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海鴒:中國式離婚

(2008-09-06 13:13:45) 下一個
  第一章
  林小楓騎車下班,陣風吹來,將路人的談話送進了她的耳朵:"……我要是上了三十歲,我就不活了……"
  林小楓禁不住扭臉看去。
  路人是孿生兄弟般的兩個小警察,高個兒寬肩細腰,細腰上緊束的製式皮帶令胸脯飽滿鼓脹,透出一股子驕氣衝人的狂傲。林小楓笑了笑,帶著點過來人的寬容和譏誚。她毫不懷疑說話人的真誠;她同樣毫不懷疑的是,除非天災人禍,這個人上了三十歲後會依然活著。
  林小楓三十五歲了。
  到這個歲數就會懂得,年齡的意義是相對的。拿一個二十歲的文盲去同三十歲的IT精英比,那年齡的優勢還能算優勢嗎?
  孔子說,三十而立。卻沒有說,怎麽才算是"立"。"立"與"立"又有不同。
  林小楓是中學的語文教師,丈夫宋建平是一家大醫院的外科大夫,兩個人月收入加起來六千左右,有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雙方父母都有退休金無須他們負擔,一家三口隔三差五下個小館兒打個車不成問題。按說,按過去的標準說,按哪怕十年前的標準說,這都得算是一個富足的家庭了。當年小平同誌南巡時所說"奔小康"的小康,大約也不過如此。但是,誰能料到中國會發展得這樣快呢?新生的"知本家"如雨後春筍,住Townhouse,開寶馬奔馳,穿國際名牌,吃粗茶淡飯。這些還不是主要的,僅僅是這些物質上的富有,還不足以服眾。改革開放剛開始時那些無甚文化的暴發戶,不就常常被人譏諷為"窮得隻剩下錢了"嗎?但是,一俟中國經濟與世界經濟接上了軌,走上了正軌的時候,暴發戶立刻為知本家取代,那才是真正令人眼熱心跳的一群:有知識有文化有頭腦有能力,在為中國經濟做出巨大貢獻的同時,迅速地富有了自己。富得有理,富得全麵,富得讓你吃不著葡萄,也不敢說酸,隻能仰望著那高高在上的葡萄架子,徒然興歎。
  林小楓本科畢業,宋建平碩士畢業。就是說,都具有著成為知本家的基本要素。但不知為什麽,他們的進步水準,永遠比時下的高水準要慢著兩拍。就那麽兩拍,不會更多,但似乎永遠也難以趕上。那狀況很像網上所調侃的:到他們可以吃豬肉的時候,人家開始吃生猛海鮮;到他們可以吃生猛海鮮的時候,人家開始吃糠咽菜。要是他們壓根兒就沒有可能成為那優秀一群中的一員,倒也罷了,像街邊的清潔工、像鄉下的老農民,他們肯定會安之若素心如止水;但當他們"有"而"不能"時,就不能不感到痛苦:你看人家那Townhouse,睡的地方、吃的地方、休閑的地方、會客的地方,各是各的區域,各有各的功能,甚至還有著什麽日光浴桑拿室健身房家庭網吧。相比之下,他們那家仿佛是一個曆史的遺跡:兩間房兒,兒子睡小間,兩口子睡大間;廳小得隻能當過道,餐桌隻好也進駐大間,會客不用說,也在大間,三合一;一家三口三輛車,兒子一輛三輪兒童車,大人一人一輛自行車。平時倒也罷了,放眼全中國還是騎自行車的多。但是,如果因某種需要必須西裝革履的時候,你怎麽辦?還騎自行車嗎?上大街看看,再也找不出比穿西裝紮領帶騎著自行車更傻的人了——打車都寒磣。
  林小楓把這一切都歸到了宋建平的頭上。她對他非常的失望,越來越失望。他不是沒有能力,在學校時他的成績就非常好,到醫院後業務水平也是一流,英語尤其的出色,讀外文醫學雜誌的速度不亞於中文,曾有好幾家外資私立醫院想把他聘了去。但是他沒有膽量。沒有膽量邁出那一步去:辭去公職,為了妻兒,背水一戰,放手一搏。他屬於IQ高而EQ低的那種。而據各種資料報道,一個人要想成功,EQ比IQ更重要。
  到家時宋建平還沒有回來,普外科有急診手術。安排好兒子看動畫片,林小楓拿上飯卡去了食堂。他們家在醫院的宿舍大院,院兒裏食堂、小賣部、幼兒園一應俱全。食堂今天有鴨架賣,一塊五一個,比外麵便宜許多。鴨架燉湯,燉成奶白色後放點鹽、雞精,撒上點切得細細的香菜,味道好極了。賣鴨架的櫥窗前排出了一條蜿蜒的隊,排在林小楓前麵的是一個很老的老頭兒,老得皮膚像一張薄薄的皺紙,皺紙上布滿了淺褐的斑,卻依然排隊買鴨架,喝鴨架湯,有滋有味地活著。老頭兒曾是這所醫院的院長,哪一任的記不清了,隻記得姓趙。那年,那天,林小楓和宋建平結婚住進這個大院兒時遇到了他,宋建平向她介紹:趙院長。等老頭兒走過去後補充介紹:退了。片刻後又補充說,差一點就當上工程院院士了。口氣裏不無遺憾,也是惺惺相惜。
  輪到老院長了。櫥窗裏那個臉蛋兒紅噴噴的小姑娘麻利地夾起一隻鴨架放塑料袋裏遞出,"一塊五!"
  老院長一手接鴨架一手去刷卡,半路上又把刷卡的手收了回來,"不論大小都一塊五?……這恐怕不合理吧。"
  林小楓不由看了一眼老院長袋裏的鴨架,是小得多了點兒;當然小姑娘不是故意,她趕上哪個是哪個,見老頭不肯刷卡,就有點煩。"那您說怎麽才叫合理?"
  "用秤稱。"
  "總共一塊五的東西——"
  "就是一毛五的東西,也應該物有所值。"
  "得了!不就是嫌給您的小了嗎?要是給您一個大個兒的,您保準不說這話!"
  "你、你、你——你這個小姑娘怎麽不講道理?"
  "什麽叫講道理?未必你的話就是道理?"
  眼見著就吵起來了,林小楓趕緊站出來對小姑娘說道:"你剛來可能不認識,這是咱們的老院長——"
  小姑娘斜眼看天,斜得眼睛裏幾乎隻剩下眼白。那眼白帶著藍色,藍晶晶的沒有一點雜質,隻有年輕才可能會有這樣的眼白。"我對事不對人!"藍眼白的小姑娘說。
  "那這個給我得了。"林小楓拿出自己的卡去刷,"你另給老院長拿一個。"
  小姑娘沒再說什麽,如果老院長也不說什麽,事情就會到此打住,但這時老人已不可能不說什麽,老人是有自尊心的——?棺×肆中》隳侵凰⒖ǖ氖幀?不行!這不是一個大小問題,這是一個原則問題!"
  "這話說得倒有點道理,"小姑娘微微一笑,"這的確是個原則問題。跟您這麽著說吧老師傅,我盯您不是一兩天了,您見天打飯,別人用一個塑料袋,您得用兩個;用餐紙,您一拿一摞!您是免費的,食堂可是花錢的。要是人人都像您似的占公家便宜,我們這個食堂,關門得了!"話說得又快又溜,小嘴叭叭的。
  廉潔了一輩子的老院長就是被這話給激怒了——若不廉潔,他今天何苦為一個鴨架的大小多費這麽多口舌?
  老人嘴唇哆嗦著,聲音也哆嗦:"我,我……占公家便宜?你,你說話得負責任!"
  小姑娘不等對方話音落地便一點頭脆生生答道:"我說話很負責任!"
  大概是因為嘴不跟趟,老人想借助手勢指責對方,無奈兩手都有東西,隻好連手中的鴨架一起舉起——老了,加上生氣,舉著鴨架的胳膊顫顫巍巍,也許是氣力不足,忽然,手一鬆,鴨架和另一隻手裏的小鋁鍋一齊落地,發出"咣"的一聲脆響,緊接著,人就軟軟地癱倒,倒地時腦袋在林小楓腿上蹭了一下,毛烘烘熱乎乎的。林小楓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沒容她再想什麽,身後已有兩個人衝了上去實施搶救。一位兩手相疊熟練地為其做胸外按摩,另一位在病人上下口袋急促亂摸,摸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兩片藥往其嘴裏塞,老人牙關緊閉塞不進去,那人立刻果斷放棄給藥,對老人進行口對口人工呼吸……
  醫院的救護車聞訊趕來,趕來時老人呼吸心跳已停止了。幾乎是同時,老人的老伴趕到。看到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半小時前還跟她說話跟她笑的一個人就這麽沒了,老太太一聲不響地暈了過去,被一並抬上了車。救護車呼嘯著開走,圍得裏三圈外三圈的人慢慢散開,林小楓仍呆呆站在原處動彈不得。平生第一次目睹一個人從生到死的瞬間,她受到了極大震駭。生命的脆弱,死亡的迅疾,生死的無常、無界……
  胳膊從後麵被人扯住,林小楓機械回頭,眼前是一張被淚水浸泡的臉,煞白,麵肌微微痙攣,睜得大大的眼睛裏滿是恐懼和網狀的血絲。"不是我的事,阿姨,我沒有怎麽著他!"那人開口了,雙手更緊緊地抓住林小楓的胳膊,仿佛一個落水的人抓住一個可能救他的人。"阿姨,這事兒您最清楚,從頭到尾您都看到了的,我不是故意的,您得為我作證!……"是那個肇事的小姑娘。一旦藍晶晶的眼白、紅噴噴的臉蛋連同那臉蛋上無知無畏的輕慢不複存在,便像變了個人似的。
  林小楓到家時宋建平已經回來了,正在廚房裏做飯。宋建平喜歡做飯並且有著不俗的廚藝。他總是頭天夜裏就把次日晚飯的菜譜構思好,下午下班,路過設在院兒裏的菜攤時順路就買了菜,按照事先的構思買,一把小油菜,兩個西紅柿,一節藕,隻買一頓的量。既然有這麽方便的條件,就該頓頓吃新鮮的。
  林小楓進家後沒跟丈夫打招呼,徑直進了大屋在餐桌旁坐下。西紅柿炒雞蛋、素炒小油菜已上桌了,一紅一綠,煞是鮮亮。林小楓毫無食欲,不僅是沒有食欲。此刻,一絲熟悉的厭煩又在心頭升起,慢慢漲滿了整個心間。
  她喜歡丈夫做的菜,卻不喜歡做菜的這人是她的丈夫。換句話說,她不喜歡丈夫對做菜這類事情津津樂道、心滿意足的勁兒。一個男人,一家之主,是不是應該有更高一點的誌向、追求,給家人帶來更多一點的實惠、利益?
  宋建平兩手端砂鍋一溜小跑地過來,嘴裏嚷著: "墊兒!"林小楓停了兩秒,欠身把桌裏頭那個圓竹墊拉過來推過去。宋建平把砂鍋放上,放下後不說什麽,隻誇張地"噓噓"地吹著手指,斜眼看她。看她幹什麽?指望她滿懷欣喜地打開鍋蓋,爾後驚叫、品嚐?她沒有興趣。
  他終於發現了異樣,"你怎麽了?"
  林小楓定定地看他:"趙院長死了……"
  宋建平跟著林小楓來到趙院長死去的地方。蒼茫暮色中,喧鬧的玻璃櫥窗前已複歸冷寂,隻有一個清潔工在清掃撒了一地的菜和被踩爛了的鴨架、鋁鍋,用掃帚將其掃進簸箕。刷拉,刷拉……終於,地掃幹淨了,清潔工也走了,隻剩下一小片油的汙漬。"新聞聯播"開始的電視音樂遠遠近近地傳來。你家裏死了人,別人家該生活還是要生活。宋建平盯著地上那一小片油漬,心下茫然。當年他畢業進這個醫院是趙院長拍板定的,那老頭愛才。
  "真夠了。真不想再這麽過下去了。"許久,林小楓低低說了一句。
  宋建平不禁皺起了眉頭,"走!回家!"
  林小楓沒動,抬頭盯著他的側臉:"不愛聽,是嗎?……宋建平,過去我說你不聽,今天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前了你還不聽?看看你們的老院長,好好睜大眼睛看一看:一輩子了,從醫生,到主治醫,到主任醫,到院長,到退休,到死。到死,過日子還得為了一個鴨架的大小算計、計較。你說,在這個單位待下去有什麽好?有什麽前途有什麽光明有什麽指望?
……不就是,啊,名聲好聽一點。名聲好頂什麽用,現在的行情是,沒有錢什麽都等於零!好幾家外資醫院請你你不去,死守著這麽個破單位不放,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
  "怎麽知道去了那裏就一定能夠掙到錢呢?"
  "不去怎麽就知道掙不到錢呢?"
  "如果掙不到呢?這邊也辭了,兩邊落空。現在不管怎麽說——"
  "不管怎麽說憑你那一月兩三千的死工資咱家就別想過好!"
  "好不好得看跟誰比,比上不足……"
  "比下有餘——我恨的就是你這個比下有餘。眼睛永遠往下看,跟差的比,自甘平庸自甘墮落不思進取,一點競爭的勇氣沒有,連試一試的勇氣都沒有。宋建平,知不知道,這樣子下去,幾十年後,你就是另一個趙院長——他就是你的明天,你的未來,你的鏡子!"
  "他不是我的鏡子,"宋建平冷笑,"我的明天我的未來肯定還不如他,我這人當不上院長,你清楚。"說罷撇了林小楓揚長而去。
  本以為這事就這麽過去了,做丈夫的有幾個沒受過妻子的這類指責?她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想法實屬婦人之見。對錯姑且不論——誰規定人生的最高境界必須是出人頭地叱吒風雲花團錦簇前呼後擁了?平和溫馨的生活有什麽不好?彼此並沒有高下之分,類別不同罷了,屬於"人各有誌"——這些就不說了,單隻說她們的思維方法,典型的"這山望著那山高"嘛。你以為隻要出去了,就能隨心所欲地遍地撿錢?純粹是一種錯覺。錯覺的根子在於,成功的人總要盡力宣傳他們的成功,成功而不為人所知那成功的意義先就少去了一半;失敗的人則剛好相反,會極力藏起他們的失敗,甚至會打掉了牙往肚子裏咽,強作笑臉佯作成功。可惜讓女人認識到這點很難,女人的諸多毛病之一就是輕信天真隻看表麵盲目樂觀。她們都是直線思維不會逆向思維,不會反過頭來想想,既然外麵那樣的好,每年怎麽還會有那麽多剛出爐的學士、碩士,甚至博士們費盡氣力往宋建平所在的這所大醫院裏鑽?
  閑時與同事們交流起來,方知家家情況都差不多。於是宋建平決定,你姑妄說之,我姑妄聽之。婚前通常是你說她聽,婚後就該著她說你聽。聽妻子嘮叨,也是男人諸多責任中的一種。但他沒有料到的是,這回這事兒同以往的每次相同而又不同,它不僅是沒有過去,似乎簡直就過不去了。
  外科醫生宋建平的重大疏漏在於,他見多了從生到死的那個瞬間,多到完全忘記了初始時自己的感受。夫妻生活都因之受到了影響。常常是,正進行到關鍵時刻時,林小楓會突然把他推開,問他:"建平,你看我,老了嗎?……說實話!"
  "老?哪裏!你依然年輕,依然漂亮,依然……漂亮……"
  他回答,聲音漸低,漸柔,漸粗,帶著點兒必需的輕浮,仿佛已情不自禁。心裏頭想的卻是如何早點解決完問題早點休息,明天還要上班還有手術。結婚快十年了,夫妻間的性生活對男人來說,可不就是為了解決問題?但他同時十分清楚,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樣的,學中文的女人尤其的不一樣。她們更注重"情",甚至會偏激地認為沒有情就不該有欲。了解到這點,宋建平在生理上有需要時就盡量表現出一點情來,為的是刺激出對方的欲。其原理仿佛妓女的叫床,為的是刺激嫖客盡快達到高潮以盡快結束。
  毋庸置疑,他的回答和回答方式是對她的迎合、配合,是技巧。他以為她的問話是一種撒嬌,是為了製造某種情調。他錯了。在他回答完後欲往下進行時,她又開口了:"別哄我了!……你知不知道那天那個小丫頭管我叫什麽?"
  "哪天哪個小丫頭?"
  "就那天,趙院長死的那天,那個賣鴨架的小丫頭。"
  "噢。叫你什麽?"宋建平敷衍著,他急於行事。
  "阿、姨!"她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兩個字,一字一頓。三十多歲的女人被二十來歲的人稱作阿姨,委實是一個恥辱。"她都二十多了叫我阿姨,叫得著嗎?"
  "她以為那是尊重,農村人,不懂事。"宋建平說。他已經有點快憋不住了,卻還得勉力勸慰,"今天賣菜的那老頭兒,老得牙都掉了,管我叫大哥。跟他們你計較什麽?"
  "其實用不著別人提醒我自己也清楚。"林小楓仰麵朝天一動不動躺在那裏任宋建平動作,一點都不配合,眼睛看著他後腦勺上方的天花板,兀自沉思,"過了三十五往四十上奔了,可不是老了?真的是老了。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一輩子就這麽平平淡淡地過去,像你們那個趙院長似的……"
  聞此宋建平一下子癟了,翻身下馬,一聲不響,出妻子被窩,鑽自己被窩。
  林小楓這才醒悟過來,伸手拉他:"生氣啦?好啦好啦不說了,來吧。"
  "睡覺睡覺!"宋建平抽出胳膊翻過身去,背對著她。
  "德行!"林小楓哼了一聲,動作更大地翻過身去。
  夫妻相背而臥,屋裏靜下來了。是夜,一夜無話。
  周末晚上來了個電話。當時林小楓正在衛生間給兒子當當洗澡,電話是宋建平接的,電話裏傳出的男中音優雅得甜膩。 "你好!請找林小楓。"
  音質音調酷似專為外國紳士配音的某著名配音演員。宋建平忍了忍,又忍了忍,才算把"貴姓"二字忍了回去。好歹也是個文化人,心裏頭再犯嘀咕,麵兒上得大方,二話沒說放下電話扭頭逋飩械潰?你的電話!"
  林小楓小跑著過來用濕手捏起話筒"喂"了一聲,口氣匆忙帶著點催促,但是即刻,神態大變:意外,驚喜,興奮。手濕都顧不上了,大把地攥住話筒緊緊貼在耳朵上同時聲音提高了八度:"高飛!在哪兒呢?……是嘛!……真的呀!……太好了!……"嬌脆如同少女。
  宋建平冷眼旁觀。林小楓像是有所感覺,向這邊看了一眼,馬上示意他上衛生間去,兒子還在澡盆裏麵。
  宋建平隻好去衛生間接著給當當洗澡。六歲的孩子正是話多的時候,恐龍電腦幼兒園小朋友,話題廣泛蕪雜,嗓門又大,搞得宋建平什麽都沒能聽到——他很想聽聽妻子跟高飛說了些什麽,衛生間的門特意沒關。那高飛是妻子的大學同學兼初戀情人,會寫詩。承蒙林小楓轉述,他有幸欣賞過他的詩:我的歌聲穿過深夜,向你輕輕飛去/在這幽靜的小樹林裏,愛人我等待著你……
  宋建平學醫出身,不敢妄評中文係學生詩的好壞,但體會其中男性的曖昧渴望是沒有問題。可惜那人沒有成功,林小楓最終還是沒有同他結婚。當然人家渴望的也許壓根不是結婚而是別的什麽,但就是"別的什麽"那人也沒有得到,宋建平是林小楓的"第一個"。
  他們結婚前就有了性關係。宋建平主動,林小楓爽快接受。盡管當時熾情如火,她的爽快還是引起了他一絲不快的警覺。但他馬上打消了那不快:既然愛她,就要接受她的一切,包括她的過去。是在事後,他發現她是處女。那一刻他感動得不能自已,一股腦兒把心裏的話都倒了出來。當時林小楓就惱了,質問他愛的是不是她;是,是不是無保留的。令他多費了許多口舌。也是在那次,她讓他領教了學中文的女生在感情問題上那種近乎過敏的敏感和敏銳。
  後來,有一年國慶節,科裏搞聯歡,卡拉OK時一位剛分來的大學生獨出心裁地唱起了舒伯特的小夜曲——大學生有一副美聲歌喉,不屑與通俗歌曲為伍——直到那次,外科醫生宋建平才發現高飛詩人獻給戀人的詩竟然是舶來品,是舒伯特小夜曲的歌詞兒。這發現讓他興奮不已,回家後馬上告訴了林小楓,同時氣憤道:用偷來的東西送給心愛的人,他也真好意思!林小楓卻說:我覺著這很正常,借花獻佛,有什麽不好?輕而易舉就識破了他,一句話就把他給打發了,令宋建平氣餒。
  高飛來電話約林小楓參加同學聚會,明天中午十二點半。
  明天本來計劃一塊兒帶兒子當當去姥姥家的,林小楓的弟弟林小軍探家回來了,小夥子在部隊當偵察連長,有一身好功夫,一般人十個八個的同時上,都不是他的對手,深受當當景仰。小男孩兒盼著去看舅舅已盼了好幾天了。但是林小楓不去,宋建平是不會去的,那又不是他家,他怕別扭。得知不能去看舅舅,當當大為沮喪,於是宋建平建議明天林小楓早走一會兒,拐個彎先把孩子送姥姥家去;林小楓一聽登時火了,用兩指頭揪起胸前穿得有些酥了的棉布睡衣,質問宋建平是不是打算就讓她這樣去參加同學聚會。宋建平本還想再爭辯幾句,譬如,參加個聚會還用得著準備一上午時間?明智地沒說。說了,不僅改變不了什麽,徒然引起她的又一番嘮叨。當下商定,明天宋建平帶兒子,林小楓作參加聚會的準備和參加聚會。
  發廊裏人不多,理發師慢條斯理簡直是一根一根地擺弄林小楓的頭發,使林小楓幾乎要疑心他如此認真的動機:是不是就是要留下她來,當托兒,以掩蓋發廊生意的蕭條?不是她心理陰暗,實在是時間有限。就半天時間,要做頭發、做臉、買衣服。大學畢業後大家就沒有見過麵,十幾年了,頭一次聚會,都憋著勁兒想看看彼此的現狀,無論如何,她不能顯得寒磣。好不容易做完了頭和臉,林小楓馬不停蹄趕往服裝店。服裝店裏衣服很多,可惜,隻要她看得上的,準買不起;她買得起的,準看不上;隻好不買,回家。家裏沒人,宋建平帶兒子出去了。林小楓打開衣櫃,對現有資源進行整合重組,絞盡了腦汁兒。如果是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問題就好辦多了,青春活潑,奇異另類,雍容典雅,清純質樸,怎麽穿都是風格,都是性格,都讓人說不出什麽;但對於三十多歲的女人,路子就窄得多了,嚴格說,似乎隻剩下了一條路可選:雍容典雅。但是,雍容典雅是你想就能有的嗎?那是物質與精神有機結合後才能出的效果。林小楓氣質尚可,可惜翻遍衣櫃,竟找不出一套能與之相匹配的衣服。最後,隻好把兩套套裝拆開來重新搭配:中式短款黃底淺棕花的上衣,配深棕長裙,白包白鞋。裝扮上對鏡照照,效果還算湊合,竟然有了那麽一點雍容典雅的味道。看著鏡中的自己,林小楓不禁自問:你如此的大動幹戈,究竟是為了什麽?是為了同學聚會,更是為了聚會中的他——她的初戀。不是想重溫舊夢,但是願初戀的美麗永恒。
  雍容典雅的林小楓出門了,打的車。盡管從她家院門口到所去飯店有兩路直達的公共汽車,才三站地,那也不能坐。誰能保證老同學們不在飯店門口等?她絕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公共汽車站走到那裏。人有時候,活的就是一個麵子。讓她怎麽也沒有想到的是,她為此花了如此多的精力、時間、財力,甚至情感的這次聚會,目的完全不是為了聚會;她林小楓能被邀請,也完全不是因為她林小楓。
  參加聚會的共八個人,四男四女。人數、性別似乎都是精心考慮安排的。林小楓一到那裏就感覺到了不對。首先就是那個高飛,對她客客氣氣,公事公辦,仿佛當年根本就沒有過窮追不舍,又是詩歌又是情書那一回事。同學們開玩笑提起,他甚至做出茫然狀、完全不記得狀,根本否認。這可以理解,也許他現在的妻子更使他滿意,滿意到他覺著以前自己的審美觀荒唐不堪、不值一提。而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他對於那個當年他眼皮子都不帶眨的胖女生的態度,殷勤周到鞍前馬後精心嗬護,溫柔得都有些曖昧有些不顧一切。胖女生比之當年還不如——當然大家都沒法跟當年比——說她比當年還不如是橫向比,跟都已步入中年的女同學比:越發的胖了,胖得隔著衣服都能看得到肚臍兒。相信高飛以及任何一個趣味正常的男人,都不會以貌取她。那麽,他想從她身上取的是什麽?
  林小楓的直覺很準。高飛召集這次聚會的確是為了這個胖女生,其餘所有人包括林小楓,都是她的陪襯。胖女生不僅長得不好,學習也不好;但是,命好,嫁得了一個有權有勢的老公。最近,那老公手裏有一個重要項目,那項目對於棄文經商的高飛來說,至關重要。依照高飛的意願,恨不能一步到位,直接就把胖女生的老公請來,單請;但是不行,他經商他懂,飯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直奔主題會讓人戒備,搞得不好,適得其反。單請胖女生都不行,作為領導夫人,她絕不會接受任何性質可疑的邀請。正在高飛無計可施之際,兩個外地的同學出差來京,給了高飛這個搞"同學聚會"的靈感,使他能夠向胖女生理直氣壯地發出邀請。胖女生當即答應了下來。這也在預料之中。漫說她才是領導夫人,就是領導本人,對於十幾年才搞一次的同學聚會,恐怕也不好駁回,皇上還得認草鞋親呢。
  高飛當年是學校女生的白馬王子,據說胖女生對他也不乏覷覦之心,一如村姑也有權利做一做美麗的公主夢。當然高飛是一點感覺沒有,胖女生那檔次的,當年根本就不可能進入他的視野。但是,此刻,高飛在心裏對自己說,現在這胖子若是舊情不忘,他就準備英勇獻身,不惜運用三十六計之第三十計,美人計——一切為了事業。
  飯後,開始娛樂。兩個男生放聲高歌,另外兩個男生擁著兩個女生下了舞池,其中的一個就是高飛。他懷裏擁著的,就是那個除非胳膊特別長,否則一把絕對摟不過來的胖女生。
  林小楓坐在餐桌邊上沒動,另一個堅守餐桌的是彭雪。林小楓是因為沒有心情,彭雪則是因為興猶未盡,吃興未盡。彭雪屬同學裏混得不好的,老公沒有嫁好,自己也沒有做好,在學校實施競聘上崗時,慘遭失利;高職低聘又覺太沒麵子,於是在家賦閑,因而就有時間有精力關心別人,關心別人的事情,對每個同學的情況,都能做到略知一二。
  舞池裏,高飛對懷中的胖女子輕言絮語,發絲與發絲似有若無地摩擦,嘴唇幾乎貼上了對方的耳廓。林小楓麵無表情地看著,一動不動。她一直想走,但是沒有合適的借口。彭雪則是不停地吃喝,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吃著喝著,她開口了:
  "什麽同學聚會,什麽為來京出差的老同學接風,作為一個成功的商人,高飛能花個人的錢做這種無聊的事?不過是打著聚會的名義接近這位領導夫人罷了。高飛啊,要是有幸能得到她的關照,會飛得更高!……"
  林小楓一震,所有的不解瞬間有了合理的解釋,她扭頭看彭雪:"那他為什麽還要叫上我們?"
  "為了使同學聚會更像真的。要不領導夫人她能來嗎?林小楓,你我不過是高飛的道具背景,是領導夫人的電燈泡陪襯。這種事,我太清楚了。"
  "清楚為什麽還要來?"
  "不來白不來,權當是改善生活!"她手下一使勁,揭開一個螃蟹的蓋,嘴上招呼服務小姐,"小姐!橙汁兒,要鮮榨的啊!"打發了服務小姐,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嘮叨,"哎,我下崗了,我們家那人也不行,整個一窩囊廢!這女人啊,幹得好不如嫁得好;長得好,"斜看林小楓一眼,"嫁錯了人也照白搭,屬資源浪費……"
  這時,舞池裏,高飛已不再跟胖女生說什麽了,隻是與之貼得更緊了,似已進入無聲勝有聲的階段。彭雪看著不由笑了起來,叫道:"林小楓——"沒聽到回答,扭臉一看,林小楓的座位上已空了。
  林小楓到家時宋建平正看足球,看得很不痛快,當當一直在一邊不停地打擾,一會兒問埃及的金字塔是誰造的,一會兒又說他昨天晚上做的一個夢,直到林小楓到家,才歡呼著跑開,令宋建平如釋重負。片刻,林小楓進來,當當左右扯著媽媽的衣服讓媽媽看他的變形金剛,全然沒有注意媽媽的臉色。
  "起開當當,先讓媽媽把衣服脫了。"林小楓忍耐著。
  宋建平眼看電視隨口接了句:"就是。看弄髒了媽媽的新衣服。"算是跟妻子打了招呼。沒聽到回音,抬起頭來,才發現妻子穿的不是新衣服,"咦,你沒買衣服啊?"
  "沒買。"就這兩字兒,頭都沒抬。
  "為什麽?"
  "沒錢。"
  宋建平這才注意到她的臉色:"情緒不高啊,怎麽回事?"
  林小楓不吭,自顧脫衣服,掛衣服,往櫥子裏放。宋建平不識趣,開始放馬後炮:"失望了是吧?其實你就不該抱什麽希望,早就想跟你說了,看你興致勃勃的,不願意掃你的興。送你一句宋氏名言林小楓:初戀不可忘卻的不是初戀的對象,是青春初始時的悸動,是對純潔青春的懷念。所以,聰明的人們說,永遠不要跟你的初戀對象見麵,否則,他的蒼老平庸,會把曾經有過的美麗徹底葬送。"
  林小楓一聲沒響,但可以看出她在極力忍耐,終於,忍耐到了極限,她一下子把櫥門砰地摔上,轉過身來。"你錯了宋建平!人家既不蒼老更不平庸!人家風度翩翩有車有房,人家兒子上的是重點小學,鋼琴考到了九級去德國參加過交流!……"
  "聽他吹,男人都愛吹!"
  "那你為什麽不吹,你不是男人?"
  "想吹牛還不容易……"
  "那你吹啊,吹一個給我聽聽,哪怕是假話大話空話!你不敢!你連吹牛的勇氣都沒有,你怕擔責任!其實我無所謂宋建平,我半輩子都過去了我還求什麽?但是當當不行,當當不能像我們似的窩窩囊囊一輩子,他已經被我們耽誤了……"
  "已經被我們耽誤了?耽誤什麽了,他還不到六歲!"宋建平火了。他的忍耐也不是沒有底限的。
  "鋼、琴!——所有幼兒園老師都說當當有音樂天賦,從他三歲的時候我們就計劃著給他買鋼琴,可到現在也沒敢買:一節課一二百塊錢的學費,還有調琴費、資料費,憑咱,就是買得起也用不起!"
  宋建平連聲冷笑:"我看你這是,借題發揮。"
  林小楓倒不明白了:"我借什麽題發什麽揮了?"
  宋建平斜眼看她,拖著長腔:"是不是那位高飛先生春風得意事業有成,更重要的,家庭美滿,讓你感到失落了啊?"
  林小楓大怒:"宋建平!你!你不是東西!"
  宋建平笑容可掬:"我確實不是東西。我是人。"
  林小楓尖叫起來:"——庸、人!"
  宋建平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看著對麵的那張臉,拳頭不由自主捏了起來;林小楓毫無畏懼,一挺胸脯迎了上去。極靜的片刻之後,宋建平垂下了眼睛,鬥誌在瞬間突然消失。沒有了鬥誌,整個人仿佛都佝僂了。慢慢地,他轉過了身去,向外走。不料對方鬥誌猶存,一步越過他去,堵住了他的去路。
  "又想一走了之?沒門兒!今天不把話說完你別想走!"
  宋建平不說話,一把把她扒拉到了一邊;林小楓再次衝過來,拚死攔在了門口。可她"拚死"也是個女人,怎麽可能是男人的對手?宋建平隻消稍一用力,就又把她扒拉到了一邊,然後拉開門,出去,同時用力關門。殊不知這時林小楓已再次過來了,一隻手就把在門框上,宋建平全然不知,關門時用了很大的勁兒,為的是能製造出一聲"砰"的巨響,其思路類似"以物詠誌"。不料預期中的巨響沒有出現,倒是林小楓發出了一聲異樣的尖叫,與此同時宋建平也察覺到了關門時的手感不對,心中一懍,回轉身來驚慌失措地連問:"怎麽啦怎麽啦?……擠手啦?我看看我看看!"
  掰開林小楓握著左手的右手,一片血肉模糊……

  第二章
  偵察連連長林小軍要歸隊了,二十天的假期還沒怎麽過就過去了。無論叫誰說無論從哪方麵說,林小軍都是個男子漢,結實精瘦武藝高強直率豪爽,唯有在戀家這一點上,不是,像個女孩子,還不如一般的女孩子。當兵第一年因為想家,差一點兒做了逃兵。當時父母在電話中聽出了他的這個情緒,火速把姐姐林小楓派去部隊做他的思想政治工作。
  姐姐長他八歲,從小,就是他半個家長。父母是話劇演員,演員的工作性質決定其作息時間與普通人相反。於是,在父母有演出的那些個晚上、休息日裏,小軍都是由姐姐帶著。姐姐上幼兒園接他,姐姐照顧他吃飯,姐姐帶他睡覺。有時夜裏他尿了床,姐姐就讓他睡在她那一邊,她睡在被他尿濕的尿窩窩裏。
  姐姐奉父母之命到部隊後,對小軍先是勸說,苦口婆心。沒用。最後,姐姐急了,說你想怎麽著就怎麽著吧,反正你也大了別人管不了你了,但是小軍你給我記住,你要是當了逃兵,你就不再是我的弟弟,我不想我的弟弟這麽沒有出息。一句話便堵住了林小軍的退路。說到底,回家是因為了對親人的思念,如果他的回去使親人苦惱痛苦,那他回去還有什麽意思?有什麽意義?就這樣,林小軍在部隊裏堅持了下來。次年考上了軍校,三年後以優異成績畢業。爾後排長、副連長、連長,一路順風。
  戀家的孩子除卻性格因素,大抵是因為了家的溫暖,因為了那家對他有著深深的吸引和眷戀。
  林小軍走的那天是周六,十一點一刻的火車,父母晚上演出上午彩排沒有時間——他們退休後又參加了老演員《長征組歌》合唱團——於是,由姐姐一家三口代表他們送他去火車站。姐夫宋建平替他提著箱子,他一手拎包一手抱著小外甥當當。一路上,姐姐一再讓他把當當放下,他不肯;要替他拎包,他也不肯;話也少,兩眼平視前方,隻是偶爾,向姐姐的左手投去閃電般一瞥。那手纏著雪白的繃帶,耀眼刺目。
  "舅舅,有一個事我忘了跟你說了!"當當說。當當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奇怪自己怎麽會把這樣重要的事忘了跟舅舅說。當當是什麽事都要跟舅舅說的,舅舅是他心中的英雄,他崇拜的偶像。到目前為止,除了在電影電視裏,他還沒有見過比舅舅更棒的真人了。而電影電視裏的那些英雄,都是假的,裝的。作為演員的孫子,當當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嗎?就說姥爺吧,在電視裏演武林高手,打起架來虎虎生風,幾十個人一塊兒上都被他打得連滾帶爬稀裏嘩啦;其實呢,真的他跟當當鬧一會兒就得喘上半天,歇上半天。而舅舅是真的棒,很棒,不僅是聽別人說,當當自己就親眼目睹親身經曆過一回。那件事至今想起,仍讓他激動得喘不動氣。
  那是他小時候的事了。有一次,舅舅探家回來,帶他出去玩兒,他看到一個小偷正要偷一個人的東西,就告訴了舅舅,舅舅就告訴了那個人,小偷就沒有偷成。誰知那小偷不是一個人,是三個人。那三個人從此就盯上了他們,他們上哪,他們就跟著上哪。當時當當在舅舅的懷裏,眼睛朝後,看得一清二楚,嚇得要命。舅舅叫他不要怕,抱著他一直往前走,頭都不回。走到一個人少的地方,那三個人就圍上來了,當當本能地把眼睛埋在了舅舅的肩窩窩裏——至今他還為這事後悔,後悔因為自己的膽小沒能看到接下來發生的事兒。他隻聽耳邊"砰""叭""呱唧"的一陣亂響,然後就聽到一個人在喊:"他,他,他是警察!……快走!"於是當當知道沒有危險了,睜開眼看時,果然,那些人正在逃跑,兩個人架著一個人,一拐一拐的。幸而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跑得太遠,使當當還有機會更正他們的錯誤。 "我舅舅不是警察!我舅舅是偵察連長!"當當對著他們的背影大聲說道。其實當時舅舅還不是連長還是副連長,不過跟壞人就沒必要說那麽仔細了。
  "什麽事?"聽當當有事要說,舅舅馬上轉過臉來問。舅舅對當當的事一向重視,不管什麽事。
  "在幼兒園睡中午覺的時候,李南方老?NFDA1?我褲子,我都睡著了他還?NFDA1?,然後我就踹他的臉,然後他就咬我的腳,咬住我的大腳指頭不鬆口,疼得我都哭了。"當當說著,心裏又是一陣委屈。跟舅舅說這事,有告狀的意思,更有想讓舅舅給他撐腰的意思。
  "是嘛!"偵察連長聽罷頓時嚴肅起來,想了想,認真說道,"不過當當,我覺著這件事情咱們得這麽看:你想啊,你用腳踹了他的臉,誰吃虧?他吃虧;反過來,他用嘴咬了你的腳指頭,誰吃虧?還是他吃虧!"
  當當眼睛一亮,立刻高興起來:"我的腳可臭了!"
  "就是!臭死他!"
  "臭得他好幾天都不能吃飯!"
  林小軍再也忍不住地放聲大笑,宋建平和林小楓也笑。當當看大人們都笑便也跟著笑,帶著一點兒幸福的茫然……
  進站了,到了上車時間。
  "當當,舅舅走了?"林小軍說。當當一聽,眼淚嘩一下子就下來了,一條小胳膊更緊地摟住了舅舅的脖子,偵察連長用粗大的拇指抹去那張小臉上的淚,"哎,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來,給舅舅笑一個!"
  當當邊流淚邊努力地笑,那一臉燦爛的假笑使林小軍眼圈一下子紅了,把孩子往姐姐懷裏一塞,掩飾地轉過身去接姐夫手裏的箱子,順手拉姐夫一把,"走,姐夫,我跟你說句話。"
  二人走到一邊,林小軍說話麵無表情,"姐夫,你是知道的,我很愛我姐,我們的感情跟一般姐弟還不一樣,我姐對我有恩。我爸我媽也是,很愛我姐。我媽說,我姐長這麽大,他們從來沒有戳過她一指頭……"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個意外……"
  "要是故意的你今天就不會站在這裏!姐夫,隻此一次。若有二次,我,"他頓了頓,"——絕不原諒!"
  回來的路上,宋建平抱著睡著了的當當,一句話沒有。林小楓也沒話。一家三口來到公共汽車站,林小楓眼睛看站牌問宋建平:"咱們回家還是上我媽家?"沒聽到回穡??毓?啡ィ?問你話哪!"宋建平仍是不響,林小楓這才想起了丈夫的一路無話,此前她是一點感覺沒有。快十年的夫妻了,有話正常,沒話也正常。於是問丈夫:"你怎麽啦?"
  "……威脅我……居然敢,威脅我……"就咕嚕了這麽兩句,沒頭沒腦。
  林小楓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進一步的解釋,隻好又問:"你說什麽哪?"
  "你就別裝了!"
  "裝?我裝什麽了我?"
  宋建平終於爆發了:"你跟你弟怎麽說的?"林小楓依然是滿臉的不解,宋建平進一步指出,"——就你手受傷的事!"
  林小楓這才明白,一下子笑了起來:"怎麽說的?實話實說。……小軍跟你怎麽說的?"
  宋建平沒理她,自言自語:"絕不原諒——我用得著他原諒!原諒怎麽著?不原諒又怎麽著?……不就是會些拳腳嗎?可惜啊,晚生了二百年,要擱二百年前還可以算是條好漢,可以叱吒一下風雲,現在?現在是法製的時代,科學的時代,文明的時代,他這樣的算得了什麽?哼,區區一介武夫!"
  林小楓聽明白了,同時也不高興了,"宋建平,有話當麵說去呀,背後逞什麽英雄!"
  "背後逞英雄?我這叫不跟他一般見識。"
  林小楓輕蔑地哼一聲把臉扭向一邊。宋建平轉到她的臉對麵,追著她問:"你哼什麽?哼什麽?……問你話哪,你、哼、什、麽!"
  林小楓仰臉看天,"你呀,也就是敢衝我厲害,欺軟怕硬,膽小鬼!懦夫!"
  這時正好有一路公共汽車到,林小楓一閃身上了車,同時撂下一句:"我上我媽家去!"也沒說讓宋建平去否。宋建平一時拿不定主意何去何從,猶豫間車門關了。車載著妻子走了,剩宋建平一人懷抱兒子孤零零站在車站,滿心憤懣。
  肖莉來了。
  當時宋建平剛剛進家,剛剛把當當在床上放好,小家夥睡了一路,壓得他胳膊都麻了,他硬是咬著牙堅持下來,把兒子放上床鞋都沒敢給他脫,生怕把他弄醒。他要醒了宋建平今天就別想清靜,六歲的孩子,纏人得很。肖莉就是在這個時刻按響了他家的門鈴。門鈴一響當當即醒,令宋建平所有的辛苦化為烏有。
  肖莉住宋建平家對門,在醫院五官科工作。說起來既是鄰居又是同事,兩人卻很少來往。沒有來往的必要,也沒有來往的由頭,因而彼此了解也不是太多。就宋建平這邊,隻知道肖莉的年齡跟林小楓差不多。性格似乎也好,因從來沒看到也沒聽說她跟什麽人紅過臉、鬧過別扭。比較明確的是長得不錯,不是漂亮,而是美麗。就是因為了這個肖莉,宋建平才發現,在女人的身上,漂亮和美麗是有區別的。漂亮更多的是與生俱來,是天賦是遺傳,美麗卻還需要有後天的因素,比如,言談舉止的從容優雅。
  肖莉想讓她女兒妞妞在宋家待一會兒,她有點兒急事。宋建平一口氣連說了三個"可以";不是客氣,是真心歡迎。兩個小孩兒在一起可互為夥伴,省得他給那小子當全陪。
  說是"待一會兒",但是直到晚飯時分,肖莉也沒有來。
  宋建平端著菜去了大間,兩個孩子正在大間的餐桌上畫畫玩。妞妞畫一個小人兒,說是她媽媽,又畫一個矮點兒的小人兒,說是她,又畫一座帶煙囪的房子,說這是她和她媽媽的家。
  當當想了想,問,你爸爸呢?
  妞妞說爸爸和她們離婚了。
  宋建平聞此吃了一大驚,離婚了?什麽時候離的?一個醫院,對門住著,事先怎麽沒有一點跡象一點風聲?本想就此詳細問問妞妞,正思忖怎麽開口的時候肖莉來了,把妞妞接走了。那一刻宋建平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臉,那臉顯然是剛剛洗過,但哭過的痕跡是洗不掉的,眼白上布滿血絲,眼皮子又紅又腫。
  這天晚上林小楓沒回來。安排兒子睡下後,宋建平一個人躺在床上久久難以入眠。不是為了林小楓的沒有回來——跟丈夫一鬧矛盾就往娘家跑是所有女人的通病,不管在城市在鄉下,有文化沒文化——宋建平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令他難以入睡的是肖莉。
  顯然,肖莉所說的"有點兒事"的事,就是想一個人待會兒,一個人哭會兒。替她想想也是,感情上的創傷自不必說,單說一個三十多歲往四十上奔的女人了,得工作,得帶孩子,往後,怎麽過?曾經是那麽般配、出雙入對的兩個人,說散,也就散了。不用說,問題出在男的身上,有新歡了,有錢了嘛。
  肖莉的老公,前老公,原先也在國家事業單位供職,辭職下海後成績斐然,不到一年工夫就買了車,本田汽車;有一陣兒兩口子還到處張羅著看房買房。這些事兒都是林小楓回家說的,意在激勵丈夫,學習對門好榜樣。一直,肖莉就是林小楓具象化了的生活理想,肖莉的丈夫,則相應地成了宋建平精神上的一塊傷病。而今,理想破滅傷病消弭,心情有一點點激動也是正常。
  曾幾次想往老嶽母家打個電話,跟林小楓說說這事,讓她看看,看看她的榜樣她的理想。終是把這個念頭給按下了,終是覺著不好,有那麽一點幸災樂禍的味道。其實他打心眼裏是同情肖莉的,尤其看到她選擇這樣的方式來消化痛苦:一個人,什麽都不說,躲起來獨自舔舐自己流血的傷口。如果需要,如果可能,他非常樂意幫她做點什麽。但隻要她不說,他就不能說,那會傷害到她的自尊。才發現肖莉是那麽自尊的一個人,令宋建平在油然起敬的同時,產生了一份憐惜。
  林小楓在那邊一直沉默,直到第二天,還沉默。不回來,沒電話。她沉默宋建平也沉默。從前每鬧矛盾都是以宋建平的服軟或說大度告終,不想倒給了她錯覺給她慣出毛病來了。妻子像彈簧,你弱她就強。他膩了,也煩了,尤其是小舅子林小軍那番沒頭沒腦的威脅,更如同火上澆油使他陡生反感,決定,這一次,決不讓步,決不能再助紂為虐。
  上午,值班護士來電話說宋建平的一個病人突然出現劇烈腹痛,於是,宋建平把當當送去了對門肖莉處。病人是胃潰瘍。胃潰瘍突然劇烈腹痛極有可能是穿孔,是穿孔就得馬上手術,一旦手術,時間就很難把握,因此必須先得把當當安排妥當。送去肖莉那兒心裏不是沒有過躊躇,昨天你剛幫了別人,今天就要求別人幫你,是不是有一點覺著理所當然的意思,有一點淺薄?但是,不求肖莉就得求林小楓。最終決定了求肖莉,也算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幸好病人不是穿孔,隻是由於飲食不當加上精神過於緊張導致了腹痛。宋建平及時處理後,又在病房裏守了一會兒,確定沒什麽問題後就離開了。到家時是下午一點,肖莉家沒人,打她手機,說是在紫竹院公園的兒童遊樂場。
  遊樂場裏,當當和妞妞正玩得不亦樂乎,蕩秋千,走平衡木,在鋼筋水泥澆鑄的假樹洞裏鑽進鑽出。肖莉則坐在一旁看他們玩耍;走近了,才發現她的目光並沒在孩子們身上,沒在任何地方,她在沉思,那目光是視而不見的,異常專注的,因而當宋建平出現在麵前時,她竟受驚般一下子跳起來。隨即她就鎮定下來,寒暄了幾句後坐下,把目光投向玩耍著的孩子們,饒有興致的樣子。盡管宋建平什麽都知道,但是不能說。可兩個人一塊兒坐著,長時間的什麽都不說也不正常,在宋建平搜腸刮肚想說幾句什麽的時候,肖莉先開口了。"林小楓還沒有回來啊?"宋建平沒吭聲。肖莉笑:"去請啊!"
  "我這回還就不去請她了,抻吧,看誰抻得過誰。動不動就往娘家跑,俗不俗啊?……別以為別人離了你就不能過,照過,過得更好。想用這一套來要挾我,你以為你是誰?你不是美國,我也不是伊拉克,要挾我?沒門兒!……"
  "老宋,這你就沒勁了,不像個男人了,跟女人你較什麽真兒呢?女人圖什麽?不就圖句話嗎?話說到了,你讓她給你幹什麽吧!說句話又不費勁,還實惠……"
  宋建平把頭搖得貨郎鼓一般:"這次不一樣,肖莉,你不了解情況。這次不是一句話的問題,這次是一個原則問題:你說,我憑什麽非要按照她的安排她的設計去走,我為什麽就不能有我自己的愛好我自己的人生追求?"
  "她也是為了當當,為了你們這個家。"
  "當當很好。我們這個家也很好,不愁吃不愁穿。"
  "老宋,"肖莉搖著頭笑,"我發現你這人有時還真的是不太講理啊……"
  宋建平也笑:"你也開始發現了?慢慢發現吧,越發現毛病越多。"肖莉看著,依然笑,笑而不語。宋建平問:"怎麽不說話了?"
  "不能說,怕你驕傲。……妞妞!"
  她忽地跳起,向孩子們玩的地方跑去,妞妞摔了,摔得不輕,小手掌擦破了一大塊皮,肖莉帶著她先行離去。談話就此中斷。
  妞妞摔得真不是時候。但也許這樣更好,模糊著,朦朧著,給人留下一大塊可供想像的美好空間。對一個經常遭受妻子打擊的男人來說,來自女人的認可顯得分外寶貴,尤其當這女人還是一個檔次不低的女人的時候。
  夫妻冷戰持續快一周了。
  一周裏,宋建平忙上班忙孩子忙得暈頭轉向。林小楓惦念孩子記掛家裏精神上備受折磨,都不好受,但是都不肯讓步。最後如果不是因為了林家的一個突發事件,這場冷戰真不知得持續到什麽時候才結束。
  林小楓遠在山東的姑姑突然病危。
  電話打來時一家人剛吃完晚飯不久,林小楓收拾廚房,爸爸媽媽去了客廳,客廳裏電視開著,老兩口邊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邊說著話。結婚快四十年了,兩人還是有著說不完的話,絮絮地,細細地,不慌不忙地,有滋有味地。全不像林小楓和宋建平,結婚還不到十年,就已然沒有多少可以說的話了。
  "這個演員叫什麽?"林父看著電視問妻子。
  "看著有點兒眼熟,叫什麽?"林母皺著眉頭想,想不起來。
  "他學過表演沒有?根本就沒走心嘛,不會走心,壓根就不是幹表演的料!你看看你看看,一表演痛苦就皺眉頭,一表演高興就咧嘴巴,就這倆表情,輪流著來,嘖嘖嘖,沒法看,慘不忍睹!"
  "小夥子長得還行,挺帥。"
  "對對對,帥,能——'鎖住眼球',嘁!"
  "要我說,能'鎖住眼球'就不錯。演員嘛,不就是為了讓人家看嘛。有模樣的讓人看模樣,有演技的讓人看演技。"
  "就不能既有模樣又有演技了?"
  "少。這樣的演員少。可以說,鳳毛麟角。咱是幹這行的咱還不知道?這演員啊,一般來說,長得好的,戲不一定好;長得不好的,戲肯定好。"
  這時林小楓端著盤水果進來,看爸爸一眼,湊趣地說道:"為什麽呀媽媽?"
  "為什麽?"媽媽兩手一攤,"明擺著的,你長得不好,戲又不好,指什麽在這個行當裏混,換句時髦的話說,指什麽去鎖人家的眼球?……小楓,告你說,當年我是劇院我們那撥女演員裏長得最一般的一個。"
  "又吹又吹!"爸爸斜媽媽一眼。
  "你爸爸呢,"媽媽不理老伴,徑對林小楓說,"是他們那撥男演員裏長得最帥的一個。"林小楓忍不住哈哈大笑,媽媽也笑,笑著,站起身來,"老林,我們出去走走?"然後仿佛很隨意地對林小楓說,"你跟我們一塊兒,拿上你的東西。我們順路送送你。"
  林小楓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媽媽的臉也一下子沉了下來。屋子裏靜下來。片刻後,媽媽開口了:"小楓,我隻問你一句話,還打不打算跟他一塊兒過了。打算一塊兒過,就不要過分挑剔,不能指望老讓別人按你的想法去做。兩個人住一塊兒,一塊兒吃,一塊兒睡,抬頭不見低頭見,都有自己的習慣,自己的愛好,自己的棱角,自己的追求,相互不知道讓一讓,遇事隻想自己,這不是找不痛快嗎?你不痛快,他也不會痛快,他不痛快,你就會更不痛快,那日子可就真的是沒法過了。……小楓,你這個孩子啊,別的都好,就是對人不太寬容。"
  林小楓一下子激動起來,"我還不寬容?"她揮了揮她的傷手,"我手都給擠成這樣了我說什麽了沒有?沒有。要換別人,任是誰,試試,還不得鬧下天來?您還讓我怎麽寬容!……媽,我知道您是為我好,可我覺著您說話有時有點不負責任,沒有原則——"
  "夫妻之間有什麽大不了的原則!"
  "夫妻和夫妻還不一樣!您以為天下夫妻都像您和爸似的,從小在一個劇院,同行,有著共同的愛好有共同語言……"
  "照你這麽說隻要是同行就能做夫妻了?我們劇院你不了解,說你們學校,同行找同行的有沒有離婚的!……說啊!……這不胡攪蠻纏嘛這!"
  看到媽媽真生氣了,林小楓便不說了,轉身走了出去。媽媽有心髒病,她不便跟她硬頂。
  姑姑病危的那個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 林小楓父親接的電話,即刻後神情大變,放下電話後對林小楓母親訥訥地道:她病得很重……這回怕是過不去了……她想看一看小楓……
  這時如果旁邊有任何一個第三人,都能看得出來,"她"和林小楓父親絕不會是兄妹關係。
  "她"是林小楓父親曾經的情人。當年,林小楓父親奉命去農村某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做輔導,她是公社宣傳隊隊員。孤男靚女,幹柴烈火,兩情相悅,一拍即合。她沒有任何要求,他沒有任何承諾。通常,這類結合會隨著空間、時間、距離的拉開而拉開,而結束;不幸的是,在一次忘情的放縱中,姑娘懷上了孩子。曾想過各種辦法把孩子做掉,沒有辦法,沒有一種安全的辦法。他是有婦之夫,她是黃花閨女,在當年,這種事若為人知那就是滅頂之災。胎兒在他們的焦慮恐懼中不可阻擋地長大,長大到不能再瞞下去的時候,他對他的妻子將事情和盤托出,這似乎是所有辦法中最安全的辦法了。他的直覺果然沒錯,妻子出麵做了一係列精心、周密、穩妥的安排。姑娘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把孩子生下來後返回了家鄉,孩子留在了林家,頂在了林家女主人的名下,姑娘則成了孩子的姑姑。孩子是女孩兒,取名林小楓。
  聽說要去山東看姑姑,林小楓很是猶豫,眼下她的事情千頭萬緒:學生們麵臨期末考試,她是班主任;兒子當當馬上要上小學,她給他報了一個學前班;媽媽心髒病,不適合一個人留在家裏。當然這都是客觀原因,主觀原因是,她對那個遠在山東的姑姑沒有多少感情。一年見不了一次麵,見了麵客客氣氣也沒什麽話好說。爸爸的妹妹爸爸去看看得了,實在沒必要讓她在這個關鍵時刻撇下工作撇下家,僅出於禮節,大老遠地跑那麽一趟。媽媽卻堅持讓她去,理由是,爸爸身體不好,一個人出遠門她不放心。
  她隻有去。要去就得跟宋建平說。一開口說話冷戰就算到此結束。
  不管出於什麽原因,反正是林小楓主動和解,宋建平立刻做出了相應反應。在林小楓不在家的日子裏,不管多忙,堅持每天早晚各給老嶽母打一次問候電話,中午休息時間給老嶽母買菜送去。從他家到嶽母家騎車快蹬單程二十分鍾,又是在一天裏太陽最烈的時候,幾天下來,人就變得又黑又瘦,以至有次從家裏出來,與對門肖莉相遇,對方竟然愣了一下。
  "給丈母娘當牛做馬去了?"肖莉悄然笑問。
  "差不多,就這感覺。"宋建平笑著點頭。
  "應該的,女婿是丈母娘的半子,半個兒子。"
  "專門分管幹活的那半個兒子。"
  "有效沒有?"
  "我已經原諒她了。"
  "你就吹吧你!"
  兩人說笑著下樓,兩個孩子早已在他們的前頭跑下樓去。這天是星期天,肖莉帶妞妞去舞蹈學院上舞蹈課,宋建平帶當當去公園玩。不料到樓下後,兩個孩子說什麽也不願分頭行
動。獨生子女,也是寂寞。舞蹈課是正事,不能耽誤,最後協商決定,由宋家父子陪肖家母女去舞蹈學院,待她們上完課後,兩家人再一塊兒隨便去哪裏玩兒。
  本以為肖莉隻是送女兒上課,沒想到她自己同時也上課,也是舞蹈課。女兒在一間練功房,同一群差不多大的小孩兒一起;媽媽在隔壁的一間練功房,同一群差不多大的半老徐娘一起。
  這是宋建平從沒見到過的景象。
  一屋子媽媽級的中年女人,高矮胖瘦不一,隨著音樂和老師的口令,把杆擦地,一招一式,認真投入。如不是親眼所見,誰都會想像著這裏情景的可笑,至少是不那麽諧調,芭蕾本屬於青春和美。但是身臨其境時你才會突然發現,美不僅僅屬於青春,美和美又有不同。正是由於她們的"半老",那認真和執著才格外讓人感動,格外地發散出一種對生活、對人生自信而樂觀的美。肖莉是這裏麵的佼佼者,無論身材還是舞姿;尤其是她的神情,充滿了忘我的迷戀和陶醉。
  宋建平站在門口靜靜地看,心裏頭除卻感動,還有震撼,還有迷惑。這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啊,在剛剛經受了那麽沉重的人生打擊之後,仍能夠按部就班、有條不紊、一絲不苟地繼續著她的生活,這是不是有一點過分的冷靜、堅強,甚至是無情了?
  "媽媽班"比兒童班早結束二十分鍾,肖莉和宋建平一塊兒去了兒童班。這時兒童班已結束了把杆部分,孩子們正在進行結束前的小舞蹈《波爾卡》。
  "老師說,妞妞是這幫孩子裏舞蹈感覺最好的。"肖莉看女兒的眼神裏滿是欣賞。
  "有其母必有其女。"
  "行了。別當麵吹捧了。"
  "我說的是真的。肖莉,我覺著你很——"宋建平斟酌一下,"堅強。"
  肖莉沉默了。
  鋼琴彈奏的《波爾卡》在偌大的練功房裏回響。
  "聽說過舞蹈心理治療法嗎?西方早就有,分類也很細,其中就有婚姻家庭一項。"再開口時,肖莉這樣說。
  宋建平驀然一怔,呆呆地看肖莉。
  肖莉不看他,仍看舞蹈著的孩子們,在《波爾卡》音樂聲中,靜靜說了下去:"中國現在據說也有了,我沒找到。不過我想原理大同小異,無外乎是用積極抵禦消極……"刹那間,一切的不解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令宋建平在對肖莉油然起敬的同時,那份男人對女人的憐惜益發深切了起來。
  回來的路上,兩個孩子跑著玩著,兩個大人走著說著。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閑話之後,宋建平直奔主題,問了那個他早就想知道的問題。
  " 那個,他,到底為什麽要離婚?"
  肖莉很快地答道:"是我要離。"
  宋建平扭過臉去,意外地:"嗯?!"
  於是,肖莉說了。起因是因為了一根女人的頭發。肖莉出差回來,在床上發現了那根頭發。長長的,酒紅色。肖莉是短發,是沒有染過的黑色。肖莉問男人這是誰的頭發。男人說是誰的無關緊要。於是肖莉明白了,明白了這個男人的身心均已另有了歸屬。隻不過男人並不想離婚,首先,他愛別人不等於不愛肖莉;再者,他還愛著他的女兒妞妞。但是肖莉堅持要離。
  "……他是那種事業成功的男人,這是當初我被他吸引的重要原因。"說到這兒,肖莉自嘲一笑,"男人追求事業成功,女人追求事業成功的男人,誰也不能免俗。可惜,他既然能吸引我,就同樣也能吸引別人,而他呢,偏偏又是一個非常——"肖莉頓了頓,"非常'博愛'的人。克林頓式。而我,卻不是希拉裏,既沒有人家的本事也沒有人家的心胸。……他有過不止一個女人,將來還會有,天性如此,我早就看出來了,他不到老得沒有能力了不會安分。從發現他有第一個女人時我就在想,是裝聾作啞維持現狀同別的女人一塊兒來分享我的丈夫,還是徹底放棄徹底退出?兩種選擇都不輕鬆,最後,我做了這種選擇。"
  麵對著這樣的透徹,宋建平什麽話也說不出,肖莉也不再說。剩下的路,兩人是在沉默中走過來的。幸而身邊有著兩個跑跳嬉鬧的孩子,方使這沉默不那麽明顯,不那麽複雜,不那麽讓人著急。
  這天晚上,安排當當睡下了以後,宋建平一個人躺在大床上,又睡不著了,白天同肖莉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曆曆在目。她的笑容,她的淚水,她的堅強,她的柔弱,她的通達,她的體恤,無一不令他心動。
  久違了的心動。心動的感覺真好。
  原以為自己年奔四張飽經滄桑的那顆被婚姻磨起了老繭的心再也不可能被誰打動。當然當然,並不是說年輕漂亮的異性擺在眼前了他也無動於衷,他還沒老到那種程度。區別是,那種"動",動的是欲;對肖莉,他動的是情。對比著林小楓的霸道蠻橫膚淺世俗,他不得不對自己承認,肖莉要可愛多了。

  第三章
  吃飯的時候,當當宣布晚上他要跟媽媽睡,林小楓同意了。宋建平瞪了當當一眼,心頭卻暗自竊喜。夫妻分別這麽長時間,如果一塊兒睡,就算妻子沒有要求,做丈夫的也應該有一點表示。但是宋建平現在不想"表示"。不一塊兒睡這一切自然就可以免掉,不由在心裏感謝有孩子的好處。
  林小楓走了整整十天。
  到山東一周時,姑姑去世,兩天後辦完了喪事,次日父女倆就買票收拾東西張羅著回來。爸爸惦記著媽媽,林小楓惦著媽媽的同時還惦著兒子。若在平時倒也罷了,偏趕上兒子即將上學的關鍵時刻。暑假都快開始了,還沒定下讓兒子上哪個學校:是隨大撥劃片分去他們後麵胡同裏的那個小學,還是去實驗一小。
  小學對孩子的成長至關重要,上不了好小學就上不了好中學,上不了好中學就上不了好大學,上不了好大學孩子這輩子就算完了。但實驗一小是那麽容易去的嗎?首先得有關係。作為教師這點關係資源林小楓還有;在有關係的前提下,還得交讚助費,一年六千,剛好等於他倆一個月的收入。按說硬交也不是交不起,但是,僅讚助費就要花掉一個月的收入,還有學費呢?小學中學大學。還要生活,還要買房子。買房子是趨勢,將來不會再讓你住不花錢的房子。此外,還要有種種意外的必需,比如生個病什麽的。眼下,他們的這個家,如同八麵來風中的一間小破茅屋,沒有一點點抗風險能力,脆弱得不堪一擊。
  林小楓回來的時候是下午,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動手做飯,飯做好時父子倆進家,兒子一進家就感覺到了媽媽的存在,大聲叫"媽媽"。林小楓應聲從廚房裏走出,當當尖叫著撲了上去,根本不給父母一個打招呼的空當。"媽媽,老師今天表揚我了!"
  "是嘛!為什麽呀?"
  "老師說我聲音洪亮有感情!"
  "什麽事啊,聲音洪亮有感情?"
  "朗讀兒歌呀!"
  "是學前班的老師嗎?"
  "是呀。是王老師。王老師不漂亮,愛穿黑衣服……"
  在同孩子的對話中夫妻倆抽空點點頭,笑一笑,就算是打上了招呼。孩子是夫妻矛盾時的潤滑油。
  接下來的幾天,當當天天要求"跟媽媽睡",漸成習慣後就不再要求,每天晚上洗完了就爬上父母的大床,四仰八叉在本屬於宋建平的那個床位躺下,理所當然。剛開始宋建平還"竊喜",時間長了就懷疑,時間再長就感覺不妙了。本以為夫妻之戰已經過去,過了這麽長時間,中間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且不提他在這其間的良好表現——但是,顯然是,沒有過去。
  看她那架勢對當當的要求行為正求之不得,就不定那正是她暗示鼓勵的結果。卻是不再跟他吵了;也說話,但隻說生活中必說的家常話,比如晚上吃什麽,當當的某件衣服在哪裏。別的要求,以往對他的那種種要求絕口不提。這是比激吵、冷戰更深一層次的冷漠,令宋建平惶恐:難道,她對他真的失望了?就在這時,一個好消息及時地從天而降,給他了一點自信。
  好消息是肖莉告訴他的:他有可能要被提拔為科裏的副主任。但是同時她還告訴他了一個不那麽好的消息:科裏同時報上去了兩個副主任人選,就是說,他還有一個競爭對手。最後肖莉讓他務必爭取一下,緊接著很體貼地補充道:在現有體製下,當官是當專家的必由之路。
  回家後,宋建平立刻向林小楓報告了所聽到的消息,林小楓隻"嗯"了一聲沒發表任何意見,讓他好生惱火。當然,也許當時她剛剛下班,剛剛騎了三十分鍾車,很累,很乏,顧不上。他替她想。
  吃完飯,照例,林小楓洗碗,當當看動畫片,宋建平坐在當當身邊翻看晚報。以往,這是一天裏他最喜愛的時刻,碗碟清脆的丁當,動畫片稚氣的咿呀,由窗外斜射進來的夕陽,再加上肚子裏不斷發酵產熱的豐盛晚飯,總會使他在微醺微醉的狀態下想,人生有此刻足矣。然而這天,情境依然心境迥異,一顆心怎麽也難以安定,慌慌然惶惶然,時而,心跳會突然加速,呼吸都有些困難。終於,他扔下了手中視若無睹的報紙,起身,向外走。到廚房門口,對正洗碗的妻子說:"我出去一下。"
  "嗯。"就這一聲。至於他去哪兒,幹什麽,一概不問。
  這還像是夫妻嗎?就是平常,也不該,何況眼下?眼下正是需要夫妻雙方相互支持同仇敵愾的時刻,她不聞不問漠不關心,她到底想幹什麽?一時間,宋建平對林小楓態度的關注甚至超過了那件事本身。
  "有個確切消息,甭管什麽消息,總比這樣吊著,七上八下的強。"他仿佛自語般又嘟嚕了一句。他必須要得到她的反應。
  "有這麽嚴重嘛。"這就是她的反應,頭也不抬,口氣裏甚至還帶著點兒不屑。
  宋建平立刻明白了,她對他這麽看重的事壓根兒就沒有興趣。她瞧不起他和他的事。對一個男人來說,還有什麽事比讓老婆瞧不起更窩囊的了?
  他緊緊盯著林小楓的側臉,林小楓無動於衷洗她的碗,沒感覺一般。
  "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麽,"宋建平一字字道,"我還勸你林小楓,眼睛不要總盯著錢,錢不是一切。像你們那位高飛,還有對門妞妞她爸,有錢吧?又怎麽樣?再有錢,也沒地位;走到哪,他也是一個體戶!" 說罷摔門而去。那"咣"的一聲巨響使林小楓清醒了一點,方意識到自己有一點過了,過於任性了。既然不打算離,就得接受他的一切。總這麽由著性子戧戧著來,徒然使他不快;他不痛快,自己隻能是更不痛快——媽媽說得很對。當下痛下決心,往後,對宋建平要好一點。
  這天晚上,林小楓說服兒子回到他的小屋小床上,好不容易等當當睡了,自己洗了澡,就手把衣服也洗了出來,宋建平還沒有回來;看表,十點多了;上床看著書等,直等到快十一點。就在她準備打電話找他時,他回來了。
  進屋他二話不說照直向小屋去,一看兒子在裏頭,扭頭又去了大屋。牙不刷,澡不洗,直接脫衣服上床,對林小楓給他的新待遇一點都沒注意,也許是根本就不在意。見此狀林小楓心裏不由咯噔一下,顯然,事情於他不利。盡管她不讚成他在這個單位幹,但是既然得在這幹,她就希望他順利。說到底,他們是夫妻,有著共同的各方麵利益。
  林小楓看著丈夫的臉色。"定下了?"
  "嗯。"
  "不是你?"
  "嗯。"
  "要我說,提他也對,"林小楓好言相勸,"四十多了,比你大半輪兒呢,還是個普通醫生,也怪可憐的。"
  宋建平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怎麽能夠這樣使用人呢?又不是慈善機構,誰可憐誰弱就救濟誰。"
  "要不說你們單位沒勁呢,根本不是憑能力,整個跟社會脫軌,多有才的人在這種環境裏幹下去,也得給埋沒了。"
  宋建平沒吭氣,然後突然拍床而起,"他媽的!不就是個副主任嗎?誰愛幹誰幹。老子反正是不幹了,請我幹也不幹!"
  "我說也是。"林小楓小心翼翼地,"什麽主任副主任,還不是撐著個空架子,自己窮樂?說到底,沒錢,什麽也不是,這是趨勢。"
  宋建平不說話,隻是扭過身子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一疊名片翻。
  "你找什麽?"
  "那些合資醫院給我的名片……"
  一時間林小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說,不在這個單位裏幹了?"
  "對,不幹了!辭職!走人!"
  林小楓怔怔地看著宋建平,猛地,抱住了他,激動地叫了聲"建平"就哽咽住了。
  這天晚上,夫妻倆直到淩晨方睡,為了那個充滿誘惑然而也是未知的未來,設想、安排了許多。其中主要是林小楓在說,說的主要內容隻有一個:家裏的事情她全包,全力支持他,做他的堅強後盾。
  宋林當,也就是當當,決定上實驗一小。或者說,他的父母決定讓他上實驗一小。
  這天,林小楓在食堂打飯時遇上了肖莉,兩個人嘰嘰喳喳說了許久。由於孩子的上學問題,使兩家女主人的關係空前密切了起來,相互提供消息,一塊兒分析磋商,互通有無,互相幫助。
  肖莉的女兒妞妞也上實驗一小,讚助費學費她爸爸全包。對小孩子來說,有一個有錢的爸爸真是重要。不過當當爸爸宋建平馬上也要成為有錢人了:剛剛放話要辭職出去,立刻就有好幾家外資醫院聞訊來找,高薪聘請。開價最低的一家,年薪十萬,稅後。 可以這麽說,錢都擺那了,就等他們綜合各方麵條件之後,做決定要誰家的錢了。
  打完了飯,兩個女人肩並肩、頭靠頭地向回走,邊走邊說。
  "……操場還沒個巴掌大;教學樓更差,滿樓道裏的尿臊味。聽人說,一個學校好不好,甭看別的,聞聞它樓道裏有沒有尿臊味就知道了。那校長自己都不自信,開家長會的時候說——"
  林小楓說的正是她們家後麵那所胡同裏的小學,肖莉沒等她說完就叫了起來:"不是定了去實驗一小嗎,你還去參加他們的家長會幹嗎!"
  "聽聽唄,也是個對比,比較。"那對比比較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享受的過程,這話林小楓沒說,怕讓人覺著淺薄,"那校長說,她不能保證孩子成才,但能保證孩子成人。"
  肖莉笑起來,"那還用得著她保證嘛!"
  "可不是?家長自己就能保證了。"
  "那個學校唯一的好處就是離咱們家近……"
  "近也不去!就去實驗一小!"
  "對!就去實驗一小!"
  廚房的案板上擱著切好待炒的菜,紅綠白黃一片,林小楓腰裏紮著圍裙,正在忙活。爐灶的另一邊,高壓鍋?NFDA2??NFDA2?地冒著熱氣。這時電話響了,當當接了電話,片刻後跑來,報告說爸爸晚上不回來吃飯了,事情還沒有談完。
  這讓林小楓有點失望,但更多的是欣慰,嘴上卻禁不住地埋怨:"你爸爸也是,不回來吃飯早通知啊!媽媽做了這麽多的菜,怎麽辦呢,當當?"
  當當瞪著黑黑的眼睛看媽媽,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搞不清媽媽是生氣還是高興。兒子發愣的樣子使林小楓覺出了自己的可笑,就笑了: "當當啊,以後,爸爸就要開始忙了。家裏的事,你的事,就全要靠媽媽了。你還小,幫不了什麽忙,但要做到不幫倒忙,要聽話,記住了嗎?"
  當當敷衍地答應了一聲就跑開了。林小楓深深地籲了口氣,眼睛看著一個目光所不能及的遠方出神,陷入幸福的遐想。
  又是一日。飯菜都好了,都上桌了,就等人來吃了。林小楓坐在床邊,給當當削鉛筆,削好一枝,放鉛筆盒裏。鉛筆盒旁放著一個新書包,林小楓就這樣邊削鉛筆邊跟當當說著話,說是跟當當說話,不如說是跟自己說話。"……上了重點小學,就能上重點中學,初中,高中,然後,北大,清華……"
  當當對這個遙遠而抽象的話題毫無興趣,趴在窗口向外看。"爸爸怎麽還不回來呀?我都餓了。咱們先吃吧媽媽?"
  "再等等,等爸爸一塊兒。"
  當當跑過來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我問問他還回不回來吃飯!"
  林小楓忙把電話按死,"哎,爸爸忙,我們不打擾,啊?"
  早晨離家時宋建平告訴她,今天要晚些時候回來,下班後應約去跟新加坡的一家醫院談,看時間此刻可能正在談著。不料她話音剛落,開門聲響了,宋建平回來了。林小楓立刻放下手裏的活計迎了出去。宋建平滿麵春風遮都遮不住。林小楓的心立刻快活地激跳起來,扭身去了廚房。
  宋建平在餐桌前落座,端過妻子遞給他的飯就吃,一副當仁不讓的架勢,令林小楓心裏越發的篤定踏實。顯然,一切都已談妥,談好。她什麽都不必問了,隻等丈夫跟自己說了,說細節,細則。
  給丈夫盛飯,給兒子盛飯,最後,給自己盛飯。一家三口吃飯。吃了好一會兒,宋建平也沒說話,隻管大口小口地吃,林小楓實在等不及了。
  "看樣子,跟他們談得不錯?"林小楓笑臉相迎。
  "誰們?"宋建平愣了愣,方明白了林小楓所指,"噢,他們呀。我今天沒去。"
  "咦,你不是說今天就去跟他們談嗎?"
  "是。但是,情況臨時又有了變化。快下班時主任通知我院長要找我談話,剛剛談完。"說到這他停住,等林小楓發問。林小楓不問。她對他們醫院裏的事情沒有興趣。
  宋建平隻好自己說了:"今天得到的消息才是最後的正式的消息——小楓,這次提的副主任不是別人,是我!"說罷深深吸了口氣,向一個看不見的遠方看去。
  "這充分證明了,我們單位,還是不錯的;我們領導,還是公正的;他們對人才,還是重視的;我在這個單位裏,還是有發展前途的!我已經想好了,下一步如何工作——"
  "咣當",一聲巨響,截斷了宋建平的施政演說,林小楓推開椅子離席而去。
  宋建平嘴裏含著半口飯和一大堆的話,愣在了那裏,直聽到"砰"的關門聲,方趕緊站起追了出去。跑下兩層樓後又想起家中六歲的兒子,又噔噔噔跑上樓來,敲了對門的門。 肖莉什麽都沒有問,連連答應幫他照看兒子,他有事他去忙請他放心。關鍵時刻肖莉表現出的體貼通達溫柔令宋建平心中悸痛陣陣。
  林小楓在街上走,沿著馬路,漫無目標,生活都沒有目標了。邊走,淚水邊止不住地流。走累了,就在一個街邊健身小區的椅子上坐下。肚子很餓,也渴,身上沒錢。還不能去媽媽家,不想再讓他們為自己操心。更不想回自己家,那麽逼仄的空間,那麽漫長的黃昏,那麽相悖著的兩個人……
  一個人推著自行車來到了她麵前。她沒有抬頭,她已經知道了那人是誰。那雙過了時的三接頭皮鞋,那條沒有中縫的西服褲子,那輛輪胎已磨平了的自行車,都為她再熟悉不過。一個男人,已到中年,還是這副裝束這副裝備,前途在哪裏?希望在哪裏?
  "回去吧小楓。"男人開口了。林小楓沒響,沒動。"有話我們回去說。"男人又說,低聲下氣。
  "說什麽?都定下了的事情還有什麽可說的?"
  "小楓,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們醫院畢竟是大醫院,作為醫生,尤其是外科醫生,還是在大醫院裏工作好一些……"
  "咦?可是你自己說的你們單位沒勁啊,說請你幹你也不幹啊,怎麽突然又變卦了呢?"
  "唉,那你還不明白,明擺著是一種吃不著葡萄就說酸的心理嘛。"為息事寧人,宋建平主動坦率,坦白。
  "噢,你吃不著葡萄就說酸,吃著了就說甜,別人呢,別人怎麽辦,你想過別人的心理別人的感受沒有?"
  "誰是別人?"
  "我!還有當當!"
  "這跟你有什麽關係,你照常上你的班,當你的老師……"
  "當當呢?"
  "當當怎麽啦?"
  "當當就要上學了!一下子要交三萬六!"
  宋建平一下子沉默了,片刻後說道:"小楓,其實小學無所謂,哪個學校都一樣,綜合比較,咱後麵這個學校還要好一點,至少離家近。真要上那個實驗一小,天天路上就得一小時。真的小楓,小學無所謂,無外乎加減乘除啊波次得……"
  林小楓氣得連聲冷笑:"是嘛!上哪個學校都一樣!……宋建平,這回能不能請你事先告訴我,這次你是真的這麽認為還是一種吃不著葡萄就說酸的心理?"
  宋建平有些生氣了,"林小楓!別過分啊!"
  "你我算是看透了……"話未說完,林小楓哽住,但那雙含淚的眼睛準確表達出了話語未盡的意思,那眼睛裏滿是厭惡鄙夷。
  "看透了吧?看透了好!我就是這麽個人,知足常樂,清心寡欲,淡泊名利……"
  林小楓氣極反笑:"淡泊名利?你?給個副主任就美得忘了東西南北了還淡泊名利?……用錯詞兒了吧宋建平?應當是,胸無大誌吧?"
  "對,胸無大誌,不良不莠,窩囊平庸——怎麽著吧你!"
  林小楓一下子站了起來,幾乎是與宋建平臉貼著臉,"我能怎麽著你?我一個小老百姓,你一個堂堂大醫院大科的副主任,我能怎麽著你?"
  "說話就說話啊,少往他人臉上噴唾沫!"
  "人?你還能算是人?自私,懦弱,膽小,怕事,還,虛偽!……真想不通啊,當初怎麽就看上你了呢?"
  這天晚上,宋家的就寢格局又變成了兒子和媽媽睡大屋大床,爸爸一個人睡小屋小床。這一格局一持續就是一個月,並且大有永遠持續下去的趨勢,叫宋建平膩歪透了。這大概就是女人們的所謂殺手鐧了,離又不離,和又不和,不死不活,令人窒息。那感受是如此之深徹,竟使外科醫生宋建平觸類旁通,對臨床上那些求生不成求死不能的病人的痛苦有了切身體會。
  終於有一天,宋建平忍受不了了,下決心將這事做一個了斷,是死是活,都比這樣半死不活的強。
  當時是晚上,當當已睡了,宋建平躺在小屋的單人床上,聽著林小楓在衛生間裏洗這洗那。洗完了,出來了,腳步橐橐。
  "林小楓!你過來!"
  片刻後,林小楓出現在了門口,她當然聽出了宋建平口氣的不善,一臉臨戰前的警覺。
  "你到底什麽意思?"宋建平問。
  "什麽什麽意思?"林小楓反問。
  "你還有完沒完?"
  "我怎麽了?"
  "你打算就這個樣子,"宋建平把兩手向兩邊一分, "過下去?"
  林小楓不語。
  既然開了口了,宋建平索性直白到底,"是……懲罰嗎?"
  林小楓搖頭。
  "還為那些事生氣?"
  林小楓仍搖頭。
  "那你到底是為什麽!"
  "不為什麽。沒你想得那麽複雜。就是當當要跟我睡——你也聽到了的——我同意了,僅此而已。"
  大睜著兩眼,耍賴。她什麽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曾經,她是多麽的清純,坦率,而現在的所作所為,無異於任何一個徹頭徹尾的家庭婦女。或者——宋建平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因果關係——家庭婦女就是這樣在婚姻裏煉成的?
  "僅此,還,而已——林小楓,咱都是成年人,誰也別把誰當傻瓜!"
  聞此,林小楓沉默一會兒,爾後,抬頭,直視對方:"是。我是那個意思。我覺著咱都這個年齡了,又不是小年青兒了,沒必要非得天天糾纏在一起。"
  "你是不是性冷淡啊!"
  "可能。……說真的,我真覺著沒啥意思,每個月非得來那麽幾回,千篇一律,有什麽意思你說?也許,男女的感覺不一樣?……你要是需要,我無所謂。"說著向屋裏走,走到床邊坐下,解浴衣帶子,"完了我再過去睡就是了……"
  宋建平低吼一聲:"滾!"林小楓扭過臉去,看他,宋建平大吼一聲,"你給我滾!"林小楓真的起身就"滾",無所謂。於是宋建平明白,他們的婚姻到頭了,剩下的問題隻是誰提出來的問題了。
  這是一家街邊的小館子,宋建平正在獨斟獨飲,手邊放一瓶小二鍋頭,麵前擺幾碟花生米、拍黃瓜、鳳爪之類,熱菜隻要了一個,京醬肉絲。沒要飯。
  手機響了,他看一眼顯示,是林小楓,遂不接,任其自生自滅。片刻後手機又響,仍是林小楓,他仍是不接,也不關,也不改振動,任它響,示威一般,引得旁邊人側目,他全不放在心上。一瓶小二鍋頭很快光了,他又要了一小瓶。這場酒喝得滋潤,透徹,使他想起了許多被生活瑣屑磨蝕得消失了的往事。
  他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多大?十九?二十?大概是二十,正上大三。在一次大學生聯歡會上,她報幕。當她手拿話筒含笑從側幕裏飄出來的時候,他都能感覺得到全場全體男生的目光刷地向台上射去的力度。如果目光具備一點物理學意義上"力"的力度,她肯定會被當場擊倒。
  一流的人才。
  那年。那天。那個冬天的小站。他將乘火車從小站經過,停留八分鍾。她在小站所在地實習。說是"所在地",實際上她要到小站還得乘一個小時的火車。
  他的抵達時間是淩晨一點,從上車後心就沒有過片刻安寧,那心情用通俗歌曲歌詞的套路形容就是:期待著不可能的可能,等待著不會發生的發生。臥鋪車廂旅客都睡了,鼾聲高高低低,隻宋建平一人坐在車廂過道的小座椅上向窗外望,窗外是目光穿不透的夜暗,他仍執著地向外望……
  火車進站,驀地,他在小站昏黃的燈光下看到了她。她在月台上蹦著,跳著,抵禦著冬夜的寒冷,他衝下車去。……站在白天化了夜裏又上了凍的雪地裏,兩個人手拉著手無言對視,要說的太多了,八分鍾怎麽說得完?隻好不說。事後他才知道,為了這八分鍾,她折騰了整整一夜。先是乘車到小站等,他走了後,她還得等離開小站的車……
  那一刻,一個個誓詞炸彈般在宋建平心裏爆裂,轟響:海枯石爛!至死不渝!一生牽手!非她不娶!
  剛開始她說她不想要孩子,因為他想要,她就也想要了。那時候,她以他的想法為想法,以他的需要為需要,她崇拜他。女人對男人的崇拜,是愛的基礎。而今崇拜已不複存在……
  喝醉了的宋建平一個人在靜夜的馬路上艱難地走,終於走不了了,就地坐下,坐著也困難,順勢躺下,躺下後一秒鍾沒有就睡過去了。到處靜靜的,白天擁塞不堪的公路空寂無聲,已是淩晨兩點。
  一個男子騎著輛女車過來,瞥了宋建平一眼,正要騎過去時,忽然手機鈴響起,把男子嚇了一跳,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鈴聲的出處,不由在宋建平身邊停住,饒有興趣地細細觀察他。
  手機鈴在空寂的夜裏聽來格外響亮,宋建平一動不動。男子慢慢蹲下身子,先試著用手推推地上那人,無反應。男子終於放下心來,開始掏宋建平的兜,先掏出的是手機,那一瞬間,手機鈴停。男子繼續掏兜,掏空了宋建平身上所有兜裏的所有東西。
  這個夜半電話是林小楓打的。當當起來撒尿時她看了下表,整兩點;忽然想起睡前宋建平沒有回來,想去看看他回來沒有,就下床去了小屋。不看猶可,一看一驚:小屋小床上空空。林小楓馬上撥宋建平的手機,沒有人接。緊張思索了片刻,她敲了肖莉家門。她無人可以商量,她擔心宋建平出事。肖莉認為不會出事。一個男人,又不是有錢人,無財無色,能出什麽事?事實上林小楓也這樣認為,同時還認為宋建平也不會為他倆之間的事情有什麽過激行為,快奔四十的人了,又不是小年青兒。但是如此的半夜不歸杳無音訊於他卻是頭一回,這就不能不讓人心裏不安。肖莉建議她再打一下手機。林小楓再打,仍是通的,但是,響了沒兩聲,就沒聲了;再撥,關機——這自然是那賊所為,可林小楓哪裏知道?於是,在重重放下心來的同時,開始生氣,氣得臉都紅了。
  "居然把手機關了!一看是我,就關了!"
  "……老宋人不錯的。"
  "他要是個壞人倒好辦多了。"
  肖莉謹慎得沒再說什麽。
  肖莉走後,放下心來的林小楓剛剛睡著,又被電話吵醒。電話是警察打來的,讓她去領宋建平。不得已,林小楓再次敲了肖莉的門。當當正睡著,家裏不能沒有大人。
  "老宋怎麽了?"肖莉問。
  "喝醉了。"林小楓簡潔說道,"我去把當當抱過來?"
  "你怎麽去?深更半夜的,街上車都不一定有,有也不安全。"肖莉說,"我去算了,我開車去。你幫我看一下妞妞。"
  肖莉有一輛二手的富康。妞妞父親給的,為了讓肖莉接送他女兒上下學。
  "對不起……對不起!" 看著肖莉的滿臉倦色林小楓喃喃,心中的痛苦無以言喻。
  肖莉開車,宋建平坐她旁邊喋喋不休。
  "肖莉,知不知道對一個男人來說,最窩囊的事,是什麽?……"然後自問自答,"那就是,讓老婆瞧不起。……林小楓,瞧不起我……"
  "她沒有。剛才她還跟我說來著,說你是一個好人,真的。"
  "這……我信。"宋建平笑,"要是女人說一個男人是好人的時候,那就有問題了。在女人的辭典裏,好男人的同義詞就是,沒有出息的男人……"
  "得了!別假冒專家了——我就是女人,我就不這麽認為!"
  "那是因為,你不是我的老婆……"
  "老宋,別自尋煩惱了,林小楓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明白?明白什麽?"
  "明白你。明白她應當珍惜你。"
  宋建平怔怔地看著肖莉,覺著碰上知音了,猛地,撲到她肩上哭了,把肖莉碰得手中方向盤轉了半個圈,差點把車開到馬路牙子上。
  "老宋!坐好!我正開車呢!"肖莉喝道。宋建平訕訕地坐了回去,肖莉命令他,"係好安全帶!"宋建平乖乖地係好安全帶。肖莉接著命令,"睡一會兒,抓緊時間,明天,不,待會兒,還要上班!"
  宋建平很快就沒聲了。肖莉看他一眼,確定他睡著了,給林小楓打了個電話。告之他們馬上就到,並說宋建平非常痛苦,讓林小楓對他好一點。
  放下電話後林小楓把睡著的當當抱去小屋單人床上,把宋建平的鋪蓋拿了過來。這一次,宋建平雖在醉中卻立刻發現了這變化,笑著問林小楓道:"怎麽,給我恢複雙人床待遇了?"
  林小楓不說話,幫他解鞋帶,脫鞋,脫衣服。伺候他上了床後,又來來回回給他拿毛巾擦臉,端水讓他喝水,態度很好,很體貼。說到底她是一個善良的人,看到自己的丈夫因為自己痛苦成這樣,心裏也是不忍。最後,她端來盆水讓宋建平洗腳,宋建平穿著襪子就把腳伸進了水裏。林小楓一聲不響蹲下去為他脫襪子。
  宋建平怔怔地看她,忽然叫:"小楓!"
  林小楓拎著兩隻濕淋淋的襪子:"嗯?"
  "你……還愛我嗎?"
  "嗨,都這個年齡了,還談什麽愛不愛的,過日子唄。"
  "就是說,你不愛我了。"
  林小楓不耐,隱忍地拎著他的濕襪子走,"你洗吧,我給你拿毛巾去……"
  月光皎潔如水。忙活了半夜的林小楓睡熟了,突然被一陣近乎粗魯的動作弄醒。睜眼一看,是宋建平。
  "你幹嗎?"她迷迷糊糊地問。
  "我想知道你到底還愛不愛我……"
  林小楓徹底醒了過來,試圖推開趴在她身上的宋建平,"別鬧了!時間不早了!白天還得上班,睡不了多一會兒了!"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得到一個答複。"
  "宋建平,你有病啊你!"林小楓掙紮著。
  宋建平不說話了,隻管動作,林小楓拚命掙紮,幾近窒息。由於兩人都還記著那屋裏睡著的兒子,因而所有的爭吵、廝打都是壓抑著的,聽來反而格外揪心,緊張。宋建平到底是男人,漸漸占了上風,突然間,林小楓一下子停止了掙紮,一動不動,倒把宋?建平?嚇了一跳,不知道又出了什麽意外,他停了手,細細看林小楓。
  一線月光由窗簾的縫隙裏照進來,正好照在林小楓臉上,那張臉因用力廝打而出了一層細汗,細汗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光。片刻的寂靜之後,林小楓開口了:"好吧,我給你答複!宋建平,我討厭跟你在一起!討厭!"

  第四章
  這是兩個人的宴席。
  菜吃得十分精致。兩人都隻靠自己那邊吃,因而每盤菜的中間部分,還保持著原先的飽滿;魚刺骨頭以及挑出的薑片大料,被細心地放在一隻小碟裏;桌子上,幾乎不見菜的湯汁。顯而易見,這是異性之間,並且是彼此都想給對方留下好感的兩個異性之間的就餐風格。
  但是林小楓到家的時候,桌邊隻有宋建平一人。
  林小楓是回來給當當拿落在家裏的小學生字典的。那夜之後,林小楓再次回了娘家,並且,前所未有的,帶走了兒子。從前吵架回娘家她從來不帶兒子,就是要留給宋建平帶,就是要用這種方法讓他感覺到她的重要她的存在。這次,卻把兒子帶走了,顯示了一種空前的決心。她一開家門就聞到了那股酒菜混合的濃重香味,待進得屋後,便看到了那桌佳肴盛饌。宋建平隻身坐在桌前,麵前放一隻酒杯。他對麵放著一隻同樣的酒杯,杯中還有殘酒,人不在。
  那人是誰?為什麽走了?為什麽來?
  但是林小楓什麽都不說,不問,沒看見一樣。盡管心中好奇,但為不給對方一個她還很重視他的錯覺,她寧肯就這樣好奇著。進屋後,徑直去書桌、書櫃處翻找。
  "你找什麽?"她不說話,宋建平隻得先開口。
  "當當的小學生字典。"既然他先開了口,她就可以大度一些。回答完問題後向餐桌看了一眼——像是剛剛看到——隨口問一句,"來客人啦?"
  "啊。"
  "誰啊?"
  "同事。"
  "男同事女同事?"
  "要是女的呢?"
  "單身的還是已婚的?"
  "要是單身的呢?"
  林小楓甩下這麽一句,拿上字典從宋建平身邊走過,一陣風般。吱,開門;咣,關門。
  宋建平本來不錯的心情一下子消失殆盡。那個人是肖莉。
  兩人正吃飯的時候,她科裏來了個電話把她叫走了,似是一個她經治的病人出了點什麽問題。她頭腳走,林小楓後腳到,仿佛天意。宋建平告訴林小楓的全是實話:同事,女同事,單身女同事。但是實話不等於實情。
  實情是這樣的。他剛下班進家,剛進廚房,剛拿鍋接上水坐爐子上打開火準備給自己下麵條的時候——林小楓走後他就開始了他的單身生活,出門進門一個人,吃飯上食堂,很少在家做,自己做自己吃有什麽意思?食堂吃煩了,就回家下麵條——肖莉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手裏拿著一張軟盤,臉上掛著拘謹的笑。 "老宋,這是我的論文,想請你幫著看看。"
  "什麽論文?"
  "晉升正高……"話未說完,臉一下子紅了。肖莉深知自己晉升正高有一些吃力,或者說,還不到時候。 "我就是想試試。如果看著有問題,你能不能幫著給改改?"怕對方也是怕自己尷尬,緊接著馬上補充,"你要沒空就算了。"
  但凡是個有教養的男人,這種情況下都無法說不。見宋建平點了頭肖莉立刻釋然,向外走時路過他家廚房,看到了坐在火上的鍋,不由分說走過去把火關了。"晚飯你別做了,我多做點兒就有了。"
  "勞務費嗎?"宋建平笑。
  "算是吧。"肖莉也笑。
  實事求是地說,論文很平,為讓它能夠出色能夠與眾不同宋建平足足花了三個小時,同時,還把評委可能提出的問題及如何應對也順帶給她寫了,正好弄完的時候,肖莉來了,兩手端著仨盤子,放到桌上後扭頭又走,說是還有。來來回回跑了三趟才搬運完畢,她做了八個菜,還拿來了一瓶幹紅。妞妞不在,讓她爸接去奶奶家了。
  得知宋建平論文已修改完肖莉顯得有些不太相信,或者說不太放心,飯都顧不得吃,也顧不得讓宋建平吃,非要馬上看,就在宋建平的電腦上看了。一口氣看完後長長出了口氣。真的是太好了,好極了。找宋建平她算是找對了,這的確是一個才子。
  二人吃飯。酒酣耳熱之際,肖莉眼睛亮亮地凝視著宋建平,突然說:"老宋,你想沒想過,也許,到最後的時刻,你我會成為競爭對手?"
  全身心沉浸在酒和美色的雙重包裹之中的宋建平一時沒能明白,"什麽?"
  "據說這次院裏隻有一個晉升正高的名額。"肖莉說,忽又笑著一搖頭,"自作多情了!我哪裏可能是你的競爭對手?無論水平、貢獻、資格、職務,都不能跟你比。這回我沒戲,權當是熱身。"
  宋建平聞此感慨:"我已經熱了三次身了。"
  "你呀,太清高。得多跟評委們溝通,評委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感情。"
  "讓我為這個東家跑西家串求爺爺告奶奶?"宋建平一搖頭,"那我還寧肯就這麽著了!"
  "不過這次你沒問題,輪也輪到你了。來,為了你的成功——"舉杯,宋建平搖頭拒絕碰杯。肖莉說:"那你說吧,為了什麽。"
  宋建平舉起杯子,意味深長道:"為了你對我的認可和欣賞,為了我們的——"一頓,"友誼。"
  "當",肖莉爽朗地同宋建平碰了杯,反倒化解了宋建平的意味深長。爾後,兩人談的全是論文、工作、人事,以及諸如此類。也就是說,這看上去曖昧、有著無窮深意的餐桌,實際上單純得很,不過是一種同事對同事的答謝方式。
  這就是實情。 宋建平之所以不願意說出這實情,不是為了怕林小楓誤會,恰恰相反,是怕她不誤會。總這樣說走就走說撂就撂,總這樣沒有危機感不成。卻不料會是這樣的一個結果:她無所謂。
  林小楓走後,宋建平坐在餐桌前,陰沉著臉,半天沒動。本來還打算吃一會兒的,現在一點兒都不想吃了,食欲全被林小楓破壞了。 恰好這時來了急診,摩托車禍造成的腹腔出血
,需馬上手術,宋建平放下電話就出了家門——這樣的家他一秒鍾也不願意多待,寧肯辛苦。
  助手是年輕醫生小於,兩人沿著潔淨安靜的長廊向手術室匆匆走去。到頭,拐彎,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手術室門外的那個女孩兒。女孩兒衣衫不整,神情焦慮,散亂的長發上沾滿了塵土,草屑,臉上有擦傷;即便如此,她的漂亮仍是遮不住的醒目。宋建平和助手會意地對視了一下,毫無疑問,這就是剛剛和那個傷者經曆了同一場車禍的人了。男孩兒屁股後麵馱著這樣的一個女孩兒,他能不出事嗎?
  女孩兒對他們的身份顯然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斷,迎麵走了過來。 "你們是醫生?……來做手術?……辛苦你們了!"說著就把攥在手裏的一大卷子錢往宋建平工作服口袋塞,宋建平猝不及防,下意識去擋,動作猛了點,那錢散落了一地。在女孩兒低頭拾錢的工夫,宋建平帶著助手進了手術室。
  "主任,請客不到送禮不要,是很傷人的。"助手笑著說。
  "揀著這個時候送禮,是很傷人的。"宋建平學著助手的口吻。
  "你還指望著她事後給你送?"
  "對。"
  助手一笑,心想:怎麽可能?
  作為外科醫生,宋建平的不收禮是出了名的。他的不收禮與其說是出於道德,不如說是出於人格。你想,當一條生命赤裸裸地毫無保留地橫陳你麵前時,你能因為他送了錢就做好一點,不送錢就差一點嗎?那絕對是對醫生人格的懷疑和汙辱。事後送就不一樣了,事後送是一種純粹的情感,是認可是感激。可惜,事後病人家屬即使是送,往往送的也不再是錢了,而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漫不經心的紀念品之類。有錢得花在刀刃上,現在的人們都很實際。
  二人換手術衣、洗手、進手術間,手術室護士將接診病曆遞到宋建平麵前,病曆姓名一欄"劉東北"三個字赫然在目,宋建平吃了一驚,急向手術台上已麻醉完畢的病人看去。那張臉此刻出奇的蒼白安靜,但他仍能一眼就認出來:正是他認識的那個劉東北。
  高高吊在手術室牆角的音箱傳出輕柔的音樂,器械在手上傳遞的叭叭聲,器械與器械相撞時的丁當聲,低而短暫的交談聲,在音樂中交織。時而,宋建平會向那蒼白無知覺的麵孔瞥上一眼,目光裏帶著一種非職業的、親人般的特殊關切,還有恨——恨鐵不成鋼的恨。兩人老家都在哈爾濱,而且,住對門,劉父管宋父叫老師。劉畢業留京後劉父指定宋為其監護人。助手小於為此感慨世界之小事情之巧,宋建平沒說話。心說,不巧啦,整天騎著個破摩托到處亂竄,跟外科醫生打交道還不是早晚的事?
  "破摩托"其實是一種感情用事的說法,劉東北那輛白摩托車價值十萬,得算是摩托車行裏的頂尖級水平。令宋建平難以理解的是,有這錢怎麽就不能老老實實買輛正經車開著。無論是實用還是虛榮,後者都強於前者;若再加上安全因素,一個肉包鐵,一個鐵包肉,是非明暗,一目了然。說他,不聽;再說,就找不著人了。現在二人失去聯係已達兩年之久了。兩年前宋建平見過他的女朋友,不是現在這個。
  劉東北傷得不算太重,脾輕度破裂,宋建平為他做了修補術。術後送他出去時,那女孩兒還等在外麵,一看躺在平車上無知無覺死人一般的戀人,眼淚刷地就下來了。當宋建平告訴她沒事,過不多久他們又可以出去玩了時,她高興得不知怎麽辦才好,猛地,把一直攥在手裏的錢往宋建平口袋裏塞。宋建平完全沒有想到,連忙攔,女孩兒動作猛烈不容置疑,宋建平不便與其做親密接觸,表情尷尬。助手在一旁笑觀不動。
  "小於!"宋建平是求援,也是譴責。
  助手忙笑著指著遠去的劉東北的推車對女孩兒說:"還不趕快跟著他們走!要不你待會兒上哪找他去!"女孩兒這才放棄了宋建平,隨車而去。
  宋建平欣賞地目送跑開的女孩兒,搖頭:"這個女孩兒不一般。"
  助手亦欣賞地目送女孩兒,點頭:"非常漂亮。"
  宋建平的意思遭到了褻瀆,又無以辯白,很是不滿,皺眉斜了助手一眼。
  上午,宋建平查房。劉東北半臥床上,精神好多了。宋建平進來,劉東北用討好的目光迎接著他,宋建平沒看他一眼,直接向最裏麵的病人走去,詢問幾句,又到第二個病人床前詢問。這是一個三人病房,劉東北住最外麵。
  總算,宋建平來到他的床前了,"感覺怎麽樣?"口氣是職業的,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一樣。
  "好多了,不那麽疼了。"劉東北連連點頭。
  "你很快就能恢複,就能出院,"宋建平點點頭,神情淡然,語氣也淡然,"就能騎摩托——接著撞。這才是普外,胸外、顱腦、骨科、泌尿科咱還沒去呢,最好能挨科轉上一圈。"
  "我錯了,哥,我錯了還不行嗎?"
  宋建平一下子變了臉,"哈,現在說軟話啦,早幹嗎去了?……你這個小王八蛋,為了躲我,把手機號都給換了!"
  劉東北小聲道:"手機壞了,換了個新的……"隨即明白這個借口完全不成借口,再一看宋建平臉色,馬上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撥號,撥宋建平的手機,眼睛直巴巴地看著對方,目光裏充滿羊羔一般的溫順。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啊?"宋建平起了懷疑。
  "是。娟子馬上來。就你見過的那個女孩兒。"
  "這是第幾個了?"
  "第八個……跟她說是第三個!"劉東北雙手合十對宋建平作揖,意思是請替他保密。
  "跟你說東北,這女孩兒對你可是夠意思,你不能再見一個愛一個朝三暮四水性楊花毫無責任感……"
  這時劉東北用急切的目光向他示意,他回頭一看,那個叫娟子的女孩兒來了,手裏拎著東西,衝宋建平嫣然一笑,宋建平忙還她一笑,回頭瞪了劉東北一眼,走開了。
  娟子對劉東北悄然笑道:"又挨訓了?"
  劉東北一擺手:"煩!跟媽似的!"
  這是劉東北從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住院。
  這次住院讓他對宋建平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從前他躲他,同他斷絕聯係除受不了他的嘮叨,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瞧不上他。他的陳舊迂腐,他的窩窩囊囊,他的醫生職業——劉東北一向認為,隻有女人和女裏女氣的男人才會當醫生——都讓他瞧不上。這次住院,於倏忽間,他明白了過去一直沒搞明白的一個問題:為什麽在發達國家醫生會同律師、法官一樣,成為收入最高的職業。從終極意義上說,這都是主宰人的命運的人,角度不同而已。對醫生的尊重就是對生命的尊重。我國醫生沒這待遇是因為我國還不夠發達。這次短暫的住院生涯,讓劉東北充分領略了醫生的意義和風采。尤其當他得知,倘若給他手術的醫生沒有高超的醫術和充分把握,他原本很有可能而且是理所當然地被切掉那個唯一的脾。那麽,從此後,他就是比常人少一個零件的殘疾人了。即使外觀上看不出來,即使一般生活不受影響,心理上的創傷、精神上的折磨,少得了嗎?從此後,劉東北對他爸給他指定的這個"監護人"態度上便有了質的變化。不僅僅是尊重了,還有著由感激而衍生出的關心、關切。
  他因之很生林小楓的氣。她憑什麽這樣對待他哥,就因為有幾分姿色?徐娘半老的了還想指著姿色要挾男人,笑話。令他不解的還有宋建平,怎麽就不能休了她,另找一個,多好的機會!說不通!
  宋建平比他年長十歲,按一歲一代人論,差著十代,這可不是一點半點的差距。說不通就另想辦法,總之不能任由他哥這樣的優秀人才生活在這樣惡劣的生存環境裏。通過與他哥的交談和他自己的思考,得出的結論就一個字,錢。萬惡之源錢為首,貧窮夫妻百事哀。於是,出院後,有一天,他有事找宋建平時,順便給他拿了張四萬元的卡。理由也想好了,小侄子上學需要三萬六的讚助費,這四萬就算他這個當叔的一點心意。
  宋建平不要。
  "哥,跟我你不用客氣。"劉東北在一家著名網絡公司做企劃部經理,年收入二十萬以上,四萬塊錢於他實在不算什麽。
  "你管得了我一時,管得了我一輩子嗎?"宋建平喝口麵條湯,從鍋沿上方斜了對方一眼。劉東北來時他正吃晚飯,麵條就著鍋吃,碗都不用。林小楓依然沒有回來,他依然單身。
  "那我管不了。我又不是大款,你也不是女的……"劉東北嬉笑著開始胡說八道。
  宋建平皺起眉頭,"你到底有什麽事?"來前電話裏他說他有"要事"。
  劉東北立刻收起嬉笑說事。他一個朋友的女朋友懷孕了,想請宋建平幫著找一個好一點的婦科大夫給做了。"人那女孩兒是處女!"最後他特地做此強調,為是引起對方重視,宋建平"哼"了一聲,他方察覺到了話中的巨大紕漏,找補著,"我的意思是說從前……"
  "不是娟子吧?"
  "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幹那事?"
  "哈!"
  "我的意思是說,我絕不可能讓自己的女朋友懷孕。"
  宋建平一個電話就把劉東北朋友的"要事"給辦了。由於自身業務好,需要的人多,在醫院,宋建平幫人辦這類事就是一個電話的事。但於受惠方卻是大事,來自婦科專家的友好禮遇使劉東北的朋友在女朋友麵前深感臉上有光。很想帶上東西親自登門感謝,被劉東北好歹給勸住了。不是一路人,不往一塊兒引,徒然使雙方不快。最後達成協議,由劉東北代他送上東西聊表謝意。
  劉東北來的時候宋建平剛剛把下麵條的鍋坐到火上。一見宋建平又是一個人在家吃麵條,劉東北非常生氣,二話沒說關了火,拉著宋建平出去吃。心裏打算著吃飯時好好就這事跟他哥談談。
  二人去了一家新開張的東北餐館。
  "我真的不明白,哥,憑你這樣的人才,又正處於男人一枝花的年齡,什麽樣的找不著,非她不可!"
  "你沒結過婚你不懂。"
  "我不懂你跟我說說啊。"
  這一下子打開了宋建平的話匣子,"我們結婚十年了,戀愛談了三年,有著這麽多的共同歲月,還有著一個孩子……她十九歲時認識的我,大學生文藝會演,她演《玩偶之家》裏的娜拉。真漂亮啊,當時,她……尤其那皮膚,可謂'吹彈即破'。但是,在眾多的追求者裏,她選中了我。談戀愛時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冬夜,冬天的——"
  劉東北一點頭,"冬天的夜晚,明白——接著說,哪個冬夜?"
  宋建平便說起那個冬夜,那個小站,那八分鍾,那一刻心裏的誓言。深情,神往,眼神都有些虛渺起來。說得過於投入時就忘記了交流,成了純粹的回憶,自語,獨白,心聲,全然不知中年人訴說的戀愛在年輕人聽來,既無味又肉麻。
  劉東北倒不在乎,樂得埋頭苦吃,隻在必要的時候,胡亂"嗯"兩聲表示個在聽的意思。抽空他還招手把小姐叫了來,指指鄰桌上的啤酒,讓人家照樣給他來上一杯。在宋建平的獨白聲中,劉東北喝完了一大杯啤酒,又招手叫小姐,讓她照此再來一杯。可惜這次來的這位不如上次那位善解人意,一來就大聲大氣地問"請問先生要點什麽"。這一聲驚動了宋建平。宋建平停止獨白,愣愣地看他們。
  劉東北忙道:"哥我怕你說得渴了給你要點飲料。"又對小姐道,"請給這位先生來一杯冰檸檬!"
  宋建平審視地看他,又低頭看看幾個吃得空了一多半的盤子。
  "你剛才沒在聽我說。"
  "哪裏!一直在聽!特感動,心裏!"
  "是嗎?……那你說說我說了些什麽。"
  "就你和林小楓的那些事。結婚三年了,戀愛談了十年……"
  宋建平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劉東北慌得連忙攔他:"哥,哥!"
  宋建平扒拉開他的手:"我上趟洗手間。"
  劉東北方才釋然。宋建平一走,他趕快用筷子將吃得亂七八糟的盤子裏的菜攏了攏,使之顯得好看一點,豐滿一點。
  宋建平從洗手間出來,習慣性地在腋下擦著兩隻濕手,偶抬頭,愣住,他看到了和一個年輕男子相對而坐的娟子,在餐館的一個角落。那男子戴著副白邊眼鏡,斯斯文文。宋建平回到餐桌前坐下,看著渾然不知的劉東北,不忍說又不能不說,想了想,隨意地問:"東北,你和那個娟子怎麽樣了?"
  "不怎麽樣。"劉東北隨口答道。他正從豬肉燉粉條的大碗裏用筷子撈粉條,那粉條是地瓜粉做的,很滑,很不好對付。
  宋建平臉一下子沉了下來,他對那個叫娟子的女孩兒很有好感,"又換了?"
  劉東北搖頭,把一筷子粉條順利送進嘴裏後方做進一步解釋:"她太令我失望。俗。"
  "你準是又有新歡了,把人家女孩兒甩了。東北,你前麵那七個我不了解,沒發言權。這娟子我可是了解,你別想憑著你一張嘴說什麽是什麽。她俗,俗在哪了?我怎麽就沒看出她俗來?"
  "你當然看不出來了,她又沒要求跟你結婚。"
  "她要跟你結婚?這不好事嘛!"
  "可我不想跟她結婚。"劉東北進一步道,"不是不想跟她結婚,是不想結婚。"
  "為什麽?"
  "不知道。"劉東北停了停,"就是不想早早把自己跟某個人綁在一起,跟誰都不想。我喜歡自由,追求自由是人的天性。"
  宋建平冷笑。劉東北這麽聰明的人怎麽會不明白這冷笑的意思?不待對方說,自己先說了:"當然當然,也不能過分自由,艾滋就是一例。所以我說,現在的婚姻,不過是諸多不完美的男女性關係中相對完美的一種,就是說,它不是沒有缺陷,而我呢,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因此,我不適合婚姻。"
  "詭辯!"
  "絕對不是詭辯。別人不說,說你們,當初不也是海枯石爛至死不渝?又怎麽樣?"宋建平不響了,劉東北不客氣地,"那時你們的感情是真實的,現在你們的感受也是真實的,這隻能證明我的理論是正確的:感情是流動的。所有的愛,隻存在於一個個瞬間,隻在瞬間永恒。所以說,僅憑一時的愛情就非要把兩個人綁在一起的做法,是不明智的,是不科學的。"
  "就是說,你為了不結婚,寧肯不要愛情。"
  "對!就像那姓裴的匈牙利詩人說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人家說的可不是你說的這意思……"
  "他就是我這意思,是你們非要給人家加上一些革命的意思。"
  宋建平啼笑皆非,懶得與之再爭,抄起筷子吃菜,嘴裏嗚嗚嚕嚕地:"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劉東北不明白。宋建平用筷子點了點娟子所在方向:"你朝那看。"
  劉東北隻看了一眼,臉便霍然變色,騰地一下子立起,繞過一張張餐桌,向那邊走去。
  餐館一角,戴白邊眼鏡的斯文男子盛上一碗湯,殷勤地放在娟子麵前。娟子用兩手接過,連道謝謝。就在這時,一大塊陰影投到了他們的桌子上,他們同時抬頭,同時一驚。一個人立在他們的餐桌旁,一張臉陰得嚇人。
  "娟子,你出來一下。"那人開口了。
  娟子擺弄著手裏的湯匙,不動。 斯文男子的神情如一頭嗅到了危險的犬。
  那人又叫: "娟子!"
  娟子起身向外走。那人跟著她走。斯文男子跟著那人走。一直伸著個脖子密切關注這邊動靜的宋建平見狀趕緊起身,跟著斯文男子走。他怕他們打起來。萬一不可避免地打起來時,他還可以搭一把手。
  宋建平到時,劉東北已開始和娟子談判,頎長靈活的身體有效地隔在娟子和斯文男子之間,不讓二人有絲毫可交流的餘地,目光交流都不行。
  "娟子,我發誓,要是結婚,我肯定跟你結。"劉東北說。
  "要是結婚——又是一個假定語。"娟子的臉上充滿譏諷。
  "娟兒,我的心裏隻有你,你的心裏隻有我,這不是很好嗎?為什麽……"
  "為什麽你就是不願意結婚呢?是在等更好的嗎?"
  "你怎麽能這麽說話!"
  娟子輕蔑地看他一眼,哼一聲,轉身向餐館走,被劉東北攔住。 "娟子,你看啊,我們在一起,彼此相愛,各方麵諧調,這才是生活的本質,為什麽非要人為地找一些麻煩呢?"
  "少跟我扯這個,我就知道一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娟兒娟兒娟兒!咱好歹也是一跨世紀的女孩兒了,怎麽淨說些老奶奶們才說的話呢?"
  "那是因為,老奶奶們的話說得有道理,知道為什麽嗎劉東北?因為它經過了曆史的考驗、時間的淘洗,它有著頑強的生命力。誰反對它,隻能證明誰有問題。"
  "你是說我有問題?"
  "我是泛指。"
  "娟兒你不能不講道理!"
  娟子就是不講道理,指著他的鼻子下最後通牒:"劉東北現在我正式通知你,兩條,你選:要麽結婚,要麽分手!"說罷扭頭就走,向路邊走。劉東北沒動,斯文男子追去。但是娟子連他也不理,兀自伸手打車。
  劉東北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娟子上車,看汽車迅疾消失在夜的車流裏。宋建平過來拉他走開,他沒有反抗地跟著,蔫頭耷腦,一反以往的瀟灑。宋建平長歎一聲,攬住了他的肩……
  冷戰終於結束——林小楓向宋建平提出了離婚。
  晚上,當當在客廳邊吃飯邊看電視,笑得格格的。林小楓和爸爸媽媽在飯廳的餐桌吃飯,視線裏正好可以看到他。看著無憂無慮的孩子,林母的眼圈紅了。"瞧這個傻孩子笑的!天都要塌了,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哎! '天都要塌了',它怎麽就能塌了?別說這麽邪乎!"林父道。
  "這麽小的孩子,父母可不就是他的天?"林母道。
  "就算是離了婚,當當還有媽媽,還有姥姥姥爺,還有舅舅!"
  "不一樣,老林,不一樣。"林母搖頭,盡量隨意地看了女兒一眼。女兒隻是吃飯,麵無表情。林母終於忍不住了,"小楓啊,你下定決心了?"
  "是他下定決心了媽媽。他說的那個'單身女同事',看來是真的。"
  以往冷戰,頂多七八天十來天的,宋建平就會告饒認輸;這一次他的表現非同尋常。她帶著當當離開好像正中他的下懷。當時不覺什麽,現在隻要一閉上眼睛,那場景就會在林小楓麵前出現,栩栩如生。時間越長,越形象生動:那兩個人的,精致拘謹的,晚宴還有酒。事後一點一點回憶,她又想起了一些當時被忽略的細節,比如,宋建平對麵的那隻酒杯,酒杯邊上的紅印。不用說,是女人的唇膏了。還有,她為什麽突然走了?如果是光明正大的,完全不必回避她嘛!當時以為他說"單身女同事"是賭氣,是氣她;現在看來,是實情,是真情,是一種告白,是宣言。否則,按照以往的經驗,按照林小楓對他的了解,他不可能堅持這麽久。
  "再跟他談談!"媽媽說。
  林小楓用筷子扒拉著碗裏的米粒兒,"都到這份兒上了,還談什麽談?"
  "得談!不談怎麽能知道他和那女的到底什麽關係。"
  "不談也能知道。證據在那兒呢。"
  "你沒搞清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他是一時衝動啊還是真打算和那女的怎麽著了……"
  "有什麽區別嗎?"
  "本質的區別。"
  "就算他是一時衝動,我也不能接受!"
  媽媽語塞,張了張嘴,看丈夫一眼,欲言又止。丈夫埋頭吃飯,不說話。餐桌上靜下來了。好久,林小楓開口了:"不僅是為了那事媽媽。那事不過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草……"
  "那到底是為了什麽嘛!"啪,媽媽放下了筷子,帶出了一直忍著的怒氣。
  "我對他已經徹底失望了。"
  "——什麽事!"
  "說得好好的事情,說變就變,連商量都不帶商量的。行為方式就像個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隨心所欲!滿足於一時之得,滿足於表麵的虛假繁榮。對這個家,對孩子的將來,一點打算一點考慮都沒有,什麽事都是從他的喜好他的情緒出發,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人到了四十一事無成,隻能是一輩子向下出溜,他已經三十八了,媽!"
  "也許他是喜歡他現在的工作環境……"
  "那我還喜歡我原來工作的實驗中學呢!不是說走也就走了?為了什麽?不就為了能離家近一點,對孩子對他能多一點照顧?你沒結婚你是一個人的時候,你的一切可以隨著你喜不喜歡來定;你結了婚了有了家了,就得為這個家負起責來,考慮決定事情的時候,就不能隻考慮你。說他,還生氣,下了班自己跑出去喝酒,招呼都不打,電話也不接。喝醉了,睡馬路上,手機、錢包全丟了,最後讓人家派出所打電話來,半夜三更的,我求人把他接回來。回來一點歉意沒有不說,還、還、還無理取鬧!"
  "建平是好人……"
  "好人和好人不一定能成好夫妻。"
  "夫妻倆,哪能總那麽順溜?天生一對地設一雙,那是書裏、戲裏。生活中的夫妻,總有點這樣那樣的問題。就說我和你爸。你爸年輕時的照片你看到了,那真是一表人才,加上他人聰明,心眼好,很是招人,招女孩子。不少女孩子明裏暗裏地跟他表白,他都是有婦之夫了還跟他表白,寫的那信,我看了都感動,你爸作為當事人他能不感動?他年富力強發育正常也不是鋼鐵做成的……"
  這時林父嘟嚕一句"什麽事都扯上我幹嗎",皺眉端碗起身離開母女倆,去了當當那裏。
  林母壓低嗓門:"小楓,你替當時的我想一想,那是一種什麽滋味!"
  林小楓卻道:"我現在的心情是,就算你真有了外遇,成;隻要你能像個男人,把你的這個家撐起來!"
  "怎麽才叫撐起來?"
  "媽,前兩天在報上看了個消息,說一個男人為了妻子孩子,願把自己的後背租出去,租給人家做人體廣告。我看了非常感動,成不成,另論,人家有這份心,為了老婆孩子舍得自己的這份心。而在宋建平心裏,他自己是第一位的,當當都在他之下,至於我,沒位置!結婚前,甜言蜜語千方百計;結婚後,我就是他找來的一保姆,全方位服務,自帶工資!……媽媽,我對他很失望,真的很失望,越來越失望……"說著淚就流下來了,說不下去了。
  離婚是在電話裏提出來的,快下班的時候。當時她正在批作業,批著批著,心裏突然起了衝動,按捺不住的衝動。當即抓起電話就撥,電話隻響了兩聲他便接了,於是她說了。隻說了一句,"我們離婚吧"。說完,不待回答就把電話掛了。
  接到林小楓的這個電話,宋建平晚飯都沒吃,沒有胃口。下班回家後,又回病房轉了轉,直待到不得不走的時候。很晚回家。打開門,剛一進去,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氣味便迎麵撲鼻而來,他的眼眶一下子濕了。當下心裏頭對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俗話有了深刻感性理解:失去方覺寶貴。打開電視看了兩眼,關了,嫌鬧;翻了翻晚報,扔了,全是廣告;在不大的兩間屋裏走進走出,這兒摸摸那兒弄弄,六神無主,才發現家裏的每一個物件都是一個故事,一段情感,一縷思緒……電話沉默,手機沉默。最後,他給劉東北打了電話,跟一個比自己小十歲的人傾訴感情上的事,實屬無奈。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竟沒有可以傾訴的朋友。一向隻知道做學問,忙工作,忙老婆孩子,把自己都給忙丟了。
  宋建平電話打來得非常不是時候,劉東北正在家裏,床上,沒穿衣服,床上還有一個人,娟子,也沒穿衣服。倘若是可視電話,相信宋建平會即刻把電話掛掉。
  這是自那次東北餐館後劉東北和娟子的第一次相聚。
  這天下班時間過了好久,娟子才得以下班。娟子是一家外資醫院的院長助理,院長有事沒走她就也不能走,一直耗到了這個時候。剛走出辦公樓大門她便看到了站在暮色中的那個熟悉的身影,頎長勻稱;旁邊那摩托車也是她所熟悉的。隨之而來的,是湧上心頭的熟悉感覺。
  上哪兒?他問。
  直走。她說。
  一直走?
  一直走。
  那會走到美國去的。
  到了美國還直走——
  一直再走回到這裏。他點頭做恍然大悟狀。
  對了!繞地球一周!她快樂地大笑起來……
  最後一次在一起的情景曆曆在目。那是一個周末,他接她出去玩兒。說完上述那番話後,她便跨上車摟住了他的腰——一次偶然的車禍影響不了他們對摩托車的喜愛——摩托車隨之吼叫著野馬般躥出。那一次他們去了錐臼峪,那地方顯然尚未被旅遊部門完全開發出來,人少,風景好。清澈見底的小河旁邊甚至有來飲水的牛。中午,在日光的微醺下,在潺潺的河流聲中,她談到了未來;他拒絕了。
  暮色中,娟子昂然地走。劉東北追上她,抓住了她的胳膊。 "娟兒,我同意結婚。"
  這天晚上他們一塊兒吃的飯,飯後,一塊兒回了劉東北的家。
  劉東北的家是一套一居的公寓。公寓實行酒店式管理,就是說,有人給你收拾屋子有地兒吃飯,非常適合工作忙碌收入不菲的年輕白領。
  娟子從衛生間出來時劉東北已在床上等了許久。"許久"也許隻是他的心理感受。沐浴後的娟子向他走來,發絲濕亮,麵孔光潔,青春勃發,令他情不自禁。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一把把她摟在了懷裏。
  "娟兒,知道嗎?"他在她的耳邊絮語,氣息咻咻,"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像我這樣自私的人都能決定結婚,可見我愛你的程度——可見你可愛的程度……"情話從女孩兒的耳朵直接灌進身體,那身體立刻就有了反應,綿若無骨皮膚泛紅津液如潮水一波接一波湧出。恰到好處的情話是女孩兒最有效的春藥。女孩兒身體上的反應反過來對劉東北又是一個有效刺激。宋建平就是在這個二人交替上升的關鍵時刻,打來了電話。
  娟子說: "不許接!"
  劉東北笑:"要是跟掙錢有關的事呢?"
  娟子不笑:"光有錢沒有了生活又有什麽意義?"
  當然最終劉東北還是接了電話。真有事,這個電話不接對方還會打手機來,劉東北公司裏有一條紀律,須二十四小時保持手機暢通。
  "東北,在家幹嗎呢?"一聽是宋建平,劉東北一把將懷裏的娟子更緊地摟了摟,對電話道:"在家裏——卿卿我我呢!"說著胳肢娟子一下,娟子猝不及防,忍不住笑出了聲。
  風鈴般的笑聲由電話傳進了宋建平的耳朵,宋建平忙道:"那就再說。"掛了電話,神情落寞。
  在一個麵向湖水的長長的茶廊裏,宋建平、劉東北在一張方形紅漆桌旁相對而坐。桌上放著一壺茶,兩碟瓜子。茶是毛尖,碧綠,清香。瓜子一黑一白,黑的是西瓜子,白的是南瓜子。
  劉東北次日就給宋建平回了電話,問宋建平有什麽事——這是宋建平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他,受寵若驚的同時,他直覺著宋建平有事——宋建平當時正在班上,不好說什麽,二人約好了見麵的時間和地點。
  見麵後,宋建平跟劉東北說了林小楓要離婚的事。
  "離離離!堅決離!解釋都不解釋。我就是有外遇了,怎麽著?噢,你擅離職守不敬崗愛業,還要求我忠貞不貳守身如玉,憑什麽呀?"
  宋建平失神地看前麵的湖水,不吭聲。
  劉東北恨鐵不成鋼,"哥,你怎麽這麽沒出息呢你!"
  "你不懂……"
  又是這話!劉東北耐下性子,循循善誘:"就算我不懂,但是,人家大主意已定,你一個人在這裏生扛,又有什麽意義?"
  宋建平又不吭聲了。
  "哥,你應該換個思路想這個問題。如果那個肖莉對你真有意思,你對她印象也不錯,就不能考慮一下有沒有這種可能性嗎?"
  宋建平一怔。
  "你這個人,你們這類人,我太了解了,屬比較想不開的那一類。"劉東北繼續侃侃而談,"你是不是擔心萬一你這方說出來後,對方沒這個意思,以後見麵就會比較尷尬?"宋建平沒理他,劉東北毫不在意地接著說,"就是說,你們之間不宜用語言表達。而根據我以往的經驗,當不宜用語言表達的時候,就用行動。"
  宋建平斜他一眼:"你就流氓吧你!"
  劉東北大笑:"是你想歪了吧哥!我所謂的行動是營造一種氛圍,一種特殊的氛圍。比如,約她出來,再比如,就約她到這兒。孤男寡女,碧水垂柳,喝喝茶,說說話。此情此境,你哪怕隻跟她說些無關緊要的閑話,隻要她智商正常,她都會想,那麽多人,為什麽單約我呀?那麽多地方,為什麽非到這兒來呀?……這個時候,如果她也有意呢,就會做出相應的反應;如果她無意呢,就會裝傻。她若裝傻你也裝,大家誰也不尷尬。"
  宋建平怔營地看著劉東北,不得不承認這小子頗有一些他不及之處。劉東北立刻感覺到了對方情緒上的變化,立刻把談話往深裏引,"不是說非讓你怎麽著了,非得弄出個什麽結果來,放鬆一點。哥,享受生活,享受過程,享受生命,不要辜負了造物主對人的厚愛……"
  湖水蕩漾,波光閃閃,一隻母鴨帶著五隻小鴨從他們麵前排著隊遊過……

  第五章
  夕陽西下,湖麵波光粼粼,流金溢彩。兄弟二人在茶廊裏聊了整整一個下午,茶葉就換了五次。喝得痛快,聊得透徹,直到都覺出肚子餓了,方才起身,向外走。盡管什麽實質性問題都沒有解決,但經過這一通的喝、聊,宋建平的心情比來前疏朗多了。在北京這麽久他怎麽就沒有發現這個可愛的去處?他怎麽就不知道原來生活還可以這樣的從容,愜意,優美?難道真如東北所說,他的生活觀價值觀、生活狀態有一些問題?二人一前一後,沿著鵝卵石鋪成的甬道走,身旁是颯颯作響的竹林。竹林散發出陣陣沁人脾肺的竹香。
  感覺到了宋建平的變化之後,劉東北話倒少了,態度也謙和了,時而,會若有所思地沉默一會兒。宋建平突然想起一個一直想問一直忘了問的問題。
  "東北,昨天你屋裏那女孩兒是誰?"
  "就是她。"
  "和好了?"
  劉東北笑了起來:"本人實在是,難以抵抗她的魅力。結果隻能投降——同意結婚。這個決定是深思熟慮的結果:結了婚,會失去自由;不結婚,會失去她。最後隻好,兩害相權取其輕。"
  宋建平慨歎,搖頭,但卻沒敢像從前那樣張嘴就訓。不知是感覺到了劉東北的深度,還是感覺到了自己的局限,也許,二者兼而有之。這時,聽劉東北又說:"真希望將來政府能做出這樣的規定,給婚姻規定年限。比方說,三年,一個婚姻隻許存在三年;三年過後,必須離。要是你說,我們倆確實恩愛,不想離,那麽,成,由政府派來調查小組,經過認真調查,證實這兩個人確實恩愛,可以續婚,好,再續三年。再好,再續,再好,再續,想白頭到老的也不是不可以嘛……"
  宋建平被逗得哈哈大笑,露著一口雪白的牙齒,像個天真爛漫的大孩子。劉東北看著他,心情複雜:這麽可愛的人,這麽好的醫生,怎麽就過不上與之相匹配的好生活?
  那天兩人一塊兒吃的晚飯,飯後又聊了一會兒,方才分手。劉東北到家時娟子在,正在電腦的QQ室裏和人聊著天兒,等他。聽到他回來的聲音,頭也不回,歡快叫道:"他要求跟我見麵!"
  劉東北邊脫外衣脫鞋邊問:"誰?"
  娟子邊說了聲"誰知道他是誰",邊飛快地打字,劈裏啪啦一打一大串。劉東北好奇地湊過來看,熒屏上娟子打出來的字是:如果你是男孩兒,請穿白襪子,如果你是男人,請穿灰襪子。
  劉東北問娟子:"為什麽?"
  娟子拿起手邊的一張報紙一撣,笑道:"這上麵說的。'新種好男人'的判定標準。"
  劉東北拿過報紙看,上麵還有諸多條款,比如:永遠不用牛仔褲配皮鞋,不用西褲配旅遊鞋;再如,不留女人式長發,指甲要幹淨;還有,要搶著付賬,要認為男人買單是天經地義,哪怕是假裝;最後一條,禮物不在多頻繁,在於出其不意,不在多貴重,在於裏麵的小字條。劉東北把最後一條高聲念了出來,並連聲誇讚這一條好,說得在理,以後他可以照此辦理。娟子嗷一聲叫著撲了上去,二人笑鬧一團。
  那個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一個最終改變了宋建平命運的電話。掛上電話後劉東北許久沉吟無語。
  "誰呀?"娟子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問。
  劉東北仍是那樣深沉地沉吟著:"……我一大學同學。畢了業不務正業,跑山西挖煤去了,沒想到還真讓他挖成了,現在光固定資產就上千萬。"
  "那跟你有什麽關係?"
  "他爸病了,山西的醫生讓他爸到北京的大醫院來看,他想請北京的醫生去山西給他爸看。他爸病得不輕,他不想讓他辛苦。"頓了頓,"我想把老宋介紹了去。跟他要出診費,要……十萬。"
  "出一次診十萬!太貴了吧。"
  "貴不貴都是相對而言。隻要他肯出,就說明它不貴。他不肯出咱再慢慢往下落唄……老宋太可憐了,空有一身本事,轉化不成財富,鬧得現在老婆都瞧不上他。像這種智商高情商低的人,得有人幫他一把。"
  接著就把電話打了回去,將宋建平隆重推出後,報上了價錢,十萬。同時等著對方討價還價,心裏頭做好了艱苦抗戰的準備,一萬一萬地往下落,底線三萬,這樣至少小侄子上學的讚助費差不多就算掙了出來。不想那傻帽兒根本不還價,一個子兒不還,感覺上就是二十萬三十萬,他也會全盤接受。弄得劉東北心裏頭那個難受,放下電話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小嘴巴。
  第二天,劉東北去公司轉了一圈,把該安排的事情安排了,就迫不及待地騎上摩托去了宋建平的醫院。事先打了電話,說有事,沒說什麽事。這種事還是麵談好些。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自己淺薄的一麵,作為施者,他很願意當麵看到受施者的反應。
  宋建平不在科裏,在看門診。劉東北到時已快下班了,診室裏還剩一個病人。那是一個麵色黃黑的中年男子,坐在診桌前跟宋建平喋喋不休地訴說,身體前傾,看宋建平時的眼神是軟弱的,充滿期待的,誠惶誠恐的。
  "……惡心,不願意吃飯。酒量也不大行了,以前一頓半斤八兩白酒沒事似的,現在喝點兒就醉……"
  宋建平邊聽邊在病曆紙上刷刷地寫。宋建平的字也漂亮,柳體。劉東北屏息靜氣地看著,生怕弄出動靜,有一絲驚擾。因受那病人情緒的感染,他對宋建平不由自主也產生了三分敬畏。
  宋建平寫完病曆,一抬頭,看到了站在門後診床前的劉東北,遂示意他在桌對麵椅子上坐,爾後給病人開單子,"做一個B超,驗一個血。"
  病人雙手捧著單子邊看邊走,沒走兩秒鍾又轉了回來,
  "大夫,不會有什麽事吧?"
  "現在說不好,等化驗結果出來再說。"
  病人走後,宋建平問劉東北有什麽事,這時劉東北卻對剛才的那個病人已產生了好奇和牽掛。看著病人消失的方向,答非所問:"他會是什麽病?"
  "得等化驗結果出來再說。"
  "你估計呢?"
  "肝癌。晚期。"
  劉東北嚇了一跳。看看宋建平,一張臉平靜如常,見怪不怪。那一瞬間,劉東北突然就明白了他那個挖煤的同學:他比他們都懂得醫生的價值,懂得醫生的價值就是懂得生命的價值。劉東北把挖煤同學的事跟宋建平說了,宋建平聽了之後半天無語。
  劉東北有些納悶:"哥,想什麽呢?"
  宋建平慢吞吞答道:"我在想,林小楓知道了這事,會怎麽想。"
  晚上,下班後,回到家,宋建平給林小楓打了電話。這是冷戰以來他第一次主動跟她聯係。本來他一直被動,被動地接受命運或說林小楓的種種安排。他被動是因為自忖沒有主動的資格。盡管對自己都不想承認,他的主動那十萬塊錢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錢是男人的膽。打電話時的心情頗矛盾,既想讓她高興,又不願看到她就為這個高興。於是想,上來先不說錢,先說點別的,比如當當怎麽樣,爸爸媽媽怎麽樣,她怎麽樣,然後,視情況,順便把那事說了。沒料到她不在,還沒有下班。電話是當當接的,當當正在看動畫片,耐著性子敷衍了爸爸幾句後,就把電話掛了,也不問爸爸有什麽事,令宋建平好不沮喪,十萬塊錢帶來的喜悅都打了折扣。
  宋建平又開始下麵條。麵條下好時發現鹽沒了,隻好敲對門的門。對門家妞妞過生日,請了五六個小朋友來,家裏頭一片尖叫笑鬧。肖莉在忙著下廚,為小壽星小客人們做菜,冰箱上貼著菜譜,列著八個大菜。八個菜一個還沒出來,廚房已是混亂一片。油都熱了才發現蔥還沒切,等切了蔥油已冒起了濃煙,油煙機還沒有打開。宋建平的到來使肖莉喜出望外,不容分說請他幫忙,事情多得數都數不過來,擇菜,洗菜,剝蒜,勾芡,泡海米,打雞蛋……宋建平拒絕了她的分派,徑去拿她手中的鍋鏟,她一下子笑了起來。二人相較,他是當然的大廚,她才應是小工。她不僅交出了鍋鏟,還把圍裙也解下來替他係在了腰上。二人一個掂勺一個配菜,混亂立刻變得井然。
  二人邊幹邊聊,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山西,聊到了十萬塊錢。肖莉一聽也是一振,接著主張馬上跟林小楓說。宋建平不提自己想說而沒有說成的事,隻道他們的問題不是個錢的問題,錢隻是一個誘因,一個表麵現象,根本的問題是,他這個人使她失望,他不是她心目中的那個人。她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他不完美。潛意識是,想再從肖莉那裏聽到一點順理成章的讚許和鼓勵。不料肖莉的精神仍集中在那十萬塊錢上,"先別下結論。跟林小楓說了再說。十萬塊錢不是個小數。"
  宋建平在心裏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八個菜不知不覺就出來了,且質量超出了預期。肖莉長長出了口氣,這才想起了一件事:宋建平來有什麽事。得知了他的來意,即力邀他與孩子們一起,共進妞妞的生日晚餐。宋建平拒絕了。他一個大男人,戳在一堆兒童婦女裏,他不自在,別人也不自在。遂拎著肖莉給他的一袋鹽——肖莉非要給他一袋,而不是他要的"一點"——回了自己家。
  他們家正衝門的地方是一麵穿衣鏡,林小楓安的,由於天天進出門天天看到它,早都忘記了它的存在。今天它卻使宋建平愣了一愣:那裏麵出現的男人有些陌生,腰裏係著一個鉤花邊的碎紅花圍裙,怪模怪樣的,待反應過來後不禁啞然失笑。盡管依然是空著肚子,心情卻比離家前愉快多了,伸手將那個圍裙解下——不能馬上送回,怕再遭邀請——搭在穿衣鏡上,爾後去了廚房。
  離家前下的那鍋麵條已坨成了一坨,正在考慮是倒掉重下還是熱熱將就一下的時候,門開了,林小楓回來了,肩上背著她那個上班用的棕色皮包,顯然是下班後直接來了這裏。
  林小楓看到穿衣鏡時也是一愣:搭在穿衣鏡上的那個圍裙女性味十足。她表情淡漠的臉上閃過了一絲驚愕。宋建平聞聲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正好看到了這個瞬間,剛要開口說什麽,林小楓已風一般徑直去了大屋,宋建平緊跟著去了,去時林小楓已在挨個拉寫字台的抽屜。
  "你找什麽?"宋建平問。沒得到回答。他很想解釋一下那個圍裙的事,不知如何開頭。她若是問的話,就好辦多了;她不問,他怎麽說都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
  她背對著他在抽屜裏翻找,宋建平這才發現,原來脊背也是可以有表情的:生硬,冷淡,冷峻。宋建平咳了一聲:"我最近可能要出趟差。"對方聾了啞了一般。他隻好鼓足勇氣繼續獨白,希望下麵的話會使對方有一點變化,"去山西。出診。出診費十萬。"
  "十萬"出了口,那脊背依然如故。
  宋建平生氣了,"跟你說話哪,聽到了沒有?"
  這時林小楓已找到了要找的東西,當當的疫苗接種本,拿著向外走,看也不看宋建平一眼。棕色皮包也始終背在肩上,找東西時都沒有放下來過,清清楚楚表明著她的來意,她來隻是為拿東西。
  宋建平看著她來,看著她走,無所作為,無可奈何,全沒料到接下來還會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在林小楓拉開門的時候,肖莉正好到他們家門口。兩手端著仨盤子,盤子裏他
們一塊兒做的那八個菜挨樣碼了一些。碼菜時顯然是用了心的,紅綠黃白相間。這還不算,更要命的是肖莉的穿著,出奇的漂亮,還化著淡妝。肖莉顯然不知道林小楓在,一下子愣住。這一"愣",更是如同畫龍點睛的那個"睛"了。
  林小楓先開的口:"肖莉,你今天真漂亮!"
  "人,還是衣服?"這工夫肖莉也鎮定了下來,開著玩笑,態度大方。
  "人和衣服。"林小楓回答,笑微微的,同時把身子向一旁一側,請肖莉進來的意思。
  肖莉就順勢向裏頭走。"我們妞妞今天過生日,"她邊走邊說,"一定讓我也穿上漂亮衣服。小女孩兒毛病就是多,還非讓我給你們送來一些菜,一塊兒慶賀她的生日。"說著進了屋,把盤子放在桌子上。
  肖莉走了,門關上了,宋家複歸平靜。靜靜的,林小楓開口了:"我說這圍裙看著怎麽眼熟……你說的那個單身女同事,也是她吧?"
  宋建平沒馬上回答。都是,又都不是。不是林小楓以為的那個"是"。正在他想怎麽回答的時候,林小楓已經走了。她沒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她的詢問根本就是一種肯定式。
  林小楓剛走,肖莉又到。感覺上,她一直就躲在自家門裏麵,傾聽著對門的動靜。一進門就連聲道歉:"對不起老宋,對不起,因為我的疏忽造成了你們夫妻的不和……"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一個因果關係。"宋建平擺擺手,"還是因為我們倆的不和造成了——"止住,發現有點說不下去。
  肖莉笑了:"造成了我的疏忽?"
  宋建平也笑了。沉重的氣氛輕鬆一些了。趁這工夫,肖莉建議宋建平近期找個時間跟林小楓好好談談,有機會她也找林小楓談,等誤會消除後再說山西,說十萬塊錢。感情的事情沒有解決好就談錢,對方不會接受,起碼麵子上就說不過去,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宋建平承認肖莉說的是,佩服的同時,也感激。
  但還沒等宋建平和林小楓談,事情發生了急轉直下的變化。
  山西那邊經過調查,得知宋建平是副教授級,便不同意他去會診,他們要教授。不管劉東北如何舉薦,保證宋建平的實際水平絕對在教授之上,人家隻尊重和相信那些可見、公認的標準。逼急了,就跟劉東北說,如果宋建平實在困難,他可以讚助一萬兩萬。劉東北後悔死了,後悔不該這麽早就跟老宋說。該等完全落實下來再說。娟子倒覺著一萬兩萬也行,也比沒有強。讓劉東北跟他們說別光說嘴,把錢拿來。劉東北對娟子道:"找'啐'啊!老宋要是能拿這錢,至於到今天這地步嘛!"
  噩耗來時宋建平剛剛接了林小楓的一個電話。林小楓明天下午沒課,決定請假去把他們倆的事兒辦了,打電話是為通知宋建平提前請假。那邊電話剛掛這邊劉東北電話打來,哼哼嘰嘰吞吞吐吐,沒等說完宋建平全明白了,高聲答應著"知道了"把電話掛了。掛上電話心裏頭一陣鈍痛。不是為山西為十萬塊錢,是為了那背後的一切一切。一瞬間他覺著自己的人生非常失敗,事業、家庭、愛情。也許,這一切根本就是一回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下午,宋建平在家等林小楓。
  離婚所需文件都在家裏,結婚證、戶口本、身份證,電話裏說好她先來家,取了東西後兩人再一起去街道辦事處。從一點等到四點三刻林小楓才到,進門後氣都沒有喘勻就開始解釋:剛出辦公室碰上了年級主任,被抓去替二班老師代了堂課。二班老師有痛經的毛病,痛起來大汗淋漓腰都直不起來沒法上課。宋建平隨口說了句那你也該打個電話來啊。她馬上就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說正要打電話時上課鈴響了就沒有打,實在是,對不起!一連串的"對不起"說得很密很溜,仿佛賢良的日本婦女。令宋建平頓時感到了深深的憂傷:林小楓的客氣是因為了即將到來的別離。
  結婚證、戶口本、各自的身份證都齊了,該走了。兩人站在大屋中間,不約而同作四處的環顧——這個家有點小,有點淩亂,擺設也有點陳舊,但卻是他們一手建起來的,每一樣東西,都有著一段共同的記憶。林小楓不敢再看,扭頭向外走,"走吧。"
  宋建平沒動,他突然想起件事來,"不用到單位開個信啊什麽的?"
  "不用了吧。新婚姻法有規定,離婚以後不用單位管。"
  "噢。"
  "走吧。"
  "我覺著咱們還是有一點輕率了。"
  "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咱們內部總得先拿出個基本方案來,萬一有什麽不一致的,總不能跑到人家那裏去爭,去吵。"
  "好吧。"林小楓坐下來,"談談你的條件。"
  "從來沒有離過婚,沒經驗。"宋建平也坐下,學著某部電視劇裏的一句台詞,"離婚的第一步是什麽?"
  "聽說是把該分割的先分割一下。"
  "那就分割!"
  林小楓心一下子涼了,"——房子歸你。"
  宋建平閉眼一點頭,"同意。"猛地又睜開眼睛,"不同意。不,不是不同意……"
  "到底是'是'還是'不'?"
  "房子本來就是我的,我們單位的。"
  "當當歸我。"
  "不同意。"
  "說說理由。"
  "你一個人能帶好他嗎?咱們現在是兩個人你都……"
  "兩個和尚沒水吃。"
  "小楓,我並不是非要跟你爭這個孩子,"宋建平態度極其誠懇,"就像那誰說的,孩子那還不跟莊稼似的,哪兒水土肥沃,哪兒向陽利於生長就種哪兒。我主要考慮的還是你。一個女人,三十多了,要工作要帶孩子,還要考慮再建立家庭吧?……難。"
  林小楓被宋建平態度中的誠懇周到打動了,想哭,她極力掩飾,"謝謝,我你不用擔心,我會安排好一切。讓人擔心的是你。平心而論,你的條件不錯,有地位有房子有前途,又正處於'男人一枝花'的年齡,一旦你獲得人身自由的消息傳出去,肯定會有很多人毛遂自薦找上門來。"
  "這可以想像得出。"
  "凡是衝著房子地位來的,一概不能要。"
  "不要。我會嚴格掌握標準擇優錄取。"
  "要慎之又慎。你的身份不允許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離婚,會給你造成不好的影響。"
  "這你放心。"
  秋日的陽光西斜著由窗子傾瀉進來,一塊塊印在地板上,其中一塊正在林小楓腳下。她盯著那塊陽光,極力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那眼睛裏已蓄滿了淚水。就這樣看著那塊陽光,她說了:"建平,還記得嗎,咱們結婚的時候也是秋天。咱倆騎著車子去香山看紅葉,回來時我的車帶給紮了,你就帶著我,一手掌把一手推著我的車子,一走就是十多裏路……"
  "那時候年輕啊!"宋建平臉上也露出了神往,"更主要的是你坐在身後。沒聽說嗎,一個漂亮女孩兒就是男人的一部永動馬達!"
  這時,林小楓突然地就問了,問了那個她一直回避一直不想問的問題:"你覺著她漂亮,是嗎?"
  宋建平馬上就反應了過來。事實上他在等著的,就是她問"她"。
  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態度誠懇,一五一十,實事求是,爾後說道:"非常感謝那天你沒有當麵跟肖莉說什麽,感謝你的大度和體諒。"
  "哪裏!"林小楓慚愧一笑,"說實在的,本來我想去她們家找她算賬的,都到她家門口了,都要敲門了,最終沒去,是因為我覺著丟人,我自己丟人……"
  "你是個誠實的人,小楓。"
  "你也是。"
  "是啊,要不是有著這麽多共同之處,我們也不會走到一起……"
  談話一下子觸到了敏感區,兩人都住了口。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憂傷,不遠處鄰家飄來了音樂,二胡曲。在如泣如訴的音樂聲中,宋建平開口了:"好好對他——你的丈夫,不是指我啊,指我的接班人。小楓,知道男人最忌諱的是什麽嗎?忌諱被老婆瞧不起——"
  "我沒有!我隻不過是恨鐵不成鋼,是激將法。"
  "不管是什麽都不成。有些話是不可以隨便說的,即使是在夫妻之間——尤其是在夫妻之間!那是很傷人心的。"
  "謝謝你的提醒。建平,你也要好好對她,你的妻子,我指的也是我的接班人。知道女人最忌諱的是什麽嗎?……"
  這時,門外傳來對門母女倆到家的聲音,妞妞的童聲格外響亮:"媽媽,我們今天開運動會了……"
  林小楓一下子站起身來:"壞了——當當!"
  平時都是林小楓去實驗一小接當當,她有事才會告訴父母去替她去接。因不願讓父母擔心,更是因為不願聽他們嘮叨,她沒把今天的事兒告訴他們,也就忘了告訴他們接當當的事兒。
  "走走快走!我們打車去!"宋建平嚷。夫妻倆匆匆出門。
  學校裏老師孩子都散淨了。本來,沒人接的一二年級小學生,老師是不許走的。經常會有來晚了的家長,塞車,下班晚了,都有可能。這種情況下,老師通常會陪著等會兒,若是再晚,剩下的孩子會被安排在傳達室大爺屋裏等,由傳達室大爺統一看管。再晚也晚不了多久,都是獨生子女掌上明珠,再忙再有事家裏再沒人,就是托鄰居親戚朋友,也會趕來把孩子接了。但是這天卻例了外,天都黑了,這個叫宋林當的一年級小學生也沒人來接,傳達室大爺囑咐他在屋裏好好寫作業,就去洗菜準備做飯。大爺屋裏沒有水,水管在院裏,就這個工夫,孩子沒了。
  林小楓一下子急了,"怎麽辦,建平,怎麽辦?"
  "別急別急,當當不會有事,這孩子有數。"
  "再有數他也才六歲!"
  "給你們家打個電話,看當當是不是自己回去了。"
  "千萬別直著問!我媽不擔事!"
  宋建平打了電話,嶽母接的,宋建平跟她說找小楓,順便也就問了當當。嶽母說小楓不在當當也不在,早晨走時聽當當說要吃麥當勞,估計娘倆可能吃麥當勞去了。這時林小楓已聽出當當不在家裏,已開始流淚,等宋建平一掛上媽媽的電話,立刻痛哭出聲:"當當要有什麽事,我也不活了!"
  出租車兩邊的車窗大敞,宋建平、林小楓一人看一邊。車內收音機裏一女聲說:"河麵上發現了一具男孩兒的屍體,六歲左右。白上衣,藍褲子……"
  林小楓一把抓住了宋建平的胳膊,"建平!發現一男孩兒的屍體!"
  "當當早晨穿的什麽衣服?"
  林小楓一時竟然記憶力喪失,想了好久,想不起來,隻道:"不會是當當,絕對不會,當當沒有白上衣……"
  "我怎麽記得他好像有一件……"
  "他沒有!!"林小楓嘶聲喊叫,"我清楚還是你清楚?!"
  出租車師傅好心問道:"你們去派出所報案了沒有?"
  …………
  天黑透了,宋建平夫婦從派出所出來,神情茫然,不知現在該向哪裏,做些什麽。"給家裏打個電話吧,總讓老人這麽等也不行。"
  林小楓撥了電話:"媽——"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再也說不下去。
  "小楓!小楓?你上哪去了!"林母聲音由話筒裏傳出,"也不接孩櫻∪玫鋇弊約號芰嘶乩矗?甙蘇鏡兀?餉叢兜穆罰?愕故欽娣判陌。 ??
  宋氏夫婦喜極而泣,猛地,緊緊抱在了一起。共同的巨大傷痛和喜悅將他們連到了一起。
  "我也有問題,操之過急。其實你說得對,我們的生活還是不錯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還是你說得對,不能總往下看,總跟差的比。作為一個男人,有責任給老婆孩子安全感,用你的話說,讓這個家具有一定的抗風險能力……"
  "不不不!我這話說得太極端太片麵,咱們家要沒抗風險能力,那人家一月收入兩三千一兩千的怎麽過?就說我們一同事吧,愛人下崗了,家裏就他一個掙,孩子也是剛上小學,過得也不錯嘛……"
  晚上,兒子睡了以後,夫妻倆躺在大床上,爭著搶著做自我批評,如同冷冬之後必有暖冬,大災之後必是豐年,兩人都表現出了空前的高姿態。
  宋建平說:"這一陣子我想了很多,對下步生活做了安排。首先,把正高評上——"
  林小楓打斷宋建平:"其實按你的水平——"
  宋建平打斷林小楓:"那也得重視包裝!這次山西事件給了我很大觸動。你光自命清高不行,整個跟社會脫節嘛。"
  "建平……"林小楓感動得要哭。宋建平擺手讓她不要打斷他,"正高評上後,再加上我的實力,我想,我們以後的狀況會比現在有所改善。"停了停,不無遺憾地說道,"不過,一次十萬的機會怕是不會再有了。"
  林小楓不同意這觀點,"機會隻能越來越多!隨著國家經濟越來越好,醫生這個職業的收入肯定會越來越高,像發達國家那樣。說到底,還是那句話,對醫生的尊重就是對病人對生命的尊重。" 宋建平感激地摟了摟妻子的肩。
  林小楓又想起來件事,"這次評正高你不會有問題吧?"
  "放心,百分之百!"
  林小楓把臉埋進了宋建平的懷裏……
  沒想到,這件"百分之百"的事,百分之百地落了空。
  醫院這次隻有一個晉升正高的名額,不光宋建平,所有人都認為這名額非宋建平莫屬,最終,卻屬於了肖莉。
  從肖莉上台述職,宋建平就發現她這次參評根本不是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樣,是為了"熱身";而是全力以赴,誌在必得。"熱身"一說是戰術,麻痹戰術,麻痹對手。誰是對手就麻痹誰。她從一開始就比所有人都清醒,都周到。
  肖莉述職:"……五年來,本人不等不靠不爭不要,努力以做好本職工作的實際行動,以出色的工作成績,來證明自己。尤其是在家庭發生了重大變故以後,"念到這兒,她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停了停才繼續念,努力克製著聲音中的哽咽。那努力的克製比痛哭失聲更令人感動、同情。
  "我一個人帶著女兒,要工作要學習還要承擔起一個家庭的全部,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在完成工作之餘,還在《核心源雜誌》上發表了論文三篇,其中《中國外科》兩篇,《中華胸外科》一篇,其中一篇獲中華醫學會優秀論文獎……"
  在肖莉哽咽時,會場上起了輕微的騷動。評委們顯然被打動了,參評的人們則擔心著評委的被打動,氣氛凝重的會場上湧動著一股緊張亢奮的暗流。
  看著形容單薄孱弱的肖莉,宋建平感到了陣陣寒氣。
  述職完畢,答辯完畢,評委們開始投票,投票結果,竟被肖莉言中:在最後的時刻,肖莉和宋建平打成了平手。兩人得票最多,各為五票。於是再投,仍是各為五票;再投,還是。
  下班時間已過許久,被評的人們精神緊張神經麻木渾然不覺,評委們卻早就感到了冗長乏味。年年做評委,年年這一套,也知道這件事之於別人的重要。正是由於知道,他們才會表現出如此空前的耐心;否則,怎麽可能讓這麽多超重量級的專家們聚集一起一聚幾天?個個都是身兼數職,個個都忙得不可開交,個個都是病人們求之不得的人物。第三次為了宋建平和肖莉的高下之爭唱票時,評委們開始更頻繁、動作幅度更大地看表,手機也是此起彼伏,接手機時的內容也比較一致,都是"會還沒完要不你們先吃吧"之類。聲音也很大,傳遞著同看表的動作一樣的心情。
  也不怪評委們不敬業,已是快晚上七點了。肖莉說得對,評委也是人,有著人的所有需要所有弱點。因而當評委會主任宣布再投、並說出所有評委的心聲——希望是最後一次時,不知誰喊了一嗓子:"女士優先算了!"
  宋建平霍然循聲看去,沒找到說這話的人。
  再投的結果,宋建平五票,肖莉多了一票,六票。共十一名評委。肖莉勝出。
  林小楓義憤填膺,"她痛哭流涕當眾作秀,你幹嗎不暈倒過去一頭栽那兒?作秀誰不會做!說什麽女士優先,這跟男女有什麽關係?不就是想早點回家吃飯嗎?早回家吃飯比一個人
的命運都重要?……這不是草菅人命嘛這!"又道,"建平,這事不能就這麽認了,得找院裏!"
  宋建平躬腰坐在床上,十指交叉放在腿上,兩眼看著腳前的一個點,不吭聲。從跟林小楓說完了這事,他就一直這個姿勢坐著,一直不吭聲。林小楓急了,"說話呀建平!"
  宋建平抬起頭來,"小楓,我不幹了。我走。"
  "走?什麽意思?"
  "離開這個醫院。"
  林小楓意外地睜大了眼睛。宋建平神情平靜,那是一種大主意已定後的平靜。
  宋建平下班回來,西裝領帶,腰背筆直,步子充滿了彈性。身後有人在叫"老宋",他立刻加快了步伐。他聽出了是誰。他不想跟她說話。
  她卻趕了上來。她不會看不到他有意躲她的用心,她就是這麽頑強。她趕上來,在他對麵站住,使得他不得不站住。 她含笑看他,上下打量著他,帶著真誠的關切。他的心不由一陣刺痛——他喜歡過她,對她曾有過好感——於是不看她,把臉扭到一邊,看路邊的冬青樹。
  "你很適合穿西裝。"
  他聽到她說。他沒說話。
  "你去的那個愛德華醫院,好嗎?"
  她問。他還是不說話。
  "老宋,那件事我想跟你談談,你什麽時候有空?"
  這次他不能不說話,於是裝傻,"哪件事?"
  "評高級職稱的事。"
  "噢,那事啊。那事兒給我的感覺已經很遙遠了。"
  "不可能的老宋,這才事隔沒多久……"
  "什麽都是可能的,肖女士,因為人的感覺不僅跟時間有關,跟空間也有關。我現在已然不在你們那個圈裏了。不是圈中人,不問圈中事。懂了?"說罷抬腿就走,肖莉一移身子擋住了他的去路,兩眼直視著他,清澈的目光裏有懇求,還有難過。
  心裏又是一陣痛。最終他屈服了。時間定在了明天。明天是周末。地點是宋建平定的,那個茶廊。去那裏是因為那裏無遮無擋,人來人往,光明正大。
  二人隔著一張方桌而坐,側身相對,麵向湖水。湖水對麵是層層疊疊的綠,綠的遠方,是湛藍湛藍的天。
  宋建平一直沒怎麽說話,主要是肖莉在說。既然是她約的他,那麽,說話的責任自然應該由她擔起。
  "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我承認,我的確沒有把這次晉升正高作為一次熱身,的確是全力以赴誌在必奪……"
  這時一直沒開口的宋建平開口了,"你之所以要那樣說不過是為了麻痹敵人,使他們喪失警惕,讓他們自以為勝券在握,甚至還可笑地,自以為是地,伸出一雙熱情的手去扶困濟貧!"
  肖莉難過極了,"老宋,別說那麽難聽……"
  宋建平輕淡一笑:"做都做了,還怕說?"
  肖莉沉默了。湖光瀲灩,微風輕拂。許久,肖莉方又開口,眼看著前方,仿佛自語,"老宋,你知道的,我現在是單親家庭,換句話說,我的女兒隻有我,我既是她的母親又是她的父親。我常愛以我小時候的感受去體會她的心情。小時候的我,希望從母親那裏得到的是關心和溫暖,希望從父親那裏得到的是榮譽和驕傲。我曾願我父親的職務一升再升,對於年幼的我來說,那時父親的職務就是我用來衡量父輩事業成就的唯一標誌。我想,我的女兒一定也是這樣地希望著我,注視著我,盡管她沒有說。我小的時候,也從來不說。孩子不說,不等於不想。而我們大人最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忽視、輕視孩子——忽視、輕視他們的一些內心感受……"單身母親的肺腑之言,沒有這樣的感受絕對說不出來。
  "那也不能為了這個就不擇手段,不惜利用別人,踩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吧——你有孩子,別人也有!"
  宋建平說,帶著點責怪,心裏頭已經原諒了她。"責怪"其實是為了給對方提供一個為自己辯解的機會。她卻出人意料地沒為自己辯解。
  "你恨我也是應該的,因為無論按什麽,按水平成績,按資曆地位,你都在我之上,不止一檔。所以,我不得不下很大的工夫,很大的額外工夫,去戰勝你,以能贏得那唯一的一個名額……"
  宋建平於不知不覺中扭過了臉去,她仍看著前方,一張側臉輪廓極其清晰秀麗。看著前方,她繼續說:"如果我不這樣做,我估計我這次撐破天也就能得個一票兩票。老宋,我事先找過所有的評委,跟他們一個一個地談過,一個一個做工作;有的,還談過不止一次!你聽了是不是更瞧不起我了?你是個清高的人,你清高是因為你自信,你自信是因為你有自信的資本,有真才實學,所以你能為了自尊犧牲實際利益,而我不能。老宋,如果你也肯下我所下過的工夫,哪怕一半,三分之一,我都沒戲。"
  宋建平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不是為了她做出的那些事,而是為了她說出她做出的那些事。
  這時,肖莉扭過臉來,對他嫣然一笑。她笑的時候格外美麗。"老宋,知道嗎?這個世界其實就是以這種方式構築著某種平衡,讓所有人都能生存,都有活路。"

  第六章
  宋建平能夠原諒肖莉,大概有這麽三方麵的原因:一、他是個厚道人;二、肖莉對他的傷害最終沒能構成傷害;三、肖莉的坦誠和美麗。最後一點的後一點並不意味著宋建平對肖莉有想法,規律而已。美麗是女人在男人那裏的通行證。所有男人。正派的和不正派的。
  宋建平現在在娟子所在的那家外資醫院工作。這裏頭娟子的作用隻是引薦,最終憑的還是實力:名牌醫科大學研究生畢業,在美國進修過兩年,說一口漂亮純正的英語。薪酬是年薪三萬美金,稅後。較之從前,這變化可謂翻天覆地。人文環境單純,很適合宋建平的個性。唯一的不如意,是醫院規模較小,比原先醫院小得多。對醫生、尤其是外科醫生來說,醫院的規模非常重要。但是,誰也不能要求十全十美。因此,對這次人生的重大選擇,宋建平可說是基本滿意。
  他沒有將這滿意告訴肖莉,不是不想炫耀,但更想保持他在她麵前的受害者形象,否則,她怎麽可能會如此謙卑?請他喝茶,同他聊天,向他敞開她的心扉。輕拂的微風,碧綠的香茶,如畫的山水,身邊再有著這樣一位美麗聰明的女人作陪,無疑是人生一大快事。是從劉東北那次開始,宋建平才開始懂得了什麽叫做生活。生活的內容不拘是工作老婆孩子油鹽醬醋。
  談話期間肖莉的女兒妞妞打來了一個電話。電話中她對女兒時而微笑,時而輕斥,大部分時間是嘮嘮叨叨地叮囑一些家常事情:什麽門要關好了呀,要多喝水呀,要認真寫作業呀……令一旁的宋建平感慨,感動。她說的都是實話,她和她的女兒,她們的這個家,都在她單薄的肩上擔著呢。肖莉收起電話後立刻敏感地覺察到了宋建平情緒上的變化,神情隨之一下子輕鬆了。她忙給宋建平續茶,把盛瓜子的盤子向宋建平麵前推,並適時選擇了新的輕鬆話題。
  "老宋,你在新單位裏是不是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
  語調裏不自覺帶出的由感激而生出的討好、奉迎,越發使宋建平過意不去,覺著自己實在是有一點得便宜賣乖,於是誠懇說道:"如魚得水談不上,比較適合我而已。外企的人事關係相對要簡單,我這人就簡單。"
  "是,簡單。"肖莉點了點頭,兩眼凝視著宋建平補充,"單純,善良,可愛……"
  刹那間,宋建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粗魯地打斷了她:"打住,肖莉,打住!不要再挑逗我,不要再給我錯覺,不要再讓我瞧不起你——咱們剛才談得挺好,因為了你的真誠!"
  肖莉立刻不作聲了。宋建平也不再作聲。
  下班了,宋建平走在醫院的林陰道上,娟子從後麵趕了上來,興高采烈的。院長傑瑞今天又一次誇她,為她引薦了宋建平。宋建平現在儼然成了愛德華醫院的專家,是唯一一個進醫院沒多久就被允許單獨上台的中國籍醫生。
  事情始出於宋建平來後不久參加的一次手術。 患者是歐洲某國外交官,急腹症入院。來時已出現早期休克症狀,之前有暴飲暴食史,曾被懷疑為急性胰腺炎。奇怪的是血清澱粉酶不高,才200單位,於是決定為他行剖腹探查術。主刀是一位美國醫生,宋建平是他的助手。由於患者身份重要,院長傑瑞親臨現場。病人麻醉了,手術巾鋪好了,手術即將開始了,這時,宋建平突然發現病人臍部皮膚呈青紫色,仿佛外力造成的淤血。這種情況他在臨床上見過,僅止一次,印象深刻,病人術後立即死亡。事後,他查了書。此刻,書上的相關解釋一字字在他腦子裏飛快掠過:那青紫極有可能是急性胰腺炎特別嚴重時,皮下脂肪被外溢胰液分解,使毛細血管出血所致——他攔住了美國醫生執刀的手。
  "他有可能是急性胰腺炎……"
  "血清澱粉酶才200單位。"
  "除了血清澱粉酶偏低,他所有的症狀,暴飲暴食史,都像是急性胰腺炎……"
  "血清澱粉酶高低才是胰腺炎的重要依據。"
  "胰腺遭到嚴重破壞時血清澱粉酶有時反而會降低。"
  "如果不是胰腺炎呢?不做手術他會有生命危險!"
  "如果是呢?做了手術他更會有生命危險!"
  對方從口罩上方緊緊盯著宋建平的眼睛,仿佛要探測他有幾多勇氣。 宋建平毫不回避,迎視對方。 終於沒有手術。
  事後證明了宋建平的正確,那位外交官果然是急性胰腺炎,而且是其中較重的一種,出血性胰腺炎。出院時體重比入院時減了二十公斤,由胖子變成了瘦子,走時高高興興與醫生們告別,開玩笑說從此後他再也不必為減肥苦惱,全然不知他是如何在生死線上走了一遭,沒有人告訴他手術室裏曾發生過的激烈爭執。美國醫生不會告訴他。宋建平更是隻字不提。這件事使宋建平備受稱讚,不僅醫術,還有醫德。
  外交官出院後到處給他們做義務宣傳,使醫院在外資醫院裏聲望陡增。好多人慕名而來,院長傑瑞現在正準備進設備擴大醫院規模。
  "知道嗎,"娟子走在宋建平身邊,側臉仰視著他,"今天傑瑞說我是伯樂。"
  "說謊說露餡兒了娟子,美國佬哪裏知道什麽伯樂不伯樂。"
  "我說的是他的話的意思!英譯漢!"
  二人說笑著到了醫院大門口,劉東北已等在外麵,摩托車不在,手裏拎一隻皮箱。原來二人馬上要去機場,乘當日最後一個航班去上海。美國音樂劇《悲慘世界》正在上海演出,他們托朋友買了次日也就是周六晚上的票,完了周日回來,周一正好上班,什麽都不耽誤。
  宋建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為了看個音樂劇,你們就去——上海?"
  "美國百老匯的!英文原版!中國首演!"娟子強調指出。
  宋建平隻是搖著頭感慨。一路上就這麽感慨著,一直感慨到家。到家後見到林小楓,又跟林小楓感慨:"你知道他們去上海幹嗎?……看音樂劇。我都沒好意思問這麽一趟下來得多少錢,估計兩個人連吃帶住加機票戲票,沒有幾千塊別想拿下來。"
  "附庸風雅!錢多了燒的!"林小楓當當當地切菜,頭都不抬,細細的蘿卜絲排著隊從她的刀下出來。
  "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經濟基礎到這了。想幹嗎,想上哪兒,哪怕就是為了附庸一下風雅,人家有這個能力,可以做到抬腿打個飛'的'就走。"
  "羨慕了?"林小楓問,同時抬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瞬間,他看到了那額上的抬頭紋。以前那額頭光潔晶瑩。她似乎是在突然間老了起來。
  自宋建平辭職去了愛德華醫院,林小楓便承擔起了全部家務。其一,愛德華醫院離他們家很遠,宋建平早出晚歸沒有時間;其二,不得不承認的是,宋建平成十倍增長的收入改變了他在家中的地位。他現在是支柱,核心,是值得全力保障的重點。
  除了工作、家務、孩子,近期林小楓一直在為晉升正高職稱準備英語考試,每天沒有一分鍾空閑,睡覺時間都要擠出一部分來,從前總要去美容院或在家裏做一下的美容,更是一概免去。操勞辛苦,睡眠不足,不注意保養,再加上正處於三十六七往四十上走的這個關鍵年齡段,她的驟然蒼老實屬必然。
  林小楓的英語考試沒過,59分,差1分。曾經,英語是林小楓的強項,她有語言天賦,沒考過是因為考試那天她突然發起了高燒。發燒的直接原因是頭天接當當放學時淋了點雨,間接原因是一直過度操勞免疫力下降所致。夜裏,當發覺自己發燒時她一下子吞了四片強力維C、一片百服寧,企望早晨能夠恢複正常。她現在病不得,病不起。宋建平出差外地,就是不出差,她也不想牽扯他的精力。早晨起來時燒似乎是退了些,但是全身疼痛不減,更沉重的是心情:當當要上學,她要考試。若是先送當當走她就得遲到,若是她先去考場當當怎麽辦?頭天晚上打算的是今天早一點走早一點送當當去學校,夜裏一發燒把一切計劃都給打亂了……
  幸虧肖莉。
  那天一出家門,就遇上了也帶著妞妞出門的肖莉,肖莉馬上熱情邀請他們同走。之前,肖莉跟宋建平建議過,既然她有車,兩個孩子在一個學校,兩家住對門,以後當當就跟著她走得了,卻遭到了林小楓的堅決反對,她才不會為省事方便就放棄原則。她下過決心,永遠不再跟那個陰險虛偽的女人打交道,自當不認識。迎麵遇上就直直地過去,看不見。肖莉幾次試圖與她的目光對接,都被她閃開。為此,宋建平做過她的工作——用不用她幫忙另說,對門住著,這樣很尷尬的——被她給頂了回去,還譏諷他是好了傷疤忘了痛。
  那次她接受了肖莉的邀請。人再要強,也抵不過現實情況的嚴峻。肖莉先把她送去了考場,走前還告訴她下午也不要去學校了,她會接當當回來。
  考試怎麽考下來的林小楓全無印象,隻是覺著頭痛頭昏,犯困,一心一意想躺下,想把沉重的身體放平,想睡覺。走出考場後打了個車直接回家,連假都忘了跟單位請。到家後上床就睡,一覺睡到傍晚,睜開眼時,足有好幾秒鍾,腦子全然空白,想不起是在哪裏是怎麽回事,隻覺著全身無比鬆快,感冒似完全好了。待到能思考時,方才發現,她之所以能夠睡得如此踏實酣暢,大概因為有了肖莉的那句承諾:下午她接當當。當當此刻不用說,在肖莉家裏;不用說,晚飯也在人家家裏吃的。
  沒有孩子的家裏靜靜的。肚子覺得餓了,從早晨到現在她一口東西沒吃。她去廚房下麵,熱熱地吃了後,又把碗洗了,才去敲對門的門。
  肖莉開門一看林小楓,二話沒說扭頭就叫"當當",當當馬上歡叫著從屋裏跑了過來。有孩子在場,可免去許多大人們之間的尷尬,肖莉大約就是這樣想的吧。她的良苦用心令林小楓心頭一熱,同時想起了宋建平做她思想工作時的話:肖莉一個人帶著個孩子還要工作,很不容易的。
  林小楓帶當當離開肖家,到門口了,又站住,回頭道:"以前沒有體會,你一個人帶著孩子有多難。以後有事兒,說一聲。"
  英語沒有考過林小楓難過了好一陣,是夜,半夜未眠。當年,也是目標遠大激情滿懷,也是學業出色才華橫溢。曾經,是全校最年輕的副教授級教師,而今,竟連普通的英語考試都沒能考過。明年再考?再考隻能更糟。英語不像別的,時間越長越生。當然,反過來說,時間長複習時間同時也長;可是,現在,就她家的具體情況來看,她不可能再有這個時間了。是在近淩晨時一下子想通的:也罷,要是一家隻能保一個,那就保他。接著她就睡著了,睡得深沉純淨,夢都沒做。
  這件事她沒告訴宋建平。
  宋建平出差回來從老嶽母那裏聽說了這事,他必須得跟妻子談談,這是件大事,裝不知道不行。談話的中心,是勸林小楓不要放棄。林小楓不以為然,"你本身不是東西,號稱超高也白搭!什麽正高,副高,中級,初級,差不了幾個錢。虛的,都是虛的。就為了這麽個虛銜,鬧得狗撕貓咬你爭我搶人仰馬翻,有什麽意思!你就沒有評上,現在過得比他們誰也不差,還強!"
  "你我還不一樣。你畢竟還在這樣的環境裏,這樣的體製下,人家看你,還是得看這些。事實上,人們爭這個職稱大多數不是為錢,是希望能得到認可,是一種精神上的需要。從前,我們醫院內一科就收過這麽一病號,為職稱沒評上犯了心髒病,死了。"
  "還真有想不開的!"
  "對了,這你算說到點子上了。我就是怕你想不開,你是個要強的人……"
  "得了吧,你我還不知道?你是怕擔責任。"宋建平嘿嘿地笑了,林小楓不笑,鄭重道:"放心,建平,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沒你的事兒。"
  林小楓將切好的蘿卜絲放進咕咕嘟嘟的鍋裏,鍋裏燉著海米,已燉出了乳白的顏色,放上蘿卜絲,放上細粉絲,蓋上鍋蓋,接著燉,起鍋時放鹽放雞精滴香油,最後再撒上一點點黑胡椒粉,鮮香微辣,一人盛上一碗,吃上後開胃順氣助消化,堪稱美味的健康食品。自從痛下了"一家保一個"的決心,林小楓廚藝迅速見長。
  這天的晚飯是四菜一湯,是林小楓下班後接了當當回到家後趕做出來的。一家三口在餐桌旁坐下,看著桌對麵嫋嫋熱氣中妻子日見蒼老的臉,看著她左一筷子右一筷子地給他給孩子夾菜,宋建平茫然地想,這就是他渴望的幸福生活嗎?
  劉東北和娟子從上海回來。一進門扔了包,蹬掉鞋,劉東北就把自己放倒在了沙發上,一陣麻酥酥的鬆快立刻從兩隻脹痛不已的腳傳遍了全身。娟子卻依然興致勃勃,開箱子開包,從裏麵往外掏東西,掏出一大堆各色包裝的小吃,邊掏邊美滋滋道:"就喜歡上海的小吃!"
  劉東北從沙發背上斜她一眼,"我說,你是不是為了這才要去上海啊,音樂劇不過是一個借口?……其實那些東西咱這兒都有,沒必要非跑到上海。"
  "人家不是為這個!"娟子嚷,同時把手裏的一包東西當手榴彈沒頭沒腦地向劉東北擲去。
  "OK!OK!"劉東北做投降狀,"你是為了藝術,順便——順便買回來這堆東西。……累死我了。娟兒,以後你要逛商場,尤其是這樣大規模地逛,務必請提前通知我,讓我有個思想準備,OK?"揉著自己的腳丫子,"至少,至少得換上雙旅遊鞋吧。"
  "別誇張了,有這麽嚴重嘛!我怎麽沒覺著累?我還穿著高跟鞋呢!"
  "時代不同了,男女不一樣。"
  "德行!"娟子不再理他,撕開20克一小包的小核桃仁,先拈一個放進劉東北的嘴裏,再給自己一個,"好吃吧?"
  "北京有!"
  "沒有這種小包裝的!"
  "你又不是吃包裝!"
  "老外了吧?"娟子邊往自己嘴裏塞著小核桃仁,心滿意足地嚼著,邊說,"你要想上班的時候偷著吃點東西啊,還就得是這小包裝,一次一包,正好,目標也小。那種大袋的,目標大,不容易隱蔽;一次吃不完,放又沒地兒放……"
  邊吃邊說,自得其樂,天真、青春、毫無矯飾,令劉東北怦然心動,他忘記了腳痛,一把把她摟了過來。二人在床上一直纏綿到天黑。
  傍晚時分,天開始下雨,越下越大,電閃雷鳴,窗子都被大雨澆成了不透明的毛玻璃。娟子深深縮進劉東北的懷裏,傾聽著外麵的風聲雨聲,臉上是一片迷蒙的陶醉。
  "真喜歡這種天啊,外麵刮著大風,下著大雨,我們倆在屋裏,在一起……"劉東北沒說話,咬了咬娟兒的耳垂兒。那耳垂兒又涼又軟。
  "我們什麽時候結婚?"
  劉東北還是不說話,又去咬那耳垂,娟子一擺頭躲開了他。
  "說話!什麽時候!"
  "你說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
  於是娟子就說定了。同時說定的,是要舉行婚禮。
  照劉東北的想法,哪天抽空去街道辦事處把那個程序走了就完了,根本沒必要舉行什麽婚禮。但是因為有不想結婚的前科,就沒敢說;不僅是不敢說,還得表現出同娟子一樣的熱情和興致。為此,心裏頭甚是鬱悶。
  這天,劉東北來醫院接娟子下班,遇上了下班出來的宋建平。宋建平下班前剛接到娟子鄭重其事發給他的深紅燙金結婚請帖,那請帖此刻就在他的包裏,他準備拿回去請林小楓過目,因為請帖上注明了要"攜夫人"。宋建平中午和劉東北通過一次電話,一點沒聽他提及此事,見到後便順嘴問了一句,一下子引出了劉東北一大堆的牢騷:"……我的意思是不辦。你說,兩個人住都住一塊兒了,還走那形式幹嗎?煩不煩啊?那丫頭死活不幹!跟你說,哥,我發現這女人啊,甭管古今中外,甭管有文化沒文化,甭管是大明星大美女還是鄉下柴火妞兒,甭管是現代的還是傳統的,骨子裏都一樣,一樣的俗!"
  "劉東北,你說什麽哪!"
  劉東北嚇得噤住,一時間不敢回頭,娟子的聲音近在腦後。
  宋建平大笑著離去……
  林小楓對娟子卻是百分之百讚成。兩手捧著那結婚請帖,前麵看,後麵看,打開看,合上看,仔仔細細研究。橫條的布紋質地,大小如一本小開本的書,除了"請帖"兩字燙了金外,其餘是一片亞光的深紅。深紅中鼓凸出一枝亮亮的玫瑰,那枝玫瑰兩朵花,兩片葉,花兒飽滿豐盈,葉片細長纖秀,大小不一,高低錯落,在亞光的深紅中閃閃爍爍……林小楓愛不釋手,讚不絕口,欽羨之色毫不掩飾。
  "我說,要是你現在結婚,是不是也想照此辦理一下?"
  "看經濟條件允不允許了。"
  "要是允許呢?"
  "還用說嗎?"
  "為什麽?"
  "為什麽,"林小楓兩手捧著請帖,輕輕支在鼻子尖上嗅著——那請帖有一股淡雅的清香——神往地答道,"為什麽還用說嗎?一輩子就這麽一次,就這麽一次當主角的機會……"宋建平恍然。
  接下來的日子,娟子、劉東北的婚禮成了他們閑談時的主要話題。同時,林小楓也開始著手實際準備,主要是穿著方麵。宋建平好辦,西服即可,她穿什麽就需好好費一番心思。沒錢時可以因陋就簡,有錢了就不能不對自己嚴格要求。那些日子,有點時間,林小楓就去逛服裝店,沒中意的倒罷,稍有中意的,宋建平就得被拉了去,當參謀。參謀的嚴格意義就是有權說,無權定。所以,盡管宋建平對林小楓要他參謀的每件衣服都倍加推崇,沒用。最終,林小楓總會在一番試穿、遠眺、近觀之後,說出一點或兩點不盡人意之處,爾後,放棄。
  令宋建平後怕。別人結婚尚且如此,自己結婚又該如何?驀地,對劉東北生出了無限同情。總算萬事俱備,不料,在最後的一刻,林小楓拒絕前去。起因很複雜,點點滴滴積聚的結果。
  最開始的一次是她終於定了衣服,買了回來,試穿給他看的那次。也許之前早有端倪,宋建平沒發現罷了。
  那是晚上,當當睡下了以後,他們夫妻也洗了上床了,聊了幾句閑話,聊著聊著,又聊到了他們即將要參加的婚禮。聊得興起——林小楓興起——她騰一下子就跳下了床,從衣櫃裏翻出了那套新裝穿上。應當說林小楓眼光是不錯的,質地很好的黑緊身衫黑褲子黑鞋,外麵配淺藕荷色的毛絨無扣短外套,加一串深海珍珠項鏈做點綴,簡潔高貴,亮而不豔,很適合她的年齡身份和氣質。但是,就算如此,也不能一試再試沒完沒了地試。
  從她從床上跳起,要試穿衣服的那一刹那間,宋建平就開始歎息,心裏歎息。每次試穿她都要從頭到腳,一樣不落,包括襪子,包括項鏈。完後還要端詳,還要讓他端詳,不僅端詳,還要發表意見。他發表了意見,她還要就他發表的意見發表意見。整個一套程序下來,得小一個小時。而他這時候已有了睡意,於是人就沒那麽有精神,表現得就不那麽熱情。對此她當時沒說什麽,都是在事後,秋後算賬般一一向他指了出來。
  當時,當她裝扮好了後——連設計中肉色絲襪都沒有忽略——讓他看,他立刻說好;她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仿佛不相信他似的,但是沒說什麽,而是轉過身去,自己去照鏡子。近景,中景,全景,沒完沒了。這時宋建平上下眼皮黏得睜都睜不開了,卻還得強打著精神敷衍,生怕有一絲得罪,生怕她感到不滿。
  從前他們的夫妻關係不是那樣,從前他們的關係要自然輕鬆得多。從前要是林小楓這樣折騰,宋建平會直截了當告訴她:睡吧。別煩了。我困了。
  現在他不敢。這種局麵從他辭職去愛德華醫院之後開始。原因再簡單不過,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步步高升,她為他的高升犧牲了自己,做出了貢獻。
  林小楓端詳鏡中的自己,感慨:"老了,真的是老了。"
  "誰還能不老?"宋建平隨口答道。
  林小楓聞之霍地轉過了身來,"我真的老了嗎?"
  宋建平連說"沒有",心裏頭後悔得直想扇自己。
  "那你剛才怎麽說'誰還能不老'?"
  "這是實話嘛。你能說你現在跟你十八歲的時候一個樣?那當當別叫你媽了,該叫姐了。"說罷放聲大笑。
  林小楓根本不笑,根本不為他的虛張聲勢所惑,掉過身去重新對著鏡子審視自己。這時的宋建平睡意全無,小心翼翼地看她,唯願她不再為他的失言糾纏。她什麽都沒說,隻是走到門邊把房間的頂燈關了,於是屋裏隻剩下宋建平床頭櫃上的那一盞台燈,屋子裏的光線頓時變得昏暗柔和。
  林小楓穿過昏暗柔和的光線再次來到鏡前。
  "這樣子就好多了。"她自語,"光線一暗就好多了。人年紀一大,真經不起明亮光線的挑剔了。"宋建平隻默默看她,什麽話都不敢說。
  是夜,一夜無事。
  本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卻不料這才隻是個序幕,戲還沒正式開始。仿佛一出好戲,一波未平,又起一波,一波三折之後,還有高潮。
  又一波起在幾天之後。是周六,按照事先說好的,他們一家三口去林家。林小楓爸媽這天晚上演出重排後的《長征組歌》,希望他們能去看看。剛一出門,他們遇上了帶著女兒去舞蹈學院上課的肖莉。於是兩家人一塊兒下樓。當當和妞妞為伴,先行跑了下去,三個大人說說笑笑跟在後麵。不知是因為裏麵已經穿好了緊身舞蹈練功服的緣故,還是因為提前進入了上舞蹈課的狀態,肖莉顯得格外生氣勃勃,由裏向外噴發著一股動人活力。
  "舞蹈課一直堅持上著啊?"林小楓問道。林小楓現在對肖莉非常熱情,這裏麵除了理解和感謝,還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心理優勢在起作用。
  "一直上。"肖莉答。
  這時,宋建平摻乎進來搭訕道:"難怪!難怪你總是能保持這麽好的——"停住,選擇了一個較為含蓄的詞,"好的狀態。……會不會跟練舞蹈有關?"
  肖莉笑著以問作答:"先說說好的狀態是指什麽?"
  宋建平對林小楓笑:"逼著別人奉承她!好吧:年輕,有活力!"
  肖莉笑道:"你這是誇自個兒呢吧?"又轉向林小楓,"林小楓,你發現了沒有,你們家老宋這一段時間以來簡直就是倒著長,越長越年輕!"
  林小楓看了宋建平一眼,也笑:"是,是是。我正為這個擔心呢,擔心他再這樣長下去就長成當當了。"
  三人同時笑了。笑聲中,肖莉說聲"我先走了",輕盈地跑下樓去。宋建平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彎處,同時若有所思地對妻子說:"小楓,你是不是也可以考慮一下去上一上舞蹈課?"
  他沒有注意到,肖莉一走,林小楓的臉就"誇答"一下子沉了下來,如果注意到了,或者如果他說這句話前能動一動腦子的話,他決不會這樣說。
  "怎麽,嫌我——'狀態'不好?"林小楓臉陰著。
  宋建平心裏那個悔呀!"哪裏!"他想為自己開脫一時卻找不到理由,隻好囁嚅道,"這不是說話嘛,話趕話說到這兒了……"
  "年輕!有活力!——宋建平,你誇起別的女人來倒是毫不吝嗇不遺餘力啊!"
  "你看看你這人!你不是也一直跟我誇她嗎?我這也是一種向人家表示感謝的方式嘛……"
  林小楓冷笑一聲,噔噔噔下樓,宋建平追去,不小心還把腳給崴了一下,顧不上疼,一瘸一拐,繼續追;不追,又是事兒。
  林家進門迎麵的牆上,貼著老演員演出團《長征組歌》的演出海報。海報上,擔任朗誦的林父林母比肩而立,占據了一個最突出醒目的位置。林小楓一家三口剛進門,林父就招呼他們看海報。當當看了一眼就溜了,林小楓比當當強不了多少,勉強敷衍了兩句,也走開了——她給媽媽帶來了一方大披肩,急於讓媽媽試試——結果最終隻剩下宋建平一個人老老實實站在海報前,聽嶽父的講解,神情認真專注。
  "爸!建平!你們看!"
  是林小楓在叫他們。他們回過頭去,看到了披著大披肩的林母。那披肩是林小楓在秀水街為自己挑參加婚禮禮服時發現的,大紅大綠大黑,色彩極鮮豔極濃烈。當時宋建平說不會好看,林小楓堅持買了下來。現在看,她是對的。鮮豔濃烈與林母的蒼蒼白發,組合一起竟是出奇的諧調。後者賦予了前者以高貴,前者賦予了後者以生氣。
  "真好!媽媽!"宋建平誇道。
  "確實不錯!……小楓眼光確實不錯!"林父也道。
  於是林母披著大披肩走到了海報的下麵,和老伴站在一起,問女兒女婿:"當初要是有這個披肩,披上它照張相,印這上麵,效果是不是更好?是不是看著就能比你爸年輕一點兒?"
  林小楓笑道:"您本來就比爸爸年輕!"
  林母笑著擺手,"年紀上是小著幾歲。"突然她想起什麽,"哎,還別說,從前有那麽一段日子,我長得也比你爸年輕。"轉向林父道,"剛進劇團的時候,咱們是不是還演父女來著,你演我爹?"林父笑著點頭。林母接著轉向女兒女婿,"可是沒過幾年,我們倆就演夫妻了,再過些年,演母子了,我倒過頭來成他老母了!"
  大家都笑了。笑聲中,林母感慨:"這女人啊,老得就是這麽快,怎麽還沒怎麽呢,刷,老了!不像男的,總有那麽十幾二十幾年的……停止生長期。你爸四十多歲的時候,看著也就是三十出頭,那些年我都不愛跟他一塊兒出門,怕人搞不清人物關係,說是媽吧,小了點;說是老婆吧,老了點。"
  林小楓的臉陰下來了,一扭頭,進了別的屋。別人沒注意,宋建平可注意到了。不過這次他沒去追,不管她,反正這次的事兒,與他無關。他是過於樂觀了,也過於天真了,他老婆的事,即使不是他惹的,也不可能跟他無關。
  晚上,看完演出,回到自己家裏,當當睡下來後,林小楓對宋建平宣布,她不參加娟子、劉東北的婚禮了。
  宋建平一下子急了,"那怎麽行!人家大喜的日子,我也跟人家說好了——"
  "說好了也不是就不能變了:病了,再不,孩子病了,或者單位裏臨時有事,都有可能。"
  "到底為什麽嘛!"
  林小楓有一會兒沒有吭聲,"建平,我去了對你有什麽好處?襯托你的年輕嗎?"模仿肖莉口吻,"'你們家老宋這一段時間以來簡直就是倒著長,越長越年輕'——不不不,建平,我不去,我可不想跟你站在一塊兒被人議論。"
  "議論什麽?不認不識的,他能議論什麽?"
  "議論什麽?用媽的話說吧,我怕跟你在一塊兒人家會搞不清人物關係!"說罷,欠身過去,隔著宋建平,叭,關了床頭櫃上的台燈。屋子裏一下子黑了。宋建平試圖再說點什麽,她已然翻身過去,後背對他,用"肢體語言"向他表示:她要睡了。 宋建平做林小楓的思想工作直做到最後一天,也就是說,次日就是娟子、劉東北的婚禮了,仍做不通。無奈,他隻得打電話通知劉東北。
  先是撥劉東北家的電話,撥一半掛了,怕萬一娟子在那兒,怕她接電話。他沒法直接跟娟子說這事兒。娟子給他請帖時曾特地點著上麵"攜夫人"三個字讓他看。記得他當時還跟她開玩笑,說,我一個人去不行?娟子神情嚴肅道:不行。傑瑞都答應帶夫人。帶夫人是一種規格一種禮儀一種現代精神。遂又不無懷疑地對他盤問:為什麽不想帶夫人,該不是覺著夫人拿不出手吧?
  宋建平撥劉東北的手機,手機是通的,發出一聲聲"嘟——"的長音,他捏著話筒,耐心等機主接電話。不料電話是娟子接的。
  情況是這樣的。
  這天晚上,睡前,娟子宣布說要睡客廳,就是說,不跟劉東北睡。原因是明天她要結婚,明天晚上才應是她的新婚之夜。當時她剛剛沐浴出來,頭發上、臉上、身上,哪哪都掛著水珠兒,如一朵雨後的梨花,嬌柔鮮嫩,令劉東北無法自禁,定定地看著,一把將女孩兒橫著托起,抱向床去,告訴她,她的新婚之夜不是明天,而是一年前的某夜。娟子一聽登時生氣了,反抗著,掙紮著,堅決不去床上,劉東北見狀馬上改口:"好好好,明天晚上是你的新婚之夜。但是,今天晚上也必須是。我保證你,天天都是!"什麽樣的女孩兒能夠經得住這樣熱辣辣的、含義深長的情話?於是娟子再一次被軟化,乖乖地任由劉東北抱了上床……宋建平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打來的。本來劉東北的手機的確是由劉東北接的,隻因這個時候他不想聽宋建平嘮叨,但又不敢不聽,而娟子可以不聽,於是,就讓娟子接了。
  宋建平一聽娟子的聲音先就氣餒了三分,"娟子,明天的婚禮我太太去不了了,她有點——"
  "不舒服?"娟子替他說,仿佛在替他圓謊。
  "不不不,是——"
  "孩子不舒服!要不就是單位裏有事——我不勉強你。反正,我的意見都跟你說過了,你看著辦吧。"咣,收了電話。劉東北熱情如火地上來,被娟子一把推開。
  那邊,宋建平聽著電話裏的嘟嘟聲,悶悶地想:唉,要是當時不跟娟子開那個帶不帶夫人的玩笑就好了。有那個玩笑墊底,現在他說什麽都像是一個謊話,一個預謀。

  第七章
  肖莉晉升正高一事由上級高評委正式批下來了。這天晚上,她把女兒叫到她的大床上,一起睡。妞妞細細看媽媽的臉。一般來說,媽媽叫她跟她睡,通常是兩種情況,特別高興時和特別不高興時。媽媽的臉笑盈盈的。媽媽笑起來的時候好看極了。班裏的女同學都說,她的媽媽最漂亮。妞妞為此自豪。顯然,媽媽今天叫她一起睡,是因為她高興,為什麽事高興呢?
  肖莉的確高興,原因也明確,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跟妞妞說。她那麽小的個孩子,不會懂得正高副高、中級初級這些大人們的事。但她還是決定跟女兒說。痛苦需要有人分擔,幸福也是同樣。目前,她隻有女兒。
  "妞妞,媽媽評上高級職稱了,正高,今天正式下的通知。"
  "正高是什麽呀?"
  "相當於——教授吧!"
  "噢,教授呀。"妞妞仍是覺著不得要領,想了想,"這很了不起嗎?"
  媽媽笑了,"有一點點。"
  妞妞仍是皺著眉頭。她仍是不太明白,隻是不知該如何問起。突然,她有了主意,"那,當當的媽媽是嗎?"
  "不知道。應該不是。"
  "他爸爸呢?"
  "不是。"口氣十分肯定。
  有了明確的參照,小女孩兒終於明白了;明白了之後高興極了,翻身摟住了媽媽的脖子,把柔滑的麵頰緊緊貼在媽媽的臉上,"媽媽真棒!"
  肖莉閉上眼睛,細細體味女兒溫軟的小身體傳遞給她的幸福。
  上午,母女倆去上舞蹈課,一出門,遇上了同時也正要出門的宋建平。宋建平襯衫雪白,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簇新、鄭重。他顯然沒準備遇見肖莉,臉一下子紅了,沒等對方發話自己先主動解釋:他要去參加一個同事的婚禮。
  肖莉上上下下打量他,連連搖頭,"老宋,你這個樣子去參加婚禮,不行。"
  宋建平心裏頓時有些發毛,"哪裏不行?……襯衫?……領帶?……鞋?你說!趁現在時間還來得及!"
  "整個的不行。"肖莉說了。
  "整個的不行?" 宋建平機械重複。
  直到宋建平完全的茫然不知所措了,肖莉才大笑出聲,"對了!整個的不行!你這個樣子去會喧賓奪主的老宋,會讓人搞不清今天是誰結婚!"
  宋建平這才明白肖莉是在開他的玩笑,同時感覺到的是肖莉由衷的認可和欣賞,一顆惴惴不安的心立刻放了下來。
  三人一塊兒下樓。
  "老宋,你這身行頭,得上萬了吧?"
  宋建平笑笑,沒有說話。肖莉立刻明白,不止上萬。宋建平現在收入具體多少她不知道,看這架勢,低不了。車已經買了,本田;上萬一身的服裝;前不久林小楓還向她打聽,去哪裏買房比較好。如此算來,年薪二三十萬絕無問題,也許更高。當下心裏一動,剛剛評上的正高,也使她底氣較足,於是對宋建平說道:
  "老宋,你們那兒還要不要人啊?要的話,給引薦一下。"
  "誰?"
  "我啊。"
  "別開玩笑了!你在這兒幹得好好的,我們那個小廟……"
  "不開玩笑。民以食為天……"
  感到肖莉真不是開玩笑時,宋建平沉吟了。引薦是沒有問題,成不成就得另當別論。宋建平在愛德華醫院能有今天憑的是真才實學,否則,一般中國醫生去到那裏,人家不管你是正高副高,一律先從普通醫生幹起,爾後視其業務情況,決定升與不升。以肖莉的業務水平,以宋建平的判斷,她恐怕很難幹得上去。幹不上去,就不如不動。現在她收入雖說低些,可還有個地位,有個身份。她是個自尊的人,不會為了點錢就放棄一切。再說錢對她也不是多麽緊迫的事兒,除了她的收入,她前夫在這方麵對她們母女一向非常寬厚。綜上所述,他認為她不動為好,卻又不知該怎麽說。總不能跟人家說,你業務不行。
  "老宋?"肖莉催促。
  "要不這麽著,"宋建平有了主意,"今天的婚禮,我們醫院除了值班的,幾乎全去,頭頭腦腦都去。你上完了課後,順路去一趟,先感受一下。如果感覺好,我就替你引薦,怎麽樣?"心想,等肖莉去了,他就可以通過介紹同事的方式,把醫院狀況不動聲色地介紹了。當她看到某些原先的專家現在幹的是普通醫生的活兒時,對自己就會有一個正確評價和掂量。她業務雖然一般,但在別的方麵,尤其人情世故方麵,頗有悟性。這種事最好是能自己悟出。他不想讓她尷尬。
  肖莉欣然同意。當下說定,她上完舞蹈課後,就去婚禮現場找他。
  不料等肖莉上完課趕到婚禮現場時,宋建平喝高了。宋建平的沒有"攜夫人"成了今天被他的中國同事罰酒的一個把柄。一上來,還沒怎麽吃東西時,就被新娘娟子罰了三大杯幹紅,當下就有些暈暈乎乎。他一向不勝酒力,很少喝酒,除了那次的小酒館醉酒,從沒醉過。那次喝的是白酒,還沒感覺到什麽的時候就被撂倒了。這一次感覺不同,感覺不錯。走路都不用費勁,一路飄著就過去了。婚禮方式是西式的,西方酒會式的。偌大的廳裏,散放著餐桌,桌上擺滿各種飲料、糕點、冷肉。客人們無固定餐桌,誰用誰取。宋建平一路飄著一路喝著,來者不拒,不知不覺地就喝高了。肖莉到的時候,正是他狀態最好的時候:飄飄欲仙,如夢如幻。看到肖莉,笑眯眯招手讓她過來。
  肖莉繞過一張張餐桌,向宋建平走去。所到之處,無不引起人們的注目。宋建平感到了人們對這個向他走來的女人的欣賞,男人的虛榮心頓時得到了極大滿足。肖莉來到了他的身邊。
  "宋醫生,給介紹一下啊!"立刻就有人大叫。
  宋建平一把摟住肖莉與之並肩而立,嬉笑著:"這還用得著介紹嗎?"
  "哇噻!男才女貌啊!"一女孩兒尖叫起來。作為對她尖叫的呼應,宋建平在肖莉腮上親了一口。立刻有閃光燈雪亮地及時一閃,負責婚禮拍照的人把這珍貴的一幕給拍了下來。肖莉知道宋建平是醉了,笑著皺眉看他,試圖把他推開。結果不僅沒有推開,卻被他擁著下了舞池。
  娟子看肖莉的目光充滿羨慕。那是年輕女孩兒對成熟女人的成熟美的羨慕。同在場所有人一樣,她也認為這就是宋建平的夫人。同時也認為,這是很般配的一對。在場的唯一知情人是劉東北,他卻始終保持緘默。他不能跟任何人出賣他哥,哪怕這個人是他的妻子。不僅是保持緘默,看著在舞池裏將肖莉緊緊擁在自己懷裏的宋建平,心裏還感到陣陣的幸災樂禍:你不是傳統嗎?你不是正派嗎?這麽傳統這麽正派的人怎麽還會做出這種事來?別想拿喝多了當借口,如同酒後吐真言一樣,酒後露真情。那真情就是:所有男人,隻要他是男人,就不會對美麗的異性視而不見無動於衷。
  舞池裏,肖莉幾經努力,方把宋建平推開,並扶到了沙發上,宋建平立刻倒下就睡。林小楓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
  這天,宋建平走前,林小楓就走了,和爸爸媽媽當當一塊兒去了香山。本來沒打算去,突然地就在家裏待不住了,無端的煩躁,於是決定去香山。潛意識裏,是想用這種表麵的忙碌和快樂擺脫掉內心的空虛。不想剛到半山腰,媽媽把腳給崴了。好不容易連攙帶扶磕磕絆絆地到了山下,媽媽腳已腫得老高。當下給宋建平打電話,想通知他去醫院裏等,他們隨後趕到。不料電話打不通,想是婚禮上太過熱鬧聽不到鈴聲之故。於是決定,回來時路過宋建平參加婚禮的酒店,叫上宋建平。一開始媽媽不同意叫他,說上醫院不一定非他不可。林小楓卻說:"上醫院不一定非他不可。回家上樓怎麽辦,我們仨誰能背您?"老太太便不吭聲了。
  林小楓按照服務員的指引向宴會廳走,路過洗手間時,劉東北從裏麵走了出來。他沒看到她,她看到了他。他是太醒目了,簇新的西裝不說,口袋裏還插著一枝玫瑰花,於是她叫:"東北!"
  劉東北聽到叫聲,大腦還沒有明確反應過來是誰,心已被嚇得跳了一跳,慢慢地,他轉過身去,發現自己的感覺沒錯。"嫂子!"他歡天喜地地說,"您來了!我哥說您不來——"
  那歡天喜地是如此真摯,讓林小楓不由得歉意,第一次想到不該因為了自己的任性,就置他人的感受於不顧, "對不起東北,我今天實在是有事。宋建平呢?"
  "您不是來參加婚禮的?"
  "我媽腳崴了,有可能骨折了。"
  劉東北在心裏大大地鬆了口氣。隻要她不是來參加婚禮的,就好辦。否則,就算他哥此刻沒有什麽忌諱,林小楓的現形,她的出現也是件頗為麻煩的事,因為,現在,那裏邊,人人都認為宋建平的夫人是肖莉。劉東北把林小楓安排在大堂裏等。
  "裏麵人很多,得找。我去給您找。"劉東北禮貌周到地給林小楓叫來了一杯鮮榨西瓜汁。林小楓也樂得在外麵等:一張素臉,一身家常服,她不想這副樣子出現在這種場合。
  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宋建平被劉東北叫醒,一聽林小楓來了,嚇得酒登時醒了一大半。盡管醉了,他對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對自己的潛意識絕不是一無所知。他所擔心的正是劉東北替他擔心的:現在,這裏人人都以為他的夫人是肖莉。林小楓來了,他介紹還是不介紹?介紹,怎麽介紹?說林小楓是他的夫人,那肖莉是他的什麽?他從沙發上爬起來,跟著劉東北匆匆向外走,跟肖莉都顧不上說,隻囑咐劉東北幫著招呼一下。
  林母果然是骨折了,足背第五根骨頭骨折。從醫院出來後,那隻腳就根本無法沾地,最終,是宋建平背著她上了樓。宋建平把老太太背進家已是滿頭大汗,放下老太太,氣都沒喘,就張羅著鋪床,放靠墊,幫老太太墊高傷腳……忙得不亦樂乎。弄得老太太非常過意不去,又不便跟女婿過於客氣,隻好不停地招呼林小楓:"小楓啊,這裏這麽多的事——做飯你急什麽!這才幾點!"
  這時宋建平正抱著林母脫下的外套外褲向外走,林小楓在廚房裏高聲地回道:"沒事兒,媽媽!他照顧您還不是應該的。"嘴上這樣說,其實心裏頭充滿對宋建平的感激,還有歉意。自己是有些任性了,不知在他同事的婚禮上,自己的缺席,會不會對他有什麽影響。宋建平把林母的外衣在門廳掛好,路過廚房時被林小楓叫了進去。
  "建平,"接下來本想說"對不起",話到嘴邊又拐了彎。不習慣。一向不管什麽事,即使她心裏早已認了錯,也隻是表現在行動上,嘴上是從不說的。看一眼丈夫臉上累出來、忙出來的涔涔的汗,她說:"建平,媽媽骨折了,我恐怕得住在家裏了。"
  "那是當然。這時候家裏沒人不成,光指著爸爸不成。"
  "當當隻有交給你了。"
  "沒問——""題"字還沒有出口,宋建平猛然止住。婚禮開始時,傑瑞跟他說讓他去四川,參加一個重要會診;會診結果如需手術,他還得留下給人手術。他跟林小楓說了這事兒。
  "需要多長時間?"林小楓聞此停住了擇菜的手,抬頭關心地問。
  "說不準。"
  "……去吧。"
  "當當怎麽辦?"
  "跟著我。"
  "算了,我跟院長說,讓他換別人去。"
  "那怎麽行!"林小楓接著低頭擇菜,意思是,這件事就這麽定了。
  宋建平定定地看妻子埋頭擇菜的側臉。從側麵看,她比正麵看更要顯老。主要是脖子。本來,那脖子到下頜是一條流暢圓潤光滑的曲線,現在,流暢圓潤光滑不複存在,尤其當她低下頭來的時候,下頜下麵會耷拉出一塊明顯的贅皮,鬆鬆的,毫無彈性的。女人老,先老脖子。宋建平不敢再看,下意識地,無明確目的地,伸出一隻手,擱在了妻子的肩上。那肩在他手下微微一顫。片刻,林小楓含糊地說:"建平,今天的事兒,對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悲哀,酸楚,感動,一時間,宋建平心裏百味雜陳。
  陽光鋪灑在辦公桌上,曬著摞著高高的作文本。院子裏充滿孩子們的笑鬧聲,正是中午休息時間。林小楓埋頭批改作文,批到妙處,笑了起來。抬頭四顧,辦公室裏沒人,不由得失望。通常碰到好作文,她總是要念給她的同事聽,一塊兒分享屬於老師的那種喜悅。這是一篇記敘文,寫得真實、平實、不拘一格,其中最讓林小楓欣賞的有這麽一段:
  "周日出去玩了一趟,和小學同學,四個人。總的來說,尚算愉快,沒什麽大喜事,但是挺輕鬆。細細分析,大概是因為和小學同學無功名利祿之爭吧。就算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靜靜地在一起,就挺好。……"
  林小楓埋頭寫批語:好!寥寥數筆,輕描淡寫,就使一個麵臨中考的初三學生的學習環境、壓力、心情躍然紙上。
  這時,一女老師拿著洗好的飯盒進來,一看林小楓的架勢,不由笑了起來:"林老師,你寫起批語來,比學生的作文都長了,照這個速度,什麽時候才能批完那些作業?"
  林小楓抬起頭來,怔怔地看對方,
  "開飯了?"
  "都吃完了。"
  "怎麽不叫我一聲!"
  "叫了你不止一聲!……快去吧,現在還來得及。"
  林小楓看了看堆得高高的作文本,深吸了口氣,"算了。免了。一頓不吃死不了人。"複埋頭於麵前的作文裏。
  林小楓擔任著兩個初三班的語文教學,同時是一個班的班主任。一般說來,語文老師的工作量比理科老師的工作量要大,大得多。從教學上說,理科的教學內容是相對穩定不變的,語文的教學內容則是要"與時俱進"的。內容與時俱進了,老師的備課講課都要與時俱進,不可能像理科老師那樣,一套教案隻需做小小調整,便可以一直這麽用下來。這是一部分的工作量。再就是批改作業。理科不僅內容固定,作業答案也固定,1加1就是等於2,沒什麽好說的,批起來就簡單得多。語文就不一樣了,語基部分還好一些,閱讀部分,尤其是作文部分,作業的批改質量除了老師的水平,很大一部分要仰仗老師的職業道德,或說良心。一目十行地草草看下來,最後寫上個"優""良""差",是批;逐字逐句認真看,並且把看後感覺到的優劣一一給學生指出來、寫出來,也是批,但工作量就會因此有著天壤的差別。與此成比例的,是學生的受益程度也會有著相同的差別。
  這次的作文題目是"記一個星期天"。於是孩子們就開始"記"了,從早晨起床,"記"到晚上睡覺,中間部分要麽是幫父母做家務,要麽是如何認真寫作業,要麽是出去跟什麽人玩了些什麽,說白了,就是一本本流水賬,有"事"而沒有"人"。這一篇篇大同小異的作文使林小楓看得頭都大了,她仍是認真看,一本本批;你不批,不給他指出來,他就不會進步。說到底,語文老師要教會學生的,就是說話、表達;用筆說話,用筆表達。如此,對學生作文作業的批改,就顯得非常重要。終於看到的這篇好作文仿佛是一支興奮劑,使已相當疲憊的林小楓精神為之一振。埋頭繼續批改,直到下午上課。
  下午上課時方才感到了餓,肚子咕咕地叫,她不得不提高嗓門,以蓋過肚子的叫聲。否則,絕對會讓前排的學生聽到,那將多麽不雅。
  下午上了兩節課。放學時,桌子上又堆了兩大摞孩子們的作業本。習慣性地想裝進包裏一部分,帶回家去批;裝一半又拿了出來。回到家根本就不可能有時間批,何必做這種姿態自我安慰?再說回去的路上還要接當當,要買菜,背著裝滿作業的大包跑東跑西,何必?還是實際一點為好。
  林小楓騎車往實驗一小趕,腿肚子發軟,一點勁兒沒有。一頓飯不吃固然死不了人,但是感覺肯定比死要強烈——她一邊奮力蹬著車子,一邊感慨。又堅持蹬了一會兒,實在蹬不動了,隻好下車,在路邊小店買了一袋"鄉巴佬雞蛋",也顧不得雅與不雅,就站在人家的櫃台前,撕開,幾口吞了下去,這才有了力氣重新上路。
  宋建平出差外地,媽媽骨折臥床,爸爸須臾不得離開,於是,家裏的事情全部落到了林小楓肩上。回到家,分秒必爭地洗菜做飯,吃完了收拾,收拾完了給兒子洗、給媽媽洗。等一家人都睡下了,她還要把老的小的換下的小衣服洗出來。次日六點就起,忙早飯,督促兒子起床穿衣服,吃飯,送兒子上學,自己上班……工作也是她忙碌的一個大頭。學生中考在即,這是孩子們一生中的第一次衝刺。學校裏抓得很緊,開會次次講,大考小考名次回回排,硝煙彌漫。
  把爸爸媽媽兒子換下的小衣服、襪子等洗出來,已是晚上近十一點了,林小楓卻還不能睡,明天下午家長會,她還得做一點必要的準備。
  家長會通知的是下午三點,一點剛過,就有家長在校門外徘徊。想是怕路上堵車,來得過早所致。都是一個孩子,獨生子女,家中的希望,父母的命根,誰都怕萬一遲到,在關鍵時刻漏掉了關鍵信息,因此而貽誤了孩子的一生。
  下午林小楓沒課,坐在辦公桌前批作業。家長會要講的內容頭天夜裏已做了充分準備,寫在了本子上,卻仍是心神不寧。從她辦公桌旁的窗外看下去,正好可以看到校門外的情景。隨著開會時間的逼近,校門外漸漸聚起了一大群家長,校門口的那條狹路更是被家長們的汽車、自行車占去了一半。
  在最近一次的考試中,她帶的班的名次由年級第二一下子降到了第六,這就是她心神不寧的原因,也是近日壓在她心上最重的一塊石頭。她該如何對家長解釋,又該如何麵對他們可能的詰難?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林小楓在講台上講話。孩子們的座位上座無虛席,家長無一不到。林小楓的講話已近尾聲:"……總的來說,孩子們都進入了初三的學習狀態,我們也一直在進行這方麵的氣氛渲染,希望家長們配合,在家裏也進行這方麵的氣氛渲染。我就講到這裏,看家長們還有什麽問題?"
  "林老師您看我們有沒有必要給孩子請家教?"一個家長高聲說道。
  "我個人認為,"林小楓謹慎答道,"隻要嚴格地跟著學校老師走,應該沒有問題。現在孩子們的負擔已經很重了,再額外請家教,我怕會適得其反。當然,個別孩子某科如果落得太多,必須請家教,也不是不可以,但希望你們事先能跟任課老師溝通一下,谘詢一下,有的放矢為好。"
  這個家長沒再說什麽。這是位男性家長,也許他不想讓台上那位看上去清秀而略顯憔悴的女老師過於難堪。他請家教一說其實是一種委婉說法:孩子們成績下降,是不是老師的問題?
  一位女性家長就沒這麽客氣,"林老師,剛才我們聽了一下這次考試的成績,這個班的成績從上次期末的年級第二降到了第六,什麽原因?馬上中考了,班裏的成績反而下降,我們很著急!"轟,議論聲驟起,接著這個家長的話,家長們七嘴八舌,一發而不可收——狼終於來了。
  林小楓決定辭職。事先跟誰都沒說。跟丈夫,跟父母,跟同事,都沒說。小事勤商量,大事不商量。
  宋建平那邊的工作越來越忙,出差越來越多,早出晚歸不說,常常,業餘時間都得搭上。隨之而來的,是他收入的成倍增長。目前,他已成了家中當之無愧、毋庸置疑的經濟支柱。但是,再隨之而來的,就是他沒有一點時間一點精力顧到家裏了。最忙時,他一天上過三台手術。那天,他累得回到家裏倒頭就睡,一睡不醒,有尿也不醒,生生地尿在了床上,直到睡在身邊的林小楓都被他的尿泡得醒了過來,他都沒醒。
  左右考慮,前思後想,林小楓決定辭職。如果是幹別的工作,任何工作,隻要不是教師,林小楓都不會辭職。從小,她從媽媽那裏受到的教育,就是自立;從上小學,她的成績就一直是名列前茅;高考時沒有讓父母操過一點心,穩穩當當,一舉考過;工作後,是他們那撥老師裏第一個當班主任的,第一個被評為優秀教師的,第一個晉升副高的。她熱愛她的工作,熱愛她的學生。決定辭職後,班裏頭那個平時最淘最讓她頭疼的、曾一心盼著他立馬轉學走人的劉天天,都讓她覺著難以割舍。
  家裏的事情無人可與分擔,工作絲毫容不得懈怠,懈怠的直接結果是誤人子弟。在這種情況下,如還有一點教師的良知,唯有辭職。明知孩子們不喜歡老師的嘮叨,尤其不喜歡老師下課鈴都響了時的嘮叨,這天,下午放學後,林小楓還是把孩子們多留了一刻鍾,對孩子們最後"嘮叨"了一回。話還是那些話,一定要好好學習之類,但是,這一次,孩子們表現得格外安靜。她話剛一講完,劉天天就舉手站了起來。劉天天身高一米八?,在班裏男生算中等個兒,這一代孩子營養好。盡管身高超過了一般的成年人,臉卻還是娃娃臉,畢竟年齡在那,剛滿十五。"老師,這次考試班裏成績下降,是我的責任,是我拉了班裏的成績,不是老師的責任。希望老師給我一個機會,不要對我失望……"說到這,一下子哽住,娃娃臉因此憋得通紅,片刻後,淚水流下。就是這個劉天天,有一次跟人打鬧打破了頭,事後縫了五針都沒有掉淚,十五歲的男孩兒,視掉淚為恥,此刻,卻當眾流了淚。
  女孩子們更不用說,早已哭得稀裏嘩啦。林小楓扭頭衝出了教室……
  同一天,宋建平被提升為愛德華醫院的外科主任,副的這一級都沒經過,直接扶正。任命是在全院大會上公布的。會議結束後,宋建平一秒鍾都沒有滯留,匆匆向外走。生怕這時候人們就此說些什麽,恭維,祝賀,調笑,他都怕。他表麵清高,內心裏其實相當羞澀。也許這二者原本就是一回事。
  不想娟子根本不顧及他的感受,腳步輕盈地從後麵趕了上來,與他肩並著肩走,故意聲音很大地叫:
  "宋主任!"
  "娟子!"他慌得回頭四顧,輕斥。
  "不習慣是吧?"娟子笑,"習慣習慣就好了。等以後,別人不叫你主任,你倒會不習慣了。"
  宋建平歎了口氣:"娟子,你有什麽事嗎?"
  "嗯——現在心情如何?"
  "你還有完沒完啊?"
  "你們這些中年人啊,沒勁。不高興的時候,忍著;高興的時候,還忍著。這樣活著有什麽意思?我就不像你,不高興就——"
  "——哭;高興了就笑。"
  "對!"娟子頭一點,"就說剛才,宣布你為主任的時候,我就很高興。為什麽?你是我引薦的嘛,你的高升也證明了我的水平,這使我有一種成就感。對於這點,我毫不掩飾。不像你,板著個臉,一臉的嚴肅。"
  "那你說,我應該什麽樣?"
  "先說你高不高興?"
  "高興。"
  "你有一點高興的樣子嗎?臉上連起碼的笑意都沒有。"
  宋建平不等她說完便咧開嘴巴衝她做大笑狀:"哈、哈、哈、哈!"
  娟子被逗得前仰後合,發出一連串清脆的笑聲。
  娟子提出請客,讓宋建平請她的客,宋建平爽快答應。他高升了,應該請客;他是通過她的幫助才有的今天,也應該請客。再者,同這樣一個嫵媚開朗的年輕女孩兒一塊兒吃頓晚飯,也不失為一件輕鬆愉快的事情。經過了長時間的緊張勞累之後,他想他有理由輕鬆愉快一下了。
  吃完飯已經很晚了,十一點多了,到家時小楓卻還沒睡,正蹲在衛生間的地上搓洗當當換下的小衣服。家裏大衣服可以用洗衣機,天天換的小衣服就沒法用洗衣機。尤其天熱的時候,待攢夠一缸再洗,衣服都該餿了。宋建平曾提出買一台小洗衣機,那點錢現在在他們根本就不算事,但是,林小楓說,買了小洗衣機放在哪裏?於是,就涉及到了房子小的問題,順理成章地,就牽出了買房子的問題。所謂"錢再多也不算多",其實說的就是這種現象:錢多了就想提高生活質量,而人們對於生活質量的期待,永遠會走在經濟實力的前麵——如不是這樣也就沒有了奮鬥的動力。
  看到背對著他搓衣服的妻子,宋建平心情很好地悄然一笑。他沒有理由心情不好:剛剛與一個可愛的年輕女孩兒吃了一頓可口的飯,工作中剛剛得到了一個高質量的提升。一切跡象表明,他在人生道路上,已經乘上了順風的船。他順手抄起門邊的一個小凳,塞到了蹲著的林小楓屁股下麵。林小楓就勢坐下,沒說話,沒回頭,不意外。她當然是早聽到他回來了。心情很好的宋建平對林小楓的淡然毫不在意,或者說,對林小楓的異常毫無覺察。成功的喜悅,急於報喜的急切,使他的感覺有一些遲鈍, "小楓,跟你說個事兒啊?"
  林小楓使勁搓衣服,頭也不回,"說。"
  宋建平卻不想就這樣輕易地把那麽重大的消息宣布了,貼著牆走到林小楓的對麵,在馬桶上坐下,與林小楓麵對著麵,一手扶著她的肩, "猜猜什麽事兒?"
  林小楓身子一斜把他的手抖落開,"別鬧了!趕快洗完了趕快睡!時間不早了!"
  宋建平有點失望,但基本情緒沒受到影響,他深信隻要他發布了他的消息,林小楓定會欣喜若狂。他一字字地道:"小楓,我被任命為我們科的主任了。主任!"意思是不是副主任。
  林小楓頭不抬手不停,"噢,是嘛。"
  這下子宋建平真不明白了。一時間懷疑是林小楓沒有聽明白。
  "小楓,你聽明白我說的話了嗎?"
  "明白。挺好的。"說著,她打開水龍頭,開得很大,同時,動作很大很響地涮衣服。
  宋建平這才發現事情有點不太對頭,一伸手,關上水龍頭,伸過頭去看林小楓的臉,大吃一驚:林小楓滿臉淚水。
  深夜,林小楓在宋建平的懷裏慟哭,宋建平隻有緊緊摟住她,無言以對。
  "聽說我要辭職,全班孩子們都哭了……"
  "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多麽喜歡我的這些孩子……"
  "知道,我知道。"
  林小楓搖頭,痛苦萬分,"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這麽大事,你該跟我商量一下。"
  "商量也是這個結果。一方麵,是妻子,母親,女兒,無人可以替代;另一方麵,是老師,但卻有人可以替代。左右權衡,綜合考慮,唯有辭職。幹,我就要幹好;幹不好,我就不幹。如果是別的工作,我也許就湊合幹了。老師不行,老師盡不到責任,就必須走。老師不能拿著孩子們的前途當兒戲……"
  之後,這幾句話她反複嘟囔,嘟囔了半夜。宋建平能做的隻是摟住她,不停地撫摸她。她的肩背瘦得硌人。
  劉東北等在醫院門口,娟子沒有出來,宋建平出來了。劉東北一見他就嘿嘿地樂:"喲,宋主任!"
  "少跟我貧!"
  "感覺怎麽樣?"
  "別說廢話。說正事。"
  "你說。"劉東北立刻正經起來。
  宋建平剛要說,來電話了,電話是林小楓打來的,
  "建平,剛才打你辦公室電話你不在,這就下班了?"
  "還沒有。出去辦事回來碰到了一個朋友,說說話。"
  "朋友。誰呀?我認不認識?"
  "認識認識,小劉……就那個,在哈爾濱我們兩家……對了,就是他。沒問題。"把電話給劉東北,劉東北指指電話指指自己,無聲地:找我?宋建平點頭。劉東北拿過電話,"嫂子,有什麽指示?"
  "小劉啊,你結婚我也沒去成,有空來家裏玩吧。"
  "好好,謝謝嫂子……再見。"
  這就是宋建平想跟劉東北說的事:自辭職後,林小楓對他的依賴性空前增大起來。經常在上班時間打電話找他;也沒有什麽具體的事,但是找不到他她就會心煩意亂。剛開始,宋
建平還以為她是不習慣,等習慣了就好了;不料隨著時間的推移她不僅沒有習慣,電話反而越打越頻。於是他想,她是不是由於工作慣了,一下子閑下來,在家裏無聊所致?剛才在樓上辦公室看到了等在醫院外麵的劉東北,就下來了,想跟劉東北說說。別看這小子吊兒郎當,對生活有時確有一些他所不能及的真知灼見。
  劉東北聽罷連連搖頭,"她這樣給你打電話絕不是你所認為的時間多得沒處打發,她幹嗎不給她爸她媽打電話?還有,朋友,同事,同學,幹嗎不打?……老宋,她已然開始感到空虛感到危機了!哥,得趕快想辦法了,一個原則,絕不能讓她把所有的精神情感都寄托在你這裏,不能讓她吊死在你的身上!"
  "沒那麽嚴重……"
  "這才剛剛開始!"
  "你說怎麽辦?"
  "不能讓她閑著,閑著就會沒事找事無事生非。你得給她找事做,各種各樣的事,一件接著一件,總之,讓她充實,充實得忘記了你!……"

  第八章
  宋建平動員林小楓學開車,林小楓猶豫不決。宋建平便以自身的體會去打動她:不開車不會知道開車的美妙;開上車後,生活方式生活內容都會因之改變。最簡單的,想上哪兒去,不會再因為交通工具方麵的原因而猶豫,而耽擱了。正是最後這點使林小楓怦然心動。
  老演員合唱團曾組織其成員去了一次位於昌平的某溫泉中心,回來後老兩口便念念不忘,尤其是媽媽。腳傷雖說痊愈了,但是每逢陰天,或走路稍長一點,就有感覺。去溫泉泡了一天,回來後就說舒服。也許是心理作用,心理作用也是作用。林小楓很想帶媽媽再去,打聽了一下,乘車相當麻煩。先得乘車到某地,再換乘溫泉中心的專車,這倒也罷了,關鍵是,換乘的那輛車,能不能有座難以保證。他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就林小楓還算有一點戰鬥力,一個人帶著兩個老人一個小孩兒,想想都累,遂作罷。也曾讓宋建平開車帶他們去過,宋建平隻有休息日有空。你的休息日也是別人的休息日,休息日裏,溫泉中心人多得像下餃子,擁擠不堪,毫無樂趣可言,那次他們去了一會兒,便匆匆打道回府。如果她學會了開車,肯定不至於這麽被動。
  接送當當上下學不用說了,從前,沒錢的時候,自行車接送,沒二話,沒選擇。最痛苦的是,有了點錢,而錢又沒有多到某個高度,每次出行,就會在打車不打車的問題上猶豫。後來確立了一個原則,平時不打車,刮風下雨時打。不想你是這個思路,別人就可能也是這個思路。一次雨夾雪,她和當當在路邊站了二十分鍾,愣是沒車,沒空車。這時就是轉回去騎車也來不及了,最後是走了半站地坐的公共汽車,當當遲到了。那次宋建平沒在家,車閑在家裏,她要是會開車,問題不全解決了?就是宋建平在家,也不能讓他送。當當學校在城南,宋建平醫院在城西,憑北京這個交通狀況,這麽一趟走下來,沒有一上午也差不多少,宋建平別上班了。
  看到林小楓動心了,宋建平進一步遊說:雖說買車的各種費用算下來,實際上比打車要貴,但是心理感覺不同。打車一個來回幾十塊錢會覺心疼,有了車,反會有一種不開白不開的感覺,人一下子就解脫了,就瀟灑了,就不會再有那麽多選擇的痛苦了。至於帶媽媽爸爸去溫泉中心或別的什麽中心,也都將不再是問題。
  林小楓邊聽邊點頭。的確,那樣的話,不僅是生活方式的改變,而是生活質量的提高。
  "怎麽樣,報個名學吧?"宋建平不失時機道。
  "我開車,你上班怎麽辦?"林小楓忽又想起一個問題。
  "給你單買一輛。"
  "不行不行,那怎麽行!不說我們家還沒到這個經濟水平,就是到了,一家三口兩輛車,也太招搖了。"
  "隻要我們有這個能力,隻要我們需要。……你我已不年輕了小楓,人生不過幾十年,何苦要活給別人看?"
  話說得是如此語重心長,最終,林小楓點了頭。宋建平如釋重負。
  劉東北建議他給林小楓找事做,學車就是他想到的既有用又可行的一件事。想像著林小楓學會了開車以後,就可以開車接送當當上下學了(那曾也是宋建平一個很重的心理負擔),可以開車采購逛商場了,可以開車帶著父母孩兒隨便去哪裏玩了,單調的退職生活因此就可以變得豐富多彩了,心裏頭不由得一陣輕鬆。
  林小楓很快就學會了開車。之前所顧忌的不敢開,不記路,全是多慮。
  剛開始她的確興奮了好一陣。那些天幾乎天天要跟宋建平說開車的感想、體會。真好啊,有車,會開。尤其在刮風下雨天,在恒溫的車廂裏,看著一窗之隔車外行人的辛苦狀、狼狽狀,會於舒適中油然產生出一種優越。為此,她通讀了《北京生活完全手冊》,把想去的地方——購物的,文化娛樂的,運動健身的,旅遊休閑的——全部標了出來,爾後跟她的父母一塊兒製訂計劃,這禮拜去哪兒,下禮拜去哪兒,再下個禮拜又去哪兒。決定了去哪兒後還要為去那兒做一係列準備,采購吃的、用的、行頭,等等等等。
  第一次出行,他們就去了媽媽向往的那個溫泉中心。由於是非休息日,那裏的人少極了,假日裏擠得滿滿當當的浴池裏,常常是沒有人或隻有幾個人,而那幾個人一般都是一家人,看到有人來了馬上起身就走——既然有那麽多浴池可選,誰不願意隻同家人一起,獨享一份安寧的溫馨?牛奶浴池、玫瑰花浴池、中草藥浴池,中草藥浴池裏又分出若幹種浴池:治腰酸背痛的,治皮膚瘙癢的,治腎虧遺精月經不調的……管不管用不知道,但那微燙的水溫,乳白的牛奶,鮮豔的玫瑰花瓣,散發著芬芳的中草藥袋,卻是千真萬確看得見觸摸得著的,讓人心身舒泰。
  周末晚上來了個電話。當時林小楓正在衛生間給兒子當當洗澡,電話是宋建平接的,電話裏傳出的男中音優雅得甜膩: "你好,請找林小楓。"音質音調酷似專為外國紳士配音的某著名配音演員。宋建平忍了忍,又忍了忍,才算把"你是高飛吧"幾個字忍了回去。好歹也是個文化人,心裏頭再反感,也得表現大氣,二話沒說放下電話扭頭衝外叫道:"你的電話!"
  林小楓小跑著過來,濕手都顧不得擦,大把地攥起了話筒,動作神情中充滿了期待。聽宋建平的口氣電話顯然不是她爸媽打來的——電話鈴一響她就開始聽了——那麽,是誰?
  從前,她上班時,最怕晚上有人來電話找她,找她的人太多了,或同事或學生家長,或這事或那事。尤其是學生家長,說起來沒完沒了,身為老師,林小楓這邊不管多忙,還得以禮相待。所以那時候,晚上家裏來電話時,她通常不接,由宋建平接,以便有個餘地:她實在忙不過來,可以讓宋建平擋駕。
  現在,她有時間了,那些電話卻不再有了。除了爸媽那邊,找她的電話立刻變得少而又少。
  "喂?"林小楓對話筒道。由於不知對方會是誰,也由於期盼,聲音不由得有一些拿捏,嬌柔如同少女。但是即刻,神態大變,語氣也隨之大變,音調一下子低了不止八度,恢複了中年婦女本色。 "噢,高飛呀,你好。"不冷不熱。對方在那邊說著什麽,她在這邊隻是聽,連"嗯""啊"等表示在聽的語氣詞都沒有。起碼的禮貌都沒有。
  "我最近事很多,不一定去得了。到時候看情況再說吧。再見。"最後,她這樣回答,爾後就掛了電話,邊向衛生間走邊對宋建平說,"又來這一套。什麽同學聚會,什麽為來北京的老同學接風,見鬼去吧。"
  "要我說,去。"
  "幹嗎,再去給某某領導夫人當陪襯當電燈泡?我吃飽了撐的!"這聲音的後半截已是從衛生間裏傳來的了,沒等宋建平再說什麽,嘩嘩的淋浴聲已然響起。
  宋建平卻想,得勸她去。正是林小楓讓他深刻悟出,人們上班不僅是物質需要,同時還是一種精神的需要,看林小楓對電話前後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就知她現在多麽渴望與人交往,多麽需要有一個相對穩定的社交圈子。她的自尊使她不肯承認這點,她不承認他就不便直說,因此隻能在遇到事的時候,不動聲色不露痕跡的,因勢利導。
  晚上,夫妻躺下來後,他再勸林小楓,說理加激將:從高飛那方麵講,他的做法沒有錯。固然他是為自己,但同時並沒有害別人——應當說是利己不損人;從她這方麵講,固然是當陪襯當電燈泡,但同時吃了喝了玩了見了老同學——等於是助人為了樂。
  "不過——"說到這裏他打住。那邊林小楓正聽得入神,就問他"不過"什麽,他方才說了,"不過,如果你對高飛當年的感覺要是沒完全那個什麽的話,還是不去為好;那樣的話,他的做法對你就是一種刺激,一種傷害了。"
  林小楓的回答是:"啊——呸!"
  晚些時候,高飛電話又打了進來。剛才林小楓說"看情況再說",這次他是想落實一下"再說"的結果。倘若林小楓不去,他也好及時另安排別人——林小楓想。
  林小楓對高飛說她去,電話中高飛表現出的欣喜讓她冷笑不已,為讓對方知道她不是傻瓜最後她半開玩笑地補充說道:"有什麽可謝的?配合老同學工作是我應盡的責任。"說罷,不容對方再說什麽,就把電話掛了。
  無論是林小楓還是宋建平都沒有想到,這次,他們恰恰誤解了高飛。這次的聚會,是專為林小楓的。
  仍然是一個帶舞池的豪華包間,仍然是高飛一個人先到,仍然是那樣忐忑不安地等。高飛目前正處在人生的關鍵時刻:有一個項目,他想接過來,隻要接過來,他的事業即可躍上一個新的台階。但是分管這個項目的領導他不認識,輾轉打聽,得知那領導曾慕名請宋建平做過手術,手術進展順利,術後恢複良好,從此後那領導就把宋醫生當做自己的私人醫生一般,大病小病,不谘詢一下宋醫生便不能放心。
  知道了這事,那高飛心裏的感受不是一個"後悔"所能了得。且不說宋醫生的夫人林小楓當年是他的初戀對象,而她對他也不無好感;就說上次同學聚會,盡管經過了那麽長時間歲月的銷蝕,她對他們那段初戀的懷念卻是顯而易見不容置疑,她的目光,她的神情,她精心打扮的外表,她的提示……卻被他輕而易舉地忽略掉了,不不不,不是忽略,是有意識地冷落。他當時的眼裏心裏隻有領導夫人,生怕林小楓不合時宜的懷舊會攪黃了他的好事。
  誠實地說,那次,林小楓一出現在他的麵前,就讓他怦然心動,那過去了的一切,那沒有任何功利色彩的純潔情感,刹那間在他心裏蕩起一股又一股如歌如泣般的情愫。但是,男子漢,事業第一,他不能為了一時的兒女情長因小失大。隻能硬起心腸,對林小楓的所有表示視而不見裝聾作啞,全心全意去敷衍那個擱過去擱平時他根本不會多看一眼的肥胖的領導夫人。讓他感到窩囊的是,那領導夫人根本就沒幫上他的忙,她幫不了。她在她丈夫心裏沒有任何地位。他當時怎麽就不動腦子想想,這樣一個肥蠢愚鈍的婦人,怎麽可能左右影響得了她才華橫溢一言九鼎叱吒風雲的丈夫?如若不是顧及自身的身份地位、顧及影響,她的丈夫極有可能早就把她休了。她自身地位都岌岌可危,哪裏還有多餘的精力能力去幫助別人?可惡的是,她的不能而不說不能,就這麽拖著耗著,生生把高飛的事情給耽誤了。
  本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權當一次教訓,教訓也是財富。也曾覺著對不起林小楓,林小楓的不辭而別他注意到了,當時表麵上不動聲色,心裏頭非常難過。"難過"後來也過去了,他的工作那麽忙,事情那麽多,不可能在這種小事上做過多停留。腦子裏曾有過一閃念的:就這樣把一個人得罪了,會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旋即又排除了這顧慮。她不過是一中學老師,她先生是一醫生,兩個人半斤八兩,都屬於社會上無足輕重的人物。誰能先知先覺地想得到會有那麽一天,一個能決定他命運的人會得某一種病,那病會被那個他認為無足輕重的醫生治好了,治好了病後,那兩個人還會結下緊密的不解之緣?而這個醫生的夫人,恰恰是為他所深深傷害過、得罪了的林小楓——教訓嗬!
  山不轉水轉,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人多堵牆,這些商場上人人引以為鑒的經典,他自以為也諳熟了的道理,竟能在關鍵的時刻,被他忘卻。他現在請林小楓,沒敢有過高期望,屬於亡羊補牢。隻求到了關鍵時刻,她不要幫倒忙就好。
  手機響了。高飛看了一下,來電話的人是他事業上一個重要的合作夥伴,那人對今天這次聚會的期待,不亞於他。電話裏他關心的是,今天宋建平到不到。
  "宋建平?開玩笑!我能把他夫人搬來就是很大麵子了,這還是打著同學聚會的旗號,就這,他夫人還說不來,讓我好說歹說,才答應了。……啊,啊啊,通過他夫人慢慢滲透吧。……實話說,在學校時關係還不錯,後來慢慢就淡了。……誰能料得到她丈夫能有今天?早知今日當初我——"不想說不想說還是忍不住說了。
  "說實話,有一次聚會時她流露出了一點想敘舊的意思,可是那次我哪裏顧得上她啊?這次她如果初衷不改,我就準備為事業而英勇獻身!……沒錯兒,'美人計'!"說罷大笑。外人聽來爽朗瀟灑,隻有他自己知道,在這做出來的爽朗瀟灑後麵,是一種怎樣的苦澀。
  引導小姐出現在了包間門口,高飛匆匆收了電話,心裏禁不住怦怦一陣激跳,到現在他還拿不準林小楓究竟能不能來。隨著引導小姐的指引,門外呼啦湧進來了五個人,兩男三女,沒有林小楓。高飛心裏掠過一絲失望,但是臉上表現出的恰恰相反,笑容滿麵,熱情洋溢,高聲招呼著每一個來客。對男士,他會親熱地給上一拳,說一聲:"怎麽搞的,頭發都掉光了?該補腎了!"對女士,則握著對方的手凝神看著她的臉,說一句:"一點都沒有變!不,變了,越變越年輕了!"在他的帶動下,一時間,包間裏一片感人的熱鬧場麵。商人高飛決心接受教訓,從此後決不以一時一事待人。
  這天共請了七個人,加高飛八個,四男四女,如同上次,人數性別都經過了精心考慮。圓桌旁已坐了七個人了,沒有林小楓;該說的、能說的業已說盡,就等著吃了,高飛仍不叫菜。氣氛明顯開始尷尬了,已有人半開玩笑地開始說閑話發牢騷了,令高飛心急如焚。因此,當林小楓雍容典雅儀態萬方地出現在包間門口時,也許是由於等得過久,屋裏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站起身來。
  高飛極力抑製住聲音中的激動,高叫:"小姐,上菜!"
  …………
  已吃得差不多了,老同學們開始娛樂。兩個男生唱意大利歌曲《美麗的西班牙女郎》,嗓音技巧甚是了得。舞池裏舞著兩對男女,此刻高飛的懷裏擁著的,是林小楓。剩下兩個女生在餐桌旁。一位戴眼鏡的文雅女子一如從前的林小楓,麵無表情地看,一動不動;另一位就是那個叫彭雪的女生,表現也如從前,不停地吃著,看著,說著,沒心沒肺。突然,她笑指舞池叫那文雅女生道:"吳敏!快看,看高飛!"
  舞池裏,高飛正在對懷中的林小楓輕輕絮語,發絲與發絲似有若無的摩擦,嘴唇幾乎貼上了對方的耳廓。高飛說的是:"小楓,還記得那首詩嗎?"
  "詩?什麽詩?"林小楓似笑非笑。
  高飛開始念詩,不無深情:"我的歌聲穿過深夜,向你輕輕飛去,在這幽靜的小樹林裏,愛人我等待著你……"
  餐桌旁,彭雪對那個叫吳敏的女生說:"什麽同學聚會,什麽為來京出差的老同學接風——作為一個成功的商人,高飛能花個人的錢做這種無聊的事?不過是打著聚會的名義接近這位宋夫人罷了。高飛啊,要是有幸能得到她的關照,會飛得更高!"
  "那他為什麽還要叫上我們?"
  "為了使同學聚會更像真的!要不然宋大夫人她能來嗎?吳敏,你我不過是高飛的道具背景,是宋夫人的電燈泡陪襯。這種事,我太清楚了。"
  "清楚為什麽還要來?"
  "不來白不來,權當是改善生活!"手下一使勁,揭開一個螃蟹的蓋,嘴上招呼服務小姐,"小姐!……橙汁兒,要鮮榨的啊!"繼續說,"哎,我下崗了,我們家那人也不行,整個一窩囊廢!……這女人啊,幹得好不如嫁得好。"斜看文雅女生一眼,"長得好,嫁錯了人也照白搭,屬資源浪費!……"
  舞池,高飛不再跟林小楓說什麽了,二人已然進入無聲勝有聲的階段。
  餐桌旁,彭雪看著舞池,嘴裏不停地吃,忽而笑道:"吳敏——"沒聽到回答,扭臉一看,文雅女生的座位上空了。
  聚會結束時,高飛一直把林小楓送到了她的車前,親自為她拉開了車門。
  "小楓,那件事,拜托了。"關車門前,他說。
  還是把那件事對林小楓說了,請她幫忙;而不是按照事先設想的,隻要她不幫倒忙就好。因為他感覺氣氛火候都到了,就臨場發揮,把那事說了。
  "我隻能說我跟他說說看。"林小楓說。
  "請務必施加一點……帶傾向性的影響!"
  "高飛,這麽多年了,你一點沒變,還是那麽執著。"林小楓笑了。
  "是的。執著。各個方麵。"高飛不笑,一語雙關。
  林小楓一笑,開車,踩油門,車啟動,行駛,遠去。高飛目送那車直到消失,滿懷希望滿懷真誠的愛意……
  林小楓到家的時候宋建平和當當也剛到家不久,一聽到門開的聲音當當就叫著媽媽媽媽跑了出來,爾後一一跟媽媽匯報說他和爸爸今天都上哪了都幹什麽去了。去動物園了,看了猴子和大象;去看新房子了,新房子好大好大,頂咱們家好幾個大。林小楓笑說是嗎,又說當當要是喜歡就叫爸爸給咱們買。當當就問能買嗎?林小楓就說當然啦。
  宋建平在大屋聽著門廳裏母子倆的嬉笑對話,感覺出林小楓情緒不錯,頓時放下心來。他力主妻子赴約,是為了她好,如果她感覺不好,就不好了。
  林小楓笑吟吟地進來,進來後看宋建平一眼,不說什麽,徑自脫衣服掛衣服,臉上笑意始終如一,倒讓宋建平好起奇來——看樣子感覺還不是一般的好,為了什麽?
  "感覺怎麽樣?"他忍不住問。
  "行。"聲音有些發悶,頭伸在衣櫃裏。
  "那個……那個高飛,怎麽樣?"
  林小楓掛好衣服,頭從衣櫃出來,背對宋建平關櫃門,一時沒有回答。
  "問你話哪!"宋建平再次忍不住,催道。
  林小楓關好櫃門,轉過身來,看著宋建平,笑起來;笑裏有一種含義不明的深意,讓宋建平心裏發毛,"你倒是婺藶靼。?
  終於要開口了,宋建平心不由嗵地一跳。仿佛是,有人說丟了東西,你在現場,你沒偷你也會緊張,因為怕人誤會,而緊張。他緊張地等林小楓說下去。
  林小楓隻說了一句,沒頭沒腦,一字一頓。
  "現在,我才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夫貴妻榮。"
  那段日子,是宋氏夫妻婚後——新婚過後—— 一段最新奇美妙的日子:男的上班掙錢,女的花錢理家;男耕女織,各得其所,兩情相悅,一半一半。
  可惜好景不長。事情是一件一件積累起來的。
  在一個難得的宋建平沒有事的周末,一家人決定出遊。出遊是早晨醒來後才決定的,誘使他們做出這個決定的,是這天的天氣。陽光明亮,晴空如洗,無風,迫使人沒有辦法待在家。出去,去哪裏?公園、動物園那種地方肯定不能去,得去一個一般人不容易去的地方。林小楓是這方麵的行家,她提出去康西草原。於是說去就去。家裏兩輛車兩個司機呢。可不是說去就能去,在林小楓的指導下,一家人做出行準備:那裏日夜溫差大,得帶上厚外套,得自備水,得多帶一些水果。因為還要在那裏住一夜,林小楓還細心地給宋建平帶上了安定。宋建平睡覺有"擇席"的毛病,換個新地方容易睡不著覺……一切收拾停當,八點半了,想吃點東西就走,又不約而同決定,不吃東西就走,在路上吃,邊走邊吃。娛樂時配上吃喝方才完美。
  一家人踢裏禿嚕出門的時候,正碰上對門肖莉母女出來,對方照例是去上舞蹈課。與往常不太一樣的是妞妞,頭發上端紮了一個大大的粉紅蝴蝶結,塗著紅臉蛋紅嘴唇。大概怕紅嘴唇被不小心蹭著了,小嘴始終小心翼翼地半張半噘,噘成一個小小的圓,可笑又可愛。林小楓忍不住逗她:"喲,這麽漂亮!妞妞今天這是要幹嗎去啊?"
  "上舞蹈課。"肖莉微笑著替女兒回答。
  "參加舞蹈比賽!複賽!"妞妞對媽媽的回答不滿意,補充回答。
  "是嘛!"林小楓誇張地,"都複賽了!"
  "我們老師說,要是能參加決賽,要是能拿名次,就能上電視!"
  於是林小楓對肖莉說道:"還是女兒好,聽話;兒子就不行,我們當當,讓學什麽不學什麽,這麽大了,就知道傻淘傻玩兒!"
  這種說法本是大人們之間的一種交往藝術,具體說,正是由於自信、優越,覺著兒子比女兒好得多得多,才敢於這樣說。這是謙虛,是低調,是人際關係中的常見手段。林小楓的疏忽在於不該當著孩子的麵說。媽媽的話使當當自尊心深受傷害。又不知該如何反駁,猛不丁地,對妞妞冒出一句:"我們去康西草原,騎大馬,你不能去!"
  妞妞奮起反擊:"我能上電視,你上不了!"
  當當不甘示弱:"我們家要買新房子了!很大的新房子!有兩層樓那麽大!"
  妞妞字字清晰:"我媽媽是'正高'!你爸爸媽媽都不是!"
  當當愣住。三個大人猝不及防,也一齊愣住。
  當當愣住是因為全然不懂得何謂"正高",但從妞妞引以為豪的神情中至少可以明白"正高"的基本性質。因不知道他的爸爸媽媽到底是還是不是,一時語塞。片刻之後,扭過頭去,向媽媽證實,"媽媽,你和爸爸是不是'正高'呀?"
  …………
  這段插曲使預期中的愉快大大地打了折扣。
  行程沒變,天氣沒變——隻比開始時更好,出得城後,一路上天藍樹綠風輕,越近草原越美,空氣清新得醉人——內容也沒變,一家三口邊走邊吃,宋建平開車不能吃,林小楓和當當就喂他吃,一會兒一塊火腿,一會兒一瓣橘子,一會兒把插著吸管的飲料送到他的嘴邊……但是,心情變了。又都不肯正視,相反,試圖極力掩飾。於是越發的累,心越發的沉。幸而車裏還有一個渾然不覺的當當。 "媽媽!看大馬!……那裏還有!那裏!……那是什麽?"
  那是一個蒙古包。
  "蒙古包。我們晚上就住在那裏麵。知道蒙古包是怎麽回事嗎當當?……"
  林小楓極力延長著這種解釋,因此而顯得瑣碎,絮叨,令宋建平心煩。幸福時有人分享,幸福會成倍增長——痛苦其實也是一樣。因為在你痛苦的同時,還要惦記著對方也在痛苦。也明白這其實隻是一個心態問題。可是話又說回來,什麽不是一個心態問題?心態調整好了,死都可以不怕。
  後來,當當睡了,沉悶沉重的氣氛一下子凸現無疑。
  這時,林小楓開口了:"建平,還記得嗎,咱們結婚的時候?"聲音如夢似幻。
  宋建平理解她的苦心,極力配合,"騎著自行車就把終身大事給辦了!"
  "倆人騎一輛車!女車!我的!你的車子讓人給偷了,窮得拿不出錢來再買一輛。還記得那天有一段路是上坡,我要下來,你不讓,一使勁,就蹬上去了,完了你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
  "你說,小楓,我們將來一定要買車,汽車。"沒再說下去,意思到了:誇他。誇他實現了自己的諾言,誇他能幹。宋建平深知那插曲對林小楓的刺激不亞於他,甚至甚於他,但是她首先考慮的,是他。這樣想著,不由得眼睛就有一些濕潤。為了自己曾有過的,瞬間的,在心裏的,對對門那個女人和自己妻子的厚此薄彼……
  晚上有篝火晚會。歡樂的音樂聲中燃著歡樂的火,歡樂的火周圍是一群歡樂的人。篝火上架著的一隻烤全羊正在滋滋冒油,油落進火裏發出劈啪的響聲。突然,一個年輕人一躍而起,隨著音樂跳起了迪斯科,緊接著,一個女孩兒隨之躍起,與年輕人對舞,頃刻間,氣氛如火上澆油,嘭一下子爆炸勁燒,叫聲、掌聲、口哨聲,直衝草原夜空。
  年輕人是劉東北,女孩兒不用說,是娟子。宋建平沒想到會在這裏同劉東北和娟子相遇。相遇沒有什麽,問題在於,太突然;突然也沒什麽,問題在於,娟子不知道同宋建平在一起的林小楓是他夫人;不知道也沒什麽,介紹了就知道了,問題在於,娟子誤以為宋建平的夫人是肖莉;誤以為也沒什麽,解釋清楚了就行了,問題在於,宋建平沒時間解釋。
  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由於出門後不久感到了冷,怕孩子受不了,他們又回去給當當加衣服,把時間耽誤了,到篝火晚會的現場時就晚了一點,全羊已然烤好,蹦迪的人們紛紛下場,宋建平一家三口這時趕到,正好與剛下場的劉東北和娟子碰了個麵對麵。當時娟子就發出了一聲驚喜的尖叫:"老宋!"
  宋建平心裏一驚。如果有一點準備,有一點考慮時間,他肯定會采取最合適的方法處理,把林小楓介紹給娟子,爾後,再抽空向娟子解釋。當時,他本能的,下意識的,是掩飾。
  同樣意外的劉東北隻能視他的眼色行事。遲疑幾秒,他"噢"地一聲蹲了下去,接著就開始揉腳,同時不無痛苦地宣布,剛才跳舞把腳給崴了。娟子隻得撇下讓她好奇的林小楓去看劉東北的腳。讓她好奇是因為這三個人出現時的組合方式。孩子在中間,一手拉一個大人,叫任何一個外人看,這都是一家三口。但娟子知道不是,至少那女的不是,不是宋建平的夫人。
  劉東北揉腳,久久地揉,久得都不自然了的時候,有幾個女孩子從他們旁邊笑鬧著跑了過去。
  "丁南南!"劉東北突然衝其中一個女孩子叫了一聲。同時對娟子說,"沒看到啊,你們大學的室友,丁南南!"說罷,起身追了出去,健步如飛,剛才崴得站都站不住的腳已然痊愈,娟子隻好隨去,二人隨著奔跑的女孩們消失在草原深處的夜暗裏。
  林小楓扭頭看宋建平,目光裏帶著詢問。她感到了哪裏有一點不太對頭。宋建平卻不看她,注意力似乎全被那隻烤全羊吸引了去。"快!當當,快!"說著就要牽著當當過去。林小楓牽著當當的手使上了勁兒,使父子二人沒法過去。
  "那女孩兒是誰?"宋建平不說,她隻好問。
  "我的同事。東北的媳婦兒。"全是實話。
  "劉東北為什麽見了我連個招呼都不打?"
  "沒顧上吧,沒看腳崴了。"
  "腳崴成那樣,跟我連個招呼都顧不上打了,怎麽說好就好,一下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那我怎麽知道!"宋建平開始耍賴。如果這時他及時調整方針,也不算太晚,可惜他隻顧一時之快,憑著慣性往下走,一錯再錯,終於被動到無回頭之路。
  "建平,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終於把這句話問了出來,宋建平當然不肯承認。晚上,當當睡了之後,夫妻倆開始吵,吵到不想吵了,林小楓拿出車鑰匙掀開門簾向外走,宋建平追出去攔她,"你要幹嗎?……這麽晚了,你一個人,不安全!"
  "有什麽不安全的?一個中年婦女,'狀態'又不好,""狀態"二字她用了重音,"怎麽會不安全?很安全!"說罷,走了,頭也不回。
  宋建平一下子愣住。她肯定不知道肖莉,不知道他和肖莉之間的那件事情,那段微妙,卻能夠如此驚人地一語中的——原以為過去了的一切,原來並沒有過去!他內心深處對她曾經有過的所有嫌棄和點滴流露,她都感覺到了並且都記在了心裏;稍有點事,一觸即發。在女人對於感情準確敏銳的直覺麵前,男人所有的掩飾都將蒼白無力,都將徒勞。除非,他是一個表演天才;再除非,她是一個真正的智者,能夠做到大智若愚。可惜他不是表演天才;而她,也不是真正的智者。

  第九章
  肖莉在小花園教妞妞騎車,妞妞正處在半會不會最上癮的時候,個子矮,就站著騎。偌大的自行車在她的小身體下一晃一晃,感覺著隨時都有摔倒的可能。還不讓媽媽扶,一定要自己騎。肖莉隻好跟在後麵小跑,兩眼緊盯女兒,提溜著心,滿臉是汗。
  林小楓買菜路過,看到了這對母女,眼睛一下子有些潮潤。肖莉真的是很不容易呢。丈夫走了,一個人帶著個女兒,裏裏外外,不辭勞苦,盡心盡力。突然間就覺著她所有的不是都算不上什麽了,都是可以理解的了。母獸都知道護崽兒,她那麽做,也是為了女兒為了她和女兒的家。瞧她一個人把女兒帶得多好啊,身體好,功課好,大概因為堅持練芭蕾的緣故,小女孩兒腰背筆直氣質優雅,卻同時又沒有一點自我感覺良好的顧盼自憐。看人的時候,任何人,生人熟人,目光平視,安靜專注,令人喜愛,至少是令林小楓喜愛。因此,平時,無論跟肖莉關係怎麽樣,她對妞妞的態度始終不變,當然這也是有前提的,那前提就是,在她和妞妞單獨相遇的情況下。如果有肖莉在,她就不便跟妞妞表現熱情和喜愛了,跟女兒熱情而不理她的媽媽,總歸是不太自然。索性就都不理,看見了裝看不見。每當這時心裏頭就會覺著對不起那個小女孩兒,也不是沒擔心過有後遺症——卻就是沒有。下回那小女孩兒見了她,依然是該叫阿姨叫阿姨,依然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令林小楓暗暗稱奇。她不會知道,就為了她對妞妞的這種忽冷忽熱,肖莉下了多大的工夫。
  當林小楓不理妞妞的時候,妞妞不是沒感覺的——出色的小女孩兒尤其敏感——她曾因此難過,問過媽媽,哭過。媽媽的解釋是,阿姨不理她不是她的原因,是阿姨自己的原因,是阿姨自己心情不好。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不願意說話。後來妞妞發現還真的是這樣。比方說,早晨阿姨沒有理她,晚上見了她突然又好了。而她還是她,一點都沒有做什麽。那麽,媽媽說得對,阿姨的態度是因為她自己的心情。早晨的時候她心情不好——也許是當當惹她生氣了,晚上的時候她心情又好了。所以,以後,無論林小楓對她態度如何,她都能夠做到寵辱不驚,始終如一。
  這工夫肖莉早就看到了林小楓,假裝沒看到。如果女兒不在,她肯定會去跟她打招呼。兩家的矛盾,錯在自己,主動溝通化解的責任,理當也在自己。因為女兒在,她就不想這麽做。盡管提前給女兒打過預防針,但她拿不準這預防針有多大作用。所以,她的方針是,能在女兒麵前避免的,盡量避免,盡量不讓女兒正麵看到她們成人之間的糾葛恩怨。她現在還小,還沒有足夠的理解力去理解這些。由於要照看女兒,要躲開林小楓的視線,肖莉精力就有些分散,一個不小心,踩著了一個小石子,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撲去,摔在地上。
  林小楓趕緊上去把她扶了起來,問長問短,異常關切。
  不幸使林小楓變得寬厚、寬容。那天夜裏,她連夜、獨自回了家,當時是解了氣,但是,到家後,心裏一片空虛。惦著兒子,也惦著宋建平,不知他一個人帶著兒子,又沒有車,怎麽回來。次日,哪裏也不敢去,在家裏等,直等到下午,宋建平才帶著當當回來,兩個人大包小裹,灰頭土臉,狼狽不堪,是搭乘長途車回來的。他辛苦了他就有了辛苦的資本,回來後對林小楓一直愛答不理。令林小楓縱有千般疑惑萬般疑點,也無法置喙。
  她肯定宋建平有事,什麽事不知道,但是有事。劉東北那晚的表現絕非偶然。但是她沒有證據,隻有感覺,宋建平也正是死死咬住這點,拒不承認。爭吵中說她神經過敏神經病,又說不信可去找劉東北問。他知道她不會去找劉東北問才會這麽說,她又不是傻子。於是,就這麽僵住了,從康西草原回來一個多月了,兩個人很少說話。
  他似乎比以前更忙了,晚飯都不大回來吃了,公然表示了對她的反感。應當說,一直以來,尤其是她剛離職的時候,宋建平對她是體貼的,小心的,千方百計的,周周到到的,那曾經對她是一個很大的安慰。說到底,她離職不就是為了他為了這個家嗎?他能夠領情,能夠體會,她的付出和犧牲就算是沒有白費。而今他一下子露出了這樣的一副麵孔,令她驟然間感到了恐慌,危機。方才意識到,她的一次性付出,並沒有換來終生保障。
  他用行動告訴了她,她曾以為的那一筆用之不盡的財富,隻是她的錯覺。翻了臉的宋建平變得越來越陌生了,越來越不好琢磨了,駕馭就更談不上了。每天早晨,看著他匆匆忙忙、西裝革履地出去,她便會感到自卑。不怪別人誇他,他的確是越變越年輕越變越瀟灑了。她每天跟他在一起,都會感覺到這種變化,何況外人?工作使人年輕,事業使人年輕,成就使人年輕。如此下去,他們之間的距離將會越拉越開,越拉越大。
  在一個他沒回來的夜晚,她給他打過電話。沒敢給他打,打的他科裏的電話,接電話的大約是個小護士,聲音如風鈴,令人一下子就會想起一個與之相匹配的麵孔:光潤,皎潔,白裏透粉。小護士說宋主任在手術室手術,什麽時候完現在還不知道。同宋建平說的一樣。電話裏那女孩兒熱情殷勤,那熱情殷勤事實上是衝宋建平來的。想像著自己丈夫受著一大堆如花女孩兒的尊重仰望,林小楓心裏很不是味兒。放下電話後,她如釋重負的同時悵然若失。
  那天夜裏他一夜沒有回來。次日她問他,他說手術完了早晨三點了,他就在科裏找地兒眯了一會兒。這一點後來也得到了證實——也是她打電話曲裏拐彎打聽到的——隻不過是,他說的那"一會兒"是整整一個上午,就是說,他在科裏睡了半夜又半天,有這些時間,為什麽就不能回家踏踏實實地睡一覺呢?還是他不願意回來。也許是他早就不願意回來,隻不過礙於情麵,沒說罷了。這次康西草原事件,兩個人撕破了臉皮,他沒負擔了,可以無所顧忌隨心所欲了。想到這裏林小楓不由得後悔,後悔自己的過分任性,還有自負。
  那天傍晚,兩個女人坐在小花園的花壇的台階上,聊了許久。
  開始肖莉還有些緊張,有些戒備,怕林小楓要跟她談那個"正高副高"的事兒,她不是不想跟她談這事——要想化解矛盾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坎兒——但她不想當著女兒的麵談。不想林小楓根本沒提這事兒,態度就不像是要提這事兒的態度。她扶她起來的時候表現出的關心是真誠的,問長問短,細膩周到。
  那天晚上,她們越聊越深,聊到最後,不可避免地聊到了女人和男人。肖莉說了許多自己和前夫的事,同時表示了對林小楓夫妻的羨慕。
  實事求是講,這之前,林小楓沒說宋建平一個"不"字,固然是自尊心的需要,同時也是不願跟外人議論自己的丈夫。肖莉和她不一樣,肖莉議論的是前夫。但是同肖莉聊到後來,越來越深入,越來越知己,氣氛、心情,還有那種"禮尚往來"的慣性——人家跟你說了那麽多知心的話兒,你總是這樣矜持著,繃著,別人能沒感覺嗎?——林小楓也說了一點點近日的不快,心中的疑慮。
  肖莉聽後連連擺手,斷然道:"老宋不是那種人!"這是一種對大家都有利的說法。首先對宋建平有利,再者林小楓愛聽,其次,對她自己有利。不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吧,她和宋建平也是有"前科"的,她本能地要把自己先摘出來。
  林小楓搖頭,再也沒就這個話題說什麽。就算肖莉是誠懇的,由衷的,就算宋建平的確不是那種人,但,他從前不是,以後是不是?他在此環境裏不是,在彼環境裏是不是?人是要隨著時間環境的變化不斷變化的。
  這天,宋建平又因手術很晚才回來。他回來的時候,當當睡了,林小楓也早已上床了,宋建平到家時她正躺在床上看一本閑書。聽到門開的聲音,眼睛雖仍盯在書上,精力卻立刻全部集中到了屋外宋建平的身上:脫外套,脫鞋,換鞋,去衛生間,掀馬桶墊,小便……林小楓突然的一陣心酸,不由想起在小花園時肖莉跟她說過的話。
  "從前,我和他常為了他上廁所不掀馬桶墊吵架;現在,我們家的馬桶墊,再也用不著掀了。"
  這變化——家裏沒有了男人的變化——還是表麵的,深一層的:
  "夜裏,尤其是在刮風下雨的夜裏,一個人躺在雙人床上的感覺,怎麽說呢?一句話,淒涼。"
  更深一層的:
  "這夫妻啊,隻要能不離,就盡量不離,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後。有了孩子,婚姻就不是兩個人的事了,就是三個人的事了。"
  肖莉的話給了林小楓很大的震動。當即下決心,一定要維護好這個來之不易的家。
  宋建平洗漱完了,進屋,沒有說話。這些天了,他們一直是這個狀態,沒有非說不可的話,就不說話。宋建平一聲不響地向床邊走去。
  "我想跟你談談。"林小楓開口了。
  宋建平心往下一沉,暗想,今晚上又睡不成了。他一夜夜的,有點理由就不回來,就是為了躲她。兩人僵了這麽多天,一吵準是大吵。他不想跟她吵了,他看都不想看她了,尤其在得知她曾一再往科裏打電話找他的時候。現在,他們醫院外科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宋主任有一位對他管教甚嚴的夫人。從前,他們隻知道那是一位優雅美麗多才多藝的夫人——在娟子的婚禮上他們見過她——看來真的是人不可貌相。盡管極力掩飾著,宋建平還是感覺到了周圍的竊竊私語。這使他大為難堪,惱火,又說不出什麽。幾次想跟林小楓說以後不要再往科裏打電話找他了,終是按下了這衝動。他本能地知道,說了不僅無濟於事,反而會增加她的疑心:為什麽不能找你?你怕什麽?
  宋建平來到床邊,舒舒服服躺下後,方道:"談吧。"要吵也要躺著吵,以最大限度地降低身體成本的損耗,他剛剛手術完,剛剛站了七八個小時。
  "對不起。"她說。
  這倒讓宋建平一怔,片刻後才問: "什麽事?"
  "……那天我不該從康西草原一個人開車回來,我的脾氣不好,太急,以後一定注意。"
  宋建平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結婚十多年了,印象中她如此謙恭地做自我批評,是第一次。隻見她背抵床幫坐著,眼睛看著被子,頭發披散兩邊……她是真的認為自己有錯還是對現實的妥協讓步?宋建平不敢再看再想下去,長歎一聲:"睡吧。"
  她倒是說到做到,遇事很克製,高聲點的話都很少,隻是電話打得越發的頻了。隻要到了下班時間他沒回去,她的電話就會打了來。有時候往科裏打,有時候就打他的手機。終於有一天,宋建平忍無可忍。
  那天,上午,院長傑瑞找他談工作,醫院裏準備為了他,進一些配套的手術設備。兩人就進一些什麽樣的設備談得忘記了下班,忘記了吃飯,當然,也忘記了該打的電話。於是,電話打了進來。一看來電顯示,宋建平心中積蓄已久、強壓已久的火騰一下子就爆發了,任那電話振動著,就是不接。
  下午,當一個陌生電話打來時,宋建平接了,不想是林小楓,想來是去街頭打的,他當即收了線。晚上,有急診手術無法按時下班,也絕不打電話通知她。他受夠了,不想再受了,她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好了,大不了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這樣一想,心裏倒坦然了,晚上那個不明原因上消化道大出血的剖腹探查術,做得便格外順利。剖腹探查的結果是肝髒海綿狀血管瘤,他們為病人做了手術切除,切除的部分除血
管瘤外,還根據病變範圍做了部分的肝葉切除。手術中病人因大出血幾次休克,均被及時搶救了過來。
  手術做完已是次日的早晨,醫院的餐廳為他們準備好了豐富的早餐。麵包、牛奶、雞蛋、水果,以及為投中國人所好從外麵買來的油條和豆漿豆腐腦——醫院餐廳的大廚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澳洲人——熱熱的豆腐腦上還灑得有碧綠的香菜,味道正宗,令站了一夜滴水未進的宋建平胃口大開,一氣喝了三大碗,通體舒泰。
  吃飯的時候,院長傑瑞來了,娟子陪同前往。傑瑞雖是醫生出身,但顯然更適合做行政管理人員——他總能夠在別人最希望他看到他們的時候及時出現。助理娟子還給宋主任帶來了一摞照片,她婚禮上的照片。
  照片上,宋主任和夫人並肩而立,笑吟吟的;二人跳舞,在人頭密集的背景中緊緊相擁,毫不回避;二人接吻,確切說,是主任吻夫人,嘴兒尖尖著,鳥兒啄食般啄著夫人的臉。照片一拿出,還沒到宋建平手裏,就被一塊兒吃飯的其他人給搶了去,一一傳看,並發出陣陣讚美,諸如,男才女貌。
  當時宋建平一直在同傑瑞說話,不是沒注意到娟子拿來了照片,也不是沒聽到人們的議論,也知道與他有關,但統統沒有往心裏去,直到那些照片終於被眾人傳看完畢,到了他的手上,他看了之後,心才嗵地跳了一跳,跳過之後就有些發虛,接著就想起了林小楓,接著就掏手機。手機是在手術前關上的,由於不再把林小楓放在心上了,就忘了開了,掏出後趕緊打開。剛打開片刻,有短信發來的提示聲就響了。短信是肖莉發的,告訴他林小楓去醫院找他了。
  林小楓幾乎一夜沒睡。並不是疑心宋建平怎麽著了,她已給外科、手術室分別打過電話,各方麵信息都證明宋建平在醫院,有手術。她一夜未睡是因為了宋建平的態度。在床上輾轉至早晨,到時間叫當當起來安排好他吃飯,就去敲肖莉的門,請肖莉幫她送當當上學,她得去醫院一趟。肖莉問出什麽事了,她沒時間也沒心情詳細說什麽,隻簡潔說了那個折磨了她一夜的感覺:他豁出去了,他想就此徹底跟她鬧崩。肖莉說要是這樣,她去醫院隻能使事情更糟。林小楓說不會更糟,因為已然糟到家了。她去,是為去要一個答案。死,也得死一個明白。
  宋建平看著肖莉發來的短信,心亂如麻。如果在沒看到娟子拿來的那些照片之前,那麽,宋建平的態度會是,林小楓要來,來好了!但那些照片提醒了宋建平一件幾乎被他忘記了的事情:這裏,醫院裏,幾乎人人知道他的夫人是肖莉,林小楓來了,該如何解釋?看看肖莉發短信的時間,估計林小楓即刻就到,匆忙之間,宋建平做了這樣的決定:通知住院部門衛,要是有一個如林小楓模樣般的中年婦女來找他——他把林小楓的形象特點對門衛做了詳細描述——不要讓她進,就說他不在。
  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基於這樣的考慮:有什麽事,天大的事,回家去說,去解釋,或者去吵,去打;在單位裏,不成。她不要臉,他得要臉。
  下班時間到了。太陽消失了。路燈亮起來了。外科主任宋建平這才收拾起辦公桌上的東西,沿著靜謐的走廊向外走。
  林小楓一點動靜沒有。所謂的沒有動靜,是指始終沒有電話打來。估計是被門衛攔住了,死心了,回去了。饒是這樣,宋建平仍是不敢大意,仍在下班時間過了好久,才向外走。思路是這樣的:萬一她還在,沒走,碰上了,吵,醫院的人都下班了,不至於造成什麽影響。宋建平向停在住院樓後他的汽車走去。那裏是醫院內部的停車場,是醫院裏最安靜偏僻的地方。停車場裏已沒有幾輛車了,宋建平的那輛白色本田在夜的微明裏泛著銀色的光。晚風陣陣,樹葉颯颯,宋建平懷著一種近乎劫後餘生般的輕鬆心情,腳步輕快地向自己的車走去,同時拿出鑰匙,遠遠地開了車鎖,不料,就在他拉開車門進車的時候,身後有人喊:"宋建平。"
  像林小楓的聲音。他下意識循聲回頭,正是林小楓,站在醫院的鐵藝圍欄外,即使背著光,宋建平都能看到她臉上的堅忍。與其說"看到",不如說"感覺到"。她肯定是被門衛攔住後就來到了這裏,找到了他的車後,然後等。從早晨等到晚上,不吃不喝——這樣的行為不用"堅忍"形容,還有什麽詞可以形容?
  宋建平表現得尚算鎮定, "你怎麽在這兒?"
  "在這兒等你。"
  "有什麽事嗎?"他的裝腔作勢讓林小楓怒火中燒。她忍了他這麽些日子,做了這麽多讓步,不想倒慣成毛病了,倒變本加厲蹬鼻子上臉了。她命令道:"你過來!"
  宋建平遲疑片刻,向林小楓走去。心中沒有鬼,不怕鬼叫門,他這樣想。不想林小楓隔著鐵藝圍欄一把抓住了他,緊緊的。
  "為什麽不接我的電話?"
  "我在工作。"
  "一天一夜,一刻不停地工作?……想徹底鬧翻了是嗎宋建平?說話,是不是?" 這時響起手機來短信的提示聲,宋建平的。他趕緊掏手機,心裏頭一陣感激。這短信來的是時候
,至少使他暫時可以不必理睬林小楓,堂而皇之的。要是這短信很重要就好了,最好是工作上的要務,然後他就可以出示給林小楓看,然後就可以抽身而去——期盼的同時也覺得可能性不大,工作要務不會發短信,直接就打電話來了。
  宋建平掏出手機,打開,還沒來得及看,被林小楓一把奪了過去。實事求是說,林小楓奪手機不是為窺探,是出於對他這種無所謂態度的憤怒:她被門衛攔在外麵,整整一天;門衛說他不在,她感覺他在,果然,他在。那麽,門衛說他不在就是他的安排。僅一想這個就憤怒,更不要說那一天守候的艱辛了。他呢,一句問候沒有,一點歉意的意思沒有,居然還能夠掏手機,看短信,理所當然,若無其事。
  "手機給我。"
  宋建平說。聲音不高,透出一種不可以侵犯的凜然。之所以能做出這種姿態,也是基於對林小楓基本素質的信任。說到底她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至於像一般家庭婦女,不知深淺不知輕重。
  林小楓沒有還他。她有她的思路。這時若乖乖將手機還他,一天辛苦守候換來的主動將付諸東流。夫妻相爭,爭的就是一個主動。但同時也怕萬一有什麽重要事情耽誤了,他是醫生。最後,她采取的措施是,她替他看。
  短信是院長助理娟子發來的。但是短信內容,與"院長助理"無關。
  當時娟子在家裏,陪劉東北看足球賽,看了一會兒實在無聊,隨手抓起了一本漫畫,台灣朱德庸的《醋溜族》。她擁有朱先生的全套漫畫,看了足有一百遍不止。之所以能做到"百看不厭",得歸功於那漫畫旁邊的文字。
  有尖銳辛辣的:
  比如,"單身男子的幻想是,擁有很多很多個女人;單身女郎的幻想是,隻擁有一個男人。"再如,"男人要的是花樣翻新,種類繁多。女人要的是營養夠,分量夠,而且來源穩定。"還有,"女人隻要裝得傻傻的佇立一旁,就會不乏男人追求。"……
  有浪漫憂鬱的:
  比如,"如果星星掉下來很慢很慢,我會把它接住/如果愛情走過來很晚很晚,我會把它攔截/如果美麗和哀愁永遠在一起,我會兩種都要/在一段段美麗的邂逅之後,默默走完一步再一步的哀愁。"……
  有深刻睿智的:
  "新潮女郎和保守女郎都會喜歡的一種服飾——白色婚紗。"……
  娟子發給宋建平的是其中的這樣一段:
  "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一定有個女人,監視著這個男人麵前出現的女人。所謂過敏,就是當你發七年之癢時,你老婆神經上出的一種疹子。"
  動機單純:閑來無事,解悶。發短信大多是出於這個原因。否則,幹脆打電話了。這有點兒像嗑瓜子,直接吃瓜子仁兒就不如一顆一顆嗑出來有味兒。
  之所以選中這段,是覺著對老宋有針對性——針對宋夫人對於宋主任的監管力度。
  林小楓看了,頓時"如五雷轟頂"。
  這段文字起碼證明了兩點:宋建平不再愛她,宋建平對人訴說了他的這種不愛。現在的問題隻是,那人是誰。
  林小楓再看短信。前無"前言",後無"後記"。唯一線索是非留下不可的那個手機號碼。
  在林小楓不言不語翻看短信的時候,宋建平的反應大致是這樣一個順序:冷眼旁觀——好奇——不安——擔憂。林小楓的臉越來越陰,到了後來,便如"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那個樓。
  宋建平終於沉不住氣了,
  "什麽事兒?……誰來的?"
  林小楓沒有回答。但是宋建平的問話倒提醒了她。她按照來電顯示的號碼,把電話撥了過去。
  電話裏傳來的女聲清脆柔美,透著興奮快樂,大約是因為沒想到短信這麽快就有了回應的緣故。
  "嗨,怎麽樣?談談學習體會!"那聲音上來就說。
  "你是誰?"林小楓說。
  那邊,毫無思想準備的娟子嚇了一跳,燙著了似的下意識把電話往沙發上一扔,電話裏林小楓的聲音連連傳出:"你是誰?說話,你是誰?"
  正看足球的劉東北都被驚動了,奇怪地拾起電話,被娟子一把搶過去,關了。
  "誰啊?"劉東北問。
  娟子隻是連連地拍胸口,連連地哈氣,說不出話。能接宋建平手機的女人,不是他的老婆就是他的情人——倘若他有情人的話——而不管她是誰,這短信以及娟子的聲音,對老宋都是有害無利。但是也顧不得老宋了,情急之下,先顧自己,關了手機——電話裏傳出的那個聲音陰得?人。
  林小楓沒有得到回答,再次把電話撥過去,得到的回答是 "已關機"。林小楓收起電話,問宋建平:"她是誰?"
  "我怎麽知道!"
  "一個女的!二十來歲!"
  "女的,二十來歲——她說什麽?"
  "你們平時在一起都說些什麽?"
  "誰們?她是誰?"宋建平真好奇了,伸手要手機,"給我,我看看。"
  林小楓把手機揣進了兜裏。
  "你真的不知道她是誰?"
  "不知道。"
  林小楓冷笑一聲,再不說話,轉身走了。
  宋建平也冷笑一聲,也不說話,也轉身走了。
  夫妻倆於厚重的暮色中背道而馳……
  那天晚上,宋建平沒有回家,在科裏睡的,找了一個沒有病人的病房。他怕林小楓跟他吵架。已經近一天一夜沒睡了,他需要休息,畢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至於那個短信那個她,終會水落石出;既然終會水落石出,讓林小楓多誤會一會兒也沒有什麽,總而言之,今天夜裏,他沒有精力再跟她糾纏。
  宋建平的夜不歸宿之於林小楓,如同火上澆油。夜裏,一個人躺在雙人床上,調出宋建平手機裏的那個短信,一遍又一遍地看,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心裏頭一遍遍地想:丈夫另外有了女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對那女人表示,他對於妻子的不愛。
  如果讓妻子做一個"二者必選其一"的選擇:丈夫跟別的女人睡覺,愛的仍是妻子;丈夫沒跟別的女人睡覺,卻不再愛妻子。所有妻子——即使不無痛苦——也會選擇前者。心的背叛比身體的背叛更為嚴重,不是一個量級。
  同時,電話裏的女聲也不斷在耳邊回響:"嗨,怎麽樣?談談學習體會!"
  鐵證如山。
  林小楓把這個電話號碼和機主姓名存進了自己的手機,當時並無明確目的,是在迷迷糊糊睡著了後,又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一個主意突然蹦了出來:給這個發短信的女孩兒打電話,約她,見麵。
  林小楓電話打來的時候娟子已從宋建平那裏知道了昨天晚上給她打電話的那個厲害女人是宋建平的太太。因而當林小楓電話打來時,她一下子竟沒能聽出是誰來。電話裏的聲音柔和熱情,與昨晚電話中那陰鬱冰冷的聲音完全是兩個人。
  "是娟子嗎?"
  "是啊。你哪位?"
  "我是宋建平的太太。"
  娟子大吃一驚,隨即興奮地說:"您好您好!"
  "我們可以談一談嗎,見麵?"電話裏林小楓說。
  "可以可以!"
  "你什麽時間有空?"
  "早九點之前晚五點之後,隨時有空!"
  於是林小楓說了時間地點。時間是今天晚上七點,地點是長安商場旁邊的那家麥當勞餐廳。考慮到雙方不認識,她進一步說,她將站在餐廳門口那個麥當勞大叔的身後。電話中女孩兒一一滿口答應。
  晚上下班後,娟子赴約。懷著助人為樂的美好心情。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助人為樂:幫助了別人,自己也快樂。
  麥當勞大叔坐在麥當勞餐廳的外麵,林小楓卻沒有按照電話裏的約定,站在該大叔的後麵,她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她要在對方沒看到自己的時候先看到對方。這個點兒正是麥當勞人最多的點兒,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林小楓站在麥當勞大叔的右後方,一雙眼睛在來來往往的人流裏搜索,不放過其中的任何一個女孩兒,尤其是漂亮女孩兒。女孩兒過去了無數,漂亮的也有,卻都不是。已經七點多了!林小楓心中突然起了懷疑:她會不會臨陣逃脫?或者,跟宋建平商量過,宋建平不讓她來?正想打電話問,前方又過來一個,高挑身材,豐胸翹臀,黑外套裏的彩條吊帶小背心低到了不能再低,總之,十分的打眼。女孩兒直直地向這邊走來。
  林小楓禁不住一陣心跳,手心出汗,嗓子發幹,是了,是她了。這時,女孩兒站了一站,向這邊看,林小楓不由得向麥當勞大叔身後跨了一步,同時用目光去接那女孩兒的目光。女孩兒開始走近,當近到五官在林小楓麵前清晰的時候,林小楓立刻知道,這一個肯定不是:宋建平再怎麽喜新厭舊,也不至於把標準降低到這個地步——隻要是新,就行。那女孩兒太難看了。平淡的五官局促在臉的上部,幾乎沒有額頭,下巴因而就格外的長,占到整個臉的三分之一,屬整容都整無可整的那種。長成這樣的女孩兒根本就不該打扮,就該樸樸素素盡量低調,盡量不要引人注目,打扮的結果隻能是突出強調、讓人注意到她的弱點、她的醜陋——因為失望和受到了欺騙,使林小楓禁不住刻薄。
  無辜女孩兒進了餐廳。林小楓決定打電話。
  娟子就是這時候到的。她來晚了,路上堵車。下了車一路小跑,上台階時一步兩蹬。邊跑邊向上麵張望,不是沒看到站在麥當勞大叔後麵的林小楓,也覺出這女人有一點麵熟,但她完全不往心裏頭去:她心中宋夫人的形象清清楚楚,是肖莉的形象。
  娟子沒找到肖莉,想是不是因為自己遲到人家等不及,進餐廳了。想進去找,又不敢離開,怕走岔了,於是就站在麥當勞大叔身後,也就是林小楓的身邊,扭頭向餐廳裏張望。
  林小楓撥通了娟子的電話。片刻後,娟子的手機響了起來。娟子眼睛看著餐廳裏麵接電話,"喂?"
  "是娟子嗎?"
  聲音近在身邊,娟子猛然扭過臉去。二人總算是找到、並確認了彼此。那一瞬娟子心裏的震驚無以言喻。
  如果說,眼前的這個女人是宋建平的太太,那麽,那個女人、那個她婚禮上的女人,是誰?

  第十章
  比較起來,娟子是個單純簡單的女孩兒;再單純簡單,在這件事上,也懂得輕重利害。該說的說,不該說的,絕不能說。不該說的,就是老宋帶到她婚禮上、充當他太太的那個女人,那件事。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重婚啊。
  娟子跟在林小楓後頭向餐廳裏走,胸腔如同一口沸騰的鍋,心在鍋裏上下翻滾,各種情緒就是各種調料,甜酸苦辣澀,百味雜陳。

  首先是憤怒。一旦明確了林小楓是宋夫人,娟子立刻就想起來在哪裏見過的她——康西草原!於是,當時,劉東北一係列的莫名其妙立刻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再往前追溯,婚禮上,劉東北看著宋建平和肖莉時的壞笑,時而消失不見的鬼鬼祟祟,不用說,也都是因為了這個。 就是說,劉東北是知情人,知情卻不對娟子、對自己的妻子說,什麽事!如此推理,這件事他瞞,別的事他就也能夠瞞。說不定——說不定他跟宋建平一樣,外麵也有著一個他的"肖莉"!僅這麽一想娟子就禁不住想哭,再看一眼走在前麵、渾然不知的林小楓,心頭不禁一陣兔死狐悲的淒然。
  再就是吃驚。想不到老宋那樣的人也會有情人。而他看上去是多麽的……正派啊!原以為他就是一個隻會做學問的書生。時代不同了,書生也瘋狂。
  還有興奮。突然間知道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而且此刻,她正隻身同不知道這個秘密的當事人一起。她要安慰她,安撫她,她要為他人力挽狂瀾平息風波。一種舍我其誰的悲壯,一種天降大任於斯人的豪情,在娟子的胸中鼓脹。
  相較之下,走在前麵的林小楓心情就要單純得多,單純到一個字就可以概括:恨。對宋建平的,也是對身後這個女孩兒的。那女孩兒年輕漂亮使她難過而且絕望。她努力克製住自己,任心中波濤洶湧,麵上,點滴不漏。她不能因小失大。
  在各要了一份套餐之後,林小楓為兩人付了款。一份套餐不值多少錢,但在這種情況下,就顯得格外寶貴。它顯示出的是一個人的大度胸懷和教養。隻此一招,就使娟子對林小楓頓生好感。二人端著托盤在一個兩人的餐桌旁坐下。
  兩人相互打量。就是在這個時候,林小楓突然發現她是認識這個女孩兒的。第一眼看到時就覺著有點麵熟,沒有細想,現在想起來了,她就是她在康西草原上遇到的那個女孩兒。如是,她就是劉東北的妻子。她要是劉東北的妻子,就不會與宋建平有什麽瓜葛——也難說!但要是那樣的話,這件事情可就太齷齪了。
  正在林小楓胡思亂想的時候,娟子的手機發出了短信提示聲。是娟子的大學同學兼好友、一個因相貌平平卻又自視頗高因而至今撂著單的女孩兒發來的。這短信來得別提多麽是時候了,內容也棒。娟子看後禁不住在心裏頭叫好。她正不知道怎麽跟林小楓開口,那種事單憑解釋很難解釋得通,搞不好,就會是一個越描越黑的結果。她馬上把短信拿給林小楓看。
  ——"知道嗎?我在想你,每天隻想你一次,每次都是從早到晚。"
  "誰呀?"
  "您按照後麵的號碼打過去。"
  林小楓就按照後麵的號碼打過去。剛響了一聲對方就接了電話,電話裏傳來的聲音清脆柔美,聽聲音那人比娟子還年輕還漂亮。
  "娟子你幹嗎呢?"那聲音道。
  林小楓忙把電話遞給娟子,娟子在電話裏同女友嘻嘻哈哈一通,收了電話。爾後,由此談起。跟坐在對麵的那個中年婦女說她們平時如何發短信玩,如何看到一段好玩的話——這種話網上隨時可見——就"群發"出去。有的還故意搞惡作劇,故意說一些曖昧深長的話,就像剛才的她那個女友。為證明自己所言屬實,娟子還把存在手機裏沒刪的短信調出給林小楓看。一看之下,果然是亂七八糟無奇不有。也絕不會是為了解釋事先做的安排——那些短信發來的日期時間都標得清清楚楚,大多數在前天之前。
  林小楓把手機還給了娟子,一下子釋然。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真的是精力過盛。"
  "好玩唄!給平淡的生活找點樂子唄!"
  那天晚上,林小楓和娟子直坐到餐廳關門,到離開的時候,二人儼然成了一對忘年好友。
  林小楓到家的時候宋建平還沒有睡,睡不著,提心吊膽,不知回來後的林小楓是晴是陰;陰,會有多陰?
  是晴。宋建平長舒一口氣,這才感覺到已非常困了。林小楓卻不讓他睡,一隻手從後麵摟著他,嘰嘰噥噥跟他說了半天。主要是道歉,叫宋建平心裏著實納悶。後來,在林小楓的嘰嘰噥噥聲中宋建平睡著了,令林小楓好不失望。娟子的意外出現曾使她對他們的婚姻一度絕望,因而現在,便有了一種失而複得般的欣喜,身心油然湧起了徹底融和的渴望,他卻完全沒有領會,竟就睡了。也罷,以後再說。他們還有的是"以後"。於是,她一手搭在丈夫的肋間,頭抵丈夫的後肩窩,睡得安靜,深沉。
  比起宋建平來,劉東北就沒這麽幸運了。娟子到家的時候,劉東北早已睡了,生生被娟子給提溜了起來,一定要他馬上回答,那事為什麽要瞞她。
  "因為跟你無關。"
  "無關你瞞我幹嗎?"
  "不是瞞你,是因為跟你無關,所以沒告訴你,沒必要。"
  "有沒有必要你讓我自己判斷。"
  "好吧。比方說,我們公司有一人生了個雙胞胎,一個是男孩兒,另一個也是男孩兒——我告訴你幹嗎?有意思嗎?"
  "不要'比方說',就說那事兒!"
  "我說過了,那是個誤會,我保證老宋沒事。"
  "沒事兒?又是抱又是啃的,沒事兒?這要是算'沒事兒',什麽才叫有事兒?"
  說不通,劉東北隻好不說,他困得眼睛都黏糊了。本來是想敷衍兩句讓娟子早點安靜,沒想到越說她越來勁了。心下納悶,就算老宋真有什麽事,又礙她什麽事了,用得著她深更半夜的,如此這般。難不成和那林小楓一塊兒吃了一頓飯,就成了至愛親朋莫逆之交?本能地覺著有問題,但想不出問題在哪裏,剛被從深睡中強迫醒來,腦子根本就轉悠不動。
  這個時候,娟子說了:"劉東北,你這麽替老宋辯護,是不是你外麵也有一個'肖莉'啊?"
  這就對了。劉東北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了就好辦了。
  "你怎麽什麽事兒都要往自己身上扯?"
  "兔死狐悲,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劉東北,將來,如果你也想有一個'肖莉',請一定明著跟我說,請一定不要讓我當傻瓜!"
  "怎麽會呢?"
  "怎麽不會呢?"劉東北剛要開口,娟子又道,"千萬別跟我說是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
  "不,是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世界上有這樣一種女孩兒,她是生動的,內容豐富的,變化無窮的,可以以一當十,以十當百的。在這樣的女孩兒麵前,任何男人都將別無所求。娟兒,你就是這樣的女孩兒。"
  娟子的神情和心情同時豁然開朗,撲過去摟住劉東北的脖子,於是,充滿彈性的年輕身體就緊緊貼在了他的身上,令劉東北於驟然間感到了飽脹的亢奮,睡意頓無……
  二人同時達到了高潮,在兩人一年多的性史裏,這樣的狀態,也隻是第二次。
  得感謝老宋,無意中成全了他們——事畢之後,劉東北的臉久久埋在娟子潮濕粉紅的身體上。想,想著,就想笑;怕笑出來,就開始胡說八道。
  "娟子。"他神色凝重地叫了一聲。
  "什麽?"娟子仍未能從剛才的激情中撤出,表情聲音都有些朦朧。
  "那事你就不要跟老宋說了。我曾跟他保證過的,保證不跟你說。"
  "你怎麽跟他保證的?"娟子好奇也好笑。
  "我說:放心,老宋,朋友如手足,妻子如——"不說了。
  "妻子如什麽?如什麽?如衣服,是不是?"
  "——如老虎。"
  娟子大叫一聲翻身上馬,"哇——竟敢說我是老虎!你見過世界上有這麽溫柔的老虎嗎?"
  於是乎,被騎在下麵的劉東北,生命力再一次由於那具赤裸的美麗軀體的擠壓而激活,兩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甜蜜……
  這件事的另一個意外後果是,娟子和林小楓成為了朋友。也不能算意外了,丈夫和丈夫是朋友,妻子和妻子成為朋友也是順理成章的。加上娟子年輕精力旺盛,林小楓不上班,時間過剩,也具備了能夠頻繁交往的客觀條件。頻繁就密切,密切就容易無話不說。家裏的事,丈夫的事,從前的事,眼下的事,是事就說。
  "肖莉"的事,娟子沒說。這點兒事她懂。但同時又覺不說對不起朋友,時間越長心越不安。不知道倒也罷了,知道了不說,無異於老宋他們的同盟、幫凶,這不合娟子的為人、性格。娟子決定說。用一種積極的方式。換言之,不說老宋另有所愛,隻說林小楓應當怎樣去贏得丈夫的愛。
  這天晚上,劉東北加班,娟子一人在家,就把林小楓請到了家中。
  家中居室的一個角落,被布置成了日式,或說是韓式。沒有沙發沒有椅子,隻有一張矮矮的木茶幾,人隻能席地而坐。木茶幾上放著一瓶鮮榨的橙汁兒,幾碟鹹甜小吃,另外備有茶水,茶水旁邊,是一本打開倒扣著的書。
  為這次交談娟子做了充分準備。無論如何,對方是一個比她大一輪還多的中年女人,受過高等教育,在自己心中沒底的時候,她不能輕舉妄動。事先她專門去書店買了不少相關的書,進行了專門的學習。《夫婦衝突》《女人的力量》《性心理學》……學下來後,受益匪淺。這才發現,以前在這方麵,她的理論知識幾乎就等於零。隻知道跟著感覺走,一點理論指導都沒有,盲目地走,想想都有些後怕。經過了一番學習之後頗有心得,並有了與人交流的強烈願望——都不單是為別人了。
  那本倒扣的書是有意放在那裏的,林小楓看到了自然會問,"看什麽書哪",那麽,她就可以就這個話題,開始說了。
  兩個女人在茶幾兩邊相對坐下,林小楓果然拿起了那本書——畢竟是做老師的——但是她沒有問"看什麽書哪",而且徑自念出了那書的名字:"《女人的力量》……"
  按照事先的設計,娟子從林小楓手裏拿過那本書,讀,讀她認為跟林小楓有關的章節。
  "這本書不錯。你聽啊:'婚前婚後雙方對對方的不同認識,是由於婚前雙方比較注意對缺點的掩飾,結了婚後,認為進入了婚姻的保險箱,就放鬆了對自己的要求。女的放任自己做蓬頭垢麵的黃臉婆,男的……"
  念到這兒把書一合,"咱也甭念它了,中心意思明白就行了,一句話,要永遠保持你的魅力,換句話,保持對他的吸引力。"這時娟子話鋒一轉,"你們多長時間一次?"
  林小楓愣了一下才明白娟子所指,"嗨,我們老夫老妻的……"
  娟子嚴肅地搖頭,"千萬不能這麽認為!……這麽著說吧,這種事情是夫妻感情好壞的分水嶺,試金石!"
  林小楓怔住。其實,這事梗在她的心裏不是一天兩天了:宋建平已經好久對她沒有要求了。從前,都是他求她;現在,是她求他。她求他他都不幹,比如上次。這事她早就想找個人說說了,張不開口,對父母都張不開口。事實上,這是她對他始終心存疑惑無法完全釋然的重要原因。今天既然娟子主動說到這兒了,她就沒有必要打腫臉充胖子了。慢慢地她說道:"你別說還真是的啊,最近他好長時間都沒有這種要求了。"
  "你呢?"
  "從前一般都是他主動……"
  "不行不行!"娟子嚴肅搖頭,"你這樣子下去真的是不行。你這種觀念太老舊了,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就這個問題,娟子開始開導林小楓。開導的結果是,林小楓同意明天跟娟子上街,按照娟子的指點,為改革"老舊"做一些必要的物質準備。
  次日,林小楓和娟子去了一家大型商場,來到了女賓內衣的專櫃。櫃台是敞開式的,一排排不鏽鋼衣架上,掛滿了生動、性感、除了這種場合而不可示人的女性用品。每排衣架的前方,都立著一個坦然、驕傲、身材好得不得了的模特;每個模特的身上都是三點式。三點式和三點式又有不同:粉的嬌嫩,白的清純,紫的妖冶,黑的高貴……
  娟子帶著林小楓在一個模特麵前站住。那位模特的三點式與眾不同,每一個"點"的中心部位都綴著一朵花,三點三朵花。
  娟子行家一般眯細了眼睛遠遠近近地打量,"行!就它了!"
  林小楓卻覺著過於那個了,不適合自己,又不敢直說,怕人說"老舊",隻好委婉道:"娟子,我覺著這花不好,滴裏當啷的。還是簡潔一點的好,你說呢?"
  娟子連連搖頭,"哎!要的就是這三朵花,沒它咱還不要了呢!你看啊。"她看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售貨員,附在林小楓耳邊小聲說,"三個關鍵部位,三朵花,似是遮蔽,實是突出,強調;似有若無,若隱若現。小楓姐,切切記住,男人不是機器,啪,一按開關接上電源他就開了,啪,再一按開關他就關了。NO!——他是動物,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感覺,需要我們運用各種手段去調動起他們的熱情和積極性……"
  林小楓撲哧笑出了聲:"還'調動'——幹脆說勾引不就完了嗎?"
  娟子雙手一拍,"哎,小楓姐,我發現你這人特有悟性哎!"
  林小楓哭笑不得。
  這天,她們倆一人買了一套"三朵花"。娟子買的是粉色的,按照她的建議,林小楓應買紫色的,這次林小楓沒有同意,態度堅決地買了黑色的。也可以了,飯得一口口吃,路得一步步走,改革不能操之過急——娟子想。
  這天晚飯前,宋建平被一個急診手術召到了醫院裏,林小楓正好趁這工夫,按照娟子的指導,細細地做準備。洗澡,洗頭,吹頭,敷上一層淡妝,最後,拿出了那套"三朵花"穿上,外麵,再套上一件真絲的睡袍……
  宋建平到家的時候,家裏燈都熄了,隻有大屋裏床頭櫃上透出柔和的燈光。他換鞋的時候,妻子聞聲迎了出來,穿著件他從沒見過的絲製睡衣,飄飄灑灑地來到了他麵前,比之她平時穿的那些棉布的睡衣睡褲,倒是多了一些罕見的風韻,引得宋建平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她立刻就感覺到了,格外地溫柔起來。搶在他的前麵替他拿拖鞋,讓宋建平大感意外,連道"謝謝"。
  林小楓斜他一眼,嗔道:"這麽客氣!……也是怪我,從前服務不周,以後多多注意。"說著,邊走邊說了一句,"我去給你調一下洗澡水。"
  宋建平不由得一陣緊張,不明白這反常的溫柔背後意味著什麽,是什麽的前兆?不明白她又要耍什麽花樣。換好了拖鞋後,一時間,兀自站在原處怔忡不安。
  林小楓從衛生間裏探出頭來,"好了!來吧!……需不需要我幫你搓搓背?"
  宋建平眼睛看著林小楓,腳下機械地向裏挪著步子,嘴裏同樣機械地連聲說道:"不用不用!謝謝謝謝!"
  林小楓又那樣嬌嗔地斜他一眼,說了句:"德行!"
  飄飄灑灑而去。
  宋建平進衛生間,關了門,想想不放心,又插上了門的插銷。心裏頭適才的緊張,竟變成了隱隱的恐懼。
  與此同時,娟子在她的家裏也把她的"三朵花"穿上了,飽滿的胸,緊致的臀,纖細的腰,頎長的腿,亭亭玉立風情萬種嬌嫩無比,站在劉東北的麵前,令劉東北情欲勃發不能自禁,將兩臂舒展成一個大大的一字,召喚娟子入懷。
  "喜歡嗎?"娟子卻沒有立即過去,站在原地,這樣問。
  "Oh!"劉東北這樣回答,回答不出別的。
  娟子像是在想著什麽,片刻後神秘一笑,問劉東北:"你說老宋會不會喜歡?"
  劉東北完全不能明白了,因而也無法回答,隻是看娟子。娟子得意地說了:"我動員他太太林小楓也買了一套!"
  劉東北一拍腦門,叫:"Oh!天啊!"
  宋建平沐浴完畢,擦著頭發進了大屋。一抬頭,看到妻子站在床邊等他,見他進來,一言不發,徐徐蛻去了身上的那件絲製睡裙,露出了裏麵的"三朵花"。宋建平嚇了一跳,趕緊收回目光,假裝擦頭發。感覺林小楓向他走了過來,果然是,片刻後,一雙穿著拖鞋的腳便出現在他的視野裏。同時,聽她說道:"來,我幫你擦!"
  宋建平一下子轉過身子,"不用不用!謝謝謝謝!"擦完了頭,就勢背對著她上了床,鑽進被窩。
  林小楓也上了床,關了燈,猶豫一下,鑽進了宋建平的被窩,從背後摟住了他,同時嘴裏呢喃有聲。宋建平這邊完全無此想法,毫無欲望,身為男人,又不能直接拒絕,強忍著撐了一會兒,說:"睡吧,時間不早了。"
  "我不!我要!"
  手下繼續動作,一如從前宋建平對她。不同的隻是,這一次,男女倒置了。
  宋建平卻不能像當初的林小楓那樣粗暴拒絕,他隻能婉拒。摸一摸對方的頭發,拍一拍她的麵頰,後方道:"小楓,我今天做了兩個手術,整整站了一天,有點累了。我們是不是……"
  林小楓強迫自己繼續撒嬌,"不!我就要現在!"
  宋建平口氣裏便有了一點點的堅決,"現在真的不行,我實在是累了。"
  這時候林小楓尚還能保持冷靜,繼續進攻,"明天周末,我們可以晚一點起嘛!"
  由於這進攻和堅持不是出於欲望,是出於心理和情感的需要,因而格外的頑強。於是宋建平口氣裏的堅決比剛才又進了一步,"這跟明天早起晚起沒關係,我現在很累,我做不到!"
  林小楓口氣也隨之發生了變化,"我看你不是做不到,是不想做吧?"
  "隨你怎麽說吧,反正我現在就是不行。"
  "你不是現在不行,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就'不行',碰都不肯碰我一下了。"
  "小楓,你我都清楚,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們的感情不是太好,而這種事情——"
  "而據我所知,你們男的就是沒有感情也得有'這種事情'!除非——除非他另有渠道!"
  話題又轉到了老地方,宋建平一下子煩了,"又來了!"
  轉過身去,背對林小楓,不再理她。林小楓穿著"三朵花"騰地從床上跳起,轉到宋建平的麵前。
  "又來了?又來什麽了?"
  "你不是已找娟子調查過了嗎,有什麽結果嗎?"
  "那你為什麽會對我這樣?一夜夜的,理都不理,毫無興趣……"
  "小楓,我已是快四十歲的人了!"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那是指你們女人!"
  "男女都一樣!"
  "你懂不懂?不懂就不要裝懂!去,買本書去,學習學習,這種書哪個書店裏都有。……在這裏我可以先給你上一課,你聽著:在這種事上,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男人的旺盛期在十八歲——十、八、歲!我已經兩個十八歲都多了!"
  "我說,你是不是性無能了啊?"
  不料宋建平對此說法甚感興趣,或說正中下懷,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如同從前的林小楓。"可能。你別說還真的有這個可能。最近看很多資料都說,現代男子在快節奏的工作生活的巨大壓力下,很容易就——"
  林小楓冷冷地打斷了他:"拿證明來。"
  宋建平眨巴著眼睛,"什麽證明?"
  "醫生的證明。證明你性無能。"
  "哈哈哈哈哈……"劉東北在白色橫條的躺椅上仰天大笑,笑得完全無法自製。這是一個室內遊泳池,此刻他們正在遊泳池邊的歇憩處,"他們"是他和宋建平。是宋建平約劉東北到這裏來的。說是約他來遊泳,實際上是想跟他說一說自己的那事兒。他為此苦惱,非常苦惱,又不好隨便逮著個人就說。一般來講,讓一個男人跟人說自己在床上的驍勇,是容易的,不讓說倒不容易,實事求是都不容易,有"一"他往往得說成是"十"。反過來,對於自己的無能,就會緘默;緘默的結果是在心裏頭加倍嘀咕,越嘀咕越難受,越難受越嘀咕,最後就成了一種惡性循環,成了一種自我折磨。
  劉東北因事來得晚了一些,來時宋建平已遊了一會兒遊累了正在躺椅上歇著,等他。約人來遊泳不好不讓人遊,還是讓他下水遊了兩個來回,爾後,就把他拽了上來,跟他說自己的心事,從那天夜裏林小楓的"三朵花"開始說起。不料剛說了個開頭,劉東北就笑得不可收拾,令宋建平惱怒。開始他還能忍住惱怒,態度上也還算平和,"別笑了。"
  劉東北就不笑了,直起身子,目視前方,做好繼續傾聽的姿態後,把臉轉向宋建平。不料目光剛一觸到宋建平的臉,腦子便禁不住浮想聯翩,且人物場景均栩栩如生,令他無法忍受。他再次暴笑,笑得淚流滿麵腸胃痙攣,捂著肚子哎喲個不停,卻還是無法止住。
  宋建平大怒:"別笑了!"
  總算喝住了那笑。劉東北咳一聲,坐好,同時堆出滿臉嚴肅,表示這一次真的、決不再笑了,爾後,把臉鄭重轉向宋建平——大笑卻再次爆發!勝過了前麵幾次,幾乎引得全遊泳館的人矚目。有一人是在出水換氣之際聽到了這笑,一分神,被水嗆得連連咳嗽。那笑現在就是出了膛的炮彈,你隻能眼睜睜看它爆裂、擴散、自行消失,別無他法。宋建平看著劉東北笑,無可奈何。
  這時的劉東北理智相當清醒,不僅感覺到了宋建平的感覺,也感覺到了自己在整個遊泳館造成的影響。但是此刻,理智已然退居二線,存在是存在,卻起不了任何的作用。他心裏頭也為止不住這笑著急。最後沒有辦法,隻好起身,跑到遊泳池邊,一個猛子,紮了進去。
  再上來的時候,劉東北終於可以做到不笑了。在宋建平身邊坐下,用浴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對宋建平說: "這事都得怪娟子,我已經批評過她了:怎麽能給林小楓出這種餿主意呢?你這不是給我哥找麻煩嗎?……不過你們家那位居然還真的會照著娟子的話去做我也沒想到,這麽大一人了,怎麽能聽一個小丫頭的話?什麽'三朵花',三、朵、花……"話到這裏猛然止住,不然的話,他又得笑。
  宋建平沉著臉一言不發。
  劉東北這才真正、打心眼裏嚴肅起來,
  "哥,你給我說句實話,你是真不行啊,還是因為煩她?"
  宋建平斜他一眼,"有什麽區別嗎?"
  "本質的區別。這麽著——你看那個女孩兒!"
  泳池對麵,一個剛剛上岸的年輕女孩兒正向她對麵的躺椅那走,後背上下幾乎全裸,包括臀,那飽滿得略嫌豐厚的臀中間,隻象征性勒了一道細細的線。
  岸這邊,兩個男人的視線隨著她走。看著看著,宋建平悄悄把手邊的一條浴巾扯到了前邊,以便把那個失了控的部位遮住。再"悄悄"也瞞不過劉東北的眼睛,實話說,他就是為這個才叫宋建平看的。答案既出,笑意即從他的眼中閃過。
  這時,那女孩兒已走到了躺椅那裏——令人失望的是她沒有坐下,沒給對麵這兩個男人瞻仰她正麵的機會——她拿起了搭在躺椅上的浴巾,向外走。不過能側麵看看也好,更好,側麵看,那身材有著中世紀歐洲美女的標準曲線,絕不現代,絕不骨感,如同新鮮的奶油飽滿的水果,令人垂涎。
  女孩兒消失了。劉東北向宋建平扭過臉來,"有沒有什麽異樣的感覺,哥?"
  宋建平已重新在躺椅上躺下,懶洋洋道:"你就無聊吧你。"
  劉東北毫不放鬆,"回答問題!"
  "你呢?"
  "現在說的是你。我又沒有問題。"
  "我也沒有問題。"
  劉東北悄然一笑:"還是有感覺的,是吧?還是有反應的,是吧?這就是區別。……你完了,哥!"宋建平不明白,劉東北繼續說,"既然你沒有問題,你在你老婆那裏就交不了差。"
  宋建平眼裏閃過一絲恐懼,"可我跟她在一起真的是不行,但凡能行我也"頓了頓,"——以求和平!"說到這兒,又停了停,下決心道,"幹脆都跟你說了吧:自從那天以後,她是夜夜糾纏,我不行就說我對她沒有感情,又哭又鬧,沒完沒了地盤問追查,瘋了似的……"
  "她這就是裝傻了,她不會這麽不了解男人。這種事情,有感情更好,沒感情也成,就說嫖客妓女,那能有什麽感情?隻要不反感不厭惡,足矣。"
  宋建平連連擺手,"千萬別把這話說給娟子聽,她們倆現在好成了一個頭,你這話要是讓娟子傳給林小楓——"
  劉東北斷然道:"她已經知道了。她感覺到了。不然她不會這樣。她現在的心情就是一個落水的人,那事就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死也要把它抓住。"宋建平默然。他顯然不是不明白這點。劉東北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看來,你還真是有必要去醫院開一個證明。要不然不是你被她折磨死,就是她被你折磨瘋……"
  宋建平沿著自己的思路說,說自己擔心的事。由於他跟林小楓不行,林小楓就一口咬定他另有渠道;固然,他沒有,但也不是白璧無瑕。娟子現在就如一俠女,動輒指責他和他的"肖莉",替好朋友林小楓打抱不平。宋建平實事求是地跟她解釋過他跟肖莉沒有什麽,但是事先因為有了劉東北的那番話——其實是玩笑話——墊底,娟子根本就不信他。現在宋建平擔心的就是萬一哪天娟子把這事跟林小楓說了,那他真的是死路一條了。非常後悔事過之後沒有及時向林小楓匯報,以致錯過了最佳時機,讓那事演變成了一顆定時炸彈。
  劉東北對他的後悔卻不以為然, "No! No! No! 這種事,你要麽不做,做了就不能說。"
  "那要是娟子說了呢?"
  "她說跟你說的結果完全一樣。哥,不要企望著坦白從寬,坦白從寬是警察和罪犯之間的遊戲規則,不適合男人和女人。"
  "其實我做什麽了?我什麽都沒做,我問心無愧,我無可指責!這事就是拿到婦聯去讓專家出麵裁決,都說不出我什麽。不錯,我是有婦之夫,我是有婦之夫我沒有再愛別人的權利,但是不愛你的權利我還是有的吧?誰規定隻要是夫妻我就必須愛你,誰規定了?啊,誰規定了?"說著就激動起來,憤怒起來,唾沫星子四濺,完全沒有了學者的儒雅風範。
  "換個思路——換什麽思路?"
  "離婚。"
  宋建平一下子沉默了。劉東北看他,"為了孩子?"
  "不僅是。她為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她現在,隻剩下我了。"
  劉東北明白了。明白了就沒有辦法了。宋建平的處境超乎他的經驗。最後,他鄭重建議他去醫院開證明,性無能的證明。是下下策,但是,除此下下策,就宋建平而言,沒有他策。
  開一個有病證明是容易的,尤其對醫生來說。不好意思在現單位開,就去原單位開;在原單位開怕萬一有人傳話,就去不相幹的醫院開。這點關係宋建平有,有的是,完全不在話下,對此他信心十足。他找了他一大學同班同學,同學是男科的副主任。副主任二話不說,拖過一遝單子,按宋建平的要求開證明,邊寫邊笑了起來,笑著問他外麵是不是有人了,沒等他回答又笑著說別說了別說了,一臉的意味深長、不容置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氣得宋建平拿了證明就走,謝謝也不謝謝!
  他把這個證明呈報林小楓。林小楓閱:結論,ED。
  "ED是什麽?"
  "男性勃起障礙的英文縮寫。"
  "原因是什麽?"
  "原因很多。具體到我,可能就是年齡、工作壓力等等各方麵綜合因素造成的……"
  "怎麽治?"
  "這個年齡嘛,"沉吟一下,"就這個年齡了……"
  "人家畢加索七十歲還能生孩子呢!"
  "個體差異……"
  "那也不能差了一半去!"
  "工作壓力……"
  林小楓哼了一聲,指示道:"明天,你請個假。"
  "幹嗎?"
  "跟我上醫院。"
  "上醫院?上哪個醫院?"
  "你別管。跟我走就是。"
  "為什麽?!"
  "為什麽你還不清楚嗎?"
  宋建平一下子泄了氣……
我什麽。不錯,我是有婦之夫,我是有婦之夫我沒有再愛別人的權利,但是不愛你的權利我還是有的吧?誰規定隻要是夫妻我就必須愛你,誰規定了?啊,誰規定了?"說著就激動起來,憤怒起來,唾沫星子四濺,完全沒有了學者的儒雅風範。
  劉東北看宋建平的目光銳利,"那你怕什麽?"
  宋建平愣住,這個問題他倒是還真的沒有想過。
  劉東北一針見血,"因為你已然背叛了她!男女間的背叛可分為三種:身體的背叛,心的背叛,身心的背叛。通常人們在意的是第一種和第三種,對第二種基本上是忽略不計。但要我說,心的背叛的嚴重程度遠在身體的背叛之上—— 一夜之歡算得了什麽?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沒有一時衝動偶爾走火的時候?心的背叛就不一樣了,它的性質與身心的背叛完全相同。而以我的價值觀來說,還不如第三種,因為了它的偽道德,它的不人性:你心都不和她在一起了身體還要和她在一起,不僅對你不公,對對方也是一種欺騙,一種侮辱。"

  第十一章
  那個年輕醫生相當冷漠。宋建平一眼就看出來,那冷漠是裝出來的。他冷漠是因為他不自信,宋建平也曾經這樣年輕過。這是宋建平自工作以來,頭一回,從一個純粹病人的角度去觀察他的同行。換句話說,他是頭一回,以一個純粹病人的身份坐在他的同行麵前。
  林小楓親自開車把他送進了這所醫院,送進了男科。幸而男科不方便女士入內,否則,她會親自陪他就診。
  這醫院裏肯定也有他的熟人,即使沒有直接的,曲裏拐彎的也能找到。但是,他沒有機會。事先,不知道來這裏;一路上,林小楓始終與他在一起;進男科前,又把他的手機繳了去,說是替他拿著,萬一他做檢查需脫衣服什麽的。
  年輕醫生低著頭,手在病曆上刷刷地寫,嘴上問:"你們這種情況持續多長時間了?"
  "很長時間了。"
  "多長!……半年?一年?"
  "……得有一年多了。"
  "你是根本不想呢,還是,想而不能?"
  宋建平沉吟,他不知該怎樣回答對自己更有利。他必須把所有因素都考慮在內:醫學的,人事的——誰知這人是不是林小楓的熟人?
  年輕醫生抬起頭來,"嗯?"惜字如金。
  "我感覺是,後者。"
  "想而不能?"
  "想而不能!"
  "這一年多來,除你妻子之外,你對別的女人,沒有過衝動?"
  "沒有!"這次他倒是回答得很快——過於快了,引得醫生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目光銳利,他身上不由一陣潮熱,出汗了。
  年輕醫生進一步解釋——很像是一種誘供:"不是說你怎麽樣了,而是說你有沒有過這樣的幻想,性幻想。"
  "沒有。"宋建平死死咬定。
  醫生再也沒問什麽,拖過一本化驗單,又在那上麵一陣刷刷刷,爾後,哧啦撕下來,給宋建平,"去驗個血。"
  宋建平看化驗單,化驗激素水平。他拿著單子向外走時,護士已叫了下一個病人進來。
  "下一個病人"是一個形容萎黃的中年男子,一對八字眉毛更使他看上去滿麵愁容,顯然是這裏的老病號了,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進門還沒落座就開始嚷嚷,神情聲音充滿了焦灼,"大夫不行啊,藥都吃完了,按點兒吃的,可這激素水平它咋怎麽就是上不去了呢它?"
  "還沒化驗怎麽就知道沒上去?"年輕醫生頗不以為然。
  "我有感覺!不行!怎麽試怎麽不行!……"
  宋建平禁不住回頭看那男子一眼,心情複雜,說不清是同情還是羨慕。
  化驗結果出來了。
  林小楓看不懂化驗單子上的那些符號,讓他解釋。他告訴她:正常。
  不瞞她。首先是,不能瞞,基於那可能存在的"人事關係";其次是,不必瞞,激素水平低,肯定ED,但是不等於不低就不ED,如同瞎子是殘疾人,不瞎不一定不是殘疾人一樣。按照邏輯學的說法,這是個大概念小概念的問題,二者不是對等關係,是一個涵蓋與被涵蓋的關係,因而僅一個激素水平的化驗結果,不足為憑。
  宋建平拿著化驗單進了診室,林小楓在外麵等。過一會兒宋建平出來了,將病曆呈報給林小楓。林小楓閱:結論,ED(功能性)。
  站在診室門口,林小楓對著那病曆看了許久,不聲不響,不知在想些什麽,令宋建平不安。之所以不安大概因為ED後麵括號裏的那三個字:功能性。
  後來,有一次,劉東北問他的檢查結果,他如實說了。劉東北馬上敏銳地把這個問題給拎了出來:功能性——還有什麽性?宋建平:器質性。劉東北:有什麽區別嗎?宋建平:器質性就是說你的身體有問題……話未說完劉東北就大笑著打斷了他:明白了——功能性就是你的思想有問題。
  話糙理不糙。
  宋建平擔心的,正是林小楓會就"功能性"提出質疑。他已做好了思想準備,如果她問,他如何答。功能性ED也是ED,一如心理問題也是問題,精神病也是病的一種,甚至比一般疾病更嚴重待遇更高,殺了人法律上都不予計較!……這樣想著就激動了起來,心身充滿了一種臨戰前的亢奮。他嚴陣以待。對方就是不吭氣。
  宋建平終於沉不住氣了,
  "小楓?……小楓,我對不起你……"
  她終於說話了:"不!建平,是我對不起你!"
  她抬起頭來,滿眼是淚。原來,她久久低頭不吭是因為了這個。
  宋建平頓時感到內疚歉意,甚至覺著自己有一些無恥,為掩飾,他一把摟住妻子的肩膀,溫和地說:"走吧。"
  林小楓淚汪汪道:"沒說怎麽治嗎?"
  "這種病……西醫……"宋建平搖了搖頭,"主要還是在調養吧。"
  這天,林小楓去了中醫研究院,排了很長時間的隊,掛得了一個十四塊錢的專家號。候診的走廊裏坐滿了人,大部分是男人,少部分是陪男人來的女人,隻有林小楓一個女人是獨自前來。她今天來,是來探路。宋建平時間寶貴,她得把一切都調查好了,確定好了,再讓他動。到這兒一看,來就診的男人幾乎是一水的、與宋建平差不多歲數的中年人,更證明了當初宋建平對林小楓的解釋不是托辭,不是她認為的"另有渠道"。
  "27號!"專家的助手從診室探出頭來,叫號,"宋建平!……宋建平!!"
  林小楓這才被從沉思中叫醒,慌慌張張答應一聲"來了",起身向診室裏去,引得所有前來就診的人們一齊向她看去:怎麽回事?
  助手也是滿臉疑惑,攔住林小楓問:"你是宋建平嗎?"
  林小楓先說"是",又說"不是",鎮定下來後如此這般解釋一番,方才被放了進去。
  專家六十多歲的樣子,鶴發童顏,看著就給人一種經絡暢通、血脈旺盛之感——來之前,林小楓曾翻閱了不少有關"ED"的中醫書籍,對中醫原理已然略知一二——當下林小楓決定,下次帶宋建平來,就掛他的號。專家看了林小楓呈上來的西醫檢查報告,爾後道,不見病人他不能下藥。林小楓問能不能治,專家的回答仍是,不見病人說不好。絕不敷衍塞責,絕不大包大攬,一副嚴謹科學的大家風範,令林小楓肅然起敬。盡管費了大半天工夫得到的隻是這麽兩句內容相同的回答,但林小楓已經滿意了。這正是她要的結果。倘若那專家當即就給她開方抓藥,林小楓肯定會否定了他。
  林小楓開車回家,心情異常輕鬆,是那種突然發現與所愛的人的所有矛盾,都是自己的責任之後而產生的一種輕鬆。她打開了車裏的音響,車廂裏,立刻響起了雅尼的《夜鶯》,優美得令林小楓熱淚盈眶。在竹笛與小提琴奏出的仿佛天籟般的奇特旋律中,林小楓覺得她該知足了,該珍惜了,不能再由著性子"作"了。
  回首自己這一陣子的表現,林小楓竟有了不忍卒想之感。自己何時為何成了這個樣子?變態一般,瘋了一般,糾纏不休,喋喋不休,甚至有一次,明知他第二天有手術,就是不讓他睡,就是要讓他陪著自己不睡,懷著一種同歸於盡的惡意快感,為了什麽?為了他的步步高升,為了他與她的距離越拉越大,為了她內心深處由此而產生的危機感和恐懼?望夫成龍、望夫成龍,為什麽"夫"一旦成了龍,女人就會忘掉自己的初衷?沒錢的時候,想有錢;有了錢沒人的時候,又想有人,要求太多了,太貪了,太自私了!
  在竹笛的清脆空靈與小提琴低婉柔轉的交織聲中,林小楓毫不留情地檢省了自己,解剖了自己,同時,提醒自己:林小楓,當初,這可都是你的選擇,當生活軌道已按照你的願望、設計實現了的時候,你不能因為自己當初的考慮不周,就遷怒對方、殃及對方。比比周圍你所接觸的其他有錢男人,劉東北也好,肖莉的前夫也好,宋建平已然是太好了。
  思維曾在"考慮不周"這個詞上頓了一頓,但是未及深想,就滑了過去。也許不是"未及"深想,是"不想"深想。離開學校,離開她喜愛的學生、喜愛的職業,是她心中永遠無法消弭的一個痛。她本能地要躲開它。想而無用的事,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想。
  在林小楓的耐心說服下,宋建平跟著她去看了中醫,抓了藥。從那後不久,宋家開始洋溢起中草藥的藥香。那藥香是如此濃鬱淳厚,經由宋家的窗縫門縫飄出,經久不散……
  這天上午,腹外一下子做了兩個大手術,兩例肝移植。原本準備的是做一例,因隻有一個肝源;不料手術前兩天,突然又接到四川成都某關係戶的通知,有了一個新的肝源。於是馬上派人去取肝,結果,兩個肝同時來到,同時到就得同時做。一般來說,如能在二十四小時內完成肝髒的異體移植,成功率就會比較高。
  兩個手術宋建平都得親自參與,出了這個手術室進那個手術室,關鍵時刻,親自上台,從上午九點一直做到晚上九點。十二個小時滴水未進粒米未進,倒也沒覺著渴沒覺著餓,精神高度緊張亢奮。肝源來之不易,生命岌岌可危。兩個病人有一個才三十九歲,是個成功的民營企業家,旗下資產上億,因工作需要喝酒過多導致了肝硬化,後轉成肝癌。應當說這是一條硬漢,創業過程中幾上幾下都沒有放棄,他能成功是他性格上的一個必然。但就是這樣的一條硬漢,得知死之將至時,哭了。哭著,他對宋建平說,救救我;又說,現在如果能選,是做一個健康的普通平民還是做一個目前的我,我不做我。
  兩例手術都很順利、很漂亮。
  到家時已經十點多了,兒子當當早就睡了。妻子小楓在等他。夜宵已經做好,雞湯小餛飩,撒了香菜末和胡椒粉,宋建平一氣吃了三大碗。一天未吃,這種連湯帶水的食物最合適。既能飽其肚腹,又不致撐著。吃完了,洗個熱水澡,從裏到外的舒服。大屋的房頂燈已熄了,台燈柔柔,宋建平穿著浴衣往床邊走,全身筋骨酥鬆,隻想一頭倒下,睡一個好覺。明天肯定輕鬆不了,明天是那兩個術後病人的關鍵,需嚴密觀察,及時處理可能出現的問題。外科醫生光手術漂亮不行,光手術漂亮那隻是個開刀匠,如同鞋匠、木匠、縫衣匠。人體是一個大化學體,術後的觀察處理非常重要。手術成功才隻是一半的成功。
  這時,他看到了在床頭櫃上等著他的那碗棕褐色的中藥。
  早一碗,晚一碗,雷打不動。
  那中草藥累計起來,得有一麻袋了。
  若在平時,他就忍了。明知沒用,讓喝就喝,可是今天,他不想喝。首先是剛剛吃下三大碗餛飩,肚子沒空;再者,每晚睡前喝下去這麽一大碗液體,夜裏就得起來撒一次尿。他睡眠本來就不太好,一起夜,半天睡不著,這一陣子就為睡不好覺他已然憔悴了不少。跟林小楓商量是否不喝,或停一段再喝,林小楓不答應。說是要抓主要矛盾,又說治病貴在堅持,還說她這不是為了她,是為了他,ED隻是一個症狀,反映的是整個機體的問題。應該說,她說得都有道理,可是今天他太累了,太想好好睡一覺了,加上還有肚脹,於是假裝沒看見那藥,脫浴衣,換睡衣,上床,鑽被窩,就想躺下——
  "把藥喝了。"語氣是溫柔的,態度是堅決的。
  宋建平想反抗,不喝。冷靜一想,得喝。因為喝與不喝的結果是一樣的。喝了,難受,睡不好;不喝,她就得跟你沒完沒了地掰扯,還是睡不好。她還會因此不高興;鬧不好,還會吵著兒子。於是,喝,捏著鼻子屏息靜氣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了下去。結果那天夜裏,中藥湯加上雞湯,宋建平起了兩次夜。第二次起來後再就睡不著了,大睜著兩眼躺在暗夜裏——
熬。聽著身邊妻子均勻的鼻息,兒子那屋的悄無聲息,暗暗自嘲:罷罷罷,苦了我一個,幸福一家人。
  好不容易熬到天似乎是亮了,爬起來掀開窗簾的一角借光看表,剛剛過五點,再睡無論如何是不能睡了,便隨便摸了本書,去了廚房。在從臥室到廚房幾步的路裏,他腦子裏想的是,得趕緊買房了,再這樣近距離地廝守下去,他真的是受不了了。
  當天終於亮起來的時候,當林小楓起來張羅早點、張羅當當起床上學的時候,宋建平疲憊地看著蓬著頭趿拉著鞋忙這忙那的妻子,心裏頭是一片無望無際的蒼涼……
  劉東北輾轉難眠,於難眠的煎熬中想起了他哥宋建平。確切說,是想起了他的ED。看來這世上還真的是沒有絕對的好與壞。ED好不好?不好。但是當一個男人有需要而無法滿足的時候,ED就比不ED要好了。就好比,在沒飯可吃的時候,食欲旺盛比沒有食欲會痛苦得多。
  娟子就在他的身邊,已睡著了。她的鼻息,她的體香,她那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光滑潔白的麵孔,對他無一不是一種撩撥,一種刺激,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要擱從前,他才不會管她睡沒睡呢。不管她正在幹什麽,隻要他想要,就一定要要。也能夠要得到。有時娟子也會抵抗,但是隻要他加大力度,她就會屈服。不是屈服於他的武力,而是屈服於他的意誌。他要她的意誌對她是一種撩撥,一種刺激,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事實上在這類女孩兒的意識深處有著一種她對外人絕不會承認的意識:她喜歡男性的強迫和征服。
  但是現在,他不能動她。她懷孕了。從知道了她懷孕的那天起,他就沒有動過她,至今,已然兩月有餘。實在熬不住時也曾經"自慰",事過之後不僅沒有滿足感相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這麽做實在是對生活、對生命的浪費和褻瀆!
  娟子卻一點都不體諒他。一如既往地要跟他一塊兒睡。這個睡是睡覺的睡,指它的本意而不是那個被人借用了的喻意。她的妊娠反應很重,很難受,很委屈,正是需要丈夫關心嗬護的時候,因而他一說要跟她分開睡她就生氣,說他一點都不愛她,他愛的隻是和她幹那事。這邏輯完全沒有道理卻又讓他無以反駁。這種認識上的差距實際上是性別的差異,性別的差異不可逆轉。
  娟子動了動,在睡夢中把一條腿搭在了他的身上,正好壓住了他的小腹。他頓時全身一陣燥熱,有一瞬甚至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幹了再說。但是不行,不能。他愛她愛她肚子裏的他的孩子,他不能因為自己的欲望就置她們的利害於不顧。曾試著抽出身來,怕驚醒她,沒敢使勁,抽不出來。索性不動,直挺挺躺在那裏,等待燥熱過去。
  忽然間就想起了陳華。陳華是他初中時期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既是班主任又是主課老師的老師,本身就具有了雙重的權威性,加上那陳華本人又厲害,全方位的厲害:教學水平厲害,脾氣厲害,乒乓球、羽毛球、籃球、足球無一不厲害,用今天孩子們的詞說就是,"罩得住"。班裏同學、尤其男同學,對他無不懼怕。背後一口一個陳華的叫,牛氣哄哄;當麵,恨不能一口叫出倆老師來,一個賽一個的乖。沒辦法,不服不行啊,誰叫人家比咱厲害呢?那時他們正在青春期,有著青春期的典型心理特征。服誰,口服心服;不服誰,心不服口也不服。曾有一個既沒能耐又裝腔作勢的化學老師,就是生生被他們給擠走的。
  青春期的發育當然不光是心理。那時他們常常會為生理上的發育好奇,苦惱,具體說,性發育。常常相互交流切磋,也為最後最關鍵的那一瞬究竟應該怎麽做而焦慮。曾問過娟子,她們女孩兒當年是不是也是這樣。娟子會說根本就不,她們那時很少或說根本就不談性,說女生根本就不會像男生那樣下流。
  曾經劉東北不信,但又想都這個年齡這種關係了,她又何必要為十幾年前的另一個女孩兒裝純潔呢?就是說娟子說的是真的。一度這巨大差異很令劉東北迷惑,直到有一天方猛然悟出了個中原委:在性的問題上,造物主將"主動"的責任——抑或說,將人類繁衍的重任——交給了男性。主動光有欲望不行,還要有——權且說是——技術。女性既是被動一方,隻需被動接受即可,這就難怪那些女孩兒不苦惱不焦慮了,還好意思沉著個臉指責他們下流,根本就是沒有責任心嘛,站著說話不腰痛,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拿著愚昧當光榮。
  苦惱的不光是心理,還有生理。那部位常常會控製不住地就突然"起來"了。在某些情況下,比如正在聽課或者正在吃飯,它起來也就起來了,它總有累的時候,有恢複常態的時候。但是在某些情況下,它不合時宜地"起來"就會給它主人帶來很大痛苦。比如說,正上體育課,正跑一千米,它"起來"的一個直接惡果就是,要與相對變瘦了的短褲正麵摩擦,那時恰恰又是它最嬌嫩的時候,而體育老師如一頭威猛無情的德國牧羊犬在一旁虎視眈眈,你還不能不跑,一跑一擦一跑一擦——真的是很疼的。
  相互說起來,都有過次數不同的這種痛苦經曆,又都對"它"無可奈何,後來,不知是誰,不知什麽時候,他們中間流傳開了這樣一種說法:"它"起來的時候,就想陳華。隻要想陳華,保證"它"想起也起不來了。
  有一次,他路過一個中學,隔著鐵藝圍欄,看到一幫穿著清一色校服的孩子在長跑,他不由得站住了,久久地看,麵帶微笑,心想,不知他們有沒有一個"陳華"。中學時期,十四
五歲的男孩子若有一個能罩得住他們的"陳華",是幸運的事。想到這裏,劉東北不禁又微笑了。燥熱消退了,身心平靜了。
  他感到了睡意。輕輕將身體從娟子腿下一點點挪出,起身,抱上枕頭被子,預備向客廳去,去長沙發上睡。誰料這時,娟子習慣地伸出了一條胳膊去摸索他,他趕緊歸位——她隻要摸不到他就會一下子醒來——娟子摸到了他,滿意地歎息一聲,睡意蒙朧地要求"摟著我"。劉東北按她的要求做了。她不滿意。"摟緊一點",她又說。他歎了口氣,知道這個樣子下去他會根本睡不成覺。於是,小聲用商量的口吻說: "娟兒,娟兒?我還是去客廳沙發上睡吧。……這樣子在一起,我受不了。"
  "嗯……不,我不想一個人睡,就要跟你一起……"
  "娟兒,你得講講道理。你看咱倆,男的年輕,女的美麗,睡在一張床上,又不能在一起,這不是活受罪嘛!"
  娟子不應。她已抱著他沉沉睡去……
  這天是周六。劉東北在廚房燉棒骨湯,都說棒骨湯補鈣,孕婦和胎兒都需補鈣。娟子歪在床上翻看一本雜誌。小時工在收拾屋子裏的衛生。不大的家裏洋溢著骨頭湯的濃濃的香味,洋溢著家的安詳、溫馨。忽然娟子大叫一聲:"我要吐!"
  劉東北聞聲衝了過來,情急之下找不到合適的家什,兩手伸了過去去接娟子的嘔吐物,接完一捧甩到地上,再去接。正在收拾衛生的小時工看著,在心裏撇嘴。
  小時工來自河南農村,粗手大腳,三四十歲。她懷孩子生孩子的時候,不僅沒讓男人照顧;相反,一天都沒歇過,直到生孩子的那天上午,還在地裏幹活。男人在外麵打工,孩子出生那天回來的,男人遠道進家,她就是剛生過孩子,也得給他做飯。給男人做了他最愛吃的手擀麵。女人懷個孩子哪裏就這麽嬌氣了?她很想跟劉東北說,你越嬌她,她就越嬌,叫她起來幹點活,就什麽毛病都沒有了。當然,她沒說。人家兩口子,願打願挨的事,用不著你去摻和。
  小時工收拾劉東北甩到地上的嘔吐物。由於那裏麵有早晨喝下去的牛奶,氣味格外難聞,酸臭腥膻,憑小時工那麽潑辣能吃苦的人,都得憋著氣才敢往跟前靠。那男的卻是一點都不嫌乎。小時工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愛女人的男的,不由在心裏暗暗稱奇。小時工不會知道,這時候這個男人的心裏除了愛,還有歉意,還有感激。
  娟子從沒結婚時就宣布,她不要孩子,她不想懷孕。不想從青春少女一下子變成中年婦女。當時劉東北同意了,說好好好。他以為她不過是一時的想法,隨著時間推移,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變了。
  比如他就是。原本對孩子毫無感覺,毫無興趣,他婚都不想結怎麽可能還會想要孩子?為這個他爸媽沒少罵他——他們家是五代單傳——沒用,也就絕望了,不管他了。但是突然的,他就想要孩子了。不知為什麽,也忘了從什麽時候開始。從看到那些長跑的中學生們開始的,還是跟老宋的孩子當當一塊玩兒的時候開始的?那孩子太好玩了,有一次,甚至一本正經跟他討論婚戀生育這樣的深奧問題,告訴他,不一定非得戀愛才能生孩子。比如蟑螂,自己就可以生孩子。還用了一個非常專業的名詞:單性繁殖。
  如果僅是為了"傳後"要孩子,劉東北沒有興趣。他是一個典型的現實主義者,也絕不指望靠孩子養老。指不上。他自己不就是個例子?獨子,但是,一旦長大了,就要離開父母去過自己的生活,完成自己的人生。至今,他在北京,父母在哈爾濱。他用他的工資,老兩口用老兩口的工資。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一生。養孩子不是生活的需要,是生命的需要,是在你生命的某個階段時,對你生命的充實和補充。
  但是娟子初衷不改。在這裏,被劉東北忽略了的一個重大問題就是,如果要孩子,就得由娟子生不是他生。而娟子不想要孩子的最大原因就是,不想生,或者說,不想懷孕。不想把腰腹撐得像水桶,乳房弄得像布袋,搞得不好再落下一臉的妊娠斑——總之吧,不想從青春少女一下子變成中年婦女。
  劉東北試圖說服她,說服不了。指責她,指責她的自私,她反唇相譏:他要孩子不也是一種自私?讓他無話可說。她的指責是一語中的。後來就不說。一說就吵,還說什麽說?隻是一想起這事,就悶悶不樂。
  記得那天夜裏,那一次,她格外有激情。是在事後,事後的事後了,她才告訴他,她在哪本書上看過,激情中受孕的孩子,會聰明漂亮;那書還說,這就是為什麽私生子聰明漂亮的概率比一般婚生孩子要高的原因:激情不到一定程度不會偷情;反過來,偷情對激情的上揚也是一種有效刺激。那一次娟子沒有采取措施,當確定受孕了後,才把這一切告訴了劉東北。說著說著她忽然就傷心地哭了起來,哭著,她說:東北,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一個又老又醜的中年婦女,你還會愛我嗎?她要孩子純粹是為了他,為他寧肯與她的美麗青春訣別——他感動得一把把她摟在了懷裏,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We are getting there together……
  決心是下了,孕也懷了,但娟子還是會為了一點小事就受刺激。比如今天早晨起來,早晨起來一般是她身體相對舒服的時候,胃空了一夜,就不覺著那麽惡心那麽難受了,身體一舒服就有了興致,就想出去玩。出去玩就得穿出去玩的衣服,結果,試衣服時,興致一下子給破壞了。幾乎所有像點樣子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原來肥得能伸進一隻手去的裙子,現在扣子都係不上了,娟子當時就哭了,也不出去了,吃過早飯就蔫蔫地歪在床上翻書,一直歪到現在。劉東北就一直不離左右地陪著她,隻在小時工到後,抽空出去買了一趟棒骨。
  小時工收拾完了地上的嘔吐物,順便拿了個盆來給娟子放在床頭。剛剛吐過的娟子對著盆又是一陣猛吐。食物早就吐完了,吐胃液,胃液也吐完了,吐膽汁,膽汁也吐完了的時候,就"哇哇"地幹嘔。這時劉東北在衛生間洗手,娟子的幹嘔聲聽得他又難受又擔心,周圍再無他人,隻好向小時工請教:"她沒事吧?"
  書上說三個月過後妊娠反應就會減輕,但是照這麽個吐法,等不到三個月過去人就該不行了。
  "沒事沒事,"小時工總算有了開口的機會,立刻趁機闡述觀點,"你用不著太嬌她,越嬌越嬌,不就是懷個孩子嗎?女人哪有不懷孩子的,自要懷了孩子,都這樣!"
  劉東北替娟子辯護: "不,她還是重。我們一同事懷孕,從開始到最後,沒事兒人似的。"
  "女孩兒,那就是因為她懷的是個女孩兒。女孩兒就重。女孩兒頭發多,在娘肚子裏毛毛紮紮的,就容易惡心,就容易吐。"
  劉東北這才哭笑不得地閉了嘴。
  小時工興猶未盡,邊幹活邊就劉東北給她的這個說話機會,說了許多,不停地說,手不停嘴不停,直說到走。
  家裏總算安靜了下來。
  娟子看著劉東北,無可奈何地搖著頭笑: "以後咱們這個家可就熱鬧了,保姆,孩子,奶瓶,尿布……"
  "娟兒,這就是人生。我們不可能永遠年輕。"
  娟子便不再說,隻把頭靠在了劉東北的肩上,靜靜地看著某處,若有所思……
  三個月過去了,娟子的妊娠反應卻沒有過去,不僅沒有過去,還出現了先兆流產的症狀,偏偏這時劉東北公司裏的事情特別多,娟子媽媽得知了這個情況後,火速趕到北京,把女兒接回了青島家中。
  劉東北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那個女孩兒。在一個酒吧裏認識的。長得不如娟子漂亮,或者說,長得比較一般。以劉東北的條件,想找到比這女孩兒漂亮的非常容易,但是要想找到比她明事理、比她聰明包容的,就不那麽容易。當然那也許不是她的聰明包容,隻不過是客觀條件限製之下的一種不得已而為之——她從不對劉東北提任何要求。物質上、感情上的,一概沒有。倘若她提,如是物質上,劉東北可以給予一定範圍的滿足;如是感情上,劉東北會掉頭就走。
  在娟子走的這段時間裏,他們時而幽會,沒有規律,通常是,誰有需要了,誰就跟誰聯係。他們在一起也比較諧調,幽會地點通常都是在劉東北的家裏。
  這天,娟子要回來了。回來前好幾天,就打電話通知了劉東北。劉東北利用這段時間做了充分準備:讓小時工一連來了三個晚上,把屋子徹底打掃了一遍,被罩床單枕套包括沙發罩,?砍廢孿戳耍?旰笞約河衷詬鞔ο趕訃觳橐槐椋?鋇餃啡喜換嵊惺裁次侍狻? 百密一疏,娟子到家後沒多久,就在床上發現了一根頭發,長長的,細而軟的棕黃色頭發。
  娟子自懷孕後就剪成了短發。怕對胎兒不好,也再沒有給頭發挶過彩油。她的頭發是黑色的,粗而且硬。那頭發顯然是別人的。娟子的臉色變了……

  第十二章
  如同當年肖莉家情景的再現:那根長發被擺在茶幾上,不同的隻是,這次談判的雙方是劉東北和娟子。再有所不同的,是劉東北和肖莉前夫的態度。
  劉東北的態度平靜溫和,看娟子的眼神如一個寬宏大量的哥哥,"發夠了吧?哭夠了吧?那好,現在我們來談一談這根頭發的問題。坦率地說,這頭發是誰的我也不知道。"娟子一聽又要急,劉東北擺手製止了她,"第一個可能,是你的,以前你也是長發,局過黃油……"
  娟子冷笑:"我看你被套床單都換過了。"
  "即使是剛換過都可能有頭發。比如,洗的時候被攪在了裏麵,換的時候又被翻了出來。"
  娟子睜大了眼睛聽,肯順著對方的思路走了。
  "第二個可能,的確是另一個女人的。"這一次娟子就沒急了,靜靜聽他說下去,"比如,我的某一個女同事,我們在一間辦公室裏,她的頭發會有很多途徑被沾到我的身上,或說,吸到,靜電所致,爾後又被我帶到了家裏。第三個可能,是保姆和她孩子的,我曾讓她們在咱們家洗過一次澡——就算是不為她想,也得替我們自己想。她長年累月洗不上澡,身上那味,來咱家一次好長時間散不幹淨;若是不讓她孩子來隻讓她一個人來洗,家裏你不在就我,她要是往歪裏想我可就窩囊死了——"
  這時娟子的眼睛裏現出一絲隱隱的笑意,把頎長俊朗的劉東北和那個胸大腰粗的中年保姆安在一塊兒,不能不讓人發笑。
  第二天晚飯後,劉東北在公司加班時,小時工來了,一見娟子就不住嘴地說。先是誇劉東北,誇他的仁義,厚道;由劉東北的仁義厚道擴展到整個城裏人,說城裏人也有好人;由城裏又說到她們鄉下,說鄉下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方便,想洗澡了,村後就有一條小河,伏天天熱,盡著他們在河裏撲騰;冬天天冷,就在家洗,燒上一大鍋水,能洗一家子。到了城裏,總共六平方米的個小屋,四個人,擺上床,身子都轉不開,洗澡,怎麽洗?就這六平方米的個小平房,沒水沒暖氣,一月還要她們二百……
  小時工有兩個孩子,一女一男,都帶到了北京。丈夫也在北京,給人搞裝修。不過除小時工外,娟子還從沒見過她的任何一個家人。
  "你女兒多大了?"娟子問。這時的她已"顯形"了,挺著個微微隆起的肚子,跟在保姆身後溜達,邊同她說話,邊不住嘴地吃。這時正吃著的是一元錢一塊兒、稻香村產的豌豆黃——必須是稻香村的——用牙尖咬一點,爾後,用舌尖抿,於是,齒間口內,便充滿了豌豆的純正的原始清香……她的妊娠反應已然完全過去,仿佛是為了補償,胃口好得出奇。整天不住嘴地吃,正餐、零點、宵夜,吃得劉東北目瞪口呆。過去她唯一讓劉東北遺憾的方麵是,胃口太小,吃得太少,加上又愛吃個零食,到真吃飯的時候,吃兩口就飽。夫妻過日子,"吃"是一塊很重要的內容,相對而坐,大吃大喝,邊吃邊說,於心身都是一個滿足。但要是一個不能吃,就會沒有氣氛,就會讓另一個掃興。為此娟子也很抱歉,沒有辦法。現在可好,倒過來了,劉東北都吃不過她,常常是劉東北讓她掃興了。
  "周歲十三了。"保姆回答。
  "留的長頭發吧?"
  保姆是短發。
  "可不是!一直到這兒!"手在腰的上麵一點比劃一下,"洗一回得燒兩壺水,兩壺水得用一塊煤。讓她剪,不剪。這麽大了,一點不知道體諒父母,到了城裏,別的沒學會,學會了臭美。"
  娟子用牙尖咬下一點豌豆黃在嘴裏心滿意足地抿著,笑眯眯聽保姆嘮叨。
  宋建平知道了這事後,簡直難以置信,"她就沒事兒了?"
  "沒事兒了。"
  "你看你這有事兒的,倒沒事兒了;我這沒事兒的,倒永遠有事兒。"
  從那天後,那個不眠之夜後,宋建平就拒絕喝藥。他配合她已很久了,再配合下去身體非垮了不可。覺都睡不好,身體能好嗎?林小楓倒沒說什麽,但是不說還不如說:她不光不說這事,別的事也不說了,沉默。又拿出了這個殺手鐧,其殺傷力一點不比她的嘮叨吵鬧要少。
  "你知道你缺的是什麽嗎,哥?——智慧。婚姻需要感情,更需要智慧,你比如說我讓小時工帶著她的孩子來洗澡……"
  宋建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敢情那是你有意安排的?"
  "對。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這頭發的事情,古往今來的例子數不勝數……"
  宋建平頻頻、深深地點頭,他想起了肖莉。一時間心中感慨萬端,說不清是佩服是不屑還是鄙夷,"東北,夠有心計的啊。"
  "是技巧。"
  "那個女孩兒怎麽辦?"
  "她無所謂。我們倆是事先說好了以後才——各就各位的。她就是一'北漂',北京再沒什麽親人了,平時跟人合租一間地下?室。我?們倆在一起也算是互相幫助,互通有無,互惠互利。"說到?這裏話?鋒一轉,鄭重建議,"我說,哥,你又不是真的不行,為什麽就不能給自己尋找一點幸福?你這個樣子無異於虛度光陰,浪費生命。當年,毛主席是怎麽教導你們來著?浪費,是極大的?犯罪。"
  宋建平頭搖得差點沒掉下來,"不行不行,我不行。"
  "你怎麽就不行!"
  劉東北若有所思了好一會兒,方點點頭道:"你就是這種人!也罷。人還是得隨'心'所欲,否則,隻會更不痛快。"
  "你這樣做,心裏就沒有一點……內疚的感覺嗎?"
  "於己有益,於人無害,我幹嗎內疚?"
  "也永遠不告訴娟子?"
  "當然。為了自己的輕鬆而懺悔、而把包袱卸給對方的事情,我絕不會做,那不道德。"
  話說得全然在理無懈可擊。本來,宋建平是想以長者、以監護人的身份教育或教訓劉東北一番的,臨到現場,才發覺他那一肚子的道理在這個年輕人的理論麵前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這時,劉東北的手機響了。電話恰好是那個女孩兒打來的。她媽媽病了,住院了,她要回家一趟,至少得離京兩個月,想在走前,跟劉東北再約會一次。其實按照懷孕的月份娟子現在已能行了,但是她不讓他動,怕不小心弄壞了胎兒。他也就作罷,也是願望不那麽強烈。他對須瞻前顧後小小心心的做愛,興趣不大。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另有著一條渠道的緣故。娟子回來後,他和那女孩兒仍然沒斷。都是利用中午,娟子上班中午不回來,偶爾回來,事先也都會給劉東北電話,讓他開車接她。這時的劉東北已買了汽車,摩托車賣了。危險、事故都沒能讓他放棄心愛的摩托,孩子讓他放棄了。有了孩子,生命便不再隻屬於自己,他要養育孩子,他得為孩子保重。況且,兩個人的摩托也不再適合三口之家。即使如此——娟子的行蹤盡在他的掌握之中——每次他和那女孩兒在一起時還是非常的小心,事後都要細細檢查,為此,女孩兒還特地剪去了一頭長發,剪成了和娟子一樣的短發。這樣即使不小心掉了頭發,娟子也會以為是她自己的。電話裏,劉東北答應她盡量想辦法安排一下。
  "東北,不要玩火啊。"宋建平警告他。
  "放心。我有數。"劉東北這樣回答。
  智者千慮也有一失。他們的事情終於被娟子發現了。
  是一個雨天。本來,雨天更安全。天好的時候娟子回來都要劉東北接她,雨天就不用說了。不知是因為雨天,還是因為即將別離,還是因為覺著安全,那一次,他們特別有激情,娟子開門、進門的聲音,一概都沒聽到,直至讓娟子走進臥室,目睹了他們的"現在進行時"。
  娟子的不期而至非常偶然。乘傑瑞的車去某處取東西,傑瑞考慮到回來時正好路過娟子家,考慮到等娟子取東西回到醫院沒多久就該下班了,也考慮到天氣不好娟子身子不方便,傑瑞讓娟子取了東西後讓司機帶回來就可,她可由司機先行送回家裏。
  那一瞬,雙方同時呆住。許久,誰都動彈不得。爾後,娟子一聲不響轉身走了出去。
  劉東北下意識地從床上跳起去追,追兩步又停下來,回去,穿衣服。穿褲子時腿怎麽也蹬不進去,後來才發現,那不是褲子,是外套。從來鎮定自若的劉東北,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驚慌。
  細雨霏霏,如泣如淚。
  劉東北開著車在街上轉悠,車兩邊車窗大開,雨打進來,澆濕了一側的車座,澆濕了另一側的他。他全無感覺。
  哪裏都沒有娟子……
  宋建平下班回來的時候,正好遇上林小楓接當當放學回來,停好了車,一家三口下了車一塊兒向樓裏跑。樓門口台階上坐著一個人。由於下雨,他們沒有在意,等走過跟前,才發現那人是娟子。
  "娟子?"兩人意外地同時叫了一聲。
  娟子抬起頭,透過模糊的淚眼看清楚來人後,一把抱住林小楓的腿,臉伏在上麵,大哭起來。讓她進家,不進;問她什麽事,不說,隻是哭,慟哭。
  "好了好了別哭了,小心肚子裏的孩子。"林小楓勸道。
  聞此言娟子說話了:"我,我不想要這個孩子了。"她仰起水洗過一般的臉說,那張臉此刻慘白。
  "胡說!"
  "不是胡說,是真的,不要了。我要這個孩子是為了他,現在他、他、他……"
  沒再說下去。宋建平當即明白東窗事發,留下林小楓勸說娟子,帶著當當先上樓回家,到家後就給劉東北打了電話。劉東北請他們務必幫忙把娟子穩住,他馬上過來,同時承認:是,那事被娟子知道了。
  宋建平在家給劉東北打電話的時候,林小楓一直在樓下勸娟子進家,說有什麽事,進家再說。娟子隻是搖頭,隻翻來覆去說,她想回家,她想家了,想媽媽了,問林小楓可不可以送她去車站。林小楓說可以,但是今天不可以,天這麽晚了,得等明天再說;她就說那我現在去哪裏呢?我不想再見到他。北京我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林小楓說可以住我們家嘛,你睡當當屋,當當和我們睡一起。聽林小楓這樣說,娟子怔怔地看著小楓,爾後,再次伏在她身上大哭。哭著,她說:"……從前我不懂,我根本體會不到你那些感情上的痛苦,你說的時候我還在心裏嘲笑過你,小楓姐,對不起。……對、不、起!……"
  從這些含含糊糊的話中,林小楓也明白了,這事與劉東北有關,並且是那方麵的事。
  劉東北趕來的時候,娟子已然進了宋家。宋建平站在樓門口等他,並攔住了他,"你不能去。她現在非常激動,你不能讓她看到你……今晚她就住我們家了。"
  劉東北聞此長歎:"從本質上講,按性質來說,我還不如你。……就我說過的那三種背叛,心的,身體的,心身的。這裏麵最輕的,當屬於我這種。這不過是一種生理需要,不過是為了解決一下問題……"
  宋建平打斷了他:"這些話你跟我說沒用,你現在的裁判是娟子。"
  "她還是個孩子,心理上尤其是。她哪裏能懂得這些?"
  宋建平點頭,聲音裏不無責備,"是啊,她還是個孩子;一個懷著孩子的孩子,這事兒對她,是有些殘忍了。"
  劉東北這才不吭聲了。從來都是振振有詞,也有啞口無言的時候。看著他濕漉漉的頭發和被雨打濕了的半邊身子,宋建平長歎:"東北,想不到你也會有亂了方寸的時候。"
  "豈止是亂了方寸?我現在的感覺整個就是,世界末日。"劉東北苦笑,於自嘲中流露出了他的強烈痛苦,"這麽著說吧哥,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的父母,我還沒有這麽強烈地愛過一個人,徹骨徹心的愛。……就像那什麽詩裏說的,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若為愛情故,二者皆可拋。"
  "人家那詩裏說的是'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
  "那是他的價值觀,我現在說的是我的!"
  "這我就不明白了,你能為她把生命自由都拋了,怎麽就不能為她克製一下自己的性欲?"
  劉東北一字一字地道:"問題是這於她有什麽損害?……她那邊,不能碰;我這邊,閑著也是閑著,飲食男女,食色性也——我做錯了什麽?"
  "但是,人對自己總還是要有一些約束的,不能由著'性'胡來。咱們現在實行的是一夫一妻製,你這樣做,至少是違法。"
  "不是違法,非法而已。"
  "也差不多少。"
  "本質的差別。違法是,反對;非法是,不提倡,不反對。"
  "你把你這套理論去說給娟子聽!"
  "跟女人不能講理,女人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一種動物,跟她們隻能講情。娟子是愛我的,這危機會過去的,我們的愛情不會那麽脆弱!"……
  醫院餐廳。午飯時間。娟子一個人背對眾人躲在一個角落裏,默默地吃著托盤裏的食物。宋建平端著一個托盤走來,放在娟子的餐桌上,"娟子——"
  娟子伸出一隻手,掌心對他,"老宋,千萬不要說什麽!拜托!"
  "不是說那個。我是想說,你是否再休息一段時間?你前期反應很重,身體虧損很大,大家也都知道,都會理解。"
  "不能再休息了,再休息飯碗都難保了,醫院裏競爭這麽厲害。……我本來是想回家的,都跟小楓姐說了,她幫我買票,她送我。後來一想,不行,不能因小失大,萬一失去了這麽好的一份工作,以後我一個人怎麽辦?"
  宋建平從她的話裏捕捉到了某種信息,有意識地說道:"放心,我會替你跟傑瑞說。退一萬步講,萬一有什麽的話,東北的收入也足夠你們用的……"
  娟子聞此隻是淡然一笑,埋頭吃飯,拒絕再談。宋建平心中充滿憂慮。
  過一會兒,娟子抬頭,對宋建平憂鬱一笑:"老宋,今天我恐怕還得去你們家住,等有空我去租個房……"
  "住住住!盡管住!……就是家裏窄巴了點兒。"
  "對不起啊,讓你們仨人擠一張床……"
  "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說我們,我們無所謂,平時當當動不動也上我們床上去睡,主要是怕你不方便。……要不我看這麽著,讓你小楓姐帶著當當去姥姥家住。……"遂馬上意識到了這個方案的巨大漏洞,不無尷尬地笑著擺擺手,"不行不行!……我去姥姥家住?也不行。女婿到底是女婿,單獨住丈母娘家,雙方都不自在。"想了想,"哎,你可以去他們家住!老頭老太太跟你小楓姐一樣,都是熱心腸。"
  娟子看著宋建平若有所思,"小楓姐是好人,你也是好人,都是好人,還老鬧矛盾……"
  宋建平忙接著這話茬兒做思想工作,"這不就說嗎,夫妻間沒有不鬧矛盾的。好人和好人,不一定就能成為好夫妻。"
  娟子點著頭道:"是啊是啊,好人和好人都不一定能成為好夫妻,更甭說好人和壞人了……"
  "娟子,東北他不是壞——"
  娟子神情一下子異常的嚴肅,"老宋,我們說過不說他的!"
  娟子站在醫院門外的路邊打車,下午宋建平有手術,走不了,她隻好打車去他家。一輛在醫院門口停了許久的車無聲地滑行過來,在娟子麵前停住。娟子掉頭就走,那車就跟著她走。娟子越走越快,帶著六七個月的身孕,很快就氣喘籲籲了。那車似乎是不敢再追,加快速度開到了娟子的前麵,停下,車門開,劉東北從車上走了下來。
  出事後二人第一次麵對麵。劉東北流淚了。這是娟子自認識他後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淚,當即淚水奪眶而出。二人相對流淚。任風吹動著他們的頭發,衣襟。一切都顯得那樣的蒼涼,無奈,無助……
  這天晚上,劉東北從廚房裏把最後一盤炒好的菜端上了桌子。
  "娟兒,吃飯。"
  "不想吃。不餓。"
  "不想吃也得吃,哪怕是為了孩子!"
  "你就是為了孩子!"
  "娟兒,不管你信不信,我也得說。這個關係是這樣的:先你,爾後孩子!娟兒,平心而論,我找一個願為我生孩子的人不是難事……"
  "她呢?她願意為你生孩子嗎?"
  劉東北絕望了,"娟兒,相信我好嗎?我跟她沒有一點兒感情……"
  "沒有一點兒感情就可以做那種事情——你是人,還是野獸?"
  娟子抱著被子去沙發處。
  "娟兒,我睡沙發!你睡床!"
  娟子回過頭來,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石頭,穩準狠地砸在劉東北的心上,"我不要再睡那個床!它讓我惡心!"
  娟子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娟子做了夢。
  大學。正是新生入校的日子。一橫幅大標語上書:"歡迎新同學入學!"到處都很熱鬧,新生入校,老同學迎接,幫著提東西,噓寒問暖。
  新生娟子守著一堆行李東張西望,神情緊張,終於,她開始叫了,不好意思大聲,小聲而使勁地:"媽媽——媽媽——"由於不敢離開行李走遠,很是著急。
  大四男生劉東北早就注意到了這個清純女孩兒,這時便走了過來,帶點戲謔,"嘿!小女孩兒找不到媽媽了,是嗎?"
  娟子不由有點難為情了,"我主要怕我媽媽找不到我,著急。"
  劉東北一笑,就不拆穿小女孩兒了,建議:"給她打個電話。她有電話嗎?"
  娟子小聲說道:"我沒有電話。"
  劉東北把自己的手機遞了過去。娟子接過手機,撥通了電話,找到了媽媽,於是驚喜,埋怨,撒嬌……令劉東北在一邊看得如癡如醉,一顆心已然為這個清純美麗的女孩兒打動。女孩兒打完電話,把手機還給他,同時甜甜一笑:"我媽媽讓我原地別動,等她。"
  這時劉東北不失時機自我介紹:"我是大四的,叫劉東北。你呢?"
  "我是新生。"
  "這我知道。你叫什麽?"
  "娟子。"
  "娟子——姓什麽?"
  "誰都要這樣問!都怪我爸媽!"然後跟劉東北解釋,"我爸姓紀,我媽姓袁。我生下來以後,我媽非讓我隨她姓,說女孩子姓紀不好。"劉東北不明白。娟子提示:"紀——雞!"劉東北大笑。娟子說:"可我爸說什麽也不幹,不同意隨我媽姓,最後隻好折衷,把他們倆的姓拚到了一起,紀袁——娟!"
  "知不知道你爸媽為什麽誰也不肯讓步?"劉東北笑問娟子,"因為你太可愛了,他們都想把你據為己有!"
  女孩兒完全沒有應對這種場麵的經驗,隻有臉紅紅地笑。陽光下,女孩兒的笑臉光潔到了耀眼,一時間,劉東北竟然看得呆住……
  秋天的香山,到處是燃燒著一般的紅葉。娟子和劉東北來到了山頂,頭上就是藍天,腳下是一波又一波的紅葉。娟子興奮地對著遠方大叫:"啊——"回頭一看,劉東北沒有了。怎麽找,也沒有,她嚇壞了:"東北!東北?東北——"
  臥室裏,劉東北聽到了娟子的叫聲,一下子從床上跳起,鞋都沒穿,光著腳就衝了過去。客廳裏,娟子仍沒有醒,仍在夢中抽抽搭搭,仍不停地叫著東北的名字。
  劉東北過去緊緊摟住了她,"娟兒,娟兒?"
  娟子似乎是醒了,哭著對劉東北訴苦:"我做了個夢,夢見咱們倆去香山玩兒,都爬到山頂上了,你不見了。怎麽找,都找不到……"
  劉東北"噢"了一聲,緊緊把哭泣著的女孩兒摟在懷裏。娟子是在一瞬間徹底清醒過來的,回到了現實裏,眼睛裏一下子閃出了憤怒和厭惡,用盡全力推開了劉東北,坐起身來。劉東北沒有防備,被推得跌了出去。他爬起來,向娟子走去。
  "你別過來!"娟子叫。劉東北還是過去了,並試圖再次摟住她。不料他的手剛一碰到娟子,娟子立刻縮進沙發角落裏尖叫起來:"別碰我!"
  劉東北隻好在距娟子不遠處站住。這才明白,他認為的她的喜愛被強迫被征服是有前提的,那前提就是,她愛他;至少是,不討厭他。他現在於她仿佛是蛇是蟑螂是癩蛤蟆。
  如水的月光由客廳寬大的窗子傾瀉進來,清冷,淒楚。
  娟子在電腦前勤勤懇懇地工作,醫務部女助理進來。
  "娟子,我電腦出了點問題,上網上不去了。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查一下中華心內網站,聽說上麵有一條最新的糾正房顫方法。"
  "成。"娟子馬上應道,"我幫你下載、打印出來。"
  女助理拍拍娟子的臉,笑道:"我們娟子一下子長大了。快當媽媽了的緣故吧?"娟子隻是笑笑,沒說話。
  娟子的變化令劉東北不安。他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像對付一個小女孩兒那樣對她。一時間,他感到自己完全無法掌握她了。也不再哭,很少有話。吃完飯,就縮進沙發裏,默默地翻書,時而也看電視。但隻要稍仔細觀察,不難發現她其實沒在看電視,隻不過在對著電視屏幕想心事。
  "娟兒,想什麽呢?"一次,劉東北忍不住了,鼓足勇氣問。她淡淡地:"沒想什麽。"劉東北硬著頭皮沒話找話:"明天該去醫院做圍產檢查了吧?……我陪你去。我請個假。"說完細看娟子的反應。
  娟子沒有說話,像是默認。劉東北稍稍鬆了口氣。宋建平提醒過他,娟子很可能不想要這個孩子了,看現在的跡象,好像還不是。
  次日,劉東北陪娟子來到婦產醫院。在一扇"男賓止步"的大玻璃門前二人分手,娟子進去,劉東北留下,留在了等在門外的丈夫們中間。但他沒有坐下,而是不停走動。一對年輕夫婦走來,妻子的肚子大得快生了的樣子,緊緊偎著身邊的丈夫。劉東北看著他們,突然間熱淚盈眶。他像是有所預感,心裏頭一直惴惴不安。
  他的預感很準。診室內,娟子對醫生說她不想要這個孩子了。醫生的第一反應就是驚訝。
  "不要了?為什麽?你的孩子很好,發育正常,各方麵指標都正常。"
  "家裏臨時出了點兒意外……醫生,現在不要還行嗎?"
  "行是行,可以引產。不過你可得想想好,七個月了,孩子引下來後很可能是活的……會很慘的!"
  "不要了,我真的是不要了。"
  "你能確定?"
  "確定。"
  醫生便拖過一本單子,手下龍飛鳳舞,嘴裏說道:"今天做不了,得預約。"
  "需要多長時間?我是說如果做引產的話。"
  "一個禮拜左右。"
  "這麽長時間!得住院嗎?"
  醫生停住了筆,態度極嚴肅,"當然得住院!胎兒已經這麽大了,做引產跟正常分娩的過程差不多。做還是不做,你再考慮一下。"
  "做。"
  剛走出診室所在的走廊,劉東北就迎了過來。
  "怎麽樣?"
  "挺好。"
  劉東北細細看她的臉,嘴上說道:"真怕有什麽意外,最近你情緒一直不穩定——當然是因為我不好——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片刻後,不無討好地又問,"孩子胎心多少了?"
  娟子不耐煩了,"還那樣!"
  劉東北立刻不吭聲了。他決定等待,以最大的耐心。他堅信,時間是療傷的一劑良藥。
  預約入院的日子到了。娟子提前跟院裏請了假,請了一個星期,說是身體不太舒服。請假時誰也沒有過多地問什麽,孕婦嘛,不舒服是正常的。
  跟劉東北也是這樣說。早晨起來的時候才說。主要是不想跟他羅嗦。饒是如此,他還是羅嗦了一會兒才走。問要不要緊。不要緊;又問晚上想吃什麽他下班時候去買。不想吃什麽。眼看他臉上流露出了難過她不由得有些心軟,想她這個樣子他都難過,要是知道了她要做的事情還不定得怎麽難過呢。這樣一想,就想給他一點安慰,補充說道:你看著買吧。劉東北聞之情緒立刻高漲起來。"好,我看著買!獼猴桃,棒骨,這兩樣是一定要要的,一個補維C一個補鈣!"
  他走了。聽到了"咣"的一聲門響後,娟子立刻起來,到窗口,向外看。窗外是上班的人流。過了一會兒,劉東北駕車進入了娟子的視野,娟子目送那車融入了滾滾的車流之中,眼睛漸漸濕潤了。
  娟子一個人在家裏為自己收拾住院的東西的時候,林小楓到了。劉東北走後娟子就給林小楓打了電話,請她來一下,有一件事,需要她幫一下忙。怕節外生枝,沒對她說什麽事。林小楓也不多問,送了當當直接就從學校趕來了。
  娟子說了她的事,她需要她送她去醫院。林小楓大吃一驚。本以為娟子不過是心情不好,想找個人說說話聊一聊,壓根兒沒想到她會這麽幹。當初她說過不想要這個孩子,她認為那不過是激憤之下的過激反應。孩子都七個月了,七個月的孩子生下來都能活了,這樣做,對孩子是不公平的。而娟子的觀點卻是,那也總比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好,比生下他來讓他受苦好。
  林小楓很想即刻給劉東北打個電話,本能告訴她,這樣做隻會更糟;她深知責任重大,下決心阻止這件事情。跟在娟子的身後,來來回回地走。娟子在收拾東西,拿衣服啦,洗漱用具啦。
  "娟子,你這樣做太輕率了。"
  娟子默不作聲。
  "娟子,這是大事,你得跟東北商量,他好歹是孩子的父親——"
  娟子隻輕蔑地哼了一聲。
  "娟子,你冷靜一點,東北他不過是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詞兒,做了個含糊不清的手勢,後又道,"一時軟弱。"
  說到這個,娟子站住了,"他不是一時軟弱,他就是這種人,一種沒有原則的人。隨心所欲,及時行樂,肉體的需要,高於一切。"
  其實林小楓也是這麽認為的,所以很難說出什麽有力的話來反駁娟子,又不能不說,隻好硬說,說出的話既沒新意也沒力度,倒有點婆婆媽媽,"娟子,他不是……年輕人嘛……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哪裏就能沒有一點波折了?……東北現在很後悔。老宋都告訴我了,真的!"
  娟子隻一笑,什麽都不說,啪,關了箱子蓋,"我們走吧,小楓姐?"
  "不行!"
  "那我自己打車走。"說著就提起了箱子。林小楓無計可施,隻能從她手中接過箱子,幫她提著……
  在去醫院的路上,娟子一路無語。
  決定做掉孩子絕不是孩子式的賭氣,是娟子深思熟慮後的結果。這件事情使她驟然成熟,於驟然間張開了另一雙眼睛。她用這雙眼睛冷靜地、冷冷地審視了這件事的前前後後,決定跟劉東北分手。如果不做掉孩子,他們就難以分手;而現在不分手,將來怕還是會分手,長痛不如短痛。
  這件事情的致命摧毀在於:他們已不可能再有性生活了——愛不愛都在次要——娟子不可能再接受劉東北任何肉體上的愛撫。不僅僅是因為他跟別人有過性關係、他的背叛,如果還愛,這件事應當能夠得到寬恕。寬恕是一種隻要主觀上想,就能夠達到的境界,而現在這事,已然超出了主觀能夠駕馭的範圍。這件事整個動搖了娟子對性——她和劉東北之間的性——的認識。
  她曾認為他們之間的性是愛的形式,事實卻證明,就劉東北那方而言,那更多的是一種肉體的需要,她也可,別人也行。一念及此,娟子都會有一種被利用、受侮辱的感覺,在這種情況下,叫她如何再接受劉東北的性?沒有性,短時間內,劉東北可能還能夠忍受,但是,他能永遠忍受?他還不到三十歲,又是這麽一個肉欲至上的人。不能。結果就是,娟子不能忍受他的性,他不能忍受娟子的沒有性,如此,兩個人除了分手,沒有別的出路。
  娟子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沒接;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響,她又是先看了一眼,還是沒接。於是林小楓知道,那是劉東北的電話。手機鈴聲停了,再響起來的時候,是林小楓的手機。林小楓看一眼電話,正是劉東北。於躊躇間她聽娟子說:"小楓姐,我決心已定。你如果非要告訴他,隻能是大家更不痛快!"
  林小楓接了電話,"東北啊,"看娟子一眼,有氣無力地說,"我也不知道娟子在哪裏……"
  娟子麵無表情。
  原以為到醫院的當天就可以做,做了以後就通知劉東北——免得他找不到她著急——沒想到得兩天以後才能做,事先還得做一些常規檢查,尿啊血啊什麽的。這就叫娟子為難了。既然決定了分手,她就不想折磨他,不想讓他為找不著她著急,但又怕告訴了他她在哪兒,他會趕在手術之前來阻止,她現在一點也不想跟他就這件事?嗦,思來想去,有了主意。她撥通了劉東北的電話。
  這時已是下午下班的時候,劉東北正在超市裏采購,手裏拎著一大兜獼猴桃站在肉攤前買棒骨。娟子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打來的。一看來電顯示,他的心情與其說是喜悅不如說是感激。忙不迭接電話,一迭聲地叫:"娟兒!娟兒!在哪兒呢?給你打了一天的電話你都不接,把我急得!中午還特地回家了一趟,你也不在,上哪兒去了啊你?"
  "我在醫院。怕你找不到我著急給你打個電話。我把孩子做了……已經做了。"
  劉東北手一鬆,手裏的獼猴桃嘩啦落地。獼猴桃由兜裏滾出,滾得遍地都是。他毫無察覺地呆立,臉上是一臉呆滯。他知道他已經完全失去娟子了……

  第十三章
  "這事怪不著人家娟子!要怪,全得怪劉東北。早就看著他不地道,不是東西!"
  "就這種人。他還是愛娟子的。"
  "愛娟子!愛娟子還跟別人上床?"
  "兩回事。公平地說,他為自己的辯解也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
  "他為自己辯解?他辯什麽解?他有什麽可辯解的?"
  "年輕人,一時需要,一時衝動,一時糊塗,這並不能說明什麽。"
  "這麽說就沒有是非了,噢,隻要是他需要,怎麽著都行。照這邏輯,流氓,小偷,強盜,都沒有錯,他那麽做是因為他需要--我建議你以後也少和那個劉東北來往,不是什麽正經東西!"
  宋建平沒再敢替劉東北說話,再說下去怕就會由彼及此,殃及自己。說來慚愧,劉東北娟子出事後,宋建平家令人窒息的沉默倒一下子緩和了下來,有許多事要二人一塊兒商量,分頭應對。需要兩人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在這樣的一個過程中,關係一下子親密起來也算順理成章。和平來之不易,宋建平不想失去。
  娟子打來了電話。電話從林小楓媽媽家打來。娟子出院後一直住在林小楓媽媽的家裏,本想回青島自己媽媽家住的,林小楓堅決反對。她等於是生了個孩子呢,剛生了孩子的人不宜舟車勞頓,須老老實實按照中國傳統坐"月子"。林小楓曾經不信這個,認為是迷信,至少是一種慣性思維,看人家外國女人,生了孩子馬上下床該幹嗎幹嗎什麽事沒有。於是生當當時她就也想仿效。也是當時工作太忙,孩子們麵臨期末。但是媽媽堅決不允。在媽媽的堅持和看管下她坐了月子,可惜沒有"坐"好,趁媽媽沒注意時改過作業,改的作文,寫了不少的字。第二天就發現右手不對了,麻,握不住筆,遂沒敢再輕舉妄動;饒是如此,病根還是落下了,以後,隻要寫字稍多,甚至騎自行車握車把久了,右手都會麻,麻而無力。這才領教了違背傳統的厲害。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中國土地上養的中國女人生了孩子就得坐月子。
  在林家,娟子住林小楓他們的房間,南屋,大雙人床,白天,從上午到下午,陽光一直射到床上;為了她來,林家還特地請了小時工,一天來兩次,一次兩小時,負責采購,做中飯和晚飯,做完了收拾。其實依照林小楓父母的本意,也是依照實際情況,讓那小時工一天來一小時就夠,做一些洗洗擦擦的粗活兒就夠,剩下的家務活兒他們老兩口完全能夠對付,同時還鍛煉了身體。之所以要安排小時工一天兩次一次兩小時,是為了娟子,為了讓她能夠安心。這期間,林小楓也是瞅點空就往家跑,幹這幹那,陪娟子說話聊天。都很體諒她,體諒她隻身寄居他人家中的心情。
  這天晚上,老兩口有演出,林小楓為此還特地跑回來一趟,陪了娟子一會兒,直到九點才走。這天晚上老兩口回來得比往常演出時要晚,演出後邀請方請老人們在一家廣式餐廳吃了頓夜宵,吃完聊完就已經十點多了,等趕到家,都十一點了。在樓下看,家裏一片漆黑,估計那女孩兒睡了。老兩口輕輕上樓,悄悄開門,悄悄進家,進家後聽到那女孩兒正在說話,就不約而同地站住了。家裏頭到處黑著燈,她在跟誰說話?聽了一會兒,聽出來是在打電話;再聽一會兒,又聽出是在給媽媽打電話。
  "沒事兒沒事兒真的沒事兒--"那女孩兒的聲音裏還聽得出笑,雖說是強裝出來,但是接著,那裝出來的笑都沒有了。
  "我就是想你了媽媽……"這句話剛出口,女孩兒哇一聲就哭了,哭著就喊了起來,"就是想你!想家!想爸爸!想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氣,又說,"媽媽,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我想回去,我想回家。……我不喜歡北京,一點都不喜歡!……現在不喜歡了!不喜歡!……"
  林父林母悄悄摸進他們的房間,怕驚動女孩兒,都沒敢洗漱。進屋關上了門後,才開了燈。開燈後,林父一眼就發現了老伴眼中的淚,"玉潔?"
  林母抹去淚,"聽那女孩兒哭得,讓人心酸……"
  林父握住老伴的一隻手,在床邊坐下,"玉潔,當初,當時,你是怎麽過來的?"
  林母沒有說話。
  "這女孩兒好歹還有個媽,還能把心裏的委屈跟媽說說。那時候你媽已經沒了,我讓你受了那麽大委屈,你一個人,怎麽過來的?"
  林母還是沒有說話,林父也不再說,隻是更緊地握住了老伴的手……
  次日,娟子提出要走,老兩口由於事先心中有數,也就沒再挽留,你再周到再熱情也無法代替女孩兒的父母。走前,娟子給林小楓打電話。
  宋建平接的電話,爾後叫來了林小楓。電話中娟子先是由衷感謝了小楓姐及小楓姐一家對她的幫助,又說了她下步的打算:回青島老家。回青島前先得回家把東西拿走,請林小楓開車幫她拉一下東西,時間定在次日上午十點。
  放下電話後夫妻倆感慨唏噓,同時相互埋怨指責。宋建平埋怨林小楓對娟子工作缺乏力度,林小楓指責宋建平對劉東北監護不當。
  晚上,上床關燈要睡了,林小楓一下子從背後將宋建平抱住,臉埋在他背上,久久的,什麽話不說。宋建平知道她在想什麽。她想的也正是他想的。
  宋建平拒喝中藥很久了,林小楓不煎中藥也很久了,最後一次抓的七服中藥還待在廚房的那個矮方桌上,拿回來什麽樣現在還什麽樣,沒有動過。每天進進出出就看得到,但是誰都不提。都不願再吵了,都累了,也厭了,同時,也怕了,劉東北和娟子的事更使他們懂得了收斂的必要,懂得了珍惜。
  次日上班後,宋建平把娟子要走的事情告訴了劉東北。如果他還愛她,這就是他最後的機會,否則,她將一去不返。於是,次日,估計娟子已經在家裏的時候,劉東北開車從公司往回趕,在樓門口與約好前來幫娟子拉東西的林小楓不期而遇。
  "你怎麽沒上班?"林小楓問,沒等回答就又點頭道,"肯定是宋建平!"
  "我哥他也是好意,像那老話說的,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重婚。"
  林小楓聞此臉一下子板了起來,"小劉你不必說話給我聽,我不吃這個。我還跟你說,你這'婚'就是'破'了,也全是愕氖攏?擋蛔瘧鶉恕?
  "是是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劉東北低聲下氣,"嫂子你千萬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請嫂子您給娟子做做工作--她就聽您的。"
  林小楓哼了一聲:"你這工作我做不了,誰也做不了。你做得未免也忒出格了。"
  "這事回頭我會慢慢跟娟子解釋。眼下,隻請嫂子您讓娟子留下。"
  態度是如此謙卑甚至是可憐巴巴,令人不能不動惻隱之心。林小楓不再說什麽,長歎一聲,上樓。劉東北忙跟在她身後上樓,同時不住嘴地嘮叨:他是愛娟子的,娟子是他所遇到的女孩兒裏麵,唯一一個他想跟她共同生活、白頭到老的女孩兒……
  到了門口,劉東北掏鑰匙開門,被林小楓製止,"等等。咱倆不能一塊兒進去,跟事先串通好了似的。"
  已然轉變了立場,令劉東北心頭一熱。最後決定劉東北先進,先單獨跟娟子談談。五分鍾過後,林小楓再進。按林小楓的意思,讓他們多談一會兒,劉東北說不用,又進一步說不是"不用",是怕沒用--他現在對娟子一點把握沒有。
  這是娟子引產後二人的第一次見麵。二人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爾後各做各的事。娟子拿東西,劉東北假裝拿東西,沒有對娟子表示過多熱情。
  當聽說娟子做掉了他們的孩子的時候,他對她的內疚立刻就少了許多,怨懟代之而起。至於嗎,這麽絕這麽狠這麽的不留餘地?他父母知道她懷孕的那天起就開始做準備了,物質準備、精神準備,還有時間上的準備--母親為這個提前打了退休報告,準備一心一意地當奶奶了!她卻說做就把他給做了,好像他不是他們兩個人的,而是她一個人的,她一人說了就算了,簡直是無知,無理!他再聰明也不可能想到娟子的想法、娟子的感受。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
  娟子在櫃子那邊,一直不說話,感覺上,也一直沒回頭。劉東北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忍不住側臉悄悄看她:瘦了,別人生了孩子後都是豐腴,她卻比懷孕前還要纖瘦,彎腰找東西,隔著衣服,都可以看到她的脊椎骨。
  一股憐惜頓時油然而起--即使都有錯,也是他在先,更何況他還比她年齡大、他還是男的。雖說她開始並不想要孩子,可是為了他她要了孩子。自從有了這個孩子,她就變了,尤其是感覺到了孩子的胎動之後,天性中的母愛立刻被激發了出來,一發就不可收拾,魔怔了一般。起居飲食就不說了,一切按胎兒的需要來,按書本來。過去最愛吃巧克力,聽說對胎兒不好,從此看也不看;平時不愛吃魚,尤其海魚,說是小時候在家吃太多吃傷了,聽說對胎兒大腦發育有利,恨不能天天吃頓頓吃,零食都改成了魚片。這還不算,有一天逛街,買回來一大堆書--懷孕生孩子方麵的書家裏頭早已泛濫成災,床頭、茶幾、廁所,隨處可見--那次買的,是育兒成才之路、中小學生心理學、天才傳略之類,讓他大大嘲笑了一通。她卻美滋滋的:哎,就是望子成龍,就是俗。又反駁他道:母親是民族的搖籃,你懂不懂?……往事如煙。
  門外,林小楓在門口等。劉東北進去的時候她還特地看了一下表。不料剛過了沒有三分鍾,眼前的門嘩地一下子拉開了,娟子提著箱子衝了出來。林小楓猝不及防,急中生智,裝作剛剛趕到的樣子,笑著迎了上去。
  娟子一把拉住林小楓的胳膊就走,"小楓姐!你來得正好!咱們走!"
  劉東北趕緊說:"嫂子,你來得正好,你勸勸娟子!"
  林小楓隻好夾在兩人中間演戲,"東北也在家啊?"
  "是,是是。正想跟娟子談談。"
  林小楓就對娟子說:"談談就談談,談談怕什麽?談完了咱們再走,什麽都不耽誤。"說著,一把搶過娟子手裏的箱子,提著徑直進了屋。娟子隻好跟著走,劉東北趕忙隨進,並小心地關了門,上了鎖,以防娟子再跑時,他能有一個緩衝的時間。
  林小楓幫助劉東北一塊兒勸娟子。在"勸和"和"勸離"之間,她本能地或說出於慣性地選擇了前者。進門後,放下箱子,拉娟子在沙發上坐下,就開始說了。什麽她已經批評過劉東北了呀,什麽做人怎麽可以這樣沒有毅力沒有原則呀,什麽應當道歉以後要改呀……娟子隻一句話就截斷了她言不由衷的喋喋不休:"小楓姐,如果這事發生在老宋身上,你會怎麽樣?"
  林小楓立刻被噎住。被噎住卻並不生氣,從心底裏說,她同情娟子,理解娟子,理解她的全部感受,都是女人。她剛才說的那些話與其是說給娟子聽的,不如是說給劉東北聽的,意在告訴他,我已經盡力了。現在聽娟子這麽一說,正好就坡下驢,對劉東北笑笑,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後,起身,溜達到了一邊。
  這個破裂的家亂得讓人無處下腳。櫃門大敞,抽屜大開,地上是一堆一堆的東西,影集裏的照片全部被抽了出來,很多被一分為二地剪開成兩半,散落一地……誰都沒有注意到、或說根本就忘記了,散落地上的照片裏還有宋建平和肖莉在劉東北、娟子婚禮上的"夫妻合影"。或笑吟吟並肩而立的,或緊抱在一起跳舞的,還有一張照片,宋建平正尖著一張嘴在親肖莉的臉。那張照片的抓拍技術可謂一流,那次,宋建平的嘴在肖莉的臉上停留了不過半秒,那半秒的瞬間被照片完整體現,充分定格。
  林小楓一開始沒有看到,她去了窗前,假裝遠眺。劉東北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娟子,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不可饒恕,但是,我還是想替自己辯解幾句,請你務必聽我說完,說完我就走。"
  "我就走!"
  "對對,你就走。……我說了?"
  "說。"
  "娟兒,知道嗎?男女間的背叛大致可分為三種:身體的背叛,心的背叛,身心的背叛。通常人們在意的是第一種和第三種,對第二種基本上忽略不計,這真是一種悲哀,婚姻的悲哀,男女關係的悲哀,人類的悲哀。因為,心的背叛的嚴重程度遠在身體的背叛之上-- 一夜之歡算得了什麽?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沒有一時衝動偶爾走火的時候?尤其是對男人來講。隻不過他們不說,或者說隱藏得比較好罷了。"為了開脫自己,劉東北不惜出賣他的男同胞們。
  站在窗邊佯看風景的林小楓聞此不由回過頭來,為劉東北的理論所吸引。
  劉東北繼續說:"心的背叛就不一樣了,它的性質跟身心的背叛完全相同。要我說,還不如,因為了它的偽道德,它的不人性:你心都不和她在一起了身體還要和她在一起,不僅對你不公,對對方也是一種欺騙一種侮辱。從這個意義上說,心的背叛才是根本的背叛。但是,為什麽人們在這件事情的判斷上常常顧此失彼,甚至是本末倒置呢?是由於心的背叛的不可琢磨和不可界定性,於是,人們隻好隻看表麵;於是,就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到最後,幹脆就忽略了人的內心。……娟兒,我說這番話的意思是,我的心,始終沒有變。"
  娟子正要說什麽,林小楓擺擺手搶先說道:"娟子,你別說,東北的話倒也有他的道理。"
  劉東北為自己補充:"絕對真理。"
  娟子睜著雙黑黑的眼睛看劉東北,若有所思,一聲不響。
  於是林小楓想娟子可能被說服了,那麽,她自己就應該離開了,於是決定離開。為不讓娟子為難,她假裝突然想起一件什麽重要的事來,說一聲:"糟了!"匆匆向外走。走得過急了,一腳踢上了堆在地上的照片,照片被踢得飛了出去,散落滿地,她趕緊蹲下去拾,巧的是,或說不巧的是,她拾到的第一張照片,就是那張"半秒的瞬間"。一開始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去翻找別的照片,由於情急心切,蹲姿改成了跪姿,她就那樣跪著,移動著身體,在散落一地的照片裏翻撿……她異樣的神情姿勢終於引起了一直沉浸在自己心事裏的兩個年輕人的注意。
  娟子走了過去,還不等完全看清林小楓手裏的照片,腦子裏已轟的一聲,知道出事了,"小楓姐……"
  "怎麽回事?"林小楓沒有抬頭,依然跪著,問。
  娟子一時無話。不是不可以解釋,但解釋是需要時機的,或者說,事先解釋和事後解釋,結果完全相反。如果是事先,林小楓發現這些照片之前,再早早在這些照片剛出爐的時候,她或宋建平如果能主動拿著這些照片給林小楓看,也許嘻嘻哈哈一通就過去了,即使林小楓會不舒服,但相信以她的教養文化,她會說服自己想通。但是現在--事後--解釋,結果隻能是適得其反,越描越黑。
  見娟子不說話,林小楓也就不再說,她想當然認為對方是沒有話說。鐵證如山,還說什麽說?遂繼續她的事情:跪在地上,用膝蓋移動身體,在地上的照片裏翻撿,一張一張又一張,直到再也找不到為止。爾後,她起身--起來的時候身體打了一個晃,許是跪得太久所致--把那摞照片仔細放進了她的小包,向外走。
  娟子一直傻站在那裏,劉東北急得捅了她一下她才反應過來,跑過去拉林小楓,"小楓姐,你聽我說--"
  "你說。"
  娟子反而不知怎麽說了。林小楓看著她,心裏一陣陣悸痛。別人猶可,比如劉東北,可是她,娟子,怎麽能?她信任她喜歡她,對她甚至懷著一種骨肉至親的疼愛,她卻同他們一塊兒合起夥來把她當傻子。不過也可以理解,這件事並沒有超出它的常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後,他的老婆才知道。還有更慘呢,永遠都不知道的呢。不過也許不是更慘,永遠不知道也許更好。
  娟子仿佛看穿了她想的什麽--其實不是看穿,是將心比心,都是女人。娟子說:"小楓姐,你想一想,我結婚的時候,我們是不是還不認識?當時我真的以為她是老宋的--"
  "可是後來,我們認識了。"
  娟子啞了。劉東北替她說話:"娟子她也是好意……"
  林小楓根本看都不看劉東北,徑直向外走去,仿佛這屋裏根本就沒有他這麽一個人。令劉東北自慚,自餒。而娟子想攔她又不敢,隻知跟在後麵一連聲地叫小楓姐小楓姐。這時林小楓已拉開了門。她要去哪?幹嗎?見事態嚴重了,劉東北再次挺身而出,"嫂子,這事娟子不清楚我清楚,詳情以後說,有一點我向你保證,保證老宋和肖莉一點事兒沒有!"
  娟子這才知道該說什麽,緊接著劉東北的話茬兒說:"是,是是。老宋和肖莉真的一點事沒有。"
  林小楓充耳不聞,拉開門,出去。"咣",門關,剩兩個年輕人在屋裏麵麵相覷。片刻後才想起該做什麽--給老宋打電話。
  老宋在手術室。
  娟子說:"她會不會想不開……"
  劉東北一個激靈:"快!去追她!"
  林小楓開車疾駛,走了一段後才想起還不知要去哪裏,隻是出了小區門習慣地向右拐了個彎,就上路了。去哪兒呢?突然她知道了她要去哪裏。她要去找宋建平。宋建平此刻在醫院裏,醫院在南邊她現在卻是向北開。當即打方向盤,調頭,南開。這時她正走在路的中間,那個地方根本不許調頭,如被警察抓住,她今年剩下的分可能還不夠警察扣的。不過她根本就沒想到這個,即使想到她也無所謂。幸虧這條路的中間沒有欄杆攔著,否則,以林小楓此時的恍惚精神,不知道會出什麽樣的亂子。
  宋建平不在科裏,在手術室。順利的話,手術有三個小時就能完;不順利的話,就不知道了,也可能得到晚上,也可能得到明天。
  林小楓等不了這麽久。她必須立刻得到答案,否則,她會憋死。還有誰能知道這個答案?當然是肖莉。從宋建平醫院出來後,林小楓開車向回家的路上走,去找肖莉。一切的一切,莫名其妙,雜亂無章,總算捋順了,總算有了一個合理的解,有了答案。她現在需要的,隻是證實。事實上她的真正需要她自己都不清楚,清楚了對自己也不會承認:她需要他們,需要宋建平和肖莉。目前,這件事帶給她的絕望的沉重,唯有他們能夠替她分擔。
  上午查房,肖莉從同事那裏聽到了一個消息:她有可能被提拔為科裏的副主任,院裏不日將來人考察。這是那人去醫務部辦事時偶然聽到的,就是說,消息來源可靠。肖莉聽罷一顆心立刻狂跳不已,費很大勁才算保持住了不失體麵的鎮定,為掩飾,故意跟對方打哈哈說她早盼著這一天了,可惜她不是那塊材料,等等。對方卻不笑,認真為她出主意:抽點時間,趁這幾天,跟大夥多溝通一下。走前,又加重語氣補充一句:臨陣磨槍,不快也光。令肖莉心裏充滿感激,再也不好意思裝腔作勢,輕輕點了下頭。
  下班了,人們洗手,換工作服,向外走。肖莉在更衣間換衣服時耽擱了一會兒,最後一個出來。出來後看到了前方不遠處走著的兩個人,丁小華和李南,科裏的兩個年輕醫生。"年輕"是相對於她們的職業而言,人已經不年輕了,一個二十八,一個二十九,至今還單著身,戀愛對象都沒有。也許是條件太好的緣故,名牌醫科大學碩士畢業,畢業後就進了大醫院的大科裏當醫生,長得也好,一個豔麗豐滿,一個清秀苗條。這就造成了這樣的一種局麵:年齡相當的男人不具備迎娶她們的實力,具備了這實力的男人通常已步入中年,妻子孩子,該有的全有。
  這種情況下,她們若不肯降格以求,就隻有等待,等待那些事業成功的優秀男人離婚,或老婆自然消亡。她們不肯降格以求,選擇了等,直等到今日。而按醫院規定,不管你多大歲數,未婚就不給房,就隻能住單身宿舍,兩人一間,沒有火。沒有火就意味著隻能吃食堂,食堂的飯吃一頓兩頓可以,一天兩天可以,長年累月天天頓頓地吃,人的味蕾都會吃麻木了。
  "小華!李南!"肖莉叫。前麵的兩個人站住,回頭。肖莉跑幾步過去,跟她們一塊兒走。
  "我媽讓人給我捎了些腸來,她自己灌的,我們成都興自己灌腸,肥瘦鹹淡可以自己掌握。本來我說捎一點就行,我們家就我和女兒,能吃多少?誰知道她老人家一捎捎來了這麽大一堆!"肖莉用兩手比劃了比籃球還大的一個圓,"你們拿一些去,要不我們根本吃不完!"
  兩個女孩兒頓時歡呼雀躍,連道謝謝。
  "哪裏,是我得謝你們,幫我解決困難。打了飯咱們就去我家拿,順便,一塊兒在我家吃,我再做個湯。你們小單身漢,連個做飯的地兒都沒有,一天三頓吃食堂,太可憐了。"
  "哎呀哎呀肖醫生,也隻有你能理解我們了!"兩個女孩兒搶著對肖莉說,"哎,啥時候院長副院長的也能選舉產生啊?要真有那一天,咱可記著一定得選肖醫生!"
  "好啊好啊!我要是當了院長,上任的第一天,第一件事,給丁小華、李南分房子,一人一套,兩室一廳。不過,總得有個理由是吧,啊?總不能你們選了我,我就給你們分房子,咱就是以權謀私也不能謀在明處。"想了想,"有了--響應國家號召,晚婚晚育!"大家都笑了。
  說話間,三個人已走出住院部大樓,走出工作區,走進家屬院。正值下班時間,又是中午,醫院的工作人員大都在食堂裏吃,院裏到處是人。肖莉和兩個女孩兒打了飯,端著,說說笑笑往肖莉家裏去。
  林小楓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當時肖莉隻見一輛車"嗖"一下從她們身邊開了過去,又在她們前麵不遠處"吱"一聲停了下來,那車刹得是過急了,發出了很大聲響,引得不少人注目。
  直到那時候肖莉還一點感覺沒有,隻看了那車一眼,繼續跟同行的女孩兒說話,這時,那刹住了的車"忽"一下子向後飛速地倒,直倒到她們身邊,停下,門開,林小楓下車,直直向肖莉走來。肖莉這才發現了事情不對。但是完全不知會是什麽事情,不由得站住,兩個女孩兒隨之站住。這工夫林小楓走來,走近,在肖莉麵前站住。站住後開門見山:"肖莉,你和宋建平是怎麽回事?"
  並不是想當眾給肖莉難堪,此時的她已然自顧不暇,沒有心情也沒有能力想讓別人怎麽怎麽樣了,隻是懷著一種好不容易找到了、得趕緊牢牢抓住的迫不及待,怎麽想就怎麽做了,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地做了。
  "什麽怎麽回事?"肖莉是真的不明白。林小楓便不再說話,從包裏取出那摞照片,無言地給了她。肖莉機械接過,一看,僵住。其反應如同娟子、劉東北當初的反應:解釋都無從
解釋,本能知道這種情況下任何解釋都沒有意義。與娟子、劉東北不同的是,她是當事人;再一個不同是,她是當眾。
  "說呀,怎麽回事?"林小楓催促。
  "這事你應該去問宋建平。"肖莉說。她鎮定了一些。
  於是林小楓跟肖莉說宋建平現在在手術。於是肖莉說不出話。二人默默相對,陣風吹來,把她們的頭發吹上了臉頰,她們全無感覺。至於肖莉手裏的照片是如何經由誰的手傳到了周圍圍觀的眾人手裏,她們更是一無所知。兩個人的內心都緊張到了極點。原因不同,程度相同。圍觀的人們傳看完了照片,靜靜看她們,懷著某種期待,仿佛一群已被足夠的懸念吊起了胃口,正期待著戲盡快進入高峰的觀眾。
  林小楓又開口了,聲音很輕,"為什麽,肖莉?"
  "這是一個誤會……老宋當時喝多了……"
  "你呢,也喝多了?"
  肖莉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了。要說的話,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說的話,要想解釋清楚的話,在這種時刻這種場合,幾乎是沒有可能。這時,林小楓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接了。是宋建平打來的,他已做完手術,已從劉東北那裏得到了消息。電話裏,宋建平問林小楓現在在哪裏。林小楓回說在院兒裏,和肖莉在一起。
  電話那邊因終於找到林小楓而剛剛籲了口氣的宋建平一口氣還沒有籲完,頓時又緊張起來,匆忙對電話說了一句:"小楓,你冷靜一點兒,我馬上過去,過去後跟你解釋!"放下電話,匆匆向外走;在向外走的路上,給娟子打了個電話,讓娟子也立刻趕去。他本能地感到了這件事到了這個程度時,他的勢單力薄,必須得求助於人。
  宋建平趕到的時候,事發地點已圍得裏三圈外三圈了,宋建平下了車就不知死活地要向裏擠,被他從前一個下屬拉住,那人二話不說,把自己的墨鏡摘下來,架在宋建平的鼻子上,令宋建平心裏咯噔一下:事情已經這麽嚴重了?已需要--戴墨鏡了?戴著墨鏡的宋建平躲在人圈外麵聽。
  "你沒有一點表示,表示出對他有好感,他能跟你這樣嗎?比你優秀的,比你年輕的,比你漂亮的,比你更拿得出手的女人多了,他怎麽不跟別人單找你呢?"這是林小楓,"說話啊,肖莉,為什麽不說話呢?"
  肖莉說話了:"你現在這種情緒下我說什麽你都不會信。我隻說一句,我沒有向他表示你說的什麽好感!"
  "沒有?沒有他能幫你修改你參評正高的論文?在明明知道隻有一個名額的情況下,明明知道你們倆是競爭對手的情況下,卻還是幫你,除非他有病。"
  宋建平絕望地聽,聽不下去,又不能不聽。頭低得下巴快夠著了胸脯。
  人圈內,林小楓淚水盈盈,她卻就是不讓它滴下來。她不想表現出軟弱。盡管心裏她已軟弱到了極點。軟弱到想抱住眼前這個她的情敵大哭,痛訴。
  "肖莉,你太有心計了,太善於利用男人了。利用了他們,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為你服了務,自己還不用做出任何實質性的犧牲--"
  "我沒有!"
  "沒有?沒有的話,憑你的水平,能評上正高嗎?……你之所以能夠評上,除了大傻瓜宋建平的服務,還有你們的那些傻瓜評委。你不是一一地去給他們做過工作的嗎?"
  聽到林小楓把他們夫妻的枕邊話都當眾抖摟了出來,宋建平再也聽不下去了,也顧不上肖莉了,趁還沒有人發現他,倉皇逃離現場。
  林小楓的聲音不高,殺傷力極大,一個字一個字,穩準快狠,字字中標。肖莉完全傻了,木了。也是物極必反,就如一頭被追得無路可逃的野獸,此刻隻有掉頭,拚著一死,反咬回去。肖莉開始反擊--此前她一直吞吞吐吐有口難辯是因為中間夾著個宋建平,此刻已然不必管他,因為,有他的出賣在先。
  肖莉字字清晰:"林小楓,你給我聽聽好,三條!一、那次婚禮是你丈夫酒後失態,你丈夫跟人說我是他的夫人,我之所以忍受他是顧全大局不想讓他在他的上司同事麵前丟醜,不信你可以找他來,我們當麵對質;二、我對他沒有任何的你所謂的好感,若是他有這樣的感覺,那是他的事,與我無關;三、關於你,林小楓,這事你本應當先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才是:為什麽你的丈夫會對別的女人--如你所說--酒後露真情?"
  字字如刀似劍,也是字字中標。林小楓無話可說,無言以對,無處發泄,突然,想也沒想的,她出手了,出手之快如閃電一般,"啪",一個清脆的耳光,結結實實貼在了肖莉的臉上。
  風吹樹葉兒,沙沙沙沙……
  娟子趕到,死拉硬拽把林小楓給拽開了,剩肖莉一人麵對眾人。有人試圖安慰肖莉幾句什麽,但肖莉冷若冰霜的臉明白地告訴人們,她什麽都不想聽……

  第十四章
  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肖莉早已躺下了。床是雙人床,一米八寬的那種,今夜,一個人躺在這樣寬大的床上,覺著分外孤單、孤獨。試著叫了一聲"妞妞",聲音不大但也不小,女兒要是沒睡,肯定能聽到;要是睡了,不致被吵醒。
  女兒馬上在她的小房間裏脆生生地應了:"哎!"
  "還沒睡啊?"
  "人家都睡著了又讓你給吵醒了!"怕媽媽責備,撒嬌耍賴。
  肖莉憂鬱地笑了笑,"到媽媽這來睡好嗎?"
  隻聽女兒發出一聲歡呼,片刻後,就抱著自己的枕頭光著個腳丫跑來了。把枕頭在媽媽的枕邊擺擺好,爬上床,緊挨著媽媽躺下,感受著媽媽的體溫、嗅著媽媽的氣息,分外幸福。肖莉趕緊伸手關燈,怕女兒看到自己奪眶而出的淚。女兒的幸福令她心酸,令她沉重。她是女兒幸福的保證。可是,現在的她,還能夠為女兒保證下去嗎?伸出胳膊將女兒摟在懷裏,臉貼著女兒香噴噴的頭發,再也忍不住地,肖莉無聲慟哭。
  妞妞感覺到了什麽,想看看媽媽怎麽了,媽媽使勁摟住她不讓她看。她敏感地伸出小手去摸媽媽的臉,那臉濕得像是剛洗過臉還沒有擦。妞妞先是嚇得呆住,接著就用小手去給媽媽擦淚,驚慌地連聲問:"媽媽你怎麽啦?……媽媽別哭!媽媽別哭!……"可是媽媽的淚擦也擦不完,擦了又流出來了,擦了又流出來了。於是妞妞也哭了,哭著喊了起來:"媽媽別哭!……我害怕!……"
  此前肖莉從來沒在孩子麵前哭過,她一直避免在孩子麵前流淚,發現丈夫有外遇時,離婚時,她都沒有在孩子麵前哭過。孩子還太小,還沒有能力、也不應當去為成年人分擔什麽。
  那一夜肖莉一分鍾沒睡。女兒睡了。畢竟她還小,好哄,好騙。她跟她說她哭是因為她爸爸,她爸爸惹她生氣了。妞妞立刻就放心了:這不是什麽大事情。誰家的爸爸媽媽不吵架?對門當當的爸爸媽媽就經常吵,今天還在吵,現在就在吵,吵的聲音那麽大,隔著兩家的門,妞妞都可以聽得到。後來,媽媽就不哭了,還給她唱歌聽。媽媽的聲音很好聽,低低的,柔柔的。那是一首外國歌,歌的名字叫《隻有你》,歌詞大意是--媽媽給妞妞講過歌詞大意--"隻有你,能讓這世界變得正確,隻有你,能讓黑暗變得光明……"媽媽說,媽媽心中的"你",就是妞妞。媽媽唱這歌的時候愛用英文唱:
  Only you can make all this word seem right.
  Only you can make the darkness bright.
  Only you and you alone can thrill me like do.
  And fill my heart with love for only you.
  …………
  媽媽還沒唱完,妞妞就困了,就睡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到了第二天早晨,就什麽都跟以前一樣了:媽媽已經把早餐準備好了,她吃的時候,媽媽洗漱更衣;她吃完飯,媽媽也正好弄完了她那一套,兩人一塊兒出門,媽媽開車送她去學校。
  妞妞跟媽媽說:"媽媽,等我長大了,一定要讓你住最大最好的房子,穿最漂亮的衣服!好多好多的漂亮衣服!多得咱們家都裝不下!"
  "噢。那,最大最好的房子也裝不下,是嗎?"
  妞妞愣住,片刻後叫道:"我是說咱們現在的家裝不下!"媽媽笑了。妞妞也笑了。汽車載著母女倆的笑聲,向著清晨的朝陽駛去……
  上午,查完房後,肖莉坐在辦桌前沉思了許久,下決心站起身來,向外走。走廊裏,迎麵過來的人都若無其事地同她打招呼,她也還以點頭微笑,但是一俟她走過去,那些表麵上若無其事的人都會回頭看她,相互間對著她的背影指指戳戳--肖莉頭也不回,這是一些用不著回頭都可以感覺可以想像到的情景。她隻是向前走,沒有片刻的猶疑躊躇,神情堅定,步子也堅定。一直走到那間鑲有"院長室"牌子的辦公室門前,佇立片刻後,她果斷地敲了門。"請進!"正是院長的聲音。肖莉扭開門,進去後開門見山:"院長,有件事我想直接向您匯報一下。五分鍾!"
  …………
  肖莉被提拔為了科裏的副主任,宣布命令的那天晚上,肖莉帶著妞妞去了麥當勞,她很想帶女兒去一個好點的地方,但女兒堅決要去麥當勞,隻好去麥當勞,既然是為了女兒。
  吃著鐵板燒、麥樂雞、菠蘿派、薯條,肖莉向女兒宣布了她被提升為副主任的消息。本以為女兒又會就副主任是怎麽回事詢問一番,像上次她告訴她她是正高時一樣,不料女兒隻答應了一聲"噢",很明白的樣子。肖莉倒不明白了。
  "你明白副主任是怎麽回事嗎?"
  "明白。"
  "怎麽回事?"
  "反正是很棒很棒的意思。"
  肖莉一下子笑了起來,心裏頭是深深的欣慰。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隻要自己堅強起來,不斷進步強大,女兒就不會受到傷害,卻沒想到,這件事情已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控製範圍。
  一天,下午下班接妞妞回來後,妞妞在院裏玩,她回家做飯,不料菜還沒有擇完,妞妞就回來了--以往她在外麵玩,飯做好了,都涼了,隻要你不去叫,她都不會回來--回來後眼淚汪汪。
  肖莉心裏一緊,停住擇菜的手,"怎麽啦,妞妞?"
  "他們不跟我玩兒……"
  "誰們?"
  "小朋友。"
  "為什麽?"
  "那個球是當當的,當當說不跟我玩兒,小朋友們就都聽他的。"
  "當當為什麽不跟你玩兒?"
  "當當說他爸爸媽媽吵架都是因為你,所以他不要跟我玩……"
  肖莉的心頓時沉重得喘不過氣。妞妞淚水撲簌簌往下掉,肖莉忙給女兒擦淚,"妞妞,咱們明天就去買球,買個比當當還好的球,好不好?"
  當然沒用。孩子已有了自己的洞察力。
  "媽媽,當當為什麽不跟我玩兒?我是好孩子,不是壞孩子。"
  肖莉把抽泣不止、異常傷心的小女孩兒摟在懷裏,眼圈紅了,"妞妞當然是好孩子,是最好最好的孩子!……好妞妞,不哭,乖,不哭,啊?"……
  於是,這天晚上,妞妞仍是跟媽媽在大床上睡的,在媽媽《隻有你》的歌聲中睡的。睡著了,還不時會發出一聲深深的抽咽。看著女兒的小臉,肖莉下定了決心。決心一旦下定,勇氣隨之而來。起身,下床,穿衣,向外走,走出房間,走出家門,來到對門門口,但一俟到了對門門口,勇氣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站在兩家中間昏黃的燈光下,肖莉猶豫了足有五分鍾,幾次舉手欲按門鈴,最終都沒能按得下去。最後,她懷著閉眼一跳河的心情把食指放到了那圓圓的門鈴按鈕上,正要用力--說時遲那時快--林小楓的聲音由門裏頭傳來:"當當,都幾點了,怎麽還不睡!"
  林小楓的聲音使肖莉的勇氣在頃刻間泄盡,她收回手,轉身,回了自己家。家門關上了。
  兩扇緊關著的門靜靜對視,對峙。燈光昏暗……
  還是那個公園麵向湖水的茶廊,還是那樣的垂柳輕拂,湖光瀲灩。不同的隻是,上一次是宋建平等肖莉,這一次是肖莉等宋建平。一人坐在桌邊,不斷四處張望,等得心焦。其實約定的時間還沒有到,她心焦是她拿不準宋建平到底能不能來。
  昨天下班時兩人在樓門口相遇,家住對門這種相遇不可避免。自發生了那件事後,兩人遇上了就像沒遇上,或說是就像不認識,麵無表情,一聲不響,各自走道。這一次宋建平仍是沿此作風,兩眼平視前方,直通通向樓裏去。
  "老宋。"一聲呼喚在他的耳畔響起,把他嚇了一跳。其實那聲音並不大,也並非不柔和,隻是因為意外因為沒想到,太沒有想到了。下意識轉過臉去,看到的是肖莉溫和友愛的微笑。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本能的:覺著溫暖,還有點不好意思;但是緊接著,理智便取代了本能,他開始警覺:這個女人又要幹什麽?
  肖莉說想跟他談談。明天。明天周六。就去以前去過的那個茶廊。他說有什麽事現在說好了。她說三言兩語說不清,還是約一個時間談談;知道他很忙,但是事情很重要,請他原諒。態度謙卑得近乎低三下四,讓宋建平沒法拒絕。也有好奇。重要的事,什麽事?該說的、不該說的事情都已經說了,光天化日,眾目睽睽,白齒紅舌,她還有什麽樣的重要事--可說?
  她站在他的對麵,態度溫柔堅決。於是,就這麽定了。明天,下午三點,那個公園的茶廊。
  一分不差,三點整的時候,宋建平的身影出現在了肖莉的視野裏,那一瞬,由於期待得過久,由於激動,更由於感激,她的眼睛都有些潮濕,當即衝宋建平高高揚起一隻手招呼:"老宋!"又衝服務小姐招呼,"小姐--"
  "老宋,感謝你能夠來,感謝你能夠不計前嫌……"
  "套話咱就不說了吧肖莉,都是聰明人,還是直截了當為好。"
  "老宋,我的確有很多地方對不住你,但是--"
  "但是,我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我不該把你說的那些話跟林小楓說,是不是?"宋建平語氣頗不友好,帶著點挑釁意味。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肖莉趕緊說,"你沒有義務替我保密,且不說為我你受了那麽多委屈,就是你們的關係,夫妻關係,你說什麽都是應該的,合情也合理……"
  "行了肖莉,"宋建平粗暴地打斷了她,"咱就別再兜圈子了,是不是又有什麽事需要幫忙了?請直著說,能幫我盡量幫。"
  於是肖莉說了,說了她的女兒,她的小妞妞。
  宋建平沒有想到。不得不承認,她的要求是正當的,大人之間的矛盾不應當影響到孩子,孩子是無辜的,同時,如肖莉所說,也是單純的,脆弱的,他們受不了這個。
  宋建平聲明:"我從來沒有跟當當灌輸過什麽。每回見了妞妞,從前什麽樣現在還什麽樣。"
  "你我知道,也許是林小楓--"宋建平不說話了,肖莉沉默一會兒,"妞妞非常難過,為這個夜裏常常哭醒,醒來就跟我說她是好孩子不是壞孩子……她還不到八歲,她哪裏能搞得懂大人之間的那些是是非非?"
  宋建平不無艱難地:"我……我回去跟她說說,盡量試試看吧。"
  說是說了,心裏清楚,其實就連這樣的諾言,他都未必能夠兌現得了。現在的肖莉,就是橫在他和林小楓中間的一顆炸彈,躲都躲不迭,哪裏還敢主動去碰?
  出事的那個晚上他也是一夜沒睡,一家三口都沒睡。當當是被他們倆吵得嚇得一夜沒睡。
  那天他有意晚一些回家,到家的時候,看到他和肖莉婚禮上的合影被一張挨一張排著擺在了沙發前的茶幾上,林小楓就坐在沙發上看,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著看,仿佛自虐。令人恐怖。那一瞬,宋建平想掉頭就跑,本能地知道跑不了;又想要能夠隱形該有多好,更沒可能,唯一的出路了,硬著頭皮往裏走。
  林小楓開口了,根本不看他,隻是看那些照片,自語一般:"怪不得啊,從來不讓我到他
單位裏去。……那天那個門衛,說死不讓我進去我還奇怪,醫院本來就是一個公共場所,用得著嗎?現在想想,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可以理解。人家的夫人是這個,"用下頜點點照片上的肖莉,"突然變成了另一個,是讓人不大好解釋……"爾後抬起頭來,聲音喑啞,"宋建平,我不求你對我好,隻求你不要再把我當傻瓜,隻求你在外人麵前給我留一點點麵子一點點尊嚴好不好?"沒等宋建平開口,又說了,"你心裏很惦著她吧,是不是就是因為她沒有看上你、你沒有辦法才跟我在這兒湊合的吧?"
  宋建平終於忍無可忍,向外走。走到門口時他忍不住回頭悄悄看了一眼。
  --她坐在沙發上,頭發淩亂,兩手下垂,兩眼失神地盯著茶幾,一動不動。宋建平長歎一聲,站住,走到林小楓身邊,坐下,開始解釋,從娟子的婚禮前開始說起,讓林小楓回憶,當初是不是她自己提出不去的,以此證明,他與肖莉完全不是預謀,不過是事兒趕事兒,趕到那兒了。……說了足有一刻鍾,林小楓始終一言不發,讓他獨白,直到他沒趣地止住,她方沒頭沒腦又冒出一句:"建平,你和她在一起,會不會ED?"
  這天下午,林小楓拿著宋建平的ED病曆去了醫院,掛了男科的專家號--對此事她一直心存疑惑。從專家那裏她才知道,激素水平正常的情況下,ED百分之八十屬於心理方麵的原因,即所謂"功能性",隻有百分之二十是器質性病變。心理方麵的原因很多,很複雜。最常見的,一是工作緊張,壓力大;二是對妻子沒有興趣,用現在人們愛說的一詞就是,審美疲勞,進一步說就是,熟悉的地方沒風景……說得林小楓的脊背嗖嗖地麻。宋建平是醫生,他顯然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懂,就是不是醫生他自己的情況他也清楚。千怪萬怪,千怪萬怪怪不著別人,得怪自己,怪自己太傻,太相信他。臨走前,她問了醫生一句她一直想問一直不敢問的話。她問:那像這種情況,我是說,對妻子沒感情沒興趣,要是換一個女人,會怎麽樣?醫生的回答是:如果是他喜歡的,就沒有問題。
  肖莉就是他喜歡的。
  宋建平色厲內荏地低吼:"跟你說過,我跟她什麽事沒有!"
  "事還是有的。"
  "但是絕對沒有你以為的那種事!"
  "我以為的哪種事?"
  "你自己心裏清楚。"
  "你錯了。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聽沒聽說過關於夫妻間三種背叛的說法?"宋建平聞此絕望地閉了下眼睛。林小楓一笑,"顯然你是聽說過的了,你從劉東北那個小流氓身上還真學到了不少的東西。別說,那小流氓別的方麵我不敢恭維,但是這話,他說得有理!真理!絕對真理!……按照他的那個理論,我不過是你法律上的妻子,而肖莉才是你心目中的妻子。我想,你若跟她在一起,肯定是不會'ED'的了。……"
  從那天起,每到晚上,睡前,一看到"床",一想到"睡覺",林小楓就開始聯想,一聯想就要對宋建平審訊,審訊的話題萬變不離其宗。開始宋建平還試圖為自己辯解,以後,幹脆就不說話,任她說;她說什麽是什麽。
  "建平,你怎麽不說話?"
  "你讓我說什麽?"
  "就說你跟肖莉在一起會不會'ED'。"
  "小楓,你聽我說,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來龍去脈我也都跟你說了。再說,咱們倆後來關係不是一直很好嗎?"
  "'很好'你為什麽一跟我在一起就'ED'?"
  "什麽事都得有個過程……讓我們慢慢試一試……這種病的治療需夫妻雙方的配合……"
  "你這不什麽都知道嗎?知道為什麽不說現在才說?你還知道什麽?是不是也知道,你隻要跟你喜歡的女人在一起,你的'ED'就可以不治而愈?"
  "不知道!沒試過!"
  "那就試一試嘛。"
  "好啊,隻要你同意,我沒意見!"終於有一次,宋建平忍無可忍,這樣答。林小楓萬萬沒想到他居然還敢對她放肆,被噎得一時沒說上話來,眼睛看著對方,那眼睛由於憤怒而放亮。片刻後,她猛地起身向外走。
  宋建平急忙去追,"幹嗎去你!"
  林小楓微笑,"這事光我同意你同意還不行,還得問問人家同不同意!你不好意思,我去替你問!"
  宋建平一個箭步躥了上去,攔在了門前,二人臉對臉對視,林小楓先堅持不住了,她哭了……
  在公園裏那個茶廊裏,宋建平吞吞吐吐地把這些天來家裏發生的事跟肖莉透露了一點,讓肖莉有思想準備的意思,不要抱太大希望的意思。肖莉聽後許久沒有說話。
  垂柳輕拂,湖光瀲灩。
  肖莉終於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裏有一些異樣,"老宋,我真的不明白,你有什麽必要非得這樣忍受著她。"
  宋建平霍地轉過了臉去。
  肖莉仍看前方,看前方的湖水,湖水的波光映照著她的臉,那張臉的輪廓清晰秀麗。
  肖莉出差了。是工作需要,更是為了躲避。通常去外地出差科裏一般不派她去,都知道她一個人帶著個孩子。這次是她主動要求去,妞妞就送到了她爸爸那裏。
  但是林小楓不會因此就放鬆警惕。二十一世紀了,即使身處異地,隻要想聯係,除了不能上床,你想幹什麽吧,聊天,寫信,見麵……無所不能,一個好一點的手機就全解決了。若嫌手機小,還有更大更好的,電腦。
  林小楓知道宋建平的E-mail,但是不知道密碼,曾趁宋建平不在家時試過無數組號碼,均被告之"你所輸入的號碼不正確",遂放棄。全力監視手機,也明白如果對方成心防她,她成功的幾率幾乎沒有,聯係完了把記錄一刪,就是一片純潔的空白。但是,萬一呢?百密一疏,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為了這個"萬一",林小楓堅持不懈。天天晚上,等宋建平睡著了後,拿著他那個上班用的包就去了衛生間,取出裏麵的手機,打開,細細調閱。曾查看過他的通訊錄,裏麵居然沒有肖莉的任何記錄,這不欲蓋彌彰嗎?要是兩人沒事,又是鄰居又是曾經的同事,相互間怎麽就不能留一個電話?或許,那電話已然記在了宋建平的心上,根本無須記錄--深夜,隻穿褲衩背心的林小楓坐在馬桶上,膝頭放著丈夫的公文包,手裏拿著丈夫的手機,在衛生間慘白的燈光下,不無諷刺、不無淒涼地想。從感情上說,林小楓非常願意相信宋建平的解釋都是真的,理智卻告訴她說,不能相信。感情和理智是分離的。甚至感情和感情,也是分離的。比如,此刻,她非常想抓到丈夫有外遇的證據,同時又非常想抓不到這樣的證據……
  終於有一天,包裏的內容物有了變化。多了一張大紅燙金的請柬。打開來看:
  茲邀請宋建平先生攜夫人參加醫院感恩日慶祝活動。時間:本月23日下午四時。地點:香格裏拉飯店二樓宴會廳。
  請柬是宋建平下班後出辦公室的路上收到的,娟子給他的,給他的同時做了簡短說明:醫院建院五周年的慶祝活動。宋建平接過後隨手擱進了包裏,沒看;如果看了他也許會把它留在辦公室,因為了那裏麵的"攜夫人"。
  衛生間,林小楓對著那張請柬默默看了好幾遍,確信所有內容都記住了後,把請柬合上,原封不動放了回去。
  宋建平是在第二天下班收拾包時才發現的那張請柬,隨手打開來看,看完後趕緊擱進了抽屜,心裏頭一陣慶幸,一陣後怕。這要讓林小楓看到,她去還是不去?去,怎麽對大夥解釋他和肖莉?婚禮上的那些舉動,那些舉動的留影,不堪入目,不堪回首,早知今日,悔不當初,不去--若是林小楓知道了而不讓她去,他簡直想像不出她會怎樣。
  最好的辦法,或說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讓她去,不讓她知道。且不說他們倆現在的緊張關係,就是不緊張,這也是一件頗費掂量的麻煩事情。自肖莉出差以後,林小楓平靜多了。林小楓一平靜,整個家就平靜了,令飽受尋釁滋事吵鬧之煎熬的宋建平分外珍惜,決不想再無事生非地自找麻煩。
  不讓她知道。就這麽定了。
  這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飯,吃著,林小楓順嘴問了一句:"今天幾號了?"
  當當搶著說:"二十二號!星期四!"
  口氣、神情中明顯帶著對媽媽的討好、奉迎,令宋建平一陣心酸。自他們夫妻開鬧,當當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讓幹什麽幹什麽,沒讓他幹的事,他覺著自己該幹的,也搶著幹。吃完飯收拾桌子,刷碗,個子矮,水順著胳膊流,把袖子弄得精濕。星期天也不出去玩,關在自己的小屋裏,一待一天,悄無聲息,不知在裏麵幹些什麽。
  有一次宋建平忍不住推門看,他正在看漫畫,見到宋建平立刻向爸爸報告,他的作業已寫完了。老師反映當當近來學習成績明顯下降,上課睡覺,不注意聽講,不寫作業。跟林小楓談過,也給宋建平打過電話。回來後宋建平跟當當說了說,並沒有過多批評,深知孩子的狀況完全是他們的責任,隻說以後要好好聽課好好寫作業之類,但當當當時的表情仍是如受了驚的小兔。林小楓對孩子的這些變化顯然也是有感覺的,聽了當當的回答,對他笑著點頭,伸手拍拍他的小腦袋,似覺著這還不夠,又夾一塊排骨,放到當當碗裏。
  宋建平心裏非常難過,為掩飾,低頭喝湯,感覺林小楓在看他,一抬頭,正好與她的目光相撞,那目光透著寒氣--當然這也可能是宋建平的主觀感覺--主觀也罷客觀也罷,他主動表示一些熱情友好總不會錯。
  "這湯做得真不錯!"他說。
  "是嗎?"她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宋建平顧不上細想,對當當說:"來,當當,嚐嚐媽媽做的排骨蓮藕湯,好喝極了!"爾後就張張羅羅地給當當盛湯,給林小楓盛湯,殷勤備至。
  林小楓看著他忙活,或說表演,臉上仍是沒什麽表情。
  次日,一家人吃完早餐後各忙各的,宋建平對著鏡子紮領帶,當當戴紅領巾,林小楓梳頭。梳著頭又仿佛順嘴似的問了一句:"哎,今天幾號了來著?"她在給他最後的機會,或說她對他還抱著一線的希望。
  "二十三號。……對了,晚飯我不回來吃了,醫院裏有個活動。"
  "什麽活動?"
  "說是什麽感恩日,其實不過是找個借口讓大家聚聚,吃吃喝喝玩玩,聯絡溝通一下感情。外企老板常用的手法,籠絡人心唄。"
  "都什麽人去啊?"林小楓懷著絕望的希望又叮了一句。她想他也許忘了,她再提醒他一下。
  他說:"不太清楚。……醫院裏的人應當都去吧。"
  就沒話了。於是林小楓也就不再說了。送當當去學校後,給媽媽打了個電話,說她晚上有事,讓媽媽幫著接一下當當。安排好了兒子,便開始著手做她事先想好的事情。
  先去美發店,讓美發師給她頭上噴了無數的發膠,把頭發做成了一個無比妖嬈同時也無比生硬造作的發式。爾後,就頂著這個硬殼去買衣服。買了一件好萊塢頒獎晚會上常可見到的那種前後都露著的黑色長裙,再配一條巨大的大紅披肩,鞋是那種長尖頭的鞋,太空銀,鞋跟細得像筷子。買了後,就在車裏換了。臉上的妝也是在車裏化的,竭盡了濃豔。一切妥當,驅車向宋建平醫院裏駛去。她將在醫院門口等宋建平,讓他"攜"著她,一塊兒去香格裏拉。
  娟子走出醫院,她正要去參加院裏的感恩活動。她終是沒有離開北京。那天因為找林小楓,她耽誤了火車,她想以後再走。真到了"以後",又想,再等等再說。"再等等"就等到了現在,就不那麽想走了。人的情緒一天之內都可以有若幹個變化,她的情緒在這麽多天裏才發生了一個變化,盡在情理之中。
  剛出院門口,遠遠地,一輛熟悉的車向這裏開來,林小楓的車。剛才遇到老宋問他攜不攜林小楓來,他說不攜。當時她就警告他不要忘了上次的教訓,撒謊是要付代價的。他說他沒有撒謊。固然他沒說真話,但是也沒說假話。他不說話。
  正想著的時候車停了,車門開,林小楓出來。要不是先看到她的車,要是在大街上遇到,娟子肯定認不出她來,這哪裏是過去的那個林小楓啊,清新淡雅的書卷氣一掃而光,全身上下透著惡俗同時還渾然不知,甚至是自鳴得意。娟子目瞪口呆,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倒是林小楓先跟她打了招呼,很和氣。
  "在這兒等誰呢娟子?"
  "小楓姐,你來……有事?"
  "咦,'我來有事?'--你不知道?"
  娟子明白了,硬著頭皮,"知道知道……"
  "那你說,我來有什麽事。"
  "小楓姐,你聽我說--"
  "說。"
  娟子說不出來了,難為了好一會兒,索性開誠布公一不作二不休,"小楓姐,上次那事老宋做得對不對咱們就不說了--不對是肯定的--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既然他已經做了,也知道自己錯了……"
  "知道錯了為什麽不改?"
  "這時候你一定不能感情用事!一定得權衡一下利弊!你們是夫妻,你們的利益是共同的--你得給老宋一個解釋的機會。你這樣突然出現,醫院裏的人、尤其是院長該怎麽想,老宋他還有什麽誠信可言?他要是倒了黴,對你和當當對你們這個家有什麽好處?"
  她開誠布公她也開誠布公,"娟子,我承認宋建平走出辭職這一步與我有很大關係,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跟一個窩窩囊囊的丈夫過一輩子,沒有哪個女人心裏不希望著夫貴妻榮。但是,當夫貴而妻不能榮的時候,我相信,大多數女人會寧肯選擇還去做她的貧賤夫妻。"她停住,說不下去,她想起了她的從前。從前,沒有汽車沒有那麽多錢,但是她有自己。現在她已然沒有了自己。沒有了自己就沒有了生活的主動權,她的喜怒哀樂全需仰仗對方給予。這種感覺是如此地令人窒息。
  "等等小楓姐!等等!……聽你這意思是,你打算今天跟老宋……"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詞,做了個輔助手勢,"--攤牌?"
  "攤牌是什麽意思?……決一死戰?魚死網破?要不,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娟子顧不上這一連串的問號,急急地說:"跟你說小楓姐,老宋在醫院裏幹得很好,前程無量,很有可能會做到合夥人的位置,你應當替老宋--"
  "'老宋老宋老宋'!娟子,你也是個女人,你有沒有站在我的位置上想一想,想一想當我為他犧牲了我的一切時,他卻像甩破抹布一樣把我甩在一邊,堂而皇之挽著另外一個他認為配得上他的女人時,我心裏的滋味我的感受?……是是是,我現在沒有工作沒有社會地位,沒有他做我的說明書做我的參照物人家都不知道我是誰,遺憾的是,我自己還沒有忘了我是誰,我還有我的一點點需要我的自尊!……"
  娟子不能不承認林小楓的話有她的道理,一時無語。
  就在這時,林小楓的手機響了,宋建平打來的,由辦公室打來。本來他已走近院門口了,偶然間抬頭看到了站在院門口的林小楓和娟子,立馬一個轉身,回了辦公室,顯然,林小楓什麽都知道了,怎麽知道的不知道,但是知道了。
  宋建平給林小楓打電話:"小楓啊,有件事我給疏忽了,我們醫院今天的活動還要求攜夫人,不知你有沒有興趣?……我可能去不了了,頭疼,頭疼欲裂。"
  "噢噢。"林小楓不動聲色地聽著,"那你就別去了。"
  "那你還去嗎?"
  "去吧。早想認識一下你的那些同事了。……沒關係。"看娟子一眼,"娟子不是也去嗎?到時候我找她幫忙給介紹好了。"
  宋建平放下電話,雙手捂頭久久沒動,頭真的疼起來了,越疼越烈,都能感覺到血管一蹦一蹦的。就這樣坐了不知多久,突然間,他下定了決心,一下子拿起電話,再次撥了林小楓的電話。
  這時林小楓正跟著娟子向活動大廳裏走,一路上左顧右盼巧笑倩兮,贏得了百分之百的回頭率。馬上就要進入大廳了,已看到裏麵走動著人了,端著吃的,或拿著酒杯,這是一個西餐的酒會。不時,還可看到老板傑瑞和夫人的麵孔在人群裏晃來晃去。這時林小楓的手機響了,她接電話前先看了一眼來電,馬上接了,"什麽事,建平?"聲音裏帶著笑意。
  "你等著我,我馬上過去。"
  "馬上過來!……你不是頭疼嗎,頭疼欲裂?"
  "我的確頭疼,一點不騙你。而且我想,從此後再也不欺騙你--不,從現在開始!所以我說馬上過去,我帶你參加活動,我將親自把你介紹給每一個人……"
  林小楓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一個人快步走到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聲音微顫地問:"那……肖莉呢,你怎麽解釋,對大家?"
  "實話實說。"語氣堅定真誠。
  "那好吧。我等你。"收了電話,對在不遠處等她的娟子說,"娟子,你去吧。老宋說他馬上過來。"
  娟子隻好走,一步三回頭,惴惴不安。看到她進了大廳,林小楓隻身向外走,穿過大堂,來到外麵。
  外麵起風了,風吹起了她的黑裙,披肩,她一動不動。
  一輛熟悉的車駛入她的視野,宋建平的車。車駛來,駛近,在車位裏停下,宋建平下車,向林小楓走來。林小楓一言不發,隻是看他。他來到她的身邊,示意她挽他的胳膊。林小楓就挽起他的胳膊,二人步入飯店……?
  "去吧。早想認識一下你的那些同事了。……沒關係。"看娟子一眼,"娟子不是也去嗎?到時候我找她幫忙給介紹好了。"
  宋建平放下電話,雙手捂頭久久沒動,頭真的疼起來了,越疼越烈,都能感覺到血管一蹦一蹦的。就這樣坐了不知多久,突然間,他下定了決心,一下子拿起電話,再次撥了林小楓的電話。
  這時林小楓正跟著娟子向活動大廳裏走,一路上左顧右盼巧笑倩兮,贏得了百分之百的回頭率。馬上就要進入大廳了,已看到裏麵走動著人了,端著吃的,或拿著酒杯,這是一個西餐的酒會。不時,還可看到老板傑瑞和夫人的麵孔在人群裏晃來晃去。這時林小楓的手機響了,她接電話前先看了一眼來電,馬上接了,"什麽事,建平?"聲音裏帶著笑意。
  "你等著我,我馬上過去。"
  "馬上過來!……你不是頭疼嗎,頭疼欲裂?"
  "我的確頭疼,一點不騙你。而且我想,從此後再也不欺騙你--不,從現在開始!所以我說馬上過去,我帶你參加活動,我將親自把你介紹給每一個人……"
  林小楓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一個人快步走到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聲音微顫地問:"那……肖莉呢,你怎麽解釋,對大家?"
  "實話實說。"語氣堅定真誠。
  "那好吧。我等你。"收了電話,對在不遠處等她的娟子說,"娟子,你去吧。老宋說他馬上過來。"
  娟子隻好走,一步三回頭,惴惴不安。看到她進了大廳,林小楓隻身向外走,穿過大堂,來到外麵。
  外麵起風了,風吹起了她的黑裙,披肩,她一動不動。
  一輛熟悉的車駛入她的視野,宋建平的車。車駛來,駛近,在車位裏停下,宋建平下車,向林小楓走來。林小楓一言不發,隻是看他。他來到她的身邊,示意她挽他的胳膊。林小楓就挽起他的胳膊,二人步入飯店……

  第十五章
  林小楓挽著宋建平的胳膊走,就要到大廳門口了,已經可以看到裏麵的人了,林小楓突然不走了。宋建平問她怎麽啦,她沒答,走幾步,站住,"你真的希望我進去?"
  宋建平點了下頭,非常肯定。林小楓緊盯著他的眼睛,"不怕我給你丟臉?"
  "什麽話!"宋建平用手撚一下林小楓垂在耳邊的硬而亮的發卷,"不過今天你的頭發做得稍稍過分了一點,妝化得也有點濃了,其實你平時那樣就很好。"
  "我是故意的。我今天來就是要引起大家的注意,要當眾出你的醜,怎麽招搖怎麽來--既然你不給我麵子,我也不給你麵子!"
  宋建平一怔。她又說,"其實我知道你很難,我是指今天你不打算讓我來這件事。……不要對我說你忘了,你說過以後絕不再騙我--因為有肖莉在先,你無法對大家解釋。"
  "……"
  "建平,你怎麽突然改變主意了?"
  "我想從今天開始,重新開始。以前是我錯了,錯了就得改,那麽就從今天開始改好了。"
  "不惜你的上司同事對你有看法?"
  宋建平又非常肯定地點了下頭。林小楓怔怔地看他,眼圈開始發紅,突然,她扭頭快步走開,向外走。宋建平愣了一下,追上去。
  林小楓走得飛快,鞋不跟腳,連著崴了兩次,這種跟兒細如筷子般的鞋她也是頭一回穿。第二次大概崴得不輕,就瘸著走,速度不減,快得宋建平不跑就追不上她。而他又不能跑: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在五星級酒店的大堂裏,無論身份、地點,都不合適,所以等他追出大堂時,林小楓不見了。慌忙四顧,在一個沒人的角落裏看到了她,趕緊過去,發現她在哭,一隻手捂嘴,無聲地哭。宋建平手足無措,嘴裏發出一連串含意不清的安慰聲。心裏邊惴惴不安,不知下一步她會怎麽樣,打算幹什麽。
  林小楓哭了將近十分鍾,爾後,用掌心在臉上抹了兩把,"我走了。"
  "走?"宋建平機械地問--林小楓的樣子現在簡直不能看,濃妝已然被淚水破壞,紅黑黃棕白灰在臉上混作一團。小心翼翼地,他說:"我們是不是找個地方補補妝?都花了。"
  林小楓搖頭, "我回家。……你以為我那麽願意參加你們醫院這活動?你們這活動跟我有什麽關係?我認識你們醫院的那些人誰是誰?……跟你說建平我根本不在乎他們,不在乎他們所有的人,我在乎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你,你心目中我的位置、你對我的看法!"說罷,轉身就走。
  宋建平追上去,"小楓,走,洗把臉,去!跟我一塊兒去!"
  "我去幹嗎?還不夠累心的。……再說了,你在醫院裏幹得好好的,我何必給你找些麻煩讓你為難?他們知不知道我、認不認識我又能影響了我的什麽?隻要你知道、你承認我是你的妻子就足夠了。"
  宋建平怔怔地看林小楓,猛地,一把把她摟在了懷裏……
  接下來,夫妻倆度過了婚後的第二個蜜月,同進同出,男耕女織,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十一長假。一天,把兒子送到姥姥家,夫妻倆同去參加了宋建平大學同學的聚會。是三個自打畢業後就沒有什麽聯係的同學,珠海一個,桂林一個,大慶一個。三人趁十一長假,攜夫人來北京旅遊。來後輾轉打聽到了宋建平的電話,就這麽聯係上了。最先打來電話的是大慶的那個,得知是誰後宋建平熱情洋溢。目前他情況全麵良好,身份、經濟、家庭,當然,還有心情;舊友故人若在這時造訪,正是時候。當下約定請同學吃飯,同時定下了時間、地點。不料當天晚上,又先後接到了珠海、桂林兩同學的電話。接到第二個電話時宋建平還說一塊兒吃飯,和大慶同學一塊兒;第三個電話打來時他就想改變主意了,於是在電話裏便沒再提吃飯,隻說保持聯係,放下電話後跟林小楓商量:來了三個同學六個人,作為地主,他們該怎麽接待。剛開始說的請吃飯是一種不假思索的慣性思維,現在,當一個一個電話陸續打來,就不得不想,請吃飯是不是太一般太俗。
  林小楓沉吟片刻,"他們現在都幹什麽?"
  "珠海、桂林的那兩個都改行了,幹公司,當經理。就大慶那個還幹醫,在一個什麽廠子裏當廠醫。"
  "當廠醫的那個就不用說了,珠海桂林的那兩個肯定也好不到哪裏去,真混得好的,不至於慘到跑北京來旅遊。"宋建平點頭表示深以為是。林小楓又說,"既然如此,就該好好請一下人家,連吃帶玩兒!"
  當下,夫妻倆找出《北京生活完全手冊》,一人扯著書的一邊,頭對頭翻閱查找。經過一番研究爭執論證,最後商定去位於順義的鄉村賽馬場。十個人兩輛車,正好,交通工具也不成問題。
  這天天也爭氣,萬裏晴空,秋高氣爽,宋建平和林小楓一人開一輛車。宋建平載著三個同學,林小楓載著三個同學的夫人,一路上大敞車窗,歡聲笑語,乘風而去。
  到了馬場,宋建平和林小楓跑前跑後招呼張羅大家騎馬。馬場非常寬闊,騎馬跑一圈二十塊錢。宋建平、林小楓讓大家盡情地玩,騎夠為止,既然已經來了。珠海同學到底是來自特區,當即上馬,策馬揚鞭,絕塵而去。不像那兩個同學,尤其大慶的那個,一副縮頭縮腦沒見過世麵的樣子,想騎,不敢,頭一回到這種地方來,不知規矩,不摸深淺,怕丟醜,也不好意思,擔心宋建平花錢太多。最終宋建平夫婦的熱誠和話裏話外透出的那層"這點錢他們完全無所謂"的意思,方使他上了馬。
  但是三個夫人沒有一個人肯騎,齊齊說害怕,怎麽說都不行,於是,像來時路上一樣,宋建平同三個同學騎馬,林小楓留下陪他們的夫人。四個女人坐在馬場旁的涼篷下,喝飲料,吃小吃,看她們的男人騎馬,邊說著話。每一個男人騎馬過來的時候,她們都會衝他們發出一陣尖叫歡呼,少女一般;馬背上的男人也會衝她們揮手揚鞭做矯健狀,如一個個意氣風發逞強好勝的大男孩兒。由於是同學而聚在了一起的這種關係,使她們和他們都變得年輕了,仿佛回到了當年。
  四個男人裏,數宋建平馬騎得最好。這得歸功於劉東北。劉東北酷愛騎馬,在馬場有一個五萬元的個人會員卡,常拉宋建平一塊兒去。剛開始宋建平也是不行,現在是好得多了,跟劉東北沒法比,但在他這幾個同學和夫人的眼裏,卻算得上頂尖高手。因此宋建平每騎馬跑過來一次,都要引起女人們的一番誇讚,說是"女人們",其實主要是"大慶""桂林"二位夫人。林小楓不誇是不便自誇,心裏頭也頗為宋建平自豪。那"珠海"夫人卻不知是為了什麽,始終麵帶矜持的微笑坐在那裏,隻是在不得已時才微微點一下頭,讓林小楓別扭。
  林小楓心裏很明白,宋建平馬騎得固然不錯,但是換一個人那兩位夫人絕不會如此賣力不厭重複地誇讚,她們是在用這種方式向她表達感激。她們這次來京是隨旅行社來的,為省錢旅行社把她們安排住在了郊區,天天一大早就被叫起來往城裏趕,晚上很晚方回;吃飯就像是打仗,十人一桌,廣告裏所說"八菜一湯"的數字都對,可惜一盤菜經不住幾筷子,你要想文明就隻能頓頓白嘴吃米飯,鹹菜都沒得就;廣告上承諾的景點也都給你兌現,但由於時間都花在了路上,結果每一個景點都是"點到為止",什麽都看不到,記不住,全部的意義隻在回去後可以對人說:我去過了。還無法投訴,人家旅行社廣告上說的全都做了。不是沒想過單獨活動,但是單獨活動又得單花一份錢,交給旅行社的錢不可能退。想旅遊團所有跟下來的人都是這心情:隻要是花錢買來的,哪怕是苦,也得吃下去。否則,精神上就會痛苦。
  所以,宋建平、林小楓安排的這一天對她們來說是恰逢其時,是她們來京後最美好的一天,專車接,並且是在這樣的一個地方,見識了這樣一種她們從未見過的場麵和生活方式,置身在這樣的環境這樣的人群裏,不僅是身體的愉悅輕鬆,精神上都得到了提升。想這一天娛樂下來,還有兩餐飯,車接車送,人家得花多少錢?正是念及這點,她們才如此不遺餘力地誇宋建平--都是樸實厚道的人。
  唯"珠海"夫人例外。開始還算含蓄,有一次幹脆明確表達,表達出她對這一切的不以為意,表達出她與那兩個對林小楓充滿感激奉迎之色的女人們的不同。
  經過是這樣的。在宋建平又一次策馬揚鞭飛馳而來的時候,"大慶"夫人過早地發出了歡呼的驚歎,同時用了一個最常見的、貶一褒一的方式表達她的驚歎。對"桂林"夫人道:你瞧人家老公,馬騎得多好!多帥!又扭臉對林小楓說,我們家那位就不行……話未說完,騎馬
人到,不是宋建平,是她的老公,她看錯了,看錯了也就等於誇錯了。本就是一笑了之的事,卻被"珠海"夫人揪住了。"珠海"夫人道--口氣是玩笑的口氣--"哎呀,你呀,看看清楚再說也不遲嘛。這下好,拍馬屁拍自己老公屁股上了!"令除她之外的所有人尷尬。
  男人們終於騎馬回來,一齊來到夫人們的鄰桌坐下,喝水,休息。
  "大慶"同學由衷誇道:"想不到宋建平騎馬騎得這麽好,專業水準。"
  "桂林"同學由衷附和:"隻要有錢,你也可以騎得'這麽好'!"
  "大慶"同學接著這個話茬兒道:"是啊是啊。歸根到底,還是一個錢字。……現在看來,咱們一個寢室四個人,就出來了一個宋建平!"
  "桂林"同學跟著點頭,很由衷,帶著對地主盛情款待的感激和奉迎,一如他的夫人。唯"珠海"同學沒有表示,臉上掛著始終不變的矜持微笑,也一如他的夫人。
  男人們桌上的談話這桌聽得清清楚楚,這桌正處在尷尬之後的短暫沉默。片刻後,"珠海"夫人開口了,問了個問題,問林小楓:"哎,你這麽年輕,為什麽就不工作了?"
  事實上這些事她們來時的車上早就說過了。四個陌生女人在一起,無外乎你是男孩兒女孩兒,多大了;你在哪裏工作,幹什麽。當時林小楓就說她不上班了,同時當然也說明了為什麽不上班。如實說,沒誇大沒縮小。"珠海"夫人就坐在她的旁邊,誰沒聽清她也不可能沒有聽清。
  她是故意的。一下子,所有的猜測都不再是猜測了:她的所有表現就是因為心理不平衡,於是要尋找平衡,不惜傷害別人。想不到,好心好意花了錢賠上時間請他們倒請出罪過來了。林小楓心頭火起,麵上不動聲色。笑著,嘴向宋建平那邊一噘:"為了他唄。當初我們也是不行,兩個人都拿死工資,吃不好也餓不死。我就跟他說,你這樣不行,一混,十年過去了。再一混,又一個十年過去了。咱說話,人一生有幾個十年能讓你這樣混?他還不幹,舍不得原先單位那個名分,為這個我們吵了好多次!……是吧,建平?"
  正在跟同學們說話的宋建平點了點頭。林小楓接著說了,"好不容易把他說動了,他同意了,新的問題又來了。在外企幹和國家事業單位幹可不一樣,一分錢一分力,想混,沒門兒!家裏怎麽辦?孩子怎麽辦?……其實原先我在學校裏幹得很好,一月掙得比他還多呢,單位裏還要給我評正高--那時候我副高都好幾年了!可是我想,既然一家隻能保一個,那就保他!就這麽著我辭了職。"
  "大慶"夫人和"桂林"夫人頻頻點頭,"珠海"夫人也點頭。同是點頭,意思卻大不相同。前者是理解,理解林小楓為什麽要這樣做的意思;後者也是理解,卻是理解林小楓為什麽要這樣說的意思,帶著一種曖昧的意味深長,令林小楓心中不快,卻又說不出什麽,因為人家並沒有說什麽。她隻好繼續說下去,以期增加自己話的可信度。
  "他剛開始去外企時也是不習慣,也是困難重重,一度,想打退堂鼓,他這人,他們同學肯定了解,"她微笑著看宋建平,"膽子小,優柔寡斷,想得多,做得少。我就跟他說,這個時候,你一定要堅持,要頂住,堅持就是勝利,我會全力支持你,做你的堅強後盾!"
  男人們都聽到了林小楓的話。
  "珠海"同學說:"宋建平,敢情是'一半一半'啊?"
  "珠海"夫人:"'一半一半'?"拍著林小楓的肩,"要我說,得有人家的一大半!"大家都笑了。
  這時"珠海"同學的手機響了,他接電話,眾人止住笑,以讓"珠海"能安靜接電話。
  "我是。……噢,噢噢。……我的意思是把美國的那個巴爾米拉島收購下來,將來無論居住還是搞旅遊,都好……"說著起身,拿電話走到了一邊。
  "桂林"同學指著"珠海"同學笑,小聲說:"還是那毛病!吹!反正吹牛也不上稅!--這家夥借了黑社會五十萬元的高利貸,月月利息都還不起,還收購人家美國的什麽巴爾米拉島……"
  說是"小聲",這邊桌上聽得一清二楚,"珠海"夫人的臉當即"誇答"就沉下來了,毫不掩飾。"桂林"夫人便有些沉不住了,伸過頭去對先生說:"你怎麽知道人家收購不了?借錢又怎麽了?現在興的就是借錢花,沒本事的人想借還借不出來呢!"一片附和聲。其中林小楓的聲音最響,動作最誇張,明顯的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
  一群人一直玩兒到晚上,一塊兒吃了晚飯後,方依依不舍分手,分手前相互留下了所有的電話號碼,相互歡迎到自家的那個城市裏去玩,相互允諾下了各種盛情的款待……
  直到進家,林小楓變了臉,"以後你們的這類破聚會少叫我啊!"
  "又怎麽了!"
  "就那個女的,她丈夫要收購人美國什麽島的女的,沒勁透了。一個勁兒地問我為什麽沒工作,問了一遍還不過癮似的,又問一遍。她工作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在銀行裏替人家點個錢嗎?哼,自己家欠著黑社會一大筆錢,手裏邊天天點著別人的錢,你別說,沒有個堅強的神經還真是不行!要我是她,這種工作,請我幹我也不幹。最過分的是,她居然還問我上沒上過大學。我說上過,她嘴上沒說什麽,看那表情,根本不信!大概以為天底下所有人都跟她那個丈夫似的,除了吹就是吹,嘴裏沒句實話!……這兩位還真是一對兒,沒教養,低素質!"
  "既然知道她沒教養低素質,你又何必跟她較真兒?"
  "我跟她較什麽真兒了?"宋建平沒說話,林小楓想了想,明白了,"嫌我多說了我自己兩句是吧,詆毀了你的功勞損害了你的形象是吧……"
  "小楓,我並不是想跟你爭個你高我低,你說咱們倆之間爭這個有什麽意思?跟你說,今天要是你們同學聚會,我作為你的夫人參加,我肯定會把你抬得高高的--"
  "明白了。以後在你的同學同事朋友麵前,我就該把你抬得高高的,把自己說成一個毫無用處的寄生蟲!沒工作!沒文化!家庭婦女,靠丈夫生活!"
  蜜月由此戛然而止。
  都不甘心,都想重修舊好都想勉力維持。這次爭吵過後,林小楓先表現出了高姿態,打破僵局主動跟宋建平說話,宋建平立刻熱烈響應。一度,家中又恢複了同進同出、男耕女織、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大好局麵。兩個人你進一尺,我退一丈,遇到雷區繞著走,小心共同維護著來之不易的安定團結。但是,覆蓋在血痂下的傷口仍是傷口,稍遇外力,稍有觸碰,就會崩裂會血花四濺。
  一天,宋建平接到了一個邀請,他一個從前的同事支援非洲回來了,同事們約好一塊兒為那人接風。那人在非洲待了六年,由於飲食、氣候、工作強度等等方麵的原因,走時白白淨淨一書生,不過六年工夫,變成了一個又黑又瘦的小老頭。當然收入比在單位裏高得多,但是遠沒有高過他的付出。由於那人的夫人同去赴宴,所以召集人希望大家也都能帶上自己的夫人。宋建平跟林小楓說了,林小楓二話沒說欣然同意,令宋建平欣然:她曾說過,以後這類破聚會不要叫她。
  這天,兩人邊穿戴打扮,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說那個從非洲回來的同事。正要去為他接風,說他也是順理成章,不料說著說著,踏上了雷區。
  "去非洲六年就掙這點錢,我讓你辭職辭對了吧……"
  "明天聚會時千萬別提這事兒,不好。"
  本意是提醒林小楓到時候不要拿自己的幸福與別人的不幸比,但是林小楓沒這樣理解,"是不是心裏還記著上回那事兒啊?放心,明天在你的老同事麵前,我保證給足你麵子,可勁兒誇你。"
  "何必這麽敏感……"
  "那你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過是說……這不是誇不誇的問題……夫妻之間,在人麵前,還是自自然然平平和和的,為好。"
  "什麽叫'自自然然平平和和'?"
  "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那別人就沒辦法做嘍!"
  "樸素,自然,該怎樣就怎樣,懂了吧?!夫妻倆非得在外人麵前爭個你高我低,或者展覽不和,或者表演親熱,都隻能讓人覺著俗氣,讓人看了發笑,讓人瞧不起,懂了吧?"
  "是不是你那些同學說什麽了啊?"
  "人家什麽都沒說。這是些常理,常識!"
  "常理,常識--常理常識怎麽早沒聽你說現在才說?還是對上次的事耿耿於懷,嫌我丟了你的臉了。早說啊,繞那麽大彎子幹嗎?用得著嗎?"
  "林小楓,別不講理啊!"
  "什麽叫不講理?隻要不順著你講就是不講理?"
  "算了算了,明天不去了!"
  "不去就不去!你當我愛去啊!相互介紹起來,連個工作都沒有,一點地位都沒有,連個身份都沒有,啊不,身份還是有的:宋建平的太太。"
  "行了行了!話說三遍淡如水啊!"
  "就這麽說你還記不住!"
  "我記住了!我刻骨銘心,我永生不忘,行了吧?"
  "不行!"
  "那你要我怎麽著?"
  "要你對我好一點!"
  "我對你怎麽不好了?"
  "對我好--對我好你能找別的女人代替我?"
  …………
  這次爭吵的結果是,宋建平一人去參加了聚會,聚會到晚間十點才結束,結束後宋建平仍不願意回家,開著車一個人在漸漸空曠的路上漫遊。車內響著《神秘園》的旋律,令壓抑的心情格外壓抑。覺著轉了好久了,看表已十一點了,心裏頭仍是鬱悶,想,不行,得找個人說說話。他撥通了劉東北的手機。
  劉東北這時候也不在家,也是不願意回家,正在一個酒吧裏。他的對麵,是一個女孩兒,不如娟子漂亮,但看上去輕盈精靈,很有書卷氣。劉東北接電話時,她便靜靜看他。
  劉東北答應了宋建平的請求,讓他速速過來,收起電話後對對麵的女孩兒一笑:"又是一個有家不能歸的人。已婚的男人。"
  女孩兒馬上起身:"那我走了。你們說話,我在這兒礙事。"
  劉東北按住她,近乎低聲下氣地:"No No!務必請再坐一會兒,二十分鍾!他二十分鍾就能趕到。……我一個人,很孤獨。你是學生物的又這麽聰明你一定知道,男人比女人更怕孤獨。和你在一起非常愉快,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愉快了。"
  女孩兒看他幾秒,坐了下來……

  第十六章
  劉東北和娟子已正式離婚了。
  那天,從街道辦事處走出來,兩人不約而同站住,四顧茫然,兩個人的內心裏都充滿了傷感。劉東北的手裏捏著兩張離婚證。似乎是為了找點事做以掩飾內心,他拉開手裏的皮包把兩張離婚證放了進去,想想不對,又拿出一張來給娟子。"應當是一人一張啊。給你一張。"笑著,笑得幹巴巴的。
  娟子笑著接了過去,打開來看,"咱們這就算是離了?"
  "可不是就離了。"
  "這麽簡單。三言兩語,蓋上倆章--"
  "--兩個相親相愛的人從此便分道揚鑣各奔東西!"
  娟子一直強作笑顏的臉霍然變色。二人沉默。片刻,劉東北低聲說:"對不起……"娟子搖頭表示用不著對不起。劉東北把頭向西一擺,"走吧,上車。我先送你去單位。"他的車停在西邊。
  娟子搖頭,"我今天不去了。我請過假了。你走吧,我去那邊超市轉轉。"把頭向另一個方向一擺,超市在東邊。
  "我也請過假了,不用去了。"
  兩人又不說話了,都不甘心就此分手,又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或者說,不願意表達。最終,還是劉東北先開口了。劉東北仿佛很隨意地,"要不,我陪你去超市,反正我也沒事兒。"
  娟子眼睛亮晶晶地看他,那"亮"也許是由於了淚,"……你平時最煩逛商店……"
  劉東北試圖開玩笑:"現在不是不是平時嘛!"
  娟子卻一點不笑,直視著他,輕聲說:"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最後陪我逛一次商店?"
  劉東北忙道:"不不不。雖然我們離婚了,但還是朋友,對不對?是最好的朋友--"他不自然地笑笑,"我是這樣認為的,也許你……"
  娟子忙連連點頭,"我也是我也是!"
  劉東北看著娟子,"那還說什麽,走吧!"
  娟子怔怔地看他,猛地,摟住他的脖子大哭了。劉東北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是不停地說:"娟兒,娟兒,娟兒……"娟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劉東北心疼地撫摸著她的頭發,在她耳邊耳語,"娟兒,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麽愛你……"
  "我、我、我也是。"
  "要不,娟兒,我們複婚?"
  "東北,婚姻,僅有愛情是不夠的……"
  劉東北的臉上頓時一片落寞,淒然。自從事情敗露之後,劉東北再也沒同任何女孩兒有過任何形式的聯係。那個"北漂"後來打過電話給他,打了三次,都被他強忍著"拒接"了。為了什麽?為了娟子。為了能配上她的愛,從心到身的開始約束自己。他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相信隻要工夫深鐵棒磨成針,相信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他錯了。他真正應當相信的是,破鏡不能重圓。相愛卻無法相聚,想在一起卻必須分離。
  在劉東北的力主下,娟子買了套一居的房子,貸款買的,隻交了首付。房子是精裝修,隻需打掃一下就能住。搬家時劉東北來幫著張羅了一天,跑前跑後,爬上爬下,擦窗子擦地,直忙到晚上。晚上,娟子在家裏給劉東北做了一桌子菜。
  畢竟是過來人了,娟子在烹調上已有了過來人的水準。從前她幾乎是什麽都不會,包餃子調個餡兒,都得給她媽媽打好幾個長途電話谘詢。有一次劉東北偶爾說起他媽媽包的豬肉、香菇、洋蔥餡兒的餃子多麽多麽好吃,娟子就暗暗記下了,下決心與婆婆一比高下。不跟劉東北說,暗地裏使勁。買來洋蔥,買來香菇,不知香菇該怎麽吃,給媽媽打電話,媽媽告訴她先得泡,泡開。她就泡,泡開,泡開了直接與洋蔥一塊兒剁碎了和進餡裏,包好一個,先煮出來--嚐嚐鹹淡--一吃,滿嘴的沙,忙打電話問媽媽,媽媽聽了她製作餃子的全過程後哭笑不得:她的寶貝女兒竟然不知道香菇泡開了之後還得洗!這次再不敢有一點掉以輕心,不光告訴她香菇要洗,還告訴了她怎麽洗,放盆裏,接上水,用手順著一個方向攪,一定要一個方向,這樣,香菇縫裏的沙子才會出來……
  這天晚上,娟子為劉東北準備的主食就是豬肉香菇洋蔥餡的餃子,還開了一瓶幹紅。兩人邊吃邊喝邊聊。
  "唉,為我的事兒耽誤了你那麽多時間。"
  "嗨,我一個單身漢,休息日閑著也是閑著。"
  "你的女朋友怎麽辦?"娟子笑著問。
  "這個就用不著你操心了。"劉東北笑著答。
  "看來她很聽你的話?"
  "差不多。差不多可以這麽說。"
  "總而言之,她比我好,是不是?"
  "看哪個方麵了。這個方麵,論聽話這方麵,她是比你好。娟子,作為一個女孩兒,有時候,你的性格是過於倔強了。"
  "以後注意。"
  "一定得改。"
  "嗯,一定。"兩人相視一笑。
  劉東北用筷子夾一個餃子放進嘴裏,而今那餃子包得,味道比他媽媽的一點不差。想想她這一切的努力一切的苦心都是為他,他卻如此深地傷害了她、從此就要失去她,心裏禁不住一陣悸痛,同時眼睛就感到發酸,趕緊又夾一個餃子塞進嘴裏,趕緊笑:"娟兒,你做飯的手藝真的是今非昔比了,得承認是我一手培養出來的吧?"
  "是是是,是你一手……培養出來的。"
  "唉,好不容易把你培養了出來,剛剛具備了一個賢妻的基本技藝,你就辭職不幹了。"
  "對……對不起。"
  娟子喝得有點多了,開始有點結巴了。麵頰粉紅,兩眼亮晶晶的。劉東北喝得也多了,揮著手,大著舌頭,"沒關係。……娟兒,以後,我沒事的時候,當然,你也沒事兒的時候,我還能到……你這裏來嗎?"
  "當然,能。"
  "來吃你包的餃子?"娟子點頭。劉東北又釘一句,"香菇洋蔥豬肉餡兒的?"娟子又點頭。劉東北不再說話了,過一會兒,"可是,你要是結了婚,就不會再讓我來了吧?"
  "你要是結了婚,就不會再來了。"
  "你肯定比我先結婚!"
  "你比我先結!"
  "你先!"
  "你先!"
  "你!"
  "你!!"
  吵架一般,然後又突然地誰也不說話了,屋子裏靜下來了……
  宋建平聽罷劉東北離婚的全過程打心眼裏替劉東北惋惜。
  "唉,東北,憑你這麽一個思維縝密的人,怎麽會做出那種事來?就是做,也不該讓娟子發現啊!"
  "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不是一個適合婚姻的人?……其實這話的本質含意是,我不是一個一輩子隻能跟一個女人的人。就是說,我注定要做那種事,可那種事瞞個一次兩次可以,不可能瞞一輩子。娟子決定跟我分手是對的,因為我改不了。除非她改--"
  "人家又沒錯,怎麽改,改什麽!"
  "改變她的觀念。因為從人性的角度上來說,我也沒有錯。"
  "東北啊東北,你真是一個詭辯家啊。"
  "怎麽是詭辯--"
  "好好好,不是詭辯--但是你還是有錯,你的錯就在於,生錯了年代。"
  劉東北愣了一下,笑了。這是今天晚上他的第一次笑,"是,啊?我要不是生在這個一夫一妻製的年代,要是早些年生……"
  "嗯,弄個皇上什麽的當當,那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皇後她不僅不敢說什麽,還得積極地給你張羅--那是她應當應分的本職工作!"
  劉東北笑笑:"皇上咱就免了吧,受不了,太累。"
  "那就當地主當資本家!"又一本正經搖頭,"不過也晚了點兒。哎,你不妨去阿拉伯國家試試!他們那兒可能還行。"
  "咱們倆一塊兒?……你懂不懂阿拉伯語?"
  "不懂。懂也不去。在這個問題上咱們倆是誌不同道不合。我家裏這一個我都應付不了,真要是有個三宮六院三房四妾那還不得把我照死裏折騰?"
  劉東北凝視宋建平,醉眼蒙?NFDA7?,"哥,你比我慘,我好歹還算是--什麽呢--對,罪有應得。你說,你那算是些什麽事!"
  宋建平默然。
  離開娟子新家的那天晚上,劉東北去了酒吧,一個人。之後就天天去,去一個又一個的酒吧,再之後,就在這個酒吧裏遇上了這個女孩兒。那時他已在酒吧裏待了許久,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喝酒,默默地喝,顯然已喝很多了,眼神發虛。他喝幹了杯中酒後,又給自己倒酒,手都哆嗦得對不準杯子,一點也不知道有一個女孩兒始終在注意著他,他的年輕帥氣與
他的孤獨沉默十分不諧調,因而顯得神秘,顯得有"故事",在酒吧的喧鬧嘈雜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但她始終沒有過來,想他肯定是不願意人打擾,直到看到他酒都倒不進杯子裏了,才起身走了過去。
  "需要幫忙嗎?"她問。
  "會開車嗎?"他問。女孩兒點頭。他說,"那就,走?"
  女孩兒猶豫了不到兩秒,抓起自己的包,扶著劉東北走。劉東北本不想讓她扶,但是身不由己,否則,站著都困難。
  女孩兒開車把劉東北送到樓門口。劉東北抬頭看看自家窗口,窗口亮著。他對女孩兒大著舌頭說道:"今天就……就不能請、請你上去了,我、我老婆在、在家,不方便。"
  女孩兒的黑眼睛在月光下閃著熠熠的光,"你當我是什麽人?!"
  "你是、是什麽人我就當你是什麽人。"
  "我是什麽人?"
  "咦,你是什麽人你還不、不知道,倒要來、來問我?"
  "我是什麽人我當然知道。我現在就想知道在你的心裏,我是什麽人。"
  劉東北笑了:"在我的心裏,你就是你是的那種人。"
  "哪種人?"
  劉東北對這遊戲不耐煩了,掏皮夾拿錢,"多少錢?……兩百,夠了吧?"
  女孩兒看他,聰明的眼睛閃閃爍爍,爾後一笑,從他遞過來的兩張錢中抽出一張,"回去打車用。這錢是該你出。"
  劉東北愣住,"你到底是什麽人?"
  "反正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你也不是我以為的那種人。"
  "你以為我是哪種人?"
  女孩兒譏諷一笑:"看你一個人坐在那裏,沉默地,憂鬱地,潔身自好地,我還以為遇上了一個不俗的、有深度的男人。"說罷,轉身離去。劉東北怔怔目送女孩兒踏著月光離去。
  後來,劉東北還是去酒吧,但再也不是去一個又一個酒吧,而是固定地去一個酒吧,那個他與那個精靈女孩兒相遇的酒吧,心中懷著一個模糊的願望。但是,那女孩兒再也沒有出現。直到有一天,深夜,他懷著絕望的心情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眼睛一亮,門口,那女孩兒走了進來。劉東北馬上起身,迎了過去。
  女孩兒認出他來,"是你?"
  "是我。"
  "這麽巧!"
  "不'巧'了。從那天以後,我天天都來這裏。"
  女孩兒在心裏計算了一下日子,"一個月了!你天天來?"劉東北點頭。
  女孩兒眯起眼睛,"為什麽?"
  "等你。"
  女孩兒仍眯著眼睛,那是一雙聰明的眼睛,那雙眼睛裏含著友好的譏笑,"你老婆呢?"
  "我等你就是想跟你談談我的老婆。"女孩兒沒有想到,愣住。劉東北一笑,"談嗎?"
  女孩兒猶豫了一下,點頭,"談。"
  二人在桌邊坐下前,劉東北向女孩兒伸出一隻手,自我介紹:"劉東北。"
  女孩兒握住他的手,回道:"'絕望的生魚片。'"
  "……網名吧?"
  女孩兒開心大笑,氣氛立刻變得默契而又鬆弛。劉東北對女孩兒一股腦兒說完了全部苦衷,一點都沒有隱瞞。女孩兒聽罷說:"這麽說她的初戀,她的第一次,都是跟你?"劉東北點頭。"很純情嘛。"
  "現在我才發現,純情同時還意味著幼稚,偏執。她怎麽就不明白,情和欲有時可以是互不相幹的兩回事?"
  女孩兒笑微微地:"要是換你呢?"
  "換我?……什麽?"
  "你是她,她是你。"
  "這是不可以換的,男女是不一樣的。"
  "問題就在這裏:男人的情和欲是可以分開的;而女人,在百分之九十的女人那裏,情和欲是一致的,是不可分的。"劉東北聽得瞪大了眼睛,女孩莞爾一笑,"給你舉個例子?"
  "說。"
  "想想看,為什麽曆年曆代的妓女行業可以蓬勃發展規模壯大,而所謂的'鴨子'們隻能是些散兵遊勇從來就沒形成過氣候?……供求關係所致!"劉東北笑了,頻頻點頭深以為然。女孩兒也笑了:"所以,我認為,事實上男女關係中很多矛盾悲劇的根源,是產生於這種性別所屬的差異。"
  劉東北看著女孩兒若有所思,"你在學校時是學什麽的?"
  女孩兒笑眯眯地,"生、物。"
  劉東北愣了愣,旋即開懷大笑。他好久沒有這樣開心地笑了……
  後來,他們經常在這裏見麵,通常情況下,他說,她聽。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們這已然是男女戀愛初級階段的模式:男說,女聽。
  在等待宋建平的二十分鍾裏,劉東北向女孩兒介紹宋建平其人其事,正好在說完了一個大概時,宋建平出現在酒吧門口。劉東北立刻向他揚起一隻胳膊,同時高叫:"嗨!哥!"
  女孩兒笑了,看著向這邊走來的宋建平,對劉東北悄聲說:"他跟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樣。"
  劉東北警告女孩兒:"裝不知道啊!他這人很要麵子的。"
  女孩兒一笑,起身道:"他來了。我該走了。"
  "別這時候走啊!他已經看到你了,你這時候走,就跟咱們有什麽事兒似的。哪怕打個招呼呢!"
  說話間宋建平已來到桌前。劉東北為二人介紹:"宋建平。絕望的生魚片。"
  宋建平跟女孩兒握了下手,"噢,你好。"對劉東北介紹的那名字沒有絲毫意外或好奇的表示。這倒令劉東北意外。
  這時劉東北的手機響了,他看也沒看地接了電話。電話是林小楓打來的,這之前她給宋建平打了無數次電話,宋建平不接,她隻好打給劉東北,問宋建平是否跟他在一起。劉東北回說不在一起,沒有片刻遲疑。這邊劉東北收了電話沒多久,那宋建平手機又來了,他掏出電話看了看,不接,把它放桌子上,任它在桌子上振動著,直到停止。
  "哥,你們又怎麽了,前一陣不是挺好嗎?"
  宋建平擺了擺手,沒說話,一副意誌消沉的樣子。劉東北歎口氣,為宋建平倒了杯酒,宋建平端起來一飲而盡。劉東北不無憂慮地看他,他哥不勝酒力。
  女孩兒開口了:"她是太空虛了。你得讓她充實起來。"
  劉東北瞪女孩兒一眼,嫌她違背約定的意思,不料宋建平本人全不在意,接著女孩兒的話道:"沒用,全沒用。"
  "那些表麵的充實忙碌當然沒用。她有沒有另有所愛的可能?"
  "不知道。"
  "可以讓她試一試嘛。"
  "開玩笑!'讓',怎麽'讓'?誰去'讓'?"
  劉東北也覺著這女孩兒未免太有點異想天開。
  女孩兒道:"就沒有想到過網戀?她上網吧?"
  宋建平機械點頭。林小楓一直上網,從前是為給學生們授課,她在網校擔任作文課。後來不當老師了,上網倒比從前更勤了,也是時間多了的緣故。宋建平隻知道她在上網,但一直沒太注意也沒想她上網幹什麽,現在想,大概是在跟人聊天了,因為她總在打字。前天在電腦前一坐坐到半夜,他是在她劈裏啪啦的打字聲中睡過去的。
  這時他聽女孩兒又說:"你們的問題、你能夠讓她抓住的把柄不就是,你背叛過她一次--"扭臉對劉東北一笑,"'心的背叛'!"爾後又對宋建平道,"如果讓她也能有這麽一次背叛的話--當然是得能夠抓得住的背叛--你們倆就扯平了,半斤八兩以後誰也別說誰了。"
  劉東北拍案叫絕:"好!高!正中要害!夫妻之間其實要的就是一種平衡!"
  女孩兒對兩個男人齜牙一笑:"再見!"飄然而去。
  宋建平目送那女孩兒直到消失,才轉過臉來對劉東北說:"東北,不像話了啊!"口氣裏帶著責備。
  "絕對不是!絕對沒事!我和她絕對是萍水相逢、冰清玉潔!你沒看我連她姓甚名甚都不知道?"
  宋建平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不知道?哼,絕望的生魚片。"
  劉東北笑了起來:"哎,哥,我還正納悶呢,正想問你呢--剛才,你怎麽一點表示沒有?"
  "什麽表示?驚訝,好奇,發現了新大陸?不就是一個 '絕望的生魚片'嘛,有什麽嘛!跟你說,她就是叫洗衣粉叫鞋拔子我眼睛都不帶眨一眨的。……看樣子她比娟子還得小幾歲吧?跟我差著十幾代呢!這一代人的通病我太知道了,為了另類而另類,為了標新立異而標新立異。一句話,怎麽與眾不同怎麽紮眼怎麽來!我們醫院就有那麽一位,冬穿單,夏穿棉,七八月份的天,人家愣圍著一條大圍巾就來了--也、能、圍、得、住!"
  "好好好!行行行!就算她是新新人類她不足掛齒,但是她的那個建議我倒覺著不妨一試。"
  宋建平眨巴著眼睛一時沒有想起來,"什麽建議?"
  "讓林小楓也背叛你一次。當然當然,我是指'心的背叛'。"宋建平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沒理他這茬兒。劉東北接著說,"告訴我林小楓在聊天室裏用的名字。"
  宋建平沒答理他。但是這根本難不住劉東北。他下決心要幫助他哥。他哥和他情況不一樣,他是罪有應得,他哥卻清白無辜得小羊羔似的,憑什麽要受林小楓這樣的折磨與蹂躪?

  第十七章
  林小楓打字飛快。
  “為了他,我心甘情願承擔起了一個家的全部。我不知道你那邊的具體情況,你今年多大,不知道你能不能體會一個家的全部意味著什麽。我隻告訴你,結果是,我放棄了我的事業,放棄了我熱愛的工作。如今,成為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家庭婦女,一個沒有任何社會地位,一個沒有他做我的說明書、我的參照物我就不再存在的家庭婦女。當然,這一切都是我自
己的選擇,誰也沒有強迫我這樣做,我是成年人了,我應該為我自己的選擇負責,在這件事上,我沒有埋怨任何人的理由。我不能接受的不是我目前的狀況,而是他對我的態度。詳情就不說了,總之,那是一個最古老最俗套的結局:功成名就的男人,嫌棄他人老珠黃的結發妻子……”
  看到這裏,宋建平氣憤難捺,“汙蔑!純粹是汙蔑!斷章取義片斷組合,隻說其一不說其二!”
  “她不是汙蔑,她就是這樣認為的。”劉東北指出。
  宋建平剛要說什麽,這時,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問句:“兵臨城下,能不能說一說你的看法?”
  憤怒的宋建平把劉東北擠到一邊,自己親自打字:“恨他為什麽不跟他離婚?”
  “正因為恨他。”
  “這是什麽邏輯?”
  “這邏輯就是,因為我已經為他付出了我全部的愛!”
  宋建平目瞪口呆,繼而怒不可遏,繼而打字,敲得鍵盤嗵嗵作響,“我跟你說——”沒等他打出他要“說”什麽,劉東北及時把他擠開。
  “你要跟她說什麽?”
  “說一說我的態度,既然她已經說出了她的!”
  “你要讓她知道跟她對話的是你嗎?……知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隻能是激怒她令她徹底絕望,那你就算完了,一個憤怒的絕望的女人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這時林小楓在那邊催促:“你要說什麽?”
  “我要說,”劉東北打字,“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理解不等於同意。就是說,我不能同意你的想法。我還是那個意見,非常非常理解你的心情,非常非常不讚成你的做法。為了這樣的一個人,不惜用自己的一生去報複,值嗎?”
  說得好!宋建平看著,在心裏叫了一聲,同時對劉東北伸出一個大拇指頭。劉東北受到誇獎情緒陡增,文才泉湧,十指飛快地在鍵盤上跳動,嗒嗒嗒嗒,聽來如萬馬奔騰。
  “我的一個女同事丈夫有了外遇。她想離婚,否則咽不下這口氣;又不想離婚,畢竟她和他有過十年的共同歲月和一個孩子,她問我該怎麽辦。我問她他們夫妻現在是什麽狀態。她說,我不讓他回家。我說這樣下去你真的就要把他推出去了。她說,回來也行,三條:一、把過去的事都交代清楚。二、做深刻檢查。三、跟我道歉。我覺著這三條都沒多大意義。我建議她換個思路試試。總之,不要把精力過多放在如何對付對方上,而放在如何對待自己上。比方說,你讓他交代清楚了對你有什麽好處?該管的時候管,該放的地方放,什麽時候管什麽時候放卻沒有一個可供世人選擇的現成標準。婚姻實在是一門藝術。所以我想,既然不能改變你之外的事情,你就掌握調整好自己。在意自己,是婚姻藝術最重要的元素之一。最後,我跟你說一句話,那就是,請你在意你自己。你自己比什麽都重要。再見。”
  不想林小楓不想“再見”,再打過來的字令這邊的兩個男人同時一驚,“請告訴我你的電話。”
  宋建平第一個反應是:“不行。”
  劉東北卻說:“這是早晚的事。”
  “早晚的事,什麽意思?”
  “這意思就是,事情正在按照它固有的規律發展。什麽都有它的發展規律,網戀也是。簡單說,三步曲:網上聊天,電話聊天,見麵聊天。”
  “然後呢?”
  “——網戀結束。”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見了麵,相互感覺不錯的話,就會接著談,但就不會在網上談了,這個時候虛擬世界已然不能滿足他們身心的需要。如果相互看不上,那在網上也沒法談了,想像中的美好已被現實的醜陋破壞殆盡,還談什麽談?”
  由於等不到回答,那邊又過來了文字:“為什麽不說話,我的要求讓你為難了是嗎?”
  “是的。具體原因以後我會給你解釋。再見。”劉東北打完這幾句話,強行下了線。
  親眼目睹或說傾聽了妻子對另一個男人的心聲,宋建平的心情難以言喻。震驚,激憤,委屈,失落,難過,悲哀……她還有什麽資格有什麽臉在他麵前擺出一副清白無辜的受害者
架勢?他的那點事比起她來,微不足道到不值一提。
  細細想來,從頭到尾,他唯一能讓她挑得出的毛病就是,酒後失了一次態,就算那失態是酒後露真情是“心的背叛”,我背叛我的,我願意背叛,我的心我自己都管不了,誰能管得了?誰也管不了!爹媽不管,法律不管,婦聯不管,公安局不管,你憑什麽管?怎麽就不知道多從自己身上找找問題,找找原因,怎麽就知道隻指責別人隻對別人興師問罪?沒完沒了,窮凶極惡,找個茬兒就鬧,家裏鬧嫌不夠,上醫院鬧,還不夠,跑院兒裏鬧,鬧得他現在都沒臉見人,一出家門都得戴墨鏡!不能想,不能想,越想越氣。
  “哥,怎麽不說話?生氣了?……那你還真犯不著。我今天這麽做,是想讓你客觀,客觀看待他人,看待自己。眼下的‘客觀’就是,你們二人誰也不比誰好,誰也不比誰糟。”宋建平豁然開朗。劉東北馬上就明白宋建平明白了,沒再就這個話題說下去,齜牙一笑,“所以,哥,看開一點,讓她去網上聊吧。現實中失意,還不準人家在虛幻中滿足一把,宣泄一把嗎?放心,哥,不會出什麽事,能黏在網上聊天的男人,全都是些無所事事的無聊男人,林小楓跟他們絕對發生不了故事。盡管放心。”
  自從在網上找到了交流對象感情寄托後,林小楓情緒好了一些,又開始進美容店了,又開始對服裝感興趣了,還辦了一張室內遊泳館的年卡,每天去遊一兩個小時;近距離外出也不再開車,能步行盡量步行,這些措施很快便見了效果。
  這天,她去超市采購,過天橋時一步兩蹬,體態輕盈充滿彈性。上得天橋,身後有人在叫“小姑娘”,她聽到了,沒有回頭。她不認為這是在叫她,因為已經很久、她認為也不再會有人這樣叫她了。“小姑娘!”那聲音執著而目標明確,似乎就是在叫她。林小楓左右環顧,身邊、前麵隻有幾個男士,躊躇間,又是一聲“小姑娘”,這一聲已然近在耳畔,同時,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媽出現在她的身邊。
  “小姑娘,”大媽看著她的臉說——顯然並不是從背後看看錯了她——看著她的臉,大媽說,“小姑娘,去中醫研究院怎麽走?”
  林小楓為大媽指路,滿懷感激滿懷喜悅,“看到前麵那個紅綠燈看到了嗎?右拐,一百米就到。”
  大媽道了謝走了,林小楓站原地目送大媽走,心裏像是有一塊糖在慢慢融化,甘甜甘甜。
  一天,宋建平對劉東北說了這一段時間以來林小楓的變化。態度、性情就不說了——好,溫和,安靜,講道理——居然連外貌都有了變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這種變化,兩隻手在臉兩旁劃拉著,劉東北替他說:“——變年輕了?”
  “——容光煥發!”
  “這就對了。女人比男人更需要愛情的滋潤。”
  宋建平皺起眉頭,“行了,一口一個‘愛情’,也不嫌肉麻!”
  劉東北一笑:“吃醋了是不是?看到自己的妻子也不是非你不可,也可以紅杏出牆,也會另有所愛,心裏還是有一點兒不是滋味是不是?”
  宋建平嘴硬,“這正是我所希望的!”
  劉東北毫不留情一針見血:“希望是一回事。一旦成為了現實又是另一回事。”宋建平便不吭氣了。
  林小楓沉著臉作睡覺前的準備,鋪床,給當當拿換洗衣服,拿奶,倒奶,熱奶。宋建平在看電視,腿伸得長了點,妨礙了林小楓走路。林小楓眼皮子不抬地說了聲:“讓開!”
  宋建平看了她一眼,一聲不響地縮回腿。他知道她是為了什麽。準是哪個網友又讓她失望了。劉東北說得對,好男人不必去網上尋找知音,在網上尋尋覓覓的沒有好男人。
  林小楓熱好了奶,叫當當,當當從小屋裏跑了過來。
  “把奶喝了!”
  “我不想喝。我今天晚上吃太多了,到現在肚子還覺著撐。”
  “喝!”
  到底是孩子,沒發覺媽媽的情緒不對,扭頭就要走,“不喝。”
  林小楓命令:“喝!!”
  當當看一眼媽媽的臉色,趕緊端起杯子,一點一點地啜奶。
  “快點!別磨蹭!”
  宋建平看不過去了,“不喝就算了。當當晚上是吃得多了點,兩個漢堡一包薯條還有奶昔……”
  “你跑出來充什麽好人!平時孩子你管什麽了,這個時候跑出來說三道四……”由此就說開了,從頭開說,說那些她已說過了無數遍的話。什麽“為了你,為了這個家,我付出了我的全部”!什麽“我不是沒有文化的家庭婦女,我也是苦讀寒窗十幾年讀過來的,跟你一樣,我也有我的追求我的理想我的抱負”!什麽“你功成名就了,飛黃騰達了,在外麵有頭有臉了”……
  說了足有一刻鍾。宋建平終於忍不住了,起身,一聲不響向外走。不料林小楓似乎早料到了他這一招,搶在他的前麵躥了出去。宋建平見她出去了,反倒坐了下來,不動了。林小楓大概在外麵等了一會兒,沒等著人,回屋一看,宋建平悠然而坐,不由氣得大叫一聲向宋建平撲了過去。
  這期間當當一直緊張地、惴惴不安地看著他的爸爸媽媽。一看媽媽又向爸爸撲來,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捂住自己的眼睛,不看,但即刻又改變了主意。
  “媽媽,你別生氣了,我聽話,我喝奶!”說完當當嗵嗵嗵跑回房間,片刻後,兩隻小手端著奶出來,當著林小楓的麵,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了下去。
  兩個成年人沒料到孩子會是這樣的思路、這樣的反應,一時愣住,沒有製止,沒有動作。當當喝完了奶,把空杯子拿給媽媽看。“媽媽,我都喝完了。我以後聽話,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話未說完,也許由於奶喝得太快,也許由於晚飯吃得過多,也許還要加上精神上的緊張,當當剛剛喝進去的奶“哇”地又吐了出來,這一吐就不隻是奶了,還有晚上的飯,嘩,嘩,嘩,不住地吐,吐得翻江倒海。吐完了胃內容物,又開始幹嘔,張著小嘴,直著纖細的小脖子,一聲連一聲……
  林小楓抓住宋建平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宋建平緊緊摟住當當的小身體,試圖想止住孩子那止也止不住的痙攣。
  林小楓流淚了。宋建平也流淚了。是夜,夫妻倆各自在床上輾轉,一夜未眠。
  次日上班時,娟子一眼就看出老宋情況不對。臉色鐵青,胡茬兒老長,不願意說話。娟子把院裏下發的文件給他放辦公桌上後,關心地問道:“老宋,一天沒見,怎麽跟老了好幾年似的。又跟林小楓吵架了?實在過不下去,離了算了。離了對兩個人都好。你看我和東北,沒離的時候,跟仇人似的,至少我這方麵,心裏頭充滿了恨;離了,倒成好朋友了。我看房、買房、搬家都是他幫的我。對了,我們還約好每個周末,如無意外,還要在一起吃一頓飯……”
  宋建平強忍著聽,終於不耐,“娟子,你沒別的事了吧?沒事就請——”揮下手,做了個“請出”的手勢,“去忙你的,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娟子“哼”了一聲,扭頭走了。
  宋建平原姿勢原處坐著,突然就拿起電話,撥了個114,“請問律師事務所……哪個都成。噢不,要關於婚姻方麵的。”對方說了個號碼,宋建平拿筆記了下來,然後照著這個號碼撥了過去,“是××律師事務所嗎?……我想谘詢一下有關離婚方麵的問題……”

  第十八章
  宋建平坐在律師對麵,律師正在看他帶來的“證據”——林小楓寫給另一個男人的情書。看完了,抬頭,“這構不成證據。”
  “都這麽明顯了還構不成證據!” 伸手拿過律師手裏的“情書”就要念,律師擺手製止了他,“你怎麽能證明這些信是她寫的而不是別的什麽人寫的,比如,是你寫的呢?”
  宋建平愣住,“她自己寫的她總得承認吧?”
  “她完全可以不承認。”
  宋建平這才悟到了其中的巨大漏洞,自語:“是啊,她完全可以不承認。而且她會想,你怎麽會搞到這些信呢?”
  律師點頭,看著這個窮途末路的中年男人,眼睛裏充滿同情,“我非常理解你。但是事實上所有的事實都對你不利:發達了,與妻子的距離拉開了,就要離婚了,在任何一個外人眼裏,這都是一個陳世美的發展軌跡。”
  “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我知道,你知道,可是你得讓別人也知道。”
  宋建平垂首不語。無語。
  “唯一的辦法,去找你的妻子談。看她能不能——”說到這裏,年輕律師一反他素常的嚴謹、正經,用略帶調侃的口吻,“能不能放了你。”
  “……這是不可能的。”
  “當然還有一個辦法,記得上回我跟你說過,但是事實上也不好操作。”
  “分居?”
  “分居。但是我說過,你無法證明啊。別說你倆還住在一起,就是分開了住,女方要是說她去找過你,你們如何如何過,你也沒有辦法。”
  宋建平向院裏提出去西藏。醫院在西藏搞了個分院,主任醫師去西藏,三年以上,就可以做到醫院合夥人的位置,就算是醫院的老板之一了。傑瑞不同意宋建平去。分院的重要終究比不過總院去。宋建平現在是醫院內外有名的一把刀,是醫院的一麵旗幟。傑瑞跟宋建平推心置腹:他就是不去西藏,也會做到醫院合夥人的位置,並且會很快。宋建平堅持要去,最後就這麽定了。
  “當當,問你個事吧?……你知不知道什麽叫離婚啊?”
  “知道。”
  “說說看。”
  “離婚就是小孩兒沒有爸爸。”
  “也不一定當當,不一定。假如,我是說假如啊,爸爸媽媽要是離婚,你願意跟誰?”
  “誰也不跟!跟姥姥、姥爺!”
  宋建平走在下班的人流中,腦子裏始終回響著與兒子的這番對話,心裏頭一片憂傷。他沒有開車,不想回家,又無處可去,就這麽信馬由韁地走。不斷有人從他身邊匆匆趕過,背著包,拎著東西,趕回家去。突然,他眼前一亮,前方,劉東北和生魚片說說笑笑走來,在人群中二人顯得十分突出,十分般配,他們正要向路邊的一家潮州菜館裏去。宋建平下意識地揚起手臂招呼了一聲,完了又後悔,這個時候不該打攪人家。劉東北對女孩兒說:“你先去,先點菜,我跟我哥說幾句話。”口氣目光裏透著乞求。
  女孩兒顯然不想“先去”,但她還是點了點頭,同意了,隻身進了餐廳,顯示或說表演了她的通達。
  “哥,你怎麽了?”劉東北看著宋建平的臉,關切地問。
  “什麽怎麽了?”
  “一個人。也不開車。氣色不好。瘦了……”
  宋建平搖頭,表示“沒怎麽”,爾後補充:“其實一切如故,還那樣。”
  “過不好也離不了?”宋建平想了想,點頭同意了這種說法。劉東北說,“我也是還那樣。 ”
  宋建平不解:“你‘也是’還‘哪樣’?”
  劉東北一字一字道:“她、要、結、婚。”
  周末,林小楓請娟子來家裏吃飯。
  飯後,娟子幫林小楓在廚房裏收拾。
  “小楓姐,看樣子你跟老宋和好了?”
  “有什麽和好不和好的,過日子唄。”
  “你們到底是堅持了下來。”娟子感慨,“那回老宋說要去三年西藏,我以為你們不行了呢。”
  林小楓愣住,她全然不知宋建平去西藏的事。
  娟子一看她愣住一下子慌了,“你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哎呀具體我也不太清楚。他沒說可能就是不去了吧。他要不說你千萬別去問他啊小楓姐!”
  林小楓陰沉著臉沒吭,也沒有問宋建平。她是在劉東北的婚宴上爆發的。
  過程是這樣的。宋建平因說錯了一句什麽話,被大家罰酒,宋建平推說胃不好不能多喝,僵持不下間林小楓突然奪過宋建平的杯子,說:“這杯我替他了!”一飲而盡,完後對宋建平說,“馬上要去西藏工作了,得多保重身體噢!”說罷把杯子往桌上一頓,揚長而去。眾人皆愣住。氣氛難堪。宋建平絕望而憤怒,心想:這女人是沒救了,這婚無論如何是得離了。他等不了法律所需要的兩年了,一天都不想等了。卻不知該怎麽開口。
  下班後,娟子去了蛋糕店。她定做的蛋糕已靜靜地在那裏等她,蛋糕的奶油上是七個粉色的字:“祝東北生日快樂。”
  今天是劉東北的生日。
  娟子拎著蛋糕打了輛車直奔東北家。事先沒跟東北說,就是要給他一個突然驚喜。他不在沒關係——更好,家門鑰匙她已帶上了,他要不在,把蛋糕留下,她走。東北回到家裏,看到蛋糕……想到即將到來的,娟子臉上笑盈盈的。
  到家了,娟子掏鑰匙開門,不知為什麽開不開,正納悶的時候,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孩兒。娟子沒有想到,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這是劉東北家嗎?”對方說是。娟子又問,“你是……”
  對方的回答簡潔清晰:“劉東北的妻子。”
  娟子手中的蛋糕一下子落地,接下來腦子是一片空白;事後回想,那一段還是空白。下一個記憶,就是她一個人在外麵的夜裏奔跑,直跑到累了,跑不動了,在馬路牙子上坐下,坐了不知多久,又感到了冷。她不知該去哪裏,一個人的家她不想回,之前雖說也是一個人,但是心裏頭感覺上還有劉東北,現在,她是徹徹底底的一個人了。後來,她去了醫院辦公室,是在路過宋建平辦公室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一個問題:劉東北結婚,老宋不該不知道啊,他知道為什麽不告訴她?想到這個,娟子全身痙攣般顫抖了一下,悲傷、絕望暫居二線,代之而起的,是憤怒。馬上就拿出手機,給老宋撥電話——在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潛意識裏,她認為老宋對她應比對劉東北更親近一些,她無法容忍老宋的這種背叛行為。
  娟子在電話裏萬分激動,不說什麽事,隻命他立刻到辦公室來。宋建平驅車向醫院裏趕去。
  林小楓包裏裝著宋建平的離婚協議書來到醫院,她要找宋建平。她之所以一天沒有動靜,正是為了晚上的這次行動。她得先把當當安排好,她不能讓孩子再一次受到傷害。下午接了當當,直接送去媽媽家。在媽媽家吃了飯,收拾了,正準備給宋建平打電話時,宋建平來了短信,說他在醫院裏,她決定直接去醫院找他。
  林小楓到之前宋建平和娟子正在空寂的辦公區走廊盡頭說話。
  “……這麽大事兒,說都不說,他心裏是早就沒有我了。可你,老宋,你不該啊!我一直拿你當朋友,當大哥,沒想到你,你,你……”娟子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
  “是是是,這是我的錯。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可一直不知該怎麽說……”
  “……提著蛋糕,送上門去,還以為給人家送去了一個天大的意外驚喜……哪裏知道人家結了婚了,門鎖都換了!鎖誰呢?鎖你呢!……真他媽傻呀,傻透了,十足的大傻瓜!小醜!……”
  宋建平伸手拉娟子的胳膊,“走吧走吧,我送你回家。”
  娟子不動,淚眼迷蒙地看著宋建平,“……離婚不是分手,一方又結婚了才是真正的分手。 ”突然地,幾乎一點兒預兆也沒有地,她撲到了宋建平的懷裏,“老宋,你要我吧!你要我吧!”
  誰也沒有注意已幾乎走到了近前的林小楓。林小楓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呆住。娟子頭埋在宋建平的懷裏,宋建平背對著林小楓,因而二人誰也沒有發現她。
  “我知道你很不幸福,要不你不會要求去西藏,不會天天晚上在辦公室沒事也幹耗著,直耗到不得不走的時候……何必呢老宋,非要守在一起相互折磨?”
  “娟子,娟子,你聽我說……”
  “我不聽!不聽!”
  “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麽簡單……”
  娟子仰起淚臉,“也沒有多麽複雜,我們不也是說……離,就……離了?”
  “娟子,你現在情緒太激動,等你冷靜下來我們再談。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宋建平攬著娟子轉身,向後走,赫然看到了距他們幾步之遙的林小楓。
  林小楓輕聲道:“‘你們再談’——談什麽?”
  宋建平急得都有點結巴了,“你、你都看到了的……她、她才知道劉東北結婚的事……我、我我……”
  林小楓聲音平靜得可怕,“我的確都看到了,一清二楚。不光看到了,也聽到了。同樣是,一清二楚。”
  麵對著這樣的態勢,宋建平是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了。由於意外,由於吃驚,此時他和娟子甚至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娟子偎在他的懷裏,他一手攬著她的肩。林小楓看著他們二人輕輕搖頭,“多可惜啊,沒帶相機來,應該給你們二位……”她做了個手勢,“拍個照,留個紀念。”
  宋建平和娟子這才反應過來,迅疾分開。林小楓隻是看著他們搖頭,一句話都不說。
  “小楓,你冷靜點——”
  娟子嚇得一下子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們,采取了遇到危險時的鴕鳥政策。
  林小楓衝娟子輕聲地說,為怕自己哭出來:“躲什麽,娟子?你以為躲就能躲過去啦?……你過來,有什麽事,有什麽要求,正好咱們仨都在,當麵說。你過來呀。”說著就要過去抓娟子,被宋建平攔住。於是林小楓把全部的怒火發泄到了宋建平的身上,又推又搡。宋建平隻是招架,絕不還手;但同時也使著勁,絕不讓她靠近娟子。娟子嚇得麵朝窗口捂住了眼睛。林小楓隔著宋建平對娟子喊:“看你平時裝得多像啊,多好啊,小楓姐長小楓姐短的,嘴多甜啊,背過身去,你就不是你了!”
  宋建平邊攔她邊跟她說:“人家沒有怎麽著!……你應當理解這種心情,一時的……失落難過悲觀絕望——”
  “是嘛!一時的失落難過悲觀絕望!我倒要問你了,”模仿娟子的口吻,“‘我知道你很不幸福,你們的和好其實不過是表麵現象,維持不了多久,何必呢,非要守在一起相互折磨?’這也是一時的失落難過悲觀絕望?!宋建平,你以為把責任都推她身上就沒你什麽事啦?這裏麵不光是她,還有你!……跟她訴過苦了是吧,訴說過你的家庭不幸了是吧?你跟一個年輕女人說這些是什麽意思,明擺著是一種暗示,一個信號,一聲召喚。這路子太通俗了,太常見了!”
  娟子從窗前轉過身來,麵色蒼白地對林小楓說:“小楓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跟老宋無關……”
  林小楓痛苦而憤怒,“感情已這麽深了嗎?已到了相互保護的程度了嗎?不止是一天兩天的感情了吧——”
  宋建平厲聲地截斷她的話,“林小楓!說話注意點分寸啊!”
  “說話注意點分寸?你們做都做了,我不過是說一說還要注意分寸?”
  宋建平緩和了一下口氣,“小楓,聽我說,我和娟子之間什麽事都沒有,你不要自尋煩惱。”
  林小楓悲憤地,“我不聽你說!我就是聽你說得太多了太相信你了才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不是瞎子聾子,從此後我隻相信我自己看到的聽到的!”
  這時傳來腳步聲,是聞聲趕來的保安。
  宋建平急忙道:“來人了!娟子,你走!”娟子猶豫。宋建平厲聲地,“走!你想讓全醫院的人都知道嗎?”
  娟子低著頭,邁著小碎步正要走。不料經過宋建平、林小楓身邊時,冷不防被林小楓一隻手給抓住了,“光明正大的來人了怕什麽,啊?別走!來人了正好,讓他們看看,評評,說說!”
  腳步聲、說話聲愈來愈近,宋建平使了好大的勁才把抓住娟子的林小楓拉了開來,順勢向後一甩,走了。林小楓踉蹌著向後跌去,左胳膊撐在窗台上,才算沒有摔倒。試著動自己的左胳膊,一動,鑽心地疼。她明白左胳膊有問題了。

  第十九章
  林小軍今天到家,轉業回家,部隊裁軍,他所在部隊整個被裁掉了。林小楓在家裏幹不了什麽活兒,就和當當去車站接林小軍,留下老兩口在家裏做接風宴的準備工作。
  林小楓的胳膊在那個晚上給撞壞了,宋建平、娟子走後,她連夜去了醫院,拍片子的結果,尺骨裂隙性骨折。當下打了石膏,吊了繃帶,爾後從醫院回了媽媽家。從那天起就一直住在媽媽家裏。一是為了生活上有人照顧,更主要的是不想看到宋建平,一眼都不想。至於以後怎麽樣,也沒有想;不想想;跟媽媽都不想多說什麽。她不說,媽媽也不問。林小楓和當當站在月台上等林小軍。列車早已進站了,車上人都下了一多半了,還沒見林小軍的影子。正在他們東張西望的時候,忽聽有人叫:“當當!”
  當當循聲看去,一眼就看到了他親愛的舅舅,歡叫著跑了過去,直衝到舅舅懷裏,並立刻被強壯的舅舅高高舉起。當當用兩隻小手使勁拍打舅舅的臉,嘴裏一迭聲道:“臭舅舅!壞舅舅!”
  林小軍迭聲回道:“臭小子!壞小子!”表達不盡的相親相愛。林小楓站在一邊靜靜看,眼睛裏滿含笑意。那二人好不容易算消停下來,林小軍抱著當當轉向姐姐,這時候才看到了姐姐吊在胸前的胳膊,那胳膊上雪白的繃帶耀眼刺目。“怎麽啦,姐?”
  林小楓張了張嘴,話未出口,眼圈紅了……
  吃罷飯,爸媽出去遛彎去了,林小楓用一隻手收拾桌子,邊叫:“小軍,洗碗去!”沒有人應,“小軍——”
  正在客廳裏看電視的當當答:“舅舅出去了!”
  “去哪了?”
  “他沒說。”
  林小楓想了想,一驚,趕緊去撥電話,通了。手機鈴聲卻在家裏響了起來。林小軍沒帶手機!林小楓心神不寧地轉了一圈,對當當說了聲“我回家一趟,姥姥姥爺回來跟他們說一聲”,匆匆出門。
  果不出林小楓所料,林小軍正是去了她家,去找姐夫宋建平算賬。那次他把姐姐手擠傷時他對他說過:“隻此一次,若有下次,絕不原諒。”
  絕不原諒!
  宋建平到家時林小軍已在他家門口等了一會兒。宋建平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宋建平開了門,他一把把他推了進去,自己隨後進去,手伸背後把門關上。宋建平連忙說道:“小軍,你,你冷靜一點。”
  “放心,我很冷靜。……姐夫,還記不記得那回在北京站,我怎麽跟你說的來著?”
  “這是一個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上次也是一個意外,你也不是故意的。”
  於是宋建平知道說什麽都沒有用了,索性不說了,沉默地立在林小軍的麵前,悉聽尊便,聽候發落,聽天由命。
  林小軍咬牙切齒,“打女人。打女人算什麽本事?你要還算是個男人,就跟男人打,跟我打!”一把揪住了宋建平的衣領,“動手呀!打呀!打我呀!打呀!”
  宋建平被勒得喘不上氣來,“小、小軍,你聽我說……”
  “不說!該說的已經說過了!說完了!今天我們是動手不動口,你必須打我,隨便你打哪兒——你不是能打嗎?”命令道,“打呀!……不打是不是?給你機會不要是不是?好吧,我數十下,你要是再不動手,姐夫,你可就再沒有機會了。”將宋建平向後一搡,同時手一鬆,宋建平向後趔趄了好幾步,最後總還算是勉強站住,沒有倒下。林小軍開始數數,“十,九,八……”隨著一聲聲的報數的遞減,宋建平眼裏恐懼越深。林小軍陰沉著臉看他,“四、三、二、一!”話音剛落,即向宋建平走去,宋建平不由自主向後退,一個小小的門廳,又能有幾步退路?他眼睜睜看著林小軍一步步逼近……
  就在這時,門一下子開了,林小楓衝了進來,一下子插在了林小軍和宋建平的中間,麵對著林小軍喊:“小軍!別亂來!”
  “走開,姐!這沒你什麽事!現在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事。”
  “小軍你聽我說——”
  “姐,就是你,把這個混蛋慣成了這樣!今天再不給他點教訓,他還當我們林家沒人可以由著他的性子欺負!……姐,你起開!”
  林小楓拚命攔住他,“聽我說小軍——”
  “我不聽。今天誰說什麽我也不聽!”把林小楓往一邊一推,一把揪住了宋建平。林小楓拚死又擠了進來,“撒手!小軍,你撒手!”
  林小軍拎著宋建平的衣領一轉身子,輕而易舉就把林小楓甩到了身後,然後他舉起拳頭,衝宋建平腮上就是一拳。宋建平向後摔去,摔倒在地,嘴裏立刻流出血來。林小軍大步向前一把又把他拎了起來,欲再打時,林小楓又一次擠了過來,這次是一秒鍾都沒耽誤,她對準林小軍的臉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林小軍捂住臉意外地看她,“姐,你怎麽打我……”
  林小楓氣籲籲地,“打的就是你!誰讓你不聽話!……都多大了你小軍,做事還這麽不動腦子!你打他幹什麽?有意思嗎?有意義嗎?你就是把他打傷了打殘了打死了,對我和當當又有什麽好處?鬧不好,你還得去蹲監獄。那我和當當怎麽辦,爸媽怎麽辦?”越說越氣,淚都下來了,“啊,說呀?!”
  林小軍為自己分辯:“我不會把他……”
  “你不會?……你太會了!你拳頭一掄起來就沒個輕重!你也不想想,就他那樣的,能擱得住你幾拳?”
  那邊,摔倒在地的宋建平努力想站起來,費了好大勁才站了起來。從頭至尾,林小楓始終沒正眼看他一眼,此刻也是。她隻看她弟弟隻跟弟弟說話:“走,小軍,回家。”
  “就這麽饒了他?”
  這時,林小楓這才看了宋建平一眼,目光裏滿是輕蔑,一個字一個字地,“當、然、不、會。”開門,同弟弟出去,“砰”,關了門。
  宋建平一個人站在門廳裏,嘴角上掛著一縷鮮血,萬念俱灰。
  一天,林小楓去了律師事務所。接待她的是一個女律師。四十來歲,戴副無框眼鏡,一雙銳利的眼睛隱藏在了鏡片後麵。聽完林小楓的陳述,她表示同意林小楓的分析,宋建平去西藏是為了解除婚姻關係,但同時又表示沒有理由阻止,因為對方說是去工作。他若是真有外遇的話,倒是可以做一下文章,但是,得有證據。
  又是證據!林小楓去買了一個“網易拍”,廣告說其可錄像,可照相,可錄音,她想用這玩藝兒把宋建平、娟子在一起時的情景拍下來。她深信她所見的那一次既不會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隻要她盯得緊些,“麵包會有的”。
  她開始跟蹤宋建平,深更半夜的時候,悄悄溜回家去,查鋪,非常辛苦;辛苦倒無所謂,關鍵是辛苦了卻毫無收獲。失望苦惱之餘,她決定調整思路,調整方針,調整計劃。
  這天,醫院下班了,人們紛紛向外走,娟子趕上了走在前麵的宋建平,“老宋,搭一下你的車。我去國際大酒店,你正好路過。”
  “去——約會?”
  “約會。”
  “又是網上認識的?”
  娟子笑了,學他的口氣,“又是!”
  娟子上車,宋建平上車,車門關,車開走……這一切,都被躲在樹後麵的林小楓給拍了下來。
  律師事務所,女律師聽完林小楓的敘述,難以置信道:“就是說,這些天你天天夜裏都要回去一趟?”
  “幾乎。”林小楓自嘲一笑,“回去查鋪。”
  女律師感慨,遂翻看麵前一摞顯然是林小楓拍下的宋建平和娟子的照片,“這些說明不了什麽問題。”
  “至少可以說明他們關係親密吧。”
  “說明不了。”
  林小楓也奇怪,“是不是我的行動被他們發現了,他們有準備了?”
  女律師看著對麵這個中年女人,身子向後一靠,眼睛在鏡片後麵閃閃爍爍,“你上回所說的情況——他們倆抱在一起——是你親眼所見嗎?”
  “當然!”
  女律師慢慢說道:“有的時候,當一個人在死死地想一件事的時候,會出現幻覺——”
  林小楓火了,一下子站了起來,“幻覺?你說我親眼所看到的是幻覺?你當我是精神病嗎?”
  女律師盡量委婉地,“事實上,精神病和正常人之間,並沒有一條非常明確的界線……”
  林小楓雙目圓睜,“你,你,你!……你自己沒有辦法了就說當事人是精神病,你算是什麽律師!我真是瞎了眼了!”咣,推開椅子,轉身離去。
  女律師一點不生氣,滿懷憐憫地在後麵叫:“林女士,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推薦一個心理醫生……”她的話沒說完,林小楓早沒影了。
  絕望憤怒使林小楓不能自已,越發執著地繼續她的尋找證據。一天夜裏,大雨滂沱,她穿戴武裝整齊後,準備出發。弟弟小軍勸她算了,她搖頭,越是這樣的天氣,敵人越容易放鬆警惕。事實證明,她是對的——她差一點就抓住他們了,差一點就把他們堵在了被窩裏。
  她回家,家中沒人,已是半夜一點多了。打電話到手術室,沒有手術;到病房,也沒有搶救病人。忽然,她一個激靈,出門,下樓,開車,直奔娟子家而去。
  娟子確實在家,確實和一個男人一起。但這男人不是宋建平,是那個她去國際大酒店約會的男生。那男生不論年齡、長相都與劉東北酷似,這很是贏得了娟子的好感。對方不用說,對娟子非常喜愛。當下二人就約定了下次見麵的時間。這天晚上,二人一塊兒吃飯時,娟子喝了點酒,對男生說了很多的話,說她和劉東北,說著哭了起來,邊哭邊說,邊說邊喝,男生什麽都不說,隻是體貼地靜靜聽著。隻要娟子的杯中酒空了,他便會主動替她把酒倒上,自己卻不怎麽喝。直到後來,娟子趴在餐館的桌子上失聲痛哭,引來許多人注目,最後是男生連抱帶拖把她帶了走,送回了家。
  男生把娟子直接送進臥室,放在床上,燈下床上,醉酒的娟子格外動人。男生站在一邊欣賞了一會兒,接著伏下身子,開始親吻她。娟子這才清醒了一些,推他,“你幹嗎?”
  男生不說話,一邊極力安慰著娟子讓她安靜,一邊加緊了手下的動作。
  娟子使勁推他:“幹嗎?你幹嗎?”
  男生隻是不說話,一抬手,把床頭燈關了。
  林小楓就是在這一瞬趕到的,停車時看了一眼娟子的窗戶,燈還亮著;等下車時再看,關了!她跳下車直奔樓裏。
  娟子下意識地掙紮,但她哪裏是那個男生的對手?衣服很快便被那男生脫掉。就在男生一手按住娟子一手為自己寬衣時,外麵響起了敲門聲。男生一下子定格,同時用手捂住了娟子的嘴。男生靜靜站著等外麵的人自行離去。但那人不僅不離去,敲了一會兒見無人響應,便大叫起來:“娟子!開門!我知道你在家!開門!”
  娟子聽出了是誰的聲音,使勁掙紮想甩開男生的手,想回答外麵的林小楓。男生一麵用力控製住她,一麵傾聽門外的動靜。
  門外的林小楓再也控製不住滿腔怒火,高聲道:“娟子,我數三下,你若再不開門我就打110!跟你說我說到做到!一,二,……”
  三字還沒出口,門一下子開了,娟子出現在門口,頭發蓬亂衣服隨便披在身上,“小楓姐……”
  林小楓根本不聽她說什麽,把她往旁邊一扒拉,就向裏走,挨屋地找,包括衛生間廚房陽台。沒有人。林小楓冷冷問娟子:“他在哪裏?”
  娟子驚魂未定,完全沒有察覺到林小楓的情緒,也顧不上去想她為何深夜來臨,隻下意識答道:“……跑了吧。”
  一陣風吹來,吹落了桌上散放的紙張,林小楓想起什麽,猛地向敞著的窗戶衝去,探身子向外看,看到了直通到底的排水管。“他”是從這裏逃走了!娟子也傻乎乎地跟著過來看,也看明白了,幾乎同時與林小楓從窗外縮回,抬頭,二人目光相遇。她正要跟對方交流剛才那番觀察的心得體會,不料林小楓劈臉就給了她一巴掌,娟子懵住。娟子捂著臉看著林小楓發呆,一時間怎麽也想不出個中原委。就在她發愣的時候林小楓已開始向外走。邊走邊咬牙切齒道:“跑?你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大門“砰”地關上。娟子被嚇得哆嗦了一下……
  宋建平正在熟睡。臨下班前被外院接去做了個急診手術,一直做到深夜一點,吃了點夜宵,回到家中,快兩點了。到家後洗都沒洗,直接上床就睡了。一站站了七八個小時,渾身累得散了架一般。
  林小楓踏著貓一樣無聲的步子來到床前,兩隻如貓一樣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宋建平,看,死看。宋建平被“看”醒了,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驀然發現麵前站著個人
,嚇得他一下子坐了起來:“誰?”
  那人不響,不動。
  宋建平哆哆嗦嗦地擰開了床頭櫃的燈,這才發現是林小楓。
  “你?!……你來幹什麽,深更半夜的。”
  “來看看你受傷了沒有。”
  “什麽意思?”
  “真想不到啊,都四十歲的人了,平時看著也算是個讀書人的模樣,到了關鍵時刻,還會有如此矯健的身手,能從這麽高的樓上溜下去!”
  宋建平眨巴著眼睛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林小楓看他一臉無辜的樣子,痛心疾首,“……演技也越來越純熟了。你該去當演員的,宋建平。你要是當了演員,中國的男演員全沒戲!”
  “你到底要說什麽?”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罷!”林小楓轉身向外走,邊走邊說,“到這時候了還嘴硬,等著,總有一天,我讓你無話可說!”走了,大門“砰”地關上了。
  宋建平被林小楓這麽一攪,睡意全無,也覺出了蹊蹺,卻想不出緣由,隻是隱隱感到了不安。
  林小楓決定拿到證據。不再被動地去“找”,要主動去“拿”。計劃是這樣的:將他們二位安排一起,說白了就是,安排在一張床上,爾後,給他們拍照。當然正常情況下他們不會聽她的安排,她所要做的就是,讓他們聽她的安排。托關係買了兩瓶安定,隻要他們一人吃下去半瓶,就一切全OK。怎麽讓他們吃下去的細節也都想好了。請他們吃飯,摻在飲料裏……

  第二十章
  這天,娟子接到了林小楓的電話,電話中林小楓先是道歉,後向她正式發出邀請:老宋要去西藏,她得給他送行。家宴。至時請娟子作陪。連道歉帶送行,一塊兒,也省她弄二回了。娟子放下電話後感動得一塌糊塗,雖說林小楓誤解了她和老宋的關係,但是畢竟,她的行為言辭在某一瞬間是有失檢點,那次倘不是老宋把持得好,後果不堪設想。不僅日後跟老宋關係尷尬,跟小楓姐還有她爸媽更是不好交代——她們一家對她有恩。放下電話一路小跑去了老宋的辦公室,發表感慨:“我覺著小楓姐這人真的是挺大度。有些事啊,其實就是誤會,一說開,什麽事沒有。”
  宋建平卻不似她那麽樂觀,“表麵看,我和她之間的很多事是誤會,是巧合,是偶然。事實上,是偶然中的必然——雙方已然失去了基本的信任,沒有這個誤會它也得有那個誤會,沒有事它也會生出事兒來。……她這回啊,充其量,是她諸多反複中的又一次反複。總有一天,她還得故態重萌。我太了解她了,我再也經不起這種折騰了。”
  “那你說我去不去?……我可是都答應她了。”
  “你都答應她了還問我幹什麽?”
  “那你呢?”
  “她現在的任何要求我都會答應,畢竟是……”不無傷感道,“要分手了。做不成夫妻,也不必做仇敵。”
  宋家桌子上已擺上了涼菜,林小楓在廚房裏忙活,將安定倒在一個蒜臼子裏,細細碾成碎麵;爾後,把藥麵倒到紙上,將紙對折,對準酒瓶瓶口,稍一傾斜,裏麵的藥麵即無聲滑落瓶中。拿起酒瓶輕輕晃,晃,晃,直到那粉末融化酒中……
  終於,她看到了他們倆躺在了一起。卻沒有一點成就感,相反,心裏慌得像是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她強迫自己鎮定,按事先設想去拿“網易拍”,拍的時候比剛才又鎮定了些許。看到兩個人衣衫整齊躺在床上總覺著不太對勁,緊張思索了一會兒,看出了問題在哪裏。
  她一步一步向床上的兩個人走去。先到了宋建平睡的那一邊,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不放心,輕輕推了推他。他死人一樣毫無反應。她放下心來,開始動手脫他的衣服。先是上衣,一顆一顆解開了外衣的扣子,然後,內衣,直到他上身被脫得隻剩下了一件汗衫。汗衫是套頭的,必須自下而上地脫。當她費很大勁終於把汗衫從宋建平頭上拉下來的時候,同時被拉上去的兩條胳膊由於失去了汗衫袖子的束縛,軟綿綿地掉下來,正好砸到了林小楓的頭上。林小楓猝不及防,以為宋建平醒了,嚇得一聲尖叫,身子向後跳閃,一雙眼睛須臾沒敢離開那張床和床上的人,直勾勾的。
  ——裸著上半身的宋建平和娟子躺在一起,顯得十分怪異,林小楓睜大眼睛看,忽然,她再也堅持不住了,崩潰了。
  “啊——”隨著一聲尖叫,她全身隨之篩糠般抖動起來。牙齒打顫,仿佛一個寒冷中的人,她哆哆嗦嗦拿起電話,撥了弟弟小軍的手機。
  救護車鳴叫著將宋建平和娟子送進了醫院……
  這件事使宋建平對林小楓的所有歉意和僅存的一點好感,蕩然無存。二人各住各屋,形同路人。就在宋建平臨赴藏前,一件意外事件使他延宕了下來。
  當當受傷了。
  事情很簡單,晚上,睡前,林小楓讓他喝奶,他不想喝,林小楓就火了——自與宋建平徹底鬧崩之後,林小楓徹底絕望了。徹底絕望的她脾氣日益暴躁——當當一看媽媽火了,趕緊拿起奶要喝,林小楓畢竟是母親,盛怒之下不失理智,不願孩子在這種情緒下喝奶,怕又像上次似的引起嘔吐;但又不能失去母親的尊嚴,便一把奪過那奶,使勁朝屋外地上一潑,說聲“不喝了!睡覺!”轉身向外走,當當跳下床追上去拉媽媽,被媽媽推開,當當沒有防備,光著的小腳踩著了地上的牛奶,腳下一滑,身子向前撲去,一下子摔倒在地,把眼睛上方摔開了一道大口子……
  深夜,夫妻倆一塊兒送孩子入院,一塊兒等在外科急診室外,一塊兒焦急,直到兒子從裏麵縫針出來,直到醫生說“沒有問題”。林小楓方在兒子麵前半蹲半跪下來,失而複得般緊緊摟住了兒子小小的身體,把臉埋了進去,久久不動。宋建平在一邊默默看著,心情複雜,難以言喻。當下決定推遲一段再走,至少要等兒子拆了線後再走。
  拆線那天天氣很好,蔚藍的天空中看不到一絲雲。一家三口從門診大樓出來,當當一手牽著爸爸一手牽著媽媽,走下門診大樓台階。這時,林小楓站住了,對當當說:“來,當當,這裏亮,讓媽媽看看,到底落沒落疤。”蹲下身子,捧著兒子的小臉細細看。
  宋建平也蹲下身子,跟著看:那隻眼的上方隻有一道淺淺的細線,不細看看不出來,總之,完全可以忽略。夫妻二人看一會兒,對視,交流體會。
  “不細看一點都看不出來啊。”
  “細看都看不大出來!”
  “再長長還會好。”
  “肯定的!當當還小!”
  林小楓激動得一把抱住當當使勁地親。宋建平拉著兒子的一隻小手,也是百感交集。
  夾在爸爸媽媽之間的當當幸福,惶惑,若有所悟,“媽媽,我想回咱們自己家。”
  夫妻二人一愣,不約而同對視,在無言中達成了共識。宋建平開車,一家三口離開了醫院。晚飯是在麥當勞吃的,家裏什麽東西都沒有。不知是誰說在外麵吃吧,當當就說要在外麵吃就去麥當勞吃,於是就去了麥當勞。回來的路上,還停車在路邊買了西瓜。到家後,林小楓把西瓜洗了,抱到大屋的餐桌上。西瓜已熟得透透的了,刀尖一碰,啪,就裂開了。紅瓤黑籽,父子倆一人抱著一塊,用小勺挖著吃,邊看著電視。電視聲,成年男子低沉的嗓音,兒童細嫩的聲音交織一起,構成一種令人陶醉的聲響。宋建平偶爾扭過頭來,看到了坐在餐桌前發呆的林小楓,招呼一聲:“怎麽不吃啊?很甜!這瓜買得不錯!”
  林小楓忙答應著為自己切瓜。西瓜刀細長鋒利,隻聽輕輕的一聲嚓,一塊瓜應聲一分為二。林小楓拿起其中的一塊,還是覺著有點大,就用刀又切了一刀,拿起其中小點的那塊,用牙尖一點一點啃著吃。西瓜確實好,甜,沙,水分很多,很新鮮。但她沒有欲望,沒有吃的欲望。隻是因為宋建平讓她吃,才吃,因而吃得勉強,食而無味。邊吃,邊看著那邊的父子倆,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並排坐在沙發上,一起看著電視吃著西瓜。吃西瓜的風格也相同,都不吐籽,都嫌麻煩,就那麽連籽帶瓤囫圇著咽……突然宋建平起身向這邊走,林小楓猝不及防,趕緊低下頭吃瓜,瓜裏有了一點鹹絲絲的味道,想來是眼淚了。宋建平來了又走了,他來拿西瓜。
  當當睡了,在林小楓身邊發出甜蜜的呼吸聲。如果,如果沒有了父親,他的呼吸還會是這樣甜蜜嗎?還有,她呢?如果沒有了丈夫,她以後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不想了,不能想了。她輕輕起身,下床,向小屋裏走。不知道為什麽要去,隻是想去,就去了。路過餐桌時胳膊不知怎麽碰著了懸在桌邊外的西瓜刀的刀把,瓜刀落地,發出一聲清脆的“當”。林小楓趕緊彎腰拾起瓜刀,同時扭臉向床上看去,熟睡的當當動都沒動。她這才放下心來,繼續向小屋走去,赤著腳,悄無聲息。
  宋建平睡熟了,睡熟了的他由於平躺麵部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看去酷似一個大號的當當。他翻了個身,一條胳膊把被子擁到了鼻子下方,本來通暢均勻的呼吸立刻有些受阻,粗而用起力來,讓人聽著難受。林小楓忍不住伸出一隻手,替他把那被子往下掖了掖。不料宋建平立刻醒來,醒來後眼睛立刻瞪大了,爾後,騰一下子坐了起來,“你、你要幹什麽?”
  林小楓不解,低頭看了看自己,才發現手裏還捏著那把剛才落地的西瓜刀。一下子明白了宋建平為什麽會有如此激烈反應。她淒然一笑:“你以為我要幹什麽?”
  “你、你、你不要胡來啊!”
  看著宋建平眼睛裏認真的恐懼恐慌,林小楓的心驀地沉落:這就是他對她的看法了。細想,客觀地想,這一段以來她的所作所為,怎能不讓對方產生這種“戲劇化”的想法?這樣的一個人,誰又能夠忍受?別說他忍受不了,她都忍受不了。那一刻,林小楓仿佛從自身跳了出來,站得遠遠的,冷靜地,冷酷地,看著她的另一個自我。宋建平的反應給了她一個強烈的暗示:她已失去他了,剩下的,隻是一個手續問題了,就算她強硬著不辦這個手續,他也已經不屬於她了。
  宋建平眼睛盯著林小楓,時刻準備著,或防止她把那刀刺過來,或伺機奪下她手裏的那刀。
  他的思想活動林小楓看得清清楚楚,她笑笑,舉起刀來,細看——她隻是想看一看有著如此威力的那把刀——不料宋建平“嗷”地叫了一聲,二話不說撲將上來。林小楓本能地向後倒退了兩步,碰著了當當書桌前的椅子,椅子上擺著當當的變形模型,於是,隻聽一陣稀裏嘩啦,變形模型掉到了地上,把林小楓嚇了一跳。趁林小楓分神的工夫,宋建平又一次惡虎撲食一般撲了上來,林小楓本能躲閃,地上的玩具被踢得四下裏都是,偶爾還有被踩著的,於是,咣,當,喀嚓,終於把在大屋睡覺的當當吵醒了。當當醒來後就往小屋裏跑,一看眼前的情境,呆住:
  媽媽揮舞著一把刀,爸爸瘋了一樣去奪那刀——當當光著小腳丫站在門口,驚恐無助地看著這一幕,兩個大人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當當看了一會兒,扭頭向廚房跑去。
  刀在兩個人手裏僵持,這時忽聽到當當一聲銳叫:“媽媽——”
  二人回頭,隻見當當眼睛直盯著他們,手裏拿著水果刀在自己的小手背上拉著,一刀,又一刀,那隻小手皮開肉綻……
  宋建平呆住。林小楓大叫一聲,扔下手裏的刀向當當撲去……
  汽車呼嘯而去。車內,宋建平開車,林小楓和當當坐在車後座上,林小楓一手握住當當的手腕為他壓迫止血,一邊聲嘶力竭地喊:“快!快啊!你這個笨蛋,快啊!”
  汽車在無人的大街上風馳電掣……
  林小楓、宋建平坐在治療室門外等。與上次當當摔傷的那次不同,這一次,兩個人誰也不看誰,也不說話。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林父、林母、林小軍聞訊趕來——當當堅持要告訴姥姥姥爺舅舅。孩子本能地感到,今晚這事非同小可。宋建平、林小楓默默站起身來,看著那三人來到跟前。
  林母對林小楓說:“當當呢?”看也不看宋建平一眼,仿佛根本沒他這個人。宋建平也知趣地一聲不響。
  “在裏麵縫針……”
  說話間,治療室門開,當當走了出來,醫生隨在其後。林小楓忙迎上去向醫生詢問。林母則蹲下去抱住當當,痛心地問:“當當,當當,為什麽要這麽幹?”
  當當小臉因失血而慘白,“為了不讓他們打架……”
  “那也用不著這樣!”
  當當搖搖頭,用小手點著自己摔過的眼眶,“上一次就是,他們看我這裏摔了,就不打了……”
  林小軍心疼地把當當一把抱起,緊緊摟在了懷裏。
  林母一使勁,站了起來,也許是起得猛了,頭有點暈,她鎮定了一會兒,才站住了,爾後向林小楓走去,仍然是看都不看宋建平一眼。走到林小楓麵前,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林小楓害怕地,“媽!媽?……您怎麽啦?”去拉媽媽的手。
  林母一把抽出了那隻手,對著女兒的臉狠狠扇去。
  林小楓一手捂著臉一手指宋建平,“媽,他——”
  “他我不管!我隻管你!我隻管我的孩子!……小楓,我白疼了你了,你真不像——不像是我的閨女……”話音未落,軟軟地向地下癱去。
  林母心髒病突發,入院。
  林小楓的媽媽走了。在睡夢中走的。走前精神還好,跟老伴兒說了不少話,主要是說林小楓,她放心不下這個女兒。
  “老林你說,小楓從生下來就跟著我,一直在我跟前長大,她這個個性怎麽就不像我呢?”
  “她要是像你,不,哪怕能趕上你一半,也不至於弄成今天這個樣子。”
  “到底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怎麽著也不能完全像了你。”看老伴臉上依然生氣的表情,不由有點擔心,“老林,咱們可早說好了的,那事不能跟小楓說——”
  “你不說她就不覺悟!”
  “不能說,為了什麽也不能說。……孩子一直以為我是她媽,加上她親媽也已經沒了,就更沒必要說了,沒必要打亂她的生活。……這家庭上的事兒,感情上的事兒,不能太較真兒。厚道一點兒,寬容一點兒,糊塗一點兒,比什麽都好。”停了停,說道,“我累了,得睡一會兒了。你也睡會兒吧。”
  “好好。……早先一直不敢睡,怕睡著了,再睜開眼,你不在了。……玉潔啊,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了啊。一輩子了,我習慣了,沒了你,我不行……”
  林母哄孩子般,“好啦好啦,不說啦,睡吧。”
  林母合上眼睛睡,睡了。林父也趴在她的身邊,睡了。林父醒來時,發現老伴兒已經走了。
  送走了媽媽的當晚,在沒有了媽媽的臥室裏,爸爸對女兒、兒子說了一段往事,他年輕時和一個女孩兒的婚外戀情。
  “那個公社裏有一個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劇院派我去給他們輔導,就這樣,我和那個女孩子好上了……”
  “這事兒,媽知道嗎?”
  父親痛苦得說不出話,停了一會兒,再開口後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說:“我跟那個人還生了個孩子……”
  林小楓姐弟無比驚訝,麵麵相覷。一時間屋裏靜得像沒有人。好半天,林小楓輕輕問:“那孩子呢?”
  父親依然不直接回答問題,仍是說自己的:“……年輕人,一人在外,一時衝動,一時糊塗,於是就—— 一個很平常的故事,是不是?”自嘲苦澀地一笑,又道,“——故事的結尾卻不同尋常,它之所以不同尋常,是因為你們的媽媽不同尋常。你們啊,得向你們的媽媽好好學學。學一學她的聰明通達和寬厚……”
  是夜,林小楓一夜未睡,次日一早,給宋建平打電話,說有事想跟他談。宋建平拒絕,理由是他今天沒有時間,今天醫院有活動,院長讓他務必到,借此機會跟大夥告一個別,他明天將離京赴藏。林小楓追問活動地點,她不能不感覺到宋建平心理上對她的排斥。宋建平卻坦然說出了活動地點。林小楓放下電話後久久未動,爾後突然跳起,做出門準備。既然他沒有時間,那麽,她去找他。
  活動大廳,傑瑞在前方的麥克前講話:“……在各位同仁的努力工作精誠合作下,近兩年我們醫院發展很快,我今天尤其要提到的是,我們的外科主任宋建平先生——”
  人們扭頭看宋建平。宋建平臉上保持著微笑,心裏頭恨不能隱身才好。他不想成為中心,此刻他心裏非常難過,他無法承受“中心”所必須承受的壓力,保持“中心”的風度。傑瑞的聲音在大廳回蕩,令宋建平躲無可躲。
  “一個人才就是一麵旗幟。可惜宋建平先生不日將去西藏,這對我們醫院無疑是一個巨大損失,但是,院方還是決定尊重他個人的意見。現在,請宋建平先生給大家講話。講一講,如何才能做一個好的醫生!”
  宋建平萬萬沒想到傑瑞還會有這一手,愣住,大家齊齊扭頭看他,無聲地為他閃開了一條通往前台的甬道。
  宋建平站在這條閃開的甬道前,他一點不想講什麽。大廳裏靜極了。他和傑瑞站在甬道兩端對視,傑瑞目光中含著期待,他希望宋建平在最後一刻能改變主意,醫院裏需要他。忽然,他就那樣對著麥克風向甬道另一端的宋建平說了:“宋,請再考慮一下,是不是可以不走? ”
  宋建平不語。人們看他。這時林小楓悄悄走了進來,服裝整潔,一張素臉,隻在唇上塗了點肉色唇膏。她看到了這一幕,也如同眾人,靜靜注視著宋建平,帶著緊張的期待。
  宋建平通過人的甬道,向台上走。走到麥克風前,看著他的熟悉的同事們,眼睛濕潤了,他咳了一聲,盡量使自己嗓音正常:“我……對不起……”
  眾人嘩然,議論聲四起。
  誰也沒有注意到林小楓什麽時候上了前台,徑直走到了麥克風的麵前,推開宋建平,“讓我說兩句。”
  此言既出,全場一片驚愕的靜寂。宋建平先是驚訝,繼而憤怒,但是事到如今,他隻能任由她去,聽天由命。
  “我想,在場大多數朋友可能還不知道我是誰,所以請允許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紹:我叫林小楓,是宋建平的太太……”
  轟,議論聲如雷聲滾過,爾後,是加倍的靜寂。所有人臉上都是一個表情,等待,不管了解情況的還是不了解情況的。因為眼前的情景委實是太奇特了。
  林小楓坦然鎮定如入無人之境,“誠如剛才傑瑞院長所說,宋建平是一個優秀的醫生,也確如傑瑞院長所說,一個人才就是一麵旗幟。但是他卻要走了。我知道,他不願意走,卻不得不走。大家知道為什麽嗎?……”
  仍是一片寂靜。
  “他是為了我……為了能夠同我離婚。”
  一片嘩然,爾後又是寂靜,靜極。
  林小楓轉向宋建平,四目相對。這時宋建平已經感到她不是來跟他鬧的,那麽,她來幹什麽?他看她的眼睛,極力想從中搜索,林小楓隻對他微微一笑,輕聲說:“我本來想跟你個別談的,你不給我時間,我隻好到這裏來了。”說罷又轉向大家,“在這裏,我可以向大家保證,讓宋建平留下。”轉向宋建平,“建平,我同意離婚。”全場大嘩,一波接著一波。
  林小楓在嘩然聲中高聲說道:“我同意離婚,雖然我仍然愛他。……從前,我以為愛就是擁有,就是占有,現在我懂得了,不是,遠遠不是。”說到這裏,親愛的媽媽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她一直忍著的淚水頓時奪眶而出。她今天到這裏來,她說的這番話,實際上是對媽媽說的,媽媽臨終前惦著的就是她,她必須讓親愛的媽媽在九泉路上,把心放下。林小楓的聲音在大廳裏回響。
  “愛同時還是寬容寬厚是通達,總之,愛,是需要能力的!因為我不具備這個能力,所以我失敗了,所以我愛的人才會這樣不顧一切地要離我遠去。”她揚起滿麵淚水的臉,重複,“——愛是需要能力的。那能力就是,讓你愛的人愛你。”
  全場靜寂。隻有林小楓的聲音在大廳裏回響……
  宋建平在咖啡館等林小楓,神情焦急,已過了約定時間了。他拿不準她到底會不會來,再說白點,他拿不準這一次是她諸多反複中的一次,還是她最終的覺醒。忽然,他眼睛一亮——林小楓走來。
  二人相對坐下,目光卻躲閃著無法對視,這時小姐端著托盤來到了桌前,他們就一起看小姐,看她把咖啡、牛奶、小吃一樣一樣取出,放下。小姐走後,宋建平立刻忙不迭拿奶壺往林小楓麵前的杯子裏加奶,林小楓忙伸手去攔他讓他給自己先來,不期然她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二人立刻閃電般縮回了各自的手,同時不好意思地笑笑。片刻,林小楓去拿壺,想不到宋建平是同樣思路,正好拿住了林小楓拿壺的手,他趕緊縮回去,同時竟下意識說了聲“對不起”。
  林小楓一笑:“‘對不起’?你說,如果叫一個外人看來,我們倆是不是根本就不像是一對夫妻?”宋建平不知如何作答,尷尬地笑。林小楓凝視著他,那目光傷感憂鬱,“我們現在隻是一對紙上的夫妻了。……建平,你說,你有多長時間碰都沒有碰過我了?”
  宋建平無言。林小楓看著他,把一隻手輕輕放在了宋建平放在桌子上的那隻手上,兩手相疊,猛地,放在下麵的宋建平的手翻了上去,緊緊握住了林小楓的手。於是由手的接觸開始,循序漸進,二人接吻了,那吻長久深密忘我,即使是年輕人,在這樣的場合進行這樣的吻,也嫌過分,二人全無感覺,如入無人之境……
  吻罷。林小楓伏在宋建平肩上耳語:“建平,你還走嗎?”
  宋建平遲疑一下,點頭。
  “你恨我嗎?”
  宋建平毫不遲疑地搖頭。
  “那,你還愛我嗎?”
  這一次,宋建平沒搖頭但是也沒點頭。
  於是林小楓明白了。她放開宋建平,打開隨身帶來的包,從裏麵抽出了她帶來的離婚協議書。
  “你看一看。”又從包裏拿出了一枝筆,給了宋建平,“如果沒什麽意見,就簽字吧。”一笑,“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
  宋建平沒看離婚協議書,而是神情專注研究著伸到眼前的那枝筆。那是一枝簽字筆,透明外殼,黑帽黑芯,筆身細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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