得你早上從不吃早餐。
        天藍笑了,眼中有點點淚花。
        千禾將服務員叫進來,點了簡單的飯菜。天藍吃。他也吃一點。卻沒多大胃口。很快扔掉筷子,問天藍要了煙,在煙霧中發呆。覺得自己又被一股無形的陰暗摁住了。抽身不能。
        吃得差不多的時候,他說:其實這世界有很多幹淨明媚的東西,你沒有看到而已,走出來,不要混在那個圈子了,過些平靜的日子,心態會越來越平和的。
        我現在隻看到你,是屬於我的光明的東西。天藍說。
        千禾說不出話。覺得身上有繩索。
        天藍也是開車來的。她說:我的車先放這兒,坐你的車去,然後晚上你送我到這裏就可以。
        天藍在很多地有房產,南京當然不會例外,因為是千禾的故鄉。
        找到一家酒吧。下午三點多,沒什麽人。也好。他們麵對麵坐。天藍要威士忌。他不打算喝。因為蘇西三令五申過。
        天藍喝,笑著說:你真的改變很大。說不喝就不喝了。
        他說:待會還要開車。
        天藍說:蘇西不讓吧。很聽話,不像我眼中桀驁不馴的小子。
        他沒說話。
        她猛灌自己,他沒勸,知道她是存心要醉了。這日之後,他們大概也無什麽牽扯了,所以他內心軟了軟,想陪她最後一天了。
        她獨個兒喝了很長時間。她酒量不錯,不容易醉。她說:千禾,我很不快樂,從小到大,都不快樂。我很小的時候,我父母就離異了,都不要我,我跟我奶奶一起生活。很窮,我記得那時候我們經常喝地瓜粥,喝得我都煩了,我期待我爸爸、媽媽來看我,不管他們喜不喜歡我,他們來總可以給我帶些吃的。但是爸爸組建了新家庭,新媽媽不讓他來看我,但主要也是他對我沒什麽感覺,或者說對我媽媽沒什麽感覺,他一直懷疑我不是他的孩子,是媽媽紅杏出牆的結果。看到我,他大概都會想到媽媽給他戴的綠帽子。媽媽後來也不再來,因為我是判給我爸爸的。其實主要也是媽媽對我沒感覺,她很不喜歡跟爸爸的那段婚姻,看到我就仿佛是一個罪證。我就這樣沒父沒母的生活。村裏的小孩子都說我沒有父母。都愛欺負我。幸好奶奶疼我。小夥伴朝我扔碎石塊的時候,奶奶就會拿著雞毛撣子追出去。小步跑不快,雞毛撣子作拐杖使,很快,我就能看到空中全是散落的雞毛,那是個自製的雞毛撣。奶奶還心疼,每次,我都要把雞毛給收拾起來,再重新紮上。我愛做這個活,因為我體會到奶奶的愛。
        隻是,奶奶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就走了。我一個人,不知道怎麽辦。然後我們村長找到我,說可以給我享受困難補助。但是有條件的。我說是什麽條件的,他摸摸我的臉,說你長得很漂亮。我想上學。我知道隻有上學才可以改變我的命運。無論什麽條件我都答應了。那個晚上,村長來了,然後我就出賣了自己。我沒太多難過的感覺,大概是因為對這世界我沒有愛,也沒覺得自己要珍惜什麽。初中考上高中,我繼續求學。看到別人停頓在我身上的眼光,我知道女人的身體是可以利用的東西。但是自己是不能賤賣的。我找機會。有次市裏的活動,我們學校出了幾名好看的女生去做獻花的事情。我是其中一個,我獻花的是本市某局一個局長。我記得我很有意地衝他笑,應該給他留下很深印象。幾周後,他派他秘書來我們學校找我。一開始很冠冕的,了解我的情況,要給我資助。在秘書的安排下,我見過他。後來就上床了。跟他保持了很久的肉體關係,我想固定的,想固定地獲取錢。我要上學,我要打扮,要享受。大學之後,有了自己穩定的收入後,才斷掉關係的。他不肯放手,我做得很狠,給他老婆打電話,說:你老公騷擾我,你看著點。
        也沒什麽。一無所有的人,要生存有什麽辦法呢。後來因為姿色的緣故,進了圈,我一點都不喜歡做演員,隻是看中錢多。後來覺得演員不也隻是公司的一個道具,賺大錢的都是躲在幕後的。我決定自己做老板,開經紀公司。榨別人的錢。還不錯。我對自己倒挺滿意的,一無所有的人混成這樣。但是,有時候,滋味一直不好。說不清為什麽。你出現後,才知道自己是少了一種叫意義的東西。活著要有意義啊。但意義多虛啊,是得到錢以後更高級的渴望。千禾,不要怪我老拉著你。在你身上我獲取意義,我喜歡有意義的生活,我其實喜歡愛,想要愛,想充實,不想過那些日子。我很難過,我真的很難過……
        千禾,你不要離開我。我是在哀求你,我不管你愛不愛我,不管你對我厭惡還是憐憫,我不要你離開我……
        天藍有點醉了。趴著桌子,抬著頭看千禾。臉上都是哀戚。千禾很不忍很不忍。但是,他也要他的人生。
        他終於拿起酒杯,灌自己。
        天藍不停地哭和笑,千禾沉默。內心滲透進陰影,很濃重的一塊,終於將他心上的光亮全部遮蔽。
        他的眼皮跳了下,預感到會出什麽事。
        蘇西的電話來了。
        你怎麽喝酒了呢?蘇西說。
        對不起。
        哦,你在哪裏?
        在,酒吧。千禾不想撒謊。
        天藍突然湊近,說:蘇西,千禾跟我在一起。
        蘇西腦子停了下,說:好,不打擾你們。
        等一下,千禾說:我明天去找你,你還在上海嗎?今天,有點事跟天藍了結一下,她狀態不好。你一定要諒解。
        沒什麽。蘇西淡淡說,其實我想跟你說,我把戒指還給譚亭了。
        真的。千禾很興奮,蘇西,我真的得到你了,真的嗎?我真想馬上見你。我現在就過來。你在哪裏。
        不用了,我打算回北京。但不知還買不買得到票。不行我就住一晚。你不用過來,晚上開車不安全的。那我等你吧。
        好,你等我。
        擱下電話,千禾說:我恐怕要走了。
        蘇西,還是,選擇你了?天藍慢吞吞說。
        是啊,看到我的快樂了嗎,全在臉上。我要馬上見她。
        千禾站起。天藍拉住他,說:陪我一晚,就一晚,可以嗎?
        千禾很躊躇,扔下天藍,他也有點過意不去,但是一晚,卻更可能發生很多變故,他已經有不太好的預兆,他現在想把握的就是和蘇西的未來,那個純真潔淨的地方是他想要奔跑過去的希望。
        對不起,我不想失去蘇西。我始終愛的是她。他轉身。
        等一下。天藍沉聲說,送我一程。
        他想到她的車子還在原先的飯店,便同意。
        兩人沒怎麽說話。內心卻是兩重天,一個沉浸在徹底的喜悅中,一個掉在絕望的虛無中。
        很快到餐館。
        天藍說:我喝酒了,不方便開車,你用我的車送我回去。我住的地方不遠,不會耽擱你太多時間。
        好像無法拒絕。千禾上了天藍的車。開車前,天藍突然說,等一下,你偏過頭,讓我看一下。
        千禾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偏過頭,看到徐天藍微微的笑,睫毛上有晶瑩的淚光。她說:這一生認識你也還不錯,至少我懂得了愛。你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他說:你怎麽了。
        她說:沒怎麽,我一直想我們要能在一起多好。伸出你的手我想握你一下。
        他吼,你到底怎麽啦,你到底有什麽事在隱瞞我。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尋短見嗎?
        她無辜地說:不是,隻是想去一個幸福快樂的地方。開車吧。
        他於是開車。
        路上人不多。他開得有些快。他一般開車都很快。不介意超速的罰單。現在他一方麵想盡快與蘇西會麵,一方麵想盡快離開與天藍在一起的窒息時光,便猛踩油門。
        卻真的出事了。高架行駛時,他意識到與前麵的車距離過近,踩刹車,發現刹車失靈,情急下,他偏過方向盤,無法控製的車子像發瘋的獅子一樣朝護欄衝過去。那飛駛的一瞬,千禾明白,徐天藍早預謀好了同歸於盡的結局。
                蘇西一直等到下午兩點,始終沒等到千禾的電話。給他撥過去,一直是不在服務區的語音提示。他去了哪裏,還是刻意不見她。她想到昨晚他跟徐天藍在一起,難道他?她不是個喜歡猜忌的人,但是這種情況卻也不得不令她疑雲滿布。終於等得索然無味。她訂火車票準備回京。
        票還有,晚上7點的。因沒事,她直接去了火車站。在候車時接到小潮的電話,說:你那個文章反響很好,看來學術通俗化的時代到了。繼續寫吧,正式聘請你做我們雜誌的專欄作家。
        稿酬豐厚一點還是可以考慮的。蘇西開玩笑。
        小潮霍了一聲,說:你還會缺錢嗎?我都知道你跟千禾公開了。不用不好意思,跟我透露點最新消息,什麽時候,結婚呀。
        別這麽八卦了。蘇西說。
        哎,小潮叫道,你就不夠意思。這有什麽好隱瞞的。
        可我真不知道。沒什麽事,下次再聊吧,我快檢票了。蘇西正準備掛電話。
        等等。小潮忽然大叫,你,是去見千禾嗎?我同事說,千禾出車禍了。
        什麽?蘇西蒙住,迅即,心撲撲跳,像要蹦出胸膛。
        呀,真的。小潮似乎在翻報紙,昨天晚上的事,他的車從高架上飛出去,問題好像很嚴重。哦,你,沒事吧。
        飛出去?怎麽會?昨天還,可好像不是假的,否則……蘇西人都差不多要癱掉了。她勉強支撐了一下,說:報紙上有沒有說在哪家醫院。
        恩有。市一院。
        蘇西已經飛跑出候車室,去售票樓買最早去南京的票。
        買的是應急票。很快就上了火車。她靠在車廂連接處,看不斷倒退的田野、樹木,心裏又慌又急,無法思索。那一刻才知道千禾對他來說有多重要。一陣後,她才鼓舞起自己,在心裏說:千禾,你沒事的,你一定沒事的。你要加油,要撐住。我等你。
        到南京差不多已近黃昏。醫院門口似乎潛伏有記者。她走近的時候,有人追上來問:蘇小姐,你是來看千禾的嗎?事發當晚千禾和徐天藍在一起你有什麽反應?聽說車子製動預先做過手腳很可能是一起謀殺,你知道嗎?
        蘇西不停搖頭。她真的不知道。她現在隻想知道千禾的情況。她拎著行李箱衝進醫院,很快向服務台問明房間。
        病房虛掩著,裏麵傳出說話聲,似乎人還不少。蘇西定定神,敲門。有人過來把門拉開,出現在蘇西麵前的是一個風姿綽約的時尚女性。年約二十三四,穿著很講究,不算奢華卻是一望而知的大品牌。看到蘇西,女子眼中閃出一抹探究神色。蘇西無暇顧及其他,匆忙問:請問,千禾是在這裏嗎?眼睛掠過女子,看到室內千禾的父母以及其他幾位陌生人圍病床而坐。
        你是——女子說。
        千禾的母親聽到聲音回過身,看到了蘇西,不冷不熱說:哦蘇西,你來看千禾嗎?
        蘇西焦急說:千禾,他怎樣?有沒有事。將行李放在門口,便奔床而去。
        女子在一邊跟著,昂然說:你,就是他的女朋友?
        蘇西有點錯愕,看到千禾的母親正向她使眼色,明白她的意思,便說:隻是,普通朋友。
        千禾的母親這時才笑著說,小微,跟你說千禾沒有女朋友的,這孩子老喜歡瞎說八道。蘇西知道千禾母親的笑並不為她準備。她不介意。她現在一門心思撲在千禾身上,也顧不得向其他人致禮,朝病床挪近。
        千禾頭上、身上纏滿了繃帶。搞得像個粽子。眼睛閉著,不知是睡著還是在昏迷中。蘇西定定看他的臉,卻捕捉不到任何情緒。隻好再次看向千禾的母親,說:伯母,我下午才知道,不知他會這樣。他要不要緊?
        千禾母親很客氣地說:謝謝你來看千禾。他沒事,隻受了些皮肉傷。就是當蘇西是很普通的關係。
        蘇西的心略略定了些。不自禁舒了口氣。又轉過身看千禾。她太投入,實在已經顧不得其他人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過一會,千禾母親說:千禾需要休息,人太多會打擾他的。
        蘇西這才恍過神,是在趕她走了。千禾的父母不喜歡她,她也猜得出他們中意的是這裏的這位女子,根本不希望因她的出現而讓這女子誤解。
        她心裏默默說:千禾,我明天來看你。你媽媽不喜歡我來看你我也來,我要看到你醒來。你一定要快點好。你知不知道我快急死了。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呢。
        她跟他們告辭,拿了自己的行李準備走。忽然想到什麽,說:那個,徐小姐怎樣了?
        千禾母親說:還在ICU,情況不是很好。
        蘇西心裏一沉。她去醫生辦公室問情況。得到的消息,千禾沒太嚴重的問題;徐天藍卻還未脫生命危險。當時她由於未係安全帶,整個人飛出去,撞到硬物,顱內出血,脊柱受傷,也就是說她即使能夠僥幸活下來,也要麵臨全身癱瘓的命運,而且還很有可能變成植物人。
        蘇西慢慢張大口,慌亂一點點鑽進去。這樣的慘況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簡直無法去反應整件事的意義。一個字也想不出。
        醫生看她癡呆呆的,問:你是她的親戚?
        哦。蘇西呆了呆,說,朋友。
        醫生說:不知是不是沒通知,她家裏一個人也沒來。我問過千禾先生的家人都說隻知是千禾的經紀人其餘情況並不知曉。
        哦,需要我做什麽麽?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做。蘇西連忙說。
        醫生說:這樣,必須交一下訂金。今天做了一個外科手術。明天還要做。如果不交錢可能會延誤。
        沒問題,我想辦法。蘇西說。
        如果度過危險期,她還需請人照顧。這個也得想辦法。
        好。蘇西應承下來。忽然覺得徐天藍很可憐,這個樣子,卻沒一人為她痛哭和心疼。心內立即決定將她的事包攬下來。
        而後,蘇西填下徐天藍和她的相關信息。再隨護士去交納訂金。
        需要預支三萬。蘇西沒那麽多現金。將儲蓄卡裏的錢全部提出來,湊上現金,還是不夠,再透支信用卡,勉強將訂金付了。
        ICU不讓人探視。蘇西暫時也沒什麽事,便隻好回。出醫院,卻不知去哪裏。夜幕早就降臨,天氣很冷,霓虹像披了層紗似的沒什麽活力,路邊早落光葉片的梧桐不停地打著哆嗦。蘇西靠樹而立,也不由打起哆嗦。很冷很冷。該找個旅館取暖。蘇西想。但自己已經沒什麽錢。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她能去哪裏?單位請了好多天假,再不回是要被炒了。可千禾,不甘心不見千禾。還有徐天藍,她怎麽會這樣?是千禾開太快了嗎,這家夥總是昏頭昏腦地開車,還喝酒,現在出事了,連累別人,以後他要怎樣彌補……
        毫無意義地想,覺得腦子在寒風中逐漸凍僵,思維很慢,她知道自己在想,但不知自己要想成什麽結果。
        手機聲救了她。這個時候她真的非常高興被打擾。是的,她沒有出路,思考隻讓她恐懼,隻有寒冷在此刻將她一點點捆綁,她覺得自己身上心上都在凝成冰花。就像瀕危中的人見到救援部隊一樣,蘇西連忙將手機掏起,按到耳邊,聽到譚亭的聲音,她不由歡呼:哦,譚亭。是你嗎?
        小西,你怎麽啦,你在哪裏?我回北京了。我找不到你。譚亭很急切。
        千禾出車禍了,跟徐天藍一起。天藍很慘。你能過來嗎?我沒有錢了,我也不知道怎麽辦?
        你在哪裏?
        南京。
        好,我看看還有沒有航班。盡量今晚過來。
        哦,你快一點,我在醫院門口等你。我很冷。
        這樣,你找個暖和的地坐坐。不會一分錢也沒有吧。放心,我一定想辦法過來。
        蘇西心裏滑過一絲暖流,她安定了不少,知道譚亭向來是言出必行的人,他說能來就一定來,雖然北京南京兩地是隔了不少距離。
        她手裏不足100塊,卻也有足夠的底氣去肯德基將最後的錢揮霍了。在暖融融的室內,啃著香噴噴的雞腿,忽然意識到自己潛意識裏對譚亭的信賴與依賴,便又不安起來。
        她等。肯德基打烊後,她挪到醫院。在塑膠椅上坐。風從敞開的門溜進來,她冷得要命。
        又等。感覺等了一個世紀。譚亭來電話說已在門口。她拉了箱泳統宄鋈ィ?吹剿?玖⒌納磧埃??胍裁幌刖推鬆先ィ??趴耷凰擔耗閽趺湊餉綽?。?乙?淥懶恕F涫鄧?丫?豢熗恕?個小時,簡直難以想象他怎麽過來的。
        他突然把她攬到胸口,緊緊抱她,說:我不好,我不好,讓小西受凍了。
        她一凜,忽然意識到他們昨天似乎剛分手,忙抽出身,訥訥說:那個,我,我可能真太冷了。
        他抓她的手,說:找個地方,你好好睡一覺。
        她看了看在他手中的手,因為溫暖,所以沒企圖抽離,說,是啊,是太困了。
        於是打車,在附近找了個酒店。開了兩間房。
        譚亭將行李放入蘇西房間,說:不打擾你,你睡吧。要走。
        蘇西說:等一下。
        譚亭看著她。
        蘇西咬咬唇,說:我們已經分手了,我還這樣找你,是不是太過分?我是不是在利用你。
        譚亭笑,說:我很慶幸還有利用的價值。
        蘇西說:你真傻啊,你為什麽要這麽傻。
        譚亭說:你知道為什麽。不要多想,我做的全都隻是為自己。
        譚亭。蘇西有點哽。
        譚亭走上前摸了下她的發,說:好像很感動的樣子。但是你不是很不喜歡我這樣嗎。
        我是不喜歡,你這個大傻瓜。蘇西大聲說。
        譚亭的手滑到她臉上,說:小西,你不是不愛我。我知道。其實我也不是無私到要將你讓出去。我隻是想讓你這一生沒有任何遺憾。我要你舒展自然地去選擇你的人生。
        蘇西轉過身,心情潮湧,壓了一陣,才平靜說,又冷又困。我要睡了。便脫鞋直接爬上床。譚亭去衛生間攪了把熱毛巾,過來擦她的臉,說:懶鬼。蘇西嗚嗚叫,說:你怎麽這麽大力,一點都不憐香惜玉。譚亭說,你是玉嗎?蘇西說:難道是石頭。他敲她腦殼說,梆梆硬,果然是石頭。她身體忽然僵住,恍惚想起以前,早上他拖她起來,給她穿衣,她也是這般絮叨的。這些事重新做起來,仍是再自然不過。仿佛就在原先的軌道上。仿佛昨日交還戒指隻是他們一次慪氣一點都沒影響感情。
        他顯然也沉浸在往事的輕快中,扔下毛巾,居然給她脫外衣。哦,她臉一紅,說:我自己來好了。他也就停住。看她。滾燙的目光。她知道他的渴望。連忙說:你去睡吧。
        他忍了會,點頭,說:好好休息。
        她睡得不好,很早就醒。睜著眼看曙色一點點爬進來。什麽都沒敢去想。
        挨到7點半,她實在躺不住了,起來洗了個澡。而後去敲譚亭的房門。譚亭睡眼惺忪地來開門,說:這麽早,才睡了三小時。
        你繼續睡好了。蘇西說。
        譚亭也不客氣,回到床上,拉起被子繼續睡。居然很快就鼾聲大作。蘇西想可惡,存心逗他,爬到床上,捏他鼻子。他醒過來,嗡聲嗡氣說:會憋死的知道嗎?蘇西說知道。懲罰你。他伸出手,一把將她拉到被窩,說:陪我再睡一會。我困。知道嗎?前天我一夜沒睡。找了你一晚。你還不接我電話。故意氣我。
        哦。蘇西心動了動,吐吐舌,說:你睡吧。
        譚亭抱住蘇西,說:我就這麽睡。
        蘇西說:這不行,我們昨天剛分手了。我給你找個枕頭抱抱。
        譚亭說:什麽叫分手?戒指還給我,我還可以送出。不過現在,在別人的地盤,我不為難你。省得你心理交戰。
        哦。蘇西頓時無言,在別人的地盤上,跟別的男人親密,千禾知道不知作何想。不過他和徐天藍在一起,何嚐想過她的感受。她想激發自己的醋意,卻沒如願,還是內疚多了些。連忙起身。說:我去吃早餐,順便去醫院。你就不用去了。
        譚亭說:以為我想去嗎?我巴不得睡覺。
        蘇西伸出手。
        譚亭說:什麽?
        蘇西說:可惡,非要我說嗎?我又不會不還你。我的錢全幫天藍交了訂金。
        譚亭說:你自己拿吧。
        蘇西拿錢的時候,生了奇異的感覺,仿佛隻是問自己的丈夫要零花錢而已。回過頭看繼續沉睡的譚亭,心裏無端湧出了一種親切的暖意。
        無可否認,溫暖的感覺,譚亭賦予的總比千禾多。安全的感覺也是。這樣的感覺難道不更近於婚姻?理智在的時候,蘇西看得很清楚。隻是麵對千禾,就像麵對一個漩渦,總是身不由己的卷入。對自己情感與理智的分裂,自己也隻有歎息而已。
        去醫院,先去醫生那問天藍的情況。醫生的回複是她還未醒。究竟什麽時候醒,沒法判斷。也許很快就醒,也許永遠不會。蘇西懷了沉重的心情去敲千禾病房門,心裏一塊一塊好像在累磚。
        千禾母親開了門。看到蘇西吃一驚,意思似乎是你還未走,你怎麽還不走。
        伯母。蘇西低低喚一聲。裏頭千禾似乎是醒的,說:媽,是蘇西嗎?蘇西,你快過來。
        蘇西聽到千禾的聲音,一喜,雀躍地從千禾母親身邊蹦過去。千禾坐躺著。頭上、手上依舊纏著紗布。眼睛裏卻有笑容,亮晶晶地似乎要飛出來。蘇西看了卻氣,這家夥居然有臉笑,想罵他幾句,卻又不忍罵,隻輕柔說:疼不疼啊?
        疼啊。全身疼。是不是想代我受過?千禾促狹說著,然後斂神說:對不起蘇西我食言了,沒能去見你。你那天是不是等急了。
        不要緊。蘇西說,回身看了眼千禾的母親,她正冷眼旁觀,咽回親昵的話。隻說:你幹嗎不能小心點,吃苦了吧。
        提到車禍。千禾的眼睛瞬時暗淡。蘇西想,他大概是知道徐天藍的情況的。便也沉重。過一會,才說:天藍會醒過來的。你別太擔心。
        千禾苦笑了下,沒言語。
        蘇西又說:我打算照顧天藍,直到她家親戚什麽的過來。
        她沒有親戚。千禾突然說。
        蘇西愣了下。千禾說:那日,她把她的家世告訴我了。她父母早就離異,都不要她。不會有人來。
        哦,那,太不幸了。蘇西不由說,而後點點頭,說:你放心,我會照顧她的。
        千禾點了點頭。目光忽然伸向不知哪裏,有點呆。
        蘇西知道他心裏的負擔,也無法勸慰。她和千禾的未來,本沒多大希望,現在更加渺茫。
        此後,蘇西便承擔起照顧天藍的重任。為此,她甚至將工作辭了。她沒有這種義務,除了人道上的同情和為千禾分憂,她很難知道自己出於何種心理。應該有。但她未去深究。打算辭職前晚,她對譚亭說:我想留下來照顧天藍。你,回去吧。譚亭說:我想留下來照顧你。你應該知道我的自私,我不願意你太累,雖然是在做好事。而且,國內的事我已經全部了結。回美國之前,我還有點私心。但是現在,你不用去管。
        蘇西望向譚亭。幾分鍾後,吼:你不明白我留下來是為千禾嗎?我想見他。我想看他好起來。我現在幾乎全部的心都在他身上。你有什麽好處?你一貫就這樣偉大到不近人情嗎?
        譚亭微微苦笑,說:我欠你的。當我,是你大哥。
        蘇西閉上眼睛,感到人生的無奈。前幾天,在她見過千禾後,千禾的母親跟出來了,拉她到樓道說話,很直接地說:你和千禾是不可能的,我和他爸爸都反對。上次的小微你也看到了,我們家和她家是世交,一直想親上加親,孩子們小時候也是青梅竹馬,小微從法國回來,難得對千禾還有一份情意,我們大人都想撮合了。他們有基礎,你隻要不再涉足千禾的世界,他們的感情會重新點燃。小微願意過來照顧千禾,我們也想正好是個培養感情的機會,所以,希望你不要再來,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和麻煩。你是明事理的孩子,其實說起來我們對你沒有惡意,隻是我們大人有我們的私心。原諒我。蘇西無話可說。也自覺不去見千禾。有時候經過病房,門沒關時,她能看到那個叫小微的漂亮女孩。聽到她在咯咯笑。銀鈴般爽脆的聲音。千禾講什麽笑話了呢。她偶爾會想。
        她留下來了。表麵的理由是照顧徐天藍。
        天藍醒了,腦電波終於動了起來。醫生將這個消息告訴蘇西時,蘇西並沒太高興的感覺,因為她知道有意識對天藍來說其實是非常殘酷的事。她要麵對自己癱瘓和毀容的事實。愛美如她,大概沒有比這更可怕的。
        又過了幾日,天藍轉至普通病房。性命已無大礙了。神智卻依舊不清楚。蘇西開始忙。專門請了個護工跟她一起照顧天藍。她白天,護工晚上。喂飯,翻身,擦身,料理大小便,盡是又累又髒的事。偶爾閑暇,蘇西坐在床邊看沉睡的天藍,會跟她說話。“今天陽光燦爛,我看到光線濺到你的睫毛上,有一道彩虹。”“天藍,你很美。知不知道你睡著的時候都很優雅。”“今天落雨了,很小,剛才有細細的雨飛進窗了。好像很喜歡你。哦,今天,千禾過來看你了,不要瞎想,是看你不是看我”……
        是的,千禾來看天藍了。
        那天,蘇西趴著床沿睡覺。有人將手放在了她肩上。她一警醒回身,看到是千禾。千禾已經拆掉大半繃帶,能夠慢慢走路了。蘇西漫上喜悅,大概很久未見的緣故,連忙站起來,拉他的手,說:你好啦。
        千禾點點頭,說:難為你了。眼光很凝重。似乎已不是原來的他。
        哦,蘇西看向沉睡的天藍,說:我沒事,她,意識不清。有時候醒來,好像很空茫的樣子,跟她說話,她也好像什麽都聽不懂,看來要恢複還得過陣子。
        我倒寧願她永遠不要醒來。千禾靜靜說。
        蘇西不說話。過一會,說:當時的情況告訴我好嗎?我看報紙上說,車子其實是做過手腳的。公安部門要介入調查,你不讓。
        千禾苦笑了下,過一會,微微滾出一絲嘲諷,說:她想與我同歸於盡的。沒想到自己會落到生不如死的下場。
        哦?蘇西非常震驚。無法想象這樣的瘋狂。忽然想起天藍曾跟她說的,“如果不幸他不是,那麽毀滅。愛,在我手中,如果沒有,就毀滅,徹底毀滅。”當時自己不自禁打了個冷戰,以為是威脅,沒想到她真的做出來。
        這需要多強烈的愛和恨?蘇西的目光從天藍身上慢慢轉到千禾身上,忽然覺得全身冰涼。他們的糾葛到底有多大多深多複雜,她壓根無法想象,不應該進入他們的世界卻纏進去了。她無法知道自己在這一事件中充當了什麽樣的角色。千禾的臉色很頹唐,很壓抑,注視天藍的時候,眼神中有一絲瘋狂的火焰掠過。她觀察他,心一點點下墜。
        默然良久,她忽然笑了,說:你現在負擔很重吧。
        千禾沉吟,看蘇西的時候,閃過痛楚,說是。
        蘇西說:其實你完全可以不必要,但是你有。我明白了,不純粹是愧疚。千禾,其實你一直沒認清自己。
        不許你胡說。千禾眼睛壓著她,喉頭動了動,沙啞說:蘇西,自始至終,我隻愛你一人。無論以後發生什麽事。
        而後在室內無頭蒼蠅一樣轉了一圈,回到蘇西身邊,說:那日,天藍告訴我很多事。我無法漠然。
        蘇西靜靜聽千禾講天藍孤獨而變態的成長。暝色一點點爬進窗戶。蘇西想:夜晚又要降臨。點燈吧。她把燈打開,清寒的日光燈下,人與人像隔了冰。但並不完全這樣。很多人在用力夠著去取暖。
        千禾講完,眉頭依舊鎖著。選擇不好做。蘇西知道。她了解他的困境,就像了解自己的困境一樣。她沒有任何辦法,這個故事之後,她已經了解他的所有心理。因為或許她也會這麽做。愛情,對於生活來說,永遠不是不可或缺的。她現在能幫他的,就是小心地解下繩索。一點點,不要讓他發覺,卻要讓他輕鬆。做得到麽?她問自己。真的不知道。
        你很累,回去休息。不要多想。蘇西說。千禾要拉蘇西進懷,蘇西技巧地躲開,抬首,說:我會做好準備。
        準備什麽?千禾的臉忽然很茫然,眼睛裏的火跳了下,熄滅。
        自後,千禾很少來看天藍。蘇西也再未見過千禾。
        譚亭在醫院附近租下一間居室。這樣可以方便一些。晚上,他為蘇西做飯,飯桌上問天藍和千禾的情況。他很大方,並不避諱千禾。就像真的是蘇西的大哥。
        你,有點抑鬱?最近。這日譚亭說。
        哦。蘇西抬首,笑一下,說:是啊。我有件事要交給你。
        什麽?
        天藍的父母早就離異了,從小她沒有享受過愛。這真的很可怕。千禾跟我講了她的事。我一直想,世界沒這麽冷酷的。沒這麽功利。我遇到的人都很好。人生真的很怪異,總不能兩全,我沒錢,活得辛苦,卻有愛,她很有錢,卻很孤獨。還是我比較幸運。哦,我打聽到天藍老家的地址,你去找她的爸爸媽媽,我不信他們可以把自己孩子撇一生的。好不好?你願意去嗎?
        譚亭點點頭,說:我去,我一定會努力找到他們。但是,你不要想得太美好,其實人有時候真的可以很醜陋很冷漠。人性是有弱點的。
        蘇西緩緩點頭。
        譚亭說:不過,我答應你了,就會盡量做到,我希望你的心上永遠有光芒照亮,哪怕微弱。你是個善良的丫頭。
        不許叫我丫頭。顯得我很小。蘇西抗議。以前,譚亭開她玩笑時也時不時叫她丫頭。很嬌寵的口吻,總讓她有撒嬌的欲望。蘇西心裏再度劃過暖痕。笑了。很甜,幾日的抑鬱慢慢淡了。
        譚亭第二天就出發,走時,摸蘇西的頭,說:丫頭,不要太累。有什麽不開心的找我撒氣。
        會啦。你是個垃圾筒,專收容廢氣垃圾。蘇西說。於是大家一起笑。
        天藍的神智一日日清醒。一日醒來,忽然偏過頭,對蘇西說:蘇西,我頭疼。
        哦。蘇西驚喜得失魂落魄,不相信她能開口說話,而且直接叫了她的名字。良久,她指了自己說,你知道我?哦,哪裏疼,我給你輕輕揉一下好不好。
        天藍孩子一樣說:好。你輕一點。
        蘇西很輕很輕地撫摩她的頭。天藍睜著大眼睛茫亂地說:我在哪裏啊,我怎麽會這樣疼。我是不是睡了很長時間。我一點都不想醒。你知道嗎?我看到我奶奶了,奶奶穿著菊花扣的對襟衫,上麵有素色小碎花的。那是她第一次見爺爺的時候穿的。她說就穿過兩次,一次是初見爺爺,一次是跟爺爺結婚。平時,她都壓在樟木箱底下的,寶貝得很。她好像在天空飛,又好像有房子了,還是個以前差不多的,黑亮的瓦,瓦楞上有一種綠油油的草,可以摘下來做掃把使的。門前有幾棵柳樹,樹枝好長,都碰到水,就點起一圈圈漣漪,我還看到有魚在啄食。我小時候經常坐到大柳樹下看魚的。我奶奶拍了我一下,說:孩子,你怎麽還睡啊,醒來吧。我說,我要跟奶奶一起。奶奶就很詭異的笑。我就醒了。蘇西,你怎麽在呢?
        哦,蘇西愣一下,說:你奶奶讓我來的。她說,天藍現在頭很痛,你去給她揉揉,我就來了。
        天藍露出滿足的笑,說:奶奶對我真好。
        是啊,蘇西說,你奶奶真好,就跟我媽媽一樣。
        媽媽?天藍忽然很吃力地念這幾個字。而後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說:我的頭很痛,很痛。
        隨著天藍神智的清晰,蘇西擔心的事情也終於發生了。
        一日,看著滿室金光燦爛,天藍說:蘇西,我想去曬曬太陽。她用手撐,發現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蘇西有點驚恐,說:你還不行,我找輪椅。天藍的臉色突然驚惶起來,手在腿上狂亂地觸摸,幅度越來越大,似乎在捶,而後語無倫次地說:腿,我的腿,我怎麽不痛,怎麽一點感覺都沒有,怎麽回事,究竟怎麽回事啊。最後一句是喊出來的。
        蘇西說不出話。
        她忽然尖利地看向蘇西,歇斯底裏喊道:是不是你害我的,趁我睡覺的時候偷偷害我,你害怕我,你害怕我跟千禾在一起。你假裝跟我好,你害我,你是個魔鬼,你給我滾。發了瘋似地抓起手頭的東西就朝蘇西擲過來。蘇西躲閃不及,被玻璃杯投中額角,鮮血淋漓。醫生和護士迅速趕來,用鎮靜劑才平息了天藍的狂躁。蘇西處理了自己的傷口,回到病房,天藍睜著眼怔怔朝向天花板。蘇西知道她此刻的無力承受。也不打擾她,給她一杯熱水。
        過一會,天藍忽然淒涼笑,說:看我這副情形,你是不是很滿意?
        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幸災樂禍。蘇西說。
        為什麽要照顧我?看我受痛很舒服吧。
        蘇西笑了下,說:照顧你很累,想舒服不會這麽選擇,開門進來羞辱一頓就可以了。我照顧你,隻是無聊,或者還債,或者還有別的。天藍,那麽久了,快一個月了。你不說話,我看著你,覺得有種奇異的充實,就跟看我姐姐似的。我沒有姐姐。我把你當我姐。我覺得很好。你睡著的時候,聽我說話,好像聽得懂。你會笑,會撅嘴,會生氣,很好玩。不要想太多。我沒有太多想法,隻希望我的姐姐,能夠慢慢恢複身體。不要擔心,現在科技發達,很多病都可以醫好。你會走路的。可以享受陽光。慢慢等好嗎。
        天藍嘴唇哆嗦,眼眶裏有一滴淚滲出。但迅速地,她用手抹掉了。
 千禾其實一直在關注天藍和蘇西。白天,他會站在窗邊看蘇西推了天藍到外麵曬太陽。天藍身體歪歪扭扭地躺著。看上去異常痛苦。他心裏也異常痛苦。他無法忍心地將她拋到一邊,盡管他很想這麽做。這也是他不想見她的緣故。他有十足的理由不去管她,是她親手設計了自己的結局,她罪有應得,但真的是這樣嗎?回憶開始撕扯他。他想到跟她在一起的很多個日日夜夜,想她身體的纏繞,想她言語的哀懇,想她身世的不幸。他發現自己就在那個撞車的夜晚就被她擒住了。萬劫不複。
        在他的幸福已經近在咫尺的時候,她硬生生地衝散了一切。幸福倏忽飄走,隻留一地碎花。在漫天的碎花中,他看到蘇西笑盈盈的臉,他五髒六腑都激蕩起來,痛苦如此直接,如此強壯。他因而也怕見蘇西。他發現自己陡然失去了跟她說話的底氣。他一直以為自己很強大,但是此刻發現自己很無力。撕扯、狂鬱。無法發泄,他一日日跟困獸一樣。
        7點多,蘇西會回去。他至今不知她住在哪裏。他知道自己應該過問一下,卻沒有問的勇氣,然後怎樣,他無法回答她的任何問題。
        他愛她又怎樣。他身上扛著石頭。壓得很重。咫尺,是他們的境遇。
        他將護工招出來,而後進去。
        第一次,進去時,天藍在照鏡子,看到他,鏡子忽然摔落到地。她迅速垂首。他知道她很愛美。她必不能忍受他看到她傷痕累累的臉。
        他揚頭,說:有沒有後悔?
        她說:後悔沒用更徹底的方式。
        他說:你自作自受知道嗎?
        她說:你未必好受。你若不好受,我目的也達到。
        他嘴歪了下,說:你這樣自私的女人,認識你真的很不幸。
        他走。
        幾日後,來。看到她直愣愣地看向不知哪裏。他沒再罵她。到她身邊。說:還有哪裏不舒服。
        她咬了咬牙。眼角終於滲出一滴淚,說:你不要管我。你找蘇西呀。
        他說:我是很想找蘇西。但是你呢?
        她又咬牙。斜眼瞥過他,說:你想管我嗎?你不是說我自作自受嗎?
        他說:我真的不想管你,告訴我,心怎樣硬一點。
        一天,他聽聞譚亭將天藍的母親找來了。他知道必是蘇西讓去找的。隻有蘇西大概還相信人間自有真情。但也許人的心靈都曾經柔軟,硬隻是後天被風霜磨損、腐蝕的結果。他沒去現場,但知道了,天藍和她闊別20多年的母親哭得肝腸寸斷。他下樓,在病區花園看到蘇西和譚亭。蘇西眼裏噙著淚,眼睛卻在笑著,那一刻她真的很美,然而這樣的美與他無關,是給另一位看的。就是現在,他依然有強大的醋意。
        “你真的做到了。”蘇西說,“我知道你肯定做得到。”
        譚亭說:我希望你永遠能感受人間的愛和溫暖。
        蘇西說:這世界讓人留戀。因為愛。她轉身,看蕭瑟的枝條,忽然探手一指,說:看,有沒有看到鼓囊囊的小包,那是要發芽了。
        譚亭說: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千禾回房間。很無力。他的春天恐怕永遠不會到來。
        晚上,他去見天藍。天藍的母親在。正在削一隻蘋果。天藍轉頭靜靜看她。很溫馨又很貪婪地看,這樣的親情,她很久未曾享用了。
        “哦,你來了。”天藍眼梢瞥到他。天藍母親也抬頭。千禾說:伯母,你來了。
        天藍笑著說:媽,是我公司的藝人。跟我一起車禍的。不過,是我連累他。
        天藍母親想說什麽話但畢竟太生疏,客套的話也說不出。天藍說:媽,你繼續削好了。千禾,我現在很高興。
        千禾看得出來,冰霜好像在一瞬從她身體裏退出了,她的眉眼少了那種尖銳的東西。
        “我很感謝蘇西。你幫我謝謝她。”天藍說。說的時候,眼角掠過一絲惆悵。心結總是有的。
        “伯母會呆多久。”千禾轉移注意力。天藍說:一周左右,我媽家裏還有很多事。
        天藍母親說:這次來的慌張,我回去料理一下再來,我對不起我閨女,讓她吃很多苦。又似要哭。天藍說:沒有,我很開心。
        此後一周,天藍真的跟變了人似的,很會笑。很滿足很安寧。隻是很偶爾,千禾會捕捉到她一瞬的惘然。
        天藍母親走後的那個晚上,天藍忽然對千禾說:千禾,你能對我說愛我嗎?我很想聽。哪怕是謊言。
        千禾很躊躇。
        天藍嘲諷地笑,說:謊言也不可以嗎?不能給我一點安慰嗎?
        千禾看她,點頭,說:我愛你。好聽嗎?
        “很好聽。”天藍露出輕盈地笑,“真的很好聽。”
        幾日後,他風聞了天藍試圖自殺的消息。她用水果刀切自己的靜脈,沒有成功。因為痛,或許還因為別的留戀。他看到她包紮的手腕,說:為什麽不能徹底一點。如果不能,就停止徒勞的遊戲。我看得累。她說:千禾。忽然淚光楚楚。說:我真的還妄想和你在一起。我是個自私的女人。
        千禾心裏滿是悲痛。就在她自殺的那一瞬,他突然就堅定了以前想起來就覺得很恐怖的抉擇。已經沒有任何出路,他的光明全部堵死。他必須這麽去做。放棄蘇西,他這一生的愛。
        明晃晃的陽光下,他見到蘇西了。南京這幾日,天氣分外的燦爛。就像沒心沒肺的孩子,提前支取著一生的好心情。蘇西在住院部花園的木椅上曬太陽。她眼睛閉著,仰首朝湛藍的天。她很快就會有好心情,不是麽,她很善於調節自己。他逼近她。忽然襲來一陣風,將她的發絲肆無忌憚地揚起。她用手按住頭發卻沒阻止頭發的輕舞飛揚,那時,他很想成為發卡之類的東西牢牢依附在她的發上。
        她看到他。隻一秒,就收住目光,站起來,走開。像避開一個打擾了她的陌生人。他看她遠去,一步一步。她也不開心。他真的覺得很抱歉,給她開了愛的空頭支票。而且令她卷在這件本與她無關的事件中。一個月了,她為天藍操勞,臉色憔悴,身材消瘦。何等的諷刺。他又一次痛恨自己。
        蘇西。他張嘴,想叫她。卻沒出聲。叫了以後怎樣呢,他所以沒有叫的勇氣。
        天藍可以出院了。蘇西給千禾打電話。千禾接手,她的任務就圓滿告罄。
        “天藍今天出院。你接她回去。”她很平靜地說。
        千禾沒說話。
        她掛電話。
        終於要麵對最難堪的時刻。他想。他抽完一支煙。去辦出院手續。
        然後去病房。護工在外,說:蘇小姐在給徐小姐換衣服。
        不久,蘇西推門出來,看到千禾,略點了下頭,說:可以走了。
        “蘇西。”千禾拉住蘇西的手。眼神痛楚。
        蘇西輕輕抽掉,說:我明白,生命中總有比愛情更重要的事情。
        千禾想去它的。他很想抽什麽東西一個耳光。卻想不出是什麽造就如此的局麵。
        “我走了。”蘇西說。
        “蘇西。”千禾扳過她轉身的肩,慌亂說:“請相信我,我從來隻愛過你。現在也是。”
        蘇西搖頭,笑著說:這種話不要再說了。沒有用。看他痛苦,又說:其實,你選擇道義,承擔責任,有情有義。我很敬重你。好好照顧天藍。也照顧好自己。再見。
        她迅速走。走幾步就跑起來,他能夠想象她在掉眼淚。他卻沒有眼淚。最痛苦的時候,眼淚是沒有的。這些事在他心裏兜兜轉轉,已經把他潮濕的感情一點點吸幹。
        天藍在輪椅中,他默不作聲推她走。
        到車上時,天藍說:你和蘇西同樣偉大,卻也很傻。樹上掉下的果子是給伸手的人而不是給互相謙讓的人準備的。
        “你一直很聰明,你接到果子了,不過這種代價似乎不值得。”千禾冷淡地說。
        天藍哼了一聲,說:能和你在一起,再大的代價也值得,我隻能說老天是在憐恤我了。
        “如果這樣說,老天就是在懲罰我。”千禾眼睛瞟向窗外。依舊是好天氣,充盈在空氣中的陽光亮晶晶的。行人似乎都出戳耍?值郎霞芳釩ぐざ際僑恕K瘴魅チ四睦錚克?搿?br />
        蘇西回到租房,看到譚亭,說:結束了。
        “什麽結束了?”譚亭問。
        “我和千禾。他承擔起責任,選擇徐天藍。”蘇西平靜地說。
        譚亭看著她過於平靜的臉,說:這幾天,你太累,徹底休息一下。我給你做點好吃的,魚頭火鍋怎樣?冬天吃,很暖和的。
        蘇西搖搖頭,說:我其實一點都吃不下。又忽然振作,說:出去吃。我請你好了,你也很辛苦。
        在附近找了家餐館。蘇西果然食欲不振,卻硬把很多東西往嘴裏塞,要咽很久才能吞進去。譚亭皺眉說:吃不下就別吃。蘇西,我不想看你不快樂,如果可以爭取到你的快樂,我幫你爭取。
        “我沒什麽不快樂。選擇由別人做比讓我做輕鬆。譚亭,我可以跟你在一起了。如果你不覺得是個代替品,還想跟我在一起的話。我們不要想別人,我們就是三年前的譚亭和蘇西。真正的快樂,時間沒有過去。我們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忽然嗆了,猛烈地咳嗽。譚亭過來撫她的背。她忽然直往洗手間衝,對了馬桶,就淅瀝嘩啦的嘔吐。不多的東西吐光後,就猛吐酸水。吐得她渾身乏力。
        譚亭在外叫:蘇西,蘇西,你怎樣?
        有服務員進來,扶住蘇西。蘇西在盆架前漱了口。出去,對著譚亭焦急的目光,說:我沒事的。你怎麽沒事。譚亭摟住她,看她蒼白的臉,說: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不用,就有點虛弱。我還有點想不開。原諒我,是會這樣的。好像自己是愛慕虛榮的女孩,還不能忍受被甩的結果。她笑著說。
        “沒人甩你。”他說。很心疼地抱住她,說:我們回去。你好好休息。
        蘇西說嗯。身體一軟,暈倒在譚亭身上。
        她有好幾個晚上沒有睡著了。自從知道他每日晚在她走後見徐天藍。那日她走了一半,想到手機忘拿,欲返回取,在門口,看到護工。護工說:千禾先生在。她本還有點高興,說:他居然來了。護工說:千禾先生一直差不多這個點過來。她就有點愣了。他不願見她卻天天見她。不過,她很快消除她狹窄的念頭,想,探視病人很正常,他們本就關係很好。欲抬手敲門,聽到裏麵千禾說:我愛你,好聽嗎?天藍說:真的很好聽。
        她忽然有點眩暈。愛,對他來說是個很輕易就能說出口的詞。她深一腳淺一腳的回去。吃了東西很早就睡。譚亭知道她很累,也不打擾她。她卻睡不著,想以前一幕幕,那些畫麵,那些言語,想起來仍要心顫。但是,怎樣呢?她隻是掉入了一個漩渦,明明知道自己不該跳,還是像著了魔似的往下跳。
        白天,徐天藍有時會問她:千禾怎樣?你有消息嗎?她想明知故問嘛。說:他是出院了吧,從沒給我打過電話。她看到她臉上有難隱藏的笑意。
        她又問她:你不給他打嗎?她說:留點自尊吧。在他麵前,我一直沒什麽自尊。
        她說:他要是離開你你會難過嗎?她說:說不清。我希望不會。她終於笑出聲,說:你其實挺介意的,裝什麽呀。
        蘇西鎮定地說:也許你看得透徹。
        徐天藍開始逐漸透露她和千禾的交往。她說:千禾今天來了。第二天又說:千禾承諾照顧我一輩子。蘇西說:應該的。又過了些時,天藍說:蘇西,你很好,可是愛情是自私的,我不及你偉大,我想和他在一起,你能原諒我嗎?蘇西說:談不上原諒的問題,是千禾先生的選擇。我祝福你們。你告訴他,我全明白。
        就是這樣,徐天藍點點滴滴的話在煎熬她的心。她是個想灑脫的女孩子,但是理性如她,真的揮別一份感情還是會難過。她整夜整夜失眠。出院前一晚,天藍跟她說:蘇西真的謝謝你,我想給你一筆錢。蘇西說:不用,我曾欠千禾30萬,就不還了。
        她笑說:也好。
        終於不欠了。她想。她從他的愛人身上返還了。
        愛人,應該可以這麽說吧。
        蘇西一直在生病,發燒,無力,掛了點滴依然不管用。譚亭要再一次將她往醫院送時,蘇西止住了他,說:不用。是心病。我會好起來的。
        譚亭長久地看她。有憐惜,也有嫉妒。他知道她對千禾有情,卻不料這樣深。在他辜負她後,她居然需要付出一場病的代價。他不否認她會站起來,她向來是一個堅強明快的女孩。但是,這份感情,他懷疑未必會隨她身體的康複而消散,會埋在體內某一處吧,他根本沒有把握將那塊東西鏟幹淨。不錯,他很愛她,也因此他並不期望隻獲得一個空虛的身體。然而愛情大概是最無法以主觀意誌來左右的。
        過一陣,他淡然說:如果真的在乎,不要放棄。
        蘇西說:你倒是很大方。男人是不是都挺大方的。他也可以很偉大。不過,也許,是我自以為是了,我未必是什麽。說著,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大方。我隻是不喜歡勉強。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我不能打著愛的名義去掠奪。人隻有一生,你要想好你要什麽,真的很想要,不要自尊,不要善良,去拿。”譚亭靜靜說。
        蘇西看著他,淡淡笑了一下,過一會,說:我想喝點水。
        譚亭倒了水,扶了她,說:有點燙,你慢點。你還有燒,該喝燙一點的,出點汗。
        蘇西乖乖地嗯了聲,小口小口地喝。喝了一半,說:真得很渴。好像一直在火裏烤,居然沒有變成人幹。看了他,輕輕柔柔地說:我一直傷害你,可你一直對我很好。
        “我願意。”譚亭說。順手將她剩下的半杯子水喝光。
        她怔怔看他,忽然就很恍惚。她喝果汁。喝了一半,被導演叫過去。回來的時候,發現剩下的半杯果汁已經不見。拍MV的時候,有一個深情凝眸,而後慢慢靠近的場景。她一直吃NG,導演衝她喊:深情一點,再深情一點。她垂了頭,就是不想看他的眼睛。他說:為什麽不敢看我,我好像不算難看。她說:看你就想笑。他說:笑給我看。她抬起頭,他正低頭看她,與她靠得很近。眼裏有點玩世不恭。說:你在害羞?她說:你在看不起我。他笑一笑,忽然正色,眼裏蕩進一抹柔情,說:蘇西,你像個天使知道嗎,你永遠是我的知道嗎?哦。她臉慢慢燒起來,他牢牢地看著她,她覺得那目光很燙,像烙紅的鐵,燒得她渾身痛,卻又像磁鐵一樣無法躲避。他向她低下頭來。她癡愣愣地微張著嘴,看他眼裏那個小小的自己,哦,她真的在他眼裏,這一刻,他的眼睛全被她占據。就在她又驚喜又詫異時,他的嘴唇碰到了她。應該OK了。
        但是沒有,他倏忽就攫住了她的舌,緊擁住她,用力吮吻。她想推他,但渾身軟綿綿的,被他的氣息環繞,被他的熱焰傾覆,她隻有沉陷。
        結束吻時,她亮晶晶地看著他,說:原來是你偷喝了我的果汁。那個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不在乎周圍的其他人了。
        蘇西一點點滑進被子。卻無法忘記他的吻。他和譚亭的溫柔細膩不一樣,很瘋狂,很熱烈,起初是很不舒服,覺得很霸道,但是慢慢就覺得自己好像被點燃了,昏頭昏腦,完全失掉自己,隻想跟他交融在一起。
        哦,不行,不能再這樣想了。蘇西命令自己。與此同時,覺得頭暈得厲害,又昏睡過去。
        譚亭在旁邊畫畫。這幾日,她睡著時,他一直在邊上畫畫,其實隻是隨意塗一些色塊,扯一些線條。就好像把自己心中的塊壘扔出來,把心裏的遊絲整出來,卻越積越多,越扯越亂。
        她一天很多的時間都在睡覺。有時迷糊中,她會咕噥叫什麽,有次,他聽清楚了,她在含糊叫千禾。就是那一刻,他愣在那裏,半天沒有回過神,就像猛然挨了一記重拳。
        蘇西醒來時,有次看到他畫畫,說:給我畫一幅畫,開花的樹。我很喜歡。
        他說好。
        她渺渺神遊。好久,說:那幅畫,我記得落在千禾家了。
        他沒接口。
        她又睡去。他想她夢裏是不是去見那幅畫了,那幅落在另一個人家的畫。不是為畫,是為人。她一直賴著不願醒來,是不是夢給予她更充實的感覺,夢裏,她和他在做什麽。譚亭感到了自己強烈的醋意與空茫。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抓不住什麽,全是沒有痕跡的空氣。她的心終於隨著時間無可挽回地溜走。
        譚亭忽然坐不住了。好吧,蘇西,不要三個人都難過。我不需要自尊。我成全你。在某種說不清的情緒下,他給千禾打電話。
        我是譚亭。如果有空,我想約你說一會話。他直截了當。
        千禾頓了幾秒,說,可以。
        譚亭說:喝茶吧。蘇西說你喜歡喝茶。
        千禾又頓了幾秒。
        約好地點。譚亭去了。情緒的快感過後,他的心裏塞進一團亂麻。是那種有細毛的蕁麻,刺得他疼。他覺得自己似乎在拱手相讓,這並不是他的本意。但是,再這樣拖下去,他覺得自己要垮了。
        千禾比他早到。看他過來,淡淡點了下頭。
        譚亭坐定,直接說:蘇西一直在生病。
        千禾定定看著他,眉頭簇著,卻沒作聲。
        譚亭笑一下,說:沒有反應嗎?很好。我會轉告蘇西。我會這樣告訴她,你心裏放不下的人根本不在意你死活,你就這樣自輕自賤嗎,你就不能跟他一樣不當一回事?
        “我並沒表示我不在意她。”千禾截斷他的話,“她到底怎樣?”
        “燒一直不退。好幾天幾乎沒吃什麽東西。最不好的是,大概在想念你。我看得心裏發堵。”譚亭說得很快,他其實很不想說這樣的話。
        千禾瞳孔慢慢收縮,迸出異樣的光彩。
        譚亭苦笑下,說:給我一句話,喜歡她,就把她拉到自己身邊,然後給她幸福。在我看來,徐小姐也不算是天大的障礙。如果不喜歡或有別的考慮——
        話未完,他的手機突然響了。千禾看譚亭接電話,不知為何有些緊張,他知道極有可能是蘇西打來的。他很想念她。每日。在黑暗中,他想念光明一樣想念她。想她趴在他胸上柔軟的身體,想她調皮的微笑,想她被他作弄時羞紅的臉,他的心於是水一樣柔軟。但是倏忽陰影就過來了,是天藍。天藍歪曲著身體,冷冷地看向他。他覺得自己進退維穀。
        天藍出院後,就在南京住下,他雇了專門的護工照料。隔天去看她一次。她大概也摸準了時間,他去的日子,她總會梳妝打扮好,而後坐在大廳守候。他到的時候,她會勉力抬起身體,甜蜜而溫柔地說:你來啦。剛叫李嫂熬了你愛吃的湯。就好像妻子等候丈夫一樣。他例常地問,今天身體怎樣?有沒有試著練習走路。
        對於他的關心,她向來很感動,會很急切地說:挺好的。今天練了一小會,還是不行。他說,不用急。慢慢來。
        她狡黠地笑一笑,說,我不急,其實我很滿意現在的狀態。一旦我能走路,你大概就飛走了。
        有人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來獲取他哪怕並沒有多少溫度的言語,他一時滋味難辨。
        他大概不會撇下她了。即使不結婚。每次這樣想,都令他無力。他坐在椅子上,靠著椅背,木愣愣地看前方。無法把握的命運令他就像一把快要散架的椅子。呼哧,某天也許就四分五裂了。譚亭剛才的話令他欣喜,隻為蘇西還愛他,但是,怎樣麵對蘇西依然是個很難堪的問題。
        蘇西醒過來,發現譚亭不在。他去了哪裏。她忽然有些無來由地恐慌。她站了起來,撩開窗簾,是個陰天。天氣灰蒙蒙的,似乎在醞釀一場眼淚。她看屋外的蕭索的風景,覺得腦子清醒了很多。這場病也終於要過去了吧。她想從回憶與夢境中起來了,她在回憶中穿梭了很多回,但回憶與夢境同為虛幻,她終於是有些膩了。緬懷的情緒已過,她看到她真實的日子和她日子裏的人,那個被她當成收容器傾吐發泄的人,那個無怨無悔以她快樂為快樂的人。她心裏徐徐升起一縷溫情,暖了一暖。
        可他去了哪裏?她想。她查看有無便簽。沒有。他會不會離去。她感到自己真正的依賴了。他於她就像生命的底子,她平時看不到,隻有失去的時候,才覺得真正的不習慣。她有些慌。打電話。
        “你在哪裏啊?”她急切說。
        “你醒了?好些了嗎?”他說。
        她聽到了音樂聲,忽然覺得有問題,說:別騙我。告訴我你在哪裏。
        他躊躇,而後實話實說,我約了千禾說點事。
        “你有病啊,她急了,喊,你跟他說什麽呀,你不會說我為他生病了吧,你瘋了嗎?給我一點自尊好不好。”
        他冷靜地說:愛不需要自尊。
        她說:好,譚亭,如果你覺得我傷害你不想跟我在一起,盡可以說。不要用這種無恥的方式將我托付給別人,告訴你,男人我不是找不到。不用你好心。她氣得幾乎要哭。
        “不是這樣,我隻是。”譚亭一時不知說什麽。
        “告訴我你在哪裏。”蘇西冷冷問。
        他跟她說了。
        放下手機,譚亭避開千禾的目光,心裏再度亂麻。
        蘇西會過來吧。千禾說。
        譚亭點點頭。心緒煩亂地喝茶。千禾也一樣。
        沉默像石頭一樣堅硬冷漠。兩個人為同一個女人各懷心事。
        有事可想的時候時間過得總是很快。也沒多久。蘇西來了。
        蘇西一眼就看到他們的方位。這兩個男人,她也太熟了。她定了定,眼光濾過其中一個,直接看向另一個。邁步過去。
        “蘇西你來了嗎?”譚亭回身。
        蘇西抓住譚亭的手,說:我們走。
        “坐一會吧。”譚亭看千禾。千禾的目光釘在蘇西身上,然而蘇西未看他。
        蘇西對譚亭說:我們回去好嗎。譚亭,我想回北京,回我們的家。我們趕快走吧。攥他的手,很依戀很溫柔地看他。譚亭不由站了起來,說好。
        蘇西和譚亭走,一眼都未看千禾。她的確感受到他的目光。依然灼熱如以前。但又如何。她終於生完了那場亂七八糟的病,是該清醒和遺忘的時候了。她走得很鎮定。
        蘇西剛進來時,千禾就看到了,蘇西很瘦,走路跟飄一樣,臉色很蒼白,神情卻很堅毅,冷漠的堅毅。他那樣痛楚愛戀地看她都未喚回她哪怕輕蔑的一瞥。她自始至終沒把他看在眼裏。他也想冷漠,然而看到她拉譚亭的手,說“回我們的家”時,他還是吃醋吃得一塌糊塗。
        “等一下,蘇西,我有話跟你說。”他終於忍不住了,喊。
        譚亭停下來,看蘇西。蘇西看譚亭,溫柔的眼光在他臉上蔓延,說:不要把我推出去好嗎?我想跟你在一起。相信我,我會忘掉所有不切實際的夢,將我的心全部都給你。我會好好珍惜你,愛你。你一定要相信我。
        “嗯。我相信你。”譚亭擁住她,重重點頭。
        他們就此走出千禾的視線。千禾頹然倒了下去。閉上眼,很想哭。張開嘴,卻沒有淚,也沒有聲音。他的世界一片空洞。
 蘇西和譚亭回北京。
        父親在家裏做好飯等他們。
        看到蘇西。父親喲了一聲,說,小西,你怎麽這麽瘦?
        譚亭說:對不起爸,我沒照顧好她。
        蘇西瞟他一眼,嘟噥道,幹嗎把什麽事都攬自己身上。比得我們很卑瑣似的。看向父親,說,爸,我沒事,很快,你的女兒又會強健如牛。也很奇怪啊,譚亭不在我身邊我從不生病,一回來就拚命生病,好像我身體也挺聰明的,攢起來一次性用呢。拉譚亭,說:願不願意永遠照顧我。
        譚亭狡猾地看著她,不言語。
        她打他,說:霍,裝什麽,你不願意還有人願意呢。
        譚亭摟住她,說:別生病,我不是賈寶玉,欣賞不了病怏怏的美。
        “哎,”父親有意見了,“你們兩個別在我麵前酸不拉幾的。”
        “就要。譚亭,親我一下,膩死我老爸。”蘇西開著玩笑,跑去廚房,說:“爸,做什麽好吃的。”揭開鍋蓋,“哦,清蒸鱸魚,幹嗎不紅燒啊。你不是知道我愛吃紅燒的嗎。”
        “你這臭丫頭,不要老想著自己,這是給女婿做的。”父親進來說。
        “爸,你什麽時候胳膊肘往外拐了。”
        “噓——”父親看看外邊,說,“得討好女婿,讓他一輩子對我女兒好啊。”
        蘇西笑了笑,說,爸,你有時候很可愛的。我終於明白像媽媽這樣的大美人怎麽會願意嫁給你。
        父親又惆悵起來,蘇西說:可惜媽媽不在,媽媽要看到譚亭,肯定也很喜歡的。
        “肯定會喜歡的。”父親重重說。
        吃過飯後,父親趕他們去新房。說:你們在,吵得慌。
        蘇西向譚亭使個眼色,說:爸趕我們走了,走吧。
        譚亭說:房子退了吧,我們都住過去。一家人不要分開。
        蘇西說:也是啊。爸,過完年,我們就喬遷吧。那邊大,我們再怎麽吵也影響不了你。意識到什麽,忽然臉紅了一下。
        父親笑。譚亭也笑。蘇西恍惚想這樣美好的生活差點被自己葬送了,這樣想時,卻又升起了難以言喻的惆悵。連忙揮掉。
        到新居。屋子灰還挺大。蘇西要打掃。譚亭止住她,說,你身體還不好。坐著,監督我。
        蘇西說:你真好。那我做監工,偷懶要打的。
        “勤快有沒有獎賞?”譚亭說。
        “有。”
        “什麽?”
        蘇西跳上去親了下譚亭的額。譚亭說:好,我充滿力量了。
        於是開幹。
        近十點的時候,家裏煥然一新。蘇西鋪上新被褥,兩人洗漱後,鑽到被子裏說話。
        蘇西說:過年,回你家看你媽去。把我爸也帶上。
        譚亭吻她,說,定了?這麽快?
        蘇西打他,說,嫌快哪,不想啊,以為我急巴巴想抓住你。
        “難道不是?”
        “哦,你真,真把自己當青年才俊看啦。”蘇西繼續捶他。
        譚亭把她拉到自己身上,說,謀害親夫,下手這麽狠。
        “你自己討厭。”蘇西說。
        譚亭說:好。是我急巴巴。我想小西很多年了,真的快瘋掉了。結婚吧。想一直這樣跟你在一起。很舒服,很溫馨。
        蘇西突然發了下愣。
        譚亭敏感到了,說:想什麽。
        蘇西其實什麽也沒想,坐起來,說:哦,那個戒指呢?別跟我說丟了。
        “是你不要的嗎。錯過了,就沒嘍。”譚亭這麽說,卻爬起來取。而後重新戴在蘇西手上,此刻戴的是無名指。
        蘇西任由他帶。她的幸福已經降臨,她該做的就是抓住。
        她撫摩著戒指,說:譚亭,我們患難過,又經過三年的分離,然後又經過反複,終於在一起了。真不容易。我一定好好愛你。
        “是啊,很不容易。幾天前,我還很難相信會和小西在一起。真的在一起了嗎?”譚亭感慨。
        “真的在一起了。不會變了。永遠不離棄。”蘇西眼中有潮意。
        譚亭歎口氣,說:其實對人生,我想要得不多。我貧賤過,也富貴了,看過白眼,也領受追捧,什麽滋味都嚐過,那些風光對我來說都很虛無,隻有感情是最實在的。我隻想擁有一份真誠的感情,你一直埋怨我寬宏偉大,我隻是希望獲得一個真實的小西,一個愛著譚亭的小西,不要勉強。當然我也會執著地去愛,去付出,直到她感覺到我的心並且願意把她的心給我。
        “我感覺到了,我也願意給你。”蘇西擁抱住他。
        他們輕柔地吻。心在這刻,貼得很近。
        過年去貴州。順便登記結婚。
        農曆28領的證。手續很順利。從民政局出來時,譚亭執了蘇西的手,說:我們是夫妻了。
        是啊。蘇西想,夫妻這兩個字聽上去很重,從此,他們擁有了契約關係。他們要為對方負責,要風雨與共。這個名字聽上去也很樸實,就像他們點點滴滴的溫暖,細水長流的生活。
        蘇西給了譚亭一個非常燦爛的笑,就像貴州今天難得一見的好天氣。
        兩人手牽手回家。家裏已準備宴席,打算一家人聚在一起慶祝一下。蘇西這天穿得很漂亮,阿桑那的紅色大翻領大衣,簡潔而高雅,襯得頭發烏黑發亮,皮膚瑩白似雪。出門前,她也略微修飾了。光彩熠熠。回家的路上,譚亭看著路人投過來的目光,忍不住說:小西,其實,你真的很美。
        “那當然嘍,遺傳嘛,”蘇西大言不慚,“我媽媽年輕時很美的,我回去給你看她年輕時的照片,哦,那種氣質,溫婉迷人,就像二三十年代林徽音那種。可惜,我爸的糟糕基因把我媽的優秀分子擠掉了一點點。”
        譚亭擁了擁她,說:有你我很滿足。我揀便宜了。
        “其實彼此啦,我也揀便宜。你現在是知名畫家嗎,我什麽都不是。”
        譚亭手機突然響。“好像有人來祝福嘍。”譚亭說著接過。喂了一聲,忽然取下,遞給蘇西,說:找你的。千禾找你。
        蘇西看了眼手機,說:我不接。我沒什麽話對他說。你這樣跟他說。
        千禾給她的那個手機電池用完了,她也沒再充,與別墅鑰匙一起擱在一個信封裏,想什麽時候有空偷偷塞到他房裏。她與他沒什麽關係了。她隻想抹掉他任何存在的痕跡。
        譚亭回過去。然後看蘇西,說:千禾有話跟你說。
        蘇西說,你跟他說我把他忘了。
        譚亭沒這樣說。很客氣地回:蘇西現在不想接電話。過一陣子吧。
        放下電話,譚亭說:為什麽不接。其實你雲淡風輕一點我也許更放心。
        蘇西遽然抬頭,說:你想我怎麽做?我怎麽做你信任我?我跟他說話有什麽意思,我不想傷害他,更不想傷害你,我該說什麽。
        譚亭安撫她說:好了好了,別不開心,咱不提這事。然而蘇西的心情卻無法光鮮如前了。雖然酒席上,依然笑逐顏開地敬酒、說話。應酬得差不多後,她就提前回了房間,看著窗怔怔地坐。我結婚了。她告訴自己。心裏也沒想什麽,隻是覺得有一點點的濕氣滲入。
        發了一陣呆後,她勉強讓自己開心一點,因為實在沒什麽理由不開心。洞房花燭夜,怎麽樣都不應該辜負的美好夜晚。
        嬌豔一點,溫柔一點。她對自己說。心情卻始終懶洋洋的不搭理她。
        譚亭應酬得晚一些,十來點鍾也過來了。看到蘇西站在窗口,過來抱住她。蘇西臉紅了紅,譚亭吻她。蘇西突然想起千禾在他家小河邊吻她的紅暈,說,讓我嚐嚐紅暈是什麽味道。便有些悵然。也沒多久,譚亭放開了她,因為蘇西並沒有回應。他想起蘇西早早退席,想她心情不好。也不打擾她,說:早點休息吧。
        蘇西嗯一聲。去洗漱,而後到床上。譚亭出去了。蘇西以為譚亭去洗澡什麽的。結果並不是,很長時間,他未過來。她也朦朧中睡去。半夜是被譚亭的翻身弄醒的。她也不知他什麽時候回來的。顯然他睡不著覺,雖然很小心地翻身,還是被蘇西感覺了。
        “哦,”蘇西靠他近一些,說:“你幹什麽去了?”
        譚亭說:跟母親說會話。
        “冷落嬌妻,媽有沒有說你。”蘇西說。
        譚亭歎口氣,說:我不騙你,我隻是想離開你一會,等你睡覺,我不想你在今晚拒絕我,當然我更不想勉強,所以……
        “你真傻,我為什麽要拒絕你。”
        “我感覺到的,就算你迎合我,你沒有熱情,我也不要。”
        蘇西呆住。沒有話。譚亭也沒話。兩人朝天躺著。過一會,譚亭說:睡吧,不要想太多。我沒別的意思,我知道你需要時間。
        蘇西背過身。過了一陣,她回過來,靠近譚亭,伸手進他睡衣撫他,說:洞房花燭夜,你真無所謂嗎?
        譚亭說,隻要小西喜歡,天天都可以洞房。
        蘇西臉紅了紅。過一會,嗔道:我暗示成這樣了,你怎麽還沒反應。
        譚亭伸手攬她入懷,湊近她的臉,說:明確一點。說你需要。
        “你去死吧。”蘇西臉燒得更厲害。譚亭翻身吻她,又急吼吼卸她衣服。在蘇西耳畔說,我沒有經驗,你別嘲笑我。蘇西說:難道我就——忽然想起,譚亭一直以為她為錢跟人有過交易的,當下也不說什麽。
        譚亭開了燈,趴在她身邊欣賞她。蘇西害羞。閉了眼。譚亭輕輕地撫摩她的線條,從高山到平原到窪地,說:真美,我有畫畫的衝動。
        而後,他開始意亂情迷。進入的時候,蘇西喊疼。譚亭沒有繼續,抽出的時候,看到血隨著蜿蜒出來,他一把抱住她,驚道:你,怎麽,是……
        蘇西皺了眉,說:啊,為什麽一點都不好玩啊,這麽疼的。
        “哦,”譚亭將她抱得緊緊的,說,“以後會好玩的。”
        過完年後,蘇西的事業突然迎來了春天。當然這個春天是伴隨著千禾新唱片的發行而尾隨過來的。
        五月流淌的蘇西。專輯堂而皇之地用上了蘇西的大名。蘇西不火才怪。
        小潮是預先嗅到商機的。美女加才女,還是貨真價實的才女,不是那種寫美容筆記和心情文字的明星可比,一流的文字功底和紮實的學術素養,又有當紅歌星和藝術奇才的緋聞糾葛,包裝宣傳費都可省掉。她立即向蘇西邀下整年度的專欄約。又聯絡了某出版社要簽下她兩年的圖書約。小潮所在的周刊知名度還比較大,蘇西寫古代文人的專欄刊出後,反響很好,很快就又收到一家著名報社的專欄約,“蘇西說詞”。專欄名都想好了。
        蘇西一時眼花繚亂又有點目瞪口呆。她以需要考慮暫時搪塞了媒體。
        她對譚亭說:以前,我一直夢寐有這樣的機會。可以寫專欄,可以出書,可以成名。機會終於來了。我承認有一瞬我是高興的。像那些升騰的肥皂泡一樣,披著璀璨的虛榮的外衣,但是,沒多久,就啪啪碎了,我不是靠自己的實力贏來的,也不是單純的碰上機遇,是一種很古怪很扭曲的方式,緋聞、炒作,迎合人的窺視欲,人家關心的不是你的文字而是你的人,你可以提供給別人多少消遣。而且,其實這類快餐性的文章一點都不能給我帶來成就的滿足感。
        “成功的荒謬,我早就領教了。”譚亭說,“我也隻是偶然撞到了運氣而已。現在的社會真的很浮躁,他們拒絕思考、拒絕沉重、拒絕責任感和使命感,輕飄地活著,放縱地消費,滿足感官刺激,口腹之欲。就是這樣,我們改變不了。蘇西,這樣的機會,你可以要也可以不要。如果你隻想出書,想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完全可以利用;如果你沒有名利之心,隻想完成自己的夢想,你跟我說過,你的夢想是寫一部自己滿意的作品,那麽,其實這樣的機遇對你來說沒有用。我們現在不缺錢。你需要的是沉潛下來,寂寞的寫作,感知時代,感知自己的內心,寫自己想寫的東西。”
        嗯。蘇西點點頭。除了答應小潮的專欄外,別的她都推掉。閑居的日子,她繼續以前的小說。這是她真正要去完成的夢想。
        譚亭開始準備回美國。已經在為蘇西辦簽證。關於這事,蘇西頗猶豫,她有慣性,不願去文化環境迥異於本國的地方,又放心不下父親,說:我不去。我就呆這裏,你有時間回來看我好了。譚亭說,怎麽可能,殺了我也不會將你獨自扔下。蘇西慢悠悠說,別不放心我,我有責任感的。譚亭說,我哪不放心你,是我需要你。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蘇西低下頭。譚亭說:試一試好不好,打下一定的經濟基礎,就回來,那時候,我們可以安枕無憂地做自己喜歡的事。你不放心爸,我試試也幫他簽。蘇西抬頭,囁嚅說:我,再想想好了。
        與父親商量,父親死命不肯出國,反過來做蘇西思想工作。說:不要擔心爸爸,爸爸身體很好,而且,你們也不是不回。一年回個一兩次,不跟以前爸爸在老家一樣嗎。小西聽話,嫁給人家就是人家的人,萬事要以丈夫的事業為準,而且你們新婚,分開不好。
        出國的事就在蘇西的猶豫中一步步果敢地向前運作。
        有天,譚亭拿了一張CD回來,說:大街小巷都在放千禾唱給你的歌,你倒是聽都不聽。蘇西說,你倒是肚量很大。
        蘇西瞥過去,封麵是綠色調的,穿了白裙的自己在碧綠的草地行過的飄忽的背影,底色上似乎有雨洇染的痕跡。說不清是希望還是絕望的意思。
        蘇西沒有動。沒去碰那張唱片。
        “聽不聽?”譚亭問。
        蘇西惘然笑笑,說,哦,不用了。她想自己不想聽到那個人的聲音,更不想聽那個人說愛。時間匆匆走了。時過境遷,往昔的情懷徒讓人煩惱而已。
        過年後,就搬到新房住了。舊房要跟房東交接。這日黃昏的時候,蘇西去原來的租房。到小區門口,忽然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子。千禾的奧迪。她心裏跳了一下,躲到一旁。車子似乎在等著誰,她不知道是不是等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上去打個招呼。撕扯了一陣,決定繞道走。避的時候,蘇西發現自己雖然已嫁作他婦,依舊沒有從容的心。
        事畢,她又繞到門口看了看,發現車子依然在。便有點難過。想發個短信過去。又不想牽扯不清。作罷。
        回家後,譚亭未回。她心頭鬱鬱,想到了那碟,拿出來,放的時候,手抖了下,心也慌了下,好像做賊心虛。
        主打歌是抒情柔板,她和他拍過MV。在傾瀉如水的音樂中,在他低沉歌喉的包圍中,她無法遏製地想當時的柔情。自己終於不顧一切站了起來。站在他身邊。跟他一起承受壓力和風雨。他看她冷,緊緊地抱著她取暖;他在戲裏動情,吻她;每一次凝眸,每一個微笑,他們都那麽會心。那個時候,他們什麽都不管了,就像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們和他們的愛。
        愛,真的。她的心哆嗦起來,無可否認,她愛過他的。劃過一道很深刻的印痕,到現在都無法磨滅。她忽然明白,自己不願見他,不願接他電話,是怕自己的心還會抬頭。當然,不會了,她會壓滅它的。
        啪,她將聲音關閉。將碟收起。在黑暗中發愣。
        過了幾天,蘇西又去了租房。不知出於什麽心理。遠遠看到千禾的車子還在。她想,難不成他天天等。心就焦躁起來。她走遠。忍了好久還是給他發短信,說:你走吧,我不住那裏了,你找不到我的。
        電話很快進來了。她猶豫半天,才接。努力讓自己平靜,直接說:跟你說了,我不住那裏了,你不要固執。
        他靜靜說:我想見你。
        她說:有什麽事就在電話裏說吧。
        他加重力度,說:我想見你。
        她說:我們都有自己的選擇。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吼:聽不懂嗎?我想見你。告訴我你在哪裏。
        她也吼:你聽不懂嗎?我不想見你,永遠不想見你。
        他說:為什麽不?怕我幹擾你嗎?我還能幹擾你嗎?
        蘇西想是啊,他還能幹擾她嗎。說:你把車開出來,向左。有條河。我在那裏。
        幾分鍾,車子就橫衝直撞地過來了。在她身邊猛地停下。千禾開門出來了。皺了眉很奇怪地看她,蘇西很想看看自己身上有什麽不對勁,沒看,因為知道這隻是他壓抑怒火的表現。有什麽好憤怒的。她想。便說:好久不見。
        他說:要不要握下手。
        蘇西說:什麽事。
        千禾說:上車吧。
        蘇西想了想,開門進去。
        千禾嘴角好像有一點笑。
        車啟動了。蘇西忍不住說:以後開車能不能慢一點。還想再撞一次。
        他說:我車技很好。
        蘇西說:好個頭。
        兩人緘默,想起徐天藍。
        過一會,蘇西說:去哪裏。
        千禾說:我那裏。
        蘇西說:我不想去。你有什麽要說的,現在跟我說。我要回家了。哦,我忘了告訴你,我結婚了。
        車子忽然歪了一下。
        蘇西冷靜地說:很意外嗎?還是傷了自尊?拜托你開好你的車,我還不想像某人一樣,我要享受我的新生活。
        千禾臉色慘白。過一會,將車停在邊上,說:我開不了車了。他的臉轉向一邊。蘇西直直看前方,說:其實這樣挺好的,我們互不幹擾。
        千禾轉頭,臉色極痛苦,說:蘇西知道嗎?我認了,我該死的命,可是我不能忍受你不理我。你不同我說話,不看我,不見我,不理解我。我不能忍受。我忍受不了。我快死掉了。蘇西,為什麽我把握不住我的命運。蘇西,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和你在一起。
        蘇西心頭翻滾,壓製住,說:別說了,認命吧。
        “認命。”千禾嘲諷地笑了笑,說,“你反正無所謂,現在活得很好。你本來就有兩個選擇。你的愛也是一分為二,丟了一個,還有一個。”
        “你閉嘴。”蘇西揚頭,去拉車門,門鎖住了。
        “你想幹什麽。”蘇西說。
        “先別走。”千禾看著她。
        蘇西停頓了半秒,突然朝他發泄:你是個無賴。是你選擇背負道義責任的。難道要我在你守著別人的時候還守著你嗎?我,不是人嗎?別人對我好我沒感覺嗎?你以為就你對我好嗎?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看著你們為我痛苦,我不痛苦嗎?告訴你,如果不是天藍撮合,我根本不想見譚亭,雖然我知道他在找我。那時候,我想,哪怕跟你沒有結果,我也要好好去愛你,彌補你大學時候的遺憾,你不老覺得我冷血遲鈍嗎?後來,譚亭回來了,我不騙你,我們有基礎的,患難與共了很長時間,那感情不會輕易磨掉。但是,就那樣,我仍舊無法控製地想念你,一直傷害他。終於徹底傷害他,豁出去了,跟你在一起。把戒指也還了。我覺得自己幾乎是喪失理智了。可是你,出事了。你自己選擇了責任。你要做個男人不是嗎?我成全你。我不會糾纏你惹你煩。現在想來,我真的很慶幸你選擇了別人。我也真的很慶幸譚亭還守著我。不要再糾纏不清。是個男人,就去承擔你的選擇。開門。
        千禾把門開了。蘇西迅速跳了下去。走了幾步,又返回,看他直挺挺地躺著。眼神渙散。說:你不要開車了。我找個人送你回去吧。
        他不語。
        蘇西要打電話。他疲倦地說:放心了。我沒事。要不要送送你。
        蘇西說你小心點。
        千禾的車子已馳了出去。蘇西站在原地,怔怔看了很久,一片寂寥。
        千禾的生活灰蒙蒙沒有一點亮色。在南京的時候,家裏人逼他跟小微交往。他說:省省吧,別耽擱人家小姑娘的青春。母親驚慌道:你想做什麽?你不會想跟那個殘廢的人一起吧。是你兒子把人弄成這樣的。千禾冷冷說。母親道,你發什麽瘋。都說車子是有問題的,你就不能想是那個女人動的手腳吧。無論怎樣,終歸是我的錯。千禾很蕭索。
        而後,父親勸,親戚勸。他很煩。索性到天藍那裏住。天藍眉眼恭順,天天圍著他轉,倒是很高興。他不高興。想蘇西離開時一眼都未看他,有時候,禁不住想打她電話,但是打不通了,他明白她要徹底鏟除他的烙印了。
        新的唱片發布了。比預料中的好。很轟動。他拒絕參加任何活動。蘇西是真的走了。那些歌也都是他在絕望中寫下的。帶著追懷往事的淡淡哀傷。走了。他空洞地想。然後一遍遍看他們的MV,她像天使一樣帶來一團團蒼翠的希望,又像雨一樣嘩嘩衝走。隻有眼睛裏殘存了一團模糊的綠色。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能借此看到光明,哪怕很微弱。
        她笑意流轉,她纖手香凝,她的身體柔軟安靜,她的發絲縈繞著果香。他想那個舞會,他擁著她,他想一生一世,如何的虛幻。
        那個吻也捕捉進去了。那炙烈的吻,他知道自己恨不得將她納入自己的身體,融掉,死去。他也感覺她空前熱烈的反應,她是愛他的。他幸福地想。那段日子,她跟他玩捉迷藏,而後站起來,陪在他身邊,他真的很幸福。如果永遠該多好。他的心切切地痛。痛得不行。該死的。他一拳擊到牆上,卻不知該痛罵誰。還是忍受不住。他回北京。他要見她。
        可是她真的已徹底地不再屬於他。
        他們似乎注定有緣無分。
        清冷的絕望。
        千禾開始嗜酒。喝得麻木,而後咳血。在那樣瘋狂的自虐中,他好像覺得暢快了些。不錯,在醉意朦朧中,他經常靈魂出竅。看到蘇西就在麵前,溫柔地對他笑,他追著叫:蘇西蘇西蘇西……
        晚上,蘇西把見千禾的事告訴了譚亭。說:他好像狀態不太好。
        “你想撫慰嗎?”譚亭說。
        蘇西說:我,我想將他看作朋友。隻是那種朋友。解鈴還須係鈴人,我不能就這樣撇下他,我想他需要開導。
        “我明白你,可你不怕他誤會嗎?”
        “你放心,我有分寸。”
        “你太善良了,未必是什麽好事。”譚亭摟過她,說,“我不放你去,你也會去的。所以,你去吧。也許人跟人之間真的不能太狹隘。蘇西,我氣量夠大吧,不要讓你老公吃醋就行。”
        “哪裏會啊。你是個寶藏。”蘇西將臉埋到他胸前。
        譚亭批準了,蘇西卻一直沒有去的勇氣。不知道怎樣安慰。這樣轉變的友情總不很純粹。這樣一日日拖。簽證下來了。去美國的機票也訂了。蘇西開始收拾行李。忽然覺得自己這幾天的心情也跟這幾天的家一樣紛亂狼藉。
        亂糟糟中,居然接到千禾母親的電話。不知她怎樣搞到她的手機號的。
        千禾母親一反常態的親切,說:蘇西。以前真的很抱歉。現在,真的要求求你。
        “伯母你說。”蘇西靜靜回。
        “我不反對你和千禾了,我們家都不反對了。隻求你跟他在一起吧。”
        “為什麽,是因為天藍嗎?”
        “啊,頭疼死了,千禾都不知道我們做大人的苦心,他要跟她在一起,不是一輩子毀了嗎。他還年輕,又不會照顧自己。他怎麽照顧別人。”
        “他會長大的。”蘇西慢慢說。
        “蘇西,我知道千禾喜歡你。隻有你才能把他從她那裏拉走。將千禾托付給你,我也放心。以前,以前就不要提了。”
        “對不起,伯母,我尊重千禾的選擇。而且,我已經結婚了。所以恐怕要辜負你的好意。”
        千禾的母親當即頓在那裏。
        蘇西整理了一下千禾的東西,鑰匙、手機,自己寫的一首詩。去他那裏。
        黃昏時分到的。開了門,迎接她的是一樹樹繁華的李花、杏花。她站在樹下看那如雲的花,迷失,震撼。久久無法挪開腳步。
        開花的樹。記得五月的時候,她曾經想寫一首詞,寫愛情和夢想都開花,結果世事難料,她的愛情與夢想結出奇異的花,與此人有關,又似乎無關。那首詞注定失落了。
        她想起自己曾經的眩暈。想起他抱了吉他給她唱歌,想他在清晨明亮的光線中喝茶,想他孩子氣的臉,想他嘲弄的笑,想碧藍藍的天,想寫作的寧靜,太多太多,開放在這屋子裏。
        微風將花香和碎片吹到她身上。又不覺眩暈。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天色漸漸暗下來。她將身上的花瓣一片片采到手中,聞了一下,進屋。屋裏沒聲息,她不好判斷他在不在。也沒開燈,將鑰匙、手機,詩以及那一手的花瓣擱在桌子上。
        我留下一首詩。留下我當時的愛。蘇西說。
        恍惚看了眼昏暗中的家什。這個屋子她實在太熟悉了,每個地方都留下她的印痕。亂草亂花亂石,他說的,但是他喜歡有蘇西味道的亂哄哄的東西。她悵然地笑,轉身。忽然想到書房還留存一幅《開花的樹》,想看一眼。便摸黑去拿。走到衛生間門口的時候,腳碰到什麽,摔了下去。
        地上居然躺著人。蘇西一驚,低下頭辨認,迎麵襲過來一股酒味,與此同時,她看清了千禾的五官。她推他,他半醒不醒,叫:蘇西蘇西蘇西……
        蘇西吼:你怎麽又喝酒?我的話你從來都不聽嗎?
        他依舊隻顧呢喃地叫她的名字。
        蘇西起來,將燈開了。然後很驚愕地看到他嘴角的血絲。痛楚和憐惜讓她一拳拳無力地砸他,說:你給我醒過來。馬上,立刻。你告訴我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是不是非要讓愛你的人心疼。你什麽時候能管住你自己。
        “哦,蘇西。”他這時才似乎醒。
        “我有點餓。”他無辜地說。
        蘇西忍住心頭的怨怒,扶他起來,說:不吃東西喝酒會傷胃的,我告訴過你很多遍了。
        “可是,我很難過,沒有任何辦法。”他小聲地說,好像有點理虧。
        蘇西去衛生間拿了毛巾,給他擦嘴角的血,很痛苦地擦,心疼得很。就像麵對一個不會自理的孩子。可這個孩子實在是有點大。
        千禾忽然抓住她的手,說:我離不開你,讓那些崇高的玩意滾一邊去,我不要了,統統不要了。我隻要你。好不好。
        蘇西用毛巾堵他的嘴,說:不好。
        她起身,去廚房給他做東西吃。發現什麽都沒有。她走出,說:我去買點東西。
        千禾說:你不會就走了吧。
        “我走又怎麽樣。”蘇西吼,“我早晚要走的。現在給你時間反省。我回來,你檢討自己的錯誤。”
        蘇西去附近超市買了些菜、還有牛奶、麵包和一些速凍方便食品。她知道吃那些東西不好,可是總比空著肚子喝酒強。想到他以後的日子,她一片茫然。
        回到家。千禾在看她留的詩。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促狹地說:我想吮飲那一個清晨的花露。
        你——蘇西臉一紅。經過他。
        千禾看著她的背影,說:我理解得對不對,後麵一段你寫的是我們月光下的初吻。
        蘇西瞪他一眼,說:得意什麽,都是明日黃花。
        做飯給他吃。他蹩進來。說我洗菜。開了水龍頭,弄菜玩。蘇西看不過,說:歇一邊去。千禾大公子。五穀不分,四體不勤。誰碰你誰倒黴。
        千禾說:四體不算不勤。
        蘇西說:那就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千禾說:頭腦也不簡單。科學家的頭腦。
        蘇西忽然說:你做科學家不好嗎。安安靜靜不好嗎?
        千禾說:安安靜靜可以娶蘇西。可是後悔沒有用。
        蘇西無話。幹活。
        做完後,她給譚亭打了個電話,說:我在千禾這裏,吃過飯回家。放心嗎?
        譚亭笑說:不放心有用嗎?
        蘇西說:那你來吧。
        譚亭說:開玩笑了,我正好也有個應酬。要晚一些。
        蘇西說:如果順便就過來接我。
        掛下電話,看到千禾怔怔看她,流露著孩子氣的嫉妒。“很親熱。”他說。
        “有嗎?如果有也很正常。我老公。我們新婚,感情很好。”
        “不要在我麵前說這種話。”
        “學會接受。”蘇西簡淡地說。把飯菜端出來。兩人對坐吃。
        蘇西吃幾口,看他,說:千禾,答應我,不要喝酒了,然後去醫院看看,我不想再看到血。
        “告訴我你心疼我。”
        “心疼。”
        “蘇西,真的那麽無奈嗎?”他忽然很悲哀地說。
        蘇西點頭。然後說:你的畢業演出,我去了。那首歌我很喜歡。大學時我沒有愛你,隻是我家裏的事太重了,重得我沒有精力去想風花雪月的事。哪個女孩子都會被你吸引,即使你隻有一副臭皮囊,何況,你還很可愛。5年後,在我最困難的時候,重新遇到你,你借錢給我,然後,給我有生以來最寧靜的環境,讓我去親近我的夢想,我很感動。那時候也許隻有感動,但是後來,就不是了。我的心開始為你跳了,無意識地盼你回來,為你媽媽不喜歡我難過,不喜歡你跟天藍在一起。我動心了。那首詩留給你,愛的證據。不要說蘇西是個沒有情感的冷血動物。隻是現在,我們都要擔當各自的生活,無論你是不是選擇跟天藍一起生活,還是別的,我尊重和支持你的決定,要把自己的生活整理好,當你理好的時候,你才能找到曙光。對了,我有幅畫在你這裏,看到沒有,開花的樹,我送給你,任何不可能的時候都可以開花結果。就像我曾經寫陶淵明,在不可能開花的地方開花。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人生包含很多轉機,你是否擁有,隻看你的心態。我後天就要走了,和譚亭去美國。但是我現在,很為你擔心。
        千禾想了很久,說:我沒這麽豁達。一直不是。但是,我知道生命的無奈。不過——調皮地笑笑,說,你愛我。聽得我很舒服。也許夠了。蘇西,不要為我擔心。我們隻能這樣不是嗎?
        蘇西吃不下飯。控製著潮湧的情緒拚命給千禾夾菜,說,多吃點,再吃不到蘇西做的菜了。
        離別的傷感在兩人間濕漉漉的蔓延。
        飯畢。蘇西收拾好碗碟,倚到窗前,說:那首歌,你畢業時唱得那首。我想再聽一遍。
        千禾坐到鋼琴前,唱給她聽。她沉進去。用心去感受那情意。眼前很多景致。關於他和她。一幕幕翻過。終於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外麵落花如雨,開得輝煌,走得也很迅疾。
        蘇西說,千禾,你在我心裏很重要的地方。你一定要好好過日子,不許你虐待自己。你要知道虐待你就是虐待我的心。
        千禾站起來,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擁抱她。
        無法用言語傳達的擦身而過的因緣。
        “我會想念你的。”蘇西流淚。
        千禾說:我也會。想到死。
        蘇西脫了他的懷抱,擦眼淚,說:我和譚亭會時常回來,下次,我跟他一起去看你和天藍。我要看到你活得很好。
        千禾咬咬牙,點頭說:盡量不辜負蘇西。給她擦眼淚。又猛地將她帶到懷裏。蘇西靜靜地趴在他胸上。千禾憂傷地閉上眼,曾經幻覺中的一生一世。
        但是終究隻是幻覺而已。
        依依告別父親,出租車向機場駛去。
        司機開了廣播,電台正在放千禾唱給蘇西的新歌。
        愛是絕望。在瓦礫和灰燼中,我傾心歌唱。
        愛人,我們都是青春的。
        散發得越輕盈
        我們的淚水就越憂傷。
        凡是愛著的,都不會沮喪
        ……
        千禾的風格。純淨如天籟的柔板後猛然爆發的嘶心裂肺的呐喊,蘇西第一次領會了搖滾直達內心的震撼。
        乘著歌聲的翅膀,蘇西飛翔,在徜恍迷離中忽然想起童年發生的一件事。一次去市裏,母親給她買了一個紅色氫氣球。她很喜歡,拉了線在廣場奔跑。突然,一不小心手一鬆,氣球搖搖晃晃向天空飛去。她怔怔看紅色的一點消失在天際。放手了,再也追不到。那個時候,她明白什麽叫失落。母親看她難過,給她又買了一個黃色的氣球。她說,媽媽,我喜歡紅色的。母親說,你不覺得黃色也很好看嗎?她看了很久,望望消散無痕的天空,點點頭說:也很好看。那個時候她也明白什麽叫接受。
        人生永遠不會遂人願,執著地去糾纏得不到的東西不如淡定的安享擁有的東西。這大概就是生活的智慧。
        良久,蘇西在歌聲中墜落。轉過頭去,碰到的是一雙溫和關懷的眼睛,而後跌入一個溫柔寬容的懷抱。譚亭摟過她,在她耳畔說:傻瓜,不要這麽惆悵,我們很快會回來的。
        這個人是她今生的幸福。曾經的一切已墮為時間的煙雲,她現在要做的就是跟他一起編織好明天。
        她於是衝他傻傻地笑,說:有你在,我什麽都不害怕。同時緊緊攥住了他的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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