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這雙手雖然小

(2008-09-06 05:16:12) 下一個
  大新聞現場總是一片混亂,氣氛緊張不安。
  警察已經將那所平房團團包圍,準備隨時出擊,電視台及報館記者在一旁潛伏,蠢蠢欲動。
  一個年輕、麵貌娟秀的女子站在對麵馬路,手持麥克風作現場報道:“自今晨九時開始,該男子挾持前妻及一子一女作為人質,與警方對峙達六個小時,他有槍,並且不時毆打小孩,令警方十分緊張,談判專家經已到場,正嚐試進入現場,綜合電視台記者彭嘉揚報道。”
  攝影師剛想放下機器休息一會,平房內忽然傳來卜卜槍聲,身為記者,彭嘉揚自然敏捷機靈,立刻奔向平房,警察們一陣騷動,不顧一切破門而入。
  轟隆一聲,大門應聲而倒。
  他們大聲吆喝:“警察,放下武器,警察!”
  眼尖的嘉揚已經看到近大門處躺?大小三具人體,她嗬地一聲叫出來。
  一個女警攔住她,“小姐,請勿踏進現場,請實時退出。”
  這時,衝上樓梯的警察頹然跑下來。
  同伴問他:“有甚麽發現?”
  “他已自殺。”
  嘉揚一聽,大為激動,不顧一切對牢麥克風就喊:“該男人闖入前妻住宅,揚言要叫她好看,結果槍殺一家三口。快廿一世紀了,在這文明西方社會,女性命運仍然坎坷,綜合電視台彭嘉揚報道。”
  她放下麥克風,渾身顫抖,目睹慘劇發生,剎那間四條生命灰飛煙滅,年輕的她接受不來,她走到一旁,蹲下身子,把頭埋在手中。
  “嘉揚。”
  她抬起頭來,看到上司赫昔信。
  他給她一杯熱可可。
  “好點沒有?回去剪片子,立刻出下午新聞。”
  嘉揚低聲答:“是。”
  “湯會留守這?善後。”
  嘉揚站起來,雙膝仍然發軟。
  “嘉揚,一個優秀記者必須大膽、細心、冷靜。”
  嘉揚苦笑。
  “而且做新聞,不能滲入私人觀點,亦不應感情用事。”
  “是。”
  赫昔信揚揚手,“你回去吧,稍後我會與你匯合。”
  救護車疾駛而至,嘉揚聽見有人說:“無生還者。”
  焦土政策:我不能使你快樂,我不能擁有你,但是,我能扼殺你的生命。
  回到新聞室,她為這段新聞加上總結:“這已是本年度本省第三宗虐殺妻兒案,此風不可長,政府應加強保護婦孺
  ……”
  赫昔信回來了。
  “嘉揚,你觀點太私人了。”
  “我報道的都是事實。”
  “小姐──”
  “被害人再三向警方表示受到前夫恐嚇監視,警方並無予以保護。”
  “警方哪有這許多人力物力應付每宗家庭不和事件。”
  嘉揚痛心疾首,“我為女性命運悲哀。”
  誰知赫昔信忽然笑了。
  “你笑甚麽?”
  “別不高興,嘉揚,你感情如些豐富,比較適合做一個小說家。”
  “這是褒是貶?”
  “這隻是我私人意見,來,讓我們開始工作。”
  新聞片段播出後,案頭電話鈴大響。
  趙香珠說:“陳群娣不是一個名字,一個檔案,她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嘉揚,你聽?,”是哥哥嘉維,“我們看到電視新聞槍林彈雨,場麵可怖,媽嚇得驚哭,你幾時下班慰母?”
  “還有點事,同媽說我無恙。”
  “請盡快回來。”
  匆匆做妥手上工作,嘉揚駕車回家,雙目通紅的母親站在門口等她。
  嘉揚一手摟?母親肩膀。
  彭太太哀求:“嘉揚,不要再做記者了。”
  嘉維走出來說:“女孩子做些軟性新聞豈不是更好。”
  “嘉揚,我真擔驚受怕,上次在東區捉毒販,我親眼看見疑匪推開攝影機說要殺死你。”
  回到客廳,一家人坐下。
  嘉維的未婚妻周陶芳捧出下午茶及蛋糕,笑說:“小妹想做英雌。”
  嘉揚回嘴:“那多好,你獨個兒討得媽媽歡心,珍珠玉石都是你的。”
  陶芳隻是笑嘻嘻。
  彭太太猶有餘悸,“從前,怕女兒嫁不出去,或是嫁不到好人家,現在,還得怕女兒太能幹,走太遠。”
  嘉揚說:“我又沒走到別的地方去。”
  “講的是你堂姐嘉媛,跑到天之涯海之角去與猢猻作伴,大伯急得血壓高。”
  提到姐姐嘉媛,嘉揚心向往之,“她,我哪?學得了她,她得到史密夫鬆尼恩博物館的生物獎學金,此刻在馬達加斯加研究利馬猿。”
  嘉維吸一口氣,“甚麽?”
  “前些時候她在《國家地理雜誌》發表的圖片真令人心折。”
  彭太太說:“嘉媛她亂發糾結,看上去也同猿猴差不多呢。”
  陶芳歎口氣,“女兒誌在四方,我就少了這份膽色,我隻想婚後生兩子兩女管彭家四隻小猴子已心滿意足。”
  彭太太轉憂為喜,“這才是我要聽的話。”
  嘉揚捧?咖啡,忽然出神,她累了。
  “我去淋浴休息。”
  她回房即倒在?上。
  一閉上眼便看到剛才發生的滅門慘劇,母子三口蜷縮倒臥在門邊的情形曆曆在目,她們三人分明已逃到門口,仍慘遭毒手,殺害他們的,正是原本應當保護他們的人。
  那年輕母親的身體壓住子女,至死還想保護他們。
  嘉揚用手揉?雙眼,深深歎息。
  她累極入睡。
  母親敲門她才醒來,天色已暗。
  “嘉揚,電話。”
  嘉揚聽過電話就說:“我馬上來。”
  彭太太急問:“你又去甚麽地方?”
  嘉揚笑,“跳舞。”
  彭太太反而放心,可是嘴?仍然嘮叨:“你是記者,應該知道,別喝不知名飲料,不要與陌生人搭訕……”
  嘉揚已經抓過外套去得老遠。
  一個婦女權益組織的會員在電視台等她。
  她趕到新聞室時聽到那位女士大聲說:“彭小姐或許會了解我的憤怒。”
  “她來了。”眾人鬆口氣。
  嘉揚問:“甚麽事?”
  那位女士伸出手,“我叫趙香珠,我想為陳群娣申怨。”
  嘉揚與她握手,“陳女士已不在人世。”
  趙香珠說:“那麽,責任就落在我們身上。”
  同事們一聽,立刻借故走開。
  她打開公文包,取出一疊照片,“看,她有父母兄弟,有同學朋友,她在世上,生活了三十四年,我們希望她的悲劇可喚醒公眾對婦女受虐的關注。”
  嘉揚靜靜聆聽。
  趙香珠歎口氣,“我不是婦解分子,我是執業律師,我隻是想為弱者做一點事情。”她放下名片。
  “我明白。”
  “下星期我們舉辦如何應付家庭暴力講座,你可願來參加?”
  “我會出現,還有,照片可以留給我用嗎?”
  “歡迎采用。”
  趙香珠告辭。
  她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世上原應多幾個好事之徒。
  嘉揚做多一個特寫,放在赫昔信桌子上。
  那天她真筋疲力盡,反而睡不?。
  她與大哥聊天。
  嘉維問:“你的冒險細胞遺傳自何人?”
  “祖父吧,他少年時便獨自飄洋過海,到馬六甲學做生意。”
  “可是偏偏遺傳給女孫,”嘉維笑?搔頭,“天地良心,我認為最舒服的地方是家?自己的?,我一點不想東征西討,明年結婚,打算與媽媽同住,在她老人家英明領導之下,實施開枝散葉。”
  嘉揚微笑,“恭喜你。”
  “母親的意思是,你或可找一份?職。”
  嘉揚忽然說:“嘉維,你說,虐待有幾種?”
  嘉維一怔,“你在講甚麽?”
  嘉揚說下去:“父親長期在東南亞照顧生意,置母親不顧,一年才見三兩次,可算精神虐待?”
  嘉維低聲喝止:“你說到甚麽地方去了。”
  “母親啞忍已有十年,親友紛紛傳說父親另有女伴,為甚麽無人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噓,噓。”
  嘉揚把頭枕在雙臂上,“是因為她還算得上豐衣足食吧,我想好好研究這種現象,或許,將來可以寫一本書。”
  “不早了,我明天得上班。”
  第二天,新聞組開會,決定采用嘉揚的故事。
  “相當煽動,可是有其觀點。”
  “新聞新聞,三天之後,不再有人提起的叫新聞。”
  一位同事忽然匆匆進來,“接到警方報告,北區山上發現棄車,車後尾廂中有昏迷印裔女性,身上有被毆打?象,現已送院,車子屬於她丈夫的父親。”
  “嘉揚,你去做這單新聞。”
  嘉揚立刻跑出去。
  到了現場,剛來得及看到拖車將豪華房車拖走。
  “傷者情況如何?”
  “已不治。”
  嘉揚抬起頭,凝神看?灰紫色天空一會兒,吸進一口氣,將案件冷靜地報告出來。
  “你以為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文明社會?錯,事實勝於雄辯,這些慘劇仍沒有答案。”
  一連串報告造成回響,觀眾關注,收視率冒升,彭嘉揚不再是寂寂無聞小記者,她漸漸培養出個人風格。
  連赫昔信都說:“在新聞淡季她也會做些特寫,采訪本市老太太,比較她們生活,談談她們喜與悲,回憶前半生得失,這些報告十分受歡迎。”
  嘉揚會代表電視台送食物鮮花給超過百歲的老婦。
  出乎意料之外,百歲人瑞大不乏人。
  男同事問:“男人呢,男性沒有同樣待遇?”
  “男人?”嘉揚的口氣像是從未聽過有這類人種似的。
  “是呀,男人也會悲傷,也會寂寞,也有委屈。”
  “啊,是嗎。”
  “喂,世界大戰時,男兒熱血救國,舍身取義,你不知道有這件事?”
  嘉揚用鉛筆敲桌子,“嗯,男人。”
  她再也沒想到這一連串報告會引發她生活中轉折點。
  半年後一個下午,她自現場工作回來,一邊放下采訪器材,一邊說:“豪宅區後巷發現女屍,渾身鮮血,無身分證明文件,使坊眾大為震驚。”
  嘉揚一時沒有留意到新聞室?有外人。
  直到一個人轉過頭來,雙眼炯炯有神地看?她。
  嘉揚也向她行注目禮。
  那女子約三十多歲,短發,膚色微褐像中亞細亞人,穿白襯衫及卡其褲,剛健婀娜,笑時有種嫵媚,可是不笑時又略帶威嚴。
  彭嘉揚一時不信自己雙眼。
  她衝口而出:“你是珍伊娜。”
  那位女士笑了:“你認識我?”
  一邊赫昔信說:“大名鼎鼎,誰人不知。”
  “大駕光臨,不知有甚麽事?”
  珍伊娜指?嘉揚說:“找你。”
  “找我?”
  珍伊娜是美國著名新聞時事節目主持人,時時出現戰區報道新聞,她是真正冒?槍林彈雨,生命危險換取寶貴信息的名記者。
  她伸出手與嘉揚一握,“我已離開美國廣播公司及《標準視線》節目,現在擔任獨立製片,打算拍攝一係列半小時節目。”
  “啊。”
  “一共十三集,題目是今日世界婦女不公平待遇,彭嘉揚,我想聘請你擔任助手。”
  珍說話像發射連珠炮,嘉揚半晌才會過意來。
  她立刻看?赫昔信,她與綜合電視台還有一年合約。
  “且慢高興,”老赫說:“你且聽聽珍的計畫。”
  珍把一隻信封放到桌子上,“全在?頭了,你慢慢看。”她一邊說一邊站起來。
  “你趕時間?”
  “我約了攝影師。”
  她已經一陣風似離開新聞室。
  赫昔信讚道:“魅力十足。”
  嘉揚飄飄然,“看中了我,找我做助手。”
  “嘉揚,沒那麽大的頭,莫戴那麽大的帽。”
  嘉揚笑道:“你總是打壓我。”
  她打開了那隻大信封,先看到一張地圖,用紅線注明路程,每個站打一顆黃心。
  “嘩,這像是印第安納鍾斯博士的探險圖。”
  “說得一點也不錯。”
  “中國、日本、印度、泰國、約旦、蘇丹……簡直環遊世界。”
  赫昔信笑了,“為期半年,合同上注明經費以及酬勞有限,可是能叫你增闊視線。”
  “我不等錢用。”
  “嘉揚,珍去的都是窮鄉僻壤,她不會挑大城市落腳。”
  嘉揚有點怯意,“她為甚麽挑中我?”
  “一則,是同道中人,她看過你這一年來的新聞稿,二則,新人價廉物美,三則,她欣賞你,再說,找個出生入死的助手,也不容易。”
  “我與綜合的關係呢?”
  “可以彈性處理,我立即代你與上頭商量。”
  “我願聽取你的忠告。”
  赫昔信說:“千載難逢機會,同珍講明,你有出書及借用圖片權利,如無意外,這本冊子將會引起國際若幹注意。”
  嘉揚歡呼一聲。
  “不過,我看你最好趁這空檔進行體能訓練。”
  嘉揚說:“我一直有遊泳打球。”
  “嘿。”
  “甚麽?”
  “珍伊娜的著名戰壕作風可不是草地網球。”
  “是。”嘉揚立刻向赫昔信敬一個禮。
  赫昔信看?她一會兒,忽然歎口氣,“你在我手下多久了?”
  “兩年,多謝你做我導師。”
  “我何來資格做你老師。”
  “老赫,你怎麽了。”
  “你一進綜合我便知道你不是池中物,你精通中英法語,持名校政治科學及新聞係文憑,無家累,精力無窮,具備一切優秀條件……”
  嘉揚大惑不解,“讚我?那是否意味『嗬有毛有翼想飛出老巢了,不過,做得不好也別妄想回頭,這?已經沒你的事』。”
  赫昔信笑得眼淚都擠出來。
  這刁鑽活潑聰敏的女孩一進門便吸引住他,他已屆中年,離過兩次婚,嗜酒,薪水大部分用來付贍養費,在新聞界混了四分一世紀,精通所有門檻,卻已喪失熱情。
  這個女孩的真純像一道金光照入他黴腐積塵的心房,叫他自慚形穢,於是,他裝出一副長輩模樣,畫清界線……不不,他老赫不是癩蛤蟆,他尚餘一點點尊嚴。
  今日,這女孩終於要飛出去了。
  以後,除出威士忌加冰,已沒有甚麽再能引他笑。
  他不舍得她。
  他挽起縐縐的外套,“我出去一會兒。”
  “喂,才三點就開始喝?”
  赫昔信問:“要不要一起來?”
  嘉揚皺上眉頭,“所有酒館都有酸臭味,你們怎麽會留戀那種地方?”
  赫昔信不再理她,自顧自落寞地離去。
  嘉揚把手頭上工夫做完,坐下來細細讀珍伊娜提供的合約。
  她與律師朋友通過電話,將合同傳真給她過目。
  回複來了:“沒問題,簡單合理。”
  綜合的答複也下來:“可將彭嘉揚合約推遲六個月,當無薪假期論。”
  一切都非常順利。
  嘉揚致電健身院:“聽說你們那?有攀石訓練。”
  “是,九十度角直垂式懸崖,一定合你意。”
  “有空位否?”
  “周末全滿,星期一至三中午有少許時間,請問你有甚麽底子?”
  “我自幼習詠春。”
  “好極了,屆時見。”
  都安排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不過,還得找一個適當機會,把這件事告訴母親。
  她先向大哥透露消息。
  嘉維痛心疾首地頓足:“我知道這一天遲早來臨。”
  嘉揚莫名其妙,“我尚未墮落,你用辭不當。”
  “媽怎麽會讓你走。”
  陶芳問:“還有無其它選擇?”
  嘉揚攤攤手,“她可以跟?來。”
  “你心意已決?”
  “大哥大嫂,自我進新聞係頭一日起,我就在期待這麽一天,你說我心意如何?”
  陶芳困惑,“我根本不明白你為甚麽要走得那麽遠,做那麽吃苦的事。”
  嘉揚微笑,“我前生是一隻隼。”
  嘉維恐嚇她:“媽的雙眼會哭瞎。”
  “不會,有陶芳在,陶芳陪她看戲吃茶,陶芳,給你消息,媽媽有一隻亨利雲斯頓五卡拉鑽戒,盡管問她要好了。”
  陶芳沒好氣,“遲早都是我的,不用你?。”
  “在地球一些地方,處處是疾病、饑荒、戰亂,嘉揚,你不能去。”
  “大哥,有一把聲音在呼召我,我無比馴服樂意追隨她。”
  “有些國家還在販賣婦女人口。”
  “對,我們就是要揭發這種黑幕。”
  嘉維氣結。
  陶芳問:“你不做我倆的伴娘了?”
  “我一定趕回來。”
  “你在荒山野嶺,天之涯海之角,怎麽出席?”
  “爬也爬回來,好不好?”
  陶芳仍然大惑不解,“嘉揚,你將如何洗頭護膚?還有,食水藥物是否隨身攜帶,可找得到熱水淋浴?”
  嘉揚但笑不語。
  “你真不擔心?”
  嘉維氣說:“她是另類人種。”
  嘉揚卻答:“我武維揚。”
  “你自己同媽媽說吧。”
  嘉揚且放下人事關係,去鍛煉身體。
  珍伊娜來取回合約,兩人喝咖啡,她笑問:“你母親知道沒有?”
  嘉揚苦笑,“赫昔信全告訴你了。”
  珍點點頭,“亞裔母女至親。”
  “這又不比未婚懷孕,可是似乎更難啟齒。”
  “我幫你,你可說赴美工作,她會好過點,然後,趁她不覺,愈走愈遠。”
  嘉揚感激不盡,“當初,你也那樣辦?”
  “不,我自幼喪母。”
  “嗬。”
  “我是上一代的人,有?上一代的故事。”
  嘉揚笑嘻嘻地說:“你的確比我大三五歲。”
  這樣簡單的讚美卻叫珍高興不已,嗬,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我們的工作,的確將自美國開始。”
  嘉揚睜大雙眼。
  珍輕輕說:“如果你認為西方大國的婦女地位沒有問題,你就大錯特錯。”
  她這說法再正確沒有。
  “嘉揚,祝我們合作順利。”
  她們碰了碰咖啡杯子。
  那天晚上,嘉揚同母親說,需南下美國工作。
  彭太太凝視女兒的圓臉,“去多久?”
  “六個月。”
  “媽跟?去服侍你。”
  嘉揚大驚,“怎麽敢當。”
  “反正我也沒甚麽可做,幫你做飯熨衣服好了。”
  “我自己都會。”
  “你會甚麽,每次被男同學欺侮都隻會哭。”
  時空擾亂了這位太太的思維,她回憶到七、八歲時的小嘉揚,不明白時間溜向何處。
  “媽,那是我小學三年級的事。”
  “後來學了詠春,受洋童嘲弄,還他們一拳一腿,他們喊救命,我又得去見班主任。”
  “媽媽。”
  彭太太歎口氣,“而你父親一直在東南亞兜轉不返,晃眼你已大學畢業。”
  “媽,讓我寫一封信,叫他回來可好?”
  彭太太笑,“真是孩子,你叫得動他?他若在這?與我們長相廝守,誰負責龐大開銷?他已答應回來替嘉維主婚。”
  上次見到他,還是嘉揚行畢業禮那日,送她一輛平治小跑車與一條鑽石網球手鏈,怕嘉維不高興,又添多一架四驅蘭芝路華,此刻門外停?四部車子。
  除了人不到,也甚麽都做到了。
  嘉揚說:“開頭好象還有人追求你。”
  彭太太卻很清醒,“你指前幾年還有人想打我主意。”
  她咕咕笑。
  嘉揚與母親緊緊擁抱。
  彭太太忽然用英語吟道:“一個兒子是你的兒子直至他娶妻,一個女兒是你的女兒直至一生。”
  “嘉維說婚後同你一起住。”
  “相見好,同住難,我叫他們出去組織小家庭。”
  原來是以退為進。
  接?幾天,他們在外頭找房子。
  陶芳相當挑剔,大的嫌舊、新的怨小,又講究地段,說到底,不外是要求最貴最好的新房。
  彭太太說:“那你得同你爸商量。”
  嘉揚一一看在眼中不出聲,規矩人家,又有能力,照顧媳婦是應該的,但是,將來彭嘉揚可不會問人家要一針一線。
  彭先生一向慷慨,在電話另一頭一口答應,並且叫相熟的房屋經紀同兒子聯絡。
  陶芳心願得償,快活得像春天小鳥,又趕?嘉維去看家具。
  彭太太轉頭看?女兒笑,“人家的女兒似雕通象牙,我的女兒卻像番薯。”
  嘉揚隻是傻笑。
  “嘉揚,留下來陪媽媽。”
  “媽媽,我去幾個月即回來寫書,天天在家執筆,不離你半步。”
  “又開期票。”
  那天下午,珍伊娜的電話到了。
  “嘉揚,出來,我介紹另外一位拍檔給你認識。”
  “是攝影師嗎?”
  “正是,我們在東區拉斐爾酒店等你。”
  那地方烏煙瘴氣,龍蛇混雜,是生人勿近地帶,怎麽會約在那?,可是要試一試彭嘉揚膽色?
  嘉揚第一時間趕到,推門進所謂酒店,隻見數名襤褸的大漢轉過頭來看?她。
  在黴酸的空氣?,她看到幾雙昏黃多疑的眼睛,嘉揚冷靜地坐在一角。
  忽然之間,有人叫她:“喂,你。”
  嘉揚抬頭,一向大膽的她也不禁心怯,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個非常高大魁梧的黑人,黝暗的光線下隻看到他一副白牙。
  他踏前一步,嘉揚本能地退後,表情一定出賣了她,因為那黑大漢忽然哈哈大笑,“你怕?”
  嘉揚驚疑不定,正在這個時候,珍伊娜出現了,“嘉揚,你見過攝影師麥可了?”
  嘉揚瞠目結舌,嗄,他便是另一個拍檔?
  不禁暗暗叫苦,怎麽會是個黑人!
  不料那黑麥可比她還要震驚,立刻說:“甚麽,這支那女是你助手?珍,你弄錯了吧,她如何擔此重任?”
  嘩,她沒歧視他,他倒先看不起她,嘉揚氣結,叉起腰,瞪圓了雙眼。
  “好好好,都給我坐下。”
  嘉揚咕噥:“怎麽挑這個地方?”
  黑麥可對珍笑說:“下次,記得挑市中心最豪華的四季酒店見麵喝茶。”
  珍也笑說:“靜一靜。”
  這時,有一個妖嬈的女子走近,“找我?”
  原來主角住在這?。
  “嘉揚,你來發問。”
  這是一次測驗。
  那女子明顯是華裔,十分年輕,但是憔悴滄桑,坐下來,叫杯啤酒,對?瓶嘴便喝。
  “有甚麽話要說?”
  她藐?嘉揚,眼色倒有三分風情。
  嘉揚隻覺悲哀,她輕輕問:“可知自己祖籍何處?”
  不料答案完整:“中國廣東新會。”
  “叫甚麽名字?”
  “妹妹。”
  “你幾歲”
  “十九。”
  “?育水準?”
  “中學。”
  “你可有職業?”
  “我日夜都做。”
  “做甚麽?”
  妹妹笑了,“但凡能換取一點利錢的都做,”仍不願直言。
  “父母呢?”
  “早就去世,亦無兄弟姐妹,孑然一人,無牽無掛。”
  “社會對你如何?”
  “我們是社會渣滓,社會欲去之而後快。”
  說話極有文理,嘉揚為之惻然。
  “結過婚否,可有子女?”
  “在這世上,我隻得我一人。”
  “為甚麽樂意穿?高跟鞋窄衣裙?”
  珍想說話,卻被麥可阻止。
  袖珍攝影機收在他的帽子?,已經開動。
  那女郎一怔,“好看呀。”
  “是社會壓力?自稱渣滓的不幸人還得依社會奇突的常規行事?”
  “老板要求打扮妖豔。”
  “社會可有打壓你?”
  妹妹側頭想一想,點起一支香煙,“一切是我自願。”
  “是被迫自願?”
  珍終於開口:“嘉揚,問題太深奧。”
  可是妹妹說:“不,我聽得明白,但是我始終有選擇,我可往快餐店領取最低工資,但是我沒有那樣做,我有自由。”
  嘉揚不語,忽然想到母親,她也屬自願。
  “讓我看你的手臂。”
  妹妹撂起手袖,不出所料,針孔累累。
  “你是痛苦的吧。”
  “生為女子,與痛苦自然有不解之緣。”
  嘉揚說:“我不明白這話,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叫妹妹的女子看?這個粗眉大眼,雙頰紅粉緋緋的年輕記者笑了,“你是少數最最幸運者。”
  這時,珍伊娜歎口氣,“好,到此為止。”
  妹妹伸一個懶腰,“沒我的事了?”站起來離去。
  麥可向珍點點頭。
  珍說:“嘉揚隻有你才問得出那樣新鮮的問題,做得好。”
  “我還想問她如何流落異鄉。”
  珍說:“那反而就落俗套了。”
  黑人在這時說:“讓我們離開這?可好?空氣渾濁,我都不能呼吸。”
  三人走出廉價酒店,在陽光下抖抖四肢,籲出一口氣。
  真是另外一個世界。
  在光猛陽光下看麥可,仍有餘悸。
  他外形並不似男士時裝書上那種黑人模特兒,他一點也不英俊,一張厚嘴怪嚇人,嘉揚別轉麵孔。
  麥可不去理她,自顧自走往停車場。
  珍伊娜訝異,“你沒說你不喜歡黑人。”
  “我的確沒說過。”
  “我們這小組三人一定要同心合力絕不允許有任何種族歧視。”
  “珍,我不是那樣的人。”
  “麥可是賓夕維尼亞大學新聞及語文係學生,專攻攝影,副修葡文與西班牙文,行內極有名氣。”
  嘉揚張大嘴,她孤陋寡聞,沒想到這粗壯的黑人會是讀書人。
  上了車,珍才說:“等等,我去買香煙。”
  “你抽煙?”
  “不,請人抽,拉近距離。”
  她一走開,麥可便轉過頭來看?嘉揚笑,嘉揚這時發覺他的舌頭都是褐黑色,頭發糾結,一團一團盤在頭頂似發菜,怎麽看怎麽醜。
  他忽然咧嘴,作勢欲撲,“野人,非洲,吃你。”隨即大笑起來。
  自從知道他是大學生之後,嘉揚已不再恐懼,所有讀書人都有包袱,怕人家說他不似讀書人,故此不敢為所欲為。
  當下嘉揚瞪他一眼,“孔夫子有一句話,叫『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我一時失覺,不知你來頭,你也不必懷恨在心。”
  麥可一聽孔夫子那樣大石頭壓下來,頓時一呆,隨即覺有理,態度軟化,他伸出手來,“那麽,我們言歸於好吧。”
  他的手如蒲扇大,手背墨黑,手掌皮膚沒有色素,是肉色,看上去怪異之極。
  嘉揚隻得與他握手。
  珍伊娜回來了。
  “開車。”
  那天,彭太太送女兒兩件禮物,打開盒子,是一隻最新型?星電話,地球五千萬平方裏無遠弗屆,另外還有一隻小小枕頭,上麵繡?:與母親聯絡,她會擔心。
  慈母之心,顯露無遺。
  嘉揚偷偷落下淚來。
  赫昔信也派人送了禮物來,那是小小一隻皮背囊,已相當殘舊,但起碼還能用三十年,打開一看,全是各種各樣旅途上最用得?的成藥,包括一瓶雲南白藥。
  嘉揚感激不盡,他太有心思。
  嘉維給她大疊小麵額美金,收在一條腰帶?,好縛在身上。
  他們都不說,但是似都知道她去的是些甚麽地方。
  “自己當心。”
  “記住嘉揚,我們四月五號結婚。”
  嘉揚幾乎想退縮。
  可是年少氣盛,她想出去看世界。
  無論多艱巨也值得,正像當年進大學讀政治,茫無頭緒,參考上年試卷,不要說是答案,連題目都看不懂。
  她痛哭失聲,抹幹眼淚鼓起勇氣苦讀,四年後以一級榮譽畢業。
  凡事起頭難,這一退縮,到老也隻能在端口級電視台上報道劫車案及交通意外。
  一定要闖出去。
  嘉揚握拳頭,深深吸進一口氣。
  “每天打一通電話回來。”
  “一定。”
  壓力雖大,但嘉揚還是答應母親。
  打一通電話而已,有甚麽難?唉,真正實踐過的人才知道不容易。首先,要計準時差,每次得定時,最好是母親時間上午十時左右;第二,要勻得出時間做這件事,電話需順利接通,否則,又得再撥,漸漸變成極大負擔,有大學同學一個月後放棄做不孝兒。
  嘉揚決定先練習一下。
  在體育器材店鋪購買衣物時,看看手表,十時正,她打電話問候娘親:“好嗎?”
  “好甚麽,”母親沒精打采,“父母早已辭世,兄弟遠離,非常寂寞。”
  嘉揚無言,這也是他們怕打電話的原因之一。
  “我馬上回來陪你。”
  “陶芳在學做百寶鴨,你也一起玩吧。”
  嘉揚一聽怕怕,皺上眉頭,她一天吃五餐,從來不起油鍋,對不起,她有事。
  “我還是去找參考書吧。”
  過兩天,嘉揚便起程了。
  第一站飛巴西裏奧熱內盧。
  珍做先鋒,她與麥可殿後。
  赫昔信來送飛機,開頭他相當風趣:“喂,同巴巴拉華德斯同級時切莫忘記我們小電視台。”
  後來有點不舍得,緊緊擁抱她,哽咽。
  他一向對她有意思,隻是沒有勇氣表示甚麽,他有自知之明:前妻太多,喝得也太多,故此美好的人與事看看也隻得算數。
  “再見。”
  嘉揚與麥可都隻有手提行李,那黑人可說隻得一套替換衣裳,所有空位用來裝載器材。
  他剃掉了頭發,整齊得多,可是一雙眼睛更顯得銅鈴大,嘉揚覺得此刻他又像古時廟宇外的四大金剛。
  多麽怪異的小組:一個中東女性,一個華裔少女,加一個黑人,加一起諳五種言語,可以行遍全世界了。
  嘉揚閉目假寐,年輕的她無論在甚麽地方都睡得?。
  黑人悄悄打量她。
  他覺得這東方少女似二十年代法國裝修藝術時期的小小象牙雕像:雪白精致的小麵孔、細細手腳,甚麽都袖珍一點點大,不像真人。
  可是她一支筆一張嘴可真厲害,目光尖銳,發問鮮活,所以非藉助她不可,況且,他們此行,去亞洲站頭極多。
  麥可把手伸到嘉揚麵孔附近,比較一下,他的手掌比她的臉還要大,真是可愛。
  飛機抵目的地,大家的腿都有點酸軟,起來活動。
  一出飛機場,嘉揚的電話馬上響起來。
  是珍:“叫麥可租車到薩弗多路山打那大廈四○五室做訪問。”
  嘩,立刻開工,連喘息的機會也無。
  麥可轉頭說:“那是裏奧最著名的整形醫務所,你對手術矯形知道多少?”
  嘉揚不出聲,事先她已做過一些資料搜集,隻怕用時不夠。
  她在街角買了一客刨冰,邊吃邊看風景。
  黑麥可的葡萄牙文極是流利,幹甚麽都不吃虧。
  他們走進醫務所,珍伊娜容光煥發地迎出來,“我的拍檔們來了。”
  主任醫生叫維多,上了年紀,相貌慈祥,不似一個壞人,他身邊有兩位拉丁美女,一看就知道是示範人辦,隆胸細腰長腿,媚眼高鼻尖下巴,沒有缺憾的美看上去怪怪的。
  介紹完畢,喝過咖啡,彭嘉揚輕輕問:“兒童饑餓,處處疾病,何為一張完美的麵孔對你們來說尚那麽重要?”
  原本諷刺極為強烈的一個尖銳問題因為被嘉揚壓低了聲音柔柔問來,倒變得同情心十足。
  那維多醫生不徐不疾地回答:“愛美是人的天性,與貧富無關,每個月我都抽空到貧民窟免費為兒童修補兔唇裂顎,他們也有權利愛美。”
  這真是狡辯,嘉揚笑了。
  醫生借故退出,嘉揚訪問那兩個染金發美女。
  “貴國對美的評價是『愈金發愈美麗』,可是拉丁美裔天然毛發是棕褐,為甚麽?”
  女郎們笑,撥一撥黃發,交叉玉腿,“時尚。”
  “時尚是對女性的一種社會壓力?”
  “誰不愛美呢。”舔一舔紅唇。
  “各種矯形手術其實非常痛楚。”
  “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而再,再而三地拉皮抽脂有固定的危險存在。”
  “我們愛美。”
  黑麥可微笑,這彭嘉揚是文明先進社會?的書呆子,她怎麽會明白。
  “各位記者先生小姐,請你們到依柏尼瑪沙灘去看看就會明白。”
  珍伊娜笑說:“我們這就去實地視察。”
  嘉揚並不覺累,亦不知晚上在何處下榻。
  一行三人駕車去那著名的美女沙灘遊覽。
  途中嘉揚取出?星電話調校時間,撥到家中,來聽電話的正是彭太太。
  她一聲“媽媽”,被前座的麥可聽見,他側一側頭,鼻子發酸。
  嘉揚說了兩句掛線,看見珍微微笑,便遞電話給她,“你可要與母親說話?”
  珍輕輕說:“她已不在人世,那種電話尚未發明。”
  “哦。”
  “所以,”珍說下去:“趁聽得到她聲音,多說幾句。”
  嘉揚如釋重負,“我還以為你們會取笑我。”
  珍歎口氣,“很多人以為若要辦事有力便先得涼血。”
  到了。
  那是一個展覽人體的沙灘,亦是年輕男女的社交場所,人山人海都隻穿極小極小的線裝泳衣,盡可能把幾乎百分之九十皮膚露於人前,昂視闊步。
  嘉揚還是第一次來,她說:“聞名正如目見。”
  “是一個崇尚青春完美肉身的民族。”
  麥可忽然說:“同中國人應該剛相反。”
  嘉揚答:“華人風氣亦在蛻變中。”
  珍說:“精神生活貧乏才是一個民族最大的損失吧。”
  三人小組一致公認。
  他們把車駛往山上,從高處看下來,繁華都市邊緣密密麻麻都是木屋,鄉間貧民湧往城市覓食,臨屋愈搭愈多。
  嘉揚站在風?觀景,感慨萬千。
  麥可替她拍照,“傳真回去給母親欣賞。”
  “謝謝你。”
  “我們下山去吧。”
  珍這個組長帶他們去飽餐一頓,回旅舍休息。
  “小心財物。”
  “比那不勒斯或紐約更差?”
  珍伸手擰嘉揚臉頰,“抱?護照睡覺就是了。”
  在櫃?登記時珍說:“旅途中有時得三人一房,先警告你,嘉揚,屆時勿驚惶失措。”
  “我明白。”
  嘉揚先回房淋浴。
  珍伊娜看?她背影,同麥同說:“怎麽樣?”
  “太天真了,還似孩子。”
  “到了中國,得靠她掩飾身分辦事。”
  麥可不出聲。
  “怪惹人憐愛可是?”
  麥可搔搔頭,“見了她才發覺自己塊頭太大,手足笨鈍,全無是處。”
  珍笑了。
  傍晚,麥可來敲門,“珍去訪友,你可要觀光?”
  嘉揚求之不得,“帶我去貧民窟。”
  “呃,不如去喝杯啤酒。”
  “那我自己去。”
  麥可舉手,“好好好。”
  在車上他聽耳機,嘉揚問:“哪種音樂?”
  他把耳機遞給她,嘉揚一聽,認得是卜狄倫的聲音:“你到過甚麽地方我藍眼之子,你見識過甚麽我親愛的年輕人?”是一首悲愴的反戰歌曲。
  嘉揚點點頭,“祖師爺歌聲永遠震撼,我們聽這歌也十分貼切。”
  麥可意外,“你也知道六十年代的他?”
  嘉揚但笑不語。
  接近目的地了,空氣中洋溢一股酸臭異味。
  一看就知道缺乏水電,人口太過擠擁,成年人失業,兒童失學。
  泥徑兩邊垃圾堆積如山,汙水緩緩流過,衣衫襤褸的小孩赤足奔跑,但是抬頭一看,新月初上,這一片天空同樣可以觀星。
  在一塊略高的空地上有幾個小女孩玩耍。
  嘉揚叫住她們。
  “麥可,請擔任翻譯。”
  八歲那個叫貝羅,九歲的名科拉,臉容秀美,都有咖啡色大眼睛。
  嘉揚給她們糖吃,與她們聊天,“長大後有甚麽誌願?”
  貝羅答:“環球小姐。”
  科拉的願望比較謙卑:“我想做醫生。”
  “那你得勤力讀書。”
  科拉說:“明年我或可以入學。”
  貝羅看?黑發的陌生人,“你呢,你想做甚麽?”
  嘉揚笑了,想一想,“我最希望把工作做好。”
  “你的工作是甚麽?”
  “記者。”
  貝羅神氣活現地說:“當我成為環球小姐時你可以來采訪我。”
  嘉揚認真地答:“一定。”
  回程中他們向小販買微溫的啤酒喝。
  嘉揚發覺麥可的口袋?插?一本小書,看仔細封麵,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除出膚色籍貫,習慣嗜好並沒甚麽不同。
  嘉揚問:“你在甚麽地方出生?”
  “非洲象牙海岸的奴隸營。”
  “喂!”
  “紐約皇後區。”
  這還像點樣子。
  “是甚麽令你參加這次工作?”
  麥可看?嘉揚的小麵孔,“你先說。”
  “對我來說,這是一次好機會。”
  “還有其它原因吧?”黑人也聰明。
  “能夠為女性說幾句話總是好事。”
  麥可點點頭。
  “你呢?”
  “一個私人理由。”他不想公開。
  嘉揚不想強人所難,支開話題,“你幼時有甚麽願望?”
  “籃球明星,收入上億。”
  嘉揚笑了。
  回到旅舍,珍叫他們一起觀看日間拍攝片段,小組討論到深夜。
  嘉揚如一塊海綿般貪婪吸收珍與麥可的寶貴經驗及意見,十分滿足。
  倒在?上,才發覺已經三十多小時不眠不休,一瞌眼就熟睡。
  之後,她發覺,小組每兩天才睡一次是非常普通的事,反正她精力過剩,得其所哉。
  第二天清晨她自動醒來,喚醒同伴,結伴去醫務所,實地采訪整容過程。
  三個人都利用早上這一點寶貴時間梳洗,因為這一出門,又不知何時才能返回旅舍。
  嘉揚烏亮濕發叫麥可心中暗暗稱奇,觸鼻是一陣茉莉花香,他有點陶醉,一抬頭看到珍對牢他會心微笑,連忙別轉麵孔。
  維多醫生破例讓他們把攝影機扛進手術室拍攝抽脂手術,當事人打算一了百了,在一小時內抽出五十磅多餘脂肪。
  “她原本體重多少?”
  “將自一百六十迅速減至一百磅。”
  記者們也穿上白袍口罩,眼看臘黃膠狀脂肪一桶桶連血水被吸出,嘉揚胃部十分不適。
  但是醫生看護卻談笑自若,擴音機?播?森巴音樂,這種手術,他們每天大約做七次。
  嘉揚輕輕說聲對不起,她退出醫務所,到?生間用冷水敷麵。
  維多醫生的顧客陸續有來,有幾名已經長得像芭比玩偶一樣,但仍然不滿,繼續要精益求精,也有男性顧客,靜心看雜誌等候。
  麥可出來低聲說:“蔚為奇觀。”
  嘉揚說:“匪夷所思。”
  大家一起搖頭。
  晚上,他們應邀參加當地某富商宴會。
  麥可換上租來的禮服,嘉揚眼前一亮,咦,像球星呢,人靠衣裝。
  女人比較占便宜,任何吊帶裙都可以當晚裝。
  嘉揚與母親通過電話才出門。
  富商是礦場主人,豪華大廳中陳設?大塊紫晶礦石,香檳與魚子醬供應不絕。
  客人聽到引擎軋軋,原來直升機降落在花園外的停機坪上。
  噴泉、水晶燈,美輪美奐,但嘉揚毫不欣賞。
  麥可問她:“怎麽樣,我藍眼之子,你看到甚麽?”
  嘉揚答:“我看到極端不公平貧富懸殊現象,令人非常不舒服。”
  麥可笑笑:“你已習慣社會福利製度及均富社會。”
  宴會中有頗多華裔,叫嘉揚嘖嘖稱奇,真是有土地便有華人。
  珍走近他倆:“在絮絮說些甚麽?”
  嘉揚歎口氣:“我讀過一則報告:『西方先進社會婦女年耗百億美金購買香水化妝品』,這筆金錢可用來拯救第三世界全體貧童。”
  珍點頭,“憤怒的年輕人。”
  麥可說:“看夠了,該走啦。”
  “也好,回去計畫明日行程。”
  主人出來送客,吻別珍伊娜,送他們一份用小小絲絨袋裝?的禮物。
  上了車,嘉揚將絲絨袋?的東西抖出一看,發覺是一顆紫水晶,在燈光下閃閃生光。
  珍笑:“留作紀念吧。”
  他們工作至深夜,珍一杯威士忌加冰不離手,但精神很好。
  她說:“明晨我北上圭亞那探訪朋友,嘉揚,你可來可不來。”
  嘉揚不由得皺起眉頭,“我還以為去巴黎。”
  珍忽然扳起麵孔,“不,我們這次行程不包巴黎倫敦日內瓦。”
  “是是是,”嘉揚間接認錯,“到圭亞那做甚麽?”
  “我猜想你或者有興趣去參觀雨林。”
  嘉揚衝口而出:“太好了。”
  珍的笑容重現,“那麽,早點休息。”
  “麥可,你也一起來?”
  “明日我需把底片整理妥當寄返紐約,恐怕要在墨西哥會合。”
  嘉揚居然恍然若失。
  第二天,嘉揚跟?珍出發。
  她們乘一輛小型引擎飛機,航程比想象中長,氣流一開始便不穩定,嘉揚覺得辛苦。
  珍安慰她:“我講故事給你聽。”
  “好呀。”
  “有一個金發美女,在著名大學生物係畢業後便一頭栽進熱帶雨林做研究,再也不問世事。”
  嘉揚微笑,這同彭嘉媛一樣。
  “匆匆十八年過去,她仍然孑然一人。”
  “但是,生活得毫不寂寞。”
  “你猜中了,對她來說,時光似凝住不動,她永遠那樣快活滿足,每天追求新學問。”
  “這故事十分動人。”
  “我們一會去探訪維姬勃朗。”
  “還有其它故事嗎?”
  “嗯,有一個人,自幼在白人家庭長大,那家人視他若己出,但是他一照鏡子,就知道父母另有其人。”
  嘉揚抬起頭,這是在說誰呢?
  “他敬愛養父母,功課優秀,又是體育健將,成年後努力追查出身,結果令他震驚。”
  是在說麥可嗎?嘉揚不動聲色。
  “他自幼被領養是因為家庭悲劇,他生母遭到殺害,當時他隻有一歲,無記憶。”
  嗬,嘉揚抬起頭,這才是他想為受虐婦女做一點事的原因。
  “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都是記者的寶藏。”
  “凶手至今仍在獄中服刑?”
  “凶手在逃。”
  嘉揚震驚兼惻然。
  “他一直驚惶,害怕自己也會得到暴力對待。”
  可憐的黑麥可。
  飛機到了。
  研究所人員開車來接載他們,圭亞那是南美洲唯一英語國家,辦事比較方便。
  吉普車往叢林駛去,空氣潮熱,鳥啼不絕,嘉揚大為興奮,雨林是地球生命之源,億萬年來森林呼出的氧氣形成大氣層,萬物賴以維生。
  但是人人都知道雨林正在迅速消失,情況危殆。
  珍說:“這不是我們今次題目,可置之不顧。”
  熒幕中有金發女士迎出來。
  嘉揚打量她,今日還說她是美女未免過譽,可是慢?,她的笑容,她的自信,都俱光芒,比起任何美女毫不遜色。
  珍笑說:“我給你帶來若幹女性貼身?生用品。”
  “感恩不盡。”
  “請帶這小孩去參研你的實驗室,我在此地休息一會兒。”
  維姬笑說:“來,嘉揚,跟我走。”
  問有否蛇蟲鼠蟻出沒根本多餘,這原是它們的家鄉。
  沒想到維姬的實驗室在樹頂。
  “會不會爬樹?”
  她幫嘉揚縛上安全繩索。
  “多高?”嘉揚抬起頭,都看不到天空或樹頂,脖子發酸。
  “兩百呎。”
  嘩,嘉揚腳都軟了,雙手顫抖,摔下來一定粉身碎骨。可是既然來了,怎能放棄大好機會,入了寶山如何甘心空手回。
  “我與你一起爬,放心,很安全,隻有在樹頂,才能看到雨林生物世界。”
  嘉揚要求:“我同媽媽通個電話才上樹。”
  維姬肅然起敬,“請便。”
  嘉揚掏出?星電話,撥通,等候訊號。
  “嗬,”維姬讚歎,“這玩意兒真正先進方便。”
  可是,彭太太不在家,嘉揚留言:“媽媽,想念你,我很好,勿念,明天再聽你聲音。”
  維姬笑:“還記得母親在我們午餐袋?留的便條嗎:用功讀書,媽媽愛你。”
  嘉揚說:“每次離家,都有歉意。”
  “來,跟我往上爬,累了揚聲。”
  “是。”
  維姬這才答:“可是孩子們總會長大飛離舊巢。”
  她身手敏捷一如猿猴,攀?尼龍繩往上爬。
  在都會中往上爬是令人作嘔的一件事,在雨林中往上爬卻令人精神爽利。
  到了一百呎上空嘉揚已經渾身大汗,氣喘如牛,維姬笑笑,扯動滑輪,上升的速度頓時快起來。
  空氣中充滿濃烈香氣,嘉揚看到樹幹積聚的青苔上寄居?碩大鮮豔的蘭花,金色的蜂鳥啜吻花蕊,露水像鑽石般閃爍。
  陽光一道一道似錦緞般透過樹林照射到她們身上,嘉揚要到這個時候才記得取出照相機拍攝珍貴鏡頭。
  終於到了樹頂,嘉揚驚呼一聲。
  科學家已在大樹頂上鋪搭了一座整個籃球場那樣大的網傘,維姬的同事在網上走來走去如履平地。
  看出去是一望無際的濃密雨林。
  維姬說:“從前,雨林覆蓋地球上百分之廿四土地,現在隻剩百分之十二。”
  嘉揚輕輕踏出一步,又一步,心情像初到遊樂場的小孩。
  “這像天堂!”
  維姬笑了。
  有兩隻小小猿猴飛一般在樹頂追逐
  維姬捧?一隻大瓶,瓶?有數百隻昆蟲有待分類。
  有人遞上一杯咖啡給嘉揚,她飲罷躺在大網傘上欣賞白雲。
  嘉揚覺得心曠神怡,她沒想到遠離文明是這樣輕鬆愉快,難怪嘉媛一去不返,樂不思家。
  維姬開啟小小收音機,又一次剛好聽到卜狄倫的名歌,敲敲敲天堂之門。
  嘉揚跟?哼了起來。
  半晌,維姬叫她:“我們得下去了,將有雷雨。”
  “我不走。”
  維姬又忍不住笑,過一會兒她說:“現在你與珍在一起?”
  嘉揚一時沒有會意,“我們是夥伴,我跟她學習。”
  “她仍然嗜酒?”
  “嗯,鬆弛神經嘛。”
  “勸她少喝一點。”
  嘉揚唯唯諾諾。
  “珍除了脾氣急躁之外別無缺點,好好對她。”
  嘉揚忽然明白了。
  可是,她又不知如何辯白才好,非常尷尬,幸虧這時維姬抬起頭,“烏雲來了。”
  她立刻帶嘉揚下樹,豆大雨點已經追?打下來,衣履盡濕。
  回到營地,嘉揚對維姬說:“認識你真是榮幸。”
  珍迎上來,“怎麽樣,是一次令你沒齒難忘的經驗吧。”
  嘉揚忙不迭點頭。
  維姬問珍:“你可會順道經洪都拉斯?”
  “不包括在這次旅程之內。”
  維姬歎口氣,“台風來契之後哀鴻遍野,叫人輾轉不安。”
  珍輕輕說:“關上電視。”
  大家都無奈地笑。
  “有空再來看我。”
  珍問:“下一站你又往何處?”
  “我們會到馬來西亞。”
  嘉揚心向往之。
  她們終於分道揚鑣。
  珍同嘉揚說:“下一站,就沒有那麽愉快了。”
  晚上,陶芳打電話給她:“你在甚麽地方?”
  “火星的?星德莫斯。”
  陶芳有她的好處,一點也不生氣,“無論如何,聽到你的聲音就放心了,今日我去試嫁衣。”
  “那多好。”
  “是象牙白緞子長袖有腰身的長裙,很簡單素淨,你一定喜歡。”
  “配鑽冕最好看。”
  “伴娘禮服也不差……”
  這時,珍向她招手。
  “陶芳,我有事,改日再談。”
  珍奇問:“那是誰?”
  “我大哥的未婚妻。”
  “你有一個那樣的嫂子?”
  嘉揚眯眯笑,“正是。”
  這時,嘉揚才覺得四肢百骸像要散開來似的,雨林之旅實在叫她太興奮了。
  那夜,她與珍同房。
  半夜醒來,看到珍還對?手提電腦在做功課,忙碌地聯絡有關機構。
  她有一隻銀製扁酒瓶,不久便對?嘴喝一口,卻一直不醉,真好工夫。
  頭發枯燥,皮膚也需要護理,但是她都不再關心。
  “珍?”
  “吵醒你?”
  “不,你也該休息了。”
  “你說得對。”
  她熄了燈,和衣躺?上,深深歎口氣。
  嘉揚冒昧地問:“為甚麽離開美國廣播公司?”
  “他們嫌我不夠聽話,沒有一頭金發,以及不假以辭色。”
  嗬,那麽多條罪。
  珍笑,“趁還走得動,不如出來闖闖。”
  “你去過戰地,告訴我那情況。”
  “像傳說中地獄,甚至更壞。”
  “啊,我希望世界和平。”
  這時,嘉揚已聽得均勻的鼻鼾聲。
  第二天一早她們乘飛機往墨西哥與美國邊境接壤的蒂橫娜。
  麥可來接她們。
  這次見他,已不覺他膚色黑鼻子大嘴唇厚,嘉揚熱誠地迎上去說:“真想念你那優秀駕駛技術。”
  珍在一邊笑。
  麥可拿出一塊熏香,剝下一小塊,交給珍,珍立刻藏到胸前,“嘉揚,你也照做。”
  嘉揚知道必有原因,立刻放進胸袋,隻聞到一股強烈刺鼻異香。
  他們先到當地警局,警長出來見到他們,態度躊躇,似有反悔之意。
  嘉揚側耳細聽。
  “某美國電視台已經先你們來過,上頭不滿意消息外揚。”
  麥可用寬大的肩膀遮住旁人視線,給了他一張信封,“我們是老朋友,哥謀士。”
  那警長改變口風:“既然如此,我勉為其難吧。”
  他帶他們上車。
  蒂橫娜邊壤設有許多美資工廠,商人貪工資廉,條例鬆,可賺多倍利潤。
  車子駛近沙漠邊沿,警長指?說:“這是民居,那邊是工廠,年輕女士來回,必經此路。”
  所謂民居,隻是一列列鐵皮屋,簡陋得隻比穴居好一點點。
  嘉揚神經陡然緊張起來。
  “兩個月內,已是第二十三宗謀殺案,”珍問:“警方緝凶不力,有何解釋?”
  警長亦無奈,“警力不足,隻得兩部巡邏車。”
  走近沙漠,聞到一陣奇異味道。
  照說,沙漠是空曠地帶,烈日曝曬,氣味容易蒸發,可是這一股異味卻非常濃烈,仍然集中在山路上,伴?昏黃色仙人掌,驅之不散。
  嘉揚忽然明白先頭麥可給她的那塊熏香要來何用,就是用來驅逐這股臭味。
  嘉揚低頭深呼吸,屏住氣,跟?警長巡視現場。
  很奇怪,地上還剩下爛了一半的衣物、破鞋,甚至一蓬蓬頭發,警方與親人都未來清理現場。
  “其中有七名無人認領,都是年輕女子。”
  他們一行三人不出聲。
  “來,到警局來,給你們看照片。”
  珍卻說:“我們還想到廠方參觀,雇主似乎有義務保護工人安全。”
  嘉揚這時提了一個問題:“為甚麽全體遇害者都是年輕女工?男人呢,男人除出在半途劫殺她們,還做些甚麽?”
  珍想阻止她已經來不及。
  警長哥謀士突然變色,過了片刻,才輕聲答:“還有做無力破案的警察。”
  珍鬆口氣,看了嘉揚一眼。
  嘉揚抹去眼角的淚水。
  警長明白她是真心忿慨,而不是無端揶揄。
  一步一驚心走完山路,若不是懷中熏香辟味,嘉揚怕她早已嘔吐。
  “晚上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全無照明設備。”
  回轉警局,哥謀士給他們看檔案照片,他說得不錯,全是妙齡女子,有些還戴?十字架項鏈、化了妝,全有姓有名。
  麥可正在翻閱另一本照片簿,嘉揚想看,被麥可阻止,他輕輕搖頭。
  往工廠途中,嘉揚問:“那塊樹脂似琥珀色香料叫甚麽名字?全靠它救了我。”
  珍回頭答:“它產自印度,叫森沙拉,梵文輪回的意思。”
  “啊。”
  美資的化工原料廠及球鞋廠負責人不願接受訪問,亦不肯讓他們入內拍攝。
  他們吃了閉門羹,連麥可都憤怒地在廠門口咒罵起來。
  終於等到女工下班,他們尾隨在後,由嘉揚懇求:“事情曝光,社會方會予以注意,情況可能改善,請為大局?想。”
  一個嬌小的女工無奈地轉過頭來,“小姐,請勿騷擾我們,我們需要工作,管工不允許我們說話。”
  嘉揚說:“死人也不會說話。”
  那女工流下眼淚,疾步而去。
  他們隻得回去整理材料。
  嘉揚頹然答:“一無所得。”
  珍卻說:“不,我們甚有收獲,我們不是來破案,我們隻是來揭發此事,目的已經達到。”
  幾次三番淋浴,嘉揚還是疑心那股味道不去。
  她捧?電話與母親說個不已,眼淚無緣無故流下雙頰,終於掛線,雙目已腫。
  麥可說:“現代女子亦無可避免地愈走愈遠,再也看不到家。”
  珍問:“嘉揚你可聽過愛米莉亞耳赫?”
  麥可說:“睡一覺,醒來我們會抵達倫敦。”
  “咦,不是去約旦嗎?”
  “約旦王胡辛駕崩,我們先留倫敦觀察形勢,再作聯絡。”
  “幾時的事。”
  “適才在飛機場,一聽到電視報告,珍建議立刻轉換機票,還問你拿護照到櫃?辦事,你得警惕一點。”
  “可怕的是,隨時賣掉我還茫然不覺。”
  麥可啼笑皆非。
  “我有太多心事。”
  麥可看?她,“通常沒有腦袋的女子都會那樣說。”
  “換了是男人,他是專心思考,不拘小節,對不?”
  珍懶洋洋搭嘴說:“當然,那還用講,兩個性別,兩套標準,你試問他,將來他娶妻,可會讓她工作。”
  麥可答:“回到家,當然希望看到香噴噴食物在桌子上,孩子們可愛聽話,妻子持家有方。”
  “聽到沒有?”
  嘉揚駭笑。
  珍笑,“到了公元三○○一年,他們的心態不變。”
  “喂,”黑麥可抗議,“一個人總能做夢吧。”
  嘉揚昏昏睡去。
  到了倫敦,第一件事,麥可陪嘉揚去看醫生。
  嘉揚一早取出信用卡自付費用,“全世界還是數美金最好。”
  沒想到麥可認同:“真的,跑過江湖,就知道連鱷魚潭都收美金。”
  醫生檢查過嘉揚,“疲勞、緊張、情緒低落,目前這份工作不適合你,長期下去會影響健康,其它則無礙。”
  嘉揚吐吐舌頭。
  “我去補充物資,你可自由購物。”
  說來說去還是歧視年輕女性,嘉揚微笑,“是,我想添一雙四吋高跟鞋穿了上街躲在你身後隨時尖叫。”
  麥可無奈,“你需要休息。”
  “已經在飛機上睡過了。”
  他們到網絡咖啡座,嘉揚找到視像電話,撥電話到嘉維房間。
  半晌,有人問:“誰?”
  嘉揚認得是陶芳聲音:“是我,快開啟視像。”
  “嘉揚!”陶芳叫未婚夫,“嘉維,快來。”
  他倆擠在小小熒幕前,嘉揚微笑,“媽媽呢,媽媽在甚麽地方?”這具是他們用來情話綿綿的視像電話此刻派上用場。
  陶芳說:“我立刻去叫媽媽。”
  嘉維問:“你在甚麽地方?人好象瘦了。”
  “倫敦,”嘉揚微笑,“文明之都。”
  嘉維放心,“隻要你高興就好。”
  彭太太趕了來。“嘉揚--”她忽然哽咽。
  “媽媽,是新發型嗎,很適合你。”
  母女閑聊幾句,嘉揚依依不舍,這時麥可走過來,進入視像範圍,彭太太看見,大吃一驚,“那大塊頭黑人是誰?”
  嘉揚隻得若無其事地說:“路人,不認識。”
  終於話別,掛斷電話,嘉揚自付款機取回信用卡。
  麥可說:“你這個人真有趣。”
  有進步,他不再說“你這個女人”如何如何,改說“你這個人”。
  他倆到快速郵遞公司寄出底片,沿途補給裝備,在橫街找到自動洗衣店,麥可脫下全身衣物隻剩內衣褲連髒行李一起洗。
  他倆一邊閱報一邊喝咖啡。
  “看,”嘉揚說:“照規矩連諾亞王後都不準參加葬禮。”
  “這是他們伊斯蘭規矩。”
  “因為是女人。”
  “是。”
  “美國出生以及受?育的王後不知如何接受這種習俗。”
  “這得問珍伊娜。”
  “珍?”
  “原名麗莎荷樂比的王後曾是珍的大學同學。”
  “真的?快收拾衣物回去,我欲知詳情。”
  珍證實這是事實,“王後也是人,她少年時又不知有一日會成為王後,還不是同任何大學生一樣吃飯跳舞打球讀書。”
  “你們還有聯絡嗎?”
  “她的私人秘書對我一直很客氣。”
  那即表示已無直接對話,但,仍有舊情。
  “新王與她合得來嗎?”
  “無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我們可否如期出發?”
  “局勢並無多大改變,應無問題,我們時間緊湊,經費有限,隻得依照原計畫行事。”
  嘉揚開始覺得這個特輯會影響珍事業得失,不禁替她擔心。
  為?節省,所以起用嘉揚這個新人吧,珍不知有否後悔離開大公司。
  “珍,你精通阿拉伯語?”
  麥可說:“她有四分之一阿拉伯血統。”
  珍不語。
  那天晚上,三個人擠在一間酒店房間?,嘉揚想念她白色小小寢室,洗手間?設備齊全,她呼出一口氣,睡?了。
  半夜,發覺珍獨自坐窗前喝酒。
  麥可打地鋪,睡得似一條枕木。
  嘉揚輕輕說:“維姬叫你少喝點。”
  “誰?”她沒有回過頭來。
  “雨林維姬。”
  “嘉揚,你若想退出,我願與你解除合約。”
  嘉揚大吃一驚,“我說錯甚麽,做錯甚麽?我工作何處不力?”
  “是我不對,我不該找一個新人。”
  “新人沒有工作經驗如何會成為高手?當年你也有導師給你機會。”
  “赫昔信努力推薦你……我隻怕你吃不消。”
  “撐不住我會出聲。”
  珍噓出一口氣,“嬌滴滴的-”
  “相信我,我有足夠的意誌力。”
  珍看?她,半透明,琥珀般眼珠忽然現出憐愛神情。“好,一起上路。”
  嘉揚鬆弛下來。
  麥可轉一個身,“天亮了嗎?”
  “還可以睡一覺。”
  第二天清晨他們三人離開旅館,櫃?服務員見到這兩女一男隻租一房,便露出神秘微笑,嘉揚隻裝作看不見,她拎起隨身行李便走。
  一向喜歡旅行的她此刻聽到飛機引擎聲已覺害怕。
  彭嘉揚你真的想做名記者嗎?整日舟車勞頓,到了倫敦也不能往大英博物館或海德公園朝聖,長期隻能生活在新聞中。
  待完成這次工作後再作決定吧。
  候機樓?有人聽音樂,嘉揚噫一聲,怎麽又是卜狄倫,隻聽得他小公雞般淒惶的聲音唱:“感覺如何,孑然一人,無家可歸,像一塊滾石?”
  麥可已經苦笑。嘉揚本來想說:不如來我家度假,略過溫暖生活,一想,哪?過得了母親那關,千萬不要假客氣。
  她問珍:“你可有疲倦的時候?”
  珍無奈地笑,“我日日都那樣累。”
  嘉揚從來沒到過中東,極幼時閱《兒童樂園》,知道那?有死海,因無出路,太陽歲月蒸發了水分,鹽分多得可以將人浮起。
  又《一千零一夜》中茉莉花公主遇見神偷阿裏巴巴,都是佳話。
  他們抵達阿曼。
  隻見還有婦女穿?黑色卡夫丹長袍,不要說完全看不清人體線條,連頭臉都遮蓋起來,隻露一雙眼睛。不過愈是看不見,愈是神秘,那一雙雙褐色沉默幽怨的眼睛似想傾訴但又受禮?束縛,引人遐思。
  嘉揚在《國家地理雜誌》見過一幅偷拍照片:娟秀的少婦脫下束縛陪孩子打秋千,美好身段畢露。
  時光似倒退一個世紀,連帶嘉揚都沉默起來。她要到今日才知道婦女拋頭露臉也是一種特權。
  嘉揚忍不住問:“為甚麽到了廿一世紀女性還得躲在帳幕?做人?”
  珍如此回答:“希望我們這次可探索到這個問題。”
  嘉揚聽見黑麥可問珍:“你一定要去見這個人?”
  “是,我想見他已有多年。”
  “珍,你認為這是適當時候嗎?”
  嘉揚想問:你們在談甚麽,誰,要去見誰?
  可是她不便開口,講得好聽點,她的身分是助手,其實不過是個小學徒,師傅不想她知道的事,不宜多問。
  她努力閱讀珍給她的資料。
  “準備好出發沒有?”
  嘉揚點點頭。
  這次采訪的對象住在一間私人經營的庇護所內。她自頂至踵遮在黑袍之下,從雙手看來,還十分年輕,但眼神已經蒼老。
  嘉揚輕輕問:“你懂英語?”
  “是,我曾在女子中學讀書。”
  “發生甚麽事?”
  “我想自由戀愛,遭父親槍擊。”
  “你的生父意圖用槍射殺你?”
  “是。”
  “為甚麽?”
  “我使家族蒙羞,令他們在親友麵前抬不起頭來。”
  “這一切皆因你愛上了一個人?”
  “因為我公然反叛禮?,與他們不認同的男子同居,甚至談到婚嫁。”
  “他開了幾槍?”
  “五次。”
  “你親父對你發射五槍,擊中你胸部及頭部。”
  “是,他以為我已死,我由途人送院急救。”
  “他有否被警方逮捕?”
  “無目擊證人。無罪釋放。”
  “你不是證人?”
  “女兒不可指證父親。”
  “可是他射殺你!”嘉揚跳起來。
  正在拍攝的麥可用一隻手按在嘉揚肩上。嘉揚歎口氣,“我們可以看你的臉嗎?”
  那女子輕輕掀開麵罩,她已毀容,臉上傷痕累累,可以想象心靈的創傷更甚。彭嘉揚來自西方文明社會,隻覺憤怒難言,全然不理解世上怎會有這種事發生。
  “親人有否來探訪你?”
  “我的兄弟發誓如果見到我一定會追殺到成功為止。”
  “他們怎可能這樣憎恨你?”
  “我羞辱了他們。”
  訪問到這?,嘉揚覺得有點呼吸困難,她的雙手顫抖,她清清喉嚨,“你們的王後,致力將國家現代化,她難道不想保護婦女?”
  “已經立法,可是千年風俗根深柢固,一時不能動搖分毫。”
  “將來,如果你有女兒,你會看?她兄弟為同樣原因追殺她?”
  那受害人已無言垂首。庇護所工作人員過來帶走了她。
  另一管理人員內疚地說:“的確不是外人可以理解。”
  彭嘉揚卻說:“我倒是明白,我是華人,我知道在中國,棄嬰大半是女孩。”
  大家沉默,不想多說,很久才想到吃的問題,由珍帶路,去館子充饑。珍微笑說:“嘉揚是最七情上麵的記者。”
  麥可說:“她的表情彌足珍貴,可使人充分了解到事件可怖。”
  嘉揚啼笑皆非。
  麥可用西班牙語與珍交談,嘉揚隻聽懂幾個字-“真相、披露……利用……反感……”在說甚麽秘密?
  嘉揚與母親通話。彭太太:“我左眼皮跳了一日,主凶,心驚肉跳就是這個意思。”
  “別迷信,媽媽,閉上雙目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連她都覺得夜特別淒迷,遠處傳來?徒祈禱唱誦經文之聲,氣氛詭異。
  他們在民居借住,那家人養了兩隻獵隼,十分神駿,不住拍動雙翅,啄食肉粒,負責照顧它們是一個十三四歲少女雪枝,長得非常秀麗。可是她有一個十分討厭的大哥鴨都拉,一臉於思,嘉揚覺得他看女人的目光像個賊。
  他與麥可小聲講,大聲笑,最後他發表了忠實意見:“我們落後?中國人也有私刑,女人犯規要浸豬籠!”
  嘉揚說:“人畜之間已有默契。”
  少女說:“但願我也能飛得那樣高那樣遠。”
  “有誌者事竟成。”
  “可是一旦出走,我又不舍得母親。”
  嘉揚不敢再發表意見。
  過片刻,暮色天邊出現兩個小黑點,獵隼回來了。
  它們抖動翅膀,輕輕停在少女肩膀上。
  麥可走出來,“珍叫你。”
  嘉揚瞪他一眼,“我不與你說話,賣友求榮之徒。”
  麥可有點尷尬,“你誤會了
  ……”
  “我不要聽你解釋。”
  她仰一仰頭,走進屋內。可是那討厭的鴨都拉尾隨而來。
  他對她說:“對不起,恕我對客人無禮。”
  嘉揚怒道:“該當何罪。”
  “向你鄭重致歉,可是想到西方記者總想揭我們瘡疤,未免生氣。”嘉揚不出聲。
  “麥可說你們並非嘩眾取寵之徒。”
  “你與他是好友?”
  “我們曾是同事,他上次出差,也住我家。”嘉揚點點頭。
  她一早睡了,第二天還有工作。因為極度疲倦,嘉揚睡得似死豬,連噩夢也沒有,幾時這樣鐵石心腸了,她十分感慨。
  清晨,珍在庭園與鴨都拉用阿拉伯語交談,她一定與他相熟,她的表情絲絲落寞,隻有在好友麵前才會那樣不設防。
  她才不會同嘉揚透露心事,嘉揚隻知道她最近在工作上有點失意,隻想東山再起。
  他們跳上吉普車出發,途經市集,麥可說:“時間尚早,要不要去買點紀念品。”
  嘉揚一仰頭,不去理睬他,表示繼續生氣。麥可不知多久沒見過這種小女兒態,隻覺可愛。
  珍說:“我們有二十分鍾時間觀光。”
  嘉揚一時間看到那麽多檔攤,十分興奮,到底年輕,立刻到處遊覽,可惜有事在身,帶不了那麽多雜物。可是她還掏出美金買了一雙寶石耳環,打算送給母親。
  稍後他們繼續行程,路上珍一言不發。
  目的地是一座鄉公所模樣的平房,當事人已經在等他們。
  那是兩個中年大漢,穿寬袍大袖的傳統服裝,戴紅白格子頭巾,目光似豹子。
  珍在他們對麵坐下,示意嘉揚,工作已經開始。
  雖是公眾地方,嘉揚還是十分警惕,隻聽得珍先是用阿拉伯語,隨即用英文急促交談。
  隻聽得珍問:“你還記得往事?你還記得泰特斯?”
  其中一個大漢瞪?珍,“你是誰,你不是甚麽記者,啊!我明白了,你長得與泰特斯一模一樣,你是那女嬰,你長大了,你前來尋仇!”
  嘉揚措手不及,瞠目結舌,這是怎麽一回事?
  電光石火間,嘉揚明白麥可與珍一路上竊竊說的是甚麽了,他們一早知道這次要來見的是甚麽人。
  這時,珍冷笑:“是,我要親眼來看看是誰令我變成孤兒,舅舅。”最後兩個字自齒縫嘶出。
  大漢毫無悔意,冷笑說:“你母咎由自取,不貞是死罪。”
  嘉揚終於將拚圖砌在一起,那一次,珍伊娜說的領養兒,是她自己,不是麥可。
  多麽可憐的身世。
  嘉揚看到珍雙目通紅,瞪?她的親人,也是她的仇人,她咒?:“畜生,我終於找到了你。”
  大漢暴怒,忽然跳起來,伸長手臂,嘉揚眼尖,看到黑色槍管。
  嘉揚本能反應,撲過去推開珍伊娜,同時間麥可丟下攝影機去對付那大漢。
  已經太遲了,嘉揚隻聽得噗一聲,槍已經發射子彈,接?,警察一湧而入抓人,鴨都拉居然在場,大聲問:“你們都沒事吧?”
  原來一切均是安排好的。
  嘉揚百忙中看到珍的襯衫上的血?,“啊!你受傷了。”
  珍伊娜掙紮?站起來,“不,我沒事。”
  那麽,血從何來?
  嘉揚低頭看自己,才發覺左臂沁出血液,火炙刺痛感覺隨即而來,她尖叫起來,中槍的原來是她。
  這時,救護車也趕到,麥可一手抱起她往救護人員跑過去。
  -真相、披露、利用、反應……是珍伊娜與麥可的密語。
  嘉揚憤怒這槍打中她的心髒的話,她就永遠見不到母親了。
  醫務人員替她驗傷,幸虧隻屬皮肉擦傷,敷藥包紮後無大礙出院,接?到警局錄口供。
  做完這一切,嘉揚鐵青?臉,一言不發收拾行李。
  鴨都拉回來興奮地說:“他因搶劫外國遊客被起訴,不準保釋。”
  連嘉揚都不禁嗤一聲笑出來,傷外國人有罪,殺親妹無罪。
  珍過來輕輕說:“對不起。”
  嘉揚仍然不出聲,中國人說的夫複何言就是這個意思。
  “抱歉,我們的確隱瞞了真相,利用了你,可是事前並未想到有這樣大的危險。”
  嘉揚忽然諷刺說:“幸虧你舅舅的槍法大不如前了。”
  珍伊娜別轉蒼白麵孔。
  雖是輕傷,嘉揚左臂已經動彈不得,她坐在地上,非常懊惱。
  珍輕輕說:“你可以回家。”
  麥可咳嗽一聲,“讓我解釋一下。”嘉揚看?他。
  “珍終於把家事了結,從今起心靈可以療傷,我們錄得驚人新聞片斷,立刻可以出售播放,引起世界注意,請原諒我們事先沒向你披露那大漢是甚麽人。”
  嘉揚看?天花板。
  鴨都拉又一次過來說:“美國廣播公司找珍伊娜。”
  珍看?嘉揚,“如果我的助手不原諒我,那就算了。”
  嘉揚忍不住說:“千載難逢機會,還不去討價還價。”珍緊緊擁抱嘉揚,她隨即去聽電話。
  麥可說:“你救了她。”
  “我不與你說話。”
  麥可不去理她,“以後我願意向你坦白一切。”
  “是嗎,說你的戀愛史來聽聽。”麥可無奈地搔?頭。
  這時嘉揚的電話響了。她一聽到母親的聲音淚盈於睫,巴不得立時飛回家中。
  “好嗎,你傷風了?”
  “媽媽,我正在辦公,稍後與你再談。”
  這時,珍聽完電話回來。一看就知有好消息,她一臉紅光,雙眼恢複神采。
  麥可問:“怎麽樣?”
  “他們明早派代表來見我們,一並帶來新的合約。”
  麥可問:“甚麽合約?”
  “我們三人將受聘於ABC,但屬獨立攝製組,繼續我們行程,可是經費大大增加,並且隨時有支持隊幫忙。”麥可大聲歡呼。
  珍伊娜看?嘉揚,“不過,三人組假使少了一人,我願意作罷。”嘉揚不出聲。
  珍伊娜真是厲害腳色,正是,人家吃鹽已多過彭嘉揚吃米,一切胸有成竹。
  嘉揚尚未回答,她又說:“我努力向他們介紹推薦嘉揚的學識、膽識、責任感以及歸屬感,並提出在這次專輯完成後繼續聘用。”
  嘉揚沉默,有甚麽不是血汗換來,這是好機會,許多新進記者願意用一條左臂來交換。
  她終於說:“看過合同再講吧。”珍鬆口氣,躺在地上。
  麥可很是歡喜,“珍,你收複失地有望,可揚眉吐氣。”
  “嘉揚是我的福星。”
  那晚,嘉揚噩夢連連,一下子看見左臂爛斷下來,長滿蛆蟲,忽爾又見母親在她麵前眼淚漣漣,驚醒之後,背脊被冷汗濕透,她本想大叫,可是將驚呼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強自鎮靜:已經是大人了,無論是決定前進抑或後退,都不得反應過激,惹人恥笑。
  嘉揚發覺額角滾燙,她取出行李,找到舊上司赫昔信給她的百寶錦囊,取出探熱針及退燒藥,自任赤腳醫生。
  天漸漸亮了,嘉揚靠?窗口觀賞曙色,從這?往回走,十五小時航程便可抵家,大可重返舊職,輕鬆地報告天氣,膩了,去?小學,或是到大學讀法律,遲早總會遇見合適對象,成家立室,生兒育女。
  嘉揚躊躇了。
  就在此時,兩隻獵隼自門口疾馳而出,迅速朝遠處飛去。
  嘉揚凝視良久,有頓悟,她下了決心。珍伊娜利用她,她也可以利用珍,彼此交換利益,社會才有進步。她閉上雙眼休息。
  不久珍來敲門,“嘉揚,對方派了人來。”
  嘉揚苦笑,這便是商業社會,你若有利用價值,哪怕是不毛之地,荒山野嶺也有人找上門來捧上合約,如不,登門求見,也準吃閉門羹。
  廣播公司笑容滿麵的兩名代表其中一個是華裔,他叫林日保,是名律師,試探地問嘉揚:“會講粵語抑或國語?”
  “都會一點。”
  他立刻用普通話說:“一會兒我們去吃清真餃子。”
  嘉揚駭笑,華人真是縱橫四海,吃遍天下。
  他們二話不說,把合約攤開來說。這一談便是個多小時。
  珍伊娜的要求繁複瑣碎,大概是從前吃過虧,今日學了乖,事事白紙黑字訂得一清二楚,條件包括擁有私人辦公室及一名秘書,並且即日生效。
  兩名代表看?彭嘉揚,“彭小姐有甚麽要求?”
  “你們有否相熟的西醫?”
  那林日保說:“我立刻陪你去。”
  “彭小姐請在此處簽名。”
  嘉揚看一看珍,珍點頭,嘉揚與麥可簽下合約,注明與珍伊娜所簽舊約作廢,從那一刻起,他們三人組即成為大公司屬員。待遇、福利,全部不同。
  林日保已在看麥可拍攝的新聞片段,看完不發一言,取過外套,“彭小姐,我們去找醫生。”
  珍說:“麥可,你陪一陪嘉揚。”
  嘉揚卻說:“我毋須人照顧。”她登上林日保的車子。
  林日保用普通話同嘉揚說:“你才是三人組的靈魂。”
  嘉揚連忙欠欠身,表示不敢當。
  “我看過片段,並非胡亂誇獎,或是企圖分化你們三人,這次工作完畢,我們可以立刻與你簽約。”嘉揚不出聲。
  “願意同我介紹你自己嗎?”
  嘉揚約略把她的身世、年齡、履曆說了一下。
  林日保納罕地問:“天天打電話給母親?”
  “記者的母親也會擔憂。”
  “真是,我怎麽沒想到。”他笑了。
  見到白人醫生,詳細檢查完畢,這樣說:“康複得很好,多喝水,多休息。”林日保送她回去。
  “下一站是印度吧。”嘉揚點點頭。
  林日保說:“愈是古國,女性地位愈低,你看到的一切,將使你戰栗。”
  嘉揚不出聲,她知道這次旅程看到的,將成為她終身烙印。
  林日保說:“沒想到平日緘默的你做起新聞來那樣凶猛。”嘉揚一怔,料不到有人那樣形容她。
  “珍伊娜思想已經老化,又嗜酒,試過失場,已無人願意聘請,她需要你這種新血。”
  嘉揚仍然沉默。
  “黑麥可崇尚自由,不喜受合約束縛,看你能否成功說服他追隨你,照說,也不是難事。”不論從事何種行業,都先得學會做一隻狐狸。
  林日保把名片給她,“隨時與我聯絡。”
  “謝謝。”
  林日保微笑,“總算開口了。”
  他又說:“年輕貌美的女子無論做甚麽都占便宜。”
  “我不會利用色相。”
  林日保卻說:“色不迷人人自迷。”他走了。
  珍伊娜緩緩踱出來,閑閑說:“支那人與你講甚麽?”
  “喂!”嘉揚抗議。
  “可是說我早已過時,工作不力?”
  嘉揚輕輕答:“你這樣一講,連我都知道了。”
  珍伊娜問:“他們看中了你?”
  嘉揚不置可否。
  “鍾毓幸以後已許久沒有華裔新麵孔登場了。”
  麥可把她們的行李摔出來,“該上路啦。”
  嘉揚背上背囊,忽覺沉重。
  珍伊娜說:“我一早知道你非池中物。”
  嘉揚說:“我忘了拿手表。”
  她回轉房間,發覺桌子上有一麵小鏡子,她仔細一看,見鏡上有殘餘白色粉末。
  嗬,不要多事,已經要離開這個地方,甚麽都裝作沒看見最好。
  她取了手表便出門。
  最不舍得的是那兩隻獵隼,像送客似在空中回旋,嘉揚不住朝它們擺手。
  “走吧。”他們不過是過客,應收拾戀戀不舍之心。
  進了候機樓,嘉揚攤開日誌手冊,在自製地圖上畫上一條紅線,自安曼連接到加爾各答。
  麥可微笑,“嘉揚真可愛,還似小學生似自畫地圖。”
  珍伊娜懶洋洋說:“你懂甚麽,這叫做童真看世界。”
  麥可感喟,“嘉揚也算得是社會的藍眼兒了。”
  英國人口中的碧眼兒指父親心目中最寵愛的孩子,與眼珠實際顏色無關。
  嘉揚聽到隻是笑。
  麥可問:“這些資料,將來準備寫書用吧。”嘉揚點點頭。
  “用中文還是英文?”
  “尚未決定。”
  “屆時記得簽上下款送一本給我。”嘉揚隻是笑。
  “書名叫甚麽?”
  嘉揚據實說:“還未知道。”
  麥可建議:“用藍眼兒看世界吧。”
  嘉揚謙答:“我不過是管中窺豹。”
  珍伊娜說:“他們華人的?養好,一貫低調,從來不誇獎自己,明明有九十分也說成隻有六十分。”
  嘉揚連忙分辯,“我真的隻有五十分。”大家都笑了。
  他們登上飛機。
  麥可的手提行李無意碰到嘉揚左臂,她雪雪呼痛。傷口縫了幾針,像一條小蜈蚣,爬在雪白的手臂上,看上去有點詭異。
  麥可用寶麗萊相機對牢傷口拍了幾張照片給嘉揚,嘉揚夾在日誌?當書簽。
  珍伊娜說:“抱歉我沒有將身世告訴你。”
  “那是你的私事。”
  “家母與一名英國人私奔生下我,她娘家一直認為是奇恥大辱,利用親情誘她回去探親,還未進家門已經中槍倒地。”
  嘉揚問:“他們為何踐踏婦女?”
  大家默然。
  半晌麥可才說:“也許,因為婦女生活上需要照顧,久而久之變成一宗附屬品,任人宰割。”
  嘉揚感慨,“是,像一隻狗或一隻貓一樣,日久失寵,仍吃得飽已經很好。”
  她想到了自己母親,黯然神傷。
  “咦,你怎麽會有感觸?”
  “實不相瞞,家母自三十六歲起就過?寡婦般生涯,丈夫在生,但另結新歡,對她不理不睬。”
  珍抬起頭想一想,“到了這種地步,女方亦應負責。”
  嘉揚說:“我也覺得她應該走出去。”
  “她還貪圖甚麽呢,一個虛假的名分?”
  “不,她隻是缺乏勇氣,她沒有膽量。”
  “所以隻得天天接受侮辱……生活質素,如此低落,自尊蕩然無存,生不如死。”
  嘉揚落下淚來。
  “咦,嘉揚,那是你父母的事。”
  嘉揚拭淚,“在我們的社會?,母女同心。”
  “嗬,那壓力豈非太大。”
  “是,我們的榮辱也往往牽涉到整個家族。”
  麥可皺上眉頭,“多麽麻煩。”
  珍扯開話題,“嘉揚,你看過泰姬陵沒有?”
  嘉揚老實不客氣地說:“我對於當權者將榮譽建立在人民痛苦上的建設一點興趣也沒有。”
  珍笑,“說得好。”
  “但月色下的泰姬陵的確美得不似凡間。”嘉揚埋頭讀資料。
  這次有人在飛機場接他們。一個高大英俊的美國人胡佛非常親切,口口聲聲願意幫他們做任何聯絡工作:“大家是同事,我派駐加爾各答已有一年,各處門路都鑽得爛熟。”
  可是三人組想看的,並非各類名勝或是酒店中為歐美遊客表演的舞蹈及結他音樂。
  珍伊娜冷冷說:“我知道該往何處。”胡佛背?珍吐吐舌頭。
  他采取個別擊破術,悄悄同嘉揚說:“真難為你,同這樣一個臭脾氣的前輩合作,她出名霸道,自私,又憎恨男人。”
  換了是男人,他就會說這個前輩公私分明,工作態度嚴謹,還有,不近女色。
  嘉揚忽然問這個金發兒:“你為甚麽歧視女性?”
  他先是詫異,隨即嬉皮笑臉,“你弄錯了,我愛煞女人。”嘉揚嗤之以鼻。
  忽然之間,胡佛作一個恍然大悟狀,“我明白了,你是珍伊娜的新相好。”
  嘉揚拉下臉,“你再說我就請你吃耳光。”
  珍過來說:“胡佛先生,你請回吧,有事我們自然會與你聯絡。”
  已經說得十分客氣,那胡佛知難而退,大家耳根清淨。
  珍的第一站是一間學校。校長名古晉,是英印混血兒,看到珍親昵地擁抱,她們應邀參觀課室。
  隻見七八歲到十二三歲的女孩子穿?美麗的沙裏習舞,鼓聲咚咚,?師一邊示範一邊說:“她看到他了,雙手合十,眼珠往左邊瞄去,滿心歡喜擺動頭部,腳下生了蓮花,跳躍嗒咚嗒嗒……”
  她們都擁有一雙鬼影幢幢的大眼睛。
  天氣炎熱,嘉揚本來已經出了一身大汗,可是校舍深園大宅,非常陰涼。天井?種?玉蘭樹,異香撲鼻,嘉揚滿心歡喜。
  她們在石?上坐下來。
  古晉輕輕說:“自淫窟中把她們救出來,總得?會她們一技之長。”
  嘉揚這才知道震驚,一股寒意自頂流下至踵,原來學生們的身世如此可憐。
  隻聽得校長說下去:“經費有限,也隻得救一個算一個,我們還設有英語班及縫紉班等。”
  這時女工捧出了茶點,還是道地的英式下午茶,大吉嶺紅茶、青瓜三文治,殖民地時代似尚未過去。
  古晉女士說:“歡迎你們。”
  珍說:“我一直掛念你。”
  正想聊天,又有人過來在她耳邊低聲報告,她立刻站起來,“請恕我有事。”
  珍耳尖聽到,便問:“是你那著名的善終服務嗎?古晉,請帶我們去拍攝。”
  嘉揚一聽,渾身汗毛豎起來,她不是害怕,而是受不了慘況刺激。
  古晉猶豫一會兒。
  “也許,適當的披露會吸引捐款。”
  古晉苦笑,“我們的確需要經費。”
  珍立刻說:“放心,我們會用隱藏攝影機拍攝。”
  古晉說:“那麽,隨我來。”
  走過天井,經過長廊,來到一間大廳,約放?十來張病?,嘉揚滿以為會聽見呻吟、看到維生設備及護理人員,但都沒有。
  病人或熟睡,或臥坐,神情都相當安詳,她們都是十分年輕的女性,穿白袍,赤足,看到古晉,過來親吻擁抱。
  他們放輕腳步,輕輕走過。
  古晉女士在一張病?前停下,“這是妮洛爾。她已彌留。”
  她坐在?沿,輕輕禱告。
  妮洛爾隻有十多歲,雙眼微睜,秀麗瘦削的麵孔安寧,雙手交疊胸前。
  忽然,彌留的少女嘴唇蠕動,說了幾句話。
  古晉抬起頭,“她怕上帝不原諒她。”
  嘉揚忽然插嘴:“不,上帝一定原諒你,你將坐在上帝右邊,直到永遠。”
  嘉揚背光站?,太陽照在她頭上,形成一個光圈,那少女微笑,又說了兩句話。
  “她問你可是上帝的使者。”
  嘉揚勇敢地回答:“你將往一個更好的地方。”
  少女呼出最後一口氣。
  從來沒有更輕賤的生命,悄悄來,悄悄去,沒有驚動任何人,無聲無息。
  古晉站起來,“我們會給她一個適當的葬禮,她在世上沒有親人,我們把她自街上拾回,她患末期愛滋病。”
  這時連鐵漢似的珍都籲出一口氣。
  三人組輕輕離去。
  麥可揮汗,“嘉揚說得好,誰還有心情去看泰姬陵。”
  “我們還有更可怕的地方要采訪。”
  “不!”麥可慘叫。
  嘉揚說:“先找個地方讓我喝杯威士忌加冰。”
  “那還不容易,叫胡佛出來結帳。”
  “不,不要他,看見他都討厭。”嘉揚用手掩住麵孔。
  珍終於說:“今天休息吧。”
  回到旅舍,嘉揚終於喝到她的威士忌。
  她撥電話回家。
  “是你,真好,嘉揚,請問:婚筵吃中菜還是吃西菜?”
  “中菜。”
  “龍蝦還是蒸魚?”
  “都要。”
  “謝謝你,”陶芳歡天喜地,“現在媽媽同你說。”
  “嘉揚,此刻你又在甚麽地方?電話帳單上有來自南美洲的電話。”
  “我在印度加爾各答。”
  “當心!”
  “知道,”停一停,“家?真熱鬧。”
  “是,辦喜事原來這樣高興。”
  嘉揚不知說甚麽才好,兩個世界涇渭分明,對她來說,母親那邊喜氣洋洋已經有點陌生。
  彭太太說:“聽到你聲音才覺安樂。”
  掛了電話,嘉揚發覺胸口發癢,開頭以為是蟲蟻咬,脫掉衣服看,發覺一塊一塊腫起來的是風疹。
  風疹是無名腫毒,通常因敏感引起,不知何時來何時退,但嘉揚心中有數,這次發皮疹是因為精神太過緊張。
  她又取出赫昔信的百寶袋,翻了一翻,果然有風疹藥、止癢膏,她非常感激。
  她不禁撥電話給他。
  “赫昔信。”他熟悉的聲音傳來。
  “老赫,是彭嘉揚。”
  “是你,”他十分歡喜,“終於想到我了。”
  “天天用你的藥袋。”
  “嘉揚,恭喜你,同美國廣播公司簽了約。”
  “你怎麽知道?”
  “這一行的消息傳得多快。”
  “托賴,我運氣好。”
  “還有,你受了傷可是?”
  “輕傷,不足掛齒。”
  “可大可小,你自己留神。”
  “這一切都是別人傳到你耳中?”
  “彭嘉揚,你已成為名人。”
  嘉揚啼笑皆非,“承你貴言。”
  他終於說了實話:“少了你在身邊嘰嘰喳喳,恍然若失,大家都想念你。”
  嘉揚隻是笑。
  “我有事要出差,下次再談。”
  嘉揚依依不舍。
  風疹腫塊卻更加刺癢,坐不寧站不穩,又不敢抓,怕加倍惡化,一照鏡子,連臉上都大塊疊小塊,難看極了。
  嘉揚已有多日沒照鏡子,發覺皮膚已經曬成棕色,四肢也比較粗壯。
  麥可過來,一看到她的臉,“這是甚麽?”
  嘉揚答:“麻瘋。”
  麥可坐下來:“這次你也吃足苦頭。”
  嘉揚回答:“真沒想到這世界的陰暗麵如此可怕。”
  “寶貝,你還沒見到萬分之一呢。”
  “你看,我也開始喝酒。”
  “少喝怡情。”
  麥可皮膚黑得發亮,嘉揚伸手出去,輕撫他的背脊,“奇怪,人類膚色竟有那樣大差別。”
  “但血液一概鮮紅色。”
  “是。”嘉揚笑了。
  “戴塊麵巾,我帶你出去吃咖喱。”
  “我患風疹呢。”
  “怕甚麽,以毒攻毒。”
  “叫珍也一起。”
  “她另外有事。”
  嘉揚顧不得,用紗巾遮上風疹,與黑麥可出去吃飯。
  嘉揚一貫把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帶在身邊。
  麥可帶她到小巷飯店吃羊肉咖喱,味道鮮美,連舌頭都幾乎吞下。
  印籍主人過來與麥可搭訕,贈他們一客甜乳酪。
  嘉揚忽然想起母親叫印裔男子為紅頭阿三,不禁笑起來。
  麥可掀起她的紗巾,“咦,風疹竟褪下去了。”
  萬幸。
  可是在這個時候偏偏見到了她討厭的胡佛帶?朋友進來。
  那金發兒口不擇言,竟指?說:“原來你喜歡黑人。”
  嘉揚喝了兩杯,已忘記君子動口不動手,忍無可忍,伸長手臂,賞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麥可勸說:“走吧。”
  到底還算是同事。
  他拉?她離開是非之地。
  “怎麽到處碰見這可憎的美國人。”
  “這人像蟑螂,四處流竄。”
  “我的手辣辣痛。”
  “又一次因工受傷。”
  嘉揚笑得落淚。
  “早點睡。”
  “知道。”
  半夜醒來,覺得潮熱,抬頭一看,月亮似銀盤般閃亮,她歎口氣,同誰共嬋娟呢,她都沒有意中人。
  有人在門外輕輕叫她:“嘉揚,嘉揚。”
  誰?
  是黑麥可,“來,我帶你去看恒河。”
  嗬恒河,念小學時看?地圖小嘉揚就向往不已,這是古文明的發源地,而且擁有最好聽的譯名,它原名幹支,在世上已有億萬年,與幼發拉底河及黃河一樣著名。
  “天還未亮。”
  “跟我來。”
  他們悄悄離開旅舍上車,麥可給她一支新鮮蓮蓬,讓她剝?吃,嘉揚滿嘴芬芳。沒想到麥可那樣富心思。
  嘉揚問:“你可結過婚?”
  “兩次,現在分居。”
  “為甚麽?”
  “一年倒有十個月在路上,感情難以維係,我計算過,今次我們需乘搭廿二次飛機才能完成工作。”
  “她們都不了解你。”
  “女人都還等?男人去體貼她們呢。”
  “這工酬勞並不高,為甚麽拚命?”
  “我欠珍一個人情。”
  “你們都是義氣子女。”
  “你呢,嘉揚,雪白粉嫩的你為何跑到這種地方來。”
  “我一早說過我想尋找名利。”
  這時,碩大晶瑩的月亮漸漸隱去,天邊魚肚白,他們駛近恒河三角洲,下車向長堤走去。
  剎那間地平線上出現一線紅光,接?,太陽緩緩升起,金光四射,嘉揚遮住額頭,嗬,真壯麗動人。
  信徒紛紛涉水走入河?,和衣浸在水中,合什祈禱。嘉揚感動了,隻希望?眾們如願以償。
  回到旅舍,卻挨了一頓罵。
  珍大發脾氣,“離隊也不通知我,去了何處?叫人擔心,萬一失蹤,到甚麽地方找你們?麥可,你再帶?嘉揚亂走我就開除了你。”麥可不出聲。
  “半小時前就該開始工作了。”
  這次的目的地是低級紅燈區,臭味四溢的陋巷、舊樓、搭出一座座籠子般小露台,女子就坐在籠中展覽,看到中國人,有些扯過披肩遮住半邊臉,有些索性別過臉去。
  嘉揚踩?汙水感慨地報道:“正當西方先進富庶婦女在為下一季春裝走向煩惱的時候,這些女子卻正出賣肉體籌嫁妝,是,你沒聽錯,妝奩不足,會遭男家輕視甚至殺害,官方無法壓抑這種罪行……”
  嘉揚的大眼睛閃爍?由衷的憤怒,語氣無奈悲哀,一定會叫觀眾動容。
  “在這座人間煉獄中,一百多名女子失卻廉恥自由,最年幼者隻得十一歲,先生、女士,請伸出援手救助她們,請注意世上有這種慘事正在發生。”
  她有無法壓抑的憤怒,出示一種針藥。
  “相信你們聽過這種Y絕育藥。”嘉揚不出聲。
  “由貴國某慈善機構提供,免費在我國使用。”
  嘉揚忍不住說:“你難道不讚成節育?”
  印道莉女士板起麵孔,“該種針藥從未在人體試驗,貴國婦女也從不采用,最近報告顯示,已有使用過Y絕育藥的本國婦女患上癌症。”
  嘉揚這時說:“多產婦女難產致死的比率豈非更高。”
  大家沒料到這名初生之犢會說出這樣政治性不正確的話來。但是,又千真萬確指出關鍵所在。
  印道莉鐵青?麵孔,“難道我國婦女的生命、權益,皆低人一等?”
  嘉揚看?她,一麵“是”字險些兒出口,被珍一個眼色止住。
  印女士繼續說下去:“把這種針藥引進我國的所謂慈善機關有何企圖,是否想滅絕某種族裔?”
  嘉揚說:“我們會跟進調查。”噫,問題複雜到極點。
  “到了下一個世紀,人口膨脹--”
  印道莉斷然說:“那是另一個問題。”嘉揚不想再問下去。
  他們拉隊離開。
  在車上嘉揚有點惆悵,“我原本以為可以見到戴卡蒂亞珠寶的馬哈拉渣或馬哈拉尼。”
  麥可說:“下次吧,我介紹你認識在劍橋讀英國文學的藩王後裔。”
  嘉揚問:“做記者是否可以看遍各色人種?”
  “是,政客、罪犯、美女、俊男,百行百業的明星,甚至王室貴族,打出記者招牌,無遠弗屆。”
  嘉揚嗤一聲笑,“那也不過狐假虎威,貴國強凶霸道,隨便派個打手出去,人家見了已經誠惶誠恐。”
  誰知麥可直認不諱,“那當然,如果我是讚比亞記者,見聞就差多了。”珍一直低頭不語,聽到這話,才笑出來。
  麥可問嘉揚:“這次行程,印象最深刻是甚麽?”
  嘉揚不假思索的答:“安曼市那兩隻獵隼,我從未見過如此神駿通人性的飛禽,飛得那樣遠那樣高,可是仍然懂得與地麵接觸。”
  珍懶洋洋說:“我們還不如它呢。”
  麥可又問:“辛苦嗎?”嘉揚輕輕點頭。
  “比當初想象如何?”
  嘉揚苦笑,“一早知道是這樣,哪?敢出發。”
  珍說:“是呀,就是因為年輕無知,不知不覺走到今回,回頭一看,汗流浹背,天呀,千山萬水,是怎麽走過來。”語氣無限蒼茫,嘉揚為之惻然。
  她問珍:“可是,成績斐然,亦無遺憾了吧。”
  別看嘉揚年輕,捧起人來不?痕?,很有一手,珍伊娜一聽,感覺十分舒服。
  她笑笑,“哪有毫無缺憾的人生。”三人組在車上竟談論起人生來。
  嘉揚說:“我渴望變愛。”
  麥可揶揄,“喂,名利之外還要愛情?”
  “都要。”
  珍笑說:“她年輕,別與她計較。”
  車子一停下來,珍便回房準備下一站資料。
  嘉揚說:“珍的生命中除了工作沒有其它。”
  “是,我們漸漸斷了六親,競爭激烈,連帶朋友都統統得罪,隻得與工作共眠。”
  嘉揚想一想,“家母會永遠愛我。”麥可笑了。
  那天晚上,他們收拾行李上路,也算是難得了,三個人的身外物仍然隻得手提包,嘉揚帶的幾件線衫已經洗得發白,她從來沒有穿爛過衣服,看樣子第一次把衣物穿破的經驗快將來臨。原來,單靠一件行李也能生活,嘉揚對簡約二字有了新體驗。
  她打開地圖,嗬,下一站是中國。
  嘉揚問:“為甚麽不停香港,那是繁華錦繡地。”
  “你想探親?”
  “不,但久聞那是購物天堂。”
  “我們不去那?,香港的女性生活得不錯。”
  “也一定有極黑暗的一麵。”
  珍微笑,“我們去中國杭州,屆時隻得你一個人諳華語,嘉揚,看你的了。”嘉揚不出聲。
  “答應我,提問時要一般敏銳,不得留力。”
  嘉揚答:“是。”
  半晌,嘉揚說:“我父親在杭州有間廠。”
  “啊,真的,可否款待我們?”
  “我試試。”她找出父親的名片,照號碼撥電話過去。
  有一名講普通話的接待員說:“念祖製衣,請問找誰?”
  “是彭嘉揚找她的父親彭念祖,他在杭州嗎?”
  “嗬,原來是二小姐,請等等。”那人對她家庭狀況了如指掌,倒是意外。
  半晌,她父親來聽電話,“嘉揚,你在哪?,有甚麽事?”
  “爸,我明日下午到杭州。”
  彭念祖一怔,“是特地來看我?”
  嘉揚略為尷尬,“我與同事一行三人來中國采訪。”
  “好呀,可是要我招待?”
  嘉揚笑,“再好沒有了。”
  “我有招待外賓的寓所,我派人派車來接飛機。”沒想到父親對子女又是另外一種態度。
  他問:“嘉維的婚禮如期進行?”
  “沒聽說有枝節。”
  “謝天謝地。”嘉揚滿意地掛線。
  她把情形同珍說一遍,珍嘩地一聲,“有那樣好的父親,還做甚麽記者?”
  嘉揚有遺憾,“可惜,他不是好丈夫。”
  麥可勸說:“那是他們之間的恩怨。”嘉揚無奈,低頭不語。
  珍說:“你也有這麽大了,成年人怎可盼望花常好月常圓。”
  麥可卻說:“這次可找到東道主了。”
  嘉揚笑問:“你有三個願望?”
  “有,吃四川菜、吃杭州菜,以及吃廣東菜。”
  “撐死你。”
  “甚麽?”
  “說你吃撐了。”
  “全部辦妥,心情異常興奮,覺得很幸運。”
  “怎麽在加爾各答上飛機?”
  “嗬,乘機暢遊亞洲名都。”
  “印象好嗎?”
  “人很多,馬路擁擠,天氣炎熱。”
  “領養的孩子,是男是女?”
  “是一個五個月大的女嬰,叫秋月。”嘉揚點點頭,通常都是女嬰。
  “她有兔唇毛病。”
  嘉揚連忙說:“那是小意思,三十分鍾外科手術即可矯正。”
  夏巴太太很高興,“我也那樣想。”珍見他們說個不停,微微笑。
  夏巴先生問:“杭州是個怎麽樣的地方?”
  “中國人有句老話,叫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嘩。”
  夏巴太太又問:“請問,你幼年學習英語可有困難?”
  “沒有,我相信小秋月也會同樣適應,你不必擔心。”
  “啊,謝謝你。”
  嘉揚也老實不客氣的問:“是甚麽促使你倆到中國領養兒童?”
  夏巴夫婦異口同聲:“我們愛小孩,自己已有兩個兒子,渴望小女兒,既然證實已不能生育,便領養一名。”
  “可是不同文不同種的孩子
  ……”
  “你是指膚色吧,對我們來說,孩子即是孩子。”嘉揚頓時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平凡的普通人原來也可以有這樣無私崇高的思想。
  夏巴太太興奮地說:“聽說華人幼兒腸胃不適合牛乳酵素,我們會喂豆奶。”
  “我在研究中國人的習俗及節日,總要叫秋月也熟悉祖先的文化,不可剝奪她在這方麵知識。”
  嘉揚肅然起敬,“夏巴先生,你一定要與我交換姓名地址。”
  夏巴太太說:“我們住多倫多約克區。”
  看過嘉揚的名片,夏巴太太說:“嗬,你是記者。”
  “可否跟你們去領取秋月?”
  夫婦互相交換一個眼色,十分有默契,“歡迎之至。”他倆異口同聲,立即約好時間地點。
  轉頭一看,麥可已經盹?,珍正凝神在做功課,雙眼對牢計算機熒幕專注地找資料。
  彭念祖沒有食言,他派了兩名夥計來接飛機,拉?中文字橫額:“歡迎彭嘉揚小姐”,感覺十分擾攘。
  嘉揚迎上去,有點不好意思,“我是嘉揚。”
  那一男一女年輕人笑說:“同照片一模一樣。”
  他們自我介紹:“我是周一晶,她叫王二卿。”
  五人打過招呼,小周去叫司機把車子開過來,一看,是輛平治七座位旅行車,珍伊娜看了嘉揚一眼,原來彭家那樣富庶。
  小周與小王操流利英語,發音太過標準,有點像靈格風唱片。
  “先到廠?見過彭先生好不好?”
  嘉揚請示過珍及麥可,兩人都無異議。
  廠在近郊,嘉揚也是第一次去。小周介紹?沿途名勝,嘉揚有點心事,沒搭腔。
  隻聽珍問小王:“不知你可否幫我,我在找一種玲瓏剔透的石卵,叫雨花台石。”
  小王答:“嗬,那要到南京找。”
  小周說:“我可立刻叫人寄來,要多少?”
  珍非常高興,“夠種水仙花便可。”
  嘉揚對周王二人刮目相看,如此伶俐,如此乖巧……更顯得彭嘉揚這種土生兒似番薯。
  “聽講,雨花台石卵有個傳說。”
  嘉揚說:“在中國,無論一條溪水一座石碑,均附送神話一則。”
  珍笑,“嘉揚,你別打擾,且聽周說。”
  小周說:“一個傳說是釋加講道,大地震動,天女散花,落在雨花台,幻變成七彩石卵。”
  “嘩,還有一個傳說呢?”
  小周的神色凝重起來,“日本侵華,濫殺無辜,是受害者鮮血染成石卵。”
  嘉揚不語,連一塊石子都背?這樣深的血海深仇,做華人不易。
  到了。
  沒想到念祖紡織廠規模那樣大那樣整齊,出來迎接他們的一個妙齡女子,鵝蛋臉,大眼睛,高挑身段,身穿香奈兒套裝,口口聲聲叫嘉揚二小姐。
  嘉揚心頭一個疙瘩,這女子是誰,不似秘書,又不像管家,好不奇怪。
  她自我介紹:“我是念祖紡織廠的經理,叫胡自悅。”
  辦公室布置清雅,用明式家具,穿製服的工人斟出碧清的龍井茶。
  嘉揚問:“家父呢?”彭念祖哈哈哈地走出來。
  嘉揚看?父親,有點陌生,上一次見他是幾時?已經有大半年了吧,他又胖了,紅光滿麵,躊躇誌滿。他熱情地招呼女兒的朋友,捧出兩瓶路易十三拔蘭地送給珍及麥可,另外叫胡小姐取來念祖紡織代表作送給他們:“這種絲絨披肩標上名牌在紐約五街大公司出售,且看看品質如何。”把人客哄得歡歡喜喜。
  這時小周進來說:“雨花台石卵已經找到,你們旅途攜帶不方便,我幫你寄回家中如何?”珍忙不迭點頭道謝。
  彭念祖看?女兒,“嘉揚你又黑又瘦,工作可辛苦?”
  嘉揚連忙答:“現在流行這樣。”
  胡自悅笑道:“時裝書中模特兒都像嘉揚。”口氣似半個女主人。
  彭念祖說:“司機夏明歸你們用,隨便吩咐好了,你們且去休息吧,今晚一起吃飯。”
  珍捧?名貴拔蘭地笑逐顏開,嘉揚搖搖頭,叫人腐敗的工夫,彭念祖這種生意人真練得一等一。
  在車上,麥可把他那瓶酒也送給珍,“別喝太多。”
  車子把他們送到一座簇新的四合院。
  連嘉揚都歎為觀止,藕色粉牆,淡綠瓦頂,庭園深深,觸鼻盡是茉莉花香,一室黃梨木家具,現代設備應有盡有,女傭人滿麵笑容迎出來。珍讚歎不已。
  麥可抬頭正看一幅字畫,問嘉揚:“說些甚麽?”
  嘉揚硬?頭皮過去,隻怕是狂草,誰看得懂,見是楷書,鬆口氣:“嗬,月是故鄉明。”
  珍說:“這才叫文化。”女傭人捧出點心來。
  “一會兒還要出去晚飯,別吃太多。”
  麥可說:“哎唷,餃子做成小白兔模樣,可愛極了。”
  大家都過去看,嘖嘖稱奇。
  “差點以為嘉揚是小公主。”
  嘉揚頹然,“看到那個姓胡的女人沒有,她肯定已代替了家母位置。”
  珍說:“她長得如年畫中古裝美女。”
  “家母憔悴蒼老得多。”
  靠牆古董架子上放?一列著名的無錫大阿福泥娃娃,麥可愛不釋手,他問:“這黑麵孔是誰?”
  嘉揚一看,“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是張飛。”
  “怎麽是黑人?”
  “不知道,也許他是混血兒。”嘉揚胡鬧。
  “可否送我一套?”
  “請便,”嘉揚大方地說:“這點我尚可作主。”
  “珍--?”珍在客房睡?了。
  窗明幾淨,紗帳已把整個世界的煩囂隔出去。
  嘉揚看到帳子邊停?一隻蚱蜢,便用手去趕,誰知卻是繡上去的裝飾,竟像真的一樣,那邊還有一隻粉蛾。嘉揚不由得佩服那胡自悅,她打點生活細節真有一套。她輕輕掩上門。
  麥可在天井看金魚,嘉揚趁機與母親通話。
  “媽媽,我在爸爸處。”彭太太大為驚訝,“你竟到了地球另一邊。”
  “他對我很好,我很感動。”
  “他替嘉維準備了甚麽結婚禮物?”
  “稍後問他,還有甚麽話?”
  彭太太沉默好一會兒才答:“無話。”嘉揚無限惆悵。
  麥可探頭進來,“我也想打幾通電話。”
  “請便。”嘉揚走到另一間寢室,發覺布置又不同,完全西式,但牆上掛?一隻小巧的蝙蝠風箏。
  她順手取下,拿到天井去放,不料一陣風來,把風箏送去老遠。
  她喃喃道:“媽媽,給你送晦氣。”
  用小剪刀鉸斷了線,蝙蝠一下子飛出去老遠,在天邊失去影蹤。
  稍後,彭念祖叫小王撥電話來催吃飯。
  叫醒了珍,她打了一個嗬欠,“唉,假使賺夠了錢,將來到華南來退休。”
  嘉揚笑問:“在中國人的地方,你做甚麽才好?”
  “學中文,進博物館,學做中菜。”
  嘉揚笑說:“一個星期下來你就厭了。”
  “晚飯時間到了。”
  “又吃?”
  “正是民以食為天。”
  宴會設在非常考究的菜館,彭念祖一早在獨立貴賓所?等客人,使嘉揚覺得麵子十足,房?還有一位穿?小鳳仙裝的年輕女子在彈古箏。
  新聞記者又不同娛樂記者,不大見這種豪華場麵,客人有點興奮。
  胡自悅自外頭進來,嘉揚一怔,已經是半個女主人了,想起母親,有點掃興。
  胡自悅捧?好幾隻瓷瓶,笑眯眯地說:“各位來嚐嚐中國酒,有高粱、大曲、紹興。”
  珍第一個探頭過去。
  這時,那名樂師奏出一曲鳳求凰,悠揚悅耳。
  “嘉揚,你喝甚麽?”
  “我喝葡萄氣酒。”
  菜一盤盤上,胡自悅殷勤夾菜,“全是海鮮,容易消化。”
  麥可笑,“那我放心了,我雖然大膽,也怕吃狗的腿、牛的眼、龜的殼,或是貓的耳。”
  嘉揚不知多久沒同父親一起吃飯,一時不知是悲是喜,原本想說的話,因胡自悅在場,一句也說不出來,隻是喝酒。
  彭念祖同珍說:“有一種蟹,送這個紹興酒最好,不知你敢不敢吃。”
  珍納罕,“隻要是蟹,我就能吃。”彭念祖立刻吩咐侍應生去取來。
  麥可笑?勸:“珍,別太勇敢。”嘉揚隻得笑。
  不到片刻,蟹拿來了,黑漆漆一堆,四圍伴?珊瑚色的膏。
  珍嚇一跳,“這是蟹?”
  嘉揚一看,釋然,“原來是醉蟹,頂鮮味,不怕。”
  “怎麽是這個顏色?”
  “活的時候浸到酒?,產生某種化學作用。”
  麥可倒抽一口冷氣,“沒煮熟?”
  珍鼓起勇氣挑一點放進嘴?,“唔”一聲。
  嘉揚說:“吃紅色的膏。”珍非常欣賞,大家拍手,眾人都喝多了。
  吃到完場,還有禮物,彭念祖掏出兩隻盒子,送給兩個外國人,“請多多照顧小女。”
  嘉揚嚇一跳,這不是送紅包嗎?怎麽好意思,要攔阻已經來不及。
  正在麵紅耳赤,麥可已經打開了盒子,“呀,蠔式金表,正是我最想要的禮物。”他立刻戴到腕上。
  嘉揚目瞪口呆,隻見父親朝她眨眨眼,嗬薑是老的辣,嘉揚五體投地。
  珍也連忙打開盒子,“真好,不是小巧的女裝,我就是喜歡中童尺碼。”
  彭念祖笑說:“伊娜小姐那樣瀟灑的才女當然應該與眾不同。”
  “多謝你的慷慨。”這叫做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你們明日還需早起吧,叫司機送客人回去。”
  珍與麥可真喝多了,拱拱手告辭。
  彭念祖問嘉揚:“還有甚麽需要爸爸幫忙?”
  “沒有了,已經非常滿足。”
  “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自悅想與你談幾句。”他也走了。
  胡自悅結了帳,斟一杯碧清龍井茶給嘉揚。
  嘉揚不語。
  那位樂師抱起古箏告辭,胡自悅付他豐富的小費。
  她輕輕說:“世路難行錢作馬。”
  嘉揚:“還有甚麽話說?”
  “你看你爸可高興?”
  嘉揚不得不點頭,“躊躇滿誌。”
  “快六十的人了,自學出身,辛苦半輩子,總算熬出頭,你大哥都快結婚了。”
  嘉揚接上去:“你是叫我別掃他的興,別責難他,任他風流荒唐。”
  “可以這樣說。”
  “那麽,我也把話說白了,家母呢,誰幫她出頭?”
  “他會盡量賠償她。”
  “給甚麽,鴿蛋大鑽石,更豪華住宅,乘郵輪環遊全世界?她仍然是個棄婦。”
  “彭先生希望離婚。”
  “同你結婚?”
  誰知胡自悅笑了,“他為甚麽要與我結婚?”
  “你是他的新歡。”
  “有甚麽是他現在還沒有得到而需要與我結婚後才能得到的呢?”嘉揚沒想到她思想那樣先進,倒是刮目相看。
  “我隻是彭先生的助理,他叫我那樣說,我便照做。”
  “如此私事,他為甚麽不親自表態?”
  胡自悅歎口氣,“你是他的嬌嬌女,他怕你給他看臉色,他下不了台。”嘉揚不出聲。
  “下個月嘉維結婚,他會同你母親簽字。”
  “家母不答允呢?”
  “彭太太通情達理,知書識禮,又有這樣聰敏的兩個孩子,她一定不會為難彭先生。”
  “你倒是很了解家母性情。”
  “我很抱歉。”
  “不用,不幹你事。”
  “是,我收回那句話,正是,不是胡自悅,也會是其它人。”
  “你看中他老人家甚麽?”
  胡自悅並不惱怒,“除了財勢,他為人豪爽闊綽,風趣機敏,我由衷敬重佩服他,他又對我愛護備至,最使我感激的是把我兩個弟弟送到美國讀書。”嘉揚點點頭。
  人家說得那樣坦白,她還能怎樣。
  嘉揚說:“我累了。”她伸手去揉酸軟的肩膀,多日??沉重的背囊上路,肩膀已生了老繭。
  “我還有一個問題。”
  “請說。”
  “二小姐你這麽辛苦卻是為何來。”
  “理想。”
  胡自悅一怔,聲音有點淒涼,“是,我幾乎忘記世界上有這回事,也隻有你才配說理想。”
  司機轉頭來接嘉揚。
  嘉揚回到四合院,看到黑麥可坐在天井一棵桂花樹下賞月。
  “嘉揚,你看這月亮多美,難怪中國人歌頌月是故鄉明。”
  “你像是愛上中華風景。”
  “你們真懂得享受,又慷慨好客,若不是華裔女不大喜歡黑人,我也想在這?落腳。”
  嘉揚好氣又好笑,“去日本吧,聽說東洋女喜歡黑男,成群結隊在碼頭等黑人水手上岸。”
  “啊,叫我心癢。”
  “至於我們……你很快會看到另一麵,別失望才好。”
  “夜深了,去休息吧,珍說明早天未亮要出發。”
  嘉揚抱怨:“不如叫我們鼠縱隊,專門摸黑工作。”回到客廳,麥可想回房,被嘉揚叫住。
  “甚麽事?”
  “珍在甚麽地方?”
  “她在寢室。”
  “我聞到血腥味。”
  麥可大驚,立刻推開珍的房門。
  隻見她和衣蜷縮在地上,已失去知覺,可怕的是紗帳上染?一撻撻血?。
  嘉揚立刻轉身大聲叫醒管家。
  “叫救護車,快,快,通知小王及小周來幫忙。”
  嘉揚回房,見麥可已扶起珍。
  她氣急敗壞地問:“傷口在哪??”
  麥可十分鎮定,“是舊患,她胃出血。”
  “啊,叫她不要喝太多。”麥可指指茶幾。茶幾上放?一麵小鏡子,鏡麵還遺留?白色粉末,嘉揚已不是第一次見。
  嘉揚頓足,“被海關搜出來可不得了。”她連忙毀滅證據。
  救護車嗚嗚駛到,王二卿比同伴先到,與急救員密密商談,麥可急問:“說甚麽?”
  “情況嚴重,需送院救治。”
  周一晶也趕至,“實時送市立醫院。”
  嘉揚悄悄說:“我們手頭--”
  小周立刻說:“我有。”
  救護車?珍已經蘇醒,嘴角有黑色幹涸的血?,麵色非常可怕,嘉揚緊緊握住她的手。
  “不怕,珍,我們在這?。”
  珍聲音顫抖,“人老了,不中用。”
  “胡說,我偷看過你護照,才三十餘歲,還能跑長途,你酗酒,怪得了誰。”
  “明早的任務……”
  “我與麥可會辦妥,你放心。”
  麥可在一旁也說:“這是嘉揚的地頭。”
  珍苦笑,“後生可畏,就這樣搶去我們風頭及飯碗。”
  看護噓一聲,替珍罩上氧氣罩,珍閉上眼睛。
  主診醫生姓趙,檢查過病人,立刻表示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小王馬上去付過醫藥費用,診治隨即開始。照過胃部,愛克斯光片出來,醫生說:“看到沒有,胃穿了這樣一個大孔。”
  他們回到珍的身邊,“要實時做手術。”
  珍虛弱地說:“你帶了現款沒有?”
  嘉揚同她開玩笑,“我有美國信用卡。”
  “去,找ABC的負責人。”
  “天一亮麥可會與他們聯絡。”
  “天亮之前你們有工作。”
  “得了,工作工作工作,一息尚在,就掛住工作。”
  珍慘笑,“工在人在,工亡人亡,我沒有家庭,隻得工作。”
  小周過來說:“醫生是本市最好的。”
  “去,去工作。”珍趕他們走。
  “小王會留下陪你,小周,你跟我們走。”
  嘉揚與麥可離開病房。
  麥可躊躇:“任何手術都有一定危險。”
  嘉揚猙獰地笑,“不信黃人?”
  “不不,唏,嘉揚,這個時候你還淘氣。”
  小王追上來,“已與彭先生聯絡過,一切包他身上,叫你們別操心。”
  愛屋及烏,父親這番心意,嘉揚明白。
  在車上,麥可問:“一夜不睡,你累嗎?”
  “不累。”
  麥可歎一口氣,“終有一日會疲倦,像珍伊娜,當年勇戰沙場,報道兩伊戰爭,槍林彈雨,毫無畏懼,做出一流成績,今日不過做個專題,身體已經吃不消倒下來。”
  “這番話好消極。”
  “記者本是浪人。”
  他們到了近郊一個樹林,月亮仍在天際,四周一片靜寂。
  麥可說:“這?是黑點。”
  小周在車?等,他們沿小路走到樹林中央,伏倒在草地上。
  麥可說:“是談情的好地方。”
  “不,這樹林惡名昭彰。”
  兩人伏在地上好一會兒,身上沾滿露水,天仍沒有亮。
  嘉揚問:“幾點鍾?”
  “噓。”
  他們看到一個人影出現,她掙紮?走上小丘,把一個小包裹放在一株老竹下,又往山下走,走幾步,又停下,想往回看,終於沒有,匆匆向前。
  這個女子猛然看到地上有一巨大黑影,她抬起頭,見一高大的黑人站在她麵前擋住去路,她嚇得往回跑,又有一女子抱住她丟棄的包裹瞪住她。
  女子走投無路,雙腿無力,坐倒在地上,渾身顫抖。
  這時,包裹忽然活動起來,蠕動一下,發出哭聲。
  嗬,是一名棄嬰。
  嬰兒當垃圾一般丟到路旁,是何等樣的慘況。
  嘉揚雙手忍不住發抖,“大姐,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女子蹣跚站起來,雙手亂擺,“讓我走。”
  “這是你的親生兒?”
  “別問我,別問我。”她一步步往後退。
  “因為她是女嬰?你不是女性,你母親、你外婆、你祖母不是女性?”
  那女子一急?跤,滾下山坡,隨即爬起來,一溜煙奔走。
  麥可放下攝影機追上去:“喂你-”
  這時,有兩名穿製服人員走過來,“甚麽事,你們是甚麽人?”
  嘉揚見是公安,立刻叫小周來幫忙。小周說了兩句,公安臉色緩和,自嘉揚手中接過那嬰兒。
  嘉揚發覺那不知名幼嬰有一張可愛的圓麵孔。
  公安說:“是男嬰。”
  “為甚麽丟棄他?”
  “通常是有病,無能力醫治,隻得放棄。”
  “我跟你到醫院去。”
  公安幹笑,“這位小姐,救得了幾人,這樹林每早都可以發現棄嬰,我們收集了去送往孤兒院待人領養。”嘉揚潸然淚下。
  他跟?公安到醫院,半晌,小周出來報告,“那嬰兒患心漏症。”
  他們隻得黯然離去。
  小周去打了一通電話,“珍伊娜小姐手術順利,休養數日可以出院,不過,醫生叮囑,無論如何,不可再喝酒抽煙。”
  嘉揚一閉上眼睛,便看到無名嬰小小圓臉,晶瑩的眼睛似在控訴甚麽,嘉揚淚盈於睫,不知怎地,雙眼非常刺痛。
  嘉揚到醫院去探訪珍。
  一進房便看到?頭放?一盤粉紅色牡丹花,珍手中拿?《紐約時報》,身上換了絲睡衣。
  嘉揚心知肚明,“甚麽人來過了?”
  “胡小姐,她帶來燕窩粥,說手術後吃這個最好。”
  “你我是知識分子,應知道那沒有特別營養價值。”
  “可是有人那樣關切病人,的確對複元有幫助。”嘉揚不語。
  “你仍然不喜歡她。”
  “那是一定的事,沒有甚麽可以改變我的觀感。”
  珍輕輕說:“有時命運給我們甚麽,我們就得接受甚麽。”
  嘉揚忽然流淚:“即使命運給我們一個破兜,裝?殘羹冷飯,還混?煙頭膏布,也得吃下去?”
  “你沒有嚐過挨餓滋味吧,極不幸,胡自悅有。”
  嘉揚用手擦眼,“很明顯,《紐約時報》與燕窩粥都生了效。”
  “你雙眼怎麽了?”
  “炙痛。”
  “今晨工作可順利?”
  “麥可一會兒會把片段帶來你看。”
  這時,看護進來,看到嘉揚使勁揉眼,“小姐,別用手,不?生。”
  看護放下針藥,好心地替嘉揚檢查一下,“哎呀,小姐,你得了砂眼,趕快醫治,以防後患。”嘉揚慘叫一聲。
  這時麥可剛到,聽見嘉揚雙眼有事,不禁訴苦:“一個傷,一個盲,這是甚麽新聞組。”嘉揚連忙找父親。
  胡自悅來接電話:“是嘉揚嗎,他一早往上海開會去了,可以同我說嗎?”
  來了。開始接管彭念祖一切大小事宜-你要見他?先過我這關,我點了頭,你才有機會。
  嘉揚苦笑。
  “沒甚麽事。”她改變主意,“我不過向他請安。”
  “嘉揚真會說笑話。”
  “有事我們再聯絡。”嘉揚落寞地掛上電話。
  她到醫院樓下門診部掛號。
  正在輪候,手提電話響,是她父親的聲音,“嘉揚找我有事?”
  啊,小覷了胡自悅,嘉揚一陣羞愧。
  “爸,我患砂眼。”
  “不怕不怕,我叫王二卿陪你去看專科醫生,很容易治好。”聽到父親聲音,嘉揚心定,覺得與父親的關係反而比以前更接近。她還不願意承認是因為胡自悅的緣故。
  小王趕來,立刻帶她診治,並且遵醫囑讓嘉揚架上墨鏡。
  “變成盲妹了。”嘉揚頹然。
  “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
  “那麽,到胡小姐辦公室坐一會,喝杯茶。”
  “是回紡織廠嗎?”
  “不,胡小姐另有一爿小小香水廠。”
  “香水?”
  “正是,來參觀一下,很有趣。”
  嘉揚十分意外,這倒是一門最高貴浪漫綺麗的工作。
  走上二樓,已經聞到沁人心脾的玫瑰花香。
  門一打開,是一家辦公室,寬敞的大桌上放?許多玻璃瓶子,倒像實驗室,可是最吸引嘉揚的,還是一隻大籃子內各種剪下來的玫瑰花。
  胡自悅聞聲自內間出來,“歡迎歡迎”,立刻叫人奉茶,又問候嘉揚雙眼。
  嘉揚迫不及待,“你做香水?”
  “我幫美國一間著名化妝品公司生產玫瑰油,還沒有自己的名號。”原來如此。
  她很坦白,“這門生意是你父親幫我成立的。”
  所以她對他五體投地,死心塌地。
  胡自悅說:“玫瑰花原產中國-”
  甚麽?不是英國嗎,成日聽人說英格蘭玫瑰,又刁陀種玫瑰是英國國花。
  胡自悅笑說:“十八世紀英商來華采辦茶葉時,看見種在茶田四旁的玫瑰,一並帶回本國,占為己有。”
  “真沒想到。”
  “茶與玫瑰,都屬於中國,雲南盛產玫瑰,英美有植物學家終身住在當地鄉村研究玫瑰。”
  “有這樣的典故!”
  這時,王二卿忽然問:“是甚麽令華人別離瑰麗的祖家,遠赴冰天雪地的大荒原如加拿大呢?”語氣中隻有遺憾,沒有諷刺。
  嘉揚一句話馬上要出口,硬生生吞下肚中。
  “嘉揚我送你一瓶玫瑰油,別小覷它,一萬朵玫瑰也製不成一安士。”
  剛說得起勁,電話響了。
  麥可在那頭說:“大老板約翰森想見你,請與他聯絡。”
  嘉揚莫名其妙,“我幾時有了大老板二老板?”
  “你忘了,我們曾與美國廣播公司簽約。”
  嘉揚有點後悔,工作上,她最怕兩件事,一是服侍上司,二是管製下屬。
  她並非管理階層人才。
  “看情形他想召你回美述職。”
  “我不去。”
  “真是孩子,你自己同他說吧。”
  嘉揚無奈,隻得走進胡自悅的辦公室,剛想撥電話,它已經響起來。
  “嘉揚,是媽媽,為甚麽廿四小時聽不到你聲音?”
  “呃。”
  “媽媽?急焦慮地等你,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可憐的媽媽,“你不去尋消遣?”
  “咄,聽完你聲音,我自然會去吃喝玩樂。”
  “是,我盡量準時。”
  “有見你父親嗎?”
  “我四處開會。”
  “那女人呢?”
  “甚麽女人?”
  “嘉揚,大可揭開天窗說亮話,他已把離婚協議書寄來。”
  嘉揚沉默。
  “你可叫他放心,我會如期簽署文件。”
  “媽媽--”
  “工作完畢,速速回家,嘉媛也自馬達加斯加返來了,她得了黃熱病,正在療養。”
  “病況可嚴重?”
  “幸虧醫藥昌明,不過也吃了不少苦頭,廿多歲的人竟長出白發來,開頭還把病情瞞?她媽。”
  嘉揚作賊心虛,“媽媽,我還有事。”
  “去吧。”掛了線。
  電話鈴又響起來。
  “彭嘉揚?我是伊芬約翰森。”
  “你好,久仰大名,如雷灌耳。”
  “嘉揚,很高興與你合作。”
  “不客氣。”
  “嘉揚,請即乘機返紐約一天,我有話同你說。”
  嘉揚不想被他像名信差般使來使去,這種事一開頭就沒完沒了,她老實地說:“我染上砂眼,隻怕美國海關不給我通過,需先治好了再說。”
  那約翰森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是否孫子兵法中的一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嘉揚心想,你是哪一國的君王,不過是名主管耳,口氣狂妄,典型美國作風。
  口中隻說:“是宋朝名將嶽飛說的。”
  “嘉揚,我看過你的片段,對,你的攝影師叫甚麽名字?”
  “麥可。”
  “這人工夫還過得去,但是你,彭嘉揚,你才是明日之星,我被你的報道打動。”
  嘉揚歡喜:“謝謝你,是珍伊娜把整個計畫策劃周詳。”
  “啊,珍伊娜,我正想同你說這個人。”
  嘉揚的心提起來。
  “珍伊娜表現大失水準,我們已決定把她的鏡頭全部刪除,淨以你為主角。”
  甚麽,嘉揚心中低呼,怎麽可以這樣做,這不等於在珍背脊插上一把刀嗎?
  “這件事你且莫向珍透露,這是管理層的決定,你們歸隊後我自然告訴她。”
  “可是-”
  “嘉揚,這是你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好好把握多多出鏡,記住,紀錄片剪輯後你是主角。”
  嘉揚心都寒了。
  “好好與彼得合作。”
  “他叫麥可。”
  “Whatever。”
  他掛斷電話。
  嘉揚捧?頭發呆。
  這樣,算不算出賣夥伴?她由珍自小城小電視台發掘出來,結果,節目尚未播出,她已甩掉珍自立門戶,道義上仿佛說不過去,可是,又有甚麽更好的辦法?嗬,盲拳打死了老師傅。
  胡自悅進來問:“嘉揚,甚麽事,臉色都陰沉了。”
  “是嗎,看得出來?”
  胡自悅微笑。
  “唉,但願我可以學得深沉一點。”
  “何必學狐狸?”
  “臉色變幻太速,是無修養表現。”
  胡自悅說:“你年輕,沒城府。”
  “請替我好好照顧珍伊娜。”
  “那還用說。”
  晚上,嘉揚雙眼炙痛得不能入睡。
  大清早,麥可過來說:“珍想出院。”
  嘉揚說:“她立定了心思,誰也改變不了。”
  “我享了好幾天福,阿?連我的卡其軍褲都熨得筆挺,我替她拍了好些照片送她答謝。”
  嘉揚微笑。
  “來,讓我拍攝你的紅眼睛。”
  “去你的。”
  “嘉揚,還記得你曾討厭害怕我嗎?”
  “那是我童年的臭事,少不更事,請多多包涵。”
  麥可的鏡頭對?嘉揚,她開始介紹四合院的結構、天井中假山與花樹,以及負責洗熨的劉媽。
  工人捧出菜肉雲吞,嘉揚又笑說:“意大利的馬可勃羅把華人的?食帶返祖家:比薩是燒餅,諾其是貓耳朵,史畢其蒂是細?,列維奧利是雲吞……真虧他們,就差沒粢飯油條。”
  接?,她感慨地說:“我從來沒有回過家鄉,我的中文,在加拿大學習,可是,家鄉一切,無比親切,感覺如種在心底血?。”
  麥可放下攝影機,“不知怎地,很普通的話自彭嘉揚口中說出,也變得十分動人。”
  “哪?哪?。”
  “這?這?。”麥可也笑。
  這時,身後傳來一把聲音:“甚麽事那麽高興,也不等我。”
  是珍伊娜由小王攙扶?回來了。
  嘉揚心底無比內疚,目光幾乎不敢接觸珍,隻說:“蘭州來了哈蜜瓜,我切一個給你吃。”
  珍坐下來,歎口氣,“在這?享慣了福,再也走不動。”
  嘉揚說:“T.S.艾略脫的詩《朝聖者之旅》中三皇艱苦上路,去尋找基督,夢中看到穿絲衣的少女捧來冰果,無限惆悵。”
  珍頹然,“真的,這麽辛苦,為?甚麽呢。”
  嘉揚感慨,“悲慘事還在後頭,最終三皇趕到看基督出世,返到祖家,卻又不再甘心平凡逸樂生活。”
  “這不是在說我們嗎?”
  連麥可都放下攝影機。
  嘉揚連忙說:“來來來,吃雲吞。”
  麥可讚不絕口,“意人哪?比得上,中國雲吞皮子是活的,自己會鑽進喉嚨,幾乎連舌頭也帶了去。”
  嘉揚大笑。
  珍伊娜說:“下一站,我們去曼穀。”
  嘉揚搖手,“我不去我不去,那真是窮女的人間煉獄。”
  麥可加一句:“紐約何嚐不是,處處一樣。”
  “可是,在西方,多多少少有點自甘墮落,不似她們,由父母親手賣落淫窟。”
  珍說:“我去年曾經拍攝一些片段,或者可取出應用。”
  “對,”嘉揚說:“那樣最好。”
  “我已無鬥誌。”
  嘉揚安慰她:“在病中自然消沉,康複後看法就不相同。”講完之後,才發覺自己有多虛偽,嚇得掩住了嘴。
  下午,特效藥生效,嘉揚的雙眼好了許多。
  麥可叫嘉揚帶去買工藝品,嘉揚知道他有話要說。
  “珍說明日去韓國,她帶隊從來毋須征隊友意見。”
  嘉揚不出聲。
  “約翰森同你說了甚麽?”
  嘉揚無奈地攤攤手。
  “可是要摔甩珍伊娜?”
  嘉揚急得瞪眼。
  “意料中事,我作為觀眾,也情願看彭嘉揚,管理層預備捧紅你。”
  “我-”
  “別難過,形勢如此,與你無尤,受迫女性這種題材已有多人做過,並無新意,可是你的麵孔與觀點確實清新可喜。”
  嘉揚重重歎一口氣。
  麥可接?說:“社會便是這樣,壓榨年輕人才幹,直至幹癟,然後,棄如敗履,再去選拔新人,嘉揚,記住,有一日老板前來求你,非漫天討價不可……名字與薪酬都要排第一,機會一失,徒呼荷荷。”
  嘉揚低聲說:“是,我會記住。”
  麥可笑了,“還有,約翰森著名好色。”
  “喲,兔子不吃窩邊草,他不會騷擾同事吧。”
  “不過,選擇多多,他未必會勉強你。”
  “或許,他隻喜歡金發女郎。”
  “剛相反,他是達賴喇嘛的信徒,平日練氣功,女友都有一把漆黑亮麗的頭發。”
  “明白。”
  “那麽,請陪我到市集買一塊翡翠,讓我帶回去送朋友。”
  嘉揚笑,“在市集買幾百元一件的玉器,隻怕不是真貨。”
  麥可卻有智能:“心意屬真便可。”
  他們蹲在地攤上討價還價,檔主何等精靈,一看便知是羊牯,隻把次等貨色取出給他們看。
  終於選了一件雕花卷,落實三百大元,嘉揚看中一隻滑石猴子,十元成交。
  “在這?,買的過程比真實貨物有趣。”
  麥可說:“我一直想拍攝世界跳蚤市場實況。”
  嘉揚興奮地說:“如果去巴黎的奧普市場就好了。”
  “你也喜歡該處?”
  “我可以整年住在那?。”
  嘉揚眼疾未愈,又不顧一切不怕腸胃出毛病在街上買刨冰吃。
  說說笑笑回去,珍伊娜叉?腰如?訓他倆:“到甚麽地方玩去了,都不用做事啦。”
  兩人連忙唯唯諾諾,靜心聽?。
  “明晨我們不去漢城改去東京。”
  麥可好不失望,“為甚麽?”看情形有女友在那?,嗬,或許就是那塊假玉的未來主人。
  “我已聯絡到日本儲妃雅子大學時期的室友,該位女士願意接受訪問。”
  又一個賣友求榮的故事,太多人喜歡講話。
  “該位女士隻在東京逗留三天,願意撥時間給我們。”
  珍返回房去部署。
  嘉揚吐吐舌頭。
  麥可沮喪地說:“我喜歡韓國,我愛煞女子永遠跟在男子後邊距離三步的習慣,你叫她,她又聽得見,可是,她又不會爭先恐後,真是美德。”
  嘉揚一聽,氣得說不出話來,撲上去說:“打死你這種不尊重女權的小男人。”
  二人在大廳中追逐,麥可樂不可支,笑聲震屋瓦。
  珍伊娜開門出來,“噓。”
  黑麥可心想:怪不得人人喜歡輕鬆活潑的嘉揚,珍不明白一個人總得有下班的時候,豈可能廿四小時繃緊神經。
  他們向彭念祖告別。
  胡自悅說:“彭先生到台北去了,我替你們餞行。”
  嘉揚說:“不用了,都快吃撐,況且,時間已急。”
  “嘉揚,這次與你相會,十分高興。”
  “彼此彼此。”
  胡自悅與小周小王送他們到飛機場,送上糕點紅包。
  忽然之間她淚盈於睫。
  “為甚麽?”嘉揚輕輕問她。
  胡自悅沒答,“記得滴眼藥水。”諸人一再道謝告別。
  在候機樓嘉揚撥電話回家,麥可對牢她拍攝。
  有人來接電話,聽到是嘉揚,笑嘻嘻問:“你猜我是誰?”
  本來這個問題最無聊,可是嘉揚一聽大喜,“嘉媛,是你,你的猴子怎麽了?”
  “利馬猿不是猴子。”
  “好了好了,生物學家,身體如何?”
  “大致上複元,隻是累。”
  “我媽呢?”
  “某時裝公司大減價,她去搶購。”
  多好,嘉揚反而放心,子女最怕母親癡心一片等電話,男人最怕妻子晚上等門,都是壓力。
  “你有無固定男友?”
  “尚無,你呢?”
  嘉揚答:“哪?有空。”
  “嘉維找我做伴娘呢。”
  “好呀,屆時見,對不起,我要上飛機去,就此打住。”
  在飛機上,珍伊娜呻吟。
  嘉揚擔心,“你挺得住嗎?”
  “傷口有點痛。”
  她叫侍應生送酒過來,喝一大口,又一大口。
  嘉揚急?把杯子搶過,“你還喝,想送命乎。”
  麥可看?珍搖搖頭,輕聲說:“當年這種小病哪?難得倒她。”
  歲月不饒人,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珍已沉沉睡去。
  嘉揚無限感慨,老兵隻能戰死沙場,回家?已經無家可歸。
  麥可輕輕說:“其實,你大可訪問胡自悅,她是一個好故事。”
  “咄,她錦衣美食,豈是我們訪問對象。”
  麥可說:“受壓迫女性是不受尊重,地位被貶低的女性,有時與經濟情況無關。”
  嘉揚又想到母親。
  “你說得對。”
  “沒想到黑人也有腦袋吧。”
  嘉揚答:“確實意外,是幾時的事?”
  麥可也夠捉狹,“在華人開始隨地吐痰的時候。”
  “嗬,我們瞄得很準,當心一口吐到你臉上。”
  麥可問:“一定要彼此侮辱嗎?”
  “有關國體,寸土必爭。”
  麥可笑了。
  珍醒來,“麥可你不覺最近笑得太多太響?”
  麥可噤聲。
  幸虧珍轉個身又睡去。
  麥可又問:“有人在彼岸等你?”
  “媽媽等我回去做哥哥伴娘。”
  “無男友?”
  “真難找,大部分膚淺,又有許多是書呆子,有些家境太好,又有些太差。”
  “一定要黃皮膚吧。”
  嘉揚點點頭,“我答應過母親。”
  珍忽然又搭腔:“麥可,這一切與你何關?”
  原來她甚麽都聽到。
  抵達東京,候車時已有嬌小的東洋女與麥可搭訕,知道他是攝影記者更加笑得像一朵花,問他在哪家酒店下榻,又送上電話號碼。
  嘉揚在一旁駭笑,這比港台女性的膽色又勝多多,東洋一切抄襲自中華及西洋,煞有介事,織成一塊華麗的百家布,披在自家身上,連大膽開放都學得似模似樣。
  三人上車,到旅舍安頓好行李,隨即出發采訪。
  當事人叫德蘭妮,在聯合國任職,比嘉揚年紀大一點點,五官漂亮,衣?時髦,性格也爽朗。
  她寄住在當地一所老房子?,一早在門口恭候,看見他們三人組,高興地說:“門牌很難找。”
  麥可早已架好攝影機拍攝。
  珍伊娜問:“這次來可見過雅子?”
  “哪?見得到,一入侯門深似海。”
  “你有否嚐試?”
  德蘭妮搖頭,“我對他們的禮節不甚了了,何必去打擾她,她已經不是我的同學雅子了。”
  “你們在哈佛同室?”
  “是。”她拿出照片簿。
  嘉揚好奇,探頭去看,那隻是普通大學女生的生活照片:在舞會?喝啤酒、打草地網球、身穿睡衣在宿舍溫習……
  彭嘉揚也有一本那樣的照片簿。可是這些照片的主角將來會成為古國皇後。
  嘉揚說:“她很漂亮。”
  “的確是,高大碩健,平和可親,又是優秀學生,很多人追求她。”
  “可是,她嫁了一個比她矮上四吋的德仁,並且,一起走路時,她不得超過他,也不能與他並排,必須落後三步。”
  “這是規矩。”
  珍伊娜取出袖珍攝錄像機,播放片段,“這是雅子大婚實錄,穿上傳統禮服,她為甚麽眉頭緊鎖,神經緊張?”
  德蘭妮一時口快:“穿?十多層拖地長袍,她說她怕摔跤。”
  珍伊娜立刻問:“這麽說來,她婚後你們還有聯絡?”
  德蘭妮不出聲。
  “你們仍有對話吧。”
  “雅子是一念舊的人,看,這是她寄給我的結婚請帖。”
  像一本小冊子般有十來頁,白底熨銀字,十分精美雅致。
  德蘭妮微笑,“設計多美,沒辜負印刷與紙張都由日人發明。”
  嘉揚的聲音忽然冷峻,“不,那是中國人的技術,稍後流傳到日本。”
  德蘭妮很大方,不予爭辯,“我沒有出席,今日倒有點後悔。”
  嘉揚看?請柬信封,發覺郵票上又印?二次大戰時具侵略性的日空一字,而不是較溫和的日本,她覺得錯愕,可怕。
  但她不再言語。
  “雅子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女子,出身也好,本想?有自己的事業,出任外交使節,初初人民對她也有盼望,猜想她或者有可能改善皇室透明度,可是迄今如石沉大海。”
  珍伊娜說:“她在這幾年內隻露麵三數次。”
  “每次在電視中出現,總是像雕塑般動也不動,雙腿並排……以前我們時時盤腿坐地下聊天。”
  嘉揚問:“是甚麽原因促使她答允這頭婚事?”
  這時德蘭妮忽然幽默地說:“那的確是一頭好人家。”
  大家都笑了。
  “我的資料就這麽多。”
  “已經很好,謝謝你。”
  他們喝了一杯清茶告辭。
  “紐約再見。”
  嘉揚忽然想回家。
  珍對她說:“你可到銀座購物。”
  嘉揚搖頭,“我衣?打扮都很隨便,有時隻用母親穿剩衣物。”
  “那麽,去喝杯咖啡吧。”
  靈敏的嘉揚忽然明白了,珍是要使開她,“是是,我馬上去。”
  她在小路閑蕩,鑽進書店看色情漫畫,看得駭笑。
  一時想起,王妃與她母親,其實都好似伊斯蘭?婦女,自頂至踵蒙?黑甲鋈耍??宰呦蜃雜芍?罰?b遠而充滿荊棘。
  她到一間小小咖啡室坐下,叫了飲料,又聽到了卜狄倫的歌聲。
  是著名的“彼時我蒼老得多,現在是反而年輕了……”
  坐在櫃台上一個標致的女郎用普通話咕噥:“這把聲音難聽死了。”看樣子是僑民。
  嘉揚不出聲。
  一個像店主的男子走出來替嘉揚添咖啡。
  那女子媚笑?說了幾句日文。
  嘉揚想,一個人活下去總得出些法寶。
  喝完咖啡離去,走到大街,隻見華燈初上,鋪天蓋地的活動霓虹光管,一個東京,一個拉斯維加斯,真是世上最多霓虹燈的地方,嘉揚一點也不喜歡。她回旅館去。電話接通了,未來大嫂周陶芳問:“你在東京?”
  “咦,你怎麽知道?”
  “嘉維找到一架電話示蹤器。”
  “嗬,專門為對付我。”
  “可不是,嘉揚,替我買幾支資生堂口紅回來,號碼是零一及十七,各十支。”
  “怎麽用得光!”
  “我用來送人。”
  “好,我替你辦,婚禮一切都籌備好了吧?”
  “對,如大考前夕,我在風眼中休息。”
  “我媽呢?”
  “出去了。”
  又不在家?“她最近心情如何?”
  “很沉默平靜。”
  “工作完成沒有?”
  “快了。”掛下電話,嘉揚檢查砂眼,已經好了許多,手臂上傷口亦漸漸平複,隻可惜皮膚比從前粗黑。
  麥可來敲門。
  “嘉揚,告訴你一件事。”
  “請說。”
  “珍叫我把你的鏡頭全部刪剪。”
  嘉揚一怔,會不會她也聽到甚麽?
  “她警告我,如果給你知道,就開除我。”
  “你不怕?”
  “我拿救濟金生活時都未曾怕過。”
  “你也別太欺侮她。”
  “她若是十年前的珍伊娜,我可不敢得罪她。”
  “世態炎涼。”
  “喂,我還有約會,對不起,再見。”
  外頭有年輕女子等?她,高度才到他腋窩,二人高高興興尋歡去。這叫做自由?不擅於處理自由比沒自由更可悲。
  那一個晚上,珍都沒有找嘉揚說話。
  第二天一早,嘉揚正整埋好行李預備飛香港,珍伊娜走過來,把一張飛機票放桌上,“嘉揚,任務完畢,你可以回家了。”意外得叫嘉揚瞪大雙眼。
  “接?的旅程,我自己會跟,至於薪酬,全數照付。”彭嘉揚被解雇了。嘉揚不想多講,順手拾起飛機票。
  “你不問理由?”
  “不是工作完畢收隊嗎?”
  “你心知肚明。”
  為免事情變得醜陋,嘉揚說:“我還有事做,珍,多謝你賞識提拔,後會有期。”
  此時此情,說這番話,好似有點諷刺,但嘉揚是真心的。正等於此刻的她本來可以解釋:“是老板不要你,不關我事”,那豈非更加火上澆油。她並沒有取過那張飛機票,拎起行李開了門就出去。
  耳畔還聽見珍冷笑一聲:“那約翰森是甚麽東西!ABC數人物,哪?輪得到他。”
  一個人總不能一失意就罵其它人不是東西,他雖不是東西,倒也正操生殺大權,脾氣不好,真是事業上一大障礙。
  迎麵碰見麥可,“咦,一早你去哪??”
  “珍叫我滾蛋。”
  麥可吃驚,“我送你到飛機場。”
  嘉揚無奈,“太遠了,她或者需要你。”
  麥可點頭,“嘉揚,你會成功,你懂得替人?想。”
  “還剩下多少站?”
  “香港、曼穀、吉隆坡。”
  “祝你們好運。”
  “嘉揚-”
  “你知我電話號碼。”
  麥可送她到門口,替她叫了出租車。
  嘉揚上車走了。
  沿途她閉目養神,不發一聲,可是電話響起來。
  “嘉揚,我是約翰森,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嘉揚問:“是麥可說的?”
  “麥可是誰?”他仍然不記得攝影師的名字,“我與珍伊娜了解過情況,嘉揚,此刻你並非聽令於她,毋須離開,你已是我的手下,記得嗎?”
  嘉揚立刻說:“一組人在外工作,親密好比戀人,一旦猜疑,必無善果,何必勉強。”
  “是,你譬喻得很好,這樣吧,你立刻到紐約來見我。”
  “我想告三天假。”
  “幹甚麽?”
  “回家。”嘉揚十分坦白,也不怕人說她幼稚。
  “想家了,”約翰森的聲音忽然溫和,“你去吧,星期一紐約見。”
  一個人走運的時候真是風調雨順,心想事成,非要把握這機會好好努力工作。
  到了飛機場,嘉揚走到櫃?,取出信用卡買了張頭等票,約十個鍾頭後便可回家。
  時間未到,她進貴賓廳喝杯啤酒。
  一坐下,就有人過來搭訕,“小姐你好,我請你喝香檳。”
  一身酒氣,已經酩酊,因是日本人,更加討厭,嘉揚不去理他。
  “你想結婚?也可以,我們立刻到拉斯維加斯去。”
  嘉揚正想發作,已有護?前來解圍,把那人推走。
  又有人用英語說:“你是中國人吧。”
  嘉揚轉過頭去,看到一個華裔年輕人,一套西裝剪裁合身,無比優雅。
  她點點頭。
  他坐過來,“我叫陳在豪,在溫市交易所工作。”
  “彭嘉揚,記者。”
  “我見過你的麵孔,你曾報道一宗狂漢殺妻兒再自殺的新聞,令我印象深刻。”
  “那的確是一宗慘劇。”
  “不,”年輕人仰起頭想一想,“是你秀麗的臉上那種憤怒與無奈使我感動。”
  嘉揚不由得摸摸麵孔。
  “我對自己說,我希望結識這位小姐,四處托人,結果,朋友表妹的姐夫的同事與你熟稔,待他答應做介紹人的時候,你已出差到非洲。”
  嘉揚微笑更正:“南美洲。”
  “沒想到在候機樓碰到你。”
  “真巧。”
  “你曬黑許多。”
  夠了,嘉揚不再回答,攤開報紙看起來。
  上了飛機,才發覺年輕人坐他身邊。嘉揚疲累到極點,幾乎立刻昏睡。
  年輕人光是看?她的睡姿就很開心:從來沒有女子睡得更加失態:仰?臉,張大嘴,呼嚕呼嚕,但人長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她濃眉長睫,輪廓鮮明,愈失態愈天真可愛。
  嘉揚耳畔隱約聽見侍應生說:“彭小姐,用餐了”,“彭小姐,可需要冰水毛巾”,“彭小姐,多要一個枕頭嗎”……
  她自太平洋一邊睡到另一邊。飛機在跑道煞停她才睜開眼,看見那年輕人對牢她笑。驀然嘉揚不知身在何處,咦,這是誰,難道她已婚,他是她丈夫?
  要呆一會兒,神誌才慢慢蘇醒回歸,嗬,想起了前塵往事,她是一名記者,現正回家,眼前之人不過萍水相逢。
  可是對時空仍然混淆,她問:“還未起飛?”
  “已經抵達。”這倒也好,如黃粱一夢。
  “我有車,送你一程。”
  嘉揚婉拒,“我有人接,謝謝你。”她要了一大杯冰水全喝下去。
  下飛機時年輕人想幫她提行袋,那隻五十磅重的背囊令他的身體一側,他意外地說:“這麽重。”
  嘉揚笑笑,將它背到自己背上。
  年輕人憐惜地說:“你的手很小。”嘉揚不出聲。
  她過關後叫部出租車一溜煙回家。
  抵家門口忍不住流下眼淚,一邊按鈴一邊大叫:“媽媽,我回來啦。”
  沒有人應,都出去了?
  嘉揚隻得找出門匙開門,用密碼解除防盜警鍾。
  她呼出一口氣,攤在大沙發?一會兒,到廚房取水果吃,噫,都到甚麽地方去了呢。
  她想好好用香皂沐浴,一走進房間,呆住,陶芳的嫁衣掛在她?前,象牙白緞子,墜腰,領口卷邊如一朵玫瑰花,漂亮得令人吸氣。
  她走近輕輕撫摸衣料,嘉揚有種木蘭從軍回來的感覺。對牢鏡子,她呆視自己,黑了,粗了,大眼袋,頭發開叉,要多醜有多醜。
  她連忙找來香精浸浴,接?敷臉,用橄欖油擦發梢,然後,倒在自己?上等母親不回又睡?了。
  這次,她沒睡好,忽爾看見遭人殘害的墨西哥婦女肢體,忽爾又看見被遺棄嬰兒亮晶晶的雙眼,她驚醒,驚怖地喊出來。
  這時,有男聲問:“小姐,你是甚麽人?”一看,是兩個警察,嘉揚愕然。“你為何闖入民居?”
  “這是我的家,我有門匙。”
  “有位太太報警說購物回家發覺屋?有人闖入。”
  嘉揚啼笑皆非,“媽媽,媽媽!”彭太太奔進房內,“嘉揚,是你?”母女緊緊擁抱。
  連警察都笑了。嘉揚連忙致歉。警察卻說:“最近治安確是比較令人擔心。”
  他夥伴把嘉揚認出來,“你是綜合電視彭嘉揚可是,警方都說你英勇。”嘉揚有點不好意思,送警察出門。一轉頭,看見母親驚訝地看?她。
  “媽媽,我回來了。”
  “你手臂受過傷?雙眼紅腫,這是怎麽一回事,你怎麽同嘉媛一樣,在外邊搞得五癆七傷才回家來?”
  整個下午,在醫務所度過,首先,去醫眼睛,檢查過沒事,彭太太才放心,接?,去整型醫生處磨平手上傷口。
  然後,陪母親喝下午茶。
  “我行李尚未整理。”
  “明天再說,你又幹又黑,吃多點。”
  回來了。嘉揚卻恍然若失,本來陪母親吃茶逛街是最自然不過的消遣,現在卻十分敷衍。
  經過時裝店,被女職員看見推門追出來,“彭小姐,進來看看新貨。”彭太太把女兒拉進去。
  “咦,彭小姐胖了,穿六號都可以。”又取出手袋,“最新式的腰包及背囊,適合彭小姐這樣瀟灑的年輕女子。”
  嘉揚心不在焉,略看一下,“這麽小,能放甚麽?”
  “信用卡及胭脂呀,哈哈哈哈。”嘉揚也笑,她的背囊,重五十磅以上。
  “媽媽,你也累了,我們回去吧。”結果包了兩套衣服回家。
  嘉揚邊駕車邊說:“媽,你還沒有找到方向?”
  “你這口氣像你父親。”
  “對不起。”嘉揚內疚。
  “我一直是個無所事事的主婦,我不打算在這種失意時刻信心盡喪意圖認錯改變自己,甚麽去學烹飪縫紉計算機網球,藥石亂投,我情願做回原來的我。”
  嘉揚唯唯諾諾,“是是是。”
  彭太太終於把誌願說出來:“我打算照顧孫子。”
  嘉揚笑了,這的確是年長女性最佳事業。
  “嘉揚,你變了。”
  “這次出差,我看到許多新鮮事物,眼界大開,思想轉變,影響深遠。”
  “是甚麽令我的女兒去得那麽遠?”
  嘉揚開玩笑答:“原野的呼聲。”
  “你這話叫我想起嘉媛,回來了還是多動,最近才組團去北方看金鷹。”
  嘉提想起在約旦見過的兩隻獵隼,心思又拋出去。車子駛過綜合電視台,她停下來,“媽媽,你先回家,我稍後返來。”
  “你哪?有車?”
  “咄,走都走得到。”
  走近新聞室彭嘉揚就活轉來,她咚咚咚上去,“赫昔信在嗎?”
  ?邊傳來熟悉的聲音:“甚麽人鬼叫?嘉揚,是你!”
  同事們都過來與她擁抱。
  赫昔信給她一罐啤酒,“嘉揚,你英俊之極。”
  一個妙齡女子,被人用這種字眼形容外形,不知是悲是喜。可是嘉揚眼中的赫昔信卻有點頹相:頭發太長,襯衫太皺,臉上欠缺神采。
  他揉揉麵孔,“累了。”
  嘉揚說:“謝謝你贈我百寶袋,真派用場。”
  “微不足道,對,幾時向美國廣播報到?”
  “後天。”
  “從此平步青雲了。”
  嘉揚嗤一聲笑出來,“哪?這樣容易。”
  “頂頭上司是誰?”
  “一個叫約翰森的人。”
  “他,好色兼囂張。”
  由此可知,對一個人,社會自有公論。赫昔信取出一本手冊,找到一頁,叫嘉揚去看。
  原來是美國廣播的行政人員排名榜,表格列得一清二楚,約翰森位在中下階層。
  “他不是大人物。”可是,嘉揚不敢說的是,他比你我都大。
  “嘉揚,你心中有數,就不懷奢望。”
  “謝謝你。”
  “而我,我已铩羽,振翅難飛。”為甚麽老兵都這樣頹喪?她懷念珍與麥可。
  再坐一會,嘉揚告辭,赫昔信在暮色中送她下樓叫出租車。
  他忽然說:“嘉揚,我永遠愛你。”嘉揚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不語。
  “你是一直知道的吧。”
  “如果茫然不覺,那我也太不敏感了。”
  車子來了,嘉揚上車,她朝赫昔信揮揮手。
  回到家中,她工作至深夜,把日誌整理一番,又將資料輸入計算機儲藏,把旅途帶回來的瑣碎紀念品擺好。
  嘉維回來,看到妹妹,驚喜之餘,又談了一會兒。
  “看見父親了吧。”
  “是,他狀態甚佳。”
  “與母親離異已成事實,拖了十年,總算有個了結,唉,人生能有幾個十年。”
  嘉揚不語。
  “不幸中之大幸是,父親慷慨地撥出一筆款子給我們母子三人,”他很滿足,“而且已經分配妥當,十分公平。”
  嘉揚笑笑,她不感興趣。
  “你見過他女友?”
  嘉揚點頭,“性格相當大方,外形秀麗,絕不討厭。”
  嘉維說:“所以我們失去了他。”
  “不,是他自己不甘寂寞,同那女子無關。”
  “嘉揚,你真長大了。”
  “可不是,不知不覺已變得老三老四,熟悉一切江湖伎倆。”
  嘉維說:“夜了,明天再談。”
  他一走,彭太太過來。
  “在談我?”
  “是,”嘉揚承認,“大家擔心你,這樣有條件的女性會招惹狂蜂浪蝶。”
  “放心,我會尊重自己,”彭太太忽然問:“嘉揚,你可記得媽媽叫甚麽名字。”
  嘉揚詫異,“叫高子儀。”
  “我自己都幾乎忘了,以後,得熟習一下,在家,嘉揚,請叫我高小姐。”
  嘉揚啼笑皆非。
  一個人內蘊及才華固然最重要,但外形也要可觀,第二天嘉揚在美容院?足一天,把身上黴氣全去掉。
  第三天清晨,她又整裝出發。
  彭太太說:“帶?電話。”
  “是,高小姐。”
  高小姐送女兒到飛機場,嘉維與陶芳也趕來。
  陶芳一直拜托嘉揚替她到第五街買這買那,又抱怨:“上次的口紅都賴了帳”,這次單子更長。
  嘉揚知道事況嚴重,立刻說:“你看見這隻行李篋沒有,全裝你要的貨物。”
  “速速回來做伴娘。”
  嘉揚忙說是是是。
  休息足夠,恢複精神,抵達紐約,到旅館放下行季,第一件事便是向約翰森報到。
  “你到我辦公室來吧。”
  “我先要去一個地方。”
  “不是到?堂祈禱吧。”
  “一小時後見。”
  嘉揚跑到現代美術館蒙納的印象派名畫荷花池前坐下冥思。
  一位銀發小老太太坐她身邊,兩人微笑招呼,彼此沒有用言語騷擾對方。
  嘉揚看?畫中光與影,心底漸漸明澄,每次到紐約,她都會來朝聖。
  片刻,一大隊日本遊客操進來,嘉揚站起離去。
  她到第五街著名百貨公司找到經理,放下陶芳要的貨物名單及信用卡號碼,“送到巴拉莎酒店七○三號。”然後才去美國廣播公司,時間剛剛好。
  秘書傳達後嘉揚走進約翰森辦公室。
  一個穿灰色西服英俊的淺棕發男子朝她笑,接?略為意外地說:“嘉揚,鏡頭對你不公平,你真人還要漂亮十倍。”
  嘉揚微笑,“你的氣色也不差。”
  他開門見山說:“你可有帶連戲的便服?我們要為紀錄片補拍一些特寫鏡頭。”嘉揚一愕。
  “這是劇本,回去練一練,明早十時正開工,有司機七時接你入廠,傍晚可以收工。”
  “珍與麥可回來了?”
  約翰森雙臂抱在胸前,“不必理會他們。”甚麽?
  “今天晚上在巴拉莎酒店有個舞會,你來見識一下如何?”
  “呃,好。”一到就得陪舞,天下烏鴉一樣黑。
  “屆時我介紹本行名人給你認識。”
  到底年紀輕,嘉揚有點興奮。
  “這份合約,你看一看。”
  “可以帶回酒店讀小字嗎?”
  “條件相當優秀,你會高興。”
  “我先回去準備一下。”
  “一會見。”
  他送她出去,一路給她介紹同事,嘉揚擁有驚人攝影記憶,把麵孔與姓名緊緊記牢。
  她在酒店商場選購一件黑色吊帶晚服及披肩鞋子手袋,拎?上樓,發覺陶芳要的貨物也已送到,連忙留?帳單預備打稅用。
  她先看合約,立刻傳真給自己的律師過目。
  再打開劇本,才讀了數頁,已經愕住。
  薄薄一本全是問題,這些提問,本來已在紀錄片中出現過,不過主問者是珍伊娜,現在由彭嘉揚再問一次,分明是想移花接木,刪除珍出鏡部分,由嘉揚代替。
  嘉揚默不作聲,叫了威士忌加冰到房間來喝。
  她覺得悲哀,珍對這輯記錄片有極大期望,滿以為可藉此東山再起,收複失地。
  嘉揚不知說甚麽才好。
  時間到了,她淋浴穿衣化妝,頭發不知該怎麽辦,趁濕盤在頭頂。
  約翰森電話來了,“原來你就住樓上,我上來還是你下來?”
  “我下來,我下來。”
  “我的名譽有多壞,從你驚惶的聲音?可以聽得出來。”
  嘉揚不由得笑了。
  她取過披肩下樓。
  約翰森穿?黑色禮服迎上來,“嘉揚,你是美女。”
  嘉揚微笑。
  “先去酒吧坐一會,我有話同你說。”看樣子,他已決定把嘉揚攬在麾下。
  “聽說你家境富裕。”
  “過得去而已。”
  “好極了,你已經擺脫了世上最討厭的兩件事。”
  “那是甚麽?”
  “叫人減價以及要求加價。”
  嘉揚又笑,露出雪白貝齒。
  約翰森被她淺褐色皮膚以及明亮大眼迷惑。一時呆住,忘記說到哪?。
  有人經過搭住他肩膀毫不忌諱地調侃:“你的新女孩?”
  彭嘉揚不知是第幾名了,可是她不以為忤。她有正經話要說:“珍那?-”
  “這名字早已過氣,你還提?幹甚麽?”嘉揚黯然低頭。
  “世界就是如此運作,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
  “明白。”
  “還有甚麽問題?”
  “沒有。”
  “那麽,我們進場吧。”
  宴會剛開始,堪稱衣香鬢影,冠蓋雲集,嘉揚跟在上司身後,忽然發覺自己也剛剛不多不少距離三步,她失笑。
  那是一個美國廣播參與的慈善晚會,由電視台著名金發美女資深記者戴安索耶擔任司儀。
  嘉揚暗暗留神,發覺幾個重錨女記者其實已經過了中年,濃妝下許多皺紋,據說出鏡時需靠數碼攝影機自動逐格刪除臉上老態。
  為甚麽沒有新人,是她們不爭氣,抑或前輩的勢力大力閘住,不允旁人更進一步?
  嘉揚隻知道一件事:這?,已無珍伊娜位置。
  嘉揚有點心寒,她一直不出聲。
  麥可他們在地球哪一個角落,可知道寄回來的心血會被人剪得支離破碎麵目全非?
  音樂開始,燈光轉暗,有人過來邀舞。
  約翰森代她婉拒:“她還有工作。”他與她離去。
  “怎麽樣,聞名不如目見。”
  “原來連記者都需有開麥拉麵孔。”
  “那自然。”
  一看手表,原來整整三十多小時未曾休息。
  “回去睡一覺養足精神明日回廠補拍鏡頭。”
  “是,先生。”
  約翰森並沒有要求進房間喝咖啡,他轉身離去。
  並沒有傳說中那般可怕。
  嘉揚上?休息,一晃眼天已亮,她撥電話向母親報到。
  “女兒,為何悶悶不樂?”
  “聽得出來嗎?”
  “不開心的話就回家來吧。”
  “此刻我要開工了。”
  進了廠,有工作人員拿?她的現場放大照片過來,對照?替她化妝,額角噴點假汗,頭發撥亂一點。
  嘉揚脫口問:“背景呢?”
  “用計算機補上去,你放心,你光是讀出對白,工程人員會善後。”
  嘉揚瞠目結舌,大開眼界。
  她一直工作至深夜。
  “彭小姐,明天下午還需要開工,三時開始。”
  “是。”
  有人拎?西裝外套站在攝影棚暗角。
  是約翰森來探班。
  他走出來同嘉揚說:“做得很好。”
  他才是導演。
  嘉揚微笑,“這算不算欺騙觀眾?”
  “當然不是,”他詫異,“報道虛假新聞才需檢討,這不過是技術補救。”
  “科技也真的進步迅速。”
  “你隻需對錄音機朗誦一篇短文,之後所有對白可經特技套入你口型,像真人說的無異。”
  “將來,用機械人即可。”
  約翰森忽然笑,“你不知道嗎,我便是其一,美國廣播所有高層都是機械人;鐵石心腸,看?收視率做人。”
  嘉揚駭笑。
  “一起去喝杯酒。”
  嘉揚婉拒,“人們看到了會怎麽想。”
  “你在乎人們說甚麽?”他驚異,“這同還會臉紅的成年人一樣,罕見之至。”
  嘉揚笑而不語。
  “小男友在家等你?”他試探。
  “我沒有男友。”
  走到廠門,司機開?車迎上來。
  嘉揚輕輕說:“再見。”
  她不想給任何人欲迎還拒的感覺,不就是不,一早要說清楚。
  第二天,嘉揚隻工作了一個下午,編導一邊收工一邊笑,“嘉揚,這回你發達了。”
  “我?”
  “是,上頭決定把這特輯片段一連五日加播在晚間新聞播放,收視率必然強勁。”
  嘉揚愕然,“這是十多集半小時製作呀。”
  “可用片段甚少,我們將之精縮為十五分鍾,響應配合聯合國婦女權益年,唉,比起你,珍伊娜可真倒黴。”
  嘉揚心中暗暗叫苦,他們一行三人奔波了個多月,心血結果落得如此下場,大公司手腕獨裁毒辣,可見一斑。
  嘉揚知道珍伊娜會震怒,可是,珍已將權益出售,後悔莫及。
  編導說:“嘉揚,你無喜意,可是因為珍伊娜出了事?”
  嘉揚忙答:“太高興太意外了,連話都說不出來。”她隨即去找約翰森,他正見客,聽見是彭嘉揚,撇下客跑出來。
  他喜歡她,自看到她新聞片段中的倩影就決意帶她入行,他知道不容易做,她出身良好,甚有原則,最主要是,對名利盼望不大,無機可乘,但他還是決定一試。
  嘉揚問:“你正忙?”
  “忙甚麽,都是些閑人。”
  “你可有珍伊娜最新消息?”
  “這樣吧,給你放兩個禮拜假,一有新工作,立刻通知你歸隊,小姐,你把合約簽了還我可好?”
  嘉揚看?他,“甚麽新工作?”
  “可能派你去科索沃采訪戰爭,美麗的新聞記者襯連天烽火,當造成令觀眾戰栗的強烈對比。”
  “你先告訴我珍的消息。”
  他咕噥:“是誰又多嘴了。”
  嘉揚看?他。
  他歎口氣,“珍在馬來亞因吸食過量可加因昏迷入院,現在當地警方正欲控告她攜帶毒品入境作販賣用。”嘉揚鼻子如中了一拳,酸痛至流淚。
  “我立刻去看她。”
  “彭小姐,你給我坐下。”
  嘉揚頹然坐下。
  “國有國法,東南亞幾個國家對毒品視若洪流猛獸,采取嚴刑峻法,尤其對犯法的外國人更加態度強硬,你不能去,一去會被懷疑是同謀。”
  “你們為甚麽不出手援助?”
  “珍伊娜並非我們職員,沒有人會聘請那樣麻煩的人,她咎由自取,與人無尤,況且,我們已通知美使館交涉。”嘉揚無言。
  “你也一直知道她是癮君子,又酗酒,遲早出事。”
  嘉揚說:“我怕她會入獄。”
  “這不在我們能力範圍之內,而且,我得警告你:這兩天一定會有人問你索取大量金錢,借與不借,就看你同那人交情如何了,提防詐騙。”嘉揚一聽,心都涼了。
  約翰森放輕聲音,“你速來歸隊,要學的還多?呢。”
  嘉揚說:“我大哥要結婚,我是伴娘。”
  “沒問題,可是盡快交出合約,我們不會亂捧不相幹的記者。”
  “明白。”
  嘉揚一回旅舍,電話就追到了。甚麽都給約翰森這老奸巨滑料中。
  是黑麥可的聲音:“嘉揚,我來討救兵。”
  “你怎知我在紐約?”
  “你母親告訴我。”
  “我可以做甚麽?”
  “請火速匯三萬美金過來,我們需聘用律師,情況並不是太懷,珍身上隻帶有極小量毒品作私人服食。”
  嘉揚靜默。
  “嘉揚,救人如救火。”
  “我想與珍說幾句話。”
  “她已在監獄醫院,不能與外界聯絡。”
  “領使館-”
  “算了,嘉揚,真沒想到你比誰都涼薄。”
  “我馬上匯過來,但隻得那麽一點積蓄。”
  “我明白,你匯給珍伊娜,銀行戶口號碼是-”
  嘉揚不想多說,如果金錢可以解決恩怨,一筆勾銷,那麽,彭嘉揚還是占了便宜。
  她約了律師朋友出來喝茶。
  人家一看見她就說:“明日之星,羨煞旁人。”
  “甚麽啊,十劃未有一撇,隻是個龍套。”
  “那合約十分正常,但簽不妨。”
  “可是,一簽之下,就注定要做這行了。”
  “這不是你的誌願嗎?”
  “如此勞碌奔波,怕難擁有家庭生活,我一向看不起隻做小小一點點事就甚麽都不能兼顧的女性。”
  “你指巴巴拉華德斯。”
  “去你的。”
  “大好前途,不必躊躇了。”
  “也許要去戰爭區采訪。”
  “那還不是同住哈林區差不多。”
  嘉揚啼笑皆非,在合約上簽下名字,由律師做見證人。
  “別擔心,許多新娘結婚前夕都想臨陣退縮,你還年輕,有的是本錢,三年後無進展再思改行未遲。”
  嘉揚點點頭。
  “我替你把合約送回去。”
  “謝謝。”
  “嘉揚,自己當心,家門外都是森林。”
  稍後嘉揚致電母親借錢。
  “甚麽用途?”
  “當我換輛新車好了。”
  “一開了頭當心沒完沒了,隻怕年年換車,開新車的又不是你。”
  “隻此一回。”
  “嘉揚,這是你說的嗬。”
  “我不是笨人。”
  “有無欠單?”
  “匯款單即是證據。”
  “說得也是,還有一點清醒。”
  “媽媽,請即照這戶口匯去。”
  她母親歎口氣,“但望你好心有好報。”嘉揚苦笑。
  “你該起程回來出席婚禮了。”
  “是,我明早乘飛機。”
  “何必在紐約過夜?”
  “那我立刻去飛機場。”
  忽然之間她歸心似箭,在秘書處留言給約翰森就出門去。
  深夜到家,隻見燈火通明,花園內架起帳篷,工作人員仍在加工。家人喜氣洋洋,隻有嘉揚斯人憔悴。
  陶芳迎上來,“第二女主角總算到了。”
  嘉揚微笑,“這算是世紀婚禮嗎?”客廳的家具都被移到一角,搭起講台,讓牧師主禮,四處擺?鮮花,撲鼻芬芳。
  嘉揚問母親:“真沒想到這樣鋪張。”
  “你不在家,不知首尾。”
  嘉揚把母親拉到一角,“高小姐,錢匯出去了沒有?”
  “已經辦妥,那人是誰,對你這樣重要?”
  “是一位前輩,替她解窘。”嘉揚不想多說。
  “需要那麽多錢,一定窘不可言。”
  “高小姐,你愈發幽默了。”
  她母親忽然問:“彭念祖先生動身沒有?”
  “我立刻去追他。”
  來接電話的正是胡自悅。
  “啊嘉揚,聽到你的聲音真好。”
  “家父出發沒有,都在等他明早主婚呢。”
  “今早已乘加航三○一去了,應該就快抵達,我替他定了溫哥華酒店。”
  “他為甚麽不住家??”
  胡自悅不得不解釋:“這不是我的意思。”
  “我明白。”
  “祝你們一家富貴榮華,五世其昌。”
  “謝謝,我會傳照片給你看
  --”
  嘉揚的母親在身後問:“同誰咕噥那麽久?”
  嘉揚轉過頭來,“他可能已經到了,我立刻去查酒店房間號碼。”
  “他住酒店?”
  剛在擾攘,忽聽得嘉維大喊一聲:“爸爸來了,爸爸來了。”
  嘉揚一聽,鼻子發酸,多像兄妹倆小時候,排排坐在門口,等爸爸下班回家,嘴?朗誦?:“五點半了,爸爸來了。”
  她立刻站起來迎出去。
  隻見父親連人帶行李堆在門口,擁抱兒子與媳婦。
  嘉揚轉身找母親,隻見她冷冷站在一角不出聲。
  陶芳問:“爸爸送我們甚麽?”
  已經分了家,還要更多,這是沒有收入的女性通病。
  “有有有,”彭念祖大聲說:“喜歡甚麽買甚麽。”
  陶芳樂不可支。
  彭念祖轉過頭來,“嘉揚,你的?室讓給我休息。”
  “那我睡客房好了,我替你把行李拎去整理。”
  彭念祖吩咐:“一套禮服取出熨一熨掛好。”
  “是,爸爸。”
  到這個時候他像是剛看見前妻,朝她點點頭。
  生過兩個孩子的他們今日似陌路人一般。
  彭念祖沐浴更衣,喝半杯白蘭地,就睡了,“唉,不比從前打江山的時候,不眠不休撲訂單。”
  嘉揚留意到,他並沒有向胡自悅報到。
  嘉揚在起座間用蒸氣熨鬥替父親熨禮服,她母親看見了點頭,“還是女兒好,一般大學畢業,女兒願替父親熨衣服,兒子隻懂服侍老婆。”
  嘉揚笑?豎起一隻手指,“噓。”
  “你去睡吧,明早大家七時正便得起來妝扮。”
  “我不累。”
  “老了你就知道。”
  “老了才算。”
  母親一走,陶芳就進來。
  “我太緊張,睡不?。”
  “喝杯牛奶,新娘子。”
  陶芳說:“明日嫁為人婦,就沒得玩了。”
  嘉揚調侃:“你想怎樣玩呢,小姐?”
  “學你呀,旋風似周遊列國,自在快活。”
  嘉揚笑問:“今次給你帶的東西還合用嗎?”
  “很好,謝謝。”
  “還有甚麽事嗎?”
  “嘉揚,媽媽有一枚七卡拉圓鑽。”
  “啊,那隻戒子,醜到極點,她從來不戴。”
  “可否給我明天戴一下?”
  原來如此。
  嘉揚溫言說:“不適合你,那麽庸俗,不配你氣質。媽隻得嘉維一個兒子,將來,一切都是你的,不用擔心。”
  陶芳也把話說白了,“你呢,你不會同我爭?”
  嘉揚答:“我保證不要那種東西。”
  陶芳滿意地去休息。
  輪到嘉維進來。
  他顯然聽到陶芳要求,有點困惑,“我愛她,還不足夠嗎?”
  嘉揚實在不方便說些甚麽,隻是微笑。
  “又不見你那麽貪心。”
  嘉揚想一想,“我想甚麽問社會要。”
  嘉維有點感動,揉揉眼。
  “還可以睡幾個鍾頭。”
  終於大家都熄了燈。
  嘉揚房內電話響,是麥可:“謝謝你。”匯款收到了。
  “拜托你助珍脫險回國。”
  “一有消息即與你聯絡。”
  兩人也沒有多說,掛斷電話,嘉揚和衣倒?上,睡?了。
  六時半,門鈴已大響,原來是宴會公司人員駕到,立刻控製了廚房客廳。
  嘉揚馬上梳洗,新娘子走過來,“嘉揚,你的伴娘禮服。”
  一看就知道是維拉王設計,淡淡紫羅蘭紗裙,束腰,像一朵霧?的花。
  “來,穿上它。”
  嘉揚過去套上裙子,發覺拉鏈拉不上。
  “吸口氣。”
  “吸了氣還差兩吋。”
  “那麽,再吸一口氣。”
  “都不用呼吸了,這裙子不合尺寸。”
  “你胖了那麽多。”陶芳抱怨,“又不試身。”
  原來人愈捱苦愈肥。
  陶芳硬把拉鏈扯上,嘉揚怪叫。
  嘉維問:“誰在殺豬?”
  他妻子與他十分合拍,“我。”
  嘉揚仍然慘叫,“我怎麽吃東西?”
  陶芳瞪她一眼,“你還想吃?”
  終於穿上了,嘉揚喊救命,站?動也不敢動。
  好一幕小兒女嬉戲圖,這便是家庭溫暖了。
  嘉揚到書房看報,一翻開便看到奇聞:“日本駐溫市總領事下荒地修二毆妻被捕,本周初,下荒地的妻子去醫院求診,一隻眼睛青腫,臉部數處受傷,其後下荒地向警方承認打老婆,並表示這是她討打,又稱在日本文化中,毆妻不是大事,但溫市警方已通知首府,準備起訴。”
  嘉揚睜大了眼,不信此事會在廿一世紀文明世界發生,啊,爭取婦女權益道途遙遠。
  正欲拍案而起,忽然聽見有人溫柔地向她說:“你好嗎?”
  誰?她拉?衣褲抬頭看,那人卻是約翰森。
  “你怎麽來了?”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嘉揚要把大紗裙擠一擠才能走到他身邊,“請留下喝杯喜酒。”
  “嘉揚,你看上去似仙子。”
  嘉揚笑了。
  陶芳捧來首飾,“媽要你戴這套珠子,喂,你還未梳頭,咦,這位是誰?”
  陶芳一邊招呼一邊替嘉揚梳頭簪花戴珠寶,嘉揚任由擺布。
  陶芳說:“你的緞鞋在這?。”
  一看,三吋高,嘉揚堅決說:“不!”
  陶芳賭氣,“那你照穿礦工靴好了。”她匆匆走開。
  嘉揚找到一雙球鞋穿上,她對上司說:“來,我帶你參觀園子。”
  約翰森一直在微笑,“你沒邀請同事?”
  “這不是我的婚禮。”
  “說得好。”她帶他到鳥語花香的帳篷下吃早餐。
  約翰森說:“這?好寧靜平和,似世外桃源。”
  “來,多喝一杯咖啡。”她看見父親起來了,站門口,嘉揚伸手招呼。
  他進去了,一會兒,母親出來,叫女兒過去。
  “媽,找我?”
  “嗯,打扮好了?口紅都還沒抹上,嘉媛已在途中。”眼睛瞄?那一頭,“那洋人是誰?”
  “媽媽,我們根本住在洋人的國度?。”
  “胡說,這?的原住民是紅印第安人。”
  “媽,你想說甚麽?”
  “那人是誰?你爸擔心到極點。”
  “真沒想到你倆還有共同興趣。”
  “嘉揚!”母親的臉拉下來。
  “是我上司。”
  “咄,此人為何一副迷醉模樣。”
  “高小姐錯矣,人家見多識廣,麾下金發美女如雲,個個長得像芭比娃娃。”
  “我們沒請他。”
  “當是我的朋友吧。”
  總算把母親打發走了。
  約翰森為人機靈,約莫知道發生了甚麽事,笑問:“批準沒有?”
  嘉揚笑笑。
  “你們華人家庭組織嚴密,相愛一生,互相體貼,真正做得到父慈子孝。”
  “你看到沒有,這房子,這花園,這筵席,統統由父母支付,老板的聲音當然響亮。”
  約翰森環顧,“這是一幢華麗的住宅。”
  “你去過著名的聖地亞哥動物園沒有?設備美奐美輪,可是自虎豹綠油油不安眼神看到,它們知道已失去終身自由。”
  約翰森溫柔地說:“你想得太多了。”
  一輛吉普車停下來,嘉媛到了,她看到堂妹,匆匆問:“我到甚麽地方換衣服?”
  “二樓轉左,陶芳等你呢。”
  一切準備妥善,牧師已經駕到,人客車子把回環私家路停得水泄不通,豐富食物陸續擺出,香檳瓶子卜卜打開。
  嘉維出來給妹妹兩朵蘭花,嘉揚把其中一朵別到約翰森胸前。
  光是這個小動作已叫他依戀。
  婚禮就是有這種魅力:穿紗衣的美少女笑臉盈盈,酒香撲鼻,花好月圓,男生乘機看人,又被看,人間一切煩惱暫時全丟在腦後……
  嘉揚把約翰森帶在身邊,怕他受到冷落。
  他則笑說:“吃完這一頓婚宴,我該學會華語了。”
  嘉揚的電話響起,在這種盛況之下,也隻有她會拎?電話,也隻有她會聽到電話響。
  “嘉揚,我是胡自悅,彭先生到了沒有?”
  “到了,已經站在台上指手畫腳。”
  “那我放心了,我去酒店查過,他沒入住,也沒取消房間,又不通知我。”嘉揚不出聲。
  他對女人,一向如此,他是主人,人人都得聽他的,順從他的主張安排。
  “沒事了,嘉揚,謝謝你。”
  “沒問題。”
  她抬起頭來,聽父親致辭,母親坐在嘉維身邊,冷冷看?前夫。
  嘉媛匆匆擠到嘉揚身邊,“新娘子叫你呢。”
  嘉揚對約翰森說:“我要去執行任務了。”
  不知怎地,陶芳忽然怯場,不肯出來。
  她是主角,沒奈何隻得遷就她,今日之後,一切就難說了。
  還是嘉揚有辦法,到母親耳畔細言幾句。
  “嗬,我馬上去拿給她,為甚麽不早說。”
  立刻到房中小保險箱取了那隻大鑽戒出來交給嘉揚,母女都鬆口氣:這麽醜的東西總算找到合適主人。
  嘉揚一邊叫:“電燈泡來啦電燈泡來啦”,一邊把指環套在大嫂手上,陶芳的憂鬱一掃而空,被嘉揚及嘉媛推?出去做新娘。
  嘉媛對嘉揚輕輕說:“鑽石不過是碳。”
  “我知道。”
  “要把整座礦山炸開,搜羅三噸泥土,才能找到一卡拉鑽石,你說多麽糟蹋生態。”
  “暴殄天物。”
  彭先生轉過頭來,“噓。”
  一對新人交換戒指,大家鼓掌歡呼。
  嘉揚隻想除下腰封重新做人。
  嘉賓們毫不客氣湧到餐桌前自取食物。
  嘉揚肚餓,但是穿?窄身紗裙甚麽都吃不下,光吞涎沫。“嘉揚,我們又見麵了。”
  嘉揚抬起頭,咦,這男生好不麵善。
  “記得嗎,陳在豪,我們在飛機上見過。”
  嘉揚奇問:“你是女方親戚?”
  “不,男方,我千方百計托人取到請帖,我曾是伴郎表弟的補習老師。”
  “你喜歡婚禮?”
  “我聽人說,你是新郎妹。”
  “特地來看我?”
  “正是,來,請你跳舞。”
  嘉揚沒有拒絕,與他滑下舞池。
  電話又響,嘉揚一手搭在男伴肩上,一手聽電話。
  “嘉揚,我是麥可。”
  “是麥可,你在甚麽地方?”
  “珍已放出來。”
  嘉揚一聽,如釋重負,這真是最好的禮物。
  “在使館休息一日,明日返家。”
  嘉揚籲出一口氣。
  “抵?後再聯絡。”
  電話掛斷。
  陳在豪看到她麵色凝重,便問:“重要的公事?”
  還來不及回答,約翰森已經搭?肩膀要求讓舞。
  他輕輕對嘉揚說:“不要與外人交往,他們不明白我們這圈子的生活。”
  嘉揚微笑。
  婚禮歌手如泣如訴地唱起來:“我想我會愛你一段很長很長的時候……”
  “聽到沒有?”
  她又唱:“直至十二個永不,我仍然會愛你,那真是老長老長一段時間……”
  “所有的愛都有關長相廝守。”
  約翰森說:“我馬上就要趕回紐約開會。”
  “多謝你來觀禮。”
  “不客氣,是我的榮幸。”
  “我叫人送你到飛機場。”
  “我自己叫出租車即可,記住,圈外人不適合你。”
  嘉揚笑得彎腰。
  約翰森走了。
  陳在豪問:“那是你的長輩?”
  “是上司。”
  “看得出人老了,心未老。”
  嘉揚笑,“來,跳舞。”
  陳在豪接過她的手,“你的手真正小。”他再一次對嘉揚雙手尺寸表示意見。
  這次,在自己的家,又與他熟稔了,嘉揚說:“這雙手雖然小,但屬於我,不屬於你。”
  陳在豪一楞,隨即明白嘉揚的意思,點頭說:“有誌氣。”
  嘉揚苦笑,“在外頭喊破了喉嚨,如何如何維護女性權益,在家,偏偏不能擺脫權威專製的父親陰影,也算得諷刺。”
  陳在豪剛想說甚麽,那邊客人已經轟動起來,女賓爭?說:“扔花球了,扔花球了。”
  陳在豪拉?嘉揚小手走過去。
  陶芳站在樓梯頂,眼睛看?嘉揚,示意她接。花球落下,一百隻手伸長了去爭,眼看要掉在嘉揚頭上,嘉揚伸手一撥,花球飛往嘉媛處,誰知嘉媛比她更怕,用拍網球手法,一下拍到另一角去。
  那邊起碼有三個年輕女賓湧向前亂搶,結果絆倒在地,壓爛了粉紅色玫瑰花球。
  嘉揚歎口氣,“人各有誌。”
  陳在豪點頭,“看樣子你會選擇事業。”
  “是呀,盼成家者就莫在此蹉跎光陰了。”
  陳在豪隻是笑。
  這時,彭念祖走過來,上下打量小陳,小陳何等機靈,立刻眼觀鼻,鼻觀心,微笑?站?任由參觀。
  半晌,彭氏唔地一聲,小陳知道他初步已經及格了,畢恭畢敬喊聲彭先生。
  “你在做事還在讀書?”
  “史丹福商管碩士生,彭先生,在交易所辦公。”
  嘉揚隻想上樓去換衣服,“你們慢慢談。”
  房間?先有人在,那是嘉媛,她已換回T恤長褲,正在吃一大碟日式炒?。
  嘉揚見她精神奕奕,十分歡喜,“嘉媛,身體全好了吧。”
  “大後天又要出發。”語氣歡欣。
  嘉揚惻然,“這利馬狐猿真的征服了你的心。”
  “親友中隻有你明白我。”
  “我去過雨林采訪才明白接近大自然的樂趣。”
  嘉媛點頭,“我們自塵土來,將歸於塵土。”
  她們談得好不投契。
  嘉揚的母親咳嗽一聲,“一對新人更了衣,要向你們道別呢。”
  “他們去何處度蜜月?”
  “地中海。”
  嘉媛立刻說:“地中海被歐亞非三大洲包圍,是個極之富風情的地方。”
  嘉揚駭笑,“你整個人像本活的《國家地理雜誌》。”
  他們到樓下送別新人。
  嘉維夫婦揮?手乘車走了。
  客人散得七七八八,樂隊正收拾樂器,廚房也整理得差不多,啊,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彭念祖說:“我且回酒店去睡一覺。”
  嘉揚微笑,這?已沒他的事了。
  “嘉揚,你結婚時我們再做得轟動一點。”
  然後,彭念祖向前妻點點頭,取過行李走了。
  夫妻倆從頭到尾未交談一句。
  嘉揚握住母親的手,“媽-”
  “不必可憐我。”
  “是,高小姐。”
  嘉揚想反手拉下裙子拉鏈,有人問:“可需要幫忙?”
  轉頭一看,“你還沒走?”
  陳在豪點頭,“不舍得走。”
  嘉揚溫柔地說:“已經曲終人散。”
  “嘉揚,我可以約會你嗎?”
  “我行蹤飄忽,不是好對象。”
  “我可以等。”
  “怎麽敢叫你浪費寶貴光陰,時間一去不回頭,未來是你一生中最重要十年,你大可育三子一女,同時籌備退休。”
  陳在豪十分惆悵,“你一定要去美國?”
  “合約都簽好了,已在找公寓房子。”
  嘉揚打開大門送客,陳在豪戀戀不舍離去。
  終於,她回到樓上脫下紗裙,隻見腰身上肉被勒得一條條紫血痕,像受過刑似的。
  衣服一脫下肚子就餓,她到樓下看見剩菜便吃。
  她母親不以為然,“你也太隨和了。”
  “媽,全球億萬兒童正在捱餓,世上隻有五巴仙人類想吃甚麽就可以吃到。”
  “所以你一點架子也沒有。”母親諷刺她。
  嘉揚訴苦,“我就知道遲早找我出氣。”
  “那位小陳先生有甚麽不妥,為何將人掃走?”
  “你知道他以甚麽為生?”
  “是位基金經理。”
  “銅臭,銅臭,錢眼?鑽進鑽出,俗不可耐。”
  “咄,人家會賺錢,你隻會問要錢,豈非天作之合。”
  “我對他沒有激情,走不到一塊。”
  “你想怎麽樣?”
  嘉揚側?頭,希望有那種巴不得要鑽到對方心肝思維?去的欲望……可惜不能在母親跟前說出來。
  她放下碟子,“我要好好睡一覺,別叫我。”
  嘉揚碰到自己的?,一下子入睡。
  她看到珍伊娜推門進來,“嘉揚,好睡。”
  嘉揚十分高興,“珍,你無恙?”
  “多謝你救我。”她坐下來,“好心自有好報,祝你步步高升。”
  珍看上去精神奕奕,比往日年輕,全無煩惱,十分輕鬆。
  “我看到你的節目了。”
  “珍,請予指?。”
  “他們把你形象塑造得十分可愛,一定成功。”
  “珍,老實話。”
  珍笑了,露出雪白牙齒,“我說的,全是老實話。”
  就在這個時候,嘉揚驚醒。
  怔怔地,滿嘴苦澀,她連忙到廚房找水喝。
  華人傳說夢見一人年輕了,是表示不祥,那人可能已經死亡,魂魄前來報夢。
  嘉揚內心忐忑。
  隻聽得偏廳有人搓麻將,一位太太說:“子儀你那媳婦真是享福的命,一嫁過來甚麽都有,全是現成。”
  “人是有命運的嗬。”
  “不由你不信。”
  “當心,我做清一色萬子。”
  “最難得是嘉揚,憨頭憨腦,甚麽都不爭。”
  “這孩子就是笨。”
  嘉揚微笑,聽得出母親語氣中無比憐愛。
  “有福氣才那樣豁達。”
  “子儀?得好,甚麽都問夫家要的女兒,多羞人。”
  偶而閑了下來,嘉揚覺得手足無處擱,真不自在。
  忽然之間,其中一個伯母說:“看,看!電視上是嘉揚,咦,這明明是美國電視台呀,你看嘉揚多有風頭。”
  麻將牌一下子全停下來。
  啊,特輯出來了。
  嘉揚開了廚房內的小電視機觀看。
  每次看到熒幕上的彭嘉揚都是突兀的,這次她看見自己站在墨西哥邊境,報道連環謀殺案:“凶手是誰?沒有人知道,亦無人偵查,這些不幸的年輕女性,像被屠宰的羊一樣……”
  她看上去比真人成熟漂亮。
  嘉揚聽到了讚美:“像明星一般。”
  “可是打入荷裏活了?”
  嘉揚啼笑皆非。
  不不不,我不是演員,我是記者,我不是去拍外景,我是做采訪,可是,有時感覺混淆,分不出真假。
  “來來來,繼續牌局。”
  嘉揚回到寢室,電話響了。
  是約翰森,“那小子還在你家嗎?”
  嘉揚微笑,“已經走了。”
  “在飛機上已經想念你。”
  “我看到片段出來。”
  “大獲好評呢,連帶我臉上生光。”
  嘉揚聽到腳步聲,“媽來找我,我要裝睡。”
  她丟下電話蒙?頭動也不動。
  她母親推開門,見她倒在?上,隻得掩上門離去。
  嘉揚偷笑。
  電話鈴再響,嘉揚在被窩中聽。
  “嘉揚,是麥可。”
  “怎麽樣?”
  “嘉揚,我們已經離境,明朝可抵達紐約。”
  “總算回家了。”
  “經過這一次,她畢竟明白,甚麽叫大勢已去。”
  嘉揚啊一聲。
  “我的責任已經完畢,我還有其它工作等?要做。”
  “把地址告訴我,我來看她。”
  “嘉揚,你為一個朋友,你也仁至義盡,不必去自討沒趣了,失意的人很難侍候,一味怪世態炎涼,紅小兵欺師滅祖,老朋友跟紅頂白,讓她自己休息康複吧。”
  “麥可你幾時變得那樣嚕蘇?”
  “是,她住在南端貨倉區,電話及電郵號碼是-”
  嘉揚熄掉電話,不再掛慮。
  她貪婪地在自己的?上好好睡了八個小時,因為不知道下一次是幾時。
  臨走之前,嘉揚想去探訪赫昔信,可是一想,還是不要去騷擾人家的好。
  見了麵,禮貌上他少不免得讚美幾句:“做得好,嘉揚,全北美洲看得見你尊容,大明星了”之類,何必呢,愈發把人家的際遇比了下去,不如悄悄的來,悄悄的去。
  她靜靜收拾行李。
  母親把香奈兒及阿曼尼套裝整理出來送她,“穿?出鏡,端莊大方。”
  “多謝你割愛。”
  她籲出一口氣,“終於離了婚。”
  “感覺如何?”
  “這不過是手續,其實早十年已經失去丈夫。”
  “老爸這次做得還算漂亮。”
  高女士自嘲:“嫁一次,得一對漂亮聽話子女,加一筆贍養費,際遇也不算好差了。”
  嘉揚覺得幫全世界受不平等待遇的女性申冤容易,幫母親平反就相當困難。
  她說下去:“一切用我寶貴青春精血換來,是公平交易。”
  嘉揚不想再說下去,一味嗯嗯嗯。
  “聽說你在紐約找地方住。”
  “正是。”
  “你爸怕你太瀟灑住到格林威治村去,立刻叫租戶遷出,讓你搬進七街對牢中央公園的住宅。”
  嘉揚十分意外,“我家在紐約有房產?”
  “別叫陶芳知道,算是你的嫁妝好了。”
  “嗬,彭念祖先生果然十分發財。”
  “何止這樣一點點,還供不相幹的人出國留學兼包食宿呢。”
  “媽,各人修來各人福。”
  “聽說那女人對你十分客氣周到。”
  “他不會在她那?收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對生父倒十分了解。”
  嘉揚感慨,一牽涉到錢財,日子久了,女方不過淪為對方高價置下的一件擺設,膩了,必定要換。
  “媽媽,陪我去紐約走一趟。”
  高女士想一想,“也好,這樣對女兒行蹤有個了解。”
  那是一幢維修得非常好的老房子,電梯門是一扇伸縮鐵閘,需用人手拉攏開啟,一層一層升上去,十分趣致,彭家那間在七樓。
  兩房兩廳,用水汀,暖而不燥,窗戶大而光亮,寬敞露台,可以看到公園。
  嘉揚非常喜歡,“拆卸重建時可值錢了。”
  “彭念祖也那麽說。”
  離了婚,母親倒時時提?他。
  設計公司已經派人在裝修。
  “幸虧?已抬來。”
  “媽,你睡這一間。”
  “我要去新澤西探親戚。”
  “甚麽,你不陪我?”
  “彭嘉揚還需要老媽作伴?”
  嘉揚沒想到會被母親甩掉,倒是仿徨了一陣子。
  下午,高家親戚派人來接了他走,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不愁寂寞,嘉揚代她高興。
  裝修公司一早已選定家具:一張大寫字?放在客廳,既是工作桌又是飯?,加張大梳化,可招呼朋友過夜,影音設備齊全,還有最新款私人計算機,嘉揚嘖嘖稱奇。
  不過,電光石火間,她明白了。
  她問設計公司負責人:“是一位胡小姐交代你們這樣做的吧。”
  “你猜得一點不錯。”
  是胡自悅的心思,怪不得那麽合嘉揚的心意,正是,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大家在彭念祖麾下討生活,得饒人處且饒人。
  “胡小姐說,一切簡約就沒錯。”
  接?,有人抬進十多盤芒類植物,點綴室內,“最易打理,一星期不澆水也行。”大?上是米白色被褥,似正伸手召人去好好睡一覺。
  有一個人走進來:“我送花來給彭小姐。”
  嘉揚連忙說:“放在這?。”
  一大束玫瑰花放下,露出送花人真麵目,原來是約翰森。
  他說:“歡迎你加入大家庭。”
  “陳腔濫調。”
  “可需要我為你設宴介紹同事?”
  “不必了,靜態低調些好。”
  “可是,每個人已經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這也難不倒嘉揚,她笑吟吟道:“寧為人知,莫為人見。”
  “那麽,星期一上午九時來開工作會議吧,這是你的工作證。”
  “不請我吃午餐?”
  “我早已約了人。”
  “啊,故意冷落我。”
  “是,待你知錯了,好送上門來。”
  “好計畫。”
  電話鈴響,“嘉揚,還喜歡布置嗎?”
  “自悅,是你,謝謝你,你像持?仙棒,點鐵成金。”
  “不是我功勞,一切由彭先生吩咐。”
  “他回杭州沒有?”
  “……”
  “自悅,有事發生?”
  “嘉揚,我在香港,昨日我與彭先生碰頭,他同我攤牌,要與我分手。”語氣相當平靜。
  這麽快,雖然是意料之中,沒想到即刻發生。
  “他離了婚,已是自由身,他打算向趙香珠求婚。”
  嘉揚瞠目,“誰是趙香珠?”
  “一個香港女演員。”
  “有名氣嗎?”
  “嘉揚你自幼生活在西方不知道,人家是顆紅星。”
  “十八歲?”
  “不,已經三十出頭,不過非常懂得打扮。”
  “父親打算向她求婚?”
  “他說是,或者,隻是叫我走的借口。”
  嘉揚說:“走就走好了。”
  胡自悅不語,嘉揚以為她會飲泣,她卻沒有。
  半晌她問:“我們仍是朋友?”
  “當然,到紐約來,我招待你。”
  她鬆口氣:“嘉揚,我沒看錯你。”
  嘉揚忽然問:“你可有看錯彭念祖?”
  “不,我也沒有看錯他。”
  “他可有安排你日後生活?”
  “有,絲綢廠仍由我打理。”
  “那多好。”
  “是,我將終身感激他。”
  掛斷電話,發覺裝修人員已經離去,公寓內一切設施應有盡有,連香皂毛巾俱齊。
  嘉揚把衣物掛出來。
  珍伊娜就住在格林威治村,嘉揚決定去看她。
  即使被她奚落幾句,又有何妨,甚至嚐閉門羹,她也不介意。
  嘉揚買了鮮花水果,在公寓門前按鈴,有一女子探頭出來問:“找誰?”
  “珍伊娜。”
  “珍在前邊兒童公園?。”
  嘉揚隻得找了過去。
  離遠看見一班幼兒圍?一個人聽故事,說的不過是三小豬與大灰狼,可是講得繪形繪聲,精采萬分,令孩子們戰栗驚呼,又一次證明是歌者非歌:故事本身有甚麽重要呢,說故事技巧才是精粹。
  那個講故事的人,正是珍伊娜。
  她瘦了,可是一雙眼睛?仍有精神,眼角看到嘉揚,實時招呼:“你怎麽來了,也不預先通知一聲。”出乎意料之外的友善,令嘉揚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珍伸手接過大水果盤,立刻分給小朋友享用。
  嘉揚陪她坐在沙池邊曬太陽。
  珍身旁放?一隻環保式發條無電池收音機,正在播放卜狄倫的民歌搖鼓先生:嗨搖鼓人,為我奏一首歌在一個鏗鏘的早晨,我會追隨你而去
  ……
  嘉揚微笑,“你氣色不錯。”
  “這話應由我來說。”
  “我很想念你。”
  “來,熊抱一下。”
  她倆擁抱,兩人都誠心真意,可是不知怎樣,身體之間夾雜?許多障礙,再也不能恢複舊觀。
  “嘉揚,我欠你人情金錢。”
  “這樣說,折煞我了。”
  “不是你的話,我還真出不來,此刻我在戒毒所清除一切癖好。”
  “那我放心了。”
  “你兄弟已經結婚?”
  “是,已赴地中海蜜月。”
  “你的家人是無價寶。”
  “漸漸我也發覺了。”
  珍伊娜終於說到正題上去:“我看到你出鏡。”嘉揚不語。
  “他們的剪輯手法真厲害,為所欲為,唯我獨尊。”
  “我有點失望。”
  “無論怎樣,都鬥不過大公司,能記住這一點,就不會錯。”
  “多謝指?。”
  “換了十年前,我一定控告他們違約及侵犯權益,到了今日,我明白到不必再浪費人力物力與他們鬥,大機構閑時養?十來個律師專門等人來告,我一個人哪?吃得消。”語氣酸澀,卻已無怒意。
  她倆步行返公寓。
  “嘉揚,你此刻在約翰森手下?”
  “目前他是我上司。”
  “他隻是小角色。”
  “我聽說是。”
  赫昔信也那樣說。
  “比他高兩三級,有一個人,叫甄子新,是華裔,低調、能幹,若能靠攏此人,前途光明。”
  嘉揚駭笑。
  “如何靠攏?”
  “看機緣了,”珍微笑,“運氣來的時候,推都推不掉。”
  “我給自己兩年時間,若公司一直當我是花瓶,便回家讀書去。”
  “記住,那人叫甄子新。”
  “知道了。”
  珍沒有邀請她進屋?坐的意思。
  “蝸居淺窄,又無人打掃,對不起。”
  嘉揚點頭。
  “天梯既高且窄,往上爬的時候,請當心。”
  “珍,你始終關照我。”
  “不,嘉揚,你有恩於我才真。”
  公寓門打開,那個金發女子再探頭出來,“回來了?”
  珍介紹:“我的室友蜜芝。”
  嘉揚連忙說:“我告辭了。”
  珍伊娜臨別贈言:“在公司?,褐發女比金頭發厲害,金發泰半遲鈍。”
  蜜芝抗議:“喂。”
  嘉揚笑?離去。
  第二天一早,她回公司報到開會,剎那間嘉揚有點仿徨,幸虧母親送的名牌套裝派上用場,當盔甲用,增加些信心。
  在電梯?,她身後有一個女子用意大利語問:“是真貨抑或仿冒?”
  另一人答:“今年款式。”
  “這是哪個部門的人?如此誇張。”
  嘉揚本想回過頭去笑答:“不敢當,新聞組”,可是終於忍住,佯裝甚麽都沒聽懂。
  會議室十來個同事,約翰森幫她正式介紹過,眾人對她有點冷淡,並沒有任何人提起“我看過你出鏡,做得不錯。”
  看樣子好是應該的,人人都做得到,並沒有甚麽稀奇。就連約翰森,在公眾地方,也表現得相當含蓄。
  終於進入虛偽的成年人世界了。
  嘉揚本來想努力表現得誠懇誠實,可是十五分鍾後便發覺前輩們尖刻厲害,這種美德根本行不通,她的表情隻得轉為冷漠,以免人家覺得她是個熱情過度的鄉下人。
  隻見大哥大姐們邊喝咖啡邊吃鬆餅,有人注意到嘉揚:“你來自溫埠吧,那?有新聞嗎,好似冬日下一場小雪便成為三日頭條。”
  大家訕笑。嘉揚不知如何反擊,總不能說,“不,我們的謀殺、搶劫、青年罪案率都極高,不輸給任何大城市”,她僵住了。
  就在這時,會議室門口傳來一把聲音:“溫市有甚麽不妥?我便來自溫市西端。”
  大家轉頭一看,約翰森第一個站起來,“子新,你怎麽來了,貴人踏賤地,真是稀客。”
  嘉揚立刻知道他便是珍娜口中的甄子新。他一走近,眾人自動陪笑騰出空位給他坐,他微笑地問:“是新同事彭嘉揚吧,嘉揚,別以為這間會議室同小學課堂有甚麽不一樣,同樣幼稚無聊,你戴眼鏡,就是四眼仔,你衣?不夠光鮮,那麽,就不夠級數,還有,你家不住在巨宅,就受到欺侮,這?不大有人真正工作,你們說我講得對不對?”
  嘉揚動也不敢動,內心不住駭笑。“嘉揚,你我同樣來自小地方,不能同這班紐約客比,你明日起跟我好了。”
  約翰森立刻陪笑,“子新真會開玩笑。”
  其它的人也都嘻嘻哈哈一輪。可是短小精悍的甄子新卻板起麵孔,“這是今晨八時總經理出的通告,我們得進一步簡約精省,大家好好研究一下吧。”
  他說罷就離去。眾人鬆了口氣,除下驕傲虛偽的麵孔,當嘉揚是一分子,當?她就不住訴苦。
  嘉揚覺得好笑。真的,別把這些人看得太偉大了,被甄子新一戳破了紙老虎,真痛快。
  會議散了,約翰森大惑不解,“甄子新一個月也不來一次,你真幸運。”
  是,彭嘉揚一出生就是個幸運兒。
  “他叫我把你讓給他,不知是真是假。”
  “你說呢?”嘉揚反問:“花瓶搬來搬去,放哪個部門哪間房哪張寫字?上不一樣?”
  約翰森不語。“希望有一日,我做了總經理,也可以說,那男秘書有雙長腿,雇用他,加他薪水。”
  話還沒有說完,已經有人敲門,一個棕發女子進來笑說:“子新派我來替彭嘉揚安排新任務。”
  “甚麽?”
  “嘉揚將出任日間節目《向太陽說早》做見習主持,子新說最怕有人投閑置散,嘉揚,我叫舍榴,在製作部工作。”
  舍榴扔下一份文件,叫約翰森簽署,像提貨似的把彭嘉揚帶走。在電梯?舍榴已忍不住笑,“約翰森那銀樣鑞槍頭,脫離他真是好事。”
  嘉揚隻是陪笑。
  “子新是正經人,已婚,育有兩子一女,放心,他一切會公事公辦。”
  嘉揚連忙說:“多謝指?。”
  舍榴看?她,“看樣子你出身良好,在這種地方幹甚麽?”
  嘉揚答得很簡單:“尋找理想。”
  舍榴笑了,“這?或許有若幹名同利,但不會有你要的理想。”
  嘉揚很喜歡她的磊落。舍榴把她帶到七樓一間製作室,電梯門一打開直接走進新聞室,“你坐這張桌子,其餘的,靠自己了,慢慢自然會上手。”
  這天開始,整整半年,嘉揚不過做龍套、閑角,最耗時間的是“嘉揚,求證”,一大疊線人資料摔在桌子上,逐件查究打探,看可信程度有多高,有無發掘價值,她覺得自己似大機構?一枚螺絲釘。但她仍然慶幸可以脫離“約翰森的支那女”身分,正式靠一雙手實習,要學習的實在太多。
  這幾個月來她並沒有單獨見過甄子新,他並沒有與她搭訕,要求喝一杯,或是嘴頭上討些小便宜,他根本不與她有任何接觸。別人也許會失望,但正中嘉揚下懷。她一人時時工作至深夜,那天,合該有事,新的求證資料又堆在桌子上,她緩緩細讀。
  ─貨輪萬福號慣性偷運兒童入紐約港,將於感恩節再度抵達。
  走私人口。嘉揚打了幾通電話。
  “是,萬福號是巴拿馬注冊貨輪,往返美亞之間。”
  “無可疑,從無犯罪記錄。”
  “是,的確將於感恩節上午由威海?駛達。”
  嘉揚找到舍榴,“感恩節─”
  舍榴先擺動雙手,“我要回緬州老家陪父母吃飯,一年一度,恕不再參與公事。”
  “─是一宗走私人口案。”
  “警方一定會盡力辦事。”
  “我想與警方一起行動。”
  舍榴看?她,“你得征求子新同意,嘉揚,你是公司職員,公司要對你負責,你也要向公司負責。”
  “我會同甄子新申請。”
  “你不是一直避?他嗎?”
  原來每個人都知道。
  “嘉揚,小心。”
  黃昏,嘉揚到十一樓找甄子新,秘書已經下班,他仍在工作,隻開??燈,看上去有點寂寥。
  嘉揚並沒有走近,靠?門框站停。他察覺有人,抬起頭來,嘉揚背光,他一時看不清楚那苗條的人影是誰,躊躇地問:“你找我?”
  “我是彭嘉揚。”她仍然沒有走過去。
  “啊,原來是你,嘉揚,你找我甚麽事,工作進度還理想嗎?”
  “我覺得自己投閑置散呢。”
  甄子新笑,“年輕人總是心急,練好基本功更重要。”
  “我對人事關係及工作程序已經熟練。”
  “你打算怎麽樣?”
  “我想上萬福號調查走私嬰兒案。”
  “你始終對婦孺事件有強烈興趣。”
  “是,因為她們不能為自己說話。”
  嘉揚一直站在門口沒有走進甄氏的辦公室,奇是奇在他也沒有請她坐到對麵,兩人隔?十多二十呎距離在黝暗光線下談公事,氣氛突兀。
  “請派我跟進此案。”
  “我明早叫人幫你,這件事已交給聯邦密探調查,我有熟人。”
  “謝謝你。”
  “別中空寶。”
  “我運氣一向不錯。”
  嘉揚轉身離去,怕他跟?出來,她不搭電梯,改走樓梯,輕輕走到九樓,才鬆口氣。
  可是,她在停車場卻碰見了約翰森。
  “咦,嘉揚,是你。”
  避不開了,隻得硬?頭皮走向前。
  “工作進度如何?”
  嘉揚但笑不語。
  “非常忙,但是一點表現也無,可是這樣?這樣?上一年半載,你會知難而退。”
  嘉揚歎口氣。
  “甄子新沒派特別工作給你?”
  嘉揚說:“我還有點事,改天再談。”
  他生氣了,“嘉揚,我不致於在停車場?非禮女子。”
  嘉揚聳聳肩,“不過,今夜是月圓之夜。”
  約翰森看?她,“我不信你這鬼靈精會繼續寂寂無聞;說到底,我是你第一個伯樂。”
  “不,不是你。”
  “是誰,珍伊娜?”
  “她的確也是我的恩師。”
  “對,你曾在小鎮的電視台講天氣,那?的主管首先把你自校園新聞係?打救出來。”
  “嘉揚,你沒有忘記老朋友。”
  “你知道幾時出發?”
  “淩晨,趁敵人警戒力最低的時候出擊。”
  嘉揚笑,“你負責拍攝精采鏡頭即可。”
  “嘉揚,你長大了。”
  “的確老練許多。”她摸?自己的麵孔。
  “這間電視大廈?不知藏?多少老妖,你要當心。”
  “噓。”
  “白女的金發統統是漂染的,還有,黑女又喜歡把鬈發拉直,扮得愈接近白人愈好。”
  嘉揚拍他肩膀,“別激動,我們管我們做事。”
  “珍就是受不了這些人才決定搞獨立製作。”
  “麥可,我懂得保護自己。”
  “一個新聞記者要花大量精力搞辦公室政治,還有甚麽力氣應付工作?”
  淩晨三時,他們還是出發了。
  碼頭附近濃霧,能見度隻有十呎左右,遠處空中有一朵幽冥綠油油的亮光,那是自由女神像的火把,在黑色霧夜中看去十分詭秘。
  他們看到了萬福號,它已經安然停泊在碼頭上。
  嘉揚十分意外,這是怎麽一回事,難道線報有錯。
  “來,我們上船看看。”
  “嘉揚,危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跟你上船。”
  “你太高大,礙事。”
  “喂,你打算殺身成仁,也得有人用攝影機記錄呀。”
  兩個人輕輕走近船身,發覺船上公然有人上落,十分正常,他倆麵麵相覷。
  “是虛報。”
  “上去看看。”
  兩人沿?窄木板閃縮地走上甲板,有兩名水手大聲在爭吵,不知說的是哪種方言,兩人都聽不懂。
  是一艘毫無異樣的貨船。
  “走吧。”
  “不,下底艙去看看。”
  “小心水手把你丟進大海喂鯊魚。”
  嘉揚低聲央求:“這次行動倘若沒有結果,我連做狗糧都不配。”
  麥可歎氣:“你看,誰叫你到大公司追名逐利。”
  嘉揚訝異:“船上毫無戒備,何故?”
  麥可輕聲答:“要不,船是清白的,要不,已經搭通天地線,肆無忌憚。”
  船底艙異常黑暗,堆滿幹貨,嘉揚正要放棄,忽然之間,聽到咯一聲。
  她與麥可立刻閃身躲在一旁。
  嗬,原來底艙之下還有密室。
  地下室有亮光透射出來,氣氛詭秘。
  有人打開暗格爬上來,走上甲板。嘉揚明知危險,忍不住好奇,走過去,拉起暗格門,朝底下看去。
  麥可與她都呆住了。
  隻見人影憧憧,貨輪底層竟是一個簡陋的宿舍,嘉揚聞到一陣酸臭,像是腐爛的食物正在發酵。
  當眼睛習慣了昏黃的光線,嘉揚看到十多二十個幼兒,自初生到兩三歲不等,擠在一堆,似等待宰割的小動物。
  嘉揚震驚地張大嘴:在這?了,他們都是肉參。
  麥可低呼:“我的天。”本能使他立刻悄悄開動匿藏的攝影機。嘉揚忘記躲避,她一步一步走近,仔細視察幼兒,麥可跟在她身後。
  嘉揚輕聲報道:“他們並不哭泣,神情呆滯,像是服食過鎮靜劑,使人想起不法之徒自熱帶雨林盜獵偷運的鸚鵡……但,這些都是活生生的嬰兒,嗬,二十一世紀了,還有令人發指販賣人口行為。”
  一個中年女子看到他倆,並不驚奇,反而陪笑說:“過來看看,有白皮膚,也有黃皮膚。”隨手一指,“還有罕見的紅頭發,不過一早已被人訂下了。”
  那保母模樣的女子像是寵物店售貨員,介紹一堆小狗小貓似,可見公然有人明目張膽上落來做買賣。
  是這種無懼王法,肆無忌憚的態度,使嘉揚怒不可遏。
  她對麥可說:“報警。”
  在這電光石火間,探照燈大亮,他們聽到傳聲喇叭高聲警告:“立刻投降,這是警方,你們已經被包圍,舉起雙手走出來。”
  麥可說:“執法人員終於來了。”
  船上開始騷動,人聲沸騰。
  嬰兒輕輕嗚咽,在地上蠕動,有一個爬到嘉揚腳下,嘉揚伸手抱起他,發覺他就是那個紅發男嬰,紛亂中嘉揚對牢鏡頭說:“這名來自俄國的幼兒,已經有人認購,價格若幹,又如何領取合法文件瞞天過海,是我們要繼續探討的問題。”
  她剛想放下那骯髒的嬰兒,製服人員已經趕到,大手搭到她肩膀上,“小姐,請即離開現場。”
  嘉揚與麥可離去。回到岸上,發覺燈火通明,密探及警車布滿碼頭,其餘電視台新聞組紛紛趕至。
  有同事發現了嘉揚,“你可得到戲肉?”
  嘉揚轉過頭去問麥可:“兄弟,你說呢?”
  “寸寸戲寶。”
  同事大悅,“你們先回去,我們善後。”
  嘉揚立刻與麥可離開現場。
  麥可大惑不解,“為甚麽我們會比警方早到十分鍾?”
  嘉揚想了一想,“因為有人告訴他們,已有記者抵達現場揭發此事,警方若無行動,待片段播出,死無葬身之地。”
  “嗬,怪不得突然行動,可是,這通告密電話由誰打出?”
  嘉揚微笑,“你說呢?”
  趕回電視台,嘉揚金睛火眼地把資料整理出來給上司過目,立刻安排在清晨五時新聞時間播放。
  嘉揚勞累到極點,到?生間用雙手掬起冷水敷臉。嗬非人生活。可是已經上了賊船,下不來了。
  金發女同事戴安走進?生間來,看見嘉揚,馬上尖刻地說:“你運氣真好,那樣普通的故事居然上了頭條,皆因今日國防部沒有轟炸波斯灣,以及無七四七航機墜毀。”
  嘉揚已無力反駁,一聲不響離開?生間。
  說的也是,運氣永遠最重要,幸虧今日沒有大事發生,造就了彭嘉揚,倘若某城再來一次八級大地震,幾時輪到她出鏡。
  嘉揚想請麥可去吃早餐。
  麥可忸怩地說:“稍後有人來接我。”嗬,原來是女朋友,那樣疲累,嘉揚還是笑了,沒想到這名黑大漢會成為她的知己好友。
  麥可輕輕說:“我倆已經訂婚。”
  “啊,恭喜恭喜。”
  “我把她的名字紋在這?。”
  麥可舉起手臂,卷高袖子,給嘉揚看他愛人的名字。他皮膚顏色深,嘉揚要凝視才看得清楚,隻見是小小三個楷書:黃潔和。
  “嗄,是華裔?”嘉揚意外。
  “是墨西哥與華人混血兒。”
  “可以見她嗎?”
  “當然,跟我來。”
  黃小姐在大門口等麥可,看到他們,走過來招呼,她身形高大健美,輪廓分明,打扮時髦野性,手?提?兩頂頭盔,啊,她駕一輛哈利大?遜機車,威風凜凜。
  嘉揚看得發呆。黃潔和過來握手,“是嘉揚吧,麥可說你是他最佳夥伴。”聊了幾句,這一對情侶飆車而去。連麥可都找到了理想歸宿,隻有彭嘉揚還孤零零。
  不過,接?的一個星期,風頭屬於嘉揚一個人。
  她一直追究萬福號事件,連領養事務所都不放過,窮追猛打,引起廣泛注意,每周新聞雜誌節目不得不跟進,調過頭來問她拿資料。
  舍榴放完假回來,目瞪口呆,“嘩,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你做了些甚麽,整幢新聞大廈都嘉揚長嘉揚短。”
  嘉揚笑了。
  “忽然之間紅了起來,聽說新聞車上將標出你的肖像。”
  嘉揚笑嘻嘻,“紅有甚麽難。”
  “嘩,聽聽這口氣。”
  “要持續這一點點名氣才難呢。”
  “那麽,努力搧風撥火加油呀。”
  舍榴麵子上非常大方平和,可是嘉揚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一味謙遜。
  下午,人事部忽然通知她換房間。由大堂中座搬到靠窗小小板間房,連私人計算機型號都比較新款。
  嘉揚訕笑:這樣大的機構,竟然采用如此拙劣的賞罰製度,偏偏非常有效。祝賀她的電子郵件擠滿信箱,可是,嘉揚也看到了恐嚇信。
  她立刻通知保安。警方馬上派人跟進,駐新聞室徹底調查。
  彭嘉揚風頭一時無兩,過兩日,大老板?她上十二樓參加早餐會議。
  嘉揚刻意穿一襲湖水綠套裝,臉上敷了粉,添一點淡藍色眼影粉,一進場,就叫人眼前一亮。
  上頭對她十分讚賞。
  -“嘉揚的聲音可去演出莎劇,得天獨厚。”
  “別看她,拚搏起來,像一隻獵隼。”
  可是都是廣泛浮麵的客套話,作不得準,嘉揚知道她需不停賣力。
  自十二樓下來,電梯仿佛落得特別快。
  她從頭到尾沒有看到甄子新,有點懷念這個隱形上司。
  回到自己的地方,脫下高跟鞋,換上球鞋,嘉揚又開始尋找新聞。她逐頁報紙細讀,特別不放過小字。
  暫時站穩了腳,可作有限度自由發揮,她看到一段小小不起眼新聞:三十六歲男子李察道爾被控溺斃一對親生子女,十二歲的莎拉及十歲的陸加,原因:新女友不喜歡這一對孩子,而他們的生母已於年前患癌症病逝。
  嘉揚不出聲,鼻子發酸。
  也好,終於可以在天國與生母會合,不必再留人間吃苦。有天國嗎?一定有!有上帝嗎?一定有!
  嘉揚到法庭旁聽。凶手是一相貌平凡樸實的中年男子,絲毫沒有凶殘之相,這才叫人害怕,他已認罪,神情木然,垂頭不語。
  他女友否認叫他擺脫子女。
  辯護律師企圖說服陪審員,該男子因失業,又需單獨照顧一對子女,受不住壓力而致精神崩潰。
  控方律師出示一對子女近照,有陪審員輕輕飲泣。已經這樣大了,再過幾年,已可獨立生活,或者,跟隨社會福利署安排,可是不,他們的生父決定犧牲他們寶貴生命來表示他對另一女子的貞忠。
  那可憐的生母泉下有知一定在墓中輾轉流淚。
  法庭門外有人對?凶手喊:“畜生!”
  嘉揚心情沉重。做這種新聞多了,遲早會胃穿洞,嘉揚自法庭出來,步行到熱狗檔買午餐吃。
  有一華裔年輕婦女領?一對兒女也在買點心,她隻買了一份,小心翼翼把一隻熱狗撕成兩半,分給兩個孩子。
  女孩稍大,大約五六歲,一不小心,半邊食物落在地上,她害怕地想揀起,但是母親已經破口大?:“你這賠錢貨,笨死了,連吃都不會吃!”
  隨手一巴掌,那小女孩退後一步,也不哭,隻是默默看?地上的髒熱狗。嘉揚走過去,把手上的食物交給她,“送給你。”
  婦人正喜出望外,嘉揚輕輕用普通話同她說:“為甚麽叫親女賠錢貨,即使是,你又能賠多少?你祖母、母親皆是女子,你自己也是女子,為何對女性如此輕蔑?或許,再過幾年,生養死葬,全靠此女,她是你最大的財富,你需善待她,共渡難關。”
  那婦人楞住,忽然哭了,可見知道內疚,還有得救。
  嘉揚歎口氣,不再有胃口吃任何東西,索性走到附近海洋館,購票入場,走到一角坐下,打電話給母親。
  “媽媽,在做甚麽?”
  “剛剛買了一大堆小衣物回來,正在整理,有事嗎?”
  “我愛你。”
  母親笑道:“真肉麻,洋派就是這點不好。”
  “媽,愛嘉維還是愛嘉揚多一點?”
  “嘉揚。”毫無猶豫。
  “為甚麽?”
  “嘉維已有自己的家而你沒有。”
  “小時候呢?”
  “女孩子更需要痛惜。”
  嘉揚深深感激母親,她是一個最新派的老式女子。
  “我不是賠錢貨?”
  “嘉維才是賠錢貨,一個人花不夠,再拖一個進門,現在又快要添多兩名。”
  嘉揚笑得彎腰。
  “有空時時回家來。”
  嘉揚收起電話,走到一缸水母麵前坐下。
  這?燈光幽暗,使透明幽冥正在浮遊的水母看上去更加神秘莫測。
  嘉揚凝視它們抖動裙邊,忽而閃出熒光,忽而消失在黑暗中,心情漸漸平伏,不再激動。
  各人有減壓的方式,有人喝酒,有人服藥,她來與一缸水母作伴。
  放學時間未到,海洋館?十分靜寂。
  嘉揚正在陶醉,發覺玻璃上有一個人影。
  她轉頭一看,咦,是甄子新。
  她大奇,輕聲問:“你怎麽會在這??”
  甄子新並沒有走近,他站在一隻猙獰的八爪魚麵前,笑笑說:“我有月票,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那邊有鷂子魚。”
  “我喜歡八爪魚。”
  “海洋靜寂的世界真叫人類向往。”
  “也難怪,海洋是生命之源,生命之祖。”
  像上次一樣,他們並沒有走近,甄子新在八爪魚前坐下。
  八爪魚整團蜷縮一起,用吸盤緊啜住玻璃,正在熟睡,動也不動,不知多逍遙舒服。
  半晌,甄子新說:“萬福號一案做得很好。”
  嘉揚笑笑。
  “又在調查新案?”
  “是,想訪問一個殺子之父的心理曆程。”
  “你對介紹紐約各種茶室這種軟性節目不感興趣吧。”
  “不。”
  “聽說你已經接到恐嚇電話及郵件。”
  “別讓家母知道便可。”
  這時,有管理員經過,兩人不約而同靜了下來,然後,又恢複對話。
  “我支持你。”
  嘉揚抬起頭,剛好看到一條鯊魚在天花板一條玻璃管道中遊弋。
  命運真奇怪,叫她碰見了一個盡力支持她的甄子新,若非如此,她在大機構坐幾年冷板?,自然就知難而退,告老還鄉,找份?職。
  現在欲罷不能,惟有跟?黃磚路一直向前走。
  甄子新同她一樣,深諳日久生情這句老話,絲毫不敢托大,因此一開頭就維持安全距離,不是怕人言可畏,而是為?自保。
  “我很幸運,你是個好主管。”
  甄子新忽然自嘲:“最好是其貌不揚,從不傳緋聞。”
  嘉揚一怔,隨即溫柔地說:“男子以才為貌,夫子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況且,須眉男子,堂堂正正,氣宇軒昂,勝白臉書生多多。”
  甄子新忽然沉默,被年輕貌美聰明的彭嘉揚這樣坦率評估,他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隔一會兒,他站起來,欠欠身,“我有事先走一步。”
  嘉揚微笑,“側門有一檔冰淇淋,我推薦青檸棒冰,特別醒神。”
  他點點頭走了。
  嘉揚過去檢查那條八爪魚,它緊閉?眼睛憩睡,完全不受外界影響,玻璃上有一張小小警告字條:“請勿敲打玻璃”,嘉揚決定在辦公室牆上也貼上同樣字條。
  時間到了,她得回法庭去聽最後陳詞。
  這會是彭嘉揚的終身職業,她打算做到(一)身體支持不住,(二)觀眾不再支持她為止。
  嘉揚走到側門去買冰淇淋吃。
  小販立刻把一支青檸棒冰遞給她。
  嘉揚意外,“咦?”
  小販笑,“一位先生說,就會有個穿卡其褲的小姐出來買冰淇淋,把這個給她,已經付過錢了。”
  嘉揚接過棒冰。
  “他還說,有些事,好象無論如何避不過。”
  是,等?發生,不過,那又是另一章故事了。
  彭嘉揚朝法庭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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