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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室的音樂

(2008-09-05 13:50:24) 下一個
  私人會所的泳池邊,兩個年輕人正在低聲爭吵。
  “是我先看見她,林永昌我警告你,這次你再與我爭,別怪我不客氣。”
  另一個冷笑一聲,“張家洲,這種話你都說得出來,會所會員證還是我借給你的,不然你如何進來。”
  一邊吵,四隻眼睛一邊看著樹蔭下在看書的少女。
  那的確是一個漂亮的女孩,人類五官的組合十分奇妙,一般的眼睛鼻子嘴巴;排列稍微不同,即化醜為妍,還有,大小高塌差一點點,也完全不同看法。
  這女孩顯然得到上帝偏愛,臉容清麗脫俗,身段苗條,最難得的是,舉手投足,有一股自然書卷氣。
  林永昌與張家洲這一對難兄難弟已經注意她良久,並且,打聽到她的名字叫秦可晴,祖父是一家證券行老板,父母已經離異,住在外國。
  看看還有家底,多麽難得。
  這時候張家洲先站起來,“我去與她打個招呼。”
  林永昌不甘人後,立刻跟在表弟身邊。
  兩人一擠一軋,爭先恐後,腳先鉤到藤椅,椅子撞向太陽傘,傘座往前倒,連帶拖累茶幾玻璃幾上的檸檬茶蛋糕碟子等統統哐啷啷往少女那邊倒去。
  泳池邊所有茶客都吃了一驚,往這兩兄弟看來。
  這兩人不爭氣,竟也一起跌翻在地,做滾地葫蘆。
  有些人容忍不住笑出來。
  張家洲抱怨,“你這小醜。”
  “你才無稽。”
  服務員已趕過來收拾。
  客人的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
  林永昌低聲說:“她頭也不抬。”
  正是,那樣喧嘩,女孩並沒有任何反應。
  她仍然埋頭看小說。
  是什麽故事,緊緊地吸引了她的芳心?
  他們兩兄弟訕訕地站著,手足無措。
  這時,另外一個年輕女子向秦可晴走近,朝這兩個年輕人瞪眼。
  她把手放在可晴肩上,可晴這才抬起頭來。
  她開始做手語,可晴以手語回複。
  林永昌電光石火間明白了。
  他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張家洲猛地轉過頭來,“她是——”
  林永昌給他接上去:“你不是都打聽過了嗎?”
  他倆急急拉扯著落荒而逃。
  到了會所停車場,兩個人靜了下來。
  “真可惜。”
  “她聽不見。”
  “怪不得頭也不抬。”
  “據說聽不見必定也不會說話。”
  表兄弟沉默一會兒。
  “喂,有無邵也敏的電話?”
  “打過幾次,人家都不複。”
  “再打多幾次好了。”
  “出市區再說。”
  二人和好如初,肩疊肩那樣地上車飛馳而去。
  聽不見有聽不見的好處。
  所以許多智者都佯裝聽不見。
  秦可晴的確是失聰兒,她的世界靜寂無聲。習以為常,也就不覺得是種損失。
  好友孟少屏遞一杯礦泉水給她,嘴裏喃喃道:“小醜。”
  可晴讀唇語,笑問:“剛才那兩個人?”
  發音經過明師訓導,十分清晰。
  不過,除非是熟人,可晴很少開口。
  少屏說:“你別看那種人,將來一樣娶妻生子。”
  可晴笑說:“你且慢忿慨。”
  少屏坐在她身邊,“我同你遊泳比賽。”
  可晴說:“我要回去看祖父。”
  “我陪你。”
  可晴感動,“你看你,寶貴時間都花在我身上。”
  “咄,還不知是你陪我還是我陪你,否則我的時間又何用。”
  可晴站起來,身段高挑,略為瘦削一點點,更覺清麗。
  那一對俗物也有說對話的時候,的確是可惜。
  少屏:“我來開車。”
  可晴說:“引擎聲到底是怎麽樣的?”
  “一早同你說像喘息。”
  “不是轟隆隆像飛機嗎?”
  “飛機是颼——”少屏說,“你不是自電腦處感覺過所有音響的頻率嗎?”
  可晴點頭,“最可怕是人類的悲泣聲,竟與受傷動物一樣。”
  “你雖失聰但不耳聾,藉先進儀器你對世上噪音多少有點了解。”
  可晴不語。
  到家!
  秦宅是山上一幢半獨立小洋房,離鬧市才十分鍾車程,交通方便,屬於矜貴地段。
  老傭人來開門,“孟小姐,你好,妹妹,祖父在書房等你。”
  少屏以熟賣熟,“我到你房裏看電視。”
  可晴走進書房,敲敲門。
  老先生轉過頭來。
  他精神閃爍,雙目炯炯有神,鷹般鼻子,嘴唇緊閉,看到孫女兒才露出笑容。
  銀發閃閃的他穿白襯衫深色長褲,整潔得不似老人,一看就知道有專人服侍。
  他對孫女說:“過來這邊。”
  可晴坐到祖父對麵。
  “我有話說,你聽仔細了。”
  “是。”
  “妹妹,這是我遺囑副本,你看一看。”
  “我不要看,祖父好好的立什麽遺囑。”
  可晴伸手推開文件。
  “大部分現款與不動產都留給你了。”
  “祖父我陪你去玫瑰花圃走走。”
  “證券行你要來無用,贈你父親。”
  “祖父,我替你泡茶。”
  “那無用的不孝子惟一做過的好事便是生下了你。”
  可晴隻得賠笑。
  秦老先生坐下,“創業那年,我二十八歲,匆匆半世紀過去。”
  她按手在祖父肩上。
  老先生觸覺如一頭豹子般靈敏,忽然之間厲聲喝道:“誰在門外?”
  可晴連忙去看察,原來是孟少屏。
  少屏吐吐舌頭,“又自創業講起?”
  可晴笑著點頭,隨即黯然,“隻希望可以多說幾年。”
  “我去廚房吃點心。”
  可晴回到祖父身邊。
  “是那個孟少屏嗎?”
  “正是。”
  “我一直不喜歡這個女孩子。”
  可晴忍不住笑,“祖父自少屏十歲起就那樣說。”
  “是嗎,是我的偏見?”
  “少屏一直是我好友,待我無微不至。”
  “可晴,你要小心。”
  可晴唯唯諾諾。
  老先生握著可晴的手,“你長得真像祖母。”
  可晴把祖父的手放到腮邊。
  “性格亦相似,她生前老是說。”
  “這話我愛聽。”
  “可晴,我有一宗心事。”
  可晴說:“祖父我幫你完成。”
  老先生雙目發出精光,“我希望看到你恢複聽覺。”
  可晴訝異,“祖父我曾經被專家檢查過百次,知道這件事終身無望。”
  “不,近年醫學又有進展。”
  可晴反而沒有為自己難過,她說:“我生活得很好,我有我的世界,一點也不缺乏。”
  可是老人固執地說:“我要你聽得見。”
  可晴隻得順從他意思,“是,是。”
  女傭在書房門口說:“甄律師來了。”
  可晴說:“我在樓上,有事叫我。”
  甄律師一邊進來,一邊用手自喉頭伸到胃部,表示肚子餓。
  可晴笑著說:“做碗蝦子麵給甄律師。”
  她回到樓上,少屏正在講電話,看到她立刻掛上,籲出一口氣,“老先生又訓話了?”
  可晴笑笑。
  “這次說些什麽?
  可晴指指耳朵,“又要我求醫。”
  少屏惻然,“他代你不甘心。”
  可晴不出聲。
  “其實世上無甚良辰美景,鳥不語,花不香。”
  可晴看著她,“少屏你益發憤世嫉俗。”
  “是嗎,”少屏笑出來,“我還以為世界看我不順眼。”
  可晴拍拍她肩膀。
  “我還有點事,明日再來看你。”
  “新的工作如何?”
  少屏答:“聽差辦事,乏善足陳。”
  可晴覺得好友始終有種懷才不遇的感覺。
  “明天見。”
  少屏下得樓來,往大門走去。
  有人叫住她:“孟小姐,請留步。”
  她轉頭一看,卻是秦老先生。
  “過來,孟小姐,我有話要同你說。”
  少屏隻得走到他麵前。
  老先生上下打量她,目光如電,霍霍在她身上打轉,少屏膽怯,有什麽事瞞得過這雙眼睛?
  精靈的老人最可怕,是另外一種生物,他們經驗實在太豐富,目光太過準確,幾乎已是半仙。
  孟少屏背脊冒汗。
  老人開口:“孟小姐,你在我秦家走動已超過十年。”
  少屏忽然忍不住,握緊拳頭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同可晴做朋友,因為我家貧,你覺得我配不上可晴。”
  老先生一愣,忽然失笑。
  在一旁的甄律師也笑起來。
  少屏漲紅了麵孔。
  秦老先生攤攤手,“我予你這種勢利的感覺嗎?”
  少屏不得不說:“你沒有不讓我到府上來。”
  “孟小姐,我不是那樣的人。”
  少屏倔強地問:“那你有什麽話說?”
  老先生看甄律師一眼。
  甄律師走過來,“事情是這樣的,可晴將於下月到倫敦就醫,旅途上我們希望你照顧她,不知孟小姐可抽得出時間?”
  少屏怔住,這才知道她是多心了。
  她有點羞愧。
  隻有最自卑的人才會那麽努力維護自己。
  一眼就可以看穿孟少屏的心理狀況。
  她囁嚅地答:“我願意陪伴可晴,我明日就回公司辭職。”
  “孟小姐,我們願意賠償你的損失。”
  “我為朋友,不計得失。”
  “孟小姐,你收取薪酬,也是很應該的。”
  哪裏說得過律師。
  “你放心,可晴毋需知道這件事。”
  少屏終於說:“謝謝你。”
  甄律師替她挽回些許自尊,在可晴麵前,她仍是朋友身分。
  甄律師遞給她一張支票。
  少屏一看,數目是她目前薪水的兩倍。
  她立刻收好支票。
  “孟小姐要是你願意,可以到我們客房小住。”
  少屏頷首,“我明日再做決定。”
  她出去了。
  甄律師看著她背影,“一個聰敏到極點的女孩子。”
  老先生點頭,“比起她,同齡的可晴如一頭小蠢狗。”
  甄律師笑,“可晴有福份。”
  老先生低頭,“那可憐的聾子是我心頭一塊大石。”
  “人生總有遺憾。”
  “匆匆一生,苦多樂少。”
  “我看可晴相當享受生活,樂天知命。”
  老先生歎息一聲,“但願這次手術可以幫到她。”
  據甄律師所知,秦可晴一出生經過檢查就知道是名聾童。
  因受不住壓力,父母在她一歲時離異,各走一方,扔下可晴與祖父相依為命。
  老先生說:“可晴不知多久沒見親生父母。”
  甄律師頷首:“其實可晴與常人無異。”
  老先生說:“可是聽不到音樂,也不知警報,你想想,損失多大。”
  甄律師盡量勸解東家,“也許這次手術會有轉機。”
  老人又歎息一聲。樓上,可晴在觀看電視上動物奇觀節目,字幕使她得益匪淺。
  童年時讀特殊訓練學校已經習慣這一切,可晴對生活細節可應付自如。
  像她的震蕩鬧鍾永遠放在枕頭底,但是傭人還是每天來叫醒。
  家裏人都會一點手語,老先生聘專人來每天教授,日子久了,大家自然學到一些。
  最要緊是祖父大能力量保護著她,使她不受傷害。
  老先生說:“我希望她聽見嬰兒的哭聲。”
  小時候的可晴最乖,睡醒獨自玩耍,累了自動睡著,從沒有見過那麽文靜的孩子。
  難怪兒科醫生都說:當孩子乖得不能再乖時,立刻要去醫生處檢查。
  靜寂的世界,萬籟無聲。
  她隻得孟少屏一個好朋友。
  半個月後,少屏陪著可晴出發去看醫生。
  同行還有甄律師以及一名保姆。
  她們住在倫敦攝政公園附近一間老公寓房子裏。
  甄律師說:“是老先生早年置下的物業,你看樓頂多高多舒適。”
  兩間套房貼近,一式設計,可晴立刻把向公園的一間讓給少屏。
  少屏亦禮讓,“向後街的窗口有一株櫻花,我要這間好了。”
  可晴躺在舒適的床上,同好友說:“一到這種關頭,我就把最最瑣碎最最早的記憶都鉤起來重溫一遍。”
  少屏用手向頭部一抓,往窗外扔去,意思是叫她忘記。
  可晴苦笑,“約兩歲多吧,他們在我麵前叫我聾子,以為我聽不見,但是看表情都看得出來。”
  少屏走到她身邊,握緊她的手。
  歇息過後,他們去醫生診所。
  可睛不隻一點點緊張。
  幸虧有甄律師主持大局。
  診所十分現代化,就在市中心,自窗口看出去,車水馬龍,可晴雖然聽不見,也知道市聲一定嘈雜。
  醫生出來了。
  他是一個中年人,身段高大,精神奕奕,有個非常可親的笑容。
  一看到可晴便說:“我是張思憫醫生,你一定是可晴。”
  可晴與他握手,大家坐好,醫生開門見山,開始解釋。
  “可晴,我將替你做一項手術。”
  可晴點點頭。
  “可晴,我想你聽清楚,這項手術,尚在實驗階段,成功率隻得百分之三十。”
  可睛本身沒有抱多大希望,此刻隻答:“明白。”
  “可晴,你對自己聽覺情況,也有一定的認識吧?”
  可晴牽牽嘴角。
  “如果隻是耳膜遭到破壞,科技已能克服,正同視網膜可以移殖修補一樣,可是你的情況不同,你的聽覺神經有故障,故此線路已斷,不能通往腦部,我們隻得做另外一種手術。”
  可晴微笑:“醫生真了不起,那麽複雜的事情,三言兩語用普通話說出來我們凡人亦聽得懂。”
  醫生也笑了。
  “手術分兩部分,”他指著電腦熒幕圖解,“首先,在耳朵背部裝置一具紐子大接聽器,然後,在腦部搭上線路,使你重獲聽覺,這比一般電子耳窩植入手術複雜十倍。”
  孟少屏瞠目結舌,忍不住問:“手術有無成功例子?”
  醫生又笑。
  可晴說:“我也想知道。”
  甄律師也好奇,“這等於接手上帝未完成的工作。”
  張醫生:“我知道你們一定會問這個問題,”他轉頭同看護說:“請小詠雪進來。”
  “是。”
  大家屏息以待。
  門一開,那個叫詠雪的女孩走進來,她原來隻得十一二歲,因同病相憐的緣故,可晴立刻對她有好感。
  張醫生柔聲說:“詠雪,今日麻煩你向這位秦小姐示範一下你配戴的儀器。”
  詠雪頷首。
  張醫生說:“詠雪,讓大家看看你的接聽器。”
  詠言撥開耳邊頭發,可晴全神貫注,她看到小女孩耳後皮膚下明顯有一紐扣大凸位。
  “請再讓秦小姐看一看線路。”
  小女孩又撥開頭頂長發,可晴看到的是種在皮膚上的一片小小金屬。
  這樣奇突。
  “詠雪,請你示範操作過程。”
  詠雪取出一具香煙盒子大小的起搏器,把電線接到頭頂,輕輕開啟起搏器。
  張醫生問:“詠雪,你聽得到所有聲響?”
  小詠雪到這個時候才開口,並且笑得非常燦爛,“是,醫生,我聽得見所有聲音。”
  醫生笑,“每一天就寢之前把起搏器關掉,便可以一覺睡到天亮。”
  小詠雪忽然加上一句:“晚上也戴著,可以聽見父親的鼻鼾聲。”
  可晴一聽到這句話,心頭都活了。
  “謝謝你,詠雪,你可以出去了。”
  看護把她帶走。
  “可晴,你願意試一試嗎?”
  可晴還來不及說好,甄律師已經發問:“手術如果不成功,有什麽後遺症?”
  “沒有不良後果,當然,病人皮肉白白吃苦,以及,仍需支付手術費用。”
  “我們可以考慮一兩日嗎?”
  “自然。”
  “張醫生,明日是可晴二十一歲生日,之後,她一切可以自主。”
  醫生點點頭,“嗬,還有一樣,我得提醒可晴,病人揭開頭骨的時候,是清醒的。”
  可晴立刻瞪大雙眼,露出可怖的神情。
  “你不會覺得痛,我們需肯定找到正確的神經線,手術過程中你會一路回答問題,直至醫生滿意。”
  可晴終於合攏嘴巴。
  張醫生送他們出去。
  甄律師說:“你們兩個女孩子且去喝杯茶散散心,我還有點事辦,司機會轉頭來接。”
  在史隆街的茶座上,少屏歎口氣,“你看秦小姐出外就醫,律師司機老媽子一大堆,好比公主出巡。”
  可晴沉默片刻,反問:“你希望做我嗎?”
  少屏一早有答案:“醫好聽覺才問我這個問題不遲。”
  可晴喝一口茶,“張醫生像不像科學怪醫?”
  “政府醫院認為他的手術太過奇突先迸,費用過分高昂,成效又不高,故此拒絕資助研究。”
  “咦,少屏,你怎麽會知道?”
  “我聽過他大名,他的研究工作全靠私人經費,令祖父就是他的讚助人之一。”
  “嗬,全為了我。”
  “可晴,你決定做這次手術?”
  可晴點點頭。
  “我會陪著你。”
  可晴握緊她的手。
  “可晴,明天也是我二十一歲生日。”
  “我知道。”
  “我不得已早已自主。”
  “少屏我一向佩服你獨立果斷。”
  少屏無奈地笑笑。
  可晴說:“我們明日一起慶祝了生辰再說。”
  少屏有點沮喪,“過了二十一歲,立刻走下坡,很快老大。”
  “你擔心這種虛無縹緲的事?後日我還得給醫生掀開頭骨檢查呢。”
  少屏惻然,“也真難為你了。”
  可晴說:“可惜在倫敦沒有朋友。”
  “唏,可晴,你少擔心,有香檳哪怕沒朋友。”
  “你說的是酒肉朋友。”
  少屏柔聲道:“世上所有朋友都隻在晴天出現。”
  “你呢?”
  “我追隨可晴。”
  “少屏,我會補償你。”
  “我知道,施比受有福。”
  第二天一早,甄律師送了蛋糕與花上來。
  老先生與可晴通電話,由保姆轉達,“覺得手術可行嗎?”
  “很刺激,已決定試一試。”
  “太好了,祝你成功。”
  “隻得百分之三十機會。”
  “那算是合理的比率,隻得百分之一機會也要試。”
  所以秦庭桂是一個非常成功的生意人。
  兩個年輕女子並沒有外出大肆慶祝。
  她們靜靜在公寓裏聊天。
  “可晴,最希望聽到的聲音是什麽?”
  可晴笑而不答。
  孩子們的哭聲及笑聲,海浪聲風聲,小提琴與色士風樂聲,綿綿情話,瓷碟碎聲,書上一常常形容的一根針掉在地下的聲音,婚禮完成後人客的歡呼聲,腳踏在秋季落葉上的沙沙聲。
  籃球撞擊聲,冰淇淋車子音樂,妖媚流行歌手的歌聲,飽嗝聲,鼾聲,魚躍出水麵那一下聲響,滂淪大雨,雷聲隆隆。
  這是一個音與影的世界,除非聽得見,否則隻算活一半。
  “少屏,告訴我,聽得見是否一種享受?”
  “與生俱來,也就不大珍惜。”
  “對,我也不會天天提醒自己:有手有腳多麽幸福。”
  少屏說:“我有禮物給你。”
  “我也準備了一份。”
  少屏取出她的禮物,是一隻小小刺繡枕頭,上麵用彩色十字紋繡上“永遠朋友”。
  可晴笑,“太喜歡了。”
  少屏拆開她的禮物,卻是一條鑽石手鐲,晶光閃閃。
  少屏連忙戴上,“這才叫拋磚引玉。”
  “大小還可以嗎?”
  “隻要是鑽石,一定合尺寸。”
  可晴感喟:“竟也二十一歲了。”
  少屏說:“來,我同你出去逛逛。”
  換上衣服化好妝,少屏帶她到一間精致小型的夜總會。
  司機不放心,“兩位小姐,這……”
  少屏笑說:“停好車子,你也進來吧。”
  領班上前來問:“兩位可有訂位子?”
  少屏塞一張大額英鎊給他,“有,姓王。”
  “嗬,兩位王小姐,這邊。”
  可晴看在眼內,駭笑道:“你怎麽像個江湖客。”
  她們立刻得到一張近舞池的台子。
  少屏繼續低聲吩咐領班,也不知她說些什麽,隻見領班不住頷首,打躬作揖。
  可晴坐著看熱鬧,不是不開心的。
  明日就要做大手術。
  像科學怪人那樣,揭開頭顱裝置儀器,不知是福是禍,今日若不開心,豈非冤枉自己。
  隻見侍應生捧出十多隻香檳桶,大聲宣布:“王小姐請全場喝香檳。”
  接著,汽球、紙屑、彩帶,撒了一天一地,所有在場的人客歡呼起來。
  可晴雖然聽不見,也知道樂聲震天,因為年輕男女已經在舞池中接龍,每個人雙手都搭住前邊那個人的腰身,扭動著跳起森巴舞來。
  可晴慫恿少屏:“去,去跳舞。”
  “我不客氣了。”
  “也是你的生日,快去。”
  少屏走進舞池,立刻有熱烈掌聲響起。
  領班過來輕輕說:“這是賬單……”
  可晴取出信用卡,“我來付好了。”
  可惜無聲,像看默片一樣。
  可晴一直隻是個觀眾,無緣參與演出。
  她沒有發覺一個年輕人已經站在她身後問候她。
  年輕人提高聲音,她仍然沒有反應。
  年輕人繞到她麵前,微笑說:“真嘈吵。”
  可晴也笑笑。
  他給她一杯酒,“生辰快樂。”
  “謝謝你祝賀。”
  “我叫許仲軒。”
  “我是秦可晴。”
  許君訝異,“不是王小姐嗎?”
  可晴笑不可抑,“不,不是。”
  “來,請你跳舞。”
  “這是什麽音樂?”
  “別理它,你會跳什麽舞?”
  “三步。”
  “跟著我。”他拉起我的手。
  許君年輕高大英俊,而且一上來不知怎地就給可晴一種溫柔體貼的感覺。
  他們愉快地在舞池裏逗留了似是很久一段時間。
  可晴擔心地問:“音樂完沒有?”
  許仲軒答:“音樂永遠不完。”
  可晴笑了。
  忽然之間,人群向他們湧過來,推散二人,接著,有人拉著可晴的手,圍成一個大圈子,團團轉個不停。
  可晴怕摔倒,不由得愉快地大叫起來,抒發心頭積鬱,十分痛快。
  司機這時過來保護她,與她退到一角。
  可晴看到甄律師站一旁。
  他皺著眉頭,“玩得這樣瘋,是誰的主意?”
  可晴笑答:“我。”
  甄律師不信,“才怪,是那個野孩子吧。”
  可晴一怔,他也不喜歡少屏。
  “我們回去吧。”
  “可是——”
  “得回家準備明日入院事宜。”
  他把可晴帶走。
  可晴沒有驚動好友,今日也是她的生日。
  她同司機說:“你負責接孟小姐回家。”
  甄律師笑道:“舞伴是誰?”
  他看見了。
  “姓許,今晚的客人之一吧。”
  “是學生還是已經在工作?”
  “不知道,沒有時間說起。”
  “你要當心。”
  可晴笑,“甄律帥苦口婆心。”
  他生氣,“這是褒還是貶?”
  可晴靠著他肩膀,“我自己懂得分辨善惡。”
  “是嗎,你有那麽大的本事?”甄律師歎口氣,“我還時時上當呢。”
  保姆正在替可晴收拾入院需要用的衣物用品。
  那天可晴早睡。
  朦朧看見房門下有一線亮光,想必是少屏回來了。
  第二天由少屏喚醒她。
  可晴笑,“玩得痛快嗎?”
  她點點頭,“到五十歲都記得的良辰美景。”
  保姆進來:“秦小姐我服侍你更衣。”
  祖父的電話仍由保姆代接。
  “今日施手術了?”
  “正是。”
  “祝你成功。”
  可晴不想他擔心,“一定成功。”
  她出乎意料的鎮定。
  甄律師在可晴背後說:“不知她心裏怕不怕?”
  少屏答:“可晴外柔內剛,她會支撐。”
  甄律師點頭,“你倒是很了解她。”
  “我們已是十年的朋友了。”
  可晴轉過頭來,“你倆在說什麽?”
  少屏笑著握住她的手,“以後都不能在你背後講你壞話了。”
  可晴也緊緊握住她的手。
  甄律師把一切都看在眼內。
  這兩個女孩子性格背景無一處相似,可是看得出是認真投契,未嚐不是一種緣份。
  今日醫院病房布置同酒店相似,已盡量用粉彩顏色,可是不論怎樣掩飾,病人還是緊張。
  可晴問:“你有無聞到藥水味?”
  少屏笑:“醫院難道還散發玫瑰花香不成。”
  “少屏,死人就是用種藥水防腐吧?”
  少屏沒好氣,知道這種時候,一定要幫好友維持樂觀,“想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時張思憫醫生進來,“好嗎,可晴,今天是我們的大日子。”
  可晴頹然,“我以為結婚才是大日子。”
  張醫生一怔,“啊,我已結過三次婚,我認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是醫科畢業、取到專科證書,還有,第一個病人恢複聽覺。”
  可晴駭笑,“結婚沒有什麽大不了?”
  “正是。”張醫生笑。
  可晴問:“少屏可以進手術室嗎?”
  “少屏不如回家先休息幾個小時再來看你。”
  他們很少直接說不,一個不字太傷人自尊心,不過,即使沒說不,也等於是十分肯定的不。
  可晴沉默,低下頭。
  張醫生鼓勵她:“喂喂喂,我在手術室才是關鍵呀。”
  可晴苦笑。
  少屏不禁在心底說:可憐的小富女。
  張醫生親手替可晴削發剃頭。
  “不怕不怕,很快會長回來,我打聽過了,今年流行極短發。”
  醫生能做到這樣體貼,實在不容易,可晴當然不能再說什麽。
  “要不要照鏡子?”
  可晴急急說:“不!”
  接著她被推進手術室,看護一邊注射一邊逗她講話,“有無親密男友?”“普通男友也無,誰耐煩學手語。”
  “你會遇上有心人。”
  “我一生不會結婚生子,我怕子女遺傳到我的毛病。”
  看護嗯地一聲。
  可晴隻覺得手腕一線麻痹迅速傳至腋下,接著不省人事。
  醒來之前有人輕輕拍打她的麵孔。
  她睜開雙眼,發覺仍然在手術室中。
  她想移動頭部,可是頸部以上被一隻鋼架鑲住,四肢亦鎖在床上,可晴叫起來。
  看護握緊她的手,把臉湊到可晴麵前,好讓她讀到她的嘴唇,“別怕,我們都在這裏,可晴,手術第一部分已經完成,現在正進行第二步。”
  可晴大驚,“我的頭——”
  “一切無恙,你放心。”
  “醫生,醫生。”
  張醫生走過來微笑,“可晴,我們將接駁人工聽覺神經線,並且試起搏器控製,你如聽見,請大聲回答。”
  “聽見?”
  忽然之間,可晴淚如泉湧。
  看護連忙替她拭淚。
  可晴知道頭骨已經掀開,紅色柔弱的腦組織正暴露在空氣之下。
  她漸漸鎮定。
  世上有幾個人的腦袋接觸過空氣?
  她忽然說:“我想看。”
  看護瞄醫生一眼,手術室裏的數名助手都頷首,張醫生終於說:“好吧,病人有知情權。”
  寬大的熒光屏忽然開著。
  可晴目停口呆。
  隻見放大了的人腦左半球下邊貼滿小小有字母的標簽。
  可晴驚呼:“這些是什麽?”
  “我們想知道哪一部分管你的聽覺。”
  “每個人不一樣?”
  “有細微分別。”
  手術鉗輕輕碰到一部分,醫生問:“聽見嗎?”
  “不。”
  手術鉗又移到另一部分,“有無聽覺?”
  “不。”
  難以想象那就是她自己的腦部。
  “我們正在播放貝多芬惟一的小提琴協奏曲。”
  “小提琴悅耳嗎?”
  “像有情人的聲音,安撫靈魂。”
  “我還聽不見。”
  “不要緊,現在呢?”
  可晴麵孔變色,她混身顫抖。
  “可晴,聽得到嗎?”
  可晴的靜寂世界忽然打破,那種感覺難以形容,像是有人粗暴地撕裂她的衣裳似,她驚怖莫名,一大堆嘈吵的雜聲排山倒海似湧向她。
  可晴窒息,“可怕,可怕。”她大叫。
  恐懼得無以複加,她用力掙紮,繼而失去知覺。
  一名助手說:“她聽見了。”
  “醫生,手術成功。”
  “外人以為病人恢複聽覺會得立刻歡欣若狂,事實剛相反。”
  張醫生說:“康複後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適應。”
  “準備縫合。”
  可晴終於再次醒來。
  少屏立刻俯身看著她,“恭喜你,可晴。”
  “祖父知道了嗎?”
  甄律師答:“醫生已向他做詳細報告。”
  可晴籲出一口氣。
  甄律師一臉倦容。
  可晴問:“手術進行了多久?”
  甄律師舉起兩隻手。
  “十個小時?”
  我的頭,可晴舉手去摸,整個頭都纏著紗布。
  “我仍然聽不見聲音。”
  “醫生還沒有替你接上開關,待你精神好些再說。”
  “我想聽這世上一切聲音。”
  “別急,一步一步來。”
  “少屏,你的聲音是怎麽樣的?”
  “粗暴沙啞無禮。”
  可晴一邊笑一邊落淚,“我自己的聲音呢?”
  “如出穀黃鶯。”
  “少屏,你對每個問題都有一個現成的答案。”
  甄律師也忍不住笑,這女孩的確是個鬼靈精。
  張思憫醫生是幾乎旋轉著以探戈舞步進病房來的。
  “可晴,我太高興了。”
  可晴說:“事先說明,我拒絕向你及其他病人做示範說明。”
  張醫生:“我並沒有做此要求。”
  大家都笑了。
  可晴呼出一口氣。
  少屏說:“我家環境嘈吵,我時時幻想耳朵裏裝開關,抗拒噪音,沒想到可晴達成了我的願望。”
  可晴問張醫生:“什麽時候開啟我的雙耳?”
  “你先休息幾天。”
  這樣,又過了一個星期。
  是少屏先覺得悶,她獨自乘地車到印裔聚居地,買了一身銀紅色沙裏,穿到醫院來探可晴,並且喂可晴吃咖哩薄餅,少屏的花樣最多,而且起碼有一半不為大人接受。
  可晴的心一向靜,看看書又一日,沒有要求,亦沒有抱怨。
  那天一早張思憫醫生便進來了。
  “張醫生早。”
  “早,可晴,報上有什麽好消息?”
  “誰會要刊登好消息。”
  “說得有道理。”
  看護拆掉可晴頭上的繃帶。
  可晴覺得頭上一涼,嗬,需要戴帽子了。
  看護問:“想不想照鏡子?”
  這次可晴點點頭。
  光滑的頭顱上一條拉練般的疤痕,裂縫上有釘書機痕,看上去真正詭秘。
  “真奇突。”可晴讚歎。
  看護替她戴上絨線帽,披上外套。
  “來,”張思憫醫生說,“跟我來。”
  可晴知道重要的事將要發生。
  她輕輕跟在醫生後邊。
  張醫生帶她到兒童病房。
  一大班小孩正在上音樂課,老師在指揮他們唱歌。
  那是一首什麽樣的歌?
  張醫生忽然指示看護插上裝置,看護把一隻小小盒子交到可晴手上。
  可晴瞪大眼睛,按下開關。
  忽然,她聽到聲音了。
  有點像老式收音機,帶沙沙雜音,接著,她清晰地聽到小孩的歌聲。
  他們這樣唱:“落磯山脈,落磯山脈高聳,當你置身落磯山脈,你沒有躲避之處,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
  分明是一首含蓄低沉的情歌,由稚聲唱出來,因天真無邪,更加令人悵惘,所謂落磯山脈,不過是尋個話題,最終是問君有無將他忘懷。
  真沒想到孩子們的聲音會動聽到這種地步,可晴觸動心事,再也忍不住,眼淚汩汩流下,她抽搐地痛哭。
  看護把手搭在她肩上以示安慰,可晴索性把頭靠在看護肩上號啕。
  叫她更意外的是她自己的哭聲,啊,可怕,像隻野獸。
  她按住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猛咳起來。
  看護立刻替她關上機器,扶她回病房。
  張醫生輕輕說:“可晴,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你自己慢慢試驗吧。”
  含淚的可晴忽然哭起來。
  她立刻撥電話回家。
  老傭人來接電話:“秦宅,請問找哪一位?”
  “老先生起來沒有?”
  “你是哪一位?”
  “我是妹妹。”
  “誰?”老傭人一時沒有領會。
  “是可晴,請祖父來,我想聽他的聲音。”
  “妹妹,你耳朵醫好了?”
  “噓,別嚷,給他一個驚喜。”
  “是,是。”
  多好,不再煩人轉述了。
  片刻,秦老先生的聲音傳過來,“是誰?”
  可晴做不了聲,她哽咽,是老了,聽聲音都聽得出來,沙啞、低沉,可是短短兩個字,其中也有權威。
  他不耐煩了,“誰?”
  “祖父,是可晴。”
  電光石火間,他明白過來,“你可是聽見了?”
  “是,祖父。”
  刹時間,他也語塞,可是,沒到一會兒,老先生又恢複常態,他故意輕描淡寫,“感覺好嗎?”
  “還不知道,正試驗中。”
  “有空時時與我聯絡。”
  可晴輕輕放下電話。
  咦,少屏這鬼靈精去了哪裏?
  可晴又撥電話到公寓找人。
  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剛想放下,忽然通了,有男聲問。“喂,喂?”似剛睡醒,接著一把女聲也問:“找誰?”
  可晴像是無意中偷窺到別人裸體一樣,嚇紅了臉,立刻掛斷電話。
  隨即又覺得少屏的聲音好不甜美,十分豔羨。
  她試著說話給自己聽:你好嗎,秦可晴,今天你打算做什麽,
  發音有欠準確,啞啞地不甚動聽,可晴又一次掩住嘴。
  原來真相如此。
  看護進來笑著:“可晴,你可以出院了。”
  可晴張大了嘴。
  “甄律師待會來接你。”
  話還沒說完,甄律師已經興奮地推門進來。
  “可晴,聽得見嗎?”
  他的聲音像洪鍾,可晴笑了。
  他緊緊擁抱可晴,傻氣地說:“好了好了,終於聽得見了。”
  可晴立刻要求:“帶我到街上去。”
  她穿上外套,由甄律師載她到交通最旺的十字街頭,停好車,由可晴站在安全島上聆聽市聲。
  汽車喇叭、小販叫賣、行人談話、公路車引擎、白鴿拍動翅膀……一霎時像潮水般湧進她耳朵。
  她都聽見了。
  她需要握緊拳頭抗拒那聲響。
  可晴覺得她甚至可以聽到灰色的雲在紫色天空中移動的聲音。
  她抬起頭,仰望蒼穹。
  甄律師在一旁看著她。
  這個高挑秀麗的女孩正貪婪地盼望吸收每一種聲音,麵色蒼白,神情溫婉淒清動人,天可憐見,她終於與常人無異了。
  他真替她高興。
  甄律師用手帕輕輕揩掉眼角的淚水。
  可晴被各類聲音催眠,不想離開,她覺得暈眩,閉上雙目,握緊拳頭。
  “今日到此為止可好?”
  可晴點點頭,甄律師扶她上車。
  他們回公寓去。
  少屏與保姆都不在。
  甄律師說:“留你一個人在公寓可以嗎?”
  可晴說:“沒問題。”
  “凡事當心,別隨便開門。”
  “真把我當幼兒了。”
  甄律師離去之後,可晴扭開了收音機,逐個電台收聽,又到廚房啟動洗碗碟機,開大水龍頭聽水聲嘩嘩,移動台凳,大力頓足,抖動被單,一拳打到枕頭上……
  各種聲音都叫她著迷。
  推開窗戶,二樓正好看見一棵橡樹,一陣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十分悅耳。
  可晴忍不住輕輕唱: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君還記得我否。
  這次,她沒有再流淚。
  忽而聽見一陣咕咕聲,這是什麽?她怔住,聲響自腹部傳來,她突然想起,這便是書中形容的腹如雷鳴?肚子餓了。
  她到廚房去做三文治,電話鈴驟然響起,她嚇一跳,真不習慣,馬上跑去接聽。
  對方說:“小姐,我向你推銷《知識泉源寶鑒大笑百科全書》。”他滔滔不絕開始講解。
  可晴聽得津津有味。
  那推銷員不相信有此好運,十分懷疑,“小姐,你還在那一頭嗎?”
  “是,我在聽。”
  “你會購買嗎?”
  “我已經有一套,讓我考慮考慮。”可晴笑了。
  她打開牛奶盒子,把液體倒進杯子,所有聲音都源自物質在空氣中摩擦,若沒有空氣,世界靜寂一片,一如在太空中。
  她坐下翻報紙。
  嘶一聲,嘶又一聲。
  情緒略為平靜,專等好友回來,給她一個驚喜。
  正在讀政治評論,耳畔傳來隱隱約約的對話聲。
  “我想……離開他。”
  有人回答這個女子:“那麽,為什麽拖到今日呢。”
  “我忍受不了那種空虛,目前,至少有人在身邊,無論吵鬧、憎恨,有個對象……這種自虐是變態的,我知道……”聲音幽怨沉淪。
  可晴吃驚,誰,這是誰?
  她站起來,是收音機裏的廣播劇嗎,是誰在看電視肥皂劇?
  對問從何處傳來?
  她在公寓中四處尋找。
  都沒有,屋裏隻得她一個人。
  然後,可晴逐間房走動,細細聆聽。
  她將開關掣上聲量控製調高。
  這一下子,她連樓上的腳步聲都聽見了。
  “他欺騙我呢,然後遺棄我。”
  對話更清晰了。
  “這樣做,會否遭到報應?”
  終於,可晴知道聲音來自何處了。
  老式公寓用熱水汀做暖氣,往往附近有個通風口使空氣流動,這個通風口自樓下一直通至三樓,聲音自另外一個單位傳來。
  二樓的通風口在書房裏。
  照說,聲音不應如此清晰,可是,可晴擁有的並不是一雙平常的耳朵,她的耳朵是高科技接聽器。
  落寞傷心的聲音再傳來:“隻有死亡可以消除我的痛苦。”
  可晴為之惻然。
  她屏息靜聽。
  “不,”另一人說,“你不會尋死,否則,你不會到我這裏來。”
  可晴忽然明白這兩個人的關係了。
  他們是心理醫生與病人。
  樓上竟有一所心理醫生診所。
  可晴好奇,開門走到樓下去查戶口。
  果然,她看到邵也蘊醫生的名牌。
  啊,偷聽是不道德的行為。
  回到書房,她用椅墊堵塞通風口。
  對話聲低沉下去,再也聽不見了。
  可晴覺得可笑,其實,她隻需要關上她的耳朵,便什麽都聽不見。
  再過一會兒,保姆自菜市場回來了,她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太太,立刻用流利的手語問候可晴。
  可晴覺得這種關係難能可貴,也以手語回複。
  保姆到廚房準備晚餐。
  可晴坐在沙發上欣賞杯碟鍋子運作聲。
  少屏呢,去了何處?
  就在這個時候,門聲一響,她啟門進來了。
  “可晴,你怎麽出院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撲一個空。”
  “給你一個意外驚喜呀。”
  “可晴,凡是意外都是可怕的,記住,有了男朋友,千萬不要叫他有任何意外。”
  可晴笑了。
  少屏蹲到她身邊,細細打量可晴,她轉到她身後。
  “可憐,那麽漂亮的頭發非待明年才長得回來。
  可晴這時意味到明敏的少屏沒察覺到她已可以聽見,不禁暗暗可笑。
  她脫口回答:“不是流行短發嗎?”
  少屏愕住,她是何等機靈的人,當然知道站在可晴身後,她無法看到她的嘴型。
  少屏緩緩走到可暗麵前,輕輕問:“你有聽覺了?”
  可晴頷首。
  少屏不住點頭,“好極了,好極了。”
  可晴笑,少屏有點傻。
  過一刻,少屏又說:“太好了,太好了。”
  接著,兩人擁抱在一起跳起舞來,不住在客廳中轉圈子,直至暈眩倒在地上。
  然後,兩人嗬哈嗬哈大笑不停。
  保姆不放心,出來看個究竟。
  少屏大叫:“她聽得到了,她聽得到了。”
  保姆也笑著不住點頭,雙手濡濕,沾著雞蛋及麵粉。
  少屏問:“我們幾時回家?”
  可晴反問:“你想家?”
  少屏不語,過一刻她頹喪地說:“我其實沒有家。”
  可晴不出聲。
  少屏自嘲:“狗不嫌家貧。”
  可晴立刻更正:“你從來沒抱怨過環境欠佳,隻是家人一直不關心你。”
  少屏淚盈於睫,“隻有你明白。”
  “少屏,你索性到秦家來住吧。”
  “什麽?”
  “就當非正式過繼秦家。”
  “怎麽可以。”
  “在祖父名下出一份薪水並不困難。”
  少屏問:“職位是秦可晴小姐私人秘書?”
  “假如你願意的話。”
  “無功不受祿。”
  “那麽,做陪讀生,我們一起進學校。”
  少屏勉強地笑,“我想想清楚。”
  可晴失笑,“你怕失足?”
  “我怕成為寄生草。”
  可晴不語。
  少屏輕輕摸她的耳朵,“你已與常人無異,我太替你高興。”
  可晴的手也掩住耳朵,忽然盡情地尖叫起來。
  這次,保姆並沒有再出來視察。
  任何人失聰二十一年,隻在書本中得知各種聲音是什麽樣一種現象,都有權在恢複聽覺後尖叫。
  傍晚,甄律師來了。
  他帶兩個女孩子出去吃飯。
  西餐廳出乎意料之外的靜寂,客人已經不多,客人吃東西又像守禮拜,默默吞咽,鴉雀無聲。
  甄律師問:“可晴你有什麽計劃?”
  可晴正在聽自己喝湯的聲音,要定定神才說:“我知道祖父想我升學。”
  “你打算挑哪個國家進修?”
  可晴笑,“我成績平平,也不是愛去哪裏就可以去得到。”
  甄律師輕輕答:“你交給我辦好了。”
  “那麽,請勞煩一並替少屏辦手續。”
  甄律師好奇,“你倆是怎麽認識的?”
  少屏看著可晴,“在一次遊泳比賽中。”
  “不,我掉了圍巾,你叫我揀,我沒聽見,你追上來,記得嗎?”
  “你的保姆隻管向前走。”
  “那年你十歲。”
  少屏笑,“我一直比你老氣。”
  可晴說:“不一定,你有時比我活潑。”
  少屏說:“又好像是因為有人在街上欺侮你,你家司機又未到,我幫你喝退那幾個大個子。”
  可晴想起來,“對對對,他們拍手笑我是聾子。”
  甄律師頷首,她們間自有淵緣。
  “孟小姐請你把學曆成績盡快交予我。”
  少屏收斂笑容,“那是一筆龐大的費用。”
  甄律師答:“作育英才不以金錢衡量。”
  少屏有點感動,沒想到多年來願望得償是因為秦家的慈善。
  她跟對了朋友。
  在這個時候,鄰座一男一女忽然起了爭執。
  那男客不知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令到女伴勃然大怒,站起來狠狠賞了他一巴掌。那清脆的啪一聲令全場觸目。
  接著,那盛妝女郎拂袖而去。
  可晴眼都不眨看著這一幕,興奮到極點,原來有聲電影是這樣精彩。
  甄律師連忙低聲。“別看,不禮貌。”
  可晴急急低頭。
  眼角瞥見那個男人滿麵通紅掏出鈔票付了賬才走。
  他一走可晴又咧開嘴笑。
  少屏納罕,“你絕少幸災樂禍。”
  “這不是什麽災難。”
  少屏說:“對那一男一女來說絕對不是好事。”
  連甄律師都忍不住:“如果真有緣份,打也打不散。”
  “這麽怪。”
  “是,男女閑事往往怪得不能以常理解釋。”
  可晴回到軌道上去:“祖父覺得北美洲才是讀書勝地。”
  甄氏答:“我會著手找學校。”
  回到公寓,時間還早,少屏立刻到廚房找東西吃。
  一見保姆做了肉丸意粉,不勝歡喜。
  可晴笑問:“你沒吃飽?”
  “我最怕新派法式菜,三隻蝦仁,兩片生菜,擺得像美妙圖案,吃下肚子如滄海一粟。”
  少屏又吃了一大盤肉丸意加半條蒜茸麵包。
  “食得是福,”她抹抹嘴,自斟一杯波多紅酒,“最簡單實惠的得益。”
  最難得的是吃得這樣凶狠也從來不胖,兩個女孩子身型十分相似,隻有在轉過頭來時才發覺有分別,少屏粗眉大眼,一股英悍之氣,而可晴卻滿臉抑鬱。
  可晴渡過了她一生中最刺激的一日,睡得很沉。
  半夜朦朧間看見門縫下一條亮光,少屏還沒上床。
  可晴聽到她在講電話。
  “能夠升學,當然是好消息,我自信讀得上去有餘。”
  聲音低了下去,變成喃喃細語。
  隔了很久,可晴又快睡著了,才聽見她說:“我也愛你。”
  可晴半睡半醒間有點詫異,這分明是密友,卻從來未聽得少屏提過。
  她們二人相敬如賓,關係文明,一向不追究對方的秘密。
  男生都喜歡活潑的少屏。
  少屏一向受人追求,約會不斷,卻不炫耀。
  可晴又睡著了。
  可是腦子維持一絲清醒,她忽然睜開雙眼,噫,睡前明明已關掉電子耳朵,怎麽會聽見少屏講電話,莫非是做夢?
  可晴刹那間清醒,開亮床頭燈,拿起盒子開關,小小紅燈熄滅,她記得不錯,她不應聽到聲音。
  可晴呆住,這是怎麽一回事,開關掣出了毛病?
  天慚漸亮了。
  她起床,報紙已經送來,這時,她又聽不到什麽了。
  她做了茶喝,一邊開啟電子耳朵。
  嗬,那對話又來了。
  悄悄地,如偷情的人兒,腳步輕盈,鑽進可晴的腦袋。
  “我到今日還懷念他的一切。”
  是同一位女士那泣血似的聲音。
  可晴轉頭一看,發覺擋在通風口鐵絲網的座墊已被保姆移走。
  “每早他出門去的時候,總會親吻我一下,半明半滅間,知道自己被愛,感覺真好。”
  無限纏綿,可晴聽得呆了。
  “可是,那一切也都過去了。”欷虛不已。
  這時,少屏起來,看見可晴,“這麽早?”
  可晴說:“噓。”
  少屏莫名其妙,坐下斟茶。
  可晴聽到心理醫生說:“或許另外一段感情也可以給你同樣的滿足。”
  “不,那時我年輕,現在的感受完全不一樣了。”
  少屏這時忍不住問:“你在幹什麽?”
  “少屏,你聽得見嗎?”
  少屏瞪眼,“聽什麽?”
  “過來,”她把少屏拉近通風口,“聽。”
  少屏側耳,“我什麽都聽不見。”
  可是那女子明明在說:“我永遠不會愛另外一人那麽多。”
  少屏擺擺手,“可晴,請問你叫我聽什麽?”
  啊,可晴發覺她的電子耳朵比常人敏銳許多。
  她不得不說:“沒什麽。”
  “這麽早起來?”
  “情緒興奮,難以入眠。”
  好奇心來了,她披上外套,打算出門去。
  “你去哪裏?”少屏急問。
  “等人。”
  “我陪你。”少屏也套起大衣。兩個女孩子一起到樓下。
  少屏抱怨:“喂,一早等誰?無故陪你瘋。”
  可晴不出聲,靜靜站在門口。
  沒想到這位邵醫生一早開始見病人。
  少屏不耐煩了,“究竟在等誰?”
  “少屏,你上樓去好了。”
  “我怎麽放心你一人站這裏?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可晴笑笑,正想開口,聽到腳步聲。
  舊房子沒有電梯,二樓有人走下來。
  可晴拉一拉少屏,少屏會意,兩人眼看馬路,像是要截計程車的模樣。
  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那人出現了,是一個瘦削戴著太陽眼鏡的女子,頭發嚴密地用一方絲巾包裹著。
  她便是那個天天來找醫生呻訴的病人了。
  一輛黑色的車子駛過來接她,她上車離去。
  看到她的真麵目,可晴鬆了一口氣。
  “是誰?”
  可晴與少屏回到公寓,她指著通風口:“這裏,可以聽到三樓她與心理醫生的對話。”
  “嘩,順風耳。”
  “別笑,是真的。”
  “我一個字也聽不見。”
  可晴笑,“有時,聽不見也是好的。”
  少屏接下去:“希望可以練成這種功夫,不喜歡的話聽不見,不喜歡的事情看不見,不喜歡的人遠遠躲開。”
  可晴笑,“我一關掉耳朵就行。”
  “耳朵有開關,也隻得你一人這麽厲害。”
  兩個女孩子笑了。
  甄律師來訪。
  他羨慕地說:“年輕真好,什麽事都是開心的。”
  少屏詫異,“你也曾經是個少年人。”
  甄氏搔頭,“可是我自幼被譽為少年老成,一日擔心學業,怕事業無成,有負列祖列宗,從來沒有開懷過。”
  可晴惻然。
  少屏很會說話,“勤有功戲無益,你現在已是個名利兼收的專業人士了。”
  甄律師忽然對兩個女孩子訴起心事來:“可是我不懂跳舞,也不會吹奏色士風,我從未去過波拉波拉,也沒有瘋狂追求過女孩子。”
  可晴看著這個頭頂微禿的中年人,不由得同情他起來。
  少屏鼓勵他:“現在做還來得及呀。”
  他苦笑,“現在更走不開了。”
  “為什麽?”
  “家庭與公司都放不下,社會對我這種年紀身分的人有某種期望,我不能叫家人失望。”
  大家沉默。
  “可晴,少屏,下學期你倆到史蔑夫上學吧。”
  少屏張大了嘴。
  啊,這樣一句話,有錢人辦事竟如此容易。
  “兩位小姐聽著,也需用功,可晴,尤其是你,升不上去祖父會拷打你。”
  兩人都忙不迭點頭。
  “我會替你們在附近置一間公寓,保姆也跟著去。”
  這時保姆剛剛過來說:“孟小姐電話。”
  趁少屏走開,甄律師輕輕說:“可晴,我看著你長大,知你品性溫馴。”
  可晴微笑,“哪有你說的那麽好。”
  “有恩於人呢,切忌嘴邊老提著,人家一尷尬,功過就抵銷了。”
  “是。”可晴知道這是在說她。
  “有種人幫朋友打過一通電話,就處處鉗脅朋友,叫朋友報答,這種人膚淺幼稚,不是我們看得起的人。”
  可晴微笑,“是。”
  “對朋友要大方、忠厚、寬容。”
  由頭到尾沒提到孟少屏名字,但是的確句句金石良言,指點可晴待人之道。
  “祖父想見你,明晚乘飛機回去吧。”
  “這麽快?”
  甄律師詫異,“還有什麽事?”
  三樓的故事剛開始呢,可晴想聽到結局才走。
  但是她又不能說出來。
  “還有,可晴,防人之心不可無。”
  可晴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少屏回到書房,也沒有說是誰找她。
  甄律師告辭去辦事。
  少屏興奮,“嘩,史蔑夫大學,朝聞道,夕死可矣。”
  “也得靠你自己讀上去。”
  “私立女子大學,聽說裏頭十分勢利。”
  “不要理別人的事。”
  “你我略為超齡,可能叫人另眼相看。”
  “你不說,誰知道。”
  少屏問:“你會刻意瞞年齡嗎?”
  可晴不以為然,“有此必要否?”
  少屏挺胸,“我也不會為這種事說謊。”
  第二天一早保姆已幫她們收拾行李。
  可晴坐書房內,忽然聽得哭泣聲。
  是那把熟悉的聲音,略為沙啞,無限淒酸。
  “現在,他同別人在一起,聽說,也不是那麽開心,對方條件差好多,不能同我比……”
  可晴看看鍾,每一節診症時間大概一小時。
  那女子又哀哀哭泣起來。
  真可憐,那麽久了,還不能忘記。
  可晴站起來,“我去買檸檬。”
  少屏說:“廚房裏有一籃子檸檬。”
  “不是我要的那種。”
  她下樓去。
  這次,等的時間比昨天長,好久都不見那女子下來。
  可晴想,也許超時,算了,不等了。
  她正欲走回二樓,在梯間碰見了她。
  可晴著實吃了一驚。
  隻見那女子把一方絲中攤開,往頭上縛,不,她不是女子,他分明是一個男人,平頂頭,還有胡髭陰影,但是匆匆結好絲巾,架上墨鏡,看上去,又似一個女子。
  可晴連忙閃避在一角,他擦身而過。
  半晌,可晴才回過氣來,忍不住嗤一聲笑。
  她回到公寓。
  “檸檬呢?”少屏詫異地問。
  可晴大笑起來,不是沒有同情心,許多事,真的不是可以單單看表麵,唉。
  她癱在沙發上,關掉耳機。
  聽久了人會暈眩。
  她憩著了,保姆替她蓋上薄被。
  有人在講電話:“今天晚上回去,是,總得跟著東家走。”
  東家?不是朋友嗎,秦可晴怎麽會成為別人的東家。
  她轉一個身,繼續睡。
  終於一切都靜下來。
  直至保姆推醒她。
  保姆用手語說:“時間到了,請乘飛機。”
  可晴點點頭,起身梳洗。
  少屏也不負所托,一切都準備妥當專等可晴。
  可晴披上外套,現在,她必須攜帶,最最重要的物件是那隻小小的開關器。
  她把它放進口袋時才發覺她又一次早已經把它關掉。醒覺後才發現果然,耳邊一片靜寂。
  那麽,夢中聽見少屏打電話,一定是幻覺吧。
  可晴自嘲:“你真愛做夢。”
  “你說什麽?”
  “沒事,出門吧。”
  少屏把大衣拉嚴一點,咕噥道:“都春天了,還這麽冷,什麽意思。”
  可晴的手緊緊握著開關,她並沒有擔心天氣冷暖,她盼望趕回家去看祖父。
  飛機上升拔高之際可晴突然覺得耳膜脹痛,並且像是同時間有十多架收音機在耳邊一齊開動,許多雜音樂聲紛遝而至。
  有一把聲音說:“今日天氣晴朗寒冷,稍遲會轉吹東北風。”
  另一把聲音抱怨:“可是你明明應允與我吃飯,今日又推明日,明日推到幾時?”
  “讓我來介紹辣女郎的成名歌曲《我知道你逼切逼切逼切要的是什麽》。”
  “美總統今日會晤亞太經濟協會眾成員……”
  可晴被吵得手忙腳亂,立刻關掉耳機,額角已經冒出汗來。
  少屏注意到,“什麽事?”
  總算靜下來了。
  可晴籲出一口氣。
  “你不舒服?”
  “我想睡一覺。”
  “有什麽需要叫我。”
  可晴的心慢慢靜下來。
  她揉了揉額角,用濕毛巾拭汗,又喝了兩杯冰水,閉目養神。
  可晴一顆心還是突突跳。
  因為即使關掉了耳機,她還是聽到一男一女搭訕的對白。
  非常清晰地,一字不漏:“對不起,我不能不注意,你腕上戴的是否稀世奇珍康斯丹頓的三向表?”
  那男人答:“啊,你眼光真好,也不算什麽,但手工的確精細些。”
  “需三個一級瑞士表匠整整一年時間來製造呢。”
  “你愛鍾表嗎?”
  “我更愛喝酒。”
  “哪一種?”
  “著名銀行家族羅思齊在法國寶多私人葡萄園出產的拉斐紅酒。”
  男的笑了,“我家還有一箱一九六九年拉斐,恰巧請你品嚐。”
  那女子媚笑起來,“那麽,這是我的卡片,你一定要同我聯絡。”
  可晴驚得握緊座椅扶手。
  怎麽回事,耳機關掉了還什麽都聽得見。
  抬頭看去,斜對麵坐著一男一女,已經十分熟絡,正在攀談,一定是他們。
  正想再聽,對白已經細不可聞,他們把聲音壓得不可再低。
  可晴喘一口氣。
  開頭,是什麽都聽不見。
  現在,是什麽都聽得見。
  喂,可晴想問蒼天,有無中間路線可走?
  終於靜下來了。
  半晌少屏推她手臂,叫她吃晚餐。
  可晴搖頭,表示沒有胃口。
  少屏說:“看看誰坐走廊對麵。”
  可晴微微轉動脖子,斜斜一看,見是兩個打扮時髦的華裔青年。
  “他們是誰?”
  少屏訝異,“你忘記了?”
  “我見過他們嗎?”可晴茫然。
  “一個叫林永昌,另一個叫張家洲,不好讀書,不務正業,專門向有妝奩的異性搭訕。”
  可晴笑,“你口氣似衛道的老太太。”
  少屏也笑,“因為我沒錢,所以恨他們。”
  可晴搖頭,“不,你看不起他們。”
  少屏沉默一會兒,“也隻有你明白我。”
  “你別老多心,以為人家欺侮你家貧。”
  “可晴,你一生也沒見過歧視的目光。”
  “少屏,這話不公道,我自三歲起就知道什麽叫作有色的眼鏡。”
  “他們過來了。”
  那林永昌掛著一臉笑,“兩位小姐,沒想到在頭等艙又見麵了。”
  少屏冷冷的看著他們,可晴知道她一定會忍不住出言諷刺,於是用手按住好友。
  另外一個叫張家洲也俯身過來,“我帶著一副紙麻將,四個人正好玩起來。”
  少屏實在忍不住二人之傖俗,開口搶白道:“我們兩個,一個聾,一個窮,不敢高攀。”
  話說得那麽重,連可晴都呆住了。
  張家洲像是被人掌摑了一下,手足無措,幸虧同伴林永昌機靈,把他拉回座位上。
  可晴輕輕說:“何必生那麽大的氣。”
  少屏卻:“何必饒這種人。”
  說得也是。
  長途飛機十分辛苦,十二小時一過,可晴覺得胸口發悶,嘔吐了幾次。
  少屏一直在旁侍候她。
  “真無用,又麻煩你。”
  “噓。”
  下飛機時可晴腳步有點浮,險些支撐不住。
  在海關,張家洲與林永昌二人本來與她們排同一行,可是一見她們立刻像見鬼似避到另一行去。
  可晴身體不適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同少屏這鬼靈精在一起生活的確多奇趣。
  到了家可晴一直喊進去:“祖父,祖父。”
  秦老先生迎出來。
  祖孫緊緊抱住。
  “可是聽得見了?”
  “是。”
  “別轉頭去,告訴我,我在說什麽。”
  “請講。”
  “可晴,我們祖孫相依為命已經多年了。”
  可晴轉過身於來,“我永遠陪伴著你。”
  “可憐的孩子,你陪我,將來誰陪你?”
  “祖父何必擔心得那麽遠,我自有家庭子女朋友。”
  可晴盡力安慰祖父。
  秦老先生也強笑道:“你那好朋友呢?”
  “我讓她回去收拾一下索性搬到我們家來住。”
  老先生頷首,“多個人熱鬧些。”
  可晴十分歡喜,“我需多多學習祖父的慷慨。”
  老先生看著她,“長大了,那麽會說話。”
  可晴笑笑坐下。
  祖父殷殷地問:“張醫生說你已與常人無異,是真的嗎?”
  祖父已為她的聽覺操心多年,可晴實在不想再使他煩惱,故此答:“是,治愈了。”
  “而且,這副助聽機是那麽袖珍小巧,”老先生說,“易於收藏。”
  可晴忍不住學少屏那樣搞笑,“祖父,你看,一物數用,簡直超值,按這個鈕是當錄音機用,按那個鈕可選配樂。”
  秦老先生要一呆才知道孫女兒是同他開玩笑,嗬嗬聲大笑起來。
  可晴卻悄悄落淚。
  下午,孟少屏拎著行李搬進秦宅。
  老先生看到她全副家當統共隻得一隻中型旅行筐,不禁惻然,愛屋及烏,不過是個年輕女子,不必太嚴,於是頷首說:“歡迎你。”
  少屏不卑不亢地點點頭。
  “你在我公司領取一份薪水吧。”
  “是。”
  “當作是我私人助理,我不會誤你前程,一樣升學,將來到秦氏機構來實習。”
  “是。”
  老先生籲出一口氣,“以後,可晴穿什麽,你也穿什麽,可晴吃什麽,你也吃什麽。”
  “是。”
  “希望你倆友誼長存。”
  少屏不出聲。
  先分了一上一下,一尊一卑,然後,老人說:“希望你倆平起平坐,友誼永固。”
  少屏突感乏力,在樓梯轉角坐下。
  被可晴出來看見,“你來了多久,怎麽沒人通知我,屋子太大就有這個毛病,招呼不周。”
  可晴把她帶到客房去安頓下來。
  第二天,甄律師在秦家出現。
  少屏一見他便想避開。
  “孟小姐,請你留下。”
  可晴意識到有事,“咦,氣氛緊張。”
  甄律師搓搓手,“我代表你祖父,有話同你說。”
  少屏忍不住,“祖孫談話需通過律師?”
  甄律師瞪她一眼,“這件事他難以啟齒。”
  少屏大奇,“老先生可是要再婚?”
  甄律師啼笑皆非,“少屏你別打斷話題。”
  可晴一顆心提了起來,“祖父有什麽事?”
  “可晴,我一直不敢向你披露,你祖父已經病重。”
  可晴啊了一聲,表麵上沒有怎麽樣,但是在該刹那,她知道,身體裏某部分已經戰栗、惶恐,反應到一雙顫抖的手上。
  連少屏也低呼“呀”。
  “年紀大了,”甄律師無限感慨,“隻得一個結局,即使與世無爭,隻是在花園遊走或閱讀報紙,上帝也不允許,真是殘忍,這是人類的命運。”
  可晴的手越抖越厲害,終於連肩膊都震動了。
  “他有遺囑,待昏迷後不可用維生器,希望自然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
  可晴別轉麵孔。
  在人世間她隻得這個親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種蒼茫無依的感覺來。
  少屏問:“老先生患什麽病?”
  “肝髒有惡性腫癌,醫治已無效,可晴,少屏,他希望你們如常生活,我希望你們不要露出傷心沮喪的樣子來。”
  可晴答:“是,我明白。”
  少屏看著好友,嗬,這麽一來,秦可晴就是富甲一方的女承繼人了。
  這時,可晴忽然抬起頭來,“少屏,你說什麽?”
  少屏即時否認:“我沒說話。”
  可晴看著她,“我似聽到你說我會承繼財產。”
  少屏一驚。
  這時,甄律師說:“正是,秦老已把大部分財產撥到可晴名下,並且,既然已屆二十一歲,亦毋需設立基金,可晴能自由運用財產。”
  富女。
  少屏豔羨。
  這個世界,沒有錢,沒有勢,誰看你。
  “我們都相信你會智慧地運用金錢,不過,你祖父說,管它呢,隻要她覺得高興。”
  可晴拭淚,“祖父把我慣壞了。”
  “記住,你們即將往北美升學。”
  “我想留下陪伴祖父。”
  “那不是他的意願,他活著一日,一日還是一家之主。”
  可晴垂下頭。
  “記住,如常生活。”
  甄律師走了。
  可晴靠在窗前呆視花園。
  少屏問:“你在想什麽?”
  可晴歎口氣,“我父母到這種時間尚未肯現身,實在過分。”
  “也許,無人知道他們。”
  “祖父已年邁,還需出通告不成。”
  “你上次見他們是幾時?”
  可晴輕答:“記憶中,從未見過他們二人。”
  少屏說:“這一點,我同你倒是相像。”
  “你又沒有殘疾,父母為什麽怕你。”
  “我張嘴要吃,已經叫他們害怕。”
  可晴歎氣,“我們都是不受歡迎人物。”
  “可晴,我一向避談身世。”
  “我何嚐不是,不愛的話,就不要談好了。”
  少屏苦笑,“你不一樣,你還有祖父。”
  “他也快要離開我了。”
  “他的財勢,將永遠與你同在。”
  可晴仍然垂頭不語。
  接著的一段日子裏,泰老先生如常生活,完全看不出身懷惡疾,幾乎使可晴懷疑甄律師造謠生事。
  兩個女孩子出門留學,他還殷殷叮囑要做好功課。
  “人生試題一共四道題目。學業事業婚姻家庭,平均分高才能及格,切莫花太多時間精力在任何一題上。”
  說得極有道理。
  少屏笑道:“聽老先生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老先生雙目仍然炯炯有神,“你資質勝過可晴。”
  可晴不忿,“喂喂喂。”
  “可晴不大吸收。”
  可晴無奈。
  “可晴,我最不放心你。”
  “祖父,我現在耳聰目明,你請安心。”
  “張思憫醫生明晚過境,我請他吃飯。”
  少屏卻說:“明日我有事。”
  那天晚上,祖父早退,留下可晴與醫生細談。
  “張醫生,我有許多疑惑。”
  “我願意為你解答。”
  可晴要想一想才能開口:“離開醫院之後,我已熟習新耳朵的性能。”
  “那是好事,你祖父說你已與常人無異。”
  “有許多事,我沒有說出來。”
  “我是醫生,你可以對我坦白。”
  “張醫生,很多奇怪的事發生了,並非我的妄想或是幻想,請你明白。”
  “請說。”
  “有時,關上耳機,我都可以聽見細微的聲音,開著耳機的時候,更是雜音紛遝。張醫生,我幾乎可以聽到對街的對白,這叫我害怕。”
  “有人知道嗎?”張醫生十分鎮定。
  “我怕祖父擔憂,並無透露。”
  “可晴,我向你講解過,你擁有的,並非普通助聽機。”
  “我明白,我的聽覺經先天性毀壞,耳膜健全也不管用。”
  “可晴,手術當日,我在你腦部多種下一塊實驗性電晶片。”
  “什麽?”
  “事前沒有知會你,怕晶片無效使你失望。”
  可晴愕然,“這——”
  張思憫醫生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來,“你的投訴證明晶片有效。”
  “可是醫生,我完全沒有意圖聽到宇宙裏去。”可晴大驚失色。
  張醫生說;“對於你的特殊聽覺,你慢慢會得習慣。”
  可晴發呆,“至少我知道一切不是我的幻覺。”
  張醫生笑,“我的手術完全成功。”
  “慢慢看。”
  張醫生詫異,“可晴,還有什麽事?”
  “醫生,近日我發覺,對方不開口,我亦聽到他心中的話。”
  醫生一呆,隨即說:“不可能。”
  “真的。”
  “可晴,你隻是猜到下一步他會說些什麽,很多聰敏的人都有這種本事,因此他們事事著了先機。”
  “我真的聽到。”
  “可憐的可晴,你混淆了,不,我沒有那樣的本事,我隻是專科醫生,不是上帝,人心還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沒有人知道另一個人心底真正想些什麽。”
  可晴頹然。
  張醫生看著可晴,“此刻我心裏想些什麽,你聽得見嗎?”
  可晴凝視,片刻沮喪地答:“沒有感應。”
  “猜一猜。”
  “嗬哈,我的手術使秦可晴變為科學怪人。”
  醫生笑,“不,再猜。”
  “算了醫生,你講得對,也許真是我的幻覺。”
  “關掉耳機。”
  可晴把盒子交給醫生。
  “轉過身去,我在說什麽?”
  可晴人己倦,她說:“一百年前,這項手術可以使我呼風喚雨,今日,不過收取一筆酬勞。”
  “正確。”張醫生歡呼,“欺侮你是聾子的人可真得小心了。”
  可晴坐下來,托著頭,也忍不住笑出來。
  張醫生這時說;“好好享受聽覺。”
  “謝謝你張醫生。”
  “你祖父這次請我來府上,是特地向我道別。”
  “我知道。”
  “他已病危。”
  可晴黯然。
  “將來,我也要像他那樣,淡然麵對死亡,有尊嚴地處之泰然,接受命運安排。”
  看得出張醫生由衷地欽佩秦老先生。
  “還有你,可晴,你承繼了他的勇氣,你一定會生活得很好。”
  可晴緊緊握住張醫生的手。
  她送他出去時剛巧碰見少屏回來。
  少屏看著醫生的背影,“你們竟談了那麽久。”
  可晴籲出一口氣。
  “令尊令堂還未現身?”
  可晴搖搖頭。
  “不必再理會他們了。”
  隔了一天,事情急轉直下。
  律師說:“女孩子們聽著,老先生著你們明日動身去北美。”
  可晴驚道:“學期還沒開始。”
  “明日老先生要進醫院做最後一次手術,他不想你們在身邊糾纏。”
  可晴急得眼紅,“為什麽?”
  少屏按住好友,“他不想你難過。”
  甄律師的確覺得少屏資質遠勝可晴。
  “可是——”
  “他可以獨自應付,他是一個有智慧有能力的老人。”
  竟這樣剛強。
  可晴飲泣。
  “他可不想看到你流淚。”
  “我有哭的自由。”
  少屏低頭不語。
  “他好勝、要強,不甘示弱。”
  過一日她陪著可晴上路。
  足四大箱行李,並無標上名字,老傭人說:“你倆衣服穿同樣尺碼,兜亂不成問題。”
  表示一視同仁,雖是表麵上功夫,已叫人舒服。
  “那邊會有人接飛機,這是支票簿,可晴你收好。”
  還沒踏出家門,另一頭已經有人照應。
  在候機室,可晴一轉身不見了少屏。
  原來她又躲在一旁打電話。
  對象可是同一人?
  這家夥,有了密友也不招供,不知要收藏到幾時。
  一時淘氣,可晴取出耳機調校器,將接收量調至最高。
  聽聽她說什麽也好。
  一時無數雜聲傳入耳中。
  可晴像接收衛星電話一樣,將角度撥至少屏位置。
  “飛機還有一個多小時起航。”
  收到了。
  奇怪,這次,連電話另一頭的聲音也聽到。
  “到了春假我會來看你。”
  果然,是一個男子的聲音。
  “再說吧。”
  “你能升學,一償夙願,我十分代你高興。”
  要緊關頭,有人拉可晴的衣角。
  可晴嚇了一跳,連忙把注意力收回來。
  “這位姐姐,我想同你說幾句話。”
  原來是一個十歲左右極其精靈的小男孩。
  可晴笑了,“你想說什麽?”
  “姐姐,你也用助聽機?”
  “嗯是,”可以這樣說,“你好眼力。”
  “姐姐,我戴的是隱形數碼助聽器。”
  “啊,是嗎,的確小巧。”
  小男孩稚氣地說:“助聽器能夠處理一百萬之一秒的聲音,並迅速進行分析、播放。”
  可晴檢查一下,“你感覺不靈嗎?”
  小男孩答:“現在沒問題了。”
  “那多好。”
  “你呢,你的助聽機也不賴呀。”
  小孩子都喜歡比較分高下。
  可晴刹時童心大發,取出配件展覽,“看到沒有,全部最新裝備,可以聽到街上去。”
  “嘩,那你豈非擁有一部竊聽器。”
  可晴一愣,隨即笑了,“說得不錯。”
  “太好了,考試之際,叫人在課室外把答案讀出,多麽美妙。”
  可晴笑出來,“我已經毋需考試了。”
  誰知有一把聲音冷笑說:“還有許多可怕的考試正跟著來呢。”
  原來是少屏在身後出現。
  那邊有人大聲叫小男孩過去:“陳國植,陳國植。”
  小男孩一溜煙似跑掉。
  “你看!”可晴怪羨慕,“一點陰影也沒有。”
  “太小了,不懂得。”
  “我自五歲起就自卑。”
  “女孩是比較敏感。”
  可晴咳嗽一聲,“但願我也可以把助聽機看成一種獨家武器。”
  少屏替她挽起手提行李,“時間到了。”
  “少屏,我自己來。”
  到了大西洋另一頭,照樣司機來接,駛往自置公寓,另外有女傭人服侍。
  少屏對這種含蓄舒適的排場嘖嘖稱奇,而可晴卻習以為常。
  一位梁正嘉小姐來訪,自我介紹:“從前我是秦老先生的社交秘書,現在移了民住在麻省,入學後我會幫你組織一連串舞會,與同學熟絡了好說話。”
  少屏驚歎,“嘩。”
  “需要這樣大陣仗嗎?”可晴問。
  “相信我,”梁小姐微笑,“人是勢利的多。”
  少屏服服帖帖,“你不說我也知道。”
  發出去一百張帖子,竟有百多張回條。
  “這是怎麽一回事。”
  “有部分是影印的回複。”
  “請不請他們?”
  “來者不拒。”
  第一次聚會在著名的五月花酒店舉行。
  喜歡偶爾瘋一下的少屏十分興奮,一早準備好晚服,準備以第二女主角姿態出現。
  那晚可晴與祖父通話。
  老先生一字不提手術結果。
  “還喜歡嗎?”
  “地方很大很舒服,學校十分矜貴,一班隻得十二人。”
  “那就好。”
  “非念至畢業嗎?”
  “那是個指標。”
  “我明白了祖父。”
  後來甄律師接過電話,可晴才問:“手術如何?”
  “失敗。”
  “啊。”
  “現在不過是等日子了。”
  “我不得即時趕回來。”
  “老先生就是不想祖孫二代強顏歡笑,唉聲歎氣,你可以做的不多。”
  可晴掛上電話。
  那個晚上的歡樂也就隻剩下一折。
  不過,回憶起來,可晴不得不承認她未見過那麽多漂亮的年輕男女共聚一堂,白種人金發藍眼,高身段,修飾得無瑕可擊,華裔的更加有心來顯顏色,沒有一件晚裝設計相同,全場俊男美女,沒一個胖人。
  少屏穿半透明絲絨長裙,露胸露背,正蹲在舞池舉起雙臂揮動,看得出已經香汗淋漓。
  可晴一早關掉耳朵,樂得清靜。
  她坐在一角看朋友們盡歡。
  然後,很戲劇化地,一個年輕男子走過來,笑笑說:“我們又見麵了。”
  可晴覺得高大英俊的他異常麵善。
  “你記得我嗎?”
  可晴要求說:“讓我想想。”
  他笑了,這女孩子好不坦白。
  可晴慢慢說:“我們見過一次,也是這麽熱鬧的場合,酒與舞,許多年輕人,你說你叫許仲軒。”
  “好記性,王小姐。”
  可晴笑了,他還記得那晚的事。
  “另一位王小姐玩得很盡興。”他看著舞池。
  “是,”可晴說,“為什麽不呢,托世為人,苦多樂少,把握時機,努力盡歡。”
  “來。”他伸出手。
  “今晚我不想跳舞。”
  “沒問題,我陪你聊天。”
  “談什麽?”
  “你有什麽抱負?”
  可晴笑了,她再也沒想過有人會問她這樣別致的問題。
  她與他走到露台,替她搭上披肩。
  “抱負?”可晴笑了。
  “每個人都有理想。”
  “我是罕見的例外。”
  “你總有盼望吧?”
  可晴想想,“嗯,結婚,生三四個健康有聽覺的孩子。”
  “那不難達到。”
  可晴不置可否,暗暗歎口氣。
  “每次一跳舞,另一位王小姐就把你忘記。”
  可晴失笑,“你觀察力很強。”
  “你們是好朋友?”
  “情同姐妹,”可晴想起來,“今晚你同誰來?”
  “林西西莉亞。”
  “中文名字叫什麽?”
  “我老實地不知道,我們並非深交。”
  可晴笑,“你每個舞會都參加嗎?”
  “不,我是看到你的芳名才來的。”
  可晴問:“跳舞?”
  “我隻會三步。”
  可晴答:“我倆無獨有偶。”
  “你是失聰人。”
  “瞞不過任何人。”
  “我看得見你配著助聽器。”
  “是,我現在可以聽得見了。”
  “音樂吵耳,你介意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嗎?”
  “何處?”
  “願意跟我走嗎?”
  “老師及家長都說,小心陌生人。”
  “那是應該的。”
  “對不起,”可晴垂頭,但很快又抬起頭來,“不過,管它呢,我已成年,來,讓我們離開這個庸俗吵鬧的地方。”
  春寒料峭,兩人口中都嗬著白氣,他拖著她的手到公路車站,迅速躍上車子,坐在最後排,把圍巾及手套借給她。
  可晴依偎在他強壯碩健的肩膀上,覺得溫暖而安全。
  公路車駛了十多分鍾,他領她下車,朝黑暗的方向走去。
  可晴並不害怕。
  忽然之間,她看到燈光,嗬,視線開朗了。
  她低呼:“吉卜賽。”
  可不是,廢墟中竟有一個吉卜賽人營地,販賣小玩意、食物,以及雜技,五光十色,已經吸引了不少老人。
  “我從沒有來過這種地方。”
  “他們的牛奶咖啡做得好極了。”
  他們坐下來吃肉醬靜意粉。
  那女侍看到可晴配戴的珍珠首飾,眼睛發亮,伸手欲摸。
  許仲軒及時阻止,輕輕對她說:“小姐,我需要多些蒜茸麵包。”
  可晴知道他們都是魔術師。
  “這些人每天都在這裏紮營?”
  “不,隻在周六一天。”
  他握緊她的手逛攤子,可晴看中一隻舊水晶玻璃銀蓋子香水瓶子。
  他掏出現款交易,“送給你。”
  “嗬,我會終身保存它。”
  他側頭看著她,“終身是很長的一段時間。”
  他英俊的麵孔那樣貼近她,她忍不住用手指點一點他的鼻尖。
  接著他們看到占卜攤子。
  可晴說:“我想知道未來。”
  “都是假的。”
  可晴:“不妨。”
  放下一張鈔票,坐在小凳子上,看著水晶球。
  那披著金紗的賽神仙忽然睜大了眼睛,“小姐,你不是真人。”她掩住嘴。
  可晴也嚇一跳。
  “你,你,”’占卜女人指著她,“你來自未來世界,洞悉一切世事。”
  可晴沒好氣,“再胡言亂語,把鈔票還給我。”
  占卜人籲出一口氣,“你們都不愛聽真話。”
  許仲軒忽然問:“告訴我,我會再見到這位小姐嗎?”
  “當然,你倆會訂婚。”
  許仲軒很高興,“夠了。”
  他拉起可晴走。
  可晴抬起頭,看到一天繁星,像煞鑽石鑲嵌在深藍色天鵝絨上。
  可晴讚歎:“這是我一生所見過最美麗的星空。”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不,”可晴固執地說,“我不走。”
  她從來沒有赴過如此別致開心的約會,戀戀不已。
  “我怕你著涼。”
  “我隻是耳朵不靈光,我心肺脾均十分健康。”
  “好好好,再逗留一刻。”
  不知怎地,時間竟過得這樣快,可時間大神一直玩弄我們於股掌之上,趁我們快活之際,偷去我們的時間,在我們悲傷當兒,又把時間還給我們。
  天際已蒙蒙魚肚白。
  “真的該走了。”
  遊人漸漸散去,吉卜賽人已在收拾攤子。
  露水已凝聚在可晴的頭發上。
  想不走也不行,可晴覺得寒冷。
  “糟,沒有車子。”
  “公路車呢?”
  “還未開始行駛。”
  這時,有吉卜賽人駕一輛貨車駛近,“一百元,進市區。”
  許仲軒與可晴坐進露天車鬥裏,與兩隻髒狗同車。
  “冷嗎?”
  “雙腳有點冰凍。”
  許仲軒替她脫去絲絨高跟鞋,把她的腳用他的外套裹住。
  月亮還沒有落下,一隻鉤子似的,淡淡掛在天邊。
  “到了。”吉卜賽司機道。
  許仲軒扶著可晴下車。
  “為什麽不叫他們駛往家門?”
  “他們通常沒有駕駛執照,亦無保險,不想在市區久留。”
  剛巧有一輛空計程車走過,救了他們,完成冒險之旅。
  一按鈴,保姆就撲出來開門。
  少屏正在打電話,匆匆幾句掛斷。
  少屏似笑非笑看著可晴,“想罵你又罵出不了口,你到什麽地方去了,嚇死人。”
  可晴不以為然,“我又不是智障兒。”
  “你也要交待一聲呀。”
  “你徹夜不返,我從來不擔心。”
  “你怎麽同我比?”
  “為什麽不能比?”可晴不服。
  “我今日失蹤,明天不見了人,誰理,誰關心?你,你是令祖父的至尊寶,有什麽閃失,叫我們這班夥計怎麽交待?”
  可晴頓時語塞。
  保姆抱怨:“去了何處,一腳泥,衣服都撕破了。”
  “還有,蓬頭垢臉,”少屏取笑,“似殘花敗柳。”
  可晴跑進去淋浴。
  洗幹淨後她鑽進舒適的被褥,呀一聲長長歎口氣,睡著了。
  夢中忽然想起沒問許仲軒的電話住址,嗬,不怕,他一定可以找到她。
  耳邊傳來保姆的聲音:“什麽地方來的破玻璃瓶。”
  “髒得要死,趕快泡到消毒藥水裏去。”
  “秦小姐到底去過什麽地方?”
  “誰知道。”
  但願可以再去。
  可晴知道此刻凝視自己的瞳孔可以看到點點閃爍。昨夜那燦爛的星光燃亮了她的雙目。
  在睡夢中她悄悄地落下淚來。
  醒來,看見少屏坐在窗台前記賬。
  她隻穿著毛衣長褲,但那姣好的身段,一覽無遺。
  可晴說:“少屏你越來越漂亮。”
  少屏放下筆,“美女要多少有多少。”
  “不,真正的美女是極難能可貴的。”
  少屏接上去:“那麽,你應該聽過,所有的女承繼人都是美麗的一語。”
  可晴駭笑。
  “你可有算過,將來你的身家會有多少?”
  “我一點頭緒也無。”
  “約莫呢?一億、兩億、十億、二十億?”
  “祖父並非那麽有錢的人。”
  “那麽,三五七億?”
  “我真的不知道。”
  “你也太不關心了。”
  “是,我太不務實,叫祖父擔憂。”
  “有機會,同甄律師談談。”
  “也許,祖父還可以活三十年。”
  “可晴,人無百歲壽。”
  可晴接上去:“常懷千歲憂。”長歎一聲。
  “來,放開懷抱,出去玩。”
  反正經濟不是問題,找節目也就絕不困難。
  個多月之後,她倆對城內所有耍樂場合了如指掌。
  因為形影不離,同學們對她倆關係有點懷疑。
  終於有人冒昧問道:“你倆是密友?”
  可暗淡淡答:“不,我倆是好友。”
  那同學頓時下了錯誤結論,認為她不願自衣櫥裏走出來,隻得一笑置之。
  可晴有感而發,“少屏,假使我愛上你,那真是一輩子的事。”
  少屏的雙肩僵住片刻,不留意根本不會看得出來,然後,她說:“我也不是一個不會變心的人。”
  可晴微笑,“你是說我走了眼?”
  “我一無所有,誰會愛我,喏,英國文學係有羅思齊銀行家族的後人,那樣身分,才叫人傾倒。”
  “你切莫妄自菲薄。”
  少屏笑了。
  “與同學們已經很熟稔了。”
  少屏說:“熟管熟,他們不會同我們深交,天下大同雲乎哉,完全不可能,東方與西方始終有一條鴻溝。”
  可晴笑,“我倒不是那麽熱切盼望同他們打成一片,光是那種一隻烤火吃飽十二人的習俗,就忍受不了。”
  一日,正在演講廳討論問題,有人敲門,講師上去看個究竟,隨即抬頭:“秦小姐,有人找你。”
  可晴訝異,走過去一看,見是保姆站在門口,已知不妙。
  這時,她如一隻待命運宰割的羔羊,一聲不響看著保姆。
  保姆輕輕說:“妹妹,叫你立刻回去見最後一麵。”
  叫她乳名,可見事態緊急嚴重了。
  這時,少屏已跟著出來,一聽,馬上說:“我立刻去告假。”
  “不,少屏,你不必回去。”
  少屏低叱道:“這正是用我的時候。”
  兩個女孩子隻取了護照,就上飛機。
  旅途上可晴十分沉默。
  飛機艙外有雲海,厚綿綿,使人想絕望地躺上去一眠不起,可晴無語問蒼天。
  少屏一直咕噥:“竟沒有快一點的飛機,時間是多麽寶貴,卻花那麽多時間被困飛機艙,豈有此理。”
  可晴流下淚來。
  少屏推她一下,“我不是抱怨你。”
  可晴閉上雙目。
  這段日子一直沒有再見到許仲軒,她多麽渴望可以再依傍在他強壯闊厚的肩膀上。
  他為什麽沒有再出現?
  終於挨到了家。
  司機看見她倆,鬆了口氣。
  一進門,可晴立刻往祖父寢室奔去。
  甄律師正在老先生私人書房內。
  老先生坐在一張安樂椅上,聞聲轉過頭來,“可晴,見到你真好。”
  少屏識趣地止步,轉身走開。
  老先生並不像病重奄奄一息的樣子,可晴略為放心。
  祖父說:“你看你,眼睛都紅腫了。”
  可晴輕輕說:“環宇汙染,四處都是灰塵。”
  祖父微笑,“可不是。”他眼角也潤濕了。
  一旁的甄律師咳嗽一聲。
  老先生說:“可晴,本來想看你披上婚紗,結婚生子。”
  可晴不語。
  “我積了許多人生經驗,真不甘心把這些都帶到泉下。”
  可晴緊緊握著他的手,欲哭無淚。
  “可晴,要好好生活。”
  “是,我知道。”
  “你出去吧,我累了。”
  “不……”
  甄律師說:“可晴,且去梳洗。”
  可晴退出書房之隙看到醫生匆匆進去。
  少屏迎上來,悄悄同可晴說:“有一男一女在會客室等候。”
  可晴一怔,即時會意。
  她輕輕走到門外張望。
  男客背著她對住花園,一言不發。
  女客坐沙發上,正在抽煙,鐵青著臉。
  他倆坐在那裏好像已有一段時候了。
  奇是奇在兩人都還穿著大衣沒脫下,像是不想久留的樣子。
  可晴細細打量這個穿紫貂的少婦,是她母親嗎?
  不,不是,完全不像。
  這位少婦有張明豔的長方臉,而且年紀並不大。
  可晴深深失望,母親到了這種時候還不出現,可能永遠見不到她了。
  不過,想回來,也許人到無求品自高,故此不必坐在會客室幹等,可晴稍覺安慰。
  這個時候,少婦狠狠按熄煙蒂,脫下大衣,摔到一旁。
  “還沒輪到我們?不是隻得你一個兒子嗎?”
  男客轉過頭來,拋下一句:“你放些耐心出來好不好?”
  是,是他了。
  可晴牽牽嘴角,她與他有一樣的濃眉。
  少屏在她身邊也點點頭。
  然後,臉色沉重的甄律師自另一處進會客室。
  男客連忙問:“阿甄,怎麽樣?”
  甄律師平靜的說:“他不想見你們。”
  女客怒不可遏,“什麽?”
  “兩位請回吧。”
  “什麽意思,”男客忿忿道,“是否已經神誌不清?”
  甄律師已經不甚客氣,“兩位請勿在此喧嘩。”
  “這是我的家你可知道?我姓秦,他姓秦,你姓啥?”
  這時,有一個穿黑衣黑褲的大個子輕輕走出來,“兩位,大門在這邊。”
  可晴從來沒見過這名護衛員。
  甄律師欠欠身,“再見。”
  一抬頭,他看見了門後的可晴,連忙走過去。
  可晴輕問:“你不介紹我們相見?”
  甄律師低聲問:“你想認識他嗎?”
  可晴想一想,搖搖頭,“不。”
  甄律師回樓上辦事。
  一男一女被護衛員押著離去。
  會客室裏還有煙味,女傭人立刻來打開了長窗透氣。
  少屏:“我還以為你想見父母。”
  可晴隻是簡單地答:“我錯了。”
  當晚,可晴早睡,忽然看到祖父走近,伸手撫摸她的頭發。
  她輕問:“祖父,你有話同我說?”
  老人不語,無限依戀地看著孫女。
  可晴忽然驚醒,一身冷汗,她立刻推門出去找祖父。
  寢室裏,私人看護正打盹,祖父不在床上。
  可晴看到他坐在寫字台前,仿佛在閱讀,又似在寫什麽,不禁籲出一口氣。
  “祖父,”她輕喚,“祖父。”
  老先生並沒有應她。
  可晴走到他身後,“祖父。”
  她的手一搭到老人肩膀就知道不對。
  這時看護也醒覺,連忙走過來把脈探息。
  可晴已經抱住祖父肩膀哭泣。
  看護輕輕說:“秦小姐你節哀順變,我去通知醫生。”
  可晴蹲下,伏在祖父膝上。
  她自小有這個習慣,無論是悲是喜,第一件事便是伏到祖父跟前申訴。
  老先生一次曾詫異地:“難怪叫作依依膝下,原來是這個道理。”
  可晴在極度悲痛中,並沒留意有一雙眼睛,正冷晶晶地在房門外凝視她。
  那人是她的好友孟少屏。
  少屏微微側著頭,嘴角帶著半絲笑意,雙手緊握拳頭。
  她並沒有前去安慰好友,相反地,她轉身離去,打了一通電話。
  不多久,醫生與律師統統趕到。
  少屏要到這個時候才走近握住可晴的手。
  可晴的頭垂得極低,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仿佛祖父的去世,與她有關,她內疚至抬不起頭來。
  少屏把她的臉扶起來,輕輕說:“看著前邊,老先生希望你那樣做。”
  她一放開手,可晴的麵孔落下來。
  甄律師走近,“可晴,請到書房來,你需要簽幾個字。”
  少屏雙眼露出羨慕的意思來,隨即收斂,別轉頭離去。
  可晴卻沙啞著聲音說:“明天再做吧。”
  “不,可晴,”甄律師勸道,“必須立刻簽。”
  走進書房,文件已全部攤放在桌子上,可晴取起鋼筆就簽。
  “慢著,細讀內容之前不得簽署任何文件。”
  可晴不去理會,照簽可也。
  甄律師功道:“可晴,連最小的字都得詳閱。”
  可晴不去理會,沙沙沙一口氣簽了十多個名字,推開文件,站起來。
  甄律師搖搖頭,知道當事人情緒異常,也不便多說,把文件收好。
  “可晴,現在你已成為秦氏遺產惟一的承繼人。”
  可晴不語。
  少屏仍然在一旁靜靜的站著。
  一整個下午,秦宅人進入出,沒有喧嘩,亦不見慌張,但是鎮靜沉默中人人緊張。
  可晴自淩晨起滴水未進,不覺渴也不覺餓。
  少屏自始至終照顧她,遞給她一杯蜜水,可晴搖搖頭。
  她推她一下,可晴勉為其難喝了一口。
  到傍晚,辦事的人逐漸散去,保姆臉上泛著油,斟出白粥小菜。
  “妹妹,你吃點。”
  可晴呆呆地走到餐桌前,看著祖父慣常坐的位子,也許是習慣,也許是有意,那裏照常放著他的烏木象牙筷子。
  可晴哪裏還吃得下。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半晌女傭來回報:“一位許先生找妹妹。”
  可晴一聽,不相信這是真的。
  莫歡喜得太早,可能隻是別人。
  但是她的心已經活了,仿佛身在萬丈深淵見到有人吊下一條救命繩索,如果她願意,就可以順著爬返地麵。
  她立刻走到門前去看。
  一個年輕人聽見她的腳步聲轉過頭來,他雙眼充滿憐惜之意,“可晴,我一聽到消息就趕來。”
  可晴如見到了救星,哪裏還計較他這一句話裏有幾許漏洞。
  什麽消息,誰把消息傳給他知?
  他如何趕來,怎會這麽快在秦宅出現?
  可晴都沒想過,她淚如泉湧。
  許仲軒握緊她的手,與她到書房坐下。
  他籲出一口氣,“我來遲了。”
  可晴問:“你告了假,會影響學業嗎?”
  許仲軒微笑,“可晴,我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我早已經畢業,我是一名執業建築師。”
  可晴對他一無所知。
  門外有一人影閃過。
  那是孟少屏,雙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看著這對年輕男女,但片刻即走開。
  許仲軒脫掉外套,喝幹一杯茶。
  “你放心,我在這裏,有力出力,有事幫忙。”
  不知怎地,可晴一顆心安定下來。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住在我這裏。”
  “那不好,還需向家長交待。”
  “我哪裏還有家長,隻得我一個人了。”
  許仲軒說:“我暫住在朋友處比較方便。”
  可晴說:“真奇怪,我們每次見麵都換一個地方。”
  許仲軒連忙改變話題:“我去替你張羅點吃的。”
  “你會烹任?”
  “苦留學生誰沒有兩道手藝。”
  可暗不由得側著頭看著他,“你如何苦法?”
  “有時間慢慢說與你聽,此刻先請你嚐嚐我的榨菜肉絲麵。”
  可晴用手托著頭,專等這碗麵吃。
  她閉上眼睛養神,忽然聽見甄律師的聲音:
  “可晴,那年輕人是誰?”
  可晴睜開眼睛,以為甄律師就在她麵前,可是他剛剛從大門口走進來。
  “可晴,那年輕人是誰?”
  可晴發呆,又來了,她已事先聽見對方想說的話。
  “一表人才,正在廚房大顯身手,是你的朋友?”
  可晴點點頭。
  “也好,有這麽一個人在,把低落氣氛衝淡一點。”
  不知如何,可晴的臉忽然漲紅。
  落在甄律師眼裏,可晴皮膚白,一點點飛紅都看得出來。
  “認識很久了?”
  “個多月,碰巧路過,前來看我。”
  “他同少屏也很熟絡的樣子。”
  “是嗎,”可晴說,“大家都是年輕人。”
  “可晴,自己小心。”
  “光是我呢,還是所有女承繼人?”
  這時,少屏已經端著麵進來。
  可晴忽然想吃點東西了。
  “甄律師,不要客氣,你請便。”
  甄律師想了一想,“不,我約了人。”
  他又走了。
  少屏看著他背影,“你看,到底是專業人士,永遠來去匆匆。”
  “他回來幹什麽?”
  “誰知道。”少屏聳聳肩。
  可晴說:“不多久,他就會來催我們回到學校去了。”
  少屏訝異,“你打算一輩子聽他的話?”
  “誰是真正為我們好,不難分辨。”
  少屏笑問:“那我呢,在很多人眼中,我是否損友?”
  可晴勸說:“誰敢那樣說,我先趕他出門。”
  少屏仍不放鬆,“要是那許仲軒同我有衝突呢?”
  可晴一怔,“你不喜歡他?”
  少屏咕噥:“誰知這人有什麽企圖。”
  可晴無奈遷就,“你是我好友,你永遠放第一位。”
  少屏笑,“權且相信吧。”
  可晴希望每個人都喜歡許仲軒,“你對仲軒有意見?”
  少屏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可晴,你現在可有自主權了。”
  是,可晴反而有點害怕。
  接著一個星期,是秦可晴生命中罕有的輕鬆好日子,許仲軒極早來,深夜才走,與秦家上下打成一片,人人都喜歡他隨和爽朗的性格以及英俊的麵孔。
  連保姆都說:“小許先生一到,我們就有得笑。”
  他幫著修剪花草,進廚房演身手,陪可晴打球遊泳。
  然後,跟每個人都投契,願意專注地聽他們訴心事。
  秦宅像是開了一線天,有一道金光射進來。
  甄律師補了一句:“很少有這樣可愛的年輕人,”跟著低聲自語道:“都不像真人。”
  可晴轉過頭來,“什麽?”
  “很替你高興。”
  可晴笑笑,“你可別挑剔仲軒。”
  甄律師小心翼翼地說:“你還年輕,多見見世麵,多做選擇。”
  可晴說:“大事辦完,我也該回到學校去了。”
  “可晴,現在,你的生活,你自己做主。”
  “甄律師,我會永遠尊重你的意見。”
  “少屏呢?”
  “出去了。”
  “嗯,小許一來,她就避開。”
  可晴笑,“沒有這種事,她出去替我置夏裝。”
  少屏沒有同可晴一起出發,她需要辦一些私事。
  好幾天她都麵有難色。
  可晴:“有事不妨大家拿出來商量。”
  少屏答:“你知道我身世。”
  “你是領養兒。”一句話道出無限淒酸。
  “是,最近養母問我要一筆款子。”
  可晴沉吟片刻,“你覺得虧欠她嗎?”
  “道理上沒有。”
  “這不是講道理的時候。”
  “人情上十分難講。”
  “那麽當人情債還給他,什麽數目?”
  少屏在紙上寫一個數字。
  可晴一看,“那不多呀。”
  她立刻取出支票簿,想說“我替你贖身”,又怕少屏多心,靜靜把支票交給好友。
  少屏想說什麽,終於沒有,緊閉著嘴。
  過一刻她說:“我會叫她寫收據。”
  可晴不置可否,她叮囑:“我與仲軒先行,你隨後即來,好好讀到畢業。”
  少屏頷首。
  可晴把握與許仲軒獨處的機會。
  “說,把你身世的來龍去脈統統講清楚。”
  許仲軒收斂了笑容:“你可別失望。”
  “怎麽會。”
  “家父是小職員,早逝,整個家三兄弟由家母教書撐住,隻夠溫飽。”
  可晴驚訝。
  可是許仲軒溫文爾雅,落落大方,並無酸澀之氣。
  “我是獎學金專家,小中大學均毋需繳付學費。”
  “厲害厲害,佩服佩服。”
  “家母於三年前去世,兩位哥哥已經成家,現在我無牽無掛。”
  “閑時做些什麽?”
  “拉客。”
  可晴不由得不笑出來。
  小許搔搔頭皮,“在洋人建築公司掛單,老板為了叫夥計出力,最愛說‘好好用功,明年升你做合夥人’,這種謊言害許多人自願做半輩子。”
  “那,為什麽不自己創業?”
  許仲軒不出聲。
  “有什麽困難?”
  許仲軒:“叫他們吃蛋糕。”
  “什麽?”
  “法國大革命爆發前夕,人民饑荒,沒麵包吃,皇後瑪麗安東尼說:‘吃蛋糕好了’,譯做中文,即‘何不食肉糜’。”
  可晴啼笑皆非。
  半晌她輕輕:“童年有什麽遺憾嗎?”
  他想一想:“你會出奇,我童年十分滿足:爬後山,踢泥球,三兄弟分享一瓶汽水,同野狗打架,後來,迷上讀書,常駐書館。”
  可晴笑,那多好,知足常樂。
  “你呢?”
  “我?”可晴無奈地答,“到處找醫生看耳朵。”
  許仲軒握緊她的手。
  可晴喜歡他,但最愛他的手,強壯、有力、溫暖,她想獨自、永遠占有這雙手。
  他問:“同伴有取笑你嗎?”
  可晴答:“家常便飯。”
  “可是我們也安然長大了。”
  “沒有祖父,我的生活不知要淒慘到什麽地步。”
  許仲軒說:“的確是不幸中大幸。”
  可晴忽然說:“仲軒,你自己出來搞建築事務所吧。”
  “什麽?”
  “我資助你。”
  許仲軒一怔,“這可是件大事。”
  “我們做合夥人。”
  “做就做?起碼要籌備一年。”
  “那麽,立刻開始策劃。”
  “可晴,飛機降陸,休息過後,我們才慢慢商議。”
  “好好好。”
  許仲軒說:“先等你頭發長長。”
  “我這才發覺頭發如男孩不知省卻多少煩惱。”
  許仲軒伸手搓亂了她的短發。
  “幾時到我家來吃茶?”
  可晴問:“你一個人住?”
  “租了間一房公寓。”
  “待你把客人不應看到的東西都收拾起來才請我不遲。”
  “這話說得十分刁鑽。”
  抵埠後許仲軒送可晴回家。
  他閑閑說:“到處都有司機保姆,每所住宅大得似行宮,這種排場,老氣橫秋。”
  可晴飛紅了臉。
  半晌她說:“是祖父的意思。”
  “現在,你可以自陰影底下走出來了。”
  可晴衝口而出:“那不是陰影。”
  許仲軒訝異地轉過頭來,“你說什麽?”
  可晴連忙否認:“沒什麽。”
  又錯了,張思憫醫生那十分成功的手時時叫她聽到弦外之音。
  可晴還是向許仲軒解釋:“祖父不會勉強我做任何事。”
  “那當然。”
  可晴經過這件事,鬆了口氣。
  那天晚上她催少屏早日前來會合。
  “小心功課跟不上。”
  “哪裏難得倒我。”少屏笑。
  可晴佩服她的自信。
  “你現在不是沒有人陪。”
  “這是什麽話。”
  “我最怕三個人一起走,什麽路那麽寬闊?”
  “你自有你的位置。”
  “你還記得彼得、保羅與瑪莉嗎?”
  那當然不是他們的真名字,隻是同學們多事取的代號。
  “三個人有什麽結果?差些沒集體自殺。”
  可晴:“啐,我們是成年人,當知自律。”
  “所以呀,我還是避著點好。”
  可晴無奈,“你總得歸隊。”
  “過幾天就到。”
  第二天,許仲軒約她出外。
  可晴沒想到他是帶她去看房子。
  可晴納罕問:“你想搬家?”
  “不,隻是看看。”
  小小鎮屋,兩層高,已經裝修過,蛋黃色牆壁,女性化的布置,地板上有手繪玫瑰花。
  許仲軒問:“喜歡嗎?”
  可晴忽然領悟,“你是想我搬出來?”
  他輕聲說:“自己開車,自己收拾,做不了,我幫你。”
  可晴明白了,有點感動。
  可是——“少屏呢?”
  許仲軒不語。
  一切被少屏猜中了,可暗想,少屏真是聰明。
  “我想,宿舍也許有空。”
  “少屏不喜歡太多管束。”
  “那麽,她一定另有打算。”
  “我答應照顧她。”
  許仲軒奇道:“她可不是小孩子。”
  “少年她十分衛護我——”
  “可是,你們現在已經長大了,連體嬰也應當分開生活。”
  “我得聽聽她的意思。”
  “她不會反對搬開住。”
  “你怎麽知道?”
  許仲軒笑答:“自由可貴。”
  可晴站在窗前,小露台處是一個公園,綠草如茵,不像真的。
  凡是太好的東西都不像真的。
  又有人說,如果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可能它的確不是真的。
  “我們走吧。”
  剛好碰到經紀另外帶人來看房子。
  那是一對年輕夫婦,喜歡,但嫌貴,正在大力壓價。
  可晴很不以為然。
  買得起,就不算貴,何必狠狠還價,還有,喜歡,更加難得,還不快快買下。
  可晴朝許仲軒丟一個眼色。
  許仲軒笑了一笑,同經紀輕輕說了幾句。
  經紀笑逐顏開,立刻對那對夫婦說:“有事,我得趕回公司,現在要鎖門了。”
  許仲軒拉著可晴大笑著跑下樓梯。
  回到舊宅,果然覺得寬大空洞,說話都有回音。
  如果少屏喜歡,她可以繼續住在這裏。
  保姆幫她收拾,有點擔心,“你一天三餐怎麽吃法?”
  可晴笑,“像其他學生那樣吃三文治或罐頭湯。”
  “我一星期過來幫你幾天。”
  “那我可怎麽獨立生活呢?”
  身後有一把聲音接上來,“誰要過獨立生活?”
  可晴驚喜,“少屏,你真神出鬼沒。”
  “果然不出山人所料,嫌我多餘了。”
  可晴笑,“你看你這張嘴。”
  少屏說下去,“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胡說,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需要幫忙搬家嗎?”
  “你不反對?”
  “我替你高興,自家張羅生活會使你成熟。”
  可晴大喜,“少屏,那麽,這裏一切屬於你。”
  少屏搖頭,“見到更好的,立刻走開,人真易變心。”
  第二天,可晴接到電話。
  甄律師的聲音:“可晴,最近你開過兩張大額支票?”
  可晴大奇,“你怎麽會知道?”
  “呃,銀行經理同我熟。”
  “這經理泄露客戶機密,嚴重失職。”
  甄律師立刻明白了。
  可晴溫言:“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操心。”
  話已說得很明白。
  甄律師問:“為何買下中等住宅區小單位?”
  “學做普通人總得先交學費。”
  “可晴,你要小心。”
  “我知道。”
  “友情毋需涉及金錢。”
  可晴不出聲。
  “社會上許多人有企圖。”
  可晴終於說話了,“我也有所圖,我希望男女朋友時時陪伴我,以我為重。”
  甄律師聽了,歎口氣。
  可晴的聲音漸漸降低,“人清無徒,水清無魚。”
  “可晴,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就好。”
  可晴答:“我也懂些人情世故。”
  “我小覷了你。”
  “甄律師,以後別再查我的賬了。”
  這是世上最溫和的警告,但是,警告還是警告。
  可晴輕輕放下電話。
  她不打算讓這件事影響她的心情。
  一星期後她搬到新家去。
  許仲軒替她置了精致的家具,十分合用。
  “讓我來簽收。”
  “當是我的禮物好了。”
  可晴微笑,“我不接受來自異性的物質。”
  “是嫌笨重?”
  “不不。”
  “總有例外吧。”
  “讓我考慮一下。”
  新生活不易過,時間忽然不夠用,事事需自己動手,顧此失彼,可晴到這個時候才發覺許仲軒叫她搬出來實有深意。
  可晴發覺每日光是洗碗就得半天,還有,衣服一下子一大堆,就算用洗衣機也手續繁複,並且,得逐件熨平。
  所有食物用品得自店鋪買了扛回來,隻得樂觀地當一個節目來做,循環不息。
  這都叫可晴訝異,怪不得人類文明進度如此緩慢,原來時間精力都叫生活折磨殆盡。
  從前竟不覺得,原來保姆人不知鬼不覺統統安排妥當真正好本事。
  像所有學生一樣,可晴把煮食的時間省下,現在隻吃三文治,衣服自幹衣機取出就穿,皺皺地,另有種隨和味道。
  終於同普通人一樣了,這正是可晴一直想要的,心情反而比以前好。
  許仲軒每日絕早來接她上學,簡直變成她的鬧鍾,晚上又陪至深夜。
  一星期七日,一個月三十天,從不告假。
  可晴想,這一定是戀愛了,滿心喜滋滋。
  一日清晨,門鈴驟響,可晴去開門,以為是許仲軒。
  她意外了。
  “保姆,你怎麽來了?”
  保姆臉色躊躇,似有難言之隱。
  “什麽事,你坐下慢慢說?”
  “妹妹,我來辭職。”
  “有話好好說,做了那麽多年,怎麽說走就走。”
  保姆遲疑半晌,丟下一句話:“我是老先生請來服侍你一個人的。”可晴立刻明白了。
  “我已到達退休的年紀。”
  “是,我明白,我挽留無效。”
  “老先生過去之後,一切都變了,我無法適應。”
  可晴按住保姆的手,“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
  “我下個禮拜就收拾東西離開。”
  “不必限時限刻。”
  保姆略為寬容,隨即抬頭打量環境,驚叫起來,“這麽亂,這麽髒,妹妹你怎麽會習慣。”
  浴缸圓周鑲著黑垢,一個角落堆著大疊舊報紙雜誌,無數杯碟尚未洗清。
  “我來幫你。”
  “不不,我自己會得料理。”
  可是保姆已經卷起衣袖操作。
  一個健康的成年人需另一個成年人服侍,真是罪過。
  可晴趁這個空檔,去寫了一張支票。
  保姆伸手接過,“嗬,不用這麽多。”
  “都是你應得的。”
  保姆忽然氣平了,“我時時來看你,幫你打掃。”
  “歡迎你。”
  可晴一直送她到樓下。
  這話是文生前說的:你若不能禮待下人,你就還不配做主人。
  下午,孟少屏來了。
  “咦,”她笑道,“地方整潔,莫非有人轉了性。”
  可晴放下功課,“保姆辭工走了。”
  少屏說:“放心,我會雇清潔公司來打掃。”
  可晴看著她,“少屏,我另外有主意。”
  少屏一怔,隨即自嘲:“嗬,當然,你看我,幾乎忘記那是你的地方。”
  可晴說:“你早出晚歸,與保姆很少碰頭,怎麽會起衝突?”
  少屏答:“有種工人做久了,以為自己是半個主人,專門欺壓客人。”
  可晴說:“我是你,就不會同她鬥。”
  “喂,”少屏不悅,“朋友的地位總比工人高吧。”
  “那自然,所以你根本不值得去冒犯一個保姆。”
  “可晴,你是在教訓我?”
  “少屏,我是在說,你毋需排擠一個工人來提高自己身分。”
  “唷,拿出顏色來了。”
  少屏扔下手上書本,取過外套,想拂袖而去。
  可晴看著她,終於,少屏歎口氣,知道形勢比人強,她的身分不過是個伴讀,別忘了才好,她緩緩轉過頭來。
  “對不起。”她說。
  “我已經批準她辭工,她下星期走。”
  少屏籲出一口氣。
  可晴說:“我去書館找資料,你來不來?”
  “我去補妝。”
  可晴穿上大衣,忽然覺得後頸的汗毛豎了起來,喏,像有人在脖子後吹氣一樣。
  她警惕地抬起頭,在牆上鏡子的反映中,看到身後的少屏正瞪著她。
  驚鴻一瞥,可是那眼光中寒冷之意,叫可晴發呆,也許,她適才語氣是太重了。
  但是少屏隨即若無其事滿麵笑容地走過來,幫可晴整理大衣領子。
  她們在書館逗留了整個上午才分手。
  下午,見到許仲軒,可晴把事情告訴他。
  他一言不發。
  連頭都不敢動,生怕身體語言亦會引起誤會。
  “也許少屏不知道夥計是頭一號要遷就的人物。”
  許仲軒眼睛看著雙手。
  “不過,我可能是得罪了她。”
  許仲軒喝一口咖啡。
  可晴笑了,“看你,一點忠告也無。”
  許仲軒看著她,“經濟科高材生,快要大考,溫習進度如何?”
  “很好,謝謝你。”
  可晴挽著男友手臂,臉依偎在他手臂上。
  她最喜歡許君的大手,若果任她在他身上挑一樣,她情願挑他的手,而不是他的唇。
  可晴微微笑。
  “在想什麽?”
  怎麽可以告訴他。
  “沒什麽。”
  心中卻是滿意到極點,在臉上表露無遺。
  在靈魂極黑暗的一角,可晴也保留餘地,她是先天失聰人,曾經問過醫生,子女遺傳率有幾成。
  醫生這樣答:“照數學研究,約百分之三十左右,可是,視運氣而定,有人一年連中三次彩券頭獎。”
  百分之一都已經太多。
  童年時吃的苦頭曆曆在目,可晴從來不敢論婚嫁組織家庭。
  保姆事件之後,少屏不大來了。
  可晴歉意,刻意低聲下氣,一日,買到一種少屏一直找的透明包書紙,打算討好她,親自送到老房子去。
  她不在家,可晴用鎖匙開門進屋。
  屋內很整齊,可是積著薄薄灰塵。
  客廳書房家具都用白布遮住,像已經沒有人居住。
  可晴一驚。
  少屏難道已經搬走?
  她連忙走進臥室。
  推開門,鬆了一口氣,少屏仍然在此掛單,她還沒走。
  小小床上搭著她帶來的針織大披肩,安樂椅上是黑紗裙子,窗台放幾盆小小仙人掌。
  客房內甚有私人味道與感覺,可晴惻然,少屏自幼流離,何處是家,處處是家,她頑強剛毅地,努力克服環境,成績斐然。
  可晴忽然覺得少屏才是這裏的主人,她不應打擾她,於是也沒有留下禮物,悄悄離去。
  走之前視察了浴室與廚房,暗暗佩服,少屏比她整潔百倍。
  用剩的肥皂渣,她放在一隻舊絲襪裏裝好再用,這種節儉借物的好習慣,可晴根本不懂得。
  她一個人回到小公寓去。
  不禁學著少屏收拾起來,開頭懶洋洋,整理出一個角落之後看到有成績便精神一振,越做越起勁。
  做完了衝一杯熱茶,坐下來慢慢喝,揮著汗,分外暢快。
  靜下來,休息片刻,她正想淋浴,忽然之間,耳邊鑽進油絲般的語聲。
  “我不能忘記。”
  可晴霍地站起來。
  新建房子的隔音設施真是越來越差。
  那把女聲說下去:“每晚睡覺,總是不能到天亮,非醒一兩次不可,前塵往事,曆曆在目。”
  另一人笑了,“你那麽年輕,有什麽陳年舊事?”
  可晴嚇一跳,這把聲音好熟,這恍似心理醫生邵也蘊的聲音。
  抑或,是另外一名醫生?
  她四處檢查,看聲音自何處傳來。
  屋子沒有通風口,但是兩幢鎮屋之間共用一道牆壁,聲音就是從另外一座傳來。
  可晴倒是不怕隔壁會聽見她的動靜,她相信世上擁有她那樣靈敏耳朵的人不多。
  她立刻打開門,走到隔壁一座去看門牌。
  門牌上沒有醫生名牌。
  可晴忙著回到自己屋內。
  她不禁訕笑自己:真愛多管閑事,像煞三姑六婆,竊聽不止,還要親眼視察。
  人類的好奇心有時也真卑劣。
  聲音繼續:“自幼我受到無形虐待,許多人以為打罵是虐兒,但沉默更吞蝕心靈,童年的我從來沒有真正吃飽,永遠穿人家剩下的舊衣,冬日三兩個月不讓我洗澡或洗頭,送到公立學校,連顏色筆手工紙也不給。”
  可晴張大了嘴。
  這是誰,身世如此可憐。
  輕輕的一聲歎息,接著又是另一聲。
  她的醫生勸她:“童年短暫,忘卻過去,努力將來。”
  “人人都那樣講。”
  可晴聽得入神。
  這個女子的表達能力甚強,把很普通的事敘述得傳神動聽。
  “自小家人根本當我不存在,我是一個透明人,做得多好也無人稱讚一句半句,但是一有差池,十雙八雙亮晶晶眼睛指責,我遭到太多冷笑白眼。”
  可晴側耳聽。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誰,誰來煞風景?
  可晴去開門,原來是許仲軒。
  可晴說:“你早該去配一副門匙。”
  許仲軒笑,“公然登堂入室,於理不合。”
  可晴也笑,“好好好,你是君子。”
  再回到牆壁附近,對話聲已經消失。
  即使把臉貼到牆上,也聽不見什麽了。
  許仲軒問:“你在幹什麽?”
  可晴喃喃道:“像詩人柯羅列治寫《忽必列汗》時靈感被冒失的門鍾打斷,再也續不下去。”
  許問:“你在寫詩?”
  可晴不語。
  “我以為你在寫《供與求理論及廿一世紀西方經濟》。”
  什麽都聽不到了,可晴恍然若失。
  “你找我有事?”
  “沒事不能來?”他微笑。
  “今日不是應該上班嗎?”
  許仲軒躺到沙發上,看著天花板,“賭氣,告假三天。”
  “什麽事?”
  “小事。”
  “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
  他卻改變話題,“我們出去逛逛。”
  “下雨呢。”
  “哪一處不下雨,怎麽可以為天氣擾亂心緒。”
  可晴看得出他在辦公室裏有點煩惱,想去散心。
  “好,出門去。”
  走到門口,看見一個工人在鄰室釘上小小銅鑲門牌。
  可晴知道完全不關她事,但是忍不住走過去看。
  門牌上刻著小小的幾個字:張啟活醫生。
  果然是另一個心理醫生。
  裝修工人對可晴笑笑,“小姐,來看醫生?”
  許仲軒連忙把可晴拉走。
  “想知芳鄰是誰。”
  小許看她一眼。
  可晴道:“老是住在心理醫生旁邊,真是奇怪。”
  他駕車把她載到公園。
  在小徑上散步,忽然聽到樂聲悠揚。
  可晴旋高耳機聲響,“噫,是小提琴。”
  他倆冒雨追蹤聲音。
  一直走到小徑盡頭,豁然開朗,看到一隻小小亭子下有一班八九歲兒童正在演奏古典樂章,台下有家長及途人觀賞。
  “嗯,”許仲軒說,“是巴哈的小步舞曲。”
  有一兩對白發蕭蕭的老人相擁起舞。
  許說:“可晴,我們也來。”
  可晴遲疑,“可以穿著雨衣跳舞嗎?”
  “為什麽不。”
  可晴跟著他輕輕旋轉跳起來。
  有人鼓掌。
  可晴看到還有人跟著下場,會小步舞蹈的人索性組織起來,男女分開排成兩行,對著鞠躬。
  可晴雖然不會,但舞步並不艱難,有樣學樣,跳得十分輕鬆。
  小學生演奏似模似樣,琴聲清麗脫俗,活像少女吟唱心事,情懷可人。
  可晴開心到極點。
  與許仲軒在一起隨時會有奇遇,他這個人擅於化平凡為神奇,時時給可晴驚喜。
  片刻而下得急了,音樂休止,遊園結束。
  他與她躲在大樹下看孩子們收拾樂器。
  可晴悵惘,“曲終人散。”
  許仲軒笑,“還早著呢。”
  清新空氣中洋溢著花草的芬芳。
  可晴緊緊握著許仲軒的手,不願鬆開。
  這個時候,她知道,她深深愛他。
  最好該刹那永遠不要過去,永遠停留,讓她一輩子倚傍著他,共賞春雨綿綿,綠草如茵。
  雨大了,樹葉承受不住,滴濕兩人肩膀。
  許仲軒說:“得走了。”
  可晴依依不舍。
  “我同你去吃冰淇淋。”
  在小店裏他靜了下來。人家喝悶酒,他吃了一客一客的凍飲。
  “仲軒,你有心事?”
  他終於點點頭。
  “講出來可好?”
  許仲軒苦笑:“我不是女孩子,如何事事訴衷情。”
  可晴勸道:“你太固執了。”
  “男人流血不流淚。”
  “仲軒你太過拘謹。”
  他低著頭,半晌才說:“可晴,我打算辭職。”
  可晴二話不說,“我支持你。”
  許仲軒反而笑出來,“你還未知因由。”
  “管它是什麽緣故,我必定支持你。”
  許仲軒搔搔頭,“你這一支持,我就失業了,如今不好找工作。”
  “仲軒,你不如出來創業。”
  “可晴,我目前尚無經濟能力。”
  “我願意投資。”
  “可晴,開頭三年都未必有回報。”
  可晴微笑,“沒有關係。”
  “可晴,那是沒有利潤,不停注資。”
  可晴笑不可抑,“我完全明白。”
  許仲軒沉默,“可晴,你有什麽條件?”
  可晴答:“我沒有任何條件。”
  “公司股份——”
  可晴搖頭,“我才不耐煩管這些。”
  許仲軒愣住了,他緩緩轉過頭去。
  可晴忽然聽到他的聲音:“真沒想到她天真若此。”
  可晴呼出一口氣,“天真點自己舒服,多疑多煩惱。”
  許仲軒一驚,他心底想什麽還沒說出來就已經被可晴猜到,也不能說她全無機心。
  許仲軒低聲說:“恐怕不是七位數字可以辦到。”
  可晴笑,“那自然,辦公室最好買下來,一勞永逸,規模要給人客信心,秘書、信差、司機、接待員,缺一不可。”
  許仲軒也笑。
  “還要準備最香的咖啡及最甜的鬆餅。”
  “讓我考慮一下。”
  可晴看著他,“懇請你接受我的好意。”
  他說:“如此厚禮,隻怕我無以為報。”
  “請你相信,這是完全無償的一件事。”
  許仲軒似未能決定。
  這時,有人冷冷插嘴說:“原來你們在這裏。”
  可晴一抬頭,驚喜道:“是你,少屏,請過來坐。”
  少屏冷笑一聲,“多特別,冰淇淋店內談巨額生意,糖霜下是什麽陰謀,叫人不勝防。”
  可晴連忙說:“少屏,你誤會了。”
  少屏看著許仲軒,“幸虧叫我碰上這件事,可晴,如此大宗投資,你有無請教過甄律師?”
  可晴站起來,“少屏,你為何口不擇言。”
  許仲軒忍無可忍,又不想同女子爭吵,隻得說:“可晴,我先走一步,稍後再同你聯絡。”
  他迅速離開是非之地。
  孟少屏仍然不放過他,在他身後嚷:“喂,你吃了大堆東西,還沒有結賬。”
  可晴不禁生氣,“喂,你有完沒完?”
  少屏哼一聲,“此人心懷叵測。”
  “太過分了,”可晴說,“少屏,以後,希望你別再幹涉我私事。”
  “可晴,我們本是最好的朋友。”
  忽然之間,可晴平靜下來,“少屏,別逼我做出選擇。”
  “我明天就搬走好了。”
  “少屏——”
  她頭也不回的離去。
  可晴的倔強並不輸於她。
  第二天一早她親自到銀行去做了一張本票。
  銀行經理熱情地招呼她。
  她問了幾個問題。
  “建築業市道怎麽樣?”
  “淡是淡一點,還是有得做的。”
  “什麽地段最適合設事務所?”
  “聯邦道或是卅立道。”
  “可以買下來嗎?”
  “無比歡迎,我們正有客戶想放出物業,秦小姐同我聯絡即可。”
  “你們物業部也負責裝修吧?”
  經理眉開眼笑,“我們有的是名家,全部得過獎。”
  可晴想一想,“謝謝你。”
  經理送她到門口。
  可晴把本票送上門去。
  許仲軒知道她會來,已經把地方收拾過,一壺咖啡香噴噴。
  可晴靜靜把一隻白信封遞給他。
  許仲軒意外兼感動:“你竟那樣信任我。”
  “祖父生前也時時支助別人做生意。”
  “我想正式辦手續。”
  “太見外了。”
  “那麽,讓我們先訂婚。”
  可晴立刻拒絕,“啐,事業未成,誰同你談這個。”
  許仲軒無計可施。
  “這是相熟銀行經理的名片,他十分可靠,而且有豐富專業知識,你可以同他談談。”
  “你去哪裏?”
  “我要回學校考試。”
  “我送你。”
  “不用。”
  可晴心情愉快,她第一次實施自主權,又了卻一件心事。
  試場中不見孟少屏,使她失望,那樣辛苦讀了整個學期卻不來應考,分明是故意叫可晴心痛好傷害她。
  試卷尚未發完少屏匆匆趕到。
  可晴鬆了口氣,她關上耳機專心寫試卷,考畢與少屏一起離場。
  少屏轉過頭來,“第三題會答嗎?”
  可晴點點頭。
  少屏笑,“真不明白你苦苦讀書考試為什麽,我們為求出身,你都已經是億萬富女了。”
  可晴笑,“不識字,行嗎?”
  少屏歎氣說:“真想把錢擲回給你——”
  可晴接上去:“將來揚名立萬,大可十倍還我。”
  “你會收嗎?”
  “誰知道,世事多變,也許那時我已是個乞丐。
  “啐,你真是想到說什麽就說什麽。”
  “還不是跟你學的。”
  禮堂裏的考生漸漸散清,隻剩她們二人。
  “少屏,別搬走。”
  “走,走到什麽地方去?”少屏語氣荒涼。
  “少屏,你若不喜歡地方太大,搬到小一點的公寓去可好?”
  “千萬別再折騰,我幫你看著老房子就很好。”
  這時已經有校工進來收拾地方,她倆隻好默默離去。
  可晴自覺與少屏從來沒有這樣隔膜過,看樣子一有能力,她就會搬出秦家。
  她已不知道少屏有什麽計劃,將來,也許她們會成為陌路人。
  一到門口,就聽到有人叫她,可晴一轉頭,看到甄律師,她已知他為何而來,心裏有點不舒服。嘴裏卻說:“什麽風把你吹來?”
  “我在附近辦事,順道來看你。”
  可晴笑笑,開了大門與他一起進公寓。
  “你好像不大歡迎我。”
  “甄先生,你一開口就訓話,我們小輩自然害怕。”
  “為什麽搬到這種地方來住?”
  可晴微笑,“果然,孩子們做的事沒一件合你心意。”
  “解雇了保姆,你就落單,一人在外,住在比較雜的地區,多麽危險。”
  可晴斟杯茶給他,“口幹了,順一順喉嚨再講。”
  “你最近將某一個戶口提空結束可是?”
  “甄律師,我已說過,那是我私事。”
  “本票寫給一個叫許重顯的人,可有此事?”
  “是許仲軒。”
  “這人是誰?”
  “朋友。”
  “這樣的朋友你還有多少?”
  可晴看著他,“雖然你是我一向尊重的長輩,這樣的口氣也太過分了。”
  “可晴,你竟不與我商量。”
  可晴問:“我們可否談些其它的事?”
  “可晴,秦家並非你想象中那麽富有,你花錢需小心,世上多騙子。”
  可晴坐下來,喝一口茶,冷靜地看著甄律師。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你,是為著你祖父的情麵,否則何必千裏迢迢來討人嫌。”他將茶杯重重一頓。
  可晴開口了,“看著我,甄律師。”她把耳機開關放在桌子上,“我什麽都聽不見,我隻能看你的嘴型猜測你說些什麽,你若不想我知道你正罵我,轉過身子,我就隨你侮辱,這樣一個女子,在世上有什麽競爭能力?”
  甄律師惻然。“可晴——”
  “我總得做得比人多一點。”
  甄律師過片刻才說:“許君待你可好?”
  可晴沒有回答,“我是心甘情願的。”
  “你太豪爽了。”
  可晴牽牽嘴角,“我聽人家說過,金錢的聲音最大。”
  “我真替你擔心。”
  “在你眼中,我永遠是那個被父母遺棄的小小的殘疾兒。”
  “可晴,搬到我家來住,讓我們照顧你。”
  “我已經長大了。”
  “太危險了,混身珠寶,在流氓雲集黑暗的街角走路。”
  可晴笑,“真沒想到甄律師的想象力那麽豐富。”
  “你與許君可有論及婚嫁?”
  “結婚後哪裏還會有這種被追求的享受。”
  “你倒並不完全糊塗。”
  可晴又笑,“那麽,你可以放心了?”
  “你知道許仲軒的底細嗎?”
  可晴搖搖頭,“一無所知。”
  甄律師頓足。
  “但是他使我開心。”
  她把麵孔趨近甄律師,雙目的確閃爍著快樂的神色,甄律師忽然想起這失聰的女孩在極細小的時候,也喜歡這樣把小臉探近別人,想看仔細對方些什麽。
  刹那間甄氏覺得他把事態看得太嚴重了。
  買笑,有人賣就會有人買,有什麽不可以呢。
  這可憐的女孩除了金錢一無所有。
  “可晴,有事找我。”
  可晴倒是納罕,“什麽,就這麽多?”
  “不然,還怎麽樣?”甄律師啼笑皆非。
  “我還以為你會努力拆散我們。”
  “你把我的能力看得太偉大了。”
  “多謝你來探訪我。”
  可晴送他到門口。
  “真奇怪。”他喃喃自語,“孩子們長大了都會變成另外一個樣子,都叫大人失望傷心。”
  甄氏是個百分百好人。
  送走了他,可晴也掛下了臉,真累,不住朝他保證,即使最壞的發生,她還是可以支撐得住。
  可晴躺在沙發上,忽然倦得睜不開眼,她睡著了。
  絮絮語聲鑽進她耳朵。
  可晴隻想好好睡一覺,伸出手關掉耳機,用軟墊複在臉上。
  語聲靜止,可是過一刻又回轉來,更加清晰。
  “一生求親靠友,日子不好過。”
  “有親友願意幫你,運氣還算不錯。”
  “可是,我必需想盡辦法不露痕跡地討好他們。”
  “相信我,不隻你一個人需要那樣做。”
  “我內心充滿毒恨。”
  “你不應加此。”
  “怨恨越積越深,早上起來,整個心身被毒火燃燒般痛苦。”
  “我很同情你。”
  “我來向你求救,醫生,幫幫我。”
  “隻有你可以釋放自己。”
  “聽聽這種陳腔濫調。”
  “我說的完全是事實。”
  “醫生,我懷疑你的能力。”
  “你的伴侶呢?”
  “啊,他,”那女子訕笑一陣,“他自顧不暇呢。”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他的環境同樣窘逼,他是一名苦學生。”
  “其誌可嘉。”
  “周末煮一鍋麵,吃足七天,到了第三天已經變成漿糊,這樣子挨,有什麽趣味。”
  “挨到出身,是另一番光景。”
  那女子笑了。
  可晴睜開眼睛。
  不是她竊聽,而是她不得不聽。
  “不過,我與他的環境很快會有轉變。”
  醫生沉默片刻,“不是從事非法行為吧?”
  “醫生,你也看不起窮人。”
  “我的診金不便宜,你為何口口聲聲自稱窮人?”
  那女子不出聲。
  “窮是一種心態,你若一輩子堅持自己是窮人,擁有大量金錢也救不了你。”
  女子沉默。
  “知足常樂。”
  “這樣的老生常談值兩百美元一小時嗎?”
  “小姐,你大可惠顧他人。”
  醫生與病人都不客氣起來,可晴覺得好笑。
  對白漸漸淡出。
  可晴的感覺像是收聽廣播劇,隻是更加真實、自然、緊張,可晴想知道劇情發展。
  她走近牆壁,牆壁有耳,牆壁也會說話,她貼近牆,聽到嗡嗡聲。
  口渴,打開冰箱,發覺所有食物飲料都已用光,她決定出去購買,先檢查錢包,然後開車到附近市場。
  坐進車子,才發覺忘記帶耳機。
  回去取也不是煩事,但是可晴覺得她可以應付,便將車子駛出。
  她完成了購物,心中有點興奮,也有許多感慨,自小到大,祖父隻怕她功課跟不上,從未想過訓練她照顧自己的生活。
  現在必須一步一步來。
  付過現款,功虧一簣,有人叫她,她聽不見,終於那人追上來,“小姐,找錢給你。”
  “啊,是是是,謝謝你。”
  那人隻當年輕女孩心不在焉。
  回到寓所,發覺許仲軒在門口等她,腳下堆滿食物袋,他隻遲了一步。
  可晴笑說:“你真應有副鎖匙。”
  “可晴,辦公室已經開始裝修了。”
  “這麽快?”可晴意外。
  “打鐵趁熱。
  “叫什麽名字?”
  許仲軒開懷大笑,“你說呢?”
  “許氏建築工程事務所。”
  “我想叫東風公司。”
  可晴看著他的笑容,已經無限滿足。
  “東風這名字好極了。”
  “可晴,你真易相處,從不計較細節,很少女子這樣豁達。”
  “是嗎?”可晴驚喜,“我不知道這是優點。”
  他緊緊擁抱她,“來,請光臨參觀,提供寶貴意見。”
  “我一竅不通,何來意見。”
  許仲軒認真地看著她,“不懂的事你沒有意見?”
  “當然。”
  “單是這個就叫人愛上你。”
  可晴隻會看著他笑。
  傍晚,他帶她去參觀寫字樓。
  地方不很大,隻可以坐十個職員,但是整排窗戶對牢一座公園,風景怡人,工人正在粉刷,見到許君前來招呼,大家喜氣洋洋。
  可晴靜靜在一角坐下。
  許仲軒過來,把圖冊攤開給可晴看。
  “這裏是大會議室,那裏是小會客室。”
  “你的辦公室呢?”
  “我與下屬一起坐,不設間隔。”
  “嗬,多好,沒有架子,打成一片。”
  “可晴,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以前我上班,凡事找上司,先敲門,再等他懶洋洋喊‘進來’,進房之後,他又永恒抓住電話,頭都不抬起來看人……浪費工作時間。”
  可晴一直笑。
  “看,大堂中間是你的咖啡鬆餅站,全日流水席提供茶水。”
  “呀,我不過說說。”
  “真是絕佳主意。”他讚歎,“上班不是受刑,鬆弛的腦袋才會創新。”
  他摸摸這個,碰碰那個,快活得像個小孩。
  “可晴,賬目我一定會清楚。”
  可晴隻是點點頭。
  “辦公室仍是你的物業,我暫時向你租用。”
  可晴不去理他。
  她天生疏爽,對已出之物絲毫不留戀。
  “大門用玻璃還是用實木?”
  “玻璃光亮及透明,比較親切。”
  “我也這麽想。”
  “仲軒,我陪你去找染色玻璃。”
  裝修師傅聽見了,轉過頭來,“賓夕維尼亞路有許多古董店賣染色玻璃,你們可以去看看。”
  “可晴,你疲倦嗎?”
  “我起碼還可以走十裏路。”
  逛古董店真得逐家巡,靠的完全是腳力,更需眼力,再加上忍耐力。
  他們逛到第三家,站在幾麵寬一尺長四尺的染色玻璃前不動了。
  許仲軒聽見可晴輕輕說:“法蘭萊懷特!”
  他訝異,沒想到她有這方麵知識,內心感動,不禁撫摸她的頭發。
  這時,老板走過來。
  他有鷹一般的雙眼,精刮地打量這一對年輕東方男女。
  “我幫你們搬到陽光底下去細看。”
  染色玻璃在陽光下放射出寶石般光芒,確是佳作。
  “先生,小姐,二十年代名建築師法蘭萊懷特設計的玻璃作品,自舊建物拆下,一共四扇,訂價三萬美金,請勿還價,我若肯打折扣,早已售出。”
  許仲軒愛不釋手,表麵上隻是不露出來,“真的是懷特作品?”
  “我有證明文件。”
  “不難偽造。”
  “先生,你若這樣想,就不該逛古董店。”
  可晴輕輕用中文說:“即使是,也是十分精致的膺品。”
  許仲軒說:“一萬美金。”
  老板笑了,“先生,你未免欺人太甚。”
  他取出舊照及收據,證明的確是真跡。
  “一萬五。”
  老板搖頭,“你們到別處去吧。”竟下令逐客。
  許仲軒拉開店門,“可晴,我們走。”
  可晴笑,“你到門外等我。”
  “快點,別同他糾纏。”
  可晴轉過頭來問那個老板:“多少?”
  “三萬。”
  可晴笑笑,“我這一走,你得呆呆等客。”
  他軟化了,“這倒是真的。”
  “多少?”
  “兩萬五,血本無歸,最低價。”
  “你們次次都那麽說。”
  許仲軒在門外叫:“可晴。”
  老板微笑,“美麗的名字,這樣吧,兩萬。”
  “一萬五。”
  老板忽然發覺了,“你戴助聽器?”
  可晴點點頭。
  “你失聰?”
  可晴又點點頭。
  “好,成交,一萬五。”他忽然找到減價借口。
  可晴立刻取出信用卡。
  付款完畢,老板又問:“他對你可好?”
  可晴笑而不語。
  “如果他有什麽差錯,你告訴我,我替你出頭。”
  也真太會做生意了。
  這時許仲軒推門進來笑問:“成交沒有?”
  可晴笑,“任務完成。”兩個人辦事的確方便得多。
  小許把玻璃小心抬進車廂。
  “沒想到你那麽能幹。”他很高興,“成交價多少?”
  可晴輕輕說:“喜歡就好,何必問價。”
  許仲軒又問:“回去好好研究,是真是假。”
  可晴又回答:“已經開心了那麽久,是假是真也本無所謂。”
  許仲軒沉默了,過片刻,他說:“可晴,現在我知道,有許多事,我得向你學習。”
  可晴忽然別轉麵孔,不再說話。
  染色玻璃很快被鑲到大門兩側,也奇怪,透過陽光,給東風公司帶來一種出奇的生氣。
  可晴帶少屏去參觀。
  少屏說:“玻璃上黃晶顏色特別多,映得整家辦公室流金似。”
  可晴笑,“這是我送給仲軒的禮物。”
  少屏意外,“我以為這座建築事務所由你送出。”
  可晴笑,“他會付我租金。”
  大堂中央堆著許多友人送來的賀禮,其中有一瓶紅酒。
  少屏過去看招牌,嗤一聲笑出來,“新寶珠莉,很多人當寶,其實這是法國人的料酒,用來燜紅燒雞好,從摘下葡萄到放店裏出售頭尾不過三個星期時間,一些醋還比它醇。”
  “別太挑剔。”可晴笑。
  “一些粗人盲目跟風,十分可笑。”
  “你的品味太高。”
  少屏也自嘲,“是,我隻是沒錢。”
  話說到這裏,忽然聽見許仲軒一邊叫一邊走進來:“可晴,你來了?怎麽不通知我。”
  他興高采烈地走近,看到可晴,張開雙臂,但隨即發現可晴身後的孟少屏,立刻僵住。
  可晴笑道:“看看是誰來探訪。”
  許仲軒把雙手放進口袋裏,唯唯諾諾。
  可晴納罕,一看少屏,更加吃驚,少屏臉色冰冷,可是一雙眼睛裏充滿淒酸、怨恨、不忿之意。
  這是怎麽一回事?
  “喂,你們兩個,嚐試了解對方可好?我在世上隻有你們兩個好友了。”
  少屏別轉麵孔。
  “握一握手。”可晴請求。
  許仲軒不知怎地一點風度也無,一句“嗬,有電話給我”便走開。
  可晴問:“少屏,他什麽地方得罪你,告訴我,我教訓他。”
  少屏似笑非笑,“他會聽你?”
  可晴仰起頭想一想,“不至於不耐煩。”
  少屏忽然又說:“錢真好。”
  “你看你這張嘴,也許人家就是為看這個怕了你。”
  少屏回應:“你少為我擔心。”
  “一起吃午飯吧。”
  少屏說:“我有事先走一步。”
  可晴送到門口,“少屏,我們再聯絡。”
  少屏一語不發離去。
  許仲軒走過來,一手摟著可晴,像是保護她。
  可晴抱怨:“你待少屏太不客氣。”
  許仲軒說:“下次請人客上來參觀記得通知我一聲。”
  “少屏不是外人。”
  許仲軒笑說:“過來幫忙挑選酒會日期。”
  “仲軒,老老實實說,你為什麽不喜歡少屏?”
  許仲軒的雙肩發硬,聲音也不自然起來,“背後莫說人非。”
  “她最近十分寂寥。”可晴自顧自說下去,“不久之前,她似有親密男友,這陣子一定是同那人疏遠了,所以情緒低落。”
  許仲軒感喟,“有你這樣的好友,的確幸運。”
  他們步行去吃飯,路旁兩邊種植櫻花,剛剛綻開,一樹粉紅粉白,隨即隨風飄落,頂多隻有三五日生命,途人經過,滿頭滿肩都沾上花瓣。
  許仲軒幫可晴彈去頭上落英。
  “可晴,我們結婚吧。”
  “明年這個日子才提不遲。”
  “你怕我不能做好工作?”
  “不,我需要時間適應。”
  這時,可晴忽然抬起頭,四處張望。
  “看什麽?”
  “我覺得好似有人偷窺我們。”
  許仲軒警惕起來,觀察一會兒,笑了,“大馬路,一目了然,怕什麽。”
  可晴隻得說:“你看我那莫名其妙的第六感。”
  “什麽時候舉行酒會?”
  可晴反問:“有無生意?”
  “我已接到數宗單戶房屋設計。”
  可晴笑,“那麽,挑稍暖的日子慶好了,那樣,不必照顧客人的大衣。”
  “遵命。”
  可晴心中疑團漸漸漲大,充滿整個胸膛。
  在街上,她抬起頭來該刹那,似看到街角人影一閃。
  是誰?
  她情願是看錯了。
  但那件紫色綠絨外套原本屬於她,被少屏借去穿,她怎會不認得。
  是少屏在張望她?
  有話為什麽不說,少屏行藏越來越怪,難以理解。
  在學校逗留片刻,交上功課。
  手中有幾張帖子,都是同學親手交予她,請她赴宴。
  “你生日?”
  “不,沒人生日或是訂婚,大家輪流請客,聚一聚,屆時詠水仙花好了。”
  “有沒有叫孟少屏?”
  對方遲疑。
  “為何不請她?”
  “可晴,她與你不同,來了不是嫌酒,就是挑菜,一開口就刺傷人,社會老是對她不起似的,我們都怕她。”
  可晴無奈。
  “我們知你與她親善,聽說,她的生活費用由你提供?”
  可晴不回答。
  “可晴,大家都在猜,你會帶什麽禮物到舞會來。”
  可晴隻得笑,“頂多不過是每人一支香擯罷了。”
  “上次你送的凱斯咪圍巾,大家用得不知多高興。”
  分手後,可晴才知道什麽叫作世態炎涼。
  當初,把少屏接到家中,真是一番好意,也許是一種錯誤。今日,可晴可能不會那樣做。
  回到家,可晴淋浴更衣。
  才用大毛巾擦頭發,鄰室的對白又傳過來了。
  “是,是我設下的陷阱。”
  那女子的聲音比什麽時候都沙啞怨毒。
  可晴不由得傾耳細聽。
  醫生不以為然的回應:“你怎麽可以害人?”
  “哼,是她自己走進圈套,與人無尤。”
  “你倒說說,是什麽樣的一個網羅?”
  連可晴都想知道。
  她恨誰,為什麽,想報複誰,如何報複,都非常吸引。
  可晴還想看清這個女子的容貌,她匆匆更衣,好到門口去等看看清楚。
  她淒苦地說:“有些人生下來什麽都有。”
  “不要同人比較。”
  “太接近了,很自然就不服氣不甘心,人家是美好人生,我的是醜陋人生。”
  可晴正在扣紐子,心裏一動。
  “實際上,我比她強十倍。”
  “每個人都有他的優點。”
  “醫生,我也真佩服你,十句話十句都不著邊際。”
  醫生詞鋒也十分厲害,“也許,你也樂意讀心理學?將來可以加入我們的行業。”
  那女子無奈,停一停,說下去:“正當我以為事情已經成功了一半,取得利鈿,立刻可以撤離現場的時候,事情起了變化。
  醫生卻說:“你的故事罩著一片濃霧,誰聽得懂,閃閃縮縮,不肯坦白。”
  女子惱怒,“你怎麽好算心理醫生?”
  “你設計害人,結果,反而成了犧牲者,可是這樣?”
  “是。”女子聲音低了下去。
  這麽奇?可晴好奇心越發強烈。
  “是什麽樣的圈套,可以說出來嗎?”
  “我一無所有,當然不是利誘。”
  “那麽,是你利用自己的肉身?”
  女子淒厲地笑起來,“醫生,你太庸俗了。”
  “說了半天,心裏好過點了吧。”
  她歎口氣,“可惜時間已經到了。”
  “改天再說吧。”
  可晴即刻跑到樓下去等。
  像上次那樣,她希望可以看到心理病人的真貌。
  但是這次,她錯過了她。
  等半日,也不見有人出來。
  可晴嗒然,碰巧冰淇淋車子經過,她掏零錢。
  身後有人說:“多買一客。”
  可晴喜出望外,“少屏,來看我?”
  少屏點點頭,“找你簽支票,許多賬單到期,排山倒海而來,嚇死人,一個月總得付十多二十張,還未算差餉汽車保險之類,那些都由服務公司代做。”
  “快請進來。”
  可晴立刻坐在小書桌前取出支票本子。
  她逐張填好數目,由少屏幫她放進信封貼郵票。
  少屏問:“為什麽不用自動轉賬?”
  可晴說:“祖父說,賬單要親自過目。”
  “可見你也不是不精明的。”
  可晴笑。
  “不過,你對許仲軒的態度完全不一樣。”
  “少屏,將來你要創業,我們也可以商量。”
  可晴看到一項支出。
  少屏立刻補一句:“這是我下學期的學費。”
  可晴邊寫邊問:“秦氏的糧期可準?”
  “每個月都自動存入。”
  可晴抬起頭,“少屏,你為何消瘦?”
  少屏像是嚇一跳,低下頭,“我節食,我毒恨脂肪。”
  “可是看上去憔悴也不好。”
  孟少屏撫摸麵孔,忽然彷徨,“可晴,我是否很難看?”
  可晴答:“即使精神欠佳,你仍然標致。”
  “真的,可晴,真的?”她眼神驚疑。
  “少屏,我幾時騙過你。”
  少屏緩緩籲出一口氣。
  可晴大膽問一句:“是因為男朋友嗎,他與你之間產生了不愉快的變化?”
  少屏的麵孔轉為煞白。
  可晴知道推測全中,因笑道:“你一向是鐵漢,也過不了這一關?”
  少屏轉過頭去,掩住臉。
  可晴這時講了一句十分世故場麵的話:“是他沒有福氣。”
  不過孟少屏立刻感動,她說:“你真認為如此?”
  可晴點點頭。
  但是她隨即否認:“不,我沒有男朋友。”
  可晴不再追究,她清楚孟少屏的性格,倔強、好勝、死不認輸、吃軟不吃硬……這種脾氣最坑人。
  可晴微笑,“自由身更令人羨慕。”
  “我還有事。”她看著手表。
  “這陣子你老是匆匆忙忙,又趕往何處?”
  “我幫三菱美智子做功課找外快。”
  “你自己的功課還沒交出去。”
  少屏竟笑:“沒人付我錢呀。”
  一輛房車在門口停下來。
  可晴一看窗外,“仲軒來了。”
  少屏取過外套,“我更加要告辭。”
  可晴笑,“不是他,別走,來,一起看看新車。”
  少屏不忿,“你幾時學會開這種玩笑,討厭。”
  一看到新車,不禁呆住。
  可晴笑說:“剛好有現貨,馬上購下。”
  那是一輛黑色小型賓利房車,含蓄的華麗變成大力雅致,司機一下來,少屏看到紅色真皮座位,古典中又透露一絲俏皮。
  她明知故問:“送給許仲軒?”
  可晴笑答:“是公司車。”
  少屏不知怎地,不住點頭。
  過很久,她仍然在點頭。
  她討厭自己,不知怎地,頭部像柏金遜病患者,不受控製般顫抖。
  終於她說:“我要走了。”
  可晴正吩咐司機把車開往公司,百忙中轉過頭來道別。
  就在這個時候,她耳機的開關器自口袋跌出來,那輛賓利剛巧移動,把小小盒子壓在輪底,可晴聽到哢嚓一聲,知道不妙。
  是少屏喝停了車子,她蹲下一看,“唷。”她抬頭說,“可有後備?”
  可晴自地下拾起爛盒子,笑道:“我立刻找張思憫醫生。”
  “我幫你打電話。”
  “你忙你的去吧,我叫仲軒做好了。”
  少屏與司機先後離去。
  可晴也有她小小的秘密。
  她撥通電話,接待員一聽是秦可晴小姐,立刻幫她叫張醫生。
  可晴笑著把意外告訴他。
  張醫生:“我即時叫人補寄一具,三兩天可以收到。”
  “謝謝。”
  “可晴,你現在仍然聽得見?”
  “毫無問題。”
  張醫生大樂,“手術成功,可惜我應允過老先生,此事不會公諸於世。”
  可晴也笑,“將來,發明一種順風耳,隻聽得到好話,聽不到壞話。”
  誰知張醫生馬上說:“這也不難,好話與壞話發音頻率肯定不同,尖酸刻薄話及溫言婉語可予辨別。”
  “嘩,那才是最偉大發明。”
  “可晴,你隻想聽好話嗎?”
  可晴歎口氣,“是。”
  “那你如何成長?”
  “我不想長大,我隻想永遠抱著祖父膝頭過活。”
  “祖父可有入夢?”
  “沒有。”可晴非常遺憾,“那樣愛我,也未來探我。”
  “也許老先生十分安心。”
  又聊了一會兒,可晴掛上電話。
  半日下來,可晴發覺許多尖刻的聲音都在耳畔消失,連電話鈴都充耳不聞。
  可晴隻覺得幸運。
  傍晚,許仲軒一進門便說:“你聽不到電話鈴?”
  可晴問:“你找過我?”
  “後補機幾時到?”
  可晴突兀,“你已知道耳機壓壞?”
  “車行司機告訴我。”
  “司機知道小盒是耳機?”
  “他聽見你驚呼。”
  可晴笑,“看我多大驚小怪。”
  “這幾天怎麽辦?”
  可晴說:“也好,讓你看清楚我真麵目。”
  “可晴,你從不虛偽作假。”
  “誰說的,我一向偽裝身體沒有缺憾。”
  許仲軒忽然埋首在她雙手裏,“在我眼中,你十全十美。”
  可晴把下巴擱在他頭頂上,聲音嗚咽,講不出話來。
  後來,她才知道,他不肯接受那輛車子。
  許仲軒說得也對,無論什麽樣的新車都沒有氣質,他仍然開他的舊吉普車。
  “拿什麽車去接客戶?”
  他答:“客戶都願意來接我。”
  由此可知他做得頭頭是道。
  一有空檔,他就來陪她,二人蜷縮在沙發一角,說幾句話,聽一會子音樂。
  可晴一直想,這樣的快樂可以持久嗎?邪惡的神靈是何等妒忌,最看不得人高興。太自覺了,可晴開心得有點悲涼。
  接著幾天內,他說話之前,總是輕輕搭一搭可晴的肩膀,叫她看嘴型,他倆更加有了解默契。
  舉行酒會那日助聽機開關尚未寄到,許仲軒焦急地追張醫生。
  那邊答:“早已寄出,請查清楚。”
  “寄到何處?”
  “老地址呀。”
  許仲軒一愕,放下電話,同可晴說:“你問孟少屏可有收到。”
  “我們今天會見到她。”
  “可晴,你能夠應付嗎?”
  “放心,我經驗豐富。”她指指雙耳。
  許仲軒忙得不可開交,團團轉不停接電話。
  可晴說:“你不必理我,我屆時自然會出現。”
  許仲軒握住她的手,“我真感激你。”
  開頭,他以為一個有殘疾的女子會事事倚賴,後來,誤會自幼受保護的她會嬌縱囂張,事實完全相反,她對他隻有無限付出。
  可晴看著他笑,“男人穿禮服真好看。”
  “七時許我喚人來接你。”
  “不用,我已訂了車子。”
  她幾乎要把他推出門去。
  趁空檔可晴到老房子去了一趟。
  用鎖匙開了門,隻見一地都是郵件,她找了一找,並無張醫生的包裹。
  她揚聲:“少屏,你可在家?”
  一邊順手翻閱有否比較要緊的信件。
  忽然看到速遞公司通知,可晴知道這便是她在等的郵包。
  她一路走到臥室。
  少屏仍然不在家,床邊有酒瓶。
  可晴在床邊坐了片刻,無奈地離去。
  今晚的酒會,少屏會出現吧?
  回到門口,看到甄律師,可晴心花怒放地迎上去。
  “甄律師,多謝你賞光。”
  “喲,口氣似足生意人。”
  “真高興看到你。”
  “我能不來嗎,也許今晚小許就宣布訂婚喜訊。”
  “哪裏有這麽快。”
  可晴挽著他的手臂,喜滋滋說近況。
  甄律師說:“聽說小許已經把第一個月租金存入戶口,算是不拖不欠。”
  “我真的馬上換銀行才行。”
  “可晴,有一筆數目,不大不小,你卻寫了三次支票。”
  可晴答:“我知道。”
  “那是支付給孟少屏的學費,她存心騙錢。”
  可晴微笑,“各人有各人的難處。”
  “你包庇她要到幾時?”
  “有能力,無所謂。”
  甄律師笑出來,“好,好。”
  可晴見他明白,十分高興。
  “你猜,可晴,孟少屏知不知道你很清楚她在騙你?”
  “嘩,這問題真複雜。”
  “你們倆似有默契,你不去拆穿,她就繼續讓你簽支票。”
  可晴輕輕說:“好過直接開口問我要,她自尊心十分強烈。”
  甄律師嗤一聲笑出來,“老先生對她已經有足夠照顧,何必貪婪做賊。”
  “你們都不喜歡她。”
  “你認為是偏見?”
  “不,我比較了解她。”
  “她在鄰居麵前自認是屋主你可知道?”
  “少屏最近似受過打擊,行為異常。”
  “嗯,仍然維護舊友。”
  可晴笑了。
  “我替你們看中近郊一層房子,花園寬敞,室內泳池,六間臥室,不大不小,正好組織家庭,養育二子二女。”
  可晴輕輕說:“你真的把我當正常人了。”
  甄律師看看表,“我七時左右再來。”
  他走了,可晴取出晚裝,準備梳洗。
  忽然聽見嘭一下關門聲。
  她脫口問:“誰?”
  隨即發覺,那是鄰室的聲音。
  她仍然什麽都聽得見,張思憫醫生已徹底把她治愈。
  可晴歎口氣坐下來,自幼她都希望恢複聽覺,今日得償所願,感覺卻說不出的古怪。
  醫生的聲音傳來:“仍然怨恨,照舊苦惱,還添增一身酒氣。”
  “你還未把我治好。”
  “神仙都醫不好你。”
  女子飲泣不已。
  “能夠痛哭也好,洗淨胸中毒素。”
  “我如今一無所有。”
  “胡說,年輕力壯,學業剛剛開始,為什麽氣餒,我最討厭沒有誌氣的女子。”
  “醫生,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想象,發展失控,他現在已經決定與我分手,拒絕與我見麵。”
  “失戀是很普遍的事,每人一生都可能經曆數次。”
  “他是我惟一的依傍。”
  “稍後你就沒事,一切都會過去。”
  “醫生,你不明白,這件事由我一手策劃,由我雙手將他奉送給別人。”
  “什麽?”
  可晴抬起眼。
  這時候偏偏有人敲門。
  門外是公司秘書,“秦小姐,許先生叫我來看看你可有需要?”
  “我沒事。”
  “他叫我陪你。”
  可晴微笑,老是把她當小孩。
  “你回去現場工作豈非更好。”
  秘書十分乖巧,告辭離去。
  可晴再側耳細聽,鄰室已經靜寂無聲。
  她取過晚裝換好。
  甄律師準時出現來接她。
  “嘩,好一個可人兒。”
  “我都不會化妝打扮。”
  “美人就是美人,抹點口紅即可。”
  可晴披上一方橄欖色絲絨大披肩。
  甄律師又大力讚賞:“看,人見人愛。”
  可晴笑不可抑。
  “今天這個宴會是小許生命中的轉折點。”
  可晴看著他,“你好似話中有因?”
  “是嗎,你聽得出弦外之音嗎?”
  “我試試演繹。”可晴停一停,“他若做得好呢,從此有他的地位,若不,哼!”
  甄律師怔住,這十足十是他的口氣。
  可晴說:“社會總是欺侮沒有家勢的年輕人,尤其是女孩子。”
  甄律師否認:“不,可晴——”
  可晴笑著拉他,“我們走吧。”
  酒會就在公司裏舉行,地方小,朋友熱情,幾乎人疊人,甄律師不由得稱讚一句。“年輕人辦事另有一套。”
  許仲軒老遠看到他們便迎過來,神情興奮。
  甄律師提醒他:“可晴今晚美得像朵蓮花。”
  許仲軒連忙說:“可晴,我介紹朋友給你。”
  可晴說:“你且去應酬,不必理我。”
  甄律師笑,“男人最愛聽到這句話,可勇往直前,無後顧之憂,至討厭女伴癡纏不已。”
  許仲軒一味賠笑。
  片刻有人把他拉走,他站到建築模型麵前解釋工程進度。
  可晴眼睛巡過所有人客。
  甄律師訝異:“我低估了小許,看情形連你祖父都會同意你這項投資。”
  可晴略為失望:“少屏還沒來。”
  “啊,那個野孩子。”
  可晴說:“我替你拿杯香擯。”
  “如果有咖啡的話會更好。”
  可晴笑,“我幫你做。”
  “不要糖。”
  “我知道。”
  走進小小茶水間,才發覺孟少屏一身黑衣,已經坐在矮桌子前。
  “少屏,你在這裏。”
  她正在喝酒,看見可晴,舉一舉杯,“秦老板,你生意興隆。”
  “你有三分酒意了。”
  “你真客氣,可晴,我已有七分醉。”
  可晴斟一杯冰水給她,“我陪你。”
  “可晴,你現在真是什麽都有了。”
  “你應該代我慶幸才是。”
  她苦笑,“以前我們倆無話不說,現在竟變得如此隔膜虛偽。”
  真的。
  從前可晴遇到什麽氣事,對祖父都開不了口,第一時間找到少屏,帶到一旁,一五一十講給她聽,說也奇怪,訴說完畢,氣已消了大半。
  可晴說:“我陪你出去走走。”
  “你是女主人,怎麽走得開。”
  “胡謅什麽,酒醒後會得後悔的話不必多說。”
  可晴做好咖啡,取出去給律師,他卻與一紅衣女郎聊天,十分起勁。
  可晴回去找少屏,她已經失去蹤影。
  可晴學她那樣坐在茶水間躲避熱鬧。
  小房間門輕輕掩著,自成一國。
  “聽說是聾子。”
  “不,已經醫好。”
  “錢遮百醜。”
  聲音酸溜溜,聽得可晴歎息一聲,世上真有那麽多人在背後喜是非,誰聾誰啞幹卿底事。
  “這許某其實已有親密女友。”
  可晴一怔。
  “換了是我,也情願要這間辦公室。”
  “真令人羨慕可是,人財兩得。”
  可晴搖頭不已,從前聽不到這種垃圾,隻有好。
  可晴順手斟出少屏剩下的酒喝。
  她一向不喜人多的地方,來過就算了,打算找個借口早走。
  與甄律師去吃宵夜多好。
  她剛想站起來,卻聽到門外有一男一女說話。
  “你喝醉了,不如早些回家,免惹笑話。”
  那女子說:“是,處處嫌我。”
  “你的怨氣足有一百歲。”
  聲音是那麽熟,可晴愣住。
  女子喉嚨沙啞,自怨自艾,同鄰居張啟活醫生的病人何其相似。
  可晴霍一聲站起,又輕輕坐下,且聽那男子說些什麽,莫非,他倆挑了今夜攤牌。
  可否在門縫張望他們,他倆長相如何?
  “本來,我們約好今晚帶著錢一起離開這裏。”
  “你說話的聲音太大。”
  “唏,聾子怎麽聽得見。”
  可晴睜大眼睛,誰,怎麽都針對她。
  她秦可晴不錯是個聾子,可是這麽些年來並無得罪冒犯過誰,為什麽這些人總不放過她?
  “你現在什麽都有了,最好我立刻在世上消失。”
  “我願意賠償你。”
  “你拿什麽來賠我?”
  男子聲音粗暴,“你是想威脅我?”
  “是,我會在你附近出沒,隨時把真相告訴聾子聽。”
  電光石火間,可晴明白了。
  所有的拚圖在該刹那落在原位上,一整幅圖畫出現。
  她們當然是同一人。
  可晴握著拳頭,怎麽會到這個時候才想到。
  鄰室的病人,門外的怨女,以及她最好的朋友,根本都是一個人。
  可晴全身冒出冷汗,腳底先有麻痹感覺,一直隨著血脈升上來,像一條線蛇似遊走到腦後。
  她頹然低下頭。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有一把聲音直嚷,可晴聽到她自己疑惑膽怯地反問。什麽不是真的,整件事,抑或是許仲軒,以及這兩個人的關係?
  她腳步浮浮站起來,輕輕推開門。
  站在門外暗角落的,正是許仲軒與孟少屏。
  嗬為什麽眼睛要看到這樣醜陋的一幕,為什麽耳朵要聽見那麽可怕的對話。
  隻見他們二人麵孔扭曲緊張,奇怪,同可晴平時看到的完全兩樣。
  原來,人類是那樣擅於偽裝。
  “今夜不是你我說話的時候。”
  “我偏要今夜講,你一大塊肥肉在手,我卻盡吃些桌子上掃下來的渣碎,不行,分我一半,我馬上走。”
  “我手上沒現款。”
  “許仲軒,我警告你,別把我當乞丐。”
  “都已投資出去,而且,賬目要清楚,不然,秦可晴以後不再信任我。”
  “是,你此刻得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你想長線獨享她全部財產。”
  可晴躲在門後,臉色麻木平靜,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你太大膽了。”
  “當初你喜歡我,也是因為這一份不羈。”
  “拜托,別再提從前。”
  連聲音都有異於可晴平時聽到的,原來,他們兩人自己說起話來,撕下麵具,語氣急促貪婪粗魯。
  可晴的手足已不聽使喚,不能動彈。
  忽然,許仲軒察覺有人,“誰?”
  “別擔心,”孟少屏冷笑一聲,“她的助聽機壞了,她什麽都聽不見。”
  許仲軒推開小房間的門,看到可晴背著他們獨自坐在椅子裏。
  孟少屏還要加一句:“你看,多安全,每個男人都應該娶聾子。”
  可晴茫然。
  孟少屏竟這樣毒恨她,在她們做朋友的一段日子裏,可晴覺得她一定做錯了許多事,才令少屏積怨。
  真相太可怕了。
  一隻手搭到可晴肩膀上,可晴下意識一側身子,避開那隻手。
  “是我,可晴。”
  許仲軒的聲音又變回體貼溫柔,可晴打了一個寒顫。
  孟少屏說:“咦,她疑心了。”
  許仲軒立刻說:“住嘴。”
  “好,我明日再來找你。”
  少屏走開。
  “可晴,”許仲軒走到她麵前,“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發生什麽事?”
  他的聲音再動聽也給可晴一種毒蛇嘶叫的感覺。
  可晴站起來,“我不舒服,甄律師會送我回家。”
  這時甄律師在門邊出現,“可晴,我在這裏。”
  許仲軒一步踏前,“可晴,客人不重要,我陪你。”
  可晴淒惶地看著他,偽裝得竟如此像真的,恐怕連他自己都相信了。
  “不,”可晴第一次命令他,“你在此地,用不著你。”
  她與甄律師匆匆離開公司。
  甄律師發覺她渾身繃緊,十分擔心,“可要去看醫生?”
  她搖搖頭。
  “我才離開你十分鍾,究竟發生什麽事?”
  真的才片刻?為什麽仿佛有一世紀長。
  坐進車子裏,在幽暗的光線下,他發覺可晴的麵色像一張白紙。
  “可晴,你可是發現了什麽?”
  可晴呆若木雞,不發一言。
  甄律師歎口氣,“不難猜到,你現在快樂,是為看一個人,悲傷,也是為看同一個人。”
  他真是一個智慧的長者。
  “可晴,我勸奉你一句,既然這個人對你那麽重要,他若有瑕疵,你也隻得包庇,切莫國小失大。”
  可晴動也不動。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糊塗一點,皆大歡喜。”
  可晴仍無反應。
  “什麽,事情比我想象的更為嚴重?”
  可晴全身麻痹,手腳冰冷。
  “可晴,我送你回去休息,你是一個智慧沉著的女孩子,你會理智地處理事情。”
  到了家,可晴說:“甄律師,謝謝你。”
  “我必需乘今夜的飛機走。”
  “我明白。”
  “好好照顧自己,別叫祖父失望。”
  “是。”
  客人一走,可晴拆下門鈴,拔去電話插頭,關上所有的燈,倒在床上。幸虧許仲軒一直沒有門匙。
  在黑暗中,可暗無比疲倦,她忽然想到一眠不起四個字。
  可晴緩緩落下淚來。
  能夠去與祖父同聚也是好事,如舊時般與他相依為命,在他的蔭庇下過生活。
  可晴在夢中飲泣。
  忽然看見一對年輕男女向她走近,他們沒有看見她,兩人滿懷心事,背她坐下。
  女子問:“你覺得我的計劃如何?”
  她的男伴反感,“你這個主意從何而來?太可怕太不切實際了。”
  “她家財億萬,我們得到冰山一角,就可以遠走高飛,餘生不憂。”
  “她會提防騙子。”
  “相信我,我太了解秦可晴這個低能兒,如今她祖父已經不在,是千載難逢好機會。”
  年輕男子訕笑,“有你這個好朋友,真是心腹大患。”
  女子冷笑一聲,“我不是她的朋友。”
  “什麽?”
  “多年來我隻扮演丫鬟角色,跟隨左右,為她跑腿出力。”
  那男子不語。
  “她的功課大部分抄自我的卷子,我教她跳舞,我替她置裝,我什麽都比她強,可是,我卻是她的聽差,你想想,滋味如何?”
  “所以你要報複。”
  “不,我不是想爭氣,我隻是想過好一點的生活。”
  “叫男朋友去追求另一名女子……”
  “誰會真愛上一個聾子。”
  “她會受到傷害。”
  “失戀及投資失敗都是極平常的事。”
  “你不怕良心責備?”
  “我不懂得那樣高尚的事。”
  男子歎口氣。
  “你想想,在小公司裏還要熬多久,你又不是沒有野心的人,老板年年騙說立刻就升你做合夥人,假意收買人心,結果如何?”
  他不出聲。
  “我已安排好,明日你刻意在舞會中與她搭訕,記住,我不認識你,你也從來沒見過我。”
  “她會墮入彀中嗎?”
  “相信我,以你這般人才,易如反掌。”
  在這個時候,可晴驚醒,一身冷汗,像在大雨中淋過。
  啊,許仲軒與孟少屏二人根本是對戀人。
  可晴聽見門外有聲音,起身一看,隻見有一封信自門縫塞進來。
  “可晴,睡醒記得立刻撥電話給我,仲軒。”
  可晴頹然坐在地上。
  本來,她寫出巨額支票給許仲軒那日,他與少屏就該雙雙失蹤。
  但是他留了下來。
  他策劃的建築公司正式開幕經營,他想與孟少屏斷絕關係。
  是他想得到更多,抑或,他發覺他真正喜歡的人,是一個叫秦可晴的聾子?
  可晴一直靠在大門上,天漸漸亮了。
  說也奇怪,多年的習慣使然,她忽然想把心事告訴孟少屏。
  少屏少屏,最壞的事發生了,仲軒聯同舊情人聯合一起來誘騙我……
  可晴用手掩住麵孔。
  可是,孟少屏就是那個舊情人。
  她掩住麵孔的手越收越緊,終於按得雙頰發痛,金星亂冒。
  完全落單了,世上隻剩下她一個人。
  天漸漸亮了,市聲開始發動,車經過門口,人自樓梯走上走落,可晴一直以為一旦恢複聽覺她便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但事實並非如此。
  她忽然自蜷縮的角落站起來,披上外套,開門外出。
  她走到張啟活醫生門前,大力按鈴。
  通話機裏看護問:“哪一位?”
  “我是病人。”
  “有否預約?”
  “我此刻就想上來約一個時間。”
  診所門打開,可晴鎮定地走進去。
  看護一抬頭,隻看見一個麵色蒼白容貌秀麗的年輕女子,她明顯地受情緒困擾,的確需要醫生開導。
  “請坐,這位小姐,醫生明日與後日下午都有時間。”
  可晴卻沒有理會,她一徑走到醫所房間,一手推開房門。
  看護大驚失色,“停止,你想做什麽?”
  房中的醫生與病人幾乎一起跳起來。
  幸虧她不是凶惡刹的大漢,大家又鬆一口氣。
  看護拉開她,替醫生掩上門。
  “就這一間房間?”
  “不,左邊還有一間。”
  “可以參觀嗎?”
  “小姐,你先預約了時間再說。”
  “我想看看房間是否舒適。”
  病人當然千奇百怪,什麽樣人都有,看護隻得讓她參觀另一間病房。
  是了,是這一間了。
  牆壁鋪著水鬆板,照說隔音設備一流,鄰室不應聽到任何聲音。
  可晴悲憤地伸手敲打牆壁。
  這時,醫生過來了。
  “有什麽事?”
  他的聲音低沉動人,與可晴先前聽到的有點分別。
  “張醫生,我由孟少屏介紹來。”
  醫生和顏悅色,卻不動聲色,“請坐。”
  “我的時間約在孟少屏之後就很好。”
  醫生仍然沒有透露任何消息,“請到接待處約時間。”
  可晴還在說:“孟少屏——”
  看護平靜地打斷她:“我們沒有你說的這名病人。”
  可晴這才醒悟到少屏用的是假名。
  “你想約什麽時間?”
  “明日下午三時吧。”
  看護替她登記好,送她出門。
  回到家,可晴摸著牆壁,這一麵牆,如果能夠把聽到的都說出來,不知有多少故事。
  “可晴,可晴,請開門。”
  門外是仲軒的聲音。
  過片刻,他見沒人應,本該離去,但是可晴卻聽見鎖匙聲。
  啊,他一直有她的門匙,備而不用,隻說沒有。
  連這種小事都要要手腕。
  門推開,“可晴,可晴——”他看到了她,立刻走過來,“我擔足心事,你為什麽不開門?”
  可晴靜靜說:“我聽不見,記得嗎?”
  他說:“我立刻替你去追助聽器。”
  那麽聰明的人,竟聽不出語氣中諷刺之意。
  可見不良企圖已經蒙了他的心,糊了他的眼。
  打完這個電話之後他蹲到可晴麵前,“你看上去似整夜不寐。”
  “我沒事,你別操心。”
  可晴同自己說:你必須鎮定,莫叫他看出端倪,公寓隻得兩個人,倘若有人情緒失控,吃虧的絕對是她。
  她低下頭,真沒想到她在危急之際那樣會照顧自己,隻有更加淒惶。
  她輕輕站起來,“我去做咖啡。”
  “這幾天你也不必上學了。”
  可晴在廚房裏,電話鈴響起來。
  許仲軒馬上取起筒,“你為何糾纏不已,”他並無刻意壓低聲線,“知道我在這裏又怎麽樣,哼,我要說的已經說盡。”
  可晴為少屏難過。
  “我不會允許你傷害她,是,事情出乎我意料,我真沒想過會有人對我那麽好。”
  可晴斟咖啡的手怔住。
  “我與她之間有許多共同嗜好與理想,我厭倦了你的怨言,對你做人態度畏懼,我不想與你做一丘之貉。”
  可晴雙唇顫抖,扶住廚房櫃台才能站穩。
  “我已對你做出補償,日後我會向可晴坦白,該筆款項去了何處,不要企圖勒索或是威脅我同歸於盡,那樣隻有使我更加厭惡你。”
  可晴勉強抬起頭來。
  然後,她聽見許仲軒放下電話。
  “可晴,讓我來幫你。”
  一轉頭,他已換了聲音,變成另外一個人。
  人心,真是天下最黑暗的地方。
  可晴一額冷汗,知道她已掩飾失敗,隻盼許仲軒看不出來,她說:“你還不去上班?”
  “我中午再來看你。”
  他一走,可晴才鬆口氣。
  鄰室的對白又再次出現。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吧。
  “剛才,有人來找你。”
  “誰?”
  “一個漂亮蒼白的年輕女子,口口聲聲找孟少屏。”
  “什麽,是她?”
  “你們是仇人吧?”
  “不,曾經是最好的朋友。”
  “她是否就是你設計陷害的那個女子?”
  “不錯,就是她。”
  “看樣子,她已經拆穿了你。”
  “不可能,除非——”
  醫生接上去:“除非他已把一切告訴她。”
  病人忽然淒厲地笑起來,“那多好,她會原諒他嗎,他會得償所願嗎,哈哈哈哈哈。”
  “你為什麽笑,這並非一件好笑的事。”
  可是孟少屏笑得聲嘶力竭,“醫生,他真的愛上了她,他居然真的愛上了她。”
  “很明顯地,她比你可愛,比你值得愛。”
  忽然之間,孟少屏又痛哭起來,那哭聲同笑聲差不多,一時分不清楚。
  “於是我失去了一切。”
  醫生冷冷說:“你放心,他們二人,也沒得到什麽。”
  可晴聽到這裏,用手掩住耳朵,大聲叫嚷:“夠了,夠了,別再說下去了。
  她用手大力捶牆,但是她知道,即使打出血來,也於事無補。
  她追出去。
  她衝進張醫生診所,大力推開看護,叫道:“孟少屏,你出來!”
  門打開,孟少屏走出來。
  看到她,可晴大吃一驚,一日一夜不見,少屏枯槁得似活骷髏一般,她麵如死灰,瘦削憔悴,但看到了可晴,卻沒有太大的意外。
  她輕輕:“你終於知道了。”
  可晴不相信這就是平日刁鑽活潑的孟少屏。
  少屏身段本來極之圓潤豐滿,時常為女同學妒羨,如今那麗影不複再見,她瘦得連牙齒都凸了出來。
  人斷然不會在一日之間起這麽大的變化,由此可知可晴在這段日子裏根本沒有好好關心少屏。
  張醫生倒也大方,“你們趁這機會好好講清楚吧。”他退出房間。
  可晴輕輕問:“為什麽?”
  少屏凝視她,半晌才說:“你擁有那麽多,我妒忌你。”
  可晴吸一口氣,“我與你均不獲父母歡心,我以為我們同病相憐。”
  少屏笑起來,“你太謙虛了。”
  “我一直願意與你分享我的一切。”
  孟少屏像是聽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樣,語氣充滿嘲弄,“是嗎,”她學著保姆的口吻:“孟小姐,這雙鞋你拿去穿,還十分新淨,妹妹已經不要,”停一停她模仿秦老先生的聲音:“我從來沒有相信過那個女孩子。”
  可晴錯愕地看著她,“這些年來,你的感受一直如此難堪?”
  “是,我隻是你身邊的書僮。”
  “我當你是好友。”
  “你心目中的好友,即是千依百順,侍候在你左右,替你辦事,矮半截的傭人,秦可晴,你不知我多麽討厭你,憎恨你。”
  可晴還以為,挨罵的該是孟少屏,她才是受害人。
  “我哪一點比不上你,我不過窮一點。”
  這是她倆之間的鴻溝,孟少屏永遠不會明白,秦可晴心靈中其實也一無所有。
  “現在,你還得到了他。”
  這下子,連可晴都笑了,“少屏,原來你一點也不了解我,我倆從頭到尾,都不是朋友,這使我相信整件事,我也有錯。”
  可晴站起來。
  少屏忽然問:“他已向你坦白,所以你知道整件事的真相?”
  可晴搖頭。
  少屏愕然,“那麽,你聘請私家偵探?”
  可晴指指耳朵,“我聽得見,記得嗎?”
  她離開診所。
  回到公寓,隻是換了一身比較舒服的衣服,取了旅遊證件,她便買飛機票回家。
  說也奇怪,在飛機上,她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覺。
  原先,可晴以為自己會不住啼哭,直到眼珠子掉出來,她低估了自己,她很冷靜,雖然內心已經震碎,但是皮囊卻看不出痕跡。
  司機一看見她便迎上來。
  “妹妹,這一邊。”
  可晴心頭一熱,強忍住眼淚。
  她問:“好嗎?”
  “大家都好。”
  “請告訴甄律師,我已經回家。”
  “我們一早已經通知他。”
  回到大宅,推門迸廳,女傭已經在一旁侍候。
  她們一言不發,隻用微笑表示歡迎。
  可晴走進祖父書房,輕說:“我回來了。”
  經過冒險的路程,看過千奇百怪,還是覺得家裏最好。
  大書桌上一隻水晶盆裏仍然放著柚子及檸檬,香氣撲鼻。
  祖父卻永遠不會回來。
  可晴摸一摸他用過的筆紙,靜靜掩門。
  甄律師匆匆趕到。
  “可晴,過來。”
  他緊緊擁抱她。
  可晴鼻子都酸了。
  “可晴曆險記終於結束了。”
  可晴苦笑,無言。
  “你且休息,一切有我幫你善後。”
  “不,我不累。”
  “我曉得該怎麽做。”
  可晴看著這個精明的律師,“你打算怎麽做?”
  甄律師難掩惱怒,“立刻截斷這二人經濟來源。”
  可晴長歎一聲。
  半晌她說:“已出之物,我不打算追究。”
  “什麽?”
  “把錢追回來我也無用。”
  他頓足,“可晴你再不長大真會叫人痛心。”
  “這筆款子,我是否拿得出來有餘?”
  甄律師答:“那自然。”
  “那就算了。”
  “孟少屏的薪酬呢?”
  “付到她拒收為止。”
  “可晴,你何等懦怯。”
  可晴牽牽嘴角,不想解釋。
  過一刻她問:“甄律師,你一早知道不妥?”
  “首先,我從來不相信孟少屏這個女孩子。”
  可晴又歎口氣,“你們都看得出來。”
  “每次來到這裏,她都眼珠子亂轉,四處張望探索偷聽,多次,保姆發覺她翻你抽屜,還有,把你的衣服逐件穿起來,對牢鏡子搔首弄姿,這些,都是不安分的跡象。”
  可晴怔怔地聽,“我一點也不覺得。”
  “你需要同伴,我們才不予阻止。”
  可晴低下頭。
  “接著,你們出去讀書,無端端出現了這個專會獻殷勤的許仲軒。”
  可晴不語。
  “一開始就孤立你,叫你搬到他挑選的地方住,好控製你,兩個人一男一女不約而同叫你開支票,需索無窮,這是好現象嗎?”
  “你當時並沒有拆穿他。”
  “秦小姐,我講得唇焦舌燥,你會聽我?差點將我推出門去絕交。”
  是嗎,可晴茫然,她都不記得了。
  女傭人過來說:“許先生的電話找妹妹。”
  甄律師看著可晴,“你在不在?”
  可晴答:“不在。”
  “幾時回來?”
  可晴答:“對他來說,我永遠不知所蹤。”
  甄律師對傭人說:“你聽到了?”
  女傭很寬慰去回複許仲軒,由此可知,她的事情,全家人都知道。
  每個人都看出紕漏,隻除了她。
  甄律師說:“你休息吧。”
  “我真笨。”
  甄律師這時候講了真話:“那是所有少女的通病。”
  可晴坐在搖椅裏看著天花板無比疲倦地說:“我竟誤會他愛我。”
  甄律師聞言緩緩轉過頭來。
  “到了後來,他的確愛上了你。”
  可晴拚命搖頭,“不,他是孟少屏同黨,他們設下陷阱隻圖我的財產。”
  甄律師惻然,“這件事令你受盡折磨,你看你瘦多少。”
  可晴說下去:“一得手他們就預備私奔,隻是許仲軒想得到更多。”
  “其實,他不可能得到更多。”
  可晴抬起頭來。
  “你不是一直抱怨銀行泄露你的財政狀況嗎,真是大意的孩子,我若不是你的監護人,他們若不要我加簽批準,怎麽會把你的秘密告訴我。”
  啊,所以甄律師什麽都知道。
  “老先生替你想到一切。”
  祖父也知道她會受騙,而且,也一定會有人來騙她。
  該刹那可晴覺得整件事非常滑稽,她忍不住笑起來。
  笑到一半,掩住嘴,嗬,多麽像少屏。
  她倆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那麽久,無意之中,彼此沾染對方的習氣。
  甄律師告辭前說:“當是在社會大學交學費讀了一個課程,切莫悲傷。”
  可晴點點頭。
  回到房間,她垂頭看到自己的胸膛裏去,那裏,已經有一部分被掏空,永遠不會複原,自此之後,她會特別沉默,以及特別自卑。
  秦可晴表麵上像是恢複了正常生活。
  她轉了校,在本市升讀,年輕的女性巨額財產承繼人,或麻或疤,或聾或癡,總有其吸引性,她又結交一批新朋友,不乏社會活動。
  她照樣到會所遊泳打球。
  而且,又見到了林永昌與張家洲兩表兄弟。
  當時可晴閉上眼睛在曬太陽,正覺得紅日刺目,剛想走回室內,有人同她打招呼。
  她一時沒把對方認出來。
  “我是張家洲,記得嗎?”
  可晴隻得點點頭。
  “聽說你家私人泳池即將蓋好,以後想必少見你了。”
  咦,消息傳得真快。
  “幾時到你家玩。”
  那年輕人似乎沒有先頭那麽可憎。
  他靦腆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們——”
  可晴立刻說:“我從來沒有那麽講過。”
  張身後的林永昌一邊搔頭一邊賠笑,“也許,我們是冒昧了一點,得罪你的朋友。”
  啊她的朋友,是指孟少屏吧。
  “你那牙尖嘴利的朋友呢?”
  他倆猶自心驚膽跳,可晴覺得可笑。
  “她去了升學未返。”
  “給她數落過,沒齒難忘。”聲音充滿餘悸。
  可晴看著這對永遠長不大的富家子,既好氣又好笑。
  “聽說你的耳朵已經醫好了。”
  狗口長不出象牙,來了。
  可晴點點頭。
  “那多好,都聽得見了嗎?”
  可晴又點點頭。
  識趣的人應該改變話題,可是這一對活寶哪裏懂這個,繼續好奇地追問。
  “聽說把腦袋打開,裝一枚小型電腦進去,代替神經,接通腦部,可是這樣?”
  奇怪,是誰把這些事告訴他們。
  另一位接上去:“那,你不是成了科幻小說中的機械美人嗎?”
  可晴這時有兩個選擇。
  一是謙遜地答:哪裏哪裏,不敢當,不敢當,可是她選了另外一個答案。
  她笑笑說:“可不是,為了配合,我還換了頭顱,晚上睡覺時,把頭一旋,擰下來,放一邊,不知多方便。”
  林永昌與張家洲張大了嘴,隨即頹然,“秦可晴,你仍然不喜歡我們。”
  可晴看著他倆,“我有那樣過嗎?”
  他們兩兄弟見毫無進展,彼此抱怨著走開。
  可晴坐在帆布椅上,先是發呆,後來才想:咦,怎麽會有興趣奚落人,難道是痊愈了?
  不,傷口仍在,隻不過,人總得活下去,往前進,她也不例外,豈可為一次失意永久沉淪。
  一當有空閑,她便惆悵地懷念許仲軒的大手,她最迷戀握住他雙手該刹那,以後,無論碰到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事,都不會有那種感覺。
  以後,她再也不會由衷地笑出來,世上已沒有剩下有什麽值得笑的事。
  她漸漸接受事實,替祖父清理遺物。
  衣物,都捐到慈善機構去,書報雜誌,通知公立書館人員來鑒定,看他們要不要。
  還有些零星古玩圖章石頭,都贈予甄律師。
  一隻鎖著的抽屜,隻有可晴知道鎖匙在花瓶裏,輕輕打開,發覺什麽都沒有,隻有幾封信。
  信封上是老先生的字跡,上麵寫著:給可晴的信,另一行小字:每年拆開一封閱讀。
  可晴大奇,數一數,隻得十封信。
  她脫口而出:“那麽,十年之後呢?”
  第十封信殼上注明:至此你應該長大,不必祖父再給你忠告。
  可晴忍不住落淚,立刻拆開第一封信閱讀。
  “妹妹,記住,堅強樂觀地生活,從各種經驗中學習成長,祖父永遠愛你。”
  短短幾句,毫無新意,像那種老式日記本子上每頁底下的醒世恒言,可是由祖父親筆寫出,可晴感覺完全不同。
  她握緊信紙,默默流淚,卻得到了新的力量。
  甄律師推門進來,“可晴,你又哭了。”
  可晴馬上抹幹眼淚。
  “到底年輕,腫眼泡也好看。”
  “有事嗎?”
  “今日,存款被打回頭。”
  “什麽?”
  “孟少屏拒收秦氏酬勞。”
  “不是自動存入戶口嗎?”
  “她結了戶口。”
  “人呢?”
  “不知所蹤,管它哩。”
  可晴沉默,少屏仍然有強烈自尊心,與自卑混在一起,致使她做不成好人,也不能徹底變一個壞人。
  “你不是替這種人擔心吧?”
  可晴搖搖頭。
  “她比你機靈聰明百倍,哪愁出路。”
  可晴不語。
  “許仲軒的建築公司生意不錯,你不會相信,他把你視作合夥人,每月賬目一清二楚,租金、利息、利潤,全部付給你,你說奇不奇。”
  可晴不發一言。
  甄律師忽然說:‘有無考慮過原諒他?”
  可晴牽牽嘴角。
  她聽懂甄律師弦外之音: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子,找對象也實在不容易,糊塗一點,彼此遷就,也吃虧不到什麽地方去。
  多麽世故合理的看法。
  可晴笑而不答。
  甄氏咳嗽一聲,“以後再談吧。”
  可晴卻說:“甄律師,我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再提這種事。”
  甄律師忽然即刻道歉:“是我冒昧了。”
  這倒叫可晴意外,他從前死不認錯,覺得管教可晴是天經地義的事。
  他又加一句:“你長大不少,經一事,長一智。”
  可晴感慨地:“隻有一件事我永遠肯定:你終身是我良師益友。”
  甄律師感動了,“是嗎,我不是那多管閑事,嚕嚕嗦嗦的中年漢嗎?”
  “當然不。”
  多年來的精誠沒有白費。
  傭人過來說:“圖書館派了人來。”
  甄律師問:“可是把舊書捐出去?”
  “正是,祖父說,他一切身外物都可以捐贈,公諸同好。”
  “他的確豁達,非常人可及。”
  可暗送甄律師到門口。
  小會客室已坐著一位年輕人,粗眉大眼,隻穿卡其褲與白襯衫,但是朝氣勃勃,惹人好感,一見可晴,立刻遞上名片。
  可晴低頭默讀:政府助理圖書館長屈展卷。
  她不禁露出一絲微笑,多麽貼切的名字,家長像是一早就猜到他會與書本結下不解之緣。
  “謝謝你走這一趟。”
  “不客氣。”
  “請隨我來。”
  可晴帶他進書房。
  “書全在架子上,還有,這邊有一小小貯藏室。”
  年輕人隻見書房有一麵牆壁的書架高至天花板,全是密密麻麻的書本,尚未細看,就已經忍不住問主人家:“為什麽要捐出去?”
  可晴詫異,“那樣,才能大家看呀。”
  年輕人有點慚愧,“是,是。”
  傭人沏了一壺龍井出來,放在書桌上。
  可晴說:“你慢慢看,有事叫我好了。”
  他一趨近看書脊,已經呆住,“嗬,好,好。”看得出精魂已被攝住。
  可晴輕輕掩上門。
  她處理了一些功課,又同上門來的裝修師討論換窗簾細節,整個上午過去了。
  天氣已轉暖,她叫人把長窗推開。
  午飯時間到了,可晴一走近飯桌,看到兩副筷子。
  “咦,還有誰?”
  女傭說:“書館那位先生還未走,我以為他留下吃飯。”
  可晴納罕,“還未走?”
  她推開書房門,隻見那個叫屈展卷的年輕人坐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看書,他四周圍全是打開的書本。
  可晴不禁好笑。
  這分明是個書蟲,今日無意之中找到他的歸宿。
  隻見他額角冒著亮晶晶的汗珠,對這批藏書愛不釋手,東翻翻,西翻翻,像小孩進了糖果店。
  可晴咳嗽一聲。
  他沒聽見。
  可晴隻得問:“在舍下便飯可好?”
  “嗄?”他抬起頭來。
  “在這裏吃飯可好?”
  “我不餓。”
  可晴從未見過那麽傻氣的書呆子。
  “喝碗湯也好。”
  “秦小姐,令祖父留下的是一個寶藏!”
  可晴笑笑,“他喜歡書。”
  “不,你來看,這是海明威親筆簽名《戰地鍾聲》初版,這,這是羅倫斯在德國印製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該書當年在英國被禁,隻得移師歐陸出版。”
  他看著可晴,覺得這女孩大約不知情。
  “他都告訴過我。”
  “拿到蘇富比或佳事得拍賣,價值連城。”
  可晴微笑,“書館館長也計較錢嗎?”
  他搔著頭笑了,“這——”
  “捐給圖書館保存多好,不必我費心書本會發黴潮濕。”
  “我代表廣大市民多謝你。”
  “現在,可以吃飯了吧?”
  “當然可以。”
  他很健談,也很能吃,聲稱肚子不餓的他添了兩次飯,可晴早已住筷,看著他吃。
  “我在貯藏室看到各種漫畫初版,大開眼界,從張樂平的三毛到比亞翠斯波特的彼得兔子都有,嘩,我興奮得手足無措,秦小姐,請你見諒。”
  可晴頷首不語。
  “你有無翻閱過這些書?”
  “每一本我都仔細讀過。”
  “你真幸運。”
  “祖父怕我寂寞,時時鼓勵我讀書,你呢?”
  他展開陽光般笑容,“我自幼是書蟲,家父是《光明日報》的總編輯,我時時到報館資料室看書。”
  “嗬,我們家一直訂閱《光明日報》,祖父說,單讀社論,值回報價。”
  “社論由家父所撰。”
  “失敬失敬。”
  電話鈴響,女傭去接聽。
  “甄律師,妹妹在吃飯,要叫她嗎?”
  “不不,那年輕人還在?”
  “尚未走。”
  “可晴與他談得來嗎?”
  “非常投契。”
  甄律師寬慰地笑,掛斷電話。
  女傭也滿麵笑容。
  年輕人忽然醒悟,“嗬時間到了。”
  可晴送他出去。
  他在門口說:“秦小姐,今天真是一個愉快的經驗。”
  可晴答:“我也覺得。”
  兩人都由衷地高興。
  “待我回去報告後即來搬書。”
  “請隨時與我聯絡。”
  多麽有趣坦誠的年輕人,與許仲軒剛相反,仲軒一上來就存心隱瞞一切。
  正當以為沒事人一樣,她又忍不住惆悵。
  從前,每到這個時分,祖父總會去午睡片刻,她便一個人蹲在書房內看書。
  那些書,都是老先生為她置下。
  得到的已經那麽多,再也不應抱怨。
  女傭走過來,“洛美芬小姐想在本周末借新泳池一用。”
  “沒問題。”
  “有三十位客人呢。”
  “你準備五十人自助菜吧。”
  “消息真靈通,泳池一蓋好就有人來借。”
  “熱鬧點好。”
  “你也參加?”有點盼望。
  “不,”可晴說,“我另有節目。”
  “不如同他們一起玩。”
  可晴搖頭,“太喧嘩了。”
  “那麽,別借給洛小姐。”
  可晴笑,“小器的人沒有朋友。”
  “都來白吃白喝呢。”
  可晴倒過頭來勸她:“人清無徒,水清無魚,去,去聯絡酒店叫他們送酒菜來。”
  女傭無奈地笑著走開。
  她一定在廚房裏發牢騷,可晴聽見她抱怨。
  “妹妹這種脾氣是必然吃虧的,怎可以予取予攜。”
  是園丁的聲音:“不怕,那樣好,積福,不比刻薄人家,子孫不昌。”
  “唉。”
  “妹妹自有分寸。”
  可晴站起來,走到園子,對白聲才隱去。
  聽得太多,說得太多,知得太多,全無益處。
  可晴回到樓上,撥電話找到張思憫醫生。
  “可晴,情況怎麽樣?”
  “張醫生,如果你路經我這,我有事與你商量。”
  他笑,“你有事,我下星期便可經過你家。”
  可晴有點不好意思。
  “免我掛心,可否先透露一點消息?”
  給他一問,可晴疲態畢露,“我想你給我耳朵裝個開關,不該聽的話,統統聽不見。”
  “怎麽,情緒欠佳?”
  “是,生命誠可怖。”可晴頹然。
  張醫生笑出來,“有這種事?”
  “張醫生,我想你幫我取出助聽機,它並無使我快樂,它增加我煩惱,我情願無聲無息過日子。”
  張醫生沉默片刻才說:“可晴,任何醫生都不能給你快樂。”
  “對不起,張醫生。”
  “我下星期三之前一定來與你詳談。”
  可晴放下電話。
  她換上泳衣,走到泳池,躍下水中。
  呼吸汽泡一連串升上池麵,水底碧綠幽暗,十分靜寂,是一座避難所。
  童年時她潛泳多時不上水麵,令祖父擔心,他設計泳池時決定在池底安裝探射燈,說好要她升上來時便開燈示意。
  祖父每一項細節替她設想妥當,無微不至。
  忽然之間,射燈一明一滅,連接三次,可晴急急衝上水麵,哽咽著叫:“祖父,祖父。”
  泳池邊一個人也沒有。
  她披上浴袍,“誰開啟射燈?”
  沒有回應。
  可晴坐在池旁淚如泉湧。
  “我明白了,”她說,“祖父,我不該自暴自棄,我會克服這一個難關。”
  園子處兩名工作人員正在做最後維修,“這個掣通往何處?”
  “泳池底。”
  “泳池如此豪華?”
  “正是。”
  “嘩,有錢真好。”
  “少見多怪,井底之蛙,有些人家還有鹹水池,你見過沒有?”
  工作人員笑著散開。
  周末,人客一早就來了。
  可晴沒有親自招呼,卻吩咐道:“咖啡果汁鬆餅三文治招待,切勿怠慢。”
  “你去什麽地方?”
  “我避一避。”
  走到樓下停車場,看到一個背背囊的女孩子,正靠著輛開篷車與司機調笑。
  那女孩高身段,穿小T恤與三個骨褲,配極細高跟鞋,時髦、漂亮,青春氣息直逼上來。
  像煞了一個人,可晴脫口而出:“少屏。”
  女孩聞聲轉過頭來,嗬那雙慧黠的眼睛更似少屏,但她不是少屏,她又是新一代。
  她走近可晴打招呼:“你也來遊泳?”
  可晴不置可否。
  “你認識主人嗎?”
  可晴微笑。
  “我一早乘公路車進來,想玩足一天,也許,會有機會認識一個重要的人。”
  可晴笑,“那你還不進去?”
  女孩意外問:“可以嗎?”
  “當然可以,主人會歡迎你。”
  女孩很高興,“我叫劉枝芯,你呢?”
  “我是秦可晴,快進去吧。”
  女孩笑,“祝我幸運。”
  “祝你今日找到你要的人與事。”
  “謝謝你,你真可愛。”
  可晴駕著車子離去。
  走進中央資料圖書館,她自有節目,找縮微底片看起當代作家的小說來。
  管理人員認得她,“秦小姐,三樓有文藝講座,名作家映虹主持。”
  “謝謝你。”
  她並沒有打算往人多的地方走。
  看得眼睛疲倦了揉揉雙目,牆上大鍾指著下午一時。
  往日祖父會打電話叫她回家吃飯,現在當然不再有人管她。
  還未到回家的時候。
  她走到電梯大堂,忽然聽見有人叫她:“秦小姐。”
  可晴抬起頭,“嗬,是你。”
  可不就是屈展卷。
  “真巧。”
  他微笑,“我天天在這裏上班。”
  “對,你是書館館長。”
  “有沒有約人,一起吃飯可好?”
  不知怎地,可晴覺得她心理上還沒有準備好,她:“我已經約了人。”
  “那麽,我們下次再約。”
  可晴維持緘默。
  “今天下午,我們會討論秦氏藏書捐贈問題。”
  可晴點點頭。
  電梯到了樓下,可晴向他道別。
  她注意到他仍然芽白襯衫卡其褲,笑容似陽光般,令寂寞人更加落寞。
  走進商業區,可晴想起美國人一句笑謔話:“凡說金錢無用的人不知往何處購物”,櫥窗展品琳琅滿目,遊人如鯽。
  她忽然累了,決定回家,吵就吵一點吧。
  車子駛到門口,看見新搬來的洋人鄰居正在張望。
  那老婦也不管可晴是誰就對牢訴苦:“裏頭起碼有一百人。”
  可晴微笑,“哪有那麽多人。”
  “吵死人了,大聲叫笑跳水。”
  可晴勸慰;“周末,又是白天。”
  老婦扁著嘴,“我可是要睡午覺。”
  可晴不再說什麽。
  老太太堅持,“我要同主人說話。”
  可晴見軟的無效便來硬的:“現在別進去,他們會把你推落水。”
  果然,老太太害怕了,退後幾步,“我通知派出所。”
  “對,”可晴隻得勵她,“叫警察來好了。”
  進到屋子,才發覺真正喧嘩,屋子裏起碼有三十名年輕人,方才在停車場見過的劉枝芯正在表演跳水。
  已經吃過午餐,傭人正在收拾。
  身後有人說:“如果還有香檳就好了。”
  可晴不禁微笑,貪婪是人類本性。
  另一人說:“喝醉了遊泳開車都不好,又有人會藉酒意鬧事。”
  “下次我們自己帶酒來。”
  “怎麽可以,這是人家住宅,洛美芬說不守規矩下次沒得玩。”
  “還有半小時散場,去換衣物吧。”
  “什麽,三個鍾頭那樣快就過去了?”
  依依不舍。
  可見主人是成功的。
  美芬經過書房,看見可晴獨自坐著,笑說:“今天謝謝你。”
  “不客氣,美芬,生日快樂。”
  “我們到市區跳舞,你要不要來?”
  “下次吧,玩得高興點。”
  洛美芬揚揚手離去。
  可晴低下頭。
  過了許久,車子一輛輛離去,人聲漸遝,傭人已把地方收拾妥當,可晴仍然沒有動。
  她用手托著頭,絲毫不覺太陽已經西斜,落在她頭頂,映成一圈金光。
  背後忽然有人輕輕叫她:“可晴。”
  她轉過身子,這樣一來,眼睛朝著陽光,一時間有點刺目,看不清楚叫她的是誰。
  片刻習慣下來,她才發覺大沙發一直坐著一個人,隻不過她沒有注意到是誰。
  那人走近一點,輪廓漸漸分明,可晴動彈不得。
  是許仲軒。
  他終於找上門來。
  可晴心中閃過一絲不安。
  嗬感情消逝,隻餘忌憚,不見激動。
  幸虧這時傭人走過,順便問一句:“客人要茶嗎?”
  怪不得那時盂少屏一上來就藉故辭退保姆,好叫她孤立,易於擺布。
  她連忙答:“斟一壺咖啡來。”聲線十分不自然。
  傭人機靈,立刻知覺,吩咐下去之後在門外附近抹灰塵。
  許仲軒欠欠身,“在這裏等了你三個小時。”
  可晴隻點點頭。
  “功課還好嗎?”
  “托賴,還趕得上。”
  他又說:“公司賺錢。”
  “甄律師已同我說過。”
  “希望十年內本利一起歸還。”
  “祝你順利。”
  “我心中永懷感激。”
  可晴不出聲。
  “懇請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可晴剛想說不必要,忽然聽到他的心聲。
  許仲軒的嘴唇沒有動,可是可晴清晰聽見他說:“我想知道事情真的已經不能挽回了嗎?”
  傭人進來替他們斟咖啡。
  接著,園丁也開始在長窗外巡視草地。
  許仲軒並不笨,他當然知道人家已經對他起疑。
  他開口,又閉上嘴。
  可晴又聽到他的心聲:“到了後來,我發覺我們的興趣愛好是那麽相似,我希望進一步發展。”
  可晴開口:“一次受傷,已經足夠。”講得再明白不過。
  “不再給我機會?”
  “我從不相信背著創疤重頭來過,大家找新的出路豈非更好。”
  “我已經與少屏分手。”
  “你有否照顧她?”
  “有,我的薪水,一半交予她,直至她找到工作。”
  “也許,你倆可以重修舊好。”
  “你毋需向我交待。”
  許仲軒頹然,“我們太低估了你的智慧。”
  可晴直認不諱:“是,我其實很懂得保護自己,不過,怎麽可以讓你們曉得呢,若無機可乘,還有誰來理我。”語氣異常不在乎。
  許仲軒知道這次是白來了。
  “是我裝可憐嗎,不見得,我並沒有做戲。”
  “我知道。”
  這時可晴站起來說:“我還有點事。”
  傭人一聽這句話,立刻進來:“大門在這邊。”
  許仲軒隻得告辭,走到門口,他還想回頭說些什麽,一心以為可晴似平日那樣在背後送他,等轉過身子,才發覺她早已不在。
  那樣堅強與決絕,真出乎他意料之外,不久之前,信任他的時候,還百分之一百全情投入。
  許仲軒黯然離去。
  可晴坐在一個幽暗的角落,看傭人吸塵,機器啞啞的聲音有催眠作用,可晴發覺她的雙手仍然在簌簌的抖。
  剛才的表現那樣鎮定、冷淡、老練,叫她用盡了全力,此刻她隻能坐在一角發呆。
  臉頰有點涼,伸手去抹,才知道是眼淚。
  可晴意興闌珊,動也不動獨自坐著直到大廳的燈亮起來。
  她躑躅回房間。
  忽然之間,像是聽到祖父說:“可晴,你做得很好。”
  可晴躺在床上,“我已盡力。”
  “他們不再可以欺侮你。”
  可晴訕笑,“欺騙過程中,我並不覺得痛苦,日夜有人陪伴我,感覺良好。”
  “他們對你絕非真心。”
  “他們演技一流,裝得真像,難分真假,我著實享受。”
  “可晴,他們也難瞞你一世。”
  “是我的新耳朵累事,聽到許多不該聽到的故事,像一個硬是要把所有是非搬弄給我知道的好事之徒,喋喋不休,討厭到極點。”
  “原本,以為手術可以幫你。”
  “真是一場誤會。”
  “可晴,你的生命,你的身體,你自己決定吧。”
  “是祖父。”
  可晴又聽到了別的聲音。
  是傭人們在談論她。
  “輕些,她睡著了。”
  “怎麽不出去玩呢,又不是沒有約會。”
  “不要心急,她慢慢會恢複信心。”
  “其實呢,做一個普通健康的人最快樂。”
  “但又有幾個人會那樣想。”
  可晴一直躺在床上。
  漸漸腳步聲遠去,大屋靜得一根針掉地下都聽得見。
  張思憫醫生遵守諾言,前來探訪可晴。
  “可晴,告訴我,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這雙耳朵不受歡迎。”
  “奇怪,這麽久你還沒渡過適應期。”
  “我永遠不會習慣它。”
  “再等一等。”
  “讓我恢複舊時那樣。
  “可晴,彼時你是一個聾人。”
  “我如果仍然聽不見,朋友至今還陪著我。”
  “早知如此,在治愈你的前後,就該給你心理輔助,我疏忽了你應變的痛苦。”
  “張思憫,請你施手術讓我回複到靜寂世界裏去。”
  “可晴,我是醫生,我怎麽可以毀壞你聽覺。”
  可晴十分固執,“我生下來就沒有聽覺。”
  張醫生無言。
  可晴說:“我追求的是寧靜的生活,不是聲響。”
  “但是你現在可以聽到音樂,你不覺音樂悅耳?”
  “我根本沒有聽音樂的習慣。”
  張醫生碰到他有事業以來最棘手的問題。
  他凝視秦可晴。
  這個清麗的年輕女子臉容憔悴,顯然受到極大的精神折磨。
  “張醫生,我不需要聽覺,它使我困擾,祖父說我可以自己做主,我懇請你幫我忙。”
  “你真的考慮清楚了?”
  “水晶一樣。”
  “你有無與親友商量過這件事?”
  “我沒有親友。”
  張醫生惻然。
  可晴反而微笑,“張醫生,你有親友嗎?”
  張思們仰起頭,她說得對,他沒有家室,終身努力實驗工作,他也沒有傾吐心事的對象。
  可晴說:“聲音使我害怕,我選擇靜寂。”
  張思憫醫生說:“做這項手術你需簽名。”
  可晴微笑,“我願意。”
  “對你的學業可會有影響?”
  “做學生不靠一張嘴。”
  “將來工作之際——”
  “張醫生,你亦明白我這一生都無需工作。”
  她都設想到了,聲音平靜而悲哀。
  “嬰兒的哭聲——”
  可晴訕笑,“即使在我最樂觀的時候,我也知道,我不會有孩子,人生本無十全十美,我不奢望。”
  張醫生長歎一聲,“可晴,我無言。”
  “請把電波截斷,還我本來麵目。”
  “這真是我最最失敗的一項手術。”
  “不,你實驗成功,使我祖父臨終前得償所願,你是一名偉大的醫生。”
  張醫生苦笑,“可晴,我很高興你仍然維持著幽默感。”
  手術定在三日後舉行。
  張醫生再三問她:“一點留戀也無?”
  可晴答:“也不是。”
  “會否回心轉意?”
  “不,太多惡言惡語,不聽為佳。”
  “這次手術是最後一次。”
  “我明白。”
  “可晴,你是一個最最奇怪的女孩。”
  “人人都那麽說。”她微笑。
  麻醉藥使她萬分鬆弛,失去知覺前刹那間看到祖父趨前來看她。
  可晴心中一絲悔意也無。
  聽過了,見過了,體驗過了,她情願回到從前世界裏去。
  日後她仍然能夠靠手語以及讀唇來與人交通。
  秦可晴一生中從來沒有做過任何重大的決定,這還是第一次。
  蘇醒時可晴覺得心境平和,張醫生的麵孔趨得很近,她朝他微笑。“我又成為光頭了?”
  “不,隻剩除耳邊一小角頭發。”
  可晴點點頭。
  “怎麽樣?”
  “很寧靜。”
  “正是你最想要的?”
  “是,謝謝你,張醫生。”
  “有人來看你。”
  甄律師輕輕走進來,神情困惑,鼻子發紅,“你這孩子……”
  可晴當然知道他心中想些什麽。
  她勸慰甄氏:“你們有聽覺的人,一直以為聽不見是一項重大損失,正像天資聰穎的人老是可憐資質較差的人一樣,可是你我都知道笨人永遠比聰明人開心。”
  甄律師隻得搖頭說:“與眾不同總要吃苦。”
  可晴答:“你說得對,現在我再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了。”
  甄律師無奈。
  “你有一個朋友在門口等。”
  “我的朋友?”可晴訝異。
  “我去叫他進來。”
  可晴覺得她已經沒有深交的朋友。
  門一推開,她嗬地一聲,那精神奕奕陽光笑容的正是屈展卷。
  他走到她附近坐下來,做起手語。
  “剛想到府上收書,卻找不到你,嚇了一跳,以為你臨陣退縮。”
  可晴意外,“你會手語?”
  “正在學習,做得不好,請多多指教。”
  可晴微笑,真是有心人。
  “看到你精神尚好,十分安慰,書館希望你出席書本移交手續。”
  “不不不,”可晴立刻說,“我不習慣做這種事。”
  “為什麽不呢,”屈展卷鼓勵她,“簡單的儀式:你對大家講幾句話,圖書館敬贈紀念品。”
  “我不想沽名釣譽。”
  屈展卷看不懂這個手勢,“你想去釣魚?”
  甄律師與張醫生笑出來,他倆打一個眼色,離開病房,“你們年輕人慢慢談。”
  屈展卷這時恍然大悟,“沒有人會那麽想。”
  可晴著急,“請你尊重我的意願。”
  屈展卷即時說:“那當然,我不會遊說你勉強出席。”
  “遊泳?”
  “不,是遊說。”他有點尷尬。
  可晴笑,“我會讀唇,你放心如常說話好了。”
  他仍用手語答:“是,我們會挑選贈書精要部分發新聞稿吸引公眾注意,並且鼓勵閱讀風氣。”
  “那多好。”
  “有些初版書在當時默默無名,一百年後反而家傳戶曉,命運奇突。”
  “一本書也有命運,叫人感慨。”
  “我小時候一直想,如果沒有書,世界會變成怎麽樣。”
  可晴又笑,“你真幸運,可以在圖書館工作。”
  “我給你帶來幾本新人小說。”
  “嗬,正是我最需要的。”
  看護走進來,“病人需要休息了。”
  屈展卷轉過頭去問:“我幾時可以再來?”
  看護笑答:“傍晚吧。”
  他又問可晴:“我可以為你帶什麽來?”
  “莎榭巧克力蛋糕。”
  “一定。”
  他走了。
  看護說:“多麽可愛的年輕人。”
  “可不是,”可晴說,“他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看護納罕,“那不是你嗎,你應爭取機會呀。”
  可晴苦笑。
  “喂,切莫氣餒。”
  可晴振作起來,“好,好。”
  看護滿意地離去。
  可晴歎口氣,翻開小說,讀到一半,打盹,索性合上雙目,有些小說具催眠作用,看兩眼便會睡著。
  屈展卷每天來看她,向她報告工作進度。
  兩個人有說有笑,相當愉快,但是可晴一直覺得這隻不過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不涉及其它。
  “我明日出院。”
  “看得出你胖了。”
  “那可怕的莎榭蛋糕。”
  “我也覺得吃一小塊就會長一大團肉。”
  可晴忽然問:“關於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他很坦誠,“你是一個慷慨的女子,聽覺不便,祖父去世後,一個人生活。”
  三句話便形容了她這個人。
  “還有,我是祖父遺產的承繼人。”可晴故意那樣講。
  “對,”屈展卷笑,“書館也是得益者。”
  他眼內隻有書、書、書。
  “愛搓麻將的太太見了你會頭痛。”
  “是嗎,你認識打牌的女士嗎,她們人數仿佛比從前少一截。”
  他每日下了班來整理書本裝箱,傭人給他一壺普洱,他便工作至七八點鍾與可晴一起吃飯。
  終於書本都全部整理出來。
  “一共一百六十多箱。”
  “書架子都空空如也。”
  屈展卷有點失落,“以後沒有藉口在秦府吃晚餐了。”
  可晴還未開口,傭人聽見,立刻:“歡迎屈先生你天天來。”
  可晴瞪她一眼,“你愛幾時來都可以,”接著補一句,“同朋友來也行。”
  屈展卷微笑,“我沒有你的那種朋友。”
  女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又說:“那好極了。”
  可晴噓一聲。
  女傭訕訕走開。
  “你看我都不會管人。”
  他隻是笑。
  甄律師來電補好話:“小屈是個有為青年。”
  可晴笑答:“可不是。”
  “你們可進一步發展?”
  “人家父母怎麽想,你喜歡我,當然覺得無礙,站我這一邊,處處幫著我,可是外人對身體有殘障的人,始終忌憚。”
  “他沒有父母。”
  “所以可以盡情欺侮他。”
  “咄,小屈是比較文學博士,圖書管理學士,誰敢欺侮他。”
  可晴不語。
  “二十二歲生日,我替你設一舞會。”
  “不不不不不。”
  原來一年那麽快已經過去,不管你願不願意,快樂與否,時光暗渡,可晴黯然。
  “就在家裏舉行,隻請十多名客人,由我精心挑選。
  可晴發現了一個事實,“甄律師,你仍然想控製我。”
  “胡說,年輕人熱鬧一下有什麽不妥。”
  “我想一個人靜靜過生日。”
  “你祖父覺得人多高興。”
  “是嗎,他那麽想?”
  “交給我辦好了。”
  這種事由他辦來,得心應手。
  都說成功的聚會是來的客人比原先請的多,可是多出一倍也真的始料未及。
  “秦家請客非來不可,菜肴最好。”
  “菜不夠不要緊,我們事後自己去吃雲吞麵。”
  “同朋友見個麵,喝口酒已經夠開心。”
  “今天請客是什麽緣故,嗄,可晴生日?糟,我沒有帶禮物,不要緊?一樣歡迎?哈哈哈哈哈。”
  客人都打扮得比可晴漂亮,他們使可晴展開笑臉。
  怪不得那麽多人喜歡開舞會以及去舞會,的確是高興事。
  屈展卷說他一下班就來,可晴獨自走到門外踱步。
  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空氣極之清新,可晴訝異,她問自己:你在等誰,是屈展卷嗎,嗬不要抱太大希望,以免再一次受傷。
  可是,洋諺過:NOPAIN,NOGAIN,再正確沒有了。
  一輛小跑車駛近停下來。
  “可晴,你好。”
  什麽,這不是張家洲與林永昌兩兄弟嗎,今晚有請他倆?
  張家洲一下車就抱怨,“可晴,生日都不請我們,叫我們顏麵無存。”
  可晴忽然心平氣和,“既然來了,還不快進去?”
  林永昌大喜,“有無香檳?”
  可晴笑答:“洗澡都夠。”
  “有無美女?”
  “美女如雲。”
  他們倆歡天喜地般走進屋裏。
  可晴不由得搖頭而笑,這一對活寶。
  就在這個時候,一顆小石子輕輕落在她麵前。
  這是誰企圖吸引她注意?
  可晴忍不住四處張望。
  大門前有一棵橡樹,長得有二樓那麽高,可晴看到樹椏上坐著一個中童。
  “誰,下來呀。”
  他的臉躲在樹葉叢中,可晴看不見他說些什麽。
  “舞會在等著你呢。”
  那大孩子爬下樹來,敏捷一如猿猴。
  咦,原來是個女孩子,而且麵熟,可晴見過她,她就是那個叫劉枝芯的少女。
  今晚,她比什麽時候都像盂少屏:俏皮、慧黠、出人意表。
  “是你。”
  “可不就是我,沒有帖子,卻想白吃白玩。”
  “不要緊,歡迎你。”
  “秦小姐,聽說你一個人住。”
  她想說什麽?可晴微笑看著她。
  “秦小姐,我沒有家,我自一個朋友的公寓跳到另一處,居無定所。”
  “你不再上學?”
  “我已二十一歲,不小了。”
  “有什麽打算?”
  “秦小姐,請恕我冒昧,我有一個主意,你呢,好像需要一個助手幫你打點生活細節,我的要求很簡單,有個地方食宿就可以了。”
  誠懇的態度,眼神閃過一絲盼望,略為淒惶
  在什麽地方見過?
  啊對,孟少屏同她說話的時候,演出也同樣成功。
  可晴不出聲。
  “秦小姐,可以收留我嗎,我不會叫你失望。”
  可晴緩緩搖頭,“不,我不需要用人。”
  劉枝芯看急了,“秦小姐,你耳朵不方便,我可以做你的耳目。”
  可晴微笑,“我沒有問題,我會照顧自己。”
  忽然之間她覺得這兩句話值得再說一遍:“我沒有問題,我會照顧自己。”
  劉枝芯失望,整張臉垮下來,肩膀也略為佝僂。
  “不要氣餒,來,我介紹男朋友給你。”
  她的眼睛又亮起來,“真的?”
  “跟我進來。”
  在人群中找張家洲與林永昌並不困難,他們的動作最大,笑聲至響,一見可晴過來,立刻圍住。
  可晴說:“介紹一位好友給你們,這是劉枝芯,好好照顧她,她車子壞了,很受了一點驚,你們負責招呼她,兼送她回家。”
  張家洲首先沒聲價說好。
  林永昌看到那張俏麗的麵孔,已經覺得是一種榮幸,“一定一定。”
  可晴朝劉枝芯眯眯眼,意思是“看你的了”。
  劉枝芯報以感激的一眼。
  機會需自己抓緊,假使一整個晚上都沒有作為,也不再用怨天尤人。
  當初,孟少屏也是這樣走進秦家來。
  可晴回到門口,屈展卷也該出現了。
  果然,他從不叫人久等,小小日本車噗噗聲駛至。
  “生辰快樂。”
  可晴看看他笑,“送什麽給我?”
  “一個什麽都有的女子,不知送什麽才好。”
  “那即是說,沒有禮物?”
  “有,怎麽沒有。”
  “一定是與書有關吧?”
  “你怎麽知道?”他十分訝異。
  可晴笑答:“不難猜到。
  他隨她進屋,甄律師嘖嘖連聲:“遲到一小時。”
  “我已與可晴打過招呼。”
  “可晴對你特別寬宏大量。”
  可晴與他進書房坐下。
  他自懷中掏出一隻小小盒子。
  “是首飾?”可晴失望,“我最不喜歡珠寶。”
  “別急,打開來看。”
  可晴勉強接過,“咦,還說不是指環。”
  屈展卷不再出聲,隻是微笑。
  可晴打開盒子,呀地一聲,盒子裏放著一本小小書,隻有火柴盒子大小,製作精美,分明是件古董,她連忙取出翻閱。
  小書一共隻得七頁,文字是手寫的莎士比亞著名十四行詩“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配精致插圖,今可晴愛不釋手。
  “謝謝你。”
  屈展卷解釋:“它是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工藝品。”
  “我很喜歡。”
  “你像煞一個明媚的夏日。”
  “你真的那麽想?”
  屈展卷點點頭,“你受之無愧。”
  可晴笑,“可想跳舞?”
  他卻說:“我不會跳舞。”
  可晴大樂,“我也不會。”
  “那麽,就聊聊天吧。”
  “沒想到一晃眼竟然二十二歲了。”
  “告訴我,置身舞會當中,感覺如何?”
  “像看電視上的歌舞節目,關上了音響。”
  “啊,這我可以理解。”
  可晴說:“一點損失也無。”
  “我相信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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