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假如蘇西墮落

(2008-09-05 13:38:38) 下一個
  那一通重要電話打進來的時候,蘇西正在開會。
  她隻是宇宙廣告公司的中等職員。
  秘書輕輕說:“蘇小姐,一位雷家振律師找你,一定要親自與你講話。”
  上司老陸立刻發作,“叫他留言,蘇西你稍後複他,我們正忙呢。”
  蘇西不是個不識相的人,可是一聽是雷律師,立刻說:“這是我一個重要電話。”
  竟不理老陸彈眼碌睛,自管自站起來走出會議室。
  “雷律師,我是蘇西。”
  “蘇西,他們決定下午四時到我辦公室聽遺囑內容,你準時到。”
  果然是等了近一個月的消息。
  “蘇西,假如你得不到什麽好處,請勿失望。”
  蘇西吸進一口氣,“我明白,我原本不貪圖什麽。”
  雷律師笑,“我很了解你。”
  蘇西回到會議室,披上外套,抓起手袋。
  老陸急問:“喂,你又開小差?”
  “我真有要事。”
  老陸蹬足,“蘇西,我記你大過。”
  蘇西停住腳,轉過頭來,“家父遺囑今日公布,我非第一時間知道內容不可。”
  老陸聳然動容,他約莫知道蘇西的身世,“那你速去速回。”
  蘇西趕了去。
  銀行區步行比乘車快,她走了十五分鍾便到雷律師事務所。
  雷家振是好人,這些年來,從來未曾小覷過她們母女,你要是知道看低一對孤苦的母女是何等樣容易,你就會佩服雷律師為人。
  蘇西早到。
  雷律師親自迎出來。
  她一臉笑容,上下打量蘇西。
  “去梳好頭,補一補妝,一會兒他們整家會來。”
  “是。”
  雷律師脫下她戴著的鑽石耳環交給蘇西,“這會使你亮麗。”
  蘇西輕輕歎口氣,真是個好心人,不想她太過寒傖。
  她到化妝間照鏡子,荊釵布裙的她濃眉大眼,若有時間金錢大肆修飾,想必另外有一種味道,可是早上出門,已經勞碌了整日,此刻外型有點野性難馴。
  蘇西梳好一把天然鬈發,這把頭發一遇潮濕,即時失控,好比海藻。
  她戴上鑽石耳環,抖了抖衣服,走出去。
  他們一家已經到了。
  浩潔蕩蕩四個人,母親與一子兩女。
  年紀都比蘇西大,端坐雷律師對麵,蘇西推門進去,他們隻佯裝聽不見。
  他們連頭都沒抬,隻當蘇西透明。
  多年來蘇西都承受著同一待遇,氣餒之際也十分氣惱,可是這種感覺已隨父親辭世而煙消雲散。
  她絲毫不介意,挑後邊角落一個位子坐下。
  雷律師咳嗽一聲。
  “人都到齊了。”
  沒有人應她。
  雷律師開啟了一隻棕色大信封。
  “這份遺囑,立了有三年,一直存在我這裏。”
  她取出文件。
  辦公室裏連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蘇西感覺有點悲涼,上一代恩怨已隨著生命結束消逝,今日即使一無所得,她也無所謂,當然,他們會笑她,但她並非一個敏感的人,她有更實際的事情需要料理。
  雷律師輕輕讀出遺囑:“我,蘇富來,是一個小商人,經營電子零件生意,娶一妻一妾,妻李福晉生一子蘇進,兩女蘇近、蘇周,妾黃遙香已離異,生一女蘇西。”
  雷律師讀到這裏停了一停。
  一個人的一生,原來用簡單的幾句話就可以交待。
  蘇西輕輕歎息一聲。
  在靜寂的辦公室裏,籲氣聲清晰可聞。
  眾人動也不動,蘇西坐在他們後麵,覺得他們似石膏像。
  雷律師讀下去:“李福晉及黃遙香生活細節早另有安排,不勞我再操心,因此,我將財產平均分為四份。”
  此言一出,蘇太太李福晉第一個霍地轉過身子來。臉色如鍋底般黑,怒不可遏。
  蘇西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大意外了,父親並不喜歡她,幾次三番,同她說話,往往頭也不抬,眼睛看著別處,令她難堪。
  可是到頭來,他辦事公允,蘇西淚盈於睫。
  雷律師讀下去:“承繼我的遺產,還有一個條件,你們四人,不得墮落。”
  聽到這裏,不要說是蘇西睜大雙眼,莫名其妙,連雷律師都露出些微狐疑之色。
  他們四人更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最大的墮落,便是懷疑我這份遺囑的真實性,違者立刻失去繼承權。”
  他們馬上靜下來。
  “由今日起算,一年之內,由雷家振律師及我好友朱立生公證,凡有行為墮落者,遺產即被充公,分予其他子女。”
  這時,蘇西實在忍不住,衝口而出:“什麽叫做墮落?”
  隻聽得蘇近與蘇周也問:“對,墮落有什麽標準?”
  “在這一年內,各子女可支遺產的利息使用,我財產不算豐厚,每人約可分到一千萬美元。”
  遺囑已宣讀完畢。
  蘇進霍地站起,“這張遺囑有問題,我會找律師來研究,家父生前,明明向我暗示,財產將分兩份,我是家中唯一男丁,占一半,兩個妹妹分剩下那一半。”
  雷律師忽然拉下了臉。
  蘇西從來沒見過她這般凶神惡刹樣,隻聽得她一字一字說:“蘇進,你若對亡父的意願一點尊重也無,我會與你周旋到底。”
  蘇近也大怒,推翻了一張茶幾,“那三幾厘利息,叫人如何運作?”
  雷律師斬釘截鐵地說:“或者你可以考慮學蘇西那樣,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
  蘇進一陣風似刮走。
  蘇西端坐不動。
  蘇近與蘇周扶起母親,走出辦公室,走到門口,母女三人一起轉過頭來瞪著她。
  她們終於走了。
  雷律師說:“來,喝一杯慶祝一下。”
  蘇西定一定神,抬起頭來,接過香擯,一飲而盡。
  “什麽叫做墮落?”
  雷家振微笑,“觸犯法律,也就是墮落了。”
  “吸毒呢?自殺呢。”
  “別擔心,雖無一定準繩,社會總有公論。”
  蘇西又問:“蘇進會不會搞事?”
  “他若輕舉妄動,你的財產便會增加。”
  “假使我們四個人都墮落呢?”
  “那,有幾間大學的獎學金會因此得益。”
  “這一年內,我該如何循規蹈矩?”
  “蘇西,做回你自己就很好,現在,回家把好消息告訴你母親。”
  “謝謝你,雷律師。”
  蘇西先回廣告公司。
  老陸迎出來,“怎麽樣?”
  蘇西笑著反問:“你說呢?”
  老陸端詳她,“嗬,”他喊出來,“蘇西,你已是個富女了。”
  “可不是。”
  “你要辭職?”
  “不,我會做下去。”
  老陸堆上笑容,虛偽的誠意自他的皺紋裏湧出來,“那真是我們的榮幸,你一定會給我們帶來更多客戶。”
  “首先,我要告假。”
  “當然當然,處理財產是非常棘手的事。”
  蘇西開著小小日本車趕回家去。
  母親坐在露台上看風景,聲音有笑意,“分到你那份了?”
  “雷律師已知會你?”
  “是,她很滿意安排。”
  “媽,你呢?”
  “一個女孩手邊有妝奩總是好事。”
  “媽,從此以後我可以罷買日貨,置歐洲跑車了。”
  “恭喜你。”
  “媽,你高興嗎?”
  “我替你開心。”
  蘇西追問:“你自己呢,母親,你自己呢?”
  她啞然失笑,“現在你經濟獨立,不勞我掛心,下個月我可以乘輪船去環遊世界。”
  蘇西開懷地笑。
  “可是,蘇西,你要小心,你不能墮落。”
  “不會,墮落也不是易事。”
  “蘇西,你太天真了,一個人甚易墮落。”
  “我不相信。”
  “嫁人為妾,即十分墮落。”
  蘇西不語。
  她母親苦笑,“去,去選購歐洲跑車。”
  她站起來,身段高挑,同蘇西一個式樣。
  “我約了人打橋牌,晚上不回來吃飯。”
  “你不想知我得到多少?”
  “一切都是你應得的,你也是他的女兒。”
  她出去了。
  蘇西知道母親想藉故靜一靜,今天這件事勾起大多回憶,她一定感慨萬千。
  累了一天,在雷律師處喝的香擯又冒起泡來,蘇西躺到長沙發上去,不消片刻,已經熟睡。
  也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夢了。
  因為擔心,也與心理醫生談過夢境。
  開始的時候,夢見她自己走進一個客廳。
  蘇進蘇近與蘇周都已經坐在那裏,這不稀奇,可是突兀的是,他們是成人,她卻還是小孩。
  她尷尬地站在一個角落,不知道為什麽來,也不知道需見什麽人。
  忽然聽見蘇近與蘇周咕咕笑。
  當然是笑蘇西。
  蘇西本來不叫蘇西,父親叫她蘇迪(內“西”),一樣有一隻撐艇,隻是少了一點。
  母親在填寫出身證明文件的時候,沉默地、固執地隻寫了一個西字。
  自此以後,連名字也成了笑柄。
  蘇近與蘇周是那樣喜歡取笑人,事實上,她們的嘴至今尚在原來位置上而沒有笑歪,堪稱奇跡。
  蘇西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夢,不久她會醒來,可是仍然難堪羞愧到極點,夢與現實何其接近。
  隻聽得蘇近笑道:“渾身都是毛,簡直似隻動物。”
  夢中,她們每次取笑諷刺揶揄的題目都不一樣,內容卻保證一般精彩。
  “你看她那頭發眉毛,簡直黏在一起,手手腳腳黑墨墨,一看仔細,也是汗毛,哈哈哈,是個毛孩。”
  無論她們說什麽,蘇西總是開不了口,承受著無限屈辱。
  她試過在夢中掙紮張嘴,可是隻能發出啞啞之聲,似隻烏鴉,急得她熱淚直流,於是引起更多恥笑。
  心理醫生同她說:“你已經長大,不必理會出身,鼓起勇氣,開始自己的生活,庶出有什麽關係,你一旦耿耿於懷,自卑不已,這噩夢終日會折磨你。”
  真是分析得好。
  蘇西歎一口氣,正想自夢中走出來,忽然之間,她看到自己的手腳身體迅速長大拔高,在數秒鍾內變成一個大人模樣。
  噫,蘇西不再是七歲,蘇西已是二十三歲。
  接著,她呀地一聲,發覺會得開口說話。
  她指著蘇近,“你!”
  蘇近吃驚地抬起頭看著她,這是誰、什麽時候進來、怎麽會得站在門角。
  “哎呀,是那個女人的女兒。”
  “我叫蘇西,”她一字一字說出來,“蘇──西。”
  她踏前一步,握著拳頭。
  蘇近與蘇周害怕了,姐妹摟作一團。
  蘇西甚有快感,想揮舞拳頭,作一次大突破,可是鈴聲大作,甚為吵耳。
  刹那間,她醒了。
  哎呀,這是一個好夢,她真不願醒來。
  第二天一早,她去探望司徒醫生。
  司徒是個英俊溫柔的年輕人,現代譯夢人,而且會替客戶堅守秘密。
  他聽完蘇西敘說,想一想,“你已得到釋放,不再自卑。”
  蘇西很安慰,“我相信如此。”
  “不過,一個真正不介懷的自由人,不會做這種夢。”
  “這個我也懂,從今以後,輪到他們夢見我揮舞著拳頭分掉他們四分之一財產。”
  司徒耐心他說:“不,也不是那樣。”
  蘇西靜下來,“應該如何?”
  “應該心胸裏完全沒有那一家人,你才會得到真正釋放。”
  蘇西釋然,“這是至高境界,明鏡本非台,向來無一物。”
  司徒也笑。
  “不,我恐怕會永遠記得他們。”
  “那麽,你心中永遠有創傷。”
  蘇西承認,“可是,每個人心中都有傷疤,人生怎會十全十美。”
  “說得很好,有沒有想過遺產怎麽樣用?”
  “我不懂投資,也不會做生意,我想,會慢慢使用利息。”
  “已經可以令你舒服地過一生。”
  同一天,雷律師找她:“你得見見朱立生。”
  “誰?”
  “請勿掉以輕心,這朱立生與我同樣是你的品格評選人。”
  “我可不知家父有這位老友。”
  “你一向知得很少。”
  這是真的,她從未踏進過大宅的門,過年過節,父親隻來稍坐一下,看看她就走,像個有特權的客人,一次,約七八歲模樣吧,她忽然客套地同他說:“謝謝你來看我們。”她記得父親笑了。
  又有一次,他帶來一個朋友,送蘇西一套栩栩如生的西遊記人物玩偶,蘇西珍藏至今。
  蘇西懂事的時候,父母已經分開,他把她生活安排得相當好,房子、車子、每月支取零用及家用。
  中學畢業,替成績不是上佳的蘇西找了幾間小大學,蘇西挑美國加州是因為當時一個小男朋友也要到西岸升學,結果到了彼邦,兩人隻見過三次麵。
  蘇西並沒有讀得名列前茅,是,她是庶出,那邊永遠看不起她,但是她卻沒因此患出人頭地及揚眉吐氣情意結。
  那太吃苦了,何必付出巨大代價去令看不起她的人對她刮目相看呢。
  她的身份是不可轉移的事實。
  畢業時,父母同來參加她的畢業禮,那幀照片她一直珍藏。
  想到這裏,雷律師打斷她的恩緒:“明日下午六時,你到美國會所德薩斯廳見他。”
  “遵命。”
  父親病發的一段時期,她應召去看過他,蘇進他們十分不放心,再忙也有一人抽空坐一旁監視,毫不避嫌。
  蘇西認為他們欺侮病人,十分憤怒。
  可是她其實並不認識病中的父親,他從來都是個陌生人。
  與一般病人不同,他並沒躺床上,也不穿睡袍,照樣穿西裝在書房中工作。
  每次見到蘇西,總是很寬欣。
  “你來了。”他說。
  除此之外,沒別的話。
  有時也說:“來,替我把這份資料儲入電腦。”
  通常,那個監視人會露出極度不安的神情來,像一隻貓被人扯住尾巴倒吊一樣。
  漸漸他瘦下去,考究的西裝與襯衫越來越大,似隻空洞的殼子。
  然後,他進了醫院。
  晚上六時,德薩斯廳。
  一走進去,便看到一大瓶黃玫瑰,她精神一振。
  她向領班說出她約的人,恃者連忙帶她到一張空桌坐下。
  蘇西想喝酒,可是太陽還未下山。
  她聽人說過,日落之前喝酒,是墮落行為。
  蘇西嗤一聲笑出來。
  她不知身後已經站著一個年輕人,津津有味看著她。
  等到發覺身邊有一道影子,才轉過頭來。
  她十分訝異,這不可能是朱立生,這人不過三十,不不,甚至不超過二十六歲。
  果然,他伸出手來,一邊說:“家父有事臨時趕往新加坡,他失約了,叫我來招呼。蘇小姐,我叫朱啟東。”
  蘇西反客為主,“你好,請坐。”
  “家父說抱歉,改天再請蘇小姐。”
  因本來見的是他父親,蘇西不禁老氣橫秋、視朱啟東為晚輩,順口問道:“讀書還是做事?”
  那朱啟東有點迷惑,這個一頭鬈發的年輕女子與他一般穿白襯衫藍布褲,他從未見過女子有那樣旺盛的毛發,一轉過頭來,他看到天然濃眉,小扇子似的睫毛,與一雙炯炯大眼。
  朱啟東有點失魂。
  他故意必恭必敬他說:“已經在做事了。”
  這時,蘇西已經知道語氣不對,有點造次,可是一時下不了台,隻得死挺,輕描淡寫地問:“幹的是哪一行?”
  朱啟東順她的意,誠惶誠恐地答:“我是一名小兒科醫生。”
  啊,他的眼睛出賣了他,笑意自他眼角飛濺出來,沾到蘇西臉上。
  “怎麽會有空?”
  “我正放假。”
  “你時時放假?”
  “不,剛參加無國界醫生組織到蒙古烏蘭巴托回來。”
  蘇西探探身子,“去幹什麽?”
  “我負責幫助當地兒童醫治縫合兔唇裂顎。”
  蘇西凝視這個年輕人,肅然起敬,可是嘴巴仍然問:“沒有薪酬?”
  “是誌願行動。”
  “自備糧草?”
  “正確。”
  “烏蘭巴托是個怎麽樣的地方?”
  “夏季白天氣溫升至攝氏四十五度,可以把柏油路曬至龜裂。”
  蘇西聳然動容。
  她不出聲了。
  朱啟東知道他麵試已經及格,鬆一口氣。
  半晌,蘇西試探地問:“我可以叫一杯啤酒嗎?”
  “當然。”
  太陽落山了,金光射到蘇西毛毛的鬢角上,把她白皙的臉襯托得似安琪兒。
  朱啟東聽見他的心在說話:這是一見鍾情嗎?
  他看著她貪婪地喝起冰凍啤酒來,天真地呀一聲,眯起眼,情不自禁地表示享受。
  物質世界裏,有這樣平常心的女子已絕無僅有。
  父親叫他招呼她,他卻已決定追求她。
  她是誰?不知道,也不重要。
  朱啟東心思蕩漾。
  隻聽得蘇西問:“你可擁有診所?”
  “不,我在大學醫學院任職。”
  呀,他不急急替孩子治傷風感冒賺錢。
  蘇西十分納罕,這樣的年輕人在都會中實在見少,怎麽可能在她麵前出現,她運道轉了。
  她微笑,“這好似一個盲約。”
  朱啟東承認,父親回來時非得謝他不可。
  今早還想藉故推辭。
  “啟東,你替我到美國會所去見一個人。”
  “爸,叫秘書替你改約會日期豈非更好。”
  “不不不,故人之後,不可將她在約會日曆上推來推去,你去見她。”
  “我不認識她。”
  “是一濃眉大眼的年輕女子。”
  “我沒有空。”
  “我說你有空,你就有空。”
  朱啟東看著他父親,“爸,所以我經濟一向獨立,否則真要被霸道的你支使得團團轉。”
  現在,他反而要感激他,父親的秘書一定有蘇西的電話地址。
  正想讓蘇西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口袋裏的傳呼機響起來。
  朱啟東第一次覺得有人比他那僅一歲的換心病人更重要。
  蘇西很了解,“醫院找?”
  “是,我需即刻趕回。”
  “你不必理我。”
  “我可否再約你?”
  “當然。”
  “不能送你,抱歉。”
  蘇西笑著撥動雙手,“快走快走。”
  朱啟東匆匆忙忙離去。
  有些男人空閑得會蹲在美容院裏陪女友熨頭發,不不不,這不是蘇西心目中的男伴。
  她獨自坐在那瓶黃玫瑰前,直至天色緩緩暗下去。
  真舒暢。
  原來父親一直對她一視同仁。
  她從來不知道,直至今天。
  好幾次,當她還小的時候,不知多想伸手去握父親的大手,卻提不起勇氣,她怕他會推開幼小的她。
  後來,父母分手,更加看不到他。
  蘇西羨慕那些可以在父親懷中打滾的同學。
  被爸爸一把揪起,扛到肩上坐著看球賽,居高臨下,無比尊貴。
  吃冰淇淋時毫不經意,糊得一嘴一臉一身都是,由父親擦幹淨……
  她一直以為父親已經忘記了她,直至今日。
  蘇西長歎一聲,回家休息。
  他為什麽不早點有所表示呢,原來他一直把這個小女兒放在心底。
  半夜,蘇西聽見外頭悉悉響。
  開了燈,出去看到母親替她收拾書房雜物。
  “媽媽,”  母女倆緊緊擁抱。
  在這刹那,蘇西覺得她什麽都不缺乏。
  這間書房原本屬於父親,他走的時候並沒有把東西搬走,都還留著:笨重遲鈍的第一代私人電腦、參考書籍、鋼筆、手表……
  蘇西相信兩個可能:要不,母親未能忘記他,故此一切都留著,書房像間紀念館。
  要不,真正忘記了他,所以屬於他的東西就像其餘家私雜物,扔在那裏懶得收拾。
  蘇西知道母親已經忘記了他。
  記惦他的隻是蘇西。
  母親睡了,蘇西卻醒著。
  她坐在寬大的花梨書桌前,翻翻這個,動動那個,消磨失眠之夜。
  一顆田黃石印章上雕著小篆“幾許溫柔”四字。
  小時候問母親是什麽字,她說:“不知道”,語氣幹脆決絕,後來,蘇西把圖章印出來,去問人,才知道刻的是什麽,隻覺蕩氣回腸。
  蘇西對他們的事一無所知。
  感覺上父親一直在找溫柔體貼的女伴,一次又一次失望。
  負心人可能不是他。
  母親後來也有男朋友,她處理得很好,他們從來沒有在蘇西麵前出現過。
  至多將車駛到門前接她,被蘇西在窗口看到。
  “那是誰?”
  “媽媽的朋友。”
  “是親密朋友嗎?”
  “不,吃頓飯,解解悶的朋友。”
  “會結婚嗎?”
  “放心,沒可能。”
  母親說過話倒是算數的。
  這樣的男伴好似換過三四個,到了十六八歲,蘇西十分鼓勵母親出外尋歡作樂。
  她等她門。
  男伴永遠不進屋來,為此,蘇西感激母親。
  為什麽要子女叫她的男伴為叔叔呢,多麽突兀,什麽地方鑽出來如此怪異的霧水親戚。
  最近,母親已經很少出去。
  蘇西很擔心她會寂寞。
  眼皮漸漸抬不起來,伏在桌子上睡熟。
  回來,發覺身上蓋著毯子,母親已經外出。
  她手中還握著那方田黃閑章。
  攤開手,幾許溫柔四字端端正正蓋在她手心之中。
  蘇西笑了。
  她洗把臉,淋個浴,出門。
  到了相熟的美容院,老板娘珊珊走出來招呼,“咦,今日怎麽有空?”
  “珊珊,幫幫忙。”
  “什麽事?”
  “替我熨直這把頭發,還有,眉毛修得細一點,你看,我腿上汗毛又長出來了。”
  抱怨完畢,她頹然坐下。
  人家老板娘微笑起來,“心情欠佳可是?”
  “有人笑我是毛孩。”
  “不知多少小姐太太上門來要求熨一個大蓬頭。”
  “我今日非洗直剪短不可。”
  “不要與你的天然發質鬥。”
  “老板娘,你有錢不賺,認真可惡。”
  “我做生意憑良知。”
  “快動手吧。”
  師傅過來,笑笑,隻梳了兩下,稱讚道:“這頭發羨煞旁人。”蘇西的氣仿佛已經消了一半。
  師傅又說:“今日換個花樣,我幫你拉直,明日又卷曲,你說好不好?”
  “不好,不如換個頭。”蘇西已經平靜下來,所以女性統統愛上美容院。
  “我不能改變客人,我隻能使客人看上去整齊美觀精神。”
  蘇西隻得揚揚手,“動手吧。”
  話雖那樣說,離開的時候,照照鏡子,也差點不認得自己,眉毛明顯細了,頭發伏貼光滑,嘴上汗毛已經淡不可見。
  蘇西十分滿意。
  她到雷律師事務所去歸還耳環。
  雷律師不在,她把耳環交給秘書。
  剛好在這個時候,主人家回來了。
  她提著鮮紅色公事包,神氣十足,從前哪裏有這樣漂亮的中年女性。
  她一見蘇西,立刻一愣,“這是誰?”
  蘇西揚起頭。
  “你為誰改變自己?”
  蘇西答:“我自己。”
  “你頭一個要愛你,以及接受你,你必須學會與你相處。”
  “我明白。”
  “這裝扮怪怪地,不適合你。”
  蘇西扮一個鬼臉。
  “見到朱立生了?你們談過些什麽?”
  “朱立生有急事去新加坡,派兒子朱啟東做代表。”
  “啊,你見過啟東,”雷律師十分高興,“那年輕人真是一表人才。”
  “且甚有內涵。”
  “是,我看他長大,是名毫無缺點的年輕人。”
  “是個完人?”
  “稍有牛脾氣,三歲大就到處逼長輩扮病人給他診症,達不到目的就生氣。”
  蘇西駭笑,“多可愛。”
  “畢業後一直到第三世界落後地區去贈醫施藥,一點經濟頭腦也無,幸虧父親是個成功生意人,否則空有學問抱負,生活也成問題。”
  唁,原來如此。
  “結婚沒有?”
  “誰要他,你會嫁他嗎?”
  蘇西笑,“為什麽不?”
  “他很少在家。”
  “跟他跑天下好了。”
  “小姐,他去的地方還有霍亂天花為患。”
  蘇西吐吐舌頭。
  “一次他給我看照片,他抱著病童的時候並沒有戴手套,我驚問:‘口罩、手套呢’,當地的軍人入病營都戴口罩。”
  “他怎麽說?”
  “他茫然答:‘為什麽要戴手套?’”
  蘇西點點頭。
  “他想都沒想過,你說是不是神經病。”
  “他與父親不和?”
  “咦,你怎麽知道?”
  “生意人銖錙必計,恐怕不以為然。”
  “不,他們父子感情很好。”
  “那真是難得。”
  霄家振律師看到蘇西眼睛裏去,“還想知道什麽?”
  蘇西索性再問:“他母親可易相處。”
  “父母已離異多年。”
  蘇西說:“啊,同我一樣。”
  雷律師笑,“說對了。”
  “離婚,可算墮落?”
  “我實在不想承認,不過,早三十年,社會風氣的確如此封閉,幾乎公認離婚是墮落行為之一,當事人,尤其是女方,性格上必有什麽不妥之處,離婚婦人是侮辱稱呼。”
  蘇西聳然動容,“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二十年前,同居而不婚,亦係墮落。”
  “嘩,那吸煙可算墮落?”
  “在一些保守固執的母親眼中,穿高跟鞋,也是墮落,那是舞女穿的鞋子。”
  “那麽,做舞女應該怎麽辦?”
  “一直不十分確定,至今,有所謂名媛認為名牌衣物不應售予身份曖昧女性,還有,任職歡場,肯定是自甘墮落,應與麻瘋病人關在一起。”
  “現在麻瘋已經絕跡。”
  雷律師接上:“那麽,數夜之女最毒。”
  蘇西抬起頭想了一想,“我還有一個問題。”
  “請問。”
  “倘若我們四人統統墮落,財產又如何處理?”
  雷律師變色,“不會吧?”
  “墮落的準則如此虛無飄渺,四人全部不及格也不稀奇。”
  “他另有錦囊,到時拆啟,必有指示。”
  “蘇進有否給你麻煩?”
  “他敢。”
  蘇西沉吟,“他這個人----”
  “我知道,一向欺壓你的是蘇進。”
  蘇西抬起頭想一想,推說:“不記得了。”
  雷律師微笑,“蘇西,假使我有一個女兒,我希望她像你。”
  蘇西啞然失笑,“鍺愛錯愛,我既非美人,又不是天才,有什麽用。”
  “是你那種絕不讓任何人與事幹擾你過好日子的樂觀精神。”
  “是嗎,”蘇西詫異,“那也計分?”
  “一百分,我至討厭怨天尤人,不住抱怨,心中沒有一件好事的人。”
  秘書進來說:“雷律師,董先生已經在等。”
  蘇西站起來說:“我告辭了。”
  “我們再聯絡。”
  蘇西忽然問:“可以約會朱啟東嗎?”
  雷家振醒悟,這才是蘇西真正要問的問題。
  “當然可以。”
  “不犯規?”
  “一點關係也沒有。”
  “謝謝你。”
  蘇西鬆口氣,奔到街上,歡呼一聲。
  可是天正淅淅下雨,不得了,她那把花了不少時間吹直的頭發保證又會反彈。
  蘇西想回廣告公司去打一個轉,與同事說幾句。
  她走的路十分迂回,她喜歡穿過各個商場順帶看看櫥窗,已是多年來的習慣。
  蘇西看到一方絲巾,駐足打量,這時,她發覺身後有一個中年人。
  跟了她有一段時間了,他也佯裝看櫥窗。
  一眼就知道這一類衣著普通的男子對古靈精怪的女裝不可能有興趣。
  蘇西不出聲,她買了一杯冰淇淋,坐在廣場的長凳上慢慢吃,男子消失了,也許躲在後邊人群裏,一直到蘇西站起來,他都沒有再出現。
  莫非是多心。
  她走近珠寶店,他又出現了。
  蘇西歎口氣,有人跟蹤她。
  為什麽?當然是要看她日常行蹤如何,從中研究挑剔。
  這還會是誰,一定是蘇進。
  蘇西握緊拳頭,十分氣忿,新仇舊恨全部勾了起來。
  雷家振律師說得對,最會得欺壓她們母女的,便是這個比她大十二歲的半兄。
  蘇西屬牛,他也屬牛,碰巧大一號,但是蘇西從沒見過如此奸詐的牛。
  十多年前父母分手,也是蘇進導演的好戲。
  他痛恨她們母女,認為她們破壞他家庭,恐懼父親終於會離開他們那頭家,故此從來不放過蘇西母女。
  他終於等到機會。
  他派人跟蹤,不,不是蘇西母親,而是他親生父親。
  他捉到父親約會一個女演員的證據,把整份證據送到蘇西家去。
  聘用私家偵探是蘇進慣伎。
  蘇西記得母親看到錄影帶時十分平靜,聲線有點無奈:“唉呀,我這會子可難下台了。”
  本來已經十分動搖的一段關係被這條導火線完全摧毀。
  蘇西回憶到這裏,握緊拳頭。
  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遷怒一個人一件事,蘇西憎恨蘇進。
  這個人不學無術,絕不長進,年複一年,學做生意、炒賣地產、搞日本餐館、批發時裝、電子零件、旅遊公司……七十二行,幾乎什麽都做齊,沒有一樁不虧大本,簡直是無底洞。
  他最怕有人來分薄他的身家。
  事成後,蘇進不住炫耀他的手段,親友全部知道這件事,傳為笑柄,日後輾轉傳到蘇西耳中。
  她從未與母親商議過這件事。
  父親如此不忠,長遠也沒有意思。
  蘇西本來想走進派出所,好警告那個跟蹤者,終於改變了主意。
  她有更好的辦法。
  蘇西叫部車子回家,她想到了以彼之道,還諸彼身,反正她現在也有多餘的錢可花。
  她正收集資料,電話鈴響了。
  “我真怕你去了別處度假。”
  是朱啟東,蘇西心頭一陣溫暖。
  雖然都會人海茫茫,不過要找一個人,一定可以找得到。
  “想約你吃晚飯。”
  蘇西揶揄他:“醫院隨時會傳你。”
  他十分無奈,“所以不大有人肯陪我吃飯。”
  “我來好了。”
  “六時正接你。”
  “那麽早?”
  “想早一點看到你。”
  “好,我在家等你。”
  蘇西趁這個空檔聯絡了一家郭氏私家偵探社。
  郭氏曾經是宇宙廣告公司的客戶。
  蘇西說出她的要求:跟蹤、報告、拍攝、錄音。
  那是很例牌的工作。
  偵探社說:“我們需要他的照片、住址、辦公地點。”
  “我立刻把資料傳真過來。”
  蘇西忽然想到,其實兩兄妹都墮落不堪,沒有一個好人。
  她有絲內疚,朱啟東若知道她這另一麵,可會深深吃驚失望?
  不管了,她必須保護自己,敵人已經動手,她也該準備武器了吧。
  偵探社立即有電話過來,“資料收到。”
  “拜托。”
  蘇西籲出一口氣。
  她剛想打扮一下,門鈴已經響起來。
  果然是朱啟東。
  如果對方派人守在她門下,一定知道她正在約會見證人的兒子。
  好呀,沒問題。
  朱啟東進來,“伯母不在家。”
  蘇西笑,“她的約會比我多。”
  她斟兩杯冰凍啤酒出來。
  “地方很寬敞。”
  “是呀,老房子、老家具,裝修一直沒變,廚房牆角還有母親替我量度身高進展記錄,最多一年高三英寸半,真厲害。”
  朱啟東笑著坐下。
  蘇西忽然疑心,“你為什麽不問我父親?”
  他可是已經打聽過她的家事,如果有,她對他的印象一定大打折扣。
  可是朱啟東莫名其妙,他說:“對,伯父也不在家。”
  蘇西微微笑,“家父已經去世。”
  “對不起,我不知道。”
  蘇西十分矛盾,這時,她又希望他什麽都知道,省得她費唇舌解釋。
  “我是庶出。”
  “兼是私生子,父母從來未曾正式結婚。”
  “一直以來,生活非常節省,必需品不缺,可是也沒有奢侈品。”
  “現在好了,得到一筆遺產……”
  交待身世是天下最辛苦的事之一。
  蘇西沉默了。
  朱啟東說:“我從不知道坐家中喝啤酒可以這樣舒服。”
  蘇西笑答:“那是因為你知足。”
  他端詳她快樂天使般容顏,滿心歡欣。
  她為他修飾過,可是鬈發野性難馴,早已飛彈得四處都是。
  他忽然問:“你的眉毛怎麽了?”
  “我修過。”
  朱啟東大吃一驚,“可是,濃眉最漂亮。”
  蘇西意外,“你喜歡?”
  朱啟東大力頷首,“剛健、嫵媚、精神奕奕。”
  蘇西心花怒放,“那,以後我不碰它們了。”
  朱啟東趨近一點,想說些什麽,這時,他的傳呼機又響。
  他一怔。
  蘇西已經笑起來。
  “咦,今晚我休假。”
  嗬,他為她告假。
  他取出手提電話撥到醫院,告訴值班人員:“你應找上官,今晚他輪更。”舒出一口氣。
  蘇西說:“讓我們出去吃飯。”
  “不如到舍下。”
  唔,一個無國界醫生的家可能真是一間寒舍,去見識一下不妨。
  “好。”
  蘇西取過外套跟他走,這才發覺,她對他,還沒有說過“不”字,一直都是好好好好好。
  對別的男生可沒有這樣馴服,“不,我想早點走。”“不,我頭痛。”“不,今明後晚都有事。”“不,我不會跳舞。”不,不,不。
  門口停著一輛蛤蟆似新式歐洲跑車,一看就知道性能超卓。
  但蘇西訝異,“這是你的車子?不像呀。”
  “實不相瞞,妹妹啟盈見我有約,借出跑車給我,她說,女孩子喜歡新車。”
  蘇西微笑,“你本來用什麽車?,’
  朱啟東揚揚頭,“我沒有車,步行十分鍾可到醫院。”
  蘇西笑,“步行很好。”
  “那以後我也不用改變自己了。”
  “當然不必。”
  蘇西設想到他仍與家人同住。
  住宅在山上,半獨立洋房,布置名貴大方,朱立生父女都不在家。
  朱啟東的書房十分簡潔,書桌上放著他在各國工作的照片。
  蘇西仔仔細細逐張欣賞,問題多多。
  “這是什麽病?”怵目心驚。
  “很可怕,叫食肉菌。”
  “啊,我聽說過。四十八小時可以致命。”
  “唉,至心酸是看到兒童患一般抗生素可迅速治療的疾病,但因缺乏藥物失救。”蘇西不語。
  片刻女傭請他倆用膳。
  菜式清淡可口,蘇西吃了很多。
  一樣是父母離異家庭,他們這一家又不失溫暖。
  “有無啟盈的玉照?”
  “嘿,她最愛拍照。”
  攤開照片簿,真是琳琅滿目,朱啟盈在一問著名法國珠寶公司任公共關係職位,人長得漂亮,打扮時髦,完全走在時代尖端。
  “這是家母。”
  蘇西衝口而出:“最年輕美麗的伯母。”
  朱啟東笑,“啟盈同母親一個印子。”
  “令尊呢?”
  “他不喜歡拍照。”
  蘇西有點失望。
  不過她沒想到看老照相簿也會那樣有趣。
  “幾時介紹我認識啟盈。”
  “你會嫌她幼稚。”
  蘇西連忙說:“不不不,我才笨拙呢。”
  “聰明人都那樣講。”
  蘇西急急賠笑,“折煞我了。”
  他的手提電話又響起來。
  “對不起,我聽聽。上官,什麽事?嗯,原來如此,女朋友的表姨媽娶媳婦,非去吃喜酒不可,我也有女朋友呀,一樣走不開,吹牛?她就在我身邊,不信,她同你說幾句。”
  竟把電話遞給蘇西。
  蘇西駭笑,“哪一位?”
  那邊又笑又說:“你是小朱的女友?他找到女友了?你央求他代我當三小時夜更可好?他一向是我們這種有包袱之人的救星。”
  蘇西笑彎了腰。
  朱啟東在一邊教她說:“隻此一回,下不為例。”
  蘇西對上官醫生複述:“隻此一回,下不為例。”
  那上官一直嚷:“厲害,厲害。”
  蘇西笑著說:“他馬上來。”
  上官說:“皇恩浩蕩。”
  “你的同事都那樣可愛嗎?”
  “上官的確特別一點。”
  “我告辭了。”
  “對不起,原本可以去看電影。”
  “改天好了,機會多多。”
  他送她返家。
  母親看著她,“這樣高興,去什麽地方來著?”
  “同某君約會。”
  做母親的感歎:“異性相吸,無可抗拒,人類天性如此。”
  “是,”蘇西承認:“人類命運如此。”
  “現在都是明白人了,合理得多,我像你那樣大的時候,我媽對我說:‘遙香,何必嫁人,你陪我出入教會豈非十分聖潔’。”
  蘇西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事,不禁奇道:“外婆真的那樣說?她不結婚,何來女兒?”
  黃女士答:“用諸別人身上的才叫規矩,她成為我的終身反麵教材,至少,這一段母女關係,可以由我控製。”
  蘇西籲出一口氣。
  第二天一早,雷律師找她。
  “蘇進要求開緊急會議。”
  “有必要敷衍他嗎?”
  “將來,你也可以召他出席開會。”
  蘇西當然知道蘇進想說些什麽。
  她抵達律師事務所的時候他們三兄妹已經到齊。
  蘇進一見蘇西進來便指著她厲聲說:“你與朱立生之子朱啟東來往甚密,究竟居心如何?”
  蘇西不語,靜靜在一角落坐下。
  蘇進怒不可遏,“企圖私通公證人,還有什麽公平可言?”
  雷律師開口了:“你稍安毋躁。”
  蘇進轉過頭來,“雷女士,你一直偏幫蘇西。”
  雷律師也提高聲音:“一個人有權結交朋友,即使這人是朱立生之子。”
  蘇進氣白了臉,“好,我明日就去追求朱立生之女。”
  雷律師不怒反笑:“這也是你的自由,你大可以那樣做,可是如果你以為你有機會影響朱立生的判斷,你就錯得很厲害。”
  蘇進道:“蘇西已經左右了你的看法。”
  雷律師凝視他,“你也大小覷我這個長輩了。”
  蘇進拍桌子:“要在這裏尋公道是不可能的事。”
  “你少在我辦公室大呼小叫。”
  蘇進叫妹妹,“我們走。”
  然後他指著蘇西,“我一定會證實你墮落。”
  蘇西既好氣又好笑。
  蘇近與蘇周兩姐妹仰一仰頭就跟著走了。
  雷律師沒好氣,“早知不接這份古怪透頂的遺囑來辦。”
  蘇西問:“一妻一妾可算墮落?”
  “站在女性立場來說,是天下最荒唐的墮落行為。”
  蘇西微笑,“可是,他卻不準我們胡調。”
  規矩,是用來加諸別人的一件事。
  別人犯錯,罪不可恕,自己的閃失,則永遠情有可原。
  “蘇進怎會知道你約會朱啟東。”
  “他用私家偵探。”
  “卑鄙。”
  “我也用私家偵探盯他。”
  “蘇西,怨怨相報何時了。”
  “我想多了解這一個大哥。”
  “你看,金錢萬惡。”
  蘇西笑,“可不是。”
  郭氏偵探社有人在家門口等她。
  “蘇小姐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一定有重要消息。
  “請到舍下。”
  把那位郭先生請進書房,輕輕關上門。
  蘇西接過一隻大信封。
  打開,是一疊照片,拍得玲瓏清晰。
  蘇西一看,震驚,呆住,掩著嘴。
  真沒想到!
  照片裏兩個男人,一個是蘇進,另一個是----一張非常英俊熟悉的麵孔,蘇西認識他,她定期見這個人,他是蘇西的心理醫生司徒偉文。
  蘇西一時不知作何反應才好。
  天下竟會有這樣怪異的事。
  她抬起頭來,看著天花板,手足無措。
  隻聽得郭偵探說:“他倆每星期一及五定期見麵,來往超過一年。”
  蘇西吞下一口涎沫。
  “兩人感情很好。”
  蘇西用右手不住撫摸左手臂,像是想把汗毛安撫下去的樣子。
  “你沒料到會發現這樣的秘密吧。”
  蘇西頷首。
  “潘朵拉的盒子一打開,所有邪魔古怪都飛逸出來,叫人永無寧日。”他說的是希臘神話故事。
  過片刻,蘇西試探著問:“這……算是墮落嗎?”
  小郭有一絲訝異,卻十分平和地答:“成年人有權選擇密友。”
  小郭說得對。
  “這兩個人,一個是我大哥,另一個是我的醫生。”
  小郭意外,“不是你的男友?”
  蘇西籲出一口氣,“不不,謝謝天,幸虧不是。”
  小郭如釋重負,“那,我比較容易說話了。”
  什麽,難道還有下文?
  “事情有點複雜,你看。”
  小郭再掏出一隻信封。
  案中有案,這偵探查案好手段。
  信殼裏仍然是照片,一位資深記者說過,一張照片勝過千言萬語,果然。
  蘇西一看,聳然動容:“啊。”她低呼出來。
  可不是值得驚叫,這次,照片中一人是司徒醫生,另一人是美貌少女,兩人態度熱昵,司徒的手正在撫摸少女的長發。
  蘇西說:“這女孩是司徒醫務所的接待員殷小姐。”
  “嗬,你全認識,這三角關係對你不陌生。”
  “如此複雜!”
  “蘇小姐,我正擔心你也是其中一個主角。”
  蘇西忍不住,“啐。”
  “既然是個旁觀者,再好沒有,”小郭停一停,“他們的關係日趨緊張,蘇進已經起了疑心,在星期一與五以外的日子裏,都出現在醫務所附近。”
  “嗯。”
  “蘇進是一個浮躁驕做的人----”
  “你怎麽知道?”
  小郭微笑,“我藉故向他問路,得到非常不禮貌的待遇,從此得到的結論。”
  “是,”蘇西點頭,“他母親寵壞他,他為人自私、自大。”
  小郭這才明白到,兄妹同父異母。
  他說下去:“我預料紙包不住火,蘇進不會妥善地處理這件事。”
  蘇西十分擔心,“都是成年人,不會鬧事吧。”
  小郭想一想,“我們走著瞧。”
  他站起來告辭。
  蘇西趁母親尚未回家,匆匆收起照片。
  一向厭惡蘇進的她忽然起了憐憫之心。
  這人原來愚昧至此,他自己住在玻璃屋裏,卻向別人扔石頭。
  這是報複的好機會。
  隻要把兩份照片送到大宅,蘇西一看,必定麵如死灰,如果想更徹底地叫他們丟臉,更可叫蘇太太也收一份。
  以彼之道,還諸彼身,不算過分。
  但是,蘇西卻不打算那樣做。
  她所失去的已經無法挽回,報複隻有使她變得像蘇進一般陰險,她一向看不起他,如果變得同他一樣,蘇西無法向自己的良知交待。
  那才是真正的墮落。
  蘇西決定把這個秘密放在心中,不去揭發,說也奇怪,心內重壓忽然消失得一幹二淨。
  也許這便是寬恕,可是,更可能是自愛。
  那家人一直踩低她,那不要緊,她可不能輕賤自己。
  蘇西決定維持緘默。
  她忽然聽到門外有聲音。
  啊,是母親忘記帶鎖匙?
  她走到大門前。
  這時,聽到有人在門外說話。”
  抱怨地:“你從來不請我進屋喝杯咖啡。”
  母親的聲音:“這是我女兒的家。”
  “也是你的家。”
  母親沉默一會兒,“希望你多多包涵。”
  “我都包涵了五年了。”
  蘇西嚇一跳,沒想到門外的先生如此好耐心,頓時惻然。
  她是忽然下的決心,迅雷般拉開大門。
  門外兩個中年人呆住了。
  蘇西滿麵笑容,“媽媽,請朋友進來喝杯咖啡呀。”
  那位先生雖然已經白了半邊頭,可是精神奕奕,修飾整齊,使蘇西覺得寬慰。
  更寬心的是蘇西的母親,淚盈於睫,轉過頭去,“進來吧。”
  蘇西順手抄起外套手袋,“失陪,我約了人看電影。”
  黃女士同女兒介紹:“這位是鄭計祥。”
  蘇西笑說:“鄭先生,你們多談談。”
  她避出門去。
  母親也是人,也需要異性的慰藉。
  為著女兒,已經回避那麽久,現在蘇西已經成年,她知道該怎麽做。
  在蘇西眼中,母親最高貴最聖潔,她從來不會當著男友對女兒說:“叫陳叔叔”“叫林伯怕”……男友是男友,同女兒不相幹。
  最討厭是一種把男人帶到家來還要命女兒出來叫爸爸的母親。
  蘇西無事可做,獨自看了一套文藝片,散場後,忽然心血來潮。
  她到醫院去找朱啟東。
  在接待處說出這個名字,就得到禮貌待遇,由此可知,他相當受到尊重。
  不過又問了好幾回,他們才告訴她,他在醫生休息室。
  “小朱連續兩日一夜當更,也許在休息室小睡。”
  蘇西猶疑一刻才推門進去。
  朱啟東躺在長沙發上,一條腿搭地上,累極人睡。
  嘴巴微微張著,有輕微鼻鼾,脖子上診症聽筒尚未除下,胡髭早已長出來。
  蘇西有點意外,真未想到做西醫如此吃苦。
  她不忍吵醒他,正想退出,朱啟東轉一個身。
  他問:“誰。”
  蘇西輕輕答:“我。”
  朱啟東睜開雙目,微笑說:“你怎麽來了?”
  蘇西有歉意,“打擾了你。”
  “不,我也快下班了。”
  他並沒有起身,卻示意她過去,伸手握住她的手,“蘇西,你是我的愛婀她。”
  隔一會兒,蘇西才想起愛婀她是人體內通往心髒最大的血管,藉以維持生命。
  蘇西也笑。
  片刻,她說:“待你下班後我再來。”
  他點點頭,送蘇西到門口。
  那麽辛苦忙碌,怪不得沒有女友。
  感情多半靠時間孵出來,不痛下功夫,就沒有收獲。
  看看時間,覺得也差不多了,便回轉家去。
  果然,母親的朋友鄭先生已經告辭。
  母親一臉笑容,正在讀報。
  蘇西斟杯茶坐在她麵前,自言自語道:“有機會的話,好結婚了。”
  黃女士輕輕回答:“他亦有一子一女,要是結婚的話,這些人會統統被逼成為親戚,非常荒唐,不如維持現狀,清清爽爽。”
  說得十分合理。
  黃女士何需一紙婚書保障什麽。
  早上,母親推醒她。
  “小西,今早你有醫生約會,如果不想去,我幫你推掉。”
  蘇西睜大眼睛,她正約了司徒偉文醫生。
  “不不不,有要緊事,我這就起來。”
  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蘇西,這事與你無關,佯裝不知是最聰明的做法。
  不知者無罪,知得大多,隨時有殺身之禍。
  這個時候退出漩渦,也還來得及。
  可是蘇西年輕,蘇西心中有氣,蘇西看這個大哥的臉色,實在有段日子,積怨頗深,她也想看看他失意的樣子。
  蘇西準時赴約。
  世界多麽小,蘇西感喟,就在這間醫務所裏,她的大哥與一男一女攘成三角關係。
  那個秀麗的接待員殷小姐如常出來替蘇西登記,神情有點恍惚,比往日沉默。
  司徒醫生看到蘇西,一怔,“看護沒通知你今日約會取消?”
  蘇西搖頭,“沒有。”
  “真對不起,蘇小姐,今日我有事。”
  “沒問題,我改天再來。”
  他吩咐助手:“加添一節時間給蘇小姐,不另收費。”
  蘇西從未見過年輕溫文的他神情如此緊張。
  蘇西到衛生間去了一趟,不過三五分鍾,出來的時候,發覺候診室空無一人。
  她聽到司徒醫生的房間傳出爭吵之聲。
  接著,是家具碰撞,瓷器摔碎,有人叫道:“你於的好事!”另一人說:“我已經說清楚,我倆再也沒有瓜葛。”
  蘇西深深悲哀,關係到了這種地步,還不快快結束,還待何時?
  她已經推開醫務所大門,預備離去,忽然之間,聽到一聲女子尖叫。
  那女子刺耳欲聾的尖叫聲持續良久,一聲接一聲,跟著,有人推開了門,跌撞地衝出來,此人正是司徒偉文醫生。
  他一臉恐懼,瞪大雙眼,像是不置信事情會潰爛到這種地步。
  他的雙手抱在胸前,開頭,蘇西還不知發生了什麽,然後,刹那間,蘇西看到鮮血自他小腹湧出。
  司徒轟隆一聲倒在地上。
  蘇西不知什麽地方來的勇氣,她立刻撥緊急電話通知派出所。
  蘇西接著走進司徒醫生的房間去,看到她大哥蘇進呆若木雞般站著不動。
  蘇西四肢這時像風中落葉般顫抖,不知如何是好。
  司徒在地上呻吟:“此事……不名譽……影響大……快走。”
  一言提醒蘇西,她頓足道:“還不快走!”
  蘇進抬頭,看見妹妹,也不及細想。何以她會在這裏出現,聽見走字,便拔足飛奔。
  這時,警察與救護車也趕到了。
  司徒尚有知覺,一口咬定,是他自己錯手的意外。
  “我與女友爭吵,一時氣憤,自殺盟誌。”
  警察狐疑地看著蘇西,“你是誰。”
  蘇西立刻答:“我是司徒醫生的病人。”
  “你看到什麽?”
  “我什麽也沒有看到,我自衛生間出來,已經如此。”聲音與雙手都簌簌地抖。
  司徒被護理人員抬出去,門外已聚集好奇人群,警察留下蘇西的地址與電話號碼。
  再一次回到太陽底下,蘇西的胃部痙攣,忽然之間,伏在電燈住上,嘔吐起來。
  路人紛紛走避,有一兩個還掩著臉。
  你看,尚未遭災劫,世人已經唾棄,做人能不小心。
  蘇西回到家,平躺著,絞緊的胃才慢慢鬆開來,不過,一顆心仍然跳到喉頭上,全身的不隨意肌全部異常活動。
  她不住呻吟。
  電話響了。
  “蘇小姐,”是郭偵探,“真湊巧,你也在現場。”
  蘇西隻得說一個是字。
  “我已拍下蘇進落荒而逃的照片,相信你必定有用,而我的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是,謝謝你。”
  小郭忽然歎口氣,“蘇小姐,恕我多嘴。”
  “郭先生,你是我尊重的人,請直說不妨。”
  “蘇小姐,得饒人處且饒人。”
  “你說得有理。”
  小郭輕輕放下電話。
  蘇西捧著頭深深歎口氣。
  傍晚,有人按鈴,門外昏暗,蘇西一時沒把訪客認出來。
  “誰?”
  “我姓殷。”
  “啊,殷小姐,請進來。”
  她仍然穿著上午那套衣服,樣子憔悴。
  蘇西忙問:“司徒怎麽樣?”
  “沒有生命危險。”
  蘇西鬆口氣,放下一塊大石;
  “他叫我來向你道謝。”
  “不要客氣。”
  “待他康複,我們決定移民他鄉,從頭開始。”
  “那也是好主意。”
  她悄悄落下淚來,同那樣一個人在一起,想必會終身擔驚受怕:他可會故技重施,他可管得住自己?
  蘇西忽然間:“殷小姐,你芳名叫什麽?”
  “我叫殷紅。”
  啊,叫那樣的名字,感情路上,必不好走,古老人從來不會替孩子取個別致或與眾不同的名字,就是怕引邪惡神靈的注意。
  她似乎仍然有一絲不放心。
  蘇西一再向她保證:“我什麽也沒有看見。”
  殷紅靜靜離去。
  第二天,報紙一角,有段小小新聞,事不關己的人根本不會注意。
  大都會一日之內不知有多少不尋常的慘事發生,此類意外微不足道。
  蘇西的心始終忐忑,原來保守秘密是那樣辛苦的重擔,始料未及。
  母親決定與鄭先生結伴乘輪船遊東南亞,到達合裏,上岸玩一個星期。然後轉飛機返來。
  蘇西真正為他們高興。
  她也想鄭先生知道她對他絕對沒有反感,看到他,會嬌悄地稱讚:“中年人穿深色西裝最好看”之類,使他高興。
  家裏隻剩蘇西一人。
  送船回來,還沒掏出鎖匙,大門邊忽然閃出黑影。
  蘇西嚇一跳,本能地退後兩步,瞪著那個人。
  這是誰?
  臉容枯槁,瘦削得仙風道骨,伸出來的手不住顫抖。
  電光石火之間,蘇西喊出來:“蘇進!”
  平素的囂張、跋扈、驕傲、自大……全部丟到爪哇國,今日的他似一個晚期癌症病人。
  蘇西仍懷著一絲警惕,“你怎麽了?……
  他吞一口涎沫,.“你全知道?”
  蘇西怕他口袋裏還藏著另外一把尖刀,“我知道什麽?”
  “我的事。”
  “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別多心。”
  蘇進點頭,“沒想到你會如此寬容,是我看錯了你。”
  終於承認狗眼看人低。
  蘇西仍與他維持距離,溫和他說:“我不明白你講些什麽,我聽不懂。”
  蘇進自顧自說下去:“原本你可以攤開來講,分掉我的遺產。”
  蘇西答:“我已有我的一份。”
  她又補充:“要那麽多錢來幹什麽。”
  蘇進又頷首:“說得好,錢可以買得到的東西,畢竟有限。”
  蘇西加一句:“非常有限,不外是大屋大車這一類滿街都是、人人都有的東西。”
  “蘇西,我欠你。”
  蘇西輕輕說:“兄弟姐妹,誰也不欠誰。”
  他轉身走了。
  蘇西連忙開門人屋,她心酸地躺在沙發上,無故落淚。
  錢可以買到什麽呢,床鋪被褥,兩斤豬肉,幾件新衣,她童年與少年的歡樂都被歧見葬送掉,永遠無法挽回。
  朱啟東醫生找她。
  “你在什麽地方?”
  “醫院。”
  蘇西駭笑,“一直沒回家?”
  “有突發事件,走不開。”
  “什麽時候有空?總也得放你們回家吃頓飯洗個澡吧。”
  “一下班我就來你處。”
  下午,他來了,站在門口不願進來。
  他用手揉著雙眼,渾身發散著醫院獨有空氣清新劑的味道。
  “怎麽了?”蘇西知道有蹊蹺。
  “我很累……病人不治。”
  蘇西啊一聲,“可憐的朱啟東。”
  “情緒欠佳,我還是回家的好。”
  蘇西拉住他的手。
  “我這裏歡迎你。”
  兩個年輕人擁抱片刻。
  蘇西問:“好過一點沒有。”
  他筋疲力盡地苦笑,“有一杯熱可可更好。”
  “我立刻幫你做。”
  蘇西捧著一大杯熱飲出來,他已靠著沙發睡著,實在太勞累了,精魂與肉體分家。
  蘇西替他蓋上張薄毯子。
  朱啟東是個好人,但是好人卻未必是個好伴。
  他整個人已經奉獻給研究工作,醫院手術室才是他的家,他每一絲精力都被病人榨取得幹幹淨淨,作為他的家人,得到的不過是一具時時躺在沙發上的軀殼。
  蘇西是個聰明人,所以她的功課與工作成績都平平,因為她知道,做得好過人十分便需多付一百分努力,太辛苦了。
  毋需認識朱啟東二十年,亦可知道同他在一起生活會十分枯燥。
  蘇西歎口氣。
  這時,他外套口袋裏的傳呼機又響起來。
  蘇西開始討厭這件裝備,她把它自朱啟東的外套口袋取出,一手關掉。
  一室皆靜,朱啟東可以好好睡一覺。
  蘇西拿起一本小說,獨自讀了起來。
  這真是世上最奇異的約會,二人共處一室,一個看書,另一個睡覺,沒有音樂,沒有對白。
  以後,恐怕還有很多這樣共度周未的機會。
  電話鈴響,蘇西連忙拎起聽筒。
  “蘇西?我是雷家振。”
  “啊,雷律師,有要緊事?”
  她聲音十分嚴肅,“你馬上到大宅來一趟,有個特別會議需你出席。”
  東窗事發了。
  雷律師收風也真快,沒有什麽事瞞得過她的法眼。
  蘇西看了看熟睡中的朱啟東。
  她大可以放心去開會,朱君在八小時內無論如何不會醒來。
  她換上一套整齊的衣飾出門。
  隻花了二十五分鍾便抵達目的地,大宅的老傭人替她開門。
  蘇西感喟,少年時她來過這裏見父親,永遠挺胸直行,目不斜視,因為一不留神便會看到白眼。
  今日又來了。
  那隻法蘭西座地鉈鍾仍然放在老位置,每過一刻鍾便會當當敲響報告時辰。
  客廳中那盞大水晶燈永遠擦得精光燦爛,纓絡閃著驕傲的虹彩。
  這裏叫大宅,蘇西與母親住的地方叫公館,或是簡稱那邊。
  他們都在父親的書房裏。
  雷律師出來說:“蘇西,進來。”
  一家人齊集。
  蘇西的眼光尋找蘇進,隻見他背著所有人麵壁獨坐一個角落。
  他的母親麵如死灰。
  他兩個妹妹不發一言,一副蒙羞的樣子。
  雷家振律師說:“我們現在與朱立生先生通話。”
  朱立生?他在什麽地方?
  雷家振按下電話揚聲器。
  那一頭傳來宏厚的男聲,語氣卻不失婉轉,他這樣說:“我已看過報告。”
  蘇西覺得朱氏父子聲音相當像。
  雷律師說:“那麽,朱先生,請給我們一個裁決。”
  那個朱先生有點尷尬,“好友竟給我一個如此沉重的任務。”
  雷律師催他:“你請說。”
  朱立生輕輕說:“一個成年人,有權選擇他的伴侶。”
  這當然是在說蘇進。
  “可是,當伴侶變心,他應采取平和合理的態度,傷害他人身體,於理於法都不合。”
  書房內,連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對方不予起訴,警方又缺乏證據,蘇進才免去牢獄之災,不過,肯定已喪失遺產繼承權,他那一份,當由三位妹妹分享。”
  雷律師抬起頭來,“各位有什麽異議?”
  一片沉默。
  朱立生忽然說:“案中有一位重要證人,從頭到尾不發一言,我想,你們應該向她道謝。”
  蘇西一聽,連忙裝出一副茫然的樣子。
  真沒料到自己演技如此到家。
  “墮落並無定義,可是蘇進應該明白,糾纏、恫嚇、威逼,最後傷害他人,確是犯罪行為,”說到這裏,停了一停,“我已經講完。”
  雷律師說:“謝謝你,朱先生。”
  朱立生掛上電話,談話中止。
  蘇進一言不發地走出書房。
  事情是如何揭發的呢?
  司徒不說,蘇西也不說,蘇進當然更不會說。
  雷律師像是看穿了蘇西的思想,她輕輕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蘇西雙手一震,手袋差點落到地上。
  小時候同班同學考試作弊,被老師當場捉到,那古肅的老師自牙齒縫中迸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兩句話來,十分震撼。
  雷律師站起來,“散會。”
  蘇西想跟著離去。
  忽然聽見有人說:“諸留步,我準備了茶點。”
  叫誰留步?
  不會是蘇西吧,一定是叫雷律師。
  蘇西自顧自向前走。
  可是她又聽得同一個聲音說:“蘇西,茶點準備好了,請賞麵。”
  蘇西不相信雙耳,緩緩轉過頭來。
  一點不錯,說話的正是李福晉女士。
  蘇西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手足無措。並非受寵若驚,而是從來沒有與她打過交道,心底下認為可免則免。
  蘇西躊躇地答:“我還有事。”
  可是老好雷律師又代她作主,"我幫你推一推好了,我們喝杯茶就走。”
  蘇西隻得頷首。
  偏廳隻得她們三個女子。
  蘇近與蘇周不知避到什麽地方去了。
  李女士替蘇西斟出紅茶,"蘇西,多少糖?”
  “一點牛奶,不加糖。”
  李女士點點頭,"所以身段那麽苗條。”
  蘇西心中有氣,想大聲說:“我是你們壞嘴裏的毛孩,我並非淑女。”
  當然,她控製了自己。
  終於話歸正經,李福晉女士說:“蘇西,我們母子都感激你。”
  蘇西一怔,沒想到她如此能屈能伸,居然直接向她道說,可見其人不簡單。
  她當然不能示弱,再度擺出茫然姿態,否認到底:“我什麽都不知道。”
  李女士目光炯炯,搜索蘇西臉上蛛絲馬跡,以她那樣豐富的人生經驗,居然找不到破綻,不禁由衷佩服這個女孩子。
  因此,她完全放心了。
  接著有點心酸,人家不知怎樣教女兒,如此聰明伶俐,處世、做人、讀書、工作,好像都有天分,不必苦昔教導。"蘇西見李女士露出滄桑感慨的樣子來,連忙顧左右而言他:“這茶香極了。”
  李女士立刻恢複常態,"麵包是自製的,你試試這三明治。”
  再坐了十來分鍾,她們就告辭了。
  在車上,蘇西說:“蘇進生活不會成問題吧。”
  雷律師答:“你少操心,他外公那邊還有產業給他。”
  蘇西倒抽一口冷氣,"怪不得這個人一點也不想工作。”
  “是,他根本沒有上進的動機。”
  “你看,懂得投胎多重要。”
  雷律師看了蘇西一眼,微微笑,"你現在也不差呀,”
  是,省著點用,略有分寸,已經一生不憂。
  蘇西不由得伸出雙臂,枕到脖子後邊,舒展一下。
  雷律師間:“朱啟東如何?"、"他太忙。”
  “你也找些事做呀。”
  “可是,我渴望二人的時間共用。”
  “年輕女子總是如此不切實際。”
  蘇西理直氣壯,"所以我們可愛。”
  雷律師說:“你的確有可取之處,蘇近與蘇周則不敢恭維。”
  “不要緊,有那樣豐厚的妝奩,性格再可怕也嫁得出去。”
  “你的財富與她們一樣。”
  蘇西感喟,"可是,我情願小學三年級學校開放日父親會前來參觀。”
  “他從未來過?”
  “一次也沒有。”
  這趟,連雷律師都歎息。
  母親也時時缺席。
  有些小同學的父母寸步不離,使蘇西明白到掌珠真正的意義,父母一人一邊握住雙手,蘇西跟在後邊看到這種情形,無限豔羨。
  回到家,椎門進去,果然,朱啟東仍然仰滅睡著,動也沒動過。
  蘇西覺得好笑,真的嫁一個這樣的工作狂,全個家會落在她一人肩上,待他自醫院出來並睡醒,孩子已經大學畢業。
  她到廚房煮了一鍋羅宋湯。
  忽然聽得有人呻吟。
  她知道朱醫生已經醒來。
  “怎麽樣,睡足沒有。”
  “香,香,餓,餓。"指著嘴巴。
  真要命。
  接著他又揉揉雙眼,"我們已經結了婚?”
  蘇西笑,"你尚未向我求婚。”
  “在夢中,我倆已經白發蕭蕭,兒孫滿堂。”
  啊,壺中日月長。
  蘇西問:“你可需淋浴?”
  朱醫生漲紅麵孔,"不不,我回家才處理。”
  蘇西沒想到他會這樣靦腆。
  相形之下,她更為豪放,也許,在保守人士眼中,即係不羈。
  蘇西取出大碗湯及整條蒜茸麵包。
  朱啟東讚歎:“天下竟會有如此美味。”
  狼吞虎咽。
  他真需要一個人專門服待起居飲食。
  “家裏好舒服。”
  蘇西看到另外一個危機,他是那種永遠不喜外出交際應酬的人。
  “讓我們出去跳舞。”
  朱啟東微笑,"我情願看電視新聞。”
  猜中了。
  “你不覺悶?”
  “有你陪我,我怎會悶。”
  蘇西既好氣又好笑。
  “不過下星期醫院有個籌款晚會,你要不要來?”
  蘇西忙不迭答應,"要要要。”
  過兩日,同雷律師談起朱啟東性格。
  雷家振讚不絕口:“標準好丈夫。”
  “不會吧,一點生活情趣也無。”
  雷律師麵孔一板,"你覺得他有情趣,其他女子也會覺得他有情趣。”
  蘇西笑,"雷律師,你從來沒結過婚,倒是很了解男性。”
  “蘇西,你揶揄我?”
  “不敢不敢。”
  雷律師自言自語:“這個孩子,倒是同他爹不同。”
  蘇西不由得好奇,"朱立生是個怎麽樣的人?”
  雷家振立刻改變話題:“我陪你去看首飾。”
  “謝謝,我不喜配戴首飾。”
  出席晚宴那日,蘇西配戴的項鏈價值一百九十九元九角,購自廉價商場。
  在燈光下一般晶光燦爛,都是玻璃珠子。
  有一兩位名媛纏住朱啟東叫他述說幼兒換心手術過程,聽到要緊處雙手緊握,淚盈於睫,驚呼出來,全情投入。
  蘇西暗暗好笑,真沒想到演藝學院有那麽多高材生。
  她身邊也有男生,一個個圍上來,"晦你好,我是劉智活,庚洛醫院副經理”“我叫趙則藹,樊元製衣的董事”“在下張若愚,家父張其逸同令尊是好友"……
  他們好像都認識她不止一天兩天了。
  蘇西坐著微微笑。
  隔一會兒她拍拍朱啟東肩膀,"跳舞。”
  啟東立刻與她走下舞池。
  蘇西說:“你看你多受歡迎。”
  啟東回敬:“彼此彼此。”
  他們一直在舞池留連,直到啟東當值時間已近。
  蘇西說:“我送你到醫院。”
  她先去撲粉。
  她坐在轉角處,有兩位女士進來,沒看見她,恣意閑談起來。
  “聽說繼承了家產。”
  “有多少?”
  “一億。”
  “那也沒多少。”
  “可是存銀行一年拿五厘利息,也足足五百萬,到什麽地方去找年薪五百萬的美差?於是她頓時成了香諄悻。”
  “沒出息的男人真多。”
  “奇怪,根本不介意生活費來自何人何處,至要緊可以趁現成過舒服日子。”
  蘇西的手凝住,這是在說誰?
  笑,"別在這裏豔羨了,人家三姐妹姓蘇,你姓什麽?”
  咦,這不是在說她嗎?
  蘇西大樂,唁,她居然也晉升為名媛,成為眾人閑談的主角了。
  真沒好氣,她抬起頭,咳嗽一聲。
  那兩位女士講得興起,不接受暗示,繼續說下去:“我會叫我兄弟留意這每人一億的三朵姐妹花。"咕咕笑。
  蘇西再咳嗽一聲。
  她們二人終於聽見了。
  一人間:“誰?”
  另一人聰明些,"快走。”
  站起來立刻走了。
  蘇西正想離去,又進來一位女士。
  蘇西隻瞥見粉紅色大蓬裙一角。
  蘇西剛站起,聽到一聲歎息。
  好熟悉的聲音,這是誰?
  隻見那位小姐站在鏡前,攤開手掌,不知什麽閃閃生光。
  蘇西看到她在鏡中反映,咦,這不是蘇近嗎,沒想到她也在訴會裏。
  蘇西還是第一次仔細看她五宮。
  ,大國睛,細長眉毛,高鼻子,小嘴巴,是那種古典灸人式樣,太過工整,幾乎有點俗氣,而且已經過時。
  原來蘇近是這個樣子的人,蘇西知道她要比她大六歲。
  蘇西故意扭開水嚨頭。
  蘇近轉過頭來,看到了蘇西,若無其事地把掌中物放進小手袋。
  她好似沒有多大意外,看樣子一早在舞池看見了蘇西。
  蘇西抬起頭向她招呼。
  是她先同蘇西攀談:“朱醫生很會跳舞。”
  蘇西溫和地笑,"還好,隻踩了我十次八次。”
  蘇近也笑了。
  蘇西問:“誰是你今晚的伴?”
  蘇近役精打采,"一個人。”
  蘇西隨口問:“蘇周沒來嗎?”
  蘇近一聽,臉上變色,"我就是蘇周,你以為我是誰?”
  蘇西張大了嘴,幾乎沒找地洞鑽,她竟把她們兩姐妹認錯了,她反應也快,連忙拍打自己嘴巴一下,"掌嘴。”
  蘇近,不,蘇周笑出來,隨即悵惘地說:“我們兩姐妹跟在母親身後進進出出,好比影子,誰分得出是這個還是那個。”
  蘇西不介意與她多說幾句,可是擔心朱啟東會等得不耐煩。
  可是蘇周也善解人意,"可是怕他等?”
  蘇西頷首。
  “有空一起喝茶。”
  蘇西走到桌子前,看到有人擾攘。
  她問朱啟東:“什麽事。”
  “今晚的主席黃崇三大太不見了首飾,遍尋不獲。”
  “啊,有無報警?”
  “不方便報警。”
  “不見了什麽?”
  “聽說是一朵寶石胸花。”
  “我們可以自由離去嗎?”
  “唯有再等一等了。”
  隻聽到同桌一位太太說:“那胸針中央的一顆紅寶石紅得像血一樣,希望不致於有人眼紅。”
  蘇西心一動。
  她抬起頭,護衛員已守住了宴會廳大門。
  “這樣不知要搞多久,好好的氣氛都遭破壞。”
  “朱醫生,你若不介意搜一搜身--”
  朱啟東說:“來,蘇西,我們不多心。”
  蘇西穿一條小小黑色晚裝裙,一目了然,"我與你先走吧。”
  那枚襟針麵積不小,不能藏在發髻或是內衣裏。
  他倆順利過關。
  蘇西送啟東到醫院。
  “玩得還高興嗎?”
  蘇西真訴心事:“最好隻有我們二人。”
  啟東許下諾言,"我會抽時間出來。”
  那天晚上,蘇西在床上一直輾轉反側。
  不會是看錯了吧,一定是看錯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就起來,打電話給郭偵探。
  她才喂一聲,對方就說:“早,蘇小姐。"他記得她的聲音。
  “郭先生,半小時後我到你辦公室。”
  “咦,你又有事?”
  “見麵再談。”
  說也奇怪,本來蘇西的生活平淡無奇,一旦承繼了遺產,忽然變得刺激多姿。
  蘇西問:“這種首飾,可易脫手?”
  “頂多隻賣原價十分三,而且極難找人接手。”
  “多麽可惜。”
  小郭微笑,"那隻胸針相信還在原地。”
  “你說什麽?”
  “你見過它握在某人手中。”
  “也許看錯了。”
  “我陪你去查個究竟,宜景酒店的保安主任是我兄弟。”
  小郭真有辦法。
  他那兄弟姓苗,一表人才,外型英偉,準時在門口等候師兄。
  跟著看到蘇西,頓時一呆,"我昨晚見過這位蘇小姐。"真好記性。
  小郭笑說:“有好消息,你的頭痛很快會消失。”
  苗主任歎口氣,"這群小姐太太,又不舍得不炫耀財寶,俗雲財不露帛,露帛要赤腳,你看,遭致眼紅,終於失寶。”
  “也許是意外。”
  “不可能,胸針被人連衣襟割下。”
  蘇西一直不出聲。
  小郭說:“來,陪我到宴會廳化妝間去。”
  苗主任一怔,立刻醒悟。
  宴會廳門已鎖上,須用鎖匙開啟。
  小郭推開化妝間門,每張椅子回倒搜查,苗主任也加入幫忙。
  然後,小郭逐格水廁尋找,忽然之間,他探出頭來,"兩位請過來。”
  胸針躺在水缸裏。
  那顆拇指大寶石果真像血一般顏色。
  小郭笑道:“茵兄,請。”
  苗主任大喜卷起袖子,撈出胸什,裹在一塊毛巾裏,他深深籲出一口氣。
  “郭兄,怎麽被你找得到。”
  小郭笑著指指腦袋,"我今早做了一個怪夢,醒了即刻趕來幫你。”
  “我欠你一個大人情。”
  然後,他的目光落在蘇西身上。
  “謝謝你,蘇小姐。”
  蘇西作訝異狀,"關我什麽事?”
  “蘇小姐,可是你昨晚看到什麽?”
  蘇西笑笑,"我千度近視,沒戴眼鏡,一如盲人。”
  苗主任不肯放鬆,"蘇小姐,這個人下會是第一次做案,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你包庇她,等於害了她。”
  蘇西沉默。
  小郭開口:“阿苗,你已得到你要的東西,還嚕嗦什麽。”
  那保安主任隻得搔頭賠笑。
  蘇西隨小郭離去。
  在門口,小郭問她:“那人是誰?”
  蘇西微笑,"沒看清楚。”
  “我這裏有一份宴會客人名單。”
  蘇西不為所動,"是嗎,那多好,你饅慢推敲吧。”
  小郭為之氣結。
  蘇西不急。
  她到咖啡室吃完早餐,又回到電梯大堂,果然不出所料,她看到蘇周走近。
  在她到達宴會廳之前,蘇西一個箭步過去,扣住她的手臂,像對她多年老友似他說:“你遲到了",一拉把她拉進電梯。
  蘇周愕然。
  蘇西在她耳畔說:“他們已經找到那件東西,打算息事寧人,你千萬別進去。”
  蘇周臉色轉為煞白。
  “你速速回家,記住,他們在衛生間已經布滿眼線。”
  把蘇周拉到商場,與她並排站著,佯裝看櫥窗,蘇西終於忍不住,輕輕問:“為什麽?”
  並沒有期望會有人回答她,可是真意外,她聽見蘇周輕輕說:“眼紅。”
  蘇西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怎還會妒忌別人?”
  “是的,"蘇周語氣裏有一,絲蒼涼,"多謝你把我身世看得那麽好。”
  “覬覦他人之物是不對的。”
  “我知道。”
  “而且,那不過是無用的身外物。”
  蘇周問:“你為何不拆穿我?”
  蘇西不知如何回答。
  “可是要我們一家都感激你?”
  蘇西沒好氣,"對,問你媽拿獎章。”
  她別轉頭就走。
  “蘇西--"蘇周卻又叫住她。
  蘇西轉過頭來,看到一個極之瘦削訪惶的蘇周,忽然發覺,蘇周根本沒長大過。
  蘇西說:“我們改天再談。”
  下午,小郭撥電話給她,"那人,是另一位蘇女士。”
  蘇西答:“郭先生,凡事講證據。”
  “你為何護著她?”
  “我一向比較體貼女子。”
  “她們從來沒有理會過你。”
  “那是她們失敗。”
  小郭說:“你是一個有趣的人。”
  蘇西說:“郭先生,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是嗎,對方被你感動,決定改邪歸正。”
  “偷竊狂是一種心理病。”
  “是,"小郭答:“一些人覺得世人與社會都虧欠他,故此報複。”
  “可是,那人明明豐衣足食,絲毫不缺。”
  小郭答:“或者,在感情上,她十分空虛。”
  蘇西失笑,"那也可以怪社會?”
  “啊,當然,那是最後出路。”
  蘇西大笑起來。
  那天晚上,電話鈴一響,蘇西便取起聽筒。
  對方喂一聲,蘇西辨認到那是朱啟東的聲音。
  她很高興,"朱醫生,假使你願意,我可以再煮一鍋湯請你品嚐,不過,條件是,你不得離開我寓所半步。”
  對方沒有回應。
  蘇西詫異,"喂,喂?”
  “蘇小姐,我是啟東的父親朱立生。”
  蘇西尖叫起來,啪一聲丟下電話。
  她急得團團轉,漲紅麵孔,繼續尖叫。
  電話又響起來,蘇西伸手過去,又縮回來,終於,不得不麵對現實。
  她歎氣連連,"朱先生,有事找我?”
  對方聲音充滿笑意,"蘇小姐,我們也該見一次麵了。”
  “不不不,"蘇西巴不得找地洞鑽,"我最近忙得不得了。”
  “下個星期如何?”
  “更忙。”
  “那麽,十五號以後呢?”
  “朱先生,我查一查,一有空,馬上通知你,再見。”
  放下電話,著實鬆口氣。
  電話又響。
  蘇西真想拔掉插頭。
  “蘇西,我是啟東。”
  蘇西發覺鼻子上全是汗,不,是油。
  “蘇西,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說。”
  “請講。”
  “我想麵對麵說,十五分鍾後到你家可好?”
  “我等你。”
  朱啟東臉上明顯有難處。
  蘇西立刻說:“無論是什麽,我一定會體諒你。”
  “是嗎,太好了,蘇西,我明天起放假七天。”
  蘇西一怔,"這是好消息呀。”
  “可是,我去年已經答允朋友,一齊到米那瑪山區去做義工。”
  蘇西發呆。
  好不容易盼到男朋友放假,原來他的節目是做善事。
  ''蘇西,要是你叫我推,我一定會推掉。”
  啊,陷她於不義。
  蘇西不上當,微笑說:“我等你回來。”
  朱啟東大喜,由此可知他是真心愛上為貧眾服務,蘇西由衷欽佩他。
  “救助貧童,比吃飯跳舞重要得多。”
  朱醫生說矚了嘴:“我也是那麽想。”
  “這去這回,當心身體。”
  他放心地笑了,活潑地告訴蘇西,上次到彼邦的成績。
  深夜,蘇西在電機上看血淋淋的手術室實錄。
  南美洲落後地區,醫療設施有限,往往隻能死馬當活馬醫,醫生把心髒病人敗壞的心肌一刀切除,病人反而迅速痊愈,先進國家大奇,連忙派醫生去實習……
  蘇西關掉電視。
  是疏遠朱啟東的時候了。
  她的要求很簡單:一夫一妻,平實地生活,生一兩個孩子,兩女或一子一女都好,家人須時時伴在身邊。
  她的要求裏沒有大國手。
  待他回來,要趕快對他說明白。
  蘇西頹然,多少有點失望,這麽些年來,隻對他有憧憬,她歎一口氣,可見感情這件事,從來不容易。
  她一向多夢。
  忽然看見一個瘦削的女孩叫她:“蘇西,蘇西。”
  蘇西大奇,"你是誰?”
  那女孩撲過來打她,拳拳到肉,十分疼痛,蘇西叫:“喂喂喂,這是幹什麽?”
  “你搶去我父親,你搶去我父親!”
  蘇西閃避,"你是誰?”
  電光石火問,明白到那是蘇周。
  在夢中,蘇西比她高比她大,連忙握住她雙拳,不讓她動。
  蘇西不由得淚盈於睫,"什麽父親?我一年隻見他一兩次。”
  蘇周不相信,呆呆地看著蘇西。
  半晌她問:“那麽,他到什麽地方去了呢。”
  蘇西答:“誰知道,他是一個最最自私的人。”
  蘇周掩臉痛哭。
  蘇西深深歎一口氣。
  蘇西摟住蘇周,姐妹倆緊靠著坐在一起。
  夢醒了。
  蘇西歎口氣。
  她一直以為蘇近與蘇周她們什麽都有,原來一切並非想象中那般簡單。
  兩個都是破碎家庭。
  下雨了,蘇西坐在近露台處讀報紙副刊,這種天氣是她髯發的死敵。
  電話鈴響。
  “我是朱立生先生的秘書,找蘇西小姐。”
  聲音成熟動聽,肯定是挑選過的吧。
  “我是。”
  “朱先生想約見你。”
  “我最近抽不出時間。”
  “最快要待幾時?”
  她一本正經地答:“明年聖誕或許。”
  沒想到對方能耐更高:“十二月二十五抑或二十六?”
  “二十六號。”
  “好,晚上七時方便嗎?”
  “七點可以。”
  “屆時我會再來提醒蘇小姐。”
  電話掛斷。
  副刊上正教人如何挑選合適的男朋友,蘇西看得津津有味。
  電話鈴又響了。
  “蘇西,你為何不肯見朱立生?"是雷家振律師。
  “我有自由見一個人,或是不見一個人。”
  “人情世故都不顧了。”
  “我不認識他。”
  “他是遺囑執行人之一。”
  蘇西的牛脾氣突然發作,"那是一份什麽樣的怪遺囑,根本元人可以承受到他的遺產,那是故意用來刁難我們的工具。”
  “一年之內沒有墮落行為就可發放遺產。”
  “父母對子女的愛不是沒有條件的嗎?”
  “你試試讀書不及格以及晚晚夜歸看。”
  “我累了,不想見人。”
  “叫朱啟東陪你去。”
  “朱醫生在米那瑪救病童。”
  “啊,這才是脾氣欠佳的真正理由。”
  蘇西承認,"他喜歡我,可是他還沒有準備好,任何女子在這十年內與他戀愛都會遭到冷落,沒有人可以一世等他。”
  “那樣壞?”
  “我的估計與預測完全正確。”
  雷家振一向關心蘇西,歎口氣說:“我還以為
  “我也以為。"蘇西接上去。
  “我替你約了今日下午見未立生。”
  “我下去。”
  “下午四時立生行,不要遲到。”
  “喂喂喂。”
  去就去,逗留十分鍾就走。
  蘇西像銀行區所有白領一樣,時時經過立生行大廈,可是沒想到那個立生就是這個朱立生。
  秘書出來接待,聽到她名字一怔,看著她,像是想說:你不是明年聖誕才有空嗎?蘇西有點尷尬。
  秘書招待蘇西進會客室。
  小小會客室內有茶點招待,還有許多圖書。
  蘇西邊吃三明治邊翻閱書冊、她手上是一本略為殘舊的英國童話,叫雲尼小熊。
  蘇西不十分喜歡這角色,真是,什麽熊會叫雲尼,而且還是雄性,可是忽然她發覺這本插圖童話是古籍,且是第一版其中一本,非常名貴。
  接著,蘇西發現了寶藏,她發覺會客室內所有隨意供客人閱覽的書都是價值不菲的古董。
  啊,蘇西抬起頭來,這人如此懂得生活享受的細節。
  她改觀了,開始不介意這次會麵。
  可是這時秘書推門進來。
  “蘇小姐,我剛接到朱先生電話,他說要遲到一些。”
  蘇西放下書,"我有事,我不能等,改天再約吧。”
  秘書焦急,"蘇小姐,他十分鍾後就到。”
  蘇西搖搖頭,"守時是帝皇的美德。”
  秘書無奈,留不住蘇西。
  蘇西喃喃說:“後年聖誕吧,我可能有空。”
  她拂袖而去。
  才走到門口,秘書追上來,"蘇小姐留步,朱先生回來了。”
  蘇西抬起頭,他一定從另一部電梯上來。
  該不該走呢,蘇西遲疑,照說,他是長輩,她遷就一點也很應該。
  正想轉頭,聽得身後說:“蘇西,對不起,我叫事絆住,累你久等。”
  聲音同朱啟東有七分相似。
  蘇西隻得掛上笑臉,回過身來。
  她愕住了,這是啟東的父親?
  朱立生的表情逼切誠懇,他外型比蘇西想象中要年輕十多歲,他身穿裁剪體貼的深色西裝,更顯得修長英俊,蘇西忽然臉紅了。
  “蘇西,我有要緊事同你說。”
  蘇西身不由主跟著他走。
  奇怪,有些人就是有這樣的腔力。
  他請她進私人辦公室。
  落地長窗的光線柔和,辦公室裏靜寂無聲。
  他輕輕說:“請容我解釋力何遲到。”
  蘇西看著他。
  “我剛同雷律師到派出所去保釋蘇周。”
  蘇西一聽握緊拳頭,衝口而出,"壞事。”
  “你果然知情。”
  蘇西不語。
  “你一而再再而三包庇蘇氏兄妹,為何?”
  蘇西低下頭,"我什麽都不知道。”
  “蘇周在一間珠寶店涉嫌偷竊,人贓並獲,聽說已非第一次。”
  蘇西默不作聲。
  “珠寶店店主是我家遠親,現已答允不予起訴。”
  蘇西鬆口氣。
  “可是這件事明顯影響到蘇周遺產繼承權。”
  蘇西又抬起了頭。
  “現在,蘇富來的財產,改由你與蘇近繼承。”
  蘇西木著一張臉,作不了聲。
  朱立生說完了,走到一座龐大的地球儀前麵,輕輕轉動它。
  這分明也是一具古董,南美洲的形狀統統不對,可是那時的人照樣生活,一點遺憾也無。
  朱立生說:“蘇西,你並無喜悅的神色,反而叫我高興,正如啟東所說,你天真爛漫,活潑可愛,毫無機心。”
  啟東真的那樣形容她?蘇西心頭一陣溫暖。
  她的四肢仿佛又可以活動了。
  她抬起頭,這時才看到書房天花板一角懸著一隻月球儀,與地板上的地球儀恰巧成為一對,此外,書房沒有其他裝飾品,多麽新鮮奇突。
  朱立生籲出一口氣,"你極小之時,有次見過我,還記得嗎。”
  蘇西靜靜地搖頭。
  她記性絕佳,過目不忘,記憶可以追溯到幼兒期,可是,她不記得曾經見過這個英俊的人。
  忽然她問:“你可有送我禮物?”
  “一套西遊記人物娃娃。”
  蘇西咧開嘴笑,"那是你?”
  朱立生如獲至寶,"你終於想起來了。”
  “我現在還保存著那套泥娃娃,不過,孫悟空原來的金箍棒已經失去,豬八戒崩了一隻耳朵。”
  “這樣說來,你喜歡那套玩具?”
  “是我至愛。”
  朱立生感到非常安慰。
  蘇西問:“之後為什麽不再見到你?”
  “我們搬到倫敦去住了好幾年。”
  “沒有回來過?”
  “實不相瞞,那時我與令尊有點意見分歧。”
  “多謝你贈我玩具。”
  “不客氣。”
  朱立主看著背光而坐的蘇西。
  他記得很清楚,當年那小小女孩與他的女兒大不相同,她穿著套唐裝衫褲,天然吞發垂在肩上,臉容秀美,像個小大人,因此他沒有伸手去拍她,怕唐突。
  今日她五官沒有多大改變,身量比他想象中要高許多,穿平跟鞋都幾乎到他耳尖,晶瑩大眼睛裏似有千言萬語。
  他別轉麵孔。
  接著,輕輕咳嗽一聲,"啟東下周回來。”
  蘇西笑,"他喜歡四處流浪。”
  “自幼把他帶著遍世界走,他也習慣了。”
  這可是他兒子的女友?
  “你們發展如何?……
  蘇西小心翼翼回答:“我們是很談得來的朋友。”
  正在這個時候,秘書敲門進來通報,"雷律師來了,”
  雷家振跟著進來。
  蘇西連忙站起,"我先走一步。”
  “不,"雷家振說:“你不必避開。”
  她臉色不大好,朱立生斟杯酒給她。
  半響她抬起頭來,"蘇周乘家人不覺服藥,已經送到醫院裏。”
  蘇西聽見,啊地一聲,都是這張遺囑害事。
  雷家漢歎口氣,"救是救回來了,情緒十分激動,需接受精神治療。”
  蘇西真沒想到她會那樣不快樂。
  忽感唇亡齒寒,物傷其類,不禁垂下淚來。
  雷律師再斟一杯酒,"蘇進已經到三藩市去避鋒頭,聽說,李女士打算把蘇周也送出去。”
  朱立生訝異:“這正是她最需要親人的時候。”
  雷律師放下酒杯,"對一些人來說,孩子聽後便是子女,孩子一出紕漏便不是子女。”
  雷家振轉過頭來說:“蘇西,你的財產又增加了。”
  蘇西清晰他說:“我不要那筆錢。”
  雷律師苦笑,"這個傻孩子。”
  “她在哪家醫院?”
  “聖心醫院。”
  蘇西說:“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
  “蘇西……”
  她已經離開朱立生辦公室。
  立刻叫一部車趕到醫院去。
  走過附近花檔,心情比較平和,挑了一小束紫色毋忘我。
  蘇周獨自躺在病床上,已經醒來,看到蘇西,淚如泉湧。
  蘇西握著她的手。
  房內隻有一名看護陪伴,說不出淒清。
  蘇周嘴唇蠕動,蘇西探耳過去。
  隻聽得蘇周沙啞微弱的聲音說:“……她叫我去追趙必華,我沒成功。”
  蘇西發呆、這趙君大概是某公子哥兒,而蘇周口中的"她"一定是她慈母。
  “又安排我與劉法平成為一對,人家根本不喜歡我,人家去侍候香江小姐顧子嫣。”
  蘇周說到這裏痛哭失聲,渾身痙孿,看護連忙趕過來替她注射。
  “這位小姐,病人需要休息,你改天再來吧。”
  蘇西跑到休息室,獨自掩臉流淚。
  她同蘇周根本沒有感情,但是衷心同情她的遭遇。
  蘇西在醫院逗留了兩個小時,始終沒看見有人來探視蘇周。
  蘇西與公司聯絡。
  “我想銷假回來上班。”
  她的上司老陸奇道:“咦,有福不享,認真難得。”
  “享福也得訓練有素才行,像我們,就是不慣,天天在家閑著似隻無主孤魂。”
  “歡迎你回來做牛做馬。”
  蘇西歡呼一聲。
  “記住,億萬女富豪,老規矩,不準遲到,不得早退。”
  做回自己最舒服。
  她與蘇周不同,她有工作,每朝知道該往何處去,到了辦公室,又非得把工夫趕出來,人叱喝她,她難為人,一天很快過去。
  蘇周就不行,她每日被專製虛榮的老母逼著去找對象,失敗了還得聽冷言冷語,日久心理變態。
  蘇西不寒而栗。
  第二滅一早,她到醫院去看蘇周。
  病人昏昏人睡,她過去握住她的手。
  看護輕輕說:“她今午出院。”
  “可以嗎?"十分意外,又不放心。
  “她母親的主張。”
  “病人早已過二十一歲。”
  看護說:“她沒有反對。”
  有,自暴自棄也是一種很厲害的抗議。
  看護說:“你是她的好朋友吧,隻有你來看她。”
  蘇西不語。
  片刻蘇周醒了,看到蘇西,虛弱地微笑。
  蘇西說:“站起來,與生活對抗。”
  她不出聲,露出感激的神色。
  “回家好好休養。”
  蘇周頷首。
  “想出來走走的話隨時找我,我點子最多,包你開心。”
  蘇周淚汪汪看著她。
  蘇西輕輕道別。
  回到公司,老陸指著時鍾,"小姐,也不看看是什麽時候了,那位難纏的王某人又來了,在會議室等你,指明要見你,"說罷眨眨眼,"為公司權益著想,必要時,請酌量犧牲。”
  蘇西真開心。
  回來了,多好,又能力陸老板啼笑皆非,又可以為蠅頭小利爭個燦爛。
  辦完公事,有電話找她。
  對方不置信他說:“可愛的蘇西,你在上班?”
  蘇西愉快地答:“是。”
  “現在還上班?"對方忍不住笑了。
  蘇西再也不會把聲音槁錯,"朱啟東,你又何嚐不夭天超時工作。”
  朱啟東笑,"看樣子我是最無權批評你的人。”
  “啟東,你在何處。”
  “我此刻已到曼穀開會。”
  “啊,又延期回來。”
  “不不不,我可望準時回家。”
  蘇西說:“我有話同你講。”有點黯然,該攤牌了。
  朱啟東很愉快,"我也是。”
  蘇西很滿意,現在,這兩父子的聲音再也不會使她困擾。
  又有電話進來。
  “你仍在廣告公司上班。”這無比訝異的聲音屬於朱立生。
  “正是。”
  朱立生笑了,"工作自有魅力可是。”
  “所以許多兆億萬富豪天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
  “我很高興你仍然守在工作崗位裏,同事怎麽看你?”
  “同以前一樣,我並沒有告訴他們什麽,也沒有什麽好說的。”
  朱立生意外,"蘇西,你真是一個特別的女子。”
  “是嗎,也許財產到了手,我會非常揮霍。”
  “打算怎麽樣花。”
  “設一個大學獎學金,甚多同學成績優異但是負擔不起學費太不公平。”
  “你的思路與啟東何其相似。”
  “不不,他身體力行,我隻得一張嘴。”
  朱立生又笑,"啟東明日回來,說要給你一個驚喜,你可要去接他?”
  “一定。”
  “我叫司機來接你。”
  “不用,我自己有車。”
  “是什麽訓練得你如此獨立?”
  蘇西答得飛快:“家境欠佳。”
  “司機明天下午三時到你公司來接。”
  這固執的人,再同他爭,便與他一般頑固,蘇西不出聲。
  老陸過來,"今天本來想叫你加班一一”
  “沒問題。”
  “後來想到你那千金之體……”
  “我連一百斤都不足,陸老板,你有話請說吧。”
  “那麽,趕快去吃碗即食麵,誠威地產公司的人馬立刻就要殺到。”
  通宵工作對沒有家累的人來說簡直是一項節目,這解釋了為什麽都會盛行晚婚,甚至不婚。
  蘇西到底年輕,仿佛越夜越精神,會議到淩晨兩時才散。
  地產公司代表是一個叫孫先黨的小夥子,"蘇小姐,一起去吃粥宵夜。”
  “我正餓得發昏。”
  他把她帶到一間大排檔。
  “有規矩,眼睛不要到處看,有人叫囂,不要搭嘴,吃完即走。”
  蘇西駭笑,"為什麽要來這種地方。”
  “食物實在美味。”
  的確好吃,不少人駕了名貴房車來。由司機買了,拿到車廂裏吃。
  孫先覺說:“沒想到你那麽隨和。”
  蘇西愣住,"此話怎說?”
  “全城男生都知道你繼承了十億遺產。”
  嘩,十億,那麽多,越傳越誇張,江猢手足太給麵子了,蘇西怕擔當不起。
  孫先覺間:“你何須辛勤工作?”
  蘇西忍住笑,一手按住小夥子肩膀,"那都是謠言,爾千萬別相信。”
  “有人真是謙厚。”
  有一部跑車停下來,一個裝扮過分時髦的男人下乍買食物,車子裏的女客好不臉熟,那是蘇周的姐姐蘇乙蘇西連忙別轉頭,佯裝沒看到。
  跑車片刻離去。
  吃完了,小孫送蘇西回家。
  見她隻住在一層;日公寓裏,大奇,"要是不嫌唐突,氏可以幫你找一座全海景花園洋房。”
  “我家已經很舒服,謝謝。”
  小孫搖搖頭,"蘇西你是一個怪人。”
  蘇西笑笑,"改天見。”
  回到家,才知道什麽叫做疲倦,隻能睡三四小時又得返回公司,通常,這第二天下午才最累。
  但是,有工作的生活是充實的。
  早上,刷牙的時候她才有時間回憶昨夜那一幕。
  蘇近的男友像舞男。
  不過,誰愛同什麽樣的人做朋友,與人無尤,也許他能叫她開心,那也是極為難得的一件享。
  使蘇西覺得奇怪的隻是蘇近那蒼白且毫無歡容的麵孔。
  公司的電話來了:“蘇西,老板說要是你起不來的話--”
  “我起不來又如何聽你的電話?”
  她準時上班。
  下午,她隻是抽空去接朱啟東,而不是自早到晚專程等他回來。
  所以說,工作給一個人某種尊嚴。
  朱家的車子在樓下等。
  司機拉開車門,蘇西才看到車廂裏已經有人在。
  那女孩子滿臉笑容,伸出手來。
  蘇西衝口而出:“啟盈。”
  “哎呀,正是我。”
  多巧妙的安排,一定是她父親的主意。
  朱啟盈真人比照片更好看,人家年輕女子總有明媚朝氣,不比蘇近及蘇周,永遠似大病初愈,全靠名貴阻飾支撐。
  當下朱啟盈笑,"我喜歡你的頭發。”
  蘇西苦笑,"希望不是反話。”
  “人家不知要花多少心血才能熨成這樣。”
  蘇西正想客套幾句,朱啟盈卻已經至誠懇地問:“你便是啟東的女友?”
  “呃,我們……還在朋友階段。”
  真沒想到朱啟盈如此直率,"他能馴服你嗎,我想不。”
  蘇西嚇一跳,她不需要一個揮舞電鞭的馴獸師吧,一定又是這把鬈發累事。
  朱啟盈笑,"我不看好啟東。”
  蘇西不置可否,隻是陪笑。
  幸虧車子已經到了飛機場。
  蘇西一下車就覺得異樣。
  停車場有救護車及警車。
  朱啟盈卻說:“不關我們事。”
  一進等候接飛機的範圍,就有航空公司工作人員高舉"朱啟東醫生"牌子。
  蘇西知道不妙,立即迎上去。
  工作人員馬上拉她們到一角,"你們是朱醫生什麽人?”
  “妹妹。”
  查看過身份證明文件,工作人員臉容嚴肅,"朱醫生在外地感染到病毒,需要隔離,他將會第一個下飛機轉送醫院。”
  朱啟盈頓足,"我知道他會有這一天。”
  蘇西卻問,"有元生命危險廣
  “我們不知道,他登飛機時無恙,中途突然發高燒,是他自己診斷傳染到病毒。”
  蘇西轉過頭去,"啟盈,立刻通知你父親。”
  啟盈馬上取出手提電話。
  飛機降落,朱啟東在另一條通道坐輪椅上救護車。
  蘇西想上前招呼,被警察攔住,不過朱啟東還是看見了她。
  蘇西用手語劃出"別擔心,我愛你。"字樣。
  朱啟東點點頭。
  救護車迅速開走。
  啟盈說:“我們到醫院去見他。"她已經緊張得臉色發白。
  朱立生比兩個女孩子更早到,蘇西看到他與醫生密斟,頭一直垂低,但高大的背型堅強可靠,蘇西放下一半心。
  蘇西搶前問:“是什麽病?”
  醫生抬起頭,"食肉菌。”
  蘇西用手掩著嘴,退後兩步。
  啟盈沒聽說過這種細菌,趨前問醫生:“上官,是什麽傳染病?請再說一次。”
  “是一種四十八小時內不予適當治療即可致命的怪病,細菌迅速侵蝕皮膚肌肉,蔓延全身。”
  啟盈渾身發抖,"啟東情況如何。”
  “萬幸已經受到控製,這還是本市第一宗此類症候,群醫會診,啟東當無生命危險,不過,細菌入侵仙左腿,將來一定有醜陋的巨型疤痕。”
  蘇西落下淚來,不是害怕,而是放心。
  朱立生頷首,"我想看看他。”
  “今日不行,明早醫院準備好了你們再來吧。”
  上官醫生轉頭走開,忽然想起什麽,又回頭。
  “你便是蘇西?"臉上有絲笑意。
  蘇西點點頭,她與上官醫生衝交已久。
  隻聽得上官說,"朱啟東的心屬於你。”
  蘇西呆呆地站著不動,直到啟盈叫她:“蘇西,我
  們先回家去吧。”
  蘇西打電話回公司告假。
  朱立生對她說:“蘇西,到我家來,我們需要一起渡過這個難關。”
  蘇西無異議,她不想孤苦地一個人熬過這一晚。
  啟盈把她帶人客房。
  “蘇西,你隨便休息,當作自己的家即可。”
  蘇西感動,與啟盈擁抱,這家人恁地可愛,能夠成為他們一分子,真是福氣。
  啟盈同父親說:“讓我們通知母親。”
  “不,明天見過啟東才把詳情告訴她,現在資料不足,會引起她恐慌。”
  多麽體貼。
  父女輕輕掩上客房門。
  蘇西站在窗前觀景,窗戶剛巧對著遊泳池,十分伯神,她疲倦到極點,和衣倒在床上人睡。
  雖然是陌生的地方,但是覺得十分安全,在這個家裏,凡享有朱立生出頭,沒有人可以傷害到她,自小到大,她都盼望可以這樣舒舒服服地放心地睡一覺,今日願望實現。
  她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天色已經昏暗。
  蘇西洗把臉,走到樓下,這才有機會欣賞朱宅的純現代裝修。
  大廳沒亮燈,看到書房有人,蘇西走過去。
  她看到朱立生正伏案工作,便輕輕在門邊咳嗽一聲。
  朱立生抬起頭來。
  “蘇西,請進。”
  蘇西到沙發坐下。
  他斟一杯黑咖啡給蘇西,"醫院有消息,啟東情況穩定。”
  蘇西啊地一聲,"有元同他說話?”
  “還沒有,明早六時可以去看他。”
  蘇西點頭,"這次算是有驚無險。”
  朱立生苦笑,"去年非洲但桑尼亞某處洪水突然爆發,整條小鎮被水淹,圍困十天十夜,他就在那裏。”
  “這樣忘我,真叫人擔心。”
  “孩子們大了,另外有心思,他母親常怪我不嚴加管教,我卻讚成自由發展。”
  這也許亦是夫妻分手的理由之一。
  朱立生捧起糕點遞給蘇西。
  蘇西挑一塊巧克力蛋糕。
  年輕就是這點好,怎樣吃都不胖,怎樣裝扮都好看。
  蘇西見朱立生凝視她,有點不好意思。
  “有無音樂?”
  “請自便。”
  扭開收音機,一陣爆炸樂聲傳出來。
  “這是什麽?"朱立生笑問。
  蘇西聳聳肩,"我亦有代溝,這是十多歲孩子聽以勁樂,樂隊好似叫'在死者,。”
  “有這樣的名字?”
  “他們沒有忌諱,還有一隊叫'行屍走肉,。”
  朱立生駭笑。
  蘇西溫和地笑,"所以,啟東不過到阿馬遜流域,不算一回事。”
  朱立生笑了,"有你這孩子,滿室陽光。”
  蘇西大言不慚,"自小學一年級起,老師都那樣說。”
  “你父親很幸運。”
  “我極少見到他。”
  “啟盈比起你,扭捏得多。”
  “她是嬌嬌女,"忽然想起,"人呢?,,
  “適才不適嘔吐,現在房中休息。”
  “我且回臥室,不妨礙你工作。”
  朱立生問:“你想幾點鍾吃飯?,,
  “七時吧。”
  沒想到七時正由傭入送一份晚餐上來寢室給她。
  精致的一小碗魚翅,一碟炒青菜,一條清蒸魚。
  蘇西原本以為可以與他們父女共膳。
  蘇西找到一疊希治閣電影錄影帶,逐套看下去,直至天蒙蒙亮。
  朱啟盈輕輕推開門,"你也沒有睡?,,
  “擔心,怎麽睡。”
  “昨夜我想,一個人不必大富大貴,單是一生晚晚可以安然人睡,已經足夠。”
  “誰說不是。”
  蘇西與啟盈談得甚為投機。
  她送來更換衣物,"別嫌棄。”
  “怎麽會。”
  蘇西淋浴更衣,穿上啟盈的白襯衫藍布褲,十分合身。
  朱立生在樓下等她們。
  一家三口出門去看朱啟東。
  看到了也就放心了,隔著玻璃說話,啟東精神尚好。
  啟盈不忘調皮搗蛋:“這下子可不能接吻了。”
  腿上傷口遮著看不見。
  蘇西把手按在玻璃上,啟東連忙也把手按上,手掌對手掌,有無言的安慰。
  啟盈問:“你倆幾時訂婚?”
  啟東笑,"出院再說。”
  蘇西本想分辯,可是今日實在不是時候,對方死裏逃生,怎麽好意思在這種時刻攤牌。
  且擱下來再說。
  “你自己告訴媽媽吧。”
  啟東卻說:“不用了,我都沒事,還叫她趕回來幹什麽,母親的緊張與旁人又不同,極之慘烈悲壯,別讓
  她知道,也就是盡了孝心。”
  說得那樣有道理,一致通過。
  蘇西說:“我下午再來。”
  直接返回公司,一迸門就有人叫她。
  抬頭,發覺是蘇周。
  蘇西連忙握住她的手。
  蘇周微笑,"真有你的,到今日還一大早來上班。”
  蘇西忙問:“有事找我?”
  “我特來道別。”
  “你又要到什麽地方去,身體可以應付嗎。”
  “我母親叫我到紐約進修。”
  蘇西沉默。
  “上回叫蘇進走,現在又輪到我,我們都不配留在她身邊,她容不下我們。”
  這位太太真難相處。
  “蘇周,你好好保重。”
  “我已經聯絡了一位優秀精神科醫生。”
  “那我就放心了。”
  “蘇西,請你替我留意蘇近,她最近與一形跡可疑的畫家來往。”
  那人是畫家?蘇西想。
  “我會幫眼。”
  問得奇,答得也奇,蘇西與她們全無來往,如何幫忙?
  “家裏沒有溫暖。”
  “聽聽這陳腔濫調。”
  “這是真的。”
  蘇西歎口氣,"那麽,我但白的跟你說,我家也一樣,我開始懷疑世上家庭多半如此。”
  “都是因為一個對感情不負責的男人。"蘇周輕輕說。
  講得好。
  但那是他們的父親。
  蘇西說:“小時候,我家從來不過年,冷清清,我最向往像兒童樂園封麵中孩子們那樣,穿紅衣,吃年糕,喜氣洋洋,跟父母去拜年。”
  姐妹倆四隻眼睛忽然都紅起來。
  她站起來告辭。
  蘇西送她到電梯大堂。
  蘇周忽然攤開手,把一樣東西交還給蘇西。
  電梯門打開,蘇周走進去,電梯下去了。
  蘇西呆呆地看著手心,那是一隻女裝鑽表,蘇西認出屬於同事蔣女士所有,不知如何,她又去扒了來,蘇周這手腕出神人化,不曉得怎樣練成,十分神秘,有這個本事,到了紐約,想必不會寂寞。
  回到公司,見蔣女士滿頭大汗亂哦,有人在問她:“你肯定剛才還在腕上?”
  蘇西笑笑問:“可是找這個?”
  “唉呀。"大家鬆口氣。
  “我在洗手問拾得。”
  蔣女士悻悻然,"這手表扣子不靈,我要投訴,"又歡天喜地,"謝謝你,蘇西,你是我幸運童子。”
  中午,蘇西去探訪朱啟東。
  他在看書,用熒光筆注得滿滿,看樣子是在研究功課。
  做過手術的腿被繃帶綁緊緊,擱在一邊,像件不相於的包裹。
  “啟東。”她喚他一聲,輕輕敲玻璃。
  他抬起頭來。
  蘇西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你氣色不錯"。
  朱啟東訝異問:“你會手語?”
  “隻會那麽多,同我的法語一樣,實在有限。”
  朱啟東笑,"你總有驚喜給我。”
  “精神好嗎?”
  “尚可,啟盈一早到倫敦去了,她叫我向你道別。”
  “有事嗎?”
  “對她來說是大事,佳士拿拍賣行有一批明朝家具出售,她非趕去欣賞不可。”
  “小公主。”蘇西堯爾。
  看護過來,向蘇西笑笑,"朱醫生情況進步迅速。”
  “他的腿……”
  “幸虧是男生,換了女生,穿裙子難免看到疤痕,還是做男人便宜,你說是不是。”
  “這道疤痕有多大?”
  “腿上肌肉被切除四分之一,朱醫生未來一年須定期做物理治療。”
  朱啟東開口:“你看我女朋友已經變色,請你不要嚇唬她。”
  看護笑,"蘇小姐才不是那樣膚淺的人。”
  蘇西也笑,"不不不,我最貪圖美色。”
  正在高興,身後傳來聲音:“在說什麽?一房笑聲。”
  朱立生到了。
  “爸,來得正好,我須檢查傷口,你陪蘇西去喝杯茶。”
  朱立生轉過頭來,"蘇西有空嗎?”
  “求之不得。”
  蘇西笑著跟朱立生出去。
  朱立生說:“蘇西,有你的地方就有笑聲。”
  “是嗎,我這個人沒有救,天生樂觀。”
  “這是極其難得的一種性格。”
  蘇西笑,"其實我並不笨,也不呆,可是我認真覺得,人生活中隻要有一點點樂事,便應慶幸。”
  朱立生頷首。
  他把她帶到辦公室附設的私人茶座。
  地方清靜,長窗開出去,是一個天台花園,整個大都會就在腳下。
  “真美。”
  “當初設計,建築師並不讚成。”
  “那一定是個俗人。”
  朱立生笑,"比起啟東,我也俗不可耐。”
  “啟東是另外一類人。”
  朱立生忽然問:“他適合你嗎。”
  “啟盈說不。”
  “你自己怎麽想?”
  “我是一個凡人,總希望男友帶著我四處耍樂散心,陪我說說笑笑,不,我不認為他適合我,他的伴侶必須懂得犧牲。”
  朱立生凝視她,"你打算與他說明。”
  蘇西十分但白,"待他出院再說。”
  奇怪,怎麽會對男友的父親如此坦誠。
  “你會婉轉吧。”
  “不,不必轉彎抹角,千萬不能吞吞吐吐令他誤會,直截了當便可,我們關係不深,他不會受到傷害,最多有點失望。”
  她對情況有真切估計。
  朱立生放下一大半心。
  隨後他又唐突地問:“你的未來對象需要什麽條件。”
  蘇西笑嘻嘻不答。
  朱立生有點不好意思。
  半晌,他聽得蘇西低聲答:“他需富生活情趣,懂得享樂,當然要有經濟基礎,嗬,並且溺愛我。”
  朱立生很小心他說:“要求很合理。”
  蘇西笑,"家母卻說我實在太奢望。”
  朱立生不語。
  “我一直覺得向男友交待身世是件難事。”
  “何必交待。”
  “可是我希望他知道。”
  朱立生訝異。
  “我渴望傾訴。”
  “你的身世也沒有什麽大不了。”
  “有很多家長已經會不滿意。”
  “那種亦非好人家。”
  蘇西低下頭,淚盈於睫。
  朱家本來再理想沒有,若要尋找歸宿,朱啟東真是最佳對象。
  他沒有時間陪她,她大可以自尋娛樂,可是,蘇西發覺她有點老土,她認為同一個人在一起,必須愛那個人。
  這真是性格上悲劇。
  城市天空有煙霞,同她心情一樣迷茫。
  “我須回去了。”
  “我送你。”
  他親自駕車。
  “是回公司嗎?”
  “請光送我回家,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家裏隻有鍾點工人在用吸塵機。
  她請他進書房,找出一隻小小鞋盒,打開,小心翼翼,萬分珍重地取出四隻泥娃娃。
  “看,他們四師徒安然無恙。”
  朱立生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一方麵又感慨時光飛逝,當年小娃娃已是成年女子。
  當中這十幾二十年是怎麽過的呢。
  容易得很:工作、養育子女、再離一次婚,就全部報銷。
  花時間比花錢更快,像水一般蕩了出去。
  朱立生記得這間小小臥室,設備簡單,但是十分整潔,書桌上擺放著所有小女孩鍾愛的小玩意,趣致可愛。
  蘇西已是大人了。
  他微微笑,鼻子發酸,可是他懂得俺飾自己,他說:“可惜白骨精已經不見。”
  蘇西一怔,"你說什麽?從來隻得他們四個,沒有白骨精。”
  雖然語氣肯定,可是鼻尖冒出汗珠來。
  朱立生笑了,"看你,那麽緊張。”
  蘇西生氣,"你整治我。”
  “真沒想到你會那麽喜歡它們。”
  “後來我長大了,也到處托朋友替我找,可是也許老師傅們都退休了,造型不夠稚憨,手工都太過俏麗,我很失望,仍然玩這一套。”
  玩偶眼睛鼻子都摸得模糊了。
  “你喜歡美猴王故事。”
  “是,悟空一向是我偶像。”
  朱立生笑說:“我也欣賞他的適應能力。”
  蘇西看看時間,"我得回公司去了。”
  他們走的時候,工人仍然在吸塵,像是逗留了不知多久,可是隻有十分鍾。
  蘇西坐在辦公室,心思不寧。
  正埋頭工作,忽然聽得有人叫她,抬起頭,"誰?”
  誰也不是,房間裏隻有她一個人。
  她試圖集中精神,可是不到一會兒,又聽見語聲:“蘇西"。
  蘇西訪惶了。
  她霍地站起來。
  她知道腦海中牽擾不去的聲音屬於誰。
  這樣的事是不應該發生的。
  她泡了一杯黑咖啡喝下去,精神似好些。
  秘書卻在這個時候進來。
  “蘇小姐,有人送這盒禮物來,一定要你親自簽收。”
  蘇西一看,小盒子無甚特別,沒有卡片。
  她在簿子上簽收。
  打開一看,愕住。
  一套五隻泥娃娃,其中一隻正是白骨精。
  秘書看見,咦地一聲,"好可愛,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蘇西咳嗽一聲,秘書這才走開。
  一個字也沒有,是,根本不需要字句。
  這一套必定是朱立生珍藏物,今日轉贈於她。
  蘇西小心翼翼捧回家去。
  忽然又似聽得有人叫她:“蘇西。”
  這次她勇敢地回應,"是,我在這裏。”
  仿佛有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遲疑片刻,卻沒有閃避。
  這不是墮落,這簡直是犯罪。
  蘇西把麵孔伏在臂彎裏呻吟。
  這個當兒,幸虧有雷律師打電話來。
  “蘇西,再過七個月,你便可以繼承大筆遺產。”
  “我這才發覺,沒有它,我也可以過得很好。”
  “你太瀟灑了。”
  “我們不應被錢牽著鼻子走。”
  雷家振笑,"孩子仍是孩子。”
  “那麽,請我吃飯。”
  “蘇西,到我家來。”
  蘇西對雷家十分熟悉,有空常去,少年時把功課帶到雷家做。
  凡是母親心情欠佳,她就避難似躲開數小時,待雨過天晴,她才返家去。
  她到今天仍然感激有那麽一個好去處。
  雷家振一直獨身,蘇西記得有一陣子她最怕世上有兩個人會結婚,一是母親,一是雷家振。
  這兩個人對她生活影響至大,她們如果結婚,就沒有人會照顧她。
  可是,今天她又最最希望這兩個人可以結婚。
  吃飯之際,蘇西說:“結婚總是好的。”
  “不過結婚先要有對象。”
  “你一定有追求者。”
  “是嗎,你看好我·
  “當然,有事業的女性最受歡迎。”
  雷律師歎口氣,似有難言之隱。
  蘇西溫和他說:“我己長大,你有話,可以對我直說。”
  “是,"雷家振微笑,"在感情方麵,你比我能幹。”
  蘇西謙曰:“還未算專家。”
  “實不相瞞,我等一個人開日,已有多年。”
  蘇西一怔,"多少年。”
  “有十多年。”
  “什麽?"大吃一驚。
  雷家振亦苦笑,"幾乎是一輩子。”
  “這人可知道你心事?”
  “當然明白。”
  “卻一直沒有開口求婚。”
  “沒有。”
  “他可是自由身?”
  “一。早離婚。”
  “稀,故意為難,不是好人。”
  “我也這樣想。”
  “你仍然同他在一起。”
  “藕斷絲連,好些日子。”
  “那就是你不該了。”
  雷律師苦笑,"一直沒有找到更好的,兩人之間也沒有第三者。”
  蘇西搖搖頭,真沒想到英明果斷的雷家振會在感情事上如此萎靡。
  “再遲些就不能再懷孩子了。”她惋惜說。
  雷家振一怔,"我沒想過要'廠女。”
  蘇西大不以為然,"孩子的笑聲可救天下蒼生,人人都應有孩子。”
  雷家振笑了,"蘇西,我肯定你會有這種福氣。”
  蘇西把手按在她肩上,"謝謝你。”
  兩個女子談了一宵私事。
  蘇西想,那個人會是誰呢。
  她蘇西可不會等誰超過一年。
  這裏不高興,立即到別處去,隻有中年人才會如此磋舵,專愛搞氣氛,浪費半生時間也要弄它一個蕩氣回腸。
  不過,那個人,究竟是準呢。
  第二天,她在醫院門口碰到朱立生。
  “好嗎?"她靦腆地問。
  “啟東情況相當好。”
  蘇西點點頭,忽然閃開,沒有說更多的話。
  一口氣走到樓上,發覺朱啟東已經挪到普通病房,她放下一顆心。
  床邊放滿親友寄來的慰問卡。
  啟東看到她,笑得咧開嘴,"蘇西,讓我握住你的手。”
  蘇西連忙遞手過去。
  啟東如獲至寶,雙手掬住.深深·一吻。
  “看你下次敢不敢不小心身體。”
  啟東笑說:“活著真好。”
  蘇西歎口氣,"又該出發到盧旺達去了。”
  朱啟東十分天真,"你怎麽知道。”
  一猜即中
  “後東,我有話同你說。”
  “請講。”
  “我們認識多久。”
  他答得飛快,"三個月。”
  蘇西一驚,"才三個月?像有三年。”
  啟東的感覺剛相反,"我卻願意每天回家都看見你的麵孔。”
  可是,蘇西想,你的家在帝位,在卡達曼都、在泰遼邊境、在津巴布韋、在阿根廷……
  蘇西勉強地笑一笑,"啟東,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朱啟東當然不是笨人,一聽這話,已經覺得奇怪,
  正想追究,有人推門進來。
  一看,卻是好友上官,這裏是醫院,醫生進門,不
  必敲門。
  上官笑著說:“漂亮的女朋友又來了,你看人家對
  你多好,盡心盡意,不嫌你木獨,阿朱你真是三生修
  到。”
  蘇西低下頭不知說什麽才好。
  上官替朱啟東檢查身體。
  他滔滔不絕,"我一直認為一病就見人心,誰肯天天來,誰就是好伴侶。”
  朱啟東微微笑,握住蘇西的手。
  上官又說:“阿朱,我是你朋友,總得提醒你,一出院,好去挑選訂婚鑽戒了。”
  蘇西忽然站起來;急促他說:“你對我一無所知--"說到一半,走了出去。
  上官一怔,忍不住笑起來,"看,怕難為情。”
  蘇西站在走廊喝咖啡,她叉著腰於生氣,上官若是托世在上一世紀,又是女人的話,便是傳說中的三姑六婆。
  剛才若非他闖進來,事情已經和平解決,這個討厭的人!
  不如寫一封信吧,這種信,叫"親愛的約翰"信件,格式是這樣的:“親愛的約翰,我真討厭寫信,可是我必須讓你知道,我對你的愛已經飛逝,實無必要拖延,我又愛上了另一位親愛的約翰……”
  蘇西歎口氣,她還是讚成麵對麵講清楚。
  做人至要緊公道。
  她離開了醫院。
  走到門口,有人叫她:“蘇西。”
  蘇西沒有抬頭,她已聽過這個聲音叫她多次,分明是幻覺。
  正想低頭疾走,一個高大身型擋在她麵前。
  是朱立生。
  他雙手插在西裝褲袋裏,看著她微笑,原來他一直在這裏等她。
  蘇西連忙低下頭,不知怎地,她忽然有點心酸,任由這段感情發展的話,她肯定是要受到責難的吧。
  一時仿惶,隻想逃避。
  她往右,朱立生也把腳步挪向右,蘇西又急急往左,不料朱立生也正想讓她,蘇西撞到朱立生懷中去。
  她連忙退開,漲紅麵孔。
  朱立生與她並排走。
  他微笑,"我們喝杯咖啡可好?”
  蘇西能吃,結果她叫了橘子汁、鬆餅、香腸煎蛋,最後才來一大杯咖啡。
  朱立生駭笑,"天天這樣吃。”
  蘇西十分滿足,"是。”
  朱立生不置信,"不怕胖?”
  “三十歲之後再算吧。”
  “看,這就是年輕。”
  蘇西微笑,"說說你二十三歲時的趣事。”
  “當時在英倫半工半讀,感覺上老是吃不飽,食用驚人地惡劣,早餐有種腥臭的小魚,大抵是貓頭鷹嫌棄的食物,沒齒難忘。”
  蘇西訝異,"這麽說來,你白手興家?”
  “我、你爸以及雷家振,我們三人是老朋友,要不徒手搏鬥,要不就一窮二白。”
  蘇西聽得津津有味,再添一大杯咖啡。
  “三人之中以雷家振環境最好,時時請我倆吃燒肉飯。”
  蘇西說:“聽說那時連傳真機都尚未發明。,'
  “是呀,也沒有攝錄影機,也無私人電腦,連小型計算機才剛麵世。”
  蘇西睜大雙眼,"我的天,怎樣做功課。”
  朱立生微笑,"就這樣,挨過寒武紀,宇宙洪荒,來到先進文明世界。”
  蘇西看著他笑,"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
  這時,不斷有人過來與他打招呼,都像是不相信朱某會在這種時間這種地方出現。
  一個公眾人物在適當時刻便會避開公眾。
  朱立生卻不介意被人看見他同蘇西在一起,談笑自若。
  他說下去:“然後我結了婚。”
  蘇西試探問:“是富家女吧?”
  朱立生詫異,"你怎麽知道。”
  蘇西攤攤手,"啟盈的氣質總得遺傳自某人。”
  “是,她父親是新加坡華僑,一家數姐妹都在倫敦讀書。”
  蘇西有點安慰,回憶裏沒有苦澀,那是好事。
  “後來,嶽家支持我做生意。”
  “你成功了。”
  “可以這樣說。"他歎口氣。
  可是,感情卻一日淡似一日。
  真懷念那種清晨到女方家門去等的日子,春寒料峭,雙臂抱在胸前取暖,大半個小時過去,口吐白霧,尚未見伊人下來,乎一塊小石子敲響她寢室的玻璃窗,好叫她推窗看下來。
  他抬起頭看向她,一如羅蜜歐看來麗葉。
  這樣的好日子都會過去。
  漸漸生分到陌生人一樣。
  蘇西忽然問,"我長得可像她。”
  朱立生凝視蘇西。
  蘇西略覺緊張。
  “不,一點也不像。”
  蘇西放心微笑。
  “隻除出一點。”
  “是什麽?”
  “我一向喜歡快樂的女子。”
  蘇西十分放心。
  “她是那種吃到一筒冰淇淋也當世上美食,陶醉得會眯起眼睛晤一聲的人。”
  “她的快樂一定感染了你。”
  “你也是。”
  蘇西笑答:“那是很好的讚美。”
  吃早餐的人漸漸散去,隻剩他們一桌。
  連蘇西都詫異,時間竟過得這樣快。
  這個約會該散了,可是蘇西動也不敢動,她十分猶疑躊躇。
  生怕一分手下次約會不知要等到幾時,可是一直拖下去又不是辦法。
  她心中著急,這是從來沒有的感覺,然後,她纂然醒悟發生了什麽事,雙目充滿訪惶地看著朱立生。
  朱立生伸出手來按住蘇西的手背。
  年輕的蘇西淚盈於睫。
  “下班我來接你。”
  這正是下一次約會,蘇西用力點頭。
  朱立生別轉頭去看著別處,他也有點身不由己,鼻子發酸。
  他送蘇西返寫字樓後一時感慨萬千在銀行區娜岡。
  呆站在櫥窗麵前,心中巴不得想奔上大廈找到蘇西緊緊將她擁抱。
  為什麽不?生命之路已經走了一大半,再不爭取永遠沒有機會,他正想縱容自己,放肆一次,店內經理卻出來招呼他。
  “朱先生,請進來看。”
  這才發覺原來站在相熟的銀器店外。
  經理熱情地問:“看中什麽,朱先生?”
  朱立生隻得說:“那一式數款紙鎮……”
  “一共十二款,朱先生。”
  “都送到立生行吧。”
  他轉頭離去,吸進一口氣,冷靜下來,仰起頭,歎口氣。
  一個小生意人,庸碌半生,看著蘇西那朝霞般笑容,簡直自慚形穢。
  他可不知蘇西也不好過。
  回到辦公室,她走到梳妝間,對牢鏡子,呆視,差點沒驚呼出來。
  頭發照例不受控製,鼻尖不知幾時爬出好幾顆雀班,額角發油,身上衣飾又不夠華麗。還有,她嫌自己塊頭大大,手腳太笨,怎麽做一個優雅老練中年人的女伴?蘇西掩住臉呻吟。
  半晌才回到外邊。
  在走廊碰到同事蔣小姐。
  “嘩,"對方打量她,"蘇西你似魂不附體。……
  說得好。
  蔣小姐以神算子那般口氣說:“一個女子看上去半死不活模樣,隻有兩個可能;一是戀愛,二是失戀。”
  蘇西吃驚,"是嗎,我們進化到今日,心中也隻得這兩件事?不是老板不升我職?”
  蔣小姐冷笑,"他不升我,我自立門戶。”
  蘇西停一停神,"不,我沒有失戀,也不是戀愛。”
  蔣小姐似笑非笑,"不認拉倒。”
  蘇西走進小房間坐好。
  片刻蔣小姐又進來,借文件,抱怨公司製度,然後閑閑地問:“你母親可喜歡他?”
  蘇西歎口氣,"不可能。”
  蔣小姐睜大眼睛,"那他一定是個精彩的人。”
  “同你的想象力比差遠了。”
  蔣小姐看著蘇西隻是笑。
  這是什麽邏輯:母親不喜歡的一定是好情人?
  蘇西用手托著頭,在這種情況下還可以完成工作,也真是奇跡。
  她倆為一項產品新譯名躊躇。
  “'不羈的風'可好?”
  “年輕人會知道什麽叫不羈嗎,一看到不認識的字,心中不高興,還怎麽肯掏腰包。”
  蘇西笑了,"說得好,我們又不是槁文學作品。”
  “一代比一代不識字。”
  “大抵也不能怪他們,生活上沒有需要,學來元用,便不願浪費時間精力,要做的事實在大多,教育製審失敗,小學生每天竟花一個多小時往返學校,累壞人。”
  蘇西詫異、"我們幹嗎談論這樣嚴肅的問題?”
  “因為你不願把心事告訴我。”
  蘇西把她推出房外。
  “蘇西。”
  那個聲音又來了,是朱立生嗎,上午剛見過,一會兒他又來接她,怎麽聲音還在耳邊索繞。
  蘇西終於鼓起勇氣站起來,"我在這裏。”
  那不是你的對象。
  蘇西吃一驚,原來不是朱立生,原來是她的良知在說話,良知怎麽會承受了朱立生動聽的聲音?可見她隻願意聽見他的聲音。
  蘇西倔強地問:“為什麽?”
  你從未見過他年輕的樣子,你隻會看到他日漸衰老,你會甘心嗎。
  蘇西悲哀了,"這是遺憾。”
  聲音越來越清晰真切:“孩子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個衰翁。”
  蘇西反擊:“想得大多不切實際。”
  “蘇西,他是你男朋友的父親,想想世俗眼光會怎樣看你們。”
  蘇西訕笑,"他有財有勢,世俗能拿他怎麽樣。”
  那個聲音歎息了。
  還想辯駁下去,秘書來叫她開會。
  下班,她提早離去。
  到了家,才淋浴,電話跟到。
  “我知道你有壓力。”
  “對不起我失約。”
  “沒問題。”
  “我隻想回來妝扮一下,每到下班時分我看上去都似個流浪兒。”
  朱立生大表詫異,"在我眼中,你一直像小仙子。”
  蘇西一邊擦頭發一邊笑。
  “你現在打算見客嗎。”
  “此刻好過得多了。”
  “我在你家樓下等。”
  蘇西想化一個淡妝,但是她知道無論抹什麽顏色的胭脂,那口紅在她唇上漸漸都會轉為一種深紫紅,她不愛化妝,不如不用的好。
  她隻穿白襯衫藍布裙下去見他。
  看到朱立生,雙眼緩緩潤濕。
  “怎麽樣了?”
  “與理智搏鬥,十分痛苦。”
  “那麽,聆聽你的心。”
  “我不信任我的心。”
  “上車來,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我不想換衣服。”
  。”你放心,不是舞會。”
  她上車坐好,開了車窗,把身子探出去吹風。
  他並沒有著令她關窗坐好,危險?還怕什麽,世上最心驚的便是他們兩人此刻的關係。
  車子最終停在遊艇會碼頭。
  “嗬,在船上看晚霞。”
  “由我掌舵。”他微笑。
  他帶她走近一艘中型遊艇,船身上漾著"不羈的風"四字。
  這麽巧。
  蘇西大大訝異。這一陣不羈的風,可要把他們吹往何處?
  甲板上放著兩隻大大的野餐籃子,蘇西自心底裏歡呼出來。
  朱立生問她:“想到什麽地方去?”
  “可駛往南中國海嗎?”
  “較大的船才安全。”
  “你今晚不必招呼客戶,不用開會,毋需等北美洲的消息。”
  朱立生答:“那些事早十年已經辦妥。”
  “你有時間?”
  “我的時間一早收為己用。”
  那多好。
  許許多多人為著生活整日在外跑,跑成習慣再也不耐煩耽家裏陪家人,再年輕三十年也不管用,時間全用在外人身上。
  蘇西忽然有頓悟。
  她說:“我見家父的所有次數,可以數得出來。”
  “他一直比我忙。”
  “你認識他比我深。”
  “我不敢那樣說,要真切了解一個人,談何容易,況且後來,我們因工作繁忙而日漸疏遠。”
  船駛離岸邊,蘇西看到一天紫色晚霞。
  “真美。”
  她躺在甲板上仰觀天象。
  朱立生坐在帆布椅上欣賞天真爛漫的蘇西。
  蘇西把雙臂枕在腦後,不自覺地開始談條件。
  “你願意天大回來吃飯?”
  朱立生微笑,"回來?很多時我根本成日耽在家,管家抱怨沒有時間吸塵,怕吵我。”
  蘇西十分滿意,又問:“你為人可隨和?”
  “分好幾個階段,青少年時絕不為任何事妥協,力抗強權,鬥爭到底,到了壯年,發覺社會對我實在不薄,火氣漸消,時思回饋,心平氣和。”
  “請教你,遇到不公平的事,如何處置?”
  “一笑置之。”
  蘇西大奇,"那多懦弱。”
  朱立生笑笑,"大勇若怯。”
  蘇西閉上雙眼咀嚼朱立生的忠告,她實在需要這樣一個懂得指導她的人。
  況且,你看,這一切現成的享受,都跟隨朱立生而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實在是大大的引誘。
  蘇西不敢再想下去。
  那邊,朱立生也想知道得多一點。
  他問:“你怎麽看物質?”
  “相當貪圖,不過到了某一程度,夠了也就是夠了。”
  朱立生微笑。
  “我不是華服珠寶的奴隸,我甚至不會去做它們的主人,但我盼望生活豐足。”
  “我也是,因為熬過苦,我才怕吃苦。”
  他取出香擯,蘇西幫他拿杯子,打開野餐籃。
  他又笑,"出要有車,食要有肉。”
  蘇西伸一個懶腰,"以及一艘叫不羈的風的遊艇。”
  他們倆在星光下享受了一頓豐富的晚餐。
  夜涼如水,蘇西說:“該回去了。”
  “跳一支舞如何?”
  “我隻會三步四步。”
  朱立生微笑,"我也是。”
  他開啟音樂。
  曲子纏綿輕盈,充滿喜悅之情,而且十分悠長,忽然之間,蘇西發覺音樂經過特別處理,十餘分鍾尚未結束,這一曲比其他十首曲子還長久。
  遊艇、音樂,以前一定有其他女性享受過。
  蘇西不覺嗤一聲笑出來。
  朱立生有點尷尬,這個聰明精靈的年輕女郎真的
  贏取了他的心。
  “我們是該回去了,你若覺得累,可到艙裏休息。”
  “不不,我不疲倦。”
  他教她怎樣控製遊艇。
  蘇西想:誰還願意同那些少不更事的青蘋果約會,
  事事還在摸索中,連看一場電影不是要問準老板就是問準媽媽。
  住父母家中,星期天還得陪伯母喝茶,過時過節買了禮物上去討好,三姑六婆意見多多,婚後不時有親戚前來串門……
  半生過去不知有沒有好好談過一次半次心,照樣生了女嬰嫌沒有男孫,添了男孩又說男女都無所謂,總之不願給媳婦占半點苦勞,除非同他們死鬥,可是實在放不下自尊心。
  蘇西從來沒考慮過同那種家庭打交道。
  船慢慢泊岸。
  水手在碼頭上等候。
  “還高興嗎?”
  “非常非常開心。”
  “真不想放你回家。”
  蘇西笑著打個嗬欠。
  經過這次約會,她的心踏實許多,即使回家,也不怕他不再同她聯絡。
  他開車送她到樓下。
  “至今尚與母親同住。”
  蘇西笑,"地方還算寬敞,真話是:我那份薪水,實在不夠開銷。”
  “陪母親也是孝心。”
  “她才不要我陪。”
  朱立生道別:“我明日與你聯絡。”
  蘇西依依不舍。
  和衣倒在床上,床褥似不住晃動,像煞在波浪之上,蘇西用枕頭蒙住腦袋。
  墮落的蘇西:虛榮、浮誇、埋沒了良知,淨貪圖眼前的享受。
  蘇西是完蛋了。
  不知怎地,她卻絲毫沒有內疚,開開心心地墮入夢鄉。
  回到公司,秘書說:“蘇小姐,有客人在等你。”
  這又是誰?
  蘇西記得從前有一位叫張月生的同事,同有婦之夫來往,事情拆穿之後,成日價提心吊膽,一聽有客人攏她,立刻嚇得魂不附體。
  可是,她害怕的一日終於來臨,一日,人家的發妻尋上門來,衝進會議室,一杯熱咖啡潑她一頭一身。
  這張月生第二天就辭了職。
  蘇西的客人又是誰?
  她走進會議室,人客轉過頭來。
  咦,是蘇近。
  同蘇周一樣的古典美人,尖鼻子尖下巴,不過,神色沒有蘇周緊張。
  “找我?”
  她點點頭。
  蘇西和顏悅色,"有什麽事嗎。”
  蘇近想一想,"我還是開門見山的好。”
  “請說。”
  “蘇進叫我來通知你一聲。”
  “他好嗎?”
  “他下個禮拜在三藩市舉行婚禮。”
  蘇西張大了嘴。
  “他找到了對象,決定安頓下來。”
  “啊,這是好事。”
  “他希望得到家人的祝福。”
  蘇西覺得事有蹺溪。
  “可是家母不打算觀禮,也不讓我去,我想,隻窄你是自由身--”
  蘇西明白了。她覺得義不容辭,微笑說:“我去好
  了。”
  蘇近凝視蘇西,"爸說得對,蘇西,你是比我們強。”
  蘇西抬起頭,"他那樣說過?”
  蘇近答:“他一直那樣說。”
  蘇西不語。
  可是,他從來不曾麵對麵稱讚她。
  “謝謝你,蘇西,這是請帖。”
  蘇西伸手接過。
  “媽也不讓我送禮。”
  “我替你選一件禮物好了。”
  蘇近的手動了一動。
  蘇西馬上明白,她過去握住她的手。
  蘇近淚盈於睫。
  “蘇周知道這件事沒有。”
  “已通知她,不過,她一向與蘇進不和,我想她不會去。”
  那麽,隻得蘇西一人了。
  “我告辭了。”
  蘇西送她到門口,才回來看那張帖子。
  同所有的結婚請帖一樣,白底熨銀字,用歌德體英文寫著:“蘇進與彼德麥費頓邀請閣下參加他們永結同心誌慶……"接著是地點與時間,蘇西必須立刻趕去。
  她即刻訂妥飛機票與酒店,如此匆忙,隻得乘頭等倉。
  並且把行蹤通知雷家振律師。
  “去多久。”
  “三天”
  “你也太好心了。”
  “蘇近開口……”
  “打算送什麽?”
  “一對手表吧。”
  “那麽,替我帶一對鋼筆去。”
  “一個人攜那麽多禮物,我怕海關不讓我過去。”
  “到達;日金山才買也可以。”。
  “雷律師,不如你也走一趟。”
  “我走不開。”
  “功夫擠一擠,不知行不行。”
  雷家振沉默。
  蘇西隻得知趣他說:“算了。”
  “原本我是長輩,應當參加他的婚禮。”
  蘇西又說:“假如我結婚,你來不來?”
  “我是主婚人,你說我來不來?”
  “偏心。”
  “世事原來就不公平。”
  “蘇進希望得到家人的祝福。”
  “那麽,就不要做令家人下不了台的事。”
  蘇西歎口氣。
  她無法說服雷家振,蘇西肯定世上無人可以令她轉彎。
  蘇西在飛機場才有時間同朱啟東交待。
  “啟東我有話說。”
  “這一陣子連談話機會也無。”
  “可不晃”
  他咕咕笑,"醫院是公眾地方,真不方便。”
  “等你出院。”
  “快去快回。”
  蘇西正拎著行李進艙,忽然有人按著她肩膀。
  蘇西嚇一跳。
  抬頭一看,既驚又喜,原來那人是雷家振。
  她笑了,"我知道你會回心轉意。”
  “我是律師,應當公事公辦。”
  蘇西點頭。
  “我的位子在你左邊。”
  放好行李,雷家振到洗手間去,蘇西翻閱雜誌。
  有人過來招呼:“蘇西。”
  蘇西驚異得說不出話來,這又是誰?
  她驚喜莫名,是朱立生,是朱立生。
  “你也去三藩市?"蘇西漲紅了臉。
  他笑了,"我怕你寂寞。”
  蘇西不知說什麽才好。
  “我聽到你的行程,趕緊也訂一張飛機票。”
  “誰告訴你我要旅行?”
  “雷律師。”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雷家振自洗手問出來,看見朱立生,意外得不置信,驚喜交集,呆在那裏。
  這一切都落在蘇西眼中,原來雷家振不知道朱立生會上飛機。
  而更錯愕的是朱立生,他像是一時之間弄不明白為什麽雷律師也會出現。
  一時三人都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蘇西把他倆的表情貫通融匯,忽然之間靈光一閃,真相大白。
  啊,原來如此。
  朱立生來見的是蘇西,可是雷家振卻以為自己才是他的目標。
  一加一等於二,蘇西這才知道朱立生便是雷家振等了大半生的那個人。
  蘇西找不到地洞,巴不得跳下飛機去。
  朱立生神色也尷尬到極點。
  隻有雷家振,那樣英明神武的她竟絲毫沒有存疑,心花怒放,以為朱立生一定是來陪她。
  蘇西不由得別轉了頭苦笑。
  愛情是盲目的這句老掉了牙的話原來一點不錯。
  服務員過來提醒他們飛機即將起飛。
  一行三人不得不坐下來。
  蘇西夾在他們二人中間。
  世界本來好好地運作,然後,這個叫蘇西的女子出現了。蘇西低下頭,非常內疚,痛苦地呻吟一聲。
  可是,正因為年輕,沒有什麽事可以令她失眠,地球塌下來也這麽說,她靠在椅墊上熟睡逃避。
  雷家振笑著說,"你看看蘇西,同十二歲時一模一樣。”
  朱立生渾身不自在,也隻得豁出去,陪著笑,"沒有心事。”
  蘇西側著頭,正向著朱立生這一邊,濃眉長睫,以及微張著的嘴,都可愛到極點。
  朱立生茫然,他握著的手在冒汗。
  一聽到蘇西要到;日金山,他沒有多想,立刻追隨,為的就是想多看她幾眼。
  中年人的心情隻有自己最最明白。
  他仰慕蘇西的熱情、但白、懇切,她的青春深深感染了他,她使他快樂。
  沒想到雷家振誤會了。
  隻聽得她說:“我差點騰不出時間來,幸虧臨時改變主意,否則,你就撲了一個空。”
  朱立生不出聲。
  有一個聲音同他說:趕快講清楚吧,三言兩語,叫她知道,你不是為她才上飛機。
  可是說這幾句話,比登天還難。
  雷家振把手伸過來,想有所表示。
  朱立生忽然叫住服務員。
  “一杯威士忌加冰。”
  這時,蘇西動了一動。
  雷家振替蘇西蓋上一條毯子。
  她好奇地問朱立生:“你陪我來三藩市,是有話要說?"不會是求婚吧,她有點緊張。
  沒有回音。
  再看,朱立生也已經睡著。
  雷家振莫名其妙,不過,城市人的確個個都累,一有機會就倒頭大睡。
  航程不算遠,蘇西先醒來。
  “還沒到?"伸個懶腰。
  “快了,"雷家振說:“到底是中年人,挨不住。”指朱立生。
  蘇西轉過頭去看他。
  她放下了心,他的睡相不難看,有些中年人平日站著,看上去還充得過,一躺下,臉上肌肉往兩邊塌下去,老態畢露。
  朱立生的睡姿文靜得很,雙手交叉放在胸前。
  雷家振看著他的眼神充滿情意。
  蘇西心想,她恐怕注定要失望了,但願事情拆穿之後,她隻恨他,不要恨蘇西。
  雷家振說:“你看他,那樣累還來陪我。”
  蘇西在心中嚷:不不,不是你。
  可是嘴巴沒有勇氣說出來。
  他們下了飛機,朱立生說:“到舍下去休息吧。”
  蘇西卻推辭:“我已訂了酒店房間。”
  她想避開他們。
  低著頭,叫部計程車走了。
  雷家振奇道:“這孩子怎麽了。”
  蘇西淋過浴,換好衣服,到商場去選購禮物。
  之後,又到公園去逛一會,才回去小患。
  雷家振的電話把她喚醒,"車子在你樓下,一起吃飯吧。”
  日本館子十分幽靜,隻得她們兩個女人,喝清酒、吃壽司。
  朱立生沒出來。
  雷家振說:“他的業務跟著他的人,走不開。”
  蘇西忽然問:“他做哪一種生意?”
  “同你父親一樣,生產電子用品,最近向電腦零件進攻。”
  “還這樣忙於什麽呢。”
  “男人沒有事業,等於女人少了衣飾,看上去不登樣。”
  蘇西笑,這話還是第一次聽。
  “要不要到他家來看看?地方很大很漂亮,全海景,對著金門橋。”
  蘇西搖搖頭。
  “蘇西,要是你願意,那也是你未來的家。”
  蘇西嚇一跳,背脊出冷汗,半晌,才想到雷家振指的是朱啟東與她。
  她不響。
  “明天一早我來接你去觀禮。”
  “好的。”
  “立生不去,他不過是來陪我。”
  說的次數多了,幾乎連蘇西都開始相信。
  旁邊桌子來了一對情侶,吃飯的時候也如膠如漆
  蘇西籲出一口氣。
  她不會與任何人分享一個男友,自幼她必須與。”分享父親,她已經受夠。
  “母親好嗎?”
  “很好,謝謝。”
  “有無可能結婚?”
  “希望會。”
  “她環境比我好。"雷家振感唱。
  “怎麽可能,"蘇西不以為然,"你有本事。”
  “她有你。”
  蘇西羞愧,"我不是孝女。”
  雷家振拍拍她肩膀,忽然她驚喜地抬頭,"看是詐來了。”
  朱立生找了來。
  蘇西頓時沉默。
  但是她心中又覺得有一絲刺激,原來偷愉摸摸,瓦以有這種樂趣。
  雷家振說:“咦,對麵馬路有一檔糖炒栗子。”
  蘇西說:“你喜歡吃,我幫你買。”
  不待雷家振答應,一個箭步走出去。
  雷家振笑,"這孩子。”
  朱立生放下筷子,"我去看看。”
  他也走了出來。
  街角風大。
  蘇西看著他,他也看著蘇西。
  而雷家振則在日本館子的窗口看著他們。
  日籍小販把栗子交給蘇西,捧在懷中暖呼呼。
  風真勁,他倆一時不願回到室內去。
  終於,蘇西轉頭回到餐館內。
  蘇西把栗子交給雷律師。
  她正在吃串燒白果,故笑說:“白果白果,許多送信的人都忌諱。”
  飯後他們分頭回家。
  第二天一早,雷家振來接她,兩人不約而同芽象牙白的套裝,蘇西不禁笑了。
  雷家振帶來一頂緞子蝴蝶結型帽子,蘇西戴上,覺得剛剛好。
  雷家振一直這樣照顧她。
  “我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婚禮。”
  蘇西輕輕說:“不過是私人儀式,法律尚未通過。,,
  到了會場,發覺與一般禮堂的裝飾差不多。
  剛站定,蘇進已經迎出來。
  他緊緊握著妹妹的手,忍不住張望她身後,希望其餘兩個也來。
  但是他隻看見雷律師。
  他不敢露出失望的樣子來,怕對人客不敬。
  他微笑說:“歡迎你們來。”
  出現的客人才是最要緊的。
  “我給你介紹彼德。”
  蘇西看一眼就喜歡麥費頓。教養不是裝得出來的一件事,他不但高大英俊,難得的氣儒雅。
  蘇西與他握手。
  彼德問:“好像還有一位蘇小姐,沒有來嗎?”
  啊,把雷律師誤會成蘇西的姐妹了。
  雷律師笑起來。
  咦,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對一位女士最佳的恭維,便是減她的壽。
  彼德抬起頭來,看到蘇西正抿嘴,他灰藍色雙瞳濺出一絲笑意。
  肯定是個聰明人,但願他會好好照顧蘇進。
  麥費頓家族全部人等在場觀禮。
  他父親是一名劇作家,母親是時裝設計師,兄弟三人,親切和藹。
  彼德本身是一家古玩店的老板。
  雷家振在蘇西耳畔輕輕說:“幸虧來了,否則,真不知道世界已經大方到這種地步。”
  儀式簡單,二人交換了指環,擁抱一下。
  酒會在附近的酒店舉行。
  彼德說:“蘇西,假如你不必回去梳妝,可到我小店來參觀一下。”
  蘇西笑,"我不用換衣服。”
  選擇多麽明顯,誰高興對牢梳妝鏡子呷哩嗑噴。
  她先把禮物送上。
  彼德拆開來一看,立刻把手表與紐扣戴上,表示尊重,並且給他的父母觀賞。
  蘇進投來感激的目光。
  雷律師說:“他整個臉容祥和得多,彼德對他有好影響。”
  “有人那樣愛我,我脾性也會舒但。”
  “我得回去小慈。”
  “耽會兒。”
  麥費頓古玩店並不小,事實上樓高三層,貨色包羅萬樣,都是精致的擺設,標價柏五百美元至萬餘元,人人負擔得起,可以想象生意一定很好。
  蘇西對一串古董黃水晶珠鏈多看了兩眼。
  那麥氏好不擅觀人麵色,立刻喚人取出給蘇西戴上,並稱讚說:“陽光顏色襯陽光笑臉至好看不過。”
  蘇西微笑,"無功不受祿。”
  他看看標價,"十元。”
  “大便宜了。"蘇西忍住笑。
  “那麽,一百元吧。”
  像到了鏡花緣中的君子國一樣。
  蘇西覺得有趣到極點,"五百元我替你買了它。”
  “不可以不可以,收到足一百二十元。”
  蘇西答:“好吧。”
  彼德又說:“你來看看這把拆信刀,三十元買下,送給雷女士最好不過。”
  蘇西一看,隻覺好看,忍不住取起觀賞。
  彼德在一旁解說:“花百姿製品,沙皇時代;日物,相信由宮中流出,刀身由西伯利亞綠玉雕成,刀柄鑲一俄國古金市,金市上頭像是凱撒琳女皇,裸上鮮紅色搪瓷,本來金市最忌上色,可是由花百姿做來,卻又妙到巔峰,請注意它的原裝飾盒。”
  太漂亮了,雷律師案頭多一把這樣的裁紙刀,想必生色不淺。
  彼德請她到後堂喝咖啡。
  他輕輕說:“蘇西,看得出你是真心關心進。”
  蘇西笑一笑,"應該的。”
  “蘇西,有空到舊金山來,當是自己的家即可。”
  “一定。”
  蘇西與他擁抱一下。
  她喜歡彼德比蘇進多。
  丫餐酒會時因為人多,已不方便說話。
  蘇西與雷家振並非坐在同一張桌於上。
  蘇西喝了許多香擯。醉醺醺的,十分愉快,她喜歡婚筵,人生苦多樂少,一定要自尋歡樂。
  好兒位男生過來同她說話,仲蘇西信心充沛,忽然之間,她不再嫌自己的鬃發太蓬,眉毛太粗。
  一名侍者過來,遞給她一張字條。
  蘇西一看。連忙丟下眾人向花園走去。
  那處有一座亭子,柱上掛滿紫藤,香氣撲鼻,白色粉蝶來往穿梭,朱立生就在那裏等她。
  蘇西無奈地笑。
  “你看上去像仙子一樣。”
  蘇西摘下帽於,撥散頭發,歎口氣,坐下來。
  朱立生忽然問:“你可願在這甲結婚。”
  蘇西答:“但願如此,可是,首人,我們有。一大堆解釋需要處理。”
  “你的感覺可與我一樣。”
  蘇西看著他,輕輕答:“是,肯定一樣。”
  他歎口氣,"我會負責。”
  “一人負責一半。”
  朱立生忽然發覺:“你喝過酒。”
  “壯了一點點膽,可是非常清醒。”
  “希望酒醒後不致'於改變主張。”
  “我希望我會。”蘇西苦笑。
  朱立生走近她身邊,伸出雙手,輕輕握住她的纖
  腰,低下頭去,親吻她的秀發。
  早上剛洗過,頭發深處似還有一絲潮濕,他嗅著發香,陶醉得帶一絲淒惶。
  真沒想過到今日又會與愛戀一頭撞上。
  一定須謹慎處理,否則萬劫不複。
  半晌他抬起頭來,忽然看到有人站在他們麵前。
  跟著,蘇西也呆住。
  那人,當然是雷家振。
  她站在那裏已經有一些時間了,目睹一切,他們沒發覺她,她則太過震驚,像那種暮然中槍,不知血自何處噴出,詫異得要四處尋找傷口的人一樣,一下子不知痛。
  三個人互相凝視。
  這時,蘇西伸過手去,握住了朱立生的手。
  過了很久,才聽得雷家振哺呐說:“這不是真的。”
  蘇西覺得再加以掩飾,就不是一個人了。
  她鼓起勇氣說:“是真的,們是,我不知道他同你的關係。”
  雷家振而如死灰,看著朱立生,"你欺瞞我。”
  朱立生隻簡單他說:“對不起。”
  雷家振漸漸恢複知覺,她一陣心酸,無法抵擋,蹬蹬向後退廠三步。
  她的學養、她的理智、她的聰敏,終於在這一刻派上了用場。
  她的聲音鎮定得令她自己都吃驚,"你原本可以早一點告訴我。”
  朱立生迷茫地答:“直到這一刻,我才肯定我的去向。”
  雷家振轉過頭去看蘇西,"你呢。”
  “我會與他結婚。”
  “朱啟東又如何。”
  “他是我的責任。”
  雷家振悅:“看樣子,好像無人無事查以抵擋你倆。”
  他們異口同聲回答:“正確。”
  雷家振低下頭,她看到地下血跡斑斑,哎呀一聲,掩住胸脅這血隻有她一個人看得見,她腳步踉蹌,觸鼻是一陣腥臭昧,這紫色的叫什麽花,如此難聞,令人一世難忘,雷家振頭都昏了。
  蘇西想過去攙扶她。
  雷家振深深吸進一口氣,轉頭,一個人走出去。
  蘇西跟在她身後,被朱立生拉住。
  “讓她一個人靜一靜。”
  蘇西低下頭,"我無異用一把利刀插進她的心髒。”
  朱立生訝異問:“你真認為有這樣嚴重?”
  蘇西看著他,"你太不了解女性了。”
  “我們不要再討論這個問題。”
  有人出來找他們。
  蘇西一時不能走,她負責賀詞。
  人客中已沒有雷家振,她一定已經離去。
  等到筵會結束,蘇西與朱立生趕回家去,隻見人去樓空。
  那把西伯利亞玉裁紙刀摔在大理石玄關上,斷為兩截。
  朱立生自樓上下來,"走了。”
  明知如此,失望依舊。
  雷家振當然不會坐在朱宅等他們回來談判。這會
  兒恐怕她已經乘飛機離去。
  蘇西覺得元味。
  連蘇進都希望得到親友祝福,蘇西自然也不例外,
  這是人之常情。
  失去雷家振,她心中極不好過。
  這位女士待她如子侄,一向幫她、扶持她,真沒想到,今日她會負她。
  朱立生看著蘇西,"內疚?”
  蘇西點點頭。
  “可是,感情是自私的。"朱立生有點焦慮。
  她擁抱著朱立生,落下淚來。
  朱把下巴扣在她頭頂,說不出話。
  蘇西自幼渴望有人照顧她,以她為重,在必要時扶持她。這樣的願望,朱立生似乎可以成全。
  她當然自私自利,即使霄家振一生一世憎恨她,她也不會退縮。
  算到最後,她不過隻有她自己,她不為自身設想,誰會為她設想。
  “讓我們回去吧。”
  蘇西點點頭。
  朱立生替她作出一連串安排。
  趁母親尚未回來,她搬了家。
  商業社會中,有錢好辦事,最快最美,立刻可以辦妥。
  蘇西就是這樣搬進風景最幽美的小平房裏去。
  母親回來,蘇西告訴她:“我已經搬了出去。”
  黃女士訝異,"加了薪水。”
  “一點點”
  “搬到何處?”
  “寧靜路。”
  黃女士更加意外,"你中了彩券?”
  蘇西想想,答:“是。”
  黃女士凝視女兒,"你知道你在做什麽?”
  “完全清醒。”
  “對方,可是有婦之夫?”
  “不,早已離婚。”
  “可有證據?”
  “有雷律師證明。”
  “蘇西,你自己當心。”
  蘇西略覺悲涼,這麽些年來,都是她自己當心,燈塔是她,船也是她。
  “我明白,母親。”
  黃女士別轉麵孔,歎口氣,"我不是好母親。”
  蘇西連忙說:“你是世上最好的母親。”
  黃女士看著女兒,"也好,享受了再說。”
  蘇西笑,"我也是那麽想。”
  受寵,被愛惜,都是難得的享受。
  並且,他給她很大的自由,他甚至沒有限她同朱啟東攤牌。
  這個時候,啟東已經有三天沒見過蘇西。
  不過,她還是來接他出院。
  啟東一見她便說:“蘇西,你見了我腿上的疤痕再說話。”
  輕輕揭開褲管。
  蘇西蹲下檢查,從未見過那樣可怖的瘡疤,如果在電視熒幕上出現,肯定要加陵鏡打格子,但是蘇西一向沒怕過這些。
  她問:“可痛?”
  “還可以,每星期回來做物理治療。”
  “要多久才能跳舞?”
  “也許永不,"他有心開玩笑,"你還要我嗎?”
  蘇西一怔,"啟東,我想同你詳談。”
  他坐上輪椅,"出去再說。”
  蘇西推著他出醫院大堂。
  朱家的司機過來接手。
  在車上,蘇西握住啟東的手,"啟東,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朱啟東轉過頭來,"你為什麽強調我們是朋友?”
  “啟東,我們的確是朋友。”
  朱啟東變色,"你的話裏有蹺溪。”
  “啟東,我隻能做你朋友。”
  “我不要做你的朋友,"他著急,"你是我愛人。”
  “我從來沒有答應過。”
  “你種種暗示接受--”
  “對不起,是我引起你誤會。”
  “蘇西,發生什麽事?”
  蘇西低下頭。
  “因為我受傷?”
  “當然不是。”
  “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蘇西說:“我有強烈依賴性,需要對方大量時間人力與物力,並非你理想對象。”
  朱啟東看著她,"這個說法真夠技巧,到頭來是為我好。”
  蘇西不出聲。
  “你另外有人。”
  蘇西點點頭。
  “他條件比我高。”
  “不,隻是比較適合我。”
  朱啟東鼻子先紅,"你已盡量做得最好,講話如此圓滑。”
  “啟東,工作才是你全部。”
  “我可以——”
  “不,不要為任何人改變自己。”
  朱啟東雙目也紅了起來。
  “而且,還有誰會比你更了解自己,你會放棄你的
  工作嗎?”
  朱啟東激動的情緒漸漸平靜。
  蘇西淚盈於睫,卻又含著微笑,"說不定幾時,你
  決定到澳洲大曠野去為土著治病一年,或是到加拿大
  北部冰原去替愛斯基摩部落服務。”
  他們緊緊握手。
  蘇西懇求:“別惱我。”
  朱啟東不肯應允。
  蘇西歎口氣,落下淚來,用手背抹去。
  她感懷身世,不能控製情緒。
  車子停下來。
  “到家了。”
  朱啟東輕輕說:“早知這樣,永遠不出院也罷。”
  “請不要這樣講。”
  “我怎麽樣說話,不用你管。”
  他拄著拐杖,獨自下車走進屋子裏去
  司機說:“蘇小姐,我送你回去。”
  蘇西上車。
  車廂裏還有朱啟東自醫院帶出來的消毒藥水味。
  朱立生在家等蘇西。
  他打量她,"臉色那樣壞,可是攤了牌。”
  “猜得對。”
  “他可接受?”
  “還好。”
  “噫,"朱立生說:“在繁華都會中,最易求的是名利,倘若不是名利,事情就比較複雜。,'
  “我渴望被愛。”
  朱立生答:“你必須明白,我們之間,有一個年齡差距。”
  “我很清楚這件事,就因為這樣,你才有時間、智慧、能力愛一個人。”
  朱立生相當鎮靜,"將來呢?,'
  蘇西笑,"多遠的將來?你指明天,抑或明年。”
  “十年,二十年。”
  “推想到那麽遠,豈非自尋煩惱。”
  朱立生釋然。
  蘇西笑道:“肯定二十年後,你仍然比許多男於英偉。”
  朱立生從來沒有接受過對他外型如此直接的讚美,一時說不出話來。
  蘇西問:“不是說去坐船嗎?”
  那是一隻簇新的白色遊艇,船長一百六十英尺,船身上課著蘇西二字。
  她伏在甲板上,曬得背脊金棕色。
  “你肯定?”
  “他的至愛並非我,而是他的聽診器。”
  朱立生說:“但願那日我沒有叫他去代我見你。”
  蘇西卻又微笑,"我相信命運,你呢。”
  朱立生籲出一口氣。
  他們走到露台坐下,那日有煙霞,並且懊熱,蘇西隻穿一件單衫,也漸漸冒汗。
  她問:“你愛啟東嗎?”
  朱立生很平淡回答:“假如有一顆子彈向他射夫我會毫不猶疑替他擋住,他對我也一樣。”
  蘇西頜首。
  朱立生轉過頭來,"我知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問,秒可以告訴你,在這種生死大事發生之前,我仍然會追求理想生活,而他也是,並且沒有事可以阻擋我們。,,
  蘇西印去唇上的汗珠。
  她做了一大壺冰茶,自斟自飲。
  朱立生看著她微笑,"口渴?”
  蘇西答:“是,時時口渴,我的心理醫生司徒曾徽那可能是因為心底熱烈貪欲一件東西的緣故。”
  “可是名利?”
  朱立生遊出去老遠,然後再遊回來,遊泳是他最喜歡的運動。
  第二天,蘇西仍然去上班。
  雷家振的電話來了。
  “我低估了你,你竟然還在做白領,這簡直是報複性示威。”
  蘇西笑:“隻有你最了解我。”
  “想證明什麽?”
  “我喜歡工作,即使是從前為生活,我也喜歡。”
  “蘇西,我想與你談談。”
  “我隨傳隨到。”
  那樣爽快,雷家振又一陣難受,這原本是她最投機的小朋友,今日卻成為敵人。
  “下班後到我寫字樓。”
  “一定。”
  蘇西知道非說清楚不可,這次會麵躲都躲不過。
  下午五時,她獨身去赴鴻門宴。
  雷家振在等她。
  辦公室內有冰鎮香擯,蘇西覺得比任何時候都口渴。
  她自斟自飲。
  雷家振開門見山。
  “蘇西,你繼承亡父一半財產,已經十分富有,不必貪圖朱家財富。”
  “不,"蘇西說:“這不是錢的問題。”
  “我認識這個人超過二十載,"雷家振聲音苦澀,"他不是一個易相處的人。”
  “我可以猜想。”
  “他的前妻失敗,我又一無所得,憑什麽你認為有機會勝出。”
  “我年輕,樂於嚐試。”
  雷家振語塞,過片刻間:“你不會後悔。”
  “愛人,被愛,怎麽會後悔。”
  “將來,你會替自己不值。”
  “愛人,被愛,有何不值。”
  雷家振歎口氣。
  “我有家母遺傳,在感情事上,十分勇敢。”
  “蘇西,我一直喜歡你。”
  “此事千真萬確。”
  “我從來沒有求過人。”
  蘇西攤攤手。
  “現在有一事相求。”
  “我能做到的話--”
  “你絕對做得到。”
  蘇西微笑,"那是什麽事?”
  “為著我的緣故,離開朱立生。”
  蘇西訝異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雷家振會像所有愚婦一般,開口要求情敵自動退出。
  這種做法,華人有句成語,叫與虎謀皮,怎麽可能成功,蘇西深深悲哀。
  而雷家振居然還以為可以打動他,"蘇西,你年輕貌美,又繼承了遺產,如虎添翼,適齡對象多的是,何必一定選擇朱立生。”
  她說對了,那的確是一項選擇。
  “我與他已有二十年感情,我再也找不到人替代他。”
  蘇西不語。
  “蘇西,你可願意離開他葉
  蘇西不加思索,一口拒絕:“不。”
  雷家振臉色灰敗。
  她忽然露出老態,眼角與嘴角都添了皺紋,且嚴重下垂,形成悲苦之相。
  蘇西覺得不忍,別轉了頭,站起來,"我告辭了。”
  雷家振卻說:“慢著。”
  蘇西更加難過,忍不住說:“別再說下去了,你是雷家振,你損失得起。”
  “我也是人。”
  “無論如何,你應比其他人更有智慧。”
  “蘇西,我會叫你後悔。”
  未了,蘇西雙眼看著天花板,歎口氣,"一定要做得如此醜陋嗎,我們曾是好友。”
  “正是,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待好友?”
  “我告訴過你,我不知道你們的關係,這是實話。”
  “現在你已知道。”
  “你是資深律師,為何在這種簡單的事上與我夾纏不清。”
  “蘇西,你與朱氏兩父於同時戀愛,有乖倫常,十分墮落,我是蘇氏遺產執行人之一,我判決你失去領取遺產的資格。”
  蘇西一愣。
  雷家振以為她會軟化。
  但是她沒有。
  蘇西笑了,"取消就取消,我不關心,現在,你終於明白我繼續工作的原因了,自食其力,最最開心。”
  她拉開門,自顧自離去。
  真沒想到雷家振會上演這一出戲。
  蘇西還以為她會伸出手來。”蘇西,我祝福你們,仍然是朋友廣
  當然不會殷勤地請蘇西與朱立生吃飯,可是場麵話總得那樣說,才不失身份,才對得起自己的學曆年齡。
  可是她竟然出言恫嚇。
  蘇西對父親的遺產有無限厭惡,又不是天文數字,即使無條件發放也不會使任何人過著王公般生活,卻又限製多多,逼使子女承認墮落,不知是什麽意思。
  她不要父親的錢。
  蘇進與蘇周棄了權,不一樣生活得很好。
  少了這筆遺產,也不是損失。
  這筆遺產逼使她最尊敬的長輩與她敵對。
  萬惡的金錢。
  回到辦公室,她才鬆一口氣。
  小小鬥室,無限溫馨,同事們有時合作元間,有時互相往背脊插刀,都是活生生的人情。
  她喜歡工作。
  現在,她又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年輕女子了。
  蘇西用手捧著頭,沉思起來。
  秘書探頭進來,"蘇小姐,你還沒下班?”
  “快走了。”
  原來寫字樓是避難所。
  她到了樓下,發覺朱立生坐在車子裏等她。
  他微笑,"小姐,載你一程。”
  “去何處?”
  “但聽你吩咐。”
  “可以隨時下車嗎。”
  “絕對自由。”
  “隻載我一人?”
  “正確。”
  蘇西滿意了,她拉開車門,上車。
  朱立生把車駛走。
  “我聽說了。”
  蘇西無奈地攤攤手。
  “我會補償你。”
  “為什麽?我的損失不過是由於我的選擇。”
  “可是你選擇了我。”
  蘇西歎口氣,"一直生活得很好,直至宣讀了遺產。”
  朱立生更加覺得蘇西是他的責任,"你放心,我會保護你。”
  蘇西微笑,"我最愛聽這樣的話。"其他一切空泛之詞,都元聊兼肉麻。
  她很慶幸他手臂有力,看著朱立生笑起來,那燦爛的笑臉在他眼內猶如一朵芙蓉花,他淚盈於睫。
  得來越不容易,越是珍惜。
  她是他從另一男子手中奪來。那另一男子,是他的兒子。
  回到平房,看到溫室花圃派了員工來。
  一貨車都是花卉,蘇西隨意挑選好幾款。
  她比較喜歡有香味的白花。
  “真奇怪,上帝是公平的,顏色濃豔的花多數不香。”
  園丁笑,"也不是,紫藤、玫瑰、牡丹,都香氣撲鼻。”
  “難怪曆來畫家最喜歡這幾種花。”
  “蘇小姐我們幫你搭一個紫藤架如何?”
  “好呀。”
  “兼蓋一小小玻璃綠室,幫你置些蘭花。”
  這其實都是朱立生的主意。
  人家送花,他送整座花園。
  正當蘇西認為可以休息的時候,一輛小房車飛馳到門口,緊急刹車。
  蘇西吃驚地抬起頭,她看到了這一刻最不願意看到的人。
  朱啟東。
  他年輕憨直的麵孔扭曲著,雙眼仿惶傷痛驚訝。
  他呐呐說:“是真的,竟是真的。”
  蘇西踏前一步,卻被朱立生拉住。
  “一切解釋都是多餘,他不會聽你。”
  說得十分正確。
  朱啟東後退幾步,轉頭,上車離去。
  蘇西頓足,"是誰通風報信。”
  朱立生輕輕答:“還有誰,莎士比亞說,'地獄的震怒還及不上女子受到嘲弄的火焰',她認為我們刻薄她。”
  是雷家振。
  蘇西懇求:“千萬別反擊。”
  “為什麽,你內疚?完全沒有必要。”
  “不,她是我的朋友。”
  朱立生不出聲。
  “也許,我們不住退縮,可以令她息怒。”
  朱立生仍然不響。
  “她是一個飽受教育的女子,我相信她會明白過來。”
  朱立生說:“你回去休息吧。……
  蘇西伏在他胸膛上一會兒,享受他的體溫,然後轉頭返回室內,她疲倦了。
  朱立生駕車離去,他直接前往雷家。
  那公寓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地方,踏上樓梯,充滿感慨。
  一年多前才重新裝修過,他記得還幫她挑選燈飾:“我喜歡拉利克水晶,因為它不閃”“隨你”“可是全屋需要這個數字,一個律師收入有限”“請接受我的禮物”“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伸手按鈴。
  女主人親自出來開門。
  “可以進來嗎?”
  她樵粹硬咽。
  他走進熟悉的客廳,坐在最舒服的沙發裏。
  他完全知道酒瓶放在何處,燈掣裝在什麽地方。
  此刻,他隻是累。
  他輕輕說:“請收手。”
  “可以。”
  “請把條件告訴我。”
  “即時離開蘇西。”
  “我們很快會結婚。”
  “我等你求婚已有二十年。”
  “我知道,對不起。”
  “為什麽她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要理會別人的際遇,盡管說出你的要求。”
  “我們有那麽深遠的感情,你才認識她數十天。”
  “我知道。”
  “為什麽?”
  “我不能解釋。”
  “你可有愛過我?”
  “我曾經深愛過你。”
  “發生什麽事廣
  “也許是歲月磨蝕了一切美好的感覺。”
  她用雙手掩著臉,"請別舍我而去。”
  “我一定要走,請停止你揭秘行動,相信我,最終損失在你。”
  “你竟絲毫不為我著想。”
  “我保護她,我更保護你。”
  “我不信。”
  “請講出你的條件。”
  她瞪著他,一字一字他說出來:“我願剖開你的胸膛,扯出你的心髒。”
  他沉默。
  “你會答應嗎?”
  “在你傷害啟東之前,我或者會考慮。”
  “又賴我,啟東遲早會知道一切。”
  “由我親口告訴他,情況大不一樣。”
  “你搶奪兒子的女朋友。”
  “她已打算與他分手。”
  “你與兒子女友結婚,你這罪惡的人。”
  “我願意付出代價贖回我的罪衍。”
  “我不要你的錢。”
  “家振,我了解你,一如你了解我。你工作了近二
  十年,收入豐厚,但是沒有積蓄。老板一直說會接受你做合夥人,但是從來不打算付諸行動,近年來也聽你抱怨累,你的理想退休生活是開設……家沙龍式書店,可是欠缺資金。”
  雷家振的臉色更加蒼白,臉上忽然多了許多皺沼,遮掩了她所有的銳氣。
  “我可以成全你。”
  雷家振落下淚來。
  朱立生任由她抒發情緒。
  過一刻他說:“我明日派人送本票來。”
  “錢不可以彌補我的創傷。”
  朱立生歎口氣,"或許,它可以幫傷口迅速痊愈。”
  雷家振知道她已經沒有選擇。
  朱立生苦笑,"蘇富來如果在生,一定頓足,他怎麽會選擇你我二人來做遺囑公證人,我與你豈不比他的子女更加墮落。”
  他拉開門走了。
  這根本是一個墮落世界。
  也許蘇富來隻想證明一件事:我固然不是聖人,你們也好不到哪裏去。
  蘇西約莫猜到朱立生去了什麽地方。
  是那個女人的家。
  她們永遠叫另一個女人是那個女人。
  蘇西印象深刻,幼時。少年時、青年時,母親都會提到那個女人。
  蘇西老覺得蘇太太是一個青麵燎牙的老魔怪,成年後才知道黑與白之間有許多種灰色。
  第二天一早,她正在梳洗,朱立生已經來找她。
  蘇西很喜歡這一點,他永遠親自出來,絕對不會叫秘書代勞。
  蘇西聽說過一位女友的遭遇,男友送花由秘書撥電話代勞,他從來不知道花店送了什麽花出去,首飾、衣物,統統由秘書代選,最終那女孩嫁了那名男秘書。
  清晨,難得兩個人精神都很好,蘇西還可以嗅到他身上剃胡水的味道。
  他握住她的雙手,誠懇他說:“蘇西,讓我們結婚吧。”
  蘇西看著他,笑了,"現在?”
  “今天。”
  “我需要考慮。”
  “不要超過十分鍾。”
  蘇西凝視他。
  失去這次機會,她的命運就會像雷家振與母親的混合體。”
  不,不,她憑什麽同雷家振比,人家多麽能幹果斷,且有專業資格。
  蘇西感慨萬千,命運的三岔口就在她麵前。
  朱立生自口袋裏取出一隻淡藍色小盒子,一看就知是著名的鐵芬尼珠寶,裏邊裝著的一定是訂婚指環。
  她輕輕間:“花在何處?”
  朱立生再從上衣襟內取出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
  也隻有毋忘我可以放在衣襟內。
  蘇西輕輕把盒子打開。
  鑽戒不很大,適中,式樣簡單,方便天天戴,可是質素上乘,在陽光下濺出晶光。
  母親一生都沒有婚戒。
  蘇西淚盈於睫。
  破碎家庭不一定影響到子女前途,可是孩子的人生觀肯定因此改觀。
  蘇西把指環套人左手無名指,她說:“是。”
  朱立生深深吻她的手。
  “在什麽地方注冊葉蘇西問他。
  “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
  “我比較喜歡靜一點的婚禮。”
  “我會尊重你的意思。”
  蘇西擁抱他,"讓我們今天就結婚。”
  兩個人都害怕夜長夢多。
  “你還有什麽要求?”
  “自由。”
  “婚前擁有的一切,你都可以保留。”
  “我很感激。”
  朱立生微笑,"上班的時間到了。”
  蘇西取過外套。
  “可要到規模較大的廣告公司工作?”
  “日後計議。”
  “我知道宏觀廣告正在找合夥人。”
  “值得考慮。”
  朱立生忽然伸手出去,搓搓她頭頂的鬈發。
  他不相信他的運氣,這麽可愛的一個人,從此屬於他。
  到達公司,推開辦公室,便看到朱啟盈。
  蘇西立刻迎上去,"啟盈。”
  啟盈握住她的手。
  蘇西說:“我很需要朋友。”
  啟盈說:“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啟東十分難堪。”
  “你父親同你說了。”
  “是,昨夜他已通知我。”
  朱立生算是處理得十分妥善。
  美麗的啟盈說:“我一直盼望父母找到快樂,再婚、甚至生育子女,許多朋友痛恨父母再婚,我是例外,子女不應自私,我祝福你們。”
  “啟盈你是一個安琪兒。”
  秘書推門進來看到她們擁抱,立刻閃避。
  蘇西輕輕問:“你不怕我分掉他一半財產?”
  啟盈笑,"一則,那是他的財產,任他怎麽處理,還有用r麽精明的生意人肯分一半財產出去,一定有他的理由吧,子女不便幹涉。”
  朱啟盈竟那樣明白事理。
  “謹請彼此相愛。”
  “是。”
  啟盈說:“我下午同朋友起程到阿爾及爾度假。”
  “祝你一路順風。”
  整個世界都是朱啟盈的遊樂場,她有她的生活方
  式,悠然自得。
  上司老陸推門進來。
  “蘇西,你可是準備結婚?”
  “誰說的?”
  “消息已傳遍全城。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婚後將離開我們?”
  “除非你開除我。”
  “蘇西你真了不起。”
  “當初你為何錄取我?”
  陸某答:“因為我早知你會承受大筆遺產。還有,兼將嫁人豪門,提攜舊日同事做合夥人。”
  蘇西啼笑皆非。
  “說得對不對?”
  “前半截全錯了。”
  “後半部呢?”
  “如果有機會大展鴻圖,一定請你多多指教。”
  老陸大喜。
  秘書進來,"蘇小姐有客人找你。”
  她走進會客室,這次客人是蘇近。
  “你好嗎?"蘇西熱情招呼。
  她為她斟一杯茶。
  蘇近臉容瘦削,精神卻不錯。
  蘇西說:“恭喜你,已是億萬富女了。”
  蘇近大惑不解,"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你為何棄權。”
  “我並非自願。”
  “聽說你與朱氏兩父子同時戀愛?”
  “傳言不可靠。”
  “父子都深深愛你,展開爭奪?”
  “蘇近,不必相信流言。”
  “你長得那麽漂亮可愛,自然得人鍾情。”
  “謝謝你。”
  蘇近有點不相信自己好運,"沒想到父親的遺產由我一人獨得。”
  “你看,他最喜歡你。”
  “下午我會到雷家振律師處簽署文件。”
  蘇西心一動。
  “蘇周近況如何?”
  “天天與心理醫生打交道。”
  “你呢?”
  蘇近有一陣喜悅,"我想結婚。”
  “對象是誰?”
  “他是一個很有天分的畫家。”
  “蘇近,你知道他底細嗎?”
  蘇近看著妹妹笑,"你呢,對於你的愛人,你又知道多少?”
  蘇西嘩聲。
  “大家不過是碰運氣罷了。"她歎口氣。
  蘇近笑了。
  蘇西還想說話,忽然覺得門邊有人偷窺。
  誰?她抬起頭來,公司並沒有這樣鬼祟的人。
  一邊蘇近已經笑起來,"蘇西,我給你介紹。”
  那人走進來,高而瘦,寬闊的牙床是整張臉最突出部分,成年人外型並不重要,但他的氣質也很差,不知怎地站不穩,身體老是斜向一邊。
  他的眼睛倒是靈活,上上下下打量蘇西,貪婪地在她身上霍霍打轉。
  這些劣跡蘇近全看不出來。
  她得意他說:“蘇西,這是畫家潘庇文。”
  蘇西隻得點點頭,心中嘀咕:這可是她所見過最鬼祟的藝術家。
  幹文藝工作的人就是這點奇怪,頂尖一批永遠神采飛揚,瀟灑動人,底下那層卻剛相反,逍蹋猥瑣。
  蘇西無奈,隻得同蘇近說:“自己保重。”
  蘇近說:“你也是。”
  走到門口,她才又笑著回頭,"瞧我這記性,我是幹什麽來的?我特地來送帖子給你。”
  打開手袋,取出一張請帖給蘇西。
  蘇西一看,隻見是潘氏畫展酒會請帖。
  蘇近說:“記得早點來。”
  蘇西有個感覺,這個姐姐承繼的遺產會去得很快。
  不過,要是那個人使她高興,畢竟也是很難得的事,與旁人有什麽關係。
  你見過幾對金重玉女?世上男女多數配搭得千奇百怪。
  蘇西目送姐姐的背影。
  她叫秘書來:“用你的名義訂十隻豪華裝花籃送去這個地址,我來會賬。"不然,要親戚來何用。
  秘書說:“紐約傳來這一批婚紗樣子。”
  一看,是維拉王的設計,幾款都很簡單別致,蘇西愛不釋手。
  別的事來得突然會措手不及,但是婚事又不同。
  忽然,蘇西想起尚未通知母親,那一疊婚紗樣子掉到地上。
  她緩緩坐下來。
  秘書笑眯眯,"蘇小姐,挑哪一款?”
  蘇西回過神來,"不暴露,包著胸背,卻不失嫵媚輕俏那一款。”
  “我知道了,我把你尺寸去回覆他們。”
  “謝謝。”
  蘇西看看時間,立刻約母親見麵。
  “聽說恒陽春的小籠包做得好吃極了。”
  “媽,我們在家中會麵,我有話說。”
  她趕了去。
  黃女士一看女兒手上閃爍戒子,就明白了。
  “是誰?"她含笑問。
  “朱立生。”
  黃女士怔住。
  這個反應在蘇西意料之中。
  “你打算正式結婚。”
  “是。”
  “他年紀應與我差不多。”
  “我相信是。”
  黃女士坐下來,"你都想過了?”
  蘇西老老實實地答:“我沒想很遠。”
  “二十年後當他衰老,記憶力減退,體質變弱,甚至多病,你會照顧他?”
  “我沒想過,媽,二十年!也許我們早已分開,也許他看中比我更年輕的女子,更也許我比他更早患上奇怪的疑難雜症。”
  “你已決定了。”
  “結婚是難得的事,媽媽,祝福我。”
  “我支持你。”
  蘇西與母親緊緊擁抱。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在他身上找到什麽優點。”
  “他富有。”
  黃女士嗤一聲笑出來。
  “他肯結婚。”
  “大難得了。"做母親的聲音有點諷刺。
  蘇西假裝聽不到,"還有,他十分體貼我,事事以我為重,我覺得安全。”
  黃女士不出聲。
  “那種感覺真好。”
  蘇西的雙臂環繞著自己身體。
  黃女士點點頭,"自幼這個家沒有給你溫暖。”
  “很多朋友都喜歡年長的男性,與家庭無關。”
  “你體諒母親才會那麽說。”
  蘇西笑了。
  “嫁這樣一個人,凡事不必娘家操心。”
  “你看,媽媽,我眼光上佳。”
  黃女士呼出一口氣,"凡事都沒有十全十美。”
  “說得好,人人都有陰暗麵,承認了這個事實,以後可舒服地生活,他已是我所見過的男人中最好的一個,我隨時隨地維護他。”
  黃女士凝視蘇西,"隻要這一刻愛他已經足夠。”
  “我們將旅行結婚。”
  黃女士走到露台去站著,良久沒有再回到室內。
  蘇西知道母親已回到過去的歲月裏去。
  是的,黃遙香記得當年蘇富來也偕她蜜月旅行,在歐洲逗留了整整一個月。
  那真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個月。
  每到一地,蘇必然說:“我們在這裏結婚吧。"但最終沒有正式注冊。
  一直拖到黃遙香人老珠黃,別笑,對一個沒有謀生本領的女子來說,的確是有這麽一回事,他一走了之。
  蘇西不想打擾母親,她悄悄離去。
  過一日,她去看潘氏作品的預展會。
  為著禮貌,她訂購三兩幅作品,工作人員立刻貼上"蘇西小姐欣賞"字樣。
  蘇西不知那是什麽派別的作品,顏色很濁,線條不明朗,構圖幼稚,但她必須給蘇近麵子。
  酒會尚未開始,蘇近迎出來。
  “這邊這邊。”
  她叫蘇西進休息室。
  蘇西微笑著進去,一看室內情況,她呆住了。
  那個潘庇文蹲在一張茶幾之前,矮幾上平放著一麵鏡子,鏡麵上的白色粉未排列成一細行一細行。
  蘇西不是鄉下人,她當然知道這是什麽粉未。
  她十分震驚,說不出話來。
  那個畫家抬起頭,咧齒而笑,蘇西不由得退後兩步。
  隻見他受了麻醉劑影響,臉上露出亢奮之色,眼珠發黃,說不出的嚇人。
  蘇西渾身寒毛豎起,退出鬥室之外,才喘一口氣。
  她生出不祥兆頭。
  蘇近跟出來,同蘇西說:“你試過沒有?”
  蘇西連忙搖頭。
  “你也來試試,精神十足,從此無憂。”
  蘇西焦急地握住蘇近的手,"你千萬不可。”
  蘇近甩開蘇西掌握,笑道:“你知道什麽,不然何來靈感。”
  蘇西雙手顫抖,"蘇近,你要趕快離開這個人。”
  蘇近像是聽不懂,"你說什麽?他是我愛人。”
  “蘇近,跟我走!”
  蘇西凝視蘇近,她雙眼分外明亮,嘴唇鮮紅欲滴,可是麵龐卻瘦削枯槁如骷髏,這樣奇特對比,正是中毒已深的特征。
  蘇西急得落下淚來。
  這時,那潘氏現形了,他向蘇西招手,"過來,過來,你可要快活似神仙?”
  蘇西突然在刹那間鎮定下來,她堅決他說"不。"然後轉頭離去。
  她安慰自己那顆苦惱的心:那不是你的真姐妹,不用發愁到如此地步,況且,你已盡了責任,一個成年人有他的方向,不受人左右。
  可是當晚亂夢連連,不受控製。
  她尖叫起來,喘氣連連。
  第二天清早,她淋了冷水浴,出外跑步。
  太陽剛出來,晨曦無論在哪個城市都壯觀之極,蘇西心緒鬆弛下來。
  別太悲觀,別把事情想得太壞,各人有各人生活方式。
  跑了一公裏,停一下,休息,發覺身邊多了一個影子。
  蘇西狂喜,抬起頭,果然是朱立生。
  “跟著我多久了?”
  朱立生答:“一輩子。”
  蘇西笑笑,一直向前跑。
  朱立生不徐不疾跟在她身邊。
  半小時後,蘇西停下來,一切煩惱像是隨汗水流幹淨。
  她要求:“背我回去。”
  朱立生笑,"跳到我背上。”
  朱宅的司機一直駕車緩緩尾隨;看到這種情形,不禁微笑起來。
  以前他弄不懂為啥東家會同那樣一個年輕女郎較量,這一刻明白了。
  她叫他快樂。
  一個中年人名同利都有了,見慣世麵,樂趣卻越來越少,追求快樂是很應該的。
  蘇西問:“重嗎。”
  “輕盈如羽毛。”
  “可是要背一生一世的。”
  “求之不得。”
  這時,開始有行人向他們注目。
  蘇西笑著下地。
  他們乘車回去。
  稍後,禮服公司一名叫菲臘普的設計師自紐約抵達蘇西的家,為她試衣。
  那位女士的目光充滿讚美,禮服需要改動之處隻有一點點。
  “依我看,不需要第二次試身。”
  “那麽,屆時我們到紐約取貨。”
  蘇西一時不舍得把婚紗脫下,再照了一會兒鏡子。
  這件世俗的白色劄服可不是人人有機會穿著,有人不過是租來穿,拍完照片歸還,像蘇西的學士袍,穿後退回,不比一些家境富裕同學,可留下作為紀念。
  她招待那位設計師在偏廳用茶點。
  芽衣鏡中的她宛如仙子一般清麗。
  人會老珠會黃,這一刻是所有女子最美好的時光。
  忽然聽得有人在她身後咳嗽一聲。
  蘇西轉過頭去。
  “啟東。”
  “可不就是朱啟東,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能夠開這樣的玩笑,對她如此楓怨,可見已無芥蒂,心憎已經相當平複。
  “啟東,我們從來不是愛人。”
  他輕輕坐下欣賞她的豐姿。
  “穿上婚紗的你真漂亮。”
  蘇西笑笑。
  他十分秋歐,"給我一點時間的話,我不一定會輸。”
  “懸壺濟世才是你的大事。”
  “聽說你為了朱家喪失繼承權。”
  “是。”
  “他會補償你。”
  “語氣仿佛酸溜溜。”
  朱啟東傷痛他說:“你知道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啟東,永遠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
  “蘇西,我特來辭行。”
  “你又到什麽地方去?”
  “非洲紮伊爾。”
  “幹什麽?”
  “該處難民營有十萬名孤兒急需義工。”
  “你會當心吧。”
  朱啟東轉過頭來,勉強地笑笑,伸出手來輕輕拉一拉她的吞發,"別擔心我。”
  他悄悄離去。
  蘇西隻得回來,她緩緩脫下婚紗。
  蘇西塔然盤腿獨坐在地板上。
  過了很久很久,關節酸痛,才重新站起來。
  母親問她:“即將做新娘子,可十分快樂?”
  蘇西點點頭。但心中有一絲憫悵。
  母親試探問:“可是希望他年輕一點?”
  蘇西搖搖頭。
  “還有什麽美中不足。”
  蘇西也說不上來。
  “是因為少女時代將一去不複回吧。”
  蘇西遲疑地頷首。
  “所以叫你想清楚才嫁人呀。”
  蘇西又笑了,"不怕,還可以離婚。”
  “聽聽這是什麽話!”
  “這是生活中必然之事,何必忌諱。”
  黃女士說:“與死亡不同,不是人人都離婚。”
  “那麽,我也有機會白頭到老。”
  “他的頭早已白了。”
  “媽,你對他有偏見。”
  “對,我是不喜歡他。”
  “不能愛屋及烏嗎?”
  “那麽大一隻鳥鴉,我家是小廟,哪裏裝得下。”
  黃女士悻悻然。
  蘇西不想勉強母親心意,"我會帶照片給你看。”
  黃女士不出聲,她已決定不去參加婚禮。
  蘇西也無所謂,她是那種天生無可救藥的樂觀人,絕對拒絕傷春悲秋。
  她收拾簡單行李預備到紐約結婚。
  朱立生給她看客人名單。
  厚厚十頁紙。
  她膛目結舌:“這都是些什麽人?”
  朱立生輕描淡寫:“親友。”
  “一千人。””
  “才五百多。”
  “為什麽邀請那麽多人觀禮。”
  “總得讓人知道我娶的是誰,"朱立生歎口氣,"賒
  出啟東與啟盈,都來了。”
  蘇西忍不住,笑道:“你第一次結婚他們也沒來。”
  朱立生也被她逗笑,他元奈地攤攤手,"一個人不
  可能贏得全世界。”
  他真想人人知道他娶的是什麽人,在全球大都會刊登結婚啟事。
  老陸接到這宗代理最興奮,與朱氏的社交秘書忙個不休……
  蘇西是最空閑舒服的準新娘。
  但是黃女士仍然不為所動。
  她這樣說:“對方經驗老到,熟能生巧。”
  蘇西假裝聽不見。
  她很替朱立主不值,隻不過結過一次而已。
  黃女士又說:“洋人再婚,通常會找個年齡相若的對象,華人則相反,往往越娶越小,民族劣根性。”
  蘇西仍然昔昔忍耐。
  不過,藉詞忙,漸漸少去娘家。
  一日,正在花園淋花,女傭人來通報:“蘇小姐,有客人找。”
  蘇西穿著短褲襯衫,不想見客,正想推搪,那人卻已走進來,站在一大叢玫瑰花前:“蘇西嗎,我是啟東與啟盈的母親趙樹惠。”
  她打量她,她也審視她。
  今日的中年婦女統統比上一代保養得好十倍,倘若能守婦道,按照年齡智慧出牌,簡直立於不敗之地。
  趙樹惠看到的是一個容發標致的年輕女子,完全不化妝,衣著隨便,身段姣好,皮膚光潔,笑容和煦,一股青春朝氣,逼人而來。
  沒想到她不帶一絲驕矜。
  蘇西則在想:雖然一般年紀身份,趙女士比母親富泰華麗,她可以為落落大方下注解。
  蘇西請她在長凳坐下。
  “我替啟東與啟盈送禮來,這兩個孩子,像發瘋和尚,無尾飛銘,怪隻怪我管教不嚴。”
  蘇西微笑,"家母也那樣形容我。”
  趙女士看著她,"你比啟盈大?”
  “差不多吧。”
  她取出禮物,輕輕放在蘇西手上。
  “可以打開嗎?”
  趙女士點點頭。
  很明顯送的是首飾,絲絨盒子內是一副鑽石耳環,鑲成葉子狀,精致美觀。”
  蘇西立刻戴上,"我喜愛極了。”
  趙女士端詳她,"的確好看。”
  語氣像煞一位長輩,絲毫沒有酸溜溜。
  蘇西微笑,"我以為你會教我怎麽做朱太太。”
  這位前任朱太太笑了,"我並元心得,不然不會下堂求去。”
  蘇西對她甚有好感,許多人都沒有自知之明,失敗得一塌糊塗尚好為人師,她不同。
  看得出趙女士這次來是為子女打關係。
  “啟東與啟盈也許很快會添小弟小妹。”
  蘇西覺得不妨但白:“此事確在我的計劃之內。”
  趙女士一愣,覺得言語間造次了,她並不想探人私隱。
  於是便顧左右問起花園裏各式花卉生長的情況來。
  就在這個時候,朱立生匆匆進來。
  他聽到風聲,說他的前妻正在他未婚妻家中攀談,頓時坐立不安,趕來看一個究竟。
  一進門,看到二人麵色樣和,才放下一顆心。
  趙女士當然知道朱立生的心意,她笑笑拾起手袋,"我該告辭了。”
  並沒有與前夫寒暄,側身離去。
  反而是蘇西送她到門口,看著她上車。
  蘇西回來閑閑問朱立生:“你倒是消息靈通,知道我有客人。”
  朱立生訕訕地,"她向我秘書打探你地址。”
  蘇西說:“她漂亮雍容。”
  “你們談些什麽?”
  “她坐下才五分鍾,你就來了。”
  “真的沒說什麽?”
  “我想她已淡忘往事。”
  朱立生不出聲,像是有點遺憾前妻不再著緊他這個人。
  她大吵大鬧固然可怕,但是全元表示也叫他失望,人就是這樣。
  “還送禮來?”
  不置信的樣子。
  “對,和氣生財,恭喜你,朱先生,可望五世其昌。”
  “沒談論到我的鼻鼾、吝嗇,以及其它不良嗜好?”
  蘇西溫柔地看著他,"一切隻得待我自己發現了。”
  “我是否過分催促婚期?”
  蘇西在這方麵相當成熟,笑說:“再躊躇隻有更糟,人人都一頭栽進去算數,屆時適應,有理性的人則全抱獨身。”
  說得有理。
  “我們的婚姻可會長久?”
  蘇西肯定地答:“不會比一般人更短。”
  因為毫無期望,沒有壓力,也許可以一生一世。
  那日,睡到半夜,電話鈴大響。
  “喂。”怕是無頭電話。
  “蘇西,我是上官。”
  蘇西一顆心幾乎自胸腔裏跳出來,。”什麽事廣
  “蘇西,你可認識一位叫蘇近的女士?”
  蘇西如進冰窖,"我馬上來。”
  蘇西在睡衣上套上件大衣就趕出去。
  在車上她完全醒了。
  不知怎地,有種唇亡齒寒的悲槍,她怔怔落下淚來。
  上官在接待處等她。
  “人在哪裏?”
  “請隨我來。”
  在治療病房看見蘇近,蘇西已知大遲,沒有希望了。
  她的雙眼與嘴唇都微微張開一條縫,麵孔顏色如蠟像一般。
  蘇西呆呆地看著她。
  上官說:“隻來得及講出你的姓名及電話號碼,蘇西,她是你什麽人。”
  “同父異母姐姐。”
  “我想,你該趕快知會她母親。”
  “是,"蘇西問:“她的情況如何。”
  就在這個時候,病房中儀器發出警號,看護急急查視,然後抬起頭來,看著醫生。
  上官說:“你剛見到她最後一麵。”
  蘇西握緊著拳頭。她不能接受蘇近已經魂歸天國。
  電話接通,上官刻板無情他說出事實。
  很奇怪,李福晉女士沒有立刻趕來。
  蘇西呆等了將近一個小時,神情萎靡不堪。
  上官不忍,"蘇西,我看你還是先回去吧。”
  “也許,她母親會需要我。”
  上官搖搖頭,"我不認為她很關心子女。”
  說到這裏,她來了。
  與大衣內穿睡衣的蘇西剛剛相反,她穿戴整齊,化妝得無暇可擊,像是去赴宴。
  嗬,孩子們不需要得體優雅的母親,他們隻需要愛子女的母親。
  蘇西真正疲倦了。
  “原來你先在這裏。”
  “是,蘇近把我名字告訴醫生。”
  “為什麽是你?"她大惑不解,"我一直在家呀。”
  蘇西不出聲。或者,她想說,蘇近一直無法與你溝邀,怕你冷淡,怕你責怪;又或者,你從來沒有為她著妞,你設下一套標準,子女無法達到那樣高的境界,也隻得寓你遠去。
  醫生讓她進去看蘇近。”
  蘇西在外頭等她。李女士出來了,腳步跟蹌,像變魔術一樣,她麵孔老了十年不止,五官全部掛下來,這時的她,也就是一名老婦。
  蘇西過去扶住她。
  這也是一個厲害堅強的老婦,她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蘇西送她上車,著司機把她送回家去。
  天蒙蒙亮。
  龐大都會已緩緩開動,朱立生一向在黎明時分開始工作,蘇西掛電話到他辦公室,他親自來聽。
  這個號碼,專給蘇西一個人用。
  蘇西說出原因。
  “可否把婚禮延遲一星期?”
  “蘇西,那是他們那邊的事,如果需要人手幫忙,我這裏足有一隊兵。”
  “不一樣。”
  “你不欠他們人情。”
  “或許是,但在這種關口,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切勿自作多情。”
  蘇西歎口氣,她的確有這個毛病。
  蘇西覺得她無法如期出發,她輕輕掛上電話。
  披上外套,大找母親。
  “神經病,"母親十分爽辣,"你當然是去結婚,怎麽在這種當兒管起閑事來。”
  “可早……”
  “可是什麽,這麽多年來都是仇家,到了今日,也根本不必化解。”
  “怪可憐的。”
  黃女士不再言語。
  她並非幸災樂禍,隻是覺得事不關己。
  她泡了兩杯黑濃咖啡,母女一人一,杯。
  半晌,她說:“蘇西,不勞你操心,你且結婚去吧。”
  對蘇西來說,世上隻有兩個人的意見值得尊重,一是母親,另一是朱立生,既然兩個人都不讚成她留下來,那麽,她猜想走開不妨。
  “你去探訪一下也就是廠。”
  蘇西點點頭,"我一直是個聽話的女兒嗎。”
  她母親但白地答:“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叫你聽過話。”
  這是真的,蘇西十分慶幸,母親從來不逼她做任何事。
  蘇西到大宅去。
  她看到母親過去的頭號敵人坐在輪椅裏,正與雷家振律師商量事宜。
  李女士頭低垂著,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在打噸,可是蘇西知道一個人抬起頭也需要極大的力量。
  雷家振看到她,開口叫她:“蘇西,你來得正好。”
  語氣平靜,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蘇西蹲到大蘇太太跟前去,"需要幫忙的話,叫人打這個電話,找這位端木先生,他可靠能幹,有事可叫他做。”
  李女士輕聲問:“他是準?”
  “是立生行的總管。”
  雷家振籲出一口氣,"這就好辦得多了。”
  蘇西問,"蘇進與蘇周沒有回來?”
  雷律師搖搖頭。
  連蘇西都低下廠頭,忽然她又想起來,"蘇近的朋友潘氏呢?”
  “他被警方起訴藏毒販賣。”
  “是他領著蘇近走這條路,蘇近吸人過量--"蘇西說不下去。
  看護進來把李女士的輪椅推走。
  雷家振說:“蘇西,明早請到我辦公室來。”
  蘇西不客氣,"幹什麽?”
  “蘇富來尚有一張遺囑宣讀。”
  蘇西揚揚手,"我沒有時間,你讀給其他子女聽吧。”
  雷家振有點無奈,"蘇西,我不過公事公辦。”
  “那麽,就今天下午好了。”
  “你很忙?”
  “明朝我起程去結婚。”
  雷家振沉默。
  “好,隻得你一人也罷,我運用我的權力,向你宣讀遺囑。”
  蘇西說:“我要先去打一通電話。”
  雷家振說:“我載你。”
  “我有車。”
  司機駕著大房車過來。
  車子到達市區,蘇西與雷家振走進律師行,朱立生已經在等。
  雷家振愣住,苦澀地酸笑:“你怕我傷害她?”
  誰知朱立生"老實不客氣答:“是。”
  “多好,"雷家振若無其事,"護駕來了。”
  蘇西發覺雷律師緊緊握著拳頭。
  朱立生實事求是,"請你立刻宣讀遺囑吧。”
  雷家振把一隻大信封取出來,開啟,取出文件宜讀。
  “倘若無一子女合乎我的要求,那麽,遺產歸慈善用途,捐出予無國界醫生基金會。”
  就是那麽簡單的幾句話。
  蘇西默默站起來。
  對於這張怪遺囑,蘇西不予置評。
  朱立生當然更加沒有意見。
  雷律師斟出酒來,朱立生說:“我還有工作。”
  雷家振知道朱氏永遠不會再信任她,不禁黯然。
  朱立生偕蘇西離去,他們如期在紐約結婚。
  蘇西對婚禮的印象是:一,她不認得任何客人;二,永遠有人在拍照;三,鵝肝醬是她吃過最美味的一種。
  禮成後昏睡數日,才四處遊覽,他們搬離市區,醜長島度假屋居住。
  蘇西這才想起來:“家父為何訂下一張那樣的遺囑?”
  朱立生感慨地答:“墮落是何等容易的事。”
  “所以,他還不算壞,至少有我們陪。”
  “可能這正是他的意思。”
  蘇西抬起頭想一想,"也許,他是想我認識你。”
  朱立生笑了。
  “你不認為如此?”
  “不,我知道他為人,他不會把女兒托付給我。”
  “為什麽?你不可靠?”
  “慢慢你會知道。”
  蘇西笑眯眯。
  朱立生戲問:“你不怕?”
  “我是墮落的蘇西,無所畏懼。”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