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愛,我不愛

(2008-09-05 13:39:18) 下一個
  楊本才一走進更衣室,看護人員便迎上來,“楊小姐,你來了。”
  本才問:“孩子們今日如何?”
  “加樂今日發脾氣。”
  本才套上淡藍色泡子,洗淨雙手,一邊說:“加樂最近情緒老是不安。”
  “你去看看她。”
  “是。”
  本才推門出去。
  護理室裝修成幼稚園模樣,牆壁顏色鮮豔,到處都是柔軟玩具,老師正在教小朋友讀字母。一見本才,老師湯巧珍高興地說:“楊小姐,加樂在黑板後邊。”
  她們都覺得隻有楊小姐才可以安撫加樂。
  本才繞到角落,看到小小的加樂蹲在那裏,身軀縮成一個球那樣,在啜拇指,臉上還掛著晶瑩的眼淚。
  “加樂,”本才喚她,“加樂。”
  加樂看到了她,輕輕爬過來,本才把她擁在懷內。
  “對不起,我遲了一點,有人開快車,造成交通意外,喏,嘭一聲,兩車撞在一起,所以趕不及來。”她溫柔而肯定的聲線安撫了加樂。
  本才輕輕拍打她的背脊。不一會,加樂沉沉睡去。
  湯老師探頭進來微笑問:“靜下來了?”
  本才點點頭。
  “也許你聲音的頻律對她有特別感應。”
  “今天發生什麽事?”
  “今日本是加樂七歲生日。”
  “是,我也記得。”
  “她母親一早帶著禮物就來了,大蛋糕、洋娃娃,與小同學們一起慶祝,加樂也十分高興,可是忽然王太太一定要她叫媽媽,加樂不肯,一手丟開蛋糕,大哭大鬧。”
  本才默然。
  “王太太也值得同情,試想想,女兒七歲,從未叫過一聲爸媽。”
  本才不便發表意見。
  “王太太藉詞回家換衣服,起身便走。”
  本才終於說:“母女都不容易做。”
  “加樂是全班小朋友中惟一毫無進展的一個。”
  “多付點耐心吧。”
  老師歎口氣,“也隻得這樣。”
  本才輕輕放下加樂,她已經抱不起這個孩子。
  初初來兒童醫院做義工,認識王加樂的時候,她隻有三歲,一點點大,可以輕易揣在懷中。
  那時加樂剛被斷為智障兒,陌生人可是一點看不出來,大眼睛,長鬈發,與常兒無異。可是相處久了,才發覺她精神目光,全不集中,長時間坐在一角獨處,發起脾氣來,除出打入,也打自己,十分可憐。
  本才卻與她一見如故,兩人漸漸形成默契,她天天下班都會來看這個孩子,風雨不改,而到了時間,加樂會在門口張望她。
  四年晃眼過去。本才從來沒有見過加樂的父母,想象中他們大概不常來。
  看護進來,抱起加樂,搖搖頭:“又是混身濕臭。”她需替孩子更衣。
  湯老師歎口氣,“看,還有人說,希望孩子永遠不要長大。”
  “正常的七歲孩子會做什麽?”
  “應讀小二,會講讀寫,懂得打扮,富想象力,遊泳溜冰打球都已上手,如果勤練彈琴,可以奏出巴哈的小步舞曲。”
  本才苦笑。
  湯老師也感喟,“我七歲的時候,還會照顧弟妹,幫他們做功課。”
  七歲生日。
  楊本才想到她九歲那年已經在家長慫恿之下開第一次畫展。
  她被譽為天才兒童,直至十七歲時已徹底厭倦,情願隱居避世。
  今日隻為一間出版社設計封麵,有空的時候,到兒童醫院做義工。
  在這裏,她結識一班好友,湯老師是其中之一。
  “你不用等加樂醒來了,她鬧了整天,這一睡也許會三兩個小時。”
  本才頷首,“我到別處走走。”
  護士長看到她,嗬哈一聲,“楊小姐,正想找你。”
  “什麽事?”
  “醫院新翼有一幅四十乘八的空白牆壁——”
  “啊,我明白了。”
  “楊小姐,全靠你啦。”
  “打算怎麽樣?”
  “請你率眾住院病童用顏色填滿它呀,不過,我們車馬費有限。”
  “不用不用,我樂意相助。”
  “楊小姐真是好心人,請過來看新牆。”
  本才跟著去研究。
  “我會先做好設計草圖給你拿到董事局開會。”
  “楊小姐真是明白人。”
  “給我一個月時間。”
  “楊小姐,兩個星期如何?我急於立功。”
  本才見她講得那麽坦白,便笑道:“我盡力而為。”
  填滿那麽一大幅牆壁還真不簡單。
  本才指指手表,“我告辭了。”
  她想再去看加樂,折返護理院,推開房門,隻見小床邊坐著一個男人,背著門口,看不清楚容貌。
  而加樂依然憩睡不醒。
  這,可能是加樂的親人吧。
  她剛想輕輕退出,那男子卻已轉過頭來。
  本才隻得點點頭。
  他卻非常禮貌地站起來自我介紹:“我是加樂的父親,我叫王振波。”
  本才隻得說:“我是義工楊本才。”
  “啊原來是楊小姐,我一直想向你親自道謝。”
  “不用客氣,我同時采訪好幾個孩子。”
  “請坐。”
  “我還有點事,失陪了。”
  他連忙替她推開門。
  本才心中惻然,那樣文質彬彬的一個人,相貌清臒英俊,言語誠懇有禮,可是卻終生背著一個痛苦的包袱。
  她踏上吉普車。
  車上電話響了起來。
  一定是馬柏亮,一聽,果然是他,本才露出笑容。
  “楊小姐,我在府上已經呆等了一小時。”
  “對不起,交通擠塞。”
  “我半生就這樣報銷掉,楊小姐,等你等得頭發白,誰叫我愛上天才藝術家。”
  “請做一大杯熱可可等我回來。”
  “天氣真糟糕可是?”
  “天昏地暗,陰雨不停,令人沮喪。”
  一邊聊一邊開車,十分鍾後,已經到家門。
  馬柏亮在門口等她。
  “你看上去倦極了,這義工不做也罷。”
  本才揉揉雙目,“的確傷神。”
  “與病人在一起時間久了情緒自然會低落。”
  本才不出聲。
  “今日又發生什麽事,是哪個癌症孩子藥石無靈?”
  “聽聽你這張烏鴉嘴。
  馬柏亮賠笑,“你來說說究竟有什麽事?”
  “是那個孩子。
  “哪一個孩子?”馬柏亮莫名其妙。
  本才微慍,“你從不關心我的言行。”
  “再給我一次機會。”喀皮笑臉往往奏效。
  “那個叫王加樂的孩子。”
  “對,想起來了,你說過,是名弱智兒。”
  “很多時我凝視加樂晶瑩的雙眼,真想鑽進她內心世界。”
  “本才,離開工作崗位之後,就該休息了。”
  “是,我知道,可是有時我迫切想伸手進小加樂的腦部,把堵住的神經給清除掉,使她恢複正常。”
  馬相亮看著她,“做藝術的人想法時時匪夷所思。”
  “我知道加樂的靈魂渴望走出來。”
  “越說越玄,我沒聽懂。”
  本才氣餒,“馬柏亮,你盡會吃喝玩樂。”
  他一怔,“咦,這也是本事呀,對,到什麽地方去吃飯?”
  本才歎口氣,“胃口欠佳,你找豬朋狗友去尋歡作樂吧。”
  馬柏亮光所謂,他立刻打電話四處約人。
  本才從容地看著他忙。
  這個人永遠像大孩子,家中的老三,上麵兩個哥哥連同爸媽及父母一起慣壞了他,生活一直無憂無慮。
  開頭本才就是欣賞他這一點,無論碰到什麽解決不了的問題,他一下子就振作起來:“喂,到什麽地方去吃飯?”他的世界裏沒有荊棘。
  生活似一個大大的筵席,從一頭吃到另一頭,吃完了就踏上歸途。
  這一刻他一邊咬蘋果一邊慫恿朋友出來陪他熱鬧。
  在一起兩年,本才漸漸覺得他無聊。
  一次她問他:“天天這樣無目的地尋找娛樂,算不算一種懲罰?”
  馬柏亮居然也生氣了,“你開始嫌我。”
  本才隻得道歉。
  本才窩進白色大沙發裏。
  她的家本來有三房兩廳,此刻完全打通,光亮的一半做畫室,另外一半是起坐間及寢室。
  她不喜歡間隔,不設衣帽間,衣服全掛在架子上,似時裝店的陳設。
  馬柏亮來慣了也十分開心,滿屋遊走,有時在室內踩腳踏車。
  這時隻聽得他大叫一聲:“找齊人了。”
  本才連忙說:“玩得高興點。”
  他取過外套吻別女友。
  本才做了一杯首菊茶喝,在畫桌上勾劃壁畫構圖。
  忽而又丟下筆。說真了她同馬柏亮何其相似,不然也不會走在一起,都是享受家長勤奮的,上頭有人支持生活,大樹好遮蔭,所以他倆才可以把時間精力用來尋歡作樂。
  午夜夢回,慶幸之餘,也不是不略覺羞愧的,故此決定到醫院去幫助有需要的人。
  半夜,本才忽然驚醒,汗流浹背,極度不安,卻完全不知因由。
  電光石火間她想到小加樂。
  推開窗,天已經蒙蒙亮,她二話不說,立刻駕車駛往兒童醫院。
  一早湯老師已經在護理室。
  本才一進去即刻問:“加樂呢?”
  湯老師答:“每個周末她都回家,你是知道的。”
  “請把她家地址告訴我。”
  “楊小姐,你先坐下,慢慢說。”
  “我覺得加樂出了事。”
  “楊小姐,我們不方便披露病人住址。”
  “那麽,請代我撥電話過去問加樂情況。”
  “楊小姐,才早上六點鍾,不大方便吧。”
  “我真有不安感應,請你幫個忙。”
  “唉,楊小姐,”湯老師按住她,“你太關心加樂。”
  想了想,溫婉的湯老師終於撥電話到王宅。
  電話很快接通,可見加樂家人已經起床,湯老師說了幾句,臉色忽然沉重,給本才一個眼色,意思是“果然不幸被你料中”。
  “王先生,我們可以派人來看加樂。”
  本才焦急起來。一方麵坐立不安,一方麵她的理智輕輕在斥責自己:楊本才,你是怎麽了,你不過是名義工。
  這時湯老師掛上電話,“加樂整夜哭泣不停,你去看看也好。”
  她把地址寫給本才。
  本才馬上風馳電掣趕去。
  王家住在寧靜路。
  她的吉普車一停下,三號小洋房的大門已經打開。
  王振波走出來招呼:“楊小姐,是你。”
  他衣履整齊,神情憔悴,可見根本沒有睡過。
  “加樂呢?”
  “請隨我來。”
  進屋便聽見加樂淒厲哭聲。
  本才嚇一跳,那孩子從未試過那樣號叫,她隨著哭聲奔上樓去,一邊喊“加樂,加樂”。
  一個小小人形蹣跚地扶著牆壁走出來。
  本才撲上去抱住,“加樂,什麽事,告訴我什麽事?”
  加樂把頭埋在本才懷中,哀哀痛哭。
  本才有常識,知道不妥,用手探加樂額頭,使她平躺地上。
  本才鼻尖滴下汗來。一碰到加樂胸口,她頓時尖叫。
  本才輕輕按動,忽然抬起頭對王振波說:“快叫救傷車,加樂肋骨折斷。”
  王振波臉色煞白,立刻去撥電話。
  本才把臉貼近加樂,“不怕,加樂,不怕。”
  加樂嗚咽,小小手臂扣住本才頸項。
  王振波氣急敗壞回來,“救護車五分鍾就到。”
  本才大惑不解問:“發生什麽事?”
  王振波垂下頭。
  “加樂自高處墮下?”
  王君不語。
  “為什麽沒好好看住她?”
  仍然沒有回答。這裏頭有蹊蹺,本才輕輕除下加樂衣裳,看到胸前一片瘀紫,分明由重鈍之物毆打所致。
  本才大怒,“誰打過加樂?”
  王振波連忙答:“是我,我——”
  本才凝視他,搖頭:“不,不是你。”
  這時救護車已經來到,傭人開門,護理人員搶上樓來。
  加樂握住本才的手不放。
  注射針藥後那幼兒平靜下來,麵孔略為浮腫,雙目半閉,張著小嘴昏睡,看上去仍然似一隻洋娃娃。
  本才落下淚來。她與王振波跟隨救護車進醫院。
  急救室醫生證實本才所說不訛。
  他把本才拉到一邊,“楊小姐,這件事裏可能有虐兒成份,我們打算通知警方調查。”
  本才盡量維持鎮靜,“醫生,許多意外造成的瘀傷看上去都似人為。”
  “你與他們家熟稔?”
  “我與王加樂是好朋友。”
  醫生十分細心,“王加樂的母親呢?”
  本才人急生智,“出差在外國辦公。”
  醫生沉吟,“我想跟湯老師談談。”
  “請便。”
  本才鬆一口氣,回到病房去看加樂。
  隻見王振波捧著頭獨自坐在一角。
  本才喃喃自語:“怎麽帶的孩子。”
  王振波一震,但是沒有抬起頭來。
  本才歎口氣,握住加樂的小手,“既然孩子已經來到這個世界,應該鼓起勇氣,接受事實。”
  仍然沒有回應。
  “毆打智障兒至內傷,令人發指。”
  王振波喉嚨發出渾濁的聲音。
  “社會福利署可能會帶走加樂代養,我是為著加樂才替你們隱瞞,孩子總是有父母的好,你們宜速速悔改。”
  本才的聲音越來越嚴厲,自己都嚇一跳。
  這時,湯老師匆匆進來。
  “意外是怎麽發生的?加樂在我們這裏四年,從來沒受過傷。”
  本才站起來,“是意外。”
  醫生隨即喚王振波出去談話。
  這時湯老師悄悄說:“王先生麵如死灰,懊惱得似要吐血。”
  “這件事裏人人都可憐。”
  “王太太呢?”
  “問得好。”
  湯老師說:“加樂休息幾天便會複元,其他的小朋友會想念她。”
  “這邊有我,你回去吧。”
  “你打算一直在此地陪加樂?”
  “嗯,我把畫桌搬到病房不就行了。”
  湯老師點點頭。
  小加樂嗚咽一聲,但又沉沉睡去。
  這時,本才忽然聽見湯老師輕輕地說:“無論發生什麽事,總是怪女人,我亦經曆過一段不愉快婚姻,做過七年豬八戒,從丈夫的襯衫皺沒熨好,到孩子的功課欠佳,全部是女人的錯。”
  本才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不禁駭笑。
  “所以我懷疑這位王太太也有苦衷。”
  本才說:“不過——”
  湯老師接上去:“不過無論什麽苦衷都不成立,她仍然是個壞母親,可是這樣?”
  本才無言。
  “孩子們在等我,我先走一步。”
  走過門口,她又回過頭來,“洋人說過,不要批評任何人,直至你穿上那人的鞋子,走上一裏路。”
  本才笑了,“這樣,批評家可都吃什麽呢?”
  湯老師笑笑離去。
  太陽沒有出來,陰雨綿綿。
  加樂醒來,揪住本才不放。本才一下一下撫摸小孩頭發,片刻王振波進病房來,加樂看見父親,神情忽然呆滯,目光充滿疑竇。
  本才輕輕問她:“你在想什麽,告訴我?”
  加樂不出聲,躲在本才身後。
  王振波輕輕說:“明早我要出門。”
  本才十分無奈,功利社會中,名利實在太過重要,孩子在醫院裏已經獲得專人最好照顧,他在與不什,亦不能改變事實。
  可是,跟著王振波又說:“我到新加坡去結束工程生意,決定親自照顧加樂。”
  本才反而吃驚,她看牢王振波。
  他說:“你講得對,我不應再逃避現實。”
  本才忽然很庸俗的吐出一句:“生活不會成問題吧?”
  他笑了,“不必擔心,我略有點積蓄。”
  本才尷尬起來。
  “我一兩天就可回來,這幾日拜托你了。”
  “我樂意負起責任。”
  第三天,加樂已可回到課室學習。
  本才得院方同意,把工作桌搬到遊戲室,在一角展開壁畫設計。
  她同護士長說:“有幾個題材在此。”
  護士長端詳,“這是天地人吧?”
  “是,借用半邊天花板,畫出九大行星,孩子們可自由發揮,這邊是五大洲,七個海洋,各以一人一獸一種植物做代表。”
  “很可愛。”
  “這一邊是人類進化過程。”
  護士長搶著說:“噯,我們是基督教徒,信仰上帝創造人類。”
  本才隻得笑,“對不起,對不起。”
  “請說下去。”
  “這一角描述家庭及朋友。”
  護士長拿著草圖愛不釋手,“楊小姐,感謝你。”
  本才笑,“這是我的榮幸。”
  “對,王加樂怎麽樣?”
  “身體在康複中。”
  “這孩子需好好護理。”
  “正是。”
  談話間有人在門口要求進護理室。
  “探訪時間已過,明日請早。”
  那人揚聲,“我找揚本才。”
  本才隻得走去看個究竟,發覺來人是男友馬柏
  亮。
  本才覺得他有點陌生,這男人衣著過分鮮豔,聲線過高,動作太大。
  “來,”本才說,“我們到外邊去說話。”把他帶到一角,“找我什麽事?”
  馬柏亮大奇,“光是想見你不行嗎?”
  “我正忙。”
  “無事忙。”
  本才臉色略變,這些年來她並無正職,最不高興聽見人家說她是富貴閑人。
  “你幹脆住在兒童醫院裏了?”
  本才不想與他計較,“不,我晚上仍然回家休息。”
  “電話可沒人聽。”
  本才一時不知如何應付這個人。
  馬柏亮伸手出來,“跟我回去吧。”
  本才不理他。
  他訴苦:“寂寞得要命。”
  本才笑了,這人需要一個全職保姆。
  “讓我們到有陽光的地方去度假。”
  “待我做完這件工作可好?”
  馬柏亮頹然。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出來叫她:“楊小姐,請你過來一下,加樂要你。
  本才連對不起也來不及說便匆匆奔進去。
  隻見加樂躲在鋼琴背後不願出來,一個穿紅色套裝的女子正欲用力推開鋼琴,一邊低聲喝道:“我不相信你不認識我,給我出來!”
  湯老師在一邊跌足,其餘的小朋友目停口呆。
  本才知道這時不動手不行了,她用了牛力,一掌推開那紅衣女子,大聲問:“你在幹什麽?鋼琴壓到孩子怎麽辦?”
  紅衣女霍地轉過身子,又驚又怒,“你是誰?”
  本才也問:“你是誰?”
  對方答:“我是加樂的母親。”
  本才吸進一口氣,“原來是你。”
  “怎麽樣?”
  本才說:“你真是一個好母親。”
  那女子本來來勢洶洶,聽了這句話,立刻變色,似一隻打敗仗的貓,整個身形像是縮小了三號,不再張牙舞爪,坐倒在地上,呆呆的看著天花板。
  這時本才方發覺她容貌秀麗,長得與小加樂十分相似。
  來不及欣賞別人的五官了,本才鑽到鋼琴底下,躲在牆壁角落的是混身發抖的加樂。可憐,竟害怕成這樣。
  本才伸出手,“加樂,是我,相信我,出來,沒有人會傷害你。”
  加樂大眼裏充滿原始恐懼,本才更加肯定打傷她的正是王太太。
  這時,工作人員前來合力推開鋼琴,本才輕輕把加樂擁在懷裏。
  加樂十分逃避,累極就睡。
  王太太看到這種情形,更加失望沮喪,問湯老師:“為什麽,為什麽她不願接近我?”
  湯老師說:“王太太,你需要多點耐心。”
  那王太太哭泣,雙手掩臉,“七年來我耗盡了精力時間,生不如死。”
  本才惻然,低下了頭。“王太太,對加樂不可鬥力,隻好鬥智。”
  王太太忽然笑了,笑聲淒厲,比哭還難聽。
  “同白癡鬥智?”她睜大布滿紅絲雙眼。
  她奔出護理室。
  本才鬆一口氣,“以後,不準她進來。”
  湯老師笑了,“這門護理室叫什麽名字?”
  “麗間護理院。”
  “楊小姐,她便是捐助人之女翁麗間。”
  什麽?
  “款項由翁女士父親翁誌炎捐出。”
  本才做不得聲。
  “護理院建成之際小加樂尚未出生。”
  本才感慨萬分。
  一抬頭,發覺馬柏亮仍然站在一角。
  本才過去說:“送我回家休息一會兒。”
  馬柏亮說:“遵命。”
  本才喃喃道:“真是悲劇。”
  “你指父子不和?”
  “柏亮,我不是說你。”
  馬相亮忽然也有感慨:“我與家父一直形同水火。”
  每個人都有傷心事,連大快活馬柏亮也不例外。
  他們出去的時候碰見護士長。
  她興高采烈,“楊小姐,我們收到一批免費壓克力漆油可做壁畫顏料。”
  “那多好。”
  “一共百多罐,各種顏色都有,可節省不少,明日可運來,暫時放儲物室裏。”
  兩人又說了幾句才分手。
  到了家,本才淋浴更衣。
  馬柏亮躺在本才的床上,看著穿浴袍的她用大毛巾擦幹頭發。
  欣賞半晌,他忍不住說:“本才,讓我們結婚吧。”
  本才笑,“真的,多麽簡單,合則結,不合則離。”
  “我們才不會分手,我們一向各管各。”
  本才把頭發編成一條辮子,走到屏風後換上白襯衫藍布褲。
  “告訴我,本才,你可愛我?”
  本才笑,“我不能否認三年前的我對你的確十分迷戀。”
  “今日呢?”
  本才凝視他,“實話可能接受?”
  “說吧。”
  “今日不妨姐弟相稱。”
  “本才,你明明比我小三歲。”
  “柏亮,心智年齡我確實比你大。”
  “你在說什麽你。”
  “來,”她自屏風後出來,“送我回醫院。”
  “哪有二十四小時工作的義工。”
  “暫時性忙碌你也看不過眼。”
  他又問:“我們幾時結婚?”
  “柏亮,十年內你不宜論及嫁娶,況且,我有第六感,你的對象不是我。”
  “胡說,我愛你。”
  本才無奈地攤攤手,“柏亮,你應當發覺我對吆喝玩樂已經厭倦,而你卻仍然好此不疲且變本加利,光是這個分歧就令我們疏離。”
  “我會為你改變。”
  “千萬別為任何人受罪。”
  “楊本才不是任何人。”
  從前本才聽了這種話會甜滋滋,今日隻覺得不切實際。
  馬柏亮苦笑,他自問自答:“你女友變了心?‘是’,‘對方是誰’,‘兒童醫院’——這叫人把麵子往何處擱。”
  “請送我往新歡處。”
  那天傍晚,本才與加樂對著讀故事。
  見她不大集中,本才便陪她聊天。本才時時借此傾訴心事。
  “加樂,父母去世之後,我已沒有親人。”
  “遇到失意事,隻好一個人躲起來哭泣,真不好受。”
  “人生大抵是寂寞的吧,越來越怕應酬場合,許多中年人會得走過來虛偽地說:楊小姐,我小時候就去過你的畫展……”
  “我想說名利如過眼煙雲,又怕沒人相信!"
  本才攤攤手,“人生從不完美,你我也充滿缺點,要求不宜太苛。”
  “我十分佩服你的豁達。”
  本才微笑,“這才是我的天賦。”
  她不想再談,看看手表,“我還有約會。”
  翁女士卻叫住她:“楊小姐,我願意跟你學習。”
  本才轉過頭來,“那麽,每天抽時間出來,重新認識王加樂。”
  她回到自己車上,一溜煙駛走。
  馬柏亮在她家的沙發上睡著了。
  他耳上還戴著聽筒,本才輕輕取過,放到耳畔去聽是哪首安眠曲。
  一把女聲如泣如訴地在唱:“我糟踏了這許多眼淚,浪擲了這些歲月……”
  本才歎氣,喃喃道:“馬柏亮你懂什麽。”
  伸手替他關掉收音機。
  以前,她會擠到他身邊,貼近他,享受他的氣息與體溫,今日,她想都沒想過要這樣做。她回到書房工作。
  自由工作就是這點好,有興趣時才開工,做到天亮才睡覺亦不妨。
  有三張封麵待她完成。
  出版杜編輯殷可勤打電話來:“下星期要交貨了。”
  本才不服,“什麽叫貨?話說得好聽點,我的都是作品。”
  殷編輯十分識趣,“對,你的傑作幾時完成?”
  “快了。”
  “先把《三隻溫暖的手》做出來。”
  本才嗤一聲笑出來,“這個書名也真特別。”
  “你別管,就是流行這種書名。”
  本才問:“還有什麽指教?”
  “下星期我叫人來取貨。”仍然是貨。
  掛了電話本才繼續努力,許多讀者覺得封麵好行就買書。
  正在用電腦著色,忽然之間,她心裏生出極之不安的情緒來。
  本才霍一聲站起來,取過外套車匙就往外跑。
  馬柏亮躺在沙發上睡得好不香甜。
  本才搖搖頭,關上門,開車到兒童醫院去。
  她仿佛聽到呼召,有種非去不可的衝動。
  車子駛近,先嗅到一陣焦臭味。
  本才一時尚未醒悟是什麽事,直至救火車呼嘯而至,她才明白:失火!
  本才心急如焚,勁踏油門,趕上去。
  現場已有警車救護車展開救援,本才一看,一顆心幾乎自喉頭跳出來。
  正是麗間護理院那一翼,一大團一大團黑煙衝天而上,其中隔雜著鮮紅熾熱的火舌頭。四周有人圍觀,本才跳下車往災場奔去,警員立刻過來攔截。
  一眼看到湯老師,她不顧一切叫:“留宿的孩子們出來沒有?”
  湯老師滿臉煤灰,像個大花臉,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可是誰還笑得出,她跑過來說:“除出加樂,都出來了。”
  本才的心沉下去。
  “我慌忙間找不到加樂,她一定又躲起來了,現在救火人員在裏頭搜索。”
  一個警員正向記者報告:“電線走火引起火頭,不知怎地附近竟儲藏了百多罐易燃物品,一發不可收拾。”
  本才握緊拳頭,進去,進去,隻有她可以找到加樂,刹那間她不顧一切,脫下外套,往消防水龍頭處浸下去,待濕透了,再穿身上,罩上風兜,往護理院衝過去。
  警員大聲吆喝,“喂,站住!”
  “危險,快回頭。”
  來不及了。
  本才不顧一切衝進室內,伸手不見五指,空氣燠熱,她必須爭取時間,幸好她對護理院間隔了如指掌。
  她急急摸索進孩子們的寢室,大聲呼喊:“加樂,加樂。”
  喉嚨即時吸進濃煙,胸肺似要炸開來。
  “加樂——”本才流下淚來。
  忽然之間,有一雙小小手臂抱住她大腿。
  本才伸手一摸,正是加樂,立刻生出力,伸手抱起,往火場外衝出去,嗬,命不該絕。門外有接應的消防員,大聲叫嚷:“這邊,快,這邊來。”
  近在咫尺,跨出幾步,就可逃出生天。
  本才雙腿已軟,可是提起餘勇,大步奔出。
  消防員伸長手臂來接應,眼看無事,一忽然天花板潑辣辣一聲,直塌下來。
  本才抬頭,心中異常寧靜,急急把加樂摟在懷中,電光石火間,泥灰磚頭塌在她身上。本才眼前一黑,媽媽,她心中喊媽媽。
  一點也沒有痛苦,隻記得雙臂還緊緊保護孩子頭部,揣在懷中,她隨即失去知覺。
  本才墜入一片黑暗中,與憩睡完全不同,人睡著了無論如何還有意識,可是這次她完全喪失了知覺,可怕?不,非常舒服平靜,世上一切紛爭都遠遠離去,與她不相幹了。然後,不知隔了多久,她看到一絲亮光,耳畔有嗡嗡聲音。
  本才第一個感覺不是喜悅,而是煩惱,她不自覺地揮動手臂,想把光與聲揮走。
  她留戀那黑暗平靜之鄉,這一覺醒來,不知還要吃多少苦:戀愛、失戀、結婚、生子,為家庭與事業付出時間精力……
  她長長歎息一聲。耳邊嗡嗡的聲音更響了。
  本才集中精神,約莫聽到有人興奮地說:“醒了,醒了。”
  她非常努力,才能睜開雙目。
  真沒想到做這樣簡單的動作需費那麽大的勁道。
  雖然聽覺不甚靈敏,可是視覺卻非常清晰。她看到了湯老師。
  可愛的湯老師俯視她一會兒,忽然喜極而泣。
  她身邊的看護立刻奔出去喚醫生。
  本才伸出手、握住湯老師手臂。
  她想開口說話,可是發聲含糊,完全不成句子,本才吃驚。
  她想問的是:“加樂,加樂怎麽樣?”
  沒有人回答她,因為護士與醫生同時衝進來。
  醫生立刻替她檢查,他眼睛裏亮晶晶閃著感動的眼淚,大大鬆口氣。
  “趕快通知她父母。”
  本才耳朵有許多雜聲,可是她辨得出他們在說些什麽。
  父母,她何來父母,他們早已去世。
  本才呆呆看著他們。
  湯老師大聲:“加樂,你蘇醒了。”
  加樂?她叫她加樂。
  “加樂,你要記住,楊小姐救了你。”
  本才張大了嘴。
  不,她就是揚本才,這是怎麽一回事?
  湯老師說下去:“加樂,你要記得楊小姐舍己為人。”
  醫生接住湯老師的肩膀,“孩子剛醒,別刺激她。”
  “是,是。”
  湯老師走到另一角拭淚。
  本才大惑不解,她掙紮著要起床,看護立刻替她注射。
  她喊:“不,不,我有話要說清楚。”
  但不知怎地,舌頭打結,聲音渾濁。
  然後,本才看到了自己的拳頭,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愣住了,隨即尖叫起來。
  她的拳頭隻有一點點大,似一個小孩,她接著看自己的身軀,想找出一個合理的答案,但是來不及了,藥力發作,她已經沒有力氣,手腳頹然掉到床上,沉沉睡去。
  本才做了許多亂夢,她忽然變得很小很小,穿著紅色新大衣在草地上跑,父親在另一邊等她,把她接住抱起,大聲叫:“囡囡是天才,囡囡是天才,”她緊緊摟住父親脖子,無知而快樂。
  為了討好父親,她努力學習畫畫,聽老師指示光與影的運用。
  一日,貪玩,畫了米老鼠,被父親看到了,頓時拉下臉,“本才,我不要你畫這些,記住,我不喜歡,你也不喜歡。”
  本才被送到天才兒童學校讀書,七歲讀十四歲的中學課程,同班同學都比她大,她沒有朋友。
  本才在夢中喘息掙紮,她想醒來,從未試過睡得那麽辛苦。
  半昏迷中感覺到有人用冰水拭她額角,她略感好過。
  本才喊出來:“媽媽媽媽。”
  她聽見有人回應:“加樂,媽媽在這裏,媽媽在你身邊。”
  她聽到母親哀哀痛哭。
  本才覺得隻要醒來,噩夢便會成為過去,那愛一時討厭一時可愛的馬柏亮照舊會得帶她出去吃喝玩樂。
  她大聲呻吟半晌。然後,她放棄掙紮,四肢再也不動,身軀平躺著,靜寂了。
  本才沒聽到她身邊人的對話。
  “謝天謝她終於蘇醒。”
  “這七天來叫人擔盡心事。”
  “把她倆自火堆瓦礫中挖掘出來時二人均缺氧。”
  “多虧楊小姐用身軀護住小小加樂,她奇跡地一點損傷也無。”
  有人飲泣,“可是楊小姐她——”
  “也許楊本才也會醒轉。”
  “醫生說楊本才已經陷入植物狀態,很難有康複機會。”
  “不,會有希望。”
  “是,好人一定會有好報,否則人生還有什麽意思呢。”
  本才的思緒回到十五歲那年去,小小的她遇見了朱至舜,幾乎立刻愛上了他。
  朱至舜最大的特點是英俊,少女都喜歡漂亮的麵孔,本才怎會例外。
  但是他並不愛她,他感情照次序分別於網球、英國文學及他自己。
  本才很吃了一點苦,早熟的心受傷後結了一個痂,到今日仍然可以感覺得到。
  她在睡夢中落下淚來,一生都在渴望中度過,盼望父母的歡心,希望功課做得更好,畫展一次比一次成功,到最後,希望得到異性——
  本才口渴難當,半明半滅間嚷:“水,水。”
  立刻有人托起她的頭,喂她喝水,她嚐得到是蜜水,貪婪地喝了許多。
  她又再睡著。
  不知隔了多久本才再次醒來,心頭十分清晰,她知道不能再吵,否則又是針藥侍候。她一切悄悄行事,先四邊看清楚,有沒有人。
  她看到王振波伏在床尾在打盹。
  噫,小加樂的父親回來了,病房內隻有他一個人,醫生看護都在外頭,比較容易辦事。
  本才發覺她手腕上隻有一條管子,她輕輕將它拔掉。
  又一次覺得驚駭,手臂細細小小,像個七歲孩子。
  她掀開被單,看到身軀。
  啊,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完全沒有胸部,尚未發育,不,不,根本沒有長足,還是個小童。吃驚之餘,她掩著嘴巴,下床,蹣跚走到浴室找鏡子看個究竟。
  不夠高,她踮起足趾,看到了。
  本才嚇得目定口呆。鏡子裏不折不扣是王加樂。
  大眼睛、卷曲發,七歲的智障兒王加樂。
  本才掩著胸口,尖叫起來。
  加樂臉上的瘀痕扭曲,看上去有點可怕,本才更加不能控製自己,拍打起鏡子來。
  嘈雜聲吵醒王振波,他發覺加樂已不在床上,急急找到浴室,用力抱住發狂的加樂,大聲叫醫生。
  看護奔進來看個究竟。
  本才努力掙脫,忽然之間,不顧一切鑽到床底下,躲在角落裏,蜷縮成一團,不住哭泣。
  本才又驚又怒,心中不住說:“出去,出去同他們講清楚,你是成年人,不用怕。”
  可是一方麵又知道一個低能兒要爭取大人的耳朵真是談何容易。
  她更加絕望,除出哭泣,一時不知怎麽辦才好。
  隻聽得王振波叫她:“加樂,出來,爸爸在這裏。”
  忽然有人說:“湯老師來了。
  湯老師輕輕鑽進床底,可是沒有伸手來拉扯她。
  “加樂,別害怕,來,讓我握住你的手。”
  本才見到熟人,連忙爬過去,湯老師緊緊抱住她。
  本才想說話,可是舌頭打結,無論如何發不出句子來,這才想到加樂缺乏發音的訓練,急得渾身是汗。
  湯老師說:“噓,噓,加樂,靜靜,靜靜。”
  這時她聽見王振波同醫生:“她最聽楊小姐的話。”
  加樂叫起來,“我就是揚本才。
  湯老師輕輕拍打她的肩膀,淒酸地說:“我們都在等楊小姐醒來。”
  什麽?
  一個又一個意外,驚濤駭浪似複蓋上來,本才窒息,咳起來,臉色突轉。
  醫生蹲下來,“交給我,快。”
  他把四肢乏力的加樂拉出去,給她罩上氧氣罩,呼吸總算暢順了。
  “可憐的孩子。”
  本才淚流滿臉,她不住央求:“讓我見一見楊本才……”
  說出口才知道有多麽荒謬,她自己就是楊本才呀。
  本才鎮靜下來。
  她握緊拳頭。不能再大哭大叫,她必須要沉著應付,否則會終身被關在療養院裏。
  醫生溫和地看著她,“加樂,認得父親嗎?”
  本才點點頭。
  “湯老師呢?”加樂乖乖握住揚老師的手。
  “好了好了。”大家都鬆口氣。
  從那刻開始,本才決定做一個乖孩子:她自小是個天才,與加樂不同,她當然知道,假使要得到她想要的,她必須先讓別人開心,皆大歡喜正是這個意思。
  看護輕輕說:“加樂,媽媽來了。”
  本才覺得一絲寒意,她害怕這個母親。
  她看到翁麗間走近,化妝豔麗的麵孔探近她,“囡囡——”忽然泣不成聲。
  本才最怕人哭,人不傷心不流淚,她輕輕拍打翁麗間的肩膀。
  做母親的訝異了,停止哭,凝視本才,“叫我媽媽,叫我媽媽。”
  本才遲疑。
  “昏迷時你叫過媽媽,讓我再聽一次。”
  這樣簡單的要求,應該如她所願,本才張口叫:“媽媽。”
  翁麗間卻反應激烈,號啕大哭起來。
  看護需要把她扶出去。
  “加樂蘇醒後像是變了一個人。”
  “是,頭腦像是清晰不少。”
  “叫專科醫生來替她檢查。”
  原來的護理院已經燒毀,小朋友都歸納到新翼接受照顧,接著一個星期裏,本才住在醫院裏,努力做一個智力普通的好孩子,像在大機構裏工作一樣,表現不能太好,那會引起疑竇,可是也不能太差,以免上頭增嫌,寶貴的中庸之道又一次派上用場。
  再次做回一個孩子!真正難以想象,不可思議。
  小手、小腳、小身子,椅子桌子都高不可攀,走好久才到走廊底。
  本才統共忘記做一個孩子是怎麽一回事,現在一切苦與樂回來了。
  因不用負任何責任,生活真正輕鬆,每日隻認認生字玩幾個遊戲已算一天。
  加樂簡單無求的思緒影響了她,這幾天她過得很舒服。
  但是本才渴望見到自己的身體。
  機會終於來了。
  下午,看護問她:“你記得楊小姐嗎?”
  本才連忙點頭。
  “楊小姐當天進火場救你,不幸被泥灰活埋,背脊燒傷,經過搶救,傷勢倒是無礙,但是卻一直昏迷,沒有蘇醒,你願意去見她嗎?”
  本才一顆心突突跳起來,忙不迭點點頭。
  她取過紙與筆,努力寫出“我是楊本才”交給看護。
  字體因為手肌肉運用欠佳,歪歪斜斜。
  看護一看,笑了,“寫得很好。”
  本才歎口氣。
  看護叮囑她:“見了楊小姐,不準打擾她睡覺。”
  她領著本才到醫院另一翼去。
  本才緊張得麵色煞白。
  來到病房附近,看護與看護打招呼。
  “小加樂怎麽樣?”
  “聽話得叫人心酸,你的病人呢?”
  “老樣子,等待奇跡出現。”
  “我帶加樂來看她,希望喚醒她知覺。”
  “熟人都來過了。”
  本才心裏叫:馬柏亮呢,馬柏亮來過沒有?
  病房門輕輕打開。
  本才向裏邊張望,因身型矮小,什麽都看不見,她輕輕走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不禁張大了嘴。
  她知道萬萬不能叫出來,否則前功盡棄,又要被關起來,打針吃藥,昏昏沉沉睡上幾天。
  她靜靜走到床邊。
  楊本才看到自己睡在床上。
  因為背脊燒傷,她俯睡,臉朝下,鼻孔喉嚨都插著管子,雙目半開半閉,敷著濕棉布,啊可怕,這明明是個植物人。
  看到自己這個情形,不禁傷心起來,她輕輕撫摸自己的手。
  看護在一旁說:“試叫叫楊小姐。”
  本才在喉頭裏咕嚕著叫:“楊小姐。”
  “很好,很好,加樂,在她耳邊說:‘加樂來看你’。”
  本才嗚咽地輕輕說:“我,我怎麽變成這樣了。”
  就在這個時候,湯老師緊張地進來,“加樂反應如何?”
  看護答:“很好,與常兒無異。”
  “對,加樂像是真正蘇醒了。”
  “楊小姐若果知道,一定很高興。”
  湯老師不回答,低下了頭。
  有人敲了敲病房門。
  本才第一個抬起頭來:嗬是馬柏亮。
  他真的來了,本才有點高興。
  隻見馬柏亮略為憔悴緊張,同湯老師頷首,與醫生談了起來。
  他看上去充滿憂慮,本才不由得感動,隻見他把帶來的玫瑰花插好,端一張椅子,坐到窗邊,像是預備逗留一段時間。
  本才輕輕走過去,把手放在他手臂上。
  馬柏亮轉過頭來,“是你?”
  本才點點頭。
  “你無恙?”
  本才點點頭。
  馬柏亮歎口氣,“是天意嗎,本才卻可能永遠不再醒來。”
  醫生在旁聽見了,輕輕說:“永不說永不。”
  馬柏亮頹然說:“是這千萬分之一的希望最折磨人。”
  醫生不語,檢查後走出病房。
  湯老師在房外與看護不知商談什麽。
  房內隻剩本才與馬柏亮兩個人。
  柏亮輕輕撫摸本才頭發,“這一等,可會超過一百年?”
  本才還沒有回答,他已經苦笑。
  馬柏亮說下去:“我一直不了解本才,也不認同她所作所為。”
  本才正想設法與他相認,聽到他這樣剖白,不禁呆住。
  “她是丟下塵世所有跑到原始森林去與猿猴作伴的那種人。”
  本才沒好氣,她才不會那樣偉大,人家是著名的生物學家,她不能比。
  “當初在一起,是因為她那清新氣質,真正與眾不同,叫人心折。”
  本才靜靜聽,一個女子沒有多少機會得知男友心事。
  馬柏亮籲出一口氣,“你這個小小智障兒,你永遠不會知道人間疾苦。”
  本才忍不住笑了,你又知道嗎,馬柏亮。
  “來,坐叔叔膝上。”
  本才忽然臉紅,忘記此刻她寄居在七齡童的身體裏。
  她往後退一步。
  馬柏亮又說:“稍後,我方得知楊本才是一筆遺產的承繼人。”
  這時,本才真正愣住,呆若木雞,嗬,怎麽忽然到錢字上去了?
  馬柏亮把聲音壓至低不可聞,“你聽不懂,你也不會說話,同你講不要緊,楊本才名下財產,不多不少,正夠一對夫妻舒舒服服過一輩子。”
  本才瞪著馬柏亮。
  是為看她的錢嗎?他從來未曾透露過半絲風聲,隱瞞得可真好,本才做夢也沒想過他有那麽深的城府。
  她又退後一步。
  隻聽得馬柏亮喃喃說下去:“別人會想,馬家不也是生意人嗎,三代做百貨,吃用不愁,可是外人不知我在家中頂不得寵,家長每月隻給我一點點零用,唉。”
  這時,湯老師回轉來。
  她握住本才的手,“咦,加樂,你的手好冷,穿不足衣服嗎?”
  馬柏亮賠笑,站起來,“我也該走了。”
  好心的湯老師說:“你若有空,請常常來,醫生說親友探訪對病人有益。”
  馬柏亮走到女朋友身邊,吻一吻她的手,“本才,你要是聽得見的話,請速速醒來。”
  本才在心裏嚷:馬柏亮,我每一個字都聽得到。
  他走了。本才怔怔地落下淚來。
  湯老師訝異,“加樂,你怎麽哭,你可是聽得懂?”
  本才傷透了心,輕輕嗚咽。
  “看,加樂,朋友送了書給楊小姐看,他們以為她隻需臥床休養。”
  湯老師取過書,輕輕歎息。
  楊本才的身體躺在病床上,重重昏睡,手足有時會抽搐一下,那隻不過是肌肉的交替反應。
  湯老師對加樂說:“我們明天再來看楊小姐。”
  本才要到這個時候,才漸漸接受事實。
  男朋友愛的隻是她的錢。
  她現在已經不是她自己,人們叫她加樂。
  她的智慧原來同一個七歲的低能兒差不多,知人麵不知其心。
  她被接返王宅,不知怎地,本才隻覺得天下雖大,最舒適安全的仍然是床下以及鋼琴角落,故此毫不猶疑,一骨碌滾到鋼琴底下,躲在那裏,哀哀痛哭。
  而且不知怎地,身體非常容易疲倦,成年精靈的靈魂被困在一具病童的身體內,力不從心。她嗚咽著睡著。
  半明半滅間覺得有人輕輕把她拖出來,移到床上,蓋好被褥。
  本才有點自暴自棄,根本不欲分辯,用被子蒙著頭,覺得天大喜事是永遠不用醒來。
  其實她淒苦的願望已經黑色地達成一半,楊本才的確躺在醫院裏可能要睡上十年八載。偏偏她的靈魂卻被莫名的力量移植到小加樂的身體裏。
  還何用申辯,都說童年是人生最快樂的階段,不如重溫一次。
  醒來已不再驚駭,她已知道她的身分。
  一看身邊,正是那本朋友送到醫院給她的書,封麵寫著:《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
  裏頭夾著一張卡片:“本才,快速痊愈,愛你,執成。”
  執成,執成是誰?
  正在思慮,聽到房門外有講話聲音。
  女聲屬於翁麗間:“把加樂領回家來,應付得了?”
  她的丈夫王振波答:“醫生說加樂這一段日子有極大進展,況且,我答應過要陪伴她。”
  翁麗間說:“自討苦吃。”
  “麗間,我需要你的支持。”
  “我整年行程工作已經排滿。”
  “麗間,不要逃避,現在回心轉意,也許還來得及。”
  “我已吃足苦頭,與加樂相處的頭三年,我自殺過兩次,已經贖了罪。”
  “麗間——”
  “我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
  “可是加樂終於叫了媽媽。”
  翁麗間飲泣。
  本才放下書,無限內疚,原來翁女士是這樣痛苦,她爬下小床,看一看布置精致的臥室,摸出房去,“媽媽,”她叫,“媽媽。”
  翁麗間轉過頭來,淚流滿麵,“加樂,你可是叫我?”
  本才掙紮著走出去。
  她看到王振波與翁麗間逼切愛惜地凝視她。
  本才清晰記得這種目光,幼時她父母也常常這樣看著她,訓練她,希望她成才。
  刹那間她原諒了翁麗間,她希望他們夫妻和好,她過去說:“媽媽,留下來陪我。”
  發音仍然模糊,但是可以辨認。
  加樂的父母不相信耳朵,“加樂,”聲音是顫抖的,“你同我說話?”
  翁麗間蹲下來,緊緊抱住女兒,“是,我一定留下照顧你。”
  王振波說:“我去請醫生。”
  保姆走過來,“加樂,歡迎回家,請來沐浴更衣。”
  本才跟著保姆走到衛生間,不禁歡喜起來,原來小小浴室的洗臉盆水廁都小一號,像幼稚園的設計,十分可愛。
  真是想得周到,本才自己洗臉刷牙,並且找到替換衣服。
  保姆大奇,她本來以為加樂樣樣要她照顧,是份苦差,誰知孩子精乖磊落,比普通幼兒更易服侍,噫,莫非東家把天才當作白癡。
  保姆替她放浴缸水。本才轉頭:“謝謝。”
  保姆想扶她進浴,本才說:“我自己來,你可以出去了。”
  保姆訝異到極點。
  肥皂及洗頭水正是本才幼時用過的牌子,無限溫馨。
  梳好頭發穿上衣服,保姆在門邊張望,“加樂,可需要幫忙?”
  加樂已經出來,全身整整齊齊。
  保姆連忙去向女主人報告。
  本才回到房內,取起十四行詩,輕輕朗誦數句:“愛,盲目的愚者,你在我眼睛做了什麽手腳,以致我視而不見?”
  忽然發覺房門口站著兩個人,本才放下書,原來是王振波與醫生。
  醫生驚訝不已,“加樂,你認得我?”
  本才頷首。
  “你在讀莎士比亞?”
  本才又點頭。
  “加樂,你可是突飛猛進呀。”
  本才想對醫生透露真實情況,他們是科學家,應該有更強的理解能力。
  才想開口,醫生對王振波:“這種情形隻可以說是奇跡,醫學界時時有不可解釋的情況出現,假使你們有宗教的話,便不難相信是上天的旨意。”
  王振波頷首,“加樂,到我這裏來。”
  本才不想與他太過親熱,微笑坐在一邊。
  醫生笑說:“享受這項奇跡。”
  “可是——”
  “她講話的能力受到先天性局限,不過可以請語文發音老師矯正。”
  醫生已經向大門走去,回過頭來,“不過人不需要十全十美,也並無十全十美的人。”他走了。
  本才連解釋的機會也無。原來大人都無暇聆聽孩子的心事。
  王振波對女兒說:“加樂,爸爸已經結束生意,從此有更多時間陪你。”
  本才笑嘻嘻表示高興。
  “加樂,你可想上學?”
  本才嚇一跳,連忙搖頭,她最怕學校刻板生活,對她來說,學習與課室不掛鉤。
  “我帶你到學校看看可好?”
  做小孩就是這點不好,統共沒有自主能力,大人去哪裏,孩子也跟著去,反對無效,最多在地下嚎哭打滾,最後招致更大的侮辱。
  本才一直搖頭。可是已經聽見翁麗間在電話聯絡學校。
  本才重新拾起詩集。
  所有的十四行詩都在歌頌青春,又慨歎時光飛逝,少年的美姿不能久留。
  本才苦笑,他們一定羨慕揚本才吧,又可重頭活一次。
  她閉上眼睛休息,聽見王振波坐到她身邊。
  “加樂,真看得懂?”
  他取過詩,讀第七十八首:“我時時祈求你成為我的繆斯,玉成美麗的詩篇……”
  本才看著他。
  王振波神情英俊憂鬱,他原是名出色的男子。
  “這本書從何而來?”一翻,“咦,原屬楊小姐所有,是她送給你的嗎?”
  本才不置可否。
  “可惜楊小組重傷不起,否則,她一定非常高興你今日心緒明澄。”
  他說下去:“她一直悉心照顧你,你隻與她一人投契。”他深深歎息,“我們得時時去探訪她。”
  在外頭,翁麗間正對牢電話同夥計大發脾氣,責罵之聲,傳到房內。
  “你們怎樣做事?一個個像算盤子,撥一撥動一動,又似單程票,用一次報銷,我馬上回來,你們不準動。”
  她大力摔下電話。
  王振波無奈,輕輕說:“好好一個女子,一做事就變成這樣,加樂,相信我,女性千萬不要工作。”
  本才一聽,笑得打跌。
  王振波卻感動了,“你聽得懂,加樂,你明白我抱怨什麽?”
  翁麗間怒不可遏走進來,“我回公司去看看那班飯桶搞些什麽。”
  王振波的反應十分冷淡。
  翁麗間出去了。
  王振波對女兒說:“她一直不喜歡留在家裏。”
  也許,她有別的責任。
  “她說她是翁誌炎的女兒,必須承繼父業。”
  翁家,到底做什麽?“加樂,你外公是著名的航運家。”
  本才肅然起敬。原來王加樂有這樣優秀的遺傳。
  “翁麗間什麽都要機械化地做到最好,可惜我同你都不夠好。”
  本才惻然,她沒想到在這種情形下還有人比她更可憐,她拍拍振波的背脊。
  王振波轉過頭來,看著小加樂。
  “你會是爸爸的知己嗎?”
  本才拚命點頭。
  他們緊緊擁抱。在他懷中,本才覺得安全滿足。
  “我同你母親,分手在即,你必須接受事實。”
  本才連忙搖頭。
  “不用擔心,與其貌合,不如正式分開。”
  本才露出十分無奈的神情來。
  王振波又驚又喜,“加樂,你竟然什麽都明白。”
  可以說明白,也可以完全不懂。
  這時,傭人來叫吃飯。
  “加樂,陪爸爸午膳。”
  王振波想法正確,是女兒陪他,不是他陪女兒。
  父女胃口都不錯,可以看得出他已很久沒在家吃飯。
  本才一直吃素,王家的菜式很適合她,傭人給她一隻碟子,一隻調羹,她這才想起,加樂不會用筷子。
  她需要重頭學的事,不知有多少。
  不過也有許多規矩她記得清楚,像坐下來要立刻把裙子拉好遮住膝蓋。
  本才忽然笑了,想得那樣周到,莫非想在加樂身上過一輩子。
  這件事,需要說清楚。
  最理想對象應該是湯巧珍老師,她對王加樂與楊本才同樣熟悉。
  這個時候,王振波去接了一通電話。
  回來的時候他說:“加樂,湯老師稍後來看你。”
  一定要把握這次機會。
  加樂預備了筆紙,打算與老師通訊息。
  她希望王振波也在場,可是湯老師一進門,他即有事。
  “湯老師,你與加樂談談,建築師來了,我想與他商量後院加建泳池的事。”
  湯老師點點頭,與加樂走到會客室坐下,她放下帶來的小禮物。
  長窗正好對牢後園,可以看得到工程人員量地打算挖掘,王振波則在看藍圖。
  湯老師一貫溫柔,“加樂,你帶了筆紙來,是要畫畫給我看嗎?”
  加樂提起筆,寫下:“我是楊本才。”
  她把畫紙拿到湯老師跟前。
  可是湯巧珍的眼睛根本沒留意加樂寫了些什麽,她心不在焉,目光落到站在後園的王振波身上。
  她說:“來,加樂,坐我身邊。”
  本才急了,推她一下,叫她看紙上句子。
  湯巧珍全不會意,她喃喃:“你瞧你父親是多麽英俊。”
  本才怔住,紙筆落在地下。
  湯老師輕輕歎口氣,“少女時期,我也是一個標致的可人兒,但是我從來沒機會認識像王振波那樣要人有人,要才有才的男子。”
  本才這時候看上去,瞠目結舌,不折不扣似個傻孩子。
  啊,成年人的世界真複雜,成年人沒有一個值得相信。
  隻聽得她說下去:“醫生覺得你有驚人進展,加樂,但是我跟你這個案足有五年,我很清楚,你將永遠是智障兒。”
  本才不由得傷心起來,湯老師,你怎麽可以這樣說話。
  接著,她籲出一口氣,“你看你是多麽幸運,父親打算為你建一所暖水池,你什麽都不懂嗎?不要緊,你可以一世享福。”
  語氣漸漸不乏諷刺,本才不相信這就是她相識四年,一向談得來,得藹可親的湯老師。
  “五年來我對你悉心照顧,可是你父親從來不多看我一眼,對他來說,我隻是護理院一個保姆。”
  本才訝異得做不得聲。
  她猜也猜不到湯巧珍會有這種非分之想。
  “我多渴望可以做王宅的女主人,一切都是現成的,你看,豪宅、傭仆、大車……揚眉吐氣呢。”她苦笑起來,“以往一次不愉快的婚姻也可以雪恥。”
  她握著本才的手,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在陪孩子說話。
  “後來,楊小姐出現了。”
  本才心底呀一聲,終於燒到她處了。
  真沒有勇氣再聽下去。
  “他見過她一次後,印象深刻。”
  本才呆呆聆聽。
  “他一直問起她。”
  是嗎,有這種事?
  “楊小姐漂亮瀟灑,是成名的畫家,又有妝奩,條件確勝我百倍。”
  本才瞪大了眼睛。
  “世上看人,一切講表麵條件,是,我誠實,我苦幹,有什麽用?”
  語氣十分酸澀。
  原來,月亮的背麵,是這樣的光景。
  “加樂,你父母將分手,你可否幫湯老師一個忙。”她低聲向孩子懇求,“讓我坐上女主人的位子好不好?”
  說完之後,自覺是妄想,訕笑起來。
  本才已嚇得呆了,動也不敢動。
  剛才還想向湯巧珍求助,此刻才知道她既不是王加樂更不是楊本才的朋友。
  湯巧珍訴完心事,像是舒服一點,轉過頭來,“對了,加樂,你畫了什麽給我看?”
  本才背脊爬滿冷汗,退後一步,拾起紙張,團皺了它,丟在一旁。
  湯老師笑了,“你這個傻孩子,什麽都不用愁,也永遠不會長大,你看看,多少人侍候你。”
  本才不出聲。
  “大家都曲膝卑躬地對待你,知道是為什麽?”
  本才還來不及回答,王振波已經進來了。
  本才連忙跑到他身邊去。
  王振波問湯巧珍:“老師,有無發覺加樂大有進展?”
  湯巧珍的聲音馬上變得非常誠懇,“認得人了,還畫畫給我看呢。”
  嘩,這麽虛偽。
  本才躲在王振波身後不敢出來。
  湯巧珍又說:“對了,王先生,昨日我的建議,不知你有無考慮?”
  什麽建議?
  王振波馬上說:“怎麽好意思叫湯老師離開護理院。”
  原來如此。
  “不。”湯巧珍急急說,“我樂意到府上來照顧加樂一人。”
  王振波沉吟。
  湯巧珍招手,“加樂,過來,加樂。”
  如果小孩肯過去,說法就不一樣了。
  可是本才躲在王振波身後動也不動。
  王振波咳嗽一聲。
  “我同加樂母親商量過,想把加樂送進學校,多些與同齡小朋友相處,方便學習。”
  湯巧珍急道:“加樂不是一般小孩。”
  “所以要學習。”
  “單獨教授比較適合加樂,我是專家,我最清楚。”湯巧珍十分情急。
  王振波微笑,“這件事,慢慢再說吧。”
  湯巧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知道不能再辯。
  王振波說:“我叫司機送你出去。”
  湯巧珍隻得告辭。
  本才鬆下一口氣。
  她走了,王振波問女兒:“剛才湯老師叫你,你為何不過去?”
  本才不出聲。
  王振波輕輕問:“可是你也有疑心?”
  疑心什麽?
  “加樂,那次你肋骨折斷,你母親發誓不是她做的,我心裏疑惑,會不會是湯老師的疏忽。”
  本才一顆心掉進冰窖裏。
  “你不覺得湯老師太刻意討好?”
  不,本才心中嚷,我一直把她當好朋友,從未想過她會藏奸。
  父女走出會客室。
  女傭進來收拾,看到紙團,攤開一看,“這是什麽?”隻見上麵有塗鴉,“我是,我是楊——寫些什麽?”一手丟進廢紙籮。
  本才表白身分的想法也都丟進海裏。
  無助的小孩在成年人世界裏存活,焉得不小心翼翼。
  所以幼兒的模樣被上帝設計成那麽可愛吧,就是希望大人因憐生愛。
  翁麗間回來了。
  大包小包拎著玩具與新衣,喚女兒過去。
  本才知道她必須感恩及討好大人,便耐心地讓保姆替她披上新大衣示範。
  嗬,不能自主獨立,苦不堪言。
  本才卻知道有許多成年婦女也心甘情願過著這種生活,真正可怪。
  王振波看見了,便說:“麗間,孩子不是洋娃娃。”
  翁麗間一愣,這次卻沒有發作,隻是說:“我無論做什麽,都不能取悅於你。”
  王振波不語。
  “正是你說來,我去,你往東,我向西。”
  王振波隻得走出書房。
  “不是吵架,就是避開,這樣痛苦,為的是什麽,我會叫歐陽律師聯絡你。”
  王振波問:“就是因為我說一句別將加樂當洋娃娃?”
  “王振波,你我根本從未相愛過。”
  王振波感到極大的屈辱,但強忍著不發作,握緊拳頭。
  翁麗間發現了蛛絲馬跡,客人帶來的糖果。
  她問傭人:“誰來過?”
  “護理院的湯老師。”
  翁麗間哼一聲,“嗬,那個看勃朗蒂及奧斯汀小說太多的家教,妄想一下走進學生的家做女主人?”
  本才訝異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湯巧珍的意圖路人皆知,由此可知最低能的是楊本才,她可是絲毫不覺。
  “加樂,過來。”
  本才走近她。
  “說,那日推跌你引致受傷的並不是我。”
  王振波勸說:“她哪裏記得。”
  本才實在沒有印象。
  “加樂,明天你試試上學,我已替你找到學校。”
  王振波意外問:“這麽快?”
  翁麗間舉起雙手,“王振波,我投降,我一百次建議你反對一百次,我真替你累死。”她走出去。
  本才為難。
  她輕輕脫下大衣,放到一角。
  王振波輕輕說:“加樂,你如果會聊天,當可與爸爸解悶。”
  本才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他的麵孔。
  她並非一個輕佻的女子,這雙手,隻碰過馬柏亮的鬢腳。
  湯巧珍老師說得對,王振波是何等英俊瀟灑。
  天氣冷了,他領她到海邊散步,本才習慣了沉默,覺得不說話好處無窮,以免說多錯多。
  而且她發覺,他們都喜歡對她訴衷情,不知不覺把她當一個小小心理醫生,但求一吐為快,根本不祈求任何回應。
  因此她更加不方便加插任何意見。
  在海灘路邊跑步的健美女郎不住回頭向王振波展開燦爛的笑容。
  王振波輕輕說:“看到沒有,加樂,要是我願意,不愁沒有伴侶。”
  本才微笑。
  “可是,這種路邊邂逅有什麽意思呢。”
  他們坐在公園長凳上,本才整個人縮在絨線帽圍巾手套大衣內,不覺寒冷。
  王振波買了冰棒給她,本才津津有味吃起來。
  假使王振波遵守諾言,長期陪伴她,生活還算不錯。
  有一個漂亮的女郎騎腳踏車在他們身邊停下。
  她看一看他們,嬌俏地問:“是大哥,還是父親?”
  王振波笑答:“父親。”
  本才心中有氣,真是男女兜搭中的陳腔濫調,但是王振波好似十分受用,任憑是他,也有膚淺的時候。
  本才氣鼓鼓看著那女郎。
  隻見她吸一口氣,收腹挺胸,坐到他們身邊,“今日真冷。”往手內嗬氣。
  王振波說:“可是有陽光。”
  “我叫香桃,”她伸手與王振波一握。
  本才嗤之以鼻,天下會有那樣俗氣的名字。
  隻聽到香桃小姐:“小朋友為什麽不高興?”
  “沒有,”王振波說,“我們正在享受冬日陽光。”
  “今冬會多雨。”
  “我也聽說了。”
  “我在鎮上有一家禮品店,有空請來參觀。”
  “叫什麽名字?”
  “香桃呀。”
  她摔一摔長發,推著腳踏車要走了。
  本才忽然走上前,把吃剩的巧克力冰棒印在人家雪白的運動衣上。
  王振波跳起來,“加樂,你這是幹什麽?”
  香桃卻滿不在乎,“放心,洗得掉。”
  她騎上腳踏車離去。
  王振波問女兒:“為什麽?”
  真笨,搗蛋呀。
  “沒想到你比從前更加頑皮。”
  父女倆回家休息。
  本才牽記自己的舊軀殼。
  靜靜想半天,她決定利用電子郵件向醫院查詢楊本才近況。
  她走進書房,打進號碼及問題,答案很快來了:“楊本才情況如舊,並無進展。”
  本才歎息一聲。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本才想按熄電腦,已經來不及。
  一轉身,見是王振波,她隻得笑一笑。
  “咦,加樂,你幾時學會寫電子郵件?”
  一看,訝異到極點。
  “加樂,你會書寫?”
  本才看著他,好不好趁這個機會向他表白身分?
  “加樂,你關心楊小姐?”
  本才點頭。
  “加樂,難道是醫生斷錯症,你本是一個最聰明的孩子?”
  本才坐到字鍵麵前,打出“事實上我是楊本才,你不會相信——”
  可是王振波驚喜過度,一把抱起女兒,“我們立即找醫生重做智力測試。”
  他竟沒有留意電腦熒屏。
  本才大聲嚷:“看,看。”用手指著。
  “好,好,稍遲我一定看。”
  真要命。
  趕到專家的診所,看護出來:“王先生,我們休息了。”
  “何教授在不在?”
  “我還沒走。”
  一位漂亮的女士笑著走出來。
  “世坤,加樂忽然會書寫,會使用電子郵件,請為我們解答疑團。”
  何教授凝住笑容,看著小加樂。
  半晌她說:“振波,一直以來,我怎麽同你說?”
  王振波歎口氣,“你說,加樂另有心智世界,需要尊重,切忌將她喚出與我們看齊。”
  本才一聽,不由得對這位漂亮的教授發生好感。
  她是哪一科的教授?
  辦公室內掛著她的文憑。
  本才走近仰起頭看,孩子身量矮小,無論看什麽都需仰觀,相當辛苦。
  嗬原來何世坤是兒童心理學醫生。
  “我一向反對你們強要加樂做一個普通人。”
  王振波苦笑。
  “來,加樂,讓我看看你如何傳遞電子郵件。”
  本才老實不客氣,坐到電腦麵前,三兩下手勢,接通了一間出版社。
  王振波驚喜地問:“這算不算奇跡?”
  何教授微笑,“還不算,電子儀器根本專方便弱智人型使用。”
  本才也笑了,這何教授聰穎到略見尖刻。
  何教授俯視小孩,“你聽得懂我的話?”
  本才取過桌子上紙筆,寫下“幽默”。
  何教授變色,“這才是奇跡!”
  王振波困惑地:“那次意外出院之後,加樂就產生顯著變化。”
  “你要我替她做詳細檢查嗎?”
  “再好不過。”
  “翁麗間讚成嗎?”
  王振波猶疑。
  “你知道麗間一直不喜歡我。”
  王振波強笑道:“你太多心了。”
  何世坤也笑,“若不是她出現在你我之間,故事恐怕要重寫。”
  噫,這裏邊另外有學問。
  本才分外留神。
  何教授又低下頭來輕輕說;“振波,加樂非你親生,你卻視若己出,我真十分尊重你為人。”
  本才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嗬,不是他親生,那就真正難得。
  而成年人的世界何其複雜。
  王振波忽然緊緊握住小孩的手,非常維護,神情略為緊張,像是怕有人會搶走加樂。
  何教授把這一切都看在限內,唏噓道:“而翁麗間卻似絲毫不見情。”
  王振波才張開嘴想說什麽,身後已經傳來一把冷冷的聲音:“閑談莫說人
  非。”
  啊,翁麗間來了。
  本才有點害怕這一場即將上演的好戲。
  大家都是成年人,千萬不要太衝動。
  不過,她先機靈地退到牆角去。
  果然,翁麗間先發話:“你穿插在我們夫妻之間,倒還想破壞些什麽?”
  何教授如果忍不往還口,一場罵戰就要觸發。
  可是何世坤卻一言不發。
  本才益發喜歡她。
  半晌,何教授喚著護士進來,“送客。”
  “慢著。”翁麗間叫住。
  何世坤看著她。
  “你確是本市最好最著名的兒童心理學家,我希望你幫一幫加樂。”
  本才籲出一口氣,啊,吵不成架。
  何世坤看著王振波。
  “世坤,請你援手。”
  何世坤說:“我收費高昂。”
  “不是問題。”
  何世坤寫了一個數目字,“請先把這筆捐款送到飛行眼科醫院。”
  “沒問題。”
  “明早九時把加樂送來。”
  “現在開始不可以嗎?”
  “診症時間已過。”
  王振波說:“那我們先走一步。”
  夫妻倆領回加樂。
  桌子上有一副七巧板,本才順手把它們拚成一隻大象。
  何教授實在忍不住,她說:“加樂,你願意現在留下來做測試嗎?”
  本才頷首。
  “好,那我就超時加班工作好了。”她抬起頭,“勞駕賢伉儷兩小時後接回加樂。”
  王振波偕翁麗間離去。
  在電梯裏,兩人靜默良久。
  然後,翁麗間問:“你仍然愛她吧?”
  王振波心平氣和地答:“不,我一向尊世坤如姐妹,不過,你會在乎嗎?”
  片刻,翁麗間回答:“你說得對,我們之間已經不剩下什麽。”
  承認事實之後她反而鬆弛下來,微微笑,“多謝這幾年來關懷加樂。”
  “加樂亦是我的孩子。”
  “謝謝你。”
  電梯門一開,冷風吹進來,翁麗間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辦公室中,何教授問小加樂:“你還會拚圖嗎?”
  本才迅速將七巧板拚出各種不同的圖案,有幾個還是自選花式。
  何教授不動聲色,“試試說話。”
  本才取過紙筆:“情願寫字。”
  何教授凝視她,“你是誰?”
  問得真好,本才雙眼紅起來。
  她想了一想,這樣寫:“請勿驚疑。”字體歪斜,似孩子書寫。
  “你可以信任我。”
  “我不是王加樂。”
  教授笑笑,“那麽,你是誰?”
  “我是另外一個人。”
  “誰?”
  “我是楊本才。”
  教授悚然動容,“楊本才身受重傷,躺在醫院昏迷不醒,你怎麽會是她?”
  “請相信我。”
  “你可是懷念楊小姐?我知道她一向關懷你。”
  “不,我就是楊本才,你可以測試我。”
  何教授遭到迷惑。
  “你這個想法,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我沒有親友,我不敢向別人披露。”
  “加樂,來,我們先做一個腦電波測驗。”
  教授叫她躺到小床上。
  “你記得來過這裏嗎?”
  “不,我沒有加樂的記憶。”
  “那也好。”
  教授把各種儀器搭在她身上。
  忽然她說:“聽些音樂如何?”
  錄音帶開啟,是那首著名的《三小豬與大壞狼》,本才覺得輕鬆悅耳,不禁跟著哼了起來。
  教授笑了,“原來並沒有全部忘記。”
  “教授,你一定要相信我。”
  “當然,好,請過來做智力測驗。”
  本才自幼被視為天才,這種測試不知做了凡幾,父母找了全世界的問卷來,叫她做熟了才去應考,三五年一過,答案早已背熟,她一看就知道問的是什麽,不如思索,立即寫出。
  她的智商分數無與倫比。
  此刻見到了大同小異的問題,自然手到擒來,覺得易如反掌。
  十分鍾不到,已做了一百題。
  何教授嗯地一聲,“加樂,你應該去上學了。”
  本才微笑,寫道:“回大學重讀?不必了。”
  教授隻得說:“告訴我關於揚本才。”
  “無奈的天才畫家,到最近才獲得自由,可以
  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可是一覺醒來,發覺成熟的靈魂竟被困在一具小童的軀殼內,驚駭莫名。”
  教授怔住。
  如此流利簡約的自我介紹,決非孩童可以做到。
  她不動聲色,過片刻,輕輕說:“我的思想困境與你略略不同:我老覺得我的心靈十分年輕活潑,卻被困在一具中年女性的肉體內,故日日忿忿不平。”
  本才一聽,笑得彎下腰,笑出眼淚來。
  何世坤暗暗吃驚,這個孩子,究竟是誰?
  她曾經替王加樂檢查多次,對她印象深刻,加樂不折不扣是弱智兒,坐在一角,獨自玩耍,半日累了,蜷縮在地上便睡,害怕時則哀哀痛哭,鑽進角落。
  王加樂怎麽會是今日這個模樣。
  這是每一個心理醫生夢寐以求的個案。
  一本論文著作的內容已經呼之欲出。
  何世坤盡量按捺興奮之情,斟出蘋果汁給王加樂。
  本才卻說:“甜膩膩的,誰喝這個,請問有無無氣礦泉水?”
  她取出各式芝士及鹹餅幹。
  “太好了。”本才歡呼。
  他們給小孩的食物真不敢恭維,炸雞腿、薯條、牛肉茸,嚇怕人。
  教授說:“加樂,你我談話內容,可否守秘?”
  本才看看她,寫出:“你是怕引起惶恐?”
  “當然。”
  “幾時才可披露?”
  教授想一想,“等你成年。”
  本才發呆,教授仿佛已經做出最壞打算:楊本才精魂配王加樂軀殼,得過上一輩子。
  本才忽然對自己原來的身軀無限依戀,怔怔落下淚來。
  她寫下:“我想去看看揚本才。”
  “我陪你去。”
  何教授通知王振波半小時後在醫院會合。
  楊本才仍然昏迷。
  最令人不解的是她的麵龐明顯肥胖。
  看護說:“所喂的營養液會產生這種效果。”
  將來蘇醒了減肥不知要減到幾時去。
  “她看上去心境十分寧靜。”
  “是腦部活動幾乎完全靜止。”
  “有無夢的跡象?”
  “隻是偶然。”
  “嗬,腦部仍未死亡。”
  “是。”
  本才想,是誰的夢,是小加樂的夢嗎,她夢見些什麽?
  她坐在椅子上凝視自己的身體。
  何教授要到辦公室去查視楊本才的病曆。
  “加樂,你留在這裏,還是跟著我?”
  本才表示願意留下。
  “看護小姐就在你身邊,不必害怕。”
  何教授一走,就有人推門進來。
  對方一見她,也同樣意外,“咦,小朋友,我們見麵了。”
  是馬柏亮。
  看護含笑說:“馬先生早。”
  可見他是常客,他如此誠心,也真不容易。
  馬柏亮插好花,“她今日如何?”
  “無大轉變。”
  馬柏亮歎口氣。
  他走近親吻本才臉頰。
  本才一揮手,想掙脫,但她揮動的,隻是加樂的手。
  馬柏亮轉過頭來。
  本才看牢他。
  馬相亮閃:“你會說話嗎?”
  本才不出聲。
  “你有一雙亮晶晶洞悉世情的大眼睛,可是,這雙瞳孔內沒有靈魂。”
  本才忽然生氣,“馬柏亮,不得無禮!”
  馬柏亮嚇一跳,退後一步,“你說什麽?”
  看護連忙上前來調解:“馬先生,孩子沒有心思,她聽別人說過,鸚鵡學舌而已。”
  馬柏亮籲出一口氣,原來如此。
  看護小心地把加樂領到另一角落,給她一本圖畫書。
  本才一看封麵,見是睡公主的故事,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馬柏亮剛想走,何教授迎麵而來。
  “慢著,這位可是馬先生?”
  “是,你是哪一位?”
  “馬先生,剛才我與一位羅允恭律師接觸過。”
  本才立刻放下畫書,羅律師正是替她處理日常事務的負責人,何教授怎麽會與她聯絡?
  何教授冷冷地說:“聽講你想以楊本才同居人身分申請領取她遺產。”
  本才呀一聲站起來。
  喂喂喂,楊本才還活著,怎麽可以分她的產業?
  何教授亦大大不齒馬柏亮為人,“羅律師同我說,隻要有她在生一日,你莫指望得到一個銅板。”
  馬柏亮理虧氣衰,“你是誰?”
  本才忍不住顫聲指著馬柏亮:“你以後不必假仁假義再來看我!”
  馬柏亮又嚇一跳,“你是誰?”
  何教授答:“羅律師手上有充分證據你倆從未同居,你休想染指楊本才名下財產,而且我告訴你,楊本才不是沒有複原希望,我倒要看看將來你有什麽顏麵與她敘舊。”
  馬柏亮匆匆逸去。
  看護在一邊輕輕鼓掌。
  何教授說:“大家是女性,互相照顧,份屬應該。”
  她緊緊握住小加樂的手。
  看護說:“知人知麵不知心。”
  何教授歎氣,“一個女子不知要小心到什麽地步才能安然度過一生。”
  本才卻不想討論女子的命運,她想見羅律師。
  何教授說:“看是誰來了?”
  這時,王振波進來。
  本才立刻走過去埋首在他懷中。
  王振波穿著一件長外套,本才鑽到他大衣裏,躲到他腋下,黑暗溫暖,真是個與世隔絕的好地方,一輩子不出來也不成問題。
  隻聽得何教授叫她:“加樂,躲到什麽地方去了?”
  大家都笑。
  何教授又說:“我也巴不得有一個那樣好的地方可以藏身。”
  王振波索性把大衣紐扣扣緊,摟著加樂。
  “當心摔交。”
  父女就這樣走出病房。
  等她自大衣裏鑽出來,發覺已經走到新翼那幅空白的壁畫之前。
  本才感慨萬千。
  護士長走過來,“王先生,現在我們已經決定照楊小姐的草稿,叫孩子們動工畫這幅壁畫。”
  王振波立刻讚成,“那太好了,需要什麽,我當盡綿力。”
  “王太太已答應重建護理院燒毀部分,賢伉儷真是善心人。”
  王振波輕輕說:“不敢當不敢當。”
  “加樂,我們壁畫開工時,你記得來。”
  本才高興得手舞足蹈。
  “咦,加樂比從前更擅於表達感情。”
  王振波感到安慰,“這是真的。”
  忽然翁麗間出現了。
  “你們還在這裏?加樂需要休息。”
  何教授說:“我約了楊本才的律師羅允恭談事情,你們要不要來?”
  沒想到翁麗間那樣爽快,“楊氏本人已不能做主張,她舍己為人,於我有恩,我理應為她出頭。”
  本才深深感動,她一直相信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果然,那麽多人見義勇為。
  她沒有失望。
  “讓我們到羅律師寫字樓去。”
  老好羅允恭。
  她一直是楊本才的財務守護。
  羅一早在辦公室門口等客人,本才一見她便會心微笑,羅還是老樣子,名貴套裝下是一雙球鞋。
  一關上門,她便恨恨地說:“那可惡的馬柏亮若再敢說一聲他有權處理楊本才的財產,我告到他人頭落地。”
  王振波笑了,“我們鼎力支持。”
  羅律師繼續說下去:“本才生前並不喜歡我。”
  喂喂喂,本才心裏嚷:我還沒有死呢。
  羅律師也發覺說錯了,“呃,我是指我們老是爭吵,她太喜花費,我管得她太嚴,許多無謂開支我都禁止。”
  本才微笑,羅說得很坦白,她倆的關係一直不算好,曾經一度,本才甚至想開除她,不過由於聘用她的是本才的父親,本才無權,羅才留得下來。
  “現在想來,真覺過分,為什麽不讓她花呢?”羅允恭十分懊惱,“什麽二十五萬元一輛的平治爬山腳踏車,一百萬元一套名建築師懷德設計的拚花玻璃窗……現在,送她也不能享用。”
  本才覺得不忍,她走過去,輕輕拍羅的肩膀。
  “小朋友,你不知我有多後悔。”
  本才走近書架,移開兩本淳厚的法律參考書,自空格處取出一隻裝拔蘭地的扁銀瓶子,遞給羅允恭。
  羅律師順手接過打開瓶蓋喝一口,覺得不妥,跳起來,瞪著加樂,“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的酒放在何處?”
  王振波連忙說:“小孩頑皮無意翻動東西,你別見怪。”
  翁麗間也說:“加樂,過來這邊。”
  本才隻覺好玩,打開茶幾上瓷盒,找陳皮梅吃。
  精靈的羅律師處處留意加樂動靜。
  她蹲下來看著加樂,“小朋友,你對我辦公室擺設這樣熟,你從前又沒來過,這是怎麽一回事?”
  本才一按鈕,音樂響起來。
  翁麗間笑,“加樂,別多手,我們這就告辭。”
  何教授一一看在限內。
  至此,她已毫無疑問,王加樂與楊本才的確心靈相通。
  這時,眾人眼中的小加樂打開了衣櫃,取出一件大衣。
  羅律師立刻說:“這件外套是上次本才留下的。”
  最後,本才方乖乖坐下吃點心。
  表演了那麽久,本才累了,靠在王振波身邊。
  王振波原來並非小加樂生父,本才覺得減低不少壓力。
  她毫無顧忌地緊緊靠他身邊。
  做小孩也有好處,可以肆意做自己愛做的事情,像握住王振波的手不放,不必怕羞,不用解釋。
  翁麗間說:“我們要告辭了。”
  歸途中,本才在車子後座睡著。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本才醒了。
  剛剛好聽見王振波說:“離婚文件已經做好。”
  本才不出聲,隻覺悲涼,有兩個人投資了多年的心血與感情泡了湯。
  “歐陽過幾天便會叫我們去簽名。”
  當真無可挽回了嗎?
  翁麗間說:“離了婚反而輕鬆。”
  王振波問:“你始終對我有誤會。”
  翁又反問:“還重要嗎?”
  “不,不再重要。”
  “所以,連恨意也無,不分手還待幾時。”
  王振波又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你沒有錯,錯的都是我。”
  糟,本才想,連爭都不屑爭,可見是一點感情也沒有了。
  “多謝你仍然讓我們母女住在王宅。”翁麗間說得十分客氣。
  “你們永遠受歡迎。”
  “熟悉的環境對加樂很重要。”
  她轉過頭來看女兒。
  本才連忙展開一個笑容。
  翁麗間心酸,“加樂,再給媽媽一個機會。”
  本才伸出手去,何世坤教授說得對,女性應支持女性。
  “對了,世坤叫加樂每天下午到她診所。”
  “我會通知司機接送,教授有什麽結論?”
  “暫時還沒有,但是我看得出加樂此刻起碼有三歲智力。”
  本才啼笑皆非,太會開玩笑了,楊本才三歲就在做十歲兒童的功課了。
  翁麗間拭淚,“她似終於開竅。”
  車一到家,母女擁作一團。
  翁麗間說:“你對加樂,真是赤誠愛護。”
  本才疑惑,那麽,誰是王加樂的生理父親?
  這個人身在何處?
  保姆出來笑說:“竟去了那麽久,加樂,過來洗澡休息。”
  本才回到臥室,不知怎麽,身不由主,鑽進床底,擁著玩具,蜷縮在角落。也沒有人來勸她出來。
  躺半晌,她安然入睡。
  真沒想到床底比床麵舒服安全。
  早上醒來的時候,身上蓋著小小被褥,可見有人照顧她,是誰?
  本才伸個懶腰,這樣小的手與腳,可以做些什麽?平胸,尚未發育,非常方便,毫不費勁可以俯睡。
  她自床底爬出,發覺床上有人。
  是王振波累極而睡。
  床不夠長,他的腿伸在床沿外,像巨人到了小人國,英俊的人入睡了也是好看的,青色須根已經長了出來,濃密的頭發有點淩亂,眉頭緊皺。
  領帶已經解下,握在手上,來不及放好,已經睡著。
  本才願意多了解這個充滿愛心卻又得不到愛的人。
  房間淺藍色天花板上漆一朵朵白色的綿羊雲,真是一間可愛的兒童寢室。
  架子上有音樂盒子、畫冊、洋娃娃。
  本才始終挑了紙筆,打草稿,畫床上的王振波。
  肯定被愛是一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
  啊,開心得有幸福的感覺。
  本才自遭突變以來第一次心境平靜。
  保姆輕輕推門進來,食指放唇邊,暗示本才不要吵醒王振波。
  她再招招手,叫孩子出去。
  看,人類其實何需說話,簡單手勢已足夠表達心意。
  能說善道,反而說多錯多。
  保姆讓她吃點心。
  “你是個乖小孩,為什麽把你說成低能?”
  本才笑笑,不出聲。
  “是否偏心?”保姆輕輕說,“人的心一偏,難有公道意見。”
  真的,樸素變寒酸,聰明變囂張,勤力變巴結,沒有一個好人,沒有一件好事。
  本才覺得餓,吃得很多,加樂需要發育,她不能辜負孩子,必須吸取營養。
  她看了一會電視兒童節目,掛住王振波,走回寢室。
  他剛剛醒來。
  看到加樂,他微微笑。
  本才伸手過去,用小小手指,輕輕揉平地皺著的眉心。
  王振波唷一聲,“原來我連睡著都滿麵愁容。”
  本才看著他不出聲。
  “加樂,你看,成年人一絲快樂也無。”
  本才握住他的手。
  “不過,加樂,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你天真的笑臉可救我賤命。”
  他長歎一聲。
  本才駭笑,人生被他形容得一文不值。
  “早上起來,也是為了你,加樂,否則真不願睜開雙眼。”他說下去,“看著你一天一天進步,我心歡欣。”
  翁麗間探頭進來,“同孩子瞎講些什麽?”又對女兒說:“加樂,換衣服去見老師。”
  離了婚,感情反而好轉,語氣,表情,都減少敵意。
  保姆替本才換上藍白二色的絨線裙,再替她穿上深藍色大衣。
  翁麗間打扮孩子的品味,同本才的母親一樣,不知怎地,覺得幼兒也要穿藍白灰才好看,本才小時從來沒穿過大紅或是紅,沒想到加樂的遭遇完全相同。
  本才穿上黑色漆皮鞋,跟著父母出門去學校。
  校長出來接待。
  “嗯。”她說,“真是一個特別的孩子,我已看過有關加樂的資料。”
  本才靜靜坐著不語。
  “不過,我們這間學校的學生全部與眾不同。”她笑容可掬,信心十足。
  老師走進來。
  “加樂,江老師陪你參觀學校設施。”
  本才輕輕跟在江老師身後。
  江老師年輕漂亮,聲音動聽,“我負責教你語文數學,我們一對一,你說可好?”
  本才隨即想,這筆學費一定是天文數字。
  “小息時你可與其它同學玩遊戲。”
  本才點點頭。
  “聽講你不愛說話?”
  本才笑笑。
  “說得不好不要緊,慢慢講,我們華人對口舌便給的人其實並無好感,夫子道:巧言令色鮮矣仁,又說,君子訥於言。”
  本才笑了,江老師真可愛。
  “你喜歡繪畫?”
  本才又點頭。
  “那好極了,在這裏,你不會失望。”
  小小課室,光線柔和,布置舒服。
  “我們這裏,有患自閉症但鋼琴不學自通達到演奏級水準的學生。”
  本才啊一聲。
  “也有對生活一竅不通至今不會扣衣紐的數學奇才。”
  本才驚訝,真沒想到有那麽多同病相憐的孩子。
  江老師說下去:“不能用科學解釋,簡直像一個人的身體裏有兩個靈魂一樣。
  本才呆呆聆聽。
  “還有一個女孩子,原籍美國田納西,可是兩歲時一張嘴就說馬賽音的法語,至今研究不到因由。”
  本才眨著眼,嗬,全是小怪物。
  今日的楊本才亦是其中之一。
  “你們與一般孩子不同,有些方麵輸給普通人,可是,在其他方麵勝過多多。”
  本才抬起頭來。
  江老師問:“我說的話,你都聽得懂吧?”
  本才頷首。
  “沒有經驗的人,時時對天才手足無措,大意扼殺。”
  本才不語,不會講話有這個好處。
  半晌,王振波出來了。
  他悄悄問幼兒:“喜歡這間學校嗎?”
  這次,本才連忙搖頭。
  “我也覺得氣氛有些詭異。”
  本才笑了。
  “學校裏怪人很多,可是加樂,我們不過是普通人,我們不用上這所學校。”
  本才見王振波如此護短,不禁好笑。
  “我們回家再從詳計議。”
  本才十分感動,王振波真是一名好父親,事事替孩子設想,尊重小小人的意願。
  翁麗間在車中抱怨:“你太縱容加樂了。”
  隔了半晌,王振波十分低聲說:“我同你不寵她,還有誰會寵她呢。”
  翁麗間還是聽到了,淚盈於睫。
  本才緊緊靠在他懷中。
  “由我親自來教加樂好了。”
  沒想到翁麗間讚成,“今日許多北美洲的家長都申請在家教育孩子。”
  “學校製度,並不適合加樂。”
  “試一試吧。”
  “我那張陳年芝麻教育文憑,也許還派得上用場。”
  “唉,我倆都叫家族事業所累,學非所用。”
  本才又覺可笑,人類的快樂不得完全,因為沒有人會對現狀滿足,有父業可承繼者居然抱怨,她身為天才也感到寂寞。
  翁麗間輕輕說:“記得我倆如何認識?”
  王振波不回答。
  忘記了,抑或不願想起?
  翁麗間說下去:“高中時你替我補習數學,記得嗎?”感慨萬千。
  啊原來他倆曆史那樣悠久。
  可是王振波一直不出聲,靜靜把車子駛回王宅。
  他接到一個電話,聽完後喜悅地抬起頭來,“加樂,兒童醫院的壁畫明日開始繪畫,邀請我們參加呢。”
  翁麗間歎口氣,“明日我需招待重要客人,你陪加樂吧。”
  王振波隻輕輕說:“加樂,休息一會兒,我送你到何教授處。”
  不,他倆不會重修舊好。
  翁麗間出去後,本才好奇,輕輕走到她臥室張望。
  嘩,真是閨房,全白矜貴的家俱襯藍色與銀色裝飾,私人起坐間及辦公室連在一起,大窗對牢海景。
  傭人正在收抬床鋪,看到加樂,笑說:“過來,坐下,看照片簿子。”
  把照相簿交到加樂手中,再給她一顆巧克力。
  本才打開照相簿,第一頁便是王氏伉儷的結婚照片。
  而站在他們前麵的,正是小加樂。
  嗬,原來翁麗間之前已經結過一次婚,加樂是那次婚姻帶來的孩子。
  婚禮在外國一間大宅的花園裏舉行,氣氛良好,觀禮嘉賓不多,大概是十分接近的朋友。
  翁麗間穿著得體的乳白色套裝,戴珍珠首飾,加樂則打扮得像小淑女。
  兩段婚姻都隻維持了幾年。
  傭人笑說:“加樂你老是沉思,到底在想什麽?”
  本才繼續翻閱照片。
  從照片中她得到他們一家三口生活點滴。
  保姆找了過來,“加樂,你在這。”
  本才忽然想念自己的家。
  她同保姆說:“帶我回家。”
  不料保姆卻聽懂了,“回家?這裏就是你的家呀,真是傻孩子!”
  本才不知多想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一覺。
  下午,到了何教授診所,她寫出來,“教授,我想回家一行。”
  教授不動聲色,“你家在何處?”
  “梭子路十號。”
  不錯,這正是楊本才的住址。
  小小孩兒怎麽會知道?王加樂智力不高,連自家路名都未必說得出來。
  本才寫道:“當初對這個路名一見鍾情:日月如梭,光陰似箭。”
  何教授隔半晌,不知怎地,也許因為震驚過度,也取過紙筆,寫下:“你真是楊本才吧?”
  本才回答:“是。”
  “你有家裏門匙?”
  “有一條後備匙收在電梯大堂花盆裏。”
  何教授說:“來,我們到楊家去。”
  回到家樓下,本才感慨萬千。
  她伸出小小的手,在花盆底部模到鎖匙,與何世坤上樓開門進去。
  何世坤一見地方那麽明亮寬敞,便喝一聲:“不愧是藝術家家居。”
  本才苦笑。
  一抬頭,發覺情況有變。
  啊牆上幾幅名家版畫全部不見了,被人摘下。
  何世坤何等伶俐,馬上問:“不見了東西?”
  本才點點頭。
  除了她,隻有馬柏亮有鎖匙。
  “是馬柏亮吧?”何教授立刻得到結論。
  本才看看空牆,一個個淡淡四方影子,像是哀悼懷念失去的畫,死亡的感情。
  何世坤不忿,“明明也是個世家子,怎會如此不堪。”
  花費闊綽慣了,上了癮,停不下來,不得不到處搜刮來花,沒有人路,隻得拐騙。
  “我替你報警。”
  “不。”本才寫:“都是身外物,隨它去吧,請羅律師叫人來換把鎖就好。”
  何教授歎口氣,“你說得很對。”
  本才四處查查,打開衣櫃,數一數衣物,全部無恙,她的畫筆畫紙草稿,都分文不動。
  也許,在整件無妄之災中,最大得益便是叫她看清楚了馬柏亮為人。
  那幾幅版畫,出售之後,足夠他喝一年上佳紅酒了,以後如何?之後再說吧,馬柏亮一定還有辦法。
  本才輕輕躺在床上,無比愜意。
  “本才。”問世坤坐到床沿,“你打算怎麽樣?”
  本才無奈地說:“長大。”
  何世坤笑了,“真佩服你仍然維持幽默感。”
  “教授,你有否科學解釋?”
  “對不起,我沒有。”
  “以往可有類此個案?”
  “我診治過一個男孩子,自六歲起他就覺得他是五四時期一個著名的詩人。”
  本才納罕,“是想飛的那位嗎?”
  “正是。”
  “嗬,”本才笑,“果真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可以回憶到與女伴在歐洲古國賞月的浪漫情景。”
  “結果呢?”
  “他父母決定把他帶到美國診治。”
  “失去聯絡?”
  “是,那種個案,在心理學上,不過歸類於妄想症。”
  “啊。”
  “最普通的症候,不外是普通人妄想自身是個美女,或是位作家,不算嚴重,比比皆是,可是,你顯然是例外,有什麽人會故意妄想她是個平凡的楊本才呢。”
  本才一聽,悻悻然跳起來,“喂,謝謝你。”
  何教授笑了。
  “我也是個天才呢。”
  “你是父母造就的天才。”
  “什麽?”
  “真正的天才渾然天生,毋需栽培,自然而然,做出他要做的事業,亦不覺任何壓力,你那種,是所謂次等天才,由鞭策引導終於達到目的一小部分,你覺得我的分析可有道理?”
  本才目定口呆。
  說到她心坎裏去。
  “而你也並不感激父母的一片苦心,可是這樣?”
  本才不語。
  “世事往往如此,越是刻意經營,越是失望。”
  本才歎口氣,寫下“如到渠成”四字。
  “是。”教授說,“真正屬於你的愛情不會叫你痛苦,愛你的人不會叫你患得患失,有人一票就中了頭獎,更有人寫一本書就成了名。”
  本才低頭不語。
  “凡覺得辛苦,即是強求。”
  本才說:“教授的話裏都好似有個真理。”
  教授笑了,“來,我們回診所去,這裏叫羅律師來換鎖。”
  “值錢的東西早已搬空。”
  “不見得,說不定有人會連家俱電器都抬走,楊本才昏迷不醒,我們需好好照顧她。”
  本才感動,“可是,我同你並不認識。”
  “那有什麽關係,路見不平,見義勇為。”
  教授牽起她的手離去。
  王振波在診所一邊等一邊急得團團轉。
  看到何教授跌足,“走到什麽地方去了,也不留言。”
  何世坤訝異,“這是為擔心我的緣故嗎,何其榮幸。”
  “你是大人,我不擔心。”
  何教授立刻對本才說:“瞧,是為著你呢。”
  本才輕輕答:“不,是為小加樂。”
  王振波蹲下說:“終於會講話了,可是沒人聽得懂,加樂,加把勁。”
  何世坤問王振波:“辭去工作後,生活如何?”
  “不知多充實。”
  “不是真的。”
  “世坤,你應該試一試,時間收為己用,不知多高興。”
  “你不覺浪費?”
  “我正在車房做一具百子風箏,打算明春與加樂去公園放晦氣,歡迎你來觀賞。”
  “王振波,你永遠叫我驚訝。”
  王振波說:“明年春季,加樂便八歲了。”
  本才頹然,不不不,她隻想做回她自己。
  在這之前,她從不覺得做楊本才有什麽好,現在才知道,自己的靈魂住在自己的軀殼裏,有多麽舒愜。
  “加樂,我們回家休息吧。”
  傍晚,王振波有事出去,翁麗間在書房見客。
  本才趁沒有人,走進車房,看到王振波那隻正在研製中的百子風箏,它擱在寬大的工作台上,原來是一個個小孩的圖像,用尼龍繩串結在一起,足足一百個之多,放起來,宛如一條長練,一定漂亮得無與倫比。
  兩邊還結有排穗,響鈴,蔚為奇觀。
  本才愛不釋手。
  “原來你在這裏。”
  本才轉頭,見到翁麗間。
  本才很想知道她的事,旁敲側擊是不禮貌行為,欲知究竟,不如直接問當事人。
  她在長凳坐下。
  翁麗間走近坐在她身邊。
  她輕輕捧起女兒的小麵孔,揉了一會兒,擁在懷中,呢喃道:“加樂幾時陪媽媽聊天?”
  做孩子所付出最沉重代價之一是要任由長輩們搓揉,臉頰與手臂都得奉獻出來以供肆意拿捏。
  本才發誓她若恢複自身,一定不再碰孩子們的麵孔四肢。
  孩子們也有肢體私隱權。
  憑什麽大人可以隨意看幼兒洗澡?
  還有,強吻更是常見行為,有無想過,實在過分無禮。
  翁麗間忽然訴起苦來:“我同王振波不得不分手了。”
  本才實在忍不住問:“為什麽?”
  翁麗間一怔,苦笑答:“連你都問為什麽,不,我們不是一對好夫妻。”
  她抬起頭,想一想,“我倆經過太多,傷痕太深,加樂,大家都覺得犧牲得不值。”
  本才惻然。
  “我們認識之際十分年輕,毫無顧忌地戀愛,我倆二十四小時融在一起,看不見對方就坐立不安,我對他說:‘無論以後怎麽樣,我都不會再愛一個人,比愛你更多。’”
  本才輕輕嗬地一聲。
  那也不枉這一生了。
  翁麗間笑,“加樂,你好似聽得明白呢。”
  本才笑笑,不置可否,想知得更多,惟一方法是隻聽不說。
  “可是那樣燃燒,是何等勞累傷身,最後還是分手了。”她掩著臉,“那年我二十歲,被送到美國讀書,我過了極之散漫的一段日子。”
  本才脫口說:“自暴自棄。”
  “加樂,你說什麽?”
  翁麗間正想講下去,傭人推門進來,“太太你在這裏,國生銀行黃經理來了。”
  翁麗間隻得站起來,苦笑說:“你看,加樂,現在我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把錢搬來搬去,學五鬼搬運。”
  本才駭笑。
  她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那隻百子風箏。
  翁麗間剛開始講她的故事,每個人都是一則傳奇,本才願意聆聽。
  原來一個戶口的存款多到某一程度,銀行會得派專人上門侍候。
  翁麗間吩咐這個那個之際,本才覺得乏味,便溜到園子外邊散步。
  保姆隨即追出來,“加樂,天氣冷,快回來。”
  她力氣很大,硬是將本才拉進屋內。
  本才掙脫,往樓上跑去。
  保姆直追過來,抱怨道:“加樂,你又瘋了。”
  本才生氣,這才知道加樂受了多大委屈,因智力有殘疾,她完全不能保護自己,隨便誰派一個罪名下來,即可治得她服服帖帖,錯的永遠是她。
  保姆用力拉她,本才反抗,用力一推,那保姆沒料到,失足滾下樓梯去。
  眾人聽到轟然巨響連忙跑出來查探,剛好看到保姆爬起來,麵孔跌得青腫,嘴角更撞出血絲。
  “太太,”她掙紮起身,“我不做了。”
  不知怎地,本才有絲快意,她終於為加樂出了一口氣。
  翁麗間歎口氣,“加樂,這已是第三個被你推落樓梯的保姆,看,又得去找新保姆了。”
  原來加樂並不軟弱。
  翁麗間牽著女兒的手,“你脾氣確是像我,這是你外公說的,翁家的人有兩個特色:一是壞脾氣,二是夠聰明。”
  本方不出聲。
  “在你的世界裏,你知道聰敏是什麽一回事嗎?”
  可能加樂也什麽都知道。
  門鈴響,進來的是羅允恭律師,本才剛想迎上去,卻被阻止。
  翁麗間訝異,“我們並不認識,有什麽事嗎?”
  “我們有個共同朋友何世坤。”
  “是嗎,何教授認是我的朋友?”翁麗間冷笑一聲。
  “我想見一見加樂。”
  “加樂今日情緒欠佳,再者,你為何要見她?”
  本才真想與羅允恭說幾句,可是翁麗間攔著她不讓她過去。
  幸虧王振波剛剛在這個時候推門進來。
  “什麽事?”
  羅允恭再一次說明來意。
  王振波很簡單地解決了此事,他轉過頭來問:“加樂,你可想和這位阿姨聊天?”
  本才連忙頷首。
  王振波真好,他明白到孩子也有選擇權。
  翁麗間大惑不解,“可是,她倆素昧平生。”
  王振波把她拉出會客室,輕掩上門。
  羅允恭凝視小孩,半晌,不置信地問:“你是楊本才?”
  本才坐在寫字台後麵,取過筆紙,寫道:“教授同你披露這件事?”
  羅律師一看,臉色頓時蒼白起來。
  本才繼續寫:“以後我們在教授處見麵比較方便。”
  “她一同我說,我實在忍不住馬上趕了來。”
  “看到你很高興。”
  這是真的,本才的聲音由衷地熱誠。
  “慢著,你這孩子,說不定是宗惡作劇,又有可能受人指使,請你回答我三個問題。”
  “可以。”
  “第一個問題:我女兒幾時生日?”
  “令媛有兩個生日,胎胚時曾剖腹取出做過修補橫隔膜手術,放入子宮縫合後九個星期才真正出生。”
  “我的天!”羅允恭震驚,“你真是楊本才?”
  “其餘兩個問題呢?”
  “上一次我為何與你吵架?”
  “為著萬惡的金錢,羅女士,我想搬家,你不允許。”
  羅允恭痛心,“幸虧沒答應你,你受馬柏亮教唆,想與他聯名添貴重物業。”
  “其實我同他已經瀕臨分手。”
  “哪裏,你與他好得很呢。”
  本才不想吵架,“第三個問題。”
  “這個真的隻有你一個人知道,去年你在紐約逗留一個星期,是否去做矯形手術?”
  本才不得不承認:“是,我修窄了鼻尖。”
  “嘿!”羅允恭像是逮住了什麽似的,“一個天才藝術家竟會如此虛榮淺薄。”
  本才瞪著她,“我何需向你或是任何人交待我的意願。”
  “我必須承認,大家都發覺你放假回來漂亮得多。”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羅律師終於淚盈於睫地:“你真是楊本才,可是,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本才萬般無奈,“我不知道。”
  二人忍不住擁抱。
  羅允恭說:“現在,你可以挨在我懷中聊天。”
  “是,阿姨。”
  這時,王振波探頭進來,“你們可要茶點?”
  分明是來打探一大一小究竟有什麽話可說。
  羅律師順口說:“兩杯威士忌加冰。”
  “什麽?”
  羅律師連忙補充:“我想喝上兩杯。”
  翁麗間在外頭皺著眉頭說:“何世坤是怪人,同她有關係的人也全屬異形。”
  王振波親自把兩杯酒送進書房。
  他一出去,本才便搶過一杯,喝一大口。
  嘩,快樂似神仙。
  羅允恭說:“本才,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麽,跟我走。”
  “我不行,我現在是王家小女兒。”
  “你並不姓王,你姓衛。”
  “你怎麽知道?”本才大吃一驚。
  “我是律師,我手下有一隊調查員。”
  “說下去。”
  “翁女士與衛君並無正式結婚,小加樂是私生女,直至王振波出麵,但二人都沒想到加樂會是智障兒。”
  “那衛氏在什麽地方?”
  “無人知道。”
  “可否尋訪他?”
  羅允恭反問:“找他做什麽,加樂已有世上最好父親。”
  “你說得對。”
  “本才,讓我向他們披露真相。”
  “不。”
  “為什麽?”
  “他們必定接受不來。”
  “不接受也得接受。”
  “不,他們一驚嚇,會簽名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你得為我設想。”
  “那依你說怎麽辦?”
  本才不出聲,她苦無答案。
  “在王家生活,直至十八歲成年?”
  本才呻吟。
  “你得想想辦法呀,天才,平時你專門最多刁鑽古怪的餿主意,把我治得頭昏腦脹,現在為何沉默,再呆下去,楊本才的肉身可支撐不了。”
  “它會怎麽樣?”本才大驚。
  “它此刻已經危殆,靠維生器支持,咦,你不是不知道。”
  本才急出一身冷汗。
  她取過威士忌一飲而盡。
  羅允恭抱怨:“你早應找我商量。”
  這時,王振波推門進來,“對不起,羅律師,我怕加樂累了。”
  本才連忙掩著嘴跑出去,怕王振波聞到酒味。
  下次,要喝喝伏特加,無色無臭。
  王振波問羅允恭:“你與一個孩子有什麽好談?”
  羅律師歎口氣,“我不知如何解釋的好。”
  “加樂智力比不上一般孩子。”
  羅允恭看他一眼,“王先生,請嚐試與她交通。”
  王振波送客人出去。
  羅允恭轉頭說:“你對加樂真好。”
  王振波微笑,“我喜歡孩子。”
  “那麽,應該添一打。”
  王振波沒想到陌生的羅律師會如此打趣地,但笑不語。
  關上門,聽見翁麗間冷冷在身後說:“都似白骨精見了唐僧肉。”
  王振波詫異道:“你也不應在乎。”
  “我隻是說出怪現象而且。”
  他走進書房,取出支票,正想做帳,忽然看到桌麵一疊紙上有書寫痕跡。
  看半晌,才辨認出童體字寫的是什麽。
  “他們必定接受不來。”
  “會把我送進精神病院。”
  地上還有紙團。
  攤平一看,是“我何需向任何人交待我的意願。”
  這是誰寫的字條?
  不可能是加樂。
  也不會是羅律師。
  王振波握著字條匆匆上寢室找孩子。
  一推開門,發覺加樂睡著了。
  他聞到酒氣,這是怎麽一回事?探近孩子的小麵孔嗅一嗅,發覺加樂原來喝醉了。
  他不由得生氣,羅律師太不負責任,怎麽給幼兒喝酒。
  一轉眼,看見加樂熟睡的麵孔如小小安琪兒,不禁感慨萬千。
  一下子就長大了,不再需要照顧,孩子此刻纏得你發昏?好好享受,不消十年八載,她找到自己的淘伴,接著結婚生子,想見他還得預約。
  他做過十多年的工作狂,六親不認,把所有不如意埋葬在公事裏。
  父母曾反對他的婚事,索性避而不見,與妻子意見分歧,不能冰釋的誤會也導致他一天十八小時躲藏在公司裏,迫不得已下班,立刻去灌酒。
  是怎麽樣愛上這個孩子的?
  一夜醉酒回家,獨中嘔吐,滑跌在地上起不來,妻子在外國辦公,傭人沒聽見他掙紮,王振波心灰意冷,躺在地上痛得不住呻吟。
  正在絕望消沉,忽然聽見小小腳步聲朝他走來。
  啊,是那小小智障兒,在門邊張望一下,十分關切模樣,走近他,絲毫不嫌他髒,蹲下,輕輕撫摸他的臉。
  是這一下救了王振波。
  那隻小手把他自萬丈深淵裏拉了出來。
  接著,保姆找了過來,“唉,加樂,你在這裏,喲,王先生,你怎麽了?”
  他摔斷了左手臂,上了一個月石膏。
  自此之後,他有了新的精神寄托,老是刻意抽空回家看加樂,陪她玩一會兒,說幾句話。
  加樂在三四歲若果靜坐的話完全看不出毛病,漸漸就算不動,閑人也知道孩子有問題。
  王振波十分多心,一見保姆稍微不耐煩,或語氣略重,便即時解雇。
  是因為他對這孩子的愛心,婚姻才名存實亡地拖下去。
  他帶著她訪遍名醫,結論完全相同。
  隻有在睡著的時候,她同普通的孩子一模一樣。
  他替孩子蓋上毯子,回到書房去。
  本才醒來之際,頭痛若裂。
  平時酒量頗佳的她今非昔比,小小身軀已不能負荷超過一杯酒。
  撐起床,洗了一把臉,凝視鏡內的麵孔,突發奇想,要是永遠可以維持七歲時白皙滑嫩的皮膚就好了。
  她走下樓去。
  還沒到樓下就聽見銀鈴似一陣笑聲。
  有點誇張,像是想對方知道,他的笑話令她有多麽興奮。
  本才也是成年女性,當然知道這種笑聲是一種輕微含蓄的挑逗,像果子汁,醉了也不覺得。
  這是誰?
  如此輕狂。
  本才心中有一絲不悅。
  她是怎麽進門來的?人家妻女都在這間住宅裏,幾時輪到她來大聲笑。
  她走近書房,往裏張望。
  隻見一個成熟高大碩健的女子坐在沙發裏,一手托著頭,一手拿著酒杯,意態撩人地看著王振波,腳上高跟鞋有一隻脫下踢到一角,另一隻吊在足尖。
  她嘴唇鮮紅,長發披肩,身段美好,略胖了三五磅,更加吸引。
  王振波似與她極之熟絡。
  本才更加不高興。
  這究竟是誰?
  忽然之間,那女子也發覺門外有人。
  她一抬頭,隻看見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
  “嗬,”她友善地問,“你就是加樂嗎?”
  王振波也說:“加樂,進來。”
  本才緩緩走進去。
  那女子穿回鞋子,撥好頭發,對牢加樂,“你好嗎,我叫陳百豐,是你爸爸的好朋友。”
  本才近距離打量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那陳小姐疑惑了,這孩子的智力哪裏有問題,一看就知道聰敏絕頂。
  是以她再問一聲:“這就是加樂?”
  王振波答:“是,加樂,過來這邊?”
  本才老實不客氣地坐到王振波身邊。
  為免太過敵意,她低頭不語。
  她的出現打斷了銀鈴般笑聲以及有趣的對話。
  陳百豐歸納一下談話:“再次見到你真高興。
  王振波說:“彼此彼此。”
  “今晚早一點到。”
  “一定。”
  走到門口,王振波幫她穿大衣,她回眸對牢王振波一笑,才出門去。
  奇怪,某些女子天生有這種風情,楊本才就統共不懂,不過,可以趁這個機會學習。
  她跑回寢室去對牢鏡子,學陳小姐那樣,側著臉,斜斜地看著人,丟下一個媚眼。
  嗬不像不像。
  本才沒想到她有個觀眾。
  王振波剛走到門口,看到鏡中反映,一個小小的漂亮女孩在做大人狀,正擠出嬌媚笑容。
  他呆住了,像是偷窺到什麽不應該看的景象,連忙縮到門後。
  他十分震驚突兀,加樂實在是一個標致的小女孩,扮起大人,十分詭異,那神情嫵媚動人,分明屬於一個成年女性。
  接著,他看到加樂坐下,掏出粉金胭脂,化起妝來。
  小女孩學大人化妝,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有時把口紅糊了一臉都有。
  可是加樂的神情完全不似貪玩。
  她小小的手握住粉撲,像一個精靈,細細抹勻了小臉,接著,又描上眼線與口紅,整張小麵孔忽然鮮明凸出起來。
  王振波越看越訝異。
  這不是小加樂,這是誰?
  本才正在打扮自己,忽然覺得好似有人看她。
  誰?
  女傭人笑著跑進來,“加樂,你在玩媽媽的化妝品?上次折斷媽媽所有唇膏,今日又再頑皮?”
  順手取過紙巾,往她臉上擦。
  嘴邊猶自咕噥,“好好的化什麽妝,十八歲也不必用到這些脂粉。”
  本才喂喂連聲,卻無人理睬。
  她被帶進房中換衣服。
  王振波這才緩緩走進來。
  女傭提醒說:“加樂看醫生的時間到了。”
  王振波忽然對加樂陌生起來,“準備好了嗎?”
  加樂點點頭。
  他輕輕說:“今晚,我有一個約會。”
  是同陳百豐小姐出去吧。
  不知怎地,王振波竟向小加樂解釋起來:“我希望恢複正常社交生活。”
  本才看著他。
  “你不反對吧?”
  本才不出聲。
  “看得出你一時不喜歡陳百豐。”
  女傭走過看見笑說:“王先生真好,什麽都同加樂說,也不理她懂不懂。”
  加樂瞪女傭一眼,女傭覺得那眼光寒沉沉,不由得噤聲退出。
  王振波輕輕說:“這種事慢慢再說,我先送你往教授處,記住,回來我們上算術課。”
  在何教授的辦公室,本才訴苦:“送來送去,叫你去何處便去何處,一點自由也沒有。”
  何世坤微笑,“許多女子夢寐以求願意過這樣的生活。”
  本才用手捧著頭,“從前,我也有社交生活,現在,那些人都跑到哪去了?”
  “你不在,便找別人,有什麽稀奇。”
  本才抱怨:“太沒有人情味。”
  何教授說:“我在你家取了電話錄音帶來。”
  “讓我聽。”
  “可以。”
  教授將錄音帶放進機器。
  “本才,明早一起吃早餐遊泳。”是馬柏亮的聲音。
  “本才,”又是他,“廖家打算在農曆年到碧綠海岸度假,邀我們同去,自費,但有伴。”
  “楊本才小姐,我們是惠豐銀行.你的支票戶口超支,請盡快與我們聯絡。”
  “楊本才,”是羅允恭極不耐煩的聲音:“你如此花費,不到二十八歲就得睡到街上去,速速複我。”
  本才笑出眼淚,忽爾覺得像是聽著前生的事,不禁又悲涼起來。
  接著,是一把溫柔肯定的聲音:“才才,這是殷可勤,我的封麵畫得怎麽樣了,十五號是死線,書即將出版,作者想看你的設計。”
  “本才,有什麽困難嗎,大家可以商量,等著你交稿。”
  “本才,為何避而不見?請複。”
  然後,阿殷的聲音不再出現,大概已經知道了噩耗。
  本才用手掩著臉。
  “我這就去找殷編輯。”
  “且慢,一個小孩子,獨自走街上,多麽危險。”
  “我欠她習作。”
  “太遲了,看到沒有,凡事拖到無可再拖,一定會有遺憾,你為什麽不早做妥?”
  錄音帶上忽然傳來一把陌生的男聲。
  “本才,我應該早些與你聯絡,現在,太遲了,我懊惱到極點。”
  這是誰?
  聲音中的哀傷真實感人。
  “本才,今天我到醫院看你,你不認得我,你完全沒有反應。”
  本才還是不知道他是誰。
  這時,何世坤微笑,“看樣子是你某個秘密仰慕者。”
  本才脫口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打這個電話,目的是再聽聽你在錄音機上的聲音:‘請留言,我會盡快複你’。”
  這人是誰?
  本才忽然想起來,會是那個留下詩集,叫執成的人嗎?
  “我叫劉執成,醒來的話,請電三五四七八。”
  本才嚷:“我並不認識這個劉執成。”
  “沒想到你那麽粗心,身邊有那麽一個人,都不加以注意。”
  本才不語。
  教授咳嗽一聲,“本才,我有一事與你商量。”
  本才不疑心地順口說:“請講。”
  “你見過羅允恭律師了。”
  “是,她認出是我。”
  “那多好,本才,我與她商量過,如果你願意的話,當然,必須你百分百同意才可行。”
  本才開始覺得事情有嚴重性,“是什麽事?”
  “本才,我們聯手做一件事可好?”
  語氣刻意地溫柔,一聽就知道有特別要求,她是心理學家,一開口,自然有分寸。
  可是本才也有第六感,她忽然之間警惕起來,全神貫注應付。
  “本才,我與羅允恭商量過,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如果可以公開,可真的會震驚社會。”
  本才一聽,一陣涼意自頭頂傳到背脊骨。
  “羅律師有足夠專業知識幫你處理往後事務,我將全力證明你的個案百分百真實。”
  本才雙手顫抖,連忙藏到身後。
  是要把她當怪物展覽吧,像馬戲班中的胡須美女、雙頭怪嬰、侏儒矮人。
  “本才,我已有理論,一公布當可揚名國際。”
  何教授的聲音開始有點激動。
  本才表麵上不露聲色。
  她不能再吃眼前虧。
  不久之前,還以為何與羅都是她的朋友,會陪伴著她度過難關。
  她呆著一張臉,動都不敢動。
  原來都隻想傷害她來圖利。
  “本才,你覺得怎麽樣,公開後說不定會找到醫治還原的方法。”
  本才逼不得已嗯了一聲。
  “女人不幫女人,那還怎麽說得過去,與其靜靜蹲在一個幼童的身體內,不如做些新聞。”
  本才知道情況凶險,非得沉著應付不可。
  她清清喉嚨說:“這件事,還需從詳計議。”
  講了這句話之後,自己都吃一驚,聲線清晰,較以前進步得多。
  可是何世坤緊張過度,竟沒有發覺。
  “本才,我會把計劃書給你參考。”
  她想借楊本才出名,因渴望過度,唇焦舌燥。
  “我累了。”
  “明天再說吧。”她故作輕鬆。
  這時翁麗間推門進來,“加樂,今天怎麽樣?”
  本才如看到救星一般,立刻走到她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
  “你想回家?”
  本才點點頭。
  翁麗間本來就對何教授冷淡,即時帶著加樂離去。
  何世坤還在身後說:“加樂,明天見。”
  走到電梯大堂,本才已經嗚咽。
  翁麗間問:“加樂,是怎麽一回事?”
  本才又驚又怒,號啕大哭。
  “有人欺侮你?”
  本才忙不迭點頭。
  翁麗間緊緊擁抱女兒,“不怕,我們以後永遠不來這個地方就是了。”
  沒想到原先的頭號敵人反而是她庇護神。
  本才覺得非常失望,世人完全不值得信任。
  她的神情呆滯,坐在車中,不知如何挨過這個童年。
  好不容易到了家,王振波似有預感,早站在門口等她們。
  離了婚反而比從前接近,真是異數。
  翁麗間立刻把加樂哭訴的事告訴他。
  “說,加樂,誰欺侮你,是誰欺侮你還是打你?”
  本才為著保護自己,連忙做了一個推的手勢,跟著,她很害怕地鑽到角落。
  是,撒了謊,可是實在是逼不得已。
  翁麗間說:“振波,你去問個究竟。”
  王振波沉吟半晌,“以後不去也就是了。”
  翁麗間怒道:“都以為護理人員至有愛心,全是誤會。”
  王振波驀然抬起頭來,“也有例外。”
  “誰?”
  “我們不可忘記楊本才。”
  “嗬,是。”
  本才聽見他們說起她,黯然神傷。
  “楊小姐可有進展?”
  “腎髒功能正在衰退。”
  翁麗間用手掩著嘴,“那樣一個好人……”
  本才回到房間,取出她惟一的工具,顏色臘筆,以及一本拍紙簿。
  她還欠殷可勤三個封麵,非要做出來交稿不可。
  畫好了,她自有辦法交出去,是,通過打印機傳真。
  她忙至深夜,王振波巡過,本才連忙收起封麵。
  王振波說:“加樂,你還在畫畫,醫院的壁畫也等著你去添上顏色呢,快睡吧。”
  還沒等本才鑽上床就熄了燈。
  怪不得孩子們日等夜等就是等成年可以爭取自主權。
  清晨是王宅最靜的時刻,傭人都要到七點多才起床,整間屋子都屬於本才一個人。
  她五點多就起來,把昨晚畫妥封麵再收拾一次,然後走到書房,靜靜將作品傳到出版社。
  然後,她靜靜坐在窗前,看太陽升起來。
  那日沒有下雨。
  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本才回頭看,是王振波起來了。
  本才微笑。
  王振波站在她身後不出聲,過了很久,他輕輕說:“不如趁現在,把真相告訴我。”
  本才一怔,呆呆地看著他。
  王振波已經梳洗過,穿著便服,混身散發著藥水肥皂的清香味,他凝視本才。
  “你不是小加樂,你到底是誰?”
  本才十分緊張,握著拳頭,“你是幾時發覺的?”
  “你出院不到幾天我就覺得不對。”
  “你觀察入微。”
  他試探地問:“你可是楊小姐?”
  “是。”
  雖然是意料中事,王振波也忍不住雙手顫抖,“這事是怎麽發生的?”
  本才悲哀地說:“我也想知道。”
  “還有什麽人知道真相?”
  “你的朋友何世坤教授及我的朋友羅允恭律師。”
  “啊,朋友。”
  “是,她倆正密謀出賣我的故事。”
  “我知你一向低調。”
  “王先生,自幼我被視為一個天才,惹人注目,我實在不想再出風頭。”
  “加樂呢,加樂可是在楊本才的體內沉睡?”
  “可能是,可能不是。”
  “可憐的小加樂。”
  “有你那樣愛護她,加樂也不算很可憐。”
  王振波看著她閃爍的大眼睛,“楊小姐,我家的事,相信你已經了解得七七八八。”
  本才說:“王先生,希望你保護我。”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視線。”
  身後有聲音傳來,“加樂,你在樓下?”
  本才輕輕說:“暫時請代我保守秘密。”
  王振波點點頭。
  翁麗間進來,“加樂,我有急事要到東京去幾天,很快回來。”
  本才有點不舍得,過去握住她的手。
  翁麗間安慰她:“在家很安全,不用怕。”
  她上樓去收拾行李。
  本才這才緩緩地問:“昨晚的約會可熱鬧?”
  王振波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她提醒他:“那位陳小姐,好像同你很熟。”
  王振波還來不及說什麽,本才已經一溜煙跑掉。
  下午,他們送翁麗間到飛機場,回到家,傭人說:“有一位殷小姐,一定要等你們回來。”
  本才一聽就知道是什麽人。
  她輕輕走進會客室。
  殷可勤站起來,“是王先生嗎?”
  王振波:“我們好像不認識。”
  “是,這件事有點複雜,我到府上來,是找一個人。”
  王振波看加樂一眼,“請坐,慢慢說。”
  “今早我一回公司,便收到楊本才的作品,稿件傳真過來,經過彩色打印機,紙張左上角清晰印著府上電腦的密碼。”
  王振波不出聲。
  “這張封麵分明由府上傳到我處。”
  王振波答:“的確由我交給你的出版社。”
  殷可勤納罕地說:“你認識楊本才?我從來沒聽她提起過你。”
  王振波笑笑,“也許,我不值得她說起。”
  “為什麽到昨天才把封麵交給我?”
  “因為事忙延遲,請你原諒。”
  “還欠兩張呢?”
  “畫好了一定立刻交上。”
  殷可勤跳起來,“你說什麽,她此刻如何工作?”
  王振波顯然不擅說謊,連忙掩飾:“找到了立刻交給你。”
  殷可勤看著他,“有很多事我不明白。”
  王振波不出聲。
  本才暗暗說:殷可勤,多謝你關心。
  “我們很擔心本才,每天都有同事輪流去探訪她,王先生,你究竟同她什麽關係?”
  王振波看著加樂:“好朋友。”
  殷可勤說:“本才無親無故,現在躺在醫院昏迷不醒,王先生,希望你多予支持。”
  “是。”
  “我們剛收到消息,本才的男朋友馬柏亮訂在下個月結婚。”
  馬柏亮。
  本才對這個人已沒有什麽印象,她已再世為人。
  “女方是一位湯巧珍小組。”
  嗬,他們竟碰在一起了。
  “本才出事才一個月不到,男朋友便掉頭而去,我們十分齒冷,替本才不值。”
  本才走過去,輕輕拉拉殷可勤衣袖。
  可勤正拭淚,看到小孩走近,不禁說道:“成年人世界孤苦殘酷,不長大也罷。”
  她站起來告辭。
  本才追上去,可勤可勤,我在這裏。
  殷可勤轉過頭來,“你就是加樂吧,本才時時提起你。”
  王振波送她到門口,她走了。
  本才喃喃道:“老好可勤。”
  王振波說:“我替你去買材料畫封麵。”
  本才笑,“你又不知買什麽。”
  “那麽一起去。”
  店員見了他們迎上來,“這邊有大量兒童繪畫器材,我們新到有一種顏色鉛筆,幹濕兩用,可蘸水當水彩,非常受小朋友歡迎。”
  他們兩人咿咿喏喏。
  本才選擇了一些簡單的材料。
  正預備離開,迎麵來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目不轉睛看著本才。
  過片刻,他問:“你是王加樂?”
  本才一怔,“你是誰?”
  小男孩略覺失望,“我是司徒仲樂,你不記得?”
  “我們是同學嗎?”
  “不,六月乘郵船去北歐,我們天天坐同一張餐台上吃飯,記得嗎?”
  本才連忙點頭,“記得記得。”
  小男孩笑問:“你最近怎麽樣,還像以前那樣哭鬧嗎?”
  本才居然這樣回答:“我現在好多了。”
  答畢,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加樂,有空可以找你一起去科學館嗎?”
  本才說:“好呀。”
  “那麽,我打電話給你。”
  “你有我的號碼嗎?”
  “上次已經記下來,咦,我姐姐叫我,我要走了。”
  本才鬆口氣,轉過頭來,發覺王振波正笑嘻嘻站在她身後。
  “你也不替我解圍。”
  “怎麽好打擾你同男朋友敘舊。”
  本才笑得幾乎落下淚來。
  “那小孩氣宇不凡,值得長線投資。”
  “我與你完全有同感。”
  本才又笑了,不能哭,也隻能笑。
  走到櫃台,本才說:“對不起,我身邊並無一文。”
  王振波欠欠身,“怎可叫女士會鈔。”
  這真是早已失傳的美德。
  本才在錢財方麵一向疏爽,否則也不會讓馬柏亮有機可乘,以前她覺得誰結帳都不要緊,現在荷包空空,才知道有錢的好處。
  以後可得加倍小心了。
  “你真想逛科學館嗎?”
  “我同加樂不久之前才去過,她愛煞那巢蜜蜂,我們也時時去海洋館看海豚,及太空館找和平號。”
  “我怎麽一點也不知道?”王振波訝異。
  本才微笑,“你太忙了。”
  “我得再一次多謝你。”
  “加樂與你,其實沒有血緣。”
  王振波訝異,“你認為那重要嗎?”
  “不,無關重要。”
  “很高興我們在這方麵獲得共識,來,去吃頓飯慶祝。”
  王振波挑他相熟的法國館子,本才幾乎茹素,隻選一湯一菜,慢慢吃。
  剛好鄰座也有一個七八歲女孩,不住躁動喊悶,她母親抱怨:“嘉嘉你看隔壁那女孩多乖,斯文秀麗,一動不動。”
  本才聽了,隻覺好笑。
  不知是哪個醫生說的,小孩若坐在那裏不動,警惕!肯定有病,需即時檢查。
  她靜,因為她不是小孩。
  “吃什麽甜品?”
  “我節食。”
  “你才七歲,可以隨便吃什麽。”
  這是真的,苦中作樂,本才一口氣點了好幾種甜品。
  鄰座那母親驚訝不已,“聽,人家還會說法文。”
  她女兒動氣,“人家人家,我不是人家。”
  王振波微笑,“有一個天才女兒,感覺不錯。”
  本才聽到天才二字會得打冷顫。
  “告訴我關於你的事。”
  本才說:“我?隻記得從來沒有童年,一直過著成年人的生活。”
  “父母呢,是否已經不在世上?”
  本才隔一會地方說:“是。”
  王振波看著她。
  “在那之前,我已正式循法律途徑與他們脫離關係。”
  “為什麽?”王振波大奇。
  “做他們的女兒壓力實在太大,無論如何努力,還是做得不夠好,完全沒有透氣空間。”
  “你這樣做,必然傷透他們的心。”
  本才不出聲。
  “不過,你還是承繼了遺產。”
  本才:“以及羅允恭律師,父母極頑強地繼續控製著我。”
  她無奈地笑。
  客人相繼離去,隻剩下他們這一桌。
  王振波不得不結帳。
  回家途中,本才說:“真沒想到馬柏亮會那麽快結婚。”
  這裏邊,似乎有個誤會。
  本才亦不好意思說出來:湯巧珍又無妝奩,馬柏亮怎麽會看中她。
  片刻王振波說:“不過不怕,你現在有司徒仲樂。”
  沒想到他那麽會打趣人。
  本才也問:“那位陳百豐小姐呢?”
  “我今晚與她有約。”
  本才不語,真是自討沒趣。
  晚上,王振波換上西裝外出赴約。
  很普通的西服穿在他身上看過去無限舒服熨帖,他手中拿著一束小小玫瑰花球。
  本才站在樓梯回旋處往下張望,傾心地凝視他。
  假使她是受花人,那該多好。
  電話響了,一定是女伴來催,果然,他說了幾句,匆匆出門。
  本才寂寥地坐在那個角落良久。
  大人總有大人的事,怎可一天到晚陪伴孩子。
  本才一向會得獨處,她緩緩站起,回到房間作畫。
  新來的保姆很會得養精蓄銳,沒有人喚她,她索性不出現。
  本才樂得清靜。
  傭人聽過好幾次電話,都是何教授來找。
  “對不起,何教授,隻得加樂在家,叫她聽電話?加樂不懂得講電話。”
  多好,什麽都不會,免卻多少煩惱。
  “叫她到你的診所來?何教授,保姆不是已經同你聯絡過了嗎,加樂需同父親外出旅遊,暫停診治。”
  何世坤在那邊又說了些什麽。
  “你此刻過來看她?何教授,時間已晚,我們不招呼客人了,再見。”
  傭人索性把電話接到錄音裝置上,她下班了。
  本才繼續畫她的封麵。
  她有靈感,運筆如飛,筆觸變得單純清澄,畫風像孩子般天真清晰。
  本才從來不覺得自己有繪畫天分,直至現在。
  她得心應手,痛快淋漓地完成作品。
  畫還沒有幹,她把畫放在書桌上,呼出一口氣。
  有腳步聲上樓來,本才看鍾,原來已經十一點多。
  王振波回來了。
  他手中挽著外套,一邊解鬆領帶,本來疲倦的臉容看到本才忽然笑起來。
  “你看你,麵孔上沾著顏料。”
  本才去照鏡子,連忙用濕毛巾擦幹淨。
  “像個小小印第安土人。”語氣充滿愛憐。
  本才看著他笑,“約會進行得愉快嗎?”
  他身上有煙酒味,隱隱尚有香水味,顯然頗為盡興。
  王振波不回答,他走過去看本才剛剛完成的畫。
  “啊,”他說,“真是美麗的作品,感覺充滿希望。”
  他很懂得欣賞。
  過片刻,他:“我根本不喜歡晚宴。”
  本才一怔。
  “為著避免晚上對牢一段不愉快的婚姻,故意避開,到了主人家,立刻走進書房,躺到沙發上睡大覺,直到宴會結束。”
  本才睜大雙眼,竟那麽自若。
  “有時睡到天亮,勞駕主人叫醒,直接上班。”
  “太太怎麽想?”
  “她也不在家,兩人皆不知所蹤,彼此不追究,不了了之。”
  “真可怕,”本才雙手掩到胸前,“聽了,沒人敢結婚。”
  王振波憔悴地笑,“也有成功的例子,老先生老太太金婚紀念,手拉手,恩愛如昔。”
  本才懷疑,“總也吵過架吧。”
  “那當然,可是仍然在一起,才最重要。”
  “你好似很寂寞。”
  “是,我可以看到三十年後的自己:一間空屋,三輛跑車,就那麽多。”
  本才笑著給他接上去:“還有許多年輕美貌但是不甚懂事的女友。”
  王振波正想抗議,保姆進來訝異地說:“加樂,你還不睡覺?王先生,你也該休息了。”
  王振波與本才都笑起來。
  王振波搔搔頭,“許久許久之前,我坐在小女友家裏聊天,伯母也是這樣催我走。”
  “那少女可美?”
  “像個安琪兒。”
  “現在還有聯絡嗎?”
  “早就失去影蹤。”
  “那也好,永遠留一個好印象。”
  保姆又探頭進來。
  王振波:“記住,明早我們要去兒童醫院。”
  “是。”
  他走了,忘記拿走外套。
  本才走過去,輕輕拎起外套袖子,略為搖動,袖子上有極濃鬱香味,像那種印度的琥珀樹脂,一小塊,放鏤空木盒內,立即香遍全室,令人迷醉,心神輪回。
  是哪個豔女用這種香水?
  本才睡了。
  輾轉反側,不能入寐,直至天亮,有人推醒她,“加樂,該梳洗出門了。”
  她睜開雙目,嬌慵地問:“時間已屆?”
  叫她的是王振波。
  “是,已經八點了。”
  保姆進來幫她梳洗穿戴。
  考究的童裝同大人衣服一樣,層層疊疊,最後,給她戴上帽子,穿上大衣。
  王振波在門口等她。
  看到她下來,微笑站起來,“小姐可以出門了。”
  本才打一個阿欠。
  她根本沒睡足。
  做成年女子那麽久,永遠挨餓,因為節食,永遠渴睡,因為昨宵不寐。
  她惺鬆地登上車子,隨著王振波出發。
  到了醫院,迎接他們的人竟是湯巧珍。
  王振波仍然很客氣,“今天雖有陽光,可是特別清寒。”
  湯巧珍卻問:“收到我的結婚請帖沒有?”
  “恭喜你。”
  湯巧珍微微笑,“緣份來時擋都擋不住。”
  本才靜靜看著她,湯老師你要小心,抑或,叫馬柏亮小心?
  王振波說:“我們想先去探訪楊本才。”
  湯巧珍說:“一會兒見。”
  本才推開病房門,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感覺奇突,無限依戀。
  她走過去,輕輕伏在軀殼之上。
  看護過來說:“加樂,別壓著楊小姐。”
  本才看到她身上有潰瘍,大吃一驚。
  看護歎口氣,“這是瘡,長期臥床,在所難免。”
  本才淚盈於睫。
  “她本身一無所知,並無痛苦,親友替她難過罷了,一位年輕人天天來陪她,必然是情深的男朋友。”
  誰?
  “他叫——”
  本才脫口而出:“劉執成。”
  看護驚異,“你怎麽知道?”
  隻是,本才的記憶中,完全沒有劉執成這個人,他到底是誰?
  “天天來,真不容易、”看護說,“所以,我有第六感,楊小姐會有痊愈機會。”
  好心人還是很多。
  湯巧珍來催:“時間到了。”
  她看了看楊本才,放下一張白色請帖,“雖然你不能來,可是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本才冷冷看著她。
  隻聽得她輕輕說:“馬柏亮相信我領取了一筆遺產。”
  本才嚇一跳,這種謊言遲早拆穿,毫無益處。
  楊巧珍忽然笑了,“可是他不知道遺產隻得數十萬。”
  本才既好氣又好笑。
  “我渴望歸宿,”她轉過頭來對小加樂說,“你不會明白吧。”
  那邊王振波過來說:“時間不是到了嗎?”
  “王先生,有一件事我需要坦白。”
  “請說。”什麽事那麽嚴重?
  “加樂折骨那次,早上,她在護理院曾經摔交。”
  王振波沉默,過片刻他說:“為什麽沒有即時通知醫生及家屬?”
  湯老師回答得真正坦白:“我怕上頭譴責,一點點薪水,功夫又吃重,我實在不想再聽教訓。”
  王振波忽然說:“我明白。”
  湯巧珍籲出一口氣,“你永遠懂得體諒人。”
  “隻是加樂很吃了一點苦。”
  “當時我沒有察覺她傷勢嚴重,對不起。”
  “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非常渴望脫離這個環境。”
  “祝你成功。”
  本才把一切都聽在耳中。
  湯巧珍走開之後,王振波問:“你生氣嗎?”
  本才搖搖頭。
  “你代表加樂原諒她?”
  “是。”
  “那麽,我們去畫畫吧。”
  本才沒想到場麵如此熱鬧,醫生、護士長、護理院裏小朋友及家屬都到了,還有一大堆記者。
  本才見了顏料及白壁,說不出的高興。
  護士長致辭:“壁畫由楊本才小姐義務設計,她雖然不能親自動筆,由她所愛護的小朋友們來完成這幅壁畫,相信她會一樣高興。”
  大家熱烈鼓掌。
  牆壁上已用鉛筆勾出原稿,並且注明顏色。
  小朋友們一湧而上,取起畫筆,便動起手來。
  本才退後兩步,端詳牆壁,她上前調好顏料,忽然用力挽起鋅桶,爬上扶梯,然後將顏色朝牆壁潑去。
  眾人驚呼。
  淡藍顏料順地心吸力流下,看上去就似一匹瀑布,孩子們大樂,拍手歡呼。
  這時,本才身上也沾了不少顏色,她笑了。
  這是自從她做王加樂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電視台記者一邊報道一邊說:“孩子們創作力量不容忽視,而且最重要的是,看,他們多麽開心,歡樂氣氛感染了每一個人。”
  家長忍不住上前參與,在該刹那,護理院所有學生同正常兒童並無兩樣。大家畫得筋疲力盡才收手。
  來時打扮得似小公主般的王加樂現在看上去也的確像個小小藝術家,連頭發上都糾纏著顏色。
  她對王振波說:“還你一點顏色。”
  王振波轉過頭來,“給我看顏色?”
  兩人相視而笑。
  王振波說:“假使父女之間感情真的如此融洽倒真是好事。”
  本才說:“你年齡不足以做我父親。”
  “之前我並沒有把你看仔細,你約二十餘歲吧?”
  本才笑笑,不予回答。
  “事實上,已經很久沒有與異性談得那樣投契了。”
  “陳百豐小姐呢?”
  王振波但笑不語。
  本才有點惆悵,他們談的及做的,也許是另外一些事情。
  回到家,何世坤教授又來催人。
  王振波正式把她推掉。
  “世坤老是想成名。”
  本才須首:“教授成千上萬,名教授又是不同,所以非得發表一些驚世駭俗的論文。”
  “你願意與她合作嗎?”
  本才退後一步,“我最怕眾目睽睽。”
  “看,有資格出風頭的人根本不稀罕。”
  “恐怕要叫何教授失望了,”本才歎一口氣,“真想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去,你明白吧,熟悉的四肢肌膚,可以自在地運用……我發誓不再抱怨胸脯不夠健美,或是雙腿有欠修長。”
  王振波隻能駭笑。
  “雖然加樂的身軀長大後肯定是個美女,但,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家的狗窩。”
  “本才,你有無想過,你無故添了十多年壽。”
  本才搖手,“喔唷唷,很難講,也許王加樂不如楊本才長壽,你說是不是。”
  “本才,你是一個有趣的女子。”
  “不再可愛了,我的財產都抓在羅允恭律師手裏,來,把這些完成的封麵給我送到出版社殷可勤處,叫她預支稿酬,付現金。”
  王振波笑了。
  第二天,他親自陪本才到出版社去。
  本才感慨萬千。
  以前來的時候,目不邪視,匆匆交出作品馬上離開,她不想在工作地方留連,以免是非多多。
  本才怕人,也怕閑言閑語。
  今日,換了身分,才能自由自在參觀。
  殷可勤迎出來。
  “我頭都白了,”她對王振波苦笑,“有一本書自去年二月追到今年十月,年年都說年底交稿,唉。”
  本才笑。
  殷可勤納罕,“小朋友,你笑什麽?”
  楊本才把封麵交給她。
  “你們從什麽地方找到這些作品?”殷可勤驚呼,“而且水準這樣優秀。”
  本才很高興。
  殷可勤忽然揚聲叫:“執成,執成,你請過來看。”
  本才愕然。
  執成,劉執成,原來是出版社同事。
  噫,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次終於可以一睹廬山真麵目了。
  本才金睛火眼似等待那個年輕人站出來。
  她有點緊張。
  可是秘書前來說:“劉執成不在。”
  “去了何處?”
  “每天這個時間,他都到醫院去看楊本才。”
  本才發呆,啊,他去了看她,所以她才看不到他。
  多麽奇怪而不能置信的一件事。
  她開口問:“他坐在哪間房間?”
  殷可勤看看她,“加樂你真有意思,請隨我來。”
  推開一間小小工作室房門,楊本才看到了神秘人劉執成的辦公室。
  地上有一雙破球鞋,四處堆滿了書本畫冊,牆上掛著背囊風衣,工作台上全是設計,貌似雜亂,其實甚有條理。
  然後,本才看到了一樣叫她感動的東西。
  是一隻小小銀相架,裏邊不經意地鑲著一張小照,是一男一女的合照,女的是楊本才,男的一定是劉執成。
  照片是出版社同人不知在幾時拍攝的團體照,他把他們二人剪了出來鑲好。
  照片中的劉執成長發,留胡髭,根本看不清楚麵孔,不過,一雙眼睛倒是炯炯有神,熱情、不羈、活潑。
  他與王振波的文質彬彬完全是兩回事。
  這個人會是楊本才的秘密仰慕者嗎?
  殷可勤在一邊說:“不像老板可是,我們很幸運,劉執成一點架子也無。”
  是老板?
  這麽說來,楊本才也算是他的夥計。
  可是她竟對他一絲印象也無,由此可知,在生活上她糊塗到什麽地步。
  天才同白癡仿佛真的隻有一線之隔。
  這可能是楊本才與王加樂相處奇佳的原因吧。
  劉執成工作台上什麽都有:各種貝殼、小白玉擺件、鎖匙、信件、茶杯……
  同王振波的整整有條亦是兩回事。
  隻聽得殷可勤說,“這人平時直爽可愛,可是也有口難開的時候。”
  本才靜靜聽著。
  “他喜歡揚本才,可是不敢聲張。”
  本才睜大雙眼。
  “聽得本才要來出版杜,便緊張莫名,大家看在眼內,隻覺可笑。”
  王振波也聽見了,忍不住說:“有這種事?”
  “是,”殷可勤說:“本才出事後,他十分憔悴,事實上我們都為本才擔心。”
  本才想都沒想過她真正的朋友會在這裏。
  殷可勤說下去:“本才並非驕傲,天才藝術家嘛,不大留意身邊的人與事。”
  本才十分感激殷可勤,她真了解她。
  “我們希望她早日蘇醒。”
  本才正想去握住她的手,可是殷可勤接著又說:“在商言商,楊本才畫封麵的書總是吸引讀者,可多銷二十五個巴仙。”
  本才訝異,她從來不知道這件事。
  “謝謝你替我們送來這兩張封麵。”
  “不客氣。”
  接著有許多人與電話找殷可勤,王振波站起來告辭。
  直到他們離開出版杜,劉執成始終沒有回來。
  在車上,王振波打趣:“意外收獲。”
  本才搖頭,“不是我的類型。”
  “女孩子都不切實際地喜歡溫言軟語的家夥。”
  “是,我們無可救藥。”
  “為什麽?”
  本才笑,“我不知道,也許,為著耳朵受用。”
  “最後,那些人會欺騙你們。”
  本才笑意更濃,“不要緊,有時,我們也害人。”
  王振波既好氣又好笑。
  轉頭一看,隻見一個七八歲女孩秀麗的小臉上露出無比狡黠的神情,似個人精,既詭秘又可愛,叫他說不出話來。
  他忽然明白,為什麽有些中年男人喜歡極之年輕的女伴,就是為著追求這一點鬼靈精吧。
  “請保護我。”
  “我一定會照顧你,直至你不需要我為止。”
  “王加樂真幸運。”
  “你呢?”
  本才無奈,“我現在就是王加樂。”
  “有什麽心得?”
  “平跟鞋真舒服,做孩子不必經濟實惠,還有,我連功課都不用做。”
  本才笑了。
  她同王振波說:“到醫院去看劉執成可好?”
  他立刻用車上電話同醫院聯絡。
  “劉執成剛剛走。”
  本才不語。
  “你要見他,也很容易,可以隨時約見他。”
  本才搖搖頭,這件事,還需三思。
  回到家,她翻閱那本十四行詩。
  沒有多少人可以站在一旁那樣冷靜客觀地看自己的生命。
  第二天,她與其他小朋友會合,教他們畫壁畫。
  她當然懂得指揮眾小孩。
  “你這樣握筆,在這裏描上黑色線條。”
  “橘黃是黃色加一點點紅色,是秋日葉子的顏色。”
  孩子們像在上畫課一樣。
  護理人員訝異,“加樂,你像小隊長一樣,真了不起呢。”
  小息時他們一起喝果汁吃三文治。
  本才做起她的本行當然興致勃勃,正起勁地把顏料搬到近牆壁處,發覺身邊有一個高大的黑影。
  本才暗叫一聲不好。
  抬起頭,發覺那人是何世坤教授。
  她找上門來了。
  隻聽得她冷笑一聲,“楊本才,你想避開我?”
  本才身段隻到她腋下,好漢不吃眼前虧,立刻退後一步。
  “你這個怪物,我非揭露你身分不可,你以為躲在小童的身軀內就可以為所欲為?”
  本才沒料到何世坤會如此動氣。
  “你趁機霸占著王振波可是?”
  啊,原來如此。
  她已經失去過他一次,她認為今日又一次敗在別人手下,一道氣難下。
  地獄之毒焰還比不上婦人受嘲弄的怒火。
  本才害怕。
  她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場麵。
  隻見何世坤伸手來捉她。
  危急間本才忽然想起她是一個小孩,幼兒的看家本領是什麽?
  她立刻尖叫起來,接著摔開何世坤的手,大哭大叫。
  護理人員馬上奔過來,大聲喊:“你是誰,怎麽闖進私人範圍來,你為什麽難為小孩?”
  其他的孩子一見本才哭,也接著哭鬧成一團。
  氣氛大為緊張。
  何世坤震驚,刹那間清醒了。
  她在幹什麽?
  穿製服的護衛人員已經圍上來,搞得不好,她會身敗名裂。
  趁還能抽身,速速退下為上。
  她一步步後退,一溜煙走脫。
  眾人為著保護一班弱智小孩,也不去追究她。
  本才喘口氣,好險。
  幸虧是孩子,若是成年女子,臉上恐怕早就挨了一巴掌。
  可是,小朋友們的情緒已經大壞,繪畫習作隻得中斷。
  王振波接本才回家時聽到消息,不禁生氣。
  “還虧得是一名教授。”
  本才猶有餘悸,“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
  “我打算叫律師追究。”
  “算了,別追著打壓一個人,物極必反。”
  王振波不語。
  “翁麗間怎麽還不回來?”
  王振波更加沉默。
  本才奇問:“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嗎?”
  半晌王振波答:“她有男朋友在那邊。”
  啊,他們的世界真複雜。
  “也許,在他那裏,她可以得到若幹安慰。”
  “你見過那個人沒有?”
  “沒有。”
  “你怎麽知道他存在?”
  “總有蛛絲馬跡。聽完電話,忽然笑了,買一條鱷魚皮帶,並不是送給我,到很奇怪的地方像是利約熱內盧去辦公事,永遠化妝得整齊似期待有事發生……”
  本才惻然。
  “與她說話,十句有九句聽不見,精神飄忽,對加樂異常生氣。”
  看樣子是有心要埋葬過去,重新開始。
  本才擔心,“那男人會騙她嗎?”
  “看,連你都焦慮了。”
  本才有點不好意思。
  “生活總有風險。”王振波說得有點幽默。
  他是真的丟開了。
  本才問:“妻子有男友,初初發覺的時候痛苦嗎?”
  王振波不出聲。
  本才立刻知道唐突,“對不起。”
  王振波微笑,“沒關係,我願意回答,很奇怪,每個人的想法不同,麵子對我來說並非那麽重要的事,我反而覺得輕鬆,她終於找到另外一個人承擔她的感情了。”
  本才怔住。
  像陌生人一樣,除出名義,一無所有,甚至不會不甘心。
  “你還年輕,你的感情激烈明澄,恩怨分明,你不會接受妥協。”
  本才不語。
  她的確是不明白,在她來說,黑是黑,白是白,再痛苦也要即時分手。
  “你打算參加馬君的婚禮嗎?”
  本才生氣道:“我昏迷不醒,我怎麽去?”
  “那麽,我代你送禮。”
  “何必虛偽。”
  “因為不值得生氣。”
  本才服帖了,“王振波先生,我在你身上學習良多,得益匪淺。”
  “我生活經驗比你豐富。”
  才歎口氣,“王先生,看樣子,我同你得相處一段長時間。”
  王振波看看她,“我會那麽幸運嗎?”
  本才歎氣:“王先生,你把這件慘事化解得可以接受了。”
  他輕輕說:“我願意等你長大。”
  本才嗤一聲笑出來,“這話對一個十七歲的人來說尚可。”
  到家了。
  “對,”王振波說,“我已托人去羅允恭處取回你的門匙。”
  “嗄,你有什麽法寶?”
  “我的律師,是她的師父。”
  “啊。”本才五體投地。
  王振波微笑,“並且,我正在找人看看你父母的委托書裏有什麽漏洞,以便將財產運用權取回。”
  本才說:“其實這些年來多虧羅允恭,否則有限的數目早已花光。”
  “現在你不同,我相信你已比較智慧。”
  “我現在要錢來無用,原來,被人照顧是那樣舒適稱心的一件事,怪不得都二十一世紀了,還有那麽多年輕女性想找個戶頭過日子。”
  廚房裏,新保姆同女傭說:“王先生真好耐力,同七歲孩子絮絮細語,把她當大人一樣。”
  女傭不搭腔,不肯說東家是非。
  “而且,加樂一點也不像低能兒,我覺得她比任何人都聰明。”
  女傭站起來,“我得去買菜了。”
  保姆賠笑,“你看我,多嘴得很,真是,我們在這裏不過聽差辦事,領取一份薪水,理那麽多幹什麽。”
  她也訕訕地走開。
  本才伏在床上睡著了。
  做夢看見母親伏案正在書寫,一貫忙得頭都抬不起來。
  “媽媽。”本才站在門口叫她。
  她看到是女兒,十分訝異,“咦,你怎麽還在這裏,你的屋子著火了,你還不去打救?”
  本才愕然,莫名其妙,沒聽懂母親的意思。
  隻見她揚手,“去,去。”
  本才驚醒。
  正好這個時候,王振波推門進來,神色黯然。
  “本才,我們馬上去醫院。”
  “幹什麽?”
  “楊本才心髒衰竭,醫院正予以急救,囑我們去見最後一麵。”
  本才怔住。王振波替她穿上大衣。
  “來,本才,我背你走。”
  這是最快捷的方法。
  本才伏在他背上,他飛快跑下樓去,上了車,直赴醫院。
  本才一句話不說,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這是她一生中最奇突的一個冬季。
  天氣一直很冷,幸虧小加樂擁有許多漂亮舒適的大衣,裹得暖暖。
  但是本才仍然忍不住打寒顫。
  她得趕到醫院去見自己最後一麵。
  本才手足冰冷,欲哭無淚。
  天下竟有這樣奇怪的事。
  停好車,王振波仍然背起本才往醫院裏跑。
  本才發覺她沒有穿鞋,王振波把她自一處背到另一個地方,她毋需穿鞋。
  她伏在他溫暖強壯的背脊上,雙臂圍著他的脖子,以後,怕得這樣過日子了。
  到了病房門口,他把本才放下。
  主診醫生迎上來,“啊,你們到了。”
  他們走進病房。
  病床上的楊本才身上搭的管子比平時還多,麵孔的顏色像黃蠟一樣,已經沒有生氣。
  王振波不忍再看,垂下了頭。本才落淚。
  看護輕輕說:“加樂,過來見楊小姐。”本才走近。
  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難看的自己,從前,即使沒化妝,生病、醉酒,麵孔都不會如此浮腫,此刻她雙目像線一般陷在眼泡裏,嘴唇似金魚似張著吸收氧氣,發出嘶嘶的聲音。
  啊,可怕。本才混身顫抖。
  忽然之間,其中一部儀器發出緊急的嘟嘟聲。
  醫生與看護立刻圍上來。
  “預備用電極器,各人退開。”
  醫生取過心髒電極器。
  這時,儀器顯示揚本才心髒已經停止跳動,表上隻有一條直線,訊號長鳴,非常刺耳。
  本才大哭。醫生吆喝:“請病人親友先出!”
  王振波連忙拉起她的手想退出病房。
  不料本才大力掙脫,向前撲去。看護大驚急急攔阻。
  這時,主診醫生已經將電極器蓋下,電光石火間,本才撲到自己身軀之上,緊緊抱住不放。
  醫生雙手來不及閃避,電極器印在本才背脊。
  隻聽得噗地一聲,本才身軀大力彈跳,接著她聽得眾人驚呼聲。
  然後,全身麻痹,自踵至頂迅速消失知覺。
  本才心中一涼,啊,是要去見父母了。
  她與他們感情欠佳,見了麵,又該說什麽才好?
  她仍然緊緊抱著自己的身軀不放。
  終於,她得到了一直渴望的沉睡。
  她永遠不知道那一刻深切護理病房內亂成什麽樣子。
  醫生與看護齊齊尖叫,王振波大聲喊:“本才,本才。”小加樂昏迷的身軀落到地下,揚本才動也不動。
  看護連忙抬起加樂放在床上,替她診治。
  “心髒脈搏正常,背脊被電極器炙傷。”
  “把她移到另一病房診治。”
  “醫生,看。”
  儀表上揚本才的心電圖恢複跳動。大家鬆了一口氣。
  整組護理人員滿頭大汗,有兩個覺得雙膝發軟,忍不住坐了下來。
  還沒完全回過神來,一位年輕女醫生忽然說:“病人蠕動。”
  “張醫生,我想那隻是無意識的肌肉反應。”
  “不,請快過來看。”
  大家又提起精神走近楊本才。
  這時,誰也沒有空去理會站在一旁的王振波。
  他輕輕走到本才身邊蹲下,握住她的手。
  本才的眉尖顫動一下,喉嚨發出幹涸的聲音來。
  主診醫生說:“啊,快替她做檢查。”
  這時,本才四肢開始掙紮。
  “不可讓她亂動,馬上注射。”
  護理人員異常亢奮,已經忘卻疲勞,全神貫注照料揚本才。
  昏迷個多月的病人終於有蘇醒跡象了。
  一名看護這時才發現了王振波,訝異地說:“王先生,你還在這裏?”
  “請出去,王先生,病人若果好轉,我們會通知你。”
  王振波隻得離開病房。
  才出房門,已經有人問他:“本才怎麽樣?”
  他是一個相貌俊朗的年輕人,長發留胡,王振波一怔,好麵熟,想起來了,這不是劉執成嗎,真人比相片中的他高大。
  “本才怎麽樣?”
  “看情形她會度過難關。”
  年輕人忽然鬆弛,他竟忍不住飲泣。
  王振波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幸虧看護過來向劉執成匯報最新消息,王振波趁機去看加樂。
  “加樂。”
  加樂微微睜開雙眼。
  眸子內精光已經消逝,他沒有叫錯人,她是加樂,不是揚本才。
  “加樂。”
  加樂認得他,伸出小手臂擁抱他,並且不願放開。
  王振波輕問:“本才,本才你去了何處?”
  加樂沒有回答。
  背後有急促的腳步聲。王振波轉過頭去。
  翁麗間回來了,聲音充滿歉意,“我一到家聽見你們來了醫院便即時趕來……”
  王振波揮一揮手,表示不必解釋。
  “每一次加樂有事我總是不在。”
  王振波歎口氣,“你也是人,總得透透氣。”
  翁麗間難得聽到這樣體貼的話,半晌做不得聲。
  加樂見了她,遲疑半晌,恢複本色,不再願意叫媽媽。
  王振波這時肯定本才已經離開加樂。
  他百感交集,凝視加樂的小臉。
  加樂蠕動小嘴想說話。
  王振波鼓勵她:“加樂,你想說什麽?”
  加樂終於沒說什麽。
  看護說:“給她一點時間,加樂會學習,是不是,加樂?”
  加樂忽然點點頭。
  翁麗間已經十分滿足,笑著拍手。
  王振波歎口氣,離開病房。
  在候診室,他看到了另外一位男士。
  王振波像是有第六感,他知道他是誰,向他點點頭。
  對方也似認得他,大方地站起來伸出手,“我是區立緯,麗間的朋友。”
  終於見麵了,兩人握了手。
  “加樂沒有事吧?”
  看樣子也是個愛孩子的人,加樂運氣不壞。
  “她無恙。”
  區立緯:“我在這陪她們母女,你大可回去休息。”
  “多謝你關心。”
  區立緯不再說話,取過雜誌閱讀。
  王振波看到兩位女士均有男伴,一時十分失落,呆呆坐在會客室另一頭,半晌無人與他說話,他隻得回家去。
  本才未料到還會再一次醒來。
  她睜開眼,立刻想翻身下床,可是手腳笨重,不聽使喚,她不由得怪叫起來。
  “醒了醒了。”
  有人圍攏來,“楊小姐,看著我的手指,幾隻?”
  本才眼前模糊一片。
  她苦笑,聲音沙啞,“我有八百多度近視,沒有眼鏡,一如盲人。
  大家一怔,繼而大笑起來。
  “啊,奇跡奇跡,病人恢複神誌。”
  “可是仍需小心護理身體。”
  本才呻吟:“痛,痛。”
  看護立刻替她注射。
  “想通知哪位親友?”
  本才馬上說:“王振波,殷可勤,劉執成。”
  死而複生,有三位知己可見,也不枉此生了。
  “劉先生就在門外,我請他進來,記住,別多說話,你情況仍然嚴重。”
  本才囁嚅問看護:“我樣子可醜?”
  看護俯視她,微慍:“你應當慶幸你還在世上。”
  本才苦笑:“加樂——”
  “她很好,你不必擔心。”
  “她已蘇醒?
  “正是,現由專人照顧。”
  “我想見她。”
  “楊小姐,你尚未脫離危殆情況,請先安靜。”
  這時有人走到她身邊:“本才。”
  本才抬起頭,牽動嘴角說:“劉執成,你來了。”
  高大碩健的劉執成這時高興得像一個小孩,“本才,你認得我?”
  “當然,”她輕輕說:“你是我好友。”
  “我一直以為你不知我存在。”
  本才連忙否認,“誰說的,你送的那本十四行詩,我看到了。”
  劉執成一直點頭。
  “還有你每次探訪帶來的勿忘我,謝謝你,都給我極大鼓勵。”
  看護已經過來,“劉先生,時間到了,明天上午再來吧。”
  劉執成忍不住吻本才的手背。
  手上插滿管子,體無完膚,劉執成惻然。
  他依依不舍離去。
  “看,男朋友對你多好。”
  看過她這個鬼樣子而不介意,的確是摯友。
  有許多勢利的人見到朋友略降一級就開始疏遠,佯裝陌路。
  本才閉上眼睛。
  “楊小姐,你至少還需要個多月時間才能完成植皮手術,楊小姐,你背部燒傷部分複原情況理想。”
  本才說:“隻是不能穿露背裝了。”她漸漸入夢。
  母親仍然在書房內,看見她,問道:“你有沒有救熄那場火?”
  本才頷首,“多虧你提醒我,已經救下來。”
  剛想聚舊,母親卻說:“那你還不去做功課,下個月要開畫展,作品質量那麽參差,行嗎?”
  本才一驚,急急跑出去,外邊是一片碧綠的草地。
  她看到小加樂坐在秋千架子上,大眼睛像玻璃珠,一點神采也無。
  “加樂,加樂。”她並沒有應她,本才著急到極點。
  她揮舞雙手,掙紮得很厲害,呻吟著醒來。
  接著的一段時間,本才稱之為非人生活。
  心肺脾雖然奇跡般逐漸複原,可是接踵而來的物理治療叫她吃盡苦頭,早知,她想,躲在加樂健康的小身軀內不出來也罷。
  可是,也不是沒有樂趣的,朋友逐個來探訪,扶著她重新學步,都使她振作。
  殷可勤趕來看她。她握住本才的手不放。
  “老好殷可勤。“忽然之間,她倆痛快的哭了。
  “他們都怕你不再醒來,可是我卻有種感覺你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
  “是嗎?”本才微笑。
  “我覺得你來看過我們,還有,連交了三個封麵,從前,那是你一年的產量。”
  “我疏於交貨。”
  這次是殷可勤改正她:“是作品,不是貨。”本才笑了。
  “真沒想到劉執成那樣的大塊頭會流淚。”
  “看上去他似鐵漢。”
  殷可勤問:“可有感動?”
  “但是愛情卻是另外一回事。”
  “你要求過高。”
  “可勤,你又取笑我了。”
  “本才我是惟一敢對你講老實話的人。”
  “所以真正難得。”
  “以後請勤力交稿。”
  “是是是,多謝指教。”
  可勤總偷偷帶些鮮味、醫院不供應的食物進來。
  香檳,甜美芬香得本才差些連舌頭也吞下肚子,鰣魚,鹹得甘香,使味覺蘇醒,勃露哥魚子醬,齒頰留香。
  本才感激不盡。
  醫生護士也有疑心的時候。
  “這是什麽氣味?”
  本才連忙使詭計:“會不會是雪茄?”
  護士大驚失色,“什麽,誰膽敢在這裏抽煙?”
  又過了關。也許是真心同情她,故意扮傻,不去拆穿。
  王振波出現的那日,本才正在檢查背部皮膚。
  醫生看著他進來,隔著屏風說話,好使病人分心,減少痛苦,因有外人在,他們的話忽然曖昧起來,很多時候欲言還休。
  王振波說:“麗間打算帶著加樂搬出去。”
  本才問:“你可有探訪權?”
  “有,隨時隨地。”
  “我替你高興。”
  “加樂想見你。”
  “都是醫生百般阻撓刁難。”
  正在操作的醫生笑了。
  “加樂與母親的關係大有改進。”
  “她心智如何?”
  “進步迅速。”
  醫生替本才穿上壓力衣。他們移走屏風。
  本才看到了王振波,這次,用成人的眼睛好好地貪婪地凝視他。
  王振波過去蹲下,不顧外人眼光,親吻本才臉頰。
  本才伸手出去,輕輕撫摸他的臉頰。兩人都淚盈於睫。
  王振波顫聲問:“有解釋沒有,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本才頹然,“不知幾時才可搬出深切治療病房”
  醫生答:“快了。”真是好消息。
  “我會每天來。”
  看護駭笑,沒想到這位眉青鼻腫的楊小姐有那麽多人追求。
  這年輕女子一定有常人不如的可愛之處。
  護理人員退出去。王振波問:“一切恢複正常了?”
  本才搖搖頭,“肉體受的創傷需要長時間調養。”
  “可是,你的精靈已經歸位!”
  水才笑得彎腰,“多麽巧妙的形容。”
  “難怪何世坤要把你當作研究材料。”
  本才收斂笑容,“何教授近況如何?”
  “聽說她已與多名弱智兒童聯絡,專題研究。”
  “她的工作其實很偉大。”
  “馬柏亮如期結婚,場麵冷淡,父母兄弟都沒有參加婚禮。”
  湯巧珍又一次選錯對象,本才歎息。
  王振波輕輕說:“看,我似一個長舌婦,絮絮向你報告是非。”
  本才想一想,“也許,她已清楚地考慮過,反正厭惡目前生活方式,不如冒險,變一下,可能會看到曙光。”
  “祝她幸福。”
  “她對你有好感,你一直沒有給她機會。”
  王振波嚇一跳,“他們竟對加樂毫無顧忌,亂訴心聲,你現在知道太多秘密。”
  “為什麽?”
  “我一直隻喜歡比較活潑的女子:熱情、坦白、豐富的想象力,勇敢果斷的性格。”
  本才忽然漲紅麵孔,“請恕我對號人座,這好似在說我。”
  王君微笑,“還有誰。”
  本才訕訕地看著天花板好一會兒,緩緩說:“扶我站起來。”
  “要拿什麽?”
  “扶我!”
  王振波緩緩扶著她站起來。
  他沒料到本才這樣說:“看,終於長大了。”
  “是,”王振波也笑說,“齊我耳朵這麽高了。”
  “讓我們出去走走。”
  “醫生說——”
  “別聽他們,死人了。”
  “到草坪散散步是可以的。”
  “奇怪,天氣還是這麽冷,絲毫沒有回暖的跡象,這真是一個冰凍的冬季。”
  “過一個月春天便要來臨。”
  他把本才裹得十分嚴密,像一隻粽子似,與她悄悄經過醫院的圖書館,偷偷走到草坪。
  本才訴苦:“冷。”嘴裏嗬著白氣。
  忽然她自白袍子口袋裏取出一隻扁平的銀酒瓶,打開瓶蓋,喝一口。
  王振波大驚,“這是什麽?”
  本才眨眨眼,“拔蘭地。”
  “什麽地方得來?”
  “殷可勤偷偷給我。”
  “竟有這種損友。”王振波頓足。
  “所以我同她的友誼長存。”兩個人都笑了。
  本才得寸進尺,“來,帶我去跳舞。”
  王振波駭笑,“楊小姐,你尚未複原。”
  “你我都知道揚本才永遠無法恢複舊時模樣,管它呢,先去跳舞。”
  王振波急說:“待你出院,再找舞廳。”
  本才頹然,“這段日子真坑人。”
  話還沒說完,看護已經追出,“原來在這裏,嚇壞人,王先生,再這樣,以後不讓你探病。”立刻把他們抓了回去。
  本才嘻嘻笑,一點也不生氣。
  王振波說:“對,我已把你家門匙自羅允恭處取回。”
  “謝謝你。”
  “住宅已經再次換鎖。”本才點點頭。
  “我還擅自闖進香閨巡視了一下。”
  王振波沒想到有那麽可愛別致的住宅。
  白得耀眼,全無間隔,主要的家俱是一張寬敞的原木工作台與老大的雙人床。
  一看就知道屋主人崇尚自由,有點放肆,不失天真。
  隨即他看到牆上淡淡的印子,像是有幾張畫被人除了下來。
  他替她把畫冊書本略略整理一下便關上門離去。
  本才說:“叫你見笑了。”
  “活脫是藝術家之家,隻是天窗如此光亮,怎樣睡覺?”
  本才驟然麵紅,這問題太私人。
  王振波說:“我還有點事,明天再來。”
  本才咕噥:“生意都已結束,還忙些什麽。”
  王振波微笑,開始管他了,真是好現象,心裏有說不出的歡喜。
  他走了,本才坐在藤椅上看雜誌。剛有點累,沒想到翁麗間來看她。
  本才覺得親切,畢竟做了那麽久的加樂,在她懷中依偎了那麽多次。
  本才想撐起來。
  翁麗間連忙按住她,“楊小姐,不用客氣。”
  “加樂好嗎?”
  “下星期可以正式上學。”
  本才擔心,“不是特殊學習所吧?”
  “不,是普通小學,由一專門助教協助,希望過正常生活。”
  “那她會喜歡。”
  “楊小姐,我還未正式向你道謝。”
  “任何人都會那樣做,請不要再提了。”本才十分尷尬。
  翁麗間握住她的手低下頭,想一想她說:“我願意負責你的醫藥費。”
  “這是公立醫院,不費分文。”
  “那麽,我如何表達心意?”
  “翁家一家樂於捐助醫院設施,已經足夠。”
  “楊小姐,真沒想到你救助加樂是完全無償的慈善。”
  本才覺得有必要轉變話題,“聽說,你好事近了。”
  翁麗間一怔。
  她從未同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剛剛才蘇醒的楊本才怎麽會知道。
  本才連忙道:“對不起,太唐突了。”
  “不,楊小姐,我不怕你見笑,明春我會再婚。”
  本才忍不住低聲嚷:“你們都第二次結婚了,隻有我,無論如何沒人要。”
  翁麗間一聽,隻覺好笑,並不當作嘲諷,她很幽默地,“放開懷抱,保不定可以嫁三次。”
  本才這才覺得失言,連忙掌嘴,“講錯話,講錯話。”
  翁麗間凝視她,“年輕真好,內分泌自然生產抗抑鬱素,無論環境怎麽困難,一樣挺得起胸膛來頑抗。”
  這時,翁麗間伸出手來,摸了摸本才的頭頂,像愛撫小加樂那樣。
  真奇怪,她說起加樂,“有很多表情相似。”
  本才笑。
  “唉,我在說什麽,你倆資質差那麽遠,我一定是失心瘋了。”
  兩人客套一番,翁麗間才告辭。
  她一走,本才緩緩站起來,才發覺背脊盡濕,沒想到應酬竟是那麽累的一件事。
  抑或,她有點心虛。
  畢竟,剛才同她說話的人,是王振波的前任伴侶。
  本才輕輕坐到床沿,把笑容收斂。
  翁麗間太誇獎她了,揚本才體內的抗抑鬱素也漸漸在消失中,不比那些少女,一點點小事也咕咕咕笑半日,戴著薔薇色眼鏡,看什麽都是美好的。
  她不過故作活潑。
  客人一走,整個人消沉不已。她取出酒瓶喝一口。
  酒已飲盡,她學醉翁那樣把瓶子甩一甩,希望倒出最後一滴。
  本才不敢照鏡子,她看到的麵孔浮腫無神,雙目呆滯,難怪馬柏亮一見就走,這個女人要不得,不過,可是,她的財產還是有吸引力的,可否隻要她的錢?
  她睡著了。朦朧有人進來,輕輕坐在床沿,在耳畔喚她名字。
  本才知道這是劉執成。
  想到這些日子來的委屈,不禁在睡夢中嗚咽。
  劉執成一直陪著她。
  少年時,本才也把男朋友分兩種,跳舞一種,訴苦一種,兩類從不混淆,靈與欲必然分家。
  本才不大記得她借用過的肩膀,但是那些令她痛哭的男孩子,卻銘記在心,真不公平。
  直到她再次熟睡,劉執成才悄悄離開。他留下小小一束勿忘我。
  那深紫色的花朵直到幹透仍然芬芳可作裝飾用。
  再過一個星期,本才堅持出院返家休養。
  看護勸她:“楊小姐,不要把健康當玩笑。”
  “病床矜貴,你則當我們是推銷員,硬要你留下。”
  “一定要走?我們才是你的老朋友,還到哪裏去。”
  經過研究,還是放她出院,每日下午,院方會派護理人員上門去檢查她近況。
  劉執成與殷可勤接她回家。
  可勤一進來便說:“前門有行家想采訪你關於火災受傷始末。”
  劉執成立刻代本才發言:“從後門走。”
  本才坐輪椅內,用帽子遮著頭,繞到後座,經過那幅兒童壁畫。
  “啊,完成了。”
  “是,充滿生氣,為沉重的病房帶來希望及色彩。”
  殷可勤催劉執成,“電梯來了,快走。”
  一輛吉普車駛近,司機正是王振波。
  劉執成一手將本才抱起,放進後座。
  可勤接著跳上車關上門。
  本才急道:“執成還未上車。”
  可勤微笑,“他會去引開記者,並且同他們講幾句話,人家也不過是聽差辦事。”
  劉執成在車外向他們揮手。
  “謝謝你們。”
  可勤笑,“啊,一句謝就想了此恩怨,真沒那麽容易。”
  “那,做牛做馬可管用?”
  “倒不必,有十個八個俗而不堪的小說封麵等著你來做才真。”
  本才伸出手臂,全手都是蜂巢似針孔,像資深癮君子,她連忙拉下衣袖。
  王振波感慨而放心,“總算救回來了,好歹出院了。”
  可是,為什麽至今未見過加樂?這是本才心中一個極大疑點。
  回到家,王振波掏出鎖匙開門,那日,陽光滿室,本才一進門便啊地一聲。
  原本空白的牆壁現在掛著那幾張失去的畫,原壁歸趙,本才雀躍。
  連殷可勤都忍不住問:“怎麽一回事,怎麽可能?”
  王振波笑笑,“我找到馬某,同他說了幾句話,他便把畫交出來。”
  可勤問:“你說些什麽?”
  “我隻告訴他,這幾張喬治亞奧姬芙的花卉也算是名畫,自有轉手記錄,如拿不出單據,做賊贓論。”
  “他怎麽說?”
  “他說他怕屋內無人,畫會失去,故此暫時代為保管,直到屋主回家。”
  “畫一早買妥保險,是不是,本才?”
  本才不語,仰頭欣賞那幾幅畫,失而複得,真正高興,本才指的是她的生命。
  可勤看著她,“你好似不甚生氣?”
  本才坐下來,“可勤,去做茶來我們喝。”
  “馬上去。”
  本才微笑,解釋:“經過這次,發覺自己高大許多,再也不與小事計較。”
  王振波寬欣,“那多好。”
  本才伸了伸四肢,“謝謝你。”
  “不客氣。”
  “你付了贖金是嗎?”
  “總得給他運費。”
  本才笑了,有點訕訕,她沒帶眼識人,今日的羞愧是應得的。
  可勤捧著茶出來,訝異地說:“本才,我在你廚房裏找到七種茶葉,洋洋大觀。”
  本才立刻看著王振波,是他代辦的吧。
  那麽細心周到。
  本才終於問:“為什麽不見加樂,加樂好嗎?”
  “她如常。”
  “幾時帶她來我家?”
  “待你比較有精神的時候。”
  “明天可以嗎?”
  “我看看她有沒有時間。”
  語氣內有推搪因素,何故?
  王振波站起來,“本才,你休息吧,我先走一步。”
  他告辭了。本才心中隱隱覺得有事。
  殷可勤猶自不覺,“本才,我找到鵝肝醬,想不想吃一點?”
  “可勤,我累了。”
  “那麽,我送自己出去。”
  本才鬆口氣,緩緩走到自己的床邊,一頭栽下去。
  床鋪太久沒沾人氣,略有潮濕味道,但仍然熟悉地柔軟。
  看,隻有床是她最忠心的朋友。
  敏感的本才覺察到王振波對她的態度有微妙的變化,他仍然處處為她著想,體貼入微,但是同以前已有不同。
  與他做加樂的時候,無異有段距離。
  那段時間,她即是他,他也就是她。
  電話鈴響,本才不想去聽。
  “本才,你已回家?我是柏亮,有事商量。”
  什麽,他還敢打電話來?本才不由得笑出來。
  百密一疏,電話號碼沒有更改,被馬柏亮有機可乘。
  下午,看護來了,叮囑她幾件事。
  “楊小姐,多出去走走,一個人呆在家中不好。”
  “不是叫我多休息嗎?”
  “你眼睛有點憂鬱。”
  “什麽都瞞不過你。”
  “工作是最佳精神寄托。”
  “那我明日便開始作畫。”
  本才自覺語氣冷漠,言不由衷。
  “是否蘇醒之後感覺到反高潮的低落?許多病人在痊愈後才覺得抑鬱,因為親友都回去做正經事了,不再擁攝著病人。”
  本才苦笑,“又不幸被你言中。”
  “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纏住男朋友不放,造成他壓力,叫他為難。”
  “是。”本才微笑,這些她都懂得。
  看護好心一如老友。
  她接著:“這間公寓多麽奇突,坦蕩蕩,太君子了。
  然後約定第二天同樣的時間再來。
  一連幾天,劉執成與殷可勤同時來探訪她。
  本才問:“出版社好嗎,生意如何?”
  可勤笑,“自本才口中聽到生意二字十分突兀。”
  劉執成回答:“形勢低迷,大家都在等新的暢銷書大作家出現。”
  可勤笑,“需年輕貌美,身段姣好,氣質幽雅,才思敏捷,天才橫溢,而且工作態度嚴謹勤奮,每年著優秀長篇小說十五套。”
  “嘩,但願你有日夢想成真。”
  劉執成笑,“生意目前還可以維持。”
  可勤在廚房忙做午餐,他與本才閑聊。
  “去年出版社搞晚會,你就喝得比較多,那天由我送你回家。”
  本才一點也不記得。嘴巴雖然不說,臉上卻露出茫然的神色來。
  一切都落在劉執成的目光裏,他暗暗歎口氣。
  可勤也是個聰明人,出來看到這種情形,便勸說:“人家大病初愈,你卻來考人家記憶。”
  本才卻問:“你們這幾天有沒有見過加樂?”
  兩人搖搖頭。
  “她仍住在王宅?”
  劉執成奇道:“本才,你應該最清楚王家的事。”
  本才不語。
  可勤說:“我還記得出版社七周年紀念請你設計宣傳海報,你無論如何不肯。”
  本才想起來,“有一個人在電話中滔滔不絕告訴我他的構思,唏,我頓時反感,這還叫我幹什麽,幹脆他來做好了。”
  劉執成訕訕說:“那人是我。”
  可勤拍手大笑,“哈哈哈。”
  本才十分尷尬,她說:“我去衝咖啡。”
  劉執成看著她的背影,“奇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她身邊,吃飯開會通電話不下百來次,可是她對我一絲印象也無,我仍然是人海芸芸眾生中一名,連我名字也記不清。”
  可勤賠笑,“怪不得有些男生為求博取印象分,剛相識不由分說先把那女生痛罵一頓,好叫她刻骨銘心。”
  劉執成奇問:“真有這樣的惡棍?”
  殷可勤不出聲。她剛上班,第一次開會,就因小故叫劉執成嚴詞責備。
  當時她巴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哭完了好出來辭職。
  那次出醜叫她沒齒難忘,可是很明顯,劉執成本人卻已經忘懷。
  可勤不打算提醒他。
  之後,才發覺他是個熱誠坦白對下屬沒有架子會玩政治的上司。
  可是她一直有點忌憚他。
  這時,劉執成搖搖頭,“也許,我應知難而退。”
  旁人實在不便置評,故此可勤隻有低下了頭。
  “咦,本才呢?”
  廚房不見人,這才發覺她躺在露台上的藤椅子睡著了。
  劉執成說:“來,一、二、三。”與殷可勤二人抬起藤椅回到室內,替她蓋上毯子。
  “我們一起回公司吧。”
  本才半明半滅間聽見他們約好同時走,不禁寬慰。這兩個好人應當走在一起。
  第二天,本才對王振波說:“我想見見加爾。”
  王振波咳嗽一聲,“這件事,我也不想瞞你。”
  嗬,這裏邊有什麽文章?
  “你最最了解加樂。”
  本才屏息聆聽。
  “本才,加樂,已經是另外一個人。”
  本才抬起頭來,“我沒聽懂。”
  “本才,”王振波吸進一口氣,“你離開加樂的身軀後,她並沒有變回她自己。”
  本才變色,“我不明白。”
  “換句話說,你蘇醒了,做回標本才,加樂卻沒有,她救醒之後,不再是王加樂,也不再是楊本才。”
  本才睜大雙眼。
  “本才,故事並沒有完結,現在,加樂成為第三個人。”
  本才握緊拳頭,額角沁出汗來,“振波,讓我見一見加樂。”
  “早該讓她見你,可是,她不願意。”
  “什麽?”
  “她有主張,她不認識你。”
  本才愣住。
  “我非常驚惶,覺得加樂這種現象一定有個解釋,可是不敢知會任何人。”
  本才跌坐在沙發。
  王振波困惑得無以複加,“本才,加樂現在是一個少女,自稱區誌瑩。”
  “請介紹她給我認識。”
  “你可以到我處來嗎?”
  “就現在如何?”
  “好極了。”
  本才換好衣服,隨王振波出門。
  一路上王振波斷斷續續說他的感受。
  “會不會加樂本身似一張白紙,容易接收別人的思維……”
  “麗間卻並沒有覺察到,她在忙著籌備婚禮。”
  “誌瑩,她十八歲,在一次車禍中身受重傷。”
  本才看看他,“也是昏迷不醒?”
  “不。”
  “情況究竟如何?”
  “你不會相信,本才,區誌瑩已經辭世,器官也全部捐贈出去。”
  本才混身寒毛豎了起來。
  半晌她問:“區小姐幾時去世?”
  “同一間醫院,同一天。”
  “你查證過這件事?”
  “已經徹查清楚,我還見過區氏夫婦。”
  “他們有無相認?”
  “還沒有。”
  他倆到了王宅。
  才開門,就有一個人衝出來,停睛一看,是妖媚的陳百豐,手挽一件紅色長大衣,邊穿邊走,氣衝衝道:“王振波,你那女兒,是隻妖精,我實在吃不消,我知難而退好了。”
  她瞪了本才一眼,頭也不回的走了。
  楊本才輕輕走進屋內,“加樂,加樂?”
  一想不對,那孩子現在並非加樂。
  她推開書房門,“誌瑩,你在裏頭嗎?”
  書桌後邊坐著一個人,聞聲把旋轉椅霍一聲轉過來。
  不錯是王加樂。
  俏麗的小麵孔,大眼睛,尖下巴,疑惑的神情。
  本才太熟悉這張麵孔了,她曾經借用她的臉生活了個多月之久。
  “記得我嗎?”
  加樂微微張嘴,好似認得,可是終於說:“不,我不認識你。”
  聲音的確屬於加樂,可是語氣不馴、囂張、任性。
  “你叫區誌瑩?”
  她一愣,反問:“他把一切都告訴了你?”
  本才微笑,“記得嗎,我是你的前生,你此刻經曆的事,我都經曆過。”
  本才占了上風。
  區誌瑩反駁:“可是,現在是我住在這裏。”
  本才怎麽會輸給她,她閑閑地問:“還習慣嗎?”
  區誌瑩看著她,“你想說什麽?”
  她打開煙盒子,取過一支煙,點著吸一口,盯著本才。
  嗬一個七歲的孩子做出這連串動作,令人震驚。
  本才不由得生氣,“你要好好珍惜加樂的身軀,老實告訴你,你這生這世未必還可以離開。”
  區誌瑩緩緩放下香煙,慢慢轉過身子,“你可以走了,我沒有心情聽你嘮叨。”
  本才啼笑皆非,她竟把她當老太太辦。
  一時不想爭吵,本才退出書房,與王振波會合。
  他們坐在會客室中,兩人沉默良久。
  是王振波先開口,“你看怎麽樣?”
  本才回答:“的確是另外一個人。”
  “我該怎麽做?”
  “翁麗間不是打算同孩子一起搬出去嗎?”
  “交給她?”王振波反問。
  “加樂是她親生女兒。”
  這是最合情理的做法。但王振波低下了頭。
  本才看著他,“你不舍得加樂。”他不出聲。
  本才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你不是真打算等她長大吧?”
  王振波踱步到窗前,不置可否。
  本才暗暗心驚,原來他真有這個意圖。
  本才試探地問:“你愛的,一直是加樂?”聲音已微微顫抖。
  王振波仍然沒有直接回答。
  本才再作進一步推測:“在我之前,已經有人入住過加樂的身軀?”
  “你真聰明。”
  本才的確不是笨人。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本才,這種現象實在太難解釋。”
  “我可以接受,因為我也是當事人。”
  “這是我與那人之間的事。”
  “她是否一個可愛的女子?”
  王振波答:“是。”
  “她在加樂身上生活了多久?”
  “一年。”
  “啊,那麽久,後來呢?”
  “她覺得實在太悶,離我而去。”
  本才張大了嘴合不攏,外人隻以為王振波深愛繼女,實則上不是那麽一回事。
  王振波悲哀地說:“看,現在你都知道了,你怎麽看我?”
  本才不答。她一背脊都是汗。
  她鼓起勇氣問:“那,又是個什麽樣的女子?”
  “她是個女演員。”
  所以才能夠把秘密隱藏得那麽好。
  “你認識加樂的時候,她已經走了。”
  “走,”本才忍不住問,“走往何處?”
  “我不知道。”
  “消失在世上?”
  “或許是,或許在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個人身上寄居。”
  “你答應替她保守秘密?”
  “正確。”
  “她叫什麽名字?”
  “怨我不能透露。”
  “她原來的身軀是否完好?”
  “本才,我不想再說什麽。”
  王振波低下頭,黯然銷魂。嗬他至今還深深悼念她。
  本才一時間解開了那麽多謎語,不禁疲倦,用手撐住頭,不想動彈。
  一個小小身軀忽然出現在門邊。
  加樂尖刻的聲音傳來:“你們還在談?你,你還沒有走?”
  小小的她一手撐住門框,說不出的刁潑,一看就知道不好應付。
  難怪連姣媚的陳百豐都吃不消兜著走,落荒而逃。
  本才說:“加樂,我不是你的敵人。”
  “你早已知道我的名字是誌瑩。”
  “我們做個朋友可好?”
  誌瑩笑了,伸出舌頭左右擺動,“成年人,我才不會同你做朋友。”
  本才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回答。
  王振波這時開口:“本才不是那樣的人。”
  本才十分感激,剛想道謝,加樂眼睛一紅,哭了出來,一邊頓足,一邊轉身就走。
  她嘴巴嚷著:“沒有人愛我,人人都欺侮我。”
  本才服了。可是,她做加樂的時候,不也是利用過這種特權嗎?
  她站起來,“我告辭了。”
  “本才,我叫司機送你。”
  王振波急急追上樓去安慰區誌瑩。
  不,是加樂,他一直以來深愛的,也就是加樂。
  本才站在王宅門口,天氣冷得要命,司機並沒有出現。
  她打手提電話叫計程車。
  “小姐,今日車子非常忙,你願意等四十五分鍾到一小時嗎?”
  本才隻得致電殷可勤。
  可勤二話不說:“我馬上來接你,你穿夠衣服沒有?這是我一生所經曆過最冷的冬季。”
  本才落了單,孤清地站在人家家門口,呆呆地等救兵。
  越站越凍,足手指都有點麻痹,鼻子冰冷,她想哭,卻不甘心。
  王振波根本不理會她去了何處,再也沒有出來看過她。
  本才又急又氣,是他叫她來,現在又把她關在門外。
  幸虧可勤的車子隨即駛至。
  “本才,快上車,這是怎麽一回事,你幹嗎站在王家門口,為何不按鈴?”
  跳上車,可勤把自己的手套脫下交給本才戴上,本才方覺得暖意。
  “快走。”本才都不願多說。
  可勤看她一眼,把車駛進市區。
  “去什麽地方?”
  “想喝酒。”
  可勤說:“我不反對,可是你身體狀況……”
  “可以應付,放心。”
  可勤說:“我從前總以為像你那樣的天才處理俗世的事必定會得不落俗套。”
  本才給她接上去:“不過漸漸發覺天才還不如蠢才機靈。”
  “對,這兩封信由紐約寄出,在出版社壓了已有兩個星期。”
  “多半是讀者信。”
  “那更應立刻處理。”
  本才學著可勤的口吻:“讀者才是我們的老板。”
  到了相熟的酒館,本才坐下,叫了六杯苦艾酒,一字排開,先幹掉兩杯。
  情緒略為穩定,取過信件一看,“嗯,是辜更鹹博物館寄來。”
  可勤心向往之,“法蘭萊懷特設計的辜更鹹博物館。”
  信紙抽出攤平,本才讀過,一聲不響,折好又放回信封。
  “說什麽?”
  “邀請我去開畫展。”
  “那很好呀,真替你高興。”可勤雀躍。
  本才微笑,“三年前已經來叫過我。”
  “你竟沒答應?這種機會千載難逢。”
  “任何事情都得有所付出,不劃算。”
  可勤大奇,“你怕什麽?”
  “怕我其實不是天才,曝光過度,自討苦吃。”
  本才喝下第三杯酒。
  “好了好了,別再喝了。”
  “我已經痊愈,除出一背脊的傷疤,沒事人一樣。”
  可勤一點辦法也沒有,徒呼荷荷。
  她一抬頭,不禁笑了,救星來啦,“看是誰?”
  向她們走近的正是劉執成。
  本才詫異,“可勤,是你叫他來?”
  劉執成坐下,一聲不響,看看桌子上空杯,也叫了六杯苦艾酒,酒上來,他學本才那樣,幹盡三杯。
  本才不禁勸道:“喝那麽多那麽急做甚……”
  劉執成笑了。
  本才這時不好意思不放下酒杯。
  她說:“哎呀,你的頭發胡須都清理了,這叫洗心革麵,為著什麽?”
  劉執成笑笑,“談生意比較方便。”
  可勤真是個正經人,“這種地方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快走吧。”
  本才說:“可勤開車,可勤沒喝酒。”
  可勤嘀咕:“真不明白為什麽一叫就六杯酒,表示什麽呢?”
  本才答:“豪氣。”
  可勤嗤笑出來。
  劉執成陪她坐在後座,她把沉重的頭靠在他肩膊上。
  這個鐵膽忠心的好人要到這個時候才真正感動她。
  本才默默到了家。
  可勤叮囑她:“早點休息。”
  “你們呢?”
  “回公司趕功課。”
  “有工作真好。”
  劉執成:“本才,要是你願意到敝公司來上班,我馬上替你裝修辦公室。”
  這樣的話自然中聽。
  本才進屋,甫坐下,忽然想起還有話說。
  辜更鹹那邊,得請劉執成代為婉拒才是。她出門追上去。
  到停車場一看,不見人,心裏想:隻得呆會補個電話,可是剛轉頭,就看見劉執成與殷可勤自轉角處走出來,本才想迎上去。
  本才忽然凝住,她隨即躲到大石柱後邊去。
  本才看到劉執成緊緊的拉住殷可勤的手,朝吉普車走過去。
  拉手本屬平常事,但是也分很多種,看他們的姿勢,立刻知道是情侶。
  本才躲得更嚴。
  他們走到車前,忽然緊緊擁抱,隨即分開上車。
  可勤瀟灑地把車駛走。
  本才嗒然低下頭。是她撮合了他們二人。
  這兩個人在同一間寫字樓工作已經好幾年,相敬如賓本無他想,直到楊本才把他們拉在一起。
  看,誰也沒有等誰一輩子。
  本才沉默了。
  她緩緩走回家,關上門,倒在床上。
  終於求仁得仁,完全寂寞了。
  屋內靜得掉一根針都聽得見。
  大難過後,必有落寞,現在,又該做什麽才好。
  電話鈴刺耳地響起來。
  去同這個人談幾句也好,無論是誰,不論說些什麽不著邊際的話,都能解悶。真沒想到他會是馬柏亮。
  “本才,是你?聽到你的聲音真好。”
  他沒期待她會親自來聽電話。
  不知怎地,本才的氣已消,隻是輕輕同:“還好嗎,婚姻生活如何?”
  “過得去,托賴,聽說你痊愈了,十分慶幸。”
  “是,差些更換生肖。”
  “我知道你一定會掙紮下來的。”
  事後孔明。
  “柏亮,好好過日子。”
  “錢老不夠用。”
  這句話本才一早聽得麻木。
  “省著點花。”
  “已經不敢動彈,可是一出手就縮不回來。”
  他哪裏還有得救。
  本才以為他會開口問她借,終於沒有,始終尚有廉恥。
  一個男人,向身邊的女人要錢已經夠不堪,居然向前頭的女人要錢,那真不知用什麽字眼來形容才好。
  他最後隻說:“聽到你聲音真好。”
  本才輕輕放下電話聽筒。
  那時年輕,不懂事,糊塗到極點,自有樂趣,他們也有過快樂時光。
  看護來了,又去了,十分關注病人那頹喪情緒。
  那晚本才睡著後,沒有再夢見母親。
  或是任何人。
  楊本才做回自己,才發覺有多大失落,她的生命何其蒼白。
  午夜醒來,沉思良久,累了,再睡,心中已有決策。
  第二天一早起來,沐浴更衣,剛想出門,王振波來訪。
  “本才,打擾你。”客氣得像陌生人。
  他與楊本才根本不熟,也是事實。
  本才原是個大方豁達的人,她招呼他進來。
  “有什麽事?”
  王振波把一疊文件放在桌子上,很含蓄地說:“本才,你臥病的時候,我自作主張,替你辦妥一點事。”
  本才取過文件看,哎呀,她低聲叫出來。“羅律師終於把遺產承繼權批還給我了。”
  王振波微微笑,“她擅於經營,不負所托,這幾年來遺產幾已增值百分之一百。”
  本才暗暗感激。
  “不過,還是由你自己來管理的好。”
  本才搔搔頭,“我不懂理財。”
  “各間大銀行都有值得信賴的人材。”
  “是,我會好好運用。”
  “你是一名藝術家,身邊有私蓄,人就清麗脫俗,如否,立刻淪為江湖賣藝人。”
  本才由衷地感激,“振波,多謝指教。”
  “我希望看到你健康快樂。”
  明敏的楊本才立刻意味到他的另有深意,“你可是要遠行?”
  王振波微笑,“被你猜到了。”
  本才黯然,依依不舍,“到哪裏去?”
  “去一個比較寧靜的城市,看著加樂長大。”
  本才想喊出來:我就是加樂呀。
  不,現在加樂已是另外一個人。
  本才問:“你已取得加樂的撫養權?”
  “我正說服她母親。”
  憑他的人力物力以及毅力,一定沒有辦不到的事。
  王振波站起來,“我走了,本才。”
  “我祝你稱心如意。”
  王振波點點頭。
  本才加上一句:“你要小心,加樂最近刁鑽不馴,而且隻得七歲。”
  話已說得十分露骨。
  王振波微笑,“你仍然真正關心我。”
  本才忍不住擁抱他,把臉靠在他胸前,像從前的小加樂那樣。
  然後,她靜靜送他到門口。
  王振波有點無奈,終於轉身離去。
  本才站在門口良久,沮喪得不得了。
  她提醒自己:要振作,楊本才,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剛想出門去辦正經事,門鈴又響起。
  嗬,莫非是他忘記了什麽,又回頭來拿。
  打開門,門外卻是小小王加樂。
  本才無比親切,卻忍不住驚訝,“你怎麽一個人來了,豈不叫王振波擔心?”
  小加樂笑一笑,“你的確是個好人。”
  “讓我通知他。”
  “且不忙,我有話說。”
  她自顧自走進客廳,坐下,打開手袋,取出化妝鏡,取出唇膏,補了補妝。
  然後淡淡地說:“給我一杯咖啡。”
  本才看得呆了,半晌才答:“是,是。”
  她斟出飲料。
  小加樂,不,區誌瑩慢條斯理的說:“振波不再愛你。”
  本才不由得更正她:“王振波從來沒有愛過我。”
  “尚算你有自知之明。”
  本才啼笑皆非,下令逐客,“我有事要出去,你請長話短說。”一個人的涵養功夫究竟有限。
  “以後不準再見王振波。”
  “哈。”
  區誌瑩斥責:“這是什麽意思?”
  “由不得你管。”
  區誌瑩大怒,“他不愛你,你不愛他,見麵來幹什麽?”
  本才看著她,“你有沒有聽過世上有一種關係叫朋友?”
  “咄,鬼話,一男一女做什麽朋友?”
  “這就是你的心胸不夠廣闊了。”
  “我不會允許王振波再見你。”
  “祝你成功。”
  本才打開大門,請她走。
  這時才看見王家的司機在門外等她。
  “王振波永遠不會再見你。”
  本才已經關上了門。她已經累得垮下來。
  獨自坐在沙發上良久,鼻端隱約還聞到區誌瑩適才留下的香水味。
  本才也是見過世麵的人,她認得這種濃鬱的香水叫作森沙拉,梵文輪回的意思。
  她歎口氣,喝杯冰水,出門去。
  先到銀行去處理財務,再撥電話到出版社。
  殷可勤來聽電話。
  “可勤,我想上來歇腳。”
  “我來接你。”
  “我就在附近,十分鍾可以到。”
  “我替你準備飲料。”
  “請給我一大杯熱可可。”
  總算留住了一個朋友。
  可勤一見她便關心地說:“你看你累的。”
  是嗎?本才摸摸麵孔。
  雖然從來不自以為是個美女,但是也明白此刻姿色是大不如前了。
  除了熱可可,還有椰絲蛋糕,本才老實不客氣地吃起來。
  殷可勤也是個伶俐人,細細打量本才氣色,“你有話要說吧?”
  “是,”本才抹了抹嘴,“我想重新振作。”
  殷可勤鼓掌。
  “辜更鹹那邊,我想聽聽他們的建議。”
  “好極了,我願意做你秘書,替你處理瑣事。”
  “不敢當,請你幫忙才真。”
  “本才,你的才華必定可以發揮得淋漓盡致。”
  本才牽牽嘴角。
  “我馬上替你聯絡辜更鹹。”
  本才看看可勤,微微笑,“我還需要節食,置裝,換個新發型……要出去打洋鬼子了,不能失禮父兄叔伯。”
  殷可勤一直笑。
  “可勤,給我一點鼓勵支持。”
  “一定,願你打垮洋人,揚威海外。”
  本才略覺安慰。
  可勤補一句:“本才,口後若有人閑言閑語,你不必理會。”
  本才頷首,“那些人會些什麽,不難猜到八九分,若是排除萬難,爭得些少名聲呢,必定是媚外崇洋,倘若不幸全軍覆沒,則冷笑一聲:你以為這麽容易做春秋大夢呢你。”
  可勤給本才接上去:“作品多一點,他說你粗製濫造,作品少一點,他又說你受歡迎程度大不如前。”
  兩人笑作一團。
  靜下來,可勤問:“叫你去紐約住你願意嗎?”
  “我無親無故,大可一定了之。”
  “胡說,你還有我們呢,一年起碼寄十個八個封麵回來。”
  本才這次來,另一個原因,是要使殷可勤釋然。
  因此她很平靜地說:“好好照顧劉執成。”
  殷可勤一聽,忽然漲紅了麵孔,像是做賊被人當場捉到,雙耳燒得透明。
  本才不禁好笑,本想促狹地看她尷尬,終於不忍,“你看你到今日還怕難為情。”
  可勤張嘴想說話,可是說不出來,試了幾次,不得不放棄。
  這時,肢體語言似乎更加重要,她握住可勤的手。
  可勤囁嚅:“他一直喜歡你……”
  本才更正:“他一直關心我。”
  可勤十分感激。
  本才歎口氣,“我猜我是那種六神無主,彷徨得團團轉的人,特別叫他不放心。”
  “執成喜歡藝術家。”
  “當編輯大人也是文藝工作。”
  “本才,你真好。”
  “你倆一早就應成為一對。”
  可勤輕輕說:“可是不知怎地,互相都沒有留意對方。”
  本才代為解釋:“工作太忙了。”
  “一定是那樣。”
  “現在有了好的開始,大可慢慢發展。”
  可勤仍然靦腆。“你們有說不完的話題,光是討論明年該出版哪些書,已經可以談三日三夜,將來生了子女,名字也現成,一個叫書香,另外一個叫字馨,不知多文雅。”
  可勤笑了。
  半晌她說:“本才,你呢,你完全沒有想過你自己?”
  本才自嘲:“有呀,我已經要跳出框框,去做國際級藝術家。”
  “感情方麵……”
  “直向前走,總會碰到那個人吧。”
  “要求別太苛刻。”“可勤,你應勸我提高眼角才真,否則再來一位馬某那樣的人才,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可勤駭笑。
  笑著她忽然落下淚來,與本才擁抱。
  身後忽然有人說:“咦,這不是抱頭痛哭嗎?”
  正是劉執成來了。
  他真幸運,無意中得到理想伴侶。
  像可勤一樣,他打量本才後:“你太憔悴,得好好休養。”
  一定是虛腫麵孔,紅絲眼,瘀黑嘴唇叫他們這樣吃驚。
  本才一點牽掛也無,回家休息。
  看護來了,有點詫異,“你好像放下一些什麽,整個人輕鬆了。”
  “是嗎,”本才笑笑,“一定是麵子,麵子最沉重。”
  “不,也許是才華,”護士笑,“才華也千斤重。”
  她真幽默,世上好人果真比壞人多。
  本才一邊在她指導下做柔軟體操,一邊說:“會不會是愛情,愛人十分沉重。”“真正的愛情叫人歡愉,如果你覺得痛苦,一定出了錯,需即時結束,重頭再來。”
  本才訝異,“說得多好,像個大作家的口吻。”
  看護說:“背上的燙傷疤痕其實可以請教矯型醫生。”
  本才感喟,“不必了,成年人身上誰沒有疤痕,有些你看得見,有些你看不見。”
  “楊小姐你這樣說叫我放心。”
  過一會兒看護又說:“王家整家搬走了。”
  本才也說:“過一陣子我也會有遠行。”
  “人們已漸漸忘記那場火災。”
  “那多好,淡忘是人類醫治創傷的天然方法。”
  “你吃了那麽多苦,你甘心嗎?”
  “我也有所得益,我很珍惜目前一切。”
  看護也擁抱她。
  本才知道現在的她一定很慘,否則不會人人一見便想擁住她安慰她。
  整整個多月,殷可勤做本才的代理人,從中斡旋,與辜更鹹那邊談條件。到最後,合同也簽下了,出發到紐約的日期也定妥,本才仍然不肯與對方麵談。
  一日,可勤送來熒幕對講電腦。
  “這是幹什麽?”
  “他們想與你會晤。”
  “不,我不諳英語。”
  “誰相信。”
  “我怕羞。”
  “楊小姐,別鬧情緒。”
  “對,我住在荒山野嶺,沒有電話線,故此不能從命。”
  可是過兩天,可勤又上門來。
  “是什麽?”
  可勤一言不發,打開盒子,取出一件輕巧的儀器。
  “咦,什麽玩意兒?”“是辜更鹹派人送來的衛星電話,毋須線路,隻需依指示瞄準衛星,即可收發。”
  本才不出聲。
  “感動吧?”
  本才承認:“完全有被追求的感覺。”“是,比起人家的認真,妥帖,我們這裏搞文藝工作的條件相形失色。”
  本才默認。“人家目的是辦好一件事,我們卻急於捧紅自己人,建立個人勢力範圍。”
  本才不出聲。
  “看樣子你會一去不回頭。”
  本才不得不承認:“我確有破釜沉舟之心。”
  “你看,本地又失去一名人才。”“本地自恃人才滿街跑,不大受重視,到了外國,希望可以大翻身。”
  “來,我教你用這具電話。”
  “不,謝謝,我不愛講電話。”
  “有時你真固執。”
  本才感慨萬千,“我們生在世上,身不由主的時候太多,老了,醜了,都無力挽救,說不說電話這種小事,倒可以堅持。”
  可勤說:“你的確變了。”“從前的確太過嬌縱,天天漫無目的玩玩玩,其實悶得想哭,可是怕辛苦,不肯發奮,現在都明白過來了。”
  “還來得及。”
  “真的?”
  “有的是時間,年輕是本錢。”
  “假如我真有天份,那麽,這是我重拾才華的時機。”
  可勤又想擁抱她。
  “不不不不不。”本才拒絕接受嗬護。
  隻有損手爛腳,或心靈飽受創傷的弱者才急急需要人家安慰。
  本才挺起胸膛,深深吸進一口氣。
  可勤說:“你看美裔猶太人對你多好。”
  “也許,就在他們當中選擇個對象。”
  “他們很多傳統同華人相似。”可勤有點興奮。
  “我信口雌黃,你就相信了。”
  “無論男女,都期待有個好歸宿。”
  本才籲出一口氣,站起來,伸一個懶腰。
  可勤大惑不解,“每個人都有了結局,你是女主角,你為何毫無結果半天吊?”
  本才啼笑皆非,“你在說什麽?”
  可勤連忙搖頭,“對不起,我著急了。”
  人的本性不變,她自己沐浴在幸福中,就希望別人效尤,當然也是好心。
  “猶太人還什麽?”
  “熱誠期待會麵。”
  “他們會失望。”“我的想法剛相反,你看你這人多精彩,站出來毫不輸蝕給外國人,聲色藝俱全,落落大方,外語流利,談吐幽默,叫他們開眼界才真。”
  殷可勤真可愛。
  本才仍然堅持不與他們對話。
  這種無意中製造的神秘感使對方更加好奇。
  本才可沒閑著,她努力幫助身體恢複原狀。
  無論做的是何種性質工作,首先見人的還是賣相,體重適當,精神奕奕,服飾整潔,一定占便宜。
  她的思維有時與加樂仿佛尚有聯係。
  作畫到一半,忽感疲倦,像是覺得加樂就在附近。
  “討厭,討厭誰?”
  本才側耳細聽,忽然笑了。
  “區誌瑩,是,她是比較刁蠻任性。”“想她定?做一個七歲的孩子十分沉悶,我相信她不會久留,你權且忍耐一下。”
  “已經過了八歲生日。”
  “恭喜你又大了一年,最近在做什麽?”
  “學習溜冰。”
  “今年的冬季真長真累。”
  “其實已經是春天了。”
  “有上學嗎?”
  “區誌瑩堅持不去,可是家長一定逼著她上學。”
  本才笑了。
  她倒在床上,也許隻是幻覺,也許是真實的感應。
  過幾日就要出發到紐約。
  公寓已經租妥,一切打點好,對方甚至問她用哪種牌子香皂,為求她賓至如歸,精神愉快,用最好的心情工作,賺得利鈿,與他們對分。
  本才最怕的功利主義現在是她的合作夥伴。
  她出門那日劉執成與殷可勤都來送別。
  “我給你帶了這件大衣來,穿暖一點。”
  本才一看,嚇一跳,“這種皮裘會在第五街遭人潑紅漆。”
  劉執成笑,“可以反過來穿。”
  “處處都有暖氣……”
  為免爭執,還是收下了。
  “有什麽事立即撥電話回來。”
  可勤強笑道:“坐好,莫與陌生人搭訕。”
  本才一向乘慣頭等,等取出飛機票一看,才發覺隻是商務艙。
  猶太。
  她笑了。
  隔鄰座位的乘客剛到,正忙著放手提行李。
  一隻紙盒不小心落在本才懷中。
  本才一看,是最新的立體砌圖遊戲。
  她脫口說:“唷,是風琴式無鏡頭原始照相機,砌好後可以真實拍攝。”
  有人訝異:“你見多識廣。”
  是個老氣橫秋的小男孩,本才覺得他麵善,想一想,驚喜,“司徒仲樂。”
  小男孩一怔,“你是哪一位,怎麽知道我名字?”
  他的家長:“仲樂,別打擾姐姐。”
  本才放心了,還好,經過那許多事,在他人眼中,她仍然是位姐姐,不至於升級做阿姨。
  本才說:“不怕不怕。”
  司徒仲樂的位子就在她身邊。
  本才壓低聲音:“我是王加樂的朋友,你還記得小加樂嗎?”
  司徒仲樂微微變色,“我怎麽會忘記加樂,我不住打電話,她從來不聽,也沒有回複。”
  本才覺得好笑,這早熟的小男孩神情好像失戀。
  她不敢笑他:“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說。”
  司徒問:“是什麽?”
  “你可能不發覺,加樂有輕微智障。”
  司徒仲樂答:“所有同學都知道這件事,隻不過全不討論,免著她家長尷尬。”
  本才感動了,“你仍然愛她?”
  “永遠。”
  語氣充滿誠意,本才不由得緊緊握住他的手。
  司徒的父親轉過頭來,“仲樂,你與這位姐姐一見如故。”
  本才長長籲出一口氣,“有沒有想過可能要一輩子照顧加樂?”
  “加樂自己也可以做許多事。”
  “譬如——”
  “她極有繪畫天份,你知道嗎?”
  本才笑了。
  “你可有加樂地址?”
  “我願意幫你打聽。”
  “我們移民到紐約長島,這是地址。”
  本才緊緊收好。
  她合上雙目,十分滿足,她替加樂找到了舊友。
  司徒仲樂很乖,並沒有再打擾她,一路上靜靜做那盒砌遊戲。
  飛機快要降落時,他已完成那架照相機,裝進底片,征求本才同意,替她拍了兩張照片。
  本才也把地址給他。
  “我會在紐約住一年。”
  “是讀書嗎?”
  “可以說是一種學習。”
  “楊小姐,很高興認識你。”
  “我亦有同感。”
  本才在下飛機的時候想,如果看不見接她的人,就先回公寓再說。
  可勤做得真周到,鎖匙已經交了給她。
  她走出海關,就看見有人舉著一塊紙牌,上邊寫,“楊本才”三字。
  來了,本才放心,迎上去。
  那年輕女孩子朝她笑笑,繼續張望。
  本才輕輕說:“我是楊本才,你在等的人。”
  那女孩怔住,張大嘴,“你?”
  本才點點頭。“那麽年輕,那麽漂亮,你是楊女士?我聽老板說,你是一位老小姐。”
  好話誰不愛聽。
  本才笑著問:“你是——”“我叫香桃兒湯默斯,我專門負責處理有關楊本才一切事宜。”
  楊本才好比一個戶口,多麽科學的管理方式。
  “車子就在外邊。”
  “公寓裏一切都已經打點妥當。”
  “謝謝你了。”
  上了車子駛出飛機場,不久便看到高樓大廈剪影,交通也開始擠塞。
  本才找些話說:“家在紐約有什麽感想?”
  “住慣了永遠不會再搬。”
  本才駭笑。“我知道楊小姐喜歡寧靜的地方,資料上說你希望有一日可以在熏衣草田裏作畫。”
  “是。”
  “多麽詩情畫意。”
  被她這麽一說,本才覺得自己有點老套。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楊本才提醒自己,千萬要小心,莫叫人見笑。
  這就是她不願闖關的原因,將來即使得回多少,也不夠吃驚風散。
  不過現在人已經來了,也隻得沉著應付。
  “楊小姐,你且休息一下,傍晚我來接你與老板小敘。”
  本才連忙說:“可否到明早才見麵,我實在疲倦。”
  湯默斯一怔,“我請示過再說。”立刻用電話詢問意見。
  看,即時失去自由。
  湯默斯滿麵笑容,“老板說沒問題,明早十時我來接你。”
  “我自己會去,你把地址告訴我好了。”
  湯默斯不為所動,“第一次,我還是陪著你的好。”
  短金發的她一身黑色衣褲配小靴子,敏捷如一頭小花豹。
  本才腦海中閃過自己未受傷之前的樣子,她黯然看著窗外。
  司機幫她挽著行李上樓。
  湯默斯在門口向她道別,“明早見。”
  “不進來喝杯茶?”
  “不打擾了。”她笑著退下。
  推門進去,本才呆住,室內布置都是她喜歡熟悉的式樣,大膽起用許多深藍色,配白色特別提神。
  走進廚房已經聞到水果香,咖啡,茶葉,都是她常用牌子,玻璃罩下還放著一大隻巧克力蛋糕。比家還要像家。
  本才有點疑心,殷可勤與湯默斯二人加在一起也不可能了解她那麽多。
  走進寢室,更加納罕,電毯子已經開到三度,替她暖著床褥。
  這時才發覺窗戶對著中央公園,她推開長窗走到小露台。
  空氣仍然寒冷,但風已經轉圓鋒,到人身體上會得轉彎,已不像前些時候如刀削般,看樣子春日已在轉角。
  可是本才分外寂寥。
  早知道出外見客也罷,這會又睡不著,也不見特別疲倦。
  鄰室有人彈梵啞鈴,聽真了,是個孩子在練習巴赫的小步舞曲一二三號,彈得純熟悠揚,本才仿佛可以看到衣香鬢影,翩翩起舞。
  她回到寢室,爬到床上,俯身向下,睡著了。
  是誰,誰對她那麽好?
  電話鈴響起來,本才去聽,是湯默斯的聲音:“楊小組,一小時後我來接你。”
  “這麽快?”
  湯默斯笑了。
  天已經大亮,一個下午與一個晚上早已過去。
  本才起床梳洗。
  浴巾、肥皂、海綿……都似自家裏搬來。
  打扮完畢,本才自覺模樣不輸給湯默斯,也就略為放心。
  從事文藝工作的人那妝扮總不能像一般太太小姐那麽閃爍耀眼,非得有點不經意適當的蓬鬆及餘地。
  湯默斯見了她,頗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開完會,我們去逛街。”
  本才笑,“好呀。”
  到了會議室.主人家已經在等。一見她便迎上來伸長雙臂擁抱。
  那年輕的猶太人並不姓辜更鹹,他是外孫,姓羅夫。
  “我們的畫室歡迎你,楊小姐,它全年歸你所用。”
  那間畫室大如籃球場,光線明亮柔和令人愉快,空氣中隱隱有薰衣草香氣。
  那也就等於說一年之內如果設有成績,就得滾蛋。
  本才笑了。
  羅夫老老實實說:“沒想到會是那樣年輕漂亮的一位小姐,做起宣傳來容易方便討好得多,這真是我們的運氣。”
  本才但笑不語。
  會後她與湯默斯逛跳蚤市場,琳琅滿目的假古董引得她倆發笑。
  “假的是假的,真的也是假的。”
  因為不知何處像煞了人生,因此笑到後來便笑不出來。
  回到家,電話忽然響了。
  本才似有預感,輕輕取起聽筒。
  那邊“喂”了一聲。
  本才說:“我猜到是你,別人不會安排得那樣周到。”
  “你冰雪聰明,哪裏瞞得過你。”
  本才笑了,兩人互相恭維,可見還有話題。
  “天氣有轉暖跡象。”
  “聽說夏天一貫非常炎熱。”
  “你得用心作畫。”
  “辜更鹹那邊,也是你親手經營的吧。”
  “人家的確欣賞你。”
  “但由你大力推介。”本才接上去。
  “總得有催化劑。”
  本才十分感動,“我還以為我們之間已經結束。”
  “我愛一個人,希望可以愛一輩子。”
  “加樂呢?”
  “加樂很好。”
  “寄居在她身上的客人呢?”
  “她已經離開。”
  本才笑了,“也許是覺得沉悶。”
  “的確曾經那樣抱怨過。”
  “加樂現在你那裏?”
  “我同她母親輪流照顧。”
  這是最好的辦法。
  “或者,我們可以見個麵?”
  “你得認清楚我是楊本才。”
  “這一掌打得很結棍。”
  這時,本才聽見小提琴樂聲。
  嗬,鄰室又開始練琴。
  在此同時,她發覺不對,門窗緊關著,樂聲從何而來?
  本才驀然發現,樂聲自電話另一頭傳來。
  她明白了。
  她輕輕拉開門,探頭出去看。
  隻看見一個人背著她坐在梯間,正在講電話。
  “對公寓的一切還滿意嗎?”
  小提琴聲在走廊裏是響亮的。
  本才往電話咳嗽一聲。
  “看,已經沒有話題了。”
  本才再咳嗽一聲。
  他忽然覺悟,飛快轉過身子。
  他看到了本才,手提電話掉到地下。
  本才坐到他身邊,淚盈於睫,說不出話來。
  他一時也開不了口。
  提琴聲停住,過片刻,一個七八歲卷發小女孩推門出來。
  看到兩個大人坐在梯間,非常訝異,“為什麽坐在這?”拎著小提琴走了。
  又過了很久,王振波終於問:“真的,我們坐在這裏幹什麽?”
  本才笑了,“那麽,站起來吧。”
  他拉著她一起站立。
  仍然不知說什麽才好,太多話要講,都堵在喉嚨裏。
  本才終於說:“出去散散步吧。”
  “我打算在紐約住一年。”
  本才吃驚,“幹什麽?”
  “做畫廊生意。”
  另一個小提琴學生上樓來報到,看到他倆,詫異道:“為什麽站在梯間?”
  本才忍不住真正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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