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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鴒:不嫁則已

(2008-09-06 13:12:50) 下一個

  第一章
  陶然失戀了,在幾秒鍾之內。
  早晨起來的時候心情還好好的,看哪哪順眼,晨光明媚,晨風柔和,車流井然有序,行人彬彬有禮,她幾乎是一路微笑著來到了科裏。陶然是醫院普一科的護士,二十三歲,現代身材,高且瘦,骨感一流。她深知這點,有意無意地強調渲染:穿仔褲T恤,剪男孩兒式短發,不事脂粉,簡而言之,絕不把自己混同於一般的世俗美女。……走進醫院住院部,上電梯,出電梯,大步流星向科裏的女更衣室走去。如果不是這中間遇上徐亮,如果不是徐亮給了她那一巴掌,她的好心情將很有可能會延續下去,延續到換好工作服,走進治療室,走進每一個病房,直到下班……
  陶然喜愛她的工作,她是個好護士,業務一流,如同她的身材。那個肇事的徐亮是這個科的醫生,單身,年紀輕輕就已做上了副主任醫師,令全科乃至整個醫院眾多同樣單身的女孩子覷覦,令陶然對她們憐憫。你想嘛,有陶然在此,且與徐亮近在咫尺,豈能給她們染指的機會?當然徐亮從未明確對她表白過什麽,陶然亦然,但彼此早已是神交甚深心照不宣心知肚明,像那俗話裏說的,就差捅破那一層窗戶紙兒了。
  事情發生的時候陶然正往女更衣室走,徐亮迎麵走來,邊走邊看著手裏的一份什麽東西,他似乎永遠在學習之中,工作之中,即使走路,也不肯白走。人尖子大概都是這樣,惜時如命,得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
  是哪個天才說的來著?天才就是勤奮加勤奮再加勤奮。
  陶然滿懷欣賞地看著徐亮,同時迅速在腦子裏檢點自己的裝束——待換上工作服就優劣不分人人一樣無可展示了——泛白的新仔褲,明黃的T恤,剛洗過的蓬鬆短發……一切OK!陶然站住,看徐亮走來,走近,盼望著他抬頭。
  徐亮沒有抬頭,但她感到他用餘光看到了她,說時遲那時快,還沒容陶然再想什麽,肩上已挨了徐亮重重的一掌,同時聽他說道:“李鋼,主任有請。”
  ——李鋼?!
  李鋼是科裏的一位男性醫生,外號“三級風”的,意即瘦的來陣三級風就能把他吹起了走,因此年屆三十仍無人——女人——問津。
  她怎麽能夠像他?他怎麽就能夠把她看成了他?當然他用的是“餘光”,但這隻能更說明問題,說明她的概略不堪如李鋼一般,連普通男性都不如,更不要說想混跡於美女之中了。這與陶然對自己的評估相差何止千裏萬裏?簡直就是致命一擊。尤其是這一擊來自一位她心儀的男人,更尤其是的,她居然還以為這男人心儀她如同她心儀他,她甚至在心裏不止一次描繪過他和她共同生活的藍圖——這世上還有比這更沉重的人生打擊嗎?豈止是人生打擊,不啻於世界末日。徐亮能把她看成男性說明他對她根本就沒有感覺,他又不是同性戀者。
  那麽她的那些感覺是從哪裏來的?
  事後陶然在腦子裏冷靜檢索,檢索出的結果是:永遠不要相信感覺。
  感覺是什麽?感覺那就是主觀願望再加上主觀想象的一堆混合物。
  幸而陶然性格堅強,換別人,任是誰,在這種時刻,怕也得當場癱倒。陶然沒有。內裏,一顆心沉甸甸直向下墜,全身軟得沒有了一絲力氣,麵上,卻仍能做到沒事人兒一樣,甚至還能裝模作樣摩挲著自己並不疼的肩衝徐亮嚷了一句:“幹嗎啊你,徐醫生!”
  徐亮這才抬起頭來。“陶然!……對不起對不起,看錯人了,以為是李鋼呢。”
  陶然心裏越痛臉上越笑:“那你也看得太錯了點吧,男的女的都看不出了!”
  徐亮也笑:“陶然,不怪我看錯了你。你自己瞧瞧你,渾身上下,哪裏有一點點女孩子的,啊,特征?……”
  陶然叫了起來:“你再說你再說你再說——”
  徐亮實誠,果然就“再說”了:“從頭到腳,從裏到外,從穿著到發式到行走坐臥……”
  陶然尖叫:“你還說!”不假思索兩手交叉揪住了T恤的下擺,“——你再說我脫衣服了我!”
  徐亮這才停止了“再說”,大笑著倉皇離去。
  陶然進女更衣室,咣,把門摔上。更衣室裏所有人都被這聲“咣”嚇了一跳,定定看陶然。
  譚小雨走過來關切詢問:“怎麽啦陶然?”
  陶然開櫃子放包脫衣服脫鞋,不理。譚小雨立刻就閉了嘴,絕不再多問半個字:一塊上護校一塊分配到這個醫院這個科工作了這麽幾年,她太了解陶然啦。她不理你時你就不要理她,你越理她她越來勁。譚小雨是個心思細密的女孩兒,長得也是纖巧精致。
  陶然脫下了仔褲T恤,沒馬上穿工作服,而是走到貼滿半壁牆的穿衣鏡前站住,定定地看鏡中的自己:高個兒,寬肩,平平的胸……眯細眼睛模糊了視線看,用“餘光”看,可不就是一男的?還是個不怎麽樣的男的,李鋼水平。陶然不由得悲從衷來。這時候蘇典典聞訊繞過一排排的小格櫃子和一個個正換衣服的人擠了過來,手裏抓著未及穿上的工作服,下麵小褲衩上麵小背心,露著個肚臍。她問的也是:“怎麽啦陶然?”神情也如同譚小雨,滿懷關切。
  於是陶然從鏡子裏看到了蘇典典和蘇典典身邊的自己。蘇典典削肩細腰豐胸翹臀全身曲線凹凸有致,無論你怎麽看,睜大了眼睛看眯起來眼睛看,虛了看實了看,她都不可能被看成男人,她都是個地道的女人。這大概就是現代與古典的重要區別,古典強調的是男女的差異,現代強調的是男女的趨同。生產力發展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可不就應該這樣子麽——提倡趨同而不是相反。無奈徐亮不這樣看,而陶然也沒能現代到“現代至上”的程度。此刻,她就已然放棄“現代”開始用徐亮的眼光挑剔自己,對比著身邊蘇典典的古典發出了深深的歎息:“唉,也難怪人家徐亮會把我看成了李鋼……”一句話就使人知道了她心情不好的原因,陶然從不隱瞞自己對徐亮的好感和期待。
  蘇典典看著鏡子裏的陶然好心指點:“陶然,你應該換個胸罩,現在有那種托高的胸罩,帶海綿襯的,等哪天我陪你去商場看看……”
  陶然不領情,板著臉道:“我托再高也不可能像你,裏麵跟塞了個小枕頭兒似的!”
  女孩子們哄然大笑,這時門開,早已換好了工作服的護士長李曉探進頭來,屋內馬上噤住,一個人代表眾人招呼了聲:“護士長!”其餘人人嘴巴緊閉表情嚴肅動作迅速。李曉五官周正,說不上漂亮但也絕不難看,一副忙碌操心的管家婆模樣兒。
  李曉目光刀子般在屋裏一掃:“抓點緊!馬上到交班時間了!”
  貴賓病房的一個男子向陶然打聽蘇典典。“貴賓”貴在有錢。曆史發展至今,一個人“貴”與“不貴”,已然從過去的有權擴展到了今天的有錢。
  “你沒戲,人家有主了。”
  陶然毫無憐恤,也是心裏生氣。能不生氣麽?總是碰到這麽些俗人——一些缺少現代審美眼光的大俗人。
  貴賓不識趣兒,一板一眼地咬文嚼字:“請你轉告她,我願意參加競爭!”
  “哦?”陶然停止了向外走的腳步,饒有興趣,“憑什麽,你的錢嗎?”
  “有錢還不夠嗎?”貴賓相當自信,不小心就帶出來一點點的傲慢。
  “擱十年前,可能夠了。”陶然推起發藥車就走。
  “等等!”貴賓急叫,“請你把話說完。”態度謙和甚至是低聲下氣。
  陶然這才停住了腳步:“現在的行情是,除錢之外,還得有文化。”
  貴賓籲口氣,身子踏踏實實地向後一仰,道:“文化我也有——”
  “名牌大學本科生以下、非名牌大學研究生以下,都不能算是有文化。”貴賓身子重新彈起,同時倒吸了一口氣,陶然不給他喘息之機,“還不能是書呆子,得有氣質有情調興趣廣泛。”
  “能不能請你具體解釋一下那個”貴賓有氣無力道,“‘興趣廣泛’?”
  陶然再度推起發藥車走,邊繞口令一般:“會打球會唱歌會彈吉他會寫詩還知道誰是勃拉姆斯——”出去了。
  “勃拉姆斯?”貴賓坐在床上發了會兒愣,衝外麵喊,“哎——”
  陶然頭也不回:“行了,你就死了競爭的心吧,人家明天結婚!”
  貴賓被徹底擊垮,身子向後一仰,栽到了被子上。
  蘇典典是普一科姑娘們的驕傲,也是她們的悲哀。
  蘇典典長得如同童話裏的公主。公主每天穿著白大褂打針、送藥、鋪床,穿梭於病區的走廊,卻沒有人覺著不合適不協調。平凡的工作沒有使她平凡,她卻給平凡的工作增添了奇異的童話色彩:再粗野的病人也不會在她麵前吐出半個髒字,再任性的病人也不會拒絕經她手送來的苦藥水。肛門術後的劇痛,止痛藥都無能為力,手術部位的神經太豐富太敏感,小夥子趴在床上忘乎所以的長嗥,全病區都不得安寧。蘇典典出現在他的床前。他看到了她的眼睛,男子漢堅強的自尊刹那間蘇醒。自此,任汗水在臉上雨澆般的滾,你也不會聽他哼出一聲。
  “典典,應當建議醫生把你作為止痛新藥開到醫囑裏麵去——男性專用!”姑娘們酸酸地說。
  每當這時典典就會臉紅紅地說一聲這跟我有什麽關係,依舊織她的毛衣或做別的什麽類似的手工。典典的床頭上永遠掛著一個藍印花的布包,包裏永遠裝著毛線或棉線鉤織的半成品。
  下了班回到宿舍洗洗涮涮完了,她便打開她那個銀灰的MP3,戴上耳機,邊聽歌邊鉤織,背抵牆,雙腿並直坐在床上,可以連續幾小時不動。
  她不愛串門兒,不善聊天兒,從不跟人鬧別扭,除了因為是一塊畢業而跟陶然譚小雨關係近一些外,也沒什麽特別要好的朋友。工作中很少受表揚,也很少挨批評。領導讓她幹什麽她就幹什麽。比別人幹多了,不抱怨;幹少了,不內疚。
  她的床下有一個盛書用的大紙箱子,護校裏發的業務書全在裏麵,《護理學》《人體解剖學》《藥物學》……一本沒扔,自己也一本未買——她不大關心書,看書多了頭疼,因而除了考核前翻翻業務書,頂多就是翻翻別人的《時尚》,《女友》,《家庭》。
  為能晉升高級職稱護士們幾乎沒有不利用業餘時間去上這課那課的,典典不上,晉不上就不晉。典典的箱子裏藏著許多棉線鉤成的各種圖案的台布、窗簾、沙發巾,白的、淡藍的、淡粉的、精美雅致,比商場裏賣的好得多。科裏誰結婚了,她便選出幾件送作結婚禮物,即將做新郎的小夥子接過禮物,看著典典心裏頭無限悲涼惆悵:唉,不知這樣的福氣將落在哪個混蛋頭上。……
  追求蘇典典的人如春蠶吐絲,本科的本院的自不必說,來自社會上的求愛者也綿延不絕。有錢的,有權的,有名的,有身份的,有學曆的……還有許多什麽都沒有但卻有膽量的。麵對這些,個子隻有一米五四的小胖護士嗟訝不已感慨不已:“命!什麽是命?這就是命。命是什麽?命是前生注定。心靈美——心靈美有啥用?”
  隻有蘇典典自己毫不樂觀。
  典典父母家在蘇州,她隻身在京已相當淒涼,麵對如此波瀾壯闊浩浩蕩蕩的追求者以及追求者們的露骨欲望更使得她驚恐不已。在無以辨別無以區分的情況下,隻能像個遇到了危險的鴕鳥,把頭埋進沙子藏起自己的眼睛。為此譚小雨她們勸過她:不能這樣,至少應當接觸一下,萬一裏麵有個好人,錯過了多可惜。典典說沒有辦法,那麽多,沒有辦法;再說也不會有好人。譚小雨說她過於武斷。她說不是的,說那些人喜歡的其實不是她。小雨說你不是抽象的是具體的,那些人喜歡的畢竟也是你的組成部分。典典說她知道,可一想到他們就為這個就跑了來就討厭就瞧不起他們。
  蘇典典不僅外表古典,心理和精神也相當的古典,屬於不嫁則已、但嫁就要白頭到老的那種女孩兒。也是天意使然,終於有一天,普一科住進來一個各方麵酷似典典的男性青年:同典典一樣地為異性趨之若鶩,同典典一樣地追求愛情永恒、追求著牽手一生。理所當然地,如同冬去春來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地,他們相愛了。
  男青年叫肖正,研究生畢業,在一家大醫藥公司擔任銷售部經理,年薪二十萬元以上。
  在一個柔和的金色黃昏裏,他們完成了最終的結合。
  事先並沒想這樣做。肖正沒有,典典更沒有。對於追求古典的人來說,那結合本應當在新婚之夜。那天的開始也一如往常:肖正開車去醫院接典典下班,像往常一樣地說: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典典問:什麽地方?對於這個問題,肖正有時會回答,有時會不回答,而是說:去了就知道了。那次就說:去了就知道啦。每逢這時,典典就不再問。典典生性隨和,在肖正麵前這特性益發的到達了極致。她仿佛是一隻柔弱的小鳥,在危險四伏的深幽森林裏獨自飛了許久許久,飛得又累又怕時突然發現了那棵它尋找已久的大樹,根深葉茂,風吹不動雨澆不透。它舒展開寬厚的臂膀迎接了它,允許它從此棲身於它的懷抱,給它照料,給它溫暖,給它安寧,使它永遠免受任何的外來驚擾,從此後它便可以對什麽都不聞不問。這棵大樹是肖正,是偌大世界中典典的小世界,典典的整個世界。
  在那個金色的黃昏裏,肖正開車帶蘇典典去的地方是一幢新落成的高層建築,下車後,他牽著她的手走了進去,進電梯,上12層,然後沿著闃無人聲的樓道繼續走,這期間他始終不置一詞,不管蘇典典怎樣用詢問的目光詢問。最後,他帶她在一個裝有高檔防盜門的住室前站住了,然後,從夾克衫的口袋裏拿出了一串銀光閃閃的鑰匙,在蘇典典驚異的目光中,用一把鑰匙打開了防盜門,用另一把鑰匙打開了裏麵的一道門,立刻,一片鋪灑著金色陽光的開闊、簇新呈現在了蘇典典的麵前。這是一套精裝修的新房,房裏沒有家俱,隻有客廳一角的地上,孤零零擺著一套音響。……
  肖正的聲音響起:“典典,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蘇典典一震,轉臉看肖正,神情、目光如夢似幻。肖正笑笑,徑向屋內音響走去,打開,頓時,小提琴曲回響,與燦燦金色融成了一片。
  肖正向回走來:“勃拉姆斯的小提琴曲,喜歡嗎?”
  蘇典典迎過去撲進了肖正懷裏,臉埋他肩上,感動異常:“……謝謝!”
  肖正搖頭:“比起你送給我的來,這算得了什麽!”
  蘇典典抬起頭來,不解:“我送給你的?……什麽?”
  肖正定定地道:“——你!”
  蘇典典笑了。
  肖正著魔地看著近在眼前的這張美麗非凡的臉,耳語般地:“典典,典典,你自己都無法知道你到底有多美!”
  蘇典典同樣耳語般問了一句幾乎所有年輕漂亮的姑娘在這種時刻都要問的話:“要是我老了呢?都說女人比男人老得快,等到我頭發白了,臉上長滿了皺紋,你還這麽年輕,你怎麽辦?”
  肖正用手指撫摸著對麵凝脂般的額頭:“有位詩人說,再美麗的皮膚也不會永遠年輕,女人的皺紋是男人給她刻上去的。你使她幸福她就會笑,你使她不幸她就會哭,男人按照自己的意願描繪女人的臉。我的典典臉上描繪的,將隻能是幸福。……”
  二人相互凝視著靠近,再靠近,直到靠得無法再近,隻得接吻,不如此他們便無法滿足心中那強烈要求再近一步的渴望;到了接吻都無法平息身心的顫栗,肖正隻得屈從於造物主的意誌,對懷中那具柔軟順從的軀體做了進一步的深入探索,在光滑鋥亮的木地板上,在夕陽與小提琴曲的包裹之中……事後,肖正看到了因他而出的血。肖正古典卻並不古板,對於典典,他從來沒有想過非要是她的“第一個”,即便如此,當他知道了自己是“第一個”的時候,喜悅和感激還是驟然間在心中爆滿。那一刻他發誓:一定要好好對待這個姑娘,這個天使般美麗天使般純潔的姑娘。……
  婚禮定在了周末。
  婚禮的舉辦交給了婚慶公司,也就是說,交給了專家。專家水平高要價自然也高,五十萬,這還是其價目表上的二檔價格。不過對於年收入二十萬元以上、並且一輩子就打算結一次婚的人來說,這價格也算恰當,也不過分。總而言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進行,惟一不盡如意的事是,蘇典典的父母臨時有要事周末那天無法從蘇州趕到。經過一番各方的緊急磋商,確定到時由李曉,也就是蘇典典的護士長,充任蘇典典父母一方的代表,講話。
  為了這個“講話”李曉嘔心瀝血,挑燈夜戰用光了兩本稿紙,早晨睜開眼一看,還是遺憾多多,隻能撕了重來。無論如何,不能辜負了如此重大的信任,無論如何,不能讓價值五十萬元的婚禮砸在自己的手上。不料正當靈感突至寫作正酣之際,想起了兒子李葵今天要參加數學競賽,就是說他還得像平常一樣按時吃飯,而她呢,就還得像平常一樣為他做飯。
  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同時也就有了一個由於孩子的存在而存在的時刻表;隻要你是母親,這時刻表你就得遵守,不管你身體好壞情緒好壞忙還是閑。李曉恨得“嗨”了一聲,扔下筆,跳起身來去了廚房。用平底鍋煎雞蛋,用麵包機烤麵包片,用微波爐熱牛奶,用刷子刷黃瓜……一通忙活。看表差不多到時間了,從廚房裏探出頭來,衝兒子房間喊:“李葵,起床!”
  李葵邊穿衣服邊來到了廚房門口:“媽,做什麽好吃的給我?”
  李葵還不到十四,個子已比媽媽高出了半頭。坐公共汽車,舉目看去,在成年男性裏,都得算高個兒。但是李曉仍不知足,比現在的成年人高算什麽?她得讓兒子成為他那一代人裏的佼佼者。為此,她極重視兒子三餐的營養,三餐裏,又以早餐最重,除了蛋白質碳水化合物,水果或蔬菜必不可少。
  李曉刷著黃瓜頭也不回:“跟平常一樣。”
  兒子抗議,“今天數學競賽!”
  李曉回道:“噢,平時不用功,吃好吃的就能把名次吃上去啦?……端著!別磨蹭!抓點緊!”
  打發了兒子,李曉在自己房間繼續被中斷了的寫作,這時李葵吃著麵包夾煎雞蛋溜達了過來,不無好奇。媽媽平時難得寫點什麽,尤其是這麽大規模的寫——到處是揉成團兒的一個個紙球兒——他從媽媽的肩上探過頭去,看稿紙小方格裏那一個個頂天立地的字:“蘇典典自1994年護校畢業分配至我科後,工作認真負責,兢兢業業,任勞任怨……”
  李葵不由問媽媽:“這個蘇典典怎麽啦,死啦?”
  李曉嗬斥:“胡說!”接著進一步解釋,極力使聲音顯得無所謂、謙虛,反而更透出了她對所說的事的重視,“蘇典典今天結婚,爹媽在外地臨時有要事趕不過來,非讓我作為她娘家人的代表,講講話。”
  李葵明白了:“噢,講話稿。”同時也有了新的不明白,“怎麽看著有點兒像悼詞?”
  李曉困惑了:“是嗎?”
  兒子肯定地:“是。”
  李曉看看,抓起來毫不猶豫哧哧地撕了,提起筆,“那就重寫!”
  陶然站在路邊往譚小雨家打電話。
  朋友們都不愛往譚小雨家打電話,怕她的媽媽,她的媽媽太熱情;而她家的電話又永遠都是由她媽媽首接。後來去了一趟她家才明白,原來那電話就放在她媽媽床邊一張老式寫字台上,她媽媽就緊靠那張寫字台長年地坐在床上。二十多年的類風濕了,手腳都變形了,路都不能走了,隻能那樣的坐著。按說熱情一點也沒什麽不好,問題是次次熱情就不好了,過於熱情就不好了,人家打電話又不是找你,你熱情對人家有什麽意義?徒然耽誤人家的時間嘛——她反正有的是時間,也許就是因為時間太多,多得都打發不了,才會逮著個人就這樣熱情不已,時間長了給人的感覺就不是熱情了,更像是一種好不容易抓住了你就絕不撒手的窮凶極惡。
  這一切陶然都不說什麽,病人嘛,你得理解,經年累月一個人待在家裏待在床上,也是寂寞。以後再打電話就避免跟她正麵接觸:不報家門,假裝誰也不認識誰,上來就說你好請找譚小雨。這樣相安無事了幾次,終於,也不靈了。你說了“你好請找譚小雨”,她要問你是哪裏,你說了你是哪裏,她又問你是哪位,你說了你是哪位不就得又跟她正麵接觸啦?如果譚小雨在,還好,她問也就問了;如果譚小雨不在她還這樣地問,一一地問,你一一地回答了之後她又告訴你譚小雨不在你會不會有一種受了戲弄的感覺?不在不說不在,用這個“拿”著對方逼對方說出你想要知道的情況,未免也太不禮貌了,甚至可以說,太卑鄙了。
  終於有一次陶然忍無可忍,在對方仗著雙方熟識你不好拒絕準備開聊的時候,陶然斷然說了一句“對不起阿姨我還有事”就把電話給掛上了。事後,跟譚小雨好一頓抱怨,譚小雨聽了半天沒有吭,回去不知跟她媽媽說了些什麽,總之再打電話,她媽媽就不那樣了,讓找誰找誰,不在就說不在,倒讓陶然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也有點犯嘀咕。問過譚小雨,譚小雨不說她說了些什麽,隻是笑著讓她放心,還說:“破壞了朋友和媽媽的關係對我有什麽好處?”陶然也就放心了。譚小雨辦事,陶然一向放心。
  電話依然是小雨媽媽接的,依然是隻響了一下就接通了,在陶然報了姓名目的之後小雨馬上就過來了,感覺她正在她媽媽的房間裏。都九點多了她還不出門還在家裏磨蹭什麽!蘇典典的婚禮是十點半,十點半開始,那麽十點鍾之前就應當趕到。別人晚點猶可,作為蘇典典的同學兼朋友,陶然和譚小雨斷不可以遲到。
  “小雨你還不走在家裏幹什麽呢?”
  “還沒決定穿什麽呢。”
  小雨說著衝對麵的媽媽眨眨眼睛。陶然的感覺沒錯,她的確正在媽媽的房間裏,把各式各樣的衣服攤在媽媽床上,一一試穿由媽媽幫著審定。
  陶然一下子急了:“穿什麽還用得著‘決定’嗎!”她本人穿的就是昨天的衣服,隻因早晨起來它們離她最近。女為悅己者容,沒有了悅己者,這“女”也就沒有了“容”的心情——自失戀後陶然有些破罐子破摔。譚小雨情況同她相仿,還不如她,譚小雨還從來沒有過相戀的對象。陶然說:“我看就昨天那件就行,那件咖啡底小黃花的連衣裙,就不錯。”
  譚小雨笑了:“我昨天根本就沒穿裙子……”
  陶然不理這茬兒:“那今天你就穿上裙子。不想穿裙子就穿褲子。總而言之,你根本就沒必要在這件事費什麽心思,又不是你結婚。……”
  譚小雨:“好啦好啦!……你有什麽事?”
  陶然這才想起來她打電話的目的:“一直想著問你一直忘了問,你打算送蘇典典多少呢,結婚的錢?”這時一輛空出租駛來,陶然招手上了車。
  “你呢?”譚小雨反問。
  陶然想了想:“八百,怎麽樣?”
  “八百?!”譚小雨叫了起來,然後捂住送話器對媽媽小聲地道,“她說一人送蘇典典八百塊錢。”
  陶然在那邊渾然不覺地:“多了還是少了?”
  譚小雨說:“還少!半個月的工資啦!”
  陶然說:“但是不能再少了,再少拿不出手了。”
  譚小雨說:“是啊是啊。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拿不出來……”對麵的媽媽皺著眉衝她搖頭,意思是說不要再說了;又點點頭,意思是說八百就八百吧。譚小雨這才對陶然道:“好吧,就八百!你可不要再變了啊,別人我不管,咱倆可得統一起來。……再見。”
  掛了電話,神情卻不像剛才那麽輕鬆了。按照收入,譚小雨家不比一般人家差。三個人都有收入,爸爸是醫院神經外科的主任,教授專家一級的人物,每月收入三千元以上,媽媽過去是中學老師,現每月有八百元的退休工資。問題是她們家支出太大,媽媽有病,家中常年需請保姆,請一個做家務兼照顧病人的保姆,每月起碼要六百元,加上吃穿用,譚小雨一個人的工資就沒有了。再就是給媽媽看病吃藥,又要一大塊花銷,這麽平均下來,三個人的收入幾乎是月月光,手頭稍鬆,就有超支的危險。這時媽媽從枕頭底下摸出了錢包來,小雨擺擺手,轉身去了爸爸屋。
  譚小雨的爸爸譚文冼譚教授正在自己房裏看稿子,除了臨床、教學工作,他還擔負著多家醫學刊物的主編、副主編、編委等職。小雨進來。
  “爸爸,您這還有沒有錢?”
  “多少?”
  “八百。”
  譚教授從抽屜裏拿出個信封:“這是一千。”
  譚小雨接過看看信封上鉛印的某醫院的單位地址,“這就是上禮拜您幫他們醫院做手術的報酬?”譚教授點了點頭。“就給了一千?”譚教授又點了點頭,小雨發開了牢騷:“咱們的醫生太廉價了。在美國,醫生是收入最高的職業了,您這樣等級的專家教授年薪得五十到一百萬美元。說到底,對醫生的尊重,就是對病人的尊重……”
  這時候電話鈴響,兩個人靜了下來,聽小雨媽媽在那屋接了電話。
  “你是哪裏?……你是哪位?……請問你找他有什麽事?”於是兩個人都明白這電話是找誰的了,而且很可能是一位女士。果然,片刻之後,小雨媽媽在那屋叫了起來:“文冼,電話!”
  譚教授起身去客廳,拿起了串聯一起的另一部電話,小雨媽媽馬上放下了她這邊的電話。因為放沒放下是可以聽出來的,兩部電話同時拿起,聲音會小而且雜。
  電話是山西醫院來的,果然是一位女士,否則小雨媽媽就不會問“你找他有什麽事”了。女士是醫生,向譚教授谘詢有關顱腦病人術後的一些事情。小雨去了媽媽房間,想繼續讓媽媽幫自己挑選出門穿的衣服,媽媽卻衝她擺擺手叫她等一會,她要聽一聽丈夫在客廳裏同人通話的內容。譚教授的聲音傳來:“分流現在不是時候,需要把感染先控製住。兩個側腦室通沒通?……先拔掉一根管子,過段時間,再拔掉另一根管子。管子一放二十多天,本身就容易造成感染。……隻要兩個側腦室是通的,一根管子就可以。……”
  譚小雨有些難過地看媽媽,但是什麽都沒有說。她理解媽媽。叫誰看,哪怕是譚小雨看,客觀地看,也得承認,媽媽實在是配不上爸爸,越來越配不上了。年齡差不多,都五十多歲,爸爸還要大兩歲,但是看上去媽媽比爸爸要老得多了。長年臥床的生活使媽媽越來越胖,在別人眼裏,那就是一個肥臃虛腫的胖老太太;爸爸卻清瘦依然,而且似乎是年齡越大越有味道,由裏往外滲透著一種寧靜、沉穩的學者風範,極有魅力。尤其在他工作的時候,在他講課的時候,那種魅力用陶然的話說就是,“能迷倒一大片!”
  媽媽聽了一會兒,確信電話裏那女士與丈夫是工作關係後,才放下了心來,對女兒道:“來!試咱們的衣服!”
  譚小雨穿上了最後一件沒試過的衣服,那是一件淡綠色的連衣裙,方領,大擺,皮膚白皙的譚小雨穿上它屋子裏頓時春意盎然,猶如立起了一株嬌翠欲滴的百合花。
  媽媽搖頭。
  譚小雨:“還不行!”沮喪地,“這可是最後一件了。”
  媽媽說:“不是不行,是太行了,太好了。正因為太好了,你今天不能穿著它去。”
  “怎麽?”
  “你是去參加別人的婚禮,穿這麽漂亮的衣服去,不是要喧賓奪主了嗎?”
  譚小雨笑了起來:“哎呀媽媽,你以為你女兒是誰,能跟蘇典典比?”
  媽媽對這種說法非常的不以為然:“別說那麽玄,你們那個蘇典典我又不是沒見過,我一點都不覺著她比你強在哪裏。”
  譚小雨摟著媽媽的脖子,搖著笑著:“這話我愛聽!盡管全世界隻有我媽媽一個人會這麽說!”
  媽媽也笑了:“那個蘇典典,今年多大了?”
  “跟我同歲。”
  “同歲!?”媽媽摸摸女兒的頭發,“說長大,就長這麽大了?就該結婚該離開媽媽了?”
  “媽媽我就是結了婚也不會離開你!”
  媽媽笑笑沒有說話,都是從女兒過來的,都曾經這麽想過,她有什麽不知道有什麽不了解的呢?
  女兒走後,保姆靈芝進來了,小雨媽媽看看表,該買菜了。這時電話鈴響了,小雨媽媽立刻抓起手邊的電話“喂”了一聲,靈芝便靜靜等在一邊。電話裏是個女聲,聲音很大連站在一邊的靈芝都聽得到。那人上來就說:請找譚主任!連例行的禮貌用語都沒有,肯定是有急事了,但是小雨媽媽不管,堅持那個例行的問題:請問您是哪裏?
  每逢這時,靈芝都替她著急,怕她萬一把事情做過了頭對她不利。在這個家裏,靈芝想事、做事的一切出發點都是先為小雨媽媽考慮。三年多的朝夕相處——真正意義上的朝夕相處,晚上都是她們兩人睡一個房間——使她對小雨媽媽生出了一種親人般的情感。對方回說她是手術室請找譚主任。
  小雨媽媽又問:請問您是哪位?對方喊了起來:姓孫請找譚主任手術室有急事!小雨媽媽這才不再問,衝門外喊了聲“你的電話”。譚教授去客廳接電話,剛拿起電話“喂”了一聲,手術室那人的聲音立刻從這邊尚未及掛上的電話裏傳了出來:“主任,趙榮桂腦組織不上顱!”小雨媽媽把電話扣上。靈芝懂事的沒有馬上說話,二人靜聽客廳譚教授打電話。
  “……有一種可能是過度換氣二氧化碳過多,請麻醉調整呼吸試一試。血壓多少?……不能再高。我馬上過去!”
  接著是掛電話的聲音,腳步聲,穿衣服換鞋的聲音。小雨媽媽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什麽,忍不住地問了:“你上醫院去啊?”
  “啊。”譚教授答,緊接著是開門的聲音,停了一秒,聽他說道:“以後找我的電話,尤其是醫院來的電話,請你不要問的太多。”“請”字上用了重音,接著,咣,門關了,家裏靜下來了。
  為填補這令人尷尬的靜的空白,靈芝趕緊走了過去,“阿姨我買菜去了?”小雨媽媽從枕頭底下摸出錢包,邊拿錢邊道:“買點芹菜,白蘿卜。蘑菇還有沒?……有就先不買。記著買塊豆腐,要石膏的。”
  臉上沒有任何異樣的表情,仿佛剛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所有參加婚禮的人都到齊了,惟最該到的那個人、新娘的臨時家長李曉,遲遲不見蹤影,婚慶公司的司儀急得眼珠子上登時出現了血絲網,這可是一筆價值五十萬元的生意,出了問題誰也擔待不起。幾經打聽,他找到了新娘的好友陶然和譚小雨。
  司儀怒衝衝質問:“你們護士長呢?”
  陶然和譚小雨一齊反問:“就是!我們護士長呢?”
  司儀絕望地揮了下手:“除了她家電話、她的呼機,你們還有沒有她的其他聯係方式?”
  陶然和譚小雨一齊搖頭,司儀扭頭就走,又被女孩子們叫住:“哎!……我們蘇典典呢,她現在在哪裏?”
  “婚禮正式開始之前,你見不到她。”司儀大步走開。
  女孩子們追著問了一句:“為什麽?”
  司儀遠遠扔下一句:“沒什麽為什麽,就這麽設計的。”
  譚小雨聞此感慨:“典典今天是主角了。”
  陶然看著她:“羨慕了?”
  譚小雨不置可否,好一會兒才道:“我哪能跟典典比,我跟誰都不能比。……我要結婚,首先一條就是,他得能接受我媽。”
  陶然:“你媽有你爸呢。”
  譚小雨沒說話,不好說,恰好這時那位司儀又轉了回來,紅著眼睛問她們倆:“如果到時候你們護士長就是來不了,你們倆誰能當一下新娘子的臨時家長?”
  陶然連忙點頭表示可以,同時不無殷勤地問道:“你看我們倆誰合適些?”
  臨時家長李曉這時正在汽車修理所給人修理汽車。身上穿著早晨在家穿的那身兒衣裳,家居服,比睡衣強點,出門穿,頂多讓人說邋裏邋遢不至於說不成體統。頭發顯然沒梳,枕頭印兒還在後腦勺上,後腦的頭發被枕頭壓得向兩邊呲去,遠看,中間那塊像是禿了。臉也沒洗,帶著隔夜的鏽色;牙齒明顯是刷過了,嘴邊的牙膏沫子還在。她一邊看人修車一邊看表,心急火燎。
  本來一切正常。
  兒子走了,講話稿寫好了,要穿的衣服拿出來了,她進衛生間洗漱——時間是掐好了的,洗完就走不吃東西,正好。是在刷牙時電話鈴響了,她邊刷著牙邊過去拿起電話哼了一聲,滿嘴的牙膏沫子使她不便發出其他聲音。
  對方是個成年男人,上來就問:是李葵家嗎?李曉一聽這聲音這問法就預感不祥,正常打電話找兒子的,沒有成人。頭一個反應就是,兒子出事了!兒子騎車上學,每天兒子一走她就懸上了心,直到他毫發無損的回來心方能落下。她見過那些半大小子騎車,那就是一條條敢死隊的魚,在車流人縫裏鑽來鑽去。為這個她不止一次地訓過兒子:總有一天你得鑽到車軲轆底下去!……
  正在胡思亂想對方又問她是不是李葵的家長,李曉把嘴裏礙事的牙膏沫子不管不顧就地一吐說了聲是,這時對方便自我介紹說他是海澱醫院——令李曉登時熱血上頭天旋地轉呼吸困難,幸好對方及時接著說了下去:原來是李葵騎自行車把人家的汽車撞了,撞了一個坑,劃了一道,他自己沒事自行車也沒事兒,對方是好人,聽孩子說要去參加數學競賽就把他放了,留下了電話以聯係其家長修車。
  李曉放下心來滿口答應好好好,又說今天她單位有要事能不能改天?對方說改天可以,都沒有問題,需要說明的是他是出租車拖一天就是一天的車份錢,這錢由誰來出毋庸諱言,令李曉犯開了躊躇。這個時候對方建議:您單位有事讓您家先生來嘛。
  李曉沒吭。她家裏沒有先生。李葵的父親沈平早在八年前就成了她的前先生。那個人用李曉的話說,既沒有良心也沒有責任心,一個女人要是碰上了這種“兩心”俱無的男人,算是活該倒黴定了。經過權衡計算李曉決定了先去修車——利用原先計劃中洗漱更衣乘公共汽車的時間——放下電話抓出抽屜裏所有的錢衝出家門打車去了海澱醫院,那輛被撞的出租車停在海澱醫院的門口。
  婚禮就要開始,按時開始,拖不得,一分鍾都不能拖。婚慶公司對這個五十萬元的婚禮極為重視,每一個環節都安排得非常緊湊,環環相扣,牽一就得發動全身。他們對李曉已徹底放棄,按他們的話說,本來就是“替”,誰替不是替?隻可惜紅眼司儀的好心建議未被采納,在選擇由誰“替”的時候,陶然和譚小雨均被淘汰,最終找來的是一個跟蘇典典完全無關的中年婦女,他們更重視形似。蘇典典聽說了這個消息差點沒哭了出來,可以理解,大喜的日子,娘家竟然沒人,不能不讓人心寒。普一科的姑娘們也都非常遺憾,而且不安。
  護士長怎麽會遲到?她這輩子就沒有遲過到,她若是遲到,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不同尋常的事,什麽事呢?她們不約而同地來到了飯店的門外麵,等。先是一個兩個,後來四個五個,最後,護士班的姑娘們全都到齊,站在門口,眼巴巴地向遠處張望,盼望著她們的護士長能在最後的一刻從天而降。婚慶公司的人來催她們入場,陶然看了看表,不滿地道:“還差三分鍾呢!”那人歎口氣,站在她們的身後等待,等待著三分鍾過去後再來履行職責。
  一輛出租車風馳電掣駛來,直駛到飯店門口,姑娘們都看到了,都沒有往心裏麵去,誰也不會把出租車和護士長往一塊聯係。出租車停下,車門開,車裏麵跳出了一個人來,姑娘們愣了一下,然後齊聲呐喊:“護士長——”喊聲裏包含的內容相當複雜,歡呼,催促,不滿,埋怨,等等等等。
  車裏,那位被李葵撞了的好心出租車師傅要找錢給乘客,扭頭看時,那女乘客早已沒了蹤影,隻見著一大團花紅柳綠向飯店裏麵滾動。
  女孩子們簇擁著李曉跑,邊跑邊七嘴八舌:“護士長你怎麽才來?聽說蘇典典都快急哭了!”
  李曉一揮手:“別提了!我那個兒子,氣死我了——不說了不說了!快!”
  ……
  大廳舞台上,司儀眼睛紅紅地宣布:“現在,請新人及新人的親人——上場!”
  男女新人在《喜洋洋》的樂曲聲中由兩邊入場,千鈞一發之際,李曉三步兩步跳上了台,衝到了蘇典典的身邊,一掌推開婚慶公司安排的她的那個替身,取而代之。
  蘇典典喜極而泣:“護士長!”同時抬起了一隻手來。
  李曉以為她要抹眼淚,忙伸手擋住了她:“小心妝!”
  蘇典典抽出被擋住的手,伸過手去摳掉李曉嘴邊幹了的牙膏沫子同時道:“您這裏有一些白東西!”
  一句話提醒了李曉,使她驟然想起了被忘卻了自己的尊容。
  一排人在台上站定。所有人都很鮮亮,尤其新娘子蘇典典,天生麗質加上潔白的婚紗使她看上去如同仙女下凡,因而她旁邊李曉的衣服不整、蓬頭垢麵就顯得格外刺目,兩人站在一起形成了鮮明對比。深知這點的李曉臉上幹笑著,不時拽衣服理頭發倒騰著兩隻腳,動作瑣瑣碎碎,非常的難受,非常的不自信,因而越發不堪,在這樣的日子裏,人人整潔簇新的日子,她倒顯得比新娘子更要突出。幸而蘇典典不覺,舞台,燈光,眾人的注目已然令她神經麻木感覺喪失,但在台下的普一科的姑娘們卻是心明眼亮看得一清二楚。也就是在這時,站在姑娘們後麵的兩個男人開腔了。
  “那女的是什麽人,新娘子旁邊的?”
  “她媽吧。”
  “也忒寒磣了點兒。”
  “慘不忍睹!”
  普一科的女孩子們沒回頭沒說話,但都在心裏點了點頭。片刻後,一米五四的小胖輕輕歎息:“蘇典典好幸福好幸福啊!”
  另一女孩兒這才接著她的話說出了大家的心裏話:“護士長好不幸好不幸啊!”……
  李曉從婚禮上回來,站在自家鏡子前,對著鏡子裏麵那個衣衫不整、蓬頭垢麵的中年婦女發愣,心緒惡劣。家裏還是早晨起來的樣子,窗簾沒拉,被子沒迭,到處是揉成團的紙,寫好的稿子還原樣擺在桌子上。……
  鑰匙開門的聲音,兒子回來了,李曉強壓火氣一動不動站著,靜待兒子過來說明情況檢討道歉。兒子沒過來,橐,橐,橐,去了他的房間。此時男孩兒滿腦子裏隻有一件事:他的四驅車馬達剛纏了一半兒,他得早點纏完好跟同學去玉淵潭公園的跑道試車。
  “李葵。過來。”
  這時的李曉還算冷靜,還想到要保持好母親的基本形象,誰料那小子不配合,居然還敢回答說“等會兒”,令李曉心中的火一下子竄上了腦門兒,一個轉身,臉衝門身體前傾潑婦一般扯開嗓子大叫:“你給我過來!”
  男孩兒一晃一晃地過來了,站在門口斜眼看媽媽,顯然早把自己惹下的彌天大禍給忘幹淨了。
  李曉緊盯著他:“你今天早晨是怎麽回事!”
  男孩兒這才一下子想起那回事來:“媽,他找您啦?”
  “他能不找我嗎?花了錢是小事,人家蘇典典一個好好的婚禮今天生生讓我給——我說李葵,咱都十四歲了,以後能不能讓媽媽少操一點兒心呢?我不要求你幫什麽忙隻要求你不給我幫倒忙行不行呢?媽媽一個人要工作要管你裏裏外外,心都快操碎了都快累死了你知不知道呢?從你生下來的那天……”
  男孩兒忍耐地:“媽,有什麽事說什麽事,別一扯又扯那麽老遠……”
  李曉一下子躥到兒子麵前,幾乎跟他臉貼著臉:“不耐煩啦?我還沒有不耐煩呢,你倒先不耐煩啦?‘有什麽事就說什麽事’——你聽嗎?你自己說,路上騎車慢一點小心一點,我說過多少次?”
  “今天我騎的並不快……”
  “那怎麽就給撞上了!”
  “當時他車開得很慢,頂多二十公裏,我是從側麵撞上去的,按照力學的原理,其實沒事兒……”
  “沒事你就撞!接著撞!撞徹底——撞死!也省得我操心了!”一屁股在亂糟糟的桌前坐下,背對兒子再不理他。
  “對不起。”男孩兒說。固然一方麵這事的確是他不對;另一方麵,隻要和媽媽發生矛盾——不管誰對誰錯——必得是以他的道歉服軟方能結束。否則媽媽就不會痛快,而隻要媽媽不痛快他就別想痛快。這是規律。規律就是不可抗拒。男孩兒小小年紀已然懂得了識實務者為俊傑的道理。況且,對媽媽說聲“對不起”委實再容易不過,同時非常靈驗而且相當地實惠。
  李曉用手撐著膝頭站起身來——該做晚飯了——邊向外走邊向兒子問了一句:“晚上想吃點兒什麽?”
  又到醫院下班的時間了。
  李曉在醫院的服務中心買了十二個豬肉茴香餡的包子,作為她和兒子的晚飯;還買了小蔥芹菜。小蔥用來做紫菜蛋花湯,既好看又提味,光吃包子不行,總得喝點兒稀的。芹菜是準備兒子明天早晨吃的,今天晚上洗好切好焯出來,早晨起來加點調料一拌即可。李曉把包子掛左車把上,小蔥掛右車把上,芹菜夾車後座上,看看沒什麽問題了,騎上,走。
  下了班的陶然和譚小雨並肩走在通往醫院大門的林蔭路邊上,本來還有蘇典典和她們在一起,但當看到肖正停在大門外的車後,她就跑步離開了朋友們,向著她的新婚丈夫她的幸福去了,剩下陶然和譚小雨在她的身後嗟呀不已。
  護士長李曉騎自行車從她們身邊“嗖”的過去,過去後沒多遠,就見她夾在車後座上的芹菜給顛掉了——她騎車太快,她幹什麽都太快——還沒等陶然、譚小雨開口,已有數個喉嚨在她們之前同時喊了起來:“芹菜掉了!”
  李曉又騎出了數米才想起喊得是她,一捏閘,跳下車子去拾芹菜,拾芹菜時車子差點又摔了,幸而下班時路上人多,被人給及時扶住,否則,至少車把上的那兜包子命運難料。
  陶然眼望著匆忙遠去的李曉,對著譚小雨語重心長:“小雨,看看!好好看看!看看蘇典典和護士長——現成的經驗和教訓!”
  譚小雨一時沒有明白:“什麽?”
  陶然一字字道:“——不嫁則已,嫁,就要嫁好!”

  第二章
  到熄燈時間了,五床的青年男病人焦急等待陪床的妻子歸來,他想小便,膀胱都脹得疼了,於是在小夜班護士來督促關燈休息時,不得已如實相告,懇求晚會兒關燈。不料那護士聽他說完原由“嗨”了一聲就過來了,一手拿起他床下的小便器另一隻手就去掀他被子,把他嚇得用手捂住小腹處連忙說“不用”。
  “行啦,都到這個地方了還講究什麽?”那護士說著掀起了被子,熟練地把小便器塞了上來,同時嘴裏命令:“尿!”他尿不出來,畢竟此刻用小便器堵住他私處的是一個模樣清秀的年輕女孩子,他思想再健康也難做到胸無雜念。“這個地方沒性別。我不是女的你也不是男的。大家都一個性,中性,尿!”那女孩兒看穿了他似的又說,一張清秀的臉上毫無表情,令他赧然。雜念既除,意念就集中到了膀胱上,夯啷啷啷啷,小便一瀉而出,尿畢,那女孩兒拎出小便器,給他蓋好被子,關燈,去了衛生間。
  衛生間,護士譚小雨將黃黃的尿液“嘩”地倒進了馬桶,然後接水衝小便器,動作嫻熟,神態安詳。想當初,在護校時,她和她的同學陶然、蘇典典各有一怕。蘇典典怕見血,一見血頭就暈;陶然怕打針,給茄子打給蘿卜打都行,就是不能往人體上打,一來真格的手就哆嗦;譚小雨這兩樣倒都不怕,單單怕見男性的裸體,確切說是,男性生殖器。跟封建不封建無關,就是不喜歡,如同有人不喜歡死貓死耗子。但是經過了三年護校四年臨床的礪煉,三人現在已然是意誌如鐵刀槍不入,就說現在的譚小雨,別說“見”男性生殖器,就是給它備皮,一手托著“那話兒”一手拿小刀蹭蹭蹭,眼不眨心不跳,幾下子就能將上麵的毛刮得一幹二淨。現在,除蘇典典因上進心差一點、反應慢一點外,譚小雨和陶然都已成為了李曉手下最得力的骨幹護士。
  病區靜了,夜深了,小夜班上的事情也基本處理完了,譚小雨從病區走廊深處走出,忽然,她看到護士站台前倚站著一個身材窈窕的高個陌生女子,背對她在翻看著什麽。譚小雨吃了一驚,加快腳步走了過去,什麽人這麽大膽,竟敢深夜跑到護士站來亂翻?譚小雨悄悄走近低低喝道:“喂,你哪兒的?怎麽跑這來了?”那人回過頭來,譚小雨大吃一驚。
  ——是陶然,全新的陶然。一條拖到腳踝的長裙,高高挺起的飽滿的前胸,短發燙過了,蓬鬆,時髦;耳朵上兩個大大的白色耳環更給她增添了一份女性的嫵媚。
  譚小雨目瞪口呆。陶然緊張地看她等她說話,譚小雨說不出話。
  陶然忍不住了。“好,還是不好?”
  “整個就是,”譚小雨喘過了一口氣來,“蘇典典第二。”
  “真的?!”譚小雨點頭。陶然長出一口氣。“這我就放心了。一個台灣形象設計師給設計的,今天在她那整整折騰了一天,光這個頭,就要了我四百八。衣服、鞋、耳環,都是她幫著選的……”
  譚小雨笑著指她的胸:“這兒呢?”
  陶然也笑:“就是蘇典典說的那種,鋼箍托高海綿襯,是不是——可以亂真?”
  “簡直就是——天生麗質!”
  “弄完了對鏡子一照,嚇我一跳,心裏話,這是哪來的美女?”兩人同時哈哈大笑,笑畢,陶然方承認道:“說實話,這心裏一點底沒有。本想早來讓你看看,怕碰到人,一直等到這時候。”
  譚小雨前前後後繞著圈兒欣賞陶然,不住嘴地道:“真好。你早該這麽收拾一下了。”
  陶然徹底地放下了心來,一放了心就想談談體會,就說:“以前在這個問題上,我一直存在著一種錯誤的觀念,總覺著,再飭,誰還不知道你是誰?等到上街,又覺著,再飭,誰又知道你是誰?所以幹脆,愛誰誰。現在看來這種想法不對,至少不負責任,不光對自己,對別人對環境,都不負責。人是人的環境,誰都喜歡賞心悅目。……”譚小雨笑而不語,令陶然心虛。“你笑什麽?”
  “說吧,花這麽大功夫,到底為誰?”
  陶然一愣,爾後笑了,爾後說了:“……徐亮。”
  “還沒有放棄?”
  “決不放棄!”
  “不過,徐亮可是沒錢。”譚小雨提醒她道,“你說過的,有錢是你必須的條件之一。”
  陶然深思熟慮地:“這個問題得用發展的眼光看——”
  譚小雨搖頭:“再發展也沒用,除非他改行。我爸就是一個現成的例子:什麽都有,就是沒錢。”說起這個便想起媽媽跟她說的事兒來,心裏不由一陣沉重。
  她家保姆靈芝正式提出要求加工資了。靈芝老家陝北,剛滿二十歲,在譚家已做了三年多。來的時候瘦小枯黃,十六歲的姑娘月經都沒有,第一次來月經還是小雨媽媽幫助指導的她。小雨媽媽還教她學文化。小雨媽媽一直認為,人年輕的時候應該學習而不是工作。小雨媽媽當年是重點中學的優秀教師,專帶畢業班的,教一個靈芝綽綽有餘。也是靈芝聰明好學,所以才不過三年時間,靈芝已由貧窮地區的初二水平,考過了北京的好幾門成人自學高考。在譚家的三年裏,靈芝不僅文化水平高了,個兒也高了,臉蛋也紅潤了,頭發也黑了,黑油油的,三天不洗,就得打綹。應當說,譚家對靈芝已相當不錯。但是呢,靈芝說的也不錯,她出來是為了掙錢。最近她弟弟又考上了縣裏的重點高中,學費一年幾千,她們家沒別人掙錢,就指她了。
  譚小雨跟陶然發牢騷:“再加工資——再加工資幹脆我別上班得了,專門在家裏照顧媽媽得了,還用得著她?”
  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換保姆啊!”
  譚小雨苦笑:“哪那麽容易!保姆不單是勞動力還是家裏的一個成員,再換一個,從頭開始,想想都可怕,且不說再換的那個要價不見得會比這個低。”
  陶然想了想:“唉,以你爸爸的醫術,名望,社會地位,隻要他肯稍微靈活一點,你們就會好過得多。”
  小雨爸爸譚教授是一個典型的學者型的專家,從業三十多年,未收過病人的錢。他不收不等於人人不收,有收的自然就有送的,而且越送越邪虎,開頭是禮品,後來幹脆就是錢,從一千兩千到三千五千,一周前一個手術病人的孫子在手術室門口堵住了他,出手就是兩萬,對此他不無反感。當然有送的是因為有收的,但是,這跟手術的成敗無關。給不給錢醫生都會盡力把手術做好,做不好就是做不好,可能有各種原因但絕對不會是錢的原因。撇開醫德啊愛心啊不說,手術成不成功,對醫生本人的技術總是一個檢驗,對他在同行裏的聲譽總是一個影響。以為給了錢就會好好手術,反之就不會盡心盡力,根本就是對醫生的侮辱。那一次,譚教授按照習慣拒收那錢,不料送錢的人異常執著,最後竟然給他下了跪。當時病人情況緊急——否則醫生們不會在休息日把主任從家裏叫來——他就先把那錢收下了,花是絕對不會花的,他把他的名聲人格看得重於一切。
  譚小雨長歎著對陶然道:“靠那些是不會使我們的生活有本質改變的,還會使我爸爸很不舒服,不值。”
  陶然說:“看來你們家隻有靠你了,找一個有錢的人,嫁給他。”
  譚小雨說:“唉,有錢當然好了,可是當前對我來說更緊要的是我媽媽。我要找,首先得找一個能孝敬老人的,說白點兒,能對我媽好的。”
  陶然不以為然:“你媽有你爸嘛。”
  小雨還是沒正麵回答,笑著說:“你找吧,找個有錢人,萬一哪天我過不去了,救濟救濟我。不過你要是非徐亮不嫁的話,我就不指望了。”
  陶然一點不笑,很嚴肅地搖頭:“醫生待遇低,是發展中國家的特點。隨著經濟發展生活水平提高,人們對生命質量的要求也必然會高,到那時,醫生的待遇絕對得高起來,像美國似的。徐亮今年二十八歲,按照咱國目前的發展速度,他等得到那天。……現在的問題隻有一個,”她停了停,“他有人了沒有。”
  譚小雨說:“肯定沒有。有還能瞞得了人?”
  陶然說:“心裏呢?”
  譚小雨覺著也是,想想:“有機會的話,幫你問問?”
  陶然叮囑:“不能直著問!”
  譚小雨揮了下手:“你當我是傻瓜!”
  這時陶然看了看表,“我得走了。來前給手術室打過電話,說差不多這時候手術該完了,他在手術室手術。”提起放在台上的一提兜東西,“給他帶了點夜宵。”說著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時的陶然頗為動人。
  窈窕淑女陶然拎著給情人的夜宵、踏著得得作響的高跟鞋、娉娉婷婷向電梯走去,消失在電梯門裏。病區重新安靜了,靜的聽得到病人睡中高高低低的呼吸,譚小雨埋頭做護理記錄。這時另一個電梯門開,有人從裏麵走出,譚小雨聞聲抬頭,不由暗笑起來,來人正是陶然的心中情人徐亮,二人從不同的電梯裏一下一上,失之交臂。譚小雨滿眼含笑看著徐亮走來,走近。
  “徐醫生!……手術完了?”
  “完了。”看著女孩兒臉上顯然是由於他的到來而綻開的由衷微笑徐亮心裏一陣驚喜,鼓鼓勇氣,把捏在手裏的兩袋大杏仁往台上一扔,說:“別人給的。我不愛吃這些東西。”事實上這是手術完後他特地去醫院24小時店裏買的,他知道譚小雨今天值小夜,他對這個清純女孩兒心儀已久,經過慎重考慮,決定在今夜向她敞開心扉。
  譚小雨不客氣地接過杏仁,對徐亮嫣然一笑。她的笑臉令徐亮發慌,想說的話便沒能說的出來,說出來的話是:“我來是想……看看二十六床,早晨交班說他發燒——”
  女孩兒揮揮手說二十六床燒早退了,已經睡了,徐亮“噢”了一聲便再也找不到話了。因為譚小雨一直在看著他笑,仿佛看穿了他似的笑,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也許——他心裏忽然一動——也許她對他也抱有同樣的好感也正想對他說他們倆人是心心相印心有靈犀?想到這裏他抬起頭來,熱切地看譚小雨,盼望著她開口,而隻要她開了口他一定馬上給她一個滿意的答複,不會有半秒鍾的延宕不會讓女孩兒有一丁點兒的難堪。譚小雨終於開口了,笑嘻嘻地。
  “徐醫生,問你個問題,好不好?”
  “隻要我知道。”
  “你肯定知道。就怕你不說。”
  “保證說。”
  “那我問了?”
  “問!”
  “你……”譚小雨斟酌著詞句,畢竟這不是一件好開口的事,這斟酌很容易讓此情此境的徐亮產生錯覺,他熱切、鼓勵地看她,同時心裏決定,她若再不開口他就開口,畢竟他是男的,應當主動。
  由於兩人精力過於集中誰也沒有發覺這時電梯門又開了,陶然從裏麵走了出來。原來陶然聽一塊做手術的醫生說徐亮做完手術後去了科裏,去看二十六床了,便又跟著轉了回來。電梯門一開她便看到了站在護士站前的徐亮,心裏一陣喜悅,正預備過去時聽到了譚小雨的聲音:“徐醫生,你有沒有女朋友?”
  陶然猛地站住,躲在了拐角的陰影裏。
  “沒有!”
  這時候她聽到了徐亮的斷然回答,心裏一陣欣然。
  “心裏呢?”譚小雨又問。
  “……有。”
  陰影裏的陶然心裏一緊:有。誰?
  譚小雨心裏一沉,為陶然一沉。但這“一沉”也同樣給徐亮以誤解,使得徐亮越發自信、大膽起來。他決定開口說了,不料譚小雨搶先一步說了。
  “她是——是個什麽樣的人?”
  “一個可白頭到老的人。”
  “太泛泛了。”譚小雨擺擺手,“能不能說具體點,比如年齡,長相,職業,性格,家庭——等等吧。”
  “具體地說,她跟你的各方麵情況,差不多。”
  譚小雨好奇了:“是嗎?她是哪兒的?”
  “……就咱們科的。”
  “真的呀!……誰?”
  “——你。”
  身處異地的譚小雨和陶然同時大吃了一驚,幸而這時有病人按響了呼叫鈴。
  徐亮搶先道:“我去看看!”逃也似的拔腿就走。他從譚小雨的反應中直覺到了自己判斷上的錯誤,本能地就“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譚小雨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完全傻了,因而一點沒有察覺到陶然的到來,當她感覺到有人時陶然已站在了她的眼前,嚇了她一大跳。
  陶然幽幽地道:“對不起。嚇著你了。沒想到是我,是不是?”
  “你不是找徐醫生去了嗎?沒找到是嗎?……他,他去病房了。”譚小雨的語速過於快了,她直覺地想掩飾,她不想陶然傷心。
  陶然定定地看著她道:“得了小雨,他的話,我都聽到了。”
  譚小雨沉默了,片刻:“那,你打算怎麽辦?”
  “現在的關鍵是,你打算怎麽辦。”
  “我沒有打算……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沒有意思,對他沒有意思。我,我不想找醫生。”
  “真的嗎?”
  “保證真的。”
  “那我就好辦了。”
  “怎麽辦?”
  “按既定方針辦!”
  “本來是想幫你的,這種情況下,是沒法幫你了。”
  “隻要你回避,就是最大的幫!”
  徐亮回來了,陶然拎著東西迎過去熱情洋溢:“徐醫生——”
  譚小雨埋下頭去做護理記錄。……
  不料小雨媽媽對徐亮頗為有意。那個徐亮她見過,挺端正挺幹淨的一個年輕人,工作不錯,業務又好,為人也好,以她過來人的思路,這就夠了,於是免不了要勸女兒:“徐亮人不錯,對你又有這個意思,我的意見,不妨接觸接觸。”
  當時是晚上,譚小雨正在給媽媽洗腳,隻要譚小雨在家,晚上媽媽洗洗涮涮這套事她就不用靈芝,由她親自動手。她蹲在媽媽腳下,用手撩水細細地給媽媽洗,頭也不抬地回道:“我說過了,不行。”
  “是啊,”小雨媽媽長歎一聲,“陶然有話在先,徐亮表示在後。……”
  譚小雨笑了:“‘革命不分先後’——這倒不是主要的。”
  “什麽是主要的?”
  “我對他沒感覺。”
  “什麽感覺?”
  “愛的感覺。見了他,不激動,沒想法。”
  小雨媽媽訓斥:“什麽話!!”
  譚小雨大笑端著洗腳水離開,進了衛生間。小雨媽媽想想心裏不踏實,再想想,更加的不踏實,於是高聲叫道:“小雨!過來!”譚小雨過來,媽媽說:“跟你說,別整天給我弄那麽些玄虛,什麽感覺啦,激動啦。過日子,是實實在在的事。”
  譚小雨回說:“正因為過日子是實實在在的事!咱們家,爸爸在醫院,我在醫院,醫院就是沒白沒黑沒時沒刻。要是再找一個人來,還是在醫院,等將來萬一有個孩子什麽的,您誰管?”
  媽媽默然。靈芝洗完進來了,她和小雨媽媽睡一個房間,老式寫字台的那邊是小雨媽媽的雙人床,這邊是靈芝的單人床,譚教授獨自睡在對麵的小北屋裏。
  陶然出事了,事不太大,但也不小:和一個病號打了一架,確切說,和那病號的陪人打了一架。病號叫趙榮桂,一個七十三歲的老太太,上午臨近下班時來的,顱腦手術引起了應急性胃潰瘍,由腦神經外科轉來,那陪人看年紀像是她的孫子,一身皺巴巴的衣裳,胡茬兒老長,頭發也是,還亂還髒,上麵滿是星星點點不堪入目的頭皮屑,像是個許久沒有找到工作的民工,令負責接收他們的陶然先就有了三分反感。
  公平地說,陶然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勢利小人,通常,她對某些傲慢的有錢人倒要更嚴厲些。但是,人可以窮,卻不可以肮髒邋遢,尤其不可以肮髒邋遢到殃及他人。比如眼前這人,身上散發出的那一股股難聞體味就使人如同步入了北京動物園的爬行館。陶然不動聲色戴上了此前一直掛在耳朵上的口罩——盡管已經立秋,天還是很熱,能不戴口罩她一般不戴——領他們去病房,給他們交代病區注意事項。
  “……午飯十一點半,晚飯五點。打飯的時候吃多少打多少,陪床的人不許在病人床上睡覺,不許吃病號飯,不許在這裏洗澡洗衣服。”都是些對無數人說過無數遍的話了,因而她說得很快,無語氣詞,無語氣,無感情,隻是在結束的時候才對眼前那個民工模樣的孫子投去了較帶感情色彩的一瞥,說了一句內容與前較為不同的話。“另外,陪床的人也要注意形象,不能披頭散發衣冠不整亂七八糟。”說罷,走了。
  陶然前腳出門,後腳趙榮桂老太太就笑起來了,對孫子說:“看看,不是我說你吧?護士都嫌乎你了。趕快家去,洗洗澡,換換衣裳,好好睡一覺。陪床十來天了,沒睡上一個囫圇覺。”老太太說一口地道的膠東話,柔和,筋道。孫子揮了揮手沒說話。他才不在乎這裏的人說他什麽對他什麽看法,自信的人才不會為取悅別人就改變了自己。
  開飯了。晚上開飯通常是科裏最忙最亂的時候,這時常有賴著未走的不自覺的探視人員。護工已推著送飯車堵在了走廊中間,聞訊打飯的病號或陪人來來往往,很容易令忙碌了一天身心疲憊的護士姑娘們心急氣躁——你再敬業也不可能修煉成沒神經沒感情的機器人。
  就是在這個時候,那趙老太太的孫子又將他醜陋的另一麵展現在了陶然眼前,使她對他的反感在原有基礎上又增加了兩分。當時陶然看到的情景是這樣的:他站在病房門口,盯著一位頭也不回向遠處走去的優雅女士的背影出神,兩個眼睛直愣愣色迷迷的。作為陪人他不趕緊打飯倒還有這個閑心——且不說他配與不配——於是,當然地,毫不客氣地,陶然走了過去,先是故意晃到他眼前擋住了他的視線,然後命令他快去打飯。
  當時他倒沒說什麽,乖乖地去了。這種種種種雖沒有導致陶然和他發生衝突,但不能不說是最終衝突前的積累,那“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草”是:那趙老太太的孫子居然不顧上午陶然特地、剛剛向他交代過的不許吃病號飯的規定,公然吃起了病號飯。
  當時陶然正在做臨下班前的巡視,走到他奶奶所在病房時,正好看到他低頭咬了一大口饅頭,顯然他沒料到陶然會這時駕到,突然愣住了,半張著嘴看她,嘴裏是嚼過了的饅頭,令人作嘔。開始時陶然態度還好。
  “不是說過不能吃病號飯嗎?”她問。
  他沒說話,不知是沒話可說還是被饅頭堵著嘴說不出話。那老太太衝陶然賠著笑臉解釋:“是我剩的……”
  陶然斷然地:“剩的也不行!”
  “倒了也是浪費……”
  “浪費了也不許吃!”
  就在這時,那孫子開口了,囫圇著把嘴裏的饅頭一咽,說道:“那憑什麽?這飯我們是交了錢的!”
  陶然愕然——他竟還敢跟她回嘴——道:“交了錢怎麽啦,交了錢就可以不遵守製度啦?”
  “你們這製度就不合理!”
  “合不合理跟我說不著,你找上頭呀!”
  “找就找!你以為我不敢!”說著那孫子抬腿就向外走。
  老太太一邊急了:“你給我回來!——”就要下床,那孫子又趕緊回來攔。
  陶然這時火也上來了,不管不顧地:“去呀去呀!怎麽又不去啦?”
  動靜越來越大,引來了不少病人圍觀。譚小雨、蘇典典也聞訊來了,一人勸一方。
  蘇典典勸陶然:“算了!走吧!”兩手推著陶然的後背,“走走走!”
  譚小雨勸老太太:“奶奶,別生氣啦,啊?”
  老太太又生氣又委屈:“我們一直是遵守製度的,這你們都是看到的。要不是因為手頭臨時沒錢……”
  譚小雨打斷了她:“嗨,早說呀!我去給您孫子買個盒飯,您等著!”
  譚小雨去住院部下麵的服務中心花八塊錢買了個盒飯,回來時正好碰到陶然、蘇典典從更衣室出來。
  陶然一看就說了:“你還真的給他們買飯啊!這種人的話能信嗎!什麽手頭臨時沒錢,不就是想占便宜嗎!得,你這錢算是肉包子打狗,甭指望還了!”
  心腸軟又沒有原則的蘇典典卻說:“不會吧,我看那男的還有手機呢。”
  陶然白她一眼:“現在拾破爛的都有手機!”
  譚小雨說:“嗨,花八塊錢買個和平,值了。要不他真的告到護士長告到科裏去,你這個月的獎金就懸了,那可就不是八塊錢的事了。”
  陶然這才想起這茬兒,緊忙地掏錢包:“我惹的事,不能讓你墊錢!”
  譚小雨一把推開了她:“陶然你這就沒勁了!”走了。
  病房裏,趙榮桂老太太正在教訓孫子:“老話說得好,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
  孫子不服氣:“在什麽下也不能無限製的受氣!這事完不了,我肯定得找她們頭兒!”
  譚小雨就是這時候進來的,她一進來,祖孫二人立刻閉了嘴。譚小雨一笑,把盒飯給那孫子,“吃吧。趁熱。”說完轉身向外走。
  祖孫二人顯然沒想到護士真的會送飯來,都以為她不過是為了平息衝突隨嘴一說,愣了片刻,那孫子叫:“哎——”譚小雨站住,回頭。他問:“請問貴姓?”
  譚小雨擺擺手,想了想,又一笑:“你要實在是有點兒過意不去的話,也幫我一個忙,如何?”
  “說!”
  “別跟別人說這事了,行嗎?”
  “你和她是朋友?”
  這個問題譚小雨沒有直接回答,而說:“她其實是個好護士,業務一流。就是有點小脾氣。人無完人嗎。”
  那人幹脆地:“成!”
  “謝謝!”譚小雨嫣然一笑,飄然而去。
  老太太盤腿坐在床上發表議論:“這個孩子,挺仁義。……”
  又是譚小雨值小夜班了,她又是那樣挨屋督促關燈休息,當她走到趙榮桂老太太的病房門口,病房裏的情景不由得讓她心裏動了一動:
  ——溫暖柔和的燈光下,那孫子正蹲在床前給老人洗腳,用手撩水,細細地洗;老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睛裏溢滿了疼愛,片刻,伸出一隻筋骨畢現的手摸摸她跟前那個毛烘烘的頭:“唉,瞧瞧這頭頭發,都結成毛氈子了!”……
  於是,護士譚小雨沒有說那些例行的話,沒有督促他們什麽,而是腳步輕輕地走開了。
  病區靜了,夜深了,小夜班上的事情也基本處理完了,譚小雨在護士台做護理記錄,忽然感覺有人,抬頭,站在護士站台前的正是那個孫子。譚小雨對他友好地一笑。“你奶奶睡了?……那你還不抓緊時間去睡?”
  “我來還錢。多少錢?”
  “家裏送錢來了?”
  “取的。……多少錢?”
  “八塊。”譚小雨說,那人從錢包裏抽出八塊錢放下,譚小雨笑著又問:“你沒有跟我們頭兒告狀吧?”
  對方搖頭,說道:“不過那人實在是有點過分。我奶奶都七十多歲了,她才多大,可以對一個老人那麽個訓法?”
  譚小雨微笑:“你很愛你的奶奶。”
  對方沒笑,沉思著道:“這麽著說吧,如果我奶奶沒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是孤兒了。”
  譚小雨不笑了:“是這樣。”
  於是,自然而然的,那人跟小雨講起了自己的身世:四歲喪父,父親是漁民,一次出海打魚遇上了大風,就再沒有回來,母親當時二十六歲,二十八歲再嫁,結婚後就跟那個人走了,也是再也沒有回來,剩下六歲的兒子跟奶奶長大。奶奶沒有文化卻懂得文化的重要,從小學一直供孫子上完了大學,其艱難至今為全村人稱道。孫子大學畢業後留在了北京,成為了山東長島老家人的驕傲。……
  “你叫趙什麽?”那人說完後,譚小雨問。通常護士們是不管這些的,那麽多危重病人,那麽多來陪床的,天天走馬燈一樣進進出出,管得過來麽?管得過來也沒有興趣管。顯然,譚小雨是為對方的講述吸引了,亦或是被他本人吸引了也未可知。當時譚小雨並沒有細想,隻是想問,就問了。
  對方卻反問:“為什麽是‘趙’什麽?”
  譚小雨說:“你奶奶不是叫趙榮桂嗎?”對方笑了起來,譚小雨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問題,也笑了,但還是為自己狡辯。“哎哎哎,也不見得非得跟爺爺爸爸姓啊,現在跟媽媽姓的也不少。”
  對方連連點頭:“是是是。不過,跟奶奶姓的,至少我是沒有聽說過。”譚小雨這才發現又錯了,嘴裏“哎呀哎呀”地搖著頭笑。對方微笑地看著她,認真地道:“我姓劉,叫劉會揚。你呢?”
  “譚小雨。”
  劉會揚伸過手去:“好。我們這就算是認識了。”
  譚小雨略一遲疑,伸手握住了那隻手,笑著點了點頭。
  劉會揚和他奶奶出院那天譚小雨不在,來接班時候蘇典典告訴她十七床那個老太太出院了,她孫子跟她打聽譚小雨的電話,說有急事,典典當然不會隨便跟病號說小雨的電話,隻讓他有事往科裏打。這時站在一邊的陶然開口了。
  “小雨,十七床的孫子對你有想法了。”這個時候陶然已知道人家至少不是個民工了。
  譚小雨一笑:“怎麽可能?”
  陶然嘲笑地模仿她:“怎麽不可能?那天晚上,你們倆不是聊得很投機嘛?”
  譚小雨一愣,下意識地問了句:“你怎麽知道的?”
  陶然不能說出她怎麽知道的,影響不好。事實是,她那天晚上專為監視譚小雨去的——找徐亮找不到,遂想到了徐亮的“前科”,遂想到譚小雨值小夜,遂去了科裏,遂碰上了在一起聊天的劉會揚和譚小雨。陶然反攻為守:“你說有沒有這回事吧!”
  譚小雨臉微微有些泛紅了:“什麽呀!我不過看他對老人挺孝順的,才多說了兩句。”
  陶然不以為然:“你還真行。要我,還就瞧不上這種男人,婆婆媽媽的,一點男人氣沒有。這人我敢百分之二百的保證,事業上肯定不行。”
  “怎麽呢?”
  “沒聽說嗎?有本事的男人不顧家,顧家的男人沒本事。”
  “難道就沒有既有本事又顧家的男人了?”
  “有。”陶然一頓,“——在女人的夢裏。”
  譚小雨不響了,片刻:“如果真的是這樣,要讓你選的話,你就選那個——不顧家的?”
  陶然頭一揚:“對!你呢?”
  譚小雨靜靜地道:“跟你相反。”

  第三章
  劉會揚屬當下最標準的白領階層。研究生學曆,現任某房地產公司銷售部經理,年收入二十萬,年輕,單身,身高長相中等水準——男人過於漂亮了反而不具讓女人想同其結婚的親和力——總之,是目前女孩子們最理想的婚戀目標。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女孩子能像那個護士譚小雨般使劉會揚心動。按說,譚小雨的硬件比劉會揚周圍那些女孩子差著許多,比如文憑,比如工作,比如收入。當然她長得不錯,但追求劉會揚的女孩子個個都長得不錯——長相是女孩子的基本資本,手裏若是沒有這個金剛鑽,誰敢去攬劉會揚那個瓷器活兒?曾經,劉會揚以為離開醫院就會漸漸將那個女孩兒忘掉——年輕男女,誰都有過不止一個甚至是無數個瞬間心動的時刻——但是事與願違,他忘不掉。也曾試圖要求自己冷靜、客觀、認真地思考,居然也做不到。一想起那個女孩兒,想起她遞給他那個八塊錢盒飯的樣子,那雙彎彎的笑眼,那在傾聽他述說時清澈寧靜的目光,他的身心就會出現戀愛時的那種化學反應。終於,這天,他決定了:隨心所欲。
  篤,篤篤,門外響起小小心心的敲門聲。來人是他手下的業務員,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兒。女孩兒素著一張臉,口紅都沒搽,顯然情緒已低落到了極點。待她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後,劉會揚問她:
  “失敗的原因找到了沒有?”女孩兒搖頭。劉會揚道:“六套房子啊,合同簽了,定金交了,又退了,堅決退,不要定金也得退,為什麽?”女孩兒仍搖頭,沮喪得口都懶得開的樣子。是啊,一天售出六套房子,是一個怎樣驕人的業績?且不說隨這業績而來的豐厚提成了;倏忽之間,莫名其妙,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怎能不叫人心情沮喪意誌消沉?劉會揚卻不管不顧窮追到底:“仔細想想當時的每一個情景,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女孩兒苦惱地:“都想了,還做了文字的總結——”
  “你那個總結我看了,據我了解的情況,你忘掉了關鍵的一個細節,”女孩兒抬起頭來,劉會揚說:“當一下簽出六套房子時,你很高興是不是?……一高興又說了些什麽?”
  女孩兒回憶著:“就說他的選擇是對的,說我們的房子確實好,……”
  “為證明你的房子確實好,你還對人家說某某著名歌星也選了你的房子,就在他選的其中一套的對門!”
  “可這是事實呀!”
  “可接下來人家就把房子退了!”女孩兒怔怔地看劉會揚,仍是想不出這二者之間的聯係。劉會揚道:“還不明白嗎小姐!……顯然你喜歡那個歌星,我也喜歡,但是,那個客戶是不是喜歡?可能,他也喜歡,但他喜歡的頂多是她的歌而不是她的人至少是不喜歡同這個人做鄰居!售樓除了專業知識,更要懂點心理學。將心比心,你想想你,是否願意有一個生活規律生活習慣和一般人不一樣,而且很可能是門庭若市車水馬龍引人注目的鄰居!……”
  女孩兒茅塞頓開後悔莫及慚愧不已,同時敬愛之心也油然升起,連道:“劉總!劉總……”
  這時電話鈴響,劉會揚一手抓起電話另一手對女孩兒揮揮:“你先回去,回去好好想想。”將女孩兒打發走之後,方對著手中的電話道:“你好。……”臉上、聲音裏滿是殷切,期待。
  他正在等一個電話。
  此前他曾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那人也不知是男是女,聽聲音說是女中音也可,說是男高音也成,總之,性別特點不那麽明顯;也許多說幾句就明顯了,偏偏那人言辭又是出奇的簡練,簡練到了不夠禮貌。比如劉會揚說“請找譚小雨”,他(她)說聲“不在”就要掛,弄得劉會揚急道:“哎哎我有急事能不能請她回個電話?”他(她)道:“說你的電話。”又道:“下班後才能回。”就掛了。
  來電話的不是譚小雨,是劉會揚的大學同學,亦即是陶然曾在科裏瞻仰過她一個背影的那位優雅女士。那天的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女士前來探望——女士年齡與劉會揚相仿,都屬年輕人,本應稱女孩兒或小姐的,但見到她的人大半會想到“女士”一詞;跟年齡無關,是氣質、儀態、服飾使然,極為優雅——去探望時帶的東西也優雅,一個大大的花籃。
  趙榮桂老太太還在手術室手術時她就聞訊去過,在手術室門口陪了劉會揚許久,直到他對她下了逐客令。此前劉會揚對她雖說從未承諾過什麽,但應該說一直是友好的,紳士的,但是那一次,在手術室門口,他對她的態度相當生硬甚至是粗暴。她問他需要什麽幫助,他說“需要安靜”。就是說希望她走。她一聲不響地走了,不跟他計較,惟一的親人生死未卜,可以理解,她通情達理善解人意,從不對所愛的人亂耍脾氣。
  那天女士去探望時劉會揚的態度仍然不夠紳士:懷裏抱著半個西瓜用小匙給他奶奶篦西瓜汁喝一直就沒有撒手,沒有說放下來一會招呼招呼她,給她拿一瓶水或者一個水果。到後來老太太都過意不去了,指著床頭櫃上的東西讓姑娘自己拿著吃,喝。女士眼睛看著劉會揚對奶奶說不用了,該走了,劉會揚聞之馬上說謝謝前來探望沒有一點要挽留的意思。女士勉強笑了笑向外走,劉會揚這才放下懷裏那個被小匙挖得稀爛的西瓜起身送她,到門口時,大約是良心發現,說了一聲:“那天在手術室,對不起。當時我奶奶情況不好,我心裏急,所以態度不大好。”
  女士聞此眼圈一下子紅了。像所有性格堅強的人一樣,她受得了打擊卻受不了委屈。她努力睜大眼睛不讓淚水流出,笑著說:“好好想想會揚,你什麽時候對我態度好過?”說罷扭頭就走,不讓對方看到她奪眶而出的淚水。
  劉會揚這才覺察到了自己的過分,愣了一下才追出門去想要送一送她,但是女士已頭也不回地走了,他隻能眼怔怔目送她遠去,當時普一科護士陶然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情景,同一幕情景,在陶然的眼睛裏便成了“民工色迷迷盯著優雅女士的背影出神”。足可見所謂百聞不如一見的“見”也未見得就那麽可靠。
  電話中女士聲音如人,優雅悅耳。
  “是我,會揚。……你此刻忙嗎?”
  劉會揚盡量不讓心中的失望由電話中透露過去。“忙。在醫院呆那麽多天,攢了一大堆的事。”
  “耽誤你一分鍾時間——今天一塊吃頓飯,你出院後我們還沒有見過麵,算是給你接風,如何?”
  “恐怕不行。我得回去陪我奶奶,她馬上要回老家。”
  “——午飯!”
  “不行!”斬截地。又緩緩口氣,“午飯我約的有事,改天吧,好嗎?”
  午飯劉會揚沒事,並不完全是為了搪塞女士,更是怕錯過了他等待中的電話。那個聽不出性別的人說譚小雨下班後才能回電話,他很怕她來電話時他不在。後悔沒告訴那個中性人他的手機,概因當時他被那人的簡練和自己心中莫名的惶恐搞得亂了方寸。
  在劉會揚餓著肚子苦苦等電話時,渾然不覺的譚小雨正和科裏的女孩兒們在食堂吃飯。陶然也在。陶然永遠是這種場合中的中心,此刻也是,一桌子人都瞪著倆眼兒聽她講笑話。
  “……有這麽一對老夫妻,同年同月同日生,六十歲生日時他們決定慶祝一下。上帝問他們有什麽願望,老太太說,她希望能得到一筆錢,和她的丈夫一塊周遊世界。上帝點點頭,又問老頭有什麽願望。老頭說,他希望得到一個比他年輕三十歲的妻子。上帝說,好吧。並馬上滿足了他們各自的願望:老太太得到了一大筆錢;老頭呢,胡子白了,背佝僂了,牙全掉光了,一下子老了三十歲,九十歲了。”
  女孩兒們靜了兩秒,“轟”地大笑。惟個子隻有一米五四的小胖護士反應不過來,急得向左右連連發問:“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沒有人理她,都笑得顧不上了。笑畢,又相互感慨:“這男的和女的還就是不一樣啊!”
  陶然做總結道:“男人,沒勁!”
  譚小雨附她耳邊小聲說:“——徐亮例外。”
  陶然警告她:“回避啊!”
  譚小雨笑曰:“保證!”
  護士長李曉端著飯盒曲曲折折走來,給了譚小雨一張小條:“上午有你電話。這是電話號碼。”李曉的嗓音屬女中音,護士們都說,她要是去唱歌,賽得過關牧村。當然這裏麵不無奉承,但李曉嗓門粗卻是不爭的事實,不光粗,還帶著點磁性的沙啞。作為女人,要擱從前,這絕對得算生理缺陷,而今卻成了時尚時髦。為此,李曉驕傲而且慶幸。慶幸就自己的年紀來說,還算抓住了這個好時代的尾巴。李曉今年年方三十八。
  劉會揚約譚小雨看話劇,周末,首都人藝劇場。其心意再明顯不過,譚小雨便有點猶豫。就是說,她有點想去。她對“十七床的那個孫子”——陶然語——很是有一些好感。每每想起他蹲在地上撩水給他奶奶洗腳的樣子,她心裏就會暖融融的。當然她沒有當場答應,畢竟這不是小事,至少先得跟媽媽商量一下,於是,她回答劉會揚說:“周末晚上我還不一定值不值班,等我問問護士長看。”
  對此,媽媽的第一個問題一如世界上所有的媽媽。
  “他是幹什麽的?”
  盡管“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屬應受到批判的傳統範疇,可是話說回來,凡能成為“傳統”,就必有它形成存在的根基,社會的,曆史的,文化的,等等等等,就“這一個”傳統而言,甚至可能還有生物學方麵的因素。所以,僅僅靠批判很難從根本上將它摧毀;所以,媽媽們在為女兒選擇夫婿的時候,必然會沿襲那個一直在受著批判的傳統,將這個問題放在首位。
  “在一家房地產方麵的什麽公司。具體幹什麽我還沒問。”譚小雨喃喃,不覺的就有了一點心虛。
  媽媽不放鬆地追問:“收入多少,大概?”
  小雨答不上來,答不上來就不高興,並且要把這不高興歸罪於媽媽。她叫起來:“怎麽還沒怎麽呢,就問人家的收入,不禮貌!”
  麵對著如此的冠冕堂皇,媽媽也沒了辦法,又不能就此撒手不管,便采取迂回政策。“那,他老家是哪兒的?”
  “山東的。現在一個人在北京。”
  “住在哪兒?”
  “不知道。”
  “要不,叫到家裏來,我幫你看看?”
  “不行不行!”
  這個小雨媽媽也覺著為時早了,停了停,道:“那我就說不出什麽來了。你這邊一問三不知,就是個挺能聊得來,有些方麵挺一致。……”
  於是小雨說了:“陶然看不上他。覺著他,怎麽說呢,那些主要的方麵比較一般吧。”
  “哪些主要的方麵?”
  小雨做了個手勢:“就那些方麵!”
  小雨媽媽卻堅持要說清楚:“才華,地位?”
  “差不多吧。”
  “這些當然重要,但一味追求這些也不行,我不就是個例子?”
  “哎呀媽媽!你不一樣,你們不一樣。爸爸他主要是,太忙!”
  “他太忙。工作需要他,病人需要他,學生需要他,同事需要他,但是他不會不知道,作為他的妻子,我也需要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難得在家陪我,就是在家,也不陪,你看到的,天天天天,撂下筷子就進他的屋。要趕上晚上靈芝上課,你值班,我在家想上個廁所都難,不到實在過不去了我不願意叫他,因為我知道他不願意。……”
  小雨心裏非常難過,懇求媽媽不要再說:“好啦媽媽,好啦!”
  媽媽見女兒如此,便不再說,故作輕鬆地道:“當然啦,也不能因此就找個笨蛋丈夫是不是?這事兒啊,有點像買東西,得找一個最合適的性價比。”
  小雨微微皺起了眉頭:“怎麽才是最合適的呢?”
  媽媽道:“難就難在這。婚姻這種事,一千個人會說出一千種感受,別人合適的,你不一定合適。……還是那句話,先接觸接觸看。”
  小雨:“那,我就跟他一塊去看戲?”
  “幾點?”
  “七點半開始。”
  媽媽在心裏算了算時間,七點半開始,就算它兩個小時,九點半也完了。北京的晚上九點半尚屬安全時間段。於是,就同意了。
  決定去之後,譚小雨給劉會揚打了電話,告訴他她“周末晚上不值班”。她打電話時劉會揚正在吃飯,之前家裏有客,那個優雅女士。女士這次來不是為會揚而是為了會揚奶奶。奶奶不日要回山東長島老家,女士特地趕來送行,帶著適合老年人的昂貴補品,劉會揚到家時女士正要告辭,奶奶正在留她:“哪有說到了飯點還走的?就在這吃,閨女!奶奶吃啥你吃啥!”
  女士沒馬上回答,而是看會揚,見會揚沒有表示,立刻說:“不了奶奶,我晚上還有事,也是吃飯。”走了。這一次,為了彌補,劉會揚一直把她送到了樓下,送上了車。
  祖孫二人吃飯。
  奶奶說:“會揚啊,我看那閨女對你有那個意思。”
  會揚笑:“是嗎?奶奶你都看出來啦?”
  奶奶不笑:“你要是對人家沒那個意思,就說出來,別讓人家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帶東西!”
  會揚煩惱地:“東西我會用另外的方式還她。但是她要往這跑我有什麽辦法?我的態度連您都明白了她還不明白?還非得說出來?”
  “說說就累著你了?”
  “您讓我怎麽說?說我不愛你,對你沒那個意思,請你不要再來了——”
  “這麽說我看沒什麽不行。”
  “要是女的這麽說,行;男的就不行,就是……殘酷。”自嘲地一笑。
  奶奶依然不笑:“這閨女怎麽不好,就這麽瞧不上人家?……模樣挺俊的,對人挺大方,性子也好,你這麽對人家人家都不急。……”
  會揚點頭:“她是不錯,做同學做同事做朋友都行,就是不能做夫妻。……我喜歡過她,奶奶。我們班的男生都喜歡她,正如您所說,模樣挺俊,對人挺大方,性子也好,還得加上一條,學習也好,非常好。可以說,她身上集中了一個現代女性的全部優點。但她最後誰也沒看上。具體到我,聽說是因為我出身農村。在對待婚姻的問題上,她非常理智,非常——”一頓,“智慧。大三的時候,她跟社會上一個……事業有成的人好上了。所謂事業有成,就是有錢啦。好了三年,像那什麽話說的,如膠似漆,就在倆人準備結婚的時候,那個倒黴的男人破產了,這樁婚事,”他一笑,“也就吹了。”
  奶奶關心地:“嘖嘖嘖!那個人現在怎麽樣啦?”
  會揚毫不關心:“誰知道。”
  “也真是夠倒黴的,哪怕等結了婚呢——”
  “就是結了婚她也得離。這種女的跟你結婚是為什麽,不就是為了你的,啊,‘成功’嗎?‘成功’沒有了,對不起,拜拜。人家是來跟你同甘的,沒打算跟你共苦。”
  奶奶搖頭:“現在的社會風氣嗬……”
  會揚也搖頭:“跟社會風氣無關!我媽那時的社會風氣怎麽樣,起碼跟現在不一樣吧?可是我爸一死,家裏窮了,她能連親生兒子都不要了,一走了之。現在想,您那時候根本就不老嗎,四十多歲,完全不是沒有機會,您就沒有扔下我不管。說到底,還是人和人的不同。”說到這兒,會揚心裏一動,突然地就明白了那個護士女孩兒打動他的根本之處:不勢利,不自私。童年的不幸使他對於女性的渴望有著他執著甚至是固執的標準,一定要能夠同甘共苦共度一生。他就這樣對奶奶說了:“所以,我要找,就要找一個能跟我同甘共苦的,OK,奶奶?”
  “不OK!會揚,你也二十七八往三十上奔了,這事該上上心了。挑是要挑一挑,也不能僅著挑,到頭來——”
  “放心奶奶吧,你孫子不會嫁不出去!”
  奶奶撇撇嘴:“我看不一定。老話說,有剩男,沒剩女。”
  “那是在農村。城裏正相反,有剩女,沒剩男!”
  “那你就挑!挑到七十八十,我倒要看看有沒有剩男!”
  譚小雨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打來的,告訴他她“星期六晚上不值班。”
  戲散了。劉會揚、譚小雨隨人流走出人藝劇場的大院門,該分手了。戲演了兩個小時,兩個人等於已經在一起坐了兩個小時,但是就兩個人的目的而言,這兩個小時等於虛度。兩個小時裏,別人笑,他們就跟著笑,別人鼓掌,他們就跟著鼓掌,別人沉默,他們也沉默,戲裏麵到底演的什麽一點不知道,全副精力都用在如何表現全神貫注、表現被劇情深深吸引——用在如何掩飾自己的內心上了。待到要分手時,才覺出了方才的愚蠢,心中都有些空落落的,都有些後悔,都想,若是能回到兩小時之前,決不再表演“看戲”。
  到底劉會揚是男的,一俟洞察到女孩兒內心,立刻抓住了時機。
  “你往哪邊走?”他問。女孩兒往東指了指。會揚道:“我家在那邊。”那邊是西。女孩兒沒有吭聲。這會兒由於沒有話劇及周圍觀眾的幹擾,劉會揚頭腦清晰多了,態度也因之果斷多了。“我先送你!”
  他先把女孩兒送到了距人藝劇場很近的東單小吃一條街的夜市,因為兩人都“沒吃晚飯”。他們在小吃一條街上喝了稠稠的紫米粥,吃了嫩嫩的烤肉串,再吃一個滾燙的豆腐蔬菜小燉鍋,吃完喝完,自然而然地,沿著長安街向東走去。
  正值夏末秋初,正值北京最好的時候,年輕男女並肩走在美麗的夜的長安街上,正好訴說。
  “……他倆一個醫生一個老師,都屬於工作沒有規律的那種,常常顧不上我,最後隻好把我送寄宿小學,一星期回家一次。學校夥食不好,小孩子正長身體,我媽怕我營養不夠,就每個星期三上學校給我送一次飯。於是,每個星期,從星期一進了學校門我就開始盼星期三,到了星期三從早晨起來就開始盼晚上,盼我媽來。我媽說到做到,不管刮風下雨,沒耽誤過。
  “有一回,冬天,剛到冬天,那天先是下的雨,後來又變成了雪,是那種小雪粒兒,打到臉上都疼,特別的冷,路上到處是冰。晚上開飯的時候,老師叫我去吃飯,說這種天你媽不會來了;我說我媽會來,我媽說隻要是星期三她準來,今天是星期三。老師叫不動我,隻好隨我去。我先是在宿舍裏等,等到天完全黑了,同學都吃了飯回來了,我就到學校門口等,等到看門的老頭都要鎖大門了,鎖了大門他就走了誰也進不來了,這時候我看到我媽來了,騎著個車子,兩個車把上掛著東西,我就喊:‘媽媽媽媽你快點啊!’我媽答應著,使勁低著頭——頂風!——往這邊騎。到了宿舍,趕緊給我往外拾掇吃的,保溫桶,保溫飯盒,燉的雞,燒的排骨,大米飯,都冒著熱氣兒。我吃的時候,她就坐邊上看我。我說媽你不吃啊?她說我吃過了。到我吃飽了,她才把我吃剩的倒一塊和和,稀裏呼魯全吃了。她根本就沒吃過飯,下了班上菜市場,買了東西進家給我做,做得了就往學校趕,怕她女兒等的時間長了餓著,忙得唧裏骨碌,加上路滑不敢騎快,哪裏就有空吃飯了?……”
  說到這兒,小雨的眼睛熱了,就不說了。於是會揚主動找話來說。
  “你媽媽怎麽得的這種病?”
  “類風濕是一種免疫係統的病。可我老覺著,她會不會是因為冬天騎車給我送飯——學校到家十多裏路呢——凍的?……”
  “既然是免疫係統的病,就不該是因為凍的……”
  “剛開始我媽就是關節疼,腿還能走,手還能拿筷子,還能上班,慢慢地就成了現在這樣子了。全身關節都變形了,不能走,站都站不了,手指頭伸不直,吃飯都吃不到嘴裏去。……我現在幾乎每天晚上睡覺都要夢到她,夢到她的好時候,給我送飯,騎著車子。在夢裏我就喊她,經常自己把自己給喊醒了。……”說到這裏,她再也忍不住已忍了半天的淚,哭了。
  會揚什麽都沒說,自然而然伸出一隻手摟住了女孩兒的肩,此時此刻,誰也不覺著這個動作有什麽突兀。……
  終於還是要分手了,在譚小雨家的樓門口,小雨指點著黑暗一片的窗口告訴劉會揚哪個是她家廚房,哪個是她的屋,哪個是她爸爸的屋,這時會揚順口問了一句:“你爸現在還工作嗎?”
  小雨說:“工作呀。跟我一個醫院。哎,就在腦神經外科,你奶奶做顱腦手術的那個科。”
  會揚愣住:“你爸爸是腦神經外科的譚——主任?”
  “是呀。”
  “你爸給我奶奶做的手術,是他救了我奶奶的命!”
  小雨也很意外,“是嗎?……那我爸認識你嗎?”
  會揚肯定地點了下頭。
  那天,譚教授被手術室緊急叫去的那個星期天,就是因為了劉會揚的奶奶。當一直守在手術室外的劉會揚得知腦神經外科大名鼎鼎的譚文冼教授要來,當即打電話讓下屬送了兩萬塊現金過來,現金趕在譚教授到之前及時送到,但是,教授拒收,劉會揚走投無路,最後一刻,想都沒想,突然,跪在了譚教授腳下。譚教授沉默片刻後收下了他的錢。但就在奶奶要轉去普一科那天,他又讓腦神經外科的護士長把錢還了回來。當時奶奶對會揚說:“再給他送一趟!……事前送,咱說實話,是收買,是對人的不尊重。他收了錢,就是救了咱的命,咱心裏頭也瞧不起他。這個,他肯定清楚。這種人,把名聲看得比錢重。事後送就不一樣了。事後送,送的是心意,是感激,是感情。譚主任應該懂。”
  於是劉會揚拿著兩萬塊錢尋尋覓覓地來到了腦神經外科的專家門診室,那天譚教授出專家門診。他堅持送錢除了奶奶說的那些個原因,還有他年輕人的實際打算:這個朋友值得一交,哪怕僅是為了奶奶的病。按照時下的說法就是,這會是個有用的朋友。
  譚教授的診室人滿為患。他一周隻出這一次門診,一次門診隻有十五個號,十五個號在掛號開始後的十幾分鍾裏就能夠一掛而空。都是些全國各地的危重病人,不少病人來不了,來的隻是他們的親屬,無一不帶著好幾紙袋子在許多醫院拍下的CT片,核磁共振片,還有病曆,千裏迢迢跑來北京,半夜三更排隊掛號,隻望能讓權威的專家看一下片子,確一下診,定一下能不能治,怎麽治。可以說,凡到北京來的腦神經外科的病人,基本上都是一些絕望中的病人。診室裏除了病人,病人親屬,還有好幾個進修醫生,教授看片子,他們就也伸過頭去看片子,教授做診斷,他們就拿出手裏的小本子記。另有一個小女警察,仗著那身製服、可能也仗著年輕是女的,混了進來,兩手展著一張片子,上身前傾立正著恭守在教授身後,隻待教授萬一偶爾回頭看到了她,她馬上見縫插針送上片子請專家看一眼,那是她母親的顱腦片子,都說長了瘤,有說是纖維瘤有說是膠質瘤,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瘤,不同到一個是生一個是死。她得讓專家看一下,哪怕早一分鍾,否則,她那顆女兒心難以安寧。人多混亂比冷清有序要好,對劉會揚來說,所以當他扭開門進診室的時候,居然就沒有人轟他或問他什麽。至於譚教授,這時眼裏一向是隻有病人別無其他的,非常專注,專注到這種程度:病人走了之後,常常他能記住的隻是那人的病卻記不起是男是女。劉會揚站在譚教授身後的進修醫生的身後,拿著兩萬塊錢,像那個小女警察一樣,屏息靜氣伺機而動。
  當時的病人是一個四歲的孩子,媽媽抱著,父親在一邊站著。孩子左眼閉著,右眼因眼珠子突出眼眶外而無法閉合,他軟軟的依偎在媽媽懷裏,沒精打采,隻在譚教授伸手過去扒他眼皮時尖叫了一聲,大約以為會給他造成疼痛,後來見沒什麽威脅,就再也沒吭一聲;坐的累了,就把細細的小手臂橫放在譚教授的診桌上,把頭埋上去趴一會兒。譚教授拿起他的片子看,有時候兩張一起對比著看,在他看時,孩子父親就在一邊說:“先是說左眼看不清東西,後來就一點也看不見了,最近發現這隻右眼也不行了;一直發低燒,說鼻子癢。跑了好多家醫院,後來哈爾濱的大夫說,到底做不做手術,還是上北京,上您這來看看再說。”
  這期間譚教授不說話,不看他,隻專注地看片子,進修醫生也湊過頭去看,年輕人沒事幹就也跟著看,那是一張張深淺不一的黑色片子,如同照片的底片。譚教授看完片子對母親說:“把孩子抱出去吧。”待母親抱孩子出去後他方對父親道:“顱內鼻腔都有,眼眶裏也有,做手術可以,但肯定拿不幹淨。手術最好的結果,拿掉一部分腫瘤,但是視力難以恢複。”
  孩子的父親沉默了一會,神情疲乏消沉——妻子剛抱著孩子離開他就一屁股在那張椅子上坐下了——顯見得為孩子的病他已經耗上了全部體力精力,停了一會,他問:“肯定是腫瘤嗎?”
  “這得手術之後才能確定,看片子是;但也不排除骨纖維異常增殖。第二種情況不會影響生命,但同樣不可能全部切掉。……”
  父親不甘心地問:“視力呢?”
  “不可能恢複。”譚教授口氣溫和態度斬截,這是外科醫生的特點,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決不會為了安慰同情就模棱兩可。聽譚教授如是說那位年輕父親像他的小兒子那樣,把一隻手臂橫放在了桌子上,頭趴了上去,像是非常累的樣子,但年輕人感覺他是在哭。譚教授繼續說:“手術不手術,你們考慮。”
  這時父親抬起頭來,又問:“如果手術,視力也不能恢複嗎?”
  “不能。”
  父親沉默一會兒,起身,“謝謝主任。”出去了。他剛一出去,馬上有一穿白大褂的女醫生帶著一個病人進來了,手裏掛號單、病曆倒都齊全,大約隻是想先一步就診而已。女醫生熱情地招呼了一聲“主任”就把手中的掛號單病曆遞了過去,譚教授看了看掛號單的號,按順序排在了桌上那一長排診號的裏麵,讓進修醫生“叫下一個”,女醫生對熟人做了個“沒辦法”的表情,帶著人出去了,看得年輕人心生敬畏,同時也緊張,下意識捏了捏手裏的兩萬塊錢。
  “下一個”還沒進來,那個四歲孩子的父親又轉了回來,向譚教授問:“主任,你說那些片子他們有沒有可能給拍錯了?”
  譚教授答:“絕無可能。”
  於是,在那父親再次出去時,劉會揚也隨之悄悄退出了,如同那位絕望的父親放棄了他的孩子,劉會揚放棄了來之前對譚教授的打算。奶奶聽孫子說完了他的所見所聞後也說,“以後也別去了。這個人怕是不會收這個錢。”又安慰他:“交往人不在一時,你給了我根針,我馬上就得還你根線。”劉會揚點頭,心裏卻想,交往人,有的時候還就隻能是在“一時”,比如他和譚教授,不論身份,年齡,行當,這“一時”交不了,以後也就別想交了。心情沮喪的他當時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與譚教授的女兒認識,並且,會能夠這樣親密。……
  譚小雨輕手輕腳進家,家裏所有燈都熄了,包括一向睡覺很晚的爸爸。但小雨進家後還是直奔爸爸房間去了。時間已近半夜,她毫無睡意,腦子清醒得像一個透明的玻璃魚缸,這個時候上床等於受罪。她必須找一個人談談,談談劉會揚。爸爸認識劉會揚。
  爸爸睡著了,發出睡著時的均勻的呼吸聲。小雨在門口站了許久,最終還是輕輕歎了口氣,離開了。是夜,譚小雨不知在床上折騰了多久才?睡去,醒來時已是上午十點,她跳起來穿著睡衣就去了爸爸屋。爸爸屋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人已經不在了。小雨來到媽媽房間。
  “媽,我爸呢?”
  “他今天有課,醫生進修學院。……你昨晚上幾點回來的?”
  小雨伸個懶腰:“回來的不算太晚,就是夜裏睡的不太好。”
  “感覺怎麽樣?”
  小雨裝傻:“行吧。話劇我外行。看不大懂。”
  “誰問你話劇了!”
  “哎呀哎呀行了媽!人家得趕快吃飯,吃完飯還有事!”說完不待媽媽回答就往廚房裏走,邊叫:“靈芝,還有沒有什麽可吃的?”
  譚小雨趕到醫生進修學院時正好是一節課下課,爸爸被一群學生圍在了階梯教室講台的中間。他們向爸爸提問這樣那樣的問題,還有許多人請爸爸簽名。這些人裏多半是女學生。其中一個漂亮的女學生自恃漂亮還提出了額外要求:“譚教授,可不可以請您給我多寫一點?”
  爸爸說:“寫什麽呢?”
  女生說:“……寫首詩吧。”
  爸爸說:“對不起,詩我外行。”
  女生說:“要不然我說,您寫?”
  爸爸點頭:“也好。”
  女生:“紅豆生南國,春來發一枝,勸君多采擷,此豆最相思!”
  爸爸就聽話地一句一句寫來,寫完還給對方,臉上掛著始終的微笑,把人圈外的小雨給氣壞了。這邊漂亮女生取得了真跡,捧著本子邊走邊無比珍愛地看,被譚小雨迎麵走過去有意上前一撞,本子掉落在地;女生彎腰去拾,又被譚小雨似是無意地踢了一腳,爾後揚長而去。漂亮女生拾起本子,看著譚小雨遠去的背影,臉上的不解倒比生氣更多一些。……
  譚小雨和爸爸走在學院的林蔭路上。
  小雨憤憤道:“……讓寫就寫,那是什麽詩,能隨便寫嗎?明擺著是想勾引你,大庭廣眾之下這麽明目張膽,真不要臉!”她說“真不要臉”時像一個跟同學吵架時的小女孩兒,使譚教授忍不住笑了笑。
  “人家沒有勾引我……”
  “還沒有!!……爸爸,你是真的沒感覺還是裝的?”
  譚教授沉默片刻,“裝的。”
  “為什麽?”
  “這樣最好,免得大家都無趣。”
  小雨沉默了,許久,開口了。
  “爸爸,這樣的事,你經常遇到,是不是?”
  “你想說什麽?”
  “連我們科的護士都說您有魅力,說每回您一講課,能迷倒一大片女生!”
  譚教授隻是重複發問:“你到底想說什麽,小雨?”
  “我想說,麵對著這麽多的女……啊,糖衣炮彈,您動沒動過心。”
  “你說呢?”
  “……動過!”譚教授不說話了。小雨擔心地,急急地:“爸爸!您千萬不能被她們迷惑住啊,那些人,能那麽幹的人,都不是什麽正經人!……”
  譚教授笑笑,“是嗎。不管她們是什麽人,小雨,爸爸是什麽人你總該了解。爸爸是有責任心的人,不會亂來。”
  小雨頓時大感欣慰,伸手挽住了父親的胳膊。“爸爸,怎麽不問問我為什麽到這來找你?”
  “正想問呢。說吧。”
  “想跟您打聽個人。”
  “誰?”
  “劉會揚。”
  譚教授想了想,沒有印象;看看女兒滿含期待的目光,再努力地想,還是沒有印象,隻好問:“他是什麽人?”
  小雨失望極了:“他說您認識他的!”
  “什麽人嘛?”
  “您一個病人的家屬。對了,那個病人叫趙榮桂。”
  譚教授抱歉地:“真的不記得了。……我們一天要接觸多少病人啊。”
  小雨不滿:“什麽記不得了,您根本就沒有想記,您沒興趣。您完全就是選擇性記憶!……
  譚教授和解地:“好好好。……來,說說那個人,那個劉什麽揚——為什麽要問他,你有什麽事需要他幫忙嗎?”
  小雨賭氣地:“不說!您根本就不記得他我還說什麽說!”蹬蹬蹬撇下爸爸在前頭走了。
  譚小雨來到了科裏。她不找一個人說一說劉會揚今天簡直就過不去。陶然今天值班。她去的時候陶然正準備下班,正在更衣室換衣服。因為是星期天,更衣室裏隻她自己。小雨站一邊看她換衣服邊就跟她說了昨天晚上的一切。
  陶然對著鏡子戴耳環——上班時間是不可以戴的——她現在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嚴格按照淑女標準要求自己,並為此深感麻煩,但是麻煩也得去做。士為知己者都能去死,相比之下,為心愛的人多這點麻煩算得了什麽?陶然邊戴耳環邊問小雨:“他在公司裏幹什麽?”問題跟小雨媽媽的如出一轍。足可見傳統力量之巨大影響之深廣。
  “具體幹什麽我還沒問,他也沒說。”
  “一個月拿多少錢?”
  “這個……我也還沒有問。”遂又把應付媽媽的那句話抬了出來:“問別人的收入是不禮貌的!”
  但陶然不是她媽,當即毫不客氣地回道:“是,問‘別人’的收入是不禮貌。問題是,他是一般的‘別人’嗎?”譚小雨啞然。陶然:“按說,小雨,我巴不得你早早的有了主嫁出去好讓徐亮死了那條愛你的心……”
  小雨:“沒有!哪有!徐醫生對我早就不……”
  陶然擺手不讓她亂插嘴:“可誰讓咱們是朋友呢?我再怎麽急著把你嫁出去也不能對你不負責任。你看你,他家在哪裏不知道,他是幹什麽的不知道,收入多少不知道,你倒給我說說,關於他你知道些什麽。我敢說,連他所說的那個什麽公司到底存不存在你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居然就敢一個人晚上跟著他出去,看戲,散步,玩——想想都讓人後怕。”做了個誇張的手勢。
  小雨:“你說得也太玄了,畢竟他奶奶在咱們科住過院,那都是活生生擺在那裏的,裝不得假。……”
  “現在還有什麽裝不得假?報上關於這類裝假的報道還少嗎?輕者劫財劫色,重者殺人滅口。一個沒什麽文化的無業遊民,就能同時把五個有文化的女人騙上手。對了,最近報上就有現成的例子,有個燒鍋爐的鍋爐工,說自己是香港巨富,楞能把一個在銀行工作的女的給騙了,讓那女的為他從銀行裏弄出了幾千萬。等到公安局把兩個人都抓進去了,那女的還是不相信那男的是假的。那個人名字是假的,年齡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不用說,那些甜言蜜語山盟海誓更是假的,總之吧,除了性別,全是假的。直到開庭審判,那男的當庭供認,女的才相信了他是假的。又能怎麽樣?幾千萬啊,讓你白拿?拿命抵吧,全判了死刑!……都說女人愛撒謊,其實,所有行當裏的頂級高手都是男人,撒謊也一樣。……”
  譚小雨被陶然說的十分沮喪,無力地:“可我跟他接觸時的感覺……”
  陶然一擺手:“最靠不住的,還就是這個‘感覺’。那些女人,與其說是被男人騙了,不如說是被自己的感覺騙了。感覺是什麽?那就是主觀願望加上主觀想象的一堆混合物!所以,小雨,在婚姻這件事上,最可靠的做法是,先把那些非感覺性的東西搞清楚了,再談感覺。”
  譚小雨幹巴巴地問:“什麽是——非感覺性的東西?”
  陶然:“就是硬件。”
  譚小雨輕輕歎了口氣,陶然看她一眼。“你也先別灰心,明天我就著手去辦這事,明天我休息。一切等我打聽清楚了再做決定。”
  “你打聽?……你怎麽打聽?”
  “你有沒有他公司的電話?”
  小雨自知理虧地小聲說道:“……隻有他的手機。”李曉給她的那個紙條早被她扔了,就是沒扔,按陶然的邏輯,那也不能說明什麽問題。
  陶然搖了搖頭:“唉,你呀。……他那個公司叫什麽名字,是不是也不知道?”
  小雨忙道:“知道這個知道!綠陽。綠色的綠,陽光的陽。”
  第二天,陶然起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先撥114。有一搭無一搭地撥,因為壓根就沒指望什麽,她隻不過是在履行諾言,好對朋友對自己都有一個交代。她對“114”裏那個說話飛快的小姐報上了“綠陽公司”的名字,接著聽到小姐在電話裏劈裏啪啦打著鍵盤,然後鍵盤聲止,接下去,她想,小姐該說“對不起沒有登記”了,不料小姐卻清清楚楚報給她了一個電話號碼。而此時她的手邊連筆都沒有——沒想到會需要筆——緊急之下,拿口紅記了下來,接著就按照這個號碼打了過去。
  “請問是綠陽公司嗎?”
  “是。請問要哪裏?”居然是一個接線員,可見此公司之大。
  要哪裏?陶然也不知道該要哪裏,遲疑一下後說她找劉會揚。對方馬上說“請稍等”——又是一個意外。陶然有些緊張了,也好奇,也急切,一直倚著床頭的身體都不由直了起來。片刻後,接線員小姐說劉會揚開會去了,讓她稍候打來。陶然急道:“等等!……請說一下你們公司的具體方位,”又補充,“我有業務要聯係。”
  按照接線員小姐提供的路線,陶然來到了綠陽公司,第一眼就被眼前那幢有著藍色玻璃幕牆的大廈給鎮住了。小心地推開玻璃大門進去,看到的都是衣冠整潔的白領男女。陶然在大廳中間站住了,不知該再向哪裏去,這時過來一位先生,她攔住了他。
  “請問劉會揚先生在哪裏?”語氣、用詞隨著環境變得文雅起來。
  先生是南方口音,廣東深圳那個方向的,他問她:“事先跟他有約嗎?”
  陶然努力不聲色地點了下頭,學著先生的用詞習慣:“有,有約。”
  先生看她一眼,似乎不怎麽相信。陶然對他嫣然一笑。他道:“三層左首第三個門。”
  那是一個感覺上極為厚重的深紫色的門,門上金銅牌子上的三個黑字是:經理室。陶然在門前整理衣服,整理身心,然後伸手,敲門。先是輕輕敲,沒人;後來重重敲,還是沒人。倒把旁邊屋的門敲開了,一人開門,探頭:“劉總去金潤花園了。”
  “什麽花園?”
  “金潤。”
  金潤是一個正在興建的小區,小區前照例有一個售樓處。職員們都到了,一水兒的青年文化男女。隔著透明的門玻璃,可看到他們正在裏麵開會。全體是站著的,在他們對麵站著的,是劉會揚。劉會揚正在講話。
  “成功銷售的前提,首先就是對樓盤各方麵情況的了如指掌。各種格局,戶型,麵積,朝向,使用率,物業管理費,建築質量,施工進度,以及周邊環境、交通、學校、醫院、商場等等等等的情況,……”
  一輛出租車駛來到,車門開,陶然下車,徑向售樓處走去,走上台階,來到大門前,輕輕將大門推開一道縫,一個為她耳熟的聲音立即傳出。
  “還要熟知在心的,是客戶入住後的日常瑣事:房屋漏水怎麽辦?這堵牆可不可以打掉?以後會不會增加小區公交路線?小孩兒上學哪條路走最近?……”
  陶然踮起腳,在人縫裏向前方搜尋,終於看到了說話的人,千真萬確的,一點不差的,正是十七床的孫子;卻又完全不是,此刻的他西裝筆挺從容瀟灑令陶然如在夢中。
  劉會揚自信、沉著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
  “作為售樓人員,隻有能夠坦然應對客戶的各種提問,才能在每一個細微之處使客戶增加購買的信心。……”
  ……
  普一科護士陶然蹬蹬蹬蹬大步流星沿病區走廊走來,全然忘掉了應有的淑女儀態。
  女更衣室,護士們正在進行上班前的更衣,有一個女孩兒已脫了外衣隻著短褲胸罩站在門邊,就在這時,門被“砰”的推開,把那女孩兒暴露了在走廊前。那女孩兒尖叫一聲,“關門!”
  進來的人是陶然,她根本沒理會那人的尖叫,氣喘籲籲向裏走,嘴裏念叨:著:“小雨呢?小雨來了沒有?”
  譚小雨從另一排衣櫃那邊擠了過來:“我在這兒!”
  陶然一把抓住了譚小雨的胳膊:“昨晚給你打電話你去哪了!……跟你說,他,他是真的!”

  第四章
  這天是星期天,陶然無處可去,就去了蘇典典的家。嚴格說不是無處可去,北京那麽大,可玩的地方那麽多,怎麽會無處可去呢?但是,哪裏有一個正當婚嫁年齡的女孩兒單獨遊玩的道理?那樣的玩兒還不如不玩兒,徒然地加重苦惱。至今,徐亮對陶然的態度依然,不說不成,但也決不說成,就這麽不即不離地耗著。有一天陶然值小夜班正好徐亮也值班,十二點多時,看到醫生值班室裏還亮著燈,她就敲門進去了,下決心跟他好好談談。進去時他正坐在桌前看書,但陶然感覺他沒在看書,像是在對著書想什麽心事。陶然問他怎麽還沒睡都十二點多了;他沒有說話。陶然又問是睡不著嗎?他還是沒有說話。最後陶然就直接地問了:是為了她吧?這時徐亮方開口道:陶然請你給我一點時間。陶然點點頭說好,走了。走得從容平靜,內心裏如刀絞。
  陶然的到來令蘇典典高興。老公肖正出差去了外地,她天天一人在家裏十分寂寞。班是早就不上了,結婚不久後就不上了。肖正的工作性質決定其要經常出差,新婚後的二人又須臾不願意分開,於是,隻要可能,遇到出差蘇典典就陪肖正一塊。一來二去,蘇典典還要上班就成了一個很大的妨礙,於是有一次蘇典典就跟肖正說她不想上班了。肖正說他早就想跟她說叫她不必上了,家裏又不缺她這點兒錢,隻是怕她不願意沒說罷了。二人由此達成了共識,蘇典典再就沒有上班。
  蘇典典拖著陶然去了臥室,給她看最近新買的一批衣服。衣服都很好,件件都漂亮,但是眼下她一件也穿不了。她懷孕了,確切說,快要生了。拿起一套墨綠夏裝在身前比劃著,問陶然道:
  “還行吧?”
  “就是太貴,不值。”
  “隻要覺著好,就值。”
  “那是你們有錢人的說法。”
  “唉,再好的衣服現在也穿不了。真想早點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早點卸下包袱,早點恢複體形恢複從前的生活。……”沒聽到回答。回頭看,陶然正翻她扣在床頭櫃上的一本書,她提高了嗓門:“陶然!”
  陶然哼了一聲:“嗯?”
  “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特別難看?”
  “怎麽會!當然和你以前不一樣。是另外一種味道的美。”說這話時陶然頭也沒抬,但說的話句句屬實。此時的蘇典典身穿色調式樣溫暖的孕婦服,別有韻味。
  “別安慰我了。”停停,蘇典典道:“他現在,都不願意跟我一屋睡覺。”
  陶然這才抬起頭來:“為什麽?”
  “他說反正又不能在一起,不如幹脆分開睡,倆人都清靜。”
  “合著他跟你結婚就為了幹那事兒!”
  “等孩子生下來就好了!”蘇典典自語,“一出月子,就鍛煉身體,跑步,做健美操,遊泳!……”
  陶然不再理她,繼續埋頭於手中的書,看了一會抬起頭來,問:“我說,你怎麽突然看起童話來了?”印象中蘇典典看書頂多看看《家庭》《知音》之類的雜誌。
  蘇典典說:“他讓我看。他說格林童話優美,對孩子的成長有好處。”
  陶然做恍然大悟狀:“噢,胎教。”
  “我不覺著有用。我也不愛看。我看書看多了這半拉頭容易疼,從小就有這個毛病。……”
  陶然已重新埋頭於手中的書,看著看著,輕輕地念出了聲:“……灰姑娘把從前舊而破的衣裳脫掉,穿上漂亮、華麗、高貴的衣裳,因為這已不是魔法變成的衣裳了,所以,她再也不必擔心了。不久,她和王子舉行結婚典禮,場麵盛大,熱鬧非凡。‘恭喜恭喜’的祝福聲到處都是,全國的百姓都誠摯地向他們祝賀,灰姑娘從此以後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陶然合上書本無限感慨:
  “譚小雨,從此以後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
  譚小雨和劉會揚度蜜月去了,正由蓬萊乘一條白色客船向劉會揚的老家長島駛去。藍天,大海,海鷗,更重要的,是身邊的這個人,使譚小雨感覺如在夢中。
  長島已近在眼前,劉會揚興奮地、如數家珍地、喋喋不休地向小雨介紹。“……這是南長山,我們家在北長山,兩個島之間本來不連著,後來修了一條連接工程,聽說花了幾個億,但的確方便。……看海鷗!……哎,那是什麽?”
  遠處的海島尾上,可看到白色的大風車在轉,童話一般。
  身邊一個人主動介紹:“那是前兩年剛建起來的風力發電站,一共九個風車。現在長島的電都用不了,都向外麵賣。……”
  劉會揚聞此越發的興奮自豪,對小雨道:“我小時候,都是村裏自己發電,每天晚上給幾個小時的電,到九、十點鍾就停,你要是還沒睡覺,就得點油燈。……看!那邊!那個小島——車由島!隻有零點零四平方公裏,島上沒有人,從前駐過部隊,現在也撤了。等我帶你去看,島上海鷗多的啊,鋪天蓋地,上去得戴草帽,要不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有一泡海鷗屎從天而降掉你頭上,海鷗屎還特別的不好洗。……那裏岸邊的海參,直接下手抓!……鮑魚,這麽大個!”用手比劃,喋喋不休,醉漢一般。小雨看著他笑:
  “會揚,”
  “什麽?”
  “你家的筐裏沒爛杏兒!”
  “諷刺我!”
  “既然這裏這麽好那麽好的,你幹嗎還要去北京?”
  “想做事,當然北京好,機會多。但到我老了,一定得回來,在島上老家安度餘生,在這點上,我特別理解我奶奶。到那時候,你跟不跟我一塊?”
  小雨一本正經地答道:“那得等我視察完了再說。”
  會揚笑了,小雨也笑了。海風吹拂著他們的頭發,一絲發絲飄到了小雨嘴裏,會揚伸手輕輕為她拿出。……
  奶奶家是一個典型的北方農家小院,一字排開的三間房坐北朝南,中間是灶屋兼堂屋,兩邊房間睡人。爐灶是那種燒草的大灶,需用風箱。做飯時小雨拉風箱會揚往爐膛裏續柴草。有時因小雨不會用力用大了,火苗就會呼地從爐膛裏竄出,點燃了地上的草,於是小雨尖叫,會揚跳起來用腳去踩,笑聲鬧聲充滿了整個小院。奶奶在屋裏含笑看著他們,滿眼滿臉的慈愛滿足。
  大鐵鍋木蓋的邊緣終於冒出了騰騰的熱氣,再過一會,奶奶走過來掀開鍋蓋,鍋裏是一鍋紅紅的螃蟹。祖孫三人圍著小炕桌吃螃蟹,螃蟹皮兒在小桌中間堆成了山。
  “奶奶,到北京去吧,跟我們一塊住,好嗎?”小雨說。
  “好。等你們有了孩子,我去帶我的重孫子。”奶奶說。
  “萬一不是孫子是孫女呢?”會揚說。
  “那敢情好!”奶奶說,並伸手摸摸小雨的頭。
  會揚便會氣得大叫:“呀!奶奶!”
  傍晚。夕陽,大海,漁船,海灘,景色如畫。兩個年輕人在畫中趕海,一俟有了新的收獲,海上便會蕩起女孩兒驚喜的叫聲笑聲,清脆如風鈴一般。
  奶奶走來,用手攏成喇叭筒喊:“會揚啊!小雨哪!回家吃飯啦!”一口膠東腔如同歌唱。……
  嫁出了女兒的譚家冷冷清清。吃飯時,三個人分作兩處,由於行動不便,小雨媽媽和保姆靈芝在她們屋的桌子上吃,餐廳餐桌上,單擺一副碗筷給譚教授。餐後譚教授依老習慣回自己房裏看書,小雨媽媽依老習慣倚在床上看電視。但是沒有了女兒的穿梭往來,沒有了女兒的嬌聲笑語,沒有了女兒隨時會出現在眼前的期待,整個家仿佛一下子跌入了墳墓。到休息時間,靈芝就依照日日重複的程序給小雨媽媽端洗腳水,拿便盆,拿坐便器,一切安排停當,幫助她脫衣服,躺下;然後自己脫衣,躺下,關燈,睡覺。
  待妻子裏屋熄了燈後,譚教授又看了會兒書稿,也準備休息。去衛生間時路過小雨房間,停住,伸手打開了門旁的電燈開關,頓時,屋裏的清冷展現在他的眼前,家具都在,女兒不在了,那些溫馨的女孩子的小零碎也隨之不在了,為防灰床鋪也被一塊大大的罩布整個的蒙了起來,床頭,還立著靈芝從她們房間拿過來存放的箱子等物,使這房間看去更像是一個久無人住的儲藏室……譚教授在女兒房門口佇立許久,是夜,一夜無眠。
  次日是周日,早餐過後,靈芝在廚房裏洗碗,小雨媽媽在她的房間裏看一部畫麵粗糙絮絮叨叨的電視劇,譚教授來到了妻子的房間。先是對她笑笑,然後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這使小雨媽媽感到反常,不由得挺了挺身子。
  譚教授看一眼電視:“電視劇?”
  “好像是個電影。”
  “什麽電影?”
  “我也沒看到頭兒。”
  譚教授“噢”了一聲,再一時想不起說什麽,幹咳了一聲。妻子看他,目光中滿是警惕的疑問。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有電視機自言自語。突然,叭,小雨媽媽用遙控器把電視關了,屋裏一下子靜了,譚教授嚇了一跳,抬起了頭。妻子問他:
  “你有事,是吧?”
  “小雨走幾天了?”他沒有直接回答。
  “一星期了。”
  “噢。”又無話了。
  小雨媽媽等了一會兒:“你有什麽事,說吧。”
  譚教授站起身到房門口,向外看了看。靈芝還在廚房裏洗碗,嘴裏哼著她們的家鄉小調:“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個英英的采,生下一個藍花花,實實的愛死人……”譚教授小心翼翼關上了房門。
  這是一個設在室內的菜市場,不算太大,項目很全,賣菜的,賣肉的,賣糧食的,賣活魚活雞切麵餃子皮餛飩皮的,外麵門上方橫排著四個大字:綜合商店。“綜合”用在這裏很是貼切。靈芝沉著地在各個菜攤前逡巡,不時用手拿起個黃瓜、西葫蘆之類的看看,又扔下,神情挑剔而略帶傲慢,此刻,她是上帝。所有的攤主都帶著討好、挽留的目光看她,都知道這小姑娘是常客,天天來的,攤主們都希望能與常客搞好關係,而且他們還知道這小姑娘有個特點,不管買多少菜,每天隻在一個攤上買。其實這也是靈芝的一個小算盤,集中買一個人的,價錢上會砍下許多。這時靈芝拿起了一把小白菜:“多少錢?”攤主說:“一塊一把!”靈芝扔下就走,攤主:“九毛——”靈芝頭也不回地道:“八毛。”攤主歎口氣,“八毛就八毛,算我開個張。”靈芝這點情也不領:“這都十點多了你開的什麽張?跟你說,要不是瞅你這菜還算新鮮,八毛我也不要你的,灑那麽多水!”……
  這種種種種情景都被一雙眼睛看了進去。可以說,打從靈芝進店,這雙眼睛就盯上了她。這是一雙女人的眼睛,一個衣著普通氣質不普通的女人,一個女導演。女導演正帶女演員觀察生活,那女演員將在電視劇裏演一個小保姆,戲份很重。可惜女演員生在城裏的普通人家,別人家屬於保姆幹的活她媽媽一人兒就全幹了,令她對保姆一無所知,自作聰明地以為保姆就是些農村傻妞兒,演起來隻需一個表情,瞪大眼睛半張嘴,像個白癡,弄得導演很是惱火,要不是看她長得還有些農村姑娘的味道,早就把她換了。導演劇本裏、心目中的保姆恰如靈芝。她對女演員道:“看到了嗎?不能一味地去演‘傻’。這些農村姑娘其實一點都不傻。某種意義上講,比咱們精。‘傻’是她們的表麵,或者說,是咱們的錯覺。……”演員頻頻點頭。這邊靈芝買了小白菜,又買了許多別的菜,最後算賬,攤主:“一共十二塊八!”靈芝沉著地:“不對,你再算算。”攤主扒拉著靈芝買的菜又算了一遍:“十一塊八!嘿嘿嘿!你腦袋瓜還真靈!”靈芝根本不理會他的討好,也不計較他的多算,一副居高臨下的大將風度,數錢,交錢,拎東西,走人。女演員盯著她跟導演談體會:“導演,您看她交錢的那個動作,……”沒聽到回應,轉臉看導演,導演正看著靈芝的背影出神,演員提高聲音:“導演!”導演擺擺手,追靈芝而去。
  導演追上了靈芝。“小姑娘,貴姓?”
  靈芝警惕地看她:“你有什麽事?”腳下一停不停。
  導演同靈芝並排著走,邊問:“你是保姆吧?”
  靈芝仍問:“你有什麽事?”
  導演說了:“想不想多掙一些錢?”
  靈芝一下子站住了,看了對方一會,然後似乎有了某種判斷,重新走:“歪門邪道的事我不幹,你找別人去吧。”小雨媽媽不光教她學文化,每天報上的有關新聞也常講給她聽,她已被成功注射了防病疫苗,從來不信會有天上掉餡餅的事,堅信所有上當受騙的女孩兒都是因為財迷心切,堅信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隻要你“蛋”好,蒼蠅叮上了也是白叮。
  不料導演聽她如是說似乎對她越發的青睞,不顧身份緊追兩步又與她並排著走:“保證是正經事,製片人助理,幹不幹?”
  這導演的先生是一位有名的製片人,非常辛苦,她身為妻子卻顧不上照顧先生心裏一直內疚,也擔心,後來就萌生了給先生物色助理的想法。說是助理,就是保姆。與一般保姆不同的是不是在家裏做,是跟著人做,收拾行李洗衣服照顧主人的生活起居。這個人要伶俐,忠實,樸實,正派,還有,長的也得過得去,至少不討厭才行。這個人她找了很久,一直沒有找到,不是缺這就是少那,仿佛天意,今天讓她遇到了靈芝,她對自己看人的眼光深信不疑。
  靈芝歪過頭來問:“那是幹什麽的?”
  “跟你現在幹的活兒差不多,但要求要高的多,還有,得全國各地跑。”
  “給多少錢?”
  “管吃住,一月一千五。幹的好還有獎金。”
  靈芝怦然心動。倘這事發生在昨天以前,她會毫不遲疑——盡管跟主人家相處很好,但她出來到底是為掙錢——可是今天不同,今天跟阿姨開口說走,簡直就是沒人性了。
  導演不明就裏,但耐心並善解人意:“你先考慮考慮。畢竟不是件小事。考慮好了給我回話,這是我的名片。”
  靈芝接過了那張名片。那是靈芝生平以來收到的第一張名片,第一張就非常的與眾不同,黑底金字。
  靈芝回家。家裏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靈芝拎著菜去了阿姨屋,阿姨正倚著床頭發愣。靈芝小心地走了過去。
  “阿姨。……跟你報報賬?”
  “再說吧。我現在頭有點疼。”
  靈芝敞開菜兜給阿姨看:“我買的小白菜,黃瓜,豆腐買了兩塊……”
  阿姨擺擺手:“先送廚房去吧。”
  靈芝向外走,順手給打開電視。
  阿姨不耐煩地:“關上關上!跟你說過,我現在有點頭疼。”
  靈芝小小心心地:“要不要吃藥?”阿姨搖頭。靈芝沒轍了,想一想:“要不,給小雨姐打個電話?”這次阿姨不光搖頭還皺起了眉頭,她已經不耐煩了。靈芝趕緊閉了嘴向外走,不料又被阿姨叫住。
  “靈芝,你叔叔走的時候說去哪了沒有?”
  “沒有。”
  譚教授出專家門診,又是一屋子人,門外桌上又是排成一長溜的病曆。一中年女病人坐診桌旁,後麵站著兩個人,她的丈夫和兒子。
  譚教授手裏舉著片子看,嘴裏問著:“喝水嗆不嗆?”
  “不嗆。”病人是東北口音。
  “嗓子啞不啞?”
  “不啞。就是頭暈,耳鳴。耳鳴的厲害,新聞聯播正常聲兒都聽不清……”
  “現在惟一發現的,”譚教授看著片子,“右頸靜脈有問題。核磁共振報告認為沒有問題,我認為不正常。隻有做血管造影,再看。”
  這時門診護士走了進來:“譚主任,您的電話。”
  譚教授刷刷開單子,頭也不抬:“告訴他我現在沒有時間。”
  護士趴在譚教授耳邊小聲地:“他說他是法院。”
  譚教授接電話。對方說考慮到他妻子的身體情況,下午他們將去他的家裏將有關情況了解、核實一下。三方一起,請他務必到場。譚教授問能不能改個時間,比如,休息時間。對方拒絕了,因為休息時間他們不上班。
  譚教授沉重地歎息了。早就聽說離婚難,但是不落到自己身上,永遠不會體會出到底有多難。他不知道這時他的女兒女婿已知道了這事,更不知道他們為此已提前回到了北京,所以也無從知道他們可能會給他帶來的重要幫助。
  這時劉會揚譚小雨正乘車行駛在機場的高速公路上。一路上,夫妻倆討論的全是關於小雨媽媽的安排。把朝南的主臥騰出來,長年臥床的人尤其需要陽光。他們呢,就住朝東的那個臥室,反正他們晚上才回家,晚上朝哪兒的房間都一個樣。……還要給媽媽買一批碟,媽媽喜歡看小品相聲晚會……還得換一個浴缸,有按摩治療作用的那種浴缸。回去馬上量一量衛生間的大小,隻要地方夠,馬上就動。現在看來,像媽媽這種病,調養比治療更重要。……譚小雨緊緊摟住劉會揚的胳膊,神往地聽著他說,自己也說,目光裏滿是感激和無條件的信賴依賴。
  在他們說話期間,司機試圖超車,突然前方那車也向右一拐,致使司機猛打方向盤,車劇烈跳躍,坐後座左側的會揚頭左側重重地磕在了車窗上,疼得他半天不動。小雨緊張地:“不要緊吧?”
  劉會揚沒說話。沒動。
  ……
  靈芝坐在樓門口的台階上無所事事,對所有問她“靈芝,坐這幹嗎”的問題,她一律笑笑說“沒事兒”。她是被阿姨打發出來的,法院的人來了,此刻就在家裏。
  法院的法官、書記員與譚家夫妻在小雨媽媽的房裏三堂會審。
  法官:“通過交談,我想我們可初步認定以下幾個方麵的事實。首先,你們是戀愛結婚,”譚家夫婦點頭。法官:“婚後感情也不錯,”
  教授強調:“一度不錯!”
  妻子則說:“一直不錯。否則,我生病後,他不可能這樣盡心盡力的照顧我。……”
  教授說:“我有這個責任!”
  妻子說:“僅僅是責任嗎?比我重的病人多了,作為醫生,你對他們也有責任,但你對他們誰能做到像對我這樣,周到耐心十幾年如一日?”
  教授被這邏輯氣壞了:“畢竟我們是夫妻嘛!”
  妻子緊接著就問:“如果不是夫妻了的話,你會怎樣?”這時教授怎麽回答都不是了。於是妻子替他說:“你說過,即使離了婚,你仍然會照顧我的一切,這就說明,你對我還是有感情的,你還是愛我的,隻不過你自己不意識罷了。”轉對法官,鄭重地:“我也是一直愛他的。”
  教授張口結舌。
  法官:“您看您還有什麽要補充的?”
  教授疲倦地,不乏厭倦地:“沒有了。該說的我都說過了。”
  ……
  劉會揚、譚小雨乘車趕到。會揚頭部被撞的劇痛過去,現在已好多了。他們剛一下車就看到了坐在樓門前的靈芝,靈芝也看到了他們,起身迎了過來。
  譚小雨問:“靈芝,怎麽不回家在外麵坐著?”
  “法院來人了。阿姨不願意我在家。”
  小雨轉對會揚:“快!走!”
  靈芝趕緊也跟著走。
  譚家小雨媽媽屋裏,法官開始核實最後一件事,即,二人有無夫妻生活。這時,門開了,一下子湧進來了三個人,當法官了解了這三人的身份後,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顯然,這三人的到來對他要核實的這件事不無用處。
  法官:“孩子回來了也好。我們正要核實一件事。原告稱自1994年開始,與被告分居,一直到目前。我們想了解一下,這個情況是不是屬實。”
  他的目光直視譚小雨。屋裏一下子靜了下來,片刻後,小雨點了下頭。法官又看靈芝。
  靈芝顧左右而言他:“不過我來了才兩年半不到,1994年的時候我還在老家呢,還上初中呢……”
  法官不容她回避:“那就說說這兩年半的情況。”
  靈芝做天真狀:“什麽情況?”
  於是法官對這個農村女孩兒換了種問法,指著譚妻屋靈芝睡的單人床,問:“平時,這兩年半裏,是你睡在這裏吧?”
  靈芝隻好說:“……是。”
  法官點了點頭。“好,今天先到這。我們保持聯係。”招呼書記員,“我們走吧。”
  二人走,除小雨媽媽外,眾人張羅著送他們走,都出了屋門口了,忽然,小雨媽媽一聲銳叫:“等等!”
  法官們站住。
  小雨媽媽一字字道:“跟保姆住一個房間是為照顧我方便,他工作忙,我不想牽扯他過多精力。我想說的是,不一個房間住不等於沒有夫妻生活。”
  法官確認:“你的意思是,你們有夫妻生活?”
  小雨媽媽:“是的。”一頓,“一直有。”
  譚教授猛然看她,目光如看陌生人。
  小雨媽媽看著法官,神情安詳坦然。
  譚小雨看看爸爸,看看媽媽,完全無法確定誰真誰假。
  判決的日子到了。仍是在小雨媽媽的房間。小雨、會揚、靈芝都在家裏,但是兩個長輩意見一致地要求他們在別的屋裏呆著。他們隻好在客廳裏等。小雨媽媽的房門關著,聽得到屋裏說話的聲音,但說的什麽卻無法聽清。三人等待。等待的滋味難以忍受。靈芝站了起來。
  “我去聽聽?”
  小雨生氣地製止了她:“別去!”她不願違背父母的意誌,何況,靈芝再怎麽說還是一個外人。靈芝隻好坐下。三個人默默等。
  小雨媽媽屋,法官正在宣布判決書。雖然是在民居不是在法庭,法官宣讀時仍然是一板一眼字正腔圓。
  “原告譚文冼訴被告袁潔一案,本院受理後,依法由審判員王士軍獨任審判,不公開開庭進行了審理。原、被告均到庭參加了訴訟。本案現已審理終結。
  “原告訴稱,我與被告結婚後初期感情較好,但自被告生病後心理、行為發生了很大變化,猜疑多慮,曾數次因對打給我的電話做過多盤問而延誤我搶救病人的時間,其中一次險些造成不可逆後果。雙方因類似種種性格及對生活的態度不同產生矛盾。另被告在生病期間生活不能自理,我盡到了做丈夫的責任為其尋醫問藥,同時還要工作,我已感到身心疲憊。自1994年開始我們已不在一室居住,雙方已無夫妻生活,故要求與被告離婚。
  “被告辯稱,我們夫妻婚後感情一直較好,因性格的差異時有矛盾,但並未影響我們的感情。且在我生病期間,原告一直對我盡心照顧,更充分證明我們之間是有感情的;另不在一室居住是為不影響原告工作,夫妻生活尚屬和諧,故不同意離婚。……”
  客廳裏,三個年輕人細細捕捉關著門的房間裏傳出的聲音,仍是一無所獲。到後來連會揚都忍不住了,小聲問妻子:“小雨,你分析到底是你爸說了假話還是你媽說了假話?”
  小雨製止他:“別說話!”繼續做專心傾聽狀。事實上,她是不願同任何人用這樣的口氣來議論她的父母。她愛媽媽,也愛爸爸。會揚這才意識到了這點,理解地、安慰地、略含歉意地摟住了她的肩。小雨的眼圈立刻紅了。
  屋裏,法官的宣判到了最後的關鍵時刻。
  “本院認為,夫妻關係的維係應以感情為基礎,原、被告係自由戀愛自主結婚感情基礎深厚。原、被告婚後較長時間夫妻感情較好,雖因性格上的差異時有矛盾,但夫妻感情尚未達到破裂的程度。且被告現患重疾,生活不能自理。故原告應放棄離婚之念,珍惜雙方的夫妻感情,以家庭利益為重。綜上所述,判決如下:
  “駁回原告譚文冼離婚之訴訟要求。案件受理費五十元,由原告譚文冼負擔。如不服本判決,可於判決書送達之日起十五日內,向本院遞交上訴狀,並按對方當事人的人數提出副本,上訴於北京市第二人民法院。
  “審判員王士軍。2000年10月19日。書記員張偉。”
  在聽到法官說不服本判決可上訴時,小雨媽媽猛然扭臉看丈夫的臉。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
  靈芝早就做好飯了,可是譚教授仍沒有回來,小雨媽媽扭著脖子一個勁地向窗外看,看不見丈夫歸來的身影。不期然聽到了家門開的聲音,接著聽到靈芝的招呼聲:“叔叔回來了?”
  那一刻,小雨媽媽心裏的喜悅感激無以言說。高聲地吩咐靈芝:“開飯靈芝!都上飯廳吃!家裏統共三個人還分兩下裏吃,是缺少點兒熱乎氣兒。”又叫丈夫:“文冼!洗洗手喘口氣兒準備吃飯。”
  譚教授在他的屋裏答:“我在醫院裏吃過了。”
  小雨媽媽有點不安。等了一會,高聲地又問:“你幹嗎哪?”
  “有點事兒。”
  他正在往一隻箱子裏收拾東西,又去衛生間拿洗漱用具,小雨媽媽在床上隻能聽到他來來回回的腳步,不知他在幹什麽,他要幹什麽,心裏越發不安,想了想,拿起拐棍去夠輪椅,想親自過去看。正在她努力做這一切的時候,譚教授提箱子出現在了她的房門口。
  “我走了。”
  “……出差?”
  “不。我出去住。免得到時候有嘴說不清楚。”
  小雨媽媽身子晃了一下,這一擊是太沉重了:“你要去哪裏住?”
  “暫時住辦公室。”
  “這事小雨知不知道?”
  “小雨知不知道都無關緊要。”
  “就是說,你已經下定決心了?”
  “對。”
  “還要上訴?”
  “我走了。”
  小雨媽媽直直地坐在床上,傾聽丈夫遠去的腳步,大門“砰”地關上,她微微一震。

  第五章
  譚教授在醫院的食堂吃飯,科裏幾個小護士端著飯菜過來。“主任,最近怎麽晚上您也吃食堂啊?”
  “啊,有篇稿子要趕,辦公室安靜,就不來回跑了,省點時間。”
  “主任,嚐嚐我的四喜丸子!”一女孩兒說著舀起自己碗裏的四喜丸子就要往他碗裏放,被攔住。
  “別別!……我晚上不能吃肉,消化不了。老了,不能跟你們比了。”
  事實上他是有嚴重胃病,晚飯沾點葷腥胃就會脹得一夜睡不了覺。胃病是外科醫生的常見病之一。在家裏住時小雨媽媽會根據他的身體讓靈芝給他調理著吃,在醫院的大食堂裏就沒有這個條件了。吃了飯,在院裏走了一會,他就準備回辦公室休息了。昨天夜裏做了個手術,中午有事沒休息成,今天打算早一點睡。五十多歲,已不是當年可以連續幾天不睡、一睡連續幾天的年齡。
  從辦公室的門背後拿出一張折疊床打開支好,拿過放在沙發上的一套醫院用的藍被褥鋪上,然後就拿著洗漱用具準備去更衣室的衛生間洗漱,正在這時,門被扭開,小雨來了。譚教授愣了一下。小雨開門見山。“爸,我想跟你談談。”
  譚教授坐了下來:“談吧。”
  小雨又說不出話了,按按爸爸行軍床上的褥子,捏捏被子,好半天:“爸,您說,您這是何苦呢?”
  “我別無選擇。”
  “您就打算這個樣子住下去?”
  “直到再上訴,再判決。”
  “如果再判還是判不離呢?”
  “我已經在租房子了,再判不離半年後再上訴。我不能再回那個家了,我隻要回去,就會被說成是‘同居’。”說到“同居”二字,他的聲音裏流露出深刻的厭惡。
  小雨叫了聲“爸”,便不吭了。譚教授等了一會,問:“什麽?”
  小雨說:“您的意思是,我媽說了假話?”這個問題無疑包含著對譚教授的懷疑,譚教授沉默,拒絕再談。於是小雨明白一切已無可挽回,深深歎了口氣:“我和會揚爭取盡快做通媽媽的工作,讓她到我們那裏去住。”
  小雨媽媽已和靈芝吃過晚飯了,碗也洗好了,就等小雨來了。小雨一來靈芝就走,她今天晚上有課,小雨媽媽給她報了一個函授班,今天老師麵授。自譚教授離開家後,靈芝晚上有課就由小雨回家值班,可現在快七點了,靈芝七點必須走出家門,小雨卻遲遲未到。
  靈芝在圍裙上擦著手過來:“阿姨,小雨姐到現在還沒有來,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問問?”
  “她要不來就是有事,打電話給她增加思想負擔,不要打。”沒說出的想法是,畢竟女兒已結婚了,照老話說的,是人家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說叫就叫了。“你走吧,課不能耽誤。把該弄的都給我弄弄好,我自己在家沒問題。”靈芝來來回回拿便盆,坐便器,往杯子裏倒水,把該吃的藥從一個個的藥瓶裏倒出一顆或數顆,擺在一個小盒裏,這期間小雨媽媽一直跟她說著話。“不管有什麽事,靈芝,你的這個函授都要堅持上,要上好。有文化、有本事才可能有立身之本,才能自立。女人啊,一定得自立,這是一個人所有精神支柱裏最重要的一根支柱,靠誰都不如靠自己。別的,任是什麽,都有可能脫離開你的意誌,流動,轉移,消失,‘自立’不會。女人最可靠最忠實最堅強的伴侶就是‘自立’,不是愛情,更不是男人。‘自立’會使你自信,使你對尋求新的幸福有信心,也有機會。……”
  這番話她與其說是對靈芝說,不如說是對自己說。靈芝在屋裏時她說,靈芝出屋拿東西時她也說,靈芝似乎也習慣了,不時的“嗯”兩聲,表示一個“在聽”的意思。畢竟,這些話對一個二十歲的農村女孩兒來說,還太抽象了些。
  七點到了,小雨未到,在小雨媽媽的督促下,靈芝走了,剩下小雨媽媽一個人在家裏。
  小雨從爸爸那離開後打了個車就往家跑,到家,一步兩蹬上樓,氣喘籲籲開門,進家後媽媽屋裏的情景讓她心碎:坐便器歪在一邊,媽媽半趴半跪在地上的一灘水裏——尿盆翻在一邊,那水想必是尿——兩手扒著床沿,褲子半褪在臀的上方,正徒然地掙紮著想爬到床上……看情景是她下床小便,扒床沿起來時一條腿被坐便器絆了一下,帶倒了尿盆,人也跪了下去,於是再就起不來了。小雨衝上去半拖半架把媽媽弄上了床,換褲子,拖地,倒尿盆,嘴裏止不住地埋怨:“……怎麽就不能給我打個電話!我要不來,您就一個人在地上呆一晚上?多玄哪!”
  “真死了倒好,倒利索。這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遭這個罪?真是活夠了,夠夠的了,要不為我閨女還能有個媽叫著,我真就不活了。……”
  “媽——”
  看女兒快哭了,媽媽才不說了,改了話題,問會揚呢。這些天女兒瞅空就往家跑,往她爸爸那邊跑,不能不讓做母親的心存顧忌,顧忌女兒和女婿的關係,也顧忌自己和女婿的關係,生怕女婿對她這個丈母娘產生不滿。女兒回說會揚睡了,她就又擔心睡這麽早是不是病了。小雨回說沒病,放心吧,額頭涼涼的。又說這幾天會揚一直不太舒服,頭疼,可能是節奏太快了有點兒缺覺。從長島回來一直就沒有消停,昨天還在外麵跑了一整天,為媽媽選了一個最棒的浴缸。說到這,話鋒一轉:“媽媽,會揚的建議您還是考慮一下,上我們那裏去住。”
  “你們的意思是,同意你爸和我離婚?”
  “離不離婚再說,咱們先把眼前的困難解決了。您一個人和個保姆在家住著,我們不放心;爸那邊也不行,一個人在外頭漂著,一天三頓吃食堂,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有胃病。”
  小雨媽媽恨恨地:“他那是自找!”
  小雨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媽,您就不該說我爸和您還‘同居’著,要不他還不會走現在這步——”
  媽媽一下子火了:“‘不該’?都把我逼到這份上了我說句實話還不該?”
  “您的意思是說,爸爸確實一直和您……”
  “不是我的意思,是事實。”
  小雨使勁看媽媽,媽媽也是真誠的。她苦惱極了,擺擺手。“不說這些了!媽媽,到我們那去住,會揚把浴缸錢都付了,明天工人就去家裏安裝。……去吧,媽,啊?”搖晃著媽媽的胳膊,耍嬌耍賴。“您還說您是為我活著的呢,要真為我,就去我那裏。住著不好您再回來還不行嗎,啊,媽媽?”
  媽媽無奈歎道:“你這個孩子呀……”
  “媽媽你答應了?媽媽你真好!保證你去了不會後悔。您的臥室我們都收拾好了,那個房間朝南的一麵牆全是玻璃。會揚說到了冬天,從上午八點到下午四點,一屋子的太陽!……”
  媽媽終於被女兒的述說吸引,開始關心細節:“你們那房子總共多大?”
  “說出來嚇你一跳,二百二!”
  “喲!那得多少錢?”
  “一百八十萬。七成按揭。每個月交五千,交十五年。”
  “一個月光房錢就交五千?”
  “媽,您忘了?這才是會揚月收入的四分之一!”
  看著女兒自豪的笑臉,媽媽神情中露出了久違的欣慰。這天晚上,母女倆就這件事說了整整一個晚上,把各種可能各種細節都討論到了,說到最後,小雨媽媽那顆因為冰冷而堅硬的心開始溫暖,開始鬆動。是啊,既然他去意已堅,硬扯著他又有什麽意思?不如跟著女兒安度晚年。她曾經覺著已走到了盡頭的生活又出現了一線生機。……
  靈芝九點下課九點四十到家,小雨回到自己家時就將近十點半了。在樓下時抬頭向上看了看,家裏沒有開燈,想是會揚依然在睡,心中不免有些沮喪,多想會揚已經醒了,正在家裏等她,兩人一塊說一說媽媽的事啊。這幾天,爸爸媽媽的事情已然令她心力交瘁,今晚總算看到了一線光明,不,一片光明!這應該就是最圓滿的結局了,即使爸爸同意不離婚也不如這樣圓滿,這是一種實質性的圓滿,現在想,這些年來他們家那種表麵的圓滿不僅對爸爸不公,對媽媽也是一種折磨。……進電梯,出電梯,小雨步履輕快地來到家門口,輕輕開門,輕輕進去,摸黑去了客廳,客廳沙發上,即使沒有開燈,仍可清晰地看到會揚的身體,睡得可真夠死的,小雨無聲一笑,轉身去臥室,打算鋪好了床後,把會揚叫起來去床上去睡。
  小雨在鋪床,客廳電話鈴響了起來,她怕吵著了會揚小跑著去接電話,不當心碰倒了客廳門側的一個花架,砰!咣!花架帶著花盆訇然倒地……小雨也顧不上細看,先去接了電話。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問她到了沒有。放下電話後她才覺察出事情有些不太對頭:回頭看,會揚仍原姿勢躺在長沙發上一動沒動。小雨腦子轟的一聲,未加思索快步走到會揚身邊,輕叫:“會揚。”沒有回答。提高聲音叫:“會揚!”仍沒有回答。然後伸手去搖他,那身體已然全無反應……
  一輛救護車在夜的長街上呼叫著向醫院飛駛。……
  醫院手術室外,譚小雨在走廊裏來回地走,坐不下,站不住。靜靜的走廊裏,回響著她孤獨的腳步聲。有聲音由遠而近傳來,腳步聲和輪椅的吱扭,又過了一會,靈芝推著小雨媽媽出現在了走廊的拐彎處。一見到媽媽小雨趴媽媽的身上就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媽媽心裏絲毫不比女兒輕鬆,為了女兒還得強打精神。
  “不會有事!你爸爸不是在裏邊嗎?是他親自上台嗎?”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後,她說:“那就不會有事!”……
  手術室門終於開了,譚教授走了出來。三個人齊刷刷看他,一時間,誰也沒敢開口。
  譚教授主動說了:“手術比較順利。”
  小雨心裏一鬆,緊接著又問:“以後怎麽樣呢?”
  “可能會有短暫的失語,一般不會超過一個星期。手術再晚一點可就難說了,血腫已經很大了。小雨,你說會揚被撞時你也在同一輛車上,以前怎麽從來沒聽你說起過?”小雨無以回答。譚教授又說:“頭部受重撞,即使當時沒有症狀,也要注意觀察,要引起重視,必要時,立刻做相關檢查。”
  小雨囁嚅著:“當時是撞的挺重,可一會兒就沒事了,後來這幾天也一直挺好,……”
  譚教授嚴厲地:“顱腦受傷後出現血腫壓迫症狀最晚的可以在三周以後!小雨,即使你不在腦外科在普外,但這都是些護校的基礎知識,不該忘掉的啊!”
  這時小雨媽媽冷冷地開口了:“我女兒在護校時是優秀學生,在醫院裏是優秀護士。如果不是她爸爸鬧離婚攪亂了她的心思她的生活,她絕對不會犯這樣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幸而這時手術室門開,術後的會揚被推了出來,才算化解了一場可能的紛爭。
  術後會揚恢複得很快,這天,是他出院的日子。一大早,靈芝就被小雨媽媽派到了會揚小雨的家裏來,幫著打掃衛生。家裏十多天沒有人住了——會揚住院期間小雨一直沒離開過醫院——到處灰蒙蒙一片,靈芝邊哼著她的家鄉民歌《藍花花》邊大力擦掃。朝南的主臥已確定為阿姨的房間,大雙人床足有一米八寬;靠牆給靈芝加了一個鐵藝的單人床。想到能到這裏來住靈芝很是高興,小雨結婚走後不久譚教授也走了,她一個人守著個五十多歲的半癱病人相當寂寞,現在好了,家裏一下子又是四個人了。這四個人和從前的四個人還不一樣,三個年輕人,其中還有一個年輕男人。當然這不是說靈芝對會揚有什麽覬覦之心,但總歸,眼前能有這麽一個有本事心眼好長得也順溜的年輕男人,是件令人愉快的事。異性相吸,並不是說一定要“吸”到某種實質性階段才算是“吸”了,它完全可以是無功利無目的的,保姆也有她的精神生活,不是有吃有住有工資拿就行。當然家裏的活兒因此也會多一些重一些,但是小雨姐已跟她說了,工資也會給她長一些,具體長多少還沒有說,可據她的判斷——會揚哥的收入,他們一家的為人,他們對她差不了哪兒去。一度她想起那位導演所說的事情來心裏就很難受,一個月一千五,管吃管住,幹得好還有獎金——她肯定會幹得好——這樣的好事上哪裏找去?那張黑底金字的名片她一直保留著,藏在了她箱子的夾層裏,想一旦阿姨家裏情況好一些,就提出走,就投奔那導演去。阿姨肯定會讓她走,難過是要難過些的,她也難過,但同時阿姨也會為她高興。阿姨一直說她不能幹一輩子保姆,一直說得幫她找一個合適的工作,她能自己找著工作不麻煩別人豈不是更好?不過,現在,此刻,她想走的心又不那麽強烈了,住在這樣高級的一所大房子裏,跟這樣好的人們住一起,每天熱熱鬧鬧高高興興,就是錢掙得稍微少一點,也無所謂了。說到底靈芝還是個孩子,孩子的特點之一就是容易隻顧眼前。為了安慰自己,她還對自己說那個女人說自己是導演她就真的是導演了?沒準是個騙子,專門拐賣婦女的騙子。阿姨早就跟她說過,婦女拐賣起婦女來要更容易。這樣想著,心裏越發的平衡了起來,手下也越發的麻利起來。
  門鈴響了,小雨姐帶會揚哥回來了。因手術,會揚哥頭發被剃光了,在醫院時纏著繃帶不覺什麽,這時看上去就十分可笑,跟土匪似的。靈芝想笑就笑了起來,小雨姐也笑了,顯然她明白靈芝笑的什麽,她自己也覺著好笑。會揚看著兩個樂不可支的女孩兒無可奈何地笑著搖了搖頭。
  家中窗明幾淨,茶幾上一束鮮花在花瓶裏綻放,木地板上印著一塊塊陽光。會揚摸摸這,看看那,臉上的神情簡直就是重歸故裏。雖然離家不過十天有餘,但卻是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那感覺就不是離別十天的感覺了。那是一種上輩子的感覺,一種雲裏夢裏的感覺。這時聽小雨問他午飯想吃什麽。這些天住院夥食十分寡淡,小雨這樣一問他一下子便有了某種生理反應,口水立時由口腔內壁滲出。是的,他想吃;可是他怎麽也想不起來想吃得是什麽,想不起來當然也就說不出來,張著嘴幹著急頭上冒出了一層微微的汗。小雨盯著他用目光鼓勵他說出來,說下去——顱腦手術後通常都會有短暫失語,恢複到從前水平需一段時間,需多多練習。
  但會揚就是不說不出。於是小雨根據她對他的了解猜測:“魚嗎?”
  會揚如釋重負點了點頭。
  靈芝高興地道:“魚我買了。而且是會揚哥最愛吃的平魚。”說著去了廚房。
  會揚站在原地沒動,小雨叫他都沒有聽見,隻是緩緩地看這個,看那個,神情有些異樣。小雨不由得擔心起來。這時,會揚轉過頭來,對小雨慢慢地道:“我……說話,不行了。”
  小雨忙道:“不會的!爸爸說過,都會有一段時間的失語,……”
  會揚搖頭:“不是那個。和那不同。那時……是什麽都說不了,現在是有的能說,有的,”說著拿起杯子,搖頭;又指電話,搖頭;指電視,指窗子,指沙發,邊指邊搖頭,動作越來越急,神情也越來越急……
  “……會揚恐怕是‘命名性失語’了。”聽完了女兒的述說,譚教授道。
  “命名性失語?”小雨機械地重複。盡管是護校畢業,但爸爸所說的這種病她還是第一次聽說。醫學分類非常細致,越尖端越細致,沒有哪一個人能夠成為醫學界裏麵的全才。這時小雨正坐在爸爸的辦公室裏,與爸爸隔著辦公桌相對而坐。
  “簡單說,就是病人對物體的名稱失去記憶,具體表現就是記不住名詞。”譚教授耐心對女兒解釋。
  “可是那些東西是幹什麽用的會揚都知道,別的也都能說——”
  “這是命名性失語的典型特征之一。”譚教授打斷她,拿起一支圓珠筆,指點著掛在牆上的一張顱腦解剖圖讓女兒看,“看到了嗎,這個地方,”他用圓珠筆點住了解剖圖顱腦顳後部的一點:“大腦的分工是非常細的,這個地方,就像我這個圓珠筆芯這麽大的一點點地方,就是分管記名詞的,這一點受到了損傷,病人就會出現命名性失語。……”
  “就是說凡名詞就不能說了?”
  “大部分不能了。”
  “寫呢,能嗎?”
  譚教授強調:“他不能說不是發音障礙,是大腦失去了有關記憶。”
  “就是說,也不能寫。……爸爸,您在臨床上接觸過這種病人嗎?”
  “這是腦神經外科的常見病。”
  “那他們,都怎麽樣?”
  “指什麽?”
  “後來!”
  “生活上不會有什麽太大障礙,但是工作上,就隻能從事一些簡單的體力勞動了。……”
  “不能治嗎?”
  譚教授停了停,搖了搖頭,又停了停,說:“如果是兒童,隨著身體發育,可能能恢複。老年人則完全沒可能了。”
  小雨慢慢地:“……會揚呢?”
  譚教授也慢慢地道:“我想,介於兩者之間。”
  小雨一下子撲過去抓住了爸爸的肩:“爸爸!想想辦法!”
  “小雨,你也是學醫的,你是知道的,”譚教授不無艱難地,“在大部分的疾病麵前,醫學無能為力。”
  劉會揚在辦公室裏收拾著屬於自己的東西,地上是一個大紙箱子,他把收拾出的東西一股腦兒扔到紙箱子裏,電話鈴時時響起,他充耳不聞,任其自生自滅。
  門外響起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劉會揚說了聲進。
  進來的是一個同劉會揚差不多的年輕人,年輕人叫熊傑,是公司新任命的銷售部經理,劉會揚的接班人。就熊傑個人的本意而言,實在是不想這個時候進這個辦公室,任命都任了,不在乎這一會兒半會兒;更不要說他和他的前任經理劉會揚關係一直很好,他能被任命與劉總的推薦有直接關係。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工作不能中斷,正是上班時間,連續的電話鈴聲說明了有著許多的事情在等著他辦。劉會揚看了熊傑一眼,熊傑麵孔立刻有些發熱。“劉總!對不起。”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劉會揚依然是充耳不聞,熊傑便也不敢去接。劉會揚又看他一眼,熊傑這才去接了電話。這邊熊傑接著電話,那邊劉會揚收拾好了東西,抱著紙箱子走了出去,以致熊傑連送行都沒能給他送送。不過不送也好,避免了尷尬,否則,說什麽?說什麽都是虛偽。劉會揚的事情在熊傑以及公司所有人裏都引起了極大震撼。大家相互告誡,也對自己告誡,以後出門一定要注意安全。原來人竟會是這樣的脆弱,不管他多麽年輕健康活力無限前程遠大,都能夠說殘就殘。命運的改變有時隻在一兩秒之間。
  熊傑接完了電話,由於劉會揚不在屋裏,他也就沒有了壓力,這裏看看那裏摸摸,在心裏安排著辦公室如何重新擺布的格局,安排完了,踏踏實實在寬大的辦公桌前坐下,撫摸著光滑的玻璃桌麵,感覺著經理的感覺,不期然,辦公室門開了,前任經理劉會揚又返了回來,熊傑驚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仿佛正在行竊的小偷被人給當場撞上。劉會揚理解他的心情,包括他剛才的舉動,伸手對他做了一個撫慰的手勢,然後道:“有件事:如果我奶奶來——”他指指電話,“找我——”
  熊傑連連點頭:“放心放心。”
  劉會揚:“不想讓——”
  熊傑接道:“不讓老人知道!”
  劉會揚轉身走出寫有“經理室”三個黑字的辦公室,從一個前途無量的白領踏入了“隻能做一些簡單體力勞動”的體力勞動者的行列。免除他經理職務時是董事長親自找他談的話,所有領導都為失去這樣一個得力幹將惋惜,但都無可奈何。他們不忍讓他真的就從此做體力勞動,決定讓他休息,每月照發工資,隻是數額上有些變化,從前是每月一萬六千左右,現在是每月六百,也就是說,隻能拿公司規定的最低生活保障工資。但是同時,董事長又做了這樣的承諾,不管劉會揚休息多長時間,一年,五年,十年,一輩子,他都是公司的職員,因為,他一向對公司貢獻很大。劉會揚卻堅持不休息,要工作。董事長想了想,想了又想,把公司全部工種在腦子裏過了好幾遍,劉會揚隻能做清潔工,門衛都做不了,門衛也需說話。清潔工工資不過八百左右,董事長想:八百和六百有什麽差別?但劉會揚堅持要做,他隻能應允。
  劉會揚開始做清潔工。這一日的工作是乘吊車擦拭公司的外牆玻璃,玻璃窗裏全是服飾整潔的白領男女。有的在電腦前工作,有的在談事,有的在敲鍵盤計算著什麽,隻見其人,不聞其聲,越顯其優雅,肅穆,神秘。現在的劉會揚與他們僅一窗之隔,卻已完全屬於兩個世界。……職員們下班後,清潔工方可推著吸塵器進入辦公大廳,吸地毯,擦桌子;然後,清掃洗手間,男洗手間女洗手間。先將一簍簍的手紙倒到一個大黑塑料袋裏,紙簍裏不乏女士們經期用過的衛生巾……
  劉會揚要工作不僅僅是為了每個月多一些收入,多的這兩百元對於他每月的固定支出來說——不吃不喝每月還要支出五千元房款——可以說沒有意義,可是,不做這個又做什麽?天天待在家裏?他會瘋掉。他被這突然的打擊打暈了,來不及思索,也不想思索,隻想做點事情,越累越好,以能無力思索,以能忘卻。
  夕陽西下,劉會揚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汽車已經賣了,不僅是養不起的問題,而是要考慮以車款付房款的問題。從前對於他來說不成問題的問題,現在已成了一個無可解決的當務之急。家裏,妻子小雨已做好了飯,都收拾上了桌,就等他了。門一開,小雨立刻笑臉相迎:“回來啦?洗手吃飯吧。”
  會揚一言不發去衛生間洗手,片刻,出來,在餐桌前坐下。小雨小心地看他的臉,他不看她,也不說話。二人默默地吃了一會,小雨沒話找話。
  “今天累不累?”
  “行。”
  “菜是不是有點鹹了?”
  “行。”
  小雨無計可施了,故作開朗地道:“哎,跟你說,陶然今天和護士長吵了一大架。護士長讓她給一個三天沒大便的病人掏大便,她覺著用不著,給上了開塞露。護士長說你不想掏就說我再另派人,你上了開塞露弄得大便光在直腸裏轉圈玩兒別人想掏都掏不出來了,……”
  咣,砰——會揚把筷子一扔,碗一推:“這時候說這些你是不是不想讓人吃了!”起身,走了,把椅子絆得踉蹌了一下。
  待確定會揚走出屋後,小雨無聲地哭了。
  譚小雨沒把自己的困難跟任何人說。小困難跟人說說行,大困難跟人說,徒然讓人為難。她依舊天天上班,下班,除了徐亮,沒有人發現她有什麽異樣,陶然那人心粗得很。徐亮發現她話少了,沒人的時候,會呆呆地發怔,還有,吃飯的時候,總是盡量一個人躲到一個地方,避免同科裏人一起。徐亮假裝無意地過去了幾次,發現她吃的菜永遠是當日食堂裏最便宜的菜。徐亮能注意到這些細節,除了細心外,很重要的,由於他對小雨一向懷有的那份特殊的關心,那關心並沒有因為她同別人結婚而消失。他很想找小雨問問,卻又找不到合適的由頭。她明顯地在躲著所有的人。比如這天下班時他和她走了個對臉,她卻假裝沒看見似地一下子閃進了就近的一個病房,他可以肯定,本來她是去更衣室的,進病房就是為了躲他。也許她感覺到他已察覺到什麽了。
  徐亮走出住院部,走在通往食堂的林蔭道上,這時聽到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陶然,邀請他看演出。票是病人給的,給了三張,芭蕾舞。徐亮推辭,他沒這個雅興。就在這時,譚小雨從他們身邊走過,急匆匆地,都沒看到是他們兩個。
  徐亮看著小雨的背影,忙對陶然說:“哎,譚小雨!她一塊去。你不是有三張票嗎?”
  “她要是去你就去,是嗎?”陶然慢慢說道。
  “別誤會,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
  “放心,誤會不了。你的意思不就是,不想和我——單獨去嗎?沒問題,成全你,給你叫上一個第三者!”不待徐亮說話,轉身高叫:“小雨!”
  小雨站住,陶然迎著她走了過去,徐亮不得已跟隨而去。
  陶然昂然地:“走,小雨,看演出去!完了一塊吃飯,日本料理,我請客!”
  小雨一口回絕:“不行不行!晚上我有急事!”無一點商量餘地。
  陶然不滿地:“你有什麽急事!?”
  徐亮為表示清白趕緊地道:“小雨有事就算了。我們倆去。”
  陶然臉色這才緩和了下來,接下來就想趕緊把譚小雨打發了走。正好這時一輛出租過來,陶然招手打車,同時對小雨說:“你先走!我們時間還早!”
  小雨卻說:“你們走你們走!我坐公共汽車就行,很方便,直到家門口!”說話間一輛公共汽車開來,小雨跑步向車站趕去。
  出租車停,陶然邊開出租車門邊納悶:“她怎麽又坐起公共汽車來了?”徐亮沒吭。譚小雨的變化何止這一點半點,她肯定有事,什麽事?
  小雨回到家裏。爸爸已經回來了。自會揚出事後,父母離婚的事情自然而然就被擱置了起來,每月五千元的房款成了懸在全家人心裏的一塊石頭。小雨一到家,爸爸立刻迎了出來,拿著當月的工資袋給了小雨。又到交房款的日子了。小雨無比慚愧,喃喃:“你們這個月生活費該緊張了。”
  媽媽擺手:“下月有一張存折到期,正好接上。家裏怎麽都好說,有多少錢過多少錢的日子。你們不行,房錢交不上,到時讓人家把房子收了麻煩就大了。”又對丈夫,“叫你回來,就是想一塊商量一下,以後怎麽辦。上個月對付過去了,這個月也沒問題了。下個月呢,往後呢,怎麽辦?無論如何,得幫他們把房子保住。……”
  靈芝取奶、報紙回來了,還取回了她的一封信,信是她弟弟來的,跟她要錢。就要開學了,家裏卻沒有錢交學費,村裏能借錢的人家媽都借遍了,再沒有人肯借了。放暑假時弟弟去一個小煤窯幹了一個夏天掙的幾百塊錢也都加上了,還是湊不齊。學校裏說,如果再不交齊學費,就不讓弟弟在那裏上了。弟弟在信的最後說:“姐,收到信後速速給我寄錢。你跟你幹活的那家關係不是很好嗎?先找他們借一點好不好?我知道你一個人在外麵很不容易,也知道你最不願意開口求人,我心裏也很難過。可是,這關係到我的一輩子啊!幫幫我,姐!姐的恩情我都記在心裏,將來一定加倍的還。姐,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沒有別的人可求了……”
  靈芝看著弟弟的信,眼圈都紅了。上樓的時候就下定了決心,跟阿姨開口要錢。不說借,能要回這兩個月的工資就行。他們已經兩個月沒給她工資了,這在從前是從沒有過的事。也知道他們現在難,可是她現在也難,難的事兒不一樣,程度可是一樣,那麽,大家就各顧各好了,誰也別幫誰,誰也別欠誰。靈芝就是抱著這樣的決心進了家。一進家就聽到他們一家三口都聚在阿姨屋裏說話,就留了個心眼,站在廚房門裏的邊上,聽他們說些什麽。
  “要我說,沒必要為了這麽個房子硬撐,實在不行,賣了算了,你們可以來家裏住。不願住家裏,另租套小房兒,另買也行。”叔叔說。
  “不行不行。我們倆怎麽都好說。主要是為他奶奶。他奶奶每年總要來北京住一段,房子沒了,怎麽對老人解釋?”小雨姐說。
  “會揚受傷老人不知道?”
  “哪敢讓她知道?那等於要了她的命!可以這麽說,會揚現在是她生活的惟一希望了。”
  靈芝心沉了沉,她多麽希望他們把房子賣了,這樣的話,什麽問題都解決了,她也用不著撕破臉皮要錢了。
  “會揚就一點積蓄都沒有嗎?”停了停,叔叔又問。
  “任經理之前是一點沒有,掙多少花多少。當經理是這兩年的事,掙了幾十萬,買房子買車,買了還得養,加上他奶奶生病手術花的一部分,可以說,基本沒剩下什麽錢。按說,按他原先的收入說,沒有積蓄也能過得很好,可是——唉。”
  叔叔說:“你們得有一個長期打算了。”
  阿姨說:“下個月我們有一張存折到期。……”
  叔叔說:“家裏的全部存款不過八萬塊,就是都用上,也支撐不了多長時間。我的意見,還是得跟會揚說,你一個人月月東挪西湊,一時可以,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小雨姐說:“跟他說有什麽用?還能指望他幫我分擔什麽嗎?爸,我現在根本不求他幫我什麽忙,隻求他那方麵能夠安安生生的,別再額外給我增加些精神負擔就好。”
  阿姨插道:“脾氣還是那麽暴躁?”
  小雨姐說:“更暴躁了。一句話不對心思就火。爸,您說這是什麽原因?跟腦外傷有沒有關係?”
  叔叔說:“恐怕更多的還是心理方麵的原因。”
  小雨姐說:“我也是這樣想,所以盡量設身處地去替他想。一直很順,正在如日中天的時候,一下子從天上摔到了地上,那滋味肯定不好受。可是,問題是,你也得替我想想!……其實,經濟上的困難還好說些,比我們困難的有的是,人家怎麽過的?人家能過我們就也應該能過。可會揚就是不肯正視現實,在外麵忍著不說,回到家衝我撒氣,我也是人,未必你受不了的,就得讓我來替你受著?……”說著哭了,哭得靈芝心裏直酸。哭了好大一會,才又說:“媽媽,原先跟你說的那些,那些個我們的打算,緩一緩吧。等會揚好一點兒再說。”
  這些話此刻聽來格外讓人難過,讓人絕望。“等會揚好一點兒再說”,這話還不如不說,靈芝心想。這時,阿姨開口了:““那些你們現在就不要考慮了,家裏有靈芝呢。”
  聞此靈芝心裏格登一下,不忍再聽,離開廚房門口,轉身往冰箱放牛奶。
  ……
  這天下班,剛一出女更衣室,小雨與徐亮碰了個正著,躲都躲不開。她的確一直在躲他,躲他的原因心情很複雜。不僅是感覺到他察覺到了什麽,更重要的是,她現在無法忍受、無法麵對來自他這一方麵的同情憐憫。他追求過她,她拒絕了,現在她落魄了。當然這些想法很俗,可誰也不能完全免俗。她隻得與他同行,一塊走出科裏,走出住院部,一塊往食堂裏去,一路上,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一些說了就忘的話。
  今天食堂寫菜譜的小黑板上,最下麵一個菜是醋溜白菜,最下麵的菜就是最便宜的菜,一元錢一份。盡管是守著徐亮,小雨還是絲毫沒有猶豫地就要了醋溜白菜。在生存麵前,她無法再要麵子。徐亮買的是三元八一份的炒三丁。二人端著找了一張桌子坐下。徐亮看了看她碗裏的菜。“醋溜白菜!減肥哪!”
  小雨笑:“省錢!”用實話掩飾實情。
  徐亮把他的碗向桌中間推推:“今天的三丁不錯。嚐嚐,減肥不在一時。”
  小雨敷衍地吃了一口,“是挺好的。”不願徐亮就“菜”再說什麽,主動找話說道:“上次你們去看演出了嗎?……怎麽樣?”
  “非常好,可惜你沒有去,白浪費一張票。哎,不說我還忘了,我這正好富餘兩張票,病號給的,是什麽日本的音樂劇,你去吧,和你先生一塊。你先生術後恢複得怎麽樣?”邊說邊把票拿出放在了小雨的麵前。
  “挺好的。早就上班了。不過演出我們就不——”突然她打住話頭,她看到了擺在麵前的戲票,票麵赫然蓋著300元的票價,猶豫了片刻後,她把票收了起來。“也好,去看看。放鬆一下。謝謝你了啊徐醫生。”
  劇院門口四處是散站著的人,大多數衣冠楚楚,能想看音樂劇的人,有能力或有機會看音樂劇的人,大都不是平頭百姓。譚小雨捏著兩張票站在劇院門口,緊張得手心裏一把一把地出汗,她想把票賣掉,她依稀記得從前看到過這樣的人,賣票的人,但當時一點都沒有往心裏去,這時就一點不知道該怎麽做,同時也怕碰到熟人。她站在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左顧右盼,誰多看她一眼她都會心驚肉跳半天。後悔當初沒問清徐亮來不來,他要是來,她真就寧肯不要這六百塊錢了,生存和麵子沒有絕對的孰重孰輕。他給她票的時候怎麽說的來著?好像說是“富餘了兩張票”,“富餘”是針對什麽而言?……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她發現了一個人在賣票,立刻集中起精力緊緊盯住了那人注意地看。
  人家一點不像譚小雨,人家把手裏的數張票捏成扇形,堂而皇之衝著迎麵過來的每一個人晃:“要不要票?誰要票?”譚小雨不由自主地迎著他走了過去,那人立刻注意到了她:“要票嗎,小姐?”“多少錢一張?”“便宜賣吧,四百,我這是貴賓席,原價六百!”譚小雨搖了搖頭。那人倒也沒表示出什麽讓人難堪的不滿,立刻撇下她向另外的人走去。譚小雨下定了決心。
  一小夥子東張西望走來,像在找什麽,譚小雨迎了上去,“要票嗎?12排中間的。……”
  那人看都不看她地擺手,眼睛仍然向四處看,忽然,他目光定住了,顯然是看到了他的目標。目標是一個女孩兒。女孩兒也看到了他,向這邊跑來,然後二人相偎著親親熱熱進了劇院。
  一輛出租車駛到,門開,下來的又是一雙年輕男女,徐亮和陶然,他們來看演出,這次是徐亮約的陶然。有道是,隻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陶然執著的熱情硬是把徐亮感動到了今天這種程度。多少次了,徐亮手術完後,又累又餓的時候,陶然會及時出現在他的麵前,有時會給他帶一點夜宵,有時會陪他出去吃一點什麽;當然同時他也注意到了陶然與往不同的衣著打扮,心裏也非常清楚女孩兒這是為悅己者容呢。前天晚上陶然的一番話,更使徐亮感到自己對這個女孩兒至少應當有一個了解她認識她的願望和態度。前天晚上徐亮值班,來了急症病人,處理完病人已是夜裏十二點了,他回值班室,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撲鼻的飯香:桌子上,碗裝方便麵正泡著,上麵壓著本書,另有火腿腸、鄉巴佬雞蛋、西紅柿等一大堆吃的。陶然等在屋子裏,見到他後馬上站了起來,說:“餓了吧。”又說,“我還買了瓶野山椒來,想你們四川人都愛吃辣。”由不得徐亮心頭不熱,不由自主地就想說點什麽:“陶然,以前總覺著你像個男孩子,身上沒一點女人味兒……”陶然打斷他,頭低著撕鄉巴佬雞蛋的包裝紙:“其實,每個女孩子都是有女人味兒的,隻不過有的女人味針對著所有的男人,有的隻針對著某一個男人。一般說來,後者更可靠,更專一。”令徐亮啞然失笑之際又覺不無道理,同時心裏升起了一種感動,他問陶然:“陶然,是不是還對我把你看成李鋼的事耿耿於懷?”陶然答:“換你呢?如果一個你很看重的女孩兒說你沒有男人味,你會怎麽樣?”……
  徐亮和陶然向劇院走去,路過冷飲攤,陶然跑去買冷飲,讓徐亮在這裏等。徐亮看她跑開,心頭一陣憐愛:這個為了他一心要學淑女的女孩兒還沒學到買東西讓男士掏錢的程度,但願她能永遠的這樣質樸。……徐亮是在等陶然時看到了譚小雨的,她正跟一對戀人般的男女兜售她的票,整個過程被躲在路燈的陰影的徐亮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他們之間的對話。譚小雨問他們要不要票,他們問幾排的;譚小雨說了幾排,他們又問多少錢,譚小雨說了票的原價三百,那對戀人同意,於是男的掏出了六張百元的票子給了譚小雨,譚小雨把手裏的兩張戲票給了他們。……徐亮驚異已極。就在這時,陶然兩隻手各拿一支“七彩旋”,邊吃著邊過來了,到徐亮身後,把正吃著的一支叼到嘴裏,騰出來這隻手去拍徐亮的肩。徐亮回頭一看是陶然,什麽都來不及想回身一把摟住了她的肩,擁著她趕緊走開——生怕她看到了譚小雨!生怕譚小雨看到了他們!
  徐亮摟著陶然向劇院裏走,被摟住的陶然幸福無比,幸福得無暇思考究竟是什麽使徐亮突然的柔情大發,這才不過去買了兩支冷飲的工夫。她閉眼靠在徐亮的肩上,跟著走,一句話也不說。
  “小心冰棍蹭衣服上——”徐亮提醒她。
  陶然不想醒,閉著眼柔聲製止道:“不要說話!”
  徐亮趁機回頭,隻見譚小雨一閃,消失在了人群裏。

  第六章
  靈芝的弟弟又來信了,要錢,交學費,可阿姨這個月仍是無法給她工資仍說“下個月吧”。上個月就說“下個月吧”,這個月又說,到了下個月、看情景、很可能,還會是這句話。這天晚上,靈芝上課回來,前後思量了一路,下定了走的決心。那張黑底金字的名片好好地放在她箱子的夾層裏。當然也許那人是個騙子,就是騙子她也得試一試再說了。那一刻靈芝方體會到,很多上當受騙的女孩兒不是因為財迷因為虛榮,是因為走投無路。走投無路隻得鋌而走險。
  靈芝拿著那張名片在公用電話處打電話,對方一時沒有想起她來,令靈芝心裏一沉。是啊,時間拖得太久了,人家想找個保姆還不早找了。不料當對方一想起她來時聲音裏立刻透露出明顯的高興,說了許多的話,靈芝都記不住了,隻記得她說歡迎她,說她現在正在濟南拍外景——什麽叫外景?——靈芝要是願意馬上來可乘中午一點半的T35次火車到濟南找她。在濟南什麽地方也都一一說了,隻是擔心靈芝找不到。這擔心是多餘的,在北京闖蕩了四年,加上天性聰穎膽大,隻要告訴她地址,就沒她找不到的地方。
  由於打電話,回家時間就比平時晚了些,她剛一開門進去,阿姨急切的聲音就傳出來了:“是靈芝嗎?”靈芝“噢”了一聲就去了衛生間,開開水管,假裝洗手。屋裏阿姨問她考試成績出來了沒有;她說出來了考了89。阿姨又問考的最好的多少,否則這個“89”就沒有判斷優劣的依據。當得知最好的是90時,阿姨高興得連聲地道:“第二名?不錯不錯!又進了一大步!”聲音裏由衷的喜悅讓靈芝的淚一下子流下來了,忘記了她正在洗手,任水嘩嘩的流。這時那邊阿姨開始懷疑了,問她幹嗎呢,她趕緊往臉上撩水洗臉,邊大聲地道:“洗臉呢,外麵風大,滿臉的土。”
  這天夜裏靈芝一夜沒睡,待阿姨睡著後她就起來了,先是在小雨屋裏寫信,寫完信後,端端正正擺在桌中間最明顯的地方,就開始收拾東西,先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然後就開始幹活,整整幹了一夜。擦,掃,刷,洗。能洗的衣物全洗了,窗簾都撤下來洗了,夜裏不敢用洗衣機,用手搓,涮洗時就用衣物裹住水龍頭,以不讓流水發出聲響。洗完了晾,洗好的東西把涼台上的三條鐵絲都掛滿了。最後又去了廚房,蘸著去汙粉一一地擦,調料瓶子都一一擦得幹幹淨淨。……東方微白,天亮了。靈芝又開始給小雨媽媽準備早餐。洗米,熬粥,煎雞蛋。阿姨起來了,她過去為她洗臉,洗手,梳頭,如同一個孝順女兒。侍候著阿姨吃完了飯,收拾完了刷了碗,為阿姨擺了藥,讓她吃藥。……
  終於,該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該走了,靈芝先給阿姨開了電視,然後去了小雨房間,把提前放在那裏的挎包背上,一手拎箱子,一手拎提包,走。到門口,站住。
  “阿姨,我買菜去了。”
  “去吧。……等等,還沒拿錢。”
  “我先墊上,回來再算。”
  “也行。記著買塊豆腐,要鹵水的。”沒聽到回答,小雨媽媽叫了一聲,“靈芝?”這時的靈芝已經滿臉是淚了,一個字也說不出,聽阿姨叫,勉強“嗯”了一聲。小雨媽媽提高嗓門:“記著買塊豆腐!”
  靈芝深深吐了口氣:“知道了。阿姨,我走了!”
  靈芝走了。
  對麵牆上的鍾10點了。小雨媽媽無數次扭頭向背後的窗外張望了,好不容易,遠遠地,看到靈芝回來了,手裏拎一兜菜。小雨媽媽心中的焦急頓時變成了怒氣。偏偏這時靈芝又站住了,同一個抱孩子的小保姆聊起天來,小雨媽媽忍了一會,見她們倆聊起來就沒個完了,忍不住了,使勁欠起身子,推開窗子,高聲叫道:“靈芝——”兩個正在說話的女孩兒應聲同時向這邊看來。不是靈芝。隻不過發式、衣服、身材同靈芝相似罷了。小雨媽媽失望之餘心中重現焦慮,她想給女兒打個電話,想到她在上班,決心再等一會兒再說。
  今天譚小雨上治療班,正準備給十二床灌腸,十二床晚上手術。到病房時,十二床不在。她正想問十二床去了哪裏,陶然匆匆進來了,說她媽媽來電話了。譚小雨心一下子激跳起來。媽媽一向知情達理,一向把女兒的工作女兒的進步看得很重,也知道科裏的規定,上班時間不許接或打私人電話;在小雨的記憶中,媽媽上班時間來電話這還是第一次,非有大事她不會如此。小雨轉身走出病房去接電話。
  電話中媽媽的聲音焦急萬分,她擔心靈芝出什麽事了,跟小雨商量是不是需要報案。小雨心裏也急,嘴上安慰媽媽,說也許靈芝去哪玩了,哪一次哪一次她就曾犯過這樣的錯誤;不知媽媽是相信了她的話還是怕她著急,總之,同意先向派出所報案,然後一切等小雨下班後再說。
  小雨放下電話又往病房走去,十二床一個病人坐在床沿上翻看床上的《北京晚報》,小雨匆匆進來,對那人簡潔道:“來,灌腸!”那人看了看她,剛要說什麽,小雨又心急火燎地補充命令道:“把褲子脫了!”於是那人便不再問,乖乖起身脫褲子灌腸。……
  牆上的鍾已十二點多了,小雨媽媽早已打電話報了警,此刻已然完全無所作為,隻能等。等派出所的消息,等靈芝的消息。電視機早被關上了,她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到了耳朵上,樓道裏一有腳步聲她就屏住呼吸,聽,直到那腳步聲從她家門口經過,上去,或下去。……又有腳步聲傳來,小雨媽媽又一次屏住呼吸。終於,那腳步聲在她家門口停住了,又終於,有鑰匙開門的聲音了,那一刻小雨媽媽的眼睛都濕潤了,顫聲道:“靈芝啊……”“媽!”不是靈芝!小雨媽媽失望得無以複加,急急地大聲地對女兒地說:“小雨,你看這都什麽時候了。她上次自己跑出去玩兒的時候,十一點就回來了,我記得很清楚。可這都十二點多了……小雨你幹嗎呢?”小雨進家後一直沒有過來。
  小雨正挨屋的看,她一進門就發現了家裏變化,處處異常的整潔幹淨,涼台上掛滿了衣物……終於,她發現了靈芝放在她房間桌子上的那封信。她看信。
  “阿姨、叔叔、小雨姐,我走了。實在不知該怎麽跟你們開口,隻好寫下這封信,我對不住你們。我從陝北老家出來才十六歲,什麽都不懂都不會,阿姨和小雨姐不怕煩,一點一點教我。阿姨還出錢讓我上函授,學文化,親自給我改作業,使我進步很大。小雨姐還給我好多東西,還帶我去天安門長城香山王府井。你們一家人都對人好。我們小保姆在一起說起來的時候她們都羨慕我。可是我在你們正難的時候卻要離開你們,我不是人,你們恨我吧。你們恨我我也不恨你們。
  “我下這個決心也很難,我走了以後阿姨怎麽辦?叔叔怎麽辦?還有小雨姐那邊,會揚哥正是困難的時候,我想了很多很多。可是,我出來是為了掙錢,弟弟上學要錢,父母生活也要錢,家裏隻我一人掙錢,我沒有辦法。弟弟連著給我來了三封信了,說是再不交學費學校就不要他了,學校不要他他就考不上大學,上不了大學他的命運就沒法改變,希望你們能夠理解我。你們欠的三個半月的工資我就不要了,是我主動不要的,跟你們無關。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很難過,所以就不寫了。最後希望阿姨多多保重。……”
  “小雨!”
  那屋媽媽又叫了。小雨心痛極了,心痛媽媽。媽媽但凡能動,能早點看到家裏的變化看到靈芝的信,也不至於這樣坐在床上束手無策苦苦的一分一秒的等。她簡直不敢想像這一個上午媽媽是怎樣熬過來的。同時也恨靈芝,不恨她走,恨她走的這種方式。這種方式對任何人來說都可以,對媽媽不可以。她怎麽可以隻為自己方便就置媽媽的死活於不顧?……
  這天母女倆誰都沒吃午飯。小雨下了班直接往家裏跑根本就沒想吃飯的事,也不餓;媽媽說她也不餓。麵對一個接一個的打擊,她們已然木了。是媽媽先發現快到上班時間了,催著小雨快走。這個時候,“快走”也得遲到了。
  普一科護士長李曉很生氣,見人就問:“譚小雨呢?上班時間都過了怎麽還沒來?”又命令護士台的護士,“給她打電話!”
  譚小雨匆匆趕到,迎麵碰上了陶然。“你幹嗎去了?護士長到處找你,小心點,她精神病又發作了!”小雨苦笑著看表,晚了足足半個小時;這時陶然的一句話令她心驚肉跳:“不是為這個。為你上午灌腸灌錯了!”
  李曉訓斥譚小雨的聲音連病號都能聽到,由於極度生氣,女中音變成了女高音:“該灌的沒有灌,不該灌的給灌了,想想我都害怕。還好這是灌腸,要是輸液呢?要是輸血呢?會死人的小姐!三查七對三查七對,從護校時就講,到了科裏又講,講得你們都嫌我嗦,就這麽嗦還是出了事!……”這期間,徐亮一直在護士台的電腦前看病床使用情況,或者不如說他早已看完了,不走隻是不願引人注意——他不想讓難堪中的譚小雨再多一丁點難堪。那邊李曉沒完沒了:“譚小雨,你一向工作很好,最近是怎麽了?出差錯,遲到——下午你不要上班了,我替你的班,你把差錯過程寫出來,檢查寫出來,給我。”譚小雨始終低著頭一聲不響,也不解釋,隻在護士長說最後的話時,點了下頭。徐亮視而不見地看著電腦屏幕,眼睛裏滿是疑慮。
  下班後,小雨沒有回家,先去腦外科找爸爸。爸爸辦公室有人,優克醫藥公司的一個女業務員,這種人是醫院的常客,此刻她正向教授推介他們的腦外科新藥VIP。譚教授看出女兒有事,讓那人把資料留下,意思是請她就走。那人留下資料後又說一句“用一例給200塊錢”,見教授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方知趣告退。那人剛走小雨就急急忙忙地說開了:
  “爸爸,靈芝走了!”譚教授一驚。小雨接著道:“再請個保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就是能找到,錢上還是個問題,靈芝走就是為錢。我想過了,以後我兩頭跑,晚上給媽媽把早飯午飯準備好,把微波爐搬到媽媽房間,到時候讓她自己轉一轉。開水啊,便盆啊什麽的也都準備好,這樣白天就沒有問題了。我就是擔心夜裏,媽媽一個人在家。我這邊不能回去住,回去住就得跟會揚說這些事,會增加他的思想負擔;不跟他說,他又會多心,他現在脆弱得很。……”
  這時電話鈴響,譚教授電話:“我是。……你好你好。……開庭?……什麽時間?”對方說了什麽時間,譚教授沉默片刻,爾後慢慢地道,“對不起!是這樣,我這邊發生了一些意外情況,我想,暫時,撤訴。”放下了電話。
  小雨低低地道:“對不起,爸爸。”
  ……
  譚教授終於又回家裏來住了。每天晚上,睡前,他要來往於衛生間、妻子屋之間,拿這拿那,幹著從前保姆所幹的一切。這天,他照例把洗腳水給妻子端到床下,把擦腳毛巾遞給了她,然後出去幹別的事。小雨媽媽把腳伸進盆裏,由於彎不下腰去——從前,都是靈芝或小雨幫她洗腳——隻能用兩隻腳相互搓著洗,這也沒有什麽,許多能彎下腰去的人,也都采取這種洗法。她的困難不在這裏,她的困難在最後一個程序上,擦腳。對正常人不是問題的問題在她就成了很大的問題。她須費很大力氣才勉強能夠著自己的腳,每次擦完腳,身上都會出一身微汗。這天,她正擦腳時一個不小心,毛巾從殘了的手裏掉到了地上。拾毛巾對於她更加複雜:必須要先下床,她若沒有人的幫助,便下不了床;她看著地上的毛巾,完全的沒了主意。最後決定,不擦了,晾幹它,盡管這有點涼,類風濕病人怕涼,但是除此而外她沒有別的辦法。就在這時譚教授進來端她用過的洗腳水,看到了她無助的窘態,過去幫她把毛巾拾起來,拾起來後,在遞給她的一瞬,猶豫了一下,沒給她,而是親自動手給她擦,一手抓住她的腳脖子另一手拿毛巾擦,這久違了的肉體觸碰使小雨媽媽顫栗。譚教授替妻子擦完了腳,頭也不抬就去端洗腳盆,小雨媽媽一把抓住了他的肩。他抬起頭來,看到妻子在流淚。
  “你是個好人。是我對不起你。……”譚教授不說話,試圖掙脫妻子的手,走。妻子不鬆手。“聽我把話說完。下麵的話我是真誠的,不是賭氣,也不是試探:你去找一個人吧。找一個適合你的,能幫助你的人,一個年輕的、健康的女人,我……我甘居二線。”
  譚教授用手把她的手拿開:“我們現在不說這些。”
  妻子堅持說:“我隻有一個要求,請你不要離開我,不要拆散我們的家,這個建立了幾十年的家。我愛你!”
  譚教授不說話,端起盆向外走,小雨媽媽在他身後絕望地嘶聲喊開了:“替我想想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啊!”
  譚教授在門口站住:“這就能成為你撒謊的理由嗎?……袁潔,在這件事上,你不僅汙辱了我,更重要的是,傷害了你自己!”
  小雨媽媽失態地歇斯底裏了:“我就是撒謊了!到了我這個地步,沒有人能不撒謊!告訴你說吧譚文冼,這一點我還就是咬定了,決不鬆口!隻要有任何一個第三者在場,哪怕是小雨,我都要跟她說,你和我一直有夫妻生活,而且,和諧!”
  譚教授在衛生間倒洗腳水,痛苦得閉了一下眼睛。……
  清晨,徐亮騎車走在上班的路上。遠遠地,看到一個身材窈窕豐滿的女孩子在前邊跑步,長長的頭發在腦後束成一束,隨著跑步的步子左右晃動著,生氣勃勃,引得不少行人側目。街上晨練的多是老年人,中年人都少見,這樣的年輕女孩兒得說罕見。騎車趕上去時,才發現那人是蘇典典,二人同時感到驚喜。
  “上班啊徐醫生!”
  “鍛煉哪!……好奢侈啊!”
  “這才叫站著說話不腰疼呢——我比生孩子前整整胖了三公斤!反正你們用不著生孩子,哪裏能體會到我們的痛苦?”典典生了個三公斤半的女兒,女兒一出生就被整個婦產科公認為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典典生孩子時肖正在外地出差,幸而她曾經在醫院工作過,地熟人熟,才算把這個難關應付了過來。
  徐亮慢慢騎著車子,蘇典典跑步跟在一邊,二人在行進中聊著天。
  “女兒呢?”
  “在爺爺奶奶家。奶奶剛退下來,申請幫我們帶孩子,正好我也不想帶。”話鋒一轉,“說說科裏的事,好久沒跟科裏人聯係了。”
  “跟譚小雨也沒聯係?”
  典典笑:“怎麽單問譚小雨?”
  “你們不是同學是朋友嗎?”
  “我跟陶然也是同學是朋友啊。”
  徐亮被噎住,片刻,“你跟陶然有聯係嗎?”
  “偶爾打個電話,也是三言兩語。”
  “她說譚小雨什麽了嗎?”
  典典又笑:“還是譚小雨——直接問陶然去啊!”
  徐醫生也笑了,坦白道:“我問陶然什麽都行,就是不能問譚小雨;同理,我跟什麽人都能問譚小雨,就是不能問她。”
  “看不出啊,陶然這麽瀟灑的人還會吃醋。”
  徐亮歎道:“其實有什麽?八字都沒一撇。”
  典典一下站住了,正色道:“不對吧。陶然可是跟我說了,你們倆都——”做了個“摟抱”的手勢,“都這樣了!”
  徐亮暗暗叫苦:“她連這都跟你說了?”
  “看來是事實了?”
  “事實是事實。但完全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事實。”擺擺手,“不說這個了。說正事。譚小雨最近的情況你了不了解?”
  典典笑:“哪方麵的情況?”
  徐亮不笑:“各方麵。”
  典典拖著長腔:“各方麵?工作方麵,問我還不如問你自己。你是想了解一下她的——家庭方麵吧?”
  徐亮仍不笑,嚴肅地:“譚小雨最近非常反常。你在科裏時是知道的,她一向工作認真,近來卻常常遲到,還出了一次差錯,還有,”停了停,籠而統之道:“還有別的一些事。總之,非常反常。”
  典典不笑了,“是嗎?她好久沒跟我聯係了,也沒聽陶然說過她什麽。我最後一次見她還是她先生手術那天。……”
  “她先生的情況你了解嗎?”
  “是一個房地產公司銷售部的經理,有房子有車,人長得也行——你見過他,他們結婚那天我記得你也去了。”
  徐亮追問:“什麽房地產公司?”
  典典回憶著:“什麽來著?對了,綠陽集團。”
  ……徐亮尋尋覓覓地來到了綠陽公司三層銷售部經理的辦公室門前,敲門,得到批準後開了門,看到的不是劉會揚。……
  徐亮從三層經理室出來看到劉會揚時,他正擦木牆圍。徐亮偏著頭快步離去。……
  夜。病區裏靜靜的,小夜班護士譚小雨在護士站做病程記錄,忽然,她感到麵前有人,抬頭看,是徐亮。她一直在回避他,可他還是來了。她勉強同他打著招呼。
  “徐醫生。來看病人啊?”
  徐亮直截了當:“不。來看你。”
  小雨愣了愣,躲開他的眼睛,不自然地、心虛地笑著:“我有什麽可看的?有什麽事嗎?”
  “……你瘦多了。”
  小雨笑:“是嗎?那太好了,省得減肥了。”天真爛漫地。
  徐亮搖頭叫了聲:“小雨!”小雨一下子不笑了,怔怔地看對方,這時徐亮說:“我看到你先生了。”
  小雨一震,輕聲地問:“在什麽地方?”
  “他們公司。”
  “你去的時候,他在幹什麽?”
  “擦牆圍。”
  小雨不問了,緊緊咬住自己嘴唇,片刻後:“你為什麽要去他們那裏?”
  “就為了去找他。”
  “為什麽!”
  “你最近很反常,工作中;人也顯得沒有精神,還有……”不好說,住了口。
  小雨緊張地、輕聲地:“什麽?”
  徐亮說了:“那天晚上在劇院門口,我看到你了,……”
  由於難堪,由於難過,更由於多日來的心力交悴,小雨的眼圈紅了,淚水在眼睛裏打轉,她極力忍住,決不許它掉出來。她努力地笑著:“好了,現在你知道答案了,應該能夠理解我了。其實,你直接來問我多好?何必繞那麽大彎子,跑那麽多路。”
  “我直接問你,你能跟我說嗎?”小雨不響了。徐亮說:“小雨,自尊是好的,過分自尊就不好了,就是虛榮了。”
  小雨淒然一笑:“你想太複雜了徐醫生。我現在哪裏還顧得到自尊了虛榮了那些事了?隻不過是不願讓別人為難罷了。你跟人說了,別人不幫你,不好;幫你,又不能,都是各有各的一攤子事。”
  “事和事又有不同,又有輕重緩急之分。是你想太多了小雨,至少是對你的朋友”停停,“還有你的同事,缺少一個正確的判斷。比如蘇典典陶然她們,要是知道了你的情況,絕不會袖手旁觀。……”
  “知道,這我知道,我不是沒有想過。可是——就說陶然,工資月月光,掙一個恨不能花兩個,自個兒還得靠她爸媽時不時地支援支援。這種情況,她就是想幫我,怎麽幫?徒然地給她增加精神負擔,她這人對人又特別的熱心腸。實話說,我曾經想過找找蘇典典,仔細想了想,也不行。我去過她家,感覺她家的事她一點都做不了主。是,自己不掙錢花別人的錢,不那麽容易。……”
  “除了她倆,就沒想過再找找誰嗎?”小雨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徐亮沒有做聲。徐亮長歎一聲:“小雨你呀,優點是,要強;缺點是,太要強。”把一隻拿著信袋的手伸到小雨麵前。“這是兩萬塊錢。當務之急,先去給你媽請個保姆。否則用不了多長時間,你非垮掉不可!”
  小雨下意識地:“不行不行!”
  徐亮打著哈哈,以讓小雨放鬆:“先說清楚了,這是借你的,對一個工薪族來說兩萬可不是小數,等到你們發達了,一定得加倍還我!”
  小雨隔著淚水怔怔看徐亮,徐亮臉上是溫和溫厚的笑。
  就在這時,電梯門開了,裏麵走出來的是陶然。陶然這次深夜來訪絕無刺探監督之意,想法都沒有,因她已然認為徐亮已屬於她了。她來找譚小雨完全是受人之托,肖正之托,她剛從他們家出來。
  今天陶然休息,沒事幹就去找蘇典典逛街,逛完街典典又要一塊吃飯,而且不想在外麵吃,說是“老在外麵吃都吃膩了”,於是二人一塊去了典典家裏。現在肖正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典典一個人十分寂寞。誰料事情不巧,這天偏偏肖正在家,二人剛一進門就聽到他在打電話。“VIP要是能夠進入醫保,用藥數量會立刻上去,問題現在咱們不是進不去嗎!……”這個電話沒說完手機又響。忙人就是這樣,要同時麵對兩件三件以上的事情。肖正對電話匆匆說兩句掛了後又去接手機。“我是肖正。……什麽?!就是說已經拋錨了兩個多小時?”聲音語氣都十分嚴重。陶然覺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不光是因為肖正的忙,還因為她明顯感覺到的:肖正的在家使典典高興異常。陶然覺出了自己的多餘,轉身要走;出於客氣或說禮貌,典典拉住了她。爭執間肖正聞聲拿著手機過來了,見是陶然非常熱情。
  “這不是陶然嗎?來,來來!”
  陶然感到他的熱情不是客套完全是真誠的,這才走了進來。肖正示意她坐,繼續打電話。“馬上派公司的車去把客人們接回來!晚上多準備菜!千萬不能小看了這些科主任,你的藥千辛萬苦打進了醫院,他們不用,照樣白搭!同時告訴青麗旅行社,這種拋錨事件如果再發生一次,我們將永遠不跟他們發生關係!就這樣。”收了電話。
  陶然馬上招呼:“挺忙的啊?”客客氣氣地,畢竟跟肖正不是太熟。
  “還行。出了點意外:公司出錢請了些醫院的科主任們去壩上玩,回來的時候車拋錨了,青麗旅行社的車,我們委托他們辦的這事,真是添亂。”說罷轉頭對紮進廚房裏忙活的典典叫道:“典典,晚上吃什麽呀?”
  典典在廚房回道:“不知道你在家。……你想吃什麽?”
  “我想吃什麽——你該問問客人,想吃什麽。”
  陶然忙道:“我無所謂!吃什麽都行!”為肖正的熱情感動,不由得就想有所回報,主動說:“我剛才聽你說科主任什麽的,科主任對你們有什麽用?”
  “我們是生產藥的,他們是一線用藥的,你說有什麽用吧!”
  “譚小雨——我和典典跟她是護校同學,現在在一個科——譚小雨,記得嗎?”肖正點頭。陶然:“她爸爸就是科主任。腦神經外科的主任。”
  肖正眼睛一亮:“譚文冼?!”陶然點頭。肖正叫:“典典!”典典應聲過來。肖正說:“譚文冼是譚小雨的爸爸,你怎麽從來沒跟我說起過?”口氣裏略帶點責備。
  典典很無辜地:“你沒有問我呀!”
  肖正歎口氣,擺手,讓典典去忙。典典走後,肖正對陶然笑道:“這人就這樣,什麽事,不過腦子。你明明知道我是醫藥公司的,就該主動提供你知道的相關線索。我問,我怎麽問?哪像你,剛聽我接了個電話,就知道我需要什麽。”
  陶然受到鼓勵,情緒越高,興致勃勃建議:“幹脆叫小雨來,晚上一塊!”
  “好主意!……能不能叫上她父親?我們出去!”
  “不大好吧。太突然了吧。”
  肖正承認:“是。……我也是,太著急了。我們這行壓力大啊。你想,同類藥物這麽多,人家可以用你的,也可以不用你的。譚文冼是著名專家,有威望有號召力,他要是帶頭用我們的VIP,如果可能的話再給予推薦——”臉上語調中露出興奮的神往,但即刻又回到現實中來,自嘲地搖頭一笑:“飯要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先請譚小雨!”
  陶然自告奮勇:“我給她打電話!”遂又想起不行,“今天不行。她值小夜班。你放心,我回去跟她說。我今天晚上就去科裏找她!”
  於是陶然說到做到,從典典家出來後,宿舍都沒回,直接就來到了科裏。一下電梯,她先看到的是站在護士站前的徐亮,於是猛地站住,靜觀。這個時候小雨正伸出雙手去接徐亮借給她的錢,但在陶然的位置上看不到徐亮那錢,小雨接錢時連同那隻拿錢的手一並接到了自己的雙手裏,突然,她把臉伏在那隻手裏,哭了。連日的超負載忍耐頃刻間一泄而出,止也止不住。她伏在徐亮的手裏痛哭,哭得肩劇烈抽動。徐亮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攬住了那劇烈抽動的纖弱的肩。……
  陶然木然地站著,看著,兩行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她全無知覺。
  ……
  上午,正是科裏最忙的時候,陶然在走廊裏攔住匆匆走來的徐亮。
  “喂,我要和你談談!”
  “有什麽事嗎?”
  “對。”
  “你說。”
  “我們能不能找個地方?”
  “恐怕不行,我剛來了個危重病人。晚上說。晚上好不好?”說著就要走。陶然緊緊追問:“晚上上哪裏?”
  “再說。如果我不在就打我手機。”
  陶然目送徐亮走,這時小雨從病房裏出來,招呼了她一聲;陶然板著臉好像沒聽到沒看到大步流星地走了。小雨極度不安,正要追上去時突然感到不舒服,接著就是一陣劇烈的幹嘔,被護士長李曉看到了。在李曉的督促下,小雨去查了個尿,化驗結果是:妊娠陽性。
  ……
  在醫院小花園裏,徐亮匆匆趕來,早已等在那裏的小雨迎了上去,一句寒暄話沒有直奔主題:她懷孕了,不敢跟劉會揚說,明擺著他們目前不能要孩子,可是目前她提出不要孩子,他肯定會有想法;也不想跟爸媽說,不想再增加他們的負擔。想來想去,決定向徐亮谘詢,讓他從一個外人的角度,一個男人的角度,給自己一個可行的主意。徐亮的意見是:孩子現在是不能要,但一定要跟劉會揚說,開誠布公。總這樣瞞著躲著,一天兩天行,一件事兩件事行,長此以往,不行。並說小雨這個樣子像是在保護劉會揚,骨子裏是對他不信任。他不會沒有感覺,他不會愉快。同是男人,換了他,他就會不愉快。令小雨很受啟發。……這時的徐亮,一心一意為小雨排憂解難,全然忘記了上午自己對陶然的承諾。
  陶然滿世界找徐亮。他答應晚上跟她聯係,打他手機,竟然沒開機。她立刻就給譚家打了電話,她媽說小雨不在;她又把電話打到她家,她先生也說不在。陶然慢慢放了電話,再次撥徐亮手機,仍是“沒有開機”。陶然神情嚴峻沉思片刻,猛得跳起,旋風一般走了。今天,她一定要找到徐亮,要想找到徐亮,先得找到譚小雨。在不知他們去了哪裏的情況下,她決定,去譚小雨家等。不管怎麽樣,她總得回家吧,眼下她還不至於瘋狂到家都不回了的程度吧!
  劉會揚也在家裏等小雨,平常這時她早該下班回來了。這時他聽到門外傳來了腳步聲,腳步聲一直到了家門口,以為是小雨,不料那腳步聲在門口止住後,往下再就沒動靜了。會揚耐不住起身開門去看,看到了定定站在門外的陶然,於是請她進去,陶然也隻好進去。縱使對譚小雨有天大不滿,她還不能在劉會揚麵前流露。不料陶然進屋後剛剛坐定,小雨推門而入,見到陶然意外的同時也很高興。她的高興在此刻的陶然眼裏虛偽得不可饒恕,於是也顧不得劉會揚了,起身拉著她就向外走。
  “走!有個事我要問你!”
  小雨機械地跟著她走,劉會揚開口了:“有什麽事,就在這裏說。”
  陶然看看他,看看小雨,眼睛又不爭氣地開始模糊了,這個時候她可不想在這個地方流淚,於是頭衝譚小雨一甩頭:“你自己去問她!”就向外走。
  譚小雨攔住了她:“問我什麽?”
  陶然驚異地:“你別裝了!”
  “我裝什麽了?”
  陶然冷冷地笑了,“這可是你讓我說的。”
  “你說。”
  “今天晚上你去哪兒了?”
  小雨一下子明白了,一下子有些氣短。“去了一趟我媽媽家,保姆剛來,我得帶一帶……”
  “我給你家打電話找過你,你媽說你不在。”
  “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就想知道你在哪裏,”停停,極力忍著不哭,“和誰在一起。”
  小雨沉默片刻:“陶然,你誤會了……”
  “沒誤會!我看的一清二楚我的視力是5?0!”
  小雨有些不高興,聲音隨之高了起來:“一清二楚——你看的什麽一清二楚?”
  陶然不相信地看小雨:“小雨,你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聲音不爭氣地又有些發顫,“這麽老練,這麽老道……”
  “我問心無愧。”
  “是嗎!要這樣的話,我們之間無話可說!”走。
  小雨在她身後說:“你絕對是誤會了,等有機會我跟你解釋。”
  陶然聞此停住,轉身,直視她,慢慢地:“解釋——解釋什麽?”
  小雨噎住,片刻,看一眼會揚,不無困難地:“我和他,絕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我倒但願是!可惜啊,”她大口吸著氣,努力想顯得平靜,因而音量很輕,耳語一般:“那天,你值小夜班,我去找你,我看到他了,看到你……和他了!”再也說不下去,拉門衝了出去。
  小雨追出去:“陶然!”陶然走了。小雨返回家,一進門,劉會揚赫然站在她的麵前,冷冷地:“他是誰?”
  小雨沉默一會兒,開始說,從頭到尾,毫不隱瞞;會揚一聲不響地聽,直到小雨閉上了嘴,方問:“說完了?”
  “說完了。”
  “我相信你,相信你們倆,這事就算完了。我們來討論我們的問題。這個……”他說不出“孩子”一詞,指指小雨的肚子,“要不要?”
  “你說呢?”
  “你說。”
  “我的意見,不要。我們現在沒有這個條件。”
  “你想什麽時候要?”
  “等將來有條件的時候。……”
  “如果沒有將來了呢?”
  “你什麽意思?”
  “你明明知道!”
  “我爸說了,你是有可能恢複的!”
  “但也有可能不能——”
  “讓我把話說完!我查過書,我們不是一點辦法沒有。頂不濟,從頭學起,像孩子學說話,一個名詞一個名詞的從頭開始學,從頭記到腦子裏。這陣子家裏事太多,包括我爸媽他們那邊,我一直沒顧上。等過過這陣,我們製定一個計劃……”
  會揚不理,繼續剛才的話題:“如果就是不能呢?”
  “怎麽還沒開始你就說泄氣話呢?”
  “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我就是不能,你怎麽辦。”
  小雨不高興了,賭氣地:“不知道。”
  會揚臉上掠過一絲冷冷的微笑:“你會離開我吧?”
  小雨道:“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
  會揚不笑了:“我要你說!”
  小雨嚷:“我說了你也不信,說有什麽用!”
  會揚點頭:“對對對,這才是關鍵,光說是沒有用的,得拿出行動來。”小雨不解,看會揚。會揚:“把我們的……”指小雨肚子,“生下來!”
  譚小雨難以置信地看劉會揚,為他的不可理喻傷心透頂。她一時無話可說,二人對視,極靜之後,她一字字道:“好吧。生下來。可是劉會揚你給我聽好,這事是你決定的,你得為它負責!”
  “可以!”
  小雨氣得流淚了。“你!……你受傷後我一直盡量站在你的角度上替你想替你考慮,知道你不好受,能自己承擔的事就自己承擔了,可你——你怎麽就一點都不能替我想一想呢?你知不知道前一段我是怎麽過來的,啊?你這,媽媽那,爸爸那,我,我……”她嘴唇哆嗦得說不下去,猛一轉身,衝出了家門。大門在她身後“咣”地關上了。
  劉會揚在原地站了一會,冷笑笑,故作若無其事到沙發上坐下,隨手抄起一張報,看。報紙遮住了他的臉。

  第七章
  普一科醫生值班室,值班醫生徐亮已經睡了,突然一陣激烈敲門聲響起,徐亮下意識跳了起來,本能地以為是病人有情況了,抓起衣服邊穿邊問:“怎麽了?”
  外麵的人答非所問,道是:“我!”
  徐亮一下子聽出是誰了,同時一下子想起自己答應過的事情了,情急之下決定先發製人。他開了門,等陶然昂然走進,張口便問:“喂,晚上你上哪去了?”
  “正要問你這個問題呢!”
  “我一忙完就給你打電話了,……”
  “你忙什麽去了?”
  徐亮一頓,隨即坦然道:“譚小雨找我有點急事。……”
  “什麽事?”徐亮不響了。陶然說:“我上午就說找你,你說等晚上;晚上你把手機關了,因為她找你,你要和她在一起,不想被打擾。……”
  徐亮皺起了眉頭:“陶然,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很大氣的女孩兒……”
  陶然尖叫:“徐亮!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很專一的男人!”
  “你……我到底怎麽了?”
  陶然用右手做了個摟抱的姿勢,左手又做了一個同樣的姿勢,“明白了?”
  “不明白。”
  “左擁右抱——腳踩兩隻船!”
  徐亮看陶然,片刻,點了點頭:“那天晚上我聽到電梯門開,卻沒見到人出來,現在想,是你。……”
  陶然看著他,眼淚汪汪:“你……為什麽?”徐亮沉默片刻後,全盤說了。本意是企望理解,不料陶然卻聽出了別的意思,慢慢問道:“就是說,那天晚上看戲的時候你對我這樣,”做了個摟肩的姿勢,“是為了她了?”徐亮隻能點頭。陶然說:“這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你對我還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
  正可謂顧此失彼,舊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又來了新的問題。這時候的徐亮隻剩下了招架的工夫:“陶然,你很好,各方麵。你對我的信任讓我感動。可是我,你知道的,頂多也就是為人實在點,業務上用心點,沒什麽特別的長處,按照你的條件,應該找一個比我好的人。”
  陶然突然地:“譚小雨好還是我好?”
  徐亮對這個話題顯然有點煩了:“都好。”
  陶然微笑:“但是我比她好,是不是?你覺著你配不上我而配她正好,是不是?”
  徐亮“嗨”了一聲,“這一晚上算是白說了!”
  陶然發火了:“我就不明白,她到底有什麽好,值得你這樣死心塌地的一往情深,值得你不惜為她去花工夫花錢當偵探當笙潰「櫬憂埃?乙簿踝潘?淮恚?衷塚縉O!——噢,別人有錢時就拒絕你去找別人,等到那人不行了,沒錢了,就又返過頭來追你——”
  “跟你說過了,她沒有追我!”
  “什麽叫追?你以為隻有像我這樣直不隆通傻不啦嘰有什麽就說什麽的才叫追嗎?她那也叫追,一種更高明的追,讓你在不知不覺之中落入情網掉進圈套。……”
  徐亮坐在床沿上,低著頭:“你要覺得說著痛快,就說。”論了堆了。
  陶然激動得不能自己,坐不下站不住,在地上來回地走。
  “你可以不相信我,你可以去找任何一個別人,問,問問他,一個女人要不要孩子的事,不跟自己丈夫商量,去找另外一個男人商量,這正不正常!明擺著是一種試探,一種暗示,一種姿態:我聽候您的選擇!你要說要那個孩子呢,就證明你對她無意,你要說不要呢——”
  徐亮打斷了她:“跟你說過她的丈夫情況特殊!”
  陶然毫不放鬆:“她為什麽不找別人商量單找你?”
  “你不相信友誼?”
  “不相信男女之間的友誼。不相信你們倆之間的友誼。”
  “你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
  “你也不能信,否則早晚會上當。”
  “上當?我能上什麽當?再說最後一遍,人家譚小雨並沒有追我!”
  陶然很快地道:“那就是你追她!”
  徐亮無可奈何:“好好好,我追她,行了吧?”
  陶然衝徐亮齜著牙尖叫:“不行!她是有夫之婦!你追她你就是第三者!”
  ……
  外麵已是繁星點點,整個醫院靜得沒有人一樣。從徐亮那裏憤而衝出的陶然孤孤單單走在黑黝黝的林陰道裏,路過中心花壇,突然看到馬路牙子上坐著一個人,嚇得她尖叫起來,這時那人抬起頭,“陶然嗎?”是譚小雨!她坐在這裏幹嗎,她怎麽會坐在這裏?陶然站住了,但沒說話。她不想跟她說話。這時,譚小雨又說了,說她好像有點先兆流產,想去門診看看,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還沒有事兒。陶然忽然醒悟到什麽,不用說,肯定是他和她打架了,全為了她。於是心裏有點內疚,便主動提出陪譚小雨去門診。檢查結果果然是先兆流產,婦產科急診室醫生建議譚小雨拿掉。譚小雨卻說:“不能想法保胎嗎?”
  陶然感到非常意外。因為據她從徐亮那裏得到的信息是,譚小雨不想要這個孩子。
  醫生回說試試可以但沒有把握;譚小雨說那就試試,一心想要這個孩子的架勢。在醫生刷刷開藥方的時候,陶然再也忍不住了,小聲對譚小雨道:“你不是不想要這個孩子嗎?”譚小雨衝她擺下手沒說話。那邊醫生開好方子,開假條;陶然又道:“你還真要保胎啊!你們現在這種情況行嗎?拿掉算了!”譚小雨依然一副大主意已定的樣子,令陶然大惑不解,追問:“是不是他想要這個孩子?”
  譚小雨答:“我們都想要。”
  清晨,會揚在廚房將熬好的雞湯倒到碗裏,小心地端著去臥室。臥室,小雨半臥床上,接過湯,默默喝。會揚本來想走,又站住。
  “你真的要要嗎?”
  “你不是想要嗎?”
  “我不過是想——”止住。
  “你不過是想什麽,說呀?”會揚不說。小雨替他說:“你不過是想試探我一下,用這種方法。”
  會揚默認,片刻:“不要了吧,真的不是時候。”
  小雨卻道:“我想過了,還是要。不是賭氣,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有些事,其實換個思路想一下,就會發現它不是完全行不通的。你看啊,我們一直想要一個孩子,現在它來了,困難肯定有,但誰又能保證將來就一定沒有困難?將來誰也無法預測無法左右,因此,最好的辦法是,麵對現在,有什麽困難就克服什麽困難,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會揚怔怔看小雨,說不出話。小雨伸手胡嚕了他的頭一下:“至於你,以後就不要再給我添亂了,好不好?知不知道,前一段時間裏,那麽多的事情,你成了我最大的一件事?鬧情緒,發脾氣,”停停,“不學習。”
  會揚說:“我學。”
  小雨說:“正好我休息沒事兒,利用這時間,把所有命名性名詞找出來——
  所有的又有多少?——咱們一個一個的學,哪怕一天一個詞兒呢,一年還三百六十五個呢。……”
  受傷後的頭一回,會揚哭了:“小雨,對,對不起……”
  小雨撫摸著會揚的頭,低吟淺唱地:“好啦好啦!行啦行啦!”母親對孩子一般。
  除了劉會揚,為譚小雨決心要孩子這件事受到震動的,當是陶然了。如此看來,譚小雨真的對劉會揚沒有二心,有二心她絕不會要這個孩子;反過來講,她對劉會揚沒有二心,也可理解為對徐亮沒有二心。再接著這個邏輯往下說,譚小雨對徐亮既無二心,而她陶然卻跟人家大吵大鬧,並鬧到了人家家裏去,導致了人家先兆流產,就有點太說不過去了。一時間陶然心裏懊悔,慚愧,內疚,抱歉,自責,生氣——生自己的氣,百感交集。除了覺著對不起朋友,也覺著對不起徐亮,心裏還有一種從此要失去他了的恐慌。總之,陶然這件事做的是全方位的不對。她媽曾一再一再地告誡過她,遇事要緊動腦子慢張嘴,每每在事過之後,她也總是要在心裏重溫一遍媽媽的教導,但每到真遇到事情,她又絕對做不到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看來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這天下午,病房裏的事情處理完了之後,護士陶然兩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裏,站在走廊裏沉思一會,下定了決心,轉身去了醫生辦公室。
  徐亮在辦公室裏,屋裏還有其他三四個醫生,陶然也顧不得了,對徐亮說:“徐醫生你出來一下。”
  徐亮正寫病曆,很不情願,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跟女孩兒發作,最終還是站起來,出去了。他身後幾個醫生看著他的背影相互會心一笑。
  兩個人麵對麵站在走廊裏。
  陶然直截了當:“那天的事,我向你道歉。”
  “什麽事?”
  “譚小雨。”
  “你又找她去了?”
  陶然心裏又是一陣懊悔——他不知道的事她何苦要說——這時也隻好點點頭:“具體就不說了。總之是我錯了,誤會你們了。對不起。”
  “沒別的事了吧?我那邊病曆還沒寫完——”欲走。
  “等等!……小雨她病假休息,我們去看她一下好嗎?”怕徐亮誤會,不等他說什麽又急急補充:“不是讓你和我單獨去,蘇典典和她老公也去,大家一塊。因為,還有,那事,劉會揚也知道了——都是我不好——我們一起去,不用說什麽,劉會揚也就該明白了。”
  徐亮難以置信:“你都鬧到譚小雨家裏去了?”
  陶然知錯地:“對不起。”
  陶然的態度令徐亮縱有千般不滿也說不出口,隻能長歎一聲:“唉,你呀!你這個脾氣真的該改一改了。”
  陶然連連點頭:“我改。”
  “譚小雨現在那麽困難,作為朋友你不說去幫幫她,還——”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
  陶然替他說:“——火上澆油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徐亮忍不住笑了笑:“也沒那麽嚴重。算了,這事過去就過去了。我寫病曆去了?”
  “那你……去不去呢,看譚小雨?”眼巴巴看徐亮。徐亮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點了下頭。陶然立刻滿臉放光。“周六上午九點,我們在醫院大門口集合。”
  其實陶然所說約典典肖正一塊去看小雨完全是臨時動議,但是她完全有把握做到。肖正一直在請她創造與譚小雨,確切說,與譚小雨爸爸接觸的機會,這不正是一個機會?自從知道譚文冼是譚小雨的爸爸,肖正就認定機會來了,在心裏把譚教授定為了他突破VIP售銷的主攻目標。為此,還專門把那個跟譚教授有過接觸的女職員找了來,向她了解她對譚教授的印象。女職員告訴他,那是一個“典型的、學者型的專家。”還告訴他,“資料留下了,但目前還沒有反饋過來的消息。”肖正讓她複述她當時與譚教授的對話,逐字逐句——這個並不困難,她當時在他辦公室待了總共不過幾分鍾——但當她複述到“用一例給二百塊錢”時,肖正痛心疾首地搖頭了,說:“你說過,你對他的印象是,一個典型的、學者型的專家?”態度陡然嚴厲,“我說過,跟這種學者型的專家,不能談錢!剛見麵就跟他們談錢,陡然使他們戒備使他們反感!對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對策,錢不是萬能的!我們知道我們的VIP是腦神經科的好藥,但是同類的好藥不止我們一家有,這種時候,誰能夠先讓用戶了解你誰先占領了市場,誰就是贏家。譚文冼是腦神經外科的著名專家,同時又以正派為業內人士稱道,這種人的影響力號召力,怎麽估量都不過分。”最後,他告訴她了一個原則:對譚文冼這種人,要想達到目的,讓他在眾多同類產品中選擇我們,不要企圖收買,隻能,感動,感情投資。
  果然,接到陶然的電話後,肖正欣然同意,這不正是一個感情投資的機會?盡管是間接的。
  周六上午,小雨半臥床上,會揚坐在床旁的椅子上,夫妻二人正在做每天的說話訓練。小雨拿起一個杯子:“杯子。”會揚便重複杯子。小雨指著指著畫上的汽車:“車。汽車。”會揚便重複車,汽車。如同小孩兒學說話。小雨充滿信心,一個一點話不會說的小孩學會說話,不過兩三年時間,何況會揚是一個大人,又何況他的障礙僅在於命名性名詞?
  門鈴響了,門開,家裏一下子湧進了四個年輕人,拎著補品,抱著鮮花,頓時,屋子都顯得小了。
  陶然代小雨充當介紹人。先對劉會揚介紹肖正:“這位是肖正。”一指蘇典典,“她的。”
  於是典典也學陶然的樣子對劉會揚介紹徐亮:“這位是徐亮——”指著陶然剛想學說,被陶然攔腰把話頭搶了過去。
  “我們科的醫生。醫科大學的高材生。我們醫院最年輕的副主任醫師。”生怕典典說出的話會令徐亮不快。為不給別人再就這個話題談下去的機會,接著就對肖正介紹劉會揚,指著劉會揚:“這位是……”
  肖正搶在前麵,握住劉會揚的手,熱情道:“——劉會揚!久仰!”
  本來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客套話,此時卻不能不令劉會揚敏感,臉上的笑立刻有一點不自然。所有人都覺察到了,氣氛卻立刻有一些尷尬,連反應敏捷的肖正一時間都找不到圓場的話了。
  小雨打破僵局:“會揚,泡點茶吧,好嗎?”會揚答應著走了。
  陶然禁不住埋怨肖正:“你呀,這種時候說什麽‘久仰’呀,人家該想了,你久仰了什麽了?”
  小雨忙道:“不至於不至於。哪那麽多事。……坐!都站著幹嗎?陶然,你讓大家坐。”
  陶然:“是。”對大家,“大家坐。”
  都笑了。氣氛這才輕鬆些了。紛紛找座,肖正、徐亮坐在稍遠一些的椅子上,典典坐床上,陶然仍立在不遠的地方。
  典典看著會揚消失在門的方向,小聲問小雨:“你老公他……很嚴重嗎?”
  小雨輕鬆地笑:“好多了。好多名詞都能說了。”
  陶然磨蹭到跟前,不無忸怩地:“小雨,你呢,感覺怎麽樣?”
  小雨:“目前看還算穩定。”
  陶然:“那天的事,對不起。”
  小雨笑了,笑容明亮。這時電話響,她接電話,電話是媽媽打來的,說是新來的保姆走了,剛走,嫌工資低。讓小雨叫會揚馬上去服務公司,趕緊找一個。
  小雨立刻衝媽媽急了:“他去是沒有問題,可是去了得跟人家談跟人家說,他能嗎?真是的媽!事先都跟你說了,工資方麵一定要靈活!高一點就高一點嘛,現在找一個合適的保姆多不容易啊,……”
  這期間肖正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聽,這時,走上前捂住小雨電話的送話器,道:“別讓阿姨著急!跟她說,馬上給她找,今天找!”
  小雨苦笑:“哪那麽容易?為找那個保姆我跑了好幾趟服務公司……”
  肖正擺手叫她不必多說,“你就這樣對阿姨說,我有辦法。”
  小雨將信將疑,但也隻能如此,掛了電話後發現肖正已在一邊用手機打電話了。看樣子對方是他的下屬,他讓對方立刻去找保姆,並說了相關條件。那人是那個與譚教授有過接觸的女職員,對老總的這個吩咐顯然摸不著頭腦,在電話裏連問怎麽回事。當著一屋子的人肖正不能直著跟她說這是一個向譚文冼進攻的機會,一邊在心裏罵她“笨蛋”,臉上不動聲色,眼睛看著屋裏的人,嘴上道:“我在我一位朋友家。她母親有病需要保姆。我朋友現在無法出去,她父親工作忙沒有時間,哎,她父親你應該聽說過的,譚文冼,譚教授。……”女職員立刻明白,興奮不已。肖正開始做具體交代:“不要小姑娘。……不光是沒經驗的問題,年輕就容易想入非非就不容易腳踏實地。三十多歲四十歲左右最好,有體力有經驗,也踏實。……”
  一屋子的人都看肖正,此刻的肖正不能不令人起敬。會揚拿茶壺過來,站在門口沒馬上進,看著肖正,看著一屋子女士看他的目光,心情十分複雜。幾個年輕人在小雨家坐了一個來小時就告辭了,一方麵是小雨需要靜養,另一方麵,更主要的是麵對殘了的劉會揚,所有人都不自在,都有些緊張,生怕哪句話不到,或哪句話過了,會刺激了他。
  肖正開車來的,正好一車四人,先送徐亮、陶然回醫院。就在徐亮、陶然向醫院走時,肖正的手機響了,女職員打來的,保姆找到了,各方麵條件都與肖總的要求吻合,目前隻有一個問題,誰把保姆送到譚家。現在由女職員出麵、也就是說由公司出麵,從哪方麵講都不合適,會讓人家戒備:非親非故,你憑什麽幫我?女職員建議請肖總夫人出麵,她原先同譚教授一個醫院。肖正沉吟一會,按下車窗,衝遠去的陶然叫:“陶然!”陶然站住,肖正道:“有點事還得麻煩你一下。”
  陶然不甘心和徐亮分開,好不容易有個合理的借口呆在一起,於是沒有過來,站在原地,說:“什麽事?”
  肖正一下子看出了關鍵所在,轉對徐亮:“對不起了啊徐醫生,”舉舉手中電話,“有件事我得請陶然幫我一個小忙。”
  徐亮不好解釋什麽,隻道:“啊?啊,好啊。……陶然你去吧,我正好要去病房裏看一下。”自顧走了。
  陶然不情願地走了過來:“你什麽事嘛。”
  肖正小心解釋:“保姆找到了,我手下那人不認識譚小雨家,譚小雨家的人也不認識她,想麻煩你跑一趟,把保姆送去。”蘇典典聞此看了肖正一眼,但忍住了,沒說話。
  陶然卻不可能忍住不說:“這事完全可以讓典典去嘛,典典又不是不認識譚小雨家譚小雨家的人也不是不認識她。”
  典典開口了:“他呀,不放心我唄。”
  肖正說:“哪裏!……一塊去一塊去,人多力量大。”
  陶然仍是心懷不滿:“什麽人多力量大——你當是搬東西哪!”
  肖正雙手作揖:“好啦陶然拜托!……事完之後我請客好不好?叫上你的徐亮,一塊!”
  陶然眼睛一亮:“一言為定?”
  肖正鄭重點頭:“一言為定。”然後對在電話裏等著的女職員道,“好了,你們在那邊等著好了,我馬上開車過去!”
  譚教授在廚房裏下麵,正往鍋裏打雞蛋時,電話鈴響了,他聽到妻子接了電話。
  電話裏是一個女聲:“請找譚文冼教授。”
  小雨媽媽一個字都不多問:“請稍等。”對外麵喊,“你的電話!”
  譚教授蓋好鍋蓋,去客廳接電話。小雨媽媽在這邊剛聽到那邊電話接上了頭,便把這邊電話掛了,一個字都不多聽。她現在對丈夫格外的小心,生怕再有什麽冒犯。她現在已不再奢望愛情,感情都不奢望,隻求他能夠在家裏,隻求他不再撇下她離去。她開始麵對現實,在現實麵前節節後退。
  譚教授接電話的聲音由客廳傳來:“……是手術就有風險,尤其是顱腦手術。……”全然忘記了廚房的鍋裏還煮著麵,“做有做的利弊,不做有不做的利弊。不做,狹窄越來越重,到一定程度,斑塊就會掉下來把血管堵住,會出現我們平常所說的中風;做,把斑塊切掉,但極有這樣一種可能,反而胳膊腿都不能動了,還是中風。……”
  小雨媽媽聞到了一股股焦糊味,有心想叫丈夫去看看,又不敢打攪,猶豫不決,心裏著急。客廳裏譚教授還沒有說完:“什麽道理?把這個斑塊切掉,需要半個小時,半小時缺血,血栓會很快形成把血管全部堵住。這種情況有可能發生在手術台上,也有可能發生在以後。……”
  焦糊味越來越大,後來又加上了煤氣味,該不是鍋裏的什麽把火澆滅了吧,那可危險。最後,她決定自己下床,親自看看。先是用拐棍把輪椅夠過來,試著自己挪上輪椅,就差那麽一點點沒有坐上去,摔到了地上,想重新起來,試了幾次,沒有可能,隻好認輸,高聲地對外喊道:“我說,這什麽味啊,火上是不是坐的東西啊?”
  譚教授“啊”了一聲掛了電話跑去廚房,火果然被麵條湯澆滅了。他先把煤氣開關關上,然後開窗通風擦灶台擦地,一通忙活。小雨媽媽扶著床沿跪在地上,細細聽那屋的動靜,心裏非常難受,為丈夫,也為自己。
  陶然、典典和保姆就是這個時候到的。按了門鈴後,譚教授來開的門,手裏拎著個拖把。
  陶然一下子叫開了,“哎呀,主任,您怎麽能幹這些?我來我來!”就去搶譚教授手中的拖把。
  保姆搶過拖把:“給俺。”然後就依照譚教授的指點去了廚房,態度相當積極。因為找她來的那女的跟她說了,幹的好,每月還有獎金,250元。獎金由那女的公司裏出,他們將定時來了解她在這裏的工作情況。在如此優厚的激勵下,她當然得全力以赴。這時陶然向譚教授介紹說這是新請的阿姨,小雨托她們給找的。
  小雨媽媽在屋裏聽到了這一切,手扶床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叫道:“是陶然吧?”陶然和典典過來,一看眼前的情景,趕緊跑上前去,合力把小雨媽媽架起,扶上床去。小雨媽媽努力配合著,以不使姑娘們太吃力。“阿姨太胖了。這個病啊,能吃不能動,竟長肉了。”上了床後,“你們這兩個孩子,可是給阿姨幫大忙了!”……
  樓下,肖正坐在車裏等,車裏回響著勃拉姆斯的小提琴曲。陶然和典典回來,肖正打開車門二人上車。
  肖正發動車,邊問:“怎麽樣?”
  陶然答:“一句話——雪中送炭!”肖正一笑,開車走。陶然讚道:“肖正,夠能幹的啊!”
  肖正目視前方:“也別把我們想得過於功利。我尊重譚教授。”
  陶然追問:“請客的事什麽時候兌現?”
  肖正說:“我走之前。”
  典典一愣:“走?……你又要去哪裏?”
  肖正轉對典典:“正想跟你說呢典典,這兩天一直忙一直沒空說——公司派我去廈門,負責廈門分公司的工作。至少半年。”
  陶然說:“帶上典典去啊!她又沒什麽事,孩子又不用你們管。”
  肖正搖頭:“那裏工作剛剛開始,事非常多,典典去還得安排典典,真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陶然不滿:“怎麽能這麽說!兩人在一起,別的不說,總還有個感情需要還是個伴兒吧,妻子對你來說,未必就隻是一個負擔吧。”
  典典幽幽地:“現在在他的眼裏,我可不就是一個負擔?”
  陶然不滿地對肖正:“那你就不該結婚!”
  肖正大笑:“也許吧。”口氣極像是開玩笑。
  典典臉卻掛不住了,沉了下來。
  陶然有感覺了,看看肖正,看看典典,不知該說什麽,於是都不說了,隻有勃拉姆斯的小提琴曲在車裏回響。
  醫院裏也要實行聘用製了。這天,正式傳達文件。醫生護士標準不一,分頭傳達,護士長李曉向護士們傳達有關護士的部分。由於利益攸關,這次開會完全不同以往,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走神,人人屏息靜氣全神貫注,會場氣氛極其緊張。
  李曉說:“院裏關於專業技術人員實行新的聘期競爭上崗的實施意見下來了,現在給大家念一念。前麵的套話就不念了,”翻過去一頁,‘指導思想’也算了,”又翻過去一頁,“從‘第二’開始。二,實施的範圍,步驟。……”
  在李曉念到“四”時,下麵出現了一陣交頭接耳。“四”是這樣的:專業技術人員有下列情況之一的,不能參加競聘。1、因病事假等原因連續六個月不能堅持正常工作的;2、年度考核不稱職或連續兩年屬基本稱職者;3、嚴重失職、瀆職,出現醫療事故、差錯;……
  會散之後,陶然攔住了李曉:“護士長,隻要出過差錯的就不能參加競聘了嗎?”
  “應該是。”
  “那譚小雨呢,那次灌錯腸的事?”
  “這個我得問一下護理部。”
  “您得替譚小雨說話!差錯和差錯又不一樣。灌錯腸是差錯,可是對病人沒造成危害呀!嚴格說,還有好處呢,現在都興定期洗腸子呢,……”
  李曉擺手:“這些不用你說,我還不希望我手下都是些好護士?”說著,走了。陶然一直目送她消失,心裏仍不無擔心。盡管李曉這樣說了,但這事最終不是她說了就能算的。這次會譚小雨沒有參加,她正在家裏休病假,保胎。
  她的孩子到底沒有能夠保住。晾衣服時給抻了一下,就這麽簡單。當時會揚正上班,在公司擦外牆玻璃,聯係都聯係不上,她給典典打了電話,典典讓肖正開車把她送到醫院。進人流室後,陶然也聞訊趕來了,連連歎息說這是天意,因為他們現在根本就沒條件要這個孩子。不多會兒,身穿白大褂的譚教授也匆匆趕來了。這是肖正的第一次與譚教授見麵,也可以說,是一次對他非常有利的見麵。聽陶然介紹完了情況後,譚教授握住他的手許久沒有鬆開,連聲道謝。
  幾個人在人流室外麵聊著天等小雨出來,陶然跟肖正講了譚教授與劉會揚那段傳奇性的初次相遇,肖正聽得津津有味。陶然說完了後,肖正問:
  “譚教授,當時您就沒有一點預感,這個人以後會跟您有什麽樣的關係?”
  譚教授笑著搖頭:“小雨跟他都開始交往了找我問他的情況了,我都沒想起他是誰來。……”
  陶然也搖頭:“您哪主任,真的是——怎麽說您呢?真的是,太好了。”
  譚教授說:“聽你的口氣像是在說:太不好了。”
  都笑了。陶然也爽快承認:“說太不好有點過分,但是,也不能說一點問題沒有。主任,您知道別人背後都怎麽說您?”
  “怎麽說?”
  “當然也是有好的有不好的……”
  “好的我自己知道,說不好的。”
  “古板,刻板,跟現代社會嚴重脫節!”
  譚教授笑了:“謔,還嚴重脫節。要我說,這是人各有誌。你們說的那種不古板不刻板,那種跟現代社會接軌的事,我做不到。”這時的肖正一聲不響,格外專心地聽,他需要對他的工作對象有一個全麵了解,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譚教授說:“你想想,病人做一個手術下來,至少一兩萬,三四萬,家裏富裕的還好,對大部分人家來說,能拿出這筆錢來就不容易。我們科有個小女孩兒,十二歲,顱底腫瘤,大手術,做完了本該加強營養,她家裏給她吃方便麵,為什麽?沒錢!”
  肖正問:“小女孩兒後來怎麽樣了?”
  譚教授說:“死了。”
  肖正說:“不過譚教授這件事我想還是得區別對待,現在有錢人越來越多,倘若人家有錢,又真心誠意地想給——”
  譚教授道:“為什麽不給別人給你?還是有求於你,希望你好好給他做手術,反過來說就是,他認為不給錢你就不會好好地做——怎麽會呢!?醫生有沒有收病人錢的?有,這個我心裏非常清楚。但是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手術時醫生都是會盡全力的,不會因為你沒有給錢他就不好好地做。起碼,該做好的手術沒有做好,對他個人的專業水平總還是個不好的影響吧?我理解病人的心情,但反感他們的做法,對我個人來說,我認為這是對我的不信任,不尊重。……會揚那一次情況緊急,我就先收下了錢,一般情況下,你如果堅持非給錢不可,對不起,這手術你另請高明,不要找我。”
  聞此,肖正和陶然不約而同對視一下。陶然做了個鬼臉,肖正目光嚴厲輕輕搖頭,意在製止她對他們的所為有任何泄露。
  劉會揚匆匆趕到身上的工作服都沒有脫,臉上滿是汗汙。到後先招呼譚教授,又對眾人點點頭表示致謝,歉意等等意思。他剛到不久,人流室門就開了,小雨出來了,一看外麵這麽多人在等她,立刻開心地笑了起來:“呀,來了這麽多人啊!”
  就在這時他們要走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一個女清潔工推一車被服由此路過,那車是四軲轆的平車,正走得好好的,突然,喀答一聲,前軲轆掉了一個,車子推不動了。女清潔工向這邊的一幹人看了看,徑直衝劉會揚招了招手:“大哥,前麵掉了個車軲轆,幫忙抬一下。”
  劉會揚看看小雨沒動,他還要照顧她。這時肖正忙道:“我來我來。”過去抬起了車子前部。清潔工卻走過去把肖正的手扒拉開了,笑道:“開玩笑啦先生,這哪是你們這種人幹的活兒?”對劉會揚示意,“來,大哥,咱們走?就前麵不遠,兩三分鍾的事兒。先謝謝了!”
  眾人沉默,一時誰也想不出話說。幾秒鍾的極靜過後,劉會揚向女工走去,抬起車子前部,同女工走。小雨的目光不無擔憂;陶然和典典不約而同一邊一個挽起了她的胳膊。眾人靜靜目送劉會揚和女工遠去。

  第八章
  人流室外的走廊長得仿佛沒邊,劉會揚在眾人的注目下回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有些躲躲閃閃,比直視更令人難受。劉會揚傷殘的是說話能力,頭腦依然清楚,眾人此刻想的什麽他心裏明鏡似的。這時那個肖正站起來說他去把車開過來,劉會揚擺手叫他不必;那肖正又說他那車後麵放個自行車沒有問題——很是周到體貼,斷定了他是騎自行車來的。他當然是騎自行車來的,卻也並不就因此想坐任何人的汽車。肖正再三邀請,劉會揚再三不允,氣氛眼見著有些僵了,小雨趕緊打圓場道:“就坐肖正的車吧,不麻煩的,我們跟他們順路!”順便地就替丈夫向眾人解釋了,劉會揚再三拒絕主要是不想給人添麻煩。不料她替劉會揚想,劉會揚卻不替她想,當眾回答她道:“那好,你,跟他們走。”小雨的臉頓時變了顏色,肖正忙拉起典典走,邊說:“我們走我們走!”又對其他人點點頭,“我還要去公司一趟,正好。”走了。譚教授和陶然也借口趕著回去上班,走了。人都走了,剩下譚小雨和劉會揚在原處。沉默一會兒,小雨長長歎了口氣,挽起了會揚的胳膊:“我們走吧。”那胳膊依然是那麽結實有力,但又已然不是了。
  二人站在路邊等出租車。小雨好言勸道:“會揚,你的心情我理解,不過,在外人麵前,咱們還是應該盡量克製一點,……”
  劉會揚突然地就火了:“我已經、夠克製的了,不想、再克製了,如果你還嫌、嫌我丟……人,就不要再往我眼前招、招他們來!……”
  小雨再不說話。車來了,小雨打車,上車,劉會揚正要把自行車搬後麵去,聽她說了聲:“我回我爸媽家。你自己回去吧!”咣,關了車門。車遠去。
  劉會揚一個人騎車回到空空的家裏,自己給自己下了麵,吃了,把碗拿去廚房洗。那碗是在雙安商場買的,據說是韓國產的,價格貴的沒有道理,但它的確好看,白底上鑲著淡綠的圖案,質地細膩,看上去嫻靜優雅,小雨一見就愛不釋手,同時又堅決不買,一個巴掌大的飯碗,就敢賣出88元的高價,再好也不買,再好它也是泥巴做的!後來劉會揚一個人去把它買了回來,買了四個,他一個,小雨一個,奶奶一個,再留一個做替補隊員。那天小雨高興得啊,摟著他的脖子半天沒有撒手。他知道她的高興不僅僅為了碗,或說根本就不是為了碗……會揚在龍頭下把那碗洗了,沐浴之後的碗愈發的晶瑩光澤,劉會揚把它舉到眼前,試著對它說話,出聲地說:“……碗。”居然說出來了,說對了,他高興極了,又順手拿起碗池上的筷子:“筷……子。”也對了!又拿起杯子,這次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想了又想,想不起來,如果這時譚小雨在家,他還可以問她,於是想到譚小雨剛才的舉動,想到她竟能為那麽幾句話就棄他而去,極力壓著的怒火再次升起,爆發,他“啊”的一聲大叫,把杯子摔到了地上。杯子摔的粉碎。
  劉會揚哭了。
  回到家,媽媽讓保姆做的雞湯麵,小雨大口小口地吃著,媽媽坐一邊看著她吃,目光一如十幾年前,專注滿足。懷孕的時候,小雨吃什麽吐什麽,這會兒,胃口好得似乎能吞下去一頭大象。譚教授回來了,馬上就發現了問題,問會揚呢?小雨不吭,埋頭吃麵。譚教授便沒再問,過了一會,自語般說:“多體諒吧。那個清潔工的舉動,對他是一個刺激。”小雨仍是不吭。譚教授耐心地道:“小雨,會揚有病!”這時小雨頭也不抬回了一句:“又不是精神病!”譚教授說:“但是你要想到,身體上的病,尤其像這種不治的,同時又改變了他原來生活軌道的病,是很容易對人的精神產生影響的。……”說到這譚教授戛然而止,屋裏三個人幾乎是同時意識到了同一個問題。譚教授一時不知再說什麽,小雨情急之下也沒找到合適的話說,倒是小雨媽媽開口了。
  “是啊是啊你爸說得很對,”小雨媽媽一字字背誦譚教授離婚申訴裏的句子,“‘自被告生病後心理、行為發生了很大變化,猜疑多慮,……’小雨,看看你媽,多看看你媽你就會理解會揚了!”她的語氣異常平靜,這種異常的平靜反而越發讓人感到隱藏深層的一種強烈情緒。
  小雨一怔,這才突然發現自己和會揚麵臨的竟和父母是如此相似,一個未及考慮過的問題一下子清晰地擺到了麵前,令小雨不寒而栗。極靜當中,媽媽把臉扭向丈夫,問:“文冼,你說實話,會揚這個病將來到底會怎麽樣?”
  譚教授字斟句酌:“也不能說一點希望沒有,沒有絕對的不治之症,癌症都有痊愈了的。……”
  於是小雨媽媽明白了。此後,直到丈夫離開家,她再沒說話,一直在想著什麽,神情冷峻。
  肖正打來電話,請陶然徐亮吃飯;他就要走了,去廈門了,走前得把答應過的事情兌現了。中午下班在向食堂去的路上,陶然對徐亮說了這事。徐亮不想去,他和肖正不熟,架不住陶然死說活說。先說已經答應人家了,又說“權當是改善生活”,弄得徐亮惟有點頭。地點在肖正家,典典要在家裏,說是家裏的氣氛好。事實上她是想延長這次聚會的快樂。為此,她可以和丈夫一起商量菜譜,可以從幾天前就去采購,可以一大早就紮進廚房,充實地忙。
  典典在廚房忙,今天肖正表現得格外好,一心一意心甘情願地為她打下手。一會洗香菜,一會開生抽,一會遞湯勺,被她支使得腳不沾地。這種時刻待在家裏做這種事情對肖正來說委實不易,就要離京赴任,事情多得一堆一堆,但在把所有事情理了一遍之後,最終認定請陶然他們吃飯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得有這個從容的機會跟陶然探討一下,有無走前同譚教授正麵、專門就工作問題接觸的可能性。昨天下班時,那個與譚教授有過接觸的女職員跟他說打算再等一段時間,就通過那個保姆跟譚教授講明真相,告訴他是他們替他請的保姆,還付著保姆每月二百五十塊獎金。肖正說:“作為交換,請他用我們的VIP?”職員忙道她當然不會直著這麽說。肖正對她說:“不管你怎麽說,肯定砸鍋。因為我也認識他了,百聞不如一見,你說的對,這的確是一個典型的學者型的專家。這事你不要管了,我抽時間,走前,找他談一次。什麽都不談,就談VIP,光明正大的,開誠布公的,談。VIP是好產品,在他那裏,這是我們爭取到他支持的全部也是惟一的資本。”至於二百五十元獎金如何下賬的問題,肖正幹脆地道:“我的工資不是還在總部領嗎?先從我的工資裏扣,以後怎麽辦,再說。”
  陶然徐亮到的時候,典典剛把涼菜弄好,四個盤子,五顏六色,好吃不好吃還不知道,漂亮確實漂亮,引得兩個客人讚不絕口。
  於是典典很高興,也遺憾:“可惜人少了點,才四個人,我準備了十二個菜。要不,”扭頭對肖正,“把譚小雨兩口子也一塊叫來?”
  肖正連忙擺手:“算了算了。譚小雨可以來,她那口子不可以,來了破壞氣氛。”
  陶然聞此不以為然:“肖正你也別太刻薄,說實話,劉會揚如果不是給撞了那一下,他比你強。”
  肖正微笑道:“哦,是嗎?”
  陶然毫不含糊地:“是。當初人家劉會揚不光事業有成,還顧家顧老婆,不像你。”
  一邊的蘇典典忙道:“他工作太忙。……”
  陶然不耐煩地衝蘇典典說:“再忙,你生孩子他都不在家,也是過了。以前我是跟他不熟不好意思說,你怎麽也不說?不說不說罷,還替他辯護。”
  蘇典典說:“我沒有替他辨護……”
  陶然說:“還沒有!”
  肖正在一邊笑了起來:“好啦好啦,陶然批評的很對,本人以後一定多加注意。”
  陶然說:“別光說嘴,拿出行動來!”
  肖正兩手一攤:“還要什麽行動。不說別的,今天晚上這頓飯,我得有多一半的功勞……”
  陶然一撇嘴:“這算什麽!——去廈門的時候,帶上典典!”
  正要重新返回廚房的蘇典典聞此一下子站住,身後,她聽到肖正回答陶然道:“不行。”
  陶然卻說:“我就不明白了,它怎麽就不行!”
  蘇典典忙道:“我自己也不想去了。那邊又沒什麽熟人——北京好歹還有你們——去了也沒什麽意思。”
  陶然不滿:“典典,我在這邊替你說話你倒在那邊撤火,我看肖正就是讓你給慣壞了。”
  徐亮出來打圓場:“肖正是去工作,老婆跟去大概總有所不便。”
  肖正摟住典典的肩跟陶然開玩笑:“就是,還是男人了解男人。再說,我和典典老夫老妻的了,不在乎這些。不信你去訪訪,看有哪對夫妻能夠始終保持著新婚時的如火熱情,如果有,那就是有病!”
  陶然不吃這套:“別偷換概念!誰說讓你保持新婚時的如火熱情了,我不過是說你不該和典典分開。隻要可能,越是老夫老妻越不應當分開。”
  徐亮在背後捅捅陶然:“如果工作需要的話……”
  陶然不理徐亮:“什麽工作需要!典典在北京沒事,他在那邊一個人,怎麽就不能讓典典去了?典典又不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別動不動就拿工作當借口了。跟你說肖正,人得有一點責任心,人光對工作負責不行,要不然就別結婚。既然結了婚,就得對家庭對老婆也負起責來!你每天在外麵忙忙忙,辛不辛苦?辛苦。但是也充實,典典呢?你知道典典一個人在家裏怎麽過的?她生孩子那天,如果不是碰巧她是醫院的人,你讓她怎麽辦?很危險的!”
  蘇典典擔心地看著肖正越來越不好的臉色,對陶然說:“陶然,那個他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比預產期提前了嗎?”
  陶然扒拉開典典的手,“你別插嘴!讓我把話說完!”對肖正:“我看你對典典的態度,有點像對那個沙發,這個餐桌,剛買回家來的時候挺新鮮,挺喜歡,長了,習慣了,就沒感覺了,不在乎了。可是典典不是家具不是東西,她是人,她有她的感情她的需要!……”
  這下子蘇典典真急了:“別說了陶然!”
  陶然回頭看她:“怎麽了?”
  蘇典典道:“我們夫妻之間的事,你不要管!”
  陶然愕然。極靜之後,轉身就向外走。蘇典典沒攔她,肖正也沒有動,片刻後,徐亮追了出去。門關上了。
  屋裏剩下了夫妻,肖正皺著眉頭問蘇典典:“你都跟陶然說了些什麽?”
  蘇典典急急地:“沒說什麽,就說了我想跟你去廈門……”
  肖正陰沉著臉說:“以後我們家裏的事,不要隨便跟外人亂議論。”
  典典低聲道:“……對不起。”
  沉默一會,肖正又開口了,半自語般:“這個陶然,怎麽這麽愛管閑事?算了,以後不用她就是了,反正我跟譚小雨跟譚教授也認識了,無所謂。”
  蘇典典問:“你還是要找譚教授?”
  肖正點點頭,堅定地:“一定要找。”想想,“我現在就跟他打電話。”
  蘇典典小心地:“如果需要我,如果你覺著我可以,我陪你。……”
  陶然走在街上,目視前方,大步流星,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徐亮幾乎跟不上她的步子。
  徐亮叫:“嗨嗨嗨,小姐,右拐,我請你去吃好倫哥。”
  陶然眼淚一下子流下來了:“徐亮,你不必可憐我……”
  徐亮不明白了:“可憐你?什麽意思?……喂喂喂,你哭什麽?”
  陶然使勁抽著鼻子:“……本來我不想說的,你蘇典典受氣,受冷落,關我什麽事?我是可憐她,看不過去,她這個人特別軟弱——也是覺著肖正是個明白人,有人說一說,他會對蘇典典好些。結果呢,裏外不是人,整個就是一個豬八戒!”
  徐亮勸她:“說了就說了,為這個傷這麽大心,犯不上。”
  陶然抽抽噠噠:“我不是為這個傷心……”
  徐亮不明白了:“那你為什麽?”
  陶然看著他:“為你!……我覺著吧,我好不容易在你麵前留下了一些好印象,這下子全給破壞光了:不知深淺,沒有分寸,直通通硬邦邦沒有女人味……”
  徐亮笑了:“不光是這些,還有呢。”
  陶然隔著淚眼看徐亮:“還有什麽,你說,都說出來,我改!”
  徐亮一字字地:“熱情,直率,善良,嫉惡如仇。”
  陶然一下子站住:“真的嗎?”
  徐亮摟住她的肩:“走吧。”
  陶然不走,先是向四周看看,再看一看肩上徐亮的手,不相信地問:“這一次,你真的是真的嗎?”
  徐亮摟著她走:“走吧!小傻瓜!”
  陶然一下子摟住了徐亮的脖子。
  譚小雨已經在媽媽家裏住好幾天了,幾天裏,她和劉會揚誰也沒給誰打電話。媽媽勸過小雨,小雨不聽。這天,媽媽讓保姆多炒了兩個菜,叫小雨給劉會揚打電話讓他下班後回來吃飯,小雨接過媽媽手裏的電話,扣上。“等他打電話來再說。”
  “你等他打他等你打,要是都不打怎麽辦?”
  “都不打就散!”
  於是小雨媽媽說了:“也好,散了也好。……”
  小雨不願意了,嗔怪道:“媽!”
  媽媽笑著摸摸她頭發,沒再說下去。這時有人敲門,小雨心裏一喜:“會揚!”就跑去開門。
  媽媽到底周到一些,在身後叮囑:“先看看是誰再開門!”大下午的,正是上班時間,會揚就是來,也不太可能這個時候來。小雨是盼他盼得過於心切了。媽媽看出女兒對劉會揚仍然一往情深,否則,她不會同他賭氣別扭,所以,媽媽不能一下子把心裏的想法全部跟女兒倒出,現在時機還不成熟。
  小雨來到門口,按照媽媽的囑咐沒急著開門,先從門上的貓眼向外看了看,那貓眼許是髒了,看人有些模糊,隻能看出是一個年輕的時髦女孩子,看不出是誰。也許是走錯門的。門外的人似是等急了,又敲了兩下門。
  小雨隔著門問:“你找誰?”
  門外那人叫起來:“小雨姐!”
  小雨大吃一驚,一把拉開了門,正是靈芝。也難怪小雨認不出她來,完全是城裏女孩子打扮了,甚至更勝一籌。上身高領無袖緊身衫,下身淺襠做舊的牛仔褲,中段的肚臍露著,頭發是棕黃紅的彩色……
  兩人四目相對,靈芝笑著,眼圈卻紅了,“阿姨呢?”
  小雨向一邊閃了一下做了個“在裏麵”的姿勢,靈芝立刻撇下小雨急急地向裏麵走,邊走邊急急地叫:“阿姨——”
  小雨媽媽看著靈芝,好半天,才說了一句:“靈芝啊,你這是上哪兒去了!”
  靈芝囁嚅:“我另找了一份工作,……”
  小雨媽媽:“那你也該先跟阿姨說一聲呀!就這麽不吭不哈地走了,你知道我這個心裏有多著急,到底是上哪了?撞車了?出事了?一上午我一個人坐在家裏等你,動也動不了,想找都沒法找……”
  “我寫了信的……我開不了口,你們對我這麽好……”
  小雨媽媽不說話了,隻是看著靈芝連連搖頭,帶著深深的責備。
  “阿姨,對不起!”靈芝邊說邊把拎在手裏的一大堆盒呀袋呀的補品放到了桌子上;小雨媽媽對那些東西看都不看,也不做任何評論,兩眼隻是盯著靈芝看,目光裏充滿懷疑,審視。
  “靈芝啊,你那個頭發是怎麽啦?”
  靈芝有些難為情地揪揪自己的頭發:“……染的。”
  “染的!……本來一頭頭發黑油油的多好看,染成這樣,跟堆草似的。”
  靈芝尷尬極了,不自然地笑,小雨有些不落忍。“媽,您整天在家您不懂,外麵現在都興這個,這叫酷!”
  小雨媽媽不理小雨,隻對靈芝,“靈芝,坐。”臉上一絲笑容沒有,令小雨不解,令靈芝膽怯。靈芝聽話地坐下。小雨媽媽神情嚴肅:“跟阿姨說實話,你現在在哪裏,做什麽工作。”
  小雨一下子恍然大悟,也看靈芝,帶著些擔心。
  靈芝道:“阿姨,我知道您擔心的是什麽,您是怕我學壞。靈芝不會。靈芝跟阿姨叔叔小雨姐一塊待了這麽幾年,做人的起碼道理是懂的。……”
  小雨媽媽打斷她:“回答我的問題。”
  靈芝想了想,聰明的她知道這時光憑嘴說很難令人信服,從隨身背的包裏取出一本影集。顯然,來譚家前她就知道會麵臨什麽,已提前做了準備。她把影集打開,送到阿姨麵前。小雨媽媽不解地接了過去,小雨也湊過頭去看。不看猶可,一看便驚叫了起來。
  “這不王誌文嗎?……哎,這個是演《牽手》裏麵的演員,叫蔣什麽麗來著?……哇!媽!你最喜歡的奚美娟哎!……靈芝,你真的跟她們本人合過影?”
  靈芝委屈地:“你看嘛!”
  小雨說:“我的意思是,你怎麽會有這個,不,這麽多的——機會?”
  靈芝盡量不使自己得意:“我現在做的就是這個工作……”
  小雨:“專門跟名演員合影?”
  靈芝嗔怪地叫:“小雨姐!……我怕阿姨對我不放心,特地帶來了這本影集,算是做個證明。我現在在劇組裏工作,職務是製片人助理。”
  小雨問:“製片人是幹什麽的?”
  靈芝老練地:“製片人就是劇組的總領導。”
  小雨又問:“那製片人助理呢?”
  靈芝不好意思地笑了:“什麽助理,叫著好聽罷了,其實就是專門照顧製片人生活的,跟在家裏幹的活兒差不多。跟家裏不一樣的是,你得跟著到處跑,製片人上哪你就得跟著上哪。我這次來北京,就是跟著劇組來的。”
  小雨頓時來了情緒:“那你一定去過不少的地方了?”
  靈芝點頭,本不想炫耀的,到底還是沒能忍住,“我還去過法國的巴黎。”
  小雨驚叫起來:“哇噻!”
  晚上,靈芝在家裏吃的飯,吃飯聊天的工夫,就感覺到譚家的情況比她走的時候不僅沒有絲毫好轉,似乎這還要更糟。一方麵她為自己及時離開慶幸,同時也為譚家難過,這家人是好人。
  吃罷飯後,小雨媽媽指揮著靈芝把飯呀菜呀魚呀的裝滿了一盒——吃飯的時候她就把那條平魚小心地拔出了一段——然後征求小雨的意見說:“怎麽樣,小雨,你身體不行,就讓靈芝去替你跑一趟?他一個男孩子在家,肯定頓頓湊合。”
  小雨生氣地道:“每回鬧矛盾不管對錯都是我的錯都得我讓步我都煩了!”
  小雨媽媽生氣了:“他是個病人!”
  小雨回嘴:“那他要真的一輩子是個病人,我就得一輩子這樣子過下去?”
  小雨媽媽看著女兒沉吟:“……我現在才算是徹底地理解了你爸爸了。”
  小雨立刻後悔,急道:“媽媽!我們和你們不一樣!”
  小雨媽媽搖頭:“一樣的,小雨,完全一樣。”靈芝懂事地一聲不響,靜靜地看著母女倆。小雨媽媽又說了:“小雨,這件事不能再躲著不想了。你爸就是個現成的例子,生生讓我給拖累了十幾年,一晃,五十多了……”
  小雨試圖開玩笑:“五十多怎麽了?五十多的男人一支花。”
  媽媽不笑:“是,我想說的正是這個。別看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心裏明鏡似的——外麵不知有多少年輕的、漂亮的女人,盯著我這個位子呢,隻等我一鬆口,或者等我死了……”
  小雨叫:“媽!”
  媽媽擺擺手:“可是你不一樣,你是個女孩子,女孩子的好時候就那麽幾年,小雨,咱們拖不起,不經拖。”
  靈芝心中一懍,為劉會揚。她曾滿心以為他已經恢複了,還給他帶回了一小瓶巴黎的男士香水,她聽人說男人用香水是文明的表現身份的象征。那香水花了她十二個歐元,一歐元相當七八元人民幣呢,當時她想會揚哥這樣的人正該用。沒料如今他不僅身體上沒有恢複,顯然還麵臨著更糟糕的事情。
  小雨仍開玩笑:“靈芝你看到了嗎?事兒一到自己女兒頭上就完全不一樣了,多偉大的母愛!”
  媽媽冷冷地道:“跟你說正經的小雨,別老跟我這打岔!”
  小雨不響了,片刻:“媽媽,我不能……”
  媽媽點點頭:“會揚是個好孩子。而且,以他現在的情況,他如果不提,你不能提。”
  小雨懇求:“我們不說這個了好嗎媽?”
  媽媽:“好。”
  靈芝瞪大眼睛一字不落地靜聽母女二人的對話。……
  作為譚家的特派大使靈芝去了小雨的家。靈芝到的時候會揚剛到家不久,剛剛洗了手,用鍋接了水,打開煤氣灶準備下麵,工作服還沒脫,臉上還沾著“體力勞動者”的汗汙。那情景令人心酸。從前,他多麽帥氣多麽能幹啊。靈芝把帶來的米飯,魚,菜一一盛到碗裏,盤子裏,張羅著讓會揚哥吃飯,他吃的時候,她就坐在他對麵,兩手托腮看著他吃。他不說話,她就不停的說話。
  “會揚哥,這平魚是小雨姐讓我給你做的。吃完了,咱倆一塊回去,把小雨姐接回來。哎,別不當回事啊,在我們老家,女人流產都得坐小月子的,都給雞蛋吃的。雖說她在那裏有她爸媽有保姆,比在這裏強。可是,她都結婚了不能總待在娘家,這裏再不好是她的家,既然嫁給你了,她就是你的人,就應該跟你在一起,不能論好壞的。……”直說得會揚忍不住笑了起來、不得不點了頭後才罷休。於是靈芝很高興,高興時想起了那瓶巴黎的男士香水,從包裏取出給了會揚。會揚接過笑笑,什麽都沒有說。謝謝都沒有。
  “不喜歡?”靈芝看他。
  會揚開口了:“靈芝啊,我用這個,讓人……笑話。”
  靈芝堅定地:“現在不用,放著,總有能用的那天!”
  會揚什麽都沒有說。……
  靈芝高高興興回到了譚家——大功告成。會揚哥在她的遊說下答應過一會就來接小雨姐。到家之後,得知譚家晚上要來客人,便立刻紮進廚房幫忙。從心裏說,她覺著自己欠這家人家的太多人情,很想多為她們做一點什麽。保姆在正廚房洗杯子洗茶壺,得知靈芝原先也是保姆、也在這家裏幹時,立刻就有了一種“他鄉遇知己”的親近,邊幹活邊跟靈芝說起了一些平時沒有機會說的話。比如問靈芝從前的工資多少,當得知靈芝拿的不如她多時,心裏就很高興,一高興,又說出自己另外還拿一份獎金的事。這事原本是不該說的,找她來的那女的特地囑咐過她不讓她說。此前,她一直沒說,但覺著跟“自己人”說說應該沒有關係,就說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靈芝雖然想不出為什麽,但總覺著這事不對勁,覺著有責任跟譚家提個醒兒。於是瞅機會她便去了客廳——譚教授已經回來了,今晚的客人主要是衝他來的——神情嚴重地對譚教授說了這事。譚教授皺起了眉頭,問她發給保姆獎金的公司的名字,靈芝說:“叫什麽……優克公司。”
  譚教授立刻全明白了。
  今天晚上要來的客人正是肖正和蘇典典,來同譚教授談優克公司的VIP。叫著蘇典典同來是為了氣氛能輕鬆親切一些。坦率說,肖正心裏一點底沒有;但是,他必須一搏。……客廳,肖正和譚教授隔著茶幾相對而坐,要說的事肖正都說完了,此刻譚教授正在翻看著肖正給他的有關資料。屋子裏靜靜的,時而,響起紙張的嘩啦聲。終於,譚教授抬起頭來:“肖正,有件事你必須說實話。……我們家的保姆是誰找來的?”
  肖正愣了一下,馬上決定實話實說:“我。我手下的一個職員。”
  “你們公司每月還給她獎金?”肖正不語。譚教授:“為什麽?”
  肖正的態度大氣坦然:“曾經是為了感動您。自從上次見到您之後,我就認識到了不能這樣做。所以今天我才會隻跟您談我們的產品,不談其他。”
  譚教授微微點頭。片刻:“那她的獎金你們怎麽處理?”
  肖正知錯般地:“先從我的工資裏扣吧,以後怎麽辦,再說。……”
  譚教授說:“這錢我們一定要還你。”肖正欲反對,譚教授擺手不讓他說,“同時,我會認真對待你們的VIP。”
  肖正長長出了口氣,當看到譚教授把手裏的資料一合時,他立刻就站起身來,知道自己該走了。
  譚教授、小雨送肖正、典典出門,門開,正好遇見了回來接小雨回家的劉會揚。彼此打了招呼後,肖正告辭,這時譚教授說:“小肖,你是個幹事業的年輕人。”
  小雨聞此下意識看會揚一眼。會揚靜靜地看著譚、肖,神情平靜。
  ……
  家裏到處整整齊齊幹幹淨淨,令小雨驚奇。
  “這麽幹淨!靈芝收拾的?”她問。
  “我。你愛幹淨。去接你前我抓緊收拾了一下。”
  小雨來到了臥室門口,雙人床上,被子已經鋪好了,但是隻有一床被子一個枕頭,她不解地回過頭去。會揚解釋:“我睡客廳。”
  “為什麽?”小雨不解。
  “我們該分手了。”會揚誠懇道。

  第九章
  譚小雨看劉會揚,怎麽也不能明白。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前不久兩人還下定決心,開始訓練說話,她還抽空把名詞都找了出來,還做了部分卡片。固然這些天兩人多有不快,但不至於就說出這種話來吧。這種話是能夠輕易說的嗎?她想了想,又想了想,想不通。直到她要哭了,會揚才說,“我們倆,早晚的事。……”同媽媽的話如出一轍!當天晚上,劉會揚睡進了客廳,夫妻二人正式分居。
  不久,會揚和小雨鬧離婚的事被靈芝知道了,這天休息,趁小雨回了她媽媽家,靈芝就去找劉會揚了。她覺著他簡直沒有道理,簡直是傻。以他眼下這個情況,不說好好維持著現在的關係,鬧什麽鬧!鬧成了,對他有什麽好處?她得跟他說說。“會揚哥,不是我說你,這事是你不對。人家小雨姐怎麽對不住你了,非要休了人家?不是我說你,你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出去看看現在的那些女孩子——過去我沒資格說這話,見識少,……”
  “現在見識多了……”會揚試圖跟她開玩笑。
  靈芝板著臉不理:“對!可以說,不比你們少,可能比你們還多——告訴你,現在這年月,象小雨姐這樣知情知意講感情的女孩子,你找不著了,這算是讓你碰上了,碰上了你還不知道珍惜——”
  “我很珍惜——”
  “怎麽珍惜?就這樣珍惜,天天氣她,還,還跟她——分居?”
  “正因為,珍惜。這樣做,是為了她,讓她跟我分開,我等於是——殘了,她跟我在一起……”搖頭。靈芝愣住,這個她一點沒有想到——沒想到劉會揚是這個思路。片刻後嘟囔:“可她對你一點沒變……”
  “現在是沒變。”語氣重音放在了“現在”二字上。
  “那你不能好好跟她說嗎?”
  “她不會聽的。”
  “所以你才那樣?”會揚點頭。靈芝眼睛濕潤了,“會揚哥,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好人!”
  會揚笑了,搖頭:“無所謂好人,不過是比較清醒,比較理智吧。……不要對她說。”
  靈芝含著淚道:“不說。”
  上午,正是病房裏工作最忙的時候,護士譚小雨推著治療車去病房給病人輸液,碰上陶然從裏麵出來,陶然一看她就叫了鵠礎?/p>
  “喲,怎麽搞的,眼圈都黑了。”
  小雨連連擺手:“別提了。”
  陶然問:“他又折騰了?”
  小雨恨恨地:“是我自己犯賤!”夜裏,聽劉會揚在客廳翻來覆去,她讓他去床上睡,她睡沙發,她個子比他矮,那沙發才一米七。劉會揚卻說他討厭虛偽,氣得小雨和他大吵一通。是夜,二人都幾乎徹底未睡。
  陶然說:“能認識到這點就很好。要我說,他是對的。是明智的。”一說到這個小雨眼圈立刻就紅了,陶然勸她說:“小雨,這是早晚的事。”
  “是嗎?”陶然肯定地點了下頭。小雨說:“一想起從前,想起他從前的樣子他臉上的笑,想起他對我的那些好,我的心就疼……”
  “小雨,你需要理智。”
  “我想順其自然!直到我的心能接受離開他的時候!”
  陶然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是啊,誰能跟自己的心過不去呢?
  小雨走進病房,上午的病房充滿陽光,與她灰暗的心情恰成對比。她來到需要輸液的三床前,核對名字床號藥物之後,開始給他輸液。那是一個農村病人,六十多了,木訥的臉上刻滿了皺紋。小雨熟練地找血管,紮止血帶,消毒,紮針,一針見血。這時,一個護士進來說有她的電話,“公安局的電話。”小雨嚇了一跳,說聲“你幫我固定一下”,就匆匆走了。
  電話裏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男聲,先核實了她是不是譚小雨後,又問她認不認識劉會揚,這時小雨緊張得呼吸都有些困難了,下意識地問:“他怎麽了?”
  對方反問:“怎麽了?誰?”
  弄清事情的原委小雨長出一口氣,原來是會揚的包丟了,他的包一向是夾在車子後麵的,那包被一個帶小孩兒的婦女拾到,也許那婦女原本善良,也許她是想給她的小孩兒做好榜樣,總之,她把這個包原封不動交給了路邊的警察。包裏有會揚的電話號碼本,本上頭一個名字就是譚小雨。就這樣,警察找到了她。放下電話後,小雨才發現背後的襯衫都濕透了。這一段以來,兩個人都一直睡得不好。為此每天早晨分手後小雨就開始擔心,擔心他路上出事。他騎車上班,路上要經過三個很大的十字路口,所以剛才一聽是公安局的電話她才會那樣緊張,她以為他出事了。
  接這個電話的結果是,得知劉會揚沒有出事,譚小雨卻因此出了大事。事情出在上午,下午才被發現。下午,護士班繼續關於競崗應聘的學習,當時護士長李曉正念文件:“……要求及有關說明:1、首先,要求每一位專業技術人員要正確認識競聘上崗的重要性並積極參與和支持這項工作以保證競聘工作順利開展。其次,遵循雙向選擇、個人自願的原則,積極報名。第三,堅持公開、公平、公正、公示的原則,以確保競聘上崗的嚴肅性。”念到這,李曉說:“這裏有一個情況向大家說明一下,譚小雨上次灌腸所出的差錯,經請示,考慮到她工作的一貫表現以及差錯的程度、性質,保留其參加競聘的資格。……”小雨感動而激動:“謝謝護士長。謝謝。”陶然小聲地道:“得了得了瞎激動什麽!她那也是為了她自己好。”就在這時,值班護士匆匆走了進來,徑直走到李曉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麽,李曉聽完騰地站起神色大變,一聲不響向外走,到門口時說了一句:“譚小雨你來!”小雨惴惴不安起身出去,所有人都靜了下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但知道肯定是大事。護士長厲害歸厲害,但這樣緊張、以至於緊張得臉都青了,還是頭一次。
  事情是這樣的:上午小雨為三床輸上液後就去接“公安局的電話”了,沒來得及把止血帶給病人解下來,她走後,恰遇病人衣袖滑落把止血帶遮住了,接手的護士就沒有注意;加之病人年紀較大感覺遲鈍,又是來自農村忍耐力強見識偏少、以為輸液就該這樣而一直沒說,幾種因素加在一起,使止血帶一直從上午到下午,在病人胳膊上紮了四個多小時。下午,液體都輸完了,護士都拔了針了,都要走了,那病人才捋起袖子問這個是不是也該拿走了。護士當時就呆住了——都知道止血帶一紮四個小時是個什麽概念!
  會議室裏,失去了護士長的護士們仍然坐在那裏,密切注視著事態發展。一會兒,走廊裏傳來匆匆而嘈雜的腳步,坐在門口的小胖伸頭向外看看,對大家報告情況:“主任他們都去了!”
  一人咕嚕:“這次不知譚小雨會怎麽樣。”
  小胖一板一眼:“——取決於那個病號會怎麽樣。醫療差錯是肯定的了,如果致殘,輕者,事故;重者,開除;要是致死的話,就得追究刑事責任了。……”
  陶然生氣地:“別說那麽玄,致死,怎麽可能!”
  小胖和氣地:“可能的陶然,從理論上說什麽都是可能的——肢體的長時間缺血缺氧與局部的腫脹之間會形成一種惡性循環,使細胞膜的通透性增加,止血帶一旦鬆開,肢體組織釋放的大量毒素就會被肌體吸收,導致更嚴重的腫脹壞死,直至心腎功能衰竭,死亡……”
  陶然起身,邊道:“閉上你的烏鴉嘴!”出去了。
  走廊裏,一群人護著一輛平車急急走,其中有小雨,有李曉,有徐亮。
  陶然急問:“送他去哪裏?”
  徐亮匆匆答:“手術室。”
  陶然呆住。陸續跟出的她身後的姑娘們也呆住。沒人說話。
  ……
  傍晚,到處是下班後行色匆匆的人,擁塞的車流,早早亮起的霓虹燈。護士譚小雨視而不見地走在這都市的熱鬧之中,晚風將她的頭發吹到臉上,她無動於衷。一個一手背包一手拎菜的下班婦女迎麵匆匆走來,重重撞了小雨一下,撞得她身子向後閃了一下,那婦女連道:“對不起”,小雨依然無動於衷,沿著慣性向前走,走,走,耳朵裏始終回響著的,是護理部主任宣讀事故處理決定時的聲音:
  “……從病理形態學觀察,肢體缺血十個小時以內的組織即可呈輕度病變,當鬆開止血帶之後,組織釋放的大量毒素被吸收,導致患者胳膊的腫脹、壞死,雖經搶救患者肢體得以保存,但造成了嚴重功能障礙,並直接延長了患者病程。
  “結論:二級醫療事故。處理:護士譚小雨是事故主要責任者,給開除公職、留用查看一年處分。留用期間不得做臨床護理工作,待分配。……”
  這天,李曉筋疲力盡回到家裏,剛一開門,屋裏立刻響起了兒子高興的聲音:“媽!您回來了!”
  已經七點多了,兒子早該餓了,由於下班後護理部又來科裏宣布對譚小雨的處分決定,致使她延長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家。兒子恐怕早就餓了。要照以前這種情況,晚下班晚回家,她一定會想法給兒子帶點進門就能吃到嘴裏的食物——正在長的年齡,每天恨不能剛吃完飯就餓。但是這次,她兩手空空的就回來了,什麽都沒給兒子帶,忘了,全忘了。
  她從嗓子眼裏“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兒子;然後懶懶地脫鞋,換拖鞋,穿上一隻,怎麽也找不到另一隻了。於是,叫:“李葵!我的拖鞋呢?”
  李葵覺著這個問題非常無理。“你的拖鞋”幹嗎要問我?問就問吧,關鍵是態度還那麽不好。大人都是這樣,不講道理,以大欺小。於是在屋裏帶答不理道:“我怎麽知道!”
  李曉一下子火了:“你給我出來!”盡管一百個不情願,李葵還是從他的房間裏出來了,母命難違。李曉說:“去給我把拖鞋找來!”
  這就有點太過分了。李葵說:“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李曉居然說:“不能!”
  李葵脖子一挺:“那我不找。”
  李曉盯著他問:“你找不找?”
  李葵回盯著媽媽:“不找。”
  李曉追問一句:“不找?”
  李葵斬釘截鐵:“不找!”
  李曉氣得氣都喘不勻了,突然,揚起手來,重重地打了兒子肩一下。李葵的眼圈立刻紅了,不是因為疼,是屈辱,委屈。他忍著不讓淚掉下來,對媽媽怒目而視。李曉也怒視著兒子,不一會兒,李曉的眼圈也紅了,在眼淚即將落下的一瞬,她開始像個潑婦一樣推搡著比她高出一截的兒子:“你去給我找!找!找!”邊說,眼淚嘩地就流了下來。兒子朝她臉上看了一眼,沉默地去了。給媽媽找來了拖鞋,又去廚房裏下了方便麵,然後端著放到了媽媽的臉前。從小跟媽媽長大,他太了解媽媽了,有時是大人,有時就是個孩子,每到這個時候,二人的關係就會顛倒過來,李葵成大人了。這也是單親家庭孩子的普遍特點,懂事,早熟。都說離婚不好,就這一點而言,卻是好事。任何事沒有絕對的好壞。
  “吃飯吧,媽。”李葵對媽媽說。
  李曉抓住兒子的手捏了捏:“……對不起。”
  李葵小大人般做瀟灑狀:“沒關係。誰讓我是您養的呢?給您做出氣筒嘛,是我的義務。”
  李曉嘟下臉來:“胡說!”
  李葵道:“一點都沒有胡說。您說,您是不是在單位上又有什麽不痛快了?”
  李曉沉默片刻,說了。“我的一個最好的護士,從小姑娘的時候就跟著我幹了,出了一個很大的事故,今天院裏做出了對她的處分決定——”
  李葵關心地:“什麽決定?”
  “開除。……”
  “哇!”
  “總也忘不了剛見到她的那一天,是下午,我去接她到科裏,她紮著個馬尾巴辮兒,一甩一甩的跟著我走。她那年多大?……比你大點有限,也就大個三四歲,好像是……十七。對,十七。她說,護士長,知不知道我的理想是什麽?我問,是什麽?她說:做中國的南丁格爾!”
  “誰是南丁格爾?”
  “一個國際上公認的好護士。”
  ……
  譚家氣氛沉重得都有了質感,譚教授把女兒的事跟妻子說了。院裏做處分決定時給他打過招呼,畢竟,譚小雨是他的女兒,他是院裏的骨幹專家。晚飯誰都沒吃,吃不下。譚教授坐在他屋裏,小雨媽媽坐在她屋裏。小雨媽媽讓丈夫去找院裏,找院長,替女兒說話。依譚教授的個性、作風,這是件難事。於是,小雨媽媽發火了,坐在床上高聲地道:“譚文冼,這可是孩子一輩子的事,你不能太自私了!”等了等,沒聽到丈夫說話,卻聽到了他的動靜,站起來了,拿電話了,撥電話了……小雨媽媽大氣不喘地聽,聽到丈夫說:“院長您好。我是譚文冼。有件事想同您談一下,麵談,今天晚上。……好,回見。”接著,掛電話,走動,換鞋,開門,關門。小雨媽媽長長地出了口氣,背向後一靠,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焦慮,計算丈夫的行動時間:下樓了,打上車了,到院長家了,開始談了。……邊計算邊後悔該囑咐丈夫一聲,不論什麽結果,先給她打個電話來;否則,她受不了。受不了再等他回來的那個過程,那麽長的一個過程,長得像是一輩子。顯然丈夫了解並體諒她的心情,離開院長家之前就給她打了電話,告訴她了那個結果:不行。那一瞬間,小雨媽媽絕望了。她自己已然這樣了,她隻要女兒平安,幸福,不料上天連她這個願望都不肯滿足。
  譚小雨沒有對劉會揚說這件事。不是想瞞他,就是不想說,人到完全絕望了的時候,大概都會這樣。這天,兩個人在沉默中吃完了飯——這段時間以來一直這樣,所以會揚也沒覺出有什麽異樣——到時間就洗,洗完了各上各的床,會揚的床仍是客廳的那個長沙發。夜裏,睡著了的會揚被一種什麽聲音吵醒,他醒來,靜聽,似是哭聲。再聽,是哭聲,由臥室裏傳出。他忍住不動,終於忍不住,起身,向臥室走。小雨坐在床上痛哭,又極力壓抑著,聽來格外讓人難過。他想,她可能又做夢了,又夢到她媽媽了,於是站在臥室門口,故作生硬地道:“你這是幹嗎,深更半夜的?”
  小雨向他抬起了滿是淚水的臉:“會揚,抱抱我……”
  會揚硬著心腸:“快睡吧,明天還得早起上班。”既然打定了主意離婚,就不能再有一絲軟弱。說完後他就要走,這時,他聽到小雨淒厲地叫了一聲:“會揚——”叫得他一個激靈站住,“我明天不上班了,以後也不用上班了。我被開除了!”會揚大驚,呆了片刻,衝過去一把摟住小雨緊緊抱在懷裏,“怎麽回事?”
  ……
  譚小雨開始了她的全職太太生活。從前,多少次了,和科裏的夥伴們閑聊時,大家都說要是可能的話,就當全職太太;又說,下輩子再也不要做護士,太累了;還說,要是天天不用上班,該多幸福啊。小雨也隨著說,但是彼此都知道,都不過是說說。即使可以不為了錢,也沒有人願意早早地閑在家裏。老年人可以是因為許多的老年人都閑在家裏,於是就形成了一個新的群體;年紀輕輕就呆在家裏,無異於與世隔絕。
  清晨,上班的上學的都走了,待樓裏麵靜下來了,譚小雨悄悄溜出家門買菜。電梯裏,電梯員同她打招呼說今天又休息啊;她點頭,馬上又搖頭,語無倫次地說不休息,正要去上班哩。……於是,買了菜回來後就無路可走——不能再走電梯——隻得拎著菜一蹬一蹬,步行上了九樓。
  有過這樣的一次經曆,第二天,小雨便再也不敢上班時間出去買菜,不是怕爬九樓,是怕碰到人,怕人問,才知道一個年輕人不去上班是多麽的引人注目多麽的不合情理。從前,她是那樣喜愛休息日的閑暇,現在才痛徹的明白,休息日之所以能使人快樂,恰恰是由於了那許多工作日的忙碌。她無所事事的呆在家裏,書看不下去,電視也看不下去,實在無聊的時候,就躲在窗簾後麵看大街。街上人流車流依然,卻又恍若隔世。中午她什麽都沒有吃,不覺著餓;但是晚飯得做,晚飯會揚要吃。好不容易到下班時間了,小雨又再待了一會——為了顯得合理——準備出門買菜,剛要出去,會揚回來了。“回來了?我馬上去買菜。”會揚卻說他已經買了。小雨怔怔地看他,片刻,抱著他哭了:“對不起!……我白天不敢出去,怕人問,問……”會揚撫摸著她的頭發邊說知道,他知道。
  夜裏,兩個人躺在床上——自小雨出事後,會揚就沒再提離婚的事,也就從客廳搬了回來——小雨翻來覆去睡不著,會揚像從前那樣把她抱了起來,抱在懷裏,安慰她,無聲地。會揚的懷抱真溫暖啊,像從前一樣,像他們剛結婚時一樣,但是,溫暖依然,卻再也沒有了從前的那種安全感,他已經失去讓妻子感到安全的能力了……意識到了這點,小雨不寒而栗。
  護士長李曉發火了。一個護士紮大液體紮不進去,說病人太胖,找不到血管,李曉接過頭皮針去紮卻是一針見血。於是出病房後就開始教訓那個護士:“就這病人還能算胖?紮不進去就說紮不進去,別跟我說什麽‘找不著血管’!我怎麽就能找得著?譚小雨陶然怎麽就能找得著?這是功夫。功夫是練出來的!譚小雨她們當年怎麽練?相互在自己的血管上紮!……”
  李曉說這些話時很多人都聽到了,其中有徐亮,徐亮心裏一動,下班後馬上給譚小雨打電話,建議她找李曉談談,請李曉出麵為她、也是為了科裏院裏的工作,說話;一邊的陶然也搶過電話證實說,護士長對小雨非常舍不得,自打小雨走了後,就沒笑過。
  於是,這天晚上,小雨往李曉的家去,手裏拎著兩瓶大可樂和一兜水果,這是會揚的建議,畢竟她家裏有個孩子,不好空著手上門。
  李曉還沒有到家,兒子今天生日,下班後她買生日蛋糕去了。前夫沈平來了。沈平四十出頭,身材保持很好,眼睛大小一般,眼神極其銳利,時而會有一絲笑意在深處閃過,帶著點兒聰明,帶著點兒無所不知的壞勁兒。沈平的到來令李葵高興,也意外,通常爸爸節假日才來。
  沈平說:“今天不是我兒子的生日嗎。”
  李葵高興地:“帶我出去?”
  “你點地兒吧。”
  “麥當勞!”
  沈平皺眉搖頭:“我說,咱都十四周歲了,能不能點一個……成熟一點的地方?”
  “那就……肯德基?”
  “再點!”
  “達美樂!”
  “達美樂?達美樂是什麽?”
  “爸,老土了吧,達美樂就是匹薩嘛!”
  沈平笑了起來:“匹薩!”譏諷地大搖其頭,“也不知咱倆誰老土!我看你呀,是跟你媽待一塊待得生活趣味低下。算了,不難為你了,跟你爸走吧,讓你見識見識,什麽是檔次,怎麽叫品味。走!”
  李葵猶豫了,媽媽還沒回來;想想,決定給媽媽留個條兒。邊寫條邊跟爸爸道:“爸,給我媽買個手機吧!”
  “買是不成問題,現在手機便宜得很,就怕買了你媽不用,舍不得話費。”
  “那您就好事做到底,把話費也給她包了。”
  沈平打了李葵頭一下:“你小子!這傾向性是不是也太明顯了點兒?”
  李葵“嘿嘿”地笑了,寫好了條,就在父子二人準備走時,李曉提著大包小包及生日蛋糕回來了。一見沈平,也很高興,為兒子高興。單身媽媽最大的希望之一就是,孩子的爸爸也愛孩子。她的前夫沈平縱然有著千般不是,這點卻一直令她滿意。
  “喲,沈總怎麽有工夫來了?”李曉說。又說,“你來得正好,兒子今天生日。一塊吃。”一舉手裏為兒子生日采購來的大包小包。這時兒子告訴媽媽說爸爸要帶他出去。李曉馬上道:“哦?好啊,省我事了。幹脆連我也帶上怎麽樣?要不然我一人兒還得做。”
  沈平故意沉吟一會,一點頭:“成,批準!不過李曉,您是不是換一下衣服?”前妻李曉現在是一個標準的中年家庭婦女了,而且是一點都不講究的那種家庭婦女。上麵棗紅褂子,下麵黑褲子,質地也不好,一看就是攤上買的,論堆賣的那種,撐破天二三十塊錢一件。
  李曉進屋換衣服,父子二人在外麵小廳裏等。“我說,她最近怎麽樣?”沈平頭向李曉屋一歪,問兒子。
  “還行。就是有時候愛發神經。”李葵說。
  沈平笑:“你受苦了兒子。”
  李葵說:“我無所謂。讓著她不就完了嗎?”
  篤,篤篤——這時,門外響起小心翼翼的敲門聲。父子倆對看了一眼,想不出這時候這個家裏還有誰能來。沈平起身去開了門,看到門外站著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孩兒,一手拎可樂一手拎水果。沈平頭一個判斷是找錯門了的,據他所知,李曉這裏幾乎就沒有過拎著東西上門的人。
  此人正是譚小雨,都知道護士長早年間離了婚,至今未婚,所以她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會看到一個成年男子,頭一個反應以為走錯了門,後退一步仰頭看看門牌號,沒錯。於是,開口問道:“請問,這是李曉家嗎?”神情十分的拘謹緊張。
  沈平好奇地看著她:“是。你請進。”回頭叫,“李曉,有人找!”
  李曉換了一身套裙,大概正穿襪子,一隻沒穿,另一隻穿了半截,兩手邊往上提著襪子邊就出來了:“誰呀?”那套套裙是綠色的,呢子質地,應該說不錯,但是穿到她的身上就十分的不貼切,跟門外那個衣著風格簡潔清純的女孩兒比起來,越發顯出了土氣老氣,讓沈平忍不住牙疼似的嘬了下牙花子。
  小雨站在門口拘謹地笑:“護士長。”
  李曉意外地:“小雨?……進來進來!”
  小雨移動著小步子進來,直著腰把手裏的東西擱在了門後,眼睛一直看著李曉。“護士長,您這是……要出去啊?”
  “啊。”
  “要不我改天再來?”
  “別!”李曉攔住小雨,轉身對沈平道,“我不去了。”
  沈平眼睛看著小雨:“一塊去得了。”
  李曉狠狠瞪了沈平一眼:“你們走吧。”
  沈平一笑,拍了兒子肩一下:“走,兒子。”
  沈平開車帶兒子走。車廂裏回響著愛樂樂團的輕音樂。走著,沈平若有所思地問兒子道:“兒子,你看那女的怎麽樣?”
  “哪個女的?”
  “就剛才去的那個。”
  “還行吧。”
  “你媽年輕的時候比她一點不差。……這女人啊,還真是年輕了好!”
  李葵聽出味兒來了,扭頭看爸爸:“爸,夠色的啊。”
  沈平正色道:“怎麽是色?這是對美好事物的欣賞和向往。”這是沈平的心裏話。憑他的經濟基礎,他的年齡風度,他的周圍不乏美女,但這個女孩兒給他的感覺是如此不同。匆匆一麵,竟就在他心裏激起了異樣的漣漪。於是,吃完飯回來,他堅持要把兒子送上樓,而不像從前,送到樓下打住。
  李葵不無懷疑:“爸,您是不是有什麽事啊?”
  沈平不無心虛:“什麽事?我能有什麽事?”
  李葵一針見血:“您是不是還惦著我媽那客人啊!”
  沈平哈哈大笑摟著兒子的肩進了樓,未置可否。
  李曉家裏,小雨已把該說的——徐亮教的,她自己想的——都跟李曉說了,李曉卻始終一言不發,頭垂著,不動;連那隻穿了一半的襪子也讓它原樣堆在腳踝的上方,不動。小雨不安了:“護士長?”
  李曉開口了,仍低著頭,“小雨,你聽我說,你說的我都知道都清楚,科裏也清楚,院裏也清楚。可是……”
  “不行,是嗎?”
  “製度就是製度……”
  “能不能麻煩您去找找院長,說說?”
  “找過了。不光我去過……譚教授都去了……”
  小雨猛抬頭看李曉,心裏一陣痛楚:爸爸他一輩子不求人的。一直忍著的淚水禁不住潸然而下,沈平父子就是在這個當口進的家,小雨趕緊起身告辭,沈平目光敏銳的眼睛朝她掃了一眼。小雨走了,門關上了。沈平一直目送她出門,關門,吟道:“這可真是——雨打梨花落紛紛哪!”李曉喝道:“行了,當著孩子的麵你注意點影響!……李葵,抓緊洗,洗了睡!”沈平一笑,拉開門,走了。
  小雨來到樓外,一直等在樓門外的會揚推車迎了過來,小雨不聲不響上了他的車後座,會揚也就明白了,什麽都不再問,騎上車走。突然,小雨突然緊摟住會揚的腰,臉伏上去,失聲痛哭了。緊隨而來的沈平看到了這一幕,若有所思,一直站在那裏,目送會揚二人消失在夜幕裏。
  幾天後,譚小雨接到了一個電話,沈平的電話。電話裏沈平說:“我是沈平。你們護士長李曉的——”一笑,道:“前夫。我們見過。……對對對,那就是我。我從李曉那裏了解到了你的情況,知道你需要幫助。我呢,有一家小公司,正好需要人,你要是不嫌棄,就請過來看看。……”
  走投無路的小雨立刻激動萬分,感激萬分,連道好的好的謝謝謝謝。晚上會揚下班後得知了這個消息後也很高興,二人認定這是李曉跟沈平說的,讓他幫幫小雨。“護士長真好!”小雨憧憬、神往地道:“這事如果成了,一定要好好謝謝她!”
  沈平的公司遠遠不是他自己說的那樣,是一家“小公司”,它占據了寫字樓二層的整整一側。小雨來到有“董事長、總經理”牌子的房間,敲了下門。沒有聲音。她正要再敲,門開了,沈平親自迎了出來。
  “你好,小雨!”
  “沈……總,你好。”小雨結結巴巴道,她沒有料到沈平會來開門,或說沒有料到來開門的會是沈平。
  “一聽敲門聲就知道是你——”
  “怎麽呢?”
  “柔和,單純,像你人。”小雨窘得不知該說什麽,沈平一笑:“請進!”
  二人走進沈平並不十分闊大但有著相當檔次品位的辦公室裏。沈平請小雨坐下,並親自張羅著給她泡茶。初中畢業後直接上了護校,護校出來後直接去了醫院的譚小雨完全沒有應付這種場麵的經驗,沒有見識這種場合的機會,不知道該說什麽該怎麽說,隻好假作天真,扭著脖子四處環顧,嘴裏念叨:“您的公司,真大啊。”這倒也是句實話。沈平聞此隻微微一笑。一小時後,譚小雨與沈總的初次會麵結束,初次會麵就有了實質性的結果。她走出那座寫字樓時正是下班時間,夕陽西照,到處金光燦燦,令她心身溫暖的同時又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安。於是她沒有直接回家——本應首先把這個消息報告劉會揚——而是先去了醫院。
  陶然已經下班了,正在她的單身小屋裏吃飯,聽完了小雨事情的來龍去脈,頭一個反應是:“哇!這不電視劇裏的事情嘛,怎麽讓你給碰上了!”
  小雨心裏咯噔了一下,她還沒有把全部事實說出來呢陶然就是這種反應,那麽,如果她知道了全部事實,她會說些什麽?
  “你說,我去還是不去?”小雨問陶然。
  陶然一擺手:“不去!……那人我好像聽護士長跟誰說過,有名的花花公子。叫他‘公子’是有點兒冤枉他,事實上他很有才,很能幹,但‘花’確實是‘花’。跟護士長離婚六年了,再就不結了,一直單著身。替他想想也是,單身多麽好啊,隻要他有足夠的錢,想跟誰就可以跟誰,就可以不斷更新。世界就有這麽一種男人,你就是給他個十全十美的女人,他還想嚐嚐有缺陷的滋味。我給他們下的定義是:克林頓式。不是品質問題,是生理特點,所致。……”
  小雨哪裏有閑心聽陶然的高談闊論,沉思著:“他說讓我給他當秘書……”
  “秘書是小蜜的委婉說法,就像小姐是妓女的雅稱。”
  “知道知道我知道——世上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知道了還猶豫什麽?喏,給他打電話,現在!說咱不去!”拿起電話。
  這時小雨方說出了她沒有對陶然說的那部分事實:“他說試用期每月工資六千……”
  陶然嚇了一跳,手一鬆順勢放下了電話:“多少?”
  “六千。三個月後轉正,八千。”
  陶然神情一下子變得異常嚴肅。不響了。許久。
  “陶然?”
  “小雨,這是件大事,我們得好好考慮考慮。不能輕易地說去或不去。”

  第十章
  天已經黑下來了,陶然卻仍在她的小屋裏來回踱著步,看得小雨眼暈。終於,她不踱了,站住了,開口了。
  “這事,大主意還得你自己拿。”
  小雨失望地籲了口氣:“沉思了這麽半天,我以為你能有什麽高招呢。”
  陶然意味深長地:“如魚臨水,冷暖自知。”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隻有當事人,身臨其境的人,才能權衡利弊,做出最恰當的選擇。”
  “你不必怕擔責任,最後的選擇當然是我自己做,後果,也當然是我自己承擔,不可能說你幫我出過主意,我就賴上你了。”
  “那我就說了?”
  “說。”
  “去。”小雨猛然看陶然,陶然毫不退縮:“就算不是你現在這種情況,六千到八千塊錢的工資也是太吸引人了,何況你正需要錢。……有些事,其實就是個心態問題,調整好了,沒有什麽。女性的成功,可以有多種方式多種渠道多種模式,不一定隻有那種單打獨鬥的女強人才叫成功。那是社會標準,或說是,社會偏見。我認為,成功的標準在於她是否達到了自己所追求的目標。……”說到這裏,她停下來,看小雨的反應,小雨不反應,隻凝神看她,她隻好接著說:“就說典典。就她所追求的目標來說,她是成功的。她追求什麽?追求一棵可以讓她棲身的大樹,根深葉茂舒展開闊,風吹不動雨澆不透,給她溫暖給她照料給她安寧,使她永遠免受任何外來的困擾。……”
  小雨開口了,自語一般:“其實,我想,也沒必要事先就把事情想得那麽糟,把人家想得那麽糟,沒準人家就是那種特別富有同情心的人呢,對不對?”她剛才看上去是凝視著陶然,事實上,一直在凝視著自己內心。
  陶然又那樣意味深長地點頭:“對。”
  小雨對自己說:“我去了一定要好好工作,多做事情,盡最大努力,對得起人家付給我的錢,對不對?”
  陶然依然那樣的點頭:“對。”
  小雨向醫院外走時碰上了剛剛下班的李曉,身為護士長她的下班時間會經常的不夠按時。隻見她騎著個車子直眉瞪眼地朝著前麵猛蹬,車把上掛著裝著熟食塑料袋,車後座上夾著一大堆菜。看到小雨,匆匆打了聲招呼停也沒停地走。天都黑了,兒子在家裏肯定餓了,她得趕緊回去喂她的兒子。
  小雨那麽多話來不及說,隻好衝她背後喊了一聲:“護士長謝謝您讓沈總幫我找工作——”
  李曉聞此雙手猛一捏闡差點沒摔了下來:“什麽什麽?”
  小雨也覺出不太對勁了,小聲重複道:“謝謝您讓沈總幫我找工作。”
  “我啥時候讓他幫你找工作了?”
  於是小雨明白了。所有的猜測、懷疑在這一瞬間都得到了證實。
  剛一進家,在家等得焦慮不堪的會揚就聞聲迎了出來,但他什麽都沒有問,隻是告訴她飯做好了讓她洗洗手吃飯。他不能問,直覺著結果不會好,否則,小雨定會在第一時間裏通知到他。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對方決定聘用,小雨沒決定去。小雨沒決定的理由是:“我現在下不了決心去還是不去。他們是電子公司,我對那行一竅不通……”沒說真正的理由。也許,潛意識裏還是想給自己留一個退路?
  會揚勸她:“可以學嘛。……工資多少?”
  小雨猶豫一下,“還沒定。”這個她更不能說。隻要說了這個,就等於說出了實情,就等於把難題推給了會揚。而她現在完全無法判斷會揚會如何反應。但無論他如何反應,對她都是一種痛苦,一種折磨。
  會揚又說:“給多少算多少。我們現在沒有資本去爭。你去,主要是為了學習。”
  小雨用筷子挑起一根油菜塞到嘴裏,沒吭,心裏暗暗想出了一個主意。
  這天是周末,李曉在家裏大掃除。洗衣機轉著,旁邊還堆著撤下來的床單被罩,她本人雙手戴著膠皮手套,正站在窗台上擦玻璃。兒子要來幫忙,被她攆走了。初二正是學生的關鍵時刻,不能讓他因這些事情分時間分心。這時,有人敲門,兒子去開了門,來人是小雨。麵對護士長,小雨原原本本、連同自己心裏的想法都說了出來。無論如何,護士長跟沈總夫妻一場,他們應當更了解一些。如果護士長讓她去,她就去;護士長說不去,她就不去。此時她的心情如同一個賭徒,預備著孤注一擲。而李曉,就是她目前心裏的這個“孤注”。
  李曉卻一反常態,沒有馬上發表意見,而是問她:“你找過蘇典典沒有?”
  “找她幹嗎?”小雨不明白。
  “你們是朋友,她家又有錢,早先是跟她先生不熟,現在也都熟了。她先生還有事要求助於你父親——我的意思是,先跟他們借一下,困難總是暫時的。”
  “您的意思是,不讚成我去沈總那裏?”
  “要說他不是壞人。……這事劉會揚知不知道?”
  “知道一點兒。”
  “‘知道一點兒’是什麽意思?”小雨沒吭。李曉指出:“還是的。自己也覺著這事不太對勁,是吧?”
  小雨卻緊緊抓住李曉剛才話中的那根稻草不放:“您剛才不是也說,沈總不是壞人?”
  “是。按眼下的標準,應當說是好人:從不坑人,一是一二是二,很講遊戲規則。但是反過來說,他也不會允許別人坑他。也會要求別人一是一二是二講究遊戲規則。”
  “我想,我去了一定好好工作,業餘時間抓緊學習補充自己提高能力,不讓他失望……”
  “你知不知道他希望的是什麽?”小雨沉默了。李曉說:“先得搞清別人希望的是什麽,才能談得到會不會讓別人失望!”馬上又責備自己口氣過於嚴厲了,態度也過於——明確了。她沒有這個權利,她承擔不了這個責任。她難過極了。喃喃:“小雨,這些年你一直積極支持我的工作,說是我的左膀右臂都不過份,但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卻一點都幫不了你。你當前的處境心情我理解,但是,越到這時候越要冷靜,不能急,不能莽撞,不能病急亂投醫閉眼一跳河,一步錯,步步錯!……先去找蘇典典。實在不行,再說。”
  客廳的茶幾上放著單薄的一疊錢,這天是發薪水的日子,這些錢是劉會揚夫妻這個月的全部收入,一千一,過日子是夠了,但是,房錢!在這種情況下,劉會揚實在想不通小雨為什麽就是不肯去沈平的那個公司上班。她說她幹不了,可是人家既然要你,就是覺著她還可以。但是不論會揚怎麽說,說什麽,小雨隻是搖頭,會揚便有點急了:“邊幹邊學嘛,這是個,機會,你才二十多歲,不能就這樣不求進取!”
  於是小雨盯著會揚慢慢地說:“會揚,你很希望我能夠掙錢養家,是嗎?”
  “我更希望,你能因此,愉快起來。”
  “你希望我掙錢養家還是希望我愉快?”
  “這並不矛盾嘛,你怎麽啦?”
  小雨終於下定了決心,對丈夫說出來,讓他決定,讓他選擇!“沈總說,試用期月薪六千,三個月轉正,月薪八千……”
  會揚一怔:“他什麽時候說的?”
  “……一開始。”
  會揚全明白了。他能不明白嗎?他緊緊盯著小雨,小雨看地,靜,靜得都聽得到兩個人的呼吸。終於會揚開口了,咬牙切齒:“他居然敢!”
  小雨要他明確地說:“我去不去?”
  “你說!”
  “我聽你的。”
  “真聽我的?……不。絕對不!”
  小雨眼裏慢慢溢出了淚,欣慰的同時,心裏又湧上新的憂愁:轉了一大圈,生活還是在原來的地方踏步,看不到一絲改變的契機。看來,隻有按護士長說的,找肖正蘇典典幫忙了。她給蘇典典打過電話,典典說肖正很快就要從廈門回來了。
  蘇典典正在美容院美容。現在的“容”已不是從前的“容”,不僅僅是那張臉了,而是從頭到腳從每一個手指頭到每一個腳趾頭。典典趴在床上,赤裸的全身敷了一層黑泥,床頭的牆上一張醒目的大招貼畫,上書:與埃及豔後共同使用,以色列死海泥全身護理!底下的標價是一次800元。一個中年胖女人同樣姿態趴在另一張床上,屋裏隻她們二位。這時手機響了,胖女人道:“不是我的。是不是你的?”胖女人姓徐,徐女士。
  典典:“可能是。”可是沒法接,隻能任手機鈴自響自滅。二人相視一笑,算是打上了招呼。
  徐女士看著典典:“身材真好!跟我年輕的時候一個樣子。……沒生過孩子吧?”
  “生過。女兒。”
  徐女士先是驚訝:“看不出啊!”繼而羨慕,“還是年輕啊!你們算是趕上好時候了,哪像我們,年輕的時候得跟丈夫一塊打拚,等到成功了,你也老了。女人老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典典說:“您不老,您挺好的。”
  徐女士一笑:“我自己心裏有數。我們現在,也就是形同夫妻,外麵那麽多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他都應付不過來,時不時的還得吃片藥,哪裏就顧得上你這老太婆了?現在的女孩子啊,真賤!”忽然她覺著典典也有此嫌疑,審視地:“你先生是做什麽的?”
  典典老老實實回答:“做公司的。”
  “多大年紀了?”
  “比我大五歲。”
  “正合適啊!男才女貌啊!……即使這樣也不能掉以輕心。聽我的話,看好他!”典典隻是笑。徐女士看著她,突然地放低聲音道:“你們多長時間一次?”典典沒明白。女士指出:“——夫妻生活!聽我說,這是檢驗他有沒有外遇最好的方法。”
  “他去廈門了,半年了,明天回來。”
  徐女士意味深長地點頭:“明白了!”曖昧地笑:“為他的回來做身心準備?應該應該,久別勝新婚!”說罷嘎嘎大笑,帶著中年婦女特有的不知羞恥的潑勁兒。典典不太習慣她的談話方式,隻好一以貫之地笑。……
  肖正如期回來,這是他們婚後最長的一次分別了。他明顯的瘦了黑了,肯定是工作忙再加上南方的日照。但整個人卻顯得精神煥發了,少了幾分書生氣,多了幾分英武。回來後全休一周,他天天陪她。她上街,他上街;她做飯,他洗菜;她看電視,他不看也要在她身邊坐著。晚上上床後,他便會在光線柔和的台燈下給她講廈門的見聞,講鼓浪嶼,講“小紅樓”,講廈門春天般的冬季;也講他的工作,講他在工作中顯示出為大家公認的才華,講話時時常帶出許多她不懂的字眼兒,但她仍一字不拉地聽,聽得津津有味。他們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交談了?確切點講,他有多長時間沒有對她這樣說話了?剛結婚那會兒他一下班就回家,有時沒下班,辦事路過也要回家看她一看,後來卻常常晚飯都不回家裏吃了。不回來也不用“加班”做借口,像大部分男人那樣。他實話實說:跟朋友們聚了聚。他跟他的朋友們在一起明顯比同她在一起要快活。他的朋友她差不多都認識,有時他會把他們帶到家裏來,有男有女,一群人聚在客廳裏高談闊論,肖正是他們的中心,常常一句話就能使他們全體大笑不止。這時典典就坐一邊靜靜地聽著,有的聽得懂,大多數不懂。來的都是些人尖子,聰明博學。典典打心眼裏羨慕他們,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因為他看重他們,他願意在他們麵前顯示自己的機智才華,他們能使他的臉明亮,生動快活像孩子一樣。她多願意看他這時候的臉啊。跟她在一起,他已難得這樣。不錯,他對她的態度始終是溫和的,但那溫和給她的感覺不是溫暖,而是一種冷漠的寬厚。他的心是一個深而富有的世界,她站在這個世界的外麵。剛結婚的新鮮和熱情,隨著他對她身體每一方寸肌膚的熟悉而逐日下降。她感到了,卻不知該怎樣辦,她試圖挽回。一次出去逛街遇到了當年新上市的第一批荸薺——肖正如同大多數男人,不愛吃水果不愛吃菜,卻獨獨對荸薺情有獨鍾——她不顧荸薺小販的白眼,一個一個挑選買了一兜,拎著興衝衝地回到家裏。恰好肖正在家,在書房的電腦前做著什麽,典典把手中的荸薺擋在了他的眼前,用一種調皮的親熱口吻說:“看!”他揮手撥開了她手中的兜,“先放廚房去吧。我這正工作呢。”她本想接著跟他說說碰到荸薺時的欣喜,說說挑選時荸薺小販的態度,再問問他願意怎麽吃,煮煮吃還是炒著吃,此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知道他的態度並不是真的對荸薺不以為然,他是要有意拉開他與她的距離,他不喜歡她的親熱,盡管她也知道她的親熱有些做作。
  晚飯後,他回到電腦前做著什麽,他一向不喜歡看電視,於是典典也養成了習慣,不看。她坐在他身後燈光的陰影裏織毛衣。她織毛衣不是為了“毛衣”,而是為了“織”。他穿一件緊身羊毛衫,清楚地顯出了那年輕勻稱的、一動不動的脊背。直到時間久了,他感到累了,才會直起來,雙臂伸成一字,使勁向後弓幾下。幾秒鍾過後,重新恢複原狀。新婚後他們也是這樣,他坐在桌前工作或看書,她坐在他身後織毛活或隨便幹點什麽,但那時他累時卻不是用伸懶腰的方法解決,而是站起來,轉過身,朝她走來。每到這時,她的心便快活的激跳起來。她假裝什麽都沒看到什麽沒發覺依舊低頭擺弄手中的毛衣針。他在她跟前站住了,兩條長長的腿散發著熱情的誘惑。她仍然一聲不吭。他也一聲不吭。忽然,他不由分說拿掉了她手中的毛活兒隨手扔到了地上,她驚叫起來:“看弄掉針了!”他根本不理,用幾乎是強迫性的熱吻和擁抱堵住了她的尖叫鉗製了她的掙紮,她便閉上眼睛再也不動了。天哪,她是多麽多麽喜愛這男性的有力的強迫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會放開她,用手捧住她的臉驚奇地看:“典典典典,你不是人,你是個小女妖。碰上你我算完了,什麽什麽都不能幹了!”她幸福極了得意極了,瞧,她征服了一個怎樣的男人啊!現在想起那一切,好象是想上一輩子的事兒,遙遠虛幻得使人不敢相信那一切確實存在過。這究竟是怎麽了?她還是她,她並沒有變啊。即使是在懷孕的時候,在生了孩子之後,在抱著孩子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她仍然會吸引許許多多的目光。老的年輕的同性的異性的。她不在乎這些目光,她隻在乎一個人的目光。可惟獨這個人的目光不再能被她打動。他看她如看窗前那個寫字台,牆角那個衣裳架。那是一種熟悉極了之後的無動於衷。隻有他們一塊上街,他的眼睛才會由於別人的眼睛而對她露出一點愉快的新奇。這時她便會隨之親熱地摟著她的肩或讓她挽著他的臂,同她說說笑笑地從那些目光裏穿過。她為此感激每一個注視、欣賞她的陌生人,他們使他重新看到了她的價值。可惜他難得上街。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去廈門前的頭幾個月裏,他們常常一整天一句話也不說,他工作上的事他不願意跟她說,她的事他不願意聽,於是,就沒有話了。……
  感謝廈門!感謝這半年的分離!典典依偎著肖正的臂膀,在心裏一遍遍默念著。他回來了,完完全全地回來了。典典禁不住熱淚盈眶。
  “喂?”肖正搖搖她。
  “嗯?”
  “跟你說話哪。”
  “什麽?”
  “你沒有聽!想什麽啦?”
  她翻轉身一下子把臉埋在了他暖暖的胸上,那顆心嘭嘭地震動著她的鼓膜,淚水流下來了,她悄悄用手隔住,這會兒她不想解釋。他把手插進了她濃密的頭發裏。
  “典典。”
  “嗯。”
  “你聽我說。”
  “你說呀。”
  “我這個人,不好。不是你以為的那麽好。我不如你好。……”
  什麽意思?她抬起眼睛看他,他用手把她的頭重新按在自己胸前。
  “她是一個絕對開放型的女孩兒,是個現代人。……我沒有經驗,……”
  她?女孩兒?
  “……一天晚上,我已經睡下了,有人敲門,我開了門,她進來了……撲到了我的身上。……”
  她努力想離開他的懷抱,他的胳膊不讓。她沒有辦法,隻好在可能的範圍盡量縮小她的臉與他的胸的接觸麵積,這使她感到了累。
  他感到了。他沉默了。
  “後來呢?”她問。聲音輕飄飄的,像一根遊絲,象一息歎氣,可是他聽到了,他又開始說了。
  “她撲到了我的身上,撫摸我。我身上隻穿著背心褲衩——我已經睡下了,我不知道敲門的是她……她撫摸我……我抗拒不了那種刺激。”
  太累了,實在是太累了。他放開了她。她回到自己的枕頭上,長長地籲了口氣。
  “典典!”
  “嗯。”
  “你能理解嗎?”
  “能。”
  “真的?”
  “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呢?”
  她看著天花板,輕聲輕氣地問。睫毛濃密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他原以為她會哭,哭得喘不上氣,哭得虛脫,哭得休克。可是沒有,她沒哭。沒有淚水沒有憤怒,有的隻是一片茫然的驚訝,那神情如同一個受了他無條件信任的大人傷害了的孩子,突然之間的迷惑不解遠遠超過了那傷害給他的痛苦。這神情真能叫人發瘋!他雙手扶著她的肩急急地說:
  “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們是夫妻,我不願瞞你!……”
  她仍然那樣看他,睫毛濃密的大眼睛緩緩地一張一合。在這樣一個單純得毫無防範的靈魂麵前堅持說謊是太困難了。他終於說了。全盤托出。
  那女人要他。要他離了婚後娶她。她愛他。為了得到他,她不惜用了那種最卑劣無恥的手段。她利用了男人的弱點。他太軟弱了,軟弱得不可饒恕。事後他後悔極了。他怎麽能要這樣的女人做妻子做終生伴侶呢?狡猾,放蕩,殘酷,具備了壞女人所具備的全部毛病。
  “為什麽告訴我這些?”蘇典典仍是不明白。
  “她說,如果我不答應,她就要跟公司領導說,還要來找你,還要跟,大家說。”
  “她是誰?”
  “我們公司的。這次一塊去了廈門。”
  “叫什麽?”
  他低聲說了她的名字。典典想了想,不認識。見了也許認識。她見過他們公司不少人。
  屋裏靜下來了。他看了看她,伸手關上了台燈。回身時輕輕替她把滑到胸前的被子拉上。一直麻木的心被刺痛了。被他的殷勤小心關切尖銳地刺痛了。
  她閉上了眼睛。她睡著了。睡著了五六分鍾,突然醒來;再睡,又醒;反反複複。睡夢中是安寧的,清醒時是痛苦的,要是這一切能顛倒過來多好呀。他的胳膊碰著了她的腰部,她被燙著了似地哆嗦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盡量不讓對方察覺她把身體挪開了。她再也沒能睡著。怎麽辦?想啊想啊,想得腦袋都空了。
  她決定去找她。
  她要跟她好好談談,請她原諒自己丈夫。她願意賠償損失。隻求她不要張揚那件事,不要毀了他的家庭,他的前途,不要毀了他們的孩子,孩子才兩歲……
  她找到了她。星期天去的,傳達室大爺告訴了她,她們單身宿舍的位置。門是淡綠色的。典典敲了門。
  “請進。”
  聲音很年輕。典典的手心出汗了。
  一間非常整潔、簡樸而又舒適的單身小屋。寫字台,小床,兩個書架,書架上排著滿滿的書,書前擺著不少女孩子喜歡的小玩藝兒。床鋪非常平整,淡藍色的床罩上灑滿了陽光。小屋的主人從寫字台前回過頭來,寫字台上放著一台打開的筆記本電腦。
  她多年輕啊,不會超過二十歲。頭發剪得短短的,像個男孩子。額頭雪白晶瑩,大眼睛忽閃忽閃地透著股精靈氣。蘇典典輕聲通報了自己的名字,女孩兒臉倏然漲紅了,通紅通紅。這使典典心中湧起一絲柔情。但女孩兒很快鎮定了下來,並以主人的身份請蘇典典脫外套,坐下,並泡上了一杯色澤碧綠的茶。心中的那絲柔情頓時消失了,而且又開始發慌,事先在心裏說了多少遍的話全噎在了嗓子眼,一個字也出不來。倒是小姑娘比她老練。
  “他跟你談了?”
  “嗯。”
  “你……怎麽想?”
  “……”
  “也許這話不該我說,不過我想既然你來了,我們還是應當真誠相待好好談談。”女孩兒低頭看著旋轉在手裏的一支黑色簽字筆,那筆好幾次幾乎掉到地上。她並不像她自己期望、認為的那樣成熟。她就這樣看著筆跟蘇典典說話,“你認為沒有愛情的婚姻幸福嗎?”
  “請你原諒他!我們願意賠償損失!求你不要上單位對別人提這件事。看在我的,不,看在我們女兒的麵子上,她叫晶晶,才兩歲,非常聰明,都會背好幾首唐詩了……”
  女孩兒不再轉動筆,抬起頭滿腹狐疑看蘇典典。蘇典典禁不住哭了。她不願意哭,她不想在對手麵前表現出軟弱,可是她生性軟弱,她用勁全身力氣壓製哽咽,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女孩兒也沉默了。蘇典典絕望地等待判決,好久好久,她聽到那個年輕的聲音說:“誰說的我要把那件事上單位裏說?”
  “你不說,對嗎?”蘇典典抬頭巴巴地望著女孩兒的臉。
  女孩兒垂下了眼睛,自語著:“這當然是他說的了。這話我好像說過,對了,是臨回來前最後在一起的那個晚上說的。在談到評選十佳青年企業家的時候,他說他很想被評上,他有希望評上,我就這個話題跟他開了幾句玩笑。他倒當真了,他是太聰明了,總是這樣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
  蘇典典癡癡地望著她,陽光中,那張年輕的麵孔是多麽細膩、光澤、純潔啊。盡管她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但典典已感覺到她的回答了。女孩兒就此沉默了,再也不肯說什麽。蘇典典起身告辭。她送她到門口,突然問:“是他叫你來的?”
  “不。他不知道。”
  “我想也是。他不敢。”
  “你,真的不會說,是嗎?”
  “當然。這不值得,我覺著我自己更重要呢!”
  口吻裏帶著開玩笑的輕鬆,但那變得雪一樣蒼白的麵孔卻無法遮蔽。蘇典典逃也似地離開了這間小屋。否則,她會犯傻,她會摟著敵人那纖小的肩、撫摸著那剪得短短的頭發大哭的。她還太小太小了啊,才二十歲,以後,叫她一個人怎麽辦呢?這種事她隻能一個人承擔,隻能一個人。……
  回到家中,典典軟得渾身一點勁兒也沒有了。肖正下班回來了,已經做好了飯,並把屋裏也收拾得幹幹淨淨。他問她去哪兒了,她說跟徐姐一塊吃飯去了。他當然的信了,因為她不會說謊。她的心對他是敞開的,像她這樣柔弱、簡單的女人無法在自己心中保留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入夜,他試探著向她伸出了一隻胳膊。她的腦海裏立刻出現了一張年輕晶瑩純潔的麵龐,但是她沒有動,他是她的丈夫啊。他的呼吸粗重了,忘情地撫摸她吻她。忽然,如一道閃電,她腦子裏響起一句白天她未及思索的話,“最後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最後在一起?可他說他和她隻發生過一次關係。是他撒謊還是她撒謊?典典記起了他從廈門回來時當天晚上的情景:他很衝動,半年沒在一起了。可是卻不行,最後也沒行。他對此的解釋是回來前發了一次高燒所致。當時她信了,為什麽不信呢?
  ……一滴冰涼的汗珠落到了她的臉上,是別人的汗。她感到厭惡,但還是忍住了。既然她不能離開他,就必須忍,什麽都得忍,他以前的冷落,他現在的謊話,他此刻的汗水。……
  完事之後,他很快地睡去了。她卻幾乎一夜未眠。想起了自己剛結婚的時候,想起了結婚之前,想起了在醫院裏的那些日子。痛苦中回憶幸福的時光令人分外的痛苦。這件事還不能對父母說,徒然讓他們擔心。但是她必須得對什麽人說說。她是過於柔弱了,柔弱得無法永久獨自承擔一個秘密。女人比男人更需要一個能與之暢所欲言的人,如果這個人不是她的丈夫,她的生活便是悲劇了。

  第十一章
  安排好科裏的工作,跟主任說了一聲,李曉騎上車,一路猛蹬,來到了她前夫沈平的公司。事先沒有通知他,不通知他。不知他在不在。在,更好;不在,沒有關係,下次再來。
  沈平在。正工作,聽到敲門聲頭也不抬道:“進來!”一看李曉,頗感意外,這個時間這個女人不去上班跑到他這裏幹什麽?
  “你怎麽來了?”
  “剛去區裏開了個護理工作會,順便彎到你這看看。”
  “有什麽事你就說吧。你我還不了解,無事不登三寶殿。”
  “了解就好。”索性不繞彎子,直說了,“你到底想幹什麽?……就是譚小雨!”
  沈平一愣:“她跟你說的?”
  “反正不是你跟我說的。”
  沈平眯著眼看她,看一會兒,笑了:“你——吃醋了。”
  李曉氣得罵起來:“我他媽吃你的醋?見他媽鬼去!”
  “喲,李曉,現在咱倆可是一個公民和另一個公民的關係,不是夫妻了,可以抬手就打張口就罵!”
  “少跟我油腔滑調!沈平,你怎麽玩兒,怎麽‘花’,是你的事,跟我沒有關係,但是譚小雨不行,我不許你害她。”
  “害她?我這是幫她!”
  “真幫就別提條件!”
  沈平又把睛眼眯了起來:“我提什麽條件了?”
  李曉張口結舌說不出話,片刻:“你讓她給你當秘書……”
  沈平點頭:“對。”
  “這還不是明擺著的——”
  沈平緊追一句:“什麽?”
  李曉又說不出話來了,停了會兒,悶悶地重複:“明擺著的!”
  沈平正色道:“李曉,就憑這,我可以告你誣陷!”旋即又笑了,“不過,我沈平做事一向是襟懷坦白光明磊落,我承認,我是有你說的那個……打算。”
  李曉懇切地:“沈平,你要是錢多的花不完——不是讓你給她——借給她!借給她,行吧?她現在的確非常困難,需要幫助。”
  “需要幫助的人多了,不用說老少邊窮地區,光咱們北京,比她還需要幫助的人滿大街都是。我倒是都想幫了,可也得幫得過來呀!聽沒聽說過一句話,救急不救窮?……為什麽?對於救人者來說,窮是一個無底的洞;對於被救的人來說,你救他等於是害了他。咱就說乞丐,要是人人都不施舍,他能不想辦法奮發圖強另謀生路?……”
  “我說不過你,你反正是橫豎都有理。我今天來隻是警告你,不要乘人之危!”
  “首先,我聲明我這不能叫作乘人之危,充其量是互通有無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啊——呸!”
  “你要是再這麽粗魯無禮,我將拒絕與你對話。”
  “你以為我願意跟你對話?——人渣!”
  “什麽什麽?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李曉無所畏懼:“人、渣!”
  沈平哈哈大笑:“我是人渣?我要是人渣的話,你隻能是人渣的渣!”
  李曉驕傲地揚起頭來:“謾罵是沒有用的!我李曉勤勞本分遵紀守法為人正派……”
  沈平接道:“可惜就是用處不大!……李曉公民,知不知道沈平公民每年為國家納稅多少?數百萬!你哪?”
  “這就可以成為你玩弄女性荒淫無度的理由了嗎?”
  沈平憐憫地看李曉:“李曉啊李曉,你真的是,過時了。按說你不該啊,你比我年輕啊,怎麽說起話來毫無新意隻會用一些……陳年老詞兒呢?”
  李曉氣得說不出話:“你!你!你這個流氓——”
  沈平和氣地指出:“有理講理,不要罵人。”
  李曉氣極:“沈平,不要以為你有了兩個錢就可以為所欲為!”
  沈平悠悠地道:“不是我以為,是客觀事實。”
  “我看未必。”
  “你看沒有用,得事實看。”
  “事實就是,在譚小雨那裏,你碰了壁!”
  “說這話為時過早,否則她不必去找你谘詢,幹脆拒絕我就完了。李曉,別看你是女人,不如我懂女人。你得允許她有一個……愛上我的過程。”
  “無恥!……咱們走著瞧!”
  “走著瞧。”
  李曉怒衝衝向外走,這時電話鈴響,沈平一手衝李曉做了個“拜拜”的手勢,另一手接電話。電話裏傳出一個輕柔清亮的女聲:“沈總嗎?……”正是譚小雨!這幾天他就一直在等她的電話。他斷定她什麽都明白,都清楚,但不敢斷定她是否同意。終於,她來電話了!
  沈平大聲地道:“小雨啊!你好你好!”李曉聞此一下子站住了,沈平得意地看著她,對電話道:“打算什麽時候來上班啊小雨?”
  小雨說:“謝謝您沈總,我、我仔細想過了,就不去您那了。您是計算機方麵的公司,計算機我外行,怕去了給您誤事。”
  沈平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再也不說話,隻“嗯嗯”著,最後一聲不響掛了電話。一直密切注視著他的李曉微笑了:“沈總,譚小雨是不是不打算來給您上班了啊?”沈平終於斯文不再,露出了比李曉更為粗魯的嘴臉,怒道:“你他媽給我滾蛋!”李曉哈哈一笑向外走。沈平衝著她的後背叫:“下次你膽敢再到我的辦公室無理取鬧我叫保安——”話未說完李曉已走出門去,同時“咣”地摔上了門,生生把沈平未說完的話截斷了,令他十分不爽,鬱悶。
  當天下午,李曉就迫不及待把這件事在全科做了通報,以譚小雨為例,嚴肅批評了眼下在女孩子們中間愈演愈烈的虛榮,輕浮,重物質輕精神的種種不良傾向。一時間隻聽到普一科坐得滿滿的會議室裏,李曉的女中音慷慨激昂:
  “剛才主任對我們的批評,可以說是一針見血!……對病人要一視同仁,在我們這裏,隻看病,不看人,不看高低貴賤有錢沒錢。今天發生的醫患糾紛,根子就是對這個問題沒有充分認識。噢,他是農村來的,穿得髒點差點,你就對人家不分青紅皂白亂加訓斥;反過來,對城裏人,尤其是有點錢的城裏人,你就是另一付嘴臉,也難怪人家病號要告狀!……在這裏,我特別要提一下譚小雨,人家在科裏工作時,對所有的病人都一樣,春天般溫暖;現在離開了我們科,走到社會上,人家仍然是,本色不變!就我知道的,有一個品質惡劣的大款想請譚小雨去做他的所謂秘書,開價一月八千,就遭到了譚小雨的嚴詞拒絕!……”
  轟,議論聲驟起,驚訝,讚歎,迷惑,不一而足。
  給沈平打完了那個電話,小雨多日來烏烏塗塗的心一下子感到了清爽,輕鬆。此前從典典那裏得知肖正已經從廈門回來了,為保險,小雨在電話中先跟典典透露了一下要找他們幫忙一事,典典當即替肖正回答說沒有問題。慢說小雨的爸爸譚教授有恩於肖正——正是譚教授認可了VIP後,此藥品的用量直線、持續上升,肖正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受益者——就是沒有這事,按照典典對肖正的了解,隻要小雨開了口,他不會拒絕。小雨是在得到了典典那邊的承諾保證之後,才放心地給沈平打了拒絕的電話。隻是會揚,不甘僅靠妻子的朋友幫忙,堅持以後每天上晚班,18點至23點,白天,兼職送桶裝飲用水。小雨怕他身體受不了,但他執意要這樣做,也隻好隨他去了。同時夫妻倆還說好一定要抓緊治病,盡早共渡難關。經過這樣一番的討論論證,生活的線索重新開始明朗,充滿希望。給沈平打完電話,小雨又拿起電話,給典典打電話,準備同她約個時間,叫上肖正,一塊當麵談談。電話響了半天沒有人接,倒是門鈴響了。小雨掛上電話去開門,心裏不無奇怪,這個時候,有誰會來?從大門的貓眼裏向外看去,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想誰誰來,門外站著的正是蘇典典!她一把拉開了門,典典進來了,麵色蒼白,還沒等小雨開口,便摟住她痛哭了。……
  典典走後,小雨坐在沙發上,好久,一動沒動,已然明朗的生活線索又模糊了起來,看不到生機,看不到光明。借錢的事是無論如何不能再提了。不管怎麽說,她的朋友是典典,錢卻是人家肖正掙的。兩口子好,還好;現在出了這樣的事,下步會怎麽著還不知道。會揚下班回來了,得知了這件事後,除了叫她不要著急,別的什麽都沒說,第二天,他開始履行他們事先計劃好的他的事情。白天他去給人送水,無論什麽時間,正幹什麽,隻要一個要水的傳呼打來,他立刻蹬上三輪車就走;五點多鍾匆匆吃幾口東西,再趕去公司上班。深夜回到家裏,累得上床就睡,鼾聲如雷。饒是這樣拚命,一個月下來,也不過掙了一千六百多元錢。現在已不是體力勞動者的時代,是腦力勞動者是“知本家”的時代了。於是,這天,在會揚被一個要水的傳呼叫走了後,小雨站在窗口向下看目送他直到消失,轉身進了臥室,翻衣櫃,找出了她認為最職業的一套套服。……
  沈平辦公室,沈平正在逐字逐句審定一份合同,有人敲門,他皺了皺眉頭:“進。”等了一會兒,卻沒感到有人進;於是抬起頭,才發現人已進來了。是譚小雨。開門、進屋也正是她的風格,輕且細,仿佛她的名字。她站在他的麵前,拘謹地,有一點難為情地,笑。沈平放下了手中的工作,頭向後一靠,看她,一言不發。使得小雨一臉的笑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於是,僵在了那裏。終於,沈平還是開口了,態度平靜。“有什麽事嗎?”
  “我、我就是想來問一下,我現在來工作,還行嗎?”
  沈平頭靠在椅子背上目不轉睛看她,小雨感到全身都被他的目光點了穴定了格似的,動彈不得。……
  最終,沈平還是履行了原先的承諾,任命譚小雨做了自己的秘書。工資小雨就沒敢再問,這個時候還肯收留她,她已是感激不盡。他讓人在他辦公室的外間,給她安排了一個工作的地方,配備了電話、傳真等一係列秘書該有的設備。幾天下來,一切都是平靜的,公事公辦的,沒有丁點小雨事先想象的種種黃色鏡頭,一句話,一個暗示,一個眼神,一點跡象都沒有。小雨一直緊繃著的神經漸漸鬆弛了下來。但她還是沒有告訴會揚,也知道瞞下去不是長久之計,現在她也不求長久,沒這個能力,隻能過一天算一天,到實在過不下去的時候再說。
  小雨對著電腦嘭噔嘭噔的打字,一聽就是個生手。這時沈平辦公室門開,沈平送客人出來。回來時路過小雨那裏,停了停,看了一會。小雨全身的神經立刻倏地又繃緊了。這時,聽沈平問:“學的哪種輸入方法?”
  “五筆。都說這種方法快。”
  “不光是快,它和書寫筆順基本一致,不至於用長了電腦就不會寫字。但它也有它的問題,那就是,它可能會對你學習英文打字發生衝突,不像拚音輸入法,同英文打字是一個思路。”
  “沒關係。我再學就是了。”
  “有這種決心就好。也對。應該趁著年輕,多學習點東西。”
  “我還借了一些有關電腦軟件方麵的書……”
  “軟件嚴格說,不是學會的,是用會的,要多用,多摸索。用長了用熟了就可以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你英語怎麽樣?”
  “考過了六級。”
  “不錯不錯!同是護士出身,你比你們那位護士長強太多了,她也就是個ABC水平。”點點頭,“看來我沒看錯了你。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說完走了,去了自己辦公室。
  小雨看著他辦公室門關上,年輕的臉上滿是惶惑,然後決定什麽都不再想,繼續低頭打字。
  李曉來到沈平公司,不料被守在門口的門衛攔住了。門衛都是些勢利眼,勢利眼看人隻看包裝。這樣說一點不冤枉他們,這公司李曉來過多次,哪次她要穿得好一點,門衛問也不問直接放行,穿得稍差就會被攔住問個不休。他們的這個特點連賊們都掌握了,並已充分利用,西裝革履長驅直入屢屢得手——這樣的案例光報上就登了不少,且不說還有那沒登的了。可他們怎麽就沒有因此長點腦子長點記性呢?實事求是說這天李曉穿得是稍微隨便了些,上身一人造棉的大花襯衫,下身一滌綸的青色褲子,不是說像賊,那倒是一點不像,但同時也絕不像是與這樣一個公司有關的人,因此門衛不放行也在情理之中。
  “請問您找誰?”門衛彬彬有禮。
  “沈平。”李曉怒氣衝衝。
  “請問事先約過嗎?”
  “我跟他用不著約。我是他兒子他媽!”說完徑直進去。剩門衛在那裏發呆,想不出“他兒子他媽”是個什麽關係。
  小雨還在打字,忽然感到有人,抬頭,一驚,立起:“護士長!”急急地,“護士長,這事我一直想跟您說一直沒抽出空來正好您來了——”
  李曉神情陰鬱擺擺手:“我不想聽你說。他呢?”
  “在裏麵。我去給您通報一聲!”
  李曉攔住她:“用不著。”扔下小雨,走。到門前,不敲,一擰門,進去了。門在她身後關上。小雨惴惴不安。
  屋裏。沈平正埋頭看什麽東西,聽到門響正想發火一看是李曉轉怒為喜,站起來迎接:“喲,李護士長來了!”衝外麵喊,“小雨,怎麽不給客人倒茶啊!”
  李曉氣得說不出話。門應聲開了,小雨進來,低著頭誰也不敢看,拿杯子,放茶葉,接水,送到李曉麵前,順便,也給沈平的杯子裏續了水。然後,低著頭出去。屋裏兩個人都不做聲地看她,當然神情不一。沈平是欣賞地,得意地;李曉是陰沉地,反感地。門複關上。
  沈平微笑:“你是為這個來的吧?眼見為實,不需要我再用語言說明什麽了吧?”
  “你真是個……混蛋!”
  “李曉,我真的不明白,這事究竟跟你有什麽關係,值得你幾次三番地打上門來。”
  “沈平,有些感情不是你們這種人能夠理解的。跟你說,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跟我在一起了,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她就像是我的一個妹妹一個孩子是我的骨肉……”她極力不讓淚流出來。
  沈平嚴肅起來:“你以為我能把她怎麽樣,殺了她?”
  李曉喊:“等於是!等於是殺了那個從前的她!”再也無法控製感情,轉身走,出門。小雨聽到門響立刻起身並招呼“護士長”,李曉沒聽見似的大步離去。
  小雨呆呆地站著,淚水在眼圈裏打轉。沈平過來,拍拍她的肩。“沒你的事。繼續工作吧。”小雨聽話地坐下,打字聲重起。沈平回了自己的辦公室。門關上了。
  正是醫院的午飯時間,吃飯時,同桌的人紛紛向李曉打聽譚小雨的近況,內心深處,都覺著能拒絕一月八千元的收入委實是一件不同尋常之事。開頭李曉不想說,到最後還是沒忍住,說了,說得是半吞半吐,但是所有人都聽明白了。有一會,沒有人說話,後來,一米五四的小胖護士說了。“護士長,你說的這個和那個是不是一個人?”
  “哪個和哪個?”
  “就是上次開會時你說的那個……品質惡劣的大款。”
  “是他。是一個人。”
  小胖微微點頭:“這就對了。本來還覺著譚小雨不可思議……”
  李曉逼問:“你什麽意思?”
  小胖抬頭坦然道:“我理解譚小雨。說實在的護士長,先前你說的,她拒絕了一個月八千塊錢的時候,我倒覺著不好理解。……”
  李曉聞此把勺子往碗裏一扔,咣當,嚇所有人一跳,同時她站起身:“什麽是墮落?這就是!更為墮落的就是你這樣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走了。
  小胖繼續吃自己的飯,若無其事。陶然、徐亮對看了一下,心裏都沉甸甸的。身為朋友,他們為自己的無能難過。
  小雨領到了自己的工資,是沈平曾經承諾過的那份工資。生平第一次拿到這樣多的工資,在會計室時她都沒好意思數,拿著快步走到一個沒人的拐角處,抽出信封裏那厚厚的一遝,細細點,臉上心裏全是幸福,也有約略的不安。最大的問題是,對會揚怎麽說。不告訴他,這錢就沒有了意義,她要用它來交房款,維持生活開銷;告訴他,怎麽告訴?實話實說,他能信嗎?想來想去,她決定還是得去找李曉。
  小雨到的時候李曉正在廚房裏洗碗,看她的目光如看一個生人。態度上比對生人不如,非常的冷淡。就堵在門口,問她:“有什麽事嗎?”沒有絲毫讓她進去的意思。
  小雨低聲下氣地:“護士長,我們,我們進屋說好嗎?”
  李曉一轉身,走開,但沒有進“屋”,去了廚房。小雨小心地把門關好,跟進,就在廚房門口站著跟李曉說話。
  小雨是這樣開的頭:“我來是想求您件事護士長——”
  李曉頭也不抬:“有他你還用得著求我?”
  小雨硬著頭皮說下去:“我今天領了工資……我去沈總公司的事劉會揚不知道……我們還得交房錢……想來想去,想跟他說,是您幫我借的錢——”
  李曉不無驚奇:“你每天去上班劉會揚不知道?他是木頭還是傻瓜?”
  “……他每天一大早出門,夜裏快十二點才回來……”
  李曉搖頭:“主要的是,他信任你。”
  小雨沉默了,過一會:“可我不想讓他煩心不想讓他再承擔什麽。……”
  就是這句話使李曉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替譚小雨想想也是,她是太難了啊。於是李曉拉過鐵絲上的抹布擦了擦手,說:“走吧。進屋說吧。”
  小雨一五一十毫無隱瞞對護士長講了她為什麽要做這樣的決定,她的決心,她去之後的感受,總之吧,事情並不像她、她們預想的那樣。換句話說,她們預想的那些事情全是沒影兒的事,是多慮是杞人憂天。最後,小雨這樣說:“總之吧,我覺著沈總不是壞人,應當說,是好人。”
  李曉幹巴巴地問:“是嗎。”
  “是。有一點他和您還特別相似——”
  李曉受到了侮辱一般:“我和他完全是兩股道上跑的車!”
  小雨認真地:“不。有相似之處,比如,他一再督促我多學習點東西,這點就很像您。……”
  “那好啊。既然你覺著好,那就是好嘍。”
  “護士長,那件事,拜托了!”
  “好吧。……可是小雨,瞞得了今天,瞞不了明天!”
  小雨歎口氣:“我們現在這種情況,隻能是今天說今天的事,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李曉看著她,心裏又是一陣難過,同時也責備自己,責備自己此前對她過於苛刻。這一刻她甚至對從前她深惡痛絕的風塵女子都有了理解有了寬容,想必她們也都是各有各的無法克服的難處吧。幸而這些想法她隻是想想沒有對小雨說,否則,小雨的精神非因此崩潰不可。這正是她一直避免的。她一直避免著不讓她的親人、她的朋友、她所看重所愛戴的人對她有這樣的懷疑這樣的看法。她之所以來找李曉,很重要的,也是為了這個。一為表白,二為通過她去傳遞。她知道李曉是一個肚子裏盛不下的事,同時也是一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
  李曉送小雨到門口,互道了再見後,李曉又叫住了小雨:“小雨!”小雨站住。李曉問:“你保證你今天說的,沒一點隱瞞嗎?”
  “我保證。”目光清澈坦然。
  李曉微微點了點頭。
  沈平讓小雨同他一塊出差去海南。
  拒絕是不可以的,無論如何,目前他們的關係一直是非常正常的工作關係,就是說,作為一個職員,她不能不服從老板的安排。其實,最使她為難的不是沈平會怎麽樣,那都是以後的事,可以以後再說;眼前的重重困難以使小雨隻能隻想眼前,眼前過不去的一個難關就是,怎麽跟會揚說。思來想去,便編了一個最沒有智慧的謊言:去河北的避暑山莊,一個大款同學請客。會揚毫不懷疑的就相信了。護士長說的對:他信任她。這令小雨越發的害怕,一旦有一天事情敗露,她縱使全身是嘴,也無法解釋。但她馬上又製止自己再想,這樣想毫無出路,她現在的惟一出路是,過好每一個今天。
  小雨和沈平並肩坐在開往首都機場的車上。
  “從來沒有坐過飛機?”沈平問,小雨點頭。沈平又問:“害怕嗎?”
  小雨承認:“有點兒。”
  “其實沒事兒。據統計,飛機出事概率比公共汽車還低。隻不過飛機一出事全世界都報,感覺上多點罷了。”
  一下飛機,眼前的海南完全是一片異國風光。小雨頭轉來轉去,眼睛都不夠使了。這一切全被旁邊的沈平看到了眼裏,但他一點流露沒有,隻在心裏笑了笑。
  他們住的是四星級賓館,樓道裏鋪滿紅地毯,走起路來悄無聲息,兩人的房間門對門,沈平親自送小雨先去了她的房間。與沈平在一起時,小雨盡量保持著矜持,一俟沈平離開,關上房門,她立刻像個孩子似的四處看,摸,新奇喜歡得不得了。衛生間裏也到處亮光閃閃,看到掛在牆上的吹風機,她也要拿下來試試,一開開關,“呼”地響了,嚇她一跳,忙回頭看看,像是個正幹壞事的小孩兒被人發現。“好嗎,這裏?”一個聲音在腦後響起,沈平不知什麽時候進來了,大概已把她的忘形盡數看到了眼裏。小雨臉紅了。沈平卻像什麽事都沒有地,說:“我們吃飯去?”
  醫院食堂,陶然一人坐在角落的一張餐桌前,伸長脖子向門口看,麵前已擺好了飯菜,非常豐盛,顯然不是她一個人的。這時徐亮出現在食堂門口,四處張望,陶然趕緊衝他揮舞手臂,徐亮走來。
  陶然埋怨:“怎麽才來?都涼了!”
  “臨下班又來了個病人。……喲,豬肝!”
  “排好半天隊才買到的。真奇怪怎麽居然會有這麽多人愛吃這玩意兒,打死我都不吃,想想它生前的功能就惡心。”
  徐亮大嚼著豬肝:“總比豬蹄子好吧?你怎麽愛吃豬蹄子呀!豬蹄子生前什麽功能?屎裏來尿裏去的!”
  陶然正在啃豬蹄子,聞此一扔道:“討厭!”頗有一點小女子的嬌嗔。
  徐亮嗬嗬地笑了:“許你說別人就不許別人說你?”
  “對!”
  “好好好。對不起,我錯了。吃飯吧,好麽?”
  陶然一笑,這才又吃。二人的關係顯然已到了一般戀人所應有的那種狀態,程度。
  李曉高舉著手裏的飯菜,躲閃著來往的人,嘴裏不停的念叨:“勞駕!讓一讓!對不起!謝謝!”一路曲折地來到了陶然他們的桌前。“嗨,沒空位兒了。我在這不妨礙你們吧?”按慣例,人們對象陶然徐亮這種關係很是體諒,或說知趣,輕易不來攪擾,寧肯去跟別人去擠。但是今天實在是沒有空位了,仗著自己是陶然的護士長,李曉也就不管不顧了。
  李曉坐下,看看他們倆合在一起的飯菜,“看來,我又得損失一個好護士了。”二人不解地看她,她道:“真不明白?……規定夫妻是不可以待在一個科裏的。具體到你們二位,到時候不能讓當醫生的走吧,隻能是陶然走。”
  陶然叫:“哎呀哎呀護士長,什麽夫妻不夫妻的,八字還沒一撇呢。”
  李曉說:“陶然這可就不像你了,大家一直認為咱是一個直爽的人。”
  徐亮用欣賞的眼光看陶然:“她真的是很直爽,而且熱情,透明。”
  陶然嗔道:“行了你!別人誇還不夠,非得自己誇!”
  李曉笑了:“還說什麽‘八字沒一撇’哪,都‘自己自己’的了!”
  徐亮也笑:“就這麽個人,肚子裏有幾條蛔蟲都別想瞞住。”都笑了。這時李曉:“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務必提前通知我一聲,我也好有個思想準備。走了一個譚小雨,就夠我受的了。”
  於是陶然問了:“哎,護士長,小雨現在情況怎麽樣?”
  李曉沒有直著說:“我還正想問你呢!”
  陶然說:“我們也是好久沒聯係了,打過幾次電話,她好像很忙。”
  李曉說:“她去過我家裏一次,據她自己說,還好。不過這種事,難說。”
  陶然問:“‘難說’是什麽意思?”
  李曉道:“兩層意思:一,事實是不是如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樣;二,是。是如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樣,出汙泥而不染冰清玉潔。但是,今天是,明天是不是,以後是不是?還有,她想‘是’,人家讓不讓她‘是’?沈平那人我太了解了,典型的商人。他覺著該他出的錢,一擲千金;他覺著不該他出的錢,一毛不拔。你們想想,打打字兒倒倒水,一個月八千塊錢,合理嗎?”接著,自然而然地,她就說出了小雨和沈平去海南出差的事。這事倒不是小雨告訴她的,是沈平。為了什麽不知道,反正他告訴了她。也許,是在向她宣告他的勝利?
  李曉吃完飯先走了,剩下了徐亮和陶然。自李曉走了之後,徐亮就一言不發,心事重重。陶然看他一眼:“怎麽不說話啦?”
  “噢。……你說吧,我聽著。”
  “剛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的情緒就不高了?”
  “沒有啊。”
  “得了吧,當我是木頭啊。而且,我知道你為了什麽。……為譚小雨。”
  “你別誤會。”
  陶然反擊道:“你別誤會——以為我又在吃那些陳年老醋!說吧,你是不是在為譚小雨的所謂墮落而——痛心?”
  徐亮被說中了心事,長歎一聲:“曾經,我覺著她是一個那麽好的女孩子,一個現代社會裏少有的女孩子,那麽善良,那麽純……”
  說是不吃醋,聽到徐亮如此深情的誇獎著舊情人,陶然還是有一點酸溜溜:“‘少有’,不是‘僅有’!”
  “當然當然——陶然,你可千萬不要變呀!”
  陶然不以為然:“我覺著你們,包括護士長,對這件事有點小題大做了。有什麽嘛!不就是,啊,跟那個沈平有了點什麽關係嗎?有了這點關係譚小雨就不是譚小雨就墮落了?我不信。肉體是肉體靈魂是靈魂,非要把這兩者混為一談的,不是封建主義就是教條主義。要我說,這其實就是個心態問題。隻要當事人把她的心態調整好,什麽事沒有。”
  徐亮愕然了:“你就這麽看這個問題?”
  陶然生氣地:“徐亮,別擺出副正人君子的樣子講大道理,大道理誰都會講,現實卻是殘酷的。我認為,當生存成為了第一位的問題時,每月八千塊錢的收入就是不容忽視!”
  “為了生存為了利益就可以不擇手段?”
  “什麽叫不擇手段呀,她又沒去殺人搶劫!”
  “這就是你的道德底線?”
  陶然一擺手:“少跟我講這些,不愛聽。”低頭吃飯,不理他了。吃了一會,不見徐亮說話,更別說賠禮道歉,抬起頭來,徐亮的坐位上空了,陶然有一點慌,四處張望,又起身看,還叫了一聲,沒有。她又生氣又沮喪地一屁股坐下。
  沈平和小雨就餐,在賓館的中餐廳裏。餐廳門口一側有穿著民族服裝的一男一女正在用二胡和揚琴演奏,非常專業的演奏。沈平招手叫來了服務員,對她說了幾句什麽。服務員答應著去了演奏員那轉達,片刻,響起了《青藏高原》的旋律。沈平靜聽,聽了一會兒。“這是我最喜歡的曲子,之一。遼闊,高遠,蒼涼,還有那麽一種……激昂。二胡也是我現在最喜歡的一種樂器,細聽,簡直像人聲,人的聲音。中年人的聲音。你聽!”二人聽了一會兒,小雨顯然聽不出沈平所感受到的東西,盡管她極力地聽,極力地體會了。沈平:“你顯然聽不到我所聽到的,知道為什麽嗎?”
  小雨沒有把握地:“水平……修養……素質……”
  沈平一一搖頭,後道:“——年齡!是年齡的差距決定了欣賞趣味的差距。我年輕的時候酷愛搖滾,崇拜崔健,就像你們現在喜歡HOT,BSB。在那時的我的眼裏,誰喜歡二胡喜歡民樂誰就是古董。”話鋒突然一轉,“小雨,在你眼裏,我是不是一個古董?”
  小雨喃喃:“哪裏!不是!”
  沈平笑了:“否認是沒有用的,誰不是打年輕時候過來的?”
  小雨說:“真的,真的不是。恰恰相反,我覺著您很有水平的沈總。……”
  沈平不笑了:“是嗎?那麽能不能請你如實告訴我,小雨,為什麽剛開始的時候,你拒絕了我邀請你來我們公司的友好建議?”小雨窘住。沈平看她一眼,便把目光挪向了前方,那目光深遠深邃,仿佛已穿過餐廳的牆壁看到了一個人所不及的地方。就這樣看著那個地方,沈平說了,對著這個年輕女孩兒敞開了他的心扉。
  “……我承認,不論按照哪種標準,我都不能算是一個高尚的好人,我有一個最大的缺點,自私,愛自己。要不然,不會跟李曉離婚。李曉是個好女人,真實,能幹,還有一種一般女人身上所沒有的大氣,我們的婚離得心平氣和,不吵不鬧,要擱別的女人身上,不把你折騰死也得扒你層皮。李曉年輕時也算漂亮……”
  小雨道:“護士長現在也漂亮。”
  沈平揮揮手:“快四十歲的女人了,哪裏還有什麽漂亮不漂亮可言?隻有難看不難看之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家裏的事從來不用我操心,一日三餐,春夏秋冬,她安排打理得周周到到井井有條。還有我兒子,非常優秀,學習好,性格也好,這與做母親的都有著直接關係。可我最後,還是離開這個家走了……”
  “為什麽呢?”
  沈平沒直接回答:“為這個李曉恨死我了,有什麽法子?她追求的是一勞永逸白頭到老,我追求的是不斷變化不斷求新!這種追求上的差異其實是大部分婚姻悲劇的根子。女人們不知道,或者說不想知道,世界上有這麽一種男人,他們是不適合家庭生活的,換言之,不適合一夫一妻,至少在五十歲前,不適合。這種男人還為數不少。當然,沒條件沒本事的沒辦法,但凡有條件的,都會擺脫家庭的束縛,去追求他們所追求的。……知不知道他們追求什麽?”
  小雨機械地問:“什麽?”她非常想知道是什麽,但她無法阻止這種談話的繼續。
  “追求再選擇的權力,追求不斷求新的權力。”說完看小雨,小雨謹慎地保持沉默。沈平又道:“事實上,不斷求新是人類的本性,是世界發展的動力。就這點而言,一夫一妻製是違反人性的,是不完美的,頂多不過是諸多不完美的男女性關係中一種相對完美的形式。……”
  這番話對於小雨不僅深奧,本能地她也感到了一種危險。她曾自欺欺人地以為這危險不複存在。她睜大眼睛看著對方,眼裏充滿警惕,一言不發。沈平看了她一眼,馬上轉移了話題。
  “這湯不錯,再要一份?”
  他不著急。他有的是時間。他拿穩了這個修女般的女孩兒終會融入到這個現代社會裏。晚上,他帶她去了一個舞廳。舞廳地麵光可鑒人,燈光眩目,音樂震動心魄,一位穿皮靴、飄染發的領舞小姐躍進舞池,立刻,全場轟動。人們在小姐的帶領下、召喚下紛紛融入。小雨看得目不轉睛。沈平鼓勵她:“去跳吧!”
  小雨搖頭:“我不會。”
  “無所謂會不會,這裏強調的是個性,你就是上去走,也是風格,沒有人會嘲笑你。”小雨隻是笑著搖頭。沈平:“你們這種女孩兒呀,簡直就是些小修女,在一個小圈子裏拘得太久,跟社會都脫了節了。”小雨也感慨地點了點頭。沈平給小雨的杯子裏加了點酒,“喝了它,壯壯膽。”小雨喝了,但仍是不上。沈平說:“小雨,邁出這步當真就那麽難?”小雨一動不動,全神貫注看著近乎瘋狂般地領舞小姐,眼睛裏有欣賞有羨慕還有緊張,忽然,她一躍而起,進入了舞池。
  小雨跳舞,由拘謹到放鬆,從模仿別人到自由發揮,立時,青春奔放。
  沈平靜靜地看她,眼睛裏充滿了柔情和感動。……
  深夜,二人返回賓館的路上。
  沈平說:“小雨,越跟你接觸越發現,我沒有看錯了你。你是個可塑性極強,極有潛質的女孩子。……”
  小雨兩手捧著發燒的臉:“沈總,別鼓勵我了,我知道我今天有點過了。”
  “你錯了小雨。你今天不僅沒過,應當說,還不夠,還要繼續努力。什麽是生命,這就是,自由,鮮活,熱烈,奔放,不受任何教條的約束,享受生活享受生命吧,否則便是枉來人世,空負了造物主對人類的厚愛……”
  汽車滑近賓館大門,門僮馬上過來開了車門。二人下車,進電梯,出電梯,踏著厚厚的地毯無聲地走。到了二人房間門口,二人在走廊中間站住,沈平看闃小雨,什麽話都不說。於是小雨說了:
  “沈總,明天見。”
  沈平不動聲色點了點頭:“明天見。”
  小雨在衛生間裏洗澡,不過幾天時間,她已然適應了這裏的豪華舒適生活。這時電話鈴響,小雨抓起了衛生間的電話。電話是沈平打來的,他說:“我睡不著,大概是玩興奮了。一塊聊聊怎麽樣,我去你那兒?”
  小雨小小心心道:“對不起沈總,我已經睡了。”
  沈平放了電話,對自己說:耐心一點,再耐心一點。
  小雨同沈平共去海南的事還是被劉會揚知道了。過程極為簡單:在路上遇到了李曉,李曉順嘴問了一句:“小雨出差回來了沒有?”本不過是為打個招呼,沒話找點話說說,是在會揚一愣之際,才反應過來自己犯了大忌,連忙改口。“噢,啊……她、她回來了沒有?”但是,晚了。
  會揚盯著問:“她去哪了?”
  李曉打哈哈:“咦,她去哪了得問你啊她是你老婆!”跨上車子就要走。走不動。車子被會揚從後麵按住了。她回頭,看到了會揚陰沉沉的臉。
  “她去哪了?”
  小雨從海南回到家裏時已是晚上,進門前,先把箱子上飛機的行李標牌全部撕掉,又周身檢查一番,確定不會穿幫之後,才按了門鈴。一想到又要對無條件信任著她的會揚撒謊,心裏就一陣煩躁,一陣難過,卻沒辦法。沒人開門。想是會揚還在公司上班,她掏鑰匙開了門。進門先打了會揚的傳呼,然後收拾箱子,脫衣服換衣服,一切都停當了,差不多十分鍾過去了,不見會揚回話。她又呼了他,又等,仍是杳無音信。她忽然地就不安起來,忽然地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想了想,撥了陶然的手機。手機開著,卻沒有人接;她越發的不安,想也不想地,又撥了典典家的電話。
  肖正不在家。典典同幾個人在家裏打麻將,都是女人,有錢有閑的女人。其中一個就是那個一塊做“以色列死海泥全身護理”的徐女士徐姐。女人們手邊都擱著紅酒,徐姐還會抽煙。桌上還擱著些散錢,她們玩的是帶“血”的,因而都玩得很認真,屋裏隻聽到麻將牌清脆的嘩啦聲,和“二餅”“六筒”的吆喝聲。
  突然典典一聲叫:“胡啦!”
  “典典的運氣就是好!”
  徐姐說:“不光是運氣。”
  典典說:“就是運氣。我還沒完全會呢,不知道該怎麽出的時候,就瞎出!”
  徐姐說:“瞎出都贏,你要真認真出了,別人都別活了。”
  帶頭抽錢扔給典典,其餘人跟著。典典:“算啦算啦,不就是玩嘛,誰又不是真就為了這幾個錢。……”
  “玩,也要玩好。輸了不心疼,贏了不激動,那就失去了玩的意義了。”典典一口喝下了杯中剩下的酒:“既然幾位大姐都這麽說,我也就不說什麽了,免得掃了大家的興。……再說了,有贏的時候,就有輸的時候,對不對?”
  “典典,你從跟我們學打牌起好像就沒怎麽輸過。”
  典典想了想:“還真是的啊。……傻人有傻福。”
  “你呀,典典,天生就是為享福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不會打牌不會打牌一打就贏。不會喝酒不會喝酒數你能喝。……”
  典典捧著自己發燒的臉:“能喝什麽呀,頭都暈了!臉是不是也紅了?”
  “有點兒。不過可以說紅得恰到好處,更漂亮了。可惜你老公不在,看不到。……他去哪出差了?”
  典典說:“不知道。”
  “他沒有告訴你?”
  “告訴了。可你知道是真是假呢?”
  徐姐笑了:“典典也變聰明了。”抽出自己的煙來:“來一支。”典典接過,叼嘴上,徐姐為她點了煙。典典吸了一口,趕緊吐出,被煙熏得眯細了眼睛。就在這裏,電話響了。一聽是小雨典典非常高興:“小雨!你回來啦?”
  小雨一愣:“你找我啦?……那你怎麽知道我不在家?”
  典典醉意朦朧地:“我還知道你去了海南了呢!怎麽樣啊玩的?”
  小雨不安緊張地:“挺好的。我是去出差。你聽誰說我去海南了?”
  典典擺手,笑,壓低著嗓門道:“我還聽說了呢——”不說了。
  小雨幾乎窒息:“聽說什麽了?典典!”
  典典半醉地道:“聽說,聽說你也旁上了個大款,這下子、咱、咱倆的情況一樣了。……”這時女人們在身後高聲叫了起來,催。典典說:“不說了不說了,我這有客!”就放了電話。
  小雨機械地放了電話,完全傻了。這時電話鈴突起,她一把抓了起來。是陶然。她正在上小夜,剛才去病房了,沒帶手機。陶然上來就說:“小雨你回來啦,好多事要跟你說,你馬上過來!……見麵說吧。”
  科裏病人們都睡了,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完了,等小雨的工夫,陶然去了醫生值班室。今天徐亮值班。徐亮開了門,態度依然冷淡。為譚小雨的事他們倆始終無法達成共識。或者說,徐亮始終不肯原諒陶然。本來陶然是來跟徐亮和解的,不料說著說著,兩人又戧戧了起來。戧戧著戧戧著,陶然又想起了來找徐亮的初衷,又放軟了態度,說:“嗨,你呀,為別人的事破壞了我們倆的關係,值得嗎,可笑不可笑啊你!”
  譚小雨就是在這個時候趕到的。她的出現使屋裏二人同時一愣,一時間都忘記了跟她打個起碼的招呼。
  小雨先道:“徐醫生值班啊。”
  徐亮點頭:“啊。”神情中有一些尷尬,停停才想起來問,“你,回來啦?”
  小雨一震,下意識輕聲問了一句:“‘回來啦’——我去哪了?”
  徐亮幹笑著:“啊?噢,出差嘛。我也是聽說啊。”
  小雨問:“你還聽說什麽了?”
  徐亮說:“沒有啊,沒聽說什麽啊。”
  一邊的陶然不耐煩了:“什麽‘沒聽說什麽’!你要是真的關心她,真覺著你有理,當麵說給她聽啊!”
  徐亮憤怒地看陶然一眼,不說話。陶然也不說話。小雨感覺到了什麽,沒話找話。小雨:“對了,徐醫生,你借給我們的兩萬塊錢,都這麽長時間了,也沒還,我想——”
  徐亮說:“噢,那個呀,什麽時候還都行,看你方便,我無所謂。”
  小雨強撐著開玩笑:“哪能無所謂呀?我都聽說了,你們都快結婚了,正是要用錢的時候……”
  陶然擺擺手:“你聽說的那都是‘過去時’了,‘現在進行時’是,他改變主意了。”
  小雨看徐亮:“是嗎徐醫生,為什麽?”
  陶然道:“為你。”
  小雨不明白:“為我?”
  陶然點頭,然後言簡意賅地道:“他不讚成你的……做法,我替你辯護,就這麽著——”聳聳肩,做了個“完了”的表情。
  小雨輕聲地:“替我辯護?——什麽事兒?”
  陶然不滿了:“行了小雨!”
  小雨提高聲音:“什麽事嘛!”
  陶然說:“咦,什麽事你自己不知道倒要我來說?”
  小雨定定地:“你說!”
  “你是不是去海南了?……和沈平一塊?……這不就得了!”
  “那又能說明什麽!”
  陶然躲開小雨的眼睛,嘟囔著:“小雨,就我個人來說,非常非常地理解你,也不覺著你這樣做有什麽不妥,絕對實話。那天就是為這個我和他吵了一大架,不信你問他。……但是你不可能要求人人都跟我似的,應該說,實事求是地說,大部分的人,對你的這種做法,是持反對意見的——”
  小雨生氣了:“我到底做什麽啦!”
  陶然更生氣:“小雨你這就沒勁了!”
  小雨說:“我什麽都沒做!事情根本就不是你們所想像的那樣!”
  陶然冷笑一下:“是嗎?那我就不明白了,沈平那樣的一個人,護士長說話,一個典型的商人,憑著什麽付你一個月八千塊錢的工資!”
  小雨盯著陶然,眼裏像要冒火,她想說什麽,什麽都說不出,說什麽都是徒勞,猛地,她伸出雙手狠狠地一推陶然,把陶然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夜班醫生的床上,然後頭也不回走了。徐亮愣住。陶然也愣住,坐那半天沒動。“我怎麽總碰上這麽些事,兩頭不是人,豬八戒!”這時徐亮冷冷地:“沒事你請出去吧。我要休息了。”陶然慢慢起身,向外走,全身一陣冰涼。
  小雨回到家裏,用鑰匙開門,門自開,她一驚,叫:“會揚?”沒聽到回答。家裏一片漆黑。她開了燈,嚇一跳,會揚赫然坐在客廳沙發的正中央。
  “怎麽不開燈?……剛什麽時候回來的?”
  “你去哪了?”
  “等你你不回來,就去了醫院看了看陶然。”
  “我不是問剛才,我是問這一段時間,你去哪了。”
  “不是告訴你了嗎?”
  會揚冷冷地笑了。小雨緊張地看他。極靜。這期間起風了,風刮起了窗簾,窗簾飛舞,沉默的會揚突然歎了口氣,轉身去關窗子,外麵下雨了,他凝神看著越來越大的漆黑的雨幕,動作極慢地關好上窗子。再回過頭來時,臉上的憤怒已變成了深深的憂傷。
  “……去睡吧。”他說,“這段日子你辛苦了。”
  小雨滿懷希望:“一塊睡吧。時間不早了。”
  “你去睡,我還不想睡。”
  小雨撒嬌地抱著他的胳膊:“一塊嘛!”
  會揚抽回胳膊:“你去睡。”
  小雨忍不住了:“你是不是聽說什麽了?……你相信那些話,是不是?……這樣吧,我問最後一遍,你如果還是不回答,就說明你相信。……你相信,是不是?”會揚沉默。小雨睜大眼睛看他,突然轉身衝出了家門。這時候,外麵大雨如注。會揚愣了愣,追了出去。
  雨夜,小雨打車走。會揚打上了其後的一輛車走,對司機:“跟上前麵那輛車!”司機是個樂天派:“追前麵打車那女的?……老婆還是女朋友?……兄弟,我還告訴你說,這女人啊,像影子,你追她就跑,你跑她就追……”會揚對所有問題所有話一律不答。這個時候司機再多話也無話了,悶頭開車追了上去。
  小雨去公司找沈平。分手前沈平說他要去公司處理一些他不在京期間的業務,大概需要幹一個通宵。他是一個精力過人的人,他的精力來自於他的睡眠。他屬於那種有“睡眠天賦”的人。需要的時候,幾天不睡;同樣,隻要需要,一睡幾天。天大的愁事,隻要想睡,上床就著。腦袋裏仿佛安了個開關,一按開,立刻就醒,一按關,馬上就睡。
  公司裏闃無人聲,正利於工作,沈平伏案全神貫注。突然,敲門聲大起。他不無奇怪地去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是濕淋淋的小雨。
  “小雨?!”小雨進去,沈平跟進,門都沒顧得完全關上。“怎麽回事?”小雨不說話。沈平從衣架上拿下掛在上麵他的一件T恤扔給小雨,“擦擦頭發!”完了又拿起剛買的還沒拆封的另一件扔過去,“完了換上這件。會感冒的。”小雨一直不說話,也不動。於是沈平走過去,拿起衣服試圖親自給她擦頭發。小雨像被什麽蟄了似的尖叫一聲跳開:“別碰我!”她的激烈反應倒把沈平嚇一大跳。
  屋外,會揚趕到了,下意識避在門的一側,靜聽。
  屋內,沈平明白了,看著小雨。平靜地:“告訴我,小雨,發生了什麽事?”
  小雨嘴唇哆嗦得說話十分困難:“您……為什麽?”
  沈平無辜地:“我怎麽啦?”
  “今天剛回北京,就發現……就發現全世界的人都在說我和您、和您……”她說不下去了。
  “坐,小雨,坐。”小雨不坐,他堅持讓她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則去張羅著給她倒熱水,“我明白了。在此我要糾正你兩點。首先,你把問題過分誇大了,並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在說……”
  小雨傷心地哭泣著:“對我來說就是!我的親人我的朋友對我來說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門外,會揚屏息靜氣聽。
  沈平說:“好吧好吧就算是這樣。我要糾正的第二點是,你對我的誤解。…你三更半夜冒著大雨跑來,顯然是來興師問罪的,你認為是我散布了些什麽——我為什麽要這麽做!逼你就範?那我還告訴你,這不是我的風格。我從不逼人做什麽,尤其在男女的事情上,在這件事上,我追求的是心心相印兩情相悅,我不是流氓不是嫖客。再者,我的為人你也應該清楚,光明磊落,做了就是做了,沒做就是沒做。”
  “那他們根據什麽要這樣說?”
  沈平沉默了一會:“根據……常識吧。”
  “但是他們怎麽可能一下子全都知道我去了哪裏,跟誰一塊去的?”
  沈平提醒她:“別忘了,你們護士長李曉是我的前妻!”
  小雨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不響了。片刻後兩手托腮道:“怎麽辦呢,現在?這種事,解釋是沒有用的,隻能是越描越黑。……”
  門外,會揚臉上如釋重負,也有愧疚。同時,也拿不定主意此刻該怎麽辦,走、留在此刻顯然都不是很合適。這時,他聽到沈平又開口了,索性由著慣性先聽了下去。
  屋內,沈平在小雨身邊坐下了,憐愛地看她:“小雨,這件事情非常使你苦惱嗎?”小雨“嗯”了一聲。沈平:“為什麽呢?”
  “我明明沒做……”
  “你為什麽不做!”
  小雨惶惑了:“沈總……”
  “究竟是什麽束縛了你?……觀念?家庭?還是什麽別的?通過這些日子的交往,我可以斷定你,至少是不討厭我的,而我,你十分清楚,是喜歡你的。在我認為,有這些我們就足夠了。可是,你對我所有的暗示,明示一概不理,使我十分的困惑。”小雨完全沒有應付這場麵的經驗,怔怔地看沈平,無所作為,以致沈平把一隻胳膊搭到了她的肩上,她竟木木地全無感覺。而在沈平,當然會認為這是一種默許,他越發地溫柔。沈平耐心地:“小雨,我是喜歡你的,從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然後,就開始了這漫長的追求和等待,等待著我的小修女的覺悟,等待著她回到人間。……”說著,他開始試圖親吻小雨。小雨使勁推開他。
  “別!沈總!”
  “為什麽?”
  小雨說不出別的話:“別……”
  “回答我,為什麽。”
  “不知道。不喜歡。……”
  “你以為你不喜歡!對於完全不了解的事物你不應當先就決定了喜歡還是不喜歡。你是被束縛的太久了,還是那句話,生命不應當為觀念束縛。聽我說小雨,你會喜歡的,我了解你比你自己還要深刻!……”試圖推進一步。
  小雨叫:“不!”要推沈平,但推不開了。
  “聽話,小雨,我保證你會得到一個嶄新的世界……”
  屋外會揚緊張到極點,正欲向裏麵衝時,聽到小雨尖叫一聲。
  “不!!”同時她拚盡全力推開了沈平,站起,“對不起沈總,我走了。”
  沈平原以為小雨的拒絕不過是害羞或是作態,現在看她當真如此,不由得憤怒了,大踏步走到小雨對麵攔住了她的去路。
  “那你當初為什麽要到我這來?不要對我說你不知道沒想到,你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想到了,你甚至到李曉那裏打聽我,相信李曉絕沒有在你麵前美化我一個字!”
  小雨底氣不足了:“開始我是想不來的,記得也跟您說過。可是後來又想,我可以好好工作,全力以赴,來對得起你付給我的工資,因為,因為當時我們家實在太需要這筆錢了。……”
  門外,會揚慚愧已極。
  屋內,沈平冷笑一聲:“全力以赴?你的‘全力’又有多少?就你們那個護校畢業的中專文憑,除了做護士,什麽都做不了,你知不知道?!”
  “……對不起。”
  “光對不起就行了嗎?你這種行為,往好裏說是欺騙,說嚴重點,就是欺詐!”
  “那……我辭職。”閃過沈平,向門外走。被沈平一把拉了回來。
  “辭職是以後的事,這之前的怎麽算?我不說錢,我隻說我的時間精力我的感情投入,那是你一個辭職就可以勾銷得了的嗎?……譚小雨,李曉跟你說過沒有?我這人最講遊戲規則,從不坑人,同樣,也絕不許人來坑我!”把小雨往沙發上一推,小雨跌倒上麵,沈平伏在她的上方看著她:“小姑娘,記住這個教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不要把男人當傻瓜耍!”
  小雨驚恐萬狀地看著沈平被憤怒扭曲的臉,就在沈平要動手的時候,突然淩空而起。
  ——一隻手揪住了他的脖領子,把他揪了起來。是會揚。
  小雨一下子跳起躲在了會揚的身後。會揚和沈平四目相對,沈平立刻明白了這人是誰。
  會揚揮起拳手,咬牙切齒地:“你這個——混蛋!”
  沈平毫無懼色地幹脆回道:“你這個——笨蛋!”
  “笨蛋”二字深深觸到了會揚的痛處,他的拳手垂了下來,鬆開了,片刻,一聲不響轉身出去,小雨緊跟著他走。
  沈平目送他們走,冷冷地道:“劉先生,有本事自己掙錢,不要叫自己的老婆出去當騙子!”
  會揚聞之麵孔疼痛般痙攣了一下。夫妻二人沿著長廊走去,無話。

  第十二章
  兒子病了,發燒,早晨起來量體溫就三十八度九,估計下午還得升,科裏工作離不開,把兒子一個人扔在家裏不放心,李曉就打電話把沈平叫了來。在海南玩了一個多禮拜了,該盡一下當爹的義務了。下午科裏事少,她請假提前回了家。一進家發現爺倆都在睡,兒子在床上睡,沈平趴桌子上睡,李曉進屋時沈平醒了,起身伸個懶腰說他得抓緊回去睡會兒了,昨晚加了一夜的班。李曉聞此笑道:“沈總夠能幹啊,都四十多了還能一幹一夜,比年輕時候強。悠著點兒,光自我感覺年輕不行,歲數擺這兒呢!”
  沈平答應著向門口走,走著,覺著李曉的話不對味,站住,回頭:“你什麽意思?”李曉沒說話,一笑,去了廚房。沈平追到廚房:“喂,你什麽意思?”
  李曉低頭洗菜:“誇你,還有,愛護你,聽不出來?”
  “聽出來了。對不起,這回你還真錯了。我的確是工作了一夜,處理了我離京期間的全部業務。你以為我們整天玩兒啊,我們要是整天玩兒,光指你們,那些普通的勞動者,這社會主義大廈它能建的起來嗎?”
  “都玩了一個多禮拜了,才幹了一晚上的活兒,也值得這麽上綱上線的嚷嚷,嘁!”
  “什麽叫‘玩’了一個多禮拜?我那是公務!”
  “行了沈平,我一不是你領導二不是你老婆,你說跟我這你還有什麽可不放心的?”話鋒一轉,“她怎麽樣?”
  沈平一時沒明白:“誰?”
  “譚小雨。”沈平沒說話,李曉一下子停住了洗菜的手:“怎麽,陰謀沒有得逞?”聲音裏掩飾不住的喜悅或說幸災樂禍令人生氣,為不讓其氣焰過於囂張沈平淡然一笑,道:
  “小姑娘現在是被所謂的愛情迷住心竅了。我見過她那位先生了,小夥子確實不錯,身條兒,長相,氣質,據說從前還很能幹?真可惜。說實在的,他如果沒有那個意外,倒是頗值得譚小雨為他……守身如玉。”
  “沈總是不是‘頗’失落啊?”
  “等著瞧!我把話撂這,他倆早晚有一天得散。說實在的,世界上哪裏就有什麽純粹的愛情了?所有的愛,無一不是各種條件比較平衡後的結果:才,貌,脾氣,品性,成就,年齡,職業,金錢,甚至國籍、種族、健康,就看你更在意什麽了。譚小雨現在僅僅是因為時間不到。時間一到,當一切呈現出它本來麵目的時候,那愛情自然而然地也就消失了。……”
  李曉一笑,低頭洗菜,故意把水開得很大,嘩嘩嘩嘩。她為這件事能有這樣的結果激動,感慨,感動,眼睛都潮濕了。
  次日正好大交班,李曉忙不迭就把這事跟大夥宣布了。這事本不該這種場合說的,大交班之後就是一天緊張工作的開始,但是她忍不住,硬是把它說了。“前一陣,我們護士班展開了理想道德情操的大討論,結合的具體事例就是,譚小雨。現在我可以負責任的正式告訴大家,譚小雨已經從那個品質惡劣的大款那裏辭職了。……”轟,屋裏仿佛爆炸了一般,議論紛紛,惟陶然不語,在心裏苦笑,為自己所扮的角色苦笑。李曉在眾人的議論聲中堅持著說下去:“當譚小雨看清了那個大款的真實嘴臉,認識到了他的真正目的,毅然決然放棄了每月八千塊錢的高收入,重新走上了自尊自重自強自愛的‘四自’之路。我提議,讓我們以實際行動支持譚小雨,為她出主意,想辦法,幫她渡過眼下的困難時期。”……
  散會後,瞅了個工夫,陶然在走廊裏截住了徐亮,約他晚上一塊去看譚小雨。徐亮拒絕了,徑自走開,撇下陶然一個人站在那裏。李曉過來,關心地:“鬧矛盾了?”陶然黯然神傷,李曉接過她手裏的治療車:“來,給我,我替你上治療。”
  陶然不撒手:“放心吧護士長,我在這個走廊裏走了七八年了,閉著眼也錯不了。”
  “閉著眼?閉著眼也比心飛了保險。給我!你去……隨便幫誰做做護理吧,再不成,去夜班室歇會兒。”
  陶然眼淚汪汪:“護士長,你怎麽不罵我?”
  “該罵的時候罵,不該罵的時候我罵你幹嗎?”拍拍陶然的臉蛋,“誰都是打年輕時候過來的,我理解。別灰心,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天是塌不下來的!”推著治療車走了。
  陶然站在原處沒動,由於對方的溫暖體貼而紅了眼圈。
  晚上,下班後,陶然一人去了小雨的家,按了半天的門鈴,家裏沒人。她事先沒有打電話約,壓根就沒想約,徐亮不理她了,她晚上時間多得打發都打發不了。離開譚小雨家,她轉身就去了典典家。
  典典正在家裏同她的女朋友們打牌,從中午就開始打了,晚飯都是在她們家湊合的,這天大家興致格外的好,說好打一個通宵。不料七點剛過,肖正回來了。肖正難得這麽早回來,女人們一點思想準備沒有,尤其典典,又喝了不少的酒,臉紅得有些浮腫,說話都不太利落了。肖正剛到門口就聽到家裏傳出的喧嘩聲,不由皺起了眉頭。故意大聲開門大聲咳,以讓那夥人自覺一些。
  徐姐先聽到了:“喲,回來了。”
  典典笑:“那就——散!”
  稀裏嘩啦,女人們起身往外走。為避免跟她們接觸,肖正一閃身進了書房,聽著屋外女人們的喧嘩聲,告別聲,穿衣開門聲……終於,靜下來了。典典出現在書房門口。
  “怎麽一個人躲、躲在這裏,不喜歡我、我的朋友?”
  “典典,你又喝多了。去洗洗睡吧,啊?”
  “你……呢?”
  “我待會兒。”一伸手開了電腦。
  “工作,還是上、上網?”
  “都不是。”
  “那你……幹嗎?”
  肖正火了:“玩兒!玩一會兒,行了吧?”
  典典笑:“行。”
  搖搖晃晃離開。她知道他要幹什麽,他要上網,上網找那個女孩兒,他一直在找她。原以為他坦白了,懺悔了,那邊她也去談過了,問題就算是解決了,沒想到沒有。遠遠沒有,從來沒有。最初的跡象是,發覺他對電話變得格外關注,一來電話,幾乎是撲著過去接,接了後就失望,就生氣,其中的一次使典典刻骨銘心永生難忘。那天典典正在切菜,肖正到家,聽到門響刀都沒來得及放下就迎了出去,當時兩個人正處於重新磨合小心客氣的階段。典典笑臉相迎說沒想到這麽早回來我抓點緊;肖正放下公事包也忙道我來我來,邊說邊去奪典典手裏的刀,典典當然不放。爭執不下時典典手不小心被刀劃破,血流出,肖正一手抓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按住其傷口連聲地道創可貼呢創可貼在哪?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立刻如同聽到號令的士兵不顧一切去公事包裏掏電話,拿到手機後就快步離開,躲在屋角裏滿懷希望地“喂”了一聲後,接著神情態度立刻變了,耐著性子一聲不響聽對方說,然後道“這事等上班時再說”,叭,關了電話,走了,完全把典典和她的傷口忘在了腦後。那一刻,典典淚水奪眶而出;手上那因失去按壓的傷口鮮血湧出,形成了大大的一滴。
  後來典典悄悄去他們公司打聽,那個女孩兒在典典去過的幾天後就辭職走了,去了哪裏誰也不知道。人也從原來的住處搬走了,為此典典還專程去過一次,那裏邊新住進去了一個男孩兒。後來趁肖正睡著時典典查了他的手機,發現他向同一個號碼發去了無數條內容大致相同的短信,那內容概括起來就是:你去哪了?我想你,請回話。典典試著向那個手機號撥過電話,撥過幾次,都是沒有開機。電話聯係不上,肖正就開始上網,隻要回到家,上床前,他一定是在網上渡過。做這些事他不回避典典,他以為典典不懂。從前典典是不懂,有他懂就夠了,她何必要懂?但是現在她懂了,必須懂,男人的背叛是使女人成熟的一劑良藥。……
  門鈴響了,陶然到了。書房裏,肖正聽到門鈴聲皺起了眉頭,以為是那些討厭的婦女們又回來了。忽然聽到典典招呼“陶然”,情緒不由一振,跳起來迎了出去。
  肖正、典典的近況陶然全然不知,因而在她心裏,典典是她的朋友,那麽典典的先生就也是她的朋友。於是,她就毫不回避地,把失敗了的戀愛原原本本跟他們兩個說了。肖正聽完了,真心關切地問:“要不要我和典典去找徐亮談談?”
  陶然苦笑:“談什麽?”肖正被問住。陶然說:“徐亮說了,通過對譚小雨這件事情的態度上,發現我和他在世界觀價值觀上有著很大的分歧。聽聽,世界觀價值觀,多大的詞兒!都什麽年代了!說起來才二十八歲,可有些事上,比五六十歲的老頭子還偏激,還落伍,還古板,還守舊!……”
  肖正搖頭:“你呀陶然,聽話得聽音兒,他就是十八歲,也不會容忍自己所愛的人為了物質利益就奮不顧身。不管什麽年代,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是純潔的——陶然,他若不愛你就不會如此!”
  此言令萬念俱灰的陶然茅塞頓開如沐春風:“是這樣?”
  肖正用力點了下頭。這時一直沒說話的典典仗著酒勁幽幽地開口了:“那麽,女人呢,有沒有權力希望自己的丈夫是純潔的?”
  肖正無話可說,惱火地盯著典典,典典避開了他的目光。陶然渾然不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發現和喜悅裏。
  此刻的譚小雨真正是到了最困難的時候。陶然找她的時候她正陪劉會揚去她父母的家裏。
  會揚的奶奶要來,來北京複查身體。小雨和會揚在慶幸的同時——至少房子還在——又發覺要想徹底瞞住老人,還有著那麽多困難:汽車沒有了,會揚說話障礙,花費問題,等等。最後,商量的結果是會揚“出差”,由小雨出麵接待。會揚“出差”期間,住小雨父母家裏。一天,小雨回家跟媽媽商量這件事。小雨媽媽聽完後長歎說會揚住家裏是沒有問題。問題是,總這樣瞞著老人,瞞到什麽時候是個頭?“你爸說了,會揚這種情況,就算能夠恢複,三年五年是它,十年八年也是它。”
  小雨不由就有點擔心,“媽媽,會揚住過來,你千萬說話注意點,你這些話跟我說行,不能跟他說。”
  “你把你媽當傻瓜了。”
  “人家怕你不小心嘛。”
  媽媽卻沒有理會女兒的嬌嗔,自顧想自己的心事。女兒一走,她馬上打電話告訴了丈夫會揚要回家住一段兒的事,要求他也回來,理由是當著女婿的麵他們不好太什麽了。譚教授說我們的事會揚是知道的;她說他知道是一回事,我們當著他的麵就這個樣子是另一回事。譚教授說事情已然這個樣子了,我們還非得裝出另外的樣子,有意義嗎?她說有;他說沒有。眼看一場戰事又要爆發,這時,她哭了,說:“譚文冼,我你是了解的,我是一個要強的人,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隻求一個麵子。我不是要裝出另外的樣子給人看,我隻是不願意自己麵對這種局麵。你想一想,你天天在外麵住著,我跟會揚解釋還是不解釋?怎麽解釋?解釋完了,我還要有一個態度,是無所謂,還是跟他訴苦?無所謂是不現實的,隻能讓人心裏發笑;訴苦?跟女婿?也是不可能的。那你讓我怎麽辦,就這樣天天跟會揚大眼瞪小眼地,裝傻?”
  譚教授說:“我回來又能怎麽樣,一塊裝傻?”
  妻子:“一塊也比我一個人強!一塊分擔一下吧——我是個病人!”病人!人一旦有了病就算是有了理。譚教授深深歎息之餘惟有屈服。
  會揚奶奶到的次日小雨就帶著她去了醫院,事先跟爸爸約好,他在辦公室裏等。爸爸看完了奶奶帶來的片子後說情況很不錯,沒有什麽問題。不過老人既然來了為保險起見,還是做一個核磁共振。小雨聞此不由一震,看爸爸,因為沒有問題的話無需再做核磁共振。譚教授低頭開單子,開好單子給小雨時,小雨用目光向他詢問,他輕輕搖了搖頭。小雨立刻全明白了。回來的一路上,奶奶對譚教授讚不絕口,說這人好,說她這條命等於是他救的,現在又成了親家,緣分哪。小雨一句都沒有聽見,自顧想心事,包括奶奶說“你媽腿不利索,等哪天我上門去看她”的話,都沒有聽見。
  核磁共振的結果出來了,小雨打電話讓會揚去取,取了直接給父親送去。父親在醫生進修學院參加他們的結業典禮。會揚去時正式內容已畢,聯歡開始。主持人是那位請譚教授寫“南國生紅豆”的漂亮女生。女生說:“現在,請我們尊敬的譚文冼教授,為大家唱歌——”譚教授連連擺手,表示不會唱,女生理也不理,向負責音響的一男生做了個手勢,立刻,音樂起,是蘇聯歌曲《山楂樹》。女生說:“——《山楂樹》!”
  譚教授隻好唱:“歌聲輕輕漂蕩在水麵上/暮色中的工廠已發出閃光/列車飛快地奔馳車窗燈火輝煌/山楂樹下情人在把我盼望……”
  女生加入與譚教授同唱:“啊茂密的山楂樹呀白花滿樹開放/啊山楂樹呀你為何要悲傷……”
  譚教授盡管年齡上要比女生大著許多,但加上氣質風度性別的因素,二人站在一起看起來是那樣的般配。會揚在後門口看,腦子裏不由浮現出小雨媽媽坐在床上的狀態,再看眼前的情景,心情十分複雜。……
  小雨一個人在家裏應付一個病中老人所需要的全部。做飯,洗澡,洗衣,采購,看病,同時還得歡天喜地。奶奶核磁共振的結果很不好,老人來日無多,她一定要讓老人在幸福當中走完一生。這天清晨,給奶奶梳好頭,卡好卡子,突然小雨想起什麽,跑開,拿了支口紅藏在手心裏,過來。“奶奶,閉上眼睛。”
  “幹嗎?”
  “閉上嘛。”奶奶在女孩兒嬌嗔的要求下把眼閉上了。小雨:“不許動啊!”開始給奶奶抹口紅。
  “幹嗎哪小雨?”
  “嘴別動!”
  奶奶隻好不動,小雨給奶奶抹好了口紅。雪白的頭發配上紅唇,奶奶漂亮極了。小雨拿來了鏡子:“奶奶,看!”奶奶看了,帶著點驚奇,帶著點喜悅,端詳鏡中的自己。小雨說:“好不好看奶奶?”
  奶奶擔心地:“人家看了會不會說我……老妖精?”
  “您先說好不好看!”
  “好看。”
  “隻要好看,誰說什麽咱都不管。”
  “可也是啊。”
  “就是。”
  奶奶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我就這樣子,上你家去。去看你爸你媽。今天正好是禮拜天。”
  小雨嚇了一跳:“您要上哪去?”
  “你家。”
  “那哪成!”
  “怎麽啦?”
  “您歲數這麽大應當讓他們來看您才是,哪能讓您跑!”
  奶奶擺手:“沒這麽多講究!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媽腿不方便,你爸工作忙,我腿腳好好的又閑著沒事——就這麽定了,今天就去,現在就去。”說著就起來了,小雨攔都攔不住。
  這時譚家午飯剛剛做好,隻等會揚一回來就開飯,會揚去給人送水去了。小雨打來電話說奶奶要來後,小雨媽媽馬上給會揚打了傳呼讓他不要回家,放下電話想想還放心不下,就讓正在家裏過周末的靈芝去樓下門口把守,雙保險;同時緊急咐吩保姆添菜。半個小時後,小雨和奶奶到了。
  靈芝站在樓門外等,等劉會揚,讓他先不要回家先去別處躲躲。這時一個小保姆拎著菜走來,看到靈芝,高興地叫:“靈芝!?”
  靈芝也高興:“小英!”
  小英看看靈芝的服裝打扮,不勝羨慕:“靈芝,她們都說你現在掙大錢了,是嗎?”
  靈芝矜持地:“還行吧。”
  小英討好地:“你現在真像北京人了。”
  靈芝不屑地:“得了吧!北京人特土!”
  小英伸了伸舌頭,拉著靈芝到一邊的偏僻處,“靈芝,我早就想找你跟你說——你們那裏還要不要人?”
  “我隻能說幫你問一問。”
  “一定幫我問,幫我說說!他們家太摳門了,一個月才給四百塊錢不說,吃飯還不讓吃飽。……”
  靈芝驚訝:“有這樣的事?”
  小英點頭:“可不是!你以為都像你似的那麽好命。她也不明著跟你說不讓你吃,就整天說你胖,該減肥了,……”
  會揚就是在這時候回來的——不知什麽原因他沒收到傳呼——那邊靈芝背對著他正跟人聊得熱鬧全然不知,結果小雨媽媽的“雙保險”全不保險,會揚停好車,鎖好,上樓,進家。
  家裏,一家人圍坐一起熱騰騰吃飯。小雨媽媽說:“奶奶,您的氣色真是好極了。”譚教授也陪著說:“對,好極了!真稱得上鶴發童顏!”奶奶就笑,看著小雨說:“都是小雨這閨女,非讓我搽口紅。”小雨媽媽說:“是嗎?看不出來呀?一點都看不出來!”小雨就說:“就是!奶奶,您以後見人不要說,就當它是天生的。”於是,都笑。
  誰也沒聽到大門響,身穿工作服、滿臉汗汙的會揚出現在了飯廳門口,一時間,屋子裏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呆住。
  ……
  祖孫三人回到了家裏,奶奶坐在客廳沙發的中間,會揚和小雨一邊一個。兩個人把一切都說了,頭低著,一副認打認罰的模樣。心裏,擔心的是奶奶,七十多歲了,重病在身,她能不能承受得了?
  奶奶目光銳利地看著他們。
  “都說了。”兩人一齊點頭。“再沒有什麽瞞著我的了?”兩人一齊搖頭。奶奶沉默了。屋裏靜靜的。兩人看奶奶,相互看,忐忑不安。這時聽奶奶長長地歎了口氣。“就為了這麽個房子,你瞅你們倆這通折騰。值嗎?”
  “會揚主要是怕您擔心……”
  “你們這個樣子才讓我擔心!事情已經出了,不說趕緊想法子克服,就這麽一天天地窮對付,對付一天算一天,是不是打算就這樣對付下去啊?”
  小雨忙道:“不是的奶奶……”
  奶奶嚴厲地:“會揚說!”
  會揚說:“我錯了奶奶。……”
  “錯在哪裏?”會揚張口結舌。奶奶說:“不管怎麽說,小雨是個閨女,你才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你看看你現在,哪裏還有個頂梁柱的樣子!……跑到丈母娘裏,躲著藏著,簡直就是個縮頭烏龜,簡直不像男人不是我的孫子!”小雨覺著奶奶言重了,怕會揚受不了,不無擔心地扭頭看會揚,不料會揚聽得專心致誌,甚至可以說十分樂意聽,仿佛奶奶是在誇他,小雨不無驚奇。這時奶奶緩緩口氣,又說了:“在你們年輕人眼裏,人到老了就隻能養著,供著,別沒用處。所以呀,一般情況下老年人也就不說什麽了,說也沒用,說它幹嗎?都要走自己的路,哪怕是彎路,錯路,人就是這麽一輩兒一輩兒走下來的。隻有少數人,聰明人,才懂得聽一聽過來人的意見,聽一聽老年人的意見,盡量少走一些彎路。……
  “我說三個意見,你們愛聽不聽。第一個是關於你們倆的:把這個房子賣了。去買個小點的房子,夠住就行。再不行,去租。”二人點頭。這時奶奶看著會揚:“第二個是會揚。會揚要抓緊時間治病。小雨爸爸說了,年輕人有可能恢複,也就是說,越年輕恢複的可能性越大。所以,對你來說,得趕早!”會揚點頭。這時奶奶把目光轉向了小雨:“再說說小雨。……”小雨又點頭又正身子,奶奶看她的目光柔和,充滿慈愛,小雨等待著,等了好久,奶奶什麽都沒有說。
  “奶奶,你說呀!”
  奶奶衝小雨眨眨眼:“等著咱娘倆單獨說!”會揚聞此有些尷尬地咧了咧嘴,奶奶衝他命令地:“會揚,明天你就去給我買車票,能買到當天的就當天走,最晚不能晚過後天。……”
  二人一齊央求:“奶奶!”
  “我說明天走就明天走。”說著起身,表示談話結束。
  第二天早飯後,會揚去給奶奶買火車票,小雨在家裏給奶奶收拾走的東西,奶奶盤腿坐在床上跟她說話。
  “……我這輩子裏有三個男人,他爺爺,他爸,再就是他了,會揚。不是我偏心,叫誰說,都得說這是三個好男人,善良,能幹,但有一點,都像孩子。其實男人他就是長不大的個孩子,碰上了事,你要不給他撐著點,他說垮就垮。……有句老話說,好孩子是誇出來,同理,好男人也是誇出來的。”小雨若有所思,奶奶看著她:“明白了?”
  小雨承認不太明白:“有一點點。”
  奶奶笑:“那我就再往明白裏說!小雨,對會揚,現在你是得保護他,但不是這麽個保護法,暗裏保護他,明裏,你還得依靠他,把他當成個男人,有用的男人,你現在這麽做,隻能使他瞧不起自個兒抬不起頭來,使他自卑!”小雨一震,未及細想,聽奶奶又說,“會揚隻有我一個親人,可我不可能陪他一輩子,把他交到你這樣的閨女手裏,我放心。”
  小雨忙道:“奶奶,我比您不行,差遠了……”
  奶奶擺手打斷她:“小雨,會揚就交給你了!奶奶先在這裏,謝謝了!”
  口氣鄭重到了嚴重,小雨扭臉看奶奶,看到老人在流淚,心裏一驚。這時聽奶奶說道,“我們那的醫生說我的病不好,才叫我來北京看的。那天上你爸那去,一聽他說我挺好,就知道他在瞞我,就知道這病不是一般的不好。小毛小病的,用不著瞞。但凡要瞞你了,就是說,治不好了。我是不怕死的,七十六了,到時候了。可是會揚這個樣子,叫我,”奶奶的聲音沙啞了,“叫我——死不瞑目啊!”說罷用一隻筋骨畢現的手捂住了老淚縱橫的雙眼,使勁搖著白發蒼蒼的頭,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第十三章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到處可見成雙成對或一家三口出遊的身影。護士陶然身穿睡衣跪在床上趴窗台上癡癡地看,觸景生情,目光裏有羨慕有難過。羨慕別人為自己難過。門外有人敲門。陶然不吭,不理。片刻後,敲門聲又起。陶然不耐煩地:“敲什麽敲大禮拜天的!”
  “還沒起嗎陶然?”是徐亮!
  陶然先是一愣,然後一下子從床上跳起,連聲地道:“起了起了起了!”邊跳下床趿上拖鞋去開門,由於動作太急,途中拖鞋掉了好幾次。到門口時,腳上還是隻剩了一隻拖鞋,也顧不上了,金雞獨立地開了門。一看陶然這副樣子,徐亮向後退了一步:“要不,等你穿上衣服我再來?”
  陶然不想“等”,生怕徐亮跑了,生怕再有什麽變故,一伸手拉住徐亮的袖子:“進來等進來等!”徐亮拗不過她隻好進來。陶然跟在他的身後,盡量不出聲地單腿跳著找著了另外一隻拖鞋穿上,然後招呼徐亮坐,給他倒水,給他拿好吃的,一切安排妥後,才去了床後麵,嘩,把橫著的一道簾子拉上,“我換衣服很快!”
  二人隔著簾子說話。
  徐亮說:“我找你,是想一塊去看看譚小雨。”
  簾子後麵的陶然臉上一沉,但沒表現出來,音調反而越高地:“好啊。我一直說去一直沒去。是該去一趟了。”
  雖說隔著一道布簾子看不到什麽,但裏裏悉悉索索換衣服的聲音卻是無比清晰,不由得徐亮不做聯想,他一動不敢動坐在陶然安排他坐的地方,坐不住時就想索性不管不顧一把把那道布簾子扯開,一會又想開門出去逃之夭夭。陶然哪裏能知道他這些複雜的心理?若是知道,她一定會同意他的第一個想法,不用他動手,主動把布簾子拉開大大方方出現在他的麵前。鍾情男女的失之交臂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由於感覺上的錯位。
  布簾子後麵,陶然換好了衣服,又伸出一隻手,從床旁桌子的抽屜裏取出化妝包,開始細細化妝為“悅己者容”,而對布簾子外麵徐亮的心潮澎湃如坐針氈度時如年毫無體恤。終於,嘩,布簾子拉開了,一個光彩照人的陶然出現在了徐亮的眼前。光彩照人到徐亮都不敢正眼看她。
  陶然說:“走吧。”
  徐亮說:“你不吃點東西了?”
  陶然說:“不。一點不餓。”這是實話。有徐亮在此,且還是這麽些天來第一次、主動來找她,她哪裏還會感覺到餓了?二人向外走,走著,陶然聲音憂傷地開口了。“你是不是為了去看譚小雨才來找我——自己去不方便,找我當一個第三者?”
  徐亮笑了:“不是。”真的不是。事實恰恰與陶然說的相反,徐亮是為了來找陶然,把看譚小雨做為了一個借口。但看陶然那憂傷的神情,徐亮明白單憑說是沒有用的,想了想,道:“要不,我們不去看譚小雨,你想去哪,你說。”
  陶然信了,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看徐亮:“你……怎麽突然又變回來了?”
  徐亮又笑了,憐愛地摸摸陶然的頭發:“為那事我的確生你的氣。很生氣。但是,又總也忘不了你。隻好就……來了。”
  陶然聞之又哭又笑說不出話:“徐亮徐亮徐亮……”
  “好了,傻丫頭,再哭就成熊貓眼兒了!”拿過陶然手裏的紙巾為她小心地蘸去眼邊的淚。陶然趁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表決心般地道:
  “不過你生氣也是應該的。但是你應當相信我,我一向是對別人寬容,對自己嚴格,說是理解譚小雨,但具體到我,跟你說徐亮,隻要有你,我絕不會為了任何的物質利益去——奮不顧身!”
  徐亮問:“如果沒有我呢?”
  陶然眼淚汪汪:“如果沒有了你,我、我、我……”
  徐亮開玩笑地警告她:“——你可別說你就去死!”
  陶然破涕為笑:“就說!嚇死你!”
  徐亮也笑了:“說吧,咱們去哪兒。”
  “去哪都行。隻要和你一起。”又小聲補充一句,“單獨一起。”
  徐亮點頭:“好吧,那就不去看譚小雨了。”
  陶然又有點過意不去,覺著對朋友不起,想了想,想出了一個折中的主意:“對了,25號譚小雨生日,那天正好星期六,約上蘇典典他們,我們一塊去,再叫上護士長!”
  徐亮奇怪地:“咦,你不是不喜歡護士長麽?”
  陶然答:“以前不喜歡。”
  ……
  餐桌上,大大的生日蛋糕上已插上了生日蠟燭;廚房裏,會揚在大力炒菜,操作台上到處是碟子瓶子,地上到處是菜和垃圾,徐亮給會揚打下手,兩個人都是忙得頭都抬不起來。客廳,肖正被分配專為三個女孩兒照相。三個女孩兒則什麽都不幹,似乎小雨過生日,作為壽星的朋友,她們都具有了隻享受而不勞動的資格。護士長李曉還沒有到,有孩子的婦女事多,婆婆媽媽的。肖正邊照相邊忙裏偷閑地問陶然道:“陶然,”示意廚房方向,“怎麽樣,還用我們給你當說客嗎?”
  陶然擺手笑道:“不用了不用了。”
  一邊的小雨補充一句:“陶然自己的魅力就夠用了。”
  “呀!小雨!諷刺我!”頓時鬧成一團。
  肖正不得不大聲地命令:“別動別動!你們這個樣子我沒法照!”好不容易照完了一組創意,肖正又有了新的主意,“壽星請坐到生日蛋糕後麵去。”
  小雨坐了過去。陶然說:“許三個願吧。”小雨閉上眼睛許願。片刻後,睜開了眼睛。典典問她都許了些什麽願,小雨讓她猜,結果三個“願”一個內容,願會揚早日康複。恰好這時會揚兩手端著三盤菜、像一個真正的廚師那樣進來了,把菜放到餐桌上,道:“小雨,你們先開始吧!”
  肖正忙道:“等你弄完了的,大家一塊!”
  會揚笑著搖頭:“你們先開始,要不然涼了。陶然,你去把他叫來,我怎麽趕,他都不走。快點啊!”說罷走了。
  肖正目送著他:“精神狀態比我上回見的時候好多了。”
  陶然也連連地道:“對,對對!我也正想說呢。怎麽回事小雨?”小雨微笑不語,陶然好奇了:“嗨,問你話呢!”
  小雨說:“告訴你個經驗?就是關於怎樣對待男人。”
  陶然興致陡長:“太好啦!我缺的就是這方麵的經驗,正想找有這方麵經驗的人谘詢請教。”
  小雨欲開口時看到了也在聽的肖正,又閉了嘴。陶然立刻向外推肖正:“肖正你也去廚房吧,劉會揚徐亮都在那裏,你一人在這兒不覺孤單嗎!”
  肖正大笑著離去:“嫌我礙事早說啊!”
  陶然兩手托腮坐在小雨對麵,鄭重其事地道:“說吧,小雨!”典典雖然沒說什麽,但看神情比陶然還要專注。
  小雨開口了:“男人就是男人,”陶然點頭,小雨:“你得把他當男人待。”陶然又點頭。小雨不說了。
  “說啊。”
  “完了。”
  陶然失望得都生氣了:“這叫什麽經驗……”
  小雨隻是笑,笑而不語。自從聽了奶奶的話後,她明白了自己問題所在,隨之調整了對會揚的態度,把他的殘疾記在心裏,麵上,信任依賴,充分調動起他的自信心。這次賣他們現在的這所房子,就是由會揚一手辦成。
  婆婆媽媽的李曉終於也到了,生日宴會正式開始,六個人圍桌而立,齊齊舉杯,由李曉帶頭:“祝小雨生日快樂!”
  這時會揚又端三盤菜來到,人們讓開,接菜,放菜,同時也給會揚了一杯酒,一陣亂紛紛之後,加上會揚七個人舉起了酒杯,六個人異口同聲:“祝小雨生日快樂!”
  在七個酒杯就要碰到一起的時候,門鈴響了。會揚杯子都沒來得及放下,拿著就去開了門。來者是一對年輕夫妻,會揚心裏不由得一沉。這是他們這所房子的買主,說好明天來看房,不知他們為什麽要今天來。
  “不是說好明天嗎?”
  男的說:“明天我們有事。有什麽不方便嗎?”
  會揚懇求地:“家裏有客人。”
  女的說:“噢,我們看我們的房,你接你的客,兩不耽誤。”說著就向裏走,儼然是這所房子的主人。
  會揚搶在他們前麵一步來到了餐廳,對小雨說:“——他們來了!”
  小雨滿臉的笑容一下子僵住,這時,那兩人已出現在餐廳門口,目中無人地四處看著,“噢,這就是餐廳。對問會揚:“多少米來著?”
  “二十。”
  女的對男的:“走,咱們去臥室看看。”走了。會揚趕緊跟著去了。剩下一屋子人呆呆地站著,一人手裏還拿著個酒杯。
  “他們是什麽人?”陶然問。
  小雨強笑著:“來看房兒的。我們這房兒,準備賣。”
  眾皆愣住。
  李曉開口了:“沒關係沒關係,來,我們接著來。”他們接著來,但無一不是在勉力支撐,全沒有了剛才的氣氛。沒有人能做到無視那兩個主人般東看西看的陌生人。會揚要陪著他們,小雨心神不寧,於是,在那兩人走之前,大家就體貼地告辭了。會揚送走了那兩個人回到家裏,家裏靜靜的,不見小雨。小雨在陽台上,麵朝外站著,不知在看什麽,會揚走過去,發現她在流淚。
  “對不起,小雨,本來想一定要把這個生日給你過好……”
  小雨擺手,笑:“嗨,生日年年有。這房子,他們要嗎?”
  會揚點頭:“一周之內我們搬走。”小雨也點頭,努力地笑,不當心震落了眼中的淚,會揚不說話,隻用兩隻手分別去擦那淚,小雨就勢靠在了會揚的胸前。會揚說:“賣房子的錢一拿到,先把該還的還了。徐亮的,蘇典典他們,還有爸媽那邊。”
  ……
  李曉回家。遠遠地,看到兒子正在和他爸爸打羽毛球。兒子打得遠比老子要好,好不止一點,於是就覺著沒有意思。就嚷:“不打了不打了,跟你打沒勁!”
  “打不過了就不打了?那不行!”
  李葵果然上當:“打不過你?我抽死你!”啪,一個球抽將過來,沈平沒接住。李葵

叫:“15比0!”
  沈平叫:“不算不算,搞突然襲擊,不算!——1比15!”
  沈平發球過去,李葵一拍子扣了個死的,同時嘴裏恨道:“你就賴吧你!”
  沈平奮不顧身救球,球沒救起,人摔趴那了。李曉正好走過來,撞了個正著。“喲,原來是沈總!我正琢磨這誰呀,球打得這麽好!”
  沈平從地上爬起來,撣著褲子上的土:“不錯不錯!”對李曉道,“咱兒子不錯,我算沒白教了他,名師出高徒!”
  李曉哼一聲:“煮熟了的鴨子!”
  李葵好奇地問:“哎媽媽,這什麽意思?”
  沈平教訓他:“這都不懂?知識麵太窄了,現在的教育啊!……好好動腦子想一想,煮熟了的鴨子都有些什麽特點!”李葵想了想,想不出來。沈平搖頭:“現在的孩子啊……”
  李葵不理他,徑問媽媽:“什麽嘛。”
  李曉笑看沈平:“——嘴、硬!”
  李葵頓時歡呼雷動:“噢!太準確了!”一把摟住爸爸的肩,“爸,煮熟了的鴨子哎!”
  沈平使勁把李葵的手抖摟開:“去!沒大沒小,你們學校平時怎麽教育的你們!”邊把手裏的拍子塞給了李葵。
  李葵拿著拍子進樓,邊高聲地:“煮熟了的鴨子——嘴硬!”
  沈平滿意地目送著那大大的兒子,“這小子!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對對對,好的都是遺傳的你的。”
  “那還用說!……跟你說李曉,先聲明我沒有要幹涉你婚姻自由的意思,但是,在你做選擇的時候,一定要把兒子的因素考慮進去,對兒子不好的,絕對不行。”
  “說什麽哪,沒頭沒腦的。”
  “別裝了,跟我用不著。”
  “莫名其妙!”就向樓裏走。
  沈平在身後問:“你剛才幹嗎去了,大禮拜六的?不要跟我說科裏有病號啊!”
  李曉站住,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原來你也會——吃醋?”
  “那當然。可惜不是作為你的前夫吃醋,而是作為我兒子的父親,吃醋。”
  “那就由不得你了,你吃醋也是白吃。”進樓。
  沈平跑上幾步攔住她,低聲下氣:“哎李曉李曉,玩笑歸玩笑。……那人是誰?無論如何你得讓我見見他,讓我替你們把把關,要不我不放心。你看人不行,太輕信。”
  李曉點頭:“是啊是啊,老毛病了,要不當初怎麽會輕信了你的甜言蜜語千裏挑一挑上了你?”
  沈平皺皺眉頭:“李曉,跟你談正事你看你——嘖!”
  李曉笑了:“放心吧,你關心的‘那人’現在還沒有!”
  “得了。你我還不清楚,除了家,醫院,就沒別的地兒可去。”
  李曉停了停:“我去譚小雨家了,她今天生日。”
  沈平一愣,片刻後,低低道:“她怎麽樣?”
  “還是忘不了她?”
  沈平不說話了。他的確是忘不了她,越來越忘不了她,這女孩兒給他的印象太深刻太獨特了。她的單純,她的要強,她的柔韌,甚至她的苦難,都令他一想起她來就怦然心動。四十歲的人了,久經情場的人了,他是多麽珍惜這種心動的感覺啊。於是他想,他一定要得到她;哪怕,哪怕為此需付出婚姻——和她結婚——的代價!
  譚小雨和劉會揚的房子賣掉了,他們把欠的錢一筆筆分好,多的,存到卡裏;少的,裝信封裏,然後一塊放進包裏,由小雨挨家去送。先要去的,是徐亮那裏。打他手機,沒開,估計在陶然那裏,於是打陶然手機,開著,但沒有接;再打,就關了。小雨想反正回典典家要路過醫院,索性直接去一趟,欠徐亮的錢太久了,早一分鍾還上心裏早一分鍾踏實。
  徐亮正是在陶然那裏,在陶然的單身小屋裏幫她背英語單詞。陶然正為晉升副高做準備。此時徐亮手裏拿書態度嚴肅二人儼然就是師生關係:
  “好,不錯,單詞就到這。現在做句型練習:‘在闌尾炎發作時,疼痛常先在上腹部。’不用拚了。”
  “At the on set of appendicitis the pain is often first in the epigastrium.”
  小雨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來的,陶然看也沒看就把它關了,同時讓徐亮把他的也關了。徐亮壓根沒開。徐亮做事一向專心,手機隻在閑暇時才開。他對陶然晉升副高一事看得同他的事一樣認真。
  兩人繼續做練習。“‘這個症狀通常出現在肺炎發作的幾個星期之後’。”
  “This symptom usually occurs several weeks after the onset of pneumonia.”
  有人敲門。兩人不約而同一下子噤聲。門外的人等了一會兒,見沒有回響,又開始敲。徐亮先坐不住了,欲去開門。陶然擺手製止他,小聲地:“屋裏沒人。”徐亮同樣小聲地提醒:“燈亮著!”陶然反駁:“燈亮著也可以沒人!”
  這時門外的人叫了聲“陶然”,陶然一聽趕緊跑去開門,將小雨迎了進來。
  徐亮一個勁解釋:“我正在幫陶然複習英語,她這周英語考試,時間比較緊,她怕人打擾,幸虧你叫了一聲,要不她還不讓開門。……”
  陶然白他一眼:“瞧你這人,解釋這麽多幹嘛!”
  小雨笑:“就是。現在你們就是不複習英語不開門也是正常的!”
  陶然叫:“呀,小雨,你倒反過頭來諷刺我,恩將仇報呀!”
  小雨笑:“不開玩笑不開玩笑不耽誤你們的寶貴時間——我是來找徐醫生的,打他手機沒開,猜他就在這裏——”陶然又要抗議,小雨忙做投降姿態,“我錯了我又錯了現在說正事!”說著從隨身帶的包裏拿出一個銀行卡給徐亮:“我來還錢。……徐醫生,這是你借給我們的錢,兩萬,都在卡上。密碼是,”衝陶然一笑,“陶然的生日。……走了!”說罷向外走,走前順手翻了一下桌上的英文書。“陶然,準備晉升副高了是嗎?”
  “想試試看。”
  “好好考!”停停,低低道:“代表我和典典……”話未說完扭頭就走,幾乎沒給陶然徐亮反應的機會。等他們反應過來,小雨已出門了。他們並肩目送小雨消失在沉沉的夜色裏,無語。
  從醫院出來小雨先給典典打了個手機,典典在外麵,答應馬上回家;小雨萬一比她到的早也沒關係,肖正在家。
  肖正來了個大學同學,他正在跟他說自己的心中傷痛。典典的判斷極其準確:他一直在找她,電話找,網上找,找不到。她失蹤的頭一天他們還通過電話,一切都還正常,第二天再找,就沒有人了,蒸發了一般。同學問這事他老婆知不知道,肖正說知道;同學又問她怎麽知道的,肖正說他告訴她的;同學就說肖正犯了大忌,說這種事兒可以跟全世界的人說惟獨不能跟自己的老婆說,令肖正心裏陡然一動。“你的意思是……那女孩兒的失蹤跟我老婆有關?”同學不語,態度高深莫測。肖正想了想,笑了,搖著頭道,“她?她要是能幹出這種事來我或許還會高看她一點——她根本就沒這個能力,沒這個頭腦。……”
  這時傳來大門開的聲音,典典回來了,見典典回來肖正的同學馬上撤了,令肖正不爽,送客回來後便問典典為什麽不在外麵多玩一會兒,典典說小雨給她打電話要到家裏來,有事。肖正問什麽事,典典說譚小雨沒說,說來了再說。
  肖正原地轉了一圈,站住:“喂,今天說話注點兒意啊。”
  典典一時沒有明白:“什麽?”
  “別跟陶然來那回似的,說起話來嘴上沒個把門的。幸虧陶然那人粗,沒往心裏去,要不,影響多不好。”
  典典忙道:“不會的不會的,那回是喝了點酒。”
  肖正看著她的臉:“以後少喝酒。看你臉上的皮膚,都有點鬆了。”典典不高興,沒說話。肖正:“哎,你這人,跟你說話呢,沒聽到?”
  典典低低地:“聽到了。”門鈴響,典典如獲大赦般走開,去開門,小雨來了,見肖正在家很高興的樣子,把一個信封放到茶幾上對肖正說:“還你錢。”
  肖正不明白:“還錢?什麽錢?”
  “真是財大氣粗,借出去的錢都忘了,早知道不還你了。你發給我們家保姆的獎金啊,每月250,從四月份開始,你點點!”
  “嗨,這點錢——譚教授讓你來的?”
  “差不多吧。”
  “譚教授用了我們的VIP,並在關鍵場合多次給予了肯定推薦,使VIP占了同類藥物市場份額的百分之六十,……”
  “關鍵是你們產品好!”
  “現在光產品好遠遠不夠。”
  “我爸他也是實事求是從工作出發,如果拿了你們的錢,他會不舒服的。”
  “小雨,我尊敬你爸爸,尊敬你們全家。希望你們能把我也當作你們的朋友,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想著我點兒。”
  聽他這樣說,態度也很誠懇,小雨遲疑了一下,道:“如果方便,能不能請你幫我們租一處小房,一居的就行。價格嘛,”
  肖正接道:“——全北京市最低價!”
  “你也不要太為難……”
  典典走過來親親熱熱摟住肖正的胳膊:“這點事對他來說不算事,對吧肖正?”肖正拍拍典典的手,笑著點點頭。
  肖正果然如約履行諾言,為小雨他們租到了一套一居的舊公寓樓房。陳設簡單,但實用,主要的是,價錢非常令人滿意,才要八百。典典沒事,租到房子後,就一直來幫小雨布置。小雨掛好窗簾,從窗台上跳下,左右端詳著,很是喜歡。“真得好好謝謝你們家肖正,這麽便宜租到了這麽好的房子。”
  典典不屑:“用不著謝他。比起你爸對他的幫助來,小巫見大巫。他那種人,從不做賠本買賣。”
  “典典,還沒有原諒肖正啊!”
  “無所謂原諒不原諒,就這麽過唄。小雨,那事可千萬不要說啊,對陶然也不要說,陶然太直,不定什麽時候就給你捅出去了。你不知道,那女孩兒離開他以後,有一段時間他找她都找瘋了,還上網上找——當著我的麵,他當我是傻瓜——一找就是大半夜。要知道是我幹的,他能殺了我。”
  “瞧你說的,哪那麽嚴重,我看他現在對你挺好的。”
  “那是做給人看的,他那人,最要麵子。……小雨,以前光是聽說,現在才知道,還真的有那麽一些夫妻,心裏彼此仇恨著,還得守在一塊過日子。”
  “你恨他?”
  典典沒有說話。
  為譚小雨,朋友們都動了起來。肖正為他們找到了房子,徐亮為小雨找到了工作,打字,老板是他的病號,談好基本工資一月一千,超額完成任務還有提成。這天會揚下班回來,小雨立刻向他報告了這個好消息。會揚卻沒說話,隻是從帶回來的一個紙袋裏拿出幾張表格,聽課證一類的東西擺到她的麵前。然後說他不主張小雨去工作,讓她去讀成人自學高考。理由是她和他不一樣。憑她現在的學曆,幹什麽都難有發展潛力。還說她還年輕,不能把時間用在掙小錢上。以前因為月供五千的房款壓力,他無法供她上學,現在隻要使使勁,可以說不成問題。他估算了一下,這個學習過程大概需要一年的時間。好的話,用不了一年,她是中間插班,這之前的課他可以給她補。小雨說我半工半讀好不好?他說半工半讀的結果就是,本來一年能夠掌握的知識,得花上三年四年,到那時候,她將會失去她的年齡優勢。邏輯嚴謹思路清晰縝密無懈可擊。小雨一頭紮進他的懷裏,在那黑呼呼的溫暖裏,她重新感到了一種令她安全的力量。……
  一切就緒,這天,小雨給爸爸打了個電話,讓他下班後回家一趟,她也回去,除了還他們錢,還要跟他們說一說她和會揚下一步的那些打算。譚教授到家時小雨還沒有到,等小雨的時候家裏來了個電話,電話照例是小雨媽媽首接,打電話的是一個清脆的女聲,小雨媽媽猶豫一下,終於什麽都沒問,衝客廳裏的丈夫高聲叫:“你的電話!”
  譚教授在客廳接了電話。“哪位?”
  譚家門外,醫生進修學院那個漂亮女生在打手機:“您猜!”譚教授猜不出,女生開始吟詩:“南國生紅豆,春來發一枝,……”
  譚教授沒反應過來:“什麽?”
  女生歎口氣,唱《山楂樹》的後兩句:“啊茂密的山楂樹呀,白花滿樹開放,啊山楂樹你呀為何要憂傷。……”
  大概由於這件事距離要近一些,譚教授想起來了:“噢你是那個,那個那個——”
  電話裏女生笑了:“得了譚教授,您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哪個我叫什麽!……這麽回事,進修結束了,我就要回哈爾濱了,走前想跟您告別一下,可以嗎?”
  譚教授道:“可以可以。明天我上午手術,下午……”對方已把電話掛了,譚教授納悶地看看電話,以為掉線了。這時,響起門鈴聲。保姆去開了門,女生的聲音傳來:“我找譚教授。”
  小雨媽媽在床上一下子挺直了身體,同時一手啪關了電視。她聽到譚教授迎接客人的聲音。
  譚教授驚訝地:“你?!”
  女孩子笑:“沒想到吧,剛才我就在您家門口。”
  “我說呢。你怎麽會知道我家?”
  “如果一個人誠心想找一個人,她總有辦法。”
  “進進,快請進!”
  腳步聲,進客廳的聲音。進客廳後的說話聲小雨媽媽就聽不清了,她努力側著身子聽,也聽不清,隻有那女孩兒清脆的笑聲如風鈴般陣陣傳來。小雨媽媽痛苦地閉了閉眼睛,仿佛是不忍卒聽。
  客廳裏,譚教授問女孩兒:“吃個蘋果?”女孩兒搖頭。譚教授:“甜橙?”女孩兒仍搖頭。譚教授:“你想吃點什麽?”
  女孩兒一本正經:“什麽都不想吃。”譚教授窘住,女孩兒這才撲哧笑了:“我是來跟您告別的,又不是來吃的!”
  譚教授也笑:“對對對,好好好。”找話說,“你是哈爾濱哪個單位的?”
  女孩兒笑著:“不告訴您。告訴了您您也記不住,隻能使我傷心。”
  譚教授頭上冒汗了,嘴裏機械道:“哪裏……”
  女孩兒也不笑了,沉默著,顯然是在做某種思想鬥爭,然後突然地就說了:“我隻要來看看您,就好。本不想來的,一直堅持著不來的,不想這事,一直堅持到現在。……再堅持堅持就好了,堅持到明天,明天我就走了,我明天的車票。可是我沒能堅持住……”
  譚教授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你看看你說的……學生想看看老師……回去後好好工作……”
  “我會記住您的,永遠。哪怕是有一天跟別人結了婚有了孩子,都會記住您。您呢,會忘了我吧?”
  “哪裏的話……怎麽能這麽說……將來有什麽困難……”
  “——為了不讓您忘了我,我一定要送您個禮物。”
  女孩兒說著,從包裏取出一張碟,四處看看,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影碟機,放上,打開。裏麵放的正是醫生進修學院結業那天的情形。女孩兒一旁做解說:“那天的結業典禮學院搞了錄像,我找他們要了來,上街把我們的這段刻了兩張碟,你一張。”屏幕上出現了譚教授和女孩兒二重唱《山楂樹》的情景,音質雖有些嘈雜,但仍可以說清晰動人。二人默默看。譚教授忽然有感覺似的,扭頭向客廳門口看——
  ——坐在輪椅上的妻子如鑲嵌在客廳門框裏一般。
  譚教授一下子站起身,想說什麽,又實在說不出什麽。女孩兒隨之看去,也看到了這個坐著輪椅、森森然看著他們的老女人,跟著站了起來。這時小雨媽媽卻不看他們了,而是把目光轉向了屏幕上動情歌唱的那對男女。……屋裏空氣凝固了一般,隻有歌聲尷尬地繼續著,此時沒有人想到該拿它怎麽辦。小雨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了家。一進家就聽到了《山楂樹》的歌聲,她有些奇怪地向裏走,先看到的是坐在客廳門口的媽媽。小雨叫了聲媽媽,媽媽一動不動,無知無覺,雕塑一般。小雨快步過去,看到了客廳裏的情景。她盯著電視屏幕看了一會,又盯著那女孩兒看了一會,顯然她認出了她。那女孩兒似乎也認出了她。歌聲繼續。
  忽然,小雨一言不發走到影碟機前,關上機,取出碟。誰也不看地問:“這是誰的?”
  女孩兒微微一震,不動,不響,靜默片刻,譚教授答:“我的。”
  小雨眼睛盯著爸爸,兩隻手一下,把一張碟一分為二,兩下,二分為四……譚教授緊盯著女兒,片刻後,突然轉向女孩兒:“走吧。我送你。時間不早了。”
  小雨尖叫一聲:“爸!”攔在譚教授了麵前。
  譚教授一把推開小雨,對女生厲聲地:“走!”率先走了。女生嚇得拿包低頭邁著小碎步跟譚教授走了。大門關上了。小雨撲跪在媽媽身上,仰臉看她:“媽媽?”媽媽不響,不動。……
  樓下,譚教授送女孩兒上了出租,臨關門的一刹那,女孩兒說:“都是我不好,太任性。對不起!”
  譚教授溫和地笑著:“走吧。沒有關係。”女孩兒流著淚揮手告別,車走了。譚教授久久站在原處沒動,任夜風吹起了他的衣襟,頭發。
  家裏,小雨把媽媽安排上了床。媽媽一直沒有說話,小雨看著她。許久,媽媽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小雨,這不是我說,你都看到了。”
  “這不能說明什麽!”
  “不。”媽媽搖頭,“它能說明!說明你爸爸——的確是有人喜歡他!”
  小雨嚷起來:“那有什麽用?這種事都是雙向的,我爸爸這邊不動心她再喜歡也白搭!”
  “怎麽知道你爸爸他不動心?小雨啊,是個男人這種時候他都得動心——那女孩子你看見了,年輕,漂亮,熱情,主動——你爸爸他不是神仙也不是鋼鐵做成的!”
  “我敢保證爸爸他沒做什麽……”
  “沒做不等於不想做!本質上男人都一樣,區別隻在做不做。”停停,自語般:“從前啊,都是猜測,想象,和親眼看到真不一樣。猜的想的,怎麽猜怎麽想,都是假的,死的,不會像這樣,一個大活人擺在你眼前,有血有肉的,會說會動的,笑起來,鈴鐺似的。那女孩兒,我看著都喜歡,男人要不喜歡才是不正常呢。”沉思著,“……是我拖累了他了。”小雨一懍,看媽媽。媽媽笑笑,“小雨,媽媽是不是太自私了?”小雨不知如何回答,心情複雜。媽媽:“不說這些了!……你打電話說回來有事,還非叫你爸爸也回來,什麽事?”
  小雨“噢”了一聲,拿出一個卡,“這是你們幫我們交的房錢,密碼是您的生日。我們把房子賣了。”
  “說賣就賣了?”
  “可不說賣就賣了。”
  媽媽點頭,“也好。本來就是為了會揚的奶奶,既然老人什麽都知道了,你們就沒必要這麽硬撐了。下步怎麽打算的?”
  “我來就是想跟你和爸爸說說這些事。”
  “我的意見,不如你們住到家裏來,我想你爸爸他肯定同意。”小雨搖頭,媽媽不解:“為什麽?”
  “他現在這種情況住家裏,他別扭,你們也別扭。……”
  媽媽點頭補充:“我和你爸爸這種情況,對他也是一個刺激。”
  小雨忙道:“那倒不是。你們和我們還不一樣。”
  “一樣的小雨一樣的,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看看你爸爸和你媽媽,看一看!現成的例子擺在這——他生生被我拖到了五十多歲!可他是男人,女人上了五十,一文不值!……”
  小雨兩手捂住耳朵:“不聽不聽我不聽!”
  媽媽扒開小雨的雙手:“你必須聽——小雨,當斷則斷!”
  小雨眼淚汪汪:“可爸爸說,會揚他不是沒有希望……”
  媽媽毫無憐恤:“我得這病的時候,也是你現在這想法,包括你爸爸,也是一樣:抱著一線希望,治,以為能治好,以為自己會是個意外,自己身上會出現奇跡——所有不治之症的病人和他們的家屬都是這個心理,所以才千方百計地治,受那麽多苦,甚至為此傾家蕩產。結果到頭來,你跟大夥一樣——不治之症他就是不治之症,奇跡隻能發生在極個別人身上極個別的情況下。……”
  “他就是治不好,我也要跟他在一起!”
  媽媽心痛地看著女兒:“小雨,我理解你的感情,可是,現在需要的是理智。”
  小雨喊:“別說了媽!”繼而乞求,“媽,我現在心裏難過得很,不要再說那些話,拜托!……”
  媽媽拍著女兒的肩:“好好好,不想離咱們就不離,啊?”停停,痛楚地自語般,“等想離的時候,再離……”

  第十四章
  靈芝好長時間沒有來家玩了,說是到杭州拍戲去了。然後有一天突然又來了,杭州的戲拍完了。來時又拎著兩大兜子的東西,靈芝現在比起原先的主人來說,是有錢人了。靈芝的到來使小雨媽媽高興,自從那天丈夫一去不返,家裏日日就隻剩下了她和保姆,保姆白天還要出去買菜或幹點別的什麽需要外出的活兒,她一個人便非常寂寞。靈芝隻身在京把她這裏當家,自然而然地,她對靈芝也生出了一種自己孩子般的感情。靈芝靈巧地削著蘋果,削好後又削成塊,一塊一塊給阿姨塞到嘴裏,邊跟阿姨說著話。
  “……那人四十一歲,北京人,自己開了個店,賣鞋,右腿有點殘。老婆死了,有一個閨女放奶奶家。”“那人”是別人給靈芝介紹的一個對象。別看靈芝是農村女孩兒,由於長得不錯,人又聰明,自身也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所以,頗有一些人在為她張羅這事。
  小雨媽媽關心的第一個問題是:“他的腿殘到什麽程度?”
  “走路能看出瘸來。”
  “見過麵了嗎?”
  靈芝點了點頭:“……他對我很滿意。”
  “你對他呢?”
  靈芝沒直接回答:“介紹人說,能找到這樣的人是我的福氣,北京戶口,家裏開著自己的店,我嫁過去就是現成的老板娘。那人自己也說,好多農村來的打工妹都追求他,可著他挑可著他撿。話裏話外地,說我不識抬舉。”
  小雨媽媽非常生氣:“誰不識抬舉!不就是個北京戶口嗎?不就是開了個小店兒嗎?有什麽了不起!我們二十來歲健健康康端端正正清清白白能自食其力的一個好女孩兒,用得著他抬舉!……這種人,他的出發點就不對,對人壓根就缺乏基本的尊重。我看這事,不行!”
  靈芝怔怔看小雨媽媽,眼圈慢慢紅了,她極力忍住不哭,極力笑著,“還、還沒有一個人像、像阿姨這樣說呢……都覺著農村女孩兒不值錢唄,瞧不起農村女孩兒唄,隻有阿姨您不,從來不。您是把我當自個兒的孩子看,疼我,愛惜我,看重我……”
  她再也說不下去,低下頭,任淚水一顆顆滾落。許久。靈芝自語:
  “真後悔啊,當初離開這。要是我跟您堅持著學下來,這會兒成人高考該全過了,我現在就是大學文憑了。……”
  小雨媽媽道:“不能這麽想,你得這麽想——當初你要是不去掙那份錢,你弟現在他就上不了大學。”停停,又道:“媽媽不在身邊,個人的事得個人抓緊。我也幫你留著點心。”
  靈芝含淚點頭。
  這天,靈芝在譚家吃完午飯才走的,飯後,乘公交車返回劇組。車上人不多,靈芝坐著一個靠窗的位。汽車緩緩駛進車站,靈芝漫不經心地朝外看著,突然,渙散的眼神一下子集中了起來,她看到一個送水的工人像是會揚哥。那人把三輪車停在了路邊一幢居民樓的樓下,從車上提下兩桶水,然後大約是有點擔心車裏剩下的水,向四周看了看,就是這一瞬間,使靈芝看到了他的臉,一愣之後靈芝跳起來就向車下跑,這時司機已關門了,已關了一半了,靈芝硬是從那關了一半的門裏擠了出去,她一定要去看看,看看那人是不是會揚哥。
  那人正是會揚。
  賣掉了房子的小雨會揚按計劃開始了他們充滿艱辛但也是充滿希望的新生活。每天,會揚白天去取水,送水,小雨去學校上課;晚上,會揚去公司做衛生,小雨在家裏做飯寫作業;睡前,小雨還要幫會揚做一會兒的語言訓練,日子過得和諧,充實。一天,小雨接到了爸爸的電話,讓她次日去他辦公室一下,說是要跟她談一談關於會揚病的治療。這是那次“哈爾濱女孩兒事件”之後父女二人的第一次對話,也是從那以後,爸爸再也沒有回過家。
  小雨到前譚教授正在拆看信件。最後一個信封拆開,裏麵是一張非常女性的賀卡,他有些好奇地展開來看,裏麵隻有一句話:譚教授,我想您。沒有署名,甚至沒有地址,信封上寫地址的地方隻寫了三個字,哈爾濱。譚教授怔怔地看,心裏感受到的是一種非常痛苦的甜蜜,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一種非常甜蜜的痛苦。他的妻子看他、看男人很準,沒做不等於不想做——這時他聽到了漸近的腳步聲,知道是小雨來了,趕緊把賀卡塞進了抽屜。他無法跟女兒解釋這種事。深信女兒也無法站在一個客觀的立場上理解這件事。那麽,最好的辦法便是,隱瞞。門被推開,女兒進來,站在他的麵前,臉上的笑容有些拘謹。
  “爸爸。”
  譚教授拿起手邊的一本雜誌,道:“就是這份刊物,我昨天下班時收到的。你拿去看看,38頁,我窩了個角。”
  小雨接過去??彼倏醋擰L方淌讜諞槐咚擔骸靶湊飧鑫惱碌牧踅淌謔俏掖笱??В?笱П弦島笥秩パЯ酥幸劍?衷讜諡幸窖芯吭海?忝僑フ藝宜?!?/p>
  小雨抬起頭來:“他文章裏寫了32個病例,顯效的隻有18例,……”
  “這就是個體差異了。同樣的治療方法,有的人敏感,有的人就不敏感。無論如何,讓會揚去試試,再拖下去,隨著年齡增長會越來越難恢複。西醫無能為力的時候就得求助於中醫,我看他們用的這些方法,就算治不好,也不會有害處。”
  “他什麽原理呢?”
  “中醫我不懂。我想,無非是通過針灸的強刺激,激活受損的神經細胞吧。”小雨點頭。譚教授道:“一定要找他本人,我給他打過電話,他同意。隻是他的收費肯定會高,而且療程長。錢上麵,家裏可以幫你們。時間我也跟他約了,後天一上班,你們就去。”
  小雨答應著向外走,走幾步,又站住,鼓足勇氣,“爸爸,上次的事,對不起。”
  譚教授歎了口氣,“小雨啊,不能夠這樣處理問題。你這樣做搞得我很被動。本來沒有什麽事,叫你這麽一弄,倒明朗化了。”
  “她又找你來了?”
  譚教授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再說,這樣做,對別人也很不尊重的。”
  小雨有點不服氣,小聲地:“我覺著她這樣做,對我媽也很不尊重。”
  “她並不是造成你媽媽和我現在這種狀況的原因,你沒必要把賬往人家頭上記。”
  “她不是原因,那是——結果嘍?”
  譚教授皺起了眉頭:“小雨!”小雨不響了。譚教授說:“你還是對你爸爸不夠了解。你想,我能把那種感情當真嗎?那是一種由於距離而產生的感情,是虛幻的,幼稚的,不可靠的,一旦距離沒了感情也就沒了,這本身就是矛盾的,相悖的,不足取的,我有數。”
  小雨低低道:“……對不起。”
  譚教授揮揮手:“回去跟會揚說一下,後天就去!”
  中醫研究院的劉教授對會揚的病充滿信心,但是具體實施起來難度很大,對會揚他們來說難度很大。每天上午治療,九點到十點半,一個療程十天,星期天都不能停;另一方麵,會揚送水的事情要求隨叫隨到。於是小雨提出先不上學了,先工作,以讓會揚集中治病。這個提議被會揚否決。基於這樣的想法:病能不能治好,什麽時候治好,還得兩說著;而小雨上學的事,隻要努力,就一定能夠在預期的時間裏達到目的。因此,不能為一件無法預知的事情把一件結果明確的事情耽誤了。又是那樣的嚴謹縝密令人無可辯駁;再說,會揚認為,送水又不是救火,不差一兩個小時,到時候跟客戶解釋一下不是不可以變通。於是,就這樣定了。小雨上學的計劃不變,會揚抓緊時間治病,同時,盡量把兩份工作做好。
  ……
  靈芝在那人消失的居民樓門口等。終於,那人出來了,正是會揚哥!拎著兩隻空桶。靈芝難以置信:“會揚哥,你怎麽幹這個?”
  會揚沒有直接回答:“我還得送,就前麵那個……樓,完了咱們說?”
  靈芝悶悶道:“我跟你一塊。”
  兩人一起來到前麵那個樓,剛到門口就看到了一塊小黑板,上書:“電梯修理,暫停使用。”於是靈芝問幾樓,會揚答九樓一家,八樓一家;靈芝問那怎麽辦,會揚說走樓梯唄。說罷提起兩桶水就走,靈芝一聲不響,將另一桶水往肩上一扛就走。到底是農家姑娘,腰腿很是有些力氣。會揚趕忙阻攔,靈芝根本不理,越過會揚,嗵嗵嗵上樓,會揚隻好跟上。一層,二層,三層……不時有上下樓的人對靈芝側目,如此時髦的姑娘扛著桶水上樓的形象的確是絕無僅有。
  ……二人下樓,肩並著肩,一蹬一蹬,一邊說著話。這時的靈芝已然知道了全部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由得心生羨慕。“小雨姐真好福氣啊!……會揚哥,以後我隻要沒事就來幫你。”
  “你一個小姑娘幹這個,讓人笑話!”
  “你都不怕,我們農村人怕個啥?”
  “靈芝現在可不像是農村人啦。……”
  靈芝認真了:“真的嗎?會揚哥你真是這麽覺著嗎?……你不覺著我是農村人我土嗎?”
  “我也是農村人啊。”
  靈芝定定地:“對,會揚哥也是農村人會揚哥就一點不土!”
  會揚笑了:“其實啊,不管什麽人,本色就好。你就非常本色。”
  “本色是什麽意思?”
  “不裝腔作勢,是怎麽樣就怎麽樣。”
  “這樣真的好嗎?”
  “好啊。非常好。說實在的,我們就怕你去了那些地方會變了呢。”
  “那,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你現在沒有結婚,我這樣的,你要嗎?”
  “可是我已經結了婚了。”
  靈芝毫不放鬆:“如果!”
  會揚緊張思索片刻,最終還是不想傷小姑娘的心,“那當然了。你這樣的好姑娘,打著——”他說不下去。靈芝替他說完:“——燈籠!打著燈籠都難找!”
  都笑了。靈芝一高興,便有些得意忘形,手一鬆,不小心將桶掉了,空桶順樓梯向下滾,靈芝一步幾蹬地追了下去,下到一層,站住,回頭向上看會揚。大聲地:“會揚哥,我要是有小雨姐的福氣,就絕不讓你受這樣的累!”
  會揚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靈芝已扭頭向樓下蹬蹬蹬地跑去。會揚這才覺出了問題有一點嚴重。
  這天是星期天,小雨媽媽坐輪椅指揮保姆收拾屋子:“小夏啊,把這塑料花扔了吧,髒兮兮的。”一會兒,“小夏啊,茶幾底下!都是些看過的報紙,別老堆那!”一會兒,“小夏啊,你看看這電視屏幕,太陽一照,一層的土!”一會兒,“小夏啊……”
  弄得保姆笑了起來:“袁老師,您讓我一樣樣幹,來得及,他們不是十點才到嗎!”
  小雨媽媽:“趕早不趕晚!”
  保姆邊幹活:“碰上您是靈芝的一輩子的福氣,就是親生女兒,也不過這樣了。”
  小雨媽媽笑眯眯:“小夏,到時候你也幫著給看看。”
  “袁老師給找的還能有錯?”
  “關鍵是合適不合適。”門鈴響了,小雨媽媽:“看看吧,來了!”
  保姆開了門,來人是徐亮和陶然,後麵還跟著一個男青年。徐亮把男青年推向前來為雙方介紹,“袁老師。徐啟光。”
  男青年規規矩矩道:“袁老師。”
  小雨媽媽打量著他,男青年中等身材,看上去老實本分,不顯山不露水的,小雨媽媽神情中流露出滿意:“走走走,小徐,進屋坐。”
  陶然問:“靈芝來了嗎?”
  “告訴她的是十點。”小雨媽媽,看看牆上的鍾,不到十點。這時電話鈴響,她拿起電話,是靈芝打來的,說是“劇組臨時有任務,去不了”了。
  一屋子人掃興,默然。
  事實上靈芝正在替會揚給人送水。會揚在中醫研究院做治療時有客戶打傳呼要水,由於是劉教授的病人護士特許他用辦公室的電話給人回了個電話,但客戶堅持馬上要水,無奈,會揚隻好給靈芝電話請靈芝幫忙。這些情況小雨媽媽是後來才知道的,但仍是生氣,不肯原諒。一天晚上,小雨回家看媽媽,媽媽對她就靈芝的事數落開了。“……上回跑到家裏來,哭。我說幫幫她吧,一個人在北京不容易。為這事逢人就說到處打聽。有一回陶然打電話找你我順便也跟她說了,陶然又跟徐亮說了,徐亮還真當回事——那人是徐亮的堂弟,知根知底,可靠;在四星級酒店裏做廚師,有手藝;年紀上也般配。這下子好,完了。”
  小雨說:“再約他一次!”
  小雨媽媽:“人家不幹了!……人家想找一個本本分分的女孩兒過日子——她可好,見麵都不來,說什麽劇組有臨時任務,聽聽,劇組!一下子就把人家給嚇著了。替人家想想也是,頭一次就這樣,以後指不定怎麽樣呢!這個靈芝也是,幹什麽去了就說幹什麽去了,會揚那事別人也可以幫忙不是非你不可。小雨你說,她撒這謊幹嗎?”
  “也怪我事先沒跟會揚說。會揚也是病急亂投醫,那客戶要水要的急……”
  小雨媽媽繼續著剛才的思路:“會揚怎麽單就要找她呢?”
  這下子連小雨也覺著有一點蹊蹺了。回到家裏,就此質問會揚,會揚的回答是,那個客戶家靈芝去過,認識門兒。小雨仍不高興,說他說過,送水不是救火,不差一兩個小時。會揚耐心解釋,一方麵,人家客戶不同意晚送,另一方麵,及時了總比不及時好,本來因為晚上要去公司上班無法送水他的客戶就少,若送水再不及時,客戶隻能越來越少。現在治病又要一大筆錢,更不敢掉以輕心了。
  小雨固執地問:“那為什麽非要找她?”
  會揚回答:“那你讓我找誰?”
  “但是就能找她!就覺著她有求必應!……我說,靈芝是不是對你有什麽想法了啊?”
  會揚沒正麵回答:“以後我不找她就是了。”
  小雨驚叫:“她還真的對你有想法?!”
  會揚喝道:“胡說!……小雨,我努力掙、錢,你好好學習,這是我們目前的當務之急!”半開玩笑地,“咱好賴也是個、知識女性,考慮事兒不能那麽狹隘。”
  小雨便有些赧然:“對不起。”
  會揚沉思著:“我要是,客戶,再多點就好了。……要能找到,單位那樣的集體用戶就好了,單位裏白天有人,不像住家,隻晚上有人。……”
  小雨再也不吭聲了,自己也覺著自己比較無理。
  正是上班時間,李曉接了人事處一個電話,剛聽沒幾句便喜笑顏開,放下電話後就去找陶然。陶然今天上治療班,正推著治療車去病房給病人輸液。李曉腳步匆匆過來,一句話不說,就去接過她手裏的治療車。
  陶然不解:“幹嗎,護士長?”
  李曉板著臉:“我替你上治療,你去——隨便幹點什麽。”
  陶然小心地看李曉:“我又怎麽啦護士長?……我今天很正常啊!”李曉依然板著臉,依然不響,推起車就走。陶然追上去,“護士長?”
  “剛才人事處來電話了。”頓住,陶然立時緊張地大氣都不敢喘,李曉這才笑了,一拍她的肩:“傻丫頭,你考過了!”
  陶然茫然地:“考過了,什麽?”
  “英語和專業,都過了。而且,分數在整個係統裏高居第三,真給我長臉啊陶然!你晉升副高這回是板上釘釘!”
  “真的嗎護士長是真的嗎我不是在做夢嗎?”拍自己的臉,掐自己的手。
  李曉一笑,推起車子走,不料被陶然一把緊緊摟住。李曉顯然不習慣這種同性之間的肉體接觸,使勁直著個脖子向後掙。陶然不放手,摟住她又哭又笑,嘴裏喃喃:“護士長護士長……”
  李曉使了好大勁才掰開了陶然的手:“好啦好啦。去,看看徐亮在不在,找他發泄你的幸福才是正宗!”走了。邊走,邊用手抹一把被陶然蹭濕的臉,把手放眼前看看,自語:“嘖嘖嘖!這都是些眼淚啊還是鼻涕?”
  中午,食堂,陶然正跟徐亮興高采烈地說著,一抬眼看到了端著飯盒找地方的李曉,站起來高叫:“護士長——”
  李曉過來,看徐亮一眼:“看徐醫生高興的,嘴都咧成個瓢啦!”
  陶然說:“他說今天晚上要為我開一個慶功宴,叫上小雨典典。護士長,你也一定來啊!”
  “不行不行,今天晚上不行,我有事!”
  “你晚上能有什麽事。隻要科裏沒事你就沒事!”
  “嘿,瞧你說的,告你說吧,今天晚上我要帶我兒子去看德國交響樂團的交響樂!”又強調,“德國!”
  李曉沒有撒謊,她晚上的確要去聽交響樂,的確是德國的。票是譚教授給的。上午她去譚教授辦公室送小雨這個月的三百元錢,正遇上一個痊愈病人的家屬來向教授告別,這人有親戚在文聯工作,順便送了三張票來。譚教授讓李曉都拿去,李曉看了看上麵的票價——八百元一張——便小心翼翼撕了兩張,說兩張就夠了,她和兒子去,夠了。
  陶然撒賴撒賴:“護士長!”
  李曉正色道:“真的不行。機會難得。其實我去不去的倒無所謂,”看看四周沒人注意,小聲地道,“實話說吧,交響樂我是一點興趣沒有,誰能聽得懂那玩意兒呀?那是咱聽的嗎?我的音樂水平充其量也就在……《甜蜜蜜》啊《中國心》啊那個檔次上。但是兒子得去,得讓他受一受高雅藝術的熏陶,要不,將來長大了又是一個土老帽,跟我似的!”
  陶然說:“我覺著吧,孩子是得熏陶一下,您呢,再熏陶——”
  李曉點頭表示同意,接道:“也就這樣了。”
  陶然也點頭:“所以你沒必要去陪著受那罪,讓孩子自己去得了。”
  李曉說:“自己去?讓他自己去等於是直接放他一個晚上的羊——還是得我押著他去。叫上小雨典典就行啦,咱們在一個科,怎麽都好說。”
  於是陶然拿出手機就撥,說是現在就給她們打電話定下,別到時候又這事那事的。
  典典這時候剛剛起床,她現在已然養成了有錢有閑的人的生活習慣,半夜睡,中午起。拉開窗簾,頓時,屋裏灑滿陽光,照得她眯起了眼睛。她穿著拖鞋睡裙、揉著眼睛懶懶地去了廚房,開開冰箱看看,對什麽都沒有胃口,但為了營養,還是拿出了一盒奶,插上管吸著,慵懶地吸著。陶然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響亮的電話鈴響聲令典典精神為之一振,小跑著去接了電話。聽到是陶然後就更高興了。然後就專心地聽,然後神情就慢慢地就起了變化。依然是笑著,卻已很勉強了,努力掩飾都不行,口氣明顯的不自然起來,“那太好啦!祝賀你呀陶然!不過今天晚上我有事,去不了!真有事,以後吧,好嗎?”然後說聲“再見”就掛了電話。陶然考過了,陶然要晉升副高了,當年她們在一個護校一個科裏,如今差距越來越大。典典怔怔想,想著想著,眼圈慢慢紅了,突然,她用雙手捂住了臉,哭了,為了自己失去的永不再來的過去,也為了自己未知的渺茫無緒的將來。……
  醫院食堂,陶然收了電話,也怔怔地。
  李曉問:“怎麽啦?”
  陶然說:“她說她來不了。……她好像不是很高興,情緒不高。”
  徐亮說:“她情緒不高也正常。替她想想,當年一塊從護校畢業一塊分來,……”
  李曉頻頻點頭:“對對對,怎麽把這茬兒給忘了。……要是蘇典典都這樣,譚小雨那邊就更不要說了,我看這電話不要打了,別到時候報喜不成反倒給人家添了堵。”
  於是陶然對徐亮:“那晚上算了,就咱們倆,跟平常有什麽兩樣?”
  看著陶然沮喪的樣子,李曉想了想:“別算了呀!……我去!”
  陶然問:“交響樂怎麽辦?”
  “讓他爹帶他去!”看表,“我這就給他爹把票送去!”
  “他爹”正在生氣,正在辦公室裏對他的一個部下發脾氣。
  “以後你那裏,本科生以上的一律不要,名牌大學的尤其不要。不一定文憑高了就一定好,得看幹什麽,售後服務大專生足矣。馬上跟劉東北說,讓他走人。跟客戶鬧矛盾,電子行業現在拚的就是售後服務,你說說他一個人壞了我們多少的事?……”
  部下連聲應著諾諾地退了出去,沈平仍坐在辦公桌前無法平息心中的怒氣。也難怪人家有的公司招聘時公開打出不要北大清華學生的招牌,絕不僅是為了嘩眾取寵,人家必有人家的道理。李曉就是這個時候到的,由於心急,也沒敲門,一擰門就進去了。沈平抬頭一看是李曉,更生氣了:“進來的時候請敲門!”
  今天李曉脾氣格外地好:“對不起。下回一定注意。”說著把兩張音樂票放到沈總寬大鋥亮的老板桌上,“特地來給你送票。交響樂。正宗德國的。”
  沈平覺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狐疑地看著李曉:“你……有什麽事,直著說!”
  李曉笑了起來,承認:“——帶兒子去,讓兒子受受熏陶。晚上我有事去不了。”
  沈平沉下臉來:“不行。晚上我跟人約的有事。”
  李曉有點急了:“我也有事!”
  “那我不管!”
  “沈平,兒子可是咱們倆的,咱們倆都有責任!”
  “噢,需要我時就強調我的責任,不需要我時就踐踏我的權益,那不行!”
  李曉笑:“我什麽時候踐踏你的權益了?”
  沈平一擺手:“多了去了!”
  “舉出例子來!”
  “舉不勝舉!”
  “你舉!”
  “好吧,我舉——小事就算了——單說你給兒子改名字的事,那就是剝奪了我作為父親對兒子的……姓氏權!”
  李曉笑了起來,“沒聽說過,沒聽說法律上還有這麽一個‘權’。”
  沈平不笑:“當初我們共同同意給兒子起的名字是,沈葵。離婚後你擅自讓兒子隨了你姓,改成了,李葵。且不說這名字是多麽難聽——李逵,你怎麽不叫他張飛?——單隻說……”
  “我不覺著這名字難聽。首先,那李逵是個好人;再首先,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兒子不管走到哪裏,不管在小學還是在中學,都是名人;由此可以想見,將來踏上社會,同樣條件下,他就比別人多具備了一分成名成家的因素。……”
  “——負麵因素。”
  “你就咒吧!這可是你的親生兒子——”
  “跟你說李曉,憑這一點,我就可以上法院起訴你,奪回我作為父親的應有權益。”
  “你還算是個父親?現在想起來你是父親了?晚了!……兒子小的時候怕他拖累你影響你自由的感情生活你把他甩給我一走了之,現在兒子大了懂事了出息了你又跑回來要你父親的權益了,那不行,沈平,做人不可以這麽勢利!”說罷扭頭就走。咣,摔上了門。
  兩張票靜靜擺在沈平的辦公桌上。……
  譚教授的另外一張票給了女兒譚小雨。他讓小雨來取李曉送來的三百元錢,順便,就讓她把剩下的那張票拿了去。小雨本不想去,明天就要考試了,爸爸卻說那正好,放鬆一下。說他們當年上學的時候就流行這樣一種說法,大考大玩兒,小考小玩兒,不考不玩兒。平時要抓緊,真到考試了,反而要放鬆。小雨覺著不無道理,就拿了那張票,就去了。
  三張票是聯在一起的,於是,譚小雨和沈平相遇,這是這麽久以來,他們雨夜分手之後的第一次相遇。
  ……
  當晚,成功把兒子推給了“他爹”,成功擺脫了家事羈絆的李曉去赴陶然的慶功宴,總共三個人,開了兩瓶幹紅,兩個不能喝的——徐亮和陶然——於是李曉就喝得多了,就開始“酒後吐真言”了,臉紅紅地舉著個酒杯絮絮叨叨:“……一晃,八年過去了,你們三個,就剩下了一個你。蘇典典,我不可惜。就是譚小雨,不能想。一想,這心裏邊就疼!總忘不了那天下午,她跟在我的身邊走,甩著個馬尾巴辮兒的小模樣兒,邊走還邊跟我說,她要當中國的南丁格爾。……陶然,你命好,碰上了徐亮。你說小雨,當初她怎麽就看不上徐亮,徐亮哪點不好?她要是跟了徐亮,不就什麽事都沒了?不至於走到今天這步。……這女人的命運啊,跟男人聯係太緊密了,就像你們常說的,不嫁則已,嫁就得嫁好。”又對徐亮,“徐亮,這事你也不是沒有責任,對於譚小雨,你怎麽就不能夠做到知難而上一追到底而是要采取中途放棄呢?……”徐亮十分尷尬,陶然十分惱火,但又都做聲不得。惟李曉渾然不覺,仍兀自舉著個酒杯嘟噥不已,眼淚汪汪:“可憐啊可憐,一個女人沒有個好男人……”不知是在說別人還是在說她自己。
  慶功宴結束時十一點多了,陶然和徐亮送李曉到樓門口,欲送她上樓時被她拒絕了。“你們……回去,這都到家了,還能有……什麽事!回去!……拜!”陶然徐亮隻得走了。李曉獨自扶著樓梯上樓,嘴裏哼著《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在哪裏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
  喝多了,腳步不穩,歌也唱得亂七八糟,聲音很大。有鄰居打開門來看,一看這架勢,厭惡地很響地關了門,李曉渾然不覺依然如故。
  家裏,聽完音樂會回來一直焦急等待著媽媽的李葵聽到了媽媽的動靜,跳起來開門就往樓下跑。……門開,男孩兒扶媽媽進屋,進她房間,邊埋怨:“媽你怎麽喝這麽多!”
  李曉看著兒子:“多嗎?……多乎哉?不多也。就喝了一點點——紅酒。……不行!我要吐!”推開李葵,炮彈般向衛生間衝去,片刻,衛生間傳來她劇烈嘔吐的聲音。
  男孩兒一聲不響給媽媽倒漱口水漱口,洗毛巾擦臉,李曉吐得趴在馬桶上起不來,兒子去扶她,她忽然伏在兒子的胳膊上號啕大哭了。“兒子,你媽這輩子,活得冤啊!……什麽都沒有,除了工作,就是照顧你,什麽都沒有……”
  男孩兒這是第一次麵對成人的失態,尤其這人還是他的媽媽,他有些慌,不知所措,試圖像成年人那樣給媽媽安慰,拍拍媽媽的頭,動作笨拙。心裏非常難過,眼圈微微有點發紅:“好了,媽!快十二點了,別吵著鄰居。我扶您睡覺去吧,啊?”
  李曉隻是哭:“……你媽年輕的時候,那也是如花似玉,比你見過的那些護士阿姨,一點不差……也是對生活充滿希望,對愛情,充滿向往,結果呢,一步差,步步差……”李葵使勁扶媽媽起來,二人拖拖拽拽向房間走。李曉嘟嘟噥噥:“兒子,接受你媽的教訓,將來,不嫁則已,但嫁,就要嫁一個好的……”
  男孩兒不去糾正媽媽話中的錯誤,隻是懂事地一一答應著。他把媽媽扶上了床,替她脫了外套鞋襪,替她蓋上了被子,李曉繼續含糊不清地嘟噥了幾句什麽,就翻了個身,呼呼地睡過去了。男孩兒替媽媽關了燈,在夜暗中向自己房間走,一邊走一邊迅速抹去流到腮邊的淚。
  ……
  小雨終於把下了夜班的會揚等回了家,劈頭就跟他說:“我在劇院裏碰到沈平了。”
  不僅是碰到,而是緊挨著座。當時兩人都很尷尬,也都有些感慨。沈平先開的口,問她最近好嗎在哪裏上班;當她說沒上班在上課時沈平感到非常意外,接著就問是誰的主意,小雨說是“他”的主意。沈平馬上說“他供得起你嗎?”於是小雨如實說了他們的情況,當說到會揚需要一個類似於公司那種集體用水、白天用水的大客戶時,沈平說如果“他”願意,我的公司可以讓“他”送水。小雨聞此扭頭看沈平,沈平的目光深不可測。
  會揚聽到這裏眯起了眼睛看小雨,小雨避開他的目光,喃喃:“本來,不想跟你說的,……”
  “為什麽不說?”
  “反正我們也不要去。”
  “為什麽不去?”
  “我感覺他並不是真的希望你去,並不是真的想幫我們。他不過是、是……是想炫耀他自己,還有,試探你……”
  “但是他的確是說了,說了讓我去。”小雨點頭。會揚:“那就好。”
  “怎麽好?”
  “這是個大……用戶啊!”
  “但是那是沈平的公司!”
  會揚淡然一笑:“那又怎麽樣?”
  小雨驀然看會揚。……
  劉會揚送水至沈平公司,至沈平辦公室,敲門,得到允許後進去。屋裏,沈平正在和幾個西裝革履的人談話,劉會揚扛著水進,沈平一下子住了嘴。一個人沒有察覺到沈總變化的情緒,繼續說:“沈總,我認為這個方案……”
  沈平擺擺手製止了他的聒噪,這下子,屋裏幾個人同時注意到了沈平的目光,齊刷刷扭過頭去看那個送水的工人。那人如入無人之境,誰也不看,撕桶裝水的包裝皮,揭蓋子,取舊桶,換新水,完成這一切後,對屋裏的人點了點頭,走了。門複關上,沈平許久未吭。
  一人道:“沈總,這人您認識?”
  沈平眼裏滿是敬意,自語般:“……這人如果不是殘了,我們在座的,沒一個是他的對手。……他居然能來,敢來,沒有一流的心理素質,誰也做不到。……難怪,難怪那丫頭對他會如此的忠實!……這是條漢子!”
  眾皆不明白沈總說的什麽,麵麵相覷。

  第十五章
  本來隻想維持,不想肖正連維持都不讓蘇典典維持了。
  昨天夜裏,他又久久地坐在電腦前上網,久得典典再不在乎也沒法不在乎了,她是人不是動物。於是裝作無意地時時過來溜上一眼。一會兒送上一杯水,一會送上一小碗洗好的葡萄,最後,又拿來了一個小碟,這時,肖正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解釋:“——盛葡萄皮兒用。”肖正點了幾下鼠標,下了網,問她怎麽今晚沒出去玩兒;典典問我在家影響你嗎,他說對。典典就是這時被激怒了,忍無可忍了,說了,但聲音不大,她說:“你是不是在找她?”肖正一驚,片刻,咣!嘩啦!——他把杯子、碗、碟一股腦兒掃到了地上,同時吼:“都八百輩子以前的事了你還有完沒完啊!”聲嘶力竭。
  是夜,典典一夜沒睡,清晨時分,打了個盹兒,但很快,又清醒了過來。久久地想,怎麽辦呢?肖正已經走了,去了哪裏沒有說。電話趴在那裏一聲不響。典典思來想去,前前後後,最後,采取的是最無力的一招:拿起電話,給朋友們打電話;就是不說這事,能有人說說話也好。今天是周六,她們應該有時間。
  典典打來電話的時候小雨和會揚正往家走,小雨考試順利通過,全家今天集合為她慶賀。當典典得知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時,羨慕不已:“你多好啊,爸媽在北京,周末還能回個家。”小雨立刻熱情相邀,她說聲“再說吧”就掛了電話。先問問陶然幹什麽再說吧,如果陶然沒事,就去找陶然。她怕人多,更怕那種溫暖的家庭氣氛,那會讓她難過。
  陶然正和徐亮在紫竹院公園劃船。徐亮手裏操著漿,眼睛看著坐在船頭的陶然,陽光下,笑盈盈的陶然動人極了。這時典典打電話來問她在哪裏,她說在紫竹院公園;典典問和誰,她說“你猜!”這就是答案了,用不著猜了,典典傷感地說聲“不打擾了”,放了電話。找人說說話都沒有說成。坐了一會兒,想,肖正去了哪裏?平時不在家,星期六還不在家,連說一聲都不說,他當她是什麽,木頭還是白癡?心頭一陣火起,拿起電話一下一下撥,先撥他辦公室——不到萬不得已,她還是怕撥他手機——沒人!她想也不想地撥了他的手機,也算是逼上梁山,撥完後,懷著視死如歸的心情,等。
  肖正在和夥伴們聚會,在一個有著相當檔次的餐廳裏。他們這一群在這個高檔餐廳裏也得算是亮點。男的瀟灑,女的漂亮,都年輕,都透著文化,講起黃段子來都跟俗人不通。“……夜裏十二點多了,宿舍裏的幾個男生還在討論一個十分重大的問題,這個問題是,如果遇到一個很醜的女生向你示愛時你會說什麽;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討論,聲音越來越高,把一個困得要死、已經睡了的男生給吵醒了,他翻了個身說:‘咱們睡吧!’”
  眾笑,典典的電話正是這時候打來,肖正看了一下來電,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眾立刻安靜。肖正接電話。
  “肖正,你在哪裏?”
  肖正看眾人一眼,不動聲色地:“我在加班。”眾人會意地、不出聲地笑。
  “那我剛才往你辦公室裏打電話怎麽沒人?”
  “加班就一定得在辦公室嗎?”
  “你們怎麽一到周末就加班?”
  “我不加班哪來的錢?”
  ……
  肖正收了電話,在座的一位同性立刻道:“肖正,得加強教育了!”
  肖正道:“是是是,加強教育——這麽不懂事,哪成?”
  於是一位女士馬上對另一位女士說:“看見了嗎?這就是男人,壞著哪!咱們趁早別對他們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
  所有男人都得意地笑了起來。……
  典典出門。沒有想好去哪,隻是不想呆在家裏,再呆下去她會瘋掉。打了車,上車,司機問去哪,她愣了一會才說“直著”。“直走”了好一段路才想出來一個去處,小雨家。
  小雨家一派節日氣氛。靈芝也來了,將剪出來的幾個大紅字用膠帶往對著大門的牆上貼,那幾個字是“慶祝小雨姐考試成功”。
  廚房裏煎炒烹炸熱氣騰騰,小雨媽媽坐著輪椅在廚房門口指揮。“倒上點醋,再加上一點點糖。……記住啊小夏,加點兒糖醋,素炒出來的蘑菇它就是海鮮味兒!”
  這邊靈芝貼好了字,跳下椅子端詳。“阿姨,‘祝’字是不是有點歪?”
  小雨媽媽哪裏有閑心去管那個,看也不看地就說“不歪”,又說:“是這麽個意思就行。你快去廚房幫幫她,快到時間了。”於是靈芝去了廚房。
  門開,譚教授到家,這是很長時間來他的第一次回家,帶著久違了的感覺。夫妻二人相見,彼此打量,心中頗多感慨,一時無語。小雨媽媽先開口了。
  “回來啦?”譚教授應了一聲,小雨媽媽:“你瘦多了!”目光裏充滿真誠的關切,還有因丈夫回家而產生的點點喜悅。
  譚教授笑笑:“是嗎。……你怎麽樣?”
  小雨媽媽:“老樣子。……你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譚教授含糊地:“還行。”從包裏拿出張紙,“人家給了個治類風濕的偏方,你看看。”
  小雨媽媽接過去拿著,眼睛依然看丈夫:“——你中藥還是得吃!”想想,“這麽著,每天在家裏煎好了讓小夏給你送一趟。你那有冰箱吧?”
  “護士夜班室裏有……不用這麽麻煩了吧……”
  “胃病的關鍵在於調養,五十多歲的人了,總住辦公室吃食堂,不行啊。”
  “啊,啊啊。”不想再將這樣的交談與妻子繼續下去,正好一抬頭看到了靈芝貼的那幾個字,搖搖頭笑了,大聲地:“靈芝是不是來了?”
  靈芝應聲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是!叔叔怎麽知道我來啦?”
  譚教授指著那幾個字:“還用說嗎?那裏寫著呢!”
  靈芝看那幾個字,在心裏念了一遍,不明白:“哪寫著呢?”
  譚教授指出:“在這個家裏頭,隻有你叫小雨‘姐’!”
  靈芝愣一下,笑了,笑著,說:“小雨姐真棒啊,一年時間就通過了全部考試,別人都得好幾年呢,有的還考了十幾年呢,都考不過。”
  “脫產學習到底是不一樣,這得歸功於會揚。”正好這時會揚小雨進家,這話讓他們聽了個正著。小雨不願意了。
  “呀!爸爸,不能這麽說吧!這與我自己的努力也是分不開的!毛主席都說了,外因是變化的依據,內因是變化的根本,這一年裏我掉了八斤稱哪!”
  靈芝聞此從廚房裏衝了出來:“真的掉了八斤稱啊小雨姐?那你真是——”模仿演員,“好幸福好幸福啊!”
  屋子裏洋溢起一片笑聲。熱騰騰的桌子擺上了,加上靈芝的一家五口人到齊了,保姆小夏來來回回上菜。吃著飯,譚教授對小雨媽媽說:“那個方子你還是試試,用過的都說有效。”
  小雨媽媽這才想起方子的事,從身上兜裏摸出來看,看不清,靈芝自告奮勇拿過來方子來,念:“黑螞蟻焙幹,磨成粉衝水喝,一天三次,每次……”
  聽到這小雨媽媽笑著一擺手:“黑螞蟻!上哪去弄黑螞蟻?有些偏方啊,好是好,就是讓人沒法操作。”
  靈芝說:“怎麽沒法操作?找著一個螞蟻窩就是找著了一堆螞蟻,我還可以打電話回老家讓他們幫著給弄——阿姨,這方兒好辦,這方兒比起那些‘兩個青蛙眼一對羊睾丸’之類的好辦多了!”說完了方覺不妥,眼神不自覺向會揚那邊瞟了一下。眾人都有所覺察,感到好笑,怕靈芝尷尬,都忍著沒笑,但最終還是沒能忍住,不知誰先笑出了聲,立刻,所有人都跟著笑了起來。這個一直過於寂靜的家今天達到了它歡樂、圓滿的頂點。歡笑中好像聽到門鈴響,但沒有人理會,有保姆小夏在外麵呢。小夏去開了門,來人正是蘇典典,她一眼就看到了門口前方牆上的大字:“慶祝小雨姐考試成功!”同時聽到了屋裏熱烈的喧笑。這邊小夏看她眼熟,最終還是沒想起是誰,便問:“你找誰?”這時典典已迅速做了決定,回說:“對不起。走錯門兒了。”轉身離開,小夏關了門。
  離開譚家後,蘇典典去了醫院,沒事,就是因為沒事才去。走進住院部,走出電梯,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切,恍若隔世。由於周末,樓道裏十分安靜。典典沿著潔靜的走廊走,邊走邊看,心情複雜。一個小護士推著治療車從病房裏出來,她非常年輕,也就十七歲,顯然剛從護校畢業不久,一如當年的典典她們。
  “你找誰?”小護士問,口氣裏帶著點不客氣。病區可不是什麽人都可以隨便進的。
  典典和氣地道:“你是新來的吧?……我以前就是這個科的。”
  小護士不相信,或說不理會:“是嗎。沒事您還是請回吧。”
  好不客氣啊!典典盯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幹脆道:“我找陶然!”
  小護士立刻客氣了:“噢。陶老師她今天休息,您有什麽事我可以幫您……”沒等她說完話那漂亮女人已轉身走了,叫小護士不安。看樣子她似乎和陶老師很熟;小護士尊敬陶老師還有些怕她。陶老師很厲害。業務厲害,人也厲害。
  ……典典乘出租車漫遊,路過一家酒店,酒店門前停著一大排車,這時,一輛熟悉的銀灰色本田進入了典典的視野——肖正的車!她急叫“停車”,司機停了車。計價器上顯示金額是89元,典典扔下一張百元的票子下車就走,一直走到那輛銀灰的本田旁邊。為了確認,她還向車裏細看,看到了熟悉的椅墊,熟悉的飾物,包括車後座上方那個餐紙盒,都是熟悉的。……
  肖正一幹人從酒店出來,與朋友們告別後向自己的車走去,赫然看到了站在車旁等他的典典。
  肖正難以置信地:“你怎麽在這?”
  典典盯著他:“你就在這加班?”
  “你——跟蹤我!”
  “不過是偶爾碰上。”
  肖正根本不相信這個說法,冷冷一笑:“對我來說,吃飯也是工作,這個你根本不懂。”伸手打開車門,進去。關上車門。走。
  典典一個人站在那裏,孤零零的,任風吹拂她的臉頰,吹亂了她的頭發。……
  譚家餐畢,全家人聚在客廳裏,討論畢業後的小雨的就業問題。靈芝在念廣告:“現誠聘銷售代表6名。要求:男女不限,年齡22歲至28歲,學曆大專以上,形象氣質俱佳,並有良好的英語口語基礎,一年以上房地產銷售經驗,業務特性強,有團隊精神,能承受工作壓力,有意者請將個人簡曆、近照、學曆證明……”不念了,看大家。“我覺著這個挺適合小雨姐的,年齡,學曆,形象氣質,英語基礎,……”
  小雨搖頭:“還有‘一年以上的專業經驗’呢?”
  靈芝說:“其他的都要兩年以上呢!”
  會揚開口了:“我想過了,去我們那兒。他們了解我,我可以做承諾。”
  小雨看他:“什麽承諾?”
  會揚說:“把我的經驗變成你的。”
  靈芝聞之,驀然看會揚,心情複雜。這時會揚呼機響,有人要水,他站起身便走。譚教授也便站起身來要走——他很怕人都走了剩下他與妻子單獨相處——被小雨媽媽攔下了,說是有重要事要跟他說。但又沒有馬上說,而是先把保姆小夏叫了來。“小夏啊,廚房都收拾完了嗎?……收拾完了就休息吧,為這頓飯累好幾天了。去商場轉轉,你不說想給孩子買衣服嗎?”從身上摸出錢包,抽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喏,孩子的衣服,就算是我給他買的。”保姆接錢高興地說了聲“謝謝袁老師”,走了。片刻後,外麵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確認保姆確實不在家裏了之後,小雨媽媽開口說了。
  “好了,現在我可以說了。這事靈芝什麽都知道,瞞不了,也用不著瞞。”所有人聞此都不由看她,譚教授有所預感似的,不自覺挺直了腰板。小雨媽媽看著他:“文冼,這事早就想跟你說了,你一直不肯回來。這麽大事,我又不想在電話裏說,就這麽著,一直拖到了今天。不過也好,今天小雨在。本來嘛,沒有孩子婚姻是兩個人的事,有了孩子,婚姻就不是兩個人的事了——文冼,我同意離婚。”
  眾皆愣住。好久。
  小雨說了:“爸,媽,這事先別對會揚說好嗎?”
  小雨媽媽:“怕他聯想受刺激?……可你早晚得讓他知道。”
  小雨說:“能晚一天是一天。我們倆現在的情況,”她用了玩笑的口吻,“都很脆弱。……”
  小雨媽媽歎口氣,沒說什麽,隻對譚教授道:“文冼,這事既然定了,你就來家裏住吧,抓緊這段時間好好調養一下。”
  這次,譚教授點了頭。
  小雨媽媽又給靈芝介紹了一個對象,一家私企的會計,老家石家莊,年齡長相也都合適,總之,對靈芝來說,一點都不委屈,或者應該說是相當般配。那人看樣對靈芝也滿意,走前主動送靈芝了一張他的名片,小雨媽媽便很高興。靈芝送客回來,小雨媽媽坐著輪椅在客廳裏等,等著問靈芝的感想。靈芝卻不說,張羅著收拾茶幾上招待客人的茶水,水果。
  小雨媽媽隻好問了:“這個你看怎麽樣?……我看不錯。”靈芝沒做聲,依然收拾。小雨媽媽皺皺眉:“你坐下,有小夏收拾就行了!”
  靈芝就坐下。片刻,說:“阿姨,算了吧。”
  小雨媽媽有點急:“為什麽?見了七八個了你都不滿意——說實話,我也不滿意,可是這一個確實不錯。……你是不是嫌他家是農村的?”
  “我自己就是農村的……”
  “就是。再說了,現在了還分什麽城市的農村的?隻要能掙到錢,你可以在任何一個城市裏生活,你自己不就是一個例子?靈芝啊,在這件事上,心不能太高,得根據自己的條件和對方的條件來。”
  “我條件不高。我隻要他能夠理解女人,知道疼女人就好。……”
  小雨媽媽意外地:“咦,你小小年紀怎麽會有這麽些——實際的想法?”
  “我剛懂事的時候我媽就跟我嘮叨這些了。有些事一直沒跟您說,嫌丟人:我爸,就是農村裏說的那種二流子,玩的事兒樣樣不拉,吃苦受累的事一樣不幹,都推給我媽。一年到頭,我媽忙完了地裏忙家裏,就這樣幹,還得挨我爸的打。打起來沒輕沒重,哪湊手哪打。有一回把我媽這半耳朵都扇聾了。那天夜裏我爸睡了,我媽拿把菜刀就要砍他,讓我拚死給攔下了。那晚我媽哭了一夜,說了一夜,一夜裏就說了幾句話,說,靈芝啊,記住,將來你找男人,窮也罷,富也罷,醜也罷,俊也罷,最要緊的,他知道得心疼女人!……”
  小雨媽媽唏噓,感慨,點頭:“這我就知道了。”
  “阿姨,我這事讓你費了不少的心,以後,就算了吧。”
  “算了吧是什麽意思?不找了?”
  “不是不找了,是不用再麻煩你了。”
  小雨媽媽盯著靈芝,“靈芝,你心裏是不是已經有人了?”靈芝思想鬥爭了一會,輕輕點了下頭。“能不能跟我說說他?”靈芝搖了搖頭。“那就算了。不過,你自己要掌握一條原則,千萬不敢和有婦之夫打連連,為了什麽也不行,這樣的教訓多了,吃虧的都是女方。”靈芝心裏暗暗一驚,但她什麽都沒有說,隻是點了點頭。這時聽小雨媽媽又說:“還有個事。我和你叔叔的結婚證我記的是你給收拾的,放哪了?”
  靈芝想了想,想起來了,在阿姨屋大衣櫃上頭的箱子裏,她正要去找,手機響了。她接電話,剛聽一句就瞟了小雨媽媽一眼,小雨媽媽立刻敏感到了。靈芝對電話說:“他要幾桶?……我沒事。馬上去。”收起電話。“阿姨,我有點急事,等回來再幫你找。”說著就向外走。
  “靈芝!”靈芝站住,仿佛有所預感,沒轉身,背對著小雨媽媽。小雨媽媽說:“剛才那個電話,是會揚吧?”靈芝點了下頭。小雨媽媽一字字地又道:“你心裏的那個人,也是他吧?”
  “阿姨,我先去送水。等回來再跟您說!”走了。
  靈芝送水回來的時候已近傍晚,她來到小雨媽媽屋,坐在對麵保姆的床上,久久沒有開口。小雨媽媽等不及,就自己說了。
  “你是不是在等著他們倆——結束?”靈芝還是不響。小雨媽媽又說:“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的性質?……第三者!”
  這時靈芝態度激烈地反駁了:“不!我不是第三者!……我隻是愛他,就像有的女孩子愛周渝民,有的女孩子愛周潤發!”
  “可是人家單隻是愛,並沒有指望著婚姻!”
  “誰說的她們沒有指望?沒可能罷了。要有這種可能,你問問她們哪一個不願意,不樂瘋了才怪!”
  小雨媽媽想想也是,覺著有點好笑似的微微露出了點笑意,但僅是一閃即逝。她繼續嚴肅地:“靈芝,你是不是覺著你有這種可能?”
  “……是。您說話,找對象,得根據自己的條件和對方的條件來,就是說,得般配。我覺著,我和他,比小雨姐和他,更般配。都是——”她一笑,“體力勞動者。”
  小雨媽媽不笑,定定看靈芝:“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為治好他的病吃苦受累想方設法?”
  “我愛他,當然就希望他好。”
  小雨媽媽緊接著追了一句:“就不怕因此會失去他?”
  靈芝沉默一會,點頭:“不怕。”
  小雨媽媽微微點頭:“靈芝,你是一個好女孩子。”
  這時保姆進來送坐便器、便盆了,靈芝站起身說聲“我該走了”,小雨媽媽點了點頭。正好這時保姆出去,靈芝向小雨媽媽走近幾步,輕聲問:“阿姨,假如會揚哥就這樣了,你是不是希望小雨姐能早點和他分手?”小雨媽媽不置可否,等於是默認。靈芝忍不住了,忍不住為劉會揚打抱不平:“可是當初他對您那麽好考慮得那麽周到,還要把您接到他的家裏去住——”
  小雨媽媽麵無表情地打斷了她:“母親就是母親。母愛是忘我的;需要的時候,是自私的。……”
  公司答應了劉會揚的請求,劉會揚也如期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使譚小雨在六名新招聘的售樓人員裏脫穎而出,頭一個售出了一套房。
  那天小雨接待的是一對青年夫妻,妻子已懷孕了,他們看中的是B2戶型,但這種戶型昨天已經賣完了,聞此妻子禁不住連連埋怨先生:“你看!賣完了!我說早一點來早一點來你非說要等到錢落實了再說。”
  先生說:“錢不落實你拿啥買房兒?”
  妻子說:“沒房兒你有錢不也白搭!借錢不肯借,貸款不敢貸,掙兩塊錢才敢花一塊,簡直就是——農民!”
  “農民?我這叫量入為出!”
  “現在興的是今天花明天的錢!”
  “什麽時候興的?什麽人興的?我們工薪階層能趕那時髦嗎?”
  “好好好,我們不趕時髦,我們就在那筒子樓裏住一輩子好了!”
  先生大概是怕氣壞了妻子肚子裏他的孩子,忙說好話:“你看看你這人,怎麽說火就火?現在房子有的是,有錢還怕買不著房?咱再去別處看!”
  妻子淚汪汪地:“我不想去別處看。小靜她們買的都是這裏的房,再說了,我媽家離這裏也近。”
  此間小雨一直注意聽他們的對話,這時適時插進來道:“其實有一種E戶型也蠻好的,比B2戶型僅小5個平米,但是要便宜六萬塊錢,而且,它的客廳有一個大跨度外飄窗,外飄的部分不算麵積。這種戶型今天是優惠價,僅限三天……”
  晚上,小雨回到家裏,與會揚坐在床上,麵對麵地侃,繪聲繪色。
  “……簽合同的時候,我手都抖得拿不住筆,要知道,這是我的第一單生意!新招的六個售樓員,到目前為止,隻我一個人有業績!當時我牢牢記著你跟我說的那些話,‘細細觀察,主動推薦’。他們倆吵架的時候我一直在一邊聽,最後得出了兩個結論,一,女的想在咱們這買房子,二,男的想買便宜一點的房子,於是就給他們推薦了E戶型,推薦時不忘展示這種戶型的亮點,大跨度外飄窗,還有優惠的價格和有限的優惠時間,請他們珍惜機會當機立斷。……對了,今天下班的時候經理還特地表揚了我!”
  會揚問:“經理?熊傑嗎?”
  小雨隨口答道:“熊傑。”但馬上就想起這是會揚的傷痛,撲過去摟住會揚的脖子,“沒關係會揚,等到你恢複了,你會比他們誰都強!”
  又一日。小雨領工資的日子。雙人床上鋪了一片粉紅的百元人民幣,小雨盤腿坐在錢裏,歡快地對會揚:“數一數,我這個月掙的錢有多少!”
  會揚笑:“不少。”
  “數數嘛。”
  “不用數,我有數。”售樓員基本工資多少,售出一套房提成多少,會揚一清二楚。這個月小雨售出了九套房,一躍成為了銷售部的銷售冠軍。
  小雨長籲口氣,閉上眼睛:“有錢真好!”一個一個彎著指頭,“這個月你治病的錢不成問題了,你可以用手機了,……”自傷病後,會揚的手機一直停著。
  會揚卻說:“那個再說,有呼機使著就行。得先給靈芝買點東西。治療期間要不是她幫忙,沈平那個大客戶絕對保不住,我是白天治療,他們是白天要水。”
  小雨叫:“對了!靈芝!怎麽把這茬兒給忘了!”
  會揚說:“買了東西,你給她送去,代表我。”
  小雨鄭重點頭:“我知道。”
  她鄭重得有點過頭了,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了,會揚隻好解釋:“送水的事我真沒法找別人幫忙,能幫上忙的人裏,隻有她時間上彈性大……”
  小雨捂住會揚的嘴,嬌嗔:“我知道!”
  小雨給靈芝買的是一條精致的白金手鏈,戴到腕上一閃一閃,似有若無,很有一點現在時興的那種品位,花了小雨一千三。會揚卻說不貴,說比起靈芝為他們做的來,一點不貴。
  “這我知道。等著將來咱們成了大款,給她買房子買地!”邊說連拿起電話,撥,邊對會揚眨眨眼:“叫她來拿!”
  靈芝接了電話十分高興,放電話後沒過一分鍾,人就出現在了小雨的屋裏。
  小雨吃驚地問:“靈芝,你剛才是不是就在我們家門口?”
  靈芝笑:“差不多。我在你們家對門租了一間小北屋。剛剛剛搬進來。”
  會揚令人察覺不到的一震;小雨則眯起了眼睛:“你們劇組不是給提供住處的嗎?”
  靈芝大大方方地:“我是想,這樣可以更好地幫助你們。你們現在需要我的幫助。”
  靈芝走後,夫妻二人半天無語,小雨先開口了,半開玩笑地對會揚也是對自己:“我是知識女性識大體顧大局我不吃醋……”
  這天陰天,售樓處客人不多。老百姓買房不容易,考慮考察得就格外細,比如,房間裏的陽光如何。有的人上午來了下午再來,為的就是要親眼看到每個時間段陽光進入的情況。陰天沒有太陽,客人來得就會少一些。但售樓員們仍按時各就各位,等待著谘詢的電話或客人。這時,售樓處的自動玻璃門無聲滑開,進來了一個近五十歲的女人。此人很瘦,穿著樸素,直直的短發,臉上帶著操勞的倦容,像一個勤勤懇懇的中學女教師。同小雨一塊應聘進來、業績卻總是不佳的楊小姐搶先一步迎了上去——有的時候,你的機會,你的豐厚收入,起點也許就在這“一步”上。楊小姐對女士露出了職業的笑容,女士正要做出響應,忽見這位小姐的目光從她臉上一滑而過,滑向了她的後方。她下意識順著小姐的目光回頭看,發現不知何時身後出現了一位西裝革履氣宇軒昂中段微突的先生。先生顯然比女士更像有能力買房的人,楊小姐的見異思遷顧此失彼也盡在情理之中——她得以工作為重。
  楊小姐把她職業的笑容拋向了氣宇軒昂的先生:“先生,來看房嗎?請這邊來。”
  受到冷落的女士毫不在意,走到售樓人員的工作櫃台前,正好走到譚小雨的麵前,小雨立刻站起身來招呼:“您好。您來看房?事先跟人約過嗎?”女士說沒有,她辦事路過順便進來看看。於是小雨步子輕快走出櫃台,引女士到圓桌前,請她稍等,她馬上給她拿份資料。這時女士來了電話,電話很長,好像是家裏有個什麽病人鬧情緒了,令她十分擔心,惱火。小雨拿資料回來靜靜等她打完電話,把資料遞了過去,資料上別著她的名片,同時試圖介紹,女士卻翻看著資料擺手叫她先不必說,她自己先看;但她顯然看不下去,看兩眼又打開電話拔,通了:“小趙,然然現在怎麽樣了?……吃啦?好。太陽一出來就推他到窗跟前曬太陽。有什麽事及時打電話來。”收了電話。於是小雨問:“家裏有病人啊?”女士“啊”了一聲不願多說,低頭看資料。小雨還是堅持著說完:“在家裏曬太陽最好打開窗,玻璃窗對陽光的遮蔽在百分之五十以上。”女士抬起頭來:“是嗎?”小雨肯定地:“是的。我從前在醫院裏做護理工作。”女士馬上打開手機撥電話,顯然,家中的那個病人是她心中的重要牽掛。小雨退到一邊。
  這時楊小姐那位氣度不凡的客人已經走了,楊小姐送他回來,一臉的鄙夷,小聲對小雨道:“看著像個人物——啥都不是。看了一大圈問了一溜夠,什麽都不說,走了。剛才我去送他,你猜人家怎麽來的?……騎自行車!真想對他說,要穿西裝您就別騎車。沒汽車不是?走著也比騎車強。上大街看看,再沒有比穿西裝騎自行車的中年男人更傻的了!”
  小雨趕緊把楊小姐拉到一邊,生怕這種話讓客人聽了去。女士靜靜看資料。楊小姐用下頜指指她小聲問小雨:“你這位怎麽樣?”小雨做了個“未可知”的表情,楊小姐看著女士,“沒戲。十有八九也是來過房癮的,買不起,看看也好!”
  這時女士合上資料站起身來,小雨毫不怠慢,立刻走了過去。女士說資料她帶回去,小雨點頭。女士又說她還有點事得馬上走,小雨的名片她留下了,她會派人跟她聯係。小雨被這口氣弄得愣了一下,小心地問:“可不可以說說您的要求,我也許可以幫著提一些建議。”
  “基本要求是,分三個檔次,每檔四套,每四套的標準要完全一樣。”
  小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是說要——十二套?”
  女士點頭:“對,給集團的技術骨幹。”顯然看出了小雨驚訝中流露出的期待,又坦率補充,“但我還沒定下一定要在你們這裏買。”說完就要走。
  小雨忙道:“如果沒有什麽不方便,可不可以留下您的聯係方式?”
  於是女士給了小雨一張名片。小雨送她出去的時候,出於關心,也是沒事幹,楊小姐也跟著她們向外走。女士剛一出門,等在外麵的一輛A6奧迪車的車門立刻打開,司機出來,小跑著繞到車的右後側,打開車門,護著女士的頭上了車。車門關。車駛去。
  楊小姐和小雨麵麵相覷,半天,楊小姐提醒小雨看那名片同時自己也伸過頭去看,看完了恨不得抽死自己:這位貌不驚人的女士居然是某著名大集團的黨委書記!楊小姐恨得連聲地罵:“我他媽真他媽瞎了眼了,她長得多像黨委書記啊我怎麽就沒有想到呢我!”
  晚上,好不容易等到會揚下班回家,小雨就跟他說開了。他洗手,她就站在衛生間門口跟他說;他去廚房,她就跟他去廚房說;他進房間,她就跟他進房間說;總之,他走哪她跟哪,嘴裏一直地說。
  “……我牢牢記住了你說的,對客戶要一視同仁,不要以貌取人,有錢人不會都把錢掛在臉上,否則就會錯過許多機會,今天這件事,果然!……現在我就是不知道下步該怎麽辦,要不要主動跟她聯係?聯係,用什麽方式聯係?保持一個什麽樣的節奏?聯係上了,再怎麽做?……”會揚埋頭吃飯,一句話不說。“你怎麽不說話啊!人家都快急死了。”
  會揚笑了:“這麽大事兒,她短時間內定不了。你別急,容我想想。”
  按照會揚的建議,小雨先打聽到了冉書記——那位女士姓冉——家裏的病人是她的兒子,本來今年高考,學習非常好,第一誌願清華,結果有一天在三樓的涼台上複習功課時給摔了下來,當時他坐在涼台的欄杆上,不知是困了還是太專心了,總之,就那麽向後仰著摔了下去,醫生說這孩子沒摔死是萬幸中的萬幸。而且居然也沒有摔到任何要害部位,隻是兩條胳膊和右腿大腿骨折,現在在家裏養著。男孩兒叫然然。這一切都是小雨從冉書記派來的看樓的人那裏打聽來的。了解到這些情況,會揚叫小雨主動打電話去,問候;有可能,上門問候。
  這天,小雨便給冉書記打電話,重申了自己從前的職業,表示如果需要,可以對她家中病人的護理工作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議。這次通話的結果是,冉書記請小雨晚上來她家裏一趟。這天晚上會揚便請假沒去上班,親自把小雨送到了冉家。一路上給她寬心叫她不要緊張,叮囑她應注意的事項:隻問病人,不談房子。
  小雨到時冉書記正在家裏高卷著袖子給兒子擦澡,滿臉是汗,家裏倒是有一個小保姆,但是一副對正洗澡的男孩兒的房間惟恐避之不及的樣子,更不要說幫忙了。男孩兒十八歲,保姆十七歲,也難怪。這時有電話來,小雨趁機走過去,接過冉書記手中的毛巾,讓她去接電話。這個電話很長,冉書記接完電話回到兒子房間時,眼前的情景是這樣的:小保姆正按照小雨要求兩胳膊架在男孩兒腋下將他抬起,小雨則用毛巾擦洗其臀部,邊同時對兩人用一種不無置疑的口氣說:“我們在醫院時,不分男女,大家都一個性別,中性。同理,你們兩人也一樣。就說擦澡兒,大家一塊來,效果就會好得多,否則,總有一些擦不到的地方。對於長期坐、臥的病人,皮膚護理尤其重要,尤其臀部,要麽躺,要麽坐,總處於受擠壓狀態,稍不當心,就會長褥瘡!……”
  冉書記心裏一陣輕鬆,一陣欣慰。為這個她做了小保姆多少思想工作,無濟於事,否則,她將會輕鬆許多,現在總算好了。晚上,男孩兒睡了後,她和小雨聊了聊。冉書記聊的多是自己的兒子,小雨則說了自己如何從醫院走到今天的經曆。誰都沒有說關於房子。冉書記不說,小雨也絕口不提,心中牢牢記住會揚跟她說過的話:談感情的時候就不談生意,否則,再真誠也是虛偽。
  從那以後,冉書記常來電谘詢。一天晚上來電話說她兒子又鬧情緒不肯吃飯,從前總說吃飯肋骨疼,這次似乎疼得特別厲害,小雨馬上請她把孩子的病曆資料全部送來,她將請專家給看一看。她所說的專家是她爸爸。憑她的醫學知識和冉書記的敘述,她感覺那孩子的症狀可能與爸爸的專業範圍有關。半小時後,冉書記就派司機把小雨所要東西給送了來,當時會揚在家,小雨就跟他商量,是不是今晚就回家一趟給爸爸送去。會揚當即問了一句:“你爸爸回家住了?”小雨這才想起父母的事還一直瞞著會揚,當下含糊地說了幾句什麽把這事搪塞了過去;自然,那晚也就沒能回家。
  這時譚家已進入了就寢程序。譚教授洗完澡,從衛生間出來,路過妻子房門口站了站,說聲:“我去睡了啊。”
  “中藥吃了嗎?”
  “吃了。”一停,“謝謝了啊。”
  這聲“謝謝”令小雨媽媽傷感,為了讓丈夫放心,讓他別再對自己有什麽不滿,她又說:“我已經給靈芝打電話了,叫她抽空回來一趟把咱倆的結婚證找出來,當時是她給收拾的。等找到了結婚證就可以辦手續了。……不過,在沒找到新的人之前,你就在家裏住吧。五十多歲了,不適合一個人在外麵打遊擊了。離了婚還住在一塊的很多,中國的房子緊張,大家都理解。”
  譚教授幹笑笑:“那些事,再說吧。”欲走。
  小雨媽媽叫:“等等!……還有,就是協議離婚,是不是也得有個文字性的東西啊?……我這手不得勁,最後這件事,看來也是得麻煩你來做了。”
  這天,處理完班上的事情後,譚教授關上辦公室的門,開始寫離婚協議書。剛剛在紙上寫下“離婚協議書”幾個字,就有人敲門了,他忙拉過書稿雜誌上方的一個紙袋將稿紙蓋上,方道:“請進。”那紙袋是小雨送來的冉書記兒子的病曆,他都細細看過了,包括在他的建議下那孩子新拍的胸椎片子,也看過了;病情跟他的估計相符,就是胸椎間盤突出,由於這個病發病率極低,常常被誤診為肋間神經疼什麽的,這些他都在電話裏跟小雨說了。
  來人是會揚,小雨讓他幫她把冉書記兒子的病曆取走。譚教授想也沒想,拿起蓋在離婚協議書上的那個紙袋就給了會揚,會揚接紙袋時偶一瞥,看到了譚教授寫在紙上的“離婚協議書”,心裏一驚:“爸爸,你們?”譚教授心裏也是一驚。曾答應過女兒此事暫不對會揚說的,但是事已至此,他隻能點頭承認。一邊會揚追問:“媽媽她同意了?”譚教授隻得又點了下頭。
  拿了病曆後會揚直接去了譚家,心中懷著一個揮之不去的問號:這麽大的事情,他們為什麽不對他說?
  小雨媽媽坦然對女婿承認了此事,並坦率說了自己的想法。
  “……我前前後後想了很多,想了我和小雨爸爸的整個過程。……戀愛,結婚,生小雨,感情一直很好,也曾經是形影相隨如膠似漆,跟你們一樣。後來我得了這病。開頭誰都沒料到會發展到今天這步,都抱著一線希望,治,希望能治好。所有不治之症的病人和他們的家屬都是這個心理,以為自己會是個意外,自己身上會出現奇跡。所以才千方百計地治,受那麽多苦,甚至為此傾家蕩產。結果到頭來,你跟大夥一樣——不治之症他就是不治之症,奇跡隻能發生在極個別人身上極個別的情況下。……”
  她的語氣聽起來完全是一種客觀表述,聽不出任何的主觀傾向,但是她的每句話每個字,無一不是精心選擇的,指向非常明確,同時又無可指摘。
  會揚騎車走在離開譚家的路上,小雨媽媽的聲音在他腦子裏轟響:
  “類風濕人稱死不了的癌症,我這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前景已一目了然,小雨爸爸他肯定是看到了這個,才下決心放棄。替他想想也是,正當盛年,真就得守著這麽一個廢人過下去?”
  這時會揚的呼機響了,他看了一眼就把它關死了,要水的。現在的他沒一點心情管這事。他到一個新華書店門口,下車,進去。小雨媽媽聲音一直在耳邊響:
  “……剛開始我不能接受,認為這是一種背叛,對我們當年感情的背叛,對他自己諾言的背叛,想,人怎麽可以這樣自私這樣多變?我不離婚,就不離,拖住你,往死裏拖!”
  會揚在醫學書類裏徜徉,小雨媽媽的聲音伴隨著他:
  “你爸爸離家的這段日子裏,我冷靜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他自私,我何嚐又不自私?愛的本質應當是無私的,為對方的。自私的愛,很容易就走向它的反麵,變成仇。我已然這樣了,就沒必要非得再拖一個墊背的了,沒有必要讓曾經有過的美好蕩然無存!……”
  這時會揚找到了他要找的書,一本像磚頭一樣厚、比磚頭大的《實用神經外科學》。查目錄,翻到相關頁,立刻,一段這樣的文字赫然在目:命名性失語為腦顳後部和頂葉下部損害的症狀。腦部各種病變均可引起失語。在小兒由於語言中樞正在逐漸建立的過程中,因此失語症比較少見。失語症的預後與病人年齡以及損害性質和程度有密切關係。小兒和損害輕者預後較好。……
  會揚隻身騎車走在街上,漫無目標。
  ……
  沈平公司的職員呼送水員呼了無數遍了,沒有任何回應,也不見人來送水,老總第三次打電話來問他水的事了,無奈,他隻好先取下自己房間飲水機上的半桶水,提著去了老總的辦公室。沈平一看就問:“怎麽就半桶水?”
  “那個送水的不知怎麽了,怎麽呼也不回,人也不來。隻好先把我屋裏的水給您換上。”
  沈平皺起了眉頭,“另找人啊!”
  “主要考慮那人是您的關係……”
    “他跟我沒關係!就是有關係,隻要不稱職,也要堅決換掉!”那人答應了一聲要走,沈平忽然想起什麽,又把他喝住;沈平想的是,他得先給譚小雨打個電話,了解一下情況。

  第十六章
  小雨在冉書記家,同冉女士一起,陪男孩兒做英語遊戲。此時她正念著一首著名英文歌曲《Let it be》的歌詞,讓男孩兒和冉女士聽並翻譯。
  “When I find myself in times of trouble
  Mother Mary comes to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And in my hour of darkness
  She is standing right in front of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And when the broken hearted people
  Living in the world agree
  There will be an answer let it be
  For those they may be parted
  There is still a chance that they will see
  There will be an answer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Whisper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男孩兒翻譯:“大概意思好像是:當我感到困難的時候,聖母瑪利亞便來到我身邊說,順其自然;當我感到黑暗的時候,她就站在亮處對我說,順其自然;對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那些傷透心的人,她會說,順其自然。……”
  這時沈平來了電話,小雨聽完後心裏便有了不祥預感,對冉家母子說聲“家裏有點事我得馬上走”,拿起包就走,走著從自己包裏取出張《Let it be》的音碟送給了男孩兒,匆匆離開。
  冉書記把碟放入,屋裏響起一個女中音的歌聲,旋律平和動人。病中的男孩兒靜靜聽,冉書記目光裏滿是欣慰。
  小雨趕到家裏,會揚在床上蒙頭大睡,她擔心地過去摸摸他的頭,溫度正常。這時會揚醒了。迷迷糊糊看小雨:“你怎麽沒上班去?”
  “沈平給我打電話了,你怎麽回事?……你說話呀!”
  “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媽和你爸要離婚的事?”小雨無言。會揚說:“我去了你家一趟,你媽媽跟我說了許多心裏話,我很受啟發……”
  小雨大驚。
  這時小雨媽媽正在她的房間裏,坐在床上聽蘇聯歌曲《山楂樹》,並隨著輕輕哼唱,神情沉醉。家門開了,一陣嗵嗵嗵的腳步聲後,小雨出現在媽媽的房間裏,進來後一聲不響,招呼都沒打,一下子把錄音機按死。
  小雨媽媽不無奇怪:“你怎麽啦?”
  小雨聲音微顫:“媽媽,您、您對會揚說什麽啦?”
  小雨媽媽明白了。鎮定地:“說什麽啦?說我的感情經曆,我的人生經驗……”
  “是不是還勸他跟我分手啦?”
  小雨媽媽正色道:“你媽媽是那種人嗎?”
  話音剛落,譚教授又打了小雨手機,接完電話後,小雨便衝媽媽嚷開了:“中醫研究院的劉教授跟爸爸說治療會揚也不去做了!”
  小雨媽媽半自語地:“這是一個必然的過程,我也是這麽過來的,會揚不過是比我提前了一點——提前清醒!”
  小雨淚眼模糊:“媽媽!我,我,我……我恨你!”衝了出去。
  小雨媽媽隻微微一震,臉上無任何表情。
  小雨跑到爸爸辦公室跟譚教授痛哭流涕,譚教授無計可施,說:“要不,我去跟你媽媽談談。”
  小雨拚命搖頭:“會揚又不是個小孩兒,說什麽是什麽……晚了……沒有用了……”
  譚教授還是決定下班回家後跟妻子談談。他到家的時候,剛一開門便聽到了在整個家中回響著的蘇聯歌曲《山楂樹》,他去了妻子房間,看到了沉醉在音樂中的妻子。一看到他,妻子眼睛裏立刻流露出喜色。“回來啦文冼?……開飯還得一會兒,坐會兒吧。”譚教授在小雨媽媽床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了,心中有千言萬語,就是開不了口。小雨媽媽目光敏銳地看他,“你有事嗎?”
  “哦?噢,沒,沒事。”
  小雨媽媽就說:“靈芝幫著把咱倆的結婚證找出來啦。”拉開就近的一個抽屜,取出一張紙給譚教授,譚教授沒接。也沒抬頭。隻說:“放你那兒吧。”
  小雨媽媽拿著結婚證看:“還記得辦證的那天,你騎車帶著我去街道辦事處,有一段路是上坡路,一個人單騎都難,我要下來,你不讓,帶著我一鼓勁,蹬了上去。到底是年輕啊。……街道辦事處那個大嫂,還記得嗎,你?”
  “啊啊,記的記的。”
  小雨媽媽眼裏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她什麽樣兒?”
  譚教授有點窘:“什麽樣兒?……這個我倒記不得了。”
  “那你記得她什麽?”譚教授答不上來,小雨媽媽笑笑不再追問,兀自回憶:“她長得很白,梳一個女遊擊隊長那樣的短發,兩個眼睛向下彎彎著,像一對小月牙,天生的一副笑模樣。辦完事兒出來的時候我跟你說,這個人在這個位置上太合適了,長得多喜慶啊!還記得當時你怎麽回答的我嗎?”譚教授額上微微出汗了,他擦了一把,歉疚地或說尷尬地,笑著搖頭。小雨媽媽說:“你說:傻瓜,她這個位置不光辦結婚,還辦離婚。聽了你的話我當時隻一個想法,就覺著你看問題全麵,深刻,不像我似的這麽幼稚片麵——一丁點兒都不覺著你說的內容會跟咱們有什麽關係。也許,所有的人在結婚的時候都是這樣的,覺著離婚是別人的事,跟自己無關?……”說到這兒她停住了,看譚教授。
  譚教授額上出汗了,抬頭,乞求地:“袁潔,我們不說這些了,好嗎?”
  小雨媽媽微笑:“那說什麽?……你想說什麽,你說,我陪你說。”
  譚教授不無困難地:“小雨今天去找我了,……”
  小雨媽媽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冷冰冰地:“她說什麽?”
  “她非常痛苦……”
  “長痛不如短痛!”
  “袁潔!你得允許她有一個自己明白自己選擇的過程!……”
  “我不允許!……她是個女孩子,她不是你,她經不起拖!”
  “可你現在就這樣做,她接受不了,她很反感。”
  “為了我女兒的幸福,我寧肯做惡人。”
  譚教授再也無話。
  幾天了,沒見會揚哥出門,近鄰靈芝便敏感到出什麽問題了,這天晚上,她做好了飯菜——三個人的——端著去了小雨家。手騰不出來,就用腳踢門,邊踢邊叫:“小雨姐!”心裏明明知道小雨不在,還沒回來,但就是要這樣叫,她要表現光明正大。門緊緊閉著,始終沒有人來開。但是會揚哥在家,她知道。他為什麽不開門?他怎麽了?他們倆怎麽了?再敲一陣,屋裏還是杳無聲音,靈芝想想,把手裏的碗呀盒呀的放到了地上,試著去扭那個門把手,居然扭開了,居然沒有鎖。靈芝東西都顧不上拿就往屋裏去,她的判斷是對的,會揚在家裏,坐在床上,頭埋在支起的膝頭上,一動不動。靈芝走過去,強迫他抬起頭來,這時發現,她的會揚哥正在流淚。……靈芝一把把他的頭抱進了自己的懷裏,母親對孩子般:“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有靈芝呢,天塌不下來。……”
  譚小雨忙得隻恨沒有分身術。已經下班了,都往家裏樓上走了,又被冉書記一個電話叫去了,用的當然是請求的口吻:希望她能去她家裏一下,有件重要事麵談;她若不方便,她就去她那。小雨哪裏能讓冉書記來她這兒?就是不說對方是她們求之不得的客戶,也不說她的家太小太寒酸,單隻說家裏的那個會揚,幾天了,不出門,不洗臉,不說話,讓冉書記看到了,怎麽解釋?於是,小雨又從家裏的樓梯返下,去了冉書記家。全然不知,這時她家裏,另一個女孩兒正在代替安慰著她極度悲觀中的丈夫,女孩兒的話說的也很有道理,很能切中要點,很有說服力。她說:“無論如何,治療不能放棄,說話訓練也不能放棄,身體是自己的,是咱的本錢。有了這個本錢,你怕什麽?……”
  冉書記的事果然很重要,當然是對她來說。上海有一個會,七天時間,去吧,放不下兒子——孩子父親四年前去世了——保姆才十七歲,說到底也是個孩子;不去吧,上麵要求一定去,會議非常重要。於是,她想到了小雨,希望她能來她家裏住幾天。同時也說了,房子的事她想還是要說在前麵,否則她會覺著是在利用小雨。那就是,她不是作為集團的黨委書記向她提出幫助,因為她無法做出任何承諾。她是作為一個朋友,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向她請求幫助。……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小雨還能說什麽,隻能硬著頭皮說:好。
  次日,小雨住進了冉書記家裏。小雨不在家的日子,會揚的一切就由靈芝料理:深夜,他下班回來,靈芝已做好了飯等他;吃完了飯,靈芝幫他做口語練習。這天,練習結束前,靈芝一本正經道:“剛才那段話你說的很好,進步很大,望再接再厲。下麵,做複雜一點的練習。注意聽啊,本老師要開始說了——”開始念,“八百標兵奔北坡,炮兵並排北邊跑,炮兵怕把標兵碰,標兵怕碰炮兵炮!”一口氣,爆豆一般,快得會揚聽都聽不清,別說說了。連連讓靈芝慢點,慢點。這時靈芝笑了:“我再慢,就你這嘴,棉褲腰似的,也說不了。知不知道,這是人家演員練嘴皮子的時候說的!”會揚說:“好啊靈芝,你竟敢耍我!”靈芝大笑,清脆的笑聲充斥整個小屋。看著眼前這個陽光般溫暖陽光般燦爛的女孩兒,這麽多天來,會揚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一個晴朗的晚上,劇組裏沒事,靈芝便去會揚的公司幫他做衛生,做完後兩人走出公司大門,外麵已經進入了夜的寧靜。正是初秋,北京最好的時候,柔風習習吹來,令人心曠神怡。於是,應靈芝的請求,他們沒有馬上回家——反正家裏也沒有人在等——而是坐在公司外的高台上,並肩向遠方看去,遠方是一片藍寶石一樣的夜空。靈芝的神情如夢似幻:“會揚哥,給你唱個歌聽吧,我們家鄉的歌?”不待回答便唱了起來,歌聲圓潤開闊:“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個英英的采,生下一個藍花花,實實的愛死人。五穀裏的那個田苗子,數上高粱采,一十三省的女兒喲,就數那個藍花花好。……”歌很長,靈芝一段一段地往下唱,一直唱完最後一段的最後一句:“我見到我的情哥哥,有說不完的話,咱們倆個死活呀,常在一搭。”最後一個音符在空中消失了,二人肩並肩看著遠方,誰也沒有說話。
  好像有預感似的,幾天沒回家的小雨這天突然想回家了。安排男孩兒睡下,跟保姆說了一聲,就回了家。家中沒人,床上的被子整整齊齊,看表,會揚的下班時間早過了。小雨站在小屋中央想了想,轉身出門去了鄰居家門口,也不管現在是幾點了,伸手就敲了門,硬是把睡著了的女房東給敲了起來。人家告訴她靈芝不在,還沒有回來。
  小雨轉身又回了家,撥電話:“請呼00455!”然後,等。一陣急促的鈴聲響起,不是她的手機,反應了一陣,才意識到是會揚的呼機。他沒帶呼機。這時,小雨想也不想地撥了靈芝的手機。
  這時會揚、靈芝剛剛跳下高台,準備回去,靈芝看一眼來電,對會揚:“是她,你接嗎?”會揚搖頭。於是靈芝也不接,關機。鈴聲戛然止住。
  ……小雨媽媽迷迷糊糊地都要睡了,忽然電話鈴聲大作,她摸起電話,是小雨,口氣冷淡地道:“媽,我找我爸。”
  小雨媽媽喊:“文冼,電話,小雨!”譚教授去客廳接了電話。小雨媽媽邊放電話邊自語:“這丫頭,還不理我了!”
  電話中,小雨帶著哭腔對爸爸喊:“爸,會揚他不知去哪裏了!怎麽辦吧你說!”
  譚教授道:“不會有什麽事。根據我對會揚的了解,他不會采取任何過激行為……”
  小雨不講理地打斷了爸爸:“根據你對他的了解——你對他根本就不了解!你知道嗎,靈芝也不見了!……”
  譚教授納悶地:“靈芝?靈芝跟你這事有什麽關係?……”
  那屋一直注意傾聽的小雨媽媽聽到這裏叫了起來:“這事我知道,待會我跟你說!你就告訴她,趕快洗洗,睡覺,明天把班上好!”片刻後,譚教授接完電話過來了。
  “靈芝是怎麽回事?”
  小雨媽媽又不說了,一擺手:“他們孩子之間的事,我們就不要摻和了。”
  於是譚教授也不好再說什麽,正要走,又被妻子叫住:“哎,那個離婚協議書,你寫好了嗎?”譚教授點頭。妻子嗔道:“你這人!寫好了還不說拿給我看看。”
  “時間不早了。明天再說吧。”
  妻子的聲音柔和但堅決:“去,拿給我看看。”
  譚教授隻好去,片刻,拿著過來,給了小雨媽媽。
  盡管是自己要求的,盡管一切都是程序中的,這一刻真的來臨,小雨媽媽還是一震,她呆呆看譚教授,以致當譚教授把協議書遞給她時,她竟忘了去接。譚教授尷尬地伸著手,等了一會兒,把它輕輕放到了小雨媽媽床邊的桌子上,然後,轉身離開了。小雨媽媽把目光緩緩地轉到了桌子上。
  譚小雨身心交瘁:工作,冉書記家,劉會揚,媽媽,靈芝……那天晚上,自從猜到了劉會揚同靈芝在一起後,跟爸爸痛哭完了之後,她就毅然地走了,去了冉書記家,再就沒有回來。心裏頭對自己說,隨他去吧。是她的,跑不了;不是她的,留不住。她現在實在沒有一點多餘的精力主動去爭取什麽爭奪什麽了。偏偏,在她下了這樣的決心之後,事情又主動地找上門來,命運仿佛打定了主意,不讓她有片刻消停。
  會揚的奶奶希望他們回去看她。也許是老人感覺到自己來日無多,所以一反從前通達的常態,以孩子們的工作孩子們的時間為主的常態,要求他們最近能抽空回家看一看她。他們,當然包括小雨。會揚為難了。他回去是沒有問題,問題在小雨。不僅是因為她忙,更重要的,他怎麽向她開這個口?他們已然好久不對話了。
  靈芝卻不覺這有什麽開不了口的。說:“她還是你媳婦兒不是?是,就應當跟你去!”
  會揚苦笑:“你當這是你們農村啊。”
  靈芝一揮手:“城裏怎麽啦?城裏也得講究個倫理道德三綱五常!你不願張口求她,我去跟她說!”
  靈芝說到做到,轉身就去了小雨的售樓處。她到時小雨正好帶兩個客戶看樓回來,靈芝迎了上去。
  “你?”小雨看她一眼,遂冷冷地:“有什麽事嗎?”
  靈芝也是一臉冰霜:“對,有重要事。”三言兩語對小雨說明了來意。
  小雨比她絕,三言兩語都沒有,隻兩個字:“不行。”
  靈芝簡直不能相信:“三五天時間都抽不出來嗎?”
  “一天都抽不出來。你那位會揚哥沒跟你說,我現在晚上都不在家住?”
  “說了。可他也說了,讓我來跟你說。”
  小雨立刻生氣了:“讓你來跟我說?你是他什麽人?”
  靈芝說:“我就算是一個外人,這事也要說一說——小雨姐,做人不能不講良心。當初會揚哥為你做了些什麽,你不會忘了吧?”
  “兩回事!看奶奶什麽時候不能看,非得這個時候?他又不是不知道現在正是我工作最較勁的時候!靈芝,我說我們還是實事求是為好。”
  “小雨姐,大道理我講不過你,我隻知道人要知恩圖報,不能隻想自己,你能有今天會揚哥得占著一大半的功勞!為你做牛做馬,教你學這學那,可今天他一個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滿足他!”
  “我說過我現在很忙!”
  “忙不是理由!”
  “那你說,什麽是理由?”
  “你沒有理由。你必須跟他去!”
  這時售樓處門開,經理熊傑探出頭來:“譚小雨,電話!”
  小雨答應了一聲,對靈芝:“靈芝,我不跟你說。有空我跟他說。”欲走。被靈芝攔住。
  “他心軟是不是?好說話是不是?……譚小雨,今天這事你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你、你、你就別想走!”
  熊傑這時又探出頭來:“譚小雨,電話!”
  小雨不再跟靈芝嗦,企圖推開她。但她根本不是身強力壯的靈芝的對手,隻一下,便被靈芝搡了回來,連連倒退了幾步,才算沒有摔倒。此刻的靈芝是一心想為會揚辦成這事。
  小雨憤怒了:“你給我走開!沒聽人叫嗎,我的電話!”
  “你先說,你跟不跟會揚哥回去!”
  “這是我們夫妻倆的事,為什麽要跟你說!”
  靈芝冷笑:“你們夫妻倆!你還像個妻子嗎?是妻子就應當跟著丈夫走!跟你說,譚小雨,你要是嫌棄了會揚哥,趁早說,不要合起夥來用這個辦法來折磨他。”
  小雨盯著靈芝:“合起夥來?我跟誰合起夥來?”
  靈芝說:“你媽媽!”
  小雨一驚:“你怎麽知道的?……我媽媽的態度,你跟劉會揚說啦?”
  靈芝冷笑:“放心,我知道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阿姨是我的恩人,我懂得知恩圖報——不像你!”
  小雨怒火萬丈,再次猛推靈芝,靈芝擋著她的去路巋然不動。小雨往左閃,她隨之往左擋,小雨右閃,她右擋。這時熊傑第三次伸出頭來,正好看到了這一幕,出來了:“幹嗎哪幹嗎哪?……譚小雨你還不快去接電話,在這裏幹嗎哪?”
  小雨向一邊一閃,要走,又被靈芝攔住。這下子熊傑算是看清楚了,挺身攔在了靈芝麵前:“你是幹什麽的?”
  小雨趁機抽身走。靈芝急叫:“你站住!”欲追,但被熊傑攔住。
  熊傑問:“你找她有什麽事嗎?”
  靈芝不理他,對著小雨的背影喊:“陳世美——”
  憑著這對人物關係,熊傑當然反應不出“陳世美”的含意,對靈芝:“你找錯人了小姐,我們這公司裏就沒有姓陳的!”轉身走,到門口,跟保安說了句什麽,保安點頭。靈芝跟來,被保安不客氣地攔在了門外。
  小雨接完電話。熊傑走過來問:“剛才那女的是誰?”小雨不想說,也說不清。於是熊傑又問:“你欠她錢了?”
  ……
  會揚請假回家去看奶奶。一個人拎著東西隨著人流進北京站,這時聽到有人叫:“會揚哥!”他一震,回頭。是靈芝,正拎著一袋東西向他跑來。靈芝跑近,氣喘籲籲,“剛拍完戲,急死我了!一路上緊趕慢趕,總算沒耽誤了!”
  會揚憐惜地看著她滿臉的汗:“看看跑得這頭汗!……跟你說過不用送,大白天兒的,一個大男人,還用得著送?”
  靈芝不說什麽,隻遞上手裏的塑料袋:“路上吃。黃瓜是洗好了的。還有兩碗方便麵幾根火腿腸。”
  會揚接過塑料袋,心中萬分感慨,但又不便說什麽,半天,說出一句:“謝謝啦啊。”
  靈芝眼看一邊不響,突然她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這種人!要不,咱跟她散了算了。”
  會揚盯著靈芝:“是不是她有這個意思?”
  靈芝又不忍心說了,強笑笑:“那倒沒有。有也不能跟我說啊。我就是生氣替你不平。說什麽工作忙,再忙,女人也應該把丈夫放在第一位!”
  列車即將啟動的鈴聲響了,會揚向車上走,上車,回首跟靈芝揮手告別。火車開了。車下,靈芝目送火車開;車上,會揚目送她在自己的視野裏遠去,消失。……
  夜深了,譚家一片漆黑,黑暗裏響著酣睡時的鼾聲。突然,燈亮了,是小雨媽媽床邊寫字台上的台燈。鼾聲依舊,是寫字台那邊保姆的鼾聲。小雨媽媽向保姆那兒看了一眼,見她睡得死死的,這才坐起身,戴上花鏡,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紙來看。紙上是譚教授的字:離婚協議書。下麵是正文:譚文冼與袁潔於1976年12月8日結婚,現雙方同意協議離婚……
  保姆翻了個身,小雨媽媽一下子將手中的紙收起,保姆鼾聲停住。小雨媽媽看她,片刻後,鼾聲又起。小雨媽媽這才放下心來,正預備繼續看手中的文字時,保姆突然猛得翻身坐了起來,睡眼?朧地:“天亮了嗎?該起了嗎?”
  小雨媽媽忙道:“沒有!這才夜裏一點來鍾,睡吧。”
  保姆醒來了:“袁老師,你一直沒有睡?”
  小雨媽媽點頭:“……有點失眠。”
  “要不要吃藥?”
  小雨媽媽想了想:“也好。”
  保姆下床,給小雨媽媽拿藥拿水,小雨媽媽接水保姆碰著了她的手,叫起來:“你發燒了袁老師!”
  “不會。一點感覺沒有。”
  保姆摸摸她的頭:“你肯定發燒了。……我去叫譚教授!”
  “別叫!他明天有一個大手術。我吃上藥,好好睡一覺就好了。沒事,我有數。”……
  上午,保姆買菜回來,剛一進門,劈頭就聽到小雨媽媽說:“你上哪去了怎麽才回來!”
  保姆忙道:“我沒去哪就去後麵買了點菜——”邊說邊進了小雨媽媽屋,發現她還閉著眼睡,正不解時,聽到她又開口了:“文冼,你看這女的長得多喜慶……快快快,孩子屙了……文冼,你幹嗎去了!……”保姆這才明白她在說胡話,走過去摸摸她的頭,大吃一驚,轉身就去打電話,接電話的人說譚教授在手術室,什麽時候回來不一定。於是保姆又給譚小雨撥電話。小雨放下電話就跟熊傑請假,熊傑提醒她走前問一下冉書記那邊的情況。冉家小阿姨接的電話,說是:“你放心,中午不用回來。然然挺好,我也挺好,家裏都挺好。”
  ……小雨媽媽當天就被送進了醫院,晚上,媽媽睡了,小雨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看著她,譚教授來了。
  “怎麽樣了?”
  “燒不退!……輸了那麽多抗生素怎麽會沒用呢爸爸?”
  “用抗生素是為了防止並發症。對於病毒性肺炎,抗生素沒用。”
  “你回去休息吧爸爸。”
  “明天叫小夏來替你。”
  “她不行!她哪行!我不用替,我沒問題!”忽然想起件事,“壞了,冉書記家!”
  “要不你去,我在這兒。”
  “不行,你明天還要上班。……要不叫靈芝來?”又搖頭,“她比小夏強不了多少,而且她那邊也得上班。”緊張思索片刻,“蘇典典!叫蘇典典來!蘇典典不上班!”
  蘇典典正在和她的幾個牌友打牌。她又贏了。
  徐姐警告她:“接著打!不能說贏了就撤!”
  典典笑:“不撤。這一回咱們玩它個幾天幾夜,玩個痛快!”
  徐姐問:“你老公出差幾天了?”
  “幾天了?”想想,笑,“我也忘了。”
  徐姐問:“什麽時候回來也不知道!”
  典典搖頭,笑:“不知道。沒問。問它幹嗎?”
  徐姐嚴肅地:“典典,你這個樣子不行,撒手不管不行,會出問題的。”
  典典擺擺手:“嗨,哪兒那麽多事兒。”
  另一人拍拍徐姐:“你這就屬於杞人憂天了。……我要是像典典這麽漂亮這麽年輕,我也會這麽自信——不管他!用不著管!”
  典典笑笑不置可否。幾隻手嘩嘩洗牌。這時電話鈴響了。典典去接電話。電話正是小雨打來的,放下電話後,典典對牌友們宣布:“對不起,我有點急事得馬上出去!”
  女人們看她的神情知道確實有事,都知趣地起身,穿衣服,拿東西,隨同典典一塊,向外走。剛到門口,屋裏電話鈴又響,典典衝女人們擺擺手,自己又返回去接電話。
  電話是肖正從外地打來的,讓她乘當晚九點半的班機飛過來,公司成立十周年的聯誼活動請到了兩位非常重要的客戶,今天才最後同意參加,為此公司決定部門經理以上幹部必須到場而且要偕夫人,為了體現公司團結、健康、豐盛人生的主旨。活動明天上午十點正式開始。
  典典猶豫了:“一共得幾天?”
  肖正說:“我還不知道。這有什麽關係,反正你也沒事,正好出來散散心!……別說了,沒時間了,趕緊去收拾東西,記著多帶上幾套衣服!”說著又親熱地補充一句,“我們典典一出場,肯定把他們全震!”
  典典放了電話。思想鬥爭著。最後,做出了決定。
  得知典典因事來不了時,小雨迅速把所有事在腦子裏盤算了一下,決定先給冉書記家打個電話。電話裏小保姆還是說:“然然挺好,我也挺好,家裏都挺好。你不能來就不用來了,家裏有我你盡管放心!”這是一個大咧咧粗拉拉好大包大攬的小姑娘。但是此時的小雨顧不得分析思考,或者不如說潛意識裏她想聽到的正是這樣的回答,以使自己能夠心安理得。心安理得地守著媽媽。典典不能來也好,把媽媽交給誰也不如自己守著放心。
  病房。已熄燈了,小雨一刻不離地守在媽媽身邊,媽媽的呼吸粗而急促。小雨一會兒給媽媽換冰袋,一會兒給媽媽全身擦浴做物理降溫,一會兒,用帶嘴的小壺喂媽媽喝水,一會兒,給媽媽接尿,一會兒,幫媽媽翻身。……實在困了,就伏在媽媽身邊打一個盹兒。
  小夜班的護士到了,手裏拎著一大兜吃的,說是你們科李護士長送來的。她來的時候你睡了。又說,她明天還會過來,讓她盯不住的時候說一聲。
  小雨點了點頭,憂愁地看睡中的媽媽:“這體溫怎麽就是降不下來呢?”
  護士說:“病毒感染就是頑固,得有一個病程,別急,我們科這種情況的病人多了。”
  小雨馬上關切地:“結果都怎麽樣?”
  護士說:“絕大部分痊愈出院!”
  於是小雨心裏輕鬆了一些。
  不知夜裏幾點了,小雨媽媽醒了,她一動,伏在床邊睡著的小雨立刻隨著清醒了過來。
  “媽媽,醒了?”馬上拿起體溫計,“來,測個體溫。”
  媽媽問:“什麽時候了?”
  小雨舉起手腕就著走廊裏的燈光看了看表:“快三點了。”媽媽“噢”了一聲,小雨問:“媽媽,想不想吃點東西?”
  媽媽反問:“有什麽可吃的?”
  小雨一聽非常高興:“什麽都有,床頭櫃裏滿滿的,我們護士長剛剛又送來的一大兜都沒地兒放了!……”
  媽媽說:“記著一定謝謝你們護士長,一個人帶著個孩子要工作,還一天三趟地往這裏跑。”
  小雨點點頭,繼續說自己的,笑著:“……晚飯的時候小阿姨還自作主張煲了個烏雞紅棗枸杞湯來,爸爸讓她給拎回去了,爸爸說高燒病人不宜進補,把她傷心的啊,本來以為會受到表揚呢。”小雨媽媽聽到這裏也笑了,看到媽媽笑小雨更高興了,“媽媽想吃什麽?”
  小雨媽媽沒回答,而是問:“你爸爸來過了?”
  “啊,天天來。這些天他就住在他辦公室裏,早晨晚上中午有點空就過來了。……媽媽你想吃什麽?好幾天沒怎麽吃東西了。”
  媽媽摸摸女兒的頭發:“這幾天累壞你了。”
  “一點兒不累。媽媽,會揚那事兒你不要生我氣啊,我那是說氣話……”
  媽媽擺手:“這點數兒我還能沒有?小雨,我要生你的氣早就讓你給氣死了,你小時候啊,比現在還不讓我省心!……會揚有電話沒有?”
  小雨猶豫一下,撒謊:“啊。……我沒跟他說你病了。”
  媽媽說:“會揚是個好孩子。……電話裏他說什麽了?”
  小雨搪塞:“說什麽?說說他那兒怎麽樣,問問我這怎麽樣。不說這些了,媽媽你說到底想吃什麽!”
  “深更半夜的怎麽弄?等天亮了再說吧。”
  “媽媽你說嘛!”
  “我呀,想吃碗清湯麵,什麽都不放,就擱點生抽、香油的那種。”
  “嗨,就這呀,容易得很,我馬上去弄!”對媽媽笑著,“別忘了,這可是在我們的醫院裏,沒有我辦不到的事!”走幾步,站住,“體溫計!”取出,看,高興地叫了起來:“媽媽!三十七度六!”
  ……陶然正在自己單身宿舍裏熟睡,被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吵醒,她睜開眼睛,確信是敲門聲後,不耐煩地嘟囔一句:“神經病。”又高聲地,“誰呀?”
  小雨壓低了的聲音:“陶然,是我!”
  陶然一下子從床上跳了下來,光著腳就去開了門,神情緊張地問:“怎麽啦小雨?”
  小雨說:“猜!”陶然看著她高興的樣子無從猜起,小雨一字字道:“我媽媽想吃麵!體溫三十七度六!”
  “真的啊?”
  “啊。……幾天了,四十多度,總算降下來了,總算要吃東西了。”
  陶然連道:“快快快,下麵!”張羅著找鍋,找掛麵,光著個腳丫子滿屋亂跑。一會拎一大捆掛麵來,顯然是剛買的,繩還沒解,給小雨:“你把它解開!”
  小雨看著那麽一大捆掛麵:“一下子買這麽多什麽時候才能吃得完?該招蟲了。”
  陶然擺手:“幾天就完!”
  小雨突然明白了,笑著悄悄問:“和徐亮……都一塊做飯吃了?”陶然笑著點頭。小雨說:“那什麽時候一塊——”她顯然要說“睡覺”二字,“睡”字的口形和音都出來了——
  陶然指著她警告道:“你敢說你敢說!”
  小雨大笑:“你明白了我就不說了!”二人忙著做飯。小雨說:“影響你睡覺了陶然。……”
  陶然邊忙活邊點頭:“是啊是啊,這就是交朋友的代價!”

  第十七章
  小雨喂媽媽吃麵。“媽媽你感覺怎麽樣?”
  “不錯,正合我的口味。”
  “不是問這個,問你身體,燒了這幾天了,感覺怎麽樣。”
  小雨媽媽動了動身子,感覺了一下,驚奇地“哎”了一聲道:“你不問我還不覺。我現在感覺著很好,全身鬆快,比生病前都好,就說這兩條腿,過去關節總疼,現在一點都不疼了。”
  “哎,會不會發這場高燒把類風濕給燒好了?”
  媽媽笑了:“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人體這東西可奇妙了,好多都是目前科學掌握不了的。上護校時我們一個老師為此還舉了個例子,說的是她的公公。老頭七十多了,嚴重心髒病,房顫,房顫非常難受,把老頭難受得都不想活了,整天坐在床上挨日子。有一天家裏沒人,老頭想解手,下床時不小心,一下子從床上摔了下來,結果你猜怎麽著?把房顫給摔好了!當時就好了!……聽說現在老頭還活著,一早晨得喝一斤奶!”
  媽媽笑了起來:“都是傳,哪能有這種事?”
  小雨真急了:“怎麽是傳?是我們老師說的,她的公公,親公公!”媽媽隻是笑。小雨神往地:“你的類風濕要好了就好了!到那時候我們一塊兒逛街,買衣服,看各種各樣的玻璃製品,媽媽你不是最喜歡玻璃製品嗎?……我也是,不買看著都喜歡。現在的玻璃製品比你從前知道的又要好了不知多少倍,晚上你去,燈光一打,讓你眼花繚亂!……還有,媽媽,到那時候我可要天天回家裏吃飯嘍?吃你做的飯,最愛吃你做的飯,什麽樣的大飯店都比不了。”回憶,“還記得您烙的雞蛋海米韭菜盒子,擦碎後的新鮮老玉米熬成的粥,吃一口韭菜盒子喝一口粥,那味道——嘔!還有每年春節您做的酥鍋,簡直可以說放到嘴裏邊自動的就化了——”閉著眼睛陶醉地,“想想都流口水!”
  “這丫頭!好像從媽媽這裏就是為了圖一口好吃的!”
  “那當然了。媽媽嘛,基本功能就是要喂好她的孩子!”
  都笑了。笑著,小雨突然想起了什麽,一下子就不笑了,呆呆地想。
  媽媽等了一會兒,忍不住了:“想什麽哪,小雨?”
  小雨猶豫了一下,小聲地:“但願你病好了,你和爸爸就不離婚了。”
  “你爸爸要離婚不是因為我的病,是因為這病把他的感情磨沒了。”
  “等你病好了,你們可以從頭開始嘛!”
  “別說孩子話了。……理解你爸爸吧。他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實在要怪誰的話,隻能怪命。”
  小雨頭一點一點地:“對了,沒準命運就是這樣安排的,讓你們倆重歸於好!”
  這頓飯媽媽吃了半個多小時,和女兒聊了半個多小時,精神空前的好;吃完聊完,說是累了,小雨便把床搖下來,讓她睡了;待媽媽睡著了後,小雨也坐在椅子上、趴在媽媽身邊,睡了,睡得格外好,一睡,就到了早晨,到了大夜班護士來測晨間體溫的時候。護士來的時候小雨被驚醒了,但沒讓自己完全醒來,看著護士把體溫計給媽媽夾上後,就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她累極了,也輕鬆極了。媽媽的體溫幾小時前她剛測過,三十七度六。迷迷糊糊中感到護士來收體溫計了,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問護士:“多少?”
  護士說:“四十度二。”
  小雨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不可能!”奪過護士手裏的體溫計親自看,清清楚楚,一點不錯,那透明細玻璃棍裏的紅線,正停在四十度二的刻度上。她仍是不能相信,伸手去摸媽媽的額頭,都有些燙手,怎麽回事?!
  醫生聞訊趕來了,小雨跟他急急地說:“……夜裏還好好的,三點來鍾的時候我剛給她測了次體溫,三十七度六,還說想吃東西,吃了半碗麵,還跟我說了好多的話。怎麽睡了一覺,一下子就升到四十度二了呢?”
  上午,爸爸也放下工作趕來了,父女倆一起守在小雨媽媽床邊,她一直在昏睡。突然,她動了一下,兩個人不由得同時站起身來,這時,聽她叫:“文冼,文冼!”譚教授趕緊湊過去,伏下身子:“袁潔,我在這兒!”小雨媽媽翻了個身,背衝他,繼續說:“把中藥喝了,趁熱!”
  譚教授這才知道妻子未醒,在說胡話,他難過地垂首而立,無語。
  小雨焦急地:“爸,怎麽回事呢?”祥林嫂一般地又說了,“夜裏三點的時候可好了,說要吃麵,我上陶然她們屋給她下的麵,她直說好吃,還跟我說了那麽多的話,坐了那麽半天,後來她說困了,就睡了,就又燒起來了……怎麽回事呢爸你說?!……爸!”帶著哭腔,帶著埋怨,好像做醫生的爸爸就該給媽媽把病治好。
  譚教授不無艱難地解釋給女兒聽:“這就像蠟燭,滅之前突然爆出一個火花……”
  “您是說……回光返照?”
  譚教授沒直接回答,“你說你媽媽好的那段兒,僅僅是精神好,各種指征並沒有改變。”
  小雨一下子急了:“誰說的?胡說!‘各種指征沒有改變’——體溫就變了!三十七度六,我親自給媽媽測的!……爸爸您千萬不能這麽想,您不能放棄!您得救媽媽!媽媽她就是一個肺炎,常見病,不可能治不好!”
  “小雨,你媽媽她已發展成毒血症了。……”
  “那也能治!”
  譚教授不得不安慰她:“這個科的醫生在全力以赴,科主任都參與了救治。”
  小雨搖著爸爸的胳膊:“爸!您再去跟他們說說!”
  譚教授歎口氣,起身:“好吧。”
  這時小雨媽媽又叫了:“文冼!”譚教授站住,等待,看小雨媽媽是不是囈語。又是一聲“文冼”,小雨媽媽睜開了眼睛。
  譚教授上前一步握住妻子的一隻手:“袁潔,我在!”
  小雨媽媽眼裏露出一絲欣慰,一絲滿足,長出一口氣:“小雨呢?”
  小雨也湊了過去:“媽媽!”
  小雨媽媽:“好。這件事我得當著你的麵跟你爸爸說——文冼,我對不起你,”
  譚教授慚愧之極:“哪裏!是我對不起你!”
  小雨媽媽搖頭,對小雨:“小雨,那件事是我撒謊了……”
  小雨機械地:“什麽事,媽媽?”
  “我不想你對你爸有一個錯誤的印象,……”
  小雨重複:“什麽事,媽媽?”
  小雨媽媽字字清晰地:“我和你爸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夫妻生活。”說完後仿佛了卻了一件大心事似的,重又閉上了眼睛。
  小雨和譚教授同時呆住,為小雨媽媽在這種當口會想起說這件事,不由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片刻,譚教授大夢初醒般對小雨:“快!測血壓!”
  小雨手忙腳亂拿起床頭櫃上的血壓計,測血壓。血壓計的水銀柱上升,下降,小雨緊盯著看,片刻後叫,“爸!媽不行了!”
  譚教授急問:“多少?”
  小雨聲音直顫:“高壓50……”
  譚教授一把按響了床頭的呼叫鈴。……
  急救室裏,內一科醫護人員對小雨媽媽全力實施搶救,小雨和譚教授站在人圈外靠牆的地方,緊張地看,同時盡量縮小著自己的活動範圍,已不影響搶救工作的進行。內一科的李主任過來了,對譚教授說:“譚主任,病人需要氣管切開。”
  小雨看爸爸,爸爸說:“切開吧。”
  李主任馬上吩咐護士:“給耳鼻喉科電話,請他們來人做氣管切開!”然後拿一張手術知情單對譚教授道,“譚主任,簽個字吧。”
  給那麽多病人做了那麽多大手術的專家醫生譚文冼,當麵臨著為自己妻子的手術簽字的時候,手止不住有些發抖。他在病人家屬欄裏簽下了自己名字。
  耳鼻喉科胡主任親自帶著人來了。相互打過招呼後,胡主任說:“譚主任,你和女兒是不是去外麵等?”
  譚教授點頭,向外走;小雨戀戀不舍,譚教授拉了她一下,父女二人來到急救室外。一出門小雨就急急地問了:“爸爸,您估計會怎麽樣?”
  譚教授說:“大家在全力搶救,你沒看兩個科的科主任都到了……”
  小雨隻是要爸爸說“會怎麽樣”,譚教授隻是不語。小雨急得要哭:“爸爸!”
  譚教授說:“小雨,給會揚打個電話吧,該通知他一聲了。”
  小雨驚恐之極:“您……什麽意思?”
  譚教授終是不忍說出他心裏的想法:“……有備無患。”
  這時會揚正在老家的小院裏壓水幫奶奶澆菜畦,奶奶在屋裏做飯,各懷著各的心事。小雨的沒有到來,不論會揚如何解釋,比如工作忙,冉書記,都無法使奶奶釋然。麵上,她裝出了一副完全相信的樣子;平時說話,卻時時透露出完全相反的內心。替那閨女想想也是,好好的,年紀輕輕的,怎麽可能讓她守著一個殘疾人過一輩子?所以她並不埋怨小雨,隻是見縫插針地開導孫子。晚上,祖孫倆躺在一個大炕上說話,她就會說:“慢說咱這個病還能治,退一萬步講,就是不能治了,日後咱就是隻能做一個體力勞動者了,又怎麽啦?你爺爺,你爸爸,還有我,都是體力勞動者,中國的大多數人,都是體力勞動者。當皇上好不好?好。山珍海味三宮六院一言九鼎前呼後擁。可是他就沒痛苦啦?照有。跟咱小老百姓的痛苦可能不大一樣,可是各個人感受到的輕重肯定是一樣的,而且很可能皇上的更重。還是老話說的好,花團錦簇轟轟烈烈是人生,妻子兒女柴米油鹽也是人生,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滋味。……”每到這時,會揚隻是聽,決不反駁,決不在奶奶麵前流露出任何一絲絲消極情緒。奶奶就要不久於人世了,他怎麽能夠為了自己一時的痛快、一時宣瀉的需要,就將痛苦轉嫁給老人呢?內心深處,對譚小雨的怨懟與日俱增,她怎麽就不能夠抽出幾天時間來看一眼老人讓老人安心?每天,會揚都在盼著小雨能來電話,能親自給老人解釋一下,沒有;從他回來,小雨沒來過一次電話,靈芝來過幾次電話,奶奶接著過一次,當得知是譚家原來的保姆時,奶奶什麽都沒有說。但是會揚知道她心裏想的是什麽。但是她不說他就沒有機會解釋,於是,隻能悶著。由於過分體諒對方、為對方著想,祖孫二人這次的相聚極其沉重,以致好幾次,會揚想一走了之。
  堂屋裏,奶奶掀開大鍋的木鍋蓋,把沿鍋貼了一圈兒的玉米麵餅一個一個揭下來,放在一個柳條筐裏,鍋的箅子上,蒸了一碗醃小魚和其他小菜。這時會揚已澆完了園子坐在奶奶的腳下燒火,小雨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到的。鈴聲響的時候兩人同時一驚,但都沒有動。
  奶奶說:“去接電話。”
  會揚接過奶奶手裏的活兒:“你去接吧。這裏誰能找我?”
  奶奶堅持著:“去接!”
  會揚起身,去接電話。奶奶停下手裏的活兒,諦聽。會揚接電話:“小雨!……”
  奶奶重重地籲了口氣。
  放下電話後會揚向奶奶報告說小雨媽媽病得非常厲害讓他趕快回去;奶奶聽完進屋就去幫他收拾走的東西,邊收拾邊說:“我早就說過,小雨不是那種孩子,這孩子仁義。她不來電話,肯定是有事,顧不過來。……”
  小雨來電話的喜悅使祖孫二人都忘記問及小雨媽媽可能的病的程度。
  譚小雨幾天沒來上班了,花園銷售部因此而失去了跟冉書記的直接聯係,這天,他們得到消息說冉書記已從上海開會回來,她回來後,集團就準備開會定下買房子一事。同時還得到了一個不利於公司的消息:冉書記在滬開會期間,她兒子因譚小雨工作不力,臀部生了褥瘡,一邊一個,相當的大,已住進了醫院。熊傑沒聽完就急了,就開始撥譚小雨的電話,卻被告訴沒有開機。熊傑再打電話去她家,保姆說譚小雨在醫院裏。掛上電話後熊傑臉上現出惱怒:“鋪墊了這麽長時間,關鍵時刻掉鏈子!”
  楊小姐自告奮勇:“要不,我去醫院找她一趟?”
  熊傑一擺手:“我去!”
  熊傑一路打聽著往醫院急救室走。急救室裏,搶救工作已經停止。一個護士用白床單將小雨媽媽從頭到腳蒙上。急救室外的譚家父女尚不知情,這時急救室門開,裏麵的人依次走出。父女二人用目光詢問,他們不敢麵對他們的目光,都回避。熊傑就是在這時趕到的,一看到小雨,喜出望外,大聲責備:“譚小雨,打你手機你怎麽不開?”小雨轉過頭去,竟是一副認不出他是誰來的樣子。熊傑急了:“冉書記回來了!她們馬上要開會研究房子了!”小雨好像沒有聽見,一聲不吭,向急救室裏走,被熊傑一把拉住。“你現在必須馬上去她家!走,我開車送你!”
  小雨想甩開他的手,沒甩開,小雨一下子急了,兩手並用用盡全力推了熊傑一把,叫:“你走開!”
  熊傑向後趔趄著倒退了幾步,驚得忘記了憤怒,一臉的不明白。
  小雨消失在急救室裏,片刻後,屋裏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銳叫:“媽——”
  ……
  ……今天是星期三,小雨在等媽媽送飯來,看門的老頭兒要關門了,嘩嘩地拉上了一邊的大鐵門,又去拉另一邊的門,就要關上了,小雨緊把著門不讓鎖,這時,遠遠地,媽媽騎車頂風向這裏趕,小雨叫起來:“媽媽媽媽你快點啊!”媽媽聽到了女兒的叫聲,更奮力地低頭向這邊騎。突然,媽媽摔了,車把上的東西滾了一地,小雨急得哭喊:“媽媽——”
  媽媽——
  會揚到家,開開門進,扔下東西三步兩步進了屋。小雨半醒著習慣地向旁邊伸手摸索,同時習慣地道:“會揚,抱抱我。”
  會揚撲過去將小雨抱在懷裏,小雨徹底醒來,睜開眼怔怔看會揚,突然,緊緊摟住他大哭了起來,邊哭邊喊:“會揚!媽媽沒有了!……我沒有媽媽了!”
  靈堂。黑白的大字。黑白的遺照。遺體。花圈。挽聯。靈堂裏響著的不是哀樂,而是《山楂樹》的旋律。告別儀式尚未開始。
  供死者親屬等候的房間裏,小雨、會揚、譚教授坐在排椅上,胸戴白花,臂纏黑紗。李曉、陶然等一幫科裏的小護士簇擁在小雨身邊——典典沒來,她和她的丈夫在外地還沒回來——誰也說不出話,隻是一會兒整整小雨胸前的白花,一會兒捋上她一絲掉下來的頭發,一會兒捏捏她的手,以傳遞著心中的同情和悲傷。小雨沒有淚,神情恍惚。
  譚教授身邊聚著他的同事和下屬,皆俱沉默。
  靈芝也來了,同樣的白花黑紗,一個人站在一邊暗自垂淚。
  陶然打破沉默:“以後有什麽事就說,啊,小雨?你看你這麽大事我們什麽忙都沒有幫上……”
  “不,陶然!你幫大忙了!”陶然不解,小雨笑笑,她的笑容比哭更讓人難過,“忘了?我媽吃的最後一頓飯就是在你那裏做的?夜裏三點鍾把你給提溜起來做的。她說好吃,一口氣吃了那麽多,可高興了。……”姑娘們再也忍不住,都把臉別向一邊,垂淚。惟小雨沒淚,隻有臉色慘白。
  李曉喃喃:“不說了小雨,啊?不說了。”
  小雨定定地看李曉:“護士長,我媽說讓我一定記著謝謝你,說你一人帶著個孩子要工作,還一天三趟地跑去看她……”
  李曉叫:“小雨!不說了!”
  小雨住了嘴,怔怔看李曉,李曉輕輕摟住了她的肩,小雨倚在她懷裏哀哀地哭了。李曉緊緊抱著她,輕輕晃著:“好了,小雨,好了。……這事對你媽媽來說未必不是好事,類風濕到了你媽媽這個程度非常痛苦,真的是生不如死,應當說這對你媽媽來說是解脫。……”
  譚教授也聽到了這話,沉默。
  會揚也聽到了,亦沉默。
  ……
  自媽媽走後,小雨一直沒有回家。這天遺體告別後,她又回了自己的小家。晚飯後,會揚勸她回家一趟,她執意不肯。她不想回去。她怕回去。家裏頭到處都是媽媽的影子。
  會揚說:“你爸爸此刻非常難過,他會自責,你不回去,他會覺著你也在責備他。”
  突然地,小雨說:“會揚,不要恨媽媽!”
  會揚緩緩搖頭:“你媽媽隻不過是對我說了實話。……”
  “理解就行,別受影響,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
  會揚未置可否,隻拍拍小雨的頭:“走吧。”
  小雨起身,跟會揚走。二人出門,關門的聲音驚動了住在近鄰的靈芝。他們下樓後,靈芝租住的大門輕輕開了一道縫,靈芝目送著他們下了樓。
  譚教授坐在小雨媽媽的房間裏,床上已是人去床空,譚教授坐在床前久久不動。恍惚間,看到妻子微笑著坐在床上看著他:“我同意離婚。”……他騎車帶她,奮力蹬上一個大坡,她把臉緊緊貼在了他的背上。……他們一起散步,肩並肩的背影消失在暮色的金輝裏。……年輕時的他們一起在舞台上盡情唱著《山楂樹》……
  小雨和會揚到家,在小雨媽媽屋裏,看到譚教授一動不動的後背。
  小雨輕輕叫:“爸爸。”
  譚教授慢慢回過頭去,看著女兒女婿,眼睛濕潤了。
  “你媽媽不該走這麽早的,毫無疑問,我提出離婚對她是一個很大的精神刺激,導致她身體免疫力低下,免疫力低下導致感染,直至導致了現在這個結果。正常情況下,她不該走這麽早。……”
  麵對這樣邏輯嚴謹的分析,小雨和會揚誰都說不出什麽。
  譚教授看女兒:“小雨,你心裏是不是恨爸爸?”
  “不不不,沒有。哪裏有。……”
  “我自己都恨我自己。”
  會揚看著這父女倆,一言不發。……
  清晨,會揚去上班,出門,關門。隨著門關的聲響,靈芝住的房門應聲開了道縫,見是會揚,門開,靈芝出來了:“會揚哥!”
  會揚笑笑:“靈芝,我們家安電話了,你有事可以電話聯係,免得還得老聽著門。……”
  靈芝點點頭,歎口氣,“你上班去?正好,一塊走。我正想找人說說話,這些天了,心裏頭憋得難受。”
  一路上,都是靈芝在說,說的都是譚小雨。
  “……譚小雨做事真絕啊!你跟我有矛盾,有意見,是你我的事,阿姨生病你不該瞞著我。阿姨對我像對自己的孩子,可她走的時候我都不知道,生病住院我都沒能去看她一眼!……”
  “小雨不會是有意瞞你,可能是沒顧得上告訴你。”
  “她怎麽顧得上告訴你了?”會揚對這種孩子氣的邏輯一時也無以反駁,沒吭。靈芝說:“——她就是故意的!噢,你在山東長島她都能想到打電話叫你回來,我就住在她家旁邊她就想不到跟我說一聲?鬼才相信!……這件事,我一輩子都不原諒她!”說著眼圈紅了。
  會揚不得不說了:“靈芝,你這麽說就有點孩子氣了,你和我不能比,我畢竟是她的——”他有點卡殼,費力地想說下去。
  “你想說什麽——她的丈夫,她們家的女婿,是不是?”氣頭之上不顧一切地道:“得了吧你,別自作多情了,就沒見過你這麽傻的——辛辛苦苦扒心扒肝地為她想,掙錢供她上學,教她本事,就不想想,等到她翅膀硬了比你強了的時候你怎麽辦!……”
  會揚一笑:“她現在就比我強了。”
  靈芝賭氣地:“知道就好。我是不願意跟你說,不願意刺激你。……”
  會揚站住:“什麽事?”
  靈芝最終還是沒說什麽實質性的話,她不能出賣小雨媽媽,因之揮揮手大而化之:“什麽事倒沒什麽事,反正,按常理,你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比那秦香蓮還得命苦!”這個比喻讓會揚不由得笑了一笑,靈芝恨恨地:“還笑還笑!我就知道你不會把我的話當回事,不會把我當回事,你,你們,壓根就瞧不起我!”
  會揚正色道:“又說這種話!靈芝,我從來沒有瞧不起你,相反,一直非常尊重你。”
  靈芝盯著他:“尊重?我倒寧可拿這尊重去換一點別的!”會揚假裝不懂,靈芝幽幽地:“我也是。一個農村戶口的小保姆,在這個大北京城裏,誰會把你當一回事?趁早就別做夢了!”跑開,卻被會揚一把抓住,靈芝仰起臉來,已然淚流滿麵。
  會揚說:“靈芝,我雖說是殘了,但沒有傻,心裏頭全明白。隻是我現在不能說什麽,所以不說。”
  靈芝問:“如果你能說,會說什麽?”
  會揚避而不答:“為小雨所做的一切,我心甘情願,這是我的責任。至於這樣做的結果,早在我的意料之中,無須任何人提醒。”停一停,“那天晚上我和她去她家陪她父親,她父親的悲傷是真的,可他當初要離婚的時候,也是真的,區別隻在於,他的妻子在與不在。我可不想走到這步,用她媽媽的話講,不想耗到最後,讓曾經有過的美好蕩然無存;更不想像她媽媽一樣,活著是別人的累贅,死了才讓人內疚!”
  靈芝驀然看會揚,會揚看前方,神情冷峻。
  譚小雨上班。鑒於她的情況,誰也無法批評她什麽。隻是,她的不幸終歸是她個人的不幸,金潤的事業還要發展,房子還得賣,新房子還在起,生活不會因某個人的不幸而停止或改變它的發展速度發展軌道。這天譚小雨上班後,經理熊傑就向她鄭重提出:“譚小雨,我建議你再去冉書記家一趟。”小雨搖頭,熊傑耐著性子:“跟她說明一下情況,說說你母親的情況,……”
  小雨脫口而出:“不!”
  熊傑提醒她:“這可是十二套房子啊!”
  小雨搖頭:“沒有用的。那孩子現在還住在醫院裏,臀部長了兩大塊褥瘡,那孩子是她的命。”
  “有用沒用的咱去一趟,死馬當活馬醫!”
  “我不想去,我沒臉去,熊總你不要再逼我了!讓我們憑實力競爭吧,好麽?”
  熊傑冷冷地:“如果是,實力相當呢?”
  小雨無語,表情倔強。相持不下時一個電話打來,打電粣的正是冉書記所在集團負責房子事宜的處長,找譚小雨,通知她集團已決定了購買金潤的房子一事。
  下午,下班後,飯都顧不得吃,小雨打了個車就直奔冉書記家去。事先沒跟她聯係,不好意思聯係,一切都等見麵再說。她站在她家門口等,決心她今晚不回來她明晚再來。冉書記很晚才回來,下了班又去了醫院一趟,看了兒子。她低著頭走來,神情步態都顯出了疲憊,小雨迎上去,輕輕叫了聲:“冉書記。”
  冉書記看了看她,掏鑰匙開門,開開門後扭頭問她:“你有事麽?”大有將她拒之門外的意思。
  小雨鼓足勇氣道:“有點事。兩個意思,一為道歉,二為感謝。”
  冉書記凝神看她:“感謝?什麽事?”
  小雨囁嚅:“房子……”
  冉書記不等她說完,迅速地、極為反感地一擺手,甚至可以說帶著點厭惡,毫不客氣地道:“我這是為了我的工作,要你來感謝什麽?”小雨尷尬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了。冉書記氣猶未盡地,“當初,我請你來幫我照看兒子,是私事,與工作無關;同樣,今天集團決定買你們的房子,是工作,與你我的私事無關。請你,也請轉告你們公司領導,不要這麽庸俗!”
  一番話說得小雨如芒刺在背。冉書記開門進家,同時贗房蔥∮輳?桓薄扒胱甙傘鋇募蓯疲?∮曛緩米摺H絞榧峭蝗揮窒肫鶚裁矗?晨諼柿司洌骸疤?的隳蓋滓膊×耍?趺囪?耍俊閉饈撬?諫蝦8?抑辛?凳碧?”D匪檔摹?/p>
  “我媽媽她,”小雨極力保持著聲音的正常,這使她說話困難,“她,她……不在了。”
  冉書記一震,同時脫口而出道:“對不起!”
  小雨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又不願示人,隻好深深低下了頭。這時她感到肩頭一陣溫暖,是冉書記的手,她攬住了她的肩頭。……
  十二套房子賣出的業績使小雨這月收入可成幾倍的上升,於是二人商量會揚不再送水,改上白班,同時跟公司談好,每天抽出固定時間治療。這天,領到了工資後,小雨去超市買了一大堆好吃的,準備好好為會揚做一頓飯。這一段以來,家裏的事,工作上的事,她已經記不得多久沒和會揚一塊兒吃飯了。不料興衝衝回到家時,會揚卻說他已經吃過飯了。問在哪裏吃的,他坦然道:靈芝那裏。
  小雨盯著他問:“她叫你去的?”會揚沒吭,等於默認。小雨:“她對你還行啊——她現在對我是理也不理,迎麵走過,跟沒看見似的,直眉瞪眼的就過去了,竟還能叫你去她那裏吃飯!”
  會揚裝傻:“我又沒有得罪她。”
  小雨說:“我就得罪她了?整個就是她自己小心眼兒!農民意識!”恨恨地,“我看這人不管去過哪裏有多少見識,娘胎裏帶出來的東西,改不了!”
  會揚忍不住道:“她有她的問題,你也不必這麽刻薄。什麽叫娘胎裏帶出來的東西,指她的出身嗎?那我跟她一樣。”
  小雨自知理虧地:“反正,反正我覺著這人有點莫名其妙。年紀不大,管事不少,該她管不該她管她都要管,婆婆媽媽的,讓人受不了。那次跑到公司裏去當著人的麵跟我大吵大鬧。你知道事後熊傑問我什麽?問我是不是欠她的錢了!”
  會揚笑了起來:“這個靈芝啊,還真是個熱心腸!”聲音裏帶著情不自禁的感動和欣賞。
  小雨反感地:“你怎麽能這麽看這個問題?”
  “角度不同嘛,感受當然不同。……其實靈芝跟你生氣主要的還不是為這個,主要為你媽生病的時候你沒有告訴她。”
  “我沒告訴她!我怎麽告訴她?見了我就跟不認識似的,我說,也得有張嘴的機會啊!這且不提,就說媽媽,對她那麽好,就算你對我有意見,總不能連媽媽都不理了吧?可她,從跟我鬧了矛盾,媽媽那兒她就再沒打過一次電話!說她小心眼兒你還替她辯護——哎,對了,她怎麽什麽都跟你說啊?”
  “嗨,閑聊天聊起來了唄,兩個人在一起總不能不說話吧。靈芝這人你也知道,肚子裏藏不住話。”
  小雨很生氣卻又沒理由發作,轉身去了廚房,泡了碗方便麵吃,買回來的東西就扔在了廚房的地上。一個人做一個人吃有什麽意思?電話響了,悶頭吃麵的小雨拿起電話“喂”了一聲,卻沒有人說話,停了一會兒,就變成了忙音。
  電話是靈芝打來的。一聽是小雨就掛上了。她不想跟她說話。內心深處,也有一點對自己都不敢承認的理虧。
  由於工作出色,譚小雨被任命為公司銷售部經理,前任熊傑亦另有高任。這天,小雨正式進入那個鑲有“經理室”三個黑字的辦公室;同時,這天,公司清潔工劉會揚被命擦拭公司外牆的玻璃。他乘吊籃上升,升到他往日的辦公室時,看到了坐在裏麵的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看到了他。二人沒有說話,不能說;能說也無話可說。
  晚上一下班,小雨就急急忙忙往家裏趕,趕在會揚到家之前做飯。做好了飯,吃飯。但是不管怎麽努力,家中的氣氛依然沉悶。卻不是賭氣,是找不到合適的話說。房間裏,隻聽到碗筷碰撞聲和兩個人的咀嚼聲。終於,小雨耐不住了,放下了筷子,開口說:“會揚,我能有今天,都是你——”
  會揚聞此臉霍然變色:“不說這個!”
  幸而這時電話響,小雨如獲大赦般去接電話。“喂”了兩聲,對方又把電話掛了,小雨非常生氣,一連幾天了,總有這樣的電話。她決定采取措施。先去郵局申請了“來電顯示”功能,這天,又去商場買了部帶來電顯示的電話回家。小雨換電話時,會揚在一邊看著擔心地想,靈芝這會兒千萬別打電話來。不料剛換好電話,電話鈴就響起來了,會揚心裏咯噔一下。這次小雨先不接電話,先看顯示,會揚則擔心地看她的臉。小雨叫起來:“我爸!”拿起電話。“爸爸!……”會揚在一邊鬆了口氣,想,明天一定要通知靈芝,叫她沒事不要再打電話來了。小雨打完電話,對會揚說:“我說,我們回家住吧。爸爸希望我們回去,家裏就他和一個小保姆,不方便。我們回去,對我們自己也方便,至少不用再為做飯操心了,且不說還能省下租這房子的錢。”會揚想也不想地就說“算了吧”。小雨問他為什麽,他不說。這時電話鈴又響,小雨仍是先看來電顯示,立刻知道了是誰。她拿起了電話,一聲不出,停了一會,開口上來就問:“靈芝你找誰?”
  那邊靈芝一下子收了電話,嚇得半天合不攏嘴。
  小雨掛了電話,回頭看會揚:“她不找我,是不是找你?”
  會揚說:“不知道。”事到臨頭,他反而平靜了。
  小雨怒道:“不知道?!”轉身撥靈芝電話,通了。
  靈芝手機響了起來,她看了看來電,猶豫一下,還是接了:“喂?”
  小雨說:“靈芝,你幾次三番打電話來,是不是找劉會揚?他在!”舉起電話給會揚,“接吧!”這時電話裏傳來對方收線的忙音,小雨氣極,再撥。
  靈芝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響個不停,她看著它響,神情像看一個定時炸彈,不敢碰不敢動。
  小雨明白靈芝不會再接電話了,放下電話就向外走,會揚反應過來後忙去攔她。“小雨,你冷靜點。……”
  “冷靜可以,你得說實話。你們倆,到什麽程度了?”
  “沒有程度。”
  “什麽叫‘沒有程度’?”
  “小雨你不要胡思亂想!”
  “我胡思亂想?熱線都打到家裏來了還我胡思亂想?”突然,她心裏起了一個未曾想到的懷疑,“你不想去我家住,是不是因為不想離開這個地方?”不待會揚回答,拉開門就跑了出去。
  會揚一個人呆在屋裏,積聚了多日的心頭怒火一下子迸發了。他不想去譚家住,僅是因為他想保持一點他的自由他的自尊,每天須麵對一個成功的妻子他壓力就夠大了,他不想再以這種麵目出現,去麵對她的爸爸和她家保姆。這些她本應替他想到,可是她不想,她隻想她自己。這麽多日子,這麽多事情,他一直是盡量站在她的角度上為她想的,她怎麽就不能替他替別人想一點點?就說靈芝。是,她同他來往得多了點兒,電話打得也勤了點,可是,靈芝為他為他們做的那些事呢,難道她就可以假裝看不見嗎?就為了靈芝讓她同他回長島,她竟能讓公司的兩個大男人把女孩兒轟了回來。靈芝一路上是哭著回來的,眼睛都哭腫了。且不提靈芝為他等於也是為她做的那些事情了。一想起靈芝蹬著三輪車替他為人送水,想象著她在熙熙攘攘繁華喧鬧之中的勇敢無畏,他就難受得不能自己,深感自己愧對這個女孩兒。一方麵愧對她,一方麵卻又不得不求助於她,這滋味好受嗎?今天,你譚小雨學成了,高升了,卻要將過去的一切一筆勾銷,要用冠冕堂皇的道德說詞來要求起生活要求起別人來了!……心頭的火一躥一躥,令會揚終於無可忍耐,也不想忍耐,猛然,他也轉身衝了出去。

  第十八章
  靈芝在自己的小屋裏直挺挺坐著,姿態神情如同一個士兵嚴陣以待。她聽到鄰家的門響了,聽到自家的大門響了,聽到女房東去開了門,幾秒鍾之後,她小屋的門被砰地推開,譚小雨到。靈芝原姿勢原神情坐在原處,眼睛看著譚小雨,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小雨開門見山:“那些電話是不是你打的?”
  “是。”
  小雨被對方毫不回避的態度激怒:“為什麽我一接電話你就掛?”
  “不想跟你說話。”
  “你想跟誰說話?”
  “何必明知故問。”
  小雨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小小的年紀——怎麽學得這麽不知羞恥!”
  “我怎麽不知羞恥了?”
  小雨模仿靈芝口吻:“何必明知故問。”
  “我不知道,所以才問。”
  小雨怒不可遏:“你跟劉會揚來往就是不知羞恥,他是我的丈夫,你跟他來往你就是第三者插足!”
  “是嗎?那你告我去啊。婦聯,法院,公安局派出所,去啊!”
  小雨看著靈芝的樣子連連搖頭,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早就知道你得有這一天,早就知道你得變成這個樣子!農村女孩兒進城,稍把握不住自己就得變,變成你這個樣子!你看看你,哪裏還有當年一點點的影子?活生生一個潑婦,無賴!劉會揚也真是瞎了眼了,找情人居然能找到你的頭上。”
  靈芝終於被激怒了:“劉會揚沒有找情人!”
  “那你是怎麽回事?單相思?”
  “譚小雨你不要恩將仇報!劉會揚是你的丈夫,可他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裏?他做治療的時候,他需要人去替他送水的時候,他回老家看他惟一的老奶奶的時候,你在哪裏?”
  小雨有點氣短,嘴上硬道:“我在工作……”
  “你在向上爬!踩著你丈夫的肩膀,向上爬!他舍著命白天黑夜的打工掙錢,供你上學,教你本事,你說,沒有他你能夠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上嗎?你我算看透了,就是個陳世美,女陳世美!”
  小雨冷笑一聲:“你說的那些事兒,是事實。可惜啊,這些事我們夫妻之間都商量過是我們共同同意的,奉勸你不要一廂情願地對這些事做出錯誤的判斷錯誤的理解。我們感謝你在我們有困難的時候為我們做出的一切,但就是這,也不能成為你不道德的理由。”
  靈芝氣得眼淚快出來了,聲音發顫:“我——不道德?我風裏雨裏去替你幫劉會揚送水是不道德?我舍下工作豁上挨批替你陪劉會揚做治療是不道德?眼瞅著一個大男人下了班沒吃沒喝,我替你給他做上頓飯吃是不道德?……”
  “我說過我感謝你為我們做出的一切,你說出來個數來,我一定補償。”
  “你補償不了!你以為現在你有錢了就能想什麽是什麽橫行霸道?”小雨不想再與之糾纏下去,擺擺手道:“不跟你說了。總之吧,希望你以後自愛一些,不要再往我們家打那些無聊的電話,插足我們的家庭生活。”說完就向外走。
  靈芝在她身後冷冷地笑了:“這個你說了還真不算,”小雨一下子站住,回頭。靈芝接著道:“我說了也不算。得問問劉會揚。”
  小雨眯細了眼睛:“問他?為什麽要問他?”
  劉會揚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靈芝小屋裏的。但靈芝沒有看他,仍是麵對譚小雨,隻是向劉會揚所在的方向擺了擺頭:“問問他是不是也覺著我給他打的電話都是些無聊的電話,問問他是不是也希望我不再插足你們的家庭生活——如果我做的那些事算是插足的話!”
  小雨停了停,“好,那就問他!”
  話音剛落,二人一齊把頭轉向了劉會揚。
  劉會揚沉默。靈芝先沉不往氣了。“你怎麽不說話?”
  劉會揚機械地:“你們讓我說什麽?”
  靈芝大聲地道:“說我是不是無聊,你是不是也像譚小雨一樣的討厭我,不希望再見到我!”
  小雨皺皺眉頭,但也未予糾正,隻是盯著劉會揚看。
  劉會揚不響。屋裏沉默如一座爆發前的火山。靜的聽得到三個人的呼吸聲,聽得到外麵的樹葉沙沙。
  靈芝眼睛裏漸漸露出失望。
  小雨敦促:“說話呀會揚!”她也有些沉不住氣了。
  劉會揚絕望地:“說什麽嘛?”
  小雨生氣道:“是,還是不!”
  劉會揚一下子為譚小雨的態度所激怒——她憑什麽——抬起頭直視著她的眼睛,清清楚楚地道:“不!”
  靈芝的眼淚刷一下子流下來了;小雨驚愕片刻,一言不發衝了出去。會揚和靈芝沒動,忘記了動。兩個人一個看地,一個看牆,誰也不看誰。
  小雨回到屋裏,動作極快地往一個大箱子裏收拾著東西,其實也就是把她的衣服抓起扔進箱子裏,然後,砰,合上箱蓋,拖著就向外走。
  靈芝屋裏,兩人仍原姿勢站在那裏,直到聽到外麵發出很響的一聲關門聲後方如夢初醒,劉會揚二話沒說就衝了出去,剛好趕上小雨拖著箱子向樓下走,箱子在台階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會揚追了下去。
  靈芝在屋裏沒動,過了一會兒走到窗前向下麵看。她看到譚小雨在路邊打車,看到會揚不停地跟她說著什麽,她什麽都不說,車來了,譚小雨把箱子往後座一扔,門一關,開門進了前座,關了門,車開走了。會揚站著,久久不動。
  屋裏窗前,靈芝一動不動。
  ……
  譚小雨回家,她和劉會揚的小家。此前,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她一直住在父親家裏,一直沒回來,也沒打過電話。她一直期待著劉會揚同她聯係,劉會揚一直沉默,這天,她終於沉不住氣了,來找會揚。她用鑰匙開門,卻是怎麽也開不開,細看,門鎖換了。她開始敲門,門開,探出一張陌生男人的臉:“找誰?”
  小雨結結巴巴:“找,找……以前住在這裏的那個人哪?”
  男人道:“搬走了!”關了門。
  小雨一下子慌了。會揚早已從公司辭職走了,這事她當時知道,但沒管沒問,她還在生他的氣。內心深處,也是覺著不管他去了哪裏,隻要她想,她就能找得到他——她和他的家跑不了呀。她怎麽就沒有想到他會離開家走呢?緊張思索片刻,她轉身去敲靈芝家的門,女房東告訴她,靈芝也搬走了。小雨的心沉沉地沉了下去。
  劉會揚找的新工作是做小區保安,另租了一個六平米的地下室單住。盡管小區給保安提供住處,但隻要經濟條件允許,他就不想與人合住,他不想完全告別昨天融入今天的現實。這期間靈芝常來,給他送飯或是幫他訓練。會揚的說話能力日漸長進,目前的情況,在一個不了解真情的人來看,他說話隻不過是有些結巴。靈芝多次勸他試著找一份跟原來的工作差不多的工作,他都拒絕了。他不想勉強,內心深處,是不想受到打擊。他一定得在自己有了某種把握之後再說。
  這天,他剛剛下班,走進地下室,就發現靈芝站在自己小屋的門口,手裏,拎著飯盒。二人相互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會揚開門,靈芝進去,會揚隨後進去,幾乎沒話。自從譚小雨當著他們兩人的麵深夜離去,二人就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狀態,來往歸來往,但再也沒有了從前的那種無拘無束和親密。進屋後,靈芝就把帶來的飯菜盛好,擺好,另往盆裏舀了水,讓會揚洗手。這天靈芝做的菜是燒排骨,油菜炒蘑菇。飯是米飯。會揚深知對一個單身住著的女孩兒來說,能做出這樣的一餐飯來多不容易,為此,她必須置辦全套做飯的家什。這令他苦惱。
  二人在小桌前坐下,一塊兒吃飯。
  靈芝問:“油菜是不是淡了?”
  會揚說:“行。”
  吃了一會兒,靈芝又問:“明晚上咱們吃麵吧?”
  會揚說:“行。”
  又吃了一會,靈芝說:“明天我們休息,我來叫你,一塊去做治療。早點你也不要買了,我順便帶來。”
  會揚停住了筷子,叫了聲:“靈芝!”片刻後道:“……你不要對我這麽好!”
  “我對你好是我願意,關你什麽事?”
  “我……無以回報。”
  靈芝看著他,不說話了。會揚低頭往嘴裏猛扒米飯,不敢抬頭。過了一會兒,聽靈芝說:“我知道。”
  會揚倒不明白了,抬起頭來看她:“你知道什麽?”
  “什麽都知道:從前,你以為她已經不愛你了。那天晚上,她讓你知道了她仍然愛你。而你呢,一直愛她。所以對我就——”一笑,“‘無以回報’嘍。”
  會揚意外地:“你……你小小的年紀,怎麽懂這麽多?”
  “我年紀小可不缺心眼兒。那天晚上別說你了,連我都看出來了,她愛你。否則,她不會打上門來——她不愛你就不會吃醋!”
  會揚沉默,或說默認。他可以調走,搬走,躲開她,但是,他躲不開自己的心。屋裏靜了下來,靈芝一伸手,打開了桌上那台十四寸的小電視,電視是黑白的,別人淘汰的。有了電視製造出的聲音屋裏氣氛就輕鬆些了。二人吃著飯,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電視。
  靈芝突然叫起來:“——譚小雨!”
  會揚抬頭看,是小雨,與十位年輕女性並肩而立,電視鏡頭逐一從她們臉上掃過,解說員說:“……十位年輕的三八紅旗手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做出了卓越的成績。她們中間有工人,農民,解放軍戰士,科研工作者,文藝工作者,社會工作者,……”
  靈芝專注地看,恨不得進到電視裏的樣子。不料正在這時,電視“啪”一下被會揚關了。靈芝嚷:“你幹嗎?”
  “吃飯。飯涼了。”
  “什麽飯涼了!……你是不敢看。你害怕。害怕她比你強。你,你是個膽小鬼!懦夫!!”會揚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通罵給罵得愣住。這時靈芝拿出手機打開給他。“給她打個電話。”會揚搖頭。這時靈芝說了,音調微微有一些不穩:“既然你們倆彼此相愛……”
  會揚說:“彼此相愛也有一個配與不配。”停停,“也許時間長了她就會把我忘了。”
  靈芝不做聲了。
  銷售部經理譚小雨上班。有人敲門,同時聽到一個故意壓低的聲音道:“譚總在嗎?”
  小雨跳起來跑過去一把拉開了門,笑叫:“陶然!……別裝了,早聽出來是你了!這麽難聽的聲音,世界上就沒有第二個!”
  陶然也笑了,感慨道:“本人這是第二次來這裏了,上次來的時候沒能進得來,‘劉

總’不在。……”小雨的臉一下子變了顏色,陶然才意識到玩笑開得不是時候:“對不起對不起。”四處環顧著轉移話題。“不錯啊!……這老板桌,得幾千塊吧。喲,你一個人倆電腦啊!”
  “平時用這個,出差的時候用這個。”指筆記本電腦,怕陶然說出什麽不好聽的,主動自嘲,“——就跟真的似的。”
  陶然卻道:“怎麽‘跟真的似的’?就是真的!手下十好幾個人呢,鬧著玩的嘛!……對了,昨天晚上新聞裏我們看到你了,今天科裏交班沒說別的了,全說你了,大家可高興了,為咱科裏出了這麽大的一個名人兒!”
  小雨長歎一聲:“唉,別提了,代價慘重。”
  陶然關心地:“還是沒有跟劉會揚聯係上?”
  小雨搖頭:“工作辭了。住處搬了。呼也不回。”
  “把他的呼機給我,我跟他說!”
  小雨不太放心:“你打算怎麽……說?”
  “就說我有一個重要的聚會,請他務必到場,到時候你也來,不就見了麵了?”
  小雨失望地直搖頭:“不行不行。你跟他又沒什麽交情,有什麽聚會還必得他到場?一聽就假,一聽就知道是我。”
  “是嗎?如果我跟他說,我要結婚,準備請幾個好朋友和好朋友的家屬一塊兒聚聚,這個理由假不假?”
  “那要是他真的來了,來參加你所謂的結婚聚會了,你怎麽收場?”
  “那還不容易,我結婚就是了!”
  小雨沒心情地:“行了陶然,別開玩笑了。”
  陶然正色道:“小雨,我說的都是真的。”
  小雨看她:“你說的什麽都是真的?”
  “我要結婚了,和徐亮。今天來,就是為了這事。”
  小雨半天沒上來氣,“真的呀!……你到底把他給追上了!這可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啊!”
  陶然不同意了:“這話說的!……表麵上看,是我追他,實際上是——”
  小雨笑:“他追你?”
  陶然也笑了:“相互追相互追!”
  小雨連道:“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真羨慕你。”
  “羨慕我?……你應該羨慕他,他能找到我這樣的,容易嗎。”
  小雨笑,“陶然,我看你這輩子是變不了了,說好聽點兒,是自信,說難聽點兒,是——”
  陶然接:“是自我感覺良好是恬不知恥!……彼此彼此,我看你這輩子也變不了了,本來以為當了經理上了電視,你怎麽也得變一變呢。”
  小雨好奇地:“怎麽變?”
  陶然想了想,一本正經地抬腕看表,一個手指頭點著表盤,拿腔拿調地說:“I'm sorry!下午兩點我有一個會,明天還要飛巴黎!”
  二人一齊大笑。下班時間到了,兩人興猶未盡,說好一塊兒去吃麥當勞。出門前,陶然又說給典典打電話叫她也來,反正她又沒什麽正經事。電話打通,典典果然滿口答應,說好在雙榆樹麥當勞店集合。
  正是飯點,人很多,三個好朋友坐著個四人桌,又吃又喝又說。
  陶然說:“……在北京就不辦了,登了記後就去雙方的父母老家,這之前隻舉行這個小型的朋友聚會,你和劉會揚,你和肖正,我和徐亮,三男三女,再加上護士長。到時候讓護士長往中間一坐,跟個家長似的,她不得高興死。”
  典典說:“跟護士長說了嗎?”
  陶然點頭:“說了。她興奮得臉都紅了。護士長這人真可愛,就喜歡別人喜歡她。”
  小雨說:“你現在也喜歡她了?”
  陶然說:“喜歡。這是個好人,我們倆有著很多的相似之處。”
  小雨和典典哈哈大笑,陶然也笑了。這時,小雨的手機響了。
  是肖正。在他的辦公室裏。公司的人都下班了,到處靜悄悄的。他也在昨天晚上的電視新聞裏看到了譚小雨,同時,還看到了站在譚小雨左首的那個女孩兒,仍然是那種男孩兒式短發,仍然是那張純潔晶瑩的臉,仍然是那樣的生氣勃勃意氣風發……看著看著,不知怎麽,發現自己的眼淚流下來了。他是多麽想她啊,一直想,沒有一天不想,想得心痛。她去哪兒了?為什麽突然地離開了他,連一個招呼都不打?他終於再次看到了她,他下決心,這次,一定要找到她。
  電話通了。譚小雨接了電話。
  “喂?”小雨意外地,“肖正!”在座的典典和陶然也感到意外,都停止了吃喝,看小雨接電話。
  肖正說:“首先向你表示祝賀。我在電視裏看到你了,三八紅旗手!”
  麥當勞店裏,小雨向陶然、典典做了個鬼臉,捂住手機道:“說是向我祝賀!在電視裏看到我了。”
  陶然恍然大悟,典典卻不明白,她沒看昨天的新聞。
  那邊肖正渾然不知,開始對小雨說他打電話的真正目的:“那天電視裏你左首邊那個女孩兒,梳一個跟男孩兒似的短發的,……那是我大學同學,分開後一直沒有聯係,我找她有點事,不知你那兒有沒有她的聯係方式。”
  小雨說:“真的啊!……哎,那女孩兒看著比我小。比我還小怎麽會跟你是同學?”
  肖正搪塞:“噢,我讀研究生時她上大一。……”
  小雨說:“她給過我名片,擱辦公室了,我現在在外邊。”肖正說他明天去拿,小雨說行就收了電話。
  典典馬上問了:“你們說的是哪個女孩兒?”
  小雨說:“就跟我一塊兒參加頒獎會的,我們十個人裏年齡最小的一個,一頭頭發短短的,像個小男孩兒。”
  陶然說:“是不是大眼睛,一忽閃一忽閃的?”
  小雨說:“對。就她。性格也好,可愛極了。”
  誰也沒發現,典典聞之臉驟然變了顏色。
  次日,肖正如期來到了小雨的辦公室,取到了女孩兒地址電話。肖正走了不久,蘇典典就來了,知道了事情原委後小雨直埋怨她,埋怨她不早說;早說她絕不會給他提供任何線索。
  典典淒然一笑:“沒有用。從你這裏找不到他會從別的地方找,能跑到電視台裏去查。他一直在找她,從沒有放棄過。”說罷起身告辭,“你們是忙人,我是閑人。閑人不能總打擾忙人——走了。”
  小雨難過地:“別這麽說典典。”
  典典同樣難過地:“小雨,真羨慕你啊!”
  小雨苦笑:“羨慕我什麽?我一點都不比你強——還不如你。劉會揚到現在都不理我。”
  “可是你還有你自己!……如果肖正離開了我,我是什麽什麽都沒有了。包括孩子,都沒有了。孩子在奶奶家長大,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
  陶然和徐亮從街道辦事處領了結婚證,出來,騎車並肩走,年輕,生氣勃勃。路有點兒上坡,加上頂風,陶然用力地騎。
  徐亮不無歉意地:“就這麽騎著個車子,把我們的終身大事辦了。”
  陶然說:“你覺著不好嗎?”
  徐亮說:“主要是覺著對不起你。你看你的好朋友結婚,蘇典典的,氣派。譚小雨的,浪漫。……”
  陶然接道:“——陶然的,實在。”
  徐亮笑了。陶然也笑了。回到宿舍,陶然馬上履行諾言,呼劉會揚。幾分鍾合,劉會揚回了電話。陶然說了自己的安排,最後叮囑道:
  “你一定要來噢。這點麵子你不能不給我。這可是我的終身大事。我可是隻請了你們幾個。……”
  會揚說:“我想想看。”
  陶然說:“有什麽可想的?一定得來!哪怕第二天你跟譚小雨離婚我都不管,但在我婚禮那天,你不來不行。”
  劉會揚無可奈何,隻有答應。
  收了電話,陶然對徐亮道:“隻要讓他們見了麵,怎麽都好說。”
  徐亮卻說:“不見得。我理解劉會揚。如果是我,我也會覺著難以承受。”
  “難以承受什麽,譚小雨比他強嗎?”
  “男人都有自尊心。……”
  “什麽自尊心,虛榮心!人家譚小雨怎麽對不起你了?合著人家好好幹工作幹出了成績撐起了一個家倒成了罪過了?”想想又生小雨的氣,“小雨也是,不爭氣,沒誌氣,要叫我,這樣的男人,十個有十個也離了!憑她現在的條件,再找什麽樣的不行?”這時小雨來電話了,告訴她了蘇典典和肖正的事。放下電話後,陶然心事重重。“這可真是,按下了葫蘆瓢起來!徐亮,本來咱還覺著咱們的這個婚禮最新穎,現在的情況看,懸!”
  “什麽事,怎麽啦,為什麽懸,你說清楚一點好不好?”
  “蘇典典!蘇典典和肖正,鬧不好得離!譚小雨告訴咱們,是想讓咱們有一個思想準備。”
  徐亮大吃一驚。“怎麽回事?”
  陶然說:“人家是怎麽回事你就別管了。先說咱們自己,怎麽辦。一共請了五個人,兩對成問題。……”
  靈芝拎著西裝盒子來到了會揚的單身小屋,進屋後往會揚的床上一扔。“給!參加結婚聚會你穿的衣服。我叫著劇組的服裝設計陪我上街選的。”
  “我還沒有想好到底去還是不去。”
  “你先說你為什麽不去。”
  “就想讓雙方徹底分開一段,都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去了又怎麽了?”會揚答不上來。靈芝:“你怕見到她。一見到她你就會覺著離不開她。離不開她就不離開她,為什麽非要跟自己的心過不去呢!”
  “……現在我是離不開她,她呢,好像也離不開我,但是,以後呢?如果我就這個樣子了,而她,越幹越好,兩人差距越來越大,到那個時候——”
  靈芝忍住內心的痛苦,臉上毫無流露:“以後你什麽樣現在誰也說不準。既然說不準,就不要想,就先想眼下。眼下就是你愛她她愛你!”
  “你是說,一定要去?”
  “一定。”命令道,“起來,試試衣服!……不合適還可以去換。”
  會揚摸著西裝的麵料:“這得多少錢啊!……靈芝,你為什麽?”
  靈芝定定地:“為我自己。”會揚不明白。靈芝一字字:“如果這次你見了她,還是覺著離不開她,我也就死了心了也好早做打算!”
  典典也在家裏為參加陶然的婚禮選擇衣服,還特請來了徐姐在為她做參謀,兩人在臥室裏壓低了嗓門嘰嘰咕咕。肖正在家,正在客廳裏和他的一個朋友說話。典典生怕打擾了他們。
  客廳裏,肖正的朋友正在高談闊論:“……你擁有了權勢,就難有平民百姓的自由自在;你享受著城裏的現代設施,就得不到鄉村的清新自然,你崇尚君子的名聲,就不會知道一個嫖客的感受,你追求物質,就體會不到精神富有者的愉快,你追求高,就會失去矮,你要好,就得不到壞。簡而言之一句話,人不能奢望擁有一切。……”
  肖正說:“行了!……我們能不能就事論事?”
  “就事論事就是,你得到了一個絕色美女,就不要再想其他。”
  “結婚的時候我根本就沒搞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麽,不可否認,她的漂亮使我有一種成就感,現在才知道,不過是過眼煙雲而己。……天天廝守,一生相守,如果漂亮就意味著乏味意味著無趣,我寧肯不要漂亮!”
  電話響。典典拿起了臥室的子機。電話正是那女孩兒打來的。一聽接電話的是個女聲,她馬上道:“是蘇典典吧?……”
  典典馬上聽出來是誰,大驚:“是你!?”片刻後,“你找他嗎?”
  女孩兒笑笑:“是他找我。我剛從澳洲回來,聽到了他的電話留言。他在家嗎?”
  典典慌得連撒謊都忘了:“……在,在在。”拿著子機就去了客廳,客廳裏兩個男人一看到她立刻閉了嘴。典典呆呆地看肖正,都忘了來幹什麽了。
  肖正看到了她手中的電話,溫和地:“我的電話?”典典點了點頭。肖正過去接過電話,剛“喂”了一聲,神情立刻大變。第一個下意識的舉動是拿著電話走開,接著才想起什麽,捂住送話器對典典道:“你陪一下客人,我去接一下電話。”又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補充一句,“一個大學同學。”說完走了。
  典典心神不寧,走留不是,肖正朋友主動招呼:“你有事你去忙!”
  典典嚇了一跳似的:“啊?啊啊,我沒事。……你再來點咖啡?”朋友點了點頭。典典倒咖啡,由於心思不在這裏,一縷長發垂了下來都要到杯子裏了也沒有察覺。朋友把她的頭發拿起來,又就勢用手從上向下捋將下來,順便就等於撫摸了典典的身體,同時嘴裏憐惜道:“多美的頭發啊……”
  典典吃了一驚,躲開了他的手,又不好翻臉,勉強地道:“你請喝!……我那屋還有個朋友。”走了。朋友目送她走。目光裏有憐憫也有豔羨。
  典典回到臥室,由於氣憤由於羞辱臉漲得通紅。徐姐問她怎麽啦,她說了。然後道:“肖正還說那人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都能跟他老婆動手動腳——他們男的之間就這麽回事,沒有真的!”
  徐姐搖頭,嚴肅地:“沒這麽簡單!……典典,依照我的經驗,如果肖正的朋友不尊重你,那就證明肖正在他的朋友麵前不尊重你!”
  典典去找肖正,最後發現他在衛生間裏,她試著推衛生間的門,門鎖了。她聽了聽,也聽不到什麽。她身體有些發軟,絕望地倚牆而立。
  衛生間,肖正對電話道:“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麽突然地不辭而別!”
  女孩兒帶著憐憫回道:“肖正,我以為大家分開這麽長時間了你應當有一點覺悟了呢,沒想到你怎麽一點都沒有變。”
  肖正一語雙關地:“是的,我一點都沒有變。永遠都不會變。”
  女孩兒說:“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沒有意思。……對了肖正,我有男朋友了,確切地說,他已經是我的先生了,我們已履行過法律手續了。”
  肖正心直沉下去,做最後的掙紮:“最後問一遍,你為什麽突然的不辭而別?”
  女孩兒說:“我已經說過,過去的就過去了,再追究它沒有任何意義。……再見!”
  電話裏傳來了忙音,肖正失魂落魄向外走,一出門,看到了典典,兩人同時吃了一驚。“典典。”
  典典觀察著他的臉色,道:“你,你打完了?我,我想上個廁所。”          
   肖正觀察著她的臉色,道:“你上吧。我也剛上了個廁所。”又舉舉手中電話:“我一個同學。她,她要結婚了,想邀請我們去。我想算了,你不認識她,我跟她關係也一般。”
  典典說:“那就算了。”
  肖正說:“就是,算了。”
  典典進衛生間,關上門,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從肖正的話裏她聽得出來,那個女孩兒什麽都沒有說。
  李曉也在家裏做參加陶然婚禮的準備。沈平回來了,來看兒子,兒子作業還沒寫完,他隻好等。等得不耐煩時就教訓兒子兩句。
  “以後回家第一件事是先完成作業!……現在外麵一絲風沒有,正是打球的好天氣,多可惜!”
  李葵沒理,自顧寫,片刻:“爸,飄渺的飄是哪個飄?”
  “飄渺的飄就是飄渺的飄,還哪個飄?”
  “您就說什麽旁吧?”
  “絞絲兒旁!”
  “可是魯迅用的是三點水旁,漂浮的漂。還有,直接的接,咱們一般人用接受的接或者截斷的截,他用捷報的捷。……”
  “人家魯迅這麽用——”
  李葵接道:“‘是別有用意或者說是通假字;你們要這麽用就不行,就是錯字白字別字。’——您跟我們老師一個腔調。其實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知道為什麽。”
  這時李曉穿一身黑套裝出現在門口:“我說,你們看這套怎麽樣?”
  沈平歎了口氣:“李曉,你先說你打算幹什麽去。”
  李曉不理他。對兒子:“李葵?”
  李葵抬頭看一眼:“我覺還行。”
  沈平說:“參加追悼會還行!”
  李曉點點頭:“也是啊。婚禮是應該喜興一些。……顧此失彼了,我就覺著穿黑能顯得瘦一點。”
  沈平說:“光‘顯得’瘦行嗎?”
  李曉白他一眼,走了。
  沈平繼續剛才話題:“李葵,你低估你老爸了,你老爸才不會跟老師一個腔調,我要說的是,做人就得做到魯迅那個份上:我就是真理,我就是標準!什麽教科書,課本,老師,通通都得跟著我走——好好學習吧兒子,向魯迅還有你老爸學習,你現在發牢騷還早了點,小平爺爺說的好,發展才是硬道理。這個世界,隻認強者!……”
  李曉另換了一套衣服出現在門口,不太好意思地:“這一套呢?”這一套色彩極其鮮豔,大紅大綠大圖案,與剛才那套正相反。
  沈平說:“還是那句話,你打算幹什麽去。”
  李曉生氣了,衝兒子喝問:“李葵?”
  李葵看一眼:“我覺還行。”
  沈平說:“參加街頭的秧歌隊還行。”
  李葵忍不住笑了笑,李曉又氣又難過:“笑笑笑!對媽媽一點都不負責任!”轉身怒衝衝走。
  沈平拍拍兒子的肩:“理解吧。更年期。”
  兒子不領情,一斜身子,躲開了爸爸的手,麻搭著眼皮子邊寫作業邊說:“您就光知道挑我媽的不是——我媽她總共沒幾套出門穿的衣服,我們同學媽沒幾個像我媽穿那麽慘的。我覺著吧,爸,您該關心關心我媽了,至少應該去給她買幾套像樣的衣服。”
  兒子的話使沈平非常意外:“為什麽?”
  李葵不看他:“您還在乎這點錢嗎?”
  “這不是個錢的問題。”
  “那是什麽問題?”
  沈平一時也說不出來,想了想,“感情問題吧。”
  “您是說您對她沒有感情?”
  沈平迎著兒子的目光:“對。”
  李葵低下頭去,假裝埋頭寫作業,這麽大的男孩兒很怕讓人看到自己的淚,就這樣低著頭,他說:“……我媽媽她很辛苦的。”
  沈平說:“你爸爸我就不辛苦了?”
  李葵固執地:“我媽媽更辛苦!”頭更低地寫作業,“您對她沒感情可是我對她有感情。……您要是實在不願意,錢算我借您的,您記著賬,將來我還您。……”
  沈平心頭一震,呆呆看兒子寫作業的側臉,突然意識到兒子大了,對父母有自己的看法了。
  李曉在她的房間裏翻箱倒櫃,沈平出現在門口:“我說,我們去買衣服怎麽樣?”
  李曉不明白:“我們?買衣服?給誰?”
  沈平說:“給你。”
  李曉驚得眼珠子都瞪出來了:“怎麽回事?”
  沈平反問:“什麽怎麽回事。你不是要參加婚禮嗎?……不是沒有合適的衣服嗎?……那不就得了,買去呀!”
  李曉道:“等等等等!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麽會突然有這種想法,給我買衣服?”
  沈平沒回答,隻溫和地說道:“走吧。”

  第十九章
  簇新的徐亮和陶然在一個豪華的餐廳單間裏巡視,穿旗袍的小姐娉娉婷婷進來,問現在是否點菜;陶然不敢,心中沒底,不知道今天能來幾個人呢。於是對小姐說等一等;小姐又問“二位現在要喝點什麽嗎”,陶然還是說等一等。小姐走後,陶然看著按照七個人布置好的餐桌沉思:“今天頂好的情況是,五個人都到。頂差的情況,隻來護士長一人兒!”
  “不至於。起碼譚小雨、蘇典典會來。”徐亮倒樂觀。
  “難說。都正處於關係緊張的時候,一句話不對,就有可能打得天翻地覆慨而慷。”
  “放心,蘇典典是不會和肖正打的。”
  陶然感慨:“典典要是能和肖正打打架倒還好了,還不至於走到今天這步。一味地順著他,一味地遷就他,出了事一味地裝聾作啞,能行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是這麽一道湯,肖正他能不膩?我要是肖正我也得膩。真想跟典典說,適當的時候,跟他打上一架!”
  兩人這樣說著話,半個小時過去了。半小時內小姐進來了三次,平均十分鍾一次,問是否需要點菜,很是給人壓力。
  “要不要給他們打個電話?”陶然問徐亮。
  “再等等,還不到時間。”
  “催催他們。”
  徐亮歎口氣:“沒有‘他們’。隻有他和她,他和她,”用手點著桌上的位置作為他和她的代表,“你知道他們現在是怎麽個情況?一催,很有可能是火上澆油。”
  其實這時肖正和蘇典典已經在酒店的停車場上了,如果不是臨下車前典典的一句話,他們現在早就跟陶然他們一塊兒了。那句話典典憋一路了,憋幾天了,最後一刻,突然就憋不住了。當時肖正剛剛把車停好,典典開口了。
  “哎,你那個朋友叫什麽來著?”
  “哪個朋友?”
  “就那天上咱們家來的那個,你說他是你最好的朋友的那個。”
  “噢,他呀。怎麽想起問他來了?”
  “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嗎,還是你隻是當著他的麵這麽一說?”
  “怎麽啦?”
  “這人不怎麽樣。”
  肖正皺起了眉頭:“別瞎說,你又沒跟人家接觸過。……”
  一向順從的典典冷笑一聲:“沒接觸過我就不說了。”
  肖正頗意外地看典典一眼:“他怎麽啦?”
  “怎麽啦?……就那天,你接電話,叫我去陪他一會兒,他居然就……就……”說不出口,臉都漲紅了。
  “就怎麽啦,說呀!”肖正意識到事情非同一般,催她。
  “就跟我動手動腳。……”
  “不可能!”肖正斷然道。
  典典簡直不相信這就是肖正的反應,她看著他:“那你的意思是說,是我說謊了?”
  肖正緩和一下口氣:“不是說你說謊,但有可能是你多心了……。”
  “你怎麽不問問我,他都幹了些什麽,就說我多心?”說著用手順著肖正的頭向下用力地一路捋將下來,“就這樣!這是我多心嗎?”
  肖正一下子神情嚴肅:“你說的都是真的?”
  “你叫他來!現在!我跟他當麵對質!”
  肖正沉思一會,拿出了手機:“我給他打電話!”對方沒有開機。肖正收了手機,自語:“他怎麽會呢?他不會的!……他的確是我最好的朋友,中學,大學,研究生,到工作到現在,一直沒斷了聯係。……”
  典典沒聽到肖正說的什麽,她一直在想著自己的事,或說一直在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她下定了決心:“肖正,你是不是跟他說我什麽了?”這才是她一心想要知道的。
  “我跟他說你什麽?我跟他說你幹什麽?”一臉的莫名其妙,心裏卻著實有點發虛。
  “你如果不跟他說我,他敢在我們的家裏,在你還在家的情況下,就對我這個樣子嗎?”
  肖正忙道:“典典你不要胡亂聯係……”
  典典盯著他:“徐姐說,按照她的經驗,一個男人如果敢對他朋友的妻子不尊重,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是因為他朋友在他麵前對自己的妻子不尊重。……”
  肖正氣得臉都紅了:“那個姓徐的女胖子——我,我早叫你不要跟她來往,這種人,整天吃飽了沒事幹,東家長西家短亂拉老婆舌頭,惟恐天下不亂,……”
  “別扯別人。我就想知道,你跟你的朋友說了我些什麽。”
  “你怎麽能相信那個胖子的話?”
  “不管這話是誰說的,我覺著有理!否則,你那個朋友,他怎麽敢!……肖正,告訴我,你到底覺著我哪裏不好?”這話裏所含的千言萬語令肖正悚然一驚。典典催問:“說呀!”
  肖正虛張聲勢:“你讓我說什麽!”
  典典毫不退縮:“到底覺著我哪裏不好!”
  肖正不理她,開車門欲下車,典典一下子伏過身子給他關上了車門,強硬地:“說!!”
  肖正吃了一大驚,看典典的目光如看一個陌生人。典典毫不回避地正視著他。看了一會,肖正伸出手來,撫摸典典的長發:“典典,你今天到底是怎麽啦?”
  典典突然爆發了,一把甩開了他的手:“夠啦!!……肖正,你說,我到底怎麽樣?結婚這些年來,我對你怎麽樣!忠心耿耿說一不二,小雨媽媽生病,你一個電話我就飛了去連朋友就不顧了!……你不要以為我對你好是因為沒有別的機會,我有!喜歡我的人比喜歡你的人多,多得多!比你有錢的,比你年輕的,比你漂亮的,有的是。可是我就從來沒動過這個念頭。即使是,在知道了你有外遇之後。因為我愛你。可是你呢?才去了趟廈門,就跟人亂搞。還、還跟人說我的壞話,……”
  肖正分辨:“我沒說你壞話——”
  這時典典一字字地複述了那個女孩兒的話:“‘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幸的婚姻’——你這是說誰哪?”
  肖正聞此驚得忘記了身在何處,一下了跳了起來,腿磕到了車子方坐下,顫聲地:“你說什麽,典典?”
  典典聲嘶力竭:“我說,你是個騙子,大騙子!……你說你跟她隻發生了一次關係,可是從她的話裏我聽得出來,根本就不止一次!也不是你所謂的控製不住一時衝動,而是有感情的,你愛她!現在想想,你們倆到底誰追誰還難說哪!你騙了我,也騙了她!……本來,我想,過去了就過去吧,我們孩子都有了,為了孩子,也不能拆散這個家。誰知道你——”。
  肖正好不容易插上了嘴:“典典,告訴我,你是什麽時候見到的她?”
  典典叫:“不告訴你!這是我們的事跟你沒有關係!”憤怒失望絕望如破了堤的長江水滾滾而出,止也止不住:“我一忍再忍,為了孩子為了這個家當然也是為了我自己,我以為你會知錯改錯回心轉意,我以為你不會忘記我們結婚時你的諾言,我還記得當時你對我說過的話,每一個字都記得。你說,‘再美麗的皮膚也不會永遠年輕,女人的皺紋是男人給她刻上去的。你使她幸福她就會笑,你使她不幸她就會哭,男人按照自己的意願描繪女人的臉。……’”她深深吸口氣,以不讓淚水妨礙述說,“你還說,說,‘我的典典臉上描繪的,將隻能是幸福。……’”
  這時的肖正簡直無法容忍典典這樣的複述,他不斷看表以示到時間了,典典不理,他隻好開口:“典典,我們該進去了。”
  “不進去!你今天不把話說清楚我們就不進去!”
  “你到底讓我說什麽嘛!”
  “說什麽你心裏清楚!……這才過了多長時間肖正,你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也許不是你變了,是我沒變,所以讓你感到厭倦了,不新鮮了,感到沒意思了——可以!都可以!但是千不該萬不該肖正,你不該連起碼的一點麵子都不給我留!……說,你到底跟你那些狐朋狗友說我什麽了?竟讓他們膽敢對我這樣的放肆,像對待一個大街上的雞!……”
  劉會揚換上了靈芝為他買的西裝,從受傷以後,他就再沒有穿過西裝,穿上之後,換了個人似的,一如回到了受傷之前。靈芝看著他都呆了。
  “太帥了!會揚哥,你天生就是穿西裝的料!”
  會揚搖頭笑笑:“皮囊而已。”
  靈芝也搖頭:“沒聽劉教授說嗎?目前他對治好你的病非常有信心。”
  會揚卻問:“靈芝,你這樣為我,千辛萬苦,想沒想過,如果我真的治好了的話,會怎麽樣?”
  “想過。”
  “說啊,會怎麽樣?”
  靈芝火了:“為什麽非要我說?有什麽意思嗎?有什麽意義嗎?我說又怎麽樣,不說又怎麽樣?”
  “靈芝,我是怕,怕——”
  “你是怕負責任!……好吧,為了讓你放心,我說:你如果治好了病,一切就會回到從前,你高高在上像天上的月亮,讓我這個農村女孩兒隻能是仰視著你,可望而不可即,你和那個譚小雨會比從前還要和美還要般配,我如果還能跟你們有什麽關係也隻能是你們家的保姆——跟你說劉會揚,我心裏明鏡兒似的!所以,你什麽都不用擔心,你沒有責任,一切都是我自願我自找,我願意你好,怎麽好怎麽來!我不是小孩兒也不是傻子,我自己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總而言之還是那句話,不關你的事!”
  劉會揚的呼機響了,靈芝看也不看就拿過手機給劉會揚:“告訴她不要再催了,你馬上就到。”
  會揚接過手機剛要撥,又改變主意:“算了。”
  “怕她知道你和我在一起?門外有公用電話,去那裏打!”
  “聽我說靈芝,你要是說你別去,我就不去。……”
  “這話我可不能說。我擔待不起。”
  “我不要你擔待!”
  “那你自己決定啊,為什麽非要我說你去還是不去?”
  會揚無言。靈芝看著他,眼裏漸漸露出了失望。靈芝的手機響了。她看了看,是譚小雨,接了。電話中譚小雨非常冷淡,連個稱呼都沒有,上來就問她知不知道劉會揚現在在哪裏;靈芝以牙還牙,冷冷地:“就在這裏。他馬上就走。你在那裏等著就是了!”說完,收了電話。對劉會揚道:“走吧!快走!”推著他出門,並把門砰地關上。
  會揚走了。靈芝哭了。
  譚小雨等在路邊那裏。車門開,劉會揚到。小雨看都不看他一眼。待他上車後,開車就走。許久。
  車遇紅燈,停住,小雨開口了,淡淡地,仿佛一點不在意地,道:“如果今天她不批準你來,你就不來,對吧?”
  會揚挑戰地答:“對!”
  小雨痛苦得窒息了一下。
  綠燈亮了,車重新開始行駛,會揚打開了收音機,小雨看他一眼,又關上。
  “會揚,我們能不能談談,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談?”
  “談吧。”
  “我知道有些地方我做得很不夠,尤其是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但你知道當時我實在是顧不上。這一點,靈芝是比我好。……等忙過這段,我一定請她一次,好好謝謝她。”
  “你最好還是別這麽做。你明明知道她並不是為了圖你個謝。”
  小雨的火又上來了,她強壓住,但態度上還是顯出了咄咄逼人:“那她圖什麽?”
  劉會揚不回答,恰好這時車到十字路口,他命令:“右拐!”
  “應該直走。”
  “我不去了!”
  小雨一字字道:“你必須去!不僅要去還得高高興興地去。劉會揚,跟你說今天是陶然的重要日子,不能因為我們掃了他們的興。今天你我就是演戲,也得演到底!”
  盛裝的李曉,衣服得體而且高貴,使得一個平凡的她如同貴婦人,又如同政府女要人。
  李葵小大人兒般點頭:“不錯,很不錯。”圍著媽媽轉著圈兒地看。
  李曉連連搖頭:“四千八啊!一想到身上穿著這麽多的錢,哪哪都不得勁!”
  兒子說:“您哪,是窮慣了。將來我長大了,一定不讓您窮!”
  李曉說:“這個窮和浪費,它是兩碼事。”意識到說錯了,“噢不對,我的意思是——”
  “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不覺著這是浪費。既然您穿著好,爸爸他又花得起這錢,那就一切全OK!”
  李曉整整衣服,立定站好,對兒子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李葵,問你個事兒,你可得跟媽說實話。”
  李葵認真地:“您說。”
  李曉咳一聲:“你看,媽跟同歲數的女人比較起來,是比她們老呢還是比她們年輕?”李葵思忖。李曉不由有點失望,強笑:“說罷,媽不怕打擊。”
  李葵謹慎地選擇著詞句:“這個嘛,得這麽說:您跟我這兒,就是您這個歲數的人的坐標,比您顯得老的,她就是老;反之,就是年輕。跟您一樣的,是正好。”
  李曉哭笑不得,手一揮:“走了!不跟你扯了!”
  “走這麽早?”
  “不早不行啊。穿這麽身兒嗦,不能騎車也不能坐公共汽車……”
  “您什麽意思,走著去?”
  “啊。媽不怕走,在病房裏上班,哪天不得走十幾裏地,這才多遠的路。”
  “打個車嘛!”
  “那又得一二十塊!……媽不是不舍得這錢,是犯不上。在家裏待著也是待著,早點出門走走還鍛煉身體。”李葵無可奈何歎氣,李曉拍拍他肩,“飯都做好了,到時候自己在微波爐裏轉轉。我走了。”
  “帶上手機!”
  李曉這才想起來:“對了,還有手機!”
  手機是買衣服回來的路上,專門去西直門移動電信公司買的,摩托羅拉VD928,花了一千二百多塊,錢當然也是沈平付的,同時,他還給手機充進了二百元話費。手機買回來後就成了李曉的一塊心病,拿著怕磕了碰了放著不用又怕浪費,而且,不會使,李葵教過她好幾遍她都記不住,拿起來還是有點二二糊糊。李曉從抽屜拿出一個真絲小口袋——她縫的——拿出放在裏麵的那個手機,手裏像拿著個生雞蛋,生怕不小心給碰碎了。
  李葵看著於心不忍,指出:“媽,您用不著這樣,這東西皮實著呢。”
  李曉訓斥兒子:“小心點有什麽不好,小心不多餘!”又嚴厲地,“你給我打開了嗎?”李葵點頭。“這就能用了?”
  李葵歎口氣:“再告訴您一遍,如果來電話,打開蓋就成;如果打電話,就是北京電話,前麵也要加區號……”
  李曉做不耐煩狀:“這個我知道,010。……然後呢?”
  李葵寬宏大量不予計較:“撥完了號,按這個,就可以通話了。……幹脆,您撥咱家電話,練一遍。”
  在母子倆練習撥打電話的時候,門開了,沈平到。
  沈平對前妻李曉上上下下地看:“不錯嘛。”又對兒子,“你爸的眼光怎麽樣,小子?不服不行,這點點滴滴全是素質。”對李曉:“走吧?”
  李曉不明白:“走哪兒?”
  沈平說:“你今天去哪兒?”
  李曉說:“去參加陶然的婚禮……”
  沈平說:“對呀,沒錯呀,我送你去。今天沈總專程趕來給你當車夫!”
  李曉意外地:“啊?好好好。”慌亂地,“李葵,去把我的包拿來!……算了算了,我自己去吧,你不知道在哪兒!”去了自己屋,剩沈平父子倆。
  李葵有點感動也有點不好意思,咕嚕了一句:“謝謝爸。”
  沈平用力捏了兒子的肩一下,像一個成年男人對另一個成年男人。
  包間裏,陶然和徐亮苦苦地等。陶然再次請示徐亮:“還是不打電話?”
  徐亮說:“來不了,打也沒用。”
  陶然托著腮等。等得太久了,不好意思不“喝點什麽了”,他們要了一壺杭白菊,一壺杭白菊已記不得續了多少次水了,都續成白水了,都不好意思再叫人續了的時候,沉穩的徐亮也沉不住氣了。
  “要不,給她們打個電話?”
  “先給誰打?”
  “護士長吧。她最遠。”
  陶然撥了李曉家電話,李葵讓她打李曉手機。陶然非常意外,發現新大陸般對徐亮宣布:“護士長也有手機了!”邊忙照著李葵給的那個號碼撥了過去。
  手機響的時候李曉正坐在沈平的車上。手機響她聽到了,但無動於衷,她覺著那是別人的事,與自己無關。沈平等了一會兒,提醒她:“你的電話。”
  李曉慌道:“我的電話?你怎麽知道是我的電話?”
  沈平有點好笑地:“因為不是我的。”於是李曉慌慌張張拿包,一急拉鏈都險些拉不開,看著前妻的樣子,沈平有些感慨,有些自責。“別著急,沒關係。就是接不著咱還能給他打回去。”聲音態度從未有過的溫和體貼。
  李曉總算把手機掏了出來,兩手端著不知道下步該怎麽辦,鈴聲催得她心慌意亂,全然想不起兒子交給她的程序。沈平看她一眼,騰出一隻手拿過手機,打開,給李曉。
  李曉小聲問:“這就可以說話了?”沈平點頭。李曉小小心心地把手機湊近耳朵:“喂?”
  “護士長你在哪兒呢!”
  一聽到陶然的聲音李曉立刻放鬆了,高聲大嗓地道:“陶然啊我正在路上馬上就到……”
  得知李曉馬上到陶然和徐亮來到飯店外麵等,四隻眼睛盯緊了每一輛駛來的出租車。沈平的黑色轎車無聲地滑到了飯店的大門前,近在咫尺的徐亮、陶然對此完全忽略不計,一齊盯住不遠處向這裏開來的一輛紅色出租。出租車漸近,陶然情不自禁向它高高揚起了手臂。……門童過去把沈平的車門拉開,李曉下車,一眼看到了正衝遠處打招呼的陶然,不由跟著回過頭去看是誰,出租車停也沒停地走了,陶然失望地放下了手臂,這時聽到耳邊響起了李曉的女中音:“陶然。”
  陶然嚇得一哆嗦,回頭,傻了:“護士長?您,您是從哪和鑽出來的?”
  李曉比陶然還覺著奇怪:“車裏啊。”她怎麽會看不到呢?她可是早就看到她了。
  陶然問:“哪個車?”
  李曉指了指沈平遠去的車,“就那個黑車。剛才就停在你們的眼皮子底下,你沒有瞧見?”
  陶然說:“沒想到。誰想到了?……護士長您這身衣服,棒死了。——得上千了吧?”
  李曉說:“上千?……上萬!”看陶然驚得嘴都合不攏了,才說出下半句話:“——差兩百塊半萬!”
  陶然猜測:“護士長您……中獎了?”
  “什麽獎?”
  “就是那種,報上常說的,大獎,幾百萬的那種。”
  “噢,那個,夢裏中過。”
  “那您這是怎麽回事?衣服,手機,還有車……”
  李曉嗬嗬地笑了:“走走走!”邊走,“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也納悶著呢。私下裏想,是不是上帝開了眼了,讓那人突然良心發現?……哎我說他們都來了沒有?”……
  都來了。四個人一起。在停車場碰的麵。小雨車到的時候,肖正和典典仍在車裏,小雨的車剛好停在了他們的車旁邊,彼此都看到,於是各自滅車熄火,下車。下車後便不約而同換了一副麵孔,歡天喜地。都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都知道今天該怎麽做。
  四個人沿著走廊往包間裏,小雨的手機響了。
  “小雨!你們現在在哪裏?”陶然問。
  小雨邊走邊接電話,臉上笑著嘴裏發愁地說:“早著呢陶然,還沒上三環呢,你們還得耐心地等會兒。……對,塞車,塞得厲害。”
  包間裏,陶然哭咧咧對李曉道:“護士長,譚小雨他們還沒上三環!塞車!”
  李曉果斷地:“給典典打電話,問他們在哪裏!”
  陶然又撥電話。一陣電話鈴由遠而近地響,但是屋裏的人誰都沒注意。這時小雨等四人已到房子門口,一把推開包間的門,四人一齊亮相。
  屋裏三人同時站起。片刻的靜寂之後,就是一片連聲的歡呼尖叫。
  ……
  杯盤都撤得差不多了,果盤裏也隻剩下了一點點殘渣餘孽,小雨、陶然、典典還沒有走。
  典典又哭又笑地說著:“……這下子我和他肯定是完了,完了就完了,要不然我也得完,非憋死不可。這樣倒好,還剩個痛快。隻是,我的孩子怎麽辦?她才那麽小,這下子,不是沒爸就是沒媽。……真後悔啊,當時該把她帶在身邊的,就是為了肖正,為了保持他所謂的我的美麗,我的體型,為了討他的喜歡我連孩子都不顧了,都不想帶!……每次上他們家去看女兒,回來後夜裏都得連著做好長時間的夢,同一個夢,夢見女兒摟著我的脖子叫媽媽,躺在我的懷裏跟我睡覺,多少次了,我從夢裏哭得醒了過來。事實是,每次回去,女兒都管我叫阿姨,直到我都快要回北京了,她才開始改口叫媽媽;不肯跟我睡覺,一次都不肯,有一次我硬把她放在了我的床上,她哭得跟誰要殺了她似的,邊哭邊叫,要奶奶,不要媽媽。要奶奶,不要……媽媽!不要我。……我女兒可漂亮了,就是一個活的大洋娃娃,抱她上街,簡直走不動路,認識不認識的,都想湊到跟前逗她跟她說話。……”給自己倒酒,酒瓶子空了,叫,“小姐,小姐!”小姐到。典典:“再拿瓶幹紅。”
  陶然說:“離了算了。實事求是地說,絕沒有一點要安慰你的意思,典典,你現在再嫁,找一個比肖正好的沒有問題!”
  典典搖頭:“可是我已經沒有感情了,我的感情在他的身上全用光了,我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了。再找,也是湊合;與其和一個生人湊合,從頭開始,不如和他湊合,何況我們倆還有個孩子。”苦笑一下,“不過,讓我這麽一鬧,他怕是連湊合都不願意和我湊合了。……想想也有點後悔,都忍了這麽長時間了,怎麽就不能再忍一忍呢?”
  小雨歎了口氣,和陶然對視一下,二人都無言以對。小姐拿酒來了,挨個倒酒,倒到小雨時,被陶然攔住:“她開車。”
  小雨撥開陶然的手:“我不開車了,打車回去。”
  三個人都倒了酒,拿起杯子,碰一下。
  典典:“為了什麽?”
  小雨:“——友誼!”
  典典聞此淚水奪眶而出,把杯中酒一下子喝了下去,陶然擔心地:“典典,悠著點兒!”
  典典說:“放心吧,這點酒對我——小兒科,我跟徐姐她們一塊兒早把酒量練出來了。……跟她們在一起,無聊,不跟她們在一起,更無聊。可又不敢去找你們,不敢去打擾,閑人不能打擾忙人。可是我多想和你們在一起啊,多想念那些跟你們在一起的日子啊,那是我最快樂的日子了,年輕單純無憂無慮心裏頭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光明。……可惜到頭來,我隻剩下了這個,就小雨剛才說的,友誼,跟你們的友誼。……”
  陶然:“典典,以後你隨時可以去找我,有事別一個人悶在心裏。”典典笑著點頭,陶然看她不信,強調:“我說的是真的!小雨當經理了,忙。我沒事兒!”
  典典看著小雨:“小雨,你多好啊,這麽能幹,你什麽都不用怕……”
  小雨搖頭,難過地:“兩回事典典,兩回事。……其實,一樣的!我跟你,感受都是一樣的!”說著,淚就下來了。
  陶然默默地拿起酒瓶,給每個人倒酒。……
  三個人向外走,都喝得多了,臉也紅話也多,令來來往往的人們側目。
  小雨大著舌頭:“陶然,我們後來是不是有點兒……有點喧賓奪主了?本來是你和徐亮結婚,倒把徐亮跟他們一塊先轟回去了……”
  陶然搖頭:“得、得轟,咱們在一起,他、他是外人。……放心,他沒事兒……”
  典典笑:“就是護士長怪可憐的,……”
  小雨也笑:“是,我看她失落得一塌糊塗!……”
  陶然搖頭:“好人!護士長,好人!”
  三人來到大門口,門童為她們開了門,會揚迎了過來。
  小雨一愣:“你!……你,你是沒走,還是……又回來了?”
  會揚沒回答,而是說:“車鑰匙給我。”
  小雨問:“幹、幹嗎?”
  會揚拿過她的包找鑰匙:“知道你們得喝酒。酒後開車會出事的。”拿了鑰匙把包還給小雨,“你們在這兒等著。”
  典典:“小……雨,他對你這不挺……好嗎?”
  小雨:“這……算什麽?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同事,一個熟……人的情分。”
  典典搖頭:“是你要求太高,我看這人不錯。”
  小雨:“是嗎?”
  典典:“是。”
  陶然:“是。”
  ……會揚開車,一個人坐在前麵,三個女孩兒擠在後麵。車窗大開,吹拂著女孩兒們發燙的臉,一路上,歌聲笑聲飄灑。
  典典家最近,先送典典。陶然和小雨陪典典到她家門口。經過了一路的風吹,三人酒似乎都醒了些,以致陶然要去按門鈴時,典典攔住了她。
  典典說:“我有點兒害怕。”
  陶然說:“大不了離婚!”
  典典點頭:“對呀,我怕他都成習慣了——離婚!一定得離。我想這天想太久了!”一揚頭,一伸手按響了門鈴。陶然和小雨一右一左,儼然她的兩個護兵。三人嚴陣以待。
  門裏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腳步聲到門口,“是典典嗎?”肖正的聲音,聲音異常的溫柔。三個人驚異地相互對視了一下。典典尤其吃驚,吃驚得都忘了回答。
  小雨替她答:“是。”
  門開,肖正出來,一看陶然、小雨,“你們二位也來了?請進請進!……我正說打個電話問問你們什麽時候結束,去接典典呢!”接著又主動說,“徐亮和護士長我都送到家了。劉會揚說等等你們,你們看到他了嗎?”
  三個人點點頭又驚異地對視一下,典典更是吃驚。她不會想到,正是她的發泄使肖正對她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這個表麵上沒有頭腦枯燥單調的乏味女人,心裏居然會藏著這麽多的東西,會藏得這麽久,這麽深,這至少使他……尊重。
  把陶然送回去後,車上隻剩下劉會揚和譚小雨。
  小雨說:“謝謝你。”
  會揚說:“應該的。”
  小雨說:“不是指你送我們。是指你今天……陶然今天非常高興。她覺著她的婚宴非常成功。”
  會揚說:“那也是應該的。”
  一句話也不想多說。小雨沉默了一會,“我說,去你那裏看看怎麽樣?”
  “嗨,一個狗窩。”
  “那就看狗窩!”
  會揚沉默一會兒,打方向盤,把車向右拐去。
  會揚掏鑰匙開門時有一點猶豫,盡量不動聲色地聽了聽屋裏的動靜,但還是被小雨看出來了。
  小雨:“是不是她在?”
  會揚沉默片刻,決定實話實說:“走的時候,在;不知道現在在不在。”
  小雨說:“開門看看就知道了。”
  門開,靈芝不在。會揚在如釋重負的同時又感到了一種失落。

  第二十章
  本想在一切終於相對安定下來的時候跟會揚好好談談,接觸一段,不料公司又派她去美國,培訓,兩個月。譚小雨下不了決心,跑去跟陶然商量,陶然主張她先學習,基於兩個理由:一,機會難得;二,這麽長時間都過去了,未必劉會揚偏偏會在這兩個月裏就跟人跑了。而且跟小雨承諾,這兩個月裏,由她代替小雨,盯住劉會揚。就這麽著,小雨決定了先出國學習。這天,陶然送小雨去機場。劉會揚上午做治療,最後一個階段的治療,今天是第二次,非常關鍵,因而不能耽誤。一想起會揚正在做治療,而那個靈芝很可能就陪在他的身邊,小雨心裏就一陣別扭,令陶然非常的不以為然,也不解。“小雨,跟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有點覺著這個時候跟人家分手於心不忍?”
  小雨斷然道:“絕對不是!”
  “那我就真的不明白了。很簡單的一件事情,他愛你,你愛他,兩個人當麵一說不就完了嗎,怎麽會搞得這麽複雜!……放心走你的,回去我就找劉會揚,問,問他到底怎麽想的。”
  “不用你問,我都能替他回答了你。他會跟你說我和他目前的差距,說不願意我將來為此後悔,說長痛不如短痛,諸如此類。”
  陶然正色道:“小雨,我早就跟你說了,劉會揚說的,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
  小雨搖頭:“有什麽道理?將來什麽樣子誰能百分之百的確定?而現在能夠百分之百確定的,是我們彼此相愛。你說,為了一個未知的將來就犧牲掉一個已知的現在,有這個必要有這個道理嗎?”
  於是陶然也覺著有理:“可也是呀!今天就說今天的事,管明天幹嗎?管得著嗎?明天上街突然被車撞死了也保不準!”
  小雨笑笑,也沒去糾正她,自顧說:“其實我知道他為什麽,但他不會承認的,他對自己都未必肯承認,很可能,他都還沒有意識到。”
  陶然好奇地:“什麽?”
  小雨:“……靈芝。”
  陶然斷然地:“不可能!”劉會揚再怎麽有病,基礎在這兒,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怎麽可能跟陝西來的一個小保姆——結合?這樣說不是瞧不起靈芝,而是說常識常理。一個人做事不能置常識常理於不顧。
  小雨搖頭:“我了解劉會揚,他的善良他的厚道非一般人所能比,屬於寧可人負我我絕不負人的那種。你知道靈芝為他做了多少事,做了些什麽?要不是她,劉會揚不會有現在這種,狀態。你也知道前一陣我有多狼狽,家裏,工作,那麽多的事,完全顧不上他。是靈芝一直在幫他,她為他做的那些事一般女孩子根本做不到,因為她愛他,愛情的力量使她無所畏懼。你想,這麽一個人,欠下一個女孩子這麽大情兒,他也十分清楚對方要的是什麽……”
  陶然道:“——那也不能就以身相許!這都二十一世紀了,又不是封建社會奴隸社會!”
  小雨皺起了眉頭:“陶然跟你說正經的你怎麽總是亂打岔!”
  “怎麽是‘亂’打岔?!偉大領袖都說過了,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
  “這話是對的,但同時又是相當概念的,事實上,決定一個婚姻生死存亡的因素真的是千差萬別。”於是陶然默然。她十分清楚小雨是對的,她說的那些話隻是想安慰她。就要走了,她想讓她高興一點兒。
  這時她們已在機場了,已辦完手續了,該分手了。小雨接過陶然手中的箱子拖把。“小雨,高興一點!”陶然說。小雨點點頭。“放心,北京有我!”陶然又說。小雨又點點頭,這一回臉上有了點笑意,為了朋友的熱忱和忠誠。
  劉會揚最後一個階段的治療可以說是奇效,一天一個長進。靈芝慨歎早知如此直接就做這一個階段的治療多好,省得繞那麽大彎子,多費那麽多勁;會揚就笑她:早知道吃最後這口飯就飽了,前麵那些就不吃了,直接吃最後那口多好,那要省多少糧食?靈芝明白過來後就看著他笑,露著兩個小虎牙。一向伶牙俐齒,這種時候卻是一個字都不說了,那麽的溫柔,馴順。做完治療,晚上會揚下班,靈芝隻要沒事,就會等在他的小屋前,手裏拎著做好的飯。吃完了飯,就幫他練習說話。
  最後一個階段最後一次的治療也結束了,這天,二人做說話訓練,劉會揚的說話能力已幾乎聽不出破綻,靈芝對他百難不倒之際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她讓他說的那一段話,那時於他根本就不可能的那段話,她得試試,試試他現在能不能說,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恢複了。
  “聽好啊,本老師現在開始說,你跟著說:八百標兵奔北坡,”會揚複述,比靈芝慢一點,但是字字清楚;靈芝說第二句:“炮兵並排北邊跑,”會揚複述,仍是字字清楚。靈芝:“炮兵怕把標兵碰,”會揚複述;靈芝:“標兵怕碰炮兵炮。”會揚複述。然後兩句兩句,然後四句一塊說,會揚都做到了,並且由開始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向處蹦,到最後的流利流暢。最後一次會揚說時靈芝在一邊在心裏替他使著勁,當最後一個字由他嘴裏順利說出,靈芝情不自禁歡呼了一聲,一把從後麵抱住了他。劉會揚全身一震,沒動。沒有反對,但是也沒有響應。片刻後,靈芝鬆開了手,二人無言。……
  劉會揚決定出山,一出山就應接不暇,為眾多公司看好,這下子倒有了新的苦惱,選擇的苦惱。靈芝笑說:“不好的時候,麻煩;好了的時候,還是麻煩!要不,幹脆回原來公司算了,人熟地熟彼此了解,也省得這兒談那兒談的費那麽多事了。”
  會揚斷然地:“不行。”
  靈芝不明白:“怎麽不行?”
  “……譚小雨在那裏。”
  靈芝慢慢道:“對,夫妻倆在一個單位,會有很多的不便。”
  談話一不小心就踏入了禁區,二人又都不響了。這些天來,他們一直小心地避開“譚小雨”,是小心著小心著,還是避不開。
  靈芝媽媽來電話了,在家鄉給她找了個對象,一個很能幹的年輕人。年輕人在縣城裏有一個包工隊,掙了不少的錢,為他父母在家鄉蓋起了一個像城裏人住的那樣的二層小樓,讓全村人眼熱。去年靈芝回家探親時見到過他,沒料到他竟會對她念念不忘,幾次三番托人到靈芝家裏來說。頭幾次都被靈芝回絕了,這一次,他又去家裏說,靈芝媽媽就勸靈芝回家見見,談談,行不行的,再說。靈芝同意了。這天,靈芝在屋裏收拾箱子,劉會揚來了,手裏拎著兩個鼓鼓的塑料袋。一個袋裏裝著靈芝路上吃的東西,方便麵呀,火腿腸呀,小零食呀;另一個袋裏裝了些所謂的北京土特產,果脯什麽的,讓靈芝回去後給左鄰右舍們分分,好歹也是從北京回去。靈芝接過了那些東西,一搭沒一搭地往箱子裏放,片刻後說:“我媽也是,怎麽就單單看中那人了呢,還非他不可了?我以為上回我沒回去就算完了呢。”
  會揚說:“主要的是人家看中了你了。”
  靈芝說:“人家也沒說就看中我了。就是說希望能見見我,然後再做最後決定。聽聽,‘最後決定’。”嘻嘻一笑,“肯定是手裏抓著一大把呢,可著他挑可著他撿呢,都挑昏了頭了挑花了眼了!你說我媽,非得讓我去湊那熱鬧幹嗎?”
  會揚認真地:“不是你媽,是那人希望你回去。”
  “希望?他根據什麽希望?我離開家鄉那年才十六歲……”
  會揚一本正經:“十六歲已經是大姑娘了,已經能看出模樣來了,應該說那個人很有眼光的呢。”
  靈芝垂著眼睛:“會揚哥你又拿我開玩笑,不跟你說了,人家這心裏正亂呢。”
  會揚忙道:“不開玩笑不開玩笑。……靈芝,你媽的意見是對的,不管怎麽樣,見見再說,萬一真的是一個機會呢?至少從表麵上看,那人條件的確不錯。”
  靈芝瞟會揚一眼:“我要是看上他了呢?”
  會揚哪裏能不明白靈芝的心思?沉默了一會,說:“靈芝,要是你也能看上他,應當說,是好事。”
  “對誰是好事?”
  “對你們雙方,還有你媽媽。看得出你媽媽很喜歡他。”
  “對你呢?”會揚不說話了。靈芝看著他,突然道:“會揚哥,要是你說,靈芝,你別回去了。我就不回去了。說,會揚哥,你說!說:靈芝,別回去了!”
  會揚誠懇地:“靈芝,我不能說。我沒有這個權利。”
  “假如你有這個權利呢?”
  “有些事是不能‘假如’的。”
  靈芝不說話了。看著靈芝的樣子會揚有所不忍,禁不住又想安慰她:“靈芝,就是回去看看,又不是說讓你怎麽著了,至於嗎,這個樣子?”
  靈芝聞此看會揚,眼睛裏閃出希望的光。劉會揚避開了這雙眼睛。……
  靈芝終於還是沒有回去。
  那天,她都走了,都上了火車了,火車都要開了,突然手機響了,劉會揚打來的。會揚奶奶突然病重,視力幾乎沒有了,看人隻能看出個人影,耳鳴也開始了,一天二十四小時轟轟的響——正是腦瘤急劇增長壓迫腦神經的典型症狀。開始,奶奶還不讓會揚回來,她知道他正做治療,怕耽誤了他,但是最近一段,奶奶感覺非常不好,預感到最後的日子就要到了,走前她不能不見一見她的孫子和她的孫子媳婦。電話是會揚的一個大伯打來的,電話中他一再囑咐會揚一定要帶媳婦兒回來,說老太太放心不下的,似乎就是這件事。會揚一邊接電話一邊緊張思索,就算他通知了譚小雨,就算譚小雨肯回來,她也回不來;她是在美國。這不光是一個距離的問題,或說主要不是距離問題,而是手續問題。而聽電話中大伯的口氣,奶奶怕是就在這幾天了。於是放下電話後,會揚果斷撥通了靈芝的手機,他要讓靈芝代替小雨。在奶奶目前這種視力聽力的情況下,做到這點不成問題。
  劉會揚攜靈芝回到了長島老家,一進院門大伯就迎了出來,兩眼直往會揚身後看,沒看到他所期待的譚小雨,一下子急了。
  “你媳婦呢?”
  “出國了。”
  大伯火了:“電話裏不是跟你說了嗎?你奶奶就盼著她呢,老人就這麽一個願望——出國了?她就是出地球了也該著回來一趟!”
  會揚低聲下氣地:“大伯別著急!她是該回來,可是怕來不及啊!……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靈芝,”停停,“小雨的朋友。請她來,是想請她代替小雨。”
  大伯開始不明白,但馬上就明白了,看著靈芝:“行!高矮胖瘦差不多就行,這法子行!……小雨的朋友,那小雨的事她都清楚?”靈芝點頭。大伯道:“那就好。別看老太太眼神耳朵不靈了,腦子靈著哪,什麽事都清楚。……來,姑娘,家來吧。”
  三人走進院門。……
  幾天後,奶奶去世,走得安靜安祥,因為孫子媳婦在孫子的身邊,因為孫子的病治好了,因此她什麽心事都沒有了,放心地去了那個人生的終點。這天,送走奶奶後,會揚和靈芝來到了長島著名的九丈崖上,強勁的海風迎麵吹來,腳下,是奔騰咆哮的海浪。二人不說話,極目遠望,許久。
  會揚由衷地:“……謝謝你,靈芝。”
  靈芝說:“隻要老人好,就好。”
  “奶奶走得很輕鬆,很安詳。你注意到了嗎?最後那一瞬間,她臉上的皺紋全舒展開了。……”
  “你的病好了,她放心了。……”
  “主要還是因為你來了……”
  靈芝糾正他:“是因為譚小雨來了!”
  會揚無言以對。靈芝也不再說話。海浪奔騰咆哮擊打著岸邊的礁石,化作一片白沫,遠處,一排巨浪再次襲來,驚心動魄,如二人此刻的內心。……
  夜。月亮靜靜的,大海靜靜的,漁村靜靜的,都睡了。
  奶奶家,會揚睡在西屋的炕上,靈芝睡在東屋的炕上,中間隔著一個堂屋兼灶房。一陣手機鈴聲打破了夜的靜寂,是靈芝的手機,二人同時被驚醒。靈芝那屋接電話的聲音傳來,但聽不清說的是什麽。靈芝接完電話後,會揚高聲地問她:
  “誰的電話?”
  “我媽?”
  “催你了?”
  “不是。”
  “那她什麽事,這麽晚打電話?”
  “生氣了。她剛剛得到了消息,人家那人,定了。”
  會揚再也沒說話。沒有話說。驟感壓力沉重。
  ……
  譚小雨給劉會揚寫了封信,發到了陶然的信箱裏,她沒有劉會揚的信箱。也曾想通過郵局寄,慢且不說,都不知該寄到哪裏。隻好請陶然當郵差,印了給他送去,送到那個他稱之為“狗窩”的地方。幸而她去過那裏一次。但願他還住在那裏。
  陶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看完了那信。
  “親愛的會揚,分別這些天來,一直想給你寫信,一直沒想好該怎麽寫,寫什麽,那麽多的事情!你現在怎麽樣了?治療還堅持做嗎?效果如何?都來信告訴我。你沒有電子郵箱,可通過陶然發給我。我這封信也將通過她給你。……
  “在美國的這些天,除了學習,我想的最多的就是我們的事情。我愛你,一如你愛我,一如我們當年。關於這一點,請你不要否定,否定於事無補,相反,有害,會妨礙我們對事情最終做出正確的判斷和解決。現在我們來談談靈芝。
  “靈芝是一個出色的女孩子,具有一般女孩兒所沒有的勇敢和奉獻精神。盡管沒有親眼目睹,我也能想像出她替你給人送水替你做事時的樣子:目不斜視心不旁驁義無反顧!是愛情使她如此勇敢,如此忘我,如此投入!我感激她,感激她在我所不能的時候,去幫助了你。但是一想到她有可能就此從我的身邊將你奪走,還是覺著不可忍受,她所做的那一切在我心裏也就大大地打了折扣。我知道不該這樣想,但卻不由自主。但是,每當這樣想了之後,心裏又會湧起對靈芝深深的歉意。總之,心情是矛盾的,你呢?你也是矛盾的吧——隻能是比我更加矛盾,因為我隻是聽候選擇,你呢,將麵臨選擇!
  “選擇愛情還是選擇報恩?選擇心靈的愉快還是心靈的安寧?選擇我還是選擇她?你不愛她,但是你要感謝她;你愛我,但你覺著已無愧於我。以你的為人你的思維方法,你甚至會覺著靈芝比我更需要你。你會覺著靈芝是弱者,而你的天性之一就是,同情弱者。會揚,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這是你內心深處的想法,知你莫過我!
  “現在,像從前一樣,每天夜裏,我都會做夢夢到媽媽,夢到她好的時候,夢到她給我送飯,每次,我都會叫著媽媽醒來。從前,醒來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哭著睡去。後來有了你,夜裏醒來就不再是一個人,而是在你的懷裏,在你的安慰聲中,暖暖地睡去。那是自媽媽生病後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可惜這日子是那麽短暫,而且有可能將永遠失去!
  “在這裏,沒事的時候,我會去找很多有關婚姻愛情的書來看,才發現,在生活麵前,所有的書都是那麽的簡單蒼白膚淺,無用!
  “永遠愛你的小雨。”
  忠實的朋友陶然當夜就把這信打印了出來,折好,裝進信封,按照小雨描述的那個地方,尋尋覓覓地找了去。小屋緊閉,沒有人。陶然本想把信塞進去了事,又多了個心眼:萬一劉會揚要不在這裏住了呢?於是後來又去了幾次,分幾個時間段去的,早晨、晚上、白天各一次,均不在。像是搬走了。搬哪兒了?陶然沒辦法,最後一次離開時順便向小區的保安打聽了一下,抱著“有棗沒棗打三竿子”的心態,不料還真打聽著了——那保安員還算劉會揚的同事。他不厭其煩告訴了陶然劉會揚的去向,以及有關的種種,例如,他是和他女朋友一塊走的。陶然說你怎麽知道那是他女朋友?那保安說肯定是女朋友,“不說天天來吧也差不多少,每回來都還都帶著飯,到睡覺的時候,就走。一塊兒吃一塊睡的,是媳婦;一塊兒吃不一塊兒睡的,那就是女朋友。……”最後,還在陶然的要求下把那“女朋友”的長相描述了一遍,其實不用說陶然已經知道是誰了,她不過是想最後證實一下。當確定劉會揚還在那個小屋裏住時,陶然便把小雨的信從門下麵塞了進去,以讓他能在回來後的第一時間裏看到。完成任務回去後,就把這一切通過信箱向小雨做了詳細匯報:劉會揚回山東老家了,和靈芝一塊兒去的,什麽時候回來還不知道……小雨邊哭邊看陶然的信,淚水模糊了視線,擦一把再看,還是模糊,那淚水怎麽擦也擦不完。……
  劉會揚和靈芝返回北京,乘出租來到會揚小屋門前,靈芝拿著鑰匙先走了,留下會揚在後麵付錢,去後備箱拿行李。
  靈芝進屋時一腳踩著了什麽,低頭一看,是信,拾起,發現信沒有封口,她想也不想抽出來就看。小雨的聲音響起:“親愛的會揚——”
  靈芝目光急驟往下看:
  “……選擇愛情還是選擇報恩?選擇心靈的愉悅還是心靈的安寧?選擇我還是選擇她?你不愛她,但是你要感謝她;你愛我,但你覺著已無愧於我。以你的為人你的思維方法,你甚至會覺著靈芝比我更需要你。你會覺著靈芝是弱者,而你的天性之一就是,同情弱者。會揚,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這是你內心深處的想法,知你莫過我!……”
  這時門外傳來漸近的腳步聲,倉忙之後,靈芝不假思索,把信藏進了自己的口袋並迅速擦幹了臉上的淚,門開了,會揚到了,靈芝衝他仰起了一張笑臉。“會揚哥……”
  靈芝要隨劇組去外地拍戲了,曾經,他們有過約定,靈芝再去外地拍戲時會揚一定要去火車站送她,因為別的女孩兒都有人送,就她沒有人送,他得給她一個“麵子”。靈芝說這話時,劉會揚笑著滿口應承,還表態“一定要穿上最好的衣服”,於是靈芝說“那她們肯定得羨慕死我了”。可是這次,真要走了,靈芝說什麽也不讓他送了,徑自提著箱子打車去了北京站。
  北京站,劇組人員都到齊了,女孩子果然是個個都有人送,且多是一些年輕的男性。靈芝目不斜視拖著自己的行李上車,這時聽到後麵有人叫她:
  “靈芝。”
  靈芝回頭,看到西裝筆挺的會揚向她走來,那麽的瀟灑那麽的帥,在月台上那麽多的人裏,那麽多的年輕男人裏,都得說數一數二。她看著他向她走來,目光迷蒙。會揚來到她身邊,給她一個塑料袋:“喏,路上吃的,方便麵、火腿腸、黃瓜和一點小零食。”
  靈芝低下頭去:“謝謝會揚哥。”
  會揚逗她:“喲喲喲,今天這是怎麽啦,靈芝成淑女了?”這時他手機響了。自他回來後,他的手機就一直地響,全是找他洽談工作的。
  靈芝抬起頭來:“先別接電話!我馬上就要走了!”
  會揚點頭:“不接。誰的也不接!”
  靈芝說:“也許是找你談工作的呢!”
  會揚笑:“那也得等靈芝走了再說。”
  靈芝沒有笑:“工作上,有好消息告訴我。”
  “第一個要告訴的就是你。”
  靈芝輕聲地:“第一個嗎?”
  會揚肯定地點了下頭:“第一個。沒有你,靈芝,就沒有今天的我。”
  靈芝沒馬上說話,片刻後,一笑:“你是為了——報恩?”
  會揚不明白:“什麽意思?”
  靈芝又一笑:“說著玩的。”這時有人在叫靈芝上車了。靈芝說:“我得走了。”會揚笑著點點頭。靈芝說:“親我一下。”會揚猶豫了,靈芝催促:“給我個‘麵子’!”
  於是會揚捧起她的臉,在她的額頭輕輕親了一下。
  車廂裏,劇組的許多女孩兒都看到了這一幕,都知道了靈芝有一個“帥呆了的男朋友”。
  送靈芝回來後,劉會揚看到了等在他小屋門前的陶然,並坦然告之:送靈芝去了。
  陶然為他的態度震驚生氣:“劉會揚,你沒忘了自己是有婦之夫吧!”
  “有婦之夫就不能跟女孩子打交道了嗎?”
  “那得看怎麽打交道了。”
  於是劉會揚就說了,說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內心深處,也是想通過陶然的嘴來告訴小雨。他沒有勇氣。
  小雨在電腦前看陶然發給她的信:“……為了代替你去見劉會揚的奶奶,靈芝甚至失去了一個對她來說是絕好的結婚對象。小雨,這事我看已是大勢所趨,你必須要有充分思想準備。靈芝現在對劉會揚可謂恩重如山,……”
  陶然去機場接譚小雨。兩人坐在車裏,很少說話。該說的,能說的,都已說了。現在說什麽,都沒有意義。汽車進入城區。
  一直沒開口的小雨突然道:“師傅,左拐!”
  陶然問:“你要去哪兒?”
  “……上他那裏看看。”
  “帶著那麽多行李——改天吧。”
  “就是想看他一眼。……”
  陶然慨然長歎,不再阻攔。
  劉會揚卻已不在那個小屋住了。兩個女孩子守著一堆行李束手無策。呼他,“已停機”;問附近能問到的人,不知道。
  小雨黯然神傷:“他就是想躲著我。”
  陶然:“別多心了。躲你,為什麽,他至少還得找你辦手續吧?”
  小雨苦笑:“也是啊。他終究是還有這件事非我不可。”
  忽然,陶然心裏一動,“別說,他可能還真就是想躲你,怕一見了你決心動搖——得找他!讓他動搖!”說罷打開手機。“說靈芝的手機號碼!”
  小雨不解:“幹什麽?”
  陶然說:“他在哪兒那丫頭肯定知道。”
  小雨:“她不會告訴你的。”
  陶然說:“這時候了,死馬當做活馬醫吧。”
  電話通了,靈芝一個磕絆沒打地,就把劉會揚的電話、手機、新的住址通通告訴了陶然,令小雨意外,驚奇。
  陶然擺擺手說:“這有什麽奇怪的,勝利者的大度唄。”
  她們來到了劉會揚的新住所,在一幢高級公寓樓裏。事先沒打電話,怕他拒絕。到門口後陶然說:“我走了,我在這裏不好,會影響你的發揮。”小雨被逗得笑了笑,陶然又道:“記住,全力進攻,決不後退!”伸手按了門鈴,然後迅速轉身走開。
  小雨一人等待,緊張得心裏直跳。門終於開了,會揚出來,大吃一驚:“小雨?”
  小雨進屋,轉著脖子四處看,故作開朗沒話找話。“不錯啊這房子,多少錢?”
  “公司的房子,租給我的,家具也是。……你吃飯了嗎?”
  “沒有。”
  “走。先去吃飯。”
  一優雅餐廳的僻靜角落,音樂低柔,會揚、小雨相對而坐,舉起酒杯碰一下。
  小雨說:“祝你們幸福!”喝下一口酒。她的雙眸已熠熠放亮,亮得如汪著兩泉水,也許就是汪著水,淚水,但她始終不讓它們落下。
  會揚聽她如此說,沒喝酒,放下杯子,“小雨,對不起。”
  小雨擺手:“是我對不起你。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總是不在。”又舉起杯子,“來!”
  會揚勸道:“可以了,小雨。”
  小雨固執地舉著杯子:“來,祝我幸福!”
  會揚隻好舉起杯子與之碰了一下:“祝你幸福……”
  兩人同時喝下一大口酒,放下杯子,四目相對。小雨的眼睛更亮了,亮得盈盈欲滴,但就是不滴。臉上,是始終的令人心痛的微笑。
  會揚垂下了自己眼睛。
  這頓飯二人吃了兩個小時,回來後,小雨一進門就去拿堆在客廳角落的她的行李。會揚不聲不響幫她拿。到門口,走在前麵的小雨忽然站住:
  “會揚,你還愛我是嗎?”
  “我說過了。”
  “再說一遍。”
  “……是的。”
  小雨點點頭:“那,我們現在還是夫妻是嗎?”會揚不明白她為何要說這個,但點了點頭。小雨又說:“那,今天晚上我要是不走,住在這裏,應當說是合法合情合理,是嗎?”
  會揚怔住,看小雨。小雨眼睛亮亮地看他。極靜。猛地,會揚一把把小雨摟在了懷裏。千般柔情萬般繾綣。……
  清晨,會揚還在睡,小雨已穿好衣服走出了臥室,這時她聽到電話響了,接著聽到會揚抓起了床頭櫃上的電話,睡意濃濃地“喂”了一聲。
  聽出了是誰後,會揚叫了起來:“靈芝你這個鬼丫頭,這麽早來電話,我正睡著哪。”
  靈芝說:“忘了今天是周末了,劇組從來沒有周末周日這個概念,對不起了啊。……”聲音是快樂嬌嗔的,臉上卻是完全相反的神情。“喂,上班的感覺怎麽樣,新公司好不好?”
  會揚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等你回北京來看看就知道了。……喂,還有什麽指示嗎?”他顯然完全沒有想起小雨及夜裏發生的事情。
  靈芝猶豫了一下:“昨天譚小雨給我打電話問你的地址,她去找你了嗎?”
  會揚一下子清醒過來,猛得翻身坐起,身邊、屋裏已沒有了小雨的蹤影,他脫口叫道:“小雨——”
  那邊靈芝由電話裏聽到了這聲“小雨”,慢慢收起了電話。
  靈芝拍完戲隨劇組返回北京,下車後沒跟劇組去駐地,而是直接向劉會揚所在的新公司找去。
  那是一幢有著藍色玻璃幕牆的大廈,靈芝第一眼就被眼前這大廈鎮住了。她輕輕推開大門進去,裏麵到處是衣冠整潔的白領男女,緊張,安靜,有序。靈芝小小心心地向裏走,攔住一個男士。
  “請問劉會揚先生在哪裏?”語氣、用詞隨著環境變得文雅起來。
  男士是南方口音,廣東香港那邊的:“事先跟他有約嗎?”
  靈芝努力不露聲色地點了下頭,學著男士的用詞習慣:“有,有約。”
  男士看她一眼,似乎不怎麽相信。
  靈芝嫣然一笑。
  於是男士說:“三層右首第一個門。”
  門緊關著,門上金銅牌子上的三個黑字是:經理室。靈芝敲門。先是輕輕敲,沒人;後來重重敲,還是沒人。倒把旁邊屋的門敲開了,一人開門,探頭:“劉總去清新花園了。”
  “什麽花園?”
  “清新!”
  ……這是一個正在興建的小區,小區前有一個售樓處,上麵有幾個大字:清新花園售樓處。還沒到上班時間,職員們都到了,一水兒的青年文化男女。隔著透明的門玻璃,可看到他們正在裏麵開會。全體是站著的,在他們對麵站著的,是劉會揚。會揚正在講話,穿著靈芝為他買的那套西裝。
  “成功銷售的前提,首先就是對樓盤各方麵情況的了如指掌。各種格局,戶型,麵積,朝向,使用率,物業管理費,建築質量,施工進度,以及周邊環境、交通、學校、醫院、商場等等等等的情況,……”
  靈芝上台階,到大門前,由於職員們擋住了視線,使她一時看不到前方的劉會揚。她輕輕將大門推開一道縫,為她耳熟的聲音立即傳出。
  “還要熟知在心的,是客戶入住後的日常瑣事:房屋漏水怎麽辦?這堵牆可不可以打掉?以後會不會增加小區公交路線?小孩兒上學走哪條路最近?……”
  靈芝踮腳,同時在人縫裏向前方搜尋,她終於看到了劉會揚,但此劉會揚已然不是彼劉會揚。……
  靈芝的眼前模糊了。
  劉會揚自信、沉著的聲音在屋內回響。
  “作為售樓人員,隻有能夠坦然應對客戶的各種提問,才能在每一個細微之處使客戶增加購買的信心。……”
  靈芝的淚水奔湧而下。這是她造就的劉會揚,她造就了他重新把他推了上去,同時等於把他從自己身邊推了開來,使他在她的眼裏又如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
  靈芝轉身離去……
  這天,譚小雨按照事先約定的,來到了劉會揚的居所,談有關離婚事宜。氣氛尷尬,幹巴。
  小雨笑笑:“從來沒有離過婚,不知道該怎麽做。”
  會揚也笑笑:“我也沒有離過。我想,得帶上身份證吧。”
  小雨點頭:“這是肯定的,戶口本也得帶吧?”
  會揚點頭:“得帶。我在哪個電影裏看過,還得帶上結婚證。……”
  “離婚帶結婚證幹嗎?”
  “得先證明你是結過婚的才能談離婚吧?”
  “噢對。結婚證在我那裏,等我去把它找出來。”
  “要不要給街道辦事處打個電話谘詢一下?”
  “也好。省得我們白跑。都這麽忙。”
  “也不知道他們的電話……”
  “查114。”
  “對,查114。”拿電話就要撥。
  “不用急,今天休息,人家不上班。”
  “也是,啊?”
  於是又都沒有話了。幸而這時,門鈴響了。兩人都如釋重負,會揚跳起來小跑著去開了門。門外站著一個快遞公司的人,手裏抱一捧百合花。“你好。是劉會揚先生嗎?……我是小紅馬快遞。這是送您的花,請您簽字。”這時譚小雨也跟了過來,接過了那人手裏的花。花上插著一個小留言牌,小雨看上麵的字。先是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神情劇變。待快遞公司的人走後,小雨無言地把花遞給會揚,會揚看留言牌,靈芝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會揚哥、小雨姐:祝你們百年和好,白頭到老!愛你們的:靈芝。”
  遠方不知誰家的音響開著,放的是陝北民歌《藍花花》,歌聲遼遠,空靈:青線線的那個藍線線,藍個英英的采,生下一個藍花花,實實的愛死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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