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宇宙

(2008-09-05 08:55:27) 下一個
  原飄逸的身形終於出現了。
  曼勒研究所是夜值班員立刻迎上去。
  原沉聲問:“客人在何處?”
  值班員答:“在會客室。”
  “請他進我私人辦公室。”
  “原醫生,”值班員答:“客人是一位她。”
  原醫生怔,“你先招呼她。”
  他本想到休息室整頓一下儀容,至少洗把臉,把身子上那件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已經積著鹽花的卡其襯衫換一換。
  一接到消息他便馬不停蹄自香港火速返來,那個都會在趕建新飛機場隧道時發現了不可思議的文物,任何對古文明有一點點興趣的人都會廢寢忘餐,原與其他考古學者處於亢奮狀態,一邊發掘一邊有人感動落淚,不眠不食已有數日,直到曼勒研究所召他返來。
  他聽到消息質問:“什麽事十萬火急?”他不想離開。
  “原醫生,一位客人要求見你。”
  “年中這樣的客人總有三五七千位吧。”
  “原醫生,客人手裏有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原醫生聲音鄭重起來。
  “原醫生,客人手持曼勒符。”
  原隻說了五個字:“我即刻回來。”
  這就是他此刻蓬頭垢麵站在會客室的原因。
  會客室空氣光線、濕度都調節得剛剛好,一麵落地玻璃窗外流水淙淙,垂著奇花異草,那位女客,背著門,正在靜靜觀賞長窗外風景。
  原輕輕說:“你好。”
  女客轉過身子來,看牢原醫生。
  她十分年輕,相貌秀麗,身段瘦削。
  “你是負責人?”
  “可以這麽說。”
  她走近來,“我叫關元之。”
  原醫生頷首,“請坐。”
  原醫生是醫生,這時已經看出女客臉上灰蒙蒙,蒙著一層晦氣,隻餘一雙眼睛尚有神采,心中不禁叫一聲可惜,年紀這麽輕,身體卻這麽壞,他已知她此行目的。
  她問:“我可以向曼勒研究所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
  原醫生欠欠身,“我想先看看你手中的符牌。”
  女客打開外套領子,取出係在脖子上的一條絲線,線下結著一塊約兩公分乘四公分長方形薄薄牌子,看上去同時下時髦飾物相似。
  女客除下扣子,把整件掛飾交給原醫生。
  原醫生接過那塊小小牌子,平放在手中,凝視。
  那其實隻是電腦電路板上切割出來的一部分。
  原醫生按鈴召人。
  助手捧著一隻盒子進來,原醫生按動密碼鎖,盒子打開,看到裏邊平鋪著小塊小塊同樣的電路板,已湊成一大塊,隻缺了右上角與右下角兩塊,就可以拚成完整的當初麵貌。
  原醫生知道一共有十六小件,此刻交上來這一塊如果是真件,已是第十五塊。
  原把手中那一塊拚到右下角,發覺完全吻合,是真品無疑。
  隻差右上角一塊,盒子便可永久鎖上,了結此案。
  原醫生抬起頭來,“你要求曼勒研究所做什麽?”
  女客心想,果然並無追究符牌來曆。
  原醫生再問一次:“說出你的要求。”
  女客的臉轉得更加蒼白:“小宇宙。”
  原醫生猛地抬起頭來。
  女客隻怕他不答應,用力重複那三個字:“小宇宙。”
  原醫生看著女客,半晌問:“你說你叫關元之?”
  “是。”
  “關元之,曼勒研究院會立刻著手替你辦理這件事,此刻請你到我們客房休息。”
  女客一聽原醫生這樣講,一口氣鬆下來,靠在椅背上,疲累到極點,臉上那層灰氣,也罩得更貼更緊,她已經到了油盡燈枯階段。
  原醫生不語,站起來,退出會客室。
  他筋疲力盡,用手抹了抹臉。
  助手曼勒三號過來問:“是真品?”
  原醫生點點頭。
  “來人要求什麽?”
  “小宇宙。”
  連機械人都倒抽一口冷氣。
  原醫生苦笑,“當初成立曼勒研究所,的確欠下不少人情,故此發出十六麵符牌作為報酬,並訂下規矩,認符不認人,往後,他們可以向曼勒索回代價。”
  三號抬起頭來,似搜索資料,“噫,這種情節似曾相識,”隔一會兒恍然大悟,“嗬是,這是一些比較粗糙的武俠小說中的片段。”
  原醫生沮喪,“誰說不是,前人誇下海口,後人疲於奔命。”
  “上一個客人的要求似比較簡單。”
  “啊是,那人要求十八世紀西班牙皇室運金船伊莎貝拉光輝號的正確沉沒位置。”原醫生想起來。
  “容易。”三號說。
  原答:“我累了,去睡一覺再說。”
  三號喃喃道:“關元之,姓關,會不會是----”
  “不去研究它了。”原醫生歎口氣。
  是。
  即使在科技至至先進的曼勒研究所,人,還是要睡覺,而且,也喜歡睡覺。
  原氏這一覺睡了長遠長遠才自然醒來。
  有點再世為人的感覺。
  他不得不世俗地打理肉身,淋浴刮胡髭更衣,自臥室出來,卻見到那位叫關元之的女客已經坐在他的書房裏。
  “早。”誰放她進來?
  關元之的神情較為舒泰,“他們隨我到處逛,對我很客氣。”
  原氏差些忘記持符人要什麽可以有什麽。
  “要不要喝杯咖啡?”
  關元之點點頭,她說:“這裏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無憂無慮,應有盡有,”停一停,“似香格裏拉,又似桃花源,並且,在這裏,人們的願望可以實現。”
  “隻有十六個人能夠達到目的。”
  關元之說:“願望,是有若幹限製的吧?”
  “是,不可以具犯罪性,不可直接牽涉到金錢,同時,也不可傷害任何人。”
  關元之點點頭,“很合理。”
  原醫生笑笑,命人送上早餐。
  關元之在一旁看他舉案大嚼,訝異,“你吃得這麽多。”
  原氏笑答:“不然哪來的力氣。”
  關元之分明是個天真的少女,原氏對她已頗具好感。
  他問:“你患的是什麽病?”
  “白血病。”
  原氏輕輕說:“在曼勒研究所,這種病不是醫不好的。”
  “原先生,我自十五歲開始便不停接受治療,移植骨髓達五次之多,我對這具殘缺的軀殼已無所留戀。”
  “我會看醫生的報告。”
  “我希望早日達到願望。”年輕的客人催得很緊。
  “我們會盡快為你服務。”
  “但是,原先生,從你的口氣,我覺得你好像想我改變主意。”
  原氏毫不違言,“是。”
  “為什麽?”
  “你應知道什麽叫作小宇宙。”
  關元之點頭。
  原氏輕聲道:“一定有人叫你到曼勒提出這個要求。”
  “給我符牌的人,他說,隻有到曼勒研究所,向原先生要求小宇宙,才能救我。”
  那人,一定是曼勒的老朋友,對曼勒的情況了如指掌。
  原醫生歎口氣。
  他已經太習慣人們千奇百怪的願望。
  “你此刻身體如何?”
  “昨日值日醫生同我說,尚可支持。”
  此時有人按鈴,推門進來,“原先生,我奉命接關女士前去檢查。”
  原醫生說:“請。”
  關元之說:“謝謝你,原先生。”
  她跟著機械人出去。
  二十一歲了,未曾經曆過人生,未曾戀愛過,也未曾看清這個世界。
  她當然有非分之想。
  那位原先生一定可以為她達成願望。
  關元之默默地走過一條走廊又一條通道,沒想到帶路的機械人與她搭訕。
  “還喜歡這裏嗎,習慣我們的食物嗎,有什麽需要,不妨提出來。”
  關元之說:“謝謝你,我很好。”
  機械人忽然說:“你放心,在曼勒,沒有難成之事。”
  關元之微笑,“是,我聽說了。”
  機械人領她進更衣室,服侍她更衣,讓她準備接受檢查。
  關元之許久沒有麵對長鏡,這一下子她看清楚了自己。
  頭發長得斑駁,頭頂部分比較濃厚,兩鬢疏薄,曾經一度,因藥療電療,所有的毛發脫得光光。
  四肢細弱,發育時期患病,影響身體正常生長,關元之一直羨慕人家有健美的體格。
  她對機械人說:“這副身子欠佳。”
  機械人安慰地,“一個人的靈魂才重要。”
  “是,但沒有一具好軀殼,靈魂如何運作?”
  “呀,不要緊,看曼勒的好了。”機械人甚有信心。
  關元之第一次有了笑意。
  她多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她要與所有的醫生脫離關係,所以她情願叫原醫生為原先生。
  機械人說:“我的同事會來照顧你。”
  它的同事,是高度精密的醫學儀器。
  原醫生坐在控製室,一直看打印機印出來的報告。
  助手在一旁說:“她的身體的確已不適用。”
  原答:“主要是她厭惡這具肉體。”
  “它的確拖累了她。”
  原氏抬起頭來,“貯藏庫內有無合用的軀殼?”
  “資料在此。”
  “很好,”原氏說,“讓我與她談談。”
  “她是否正確地了解小宇宙手術的真義?”
  “詳細情形,我想還待我們解釋。”
  關元之沒想到原氏會把她約到那麽幽美的地方。
  一道天然瀑布自懸崖掛下來,猶如新娘的披紗,潭中魚群劃遊,鮮花處處,嗬,還有色彩鮮豔的蜂鳥來采蜜。
  整幢曼勒研究所似一座度假勝地。
  原氏與助手,曼勒三號比她先到,看見她,禮貌地站起來。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元之隻顧欣賞風景,並無掛慮。
  原氏開口:“元之,你相信緣分嗎?”
  元之微笑:“我相信緣分即機會率。”
  原氏也笑,“那麽,拿到曼勒令符的機會率是非常低的。”
  “我明白。”
  “所以,你同我們有緣分。”
  元之頷首,“絕對可以這麽說。”
  原氏說:“告訴我,什麽叫作小宇宙。”
  元之愕然,“我還以為你會向我解釋這項手術。”
  “正確來說,那不是一項手術。”
  關元之說:“有人告訴我,在這裏,你們會給我新的軀殼。”
  “是,但是你的思想會從此遊離,成為元神,亦是小宇宙。”
  元之緘默。
  “你會成為別人,再世為人。”
  元之抬起頭,看著藍天白雲。
  過一刻元之低下頭,“我別無選擇。”
  原氏微笑,“曼勒已比從前進步,你不是沒有選擇的。”
  元之看著原醫生。
  “在七十二小時內,你如果不喜歡那具軀殼的曆史,小宇宙可以轉移到另外一個身體上去。”
  元之的精神來了,“直到我喜歡為止?”
  “不,”原醫生笑,“隻得三次機會。”
  “嗬,那已經十分慷慨了。”
  原氏高興她是合理的、知足的人。
  關元之手持令牌,即使需索無窮,曼勒諸人也得滿足她。
  關元之注視原氏,“原先生,你因何遲疑?”
  原氏笑,“被你看出來了。”
  他的助手答:“我們以前做過該項手術。”
  “有何不妥?”
  原氏與助手交換一個眼色,齊齊確定關元之是一個十分聰敏的女子。
  助手答:“手術後我們發覺你的小宇宙會受到幹擾。”
  關元之大惑不解,“什麽樣的幹擾?”
  “你借用的軀殼原來亦有思想,必有若幹思維殘留體內,有時足以影響你的小宇宙。”
  關元之抬起頭想一會兒,“你的意思是,手術後我也許要與另一個人同時生活在一具軀殼內。”
  原氏尷尬,“是,你用字比較淺易。”
  “說得簡單點,大家明白。”關元之笑笑。
  助手又向原醫生投過去一眼,這女孩子頭腦清醒,思路分明,實在不可多得。
  隻聽得她歎口氣說:“你們是想告訴我,以後我很難百分百做回自己,我明白,多年在針藥的折磨下,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
  原氏同情地說:“你會得到解脫。”
  助手笑笑,“長話短說,第一個對小宇宙有利的軀殼,叫江香貞。”
  關元之動容,“多麽美麗的名字。”
  “來,讓我們去看看她的資料。”
  一行三人來到資料室。
  江香貞,二十六歲,機械工程科碩士,在她父親的建築公司內任職,健康、美貌、好動。
  關元之忍不住問:“她怎麽會到這裏?”
  曼勒三號笑,“問得好。”
  原醫生解答:“她由另一家實驗所轉來。”
  三號噴噴有煩言,“我們也不要提到別人的名字了,免得被人誤會,曼勒瞧不起人,總而言之,有人以為他們也能做小宇宙手術,結果出了紕漏,病人江香貞的小宇宙並未能順利進入另一具軀殼,他們一急,便把江香貞往這裏送,原醫生是熱心人,便把江香貞存放在此。”
  關元之恍然大悟,可是接著又生出好幾個疑點。
  “她既然健美,為何要轉移小宇宙?”元之間。
  三號含蓄地答:“記錄上顯示,江香貞不喜歡自己。”
  嘩,身體如衣服,不喜歡即可換過?
  江香貞女士顯然換出禍來了。
  美元之又問:“她父親可知道她的下落?真會擔心死。”
  原氏笑笑,沒想到元之那麽富有同情心。
  “他隻道女兒在外國度假。”三號答。
  原醫生說:“元之,現在你也許明白,這並非一項十全十美的手術。”
  元之反問:“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人與事嗎?”
  “有,”原醫生答,“所有健康的新生兒均十全十美,毫無瑕疵。”
  元之想一想,“你說得對!原先生。”
  “元之,假如你不介意我多問,你的背景如何?”
  “我?”元之感喟,“我是一個毫無背景的孤兒,你們放心,沒有人會為我的生死存亡擔心,我自幼在育嬰院長大,並無親人。”
  三號幾乎要衝口而出,既然如此,你自何處得到曼勒令符?
  他們沒有問,規矩是規矩,規矩是客人不說,員工不得詢問。
  不能欺侮客人是毫無機心的年輕女子。
  三號隻是客氣的搭訕:“你有沒有要好的朋友?”
  “有一位女同學,叫梁雲,比較談得來。”
  “小宇宙轉移後,可打算與她相認?”
  元之有點惆悵,“如果不方便的話,也隻得犧牲了,能夠活下來才是大前提。”
  三號聽了,為之惻然。
  原醫生此時已斷定關元之是個可愛的女孩。
  他們在稍後看到了江香貞。
  元之慨歎,“她長得那麽好看,還不滿足,真是奇怪。”
  原醫生說:“元之,如果你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手術隨時可以進行。”
  元之撫摸自己雙臂,有點戀戀不舍。
  她忽然輕輕吟道:“這瘦弱的身體是誰的錯,親愛的母親你告訴我。”
  這是一首著名的白話詩的頭兩句,原醫生亦曾讀過。
  “好好休息,隨時與我們聯絡。”
  元之點點頭,由三號伴同,回到客房去。
  元之輕輕躺在床上,這具不健全的身體很多時候令她至為痛苦,她一直天真的想,假使有人代替就好了,不不,那樣吃苦,怎麽好意思連累別人?
  她又想脫離軀殼飛出去,靈魂像一隻鷹那樣,自由自在,一點牽絆也無,與風在一起,暢快地遨遊天空。
  現在她的願望幾可達到。
  興奮過後,平靜下來,又有點遲疑。
  她剛才看過江香貞的身軀,高大、碩健、完整、五官非常標致,一雙濃眉展示她是一個有性格的女子,她關元之,能夠駕馭這樣的一具軀殼嗎?
  能不能要求參觀別的身體?
  算不算過分?
  關元之要求與曼勒三號通話。
  元之嚅嚅地說:“原先生說,我可以有選擇。”
  三號非常聰明,即時明白了,它說:“我了解你,你不是賽車手,性能太高的車子,對你無用。”
  元之有點尷尬,連忙答:“是,是。”
  “但是元之,你必須令小宇宙做出適應,那畢竟是別人的身體,無論是誰,都不是你。”
  元之又答:“是,是。”
  “別擔心,身軀漸漸亦會適應你,很快你們就會兩為一體,喏,有點像結婚,開頭時各歸各,痛苦之至,慢慢就順天應命了,真正合不來的話,才考慮分開,原醫生會幫你。”
  元之啼笑皆非,這機械人怎地幽默。
  “隻要是健康的身體,一切好商量,你說是不是?”
  元之隻得不住地說:“是,是。”
  “元之,你好好休息。”
  元之隻得按熄通話器。
  她並沒有瞞住曼勒研究所什麽,她的確是個孤兒,在育嬰院長大,身子一直不好,十五歲那年,斷出她有白血病,當時她升了高中,成績優異,本來一心想早日出身,獨立,在社會上有一番作為,同醫生談過之後,一下子打入冰窖,慘不可言。
  到底年輕,性情豁達,漸漸承認事實,一次又一次重複療程,痛苦當兒隻有同學梁雲來安慰她。
  梁雲的家人反對這過分的熱忱,白血病雖不會傳染,醫院裏難保沒有其它細菌,梁雲很艱難才能出來一趟。
  元之每日盼梁雲來說話,有時眼巴巴自日出盼到日落。
  她忽然想到施比受有福,與其等人來陪她,不如她主動去陪人。
  元之向院方申請做義工。
  她身子時好時壞,時好時去為人服務,時壞時由人為她服務。
  醫院六樓的病房全部留給重要人物,元之很少去到那層樓,想象中要人大抵不愁寂寞,即使孤獨,也一定有辦法解決。
  一日偶爾走過六樓,聽見喚人鈴震天價響。
  兩位當值護理人員卻如聽而不聞。
  並且藉詞說:“喲,六0七有事,我去走一趟。”
  另一位說:“我去看看六一八。”
  元之莞爾,不問可知,按鈴者是個極之疙瘩,無中生有,故此已經神憎鬼厭的病人。
  鈴聲仍然不絕。
  總得有人去看看,萬一有什麽事呢。
  元之推開房門,人還沒有進去,迎麵有一樣東西飛著襲來。
  元之身手敏捷,一手抓住“嘩,血滴子。”她說。
  病人咭一聲笑出來。
  那是一個白頭白須的老翁,看樣子沒有一百歲,也已經有九十歲。
  元之把那隻飛來的花瓶順手放好,便與老人攀談起來。
  “你是誰?”
  “我叫關元之,你又是誰?”
  “你不知我是誰?”
  元之搖搖頭。
  “好極了,我是無名氏。”老人十分興奮。
  元之當然聽說過返老還童這回事。
  這時老人的私家護士前來報到,被老人揮出去,“你有趣,你,陪我。”他指著關元之那樣說。
  就如此,小元之與老人成為朋友。
  兩人一玩紙牌便是一個下午。
  元之問他:“為什麽不回家?”
  “家裏沒有人。”
  “你可以雇人陪你,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用錢買,沒意思。”
  “用錢買得到,已是上上大吉。”
  老人放下紙牌,“喂你有無出千,怎麽鋪鋪都是你贏?”
  “願賭服輸,我牌術高明,奈何。”
  兩人交往年餘。
  老人欠下賭債無數。
  元之有空,一定到六樓去陪老人,她從沒見過有任何人來探望他。
  老人比她還慘,她至少還有梁雲。
  梁雲在一個星期日輕輕對元之說:“我要出去留學了。”
  元之最怕這一句,默默無言。
  “你速速複元,來探望我們。”
  元之隻得微微一笑,“一定。”
  自此,元之留在六樓的時間更多。
  老人嘲笑她:“你這人可能同我一樣討厭,六親違避。”
  元之瞪他一眼,“我無權無勢,無名無利,何處去覓親友,”看看手上的牌,“三隻皮蛋,吃你一對愛司。”
  老人擲牌,“不玩了。”
  回憶到這裏,元之有點傷心,落下淚來。
  到了去年冬季,元之有種感覺,她與老人,大抵都不會離開醫院了。
  有一夜,元之本身剛接受一連串注射,躺在病床上,身上接滿管子,醫生前來喚她。
  “六樓的朋友想見你,你方便上去嗎?”
  元之明白了,立即點點頭。
  醫生們輕輕把她搬上輪椅,連帶管子同藥水瓶子一起運上六樓。
  老人已近彌留。
  看見元之,卻猶自指著她笑:“你看你,年紀輕輕,情況比我還差。”
  那一夜,病房的空氣調節特別冷,元之哆嗦了一下。
  她過去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歎口氣,“你仍然真不知道我是誰?”
  元之答:“你說你是無名氏。”
  老人說:“我是一個重要的人。”
  “嗬,”元之頷首,“重要的無名氏。”
  老人又忍不住笑,然後喘息,“可愛的小元之。”
  元之溫和的說:“今年也已經不小了。”
  “我們認識多久?”
  “三年。”
  “時光對我已經沒有意義,它再也不能蠶食我的生命,但是元之,你還年輕,你要好好存活。”
  元之無奈,“你這項命令恐怕不容易達到。”
  “你放心。”
  元之記得她抬起眼來。
  老人握著她的手,“小心聽我講。”
  元之凝視他的嘴唇。
  老人伸手在脖子上除下一條掛飾,顫抖地套在元之頸上。
  “這是什麽?”元之問。
  “來不及解釋了,本來打算自用,終於覺得你更需要它,去,去曼勒研究所找原君,同他說,你要小宇宙。”
  元之低聲問:“那是什麽?”
  “新的身軀,元之,再活一次,好自為之。”
  說到這裏,老人累極合上眼睛。
  元之沒完全領悟,隻急道:“喂,你也用得著新身體,不要客氣。”
  老人又睜開雙目,“我不高興再耽下去了,新瓶舊酒,換湯不換藥,唉,乏味之至,我需要真正、永久的休息,我已完全考慮清楚,勿以我為念。”
  元之流下淚來。
  “元之,記得撥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找原君。”
  “有這樣的電話號碼嗎?”
  “有,我說有即是有。”
  元之伏在他身上。
  “元之,很快我將不再寂寞,我亦沒有任何需要,天地將與我做伴,不過多謝你陪我這三年。”
  元之抬起頭,“明天起,你還要設法還欠我的賭債,你要活下去。”
  老人說:“小宇宙足以抵押……”他的聲音低下去。
  元之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老人最後說:“元之,祝福你。”握住她的手鬆開。
  他臉容十分安詳。
  元之含淚離開六樓,雙手撫摸老人給她那塊飾物。
  她不知那是什麽東西。
  要等一年之後,她自醫生處知道病況惡化得不能藥救,才想起老人的話,才決定出發尋原醫生。
  元之籲出一口氣,在寧靜的環境裏睡著了。
  這個時候,原醫生正與同事開會。
  “關元之身分可獲證實?”
  “據調查報告,她說的一切屬實,並無訛言。”
  “有一節漏卻,想不是故意的,也許該一環遭遇對她來說並不重要。”
  “那便是關元之一年前成為鎮亞重工的承繼人。”
  原氏揚一揚濃眉,“怎麽可能?”
  “據說鎮亞的主人是為著償還賭債。”
  原氏覺得不可思議,“鎮亞欠關元之賭債?”
  “是。”
  “鎮亞的後人反應如何?”
  “激烈,淩鎮亞的五個兒子與兩個女兒,連同孫兒外孫二十餘人,一齊提出控訴,要在法庭證明淩鎮亞訂立遺囑時神誌不清。”
  “關元之與淩鎮亞這一老一小兩個不相幹的人在什麽地方成為朋友?”
  “當地的市立醫院。”
  原氏有點明白了,同病相憐。
  “淩鎮亞並非真名。”
  原氏問:“是誰的化名?”
  助手輕輕說了三個字。
  “啊,”其餘同事歎息,“怪不得他有一張曼勒符。”
  原氏也點點頭,“根據檔案,他曾為曼勒險些傾家蕩產,幾乎變賣一切來支持我們的實驗室成立,別忘記世紀初曼勒許多實驗都被視為邪教儀式。”
  “而且他在事後一字不提。也從來沒來過曼勒實驗室。”
  原氏有感而發,“真正肯幫人的人永遠這樣大方。”
  “那些口口聲聲‘你看我對你多好’之徒實在心懷不軌。”
  大家感歎了一會兒。
  “他自己原本可以要求轉移小宇宙。”
  原氏不出聲,他有點了解淩鎮亞那樣的人,生活對他來說已是一種壓力,物質應有盡有,也不能滿足他,在嚐試過一切方式之後,他決定安息。
  “人各有誌。”
  “使人好奇的是,他同關元之賭的是什麽,而且,賭注那麽大,關元之如果輸了,又怎麽辦。”
  原氏笑:“這恐怕連關元之本人都不知道。”
  “讓我們看看關小妹近況。”
  鍵鈕一按,熒幕出現關元之在室內憩睡的情況。
  “這個女孩子熱愛生命,十分有鬥誌。”
  “這是手術成功至要緊因素。”
  “明天可以替她做第一次小宇宙轉移。”
  “她對新的軀殼有些抗拒。”
  “那算得什麽,我對新的外套都不甚習慣。”
  “三號,你負責安慰她。”
  “每次有人手攜符前來,都叫我們擔足心事。”
  “已是最後兩張了。”
  “是,還有最後一張。”
  “屆時不知那人會要求什麽。”
  “我是你,我就不會過早擔心。”
  “看情形江香貞這三兩日就可以結束假期返回家裏。”
  會議完畢。
  在另一邊,關元之舒適地醒來。
  曼勒客房的空氣新鮮得不似地球上應有,睡著與蘇醒,都是享受,在別的地方,很多時候,醒了比沒睡之前還要累,還有,睡著的時候亦亂夢頻頻。
  元之想起她與鎮亞機構律師的對話。
  元之:“我不要任何遺產。”
  律師無言。
  得到的人口口聲聲說不要它,得不到的人已決定為它對簿公堂。
  元之說:“我若能健存,就必能找到生活,因為《聖經》上說日子如何,力氣也如何。”
  “有誌氣,但是遺囑上訂明財產發放的方式很奇怪——”
  “我不要它。”
  律師自顧自說下去:“淩先生說,領遺囑的人,必須說出一句三個字的暗號,”律師有點氣餒,想來想去不明白,為何他的雇主要玩這種使人筋疲力盡的遊戲,“暗號的真本存在瑞士國家銀行的保險庫。”
  元之當然知道那三個字是什麽。
  律師說:“近日來我得到超過數百個三字經,包括我愛你與狗不理。”
  元之不出聲。“關小姐,錢呢,很多時候可以造福社會,錢,不一定要用來吃喝嫖賭,唉,我說到什麽地方去了。”
  那天晚上,元之知會原醫生,她已決定接受小宇宙轉移手術。
  第二天一早,曼勒諸人駕輕就熟,安排兩個女子的身體同時並排躺在實驗室內,他們魚貫進入控製室。
  三號忽然說:“原醫生,看,江香貞腦部尚有思想活動。”
  原氏吃一驚,凝視熒光屏。
  “驅逐它。”
  眾人連忙按動儀器。
  原氏迅速得出結論,“江香貞腦部若果有殘留思維,關元之的小宇宙進入後會受到幹擾。”
  助手忽然一問:“我們有時思想矛盾,雙重性格,會不會也是這個原因?”
  原氏無暇討論哲學問題,再一次下命令:“驅逐。”
  紅燈亮起,“原醫生,驅逐失敗,是否要放棄是次實驗?”
  “醫生,也許兩女的思維可以和平共存。”
  “原醫生,請即予指示,請即予指示。”
  原氏沉聲說:“手術如常進行。”
  他懊惱地一拳打在牆壁上,不知怎地,這項手術一直還有紕漏,無論如何改良,始終未能十全十美,人體與思維之間的聯係實在太過奇妙,人力無法完全理解。
  轉移手術在三百分之一秒時間內完成。
  關元之瘦削的病體已經遭受淘汰。
  她緩緩蘇醒,眼皮先顫動兩下,隨即手指也可以蠕動了。
  元之辛苦地吐出一句話:“謝謝原先生。”
  眾人注視關元之與江香貞的綜合體。
  忽然之間,他們聽見抗議聲傳來:“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裏?還有,你是誰,你為什麽在我耳畔說話?”
  曼勒一幹人麵麵相覷。
  三號頹然說:“驅逐失敗。”
  隻見江香貞緩緩坐起來,與控製室對答:“我要求見主任醫生。”
  原氏按下通話器,“你倆在這七十二小時內,必須學習和平共處。”
  江香貞惱怒,“笑話,你們先得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忽然之間,她的表情又轉為羞澀,“原先生,你沒同我說,江香貞身體內,將會有兩個小宇宙。”
  江香貞忽然之間明白了,沉聲問:“是哪個野鬼孤魂膽敢惜用我的身軀?”
  原氏見多識廣,什麽樣的場麵都見過,也深覺此情此景詭秘:一個女體,兩個聲音,兩種語氣,一對一答,如表演口技一般。
  眾人額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
  原氏提高聲線:“江香貞,你聽我說,你進行小宇宙轉移術失敗,已經失卻元神,此刻不是靠關元之的精魂引發你的思維,你早已死亡。”
  江香貞刹時間靜下來,呆呆地坐著不動。
  過一刻,隻聽得她囁嚅說:“原先生,她說她已明白。”這是關元之。
  大家鬆一口氣。
  半晌,江香貞歎口氣,“我認為兩次手術均不成功。”
  三號看原醫生一眼,“我認為她說得對。”
  原醫生無言以對。
  過一刻他對關元之以及江香貞說:“這是曼勒目前僅能夠做到的地步,你倆若是不滿意,趁早說,兩人都可以立刻恢複前狀。”
  江香貞有一分詫異,“原來我在鼎鼎大名的曼勒研究室,怪不得。”
  關元之卻說:“原先生,我想我不會習慣與他人共同一具身軀。”
  江香貞冷笑一聲:“我還沒嫌你,你倒來嫌我?”
  “兩位,”三號忍不住,“請互相包涵,否則該項實驗沒有開始已告結束。”
  兩個女生隻得靜下來。
  隻見江香貞表情變化迅速,一下子惱怒,一下子婉轉,忽爾揚眉,忽爾含笑。
  三號說:“她倆在做內心交談。”
  原氏問:“電腦怎麽說?”
  “至多七十二小時後,江香貞的小宇宙會變得薄弱,消失。”
  原氏鬆口氣,“這是我樂意聽到的消息。”
  他們再留意,江香貞的表情,發覺兩女好似已經達到協議。
  “原先生,我倆願意接受現況。”
  眾人一起鬆口氣。
  “我們希望即時可以離開曼勒,香貞想回一次家。”
  原氏沉聲說:“原則上沒有問題,但是元之,記住,你隻有七十二小時。”
  江香貞苦笑,“聽著別人這樣談論你的遺體的限期真不是滋味。”
  原氏待女性一貫有禮,“抱歉,曼勒惟有希望將來可以做得更好。”
  實驗室的門打開,江香貞一骨碌起來。
  “慢著,”元之說,“讓我看最後一眼。”
  江香貞卻說:“別看了,你的殘敗肉體,棄不足惜。”
  元之歎息:“在你身體裏,我覺得精神奕奕。”
  江香貞忽然嗤一聲笑出來,“在旁人眼中,我倆此刻喃喃自語,像不像神經病?”
  元之有點佩服她,性格豁達是十分可貴的一件事。
  江香貞歎口氣,“我必須要見家父一麵。”
  元之:“我樂意奉陪。”
  香貞:“看樣子你不去也不行。”
  曼勒的員工都笑了。
  江香貞與原醫生握手。
  “元之,記住,隨時同我們聯絡。”原氏再三叮囑。
  江香貞對關元之說:“他像非常關心你。”
  元之答:“我是他的病人。”
  江香貞說:“我聽過他的大名,他是舉世聞名的怪醫。”
  元之遲疑,“在背後議論人家,不大好吧。”
  香貞詫異,“閣下好不可愛。”
  元之說:“我希望你喜歡我。”
  香貞歎口氣,“不重要了,我的小宇宙會漸漸減弱,關元之,最終,你會成為我。”
  元之抱歉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香貞說,“很可能,你不希望成為我。”
  元之驚疑地問:“為什麽?”
  江香貞苦笑,“因為,連我自己都不願意做自己。”
  “對,”元之想起來,“你為何進行小宇宙轉移手術?”
  “說來話長,先回家再講。”
  在飛機上已經產生矛盾。
  江香貞不住要求侍應生替她拿酒來,豪飲,元之懇求她少喝些,“我覺得頭暈,四肢軟洋洋,感覺好可怕,幫幫忙。”
  香貞又重重歎口氣,反問元之,“你是我,你喝不喝?我要求用別人的身軀,結果自己的身體反為人所用。”
  元之運勁,運用左手輕輕取過她右手的酒杯放下,“原先生會有辦法。”
  香貞笑,“你奉他若神明。”
  元之慧黠的笑笑,“因為目前世上尚無人勝他。”
  香貞寬慰,“噫,你並不笨,我至怕被蠢人占用我的軀殼。”
  元之忽然問:“你認識對麵那位先生嗎?”
  “完全陌生。”
  “他又笑又打招呼。”
  “小妹妹,你有沒聽過吊膀子這句術語?”
  “啊。”原來如此。
  江香貞戴上耳筒,流行音樂聲爆炸。
  元之直喊:“救命,轉台,轉台。”急急撥到古典音樂台,去聽小提琴協奏曲。
  香貞氣結,“誰來救我?”
  這樣拉拉扯扯,回到都會。
  江香貞精力充沛,下了飛機一點不累,元之開小差,打瞌睡。
  香貞撥電話返家中,叫司機出來接她。
  坐在咖啡座靜候,不禁有點寂寞,香貞喚元之:“醒醒,說說話。”
  她隻聽見嗬欠聲,隻得抱怨;“如此不濟。”
  司機來了,見到香貞一絲驚異也無,他已習慣這一家人神出鬼沒,周遊列國。
  倒是江香貞感慨萬千,難為她死而複生,竟沒有人牽記她,不管怎麽樣,她要搶時間來用,“先到公司去,再送我到施小姐家。”
  辦公室氣氛千年不變,忙、肅穆,找生活原是至至嚴肅的一件事。
  這個時候江香貞希望關元之睡久一點,給她多一點私人時間。
  她推門進總裁室,父親不在。
  連忙問秘書:“江先生人呢?”
  眾人一聽到她這樣問,錯愕地張大了嘴。
  江香貞知道一定有事,“快告訴我!”
  秘書終於在案頭取過剪報夾子,打開,遞給江香貞,香貞一打開,便看到一段啟事。
  “我倆情投意合,僅訂於十月一日在巴黎巴士滴教堂結婚,特此敬告親友,江則培任莉莉同啟。”
  父親在兩個星期前結婚了。
  香貞驚訝地抬起頭來。
  “江小姐,他們仍在巴黎渡蜜月。”
  香貞合上文件夾子,不語。
  這時,她耳邊傳來元之的聲音,“香貞,請你控製自己。”
  香貞定定神,不知從什麽地方說起。
  元之說:“讓我來,我代你發話。”
  元之問秘書:“他們有沒有找我參加婚禮?”
  秘書不得不回答:“江先生忙得不可開交,未曾找過江小姐。”
  江香貞對元之說:“不必再問下去了,我們走吧,這裏不需要我們。”
  江香貞轉頭離開寫字樓。
  在電梯中,她氣得麵色煞白。
  不用說,元之也知道,香貞不得其父歡心。
  元之問:“要不要休息一下?”
  香貞搖搖頭,“我要到一個朋友家去。”
  她電召司機。
  元之問:“這樣急,趕往何處?”
  香貞不去回答她,看司機駛返家中,也不返回室內,一徑入車房,登上一部黑色跑車。
  “香貞,”元之急急阻止,“讓我先喝杯水好不好?”
  跑車引擎咆吼,車子已像一支箭似射出去。
  元之有點氣,“喂,我未必要這樣尊重你,這具身軀我也有份。”
  “請你包涵一下,元之,你的時間比我多。”
  “唏。”元之氣餒。
  “我會感激你。”
  “此刻你趕去何處?”
  “施美芝家。”
  元之猜想那是香貞的好朋友。
  車子飛得極快,途中引來多事之徒與她比快,左閃右避,險象百出。
  元之不禁訴苦:“我早知道這個身體太時髦太前進,不合我用。”害怕高速度的她不住呻吟。
  香貞不去理,仍然逢車過車。
  元之在倒後鏡看一看她倆共用的身軀,隻見香貞臉色鐵青,元之忽然覺得有主動的必要,於是她同自己說,元之元之你要拿出勇氣來,你也有一半控製權。
  她凝神,“鎮定,鎮定。”她命令身軀,“慢下來,慢下來。”
  果然,踩油門的右腳漸漸鬆開,但車子仍然維持著飛快的速度。
  車子疾駛了二十分鍾才到目的地,停下來,江香貞一手推開車門,下車。
  這時元之看到一列白色小洋房,香貞走到十九號門前,掏出鎖匙,打開大門,走進去。
  元之已經有第六感,知道情勢不妙。
  “慢著,香貞,誰住在這裏?”
  香貞不理元之,她對這間屋子熟悉得不得了,匆匆走上一道回旋樓梯。
  “且慢,”元之拉住香貞,“站住。”
  香貞到這時才開口,“別阻住我。”然後推開臥室門。
  那真是元之所見過最寬敞舒適的臥室,長窗對牢整個碧海,藍色的海水映到白色的牆壁上,灩灩生光。
  但是她們此來,不是為欣賞風景。
  對窗的白色大沙發上坐著一對俊男美女,驟然看到江香貞出現,驚訝、惶恐,甚至有一絲害怕,他們的動作凝住,呆呆地瞪著江香貞。
  元之暗叫一聲壞了,三角關係叫性烈如火的江香貞撞破,她豈肯罷休,這裏恐怕要上演六國大封相,她關元之是局外人,暫時還是維持緘默的好。
  元之對江香貞說:“不要行動,和平解決。”
  隻聽得江香貞說:“阿施,你出買了我。”聲音無比淒酸苦澀。
  那個留著長卷發的美女這時已經回過氣來,她居然直乎乎答:“對不起,香貞。”
  哦,元之想,原來她是香貞的好友,她勾引了香貞的男友。
  真複雜。
  可是江香貞又說:“阿施,我怎麽樣對你,你不是不曉得。”她混身顫抖。
  咦,元之覺得奇怪,這是什麽話?
  此刻那俊男站起來擋在兩個女子當中。
  那位姓施的小姐卻揚揚手對他說:“你且走開,這是我與香貞之間的事。”
  俊男立刻聽話地悄悄離開房間,掩上門。
  元之更覺事情怪不可言,談判怎可少了他?
  元之拿出九牛二虎之力幫香貞壓抑情緒。
  隻聽得施小姐說:“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香貞答:“我還以為我回不來。”
  施小姐咳嗽一聲,“故此我做出決定。”
  “我早該想到你根本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施小姐自辯:“我得為自己打算。”
  江香貞諷刺道:“這麽快?”
  施小姐淚盈於睫,委屈地說:“你說過的,此行快則三日,慢則十日,我足足等了一個月,音訊全無,才決定開始新生活。”
  關元之並不笨,她漸漸聽明白了,因為錯愕過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江香貞用手掩往臉,“你原可以再等一會兒。”
  “等到幾時?你看你,回來了,依然故我,可見手術已經失敗,我等你一輩子也無用。”
  江香貞怒吼一聲。
  施小姐得理不饒人,乘勝追擊,“我同情你,香貞,但事實上同性是不能結婚的,亦無可能生兒育女,我需要一個正常的家庭,我愛孩子。”她甩一甩長頭發,風情迷人,聲音漸漸低下去,“對不起,你不能滿足我,我終究會離開你。”
  元之的嘴巴合不攏來,使香貞的模樣看上去更詭怪。
  施小姐有點害怕,她揚聲:“約翰,約翰。”
  那俊男顯然就在門外,聞聲立刻推開門進來。
  元之連忙對香貞說:“我們走吧,拿得起,放得下,別留下一條醜陋的尾巴。”
  香貞一腔悲憤硬生生被元之壓下去。
  她站起來,“門匙還給你。”
  施小姐倒是沒想到事情會這麽容易解決,站著隻會發呆。
  香貞不願離去,元之堅持雙腿往屋外挪,旁人看來,隻覺江香貞舉步艱難,蹣跚地緩緩走向大門。
  施小姐已立定宗旨快刀斬亂麻,再也沒有安慰香貞一句半句。
  任由江香貞離開白色的小洋房。
  到了門外,香貞蹲在路邊就哀哭。
  元之任由她發泄。
  這個時候,元之已發覺她控製香貞比較早時容易,嗬,江香貞的小宇宙漸漸轉弱了。
  香貞終於茫然抬起頭來,“元之,我該怎麽辦?”
  “讓我們先離了是非地。”
  “我混身乏力。”
  元之急,“我不懂開車。”
  香貞歎氣,“我來教你。”
  一下子就上了手,車子順利開出去。
  江香貞一路沉默,元之可以感覺到她心如死灰。
  元之好言勸道:“失戀矣。”
  香貞聲音沙啞,“我為她,得罪了父親,失卻父親歡心,長遠住在伊甸園東,我為她,四處尋找男身,希冀做一次成功的小宇宙轉移術……”
  元之語氣仍然溫和,“也為著你自己吧,人總是在要緊關頭忘卻他們有時也為了自己。”
  香貞無語。
  元之十分難過,“振作點。”
  香貞說:“我在世上最重視的兩個人,都輕賤我。”
  元之無言以對,因為香貞說的是事實。
  香貞牽牽嘴角,“對不起浪費了你的時間。”
  “沒問題。”
  “現在我已準備好隨時離開這個世界,毫不足惜。”
  “香貞,我詞窮,不知如何勸你。”
  “你真是個好人,元之,你會得到善果。”
  元之不出聲。
  香貞說下去:“自小,我都希望身為男孩,我一直沒想過要做女人,對於異性,我十分尊重友好,卻從未考慮愛戀他們,這是我天生的缺憾與悲劇。”
  元之歎息一聲,“貪婪與自私才是性格缺憾,自暴自棄才是悲劇。”
  “元之,沒想到你這樣寬恕。”
  “我們必需學習接受生活習慣與嗜好同我們不一樣的人。”
  “假如家父同你一樣大方就好了。”
  “你已成年,毋須理會父親的觀點。”
  “元之,你真是一個自在優遊的靈魂。”
  元之苦笑,“過去,我的身體已長年累月躺在醫院病床上,靈魂再不釋放,簡直同自己過不去。”
  香貞說:“這樣也好,我已沒有牽掛。”
  “我們且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到我家去好了。”
  江香貞的公寓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理想居所。
  香貞攤攤手,“假使你喜歡,這一切都是你的。”
  但元之卻躊躇了。
  “你不想做我?”香貞苦笑。
  元之為難地答:“我不是這個意思。”
  “誰會怪你,連江香貞都不想做江香貞。”
  電話鈴驟響。
  香貞取起話筒:“哪一位?”她錯愕地抬起頭,“原醫生?”
  元之更訝異,“他怎麽會找得到我們?”
  香貞已經明白了:“曼勒研究所有的是辦法。”
  真的,江香真身上一定有追蹤器。
  元之籲出一口氣,“原先生,找我?”
  那邊傳來原氏可親和藹的聲音,“你好嗎,元之。”就像問候一個感冒病人一樣。
  “托福,還不賴。”
  “你同江香貞相處如何?”
  “我們已有相當程度的了解。”
  原氏接著問了一個十分殘忍的問題:“你願意做她嗎?”
  元之有口難言。
  這時,江香貞反而客觀又鎮定地說:“她不願意。”
  原氏有點為難,“元之,為何挑剔?”
  “不管她事,原醫生,實在是我這個人太難做。”
  原醫生不置信,“大家是年輕女孩子,豈真不能適應?”
  “我想元之決定另做選擇。”
  元之不出聲,等於默認。
  這一刻也許是她人生中最難堪的一刻。
  “元之,我想聽聽你的理由。”
  這原先生簡直不識趣,居然叫關元之當著江香貞的臉批評江香貞。
  要著實過了一會兒,元之才能夠答:“我一貫希望過種簡單的、樸素的生活。”這完全是外交辭令。
  原氏似大惑不解,“無論什麽樣的身分,都不會妨凝你那樣做呀。”
  元之在心中暗罵:“你這隻牛皮燈籠。”
  終於原先生歎口氣,“那麽,元之,你在限期之前回來吧。”
  “謝謝原先生關心,我還有一個問題。”
  “請問。”
  “回來之後,香貞會怎麽樣?”
  “曼勒自然會適當處理。”
  元之吞一口涎沫,這裏頭不知又要牽涉到多少匪夷所思的頂尖科技,元之掛上電話。
  江香貞與關元之坐下來。
  香貞斟一杯酒出來喝一口,笑說:“天下還有你關元之這樣善良的人。”
  “你太褒獎我了,香貞。”
  “告訴我,元之,為什麽你不願意做我?”
  元之現在不介意喝多一口了。
  “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假話剛才已經告訴原醫生了,莫非還有更假的假話?”
  “有,”元之說,“我會告訴你,像你那樣晶光燦爛的靈魂是元法代替的,任何人來做你,都會比你遜色,我關元之就不必獻醜了。”
  香貞詫異,“這是假話?聽上去再真確沒有。”
  元之笑不可抑。
  香貞歎息:“所以,這中聽的假話才是最假的假話。”
  當然,難聽的假話,找誰去聽。
  元之低聲說:“真相是,香貞,我不願意做你,是因為我發覺你的辛與友都不懂得愛你,我可以改變你,但不能改變他們,終究無味。”
  江香貞點點頭,“你終於明白我的處境了。”
  “再說,”元之有點靦腆,“你一直希望做一名男生。”
  “是,這確是我的意願,有一日曼勒會幫我達成願望,屆時我們仍然可以成為知己。”
  元之忙不迭說:“不,不,不。”
  香貞訝異,“我們不是朋友嗎?”
  元之頹然,“是,是。”她有點語無倫次。
  香貞笑了。
  過一會她說:“假如家父有一日問起我,請代我告訴他,我在加勒比海度假。”
  元之說:“我答應你。”
  “我覺得疲倦,元之。”
  “沒有關係,你大可以休息。”
  香貞笑,“很多人會羨慕我,噯?”
  元之隻覺得她沉沉睡去。
  元之歎口氣,剛想同原先生聯絡,忽聞門鈴聲。
  元之大大希望這是江則培來尋找女兒,但事與願違,門外站著的是一個妙齡女郎,一身火辣辣的妝扮。
  “香貞,”她一開口便說:“回來了也不告訴我。”
  推開主人,徑自入屋。
  元之尷尬之至,她根本不懂應付江香貞的朋友。
  那女孩子坐下來,點著一支香煙,對江香貞說:“你這下子該死心了吧。”
  元之呆呆地看著她。
  “現在,”那女郎低低的說,“你隻有我,我也隻有你了。”
  元之窘到極點,反而不由控製地笑出來。
  女郎嗔曰:“笑什麽!”
  元之不能不問:“這位小姐,你尊姓大名?”
  那女郎立刻臉上變色,霍一聲站起來,指著就罵:“你活該孤獨一世!”
  這是一個很刻薄的詛咒,但是元之無法向她解釋,那女郎一擰身,自顧自開門走了出去。
  江香貞仍然沒有自沉睡中醒來。
  元之決定回到曼勒研究所去。
  用到回去這種字眼,可見在關元之心目中已經沒有其它地方比曼勒更親切。
  她用聯絡號碼找到了原先生。
  元之悻悻地抗議:“你們一定知道江香貞的來龍去脈,為什麽不告訴我?”
  三號的答案:“沒想到你那麽狷介,在曼勒研究所,一切有思想的生命均屬平等。”
  元之不語。
  “況且,你與江香貞還同屬地球上的生命。”
  元之一額冷汗。
  “我們還貯藏著若幹其它地方來的生命呢。”
  元之唯唯諾諾,“是,是。”
  三號教訓她:“你要把心胸放寬,接納宇宙萬物,否則,思想同一個閉塞迂腐的小老太太有什麽分別?”
  元之不出聲。
  “記住,你在曼勒研究所。”
  幸虧原醫生在這個時候進來解圍,“三號,我們可沒有不給機械人平等待遇,為何大放厥詞?”
  三號說:“我還有事要做。”
  它匆匆離去。
  原氏啞然失笑。
  他轉過頭來看著元之,“第一個選擇看樣子不適合你。”
  元之頹然,“原先生,我願化作一縷思維電波,自由自在浮遊在天空中。”
  原醫生溫和的說:“我們的能力尚未達到那個地步,你還有第二個選擇。”
  元之無奈,“她是誰?”
  香貞在這個時候蘇醒,“對,原醫生,她是誰?”
  原醫生按著電腦,索取資料,“她叫林慕容。”
  江香貞代關元之發問:“她如何到曼勒研究所?”
  “亦係由別的醫院轉來。”
  “她有什麽毛病?”
  “毛病?”
  “原醫生,沒有紕漏,怎麽會來到曼勒研究所?”
  江香貞詞鋒利厲,原醫生啼笑皆非。
  然而他還是溫和的說:“這一切有待元之去發現了。”
  “元之少不更事,許多事無法應付。”
  原醫生沉著地微笑,“我卻認為元之有足夠的智慧,她所欠缺的,隻不過是一副健康的身軀!”
  香貞吃了一記悶棍,原氏會不會是揶揄她徒有一具軀殼?
  元之這時說:“請把林慕容的資料告訴我。”
  “林慕容,二十五歲,身體健康。”
  “就這麽多?”
  “你何必知得更多。”
  元之急,“我想知道,她為何失卻了小宇宙。”
  原醫生答:“過去的事不重要。”堅不透露。
  元之退而求其次:“她做什麽職業?”
  “你會知道的。”
  “原先生,這對我不公平。”
  “我不想你有成見。”
  元之還在猶疑。
  原醫生卻說:“向香貞道別吧。”
  元之嗬地一聲,她極之不舍得江香貞,像是已經認識她一輩子,香貞已是她最佳知己。
  元之黯然。
  香貞亦有同感,異常惆悵。
  元之輕輕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香貞。”
  香貞猶自振作地說:“元之,我同你訂一個約。”
  “好,說吧。”
  “假如我的願望達成,我會來找你。”
  元之淒然,“那真要請原先生幫忙,否則,當你找到我,我已白發蕭蕭了,我倆已無話可說。”
  “我們相見的暗號是——”
  元之給她接上去:“小宇宙。”
  香貞點點頭,“原醫生,我幾時可以再世為人?”
  原氏答:“那要看你的造化如何,也許一天,也許一年,也許一世。”
  兩個女孩子聽了,不禁黯然。
  元之不得不道別:“香貞,認識你是一件好事。”
  香貞說:“彼此彼此。”
  元之舍不得。
  原醫生問:“你們兩人想清楚了?”
  元之硬著心腸點點頭。
  她至怕寂寞,而偏偏江香貞又是個最寂寞的人,元之承受她的身體,也必需承繼她的人際關係,那可如何消受!
  元之在醫院那段日子,同病魔以及無名氏老先生糾纏,深深明白寂寥之可怕。
  她每晚希望黑夜不要逝去,白天不要來臨,因為天一亮,她就得提起勇氣接受一連串治療,即使略有好轉,也不懂得如何打發時間。
  無名氏是她的瑰寶,一老一小光是玩二十一點牌戲就能消磨好幾小時。
  老人一邊玩一邊訴苦:“我生有五子兩女,孫子外孫二十餘人,卻沒有一人關心我。”
  元之毫不動容,“你這個人難相處,人家不想惹你。”
  老人氣結,“你同我又為什麽會相處得不錯?”
  元之答:“我倆萍水相逢,你對我沒有期望,我亦不會令你失望,所以沒有衝突。”
  老人呆半晌,“元之,你句句有理。”
  “二十一點,吃你的十九點。”
  “這樣下去,整副家當會輸給你。”
  “輸得起,怕什麽。”
  沒想到無名氏老人所說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
  “元之,”原醫生把她的思維叫回來,“想清楚了?”
  “慢著,”江香貞說,“人海茫茫,哪裏去找關元之,請告訴我,林慕容相貌如何。”
  原醫生不能不略為透露消息:“她左眼角下有一顆淚痣。”
  江香貞猶感不足。
  “香貞,元之,”原氏說,“有緣千裏來相會。”
  第二天,關元之在接受第二次小宇宙轉移術之前直訴苦。——“忽爾做江香貞,忽爾做林慕容,留得小命,也性格分裂。”
  “你們真不會知道兩副思想爭用一具軀殼的痛苦,好比租人家一間狹窄的房間居住。”
  “記住把林慕容的小宇宙請走,勿再犯錯。”
  三號啼笑皆非,“原醫生,這好像不是我們認識的關元之。”
  原氏莞爾,“元之與江香貞相處的那段時間,沾染了她的習氣。”
  “嗬,關元之性格此刻有江香貞的影子。”
  “正是。”
  “不知江香貞會不會感染到關元之的優點?”
  “相信也會。”
  這時原醫生坐在控製室內揚聲:“元之,準備好沒有?”
  元之點點頭。
  她聽到耳畔有香貞輕輕的叮嚀:“祝福你,元之,再見,珍重。”
  元之看一看身邊的白帳幕,不由得不說一聲:“林慕容,你好。”
  元之醒來之後,三號讓她照鏡子,並且戲語:“這是最最徹底的整形術。”
  元之一看鏡內反映,慘叫一聲。
  原醫生不叫關元之過早看到林慕容的尊容,實有真理。
  “天嗬,”當下關元之撫摸著臉龐,愁苦地說:“長成這樣,叫我怎麽做人?”
  三號大奇,“元之,依人類標準,你此刻是個花容月貌的美女,還不心足?”
  可不是!鏡中的林慕容肌膚勝雪,鹿般大眼睛下一顆淚痣,即使緊緊皺眉頭,毫無儀態地弓著背、交叉著雙腿,仍然是個美女。
  元之喊著說:“我不要做美女。”
  三號責備她說:“多少人夢寐以求。”
  “長得好,更寂寞。”
  “你少聽那些廢話,那些無稽之言是又老又醜聲名狼藉的女人用來安慰自己用的。”
  元之仍然呻吟。
  她發覺林慕容的手又長,腿又長,身段過分玲瓏,她關元之不知如何應付是好。
  手足無措。
  三號告訴她:“林慕容是一名攝影模特兒,追求者無數,生活多彩多姿。”
  元之氣結:“現在才告訴我!”
  三號狡獪地說:“這是原醫生的主意,他怕你挑剔。”
  元之長歎一聲,往床上一躺,雙眼看著天花板,這樣一個簡單的姿勢,此刻,由她做來,亦是一幅風景。
  三號說:“你會對這個身體滿意。”
  “三號,別騙我,如果這個身體那麽好,林慕容為何棄之不要?”
  三號答:“因為她笨。”
  “說來聽聽。”
  “她竟然視生命如兒戲。”
  元之大吃一驚,正待發問,原醫生進來了。
  他笑問:“這次有沒有租人一間小黑房的感覺?”
  元之頹然順答:“豪華巨宅,不知如何打點。”
  “你毋須做林慕容,盡管做回關元之。”
  元之無奈,“我試試看。”也隻好這樣說。
  三號感慨道:“噯,一聲謝都沒有哩。”
  元之這才勉強地說:“有勞各位操心了。”
  做美女的壓力已經太大,元之笑不出來。
  元之提出幾個要求,(一)她想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從頭開始,(二)她需要現款,(三)她希望有朋友。
  三號說:“頭兩項要求沒問題,至於朋友,你的老同學梁雲,不正在倫敦求學嗎?”
  “那麽,讓我們到英倫去。”
  “記住,元之,你隻有七十二小時。”
  比灰姑娘好多了。
  七十二小時內真要辦起正經事來,可自東方飛到西方,從新布置一個新家園。
  元之正打算這樣做。
  飛往西方途中,已經有男士問她:“小姐,你可願意拍電影?”
  元之對林慕容的學曆一無所知,而她,關元之,忽然接觸到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她將何以為生?
  臉上露出茫然之色,更加動人。
  “小姐,有個故事非要你擔綱主角不可。”
  元之不去理他。
  到酒店報到時是一個雨天,第一件事,元之是要找梁雲。
  電話打到宿舍,梁小姐出去了,元之留言。
  到底年輕,放得開,元之順帶在附近溜達觀光。
  她倒是很欣賞霧都天地一色灰蒙蒙的情調。
  才走到掇政街附近,就聽見有人叫她:“慕容,慕容!”腳步聲直追上來。
  元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人生何處不相逢,在異地也會遇到熟人。
  她隻得轉過身子來。
  喚她的人是個英俊高大的年輕人,“慕容,我知道我不會看錯。”
  元之僵硬地答:“你的確看錯了,我不姓林。”
  “慕容,慕容。”
  “我不認識你。”這句是真話。
  年輕人歎口氣,“那麽好,讓我提醒你,我叫呂一光。”
  元之向他點點頭。
  他一徑說:“看到你我放心了,原來傳言不是真的。”
  “什麽傳言?”
  呂一光凝視她標致的臉:“我一直說你不化妝時最好看。”
  “什麽流言?”
  “不要去聽那些風言風語。”
  元之直問:“可是有人說我已經故世?”
  年輕人笑,“你還說你不是林慕容”
  元之詞窮,明明要開始新生活,一上來就碰到舊相識,不知如何是好。
  可見去舊立新是多麽困難。
  “我已再世為人。”
  年輕人一定是林小姐其中一名追求者,態度非常遷就,“好好好,你愛怎麽說都可以。”
  元之定定神,然後說:“我已不是林慕容。”
  年輕人好奇,他問:“那麽,現在你是誰?”
  元之據實答:“我叫關元之。”
  年輕人笑,“無論叫什麽,站在這街角都會變成冰棍兒,去渴碗熱湯吧。”
  元之笑了。
  呂一光從頭再打量她,“你是好像有點不一樣,走路為何駝著背?一個人跑來倫敦,又是幹什麽?還有,如影附形的李公子王公子等人呢?”
  這些問題,元之都不懂回答。
  呂一光感慨,“有時候我也想做另外一個人,什麽都從頭開始,說不定另有奇遇,但一想到身分證、護照、電費表、電話……上的名字統統都要更換,不如省省,做新不如做舊。”
  元之發覺他是那樣有趣的一個人。
  呂一光又說:“追著你跑的人實在太多了,我考慮過多次,一擠到那個隊伍去,就永不超生,變成芸芸眾生中的一名,所以,慕容,我情願做你的好兄弟,你有什麽話,盡管對我講。”
  元之有點感動,不過不得不一再指出;“我不是慕容,”她停一停,“不過,你可否告訴我,你聽到什麽謠言?”
  呂一光答:“隻要你安好,我才不管人家說什麽。”
  “你會在霧都久留?”
  “我將在這裏工作一年,不像李公子王公子張公子,我們這些普通人要一份職業。”他把卡片交給元之。
  元之與他道別,回到酒店房間,原醫生的電話便到了。
  “覺得如何?”
  “太美太高太出名了,不習慣,而且,林慕容亦十分寂寞。”
  原醫生笑,“生命原本寂寥。”
  “不一定,你聽過珊瑚樹申訴寂寞沒有?”
  “這個問題可以討論六個小時,元之,凡事不要想太多。”
  “七十二小時不夠以了解一個人。”
  “我們不能給你七十二年。”
  “我會盡快做出決定。”
  “祝你快樂。”原氏掛了線。
  電話鈴再響,來人說:“我找關元之。”
  元之一聽就知道這是她的老同學梁雲。
  “梁雲——,”她吹呼,“你好,我們可否立刻見麵?”
  梁雲對這個陌生的聲音有疑問:“你是誰?”
  “我是元之,關元之。”
  梁雲沉默一會兒,“你的聲音不像。”
  何止聲音,連容貌也不一樣了。
  “梁雲,說來話長——”
  “向我證明你的確是元之。”
  “好,有一日,你來醫院看我,我身上插滿管子,你揶揄道:‘這可不成為提線木偶了’,下一句是——”
  梁雲接上去:“我們都是命運的傀儡。”
  是,她是關元之,一點沒錯。
  “明天早上,我來看你。”
  元之舒出一口氣。
  淋浴時她看看此刻擁有的健美身軀,不知如何運用它才好。
  林慕容本人大概也不曉得該怎麽做,否則,她到此刻都應該活著。
  這樣漂亮的軀殼,競成為負累,始料未及。
  元之沒有睡,著人送了一包香煙到房間來,坐在床沿點著一支。
  這不是關元之的習慣,一定是林慕容的煙癮影響了她,再加上江香貞的酒癖,不得了不得了。
  元之打一個嗬欠,混身麻癢癢,說不出難過,胸口也作悶。
  電光石火間她明白了,麻醉劑!
  林慕容吸食麻醉劑。
  元之難過得說不出話來,看樣子她的小宇宙永遠找不到理想的身軀寄生,因為自愛的人統統還健存在世界上。
  她一宵不寐,天將蒙蒙亮的時候,元之已決定舍棄林慕容的身軀。
  元之用冷水洗一把臉,出外散步。
  大都會繁忙的一天已經開始,車站擠滿了人,車子喇叭嘩嘩響,小販擺賣熱狗咖啡……
  元之不由得大聲喊出來:“我隻想做芸芸眾生其中一分子,是否太苛求呢?”
  她身分太過奇突,她注定不是一個普通人。
  元之氣餒,不知如何向老同學梁雲交待她身分的轉變。
  元之所不知道的是,梁雲一早已經站在她酒店旁門口,一直敲門,沒有人應。梁雲喃喃自語:
  “這麽早,去了何處?”
  身後有個聲音說:“大約是出去溜達了。”
  梁雲一轉身,見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閣下是誰?”
  “我叫呂一光。”
  呂一光也打量梁雲,隻見她大衣圍巾,頭發毛毛,分明是一個學生,手還拎著書包,不禁有三分好感。
  他問:“你找誰?”
  梁雲說:“我找關元之,你又找誰?”
  呂一光怔住,關元之,真有這個人,昨天,林慕容也說她是關元之。
  “關元之是你的什麽人?”
  呂一光聲音中有極大的關注,梁雲因而不介意他的質詢。
  她答:“元之是我的老同學。”
  呂一光問:“你可帶著她的照片?”
  “有。”梁雲即刻翻查那百寶箱似的書包。
  她終於取出一幀小照,遞給呂一光。
  呂一光一看照片中那瘦削的少女,立刻說:“我也有一張剪報要給你過目。”
  他攤開一張舊中文報。
  報上紅字標題是那麽驚心奪目,連帶站在走廊轉彎角落的關元之都看到了。
  她散步返回酒店,發覺房門口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梁雲,咦,老同學怎麽會認識呂一光?
  且聽聽他說什麽。
  講了沒兩句話,就看見呂一光亮出舊報紙。
  元之讀到了頭條。
  “著名模特兒林慕容香閨神秘死亡”。
  元之如墮冰窖,難以動彈。
  隻聽得梁雲問:“這同關元之有什麽關係?”
  呂一光答:“我昨天見過林慕容,她自稱關元之。”
  “什麽?”
  “這是一個難以用言語解釋的怪現象,”呂一光說,“隻有見到了她,你才會明白。”
  元之站在角落,看著這一對年輕男女,忽然產生奇突的第六感。
  呂一光與梁雲的氣質是那麽接近,談話間又顯得如此投契,他們不難成為一對。
  本來人海茫茫,他倆碰頭的機會率接近零,可是此刻因為元之/林慕容的關係,這一男一女同時在酒店房門外邂逅。
  緣分,來的時候,推都推不掉。
  元之繼而想到,也許,也許她在倫敦出現惟一的目的,就是要成全呂一光與梁雲這一對。
  冥冥中的安排太奇妙了,元之此刻不禁釋然,也許她也會有奇遇。
  這時,呂一光與梁雲兩人同時喊出來:“關元之/林慕容,到什麽地方去了。”
  元之不得不慢慢現身,並且咳嗽一聲,“我在此地。”
  該死的原醫生,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弄她。
  見了麵,非同他算帳不可。
  呂一光大喜:“慕容,好極了,請過來。”
  梁雲震驚,“元之,這是你?”
  元之清清喉嚨,“讓我們邊喝咖啡邊談。”
  呂一光忘了上班,梁雲也暫停上學一天,一行三人,找個幽靜地方坐下。
  梁雲直搖頭,“一定有人開我們玩笑。”
  當然有,那是曼勒研究所的原醫生。
  元之幽幽說:“我的確是關元之。”
  梁雲直搖頭,“你比元之高一個頭,再說,皮膚容貌沒一絲相像,我肯定你是林慕容。”
  呂一光說:“慢著,她談吐思想態度沒有一處似慕容,我肯定她是關元之。”
  元之呻吟。
  梁雲怔怔地看著元之,忽爾落下淚來,“元之,你已經不在了,是不是?”
  元之不知如何回答她,怔怔地落下淚來。
  梁雲問:“你到底是誰?”
  呂一光按住梁雲的手,“給她一點時間,這不是件簡單的事。”
  梁雲非常困惑,用手托住頭,看牢林慕容/關元之。
  元之半晌問:“我希望你倆可以接受我。”
  呂一光立刻說:“這不是問題,我與慕容一向是好朋友,隻不過,”他無奈地說,“忠言逆耳,她日漸與我疏遠,嫌我比她媽還嚕嗦。”
  梁雲聽了這話,愁眉百結中還笑出來。
  “不,”元之抬頭,“不,一光,我一見你,便有股異常的親切感,我想林慕容是對你另眼相看的,你才真正對她好。”
  梁雲這時說:“不知怎地,我越看你越似元之。”
  元之有講話前先皺眉的習慣,此刻活靈活現的在林慕容臉上露出來。
  元之苦笑,她的確是元之,不過此刻,她有更要緊的話要說:“兩位,我需要朋友,假使有什麽意外,我再變成另外一個人,請照舊當我是朋友。”
  梁雲錯愕地看著元之,“我不曉得你說什麽?”
  呂一光思索一會兒,微微笑,“你的意思是,元之,你也許會再次借用另一人的身體。”
  元之感激得說不出話來,“一光,你真是明白人。”
  一光也很高興。
  “一光,”元之靈機一觸,不禁問,“你在大學裏,到底讀的是什麽?”
  一光笑意更濃,“說來湊巧;我選的科目是靈魂學。”
  梁雲低呼:“難怪你明白的事我全然不懂。”
  “不要緊,”一光安慰她,“我慢慢講給你聽。”
  元之也笑了,至少她玉成了這一對年輕人,她還來得及做這件好事。
  一光又說:“慢著,元之,日後我們如何相認?”
  元之笑,“問得好。”
  梁雲不置信地接上去:“襟上別一朵玫瑰花,手上拿本文藝小說?”
  元之答:“不,我們的暗號是小宇宙。”
  “好,”一光答,“無論是否托生在一隻貓身上,隻要你講出小宇宙三個字,你即是關元之。”
  梁雲歎口氣,“天嗬,到底這是怎麽一回事?”
  一光對梁雲說:“我們給元之時間處理私事,來,我送你去上學,順帶給你解釋靈魂與肉體的關係。”
  “元之,我不舍得你。”
  梁雲與老同學緊緊擁抱。
  “保重。”
  梁雲依依不舍,“下次我們見麵會在幾時?”
  元之看著他倆,忽然用了原醫生的語錄:“也許明天,也許明年,也許下一生。”
  他們終於道別。
  元之獨自在風景怡人的河畔散步,從前,貨倉林立的一帶此刻都是新建的公寓大廈。
  海鷗不知物是人非,仍然飛來覓食。
  元之輕輕歎口氣,這條河不知見過幾許風流人物。
  遊覽船緩緩駛過,甲板上的遊客朝元之揮手,元之亦與他們招呼。
  她在河畔躑躅,不願離去,似有所盼望。
  忽然之間,有人叫她:“元之。”
  元之這一驚非同小可,遠遠比有人叫她慕容還要意外。
  誰,會是誰?
  她雙腳釘在地上,一時移動不了。
  左眼忽然跳動,那顆淚痣,更似將墮未墮的一顆眼淚。
  “元之,假如這真是你,請你說出我們之間的暗號。”
  元之終於凝聚力氣,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一個紅頭發綠眼睛滿臉雀斑的年輕男子。
  元之詫異得說不出話來。
  隻聽得他很溫柔的說:“假使你是關元之,你一定知道我們間的暗號。”
  元之忽然間知道他是誰了。
  既驚且喜,但是又覺得突兀,元之捧腹大笑,笑到流下眼淚來。
  紅發青年卻固執地問:“暗號是什麽?”
  “我們兩人一起說。”
  於是兩人異口同聲:“小——宇——宙。”
  大家緊緊擁抱。
  “元之!”
  “香貞!”
  列位看官,是,這紅發青年正是江香貞。
  嗬,江香貞終於如願以償,轉為男身,她倆又再一次相會。
  隻不過此刻兩人都惜用著別人的身體,情況十分詭秘。
  “去喝一杯。”
  元之按住她問:“你怎麽會找到我?”
  “我此刻是一個蘇格蘭人,我姓麥克阿瑟,而你在英格蘭,經過三號指示,自然輕而易舉找到了你。”
  “沒想到曼勒這麽快達成了你的願望。”
  “事有湊巧,機緣巧合。”
  對她們來說,不過是兩個女孩子聚舊,在旁人眼中,卻全然不是那回事。
  隻見一男一女難舍難分在情話綿綿。
  男的一頭烈火似紅發,女的肌膚似雪,兩人都一般高大,煞是好看。
  “太好了,香貞,你可以從頭開始。”
  “元之,相信我,做男人舒服得多,也許你也應該試一試。”
  這樣的好介紹元之如何擔當得起,連忙駭笑搖手,“不不不,我情願做女性。”
  “做女子辛苦呢。”
  “做生不如做熟。”
  香貞,不,麥克阿瑟君笑道:“可見人各有誌。”
  元之不由得問:“蘇格蘭人好做嗎?”
  “有時需穿裙子,”香貞答,“不過穿裙子對我來說真是駕輕就熟。”
  元之笑得打跌。
  香貞上下打量她,“元之,此刻的你十分迷人。”
  元之舉起手,“一家不知一家事,我擔不起這個身體,我明天就打算回曼勒去。”
  “元之,別太挑剔。”
  “我自有我的苦衷。”
  香貞說:“來,到紅獅酒館來,我介紹一個人給你。”
  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著元之就走。
  紅獅酒館裏坐著一個俏麗的金發女,看樣子已等了好久,一見元之,立刻杏眼圓睜,雙手叉在腰上質問:“你是誰?”
  元之馬上投降,“我先走一步,我們後會有期。”
  立刻轉身逃離是非之地。
  可是麥克阿瑟追上來:“元之,元之。”
  元之微笑,“記住暗號,我若需要朋友,你要隨時奉召。”
  “得令。”他向元之敬禮。
  元之與他握手,“祝你幸運。”
  “我的確幸運得無以複加。”
  “我先走一步。”
  “元之,我可否勸你一句話?”
  “請講。”
  “不要計較軀殼是否十全十美,每個人都有優點有待發掘,看你如何利用矣。”
  元之隻覺委屈,但終於點點頭。
  “那我就放心了。”
  “你現在的身分是什麽?”
  “我是一名上進的年輕律師。”
  元之笑,“怪不得你的英語純正,沒有鄉音。”
  香貞神采飛揚,躊躇滿誌,顯然高興到極點,一看就知道她太喜歡做麥克阿瑟。
  元之由衷地為香貞高興。
  她與他在酒館外道別。
  嗬,每個人都找到伴侶,隻餘關元之孑然一人。
  元之慢慢踱步回酒店去。
  原醫生隨即找到她,曼勒對她的行蹤真正了如指掌。
  “見到江香貞了?”
  元之正想問這個問題:“香貞並無讀過法律,如何做律師?”
  怎麽難得倒原醫生,他對答如流,“我們在麥克阿瑟的記憶係統做過手腳。”
  元之悚然動容:無所不能的曼勒研究所!
  在他們那裏,人人可以求仁得仁。
  原醫生關注地問:“元之,你為何抑鬱?”
  元之要過一刻才能回答:“聽上去我好似很不感恩,但是,但是,我竟向往做回舊時的我,在醫院到處溜達,同寂寞的老人玩牌戲度日。”
  原醫生提醒她:“你的身體早已不行了。”
  元之遺憾,“是的,你講得對,我沒有回頭路。”
  “現在有什麽困難?”
  “原先生,你沒同我提及,林慕容是這樣的一個人。”
  元之幾乎可以看到原先生慧黠的雙目閃爍,他竟如此答:“人人都有過去。”
  元之仍然說:“她的身體不適合我。”
  “元之,當心千揀萬揀,揀著一個爛燈盞。”
  “我不是還有一次機會嗎?”
  “元之,既來之,則安之。”
  “記住,原先生,”元之悻悻然,“我是曼勒符持有人。”又不得不侍候她。
  原氏為之氣結,“元之,請詳細說出你的要求。”
  元之誠懇地說:“我希望做一個普通的女子,過正常愉快的家庭生活。”
  “請記住這是你最後一個機會。”
  元之吞一口涎沫,“是,我知道。”
  “那麽,元之,回來吧。”
  就這樣決定了。
  晚上,元之獨坐咖啡廳,正想好好吃一頓,狂蜂浪蝶卻不放過她。
  首先是一位中東男士走到她對麵禮貌周到地問:“小姐,請問這張椅子有無人坐?”
  元之抬起頭,那人更明顯地驚豔,元之卻告訴他:“許多台子都空著,那些椅子都沒人坐。”
  中東來的男士尷尬地咳嗽一聲,“小姐,呃,容我介紹自己,我是鴨都拉王子。”
  元之笑,“我是清朝芙蓉蛋公主。”
  中東男子氣餒,隻得退下去。
  跟著是一位亞裔男子,用英語同元之攀談:“小姐,你很臉熟。”
  元之猜他是日本人。
  “我這次來倫敦,是收購這間酒店。”他跺跺腳。
  元之放下食物,輕歎一聲,買買買,買買買,奇怪的是,居然那麽多人願意賣賣賣,賣賣賣。
  元之輕輕說:“西敏寺在左邊,白金漢宮在右邊,買下那兩座之後,我們再商量吧。”
  元之沒再說什麽,就離開了桌子往外走。
  可以想象林慕容,就是在異性追追逐逐中度過了短暫的一生。
  長得美,扔又扔不掉,漸漸沉迷,更加致力發展美態,完全疏忽其他優點。
  誰知道呢,加以栽培,林慕容可能會成為一個成功的藝術家或是科學家,但是她從來沒有用過功,也沒有必要這樣做,漸漸除了美,林慕容一無所有。
  她隻有美色,故此,如果要其它的東西,就得拿美色去換。
  絕對不是一門容易的營生。
  走到大堂,又有人搭訕,“小姐,你掉了東西。”
  元之發覺她下意識地微微垂下頭,眼兒媚媚地斜飛出去,看那是誰。
  她隨即吃一驚,這種姿勢是誰教她的?關元之哪裏懂得這一套,這明明是林慕容的伎倆!
  再不走,恐怕美元之就快要變成林慕容。
  那個男子得到這樣的鼓舞和激勵,哪有不做進一步表示之理,立刻拾起元之掉下的外套,趨向前來,替元之搭在肩膀上。
  可是元之已經變了臉,適才色若春曉,此刻麵如玄壇,著實嚇了人家一跳。
  元之冷若冰霜,轉頭就走。
  在電梯裏,一顆心猶自怦怦跳,原來關元之的小宇宙不能百分百控製林慕容的肉身。
  前任主人的舊時姿勢隨時會得現出來。
  元之一夜不寐。
  第二天一早,梁雲來找,元之延她入房。
  兩個女孩子不由得說起往日同學時趣事。
  “張老師用粉筆每一劃都會製造出吱吱聲令人毛骨悚然。”
  “沒有人答得出周老師的問題結果全班罰站不知多麽轟動。”
  梁雲凝視她,“元之,你真是關元之。”
  元之無奈指指腦袋,“是,這裏是。”
  “記得嗎,十六七歲時我們一直希望長大了會成為美女。”
  “美女在十六七個月的時候已經看得出來了。”
  “我們太過無知,”梁雲歎口氣,“希望有奇跡出現,”她抬起眼來,“不過,元之,你此刻的豔光令人不敢逼視,真羨慕你。”
  元之苦笑,“梁雲,我要走了,特地向你告別。”
  梁雲點點頭,“再見。”
  “是,青山白水,後會有期,代我向呂一光告別。”
  梁雲露出靦腆之情。
  元之莞爾。
  第一個對元之表示嘖嘖煩言的是曼勒三號。
  “又是你!”
  元之心虛地說:“最後一次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元之賠笑。
  三號瞪她一眼,“沒有選擇,才是最好的選擇,信焉。”
  “也許是,但是,叫我做江香貞,或是林慕容,我都不會快樂。”
  “小姐,世上能有多少個快樂的人。”
  元之困惑,“照你這麽說,會不會都是選錯了身體?”
  “才怪,是因為你們都太過貪心。”
  原醫生出來了,“元之,我們又見麵了。”
  元之發覺原君留了胡須,訝異地說:“三天不見,先生的須這樣長了。”
  三號哼的一聲,“有位女士認為他蓄須好看,他便立時三刻遵命。”
  “啊。”元之笑出來。
  原醫生咳嗽一聲。
  三號說:“元之是熟人,怕什麽?”
  元之好奇,那一定是位美且慧,非同小可的女士,有機會真想見一見。
  三號約莫知道元之在想什麽,笑道:“那位女士的原居地在英仙座,你不容易見到她。”
  原醫生又再咳嗽一聲,三號才噤聲。
  原氏看著元之說:“你要求做一個普通人……正常的家庭……”
  元之連忙補一句:“平凡的女子。”是女人,不是男人,千萬不要弄錯。
  “如願以償之後,不得反悔。”三號在一旁說。
  元之苦笑。
  過一會問:“原先生,你有沒有後悔過你是你?”
  原氏微笑,“很多次。”
  元之說:“我做我自己的時候,一直很滿足。”
  原醫生很有深意的說:“呀,但是你做了你才多久?十九年、二十年?日子久了,難免生厭。”
  元之很吃驚。
  “到了中年,”原醫生感喟,“你自會明白。”
  元之說:“我還以為過了青春期我們會得駕輕就熟,樂意做自己。”
  原醫生抬起頭,“說得也是,所以講哀樂中年呀,有苦有甜。”
  三號總不忘回一句:“元之,這次轉身,你要做她做到老。”
  元之驚惶起來。
  三號問:“抑或,你情願做美女林慕容?”
  元之欲得到原醫生保證:“我會快樂嗎?”
  原醫生搖搖頭,“我不能擔保,快樂靠你自己尋找。”
  元之不禁哭泣。
  三號搖頭,“可憐的女孩。”
  原醫生說:“元之,你已經比許多人幸運,來,準備好沒有?”
  又要搬遷了。
  原先屬於林慕容的這具軀殼,將來不知由誰搬進來住。
  元之忍不住問:“下一位……叫什麽名字?”
  “你可以看看她。”
  熒光屏上打出資料:孔兆珍,女,二十六歲,已婚、生活正常愉快,與丈夫感情甚佳。
  元之頗覺滿意。
  照片中的孔兆珍容貌端莊,笑得十分燦爛。
  她不是美女,但是元之一看見她就有種親切感。
  三號問:“還滿意吧?”
  元之說:“最好有一本圖文並茂的選擇目錄。”
  “小姐,”三號啼笑皆非,“你真會得搞笑。”
  最後一次了,元之舉起手,把中指交叉疊在食指上,希望也是最好的一次。
  “慢著,孔兆珍如何會到曼勒來?”
  “純粹是一宗意外,她在一項小手術中出了一點錯。”
  “她家人尚未知情?”
  “還沒有,正等著你回家呢。”
  這時原醫生說:“元之,你已經知道得太多了,做人呢是糊塗點的好,越是揀擇越不開心,你不如隨遇而安。”
  三號笑笑,“當初你做了你,又何嚐預先做過資料搜集、心理準備。”
  元之一想,這也對,關元之有什麽好?孤兒,一貧如洗,在育嬰院長大,教育程度普通,患白血病,高中始就在醫院進進出出,這種記錄,並不值得驕傲。
  誰都不會比關元之差。
  想到這裏,元之豁達起來。
  她露出一絲笑。
  原醫生笑道:“無論做什麽人,知足常樂。”
  “原醫生,事後,我還可以跟你聯絡嗎?”
  原氏訝異,“可以,當然可以,你同曼勒有這樣深的淵源,你是曼勒的終身朋友。”
  元之好奇問:“持有曼勒符的人都是你們的好朋友嗎?”
  三號答:“才怪,有人因為又貪又壞又笨,曼勒早與之絕交。”
  元之不敢再說什麽,她生怕曼勒的工作人員日後也這麽批評她。
  原醫生同她說:“這次手術之後,由我們把你送返孔兆珍女士的原居地。”
  “為什麽?”
  “因為我們想讓你在當地一家醫院醒來,由孔兆珍家人接返家去,免啟疑竇,你日後好做人。”
  元之隻得點點頭。
  最後一次機會了。
  這次,做孔兆珍,可是要做到老的。
  在該刹那,元之忽然有點明白,那位自稱無名氏的老先生為何要把曼勒符轉贈予她。
  他已十分明白做任何人都是辛苦的差使吧。
  最好什麽人都不做。
  元之苦笑著閉上雙目。
  她聽見三號的祝福:“元之,一路順風。”
  順風?說得也對,她的確有遠行。
  這時,她耳邊響起嗚嗚的風聲。
  元之覺得混身舒暢,身輕如燕,飄起來,禦風而行,正在陶醉,忽聞有人叫她,一聲又一聲,語氣逼切。
  真不識相。
  誰,誰打擾她?
  元之沒好氣,想睜開眼睛看個究竟。
  “好了好了,她眼皮動了。”
  白蒙蒙一片,醫院,是間醫院,元之對醫院的布置最熟悉不過,忽爾一陣劇痛,她呻吟起來。
  “醒來了!”四周的人像是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元之聽到輕輕飲泣聲。
  “小組搶救了四十八小時!”
  “幸虧無恙,快向上頭報告。”
  “病人丈夫在外邊等了好久。”
  “把好消息告訴他。”
  元之隻覺得痛,苦苦忍耐,額角迸出豆大汗珠。
  有一雙溫柔的手替她印汗,四周圍漸漸又靜下來。
  元之睜開雙眼,看到一位年輕的女醫生向她微笑。
  她對元之說:“歡迎你到我們這裏來。”
  嗬,她是知情的,她是原醫生的合作人。
  元之暫時連痛都不記得了。
  “現在,你是孔兆珍。”
  元之點點頭。
  “祝你快樂。”
  “謝謝你,醫生。”
  那位女醫生頷首,輕輕退出。
  元之找不到鏡子,隻得伸出雙手來觀察,一看之下,嚇一大跳,好粗好黃的一雙手,指甲修得非常短,一看就知道手的主人是位勞動婦女。
  元之發呆,她記得林慕容的手指猶如十管玉蔥,永遠搽著鮮紅蔻月,那手同此手比,好比雲同泥。
  元之歎口氣,嗬知足常樂。
  她重新閉上眼睛,放下手,腕上各種維生的管子叮當碰撞。
  這時,有人輕輕推開病房門,又有人輕輕說:
  “莊先生,請勿久留。”
  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接近病床。
  “兆珍,兆珍。”
  這是在叫她了。
  元之十分疲倦,再一次用力抬起眼皮,嘴唇動一下。
  她看到一張殷實好人的臉,但是頭發淩亂,一麵孔胡子茬腫眼泡,聲音沙啞。
  不問可知,他是孔兆珍的良人。
  這麽醜!
  正錯愕間,那人忽然淚盈於睫,接著淚水汩汩而下,握住元之的手,大聲哭泣。
  元之被感動了,“莫哭莫哭,我沒事。”
  那人仍說不出話來,大力喘息,似一個受了委曲的孩子,嗚嗚哀鳴。
  看護聞聲推門進來,“莊先生,你這樣變成騷擾病人了。”
  元之用力拍著他背脊,“沒關係,沒關係。”
  半晌,莊某才抬起頭來,擦擦眼淚,“我歡喜得瘋了。”
  真情流露,元之不由得雙目濡濕,有這樣好伴侶,做普通人又何妨,雙手粗些又有什麽關係。
  “莊太太過數日便可出院,你請放心。”
  隻聽見莊某問看護,“我可以帶孩子來見見母親嗎?”
  孩子!元之嚇一跳。
  嗬可是,有丈夫當然名正言順有孩子。
  意外之後,元之反而有點高興,多好,她已經做了現成母親了。
  她輕輕問丈夫:“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她真的不知道他叫什麽。
  看護連忙答:“他叫莊允文呀,”推一推那錯愕的丈夫,“莊太太的記憶慢慢自會恢複。”
  “哦,”元之又問,“我的孩子叫什麽?”
  莊允文呆呆的看著妻子,她莫非失憶?
  “兒子叫小明,”看護搶答,“女兒叫小珠。”
  元之阿一聲,居然共有兩個孩子,“他們幾歲?”
  莊允文隻得聚精會神地回答:“你忘了?小明四歲,小珠一歲。”
  那麽說來,孔兆珍很早就結了婚。
  “有沒有照片?”
  “我這就去把他們帶來。”
  莊允文走到門口,又回轉身,手足無措,團團轉。
  看護詫異問:“莊先生,你怎麽了?”
  莊允文頹然說:“我不敢離開兆珍!”
  元之深深意外,上帝真是公道得可怕,沒想到孔兆珍這樣平凡的女性竟能得享如此真摯的愛情,而一朵芙蓉花似的林慕容卻一個知己也沒有。
  看護含笑道:“你放心回家吧,我們替你照顧莊太太。”
  元之不由得問;“你在外頭,誰看住孩子?”
  莊允文答:“他們的祖母與我們住呀。”
  元之敲敲額角,“是,想起來了。”
  不知怎地,她非常想見那兩個根本不屬於她的孩子。
  “允文,去把小明與小豬帶來。”
  莊允文笑了,“是小珠。”
  “對,小豬。”
  莊允文與看護都笑了。
  元之倦極入睡。
  “妹妹,好睡,好睡。”
  “嗯,”元之朦朧間問,“你是誰?”
  對方是一個少婦,形容憔悴,但是慈眉善目,不住向元之拱手。“請代我照顧小明與小珠。”
  “喂,喂。”元之叫她。
  她卻轉頭就走,元之沒有追上去,隱約知道那是誰,於是大聲說:“你放心好了。”
  那少婦停住腳步,轉過頭來感激地一笑,再向前走,消失在角落處。
  醒了之後,元之支撐著蹣跚地走到浴間去照鏡子,見到孔兆珍的尊容,她吃驚地掩住嘴,天,才二十多歲,已為未老先衰立招牌,這人需要好修飾,好好補養,才能恢複元氣。
  元之不由得歎口氣。
  真的要找一個理想的軀殼,也許要窮一生之力,都不用做人了。
  有一件事元之可以肯定,求仁得仁,她此刻絕對是個普通得不能普通的家庭主婦。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嘭的一聲,有人踢開病房門進來,“我媽媽在哪裏?”
  本來愁眉不展的元之忽然笑出來,她知道這是誰,這是莊小明。
  她強忍著傷口痛楚,笑著迎出去。
  小明一見她,過來用雙臂緊緊箍住母親,痛哭失聲。
  他的臉伏在媽媽腿上,元之本能地抱住他。
  做母親不需要天才吧,隻要有愛心耐心與力氣即可。
  慢著,那邊那個由老太太抱著的小女孩子一定是小珠了。
  不不不,她不似小豬,她是小精靈,一雙大眼睛盯住元之不放,元之被幼兒審視得有點心虛。
  祖母見她生分,哄她說:“叫媽媽呀,你不是學會叫媽媽了嗎?”
  那幼兒胖胖雙臂搭住祖母脖子,動也不動,繼續瞪住元之,像是說:你不是我媽媽,我不要你抱,我媽媽什麽地方去了,你到底是誰?
  元之自老太太手上把她接過來,嘩,好重,元之腳步一個踉蹌,孩子又被她祖母接回去。
  “不怕不怕,身體好些再抱。”
  幼兒並不哭,隻是全神貫注地冷冷看著元之。
  一直到元之回家,小珠仍然不肯給她抱。
  家是很擠逼很倉猝的一個家。
  許多電器家具,都需要添置了,很明顯因為經濟緣故,都用舊貨勉強湊合。
  夫妻倆與幼兒睡一個房間,祖母與小明用另外一間。
  廚房與衛生間都狹小而幽暗。
  元之衝口而出:“要另搬一間公寓了。”
  莊允文一聽,先笑出來。
  隨即是莊老太揶揄的說:“兆珍病糊塗了不成,光天白日講夢話。”
  元之知道這不是莊家經濟能力可及,當下立刻噤聲。
  靠朋友的時間到了。
  當天深夜,她正睡得深沉,忽被幼兒哭聲驚醒,夢裏不知身是客,想半晌,才知道是小珠不適,起床一看,另外床上的莊允文還在熟睡。
  元之揉揉酸澀的雙眼,正想去安撫小女孩子,莊老太已在房門處出現,咕噥抱怨,“你抱抱她嗬,允文明朝還要上班。”
  元之連忙唯唯諾諾:“是,是。”
  莊允文已醒,笑道:“媽你去睡,我來抱。”
  老太太這才退出去。
  元之吐吐舌頭。
  莊允文真是好脾性,和顏悅色對元之說:“小珠似不大跟你。”
  “我再試試,你明天還要上班。”
  莊允文忽然說:“我早已無班可上了。”
  “什麽?”元之錯愕。
  “公司大量裁員,我是第二批被攆出來的人。”莊允文低著頭。
  “唷,”元之說,“別給老母知道。”
  “我已決定瞞著她。”
  莊允文本來最怕妻子擔心,此刻打量她,見她又好似胸有成竹模樣,不知葫蘆裏賣什麽藥。
  第二天一早,莊允文有事外出,老太太去買菜,小明上學,元之把那一歲大還未學會說話的小孩子捧到高凳子上坐好。
  元之開口:“我叫你妹妹好不好?”
  幼兒不出聲,那雙眼睛端的黑白分明,看得人發毛。
  “妹妹,”元之無奈地攤攤手,“我知道你一早認清楚我並非你的媽媽。”
  幼兒神色好似鬆懈了一點。
  “你的真媽媽暫時不會回來了,”元之同她說老實話,“此刻由我頂替她的職位,我不是壞人,我將盡力而為,我希望你接受我。”
  那孩子仍然瞪著她。
  “那樣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你爸爸與哥哥有人照顧,祖母不用那麽吃力,還有你,一天吃五頓洗兩次澡,也有人侍候,我們要合作愉快。”
  孩子似完全聽得懂,她低下了頭。
  元之說下去:“你是個小小人,你有靈性,你想必明白我講的是什麽。”
  幼兒伸出手來。
  “來,讓媽媽抱抱妹妹。”
  這次孩子伏在她胸前,哭了。
  元之覺得很有成就感,“我會對你好,我答應過你媽媽,你可以放心。”
  孩子哭泣聲漸停。
  電話鈴響了。
  是原醫生找關元之。
  “生活如何?”
  “困苦。”元之一手抱幼兒,一手聽電話。
  “設法改進它。”
  “原先生,請代我聯絡江香貞。”
  “你是指伊安麥克阿瑟?”
  “是,我有事拜托她,不,他辦。”
  “沒有問題。”
  “還有,請替我找兩個人。”
  “可是梁雲同呂一光?”
  “正是他倆,麻煩你了,原先生。”
  “日子還過得去嗎?”原醫生充滿關注。
  “我此刻是兩子之母,每天沒有一刻屬於自己,喝一杯茶的空閑也無,都得偷來做。”
  原醫生安慰她:“孩子很快長大,屆時,你要留都留不住他們。”
  元之的心柔了。
  這時,元之聽見莊老太太在背後問:“兆珍,你同誰說話?”
  元之這才想起,這個三代同堂的家沒有隱私可言,連忙掛斷電話。
  莊老太太教訓媳婦:“孩子睡了,還不把她放下?快收拾屋子把衣服晾出去呀,我隻得一雙手,煮完中飯要去接小明放學。”
  兩個女人都是這個家庭的奴隸。
  元之一聲不響埋頭苦幹起來,汗濕透了她身上陳舊的布衫。
  元之偷偷自嘲:誰叫你不做能幹的江香貞以及美貌的林慕容?
  忙忙忙,不住的忙,元之連後悔不該扮演這個角色的時候都沒有。
  那日深夜,元之醒來,見莊氏母子悄悄的對話。
  母:“你可覺得兆珍近日怪怪的?”
  子:“大病初痊,是這樣的了。”
  母:“似換一個人似的,對這個家一點記憶也無。”
  子:“慢慢就會好。”
  “不過她仍然是個任勞任怨的好媳婦。”
  “這些年來,也真的難為她了。”
  “今日,我聽得她與陌生人說電話。”
  “媽,這就是你不對了,兆珍常抱怨你管她太緊。”
  莊母不語。
  “媽,多疼她一點。”
  元之在房中,被這個平凡的男人感動到落下淚來。
  孔兆珍這樣盡心盡意為家庭,一定有個理由,體貼的丈夫與聽話的孩子,便是動力。
  她隻裝作在簡陋的床上睡著了。
  半晌莊允文回房來,輾轉反側,不能成寐,轉瞬天明。
  第二天一早,元之已接到原醫生的電話。
  “下午三時,你的朋友們會在街角的茶餐廳等你。”原氏對她的環境了如指掌。
  哎呀,可是下午三時正是家務最忙碌的時刻。
  “放心,我們會替你安排。”
  元之臉上泛起一個微笑,掛上電話。
  莊老太的疑心更大,因問:“兆珍,那是誰?”
  “嗬,老朋友。”
  朋友,孔兆珍有什麽朋友,電鍋洗衣機菜籃才是她的朋友。
  更印證了老太的疑竇。
  揮著汗,一下子到了下午,趁小明尚未放學,元之抱著幼兒開門外出。
  莊母叮一句:“早些回來。”
  “是。”元之對老人一貫恭敬。
  元之的老朋友已經在茶餐廳恭候。
  她趨近去,滿腔熱情叫:“梁雲、一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梁雲抬起頭來,錯愕地看到一個抱著嬰兒,衣衫襤褸的蓬頭少婦,嚇一大跳。
  元之連忙說出暗號:“小宇宙。”
  梁雲倒抽一口冷氣,“你!元之,你怎麽會弄到這種地步?”
  元之沒好氣,“喂,別打落水狗好不好?”
  梁雲忍不住嚷:“你什麽不好做,竟去做小家庭主婦?這是天底下最苦的苦差,元之,這次你錯了。”
  元之瞪大眼睛,正要發作,被一旁的呂一光按住。
  “兩位,稍安毋躁,坐下慢慢談。”
  梁雲痛心疾首,“元之,以後你的日子怎麽過!”
  元之不怒反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才不知道你們這等瀟灑仕女的清寂歲月如何挨過。”
  “喂喂喂,”一光大急,“大家先聚聚舊好不好?”
  元之先抱著孩兒坐下來,發覺少了一人,“麥克阿瑟在何處?”
  “洋人不方便坐在這裏,他在車子裏兜圈。”
  梁雲到這個時候才留意到元之手中緊緊抱著個小小的孩子。
  她打量那小小圓圓扁扁的麵孔,沒想到那小家夥的目光比她更犀利更尖銳。
  梁雲訝異地問:“這是誰的孩子?”
  “我的女兒。”元之驕傲地回答。
  “你知道這不是真的。”
  “女士們,別吵了,元之,長話短說,說出你的需要。”
  元之感慨了,像一切求親靠友的人一樣,她的要求很簡單:錢。
  元之簡述她的現況:“我久病初愈,丈夫失業,孩子嗷嗷待哺,家裏還有老人家。”
  梁雲捧住頭,“我的天!”
  呂一光說:“慢慢來,鎮靜一點,我們且與麥克先生談。”
  他們付帳離開茶餐廳。
  “對了,”元之到這個時候才記得道謝,“勞駕你們趕來。”
  “不要緊,”梁雲說,“我正好放暑假。”
  一部大車停在他們跟前,元之抱孩子一起上車。
  紅發綠眼的麥克阿瑟立刻向老朋友打招呼:“元之,你好。”熱烈握手。
  他沒有意外,他是同道中人,他明白小宇宙的奧秘。
  幼兒從沒見過火紅色的頭發,嚇得哭泣。
  元之本能地拍拍她,“莫哭莫哭,媽媽在這裏。”
  幼兒緊緊勾住媽媽脖子,小麵孔埋在媽媽胸前,一切都靠媽媽保護張羅,她信任媽媽。
  這個時候,這名外形狼狽的少婦麵孔上露出一層聖潔的光芒。
  梁雲忽然明白了。
  她噤聲,不再批評元之的選擇。
  元之一口氣說:“麥克阿瑟,請即與鎮亞重工的律師聯絡,我需要一筆款子渡過難關,孩子們一定要有寬敞舒適的家。”
  “放心,我會處理得天衣無縫。”
  元之不放心,補一句:“我不需要很有錢,小康即可,錢多淹死人。”
  梁雲笑了,這活脫脫是關元之的口吻。
  麥克阿瑟答:“我完全明白。”一副專業人士姿態。
  元之忍不住說:“香貞,你好成功。”
  “元之,我的名字叫伊安。”
  元之卻認為名字不要緊,叫她兆珍或是元之,她都不介意,她隻希望改善家人生活情況。
  “我還需要一名能幹的家務助理。”元之說。
  “沒問題,立刻替你辦。”
  “替我丈夫找一份比較穩定的職業。”
  麥克阿瑟說:“他是電腦操縱員是不是?”
  “是,請幫他進修、升級。”
  “我懂。”
  梁雲越聽越奇。
  古時的神話:“窮書生得到一張美女圖,晚上,那美女自畫中走下來幫他打理家務,還織布拿出去買,在畫中人經營下家一下子就小康了,不再愁柴愁米。”
  此刻關元之還不就是這個畫中人。
  麥克阿瑟說:“你有無考慮到,元之,將來,莊家的兩個孩子,會是你的承繼人?”
  元之微笑,拍拍孩子背脊,“這是他倆的緣法。”
  世事之奇,無奇不有。
  鎮亞的財產,竟然落在全不相於的莊家兄妹身上。
  呂一光感喟:“從此我不再相信苦苦鑽營了。”
  梁雲在旁做注解:“我會努力盡自己本分,然後聽由上天安排。”
  元之問:“幾點鍾了?”
  “四點一刻。”
  “時間過得好快,請送我回家,我要服侍寶寶洗澡吃奶。”
  大家沉默,沒想到元之會是好媽媽。
  梁雲試探地問:“你的生活過得很充實吧?”
  元之疲乏地一笑,“我已沒有時間去探討這種問題了。”
  “讓我抱抱孩子。”梁雲說。
  小孩不肯。
  “她好像聽得懂我們說話。”
  元之笑,“每一個字都懂。”
  車子停在街角。
  “隨時叫我們。”
  元之感激地說:“三位真是我的天兵天將。”
  大家都笑了,關元之何嚐不像落難的仙女。
  回到家裏,莊母又怪責下來:“去了那麽久。”
  元之隻是賠笑。
  莊母亦不好意思,歎口氣,“兆珍,我不怪你去散心,家裏頭實在熱。”
  元之安慰地:“不怕,我家很快會有轉機。”
  連元之都沒想到會那麽快。
  傍晚應允文回來,一邊幫著擺碗筷,一邊同妻子悄悄說:“我找到新工作了。”
  “嗬。”
  “去找老同學聊聊,誰知他似在等我,立刻把我介紹到鎮亞重工,還親自陪我去見主管,談了三十分鍾,約好明天帶文件去登記,薪酬比從前高百分之三十五,且有進修機會。”
  元之笑,“那多好。”
  莊母的聲音傳來:“小兩口子別卿卿我我好不好,吃飯了。”
  莊允文凝視妻子,“兆珍,你一直是我的幸運星。”
  元之說:“隻要是個人才,社會自然賞識。”
  莊允文笑笑,不語。
  第二天是周末,莊允文出去一個上午,回來向老母宣布好消息。
  一家子正在高興突聞門鈴響。
  門一打開,外頭儼然站著伊安麥克阿瑟與他的助手,兩張麵孔都一本正經。
  元之忍俊不住,幾乎笑出來。
  元之真佩服香貞,她完全沒有女兒態,看上去百分百是個洋漢。
  還示意同伴做翻譯呢。
  那華籍青年二話不說,開口便道:“我們代表江香貞女士找孔兆珍女士。”
  莊允文是一等良民,見到這等陣仗,不禁大吃一驚,“找孔兆珍何事?”
  “江香貞女士遺囑上注明,把華蘭新屯的寓所贈予孔兆珍女士,下星期可辦移交手續。”
  莊家諸人呆住了。
  麥克阿瑟趁他們不注意,向元之夾夾眼。
  元之不由得問:“華蘭新屯在哪裏?”
  莊允文困惑到極點,答道:“那是本市十分四整的中等住宅區。”
  元之又問:“公寓麵積有多大,幾時可以搬進去?”
  律師答:“三房兩廳兩衛生間,露台朝南,全新裝修,即時可以入住。”
  莊允文越聽越奇,“慢著,兆珍,江香貞是什麽人,怎麽從未聽你提過?”
  元之答:“她是我的老同學,英年早逝。”
  麥克阿瑟咳嗽一聲。
  元之連忙補一句:“我們雖然久不來往,昔日感情極佳。”
  兩位律師報告完畢,站起來告辭,“下星期隨便哪一日的辦公時間請到王董張律師樓辦手續。”放下名片,走了。
  莊老太驚喜交集,“兆珍,沒想到你有這麽慷慨的朋友。”
  “慢著,”莊允文說,“兆珍,無功不受祿。”
  元之攤攤手,“這份禮物卻之不恭,況且,要退回的話,也無人收領。”
  莊老太忽然說:“允文,讓我去看看那間新屋。”
  老人臉上渴望的神情畢露。
  元之說:“我決定搬過去,大人、小孩,統統住得舒服些。”
  莊允文黯然,通貨膨脹害了他,幾次三番想搬到較為舒適的地方,可是通脹永遠跑得比節蓄快,他時常安慰家人,說“屋寬不如心寬”,漸漸也知道不是辦法,開始氣餒。
  老太太又慫恿:“去看看。”
  莊允文打量住了二十餘年的老家,還是他父親故世前置的丁點產業……
  老太太又說:“你弟弟需要用錢——”
  莊允文不得不說:“好,去看看。”
  老太太歡天喜地回房去。
  那天晚上,莊允文同妻子說;“從未聽你提過江香貞這個人。”
  “香貞是我好友。我同你不曉得說過多少次,你根本聽不進去,日忙夜忙,盡為口奔馳。”
  “她患什麽病?”
  元之歎口氣,“英年早逝,你說還會是什麽病。”
  “可惜,她沒有家人嗎?”
  “有,”元之想起無名氏老先生,“同家人合不來,無緣分。”
  “可是這麽大的一筆禮。”莊允文喃喃道。
  元之已經倦極入睡。
  她右手摟著小女兒,母女兩人脖子上的痱子粉都沒有搓勻,白色一搭搭,有股清香味道,一隻舊風扇左搖右擺,陪莊家挨完一個苦夏又一個苦夏,忽然之間,應允文覺得他交了好運。
  難怪人們說,黑暗之後就是黎明。
  妻子重病,他接著失業,眼看走投無路,一天一天咬著牙關那樣過,看著家中老小,心如刀割,隻怕生活沒有著落,可是忽然之間,一切好轉……莊允文也睡著了。
  星期一,他們一家齊齊去看新房子。
  莊母一進屋,就不想走了。
  元之挑一間最大最亮的臥室說:“媽,你住這裏。”
  小明問母親:“媽媽,媽媽,我呢?”
  莊母說:“開開冷氣機。”
  應允文無奈,他隻希望這層房子由他雙手賺來,問心元愧。
  老太太笑,“喲,又涼又靜又亮,允文,這就是天堂,我不想走了。”
  莊允文更覺悲涼。
  元之說:“媽,我們明天就搬來。”
  莊母問:“誰對我們那麽好,看,床鋪被褥什麽都式式俱備。”
  莊允文忽然看向妻子。
  元之避開他的目光。
  應允文輕輕的說:“謝謝你。”
  元之笑笑,“朋友尚且有通財之義,何況我倆是夫妻。”
  莊母早已不理鴻福從何而來,一迭聲隻是說:“好了好了,我也享幾年晚福。”
  莊允文無地自容。
  別家的女人香噴噴冰肌無汗,他的母、妻、女,卻無時不刻不一身酸臭,這難道還是賣弄骨氣的時候。
  元之在屋契上簽了字。
  王律師說:“孔女士,有一名家務助理下個月會向你報到。”
  元之拍著手,“好極了,媽可以陪孫兒去逛花園了。”
  莊允文不相信雙耳,一夜之間,他變成中等階層人物,似做夢一樣。
  夜闌人靜,他同老母討論這個現象。
  “媽,你不覺得怪?”
  “有什麽怪,難道我們家不配走走好運?”
  “可是一切都堆一起來。”
  “啐,你嫌多還是怎地?”
  莊允文沉默一會兒,“兆珍變了。”
  “嗯。”
  “出院以後,她活潑、獨立、有主張,而且,多出一幫朋友來。”
  莊母說:“但她是莊家好媳婦。”
  “我好像不認識她了。”
  “別瞎說。”
  莊允文歎口氣,搔搔頭皮。
  “新工作怎麽樣?”莊母忽然問。
  莊允文大吃一驚,“你怎麽知道我找到新工?”
  莊母歎口氣,“你以為媽是笨人?”
  莊允文垂下頭,有什麽瞞得過老人法眼?
  元之在房中聽到每一句對白。
  身邊的小女孩也抬起頭,似小心聆聽大人說些什麽。
  元之輕輕問她:“聽懂嗎?”
  幼女不語。
  “叫媽媽,你早已學會叫媽媽。”
  她不出聲,自元之回來以後,她沒叫過媽媽。
  “你不喜歡我?”
  又不是!幼女伸出胖胖手來撫摸元之臉頰。
  元之歎氣,“我明白了,媽媽原是無可替代的人物。
  幼兒伏在她胸前。
  元之說:“你將是我的承繼人,記住,我的一切,屬你所有。”
  莊允文進來笑問:“你倆說些什麽?”
  “我在想,我們一家數口雖然平凡,但是人人相愛,又不知勝過多少人。”
  他們順利搬到新居去。
  忽然之間,莊允文多出許多親友,平時已經不來往的親戚統統重新發現了他們,紛紛上門敘舊,莊家門楣光鮮,莊允文神清氣朗。
  元之手段大方,深得人心。
  問及她零用何來,她總笑著回答說:“我做股票賺的。”
  幼兒已經會走路了,隻是不說話。
  同元之十分親近,形影不離,元之走開,她會找她,找不到,會鬧情緒。
  關元之做孔兆珍,做得成績斐然。
  深夜,元之接到原醫生電話。
  “原先生,你好。”
  “元之,你的情形,我們都知道。”
  元之歎口氣,“原先生,你真是我的守護天使。”
  “元之,沒想到你情願做孔兆珍。”
  “一則,我已沒有選擇,二則,孔兆珍這身分有發揮餘地,環境可以改良,最主要的是,他們一家深深相愛,一切好商量。”
  “元之,你觀察入微。”
  “原先生,我們在這世上寄居,最主要是精神愉快吧。”元之笑說。”
  “元之,我有一事與你商量。”
  元之詫異,“不可以現在說嗎?”
  “我會派三號同你講。”
  元之悚然動容,“三號可以離開曼勒研究所?”
  一直以來,三號的外形像一架新進的洗衣幹衣機。
  原氏笑,“我們會替它穿上一層羊皮。”
  元之提心吊膽,“是什麽事?”
  “你見到他便會知道。”
  “他將上門來?”元之吃驚。
  “是。”
  “呃,不會嚇著孩子們吧?”
  “你放心,元之。”
  “是,原先生。”
  放下電話,元之發覺小女兒扶著椅子站在不遠之處,正看著她。
  元之不知是這名幼兒獨有強烈的第六靈感,抑或所有小孩均具有這種本領,她仿佛洞悉一切真相,隻有她一個人,一直知道關元之並非她的生母。
  “來,”元之柔聲說,“寶寶來。”
  寶寶放開椅子,一步步蹣跚走近,麵孔輕輕放在元之的膝頭上。
  元之溫柔地對她說:“還一句話都不會講呢,爸、媽、奶、水,統統不會,嗯?”
  母女二人擁成一堆。
  晚上,莊老太對兒子說:“兆珍溺愛孩子,病愈之後,對子女連高聲責備都未試過,即使極累極累,一樣好脾性。”
  莊允文抬起頭,“嗯。”
  “其實保姆與我都可助她一臂之力,不過她堅持事事親力親為。”
  應允文說:“她同我說,時光如流水,一去不複回,每一天過去都不會回頭,她珍惜與孩子們相聚的每一刻光陰。”
  莊母沒聽懂,半晌說:“她不舍得孩子?”
  莊允文笑,“想必是。”
  他在新崗位上揮灑自如,信心倍增,已非昨日那個吳下阿蒙了。
  元之在另一間房裏教大兒功課。
  “一隻蘋果,兩隻蘋果是複數,加一個愛司。”
  “我過一個全部加愛司?”
  “不可一概而論,各有各不同。”
  “有什麽不同?”
  “你還小,”元之說,“將來自會明白。”還是幼稚園生呢。
  莊允文在門縫外無限愛憐地看著他的妻。
  元之抬起頭來,朝他笑一笑。
  他輕輕說:“我不能想象這個家沒有你。”
  元之輕歎一聲。
  “你進醫院那一次,真正嚇壞了我,”莊允文猶有餘悸。
  “你以為我出不來了?”
  莊允文不敢回答,亦不敢回憶。
  元之低聲說:“其實日子還是一樣過去,孩子們終於長大,環境一定會好轉。”
  “我不許你那樣說。”
  元之微笑,她已習慣這種平凡溫馨的生活,實在不想再生枝節。
  她可以想象一年一年過去,很快孩子們都長大了,應允文自崗位退休,大家鬢邊添了白發……她打算做孔兆珍做到老。
  故此對三號來探訪,她有點冷淡。
  開啟大門時,元之倒是沒想到那人會是三號。
  門外站著一個妙齡女郎,妝扮入時,找孔兆珍女士。
  莊母已習慣媳婦的各式朋友,不以為奇。
  元之迎出來,訝異地問:“我們是認識的嗎?”
  那女郎輕輕說:“元之,我是三號,原醫生派我來。”
  “嗬!”元之震驚,完全看不出是個機械人,這張羊皮披得實在太巧妙了。
  莊老太聽見驚呼聲,探出頭來,“什麽事?”
  “媽,”元之答,“是我的朋友珊豪來探訪。”
  三號直笑。
  隔一會兒,它說:“我好,你看你,現在有媽媽、有孩子,還有丈夫,夫複何求。”
  “來,我們出去談。”
  元之把寶寶抱進手推車坐好。
  三號意外問:“同寶寶一塊兒去?”
  “我倆形影不離。”元之笑道。
  三號十分意外錯愕。
  隻見元之蹲下喂幼兒喝水,手勢熟練,駕輕就熟,放下瓶子,又親吻幼兒足底。
  三號暗覺不妙。
  關元之做孔兆珍太久了,情素已生,看樣子,打算落地生根。
  “你不辛苦?”它忍不住問。
  元之對三號說:“無論做誰,沒有一個不艱難的,做人就是這樣一回事。”
  元之是老資格了,她做過各式各樣不同的人,她有心得可以發表。
  “依我看,孔兆珍是最苦的一個。”
  “她表麵條件的確較差。”
  “可是你做得頭頭是道。”
  元之笑,“出外靠朋友。”
  此刻莊家的環境已經大好,元之開一輛小小房車,與三號到郊外喝茶。
  在車上,三號忍不住對元之說:“人類的世界真妖異。”
  元之奇問:“是嗎?說來聽聽。”
  “你細數去,沒有一個快樂的人,可是人人戀戀不舍,不住在紅塵中打滾。”
  “別把我們講得那麽不堪。”
  “機械人不說謊。”
  元之小心翼翼問:“三號,你為何來訪?”
  “元之,長話短說,化繁為簡,原醫生叫我來知會你一聲,你有機會做回你自己了。”
  元之這個時候剛把車子駛進幽雅的郊外茶座,到這裏,不由得熄了引擎問:“你說什麽?”
  三號奇問:“你沒聽清楚?做回你自己,做回老好人關元之。”
  元之一驚:“可是我已不在這世界上了。”
  三號這時發覺後座的幼兒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元之,你看,她好像會聽我們說話。”
  元之笑,“她是小小人,自然會聽人話。”
  三號大吃一驚,“她會不會把我們的秘密泄露出去?”
  元之抱起孩子下車,“才不會,這世上自有守口如瓶的人。”
  三號看那孩子一眼,不出聲。
  “三號,你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元之,自從你的小宇宙離開身軀之後,曼勒研究所認真地修理了那具軀殼,現在它已完好無缺,你可以回去了。”
  元之震驚,她張大了嘴,發呆。
  “回去,”三號重複,“你不想回去?”
  元之仍然目定口呆。
  三號歎口氣,它不是不明白元之此刻的心情。
  半晌元之才答:“可是,我已經死了呀。”
  三號安慰她:“不怕不怕,這件事,隻有曼勒研究所知道。”
  元之抱著女兒的手簌簌地發起抖來。
  “你的軀殼經過修理,調養,發育得很好,隨時等你回去,這是一項科技新發展,連原醫生都始料未及,否則也不用生那麽多枝節了。”
  元之仍然不能做出適當的反應。
  忽然之間,她懷中那小小孩兒緊緊摟住她脖子,小臉蛋貼住她麵孔,抽噎起來。
  “嗬,寶寶莫哭莫哭。”
  三號詫異地說:“這孩子聽得懂每一句話,她不舍得你!”
  元之也落淚,“媽媽在這裏,媽媽在這裏。”
  三號說:“這件事越快決定越好,否則隻有更加難舍難分。”
  做回自己。
  太久了,元之已不肯定她是否還記得自己是什麽模樣。
  就像誤墮塵網的少年人,一去三十年,你讓他恢複本性,他已忘記他的本性是什麽,隻得永遠在風塵裏躑躅。
  這些日子來,生活好了,人也悠閑,元之把孔兆珍的外形打理得不錯,此刻三號看見的是一個風姿楚楚的少婦,抱著孩子,使人有不顧一切想保護她們的行動。
  做回自己。
  三號說:“你回家仔細想想吧。”
  元之痛恨選擇,選擇永遠是錯的,因為必須舍棄一樣,去爭取另一樣,日後一定後悔。
  沒有選擇的世界雖然貧聞瘠,好在早已心死,不必多想。
  三號輕輕籲出一口氣,“做人真難是不是?”
  元之不知如何回答。
  三號說下去:“所有的事情全不發生在正確的時間,使人們錯過了一切良辰美景。”
  元之苦笑,真沒想到一具機械人會這樣了解人類。把人類的憾事恨事描繪得如此徹底。
  “做人,其實沒有多大意思呢,飛逝的時光,有限的歡愉,無限的辛酸。”
  元之怔怔地聆聽。
  “但是,為什麽,我隻來到你們這裏三兩天,就已經戀戀不舍?人世真是妖異。”
  幼兒緊緊摟著母親睡著了。
  小小麵孔上掛著豆大亮晶晶的淚水,同一張臉不成比例。
  三號說:“他們每次入睡都一定要拍拍抱抱地哄撮吧,皆因與人間熱鬧難舍難分離,嬰兒至情至聖,毫無矯情,是另一種生物,一直令我詫異,此刻令我更意外的是我自己,我竟不想回曼勒研究所了。”
  “你說什麽?”
  三號微笑,“元之,今天你的耳朵似不大好。”
  元之此驚非同小可,“三號,你對這世界一無所知,留下來你會吃苦。”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元之,我想請教你,我的外形看上去是否栩栩如生?”
  元之呻吟。
  嗬詭秘的曼勒研究所,不但放出再生人,還縱容機械人四出活動。
  “原先生怎麽說?”
  “原醫生是最最豁達大方的人,他的思路不受俗例規限。”
  “他不反對?”
  三號遞一遞手,原醫生的聲音傳出來:“三號,你愛留下來,就在外頭居留一段日子好了,不過老老實實告訴你,人生雖然熱鬧,卻往往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你要有心理準備。”
  三號說:“原醫生一向尊重我們。”
  元之看著三號,這是它選擇少女外形的原因吧,它一定做過資料搜集,得出結論,美少女在世上最受歡迎,可是它也許不知道,身為美女,也最最危險。
  “放心,元之,我比你們更懂得保護自己。”
  元之輕輕說:“我相信你。”
  元之有千言萬語,想要與三號說,但是不知怎麽開口。
  三號已經悄悄把意願告訴元之:“我想戀愛,我想創業,我想揚名。”
  嗬,剛來報到,凡心已熾熱如火。
  元之隻能溫和地說:“寶寶該回家了。”
  “我替你抱著她。”
  “她怕陌生。”
  三號笑,“你放心,我的身軀可隨意調校到與她熟悉的親人一模一樣,體嗅氣息在內。”
  嗬,這不是傳說中盡如人意的狐狸精嗎?驚人之至。
  三號說得對,它有辦法,它會在世上如魚得水。
  元之毋須為它擔心。
  三號有點靦腆,“我希望與你隨時聯絡談談做人之道。”
  “一定。”元之隻怕沒有什麽可以教它。
  回到家,元之心思恍惚,不能集中精神。
  莊母叫她;“兆珍,兆珍,孩子該吃點心了。”
  元之如夢初醒,抬起頭,忙去安排,走進廚房,忘記任務,空兜兩個圈,又跑出來。
  莊母說:“讓我來,你且去休息。”
  做主婦做母親永無休假,也難怪會累。
  元之坐在小露台上聽若不聞。
  她腦海裏隻有四個字:做回自己。
  莊允文下班了。
  莊母對兒子說:“兆珍今日神色有異。”
  莊允文笑笑,“今日是我們結婚七周年,她也許有所感觸。”
  莊母到底年紀大,有經驗,“不不,不是因為這等小事,你切切與她談談,還有珠兒今日異常煩躁,不妥安撫,吃得也不好。”
  莊允文沉默了。
  他並不是笨人,這些日子來,他一直擔心著一件事,這件事,也許終於要來臨了。
  莊允文輕輕走近露台,看到他的妻正靜靜坐在藤椅上沉思。
  他沒有即時喚她。
  七年前今日,她不顧家人反對,下嫁他這個窮小子,一直以來,她沒有穿過一件名貴的衣服,戴過任何登樣的首飾,她持家克勤克儉,任勞任怨,莊允文賣身七次也不足報答她,偏偏她並無要求任何報酬。
  使應允文羞愧的是,他連一句溫柔動聽的話都不會說。
  做他的妻子隻有付出,哪有可能得到什麽。
  這時元之忽然轉過頭來,看著莊允文,她似猜中他心事,故溫柔地說:“但是你對這個家庭亦全力全心奉獻,從不推卸責任,勇於承擔,已經足夠。”
  兩人想起共同生活中無數磨難,不由得四手緊緊相握。
  “難為了你,兆珍。”
  “彼此彼此。”
  “沒想到維護一個家是這樣的艱辛。”
  元之說:“我們做得很好呀。”
  莊允文也坐下來,看著妻子粗糙的雙手,淚盈於睫。
  元之籲出一口氣。
  莊允文趁家人都在忙別的事,趨近妻子,“現在,”他說,“你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了。”
  元之錯愕地看著莊允文,作不得聲。
  莊允文低低的說:“我早已發覺你不是兆珍,兆珍與我都笨拙,你卻那麽聰明,兆珍與我隻會牽衣對泣,但一切困難到了你手都迎刃而解,你是誰?你為什麽來幫我們,兆珍呢,兆珍去了哪裏?”
  元之吞一口涎沫。
  莊允文歎口氣。
  半晌,元之說:“你不應對我懷疑。”
  莊允文搖頭,“你還是不肯告訴我。”
  “允文,”元之終於攤牌,“這個家,沒有我,一樣過吧?”
  莊允文如被人兜頭淋了一盤冰水,悲哀地答:“這個家,沒有了你,再不會是一個家。”
  “可是,允文,我要走了。”
  “你去哪裏?”
  “回到我來的地方去。”
  “我早知道你不是兆珍,兆珍永永遠遠不會自願離開這個家。”
  “允文,我是逼不得已。”
  “兆珍不會這樣說,她雖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女子,但對家,對家人,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孔兆珍真是個好女子。
  若沒有這等沉默地奉獻一切的女子存在,世界必定沉淪。
  元之默不作聲。
  “你會舍得孩子們嗎?”
  元之慘笑。
  “你深愛珠兒.大家都看得見。”
  元之不語,這時,莊老太領著小珠兒出來了,隔著露台的玻璃門,幼兒正凝視媽媽。
  “你舍得她嗎?親手帶了她那麽久。”
  不,舍不下。
  “不管你是誰,”莊允文懇求,“請你繼續留在我們家。”
  元之一陣抽搐,感覺如一把利刃插在背脊上。
  她一生從來未試過這樣為難。
  莊母在這時候拉開玻璃門,珠兒移動著小小胖腿走近元之,仰起頭,看著她,似在附和父親的懇求。
  這一招真正要了關元之的命。
  她撫摸著珠兒的頭。
  明兒嘭一聲把球踢出露台,納罕地問:“爸媽在談什麽?”
  莊母打蛇隨棍上,“無論怎樣,你爸媽總以家庭為重。”她留意兒媳的臉色。
  應允文連忙扮上笑臉,“來,來,大家別站在風口裏,媽,有無點心可吃?”
  那夜元之反正睡不著,幹脆坐在房裏,她自江香貞處學會了喝酒,此刻一杯在手,沉思不已。
  應允文不敢打擾她。
  這已不是昔日的小女子孔兆珍,此刻這位自稱是他妻子,相貌同兆珍一模一樣的女子剛毅聰敏瀟灑,他敬畏她。
  自醫院出來之後,兆珍已不是兆珍。
  “兆珍。”
  元之抬起頭,“允文,早點休息,明日還要上班。”
  他歎口氣,他斷不能二十四小時不住盯住她,想到要再次失去她,莊允文心如刀割,沉默無言。
  清晨,天才蒙蒙亮,家人還沒有起床,元之已經接到原醫生的電話。
  原氏一開口就說:“你躊躇了。”
  元之苦笑,“這段時間我成長不少,我留戀孔兆珍的身分,三號說料不到我會樂意扮演如此平凡的角色。”
  原醫生不以為然,“孔兆珍絕不平凡,她愛家人,也被愛,她照亮家人的生命,她是好妻子好母親,她的奉獻她的成就非同凡響。”
  元之不語。
  “不過你生為關元之,當然是做回美元之最自然,無論做公主還是皇後,始終不夠做關元之自在。
  元之感慨,“我別來無恙乎?”
  這個問題隻有原醫生能夠回答:“你很好。”
  “謝謝原先生照顧。”
  “三號決定暫時不回來了,你呢?你的情況比較複雜,你的身體不能長期荒置。”
  元之慌了,“你們不會將關元之的空殼子給別人應急吧?”
  “誰知道,也許誰手持曼勒符來到,我們不得不立刻做出決定,哈哈哈哈哈。”
  元之氣結,“原先生,你簡直是挑戰創造主嘛。”
  “不,”原氏連忙更正,“上帝安排一切,曼勒隻是執行它的旨意行事。”
  隻有愚昧人說,沒有上帝。
  “元之,孔兆珍能夠做的一切,你已代她做完做妥,回來吧,時間到了。”
  原醫生這時變了拘魂使者。
  “我得辦一辦身後事。”
  元之掛上電話。
  人生在世,不知要應付多少繁文縟節。
  首先,元之要確定莊家衣食不缺,孩子們的教育費都齊備,第二,元之要同孩子們上課,叫他們有心理準備。
  她先在小明身上下工夫:“媽媽也許要到一個比較遠的地方去辦點事。”
  沒想到此言一出,明兒臉色即變,“上次你進醫院,也是這麽說,媽媽,請不要再去辦什麽事了。”痛哭失聲。
  莊允文把這情形看在眼裏,默默不語。
  元之抱怨,“你為什麽不幫忙?”
  “幫忙?告訴他們,母親將要離開,一去無蹤?”
  “母親也是人,母親也需要透透氣,母親也應有假期。”
  “錯,母親一開小差,就不是好母親。”
  元之憤慨,“太難了。”
  “不過,”莊允文終於忍痛答,“要走的話,你走吧,你可以放心,這裏還有我。”
  元之一呆,沒想到莊允文會犧牲自己來成全她。
  莊允文低聲說:“還你自由。”
  “孩子們——”元之哽咽。
  “我會慢慢向他們解釋。”
  元之啞口無言。
  “你原不是我們家的人,你幫我們已經夠多,莫說我無法逼你留下,即使可以,也太過自私了一點,兆珍,你走好了。”他別轉了頭。
  元之什麽都沒有聽見,莊允文屏著氣息,但是元之知道,他哭了。
  元之輕輕說:“或者我應該向你解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莊允文心灰意懶地揮揮手,“我不想知道個中原委,”他用手抹了抹麵孔,“我與孩子將失去你是事實,與其浪費時間精神研究為何你要離開,不如集中力量克服將來生活中的困難。”
  莊允文又一次使元之深深感動。
  “屆時我送你走,不必讓孩子們知道。”
  元之嚅嚅,“珠兒會哭。”
  “幼兒的淚水,遇風即幹,他們很快就會成長,不用掛念。”應允文異常磊落。
  元之撥了幾個電話,已安排好後事。
  莊母一把年紀,自然看出苗頭來,一顆心忐忑不安,拉著元之說:“兆珍,有什麽事,慢慢商量,夫妻是一輩子的事。”
  元之原先也以為是一生一世的事,可見人算不如天算。
  “允文有什麽不對,你同我說。”
  “他很好,我很敬重他。”
  “我有什麽不是,你原諒我一大把年紀,也活不了多久了,不要與我計較。”
  元之無地自容。
  “兆珍,老人多數小器、專製、嚕嗦,我搬開住了可好?我不煩你們。”
  元之痛哭起來。
  臨走那晚,元之躺床上,忽然覺得有人撫摸她的臉,張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小珠兒摸到她床前來。
  元之奇問:“你是怎麽爬下床欄的?”
  小珠兒咧開嘴笑。
  元之把她捧到膝上,心酸地說:“來,同媽媽親近親近。”
  她乖乖坐在元之膝上。
  “媽媽下次見你,或許你已長大成年了。”
  元之用鼻尖貼著幼兒的鼻尖。
  忽然之間,元之清晰地聽到小珠兒叫她:“媽媽,媽媽。”
  終於說話了,終於肯叫媽媽了。
  元之緊緊把她抱在懷中。
  元之已習慣孩子小小結實的身軀,活潑潑的小手與小腿以及那份重量。
  她實在舍不得她。
  由此可知孔兆珍臨去之前是多麽的傷心。
  元之不但替自己難過,也替孔兆珍以及普天下的癡心母親難過。
  幼兒很快再度入睡,元之把她輕輕放回嬰兒床。
  她更換衣裳,悄悄出走。
  誰知莊允文在大門口等她。
  “我送你。”他說。
  元之頷首。
  “不帶走一針一線?”莊允文問。
  元之答得好:“均是身外物。”
  兩人靜靜出門。
  莊允文問:“我應該送你到什麽地方去?”
  元之答:“你自醫院把我接走,再度送我返市立醫院好了。”
  莊允文默默駕駛,這樣好涵養的人,遲早會有出息。
  車子駛到醫院大門口停下來。
  元之溫柔地說:“允文,再見。”
  應允文卻說:“這位小姐,無論你是誰,多謝你救莊家於水深火熱,我與孩子們永誌不忘。”
  “允文你言重了。”
  “來日方長,希望我倆可以再見。”
  元之與他緊緊相擁。
  片刻分開,莊允文已淚流滿麵。
  元之硬著心腸下車走遠。
  她沒有回頭望。
  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身邊響起三號的聲音:“場麵動人。”
  元之勃然大怒,暴喝一聲:“你懂得什麽!你隻是一個機械人。”
  三號一呆,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驟然停止腳步。
  不過它隨即看到美元之臉頰亮晶晶,都是淚水,嗬,原來她傷心了。
  三號一向覺得眼淚是人類身體至奇怪的一種分泌,本來用作殺菌及潤滑用,可是當人類真正悲哀的時候,他們自然而然會得流下眼睛。
  三號的氣消了。
  元之也驀然轉過身子來,“三號,對不起。”
  三號慷慨地張開雙臂,把流淚的元之抱在懷中。”
  “原醫生吩咐我來接你回去。”
  “我知道。”
  “你愛上了那一家人,不舍得他們?”
  元之點點頭。
  “千裏搭長棚,無不散之筵席,有緣日後自然會得相見。”
  元之想到小珠兒醒來見不到她會哀哀哭泣,不禁心如刀割。
  三號安慰她,“隔些時候,自然會淡忘,時間治愈一切憂傷。”
  元之頹然,“三號,你若在世上來久了,隻怕也會傷心。”
  三號勇敢地笑,“那是一定的,不然古人怎麽會感慨‘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一輛黑色小車駛過來停在他們前麵。
  三號說:“元之,上車吧。”
  元之掩住胸口,她覺得五髒六腑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揪住似的,疼痛不已。
  終於又回到曼勒研究所了。
  原醫生迎上來,“恭喜你元之,你終於可以做回你自己。”
  元之低著頭垂著手,似一個罰站的小學生,並無歡容。
  原醫生看她一眼,笑道:“元之,真沒想到你會那樣難滿足,這又不是,那又不是,現在竟連叫你做回自己也不是了。”
  元之苦笑,不敢作聲。
  “由此可知人心是多麽不足。”原醫生嗟歎,“世上可以說並無快樂的人。”
  元之吞一口涎沫,想張口說話,終於又忍住。
  “你是曼勒研究所特殊客人,很少有人像你這樣進進出出這許多次。”
  元之終於輕輕說:“別再打趣我了。”
  原醫生也歎口氣,“小宇宙航行次數如此頻密,並非好事。”
  元之突發奇想,“原先生,曼勒的科技可否進步到使小宇宙能夠隨時進出許多具身軀?”
  原醫生沒好氣,“你想同時做關元之與孔兆珍?”
  “是。”
  “毋須等曼勒進步。”
  元之雙眼一亮。
  “世人稱你形容的那種人叫瘋子,一忽兒做皇帝,一忽兒做乞丐,隨心所欲。”
  元之氣結,隻得噤聲。
  不過她仍然向往有那一日:江香貞林慕容孔兆珍的身體都放在衣帽間,隨意等關元之使用,愛做誰就做誰。
  關元之嗬關元之,你已是奇人奇遇,緣何還頻發奇想。
  果然,原醫生這樣說:“元之,做回你自己之後,一有健康,二有財富,你會是世上最幸運的女子。”
  元之不作聲。
  隔良久她說:“人間許多健康富有的人非常非常的寂寞。”
  原醫生說得很含蓄:“如果你懂得運用你所有,不難解決難題,找到親友。”
  “我不需要那樣的親友,我要的是孔兆珍那樣的家人,在我蹦、損、爛、壞、病的時候,他們都不離棄我,一直嗬護我,耐心等待我複元、起色。”
  原醫生頷首,“孔兆珍確有這樣的福氣。”
  元之用手掩臉,“關元之呢,關元之會有那樣幸運嗎?”
  “你已有一班好友。”
  元之不由得露出一絲微笑,“是,你說得對。”
  梁雲、呂一光、麥克阿瑟,還有曼勒三號,都是她的好友。
  忽然之間元之聽到輕輕一聲嗚哇,她跳起來,“寶寶哭了”,立刻四處張望。
  曼勒研究所哪裏有嬰兒,那不過是一直蹲在原醫生腳下的一隻貓兒,睡醒了,伸懶腰,順帶咪噢一聲,驚動元之。
  元之失望,“原來隻是一隻貓。”
  原醫生笑,“你可別看輕這隻貓。”
  元之嚇一跳,這時,那貓兒綠油油的眼睛正盯著她。
  “這隻老貓,自有它的故事,有空我慢慢同你說。”
  老貓又嗚咽幾聲。
  不知怎地,元之又想起她撇下的幼兒,內疚之至,整張臉都憔悴了。
  “元之,你且休息休息,我吩咐曼勒七號來陪你。”
  “七號同三號一樣忠心?”
  “它們是機械人,源自一套零件,性格自然相似。”
  元之放心了。
  果然,七號一見她就活潑地打招呼:“關小姐,你好。”
  “七號,我不大好呢。”
  “關小姐,不要緊,困難可以慢慢克服。”
  “我的事,你都知道吧?”
  “我讀過你的檔案。”
  元之籲出一口氣,真好,不用多費唇舌。
  “我先陪你去看看關元之。”
  對,也該去看看她了。
  關元之靜靜躺在一具玻璃維生器內,臉容安詳,雙手交叉疊在胸前。
  七號如介紹新車模型般說:“你看,一切都修理妥善,新的骨髓,新的發育細胞,你發覺沒有,她長高了,也胖了一點,臉色紅潤,比從前漂亮得多。”
  元之一看,果然一如七號所說。
  但是陌生的感覺油然自心底生出來,這個少女是誰,真是關元之嗎?
  她若不回去,關元之的生命曆程就到此為止,她若回去,關元之就得以生活下去,多麽微妙。
  七號指指玻璃罩,開了一個玩笑,“睡著的關元之莫非專等心上人來親吻她一下,好從此複活。”
  元之慘笑。
  七號見她鬱鬱不樂,故勸說:“關小姐,高興還來不及呢。”
  元之唯唯諾諾,“是,是。”
  “你若不要它,我們在必要時會把它給別人用。”
  元之看著天花板歎口氣。
  一切機會都轉瞬即逝,非立刻抓緊不可。
  七號問:“滿意不滿意?”
  元之隻得說:“好,好,很好。”
  奇怪,無論做什麽人,無論是哪一種生活方式,都似乎得苦中作樂。
  沒想到有一天,關元之連做回自己都覺得有困難。
  她的焦慮不是沒有原因的。
  關元之還那麽年輕,前路茫茫,不知多少事要等她去應付,她甚至還沒有戀愛過,想起來都驚心動魄。
  七號詫異問:“關小姐,你雙手為何顫抖?”
  “因為害怕。”
  “怕什麽,怕做回自己?”
  元之實在說不出口。
  七號喃喃道:“難怪那麽多人說第二天不想睜大眼睛起床,原來就是怕做自己。”
  誰說不是。
  “醒來之後,夠你忙的,鎮亞重工一天的收入為八位數字,”七號咭咭笑,“光是數鈔票已經累壞。”
  “鎮亞後人還在同關元之打官司嗎?”
  “你的消息不靈通,他們早已輸了,老先生早有預謀,起碼有七位以上的名醫證明他立遺囑時心身健康,薑是老的辣。”
  元之仍然心有重壓。
  小珠兒不知怎麽樣,她不知為何如此牽記那小家夥。
  忽然想起來,那可是她的孩子嗬,當然疼愛到極點,元之不由得恍惚起來,不不,是孔兆珍的骨肉,與她無關,可是她做了那麽久的孔兆珍,一並連兆珍的孩兒也接收過來了。
  七號細細觀察元之的表情,揶揄地:“念念不忘前生之事?”
  七號比三號更加智慧點。
  它帶元之離開實驗室,關上不鏽鋼門。
  元之這才發覺她們站在一條長巷裏,兩邊都是一扇扇門,編著密碼,靜悄悄,光線柔和。
  元之問:“七號,屋裏都是些什麽實驗?”
  七號答:“嗬你不會想知道,在常人眼中,許多簇新的科學實驗都是相當可怕的。”
  元之識趣。
  “譬如說,照相機剛發明時,很多人相信它會攝取靈魂。”
  “是,我聽說過。”
  “試想象門內一切實驗都是初步實驗,元之,你這樣出去,也驚動過若幹人吧。”
  正在此時,一扇鋼門被輕輕打開,一個機械人出來。
  七號有禮地與同伴招呼,“十五號,你好。”
  “你好,七號。”對方回禮。
  “十五號,你的工作進展如何?”
  “非常順利,謝謝,原醫生對實驗結果十分滿意。”
  元之一則沒有心情,二則不想探索曼勒的隱私,隻是低著頭垂著手不語。
  誰知這樣反而引起十五號注意,笑笑說:“這位小姐恁地不快樂。”
  被它看出來了。
  十五號笑著說下去:“我的實驗正是尋找人類快樂的元素。”
  七號大吃一驚,“如此虛無飄渺的實驗,一定異常艱辛。”
  “尚可,正如我說,原醫生對報告滿意。”
  元之緩緩抬起頭來,“請問,快樂的元素是什麽?”
  “經過抽樣調查、比較、研究,我們發現一件真相,首先,人類必須承認生活中有苦有樂,方有資格尋找快樂。”
  七號首先嗤一聲笑出來,“這是哲學報告,這不是科學報告。”
  十五號也笑,“不久將來,報告自會做內部公布,屆時你自會明白。”
  它倆笑著話別。
  原來原醫生要照顧的個案有那麽多。
  第二天,他撥冗來探訪元之。
  “為何悶納,元之,莫非是留戀外邊花花世界?”
  “原先生,我可否與莊家聯絡?”
  “你說呢?”原醫生明知反問。
  但願所有家長都似原醫生那般開明、大方、諒解、幽默,以及尊重小輩。
  “對不起,”元之立刻知錯,“我不該問。”
  “你的朋友會來探訪你。”
  “誰?”
  “我們允許伊安麥克阿瑟前來。”
  “太好了。”元之總算露出一絲笑容。
  “你可以與她聚聚舊。”
  “林慕容呢,她在何處?”
  “世上某處,但是她的小宇宙已經消滅,你不會認識她。”
  “告訴我,原先生,小宇宙幻滅之際,是否化為一連串薔薇色的泡沫?”
  原醫生答得好,‘用p隻是少女的憧憬。
  “沒有一聲嘭,也至少有一聲嗚咽吧。”
  原醫生歎一口氣,“不,什麽都沒有,無聲無色無相無嗅,它純粹消失在空氣中。”
  元之打一個冷顫。
  下午,麥克阿瑟到了。
  看到他真令人高興,他仍然對新的他那麽滿意,精神奕奕,神采飛揚,嗬世上畢竟還有快活的人。
  “元之,”他先親吻老友的麵頰,“快來看我替你爭取到什麽。”
  元之關心的完全是別的事,“梁雲與呂一光可好?”
  麥克阿瑟惋惜地說:“你像所有的二世祖一樣,對上代的功績事業全然不感興趣。”
  元之說:“你有意思的話你去管好了。”
  “此話當真?”
  “我可以立刻同你去簽立憑據,但請先告訴我梁雲可好。”
  “梁雲?她正忙著籌備婚禮。”
  元之一怔,十分惆悵,雖是意料中事,亦覺得進度略為迅速。
  “請我們擔任男女儐相呢。”
  元之咧開嘴笑了,“伊安,你的生涯如何?”
  “元之,相信我,做男人的壓力也十分大。”
  “可以想象。”
  “首先,男人必須在工作上有建樹,否則,男女老幼都看不起他,這件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幸虧我此刻最大的戶口是鎮亞重工,謝謝你,元之,那真是一個好開始。”
  元之隻掛住她個人焦慮,並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
  “我已經把活動據點自蘇格蘭搬回老家。”
  元之卻問:“他們打算舉行盛大的婚禮嗎?”
  “不,簡單的教堂婚禮,隻請雙方父母及三兩友好做見證。”
  元之希望她趕得及去參加。
  “你放心,明天你就可以離開曼勒。”麥克阿瑟安慰她。
  元之隻是苦苦的笑。
  麥克阿瑟這時低聲說:“你放心,莊氏諸人生活很好。”
  “他們可有想念我?”
  “你說呢?”
  元之哭了。
  這一次的手術,同上幾次沒有什麽不同,元之早已駕輕就熟。
  她醒來時嗯一聲,覺得神清氣朗,伸一個懶腰,漸漸回憶起前塵往事,不禁唉一聲歎息。
  隻聽得四周圍有聲音說:“她,醒來了。”
  元之笑笑,睜開眼睛,能夠做回自己還是好的。
  關元之,二十歲,生命才剛開始,一如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
  這次離開曼勒研究所之後,她再也不要回來。
  她首先看到的,是原醫生的臉。
  元之笑道:“辛苦你了。”
  原醫生看樣子很寬慰,“哪裏哪裏,我們總算不負所托。”
  旁邊的七號說:“這一麵曼勒符可以正式注銷。”
  “三號呢?”元之想起來,“我的天,它居然還沒回家。”
  七號感喟,“樂不思蜀了。”
  這時,原醫生咳嗽一聲,似有話要說。
  元之問:“可以照照鏡子嗎?”
  七號過來,捧著一麵鏡子,微微屈膝,侍候她。
  元之連忙挽起七號,“不敢不敢。”
  她看到了自己,清瘦的臉,小個子,略帶娟秀。
  不錯,這真是關元之。
  幾經轉折,她終於找到了自己。
  元之抬起頭笑,“我還要去參加梁雲的婚禮呢。”
  這個時候,原醫生又咳嗽一聲,看七號一眼。
  七號隻得說:“呃,元之,呂一光與梁雲的婚禮已經舉行。”語氣無奈。
  元之一愕,“嗬,我錯過了熱鬧。”頹然。
  “這是他們給你的帖子。”
  元之接過一看,“嗬,七月十一日,今日幾號?”
  “七月十四。”
  “嗬過期三天,我得向他們道歉。”
  抬起頭,看到原醫生一副尷尬相。
  元之一向精靈,立刻知道有什麽地方不妥,馬上站起來檢查自己全身。
  “錯在何處,嗄?”她凶霸霸問七號。
  原醫生在這個時候,不得不開口了,“元之,儀器出了一點故障——”
  “嘿!”元之不耐煩,“你們還是曼勒研究所不是?做起事來像一班沒有經驗的業餘人士!”
  原醫生並無為這點申辯。
  他說下去:“元之,我想告訴你的是,在這次小宇宙轉移中,你失去了五年時間。”
  什麽!
  元之瞪大了眼睛,五年,整整五年時間,她生命中一千七百多個日子,竟為曼勒研究所一班大意科學家的謬誤而一筆勾銷掉。
  她不能置信,她這一覺竟睡了五年整。
  原醫生喉嚨好似不大好,他又模糊地咳嗽一聲,“我代表曼勒研究所向你道歉。”
  這不是一句對不起可以作數的事。
  可是關元之失去的已永遠失去,打死這一幹研究員也於事無補,不如大方點把委屈吞到肚子裏去算數。
  原氏看著少女臉上開頭現出十分惱怒的樣子來,隨即陰晴不定,但稍後漸漸平和。
  原氏有點佩服這個女孩子。
  對於不能挽回的事,何必拚死命執著難為他人與自己,使大家都下不了台。元之想到不久之前她與她那病軀來到曼勒研究所時根本一無所有,經曆了數次手術,加減乘除,她得到的,說什麽都比初來時多,既然如此,就不應斤斤計較,逼人太甚。
  元之心情已平複下來。
  五年是一段悠長的歲月,爭氣的學生可利用五年時間攻讀到碩士與博士學位。
  喜歡孩子的女子可以一連生三個孩子。
  精明的商人能把財產翻好幾番。
  即使什麽誌氣也沒有,也可以倚在露台,看千多兩千次日出日落。
  元之這損失非同小可。
  她惋惜地說:“且是生命中比較好的五年。”
  七號說:“曼勒研究所會設法補償你。”
  “不!”元之大聲叫出來。
  她不要再同曼勒的實驗室打交道了,他們的補償極可能匪夷所思,譬如說像多給美元之一條手臂之類。
  “我隻想回家。”她說。
  家,元之隨即想到,什麽家?
  她並沒有家。
  來曼勒之前,她是一個病人,做病人之前,她在孤兒院長大,一切還待從頭開始。
  “你的朋友已為你準備好一個完善的家。”
  元之微笑,“你的意思是,一間應有盡有的公寓?”
  原醫生無奈,“是。”
  元之站起來,“謝謝你,原先生。”
  “我們永遠歡迎你。”原氏由衷地說。
  元之與他緊緊握手,五年過去了,原醫生一點不見蒼老,他一舉一動,無時無刻不散發成熟男性魅力,元之自覺已與原醫生非常熟稔,因熟不拘禮地問:“那位來自英仙座的女士好嗎?”
  原醫生臉上露出非常複雜的神情,過一刻,他輕輕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哦,元之想,這一段感情大抵沒有善終。
  “七號,送元之出去。”
  七號握住元之的手,笑嘻嘻地問:“這一覺睡得可好?”
  元之答:“以後我都不再有渴睡的藉口了。”
  “呂一光與梁雲來接你。”
  這一對在五年前已舉行了婚禮。
  他們在門口等她,一見麵,梁雲就奔過來擁抱元之。
  “元之,元之,這才是我的老朋友關元之。”
  梁雲胖了,喜孜孜地,可見婚姻生活十分適合她。
  闊別五年,恍若隔世,元之隻會得說:“遠道而來,飛行萬多公裏,隻為著接我?”
  梁雲笑,“現在交通十分方便。”
  “呂一光呢?”
  梁雲轉過頭去,“一光,一光。”
  呂一光自車中探身出來,使元之驚喜交集的是,他左右手臂上各騎著一個幼兒。
  看仔細了,一般大小,一男一女,分明是對孿生兒,已有兩歲左右,雪白的臉,烏黑的頭發與眼珠,可愛到極點。
  這觸動了元之的心事。
  嗬她也有一對子女,不不不,那是孔兆珍的子女,但,也是關元之的孩子。
  五年過去了,元之對他們並沒有淡忘。
  梁雲見元之怔怔的,摟著她肩膀說:“先回家再說。”
  “我的家在何處?”
  “在我們的家樓上,大家好照顧。”
  一定是原醫生的主意。
  元之沉默地接受安排。
  “伊安麥克阿瑟把你的財產智慧地做各項投資,你此刻真正富甲一方了。”
  元之脫口而出:“那真得多多捐助有需要的人。”
  “這一點阿麥自然會照顧到。”
  五年後,飛機航程已縮短一半。
  元之不關心這些,她隻怕滄海桑田,莊允文一家已不在當地居住。
  莊家是關元之惟一的親人了。
  心不由主地要回去尋找他們。
  元之心神恍惚,坐立不安。
  梁雲一直握住她的手。
  安頓下來之後,她陪她找到莊家舊址去。
  一位陌生女子前來開門。
  元之最怕出現這種場麵,一切如噩夢中的情節一樣。
  倒是梁雲,細細詢問莊家去向。
  那位少婦很爽朗,有話直說:“自從莊太太去世之後,他們一家十分傷心,為免睹物思人,把房子租給我們,已住了好幾年了。”
  “莊家搬到什麽地方?”
  “他們已經移民,我們的租金統共交到律師處。”
  梁雲給元之一個眼色,“交給阿麥辦。”
  元之點點頭。
  在車子裏,梁雲同老友說:“放心,一定找得到。”
  元之看著窗外,一臉茫然。
  “你怕物是人非?”
  元之答:“五年過去了,他們若不是忘了我,就是已經習慣沒有我。”
  梁雲過一會兒才說;“你最好有心理準備,此刻你是不扣不折的關元之,莊家上下老幼諸人未必認得你。”
  元之固執地說:“珠兒會記得我。”
  梁雲警告她:“太不切實際了,那幼兒此刻已經六歲,早已入學,怎麽還會記得你。”
  元之一想,梁雲說得很對,不禁頹然。
  “元之,別再企圖攀附過去的人與事,一切從頭開始豈非更理想的。”
  說得極是,但說時容易做時難。
  “我們會介紹新朋友給你。”
  她們到阿麥事務所歇腳。
  一頭紅發的他此刻留了一臉胡髭,元之想起此漢明明是個女兒身,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阿麥瞪元之一眼,“咄,就會揶揄人。”那神情,仍然活脫脫是江香貞。
  元之歎口氣,輕輕坐下來。
  阿麥安慰她:“的確需要一段適應期。”
  元之攤攤手,“江香貞有勇氣,林慕容有美貌,孔兆珍有個好家庭,關元之有什麽?一無所有。”
  “胡說,”阿麥伸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關元之得天獨厚,什麽都有。”
  在旁人看來,這一男一女姿態真正曖昧,當事人自然不覺得。
  “尋訪莊允文易如反掌,問題是你找他們幹什麽。”
  真的,人家已經開始新生活了。
  “想想清楚再行動,免得再傷害人。”
  元之低下頭。
  “喂,鎮亞重工的董事長,緣何滿臉愁苦容?”
  “對了,阿麥,”’元之想起來,“你仍然未婚?”
  “哈,我為什麽要結婚?”
  元之笑了,求仁得仁,是謂幸福。
  “讓我帶你出去走走,關元之,你便會知道,其實你的閱曆甚淺,根本沒有生活經驗,外頭自有許多有趣的人。”
  是,他說得對,關元之有奇遇,但是無經驗。
  阿麥與呂氏伉儷帶著關元之到處走,她文靜娟秀,絕對不討人嫌,元之喜歡坐在一角觀察眾生相。
  哪位小姐打扮一如孔雀,哪位先生最愛尾隨富家小姐,誰講話酸溜溜,誰沒有大腦,誰心懷叵測,誰目中無人……元之都一清二楚。
  元之非常訝異,因為經過觀察,她此刻擁有的朋友,可能是她僅有的朋友了,外頭的人竟那麽怪!
  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她的朋友全是真正的朋友。
  阿麥帶來消息:“莊氏一家並沒有移民,他們在北美度過一個長假,返回本市,應允文轉了一份職業,已經升到主管,環境不錯。”
  元之問:“他可有再婚?”
  阿麥取笑她,“元之你對他人的婚姻狀況最感興趣。”
  元之啼笑皆非。
  阿麥連忙答:“他獨身。”
  “家人可好?”
  “每個人都好,連莊母都老當益壯。”
  “可有孩子們的照片?”
  “幸不辱命。”
  阿麥取出一疊照片。
  元之細看,嗬,珠兒長大了,臉盤子仍然圓圓,雙眼晶亮,永遠像在審視什麽人,這可愛的孩子一直叫元之牽掛。
  元之落下淚來。
  阿麥怪同情,“一朝是母,終身是母。”
  明兒長高許多,儼然少年人模樣,原來五年時間會在孩子身上發生這麽大的作用。
  還有應允文,他大大的出息了,一臉溫文,打扮時道,看上去非常舒服。
  惟一沒有變的是莊老太,她力抗時間大神,成績斐然,嘴角依然倔強。
  元之早已把莊氏一家當作她的親人。
  阿麥說:“我知道你最關懷這小女孩。”
  另有近照。
  阿麥加一句:“奇怪,元之,她長得像現在的你,你發覺沒有?”
  “她聰敏得多了。”
  “你打算如何重新接觸他們?敲門,說‘我回來了,我變了個樣子,不過我仍是我’,還是怎地?”
  “可以嗎?”
  阿麥搖搖頭,“你從頭到尾不是孔兆珍,此刻又何必上門去說你是孔兆珍?”
  “我大可告訴他,我是關元之。”
  “關元之又是誰?莊家根本不認識關元之。”
  元之呆住。
  “從頭另開始吧,元之,以你真麵目去接觸莊允文。”
  元之悲哀,“我不懂得如何開始。”
  阿麥歎息,“學呀,你總不能一直扮演孔兆珍。”
  元之抱怨,“曼勒研究所真愛開玩笑。”
  “不要怪社會,關元之。”
  “幫幫忙,我怎樣去結識莊允文。”
  “機會,我可以替你安排,但之後,一切靠你自己。”
  元之大吃一驚。
  麥克阿瑟笑笑,“我了解你,元之,記得嗎,我倆的小宇宙曾經共用一個身軀,你不懂得安排生活,至目前為止,曼勒為你布置一切,但此刻是你成長的時候了。”
  阿麥說得對。
  “站起來,元之。”
  “是。”元之即刻立正,敬禮。
  關元之再次見莊允文,是在鎮亞一個會議上,她列席旁聽。
  會議由她安排,指明邀請對頭公司電腦部門主管應允文參予,當然做得十分含蓄,由鎮亞總經理去接觸那間公司的總經理。
  莊允文仍然是莊允文。
  誠懇、謙遜,不卑不亢。
  但是他成熟了,自信、世故,而且比從前聰敏。
  他小心翼翼地回避著眼前那年輕陌生女子的目光。
  誰?他內心嘀咕,這樣盯著他來看。
  幸虧莊允文行為端莊,問心無愧,否則真會被那雙眼睛看得發毛。
  會議中間有小憩時刻,元之生硬地上前搭訕。
  “莊先生從前為鎮亞服務過吧?”
  “是,所以由我做代表前來開會。”
  “莊先生,伯母好嗎,孩子們好嗎?”元之的聲音不由得哽咽起來。
  莊允文隻覺這名女子怪不可言,突兀非常,隻得禮貌地回答:“托賴,他們都很好。”
  這時阿麥連忙過來擋在元之麵前,“莊,這是我們公司董事長關元之小姐。”
  莊允文微微一笑,這位關元之沽來的名銜太過偉大了。
  他對這樣的人沒有興趣,藉故說:“我老板叫我呢,我且過去一下。”
  他一走開,阿麥便說:“元之,你真笨。”
  元之氣結,“我滿腔真誠,怎麽算蠢。”
  “虧你們一度還是夫妻呢。”
  元之惡向膽邊生,“你與你的餿主意。”
  “元之,成熟的人,從來不怪別人,隻會檢討自己。”
  “對,你最熟,當心熟得要自樹椏權上掉下來。”
  那一日的機會泡了湯。
  第二天,元之,跑到小學門口去等放學。
  梁雲陪著她,一邊勸她:“元之,切不可上前去相認,小孩不認識你,你會嚇壞她。”
  元之非常固執,“珠兒會記得我。”
  梁雲惱怒,“你這人好比高山滾鼓,根本不通,五年已經過去,幼兒哪有記憶?”
  元之不語,下巴擱在車子窗框上,看著學校門口。
  “從新開始生活豈不是更好?”
  元之不響。
  梁雲終於歎口氣,“你愛上了莊允文,是不是?”
  元之嚇一跳,轉過頭來,看牢老友。
  “連你自己都不明所以然吧,可憐的元之,這還真是你的初戀,原先以為是盲婚,沒想到共患難之後產生了真感情。”
  元之真正的發起呆來。
  梁雲輕輕推她一下,“出來了。”
  元之抬起頭,隻見莊老太太拖著一個小女孩的手自校門出來。
  小女孩的書包幾乎比她個子還大,走過冰淇淋攤子,在祖母耳邊細語,似磨老人家買甜點。
  元之凝視她,喜悅滿心,身不由主,推開了車門。
  “喂,元之,小心處理。”
  元之聽若不聞,輕輕下車,慢慢走近冰淇淋攤子。
  小珠兒不算胖,小圓臉一直討好,她的濃發烏黑,雙目炯炯有神。
  忽然之間,握著冰淇淋在舔的小女孩發覺有人注視她,抬起小臉,看向元之。
  元之充滿憐愛,隻是口難開。
  連莊母也發覺這位穿戴得體的年輕小姐了,她向元之笑笑,同孫女說:“叫姐姐。”
  梁雲連忙加一句:“可愛哪,不過叫阿姨才對。”
  元之忍不住淚盈於睫。
  那小女孩似有所覺,置冰淇淋不顧,任由它在手上融化,隻是看著元之。
  元之趨向前。
  莊母對陌生人自有警惕,一手拉起孩子,匆匆走開。
  小珠兒猶自回過頭來看元之。
  元之說:“看到沒有,她認得我。”
  梁雲沒好氣,“小姐,她覺得你怪才真。”
  元之很安慰,“你可有發覺莊母衣著整齊美觀?比從前好多了。”
  梁雲說:“可見此刻莊允文收入不錯。”
  “他站起來了。”
  “你給他幫忙至大。”
  “不,我可沒有一直扶著他。”
  “他自己也爭氣。”梁雲承認。
  元之略覺安慰,“來,我們走吧。”
  梁雲有兩個孩子需要照顧,不能陪元之一直聊下去,故此向她告辭。
  元之開始明白為何沒有工作的人愛睡到日上三竿,等別人下班來陪他們玩呀,白天是他們最無聊的一段時間。
  元之眷戀在莊家的生活,天天如勞動改造,兩個女人在屋中雙手不停,偶爾坐下來喝杯清茶都是難得的,幼兒一哭,立刻要拋下手裏一切去察看……
  對元之來說,那是前幾天前的事,對莊家來說,五年已經過去。
  第二天,元之獨自到莊宅去視察。
  那是一層背山麵海的住宅公寓,簇新,環境不錯,天氣熱,元之淌著汗,神情恍惚,直想按鈴,說:“我回來了。”
  站半天,她打算住到這一頭來。
  冰淇淋車子亮著樂聲又姍姍地駕到,停在遊樂廣場附近,孩子們一窩蜂擁上去。
  元之留神分辨,希望有珠兒在內,但是沒有。
  剛在出神,元之覺得有人站在她身邊拉她衣角。
  元之轉過身子,驚喜交集,她看到的是珠兒,水手裙,紮辮子。
  元之輕輕蹲下,“你好嗎?”
  珠兒點點頭。
  “你認得我嗎?”
  小女孩又點點頭。
  “告訴我,我是誰。”
  珠兒毫不猶疑,看牢元之說:“媽媽,媽媽。”
  元之感動,鼻子發酸,眼淚直逼出來。
  她還認得她,她沒有忘記媽媽。
  珠兒伸出小手,輕輕撫摸元之臉頰。
  正在此時,有人一手將珠兒抱開,元之停睛一看,那是個濃眉大眼的小男孩,正是珠兒的哥哥小明。
  隻聽得哥哥教訓妹妹:“胡亂叫誰媽媽?”
  然後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牢元之,把妹妹帶離現場。
  一邊不忘嘮叨:“爸爸同你說什麽?不要同陌生人說話,不可接近他們。”
  元之隻得靜靜離去。
  傍晚,麥克阿瑟找到她。
  “元之元之,好消息。”
  元之沒精打采,“什麽事值得您老那樣興奮?”
  “莊允文要求見你,很明顯,他對你有興趣。”
  元之狐疑,“他為什麽通過你?約會也要有代理?”
  “你管他呢,各人行事方式不同。”
  “好,我見他。”
  “元之,別緊張,不要提過去的事,以簇新姿態出現,先同他做個朋友,對自己要有信心,你看你,大方漂亮,沒有理由吸引不到異性朋友……”阿麥滔滔不絕。
  繼而指導元之穿什麽衣服戴何種首飾。
  真怪,他們約會地點在鎮亞的會議室。
  阿麥叫早已準備好的元之遲到十分鍾。
  莊允文一見她,立刻禮貌地站起來。
  元之客套地問:“莊先生找我有事?”這句對白是阿麥教她的,已操練多次。
  “關小姐——”莊允文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元之的心揪緊,他可是要約她去晚飯、跳舞、觀劇?
  莊允文說下去:“關小姐,聽家母說,你去過小女的學校?”語氣充滿不置信。
  元之一怔,隻得答:“是。”
  莊允文又問:“聽小兒說,你曾到舍下附近與小女談話?”
  元之幹笑道:“你怎麽知道?”
  “經過家母與小兒形容,我想那或許是你。”
  “是,是我。”
  “關小姐,我是一個普通人,希望過平凡寧靜的生活,小女每次見過你,晚上總會無故哭泣吵鬧,叫我們擔心,關小姐,請你不要再騷擾我的家人。”
  元之呆住。
  莊允文語氣嚴峻,簡直在責備元之。
  元之囁嚅:“你從來沒用過這種語氣與我說話。”
  莊允文拂袖而起,“關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講什麽,我與你,素昧平生,從來沒有講過話。”
  他視她如一個愛胡鬧的富女,不論動機是什麽,專喜搞事。
  元之受了委曲,有怨無路訴。
  她剛想進一步解釋,應允文已經總結是次談話:“關小姐,我要說的,就這麽多。”
  元之瞠目結舌。
  誰知那莊允文還要補一刀,“關小姐,人貴自貴。”
  氣得元之臉上發白。
  莊某一離開會議室,阿麥就進來問:“怎麽樣,到什麽地方去燭光晚餐?”
  元之隻會指著他罵:“你這個混帳紅須軍師!”偏偏他又真的紅發紅須。
  “喂喂,怎麽了?”
  “我不應聽你們的詭計,我應當照自己的意思做。”
  阿麥跺足:“自古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元之覺得這是她獨立的時候了。
  她到各大報章去刊登了一則小小的尋人廣告:“三號,闊別五年,小宇宙尋你,請電九二三四五六七”。
  廣告登出來當天下午元之就接到電話。
  “元之?”三號十分意外的聲音。
  “是,我是關元之。”
  “別來無恙乎?”
  “三號,長話短說,這些日子來,你竟沒有回過曼勒?”
  “我在世上生活得很好。”
  “現在你是誰?”
  三號輕輕說出一個名字。
  元之悚然動容,“嗬,你是她!”
  那是城內一個鼎鼎大名的女子,短短日子自己在事業上竄起,最近且要加入政壇做中堅分子。
  難怪她有用不盡的精力,做不完的工作,以及講不停的偉論,原來她是個機械人,誰能與她比試。
  “三號,真沒想到你會在名利場內如魚得水。”
  三號狡獪地答:“在羅馬,便得學羅馬人所作所為,到哪個山頭,唱哪裏的歌。”
  元之啼笑皆非,“出來喝杯茶吧。”
  真沒想到三號會支吾以對,“我最近忙得不可開交,我叫秘書聯絡你。”
  元之忍不住暴喝一聲,“三號,你少同我裝模作樣,論身家,你還不能同我比!”
  可是三號理直氣壯的說:“我比你出名,我鋒頭比你勁,你不過是城內無數無所事事的名媛富女之一,我,我是社會名人。”
  元之為之氣結,“三號,這功利社會使你名利熏心,原醫生應把你召回曼勒清洗你的腦袋。”
  “元之,別講廢話了,召我何事?”
  “你應知我最新情況。”
  “看到尋人廣告後已與七號聯絡過。”
  到底是女強人,辦事能力特別不同。
  “我需要你幫忙。”
  “元之,你不需要任何人插手,這件事,你自己有足夠能力料理。”
  “你真認為如此?”
  “機械人不打訛言,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隨時聽候差使。”
  元之說:“沒想到你那麽念舊。”
  “我們電腦記憶恒久長存,不比人腦,反複無常。”
  嗬,還不忘諷刺我們。
  元之說:“那我照自己的手法辦事了。”
  “放膽去。”
  元之率性而為,去接莊允文下班。
  莊允文不相信雙眼,這個富有斯文清秀的女子竟會纏住他不放。
  他的涵養本已十分到家,但是關元之實在令他太困惑,故此他舉起雙手,“關小姐,我投降。”
  元之笑了。
  莊允文一見到那天真的笑容陡然一呆,內心牽動。
  不,不可能。
  他定定神,“關小姐,這次又是什麽事?”
  “莊先生,你忘記故人了。”
  莊允文沒好氣,“關小姐,我記性很好,你並不是我的故人。”
  元之並不放棄,“你忙人善忘,允文。”
  那語氣……莊允文原來想先走一步,但是元之的語氣令他想起一個人。
  不不,不可能。
  莊允文無奈地問:“你想怎麽樣?”
  元之發覺他表現一如被流氓調戲的少女,不禁失笑。
  她說:“相信我,我沒有惡意,讓我們談談。”
  莊允文搖頭、“關小姐,你搞錯了,我是一個鰥夫,兩個孩子的父親,薪水微薄,為人古板乏味,你會不會在浪費時間?”
  元之攤攤手,“我像是那麽無聊的女子嗎?”
  不,不像,允文對自己的目光還有三分把握。
  “明天吧,明天六時正在對麵那間咖啡店,允文補一句,“今天我答應孩子們早些回去。”
  元之點點頭,他一直是好父親。
  還是用自己的辦法好,元之算是不枉此行。
  第二大下雨,她穿著玻璃透明雨衣,站在馬路邊等。
  莊允文很準時,詫異地說:“你為什麽不坐著等?”語氣已柔和得多。
  元之笑笑,她想早點看到他。
  “關小姐,有什麽話,你好說了。”
  “莊先生,看得出你深愛家人。”
  莊允文點點頭,感慨萬分,“你別看天下那麽大,關心你的,以及你關心的,不過是一家數口。”
  他說的完全是事實。
  “但,莊先生,你有朋友吧。”
  “關小姐,這是一個大都會,生活節奏匆忙緊張,人與人之間沒有時間培養感情。”
  元之籲出一口氣,“幸虧我有朋友。”
  莊允文看她一眼,這位小姐,你可知道什麽叫作朋友?
  元之又說:“我願意做你的朋友。”
  莊允文笑笑,“齊大非友。”
  元之也看著他,從前生活較為艱難時,他可沒有這一絲俏皮。”
  她忽然一問:“你快樂嗎?”
  莊允文一怔,自從中學畢業後,已無人問這樣的問題,他很想回答,因可向自己做一個交待,於是他說:“人生總有遺憾,即使我生命中有不可彌補的缺憾,我得到的,也比許多人為多,我沒有怨言。”
  “你至大的遺憾是什麽?”
  莊允文毫無猶疑,“我愛妻太早故世。”
  “真可惜。”
  “她隻得二十七歲。”
  莊允文從來沒與任何人談起過他的傷心事,他已接受這是事實,但是今日是個雨天,坐在他對麵的是一個娟秀溫柔的女子,他觸動了心事,話盒子一打開,便絮絮講起往事。
  “她一直很吃苦.我沒有能力給她過好日子,生活剛有點起色,她便離開了我們。”
  元之靜靜聆聽。
  “她因一宗小手術出錯險些不能離開醫院,最終渡過危險期回家,那三個月堪稱是莊家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但無奈她舊病複發,終於再次離開我們。”莊允文說到這裏,雙目通紅。
  “舊病複發?”
  “是,院方醫生那樣告訴我們。”
  一定是原醫生的好主意,好讓莊家安心。
  元之在心底嚷:我回來了,我又回來了。
  元之問:“孩子們很傷心吧?”
  “他們小,不懂得,”莊允文牽牽嘴角,“幼女一直說媽媽很快會回來。”
  啊。
  “大門一響,她便把小麵孔探出來問:‘是媽媽嗎’,開頭使大家落淚,此刻已漸漸麻木。”
  他抬起頭,看到元之淚盈於睫,噫,女子同情心豐富也屬平常。
  兩人沉默一會兒。
  莊允文看看腕表,“時間晚了。”
  “下星期同樣時間同樣地點?”
  允文笑,為什麽不呢,他樂意參與這半小時聚會,屆時,他也許會聽她傾訴心事。
  他答:“一言為定。”
  元之已把這視作滿載而歸。
  晚上,她接到一張便條。
  “元之,我深深相信,一個人如果能在短時間內享受到正是那人,正該如此的歡樂,已經足夠,無謂苛求,祝你好,原。”
  嗬是原醫生。
  元之深深為便條感動,若不是過來人,怎麽會明白其中滋味,原醫生來勸她不要貪心。
  她把便條壓在舊桌一方水晶鎮紙下。
  第二次在咖啡店約會,元之大膽問:“莊先生,你會讓我到府上小坐嗎?”
  莊允文猶疑,坦白地說:“我不想驚動家人。”
  元之笑笑。
  “我的家平凡而老式,上有六十歲老母,下有六歲孩兒,是個標準住家,孩子們的玩具課本撒滿每一角落,露台永遠晾著衣物,很難招呼客人。”
  元之知道,元之在那裏住過。
  “你不會喜歡的。”
  元之微笑。
  “像你們這種單身仕女的家,一定井井有條,家具布置得猶如藝術館。”
  他說的完全正確,但那不算一個家。
  莊允文說下去:“我們的生活天地截然不同,一動一靜,是個對比。”
  “所以我想去看看。”
  話一出口,元之馬上後悔,她口氣像超級大國的外交官視察第三世界國家後發表評論。
  莊允文性格成熟,不以為忤。
  他想了一想,“下次吧,下次我叫家母做幾個菜請你。”
  允文自己也很感慨,多年來從無單身女客上門,有幾次他邀請過同事回家小聚,客人被莊母盤問得極之不好意思。
  家已被母親視作私人地盤,她不但要保護自己,還要維護沒有母親的孫兒。
  莊允文便被犧牲掉,他惟一的身分隻是家長。
  “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家母十分守舊。”
  元之頷首。
  麥克阿瑟聽過她的進展,微笑說:“登堂入室了。”
  梁雲搖搖頭,“你為什麽堅持回去?以你的閱曆、經驗、財富,你追求的男子應遠勝莊允文,三兩年後,你會覺得他悶。”
  呂一光勸止:“雲,元之念舊。”
  “元之一直低估自己。”
  “梁雲,你一向高估我。”
  四個朋友都不出聲,對,四個朋友,三號也在座。
  三號此刻說,“別忘了,元之的心是少女的心。”
  呂一光笑,“最難了解的一種人心。”
  阿麥問:“元之,你覺得周嘉盟如何?”
  “紈誇。”
  “莫力軍呢?”
  “倨傲無禮,自以為是。”
  “蔡崇禮呢?”
  “不中不西,裝模作樣。”
  “孫術佳?”
  這些都是他為元之介紹的適齡男性。
  元之嗤之以鼻,“拜金主義。”
  梁雲忍不住笑著加插一句:“呂一光呢?”
  元之也笑了,“體貼的丈夫,盡責的父親。”
  “你怎麽看莊允文?”
  “有情有義,恒久不變。”
  梁雲歎口氣,“一個人最難忘記的初戀,其實所留戀的不過是那份新鮮刺激的感覺,而不是那個人,元之,你要弄清楚才好。”
  誰會有那麽多的戀愛軍師?元之攤攤手,她真幸運。
  阿麥忽然問:“原醫生怎麽說?”
  三號笑笑,“原醫生?他是失戀專家,對他來說,得不到的才是最最好的,他從來不致力得到。”
  元之嚇一跳,“我們背後不要談論原先生。”
  就在這個時候,空氣中傳來原醫生嗬嗬嗬爽朗的笑聲,大家都怔住。
  三號笑說:“你們明白了吧,他一直與我們同在。”
  梁雲大吃一驚,“他可聽到我們所說的每一句話?”
  三號笑答:“不會那麽無聊,隻不過這次會議,他有權參予。”
  可惜沒有一個戀愛專家,包括原醫生在內。
  不知怎地,那仍是一個雨天。
  莊允文打著傘來接元之,說:“家母講,雨下了有這些日子了,街市沒有好蔬菜。”
  這樣生活化的對白是有它溫馨味道的,在今日還真不容易聽到。
  一看到禮物盒子,應允文又說:“何必多禮。”
  元之笑笑。
  莊允文有一刻失神,他還是覺得她笑起來像他的妻子。
  他駕車與她返家。
  車子在紅燈前停住,他已經工作了一整天,有點疲倦,一刹時忘記身邊的陌生人,隨口說:“明兒昨天學會小數點了。”
  元之也隨口給他接上去:“時間過得多快,一下子還學微積分呢。”
  莊允文微笑,“可是半夜起來哄他們入睡,時間又好似永不會過去。”
  “真是,你急他不急,眼珠骨碌碌,可憐大人倦得發呆。”
  “帶大一個孩子真不容易。”說到這裏,語氣無限憐惜。
  忽然之間,他醒覺了,怎麽搞的,如何會對陌生的女子說出這番話來,可是……在某一刹那,她宛如他的妻子,坐在他身邊,輕輕的談家事。
  莊允文轉過頭去,凝視關元之。
  元之眼神中那一點點溫柔亮光,好不熟悉,對了,莊家在最黑暗的時候,兆珍也是以這樣的目光靜靜地鼓勵他。
  允文脫口問:“你是誰?”
  元之無懼,“我是關元之。”
  允文定一定神,“到了,”他說。
  他為自己失態而流了一背脊的汗。
  “舍下地方小且亂,你多多包涵。”莊允文又恢複本色。
  他並沒有過謙。
  由明兒出來給他倆開門,元之耳尖,一進門便聽見小兒嗚嗚哭泣聲。
  元之做了孔兆珍一段日子,對幼兒哭聲有點研究,一聽便知道這孩子哭了有些時候,並且正有人在哄她,這是伏在大人肩膀上將睡未睡心有不甘的嗚咽。
  元之莞爾,珠兒被她祖母寵得不像樣子了,這麽大了,起碼二十多公斤重,還背在身上。
  明兒告訴父親:“不知怎地,下午哭到如今,哼哼唧唧,怎樣都哄不好,妹妹是越來越討厭了。”
  元之訝異,也顧不得是什麽身分,立刻說:“明兒,你是小哥哥,你統共得這個妹妹,要十二分愛護她才是。”
  明兒發牢騷,“可是每個人都充她,尤其是媽媽,眼中過去簡直隻得珠兒沒有我。”
  元之忽然覺悟明兒所說屬實,無限內疚。
  換了是孔兆珍,一定不會這麽做,但她是關元之,她隻知道她與小珠兒特別投緣。
  莊允文無奈,輕輕向元之說:“這便是我的家。”
  元之微笑,“一個家,正應該如此。”
  這個時候,大家聽到一聲咳嗽,元之歡喜地轉過頭來,果然是莊老太太站在他們身後。
  她身上一套見客穿的衣裳,還是元之做孔兆珍的時候替她置的,老太本嫌衣料中央銀線俗氣,不喜歡,此刻不知怎地穿了出來。
  “關小姐吧,請坐,”又忙叫傭人倒茶,“怠慢了。”
  老太好似很殷勤,其實十分警惕地與元之維持一個距離。
  又同兒子說:“珠兒扭捏了這些時候,”說到這裏轉過頭去向元之訴苦:“可憐,一歲就沒了母親,所以不得不遷就她一點。”
  莊允文容忍地笑,“媽也不怕客人嫌我們嚕嗦。”
  元之太明白老太太心理,她根本不想任何外人介入這個家,她發誓要盡力將這個家維持原狀。
  莊母說下去:“我的媳婦是個好妻子好母親,”語氣有點嚴峻,“為什麽提不得?”
  莊允文尷尬了,還好在這個時候,房內又傳來哭聲。
  明兒不耐煩地說:“又是她。”
  元之說:“讓我看看。”
  莊母笑,“你?”
  這時女傭抱出珠兒,無奈地說:“她要媽媽。”
  元之伸出雙手,珠兒的身子直掛到元之這邊來。
  元之連忙伸胳膊接過珠兒,“唏,重了這麽多,是個大小孩子了,還哭鬧?這樣不得人喜歡你知道嗎。”
  珠兒就在該刹那停止哭泣,沉沉睡去。
  莊母瞪大眼睛,不置信地嘖嘖稱奇。
  小孩伏在懷中的感覺十分安詳舒適,元之不想立刻把珠兒放下,又抱了一會兒,肯定她熟睡了,才交返給她祖母。
  莊母不得不說:“你倆倒是投緣。”
  元之隻是謙卑地笑。
  晚飯的菜式平常,莊母並不熱衷招呼元之。
  元之很識趣,吃完熱菜,便起身告辭。
  允文要送她。
  元之說:“有車來接我。”
  莊母說:“明兒還有功課要問你,允文。”
  莊允文仍陪元之到停車場等。
  他一直沒有說話。
  元之也維持緘默,直到司機把車子駛來。
  應允文忽然說:“家母並無惡意。”
  元之連忙答:“那是一定的。”
  她上車,坐好,見莊允文好似還有話說,便探出身子去等他開口。
  應允文看著她一會兒,終於沒說什麽.他隻道:“走好。”
  元之關上車門,吩咐司機開車。
  到了家,看看鍾,時間還早,與三號通話。
  元之坐在沙發上抱著膝頭,直向三號訴苦。
  “我第一次以客觀的目光看莊家,真要命,感覺與從前完全不同,他們家連燈泡都不亮,茶也不香,菜不好吃,老人越老越固執,目光淺窄,不分生張熟李,難聽的話一句句免費贈送,喲,如坐針氈,受不了。”
  三號隻是笑。
  “唉莊允文是那麽無奈,那麽被動,他已完全失去主權。”
  三號還是笑。
  元之摸不著頭腦,“以前那個家是溫馨可愛的。”
  三號到這個時候才開口:“以前你年輕,不懂事,要求低。”
  元之猶疑,“會嗎?”
  “所以原醫生勸你凡事不要回頭,說真的,舊戲切莫重看,好小說切忌重讀。”
  元之沉默。
  “失望?”
  一聲歎息代表一切。
  “你願不願意再回去做莊家的主婦?”三號笑。
  元之極端困惑,“我怎麽對付多心的老人以及有待管教的孩子?”
  “用你一貫無限的愛心呀。”
  元之吐吐舌頭。
  “你的心變了。”三號揶揄。
  元之十分內疚。
  “你不會再回頭去過那種枯燥的生活。”
  元之不語。
  “誰會怪你呢,你根本不是孔兆珍,那種生活方式本非出自你的選擇,就算是孔兆珍本人,有一日也許也會覺得苦悶。”
  元之吞下一口涎沫。
  三號歎一口氣,“許多早婚的女子後來發覺生命中應該還有其它而不甘服雌,也都請辭離職,出來做事見識,所以你看,元之,人心會變。”
  元之用手捧著頭,過一會說:“我的小宇宙轉來轉去次數太多,弄得我暈頭轉向了。”
  三號又是一陣輕笑。
  “我會想念小珠兒。”
  “她也會想念你。”
  元之又一次歎氣。
  “去浸一個泡泡浴,享受今天。”
  真的,每一個今日都是元之生命中惟一的今日,要認真地善加珍惜。
  她關掉通話器,走到浴室,開大了噴淋頭,嘩啦嘩啦地享受熱水按摩皮膚。
  回不去了。
  元之深深歎息。
  此刻的她見識多廣,閱曆豐富,自然不再甘心回去做一個刻苦耐勞的小家庭主婦。
  元之記得在莊家那段日子,不分日夜地做苦工,從來沒有休假,早上六時起來,要到十點十一點才能碰到床,半夜孩兒一哭嚷,那一夜就泡了湯。
  元之微微牽動嘴角,一直到環境好轉,她一樣放不下心了,固執地做一個監督。
  沒想到在曼勒滯留了五年,孩子們沒了她,一樣好好的生活。
  有一日,累到極點,元之記得她抱住小珠兒問:“媽媽休息好不好?媽媽也收工了。”
  給莊老太無意聽到,直啐她:“收工?九十九歲你好收工了。”
  老太也是媽媽,她還沒打算收工,怎麽可以給媳婦先收工。
  元之需要呼吸的時間,冥想的時間,以及培養個人興趣的時間,在莊家做兩個孩子的母親,根本沒有這種權利。
  元之的頭枕在雙臂上,看著天蒙蒙忪忪地亮起來,還有,她不介意偶然也有失眠的自由,失眠之後,在中午補足的享受。
  這些都是奢侈。
  元之在下午接到莊允文的電話。
  她答:“自然你可以來探訪我,看看我的生活情形。”
  元之抱歉,是她先去觸動莊允文這老實人已經沒有波瀾的一顆心。
  元之同三號說:“真怕傷害他。”
  三號揶揄元之:“現代人的愛情,瞬息萬變,不多久之前,你追求他,不多久之後,你可能要回避他了。”
  “我不是那樣的人,”元之否認,“我同允文,永遠是好朋友。”
  三號一聽笑得幾乎沒落下淚來,“元之,你是越來越適合在這俗世生活了,恭喜你,你比許多老練的人更加虛偽。”
  元之頹然,“一定是江香貞與林慕容給我的不良影響。”
  三號接上去,“也更加懂得找藉口推卸責任。”
  元之質問:“你扮誰,我的良知?”
  三號不與她爭辯:“好好招呼你的客人吧。”
  元之與三號都低估了莊允文,他態度非常大方客套,絲毫不見托大,從頭到尾,關元之一再對他表示好感,他表現仍然不卑不亢。
  元之更加敬重他。
  他帶著一件小小禮物。
  元之拆開來,是一幅鑲在鏡框裏的兒童畫。
  莊君做注解:“是珠兒畫的‘媽媽’,希望你喜歡。”
  元之佩服他的心思,“沒有更好的禮物了。”她是由衷的。
  莊允文打量關小姐雪白寬敞的公寓,家具簡單別致,長桌前隻有兩張椅子,沒有一件雜物,留下極多空間,自然優雅美觀。
  進一步證明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莊允文說:“你到過我的家了。”
  元之點點頭。
  “那是最基本不過的家,沒有任何花巧,亦無情調可言,那是一個放洗衣幹衣機,一天做三餐合奶瓶的家。”
  元之又頷首。
  莊允文笑:“你終於明白了。”
  元之的喉嚨有點幹涸,講不出話來。
  他遲疑一會兒,“我亦有一點疑問。”
  “請說。”
  “你是誰?”他又重複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
  “我是關元之。”
  “可是,為什麽珠兒叫你媽媽?”
  “她渴望重獲母親的照顧,將來年紀大了,她自會明白,母親已經離開她。”
  莊允文不語,他靜靜喝完手上的香茗,起身告辭。
  元之送他到門口。
  莊允文轉過頭來,“世上有許多現象,是無法解釋的吧?”雙目炯炯有神。
  元之隻得回答;“你說得很是。”
  “有時,”他停一停,“也不方便解釋。”
  “對。”
  莊允文走了。
  三號的聲音傳來,“事情和平解決,恭喜你。”
  元之訝異,“你竟在我家裝設偷聽器?”
  “關小姐,”三號不忿,“是你忘記關上通話器。”
  元之一看,果然,“對不起。”
  “我以為你要我做軍師。”
  狗頭軍師。
  “元之,此刻你已完全擺脫過去,告訴我,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我不知道,”也許重新上學?
  “可憐的關元之,你將似本市三萬餘名名媛一樣,無所事事,閑時做做慈善舞會主角,開一爿古董店……悶死人。”
  元之不出聲。
  “做人行頭真窄,我比你幸運,再付那麽三兩年,膩了,我大可回曼勒去,過些日子,再出來看看世上有什麽新鮮事。”
  元之啼笑皆非,三號似已領悟到遊戲人間的真諦。
  “是,”元之說,“三號,你的宇宙無限,你的生命長過你的創造主。”
  三號說:“我們比人類幸運。”
  “你的朋友有否懷疑你為何總也不老?”
  “我保養得好。”
  “三十年後呢?”
  三號毫不猶疑,“沒問題,換一批朋友,舊的已經跟不上我。”
  妙計。
  難怪世人每隔一陣子就要把舊友淘汰,一則免他們知道得太多,二則嫌他們步伐慢,跟不上潮流,不能互惠互利。
  當下,元之倒不怕無聊,她有好幾件事要做。
  首先,她去探訪江香貞的父親江則培。
  江先生不在家,由他的妻子任莉莉出來招呼元之。
  任女士十分緊張地問:“關小姐,你是香貞的朋友?”
  元之點點頭,“她囑我來問候你們。”
  “她無恙?”任女士略為放心。
  “他很好。”
  “為什麽五年來音訊全無?”繼母追問。
  “香貞與她父親之間有不可冰釋的誤會。”
  任女士臉上露出深切的悲哀。
  “香貞覺得她父親不關心她。”
  “這樣說太不公平了。”
  任女士起身到舊桌前去取出一隻文件夾子,
  “請看。”
  元之好奇地打開,裏頭全是尋人廣告剪報。
  “香貞吾女,見報請與父親聯絡。”
  “香貞,一切誤會均已冰釋,請與父接觸。”
  “香貞,如你仍在世上,請與父聯絡。”
  語氣越來越絕望,元之為之惻然。
  任女士說:“香貞不可能看不到,尋人啟事分別刊登在《紐約時報》、《泰晤士報》、《朝日新聞》、《明報》、《聯合早報》上。”
  元之也肯定香貞看得到。
  怎麽樣才能替江家父女解開這個結?
  “你再翻下去。”
  元之翻動文件內頁。
  “懸紅,尋找江香貞,”附著香貞的大頭照片,“任何人提供消息引致尋獲江香貞,可得現款xxx元”。
  賞金一年比一年遞增。
  “她應該看得見。”
  元之抬起頭來。
  “關小姐,帶我們去見香貞,賞金屬於你。”
  “請相信我,香貞無恙。”
  “口說無憑,有沒有她的字跡,她的照片,她的聲音?”
  任女士非常焦急。
  這時她們身後傳來一個男聲:“誰,誰在這裏?”
  元之抬起頭往後看,一眼就把江則培認了出來。
  元之對他自有一股熟稔的感覺,別忘了她做過江香貞。
  江先生此刻看上去也就是一個傷心的父親。
  元之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她欲安慰他。
  把馬蹄鐵在吸鐵石上擦兩擦,吸石的分子會得過到馬蹄鐵上,事後馬蹄鐵也可吸起回紋針之類的小型物件,江香貞對元之的影響也是這樣。
  元之對江則培有親切感。
  當下江則培問:“香貞在何處?請她回來,告訴她,我患重病,想與她團聚,她也該回家了。”江則培愁容滿麵。
  元之忽然之間鼻子發酸,誇下海口:“我帶她來。”
  江氏夫婦悚然動容。
  江太太任女士立刻去寫了一張現金支票遞到元之手中。
  元之十分戲劇化淡淡然地說:“我不是為錢而來,我自己的錢已多得用不光。”
  她站起來告辭。
  任女士送她到門口,“關小姐,香貞什麽時候回家?”
  “你們放心,必要時我把她綁著來。”元之悻悻地。
  江氏夫婦半疑半信地看著她離去。
  元之跑到麥克阿瑟的辦公室,鐵青著臉,把尋人啟事副本擲到他麵前。
  阿麥一看,臉色即變,半晌,才在牙齒縫中迸出一句:“你太愛管閑事了。”
  “他想見你,他是你生父。”
  “生理上的父親,說得再正確沒有。”
  “當你尚是個嬰兒之際,我肯定他曾經抱過你喂養你。”
  “是,但當我稍不聽話偶爾不肯遵他旨意行事之時,他即厭倦鄙夷地離棄我。”
  “你看到這些啟事而不動容?”
  “你說得對。”
  “香貞——”
  “我看上去像江香貞嗎,你說,我能回到江家,一邊喊爸爸我回來了一邊撲進他懷抱裏去嗎?”
  元之瞪著六尺昂藏的麥克阿瑟,“你真是怪胎!”
  “不比你更畸。”
  元之坐下來,“他患病。”
  “我知道,失卻人間所有樂趣之後,他想到了我。”
  元之看著他,“你像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嘛?銖錙必計,睚眥必報,同老父血親還計算得這麽清楚。”
  “你不是我,元之,你不會明白。”
  “錯,香貞,我曾經是你。”
  阿麥捧住頭,看著窗外良久,良久,忽然變得非常疲倦,“你說得對,許多年之前,我的出生,一定使他喜悅感動過。”
  元之知道她會得玉成這件好事,不禁鬆一口氣。
  “我怎麽去見他們?”他攤攤手。
  “出外靠朋友,我們找三號商量。”
  “它有什麽神通?”
  元之猙獰地說:“也許它有一張皮、畫一畫,改改妝,披上它,會變成江香貞。”
  三號聽了這樣的話,非常生氣,“我沒有聽過比這更無恥惡毒的謠言。”
  麥克阿瑟攤攤手說:“看,我也回不去了。”
  “三號,想一想。”
  “把真相告訴令尊。”
  麥克阿瑟歎口氣,“我不認為他會接受,我知道有種父母不論子女變成什麽樣子仍然深愛他們,但那不是江則培。”
  “三號,你能模仿江香貞嗎?”元之用另外一種語氣試探三號。
  三號的好勝心被挑撥起來,冷冷地說:“江香貞的身世,我頗知道一些,江香貞的聲音語氣,我不費吹灰之力即可做到。”
  元之說:“那麽,勞駕你陪我走一趟,你做香貞,阿麥,你做香貞的密友。”
  “慢著,”三號說,“相貌不似。”
  阿麥笑,“那最容易解釋不過,反正城內每一個女子每隔三五年五官都會精益求精。”
  這一出劇本由關元之編寫,並且領導演出。
  三號說:“元之,我知道替別人著想是一種美德,但是你自己的事也有待解決。”
  元之黯然。
  阿麥插嘴,“少一個丈夫,多一個朋友,關元之並沒有虧本。”
  元之瞪他一眼,“你倒是有蘇格蘭人本色。”
  第二天,他們去接三號,看到的假江香貞,居然有三分神似,加上那種不羈的神情與不耐煩的語氣,就接近七分了。
  一行三人大著膽子上江家去。
  事情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江則培太願意相信來人是江香貞。
  三號得心應手,不消一刻,演技便更進一步,栩栩如生。
  它的電腦設計迅速地發揮至大效果,使它精確地模仿了江香貞對人對事的反應。
  不,她不打算久留,仍不願意承繼父親的事業,不日她會嫁與伊安麥克阿瑟,但此刻她樂意消除對父親的敵意。
  元之注意到那蘇格蘭籍大漢在悄悄落淚。
  她也看任莉莉女士向她打眼色示意。
  元之輕輕走出會客室。
  任莉莉跟著出來,凝視元之,這次,她非把元之看清楚不可。
  元之很慶幸任莉莉是一個聰敏合理的女子。
  隻聽得任莉莉輕輕說:“不管你們是誰,都幫了我一個大忙。”
  元之笑笑,“相信我,我的允諾我已做到,香貞今日絕對在場。”
  任莉莉真聰明,她忽然握住元之的手,“你才是香貞是不是?”
  元之不否認也不承認。
  “你整個變了,”任莉莉大惑不解,“怎麽會?”
  “我們都會變,樣子不變,心也會變,許許多多舊友,早已變得如陌生人一般,皆因他們有不同的角色要扮演,去適應生活與環境所需,不得不變。”
  任女士發怔,“這是比較哲學的說法。”
  “何必計較呢,隻要你們喜歡,我們可以時常來造訪。”
  “可需要報酬?”
  “生命中至美好的事物均屬免費。”
  “謝謝你。”任莉莉緊緊握住元之的手。
  “沒問題,”元之笑,“沒問題。”
  過一會兒任女士又說:“我並不認識香貞,我與她父親結婚時,他們父女已經鬧翻,但要是你是她,我會真心喜歡她。”
  元之隻是笑。
  “你不是她?”
  元之仍然笑而不語。
  “你們三位一體?”
  元之含蓄地答:“可以這麽說。”
  任莉莉也隻得笑,“再問下去,我就是個笨人了。”
  同聰明人打交道,真是賞心樂事。
  元之由衷說:“我也喜歡你。”
  一行三人稍後告辭出來。
  三號直抱怨麥克阿瑟:“眼淚鼻涕算是什麽?西洋鏡拆穿如何是好?你太影響我的演出了。”
  元之不作聲。
  人們總是把他們能力估計過高,江則培父女的心腸並不如他們想象中剛硬。
  麥克阿瑟仍在抽噎,多年來建築的冰牆今日融解。
  元之不敢揶揄他。
  三號歎口氣,自覺仍然不十分了解人類。
  麥克阿瑟嗚咽說:“他已經病重。”
  三號終於忍不住,“我還以為你憎恨他。”
  元之仍然維持緘默。
  “他到底是我生父。”
  三號勸慰:“我們可以時常去探訪他。”
  “可以嗎?”如發現新大陸。
  “當然可以,我不介意繼續扮你。”
  阿麥問:“他有沒有原諒我,他有無寬恕我?”
  “你永遠是他的女兒。”
  麥克阿瑟閉上綠色的眼睛,淚水汩汩而下。
  看這樣一個大漢哭泣真是突兀的奇景。
  麥克阿瑟故事的尾巴結束了。
  江則培夫婦遲早會猜到誰是真正的江香貞,抑或永不?
  一共隻得三個年輕人,不是關元之,就是三號,要不,就是伊安麥克阿瑟,不過,他們要著實運用想象力。
  元之笑了。
  她繼而著手去處理林慕容的後事。
  使元之訝異的是記得她的人不多。
  都會裏至多是漂亮年輕的女子,每三兩年一定有一批新美女冒出來,如海麵的泡沫一樣,漫無目的飄流,約莫隻想用她們所有的青春,去換取她們渴望的物質,有人成功,有人失敗。
  元之不知慕容是哪一種例子。
  她找到慕容最後的地址去。
  按鈴,在門口站了許久許久,以為沒有人在屋裏,剛想走,忽然聽見碎細的腳步聲。
  元之耐心地等人來開門,下午三時了,是根本沒起床呢,還是在打中覺?
  門打開了,另有一座鐵閘,有一個磁性的聲音傳出來,“誰!找誰?”
  “我姓關,找林慕容。”
  那女郎一怔,探半邊身子出來,元之沒看到她的臉,隻看見一角絲袍子,七彩繽紛,是菊花與龍圖案。
  “慕容?慕容早不在這裏住了。”
  “我知道,我能進來嗎?”
  “你是她的什麽人?”
  “朋友。”
  女郎感喟,“好吧,請進來。”
  鐵閘終於被打開了,在這都會裏,幾乎所有的公寓門外都鑲著一道堅固的閘,以策安全,家家戶戶,看上去,都似牢獄。
  元之看到了那女郎,女郎也正打量她,兩人都吃一驚,女郎沒想到來人那麽體麵,端莊,元之沒料到秀發蓬鬆、殘妝未褪的她簡直是林慕容再生。
  “請坐。”女郎招呼元之。
  極大極鬆的袍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
  元之問:“尊姓大名?”
  “蘇細。”女郎笑笑。
  元之到這個時候才有時候打量公寓布置,略舊但還算整潔,到處都是碎花與紗邊,十分女性化。
  女郎找到一腰帶,束好袍子,打一個嗬欠,給元之一杯水,為自己點起一支香煙,輕輕說:“你太不靈通了,慕容已在數年前去世,現在我住這裏。”
  元之說:“這件事我知道。”
  “嗬那你是來收拾她的遺物的,統統在紙盒子裏,放在貯物室。”
  “她有親人嗎?”
  “她訂過一次婚。”
  “那人是誰?”
  “誰不一樣,那人已經又結過三次婚,離了兩次婚。”女郎十分感喟。
  他們生活得實在豐盛,在此期間,元之隻睡了一覺。
  女郎笑笑,“慕容欠我八個月租。”
  嗬失敬,原來她還是房東。
  元之連忙說:“我來替她付。”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這一幫人,誰不欠債,隻是沒想到她去得那麽突然。”
  元之不出聲。
  “留得青山在嗬,是不是。”蘇細似通非通地說。
  她帶她到貯物室。
  約有六七隻大紙盒堆放在那裏。
  蘇細說:“我有預感有人會來領取。”
  “慕容的父母呢?”
  蘇細聳聳肩。
  “她有一個那麽美麗的名字,可見父母從小是愛她的,該通知他們一聲吧。”
  蘇細一直笑,笑出眼淚來,“慕容是她的藝名,由一位攝影師替她想到這個好聽的名字。”
  元之卻仍然固執地說:“可是,她一定有父母吧。”
  蘇細不耐煩,生氣了,她斜眼睨著元之,看元之的衣著穿戴,便知道是個有身家有父蔭不知民間疾苦的人,她搶白她:“對很多人來說,父親並不是生命上重要的角色。”
  元之不語。
  紙盒並沒有封實,裏邊全是舊衣服。
  元之抽出一件晚服,在身上比一比,她眯著眼睛笑了,轉一個身,那件舊衣揚起一角,發出悉卒聲響。
  蘇細吃驚地退後一步,怪異極了,在該刹那,該名陌生女子的神情看上去是那麽像慕容,是,是因為那個淒豔的笑容,慕容最愛那樣絕望地笑。
  嗬不會是慕容回來了吧,蘇細吞一口涎沫。
  元之放下衣服,無限感慨,再翻掏紙盒,希望找到略有紀念價值的東西,也不枉做過林慕容,但是她連一幀照片都找不到,她的一生,似被這一堆破舊的綾羅綢緞占據。
  元之抬起頭來,勸蘇細說:“回去吧。”
  蘇細一呆,“你說什麽,回什麽地方去?”
  元之說:“從何處來,回何處去呀。”
  “我不明白。”蘇細大惑不解。
  “五年已經過去,你並沒有比五年前更紅更得意,何必再泡下去呢,這五年,不知又有幾許新秀爭著入行,希望得到甜頭,希望竄上去,你覺得你還有機會嗎,不如回去算了。”
  蘇細並不笨,她一下子全明白了,臉上刷一聲變得雪白。
  正當蘇細覺得元之像慕容,元之也認為蘇細是慕容化身,輕輕續勸:“回家吧。”
  蘇細頹然說:“我沒有盤纏。”
  元之緩緩說:“多謝替我保管衣物。”
  蘇細抬頭,“你說什麽?”
  元之打開精致的手袋,取出一張本票,“這是代表慕容送給你的一點意思,找一門生意做,退掉房子,不要再回來了。”
  蘇細吃驚,“你是誰?”
  元之苦笑,“我是你們的朋友。”
  “我怎麽能夠收你的錢?”
  “你當然可以,因為隻有你記得慕容。”
  蘇細怔怔地問:“你幾時采取衣物?”
  “不要了,麻煩你丟掉它們。”
  這時電話鈴響,蘇細沒去聽,電話錄音機錄下了留言:“蘇細,今天晚上九時通告,不要忘記準時。”聲音匆忙而冷漠,迅速掛斷。
  元之說:“從此以後,你不必理會他們了。”
  “謝謝你。”
  元之走到門口。
  蘇細又訝異了,這位小姐步行姿勢與慕容何等相似,那時慕容當紅,可是不知怎地,每次做完表演,她步伐總有一股累得難以形容的感覺。
  此刻關元之的步姿便令她想起慕容。
  蘇細緊緊抓住本票,像是怕它飛掉。
  她忽然想起,“關小姐,等一等。”
  蘇細跑進房去,片刻出來,手中握著一隻小小鏡架。遞給元之。
  元之接過,在幽暗的燈光下細看,原來是一張團體照,七八個年齡臉容相仿的女孩子擁成一堆,個個都在笑,位位秀發如雲,紅顏、紅唇,其中一名正是林慕容。
  蘇細黯然說:“給你。”
  元之珍重收下。
  “當年,大家最看好她。”
  元之點點頭。
  她不想問其他的女郎去了何處,她輕輕向蘇細道別。
  直到她走了良久,蘇細仍然怔怔地抓住巨額本票不放,手心已經濡濕。
  慕容,那一定是慕容,不知怎地,她找到了歸途,回來與老友敘舊。
  蘇細恍惚間連忙換衣服出門,她要把本票去兌現。
  元之卻已經回到了家。
  她疲倦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頓。
  晚上,同呂氏伉儷訴苦:“那麽美那麽年輕,卻不知道珍惜。”
  梁雲歎口氣,“不怪你不想做她。”
  “千萬不要做美人,美或慧,美或愚,都沒有好結果。”
  “太悲觀了。”
  “這數年來我看到學到的比以前二十年都要多。”
  梁雲感慨,“可是那並沒有使你更快樂。”
  “你講得對,沒有。”
  梁雲忽然問:“快到揭盅的時刻了吧?”
  元之一怔,反問:“什麽意思?”
  “你所扮演的每一個人都有結局,關元之呢?”
  “啐,我還活著呀。”
  “元之,我指的是你身世,我一認識你你便孑然一人,你不想找你的家人?”
  元之沉默。
  “對不起,元之,我太魯莽了,你一定有你的想法。”
  元之問:“孿生兒如何?”
  梁雲樂得言他,“沒有停的時候,每次吃飯都要逗他們格格笑希望他們多吃一羹,元之,為什麽我們不能同樣孝順父親?”
  元之笑了。
  那個笑容非常嬌慵嫵媚,使梁雲發呆。
  她同元之是老同學,元之的一顰一笑,她再熟悉沒有,最近她卻常為元之這種出其不意的媚態吃驚。
  在一旁的呂一光不出聲,那樣的笑靨叫他想起林慕容,不過在這間房裏再世為人的不止是關元之,連他在內,都不願再想起從前的事。
  梁雲笑,“誰要追求元之現在真是時候了,她不但富有、熱情、嫵媚,而且是個好母親。”
  元之雙手亂擺,“別嘲弄我。”
  一光卻說:“梁雲講的都是事實。”
  元之笑而不語。
  一光給妻子一個眼色,梁雲告辭,“要回去侍候孩子們。”
  歸途中,梁氏夫婦維持緘默。
  過一會兒梁雲說:“關元之,字兼美。”
  “她斜斜仰起頭笑起來似足慕容。”
  “她自己知道嗎?”
  “她?她至可愛之處就是懵然不覺。”
  梁雲聽出丈夫口氣中充滿憐惜眷戀。
  可是隻那麽一刻,他立刻恢複了自己,“希望孩子們沒有哭鬧,保姆一對二,隻怕應付不了。”
  元之並沒有一光想象中那麽呆。
  她對著鏡子,不是不發覺自己神情有變。
  終於她坐了下來,歎口氣,她並不想去尋找自己的根源,她願意接受關元之是名孤兒這個說法。
  夜闌人靜,元之蜷縮在大床一角,睡著了。
  在地球的另一邊卻正是白天,曼勒研究所門外,七號正在歡迎三號近來。
  七號問:“這次假期有多久?”
  “都會立法局隻有三星期休假。”
  七號嘻嘻笑,“他們知道你到曼勒休假嗎?”
  三號答:“他們以為曼勒是一所專管注射青春素的療養院。”
  “嗬,回去時你非容光煥發不可。”七號咕咕笑。
  “原醫生好嗎?”
  “身體大好,情緒欠佳。”
  “誰關心他的情緒。”三號笑。
  七號問:“關元之好嗎?”
  “托賴,過得去,謝謝你。”
  七號偕三號在會客室坐下,“對於美元之,我們頗下了一點工夫。”
  “我知道。”
  七號笑問:“她到底是誰,你知道嗎?”
  “她是曼勒的朋友。”
  “我不是指這個,我指她的身世。”
  “嗬,”三號悚然動容,“你在外頭打聽到什麽?”
  七號說:“你記得嗎,元之說她是個孤兒。”
  “屬實。”
  “孤兒也一定有父母。”
  “當然。”三號的身子探前一些。
  “那麽,關元之的父母是誰?”
  “願聞其詳。”
  “她患病,一直留在市立醫院診治,曆年來龐大費用由誰支付?”
  “政府?”
  七號直笑,“三號,那是人類的政府,你以為是烏托邦?”
  “真的,誰,誰照顧她?”
  七號賣關子,“你且去檢查身子。”
  “不,你先把關元之的身世告訴我。”
  “你會不會對元之說起?”
  三號答得好,“她不問我,我絕對不說。”
  七號感喟,“她如果想知道,早已經問起。”
  “喂,”三號催七號,“言歸正傳好不好?”
  “在醫院裏,元之結識了無名氏老先生。”
  “真是奇遇。”
  “他們倆相處了一段日子,他去世之前把兩樣東西奉送給元之,一:曼勒符,二:鎮亞重工。”
  三號當然不笨,它聽出苗頭來了。
  “那樣精明的一個老人,會不會無端端把兩件如此重要的東西送給陌生人?”
  三號抬起頭來,“無名氏與關元之有深切關係!”
  七號不出聲。
  “我們一早怎麽沒想到!”
  “原醫生在開頭的時候已經猜到。”
  “他是她的什麽人?”三號興奮起來,“年齡上來說,不可能是父女,她是他的孫女兒?”
  七號不置可否。
  “我猜得對不對?”
  七號慢慢的說:“這裏牽涉到另外一個故事。”
  “快說。”
  “喂,閣下檢查身體的預約時候到了。”
  “我馬上改時間,我非要立刻聽這個故事不可。”
  三號過去對牢通話器忙了一會兒,回來坐好,逼它的同伴把故事說下去。
  七號咳嗽,培養氣氛。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
  三號不耐煩,“別老土好不好,加這種無謂的陳腔濫調幹什麽?”
  “聽不聽由你。”
  三號忍聲吞氣。
  七號慢條斯理地把故事說下去。
  那的確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雷聲隆隆,勁風拍打著樹枝,閃電照耀牛筋般粗的大雨。
  大廳裏站著兩個人:秀麗的少女以及她嚴厲的父親,兩人似談判了有一段時間了。
  父親如鬱雷般的聲音:“你若走出這道門,以後就不要回來。”
  少女無奈,麵色轉為蒼白,卻毫不猶疑地朝大門走去。
  “站住。”
  少女停住腳步。
  那父親的語氣轉為悲哀,臉上皺紋十分深刻,問女兒:“我養你育你十九年,你幼時患病我曾經抱你至天明,為什麽現在一個陌生人叫你走,你便舍父母隨他而去?”
  少女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答,要隔一會兒才淒然而笑,“我不知道,也許這是我的命運,你不容他,我不容你,我必須要做出決定。”
  說完之後,少女拉開大門,毫不遲疑地出門去。
  門外橫風橫雨中,一個年輕人在等她,他連一部車子都沒有,但是他把身上僅有的一件雨衣脫下來,蓋在少女身上。
  他倆瘦削的身形消失在風雨中。
  三號耐著性子聽畢這個平庸的故事。
  “那少女是關元之的母親!”它抬起頭,“慢著,這個故事我像是在哪裏聽過的,是不是叫《孤星血淚》,抑或《塊肉餘生》?”
  七號不去理它,“關元之正是無名氏老先生的外孫女兒。”
  “那對年輕人一直沒有回家,流落在外?”
  七號點點頭。
  “後來,元之的母親被拋棄,貧瘠而死,可是這樣?”
  “不不不,”七號說,“他倆一直深愛,生活在極度窮困中而誌氣不變,不幸在事業剛起步的時候他患病去世,他的病,也遺傳到元之身上。”
  故事雖然陳舊,且似曾相識,三號還是感動了。
  “她把女兒送到育嬰堂照顧,勤力工作,可是她的心已碎,不久也追隨他而去。”
  三號垂下頭,人間不幸何其多。
  “元之於是成了孤兒,”七號說,“無名氏在稍後便開始尋找她,祖孫在醫院見麵的過程倒是相當別致,與眾不同。”
  三號接下去:“他覺得歉意,於是把全部遺產給她。”
  “不,他發覺與元之是那樣投緣。”
  “真難得。”
  “世上最寂寞的兩種人是老人與孩子,他們最希望有人做伴。”
  “無名氏真幸運,在那個時候找到了外孫女。”
  七號說:“他臨終前一定非常懷念女兒。”
  三號感慨:“他沒有愛屋及烏,何止如此,他一直認為他的旨意是道路真理生命,他固執剛愎到這種地步,自然要付出代價。”
  兩個機械人道出了關元之的身世。
  七號說:“元之殊不孤單,她起碼有二三十個堂表兄妹。”
  三號笑,“都巴不得要抽她筋剝她皮。”
  “真慘,人類的人際關係一環竟那麽差,一直搞不好。”
  三號歎口氣。
  七號這才想起來,“對,你這次來,總得見一見原醫生。”
  “他人呢?一天到晚神出鬼沒。”
  “他到北愛爾蘭某農莊去了,一班小學生寫信給他,邀請他前去參觀並解釋草原上新近發現的巨型的環狀圖案。”
  三號笑,“那明明是某種飛行器降落時壓成的痕跡。”
  七號不語,也微笑,“人類事事講究證據。”
  三號點點頭,“所以《聖經》上說,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七號問:“你對你外型可滿意?”
  三號撫摸麵孔,“這次我想做出若幹改良。”
  “精益求精?”七號取笑。
  “在外邊世界,皮相可真重要……”
  正在閑談,室內緊急通話係統突然響起,七號連忙按下聆聽。
  “各位注意,有客人自遠方來,手持曼勒符,要求見原醫生。”
  七號與三號麵麵相覷,“急召原醫生返回曼勒。”
  “一致通過,即刻發密令請原醫生返來。”
  三號忍不住說:“最後一道流落在外的曼勒符終於出現了!”
  七號說:“我的天,這次,這個人會要求我們做什麽?”
  “不要緊張,原醫生自然會得處理。”
  七號問:“客人在什麽地方?”
  “在七0四號休息室。”
  “讓我們看看他。”
  熒光屏上出現七0四室內部情形,三號與七號看到一個女子玲瓏浮凸的背景,她正煩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囂張的姿勢予人強烈的壓逼感。
  隻見她抬起頭來,看著隱蔽的攝像器,冷笑一聲,吆喝道:“原某在什麽地方,還不叫他出來見我?”
  那女郎擁有豐滿的紅唇,也許,稍微太豐厚了一點,以致看上去,予人貪婪的感覺。
  她豎著眉毛,撐著腰,十分十分不耐煩。
  三號吃一驚,“這是誰?”
  七號說:“她好似是原醫生的舊相識,是找晦氣來的。”
  這時,原氏的聲音傳來,“W,你終於來了。”
  那女郎冷笑,“是,正是我。”
  “我會盡快趕回來,請稍安毋躁,”原氏說,“請交出曼勒符接受檢驗。”
  女郎這時的聲音忽然變得懶洋洋,“你怕它是假的?”
  沒想到原氏這種時候還有俏皮的心情,“不,我怕它是真的。”
  那叫W的女郎洋洋得意,“你是怕定了。”
  這個時候七號按熄熒光屏,“去,去查W部,看看這名女子是誰。”
  三號冷笑:“所有電腦資料均由原醫生輸入,他再正大無私,也不會把他與那名女子的故事告訴你聽。”
  七號點頭,“三號,你講得對。”
  “耐心等原醫生回來吧。”
  原醫生在兩小時後就回來了。
  那女郎打量他,“好身手,好手段,神通廣大。”
  “不敢當不敢當,彼此彼此。”
  那女郎取出曼勒符,啪一聲平放在桌子上。
  原醫生凝神,“你是如何巧取豪奪得到它的?”
  女郎哼一聲,“不問來曆,見符如見人。”
  “W,我從未停止敬佩過你的能力。”原氏語帶諷刺。
  “少說廢話。”女郎不耐煩。
  “好,講出你的要求。”
  那女郎握緊拳頭,她是那樣用力,以致骨節發白,她咬牙切齒,五官都扭曲了,她說:“我要一個人在這世上消失。”
  這個要求令原氏一怔。
  女郎吼叫:“消失,明白嗎?消失!”
  原氏看著她。
  照說,令一個人在地球上消失最簡單不過,W不必老遠找到曼勒研究所來。
  一定有下文。
  原君等W詳細地說出她的要求。
  W把麵孔伸到他眼前來。
  奇怪,曾經一度,原君認為這是世上最可愛美麗的一張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今日看來,隻覺可憎可厭可怕。
  人的心,真的會變。
  原君冷冷地轉移他的視線,“W,近年來你的所作所為,連魔頭都要五體投地。”
  “原,你老了,你嘮叨了。”
  “是,”原君說,“我們都配不上你。”
  “我來,不是為著同你鬥嘴,我這次來,是要你使這個人,在地球上消失。”她取出一張照片。
  她再三誇張消失這兩個字。
  “原,是消失,你明白嗎?”
  原氏謹慎地看著她。
  女郎猙獰地笑,“像她從來未曾出生過一樣,我要她所有的記錄失蹤,還有,把她完全自親友的記憶中剔除,曼勒研究所做得到嗎?”
  原醫生震驚了,W竟是那麽恨那個人。
  他不由得探頭去看那張照片。
  相片是一個少女的近照,清純的眸子天真美麗,照說,她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敵人,但W是奇人,她可以與嬰兒作對。
  “是,她得罪了你,抑或是你自願被得罪?”
  “我要看到她消失。”W雙眼似要噴出火來。
  原醫生在該刹那心平氣和,“曼勒可以做得到。”
  女郎突然靜止,她一臉不置信。
  過一刻她挑戰原氏,“如何做法?”
  “有多種辦法。”
  “什麽,你居然有超過一種辦法?”
  “譬如說,我們可以找到該人的母親,帶她走過時間的荒原,回到少女時代,做一點手腳,使你憎恨的這個人失去出生的機會。”
  W慎重起來,“原,我不信曼勒已經控製了時間。”
  原氏笑。
  女郎伸個懶腰,“交給你了。”
  “交給我好了。”
  女郎妖妖嬈嬈地打個嗬欠,離開了會議室。
  三號沉默。
  七號看著原醫生,“即使是曼勒,暫時也對時間大神無可奈何。”
  原氏淡淡地說:“我知道。”
  “W有曼勒符,我們非為她達到目的不可。”
  “我也知道。”
  “怎麽辦?”
  原君笑了,“我隻說,那是其中一個辦法,我沒有說,我會用那個辦法。”
  “還有其它可行的辦法嗎?”
  原氏揚一揚手中的照片,“她要她的敵人在她的世界裏消失,這一點,不難辦到。”
  三號忽然笑了。
  七號問:“可行嗎?”
  他們兩人似乎都明白原醫生的意思。
  原氏說:“為什麽不可行?這是最後一道曼勒守,從此之後,曼勒無後顧之憂。”
  “值得?”兩個機械人一起問。
  原醫生不加思索,數秒鍾內便下了決定:“當R值得。”
  機械人噤聲。
  原氏拂袖而起,“我去安排一切。”
  他也離開了會議室。
  隔了很久很久,三號才說:“他的意思是----”
  七號點點頭,“正是。”
  三號感慨地:“W女士大膽挑戰曼勒,未免太魯莽了。”
  七號答:“W算準原醫生是君子。”
  三號嗤一聲笑出來,“她逼人太甚。”
  七號打一個嗬欠,真正鬆弛下來,“從此曼勒無事矣。”語氣十分寂寞。
  真的,所有流傳在外的曼勒符已經歸一,再也沒有人前來出難題給他們做,以後怎麽辦?隻剩下無窮無盡沉悶枯燥的科學研究。
  三號想到這裏,也十分同情七號,更覺外頭生活多彩多姿,決定延期返來。
  第二天一早,原去見W。
  那女郎精神永遠處於亢奮狀態,休息與睡眠對她來說,根本不重要,見到原,她雙目閃爍出異樣的光彩來。
  “怎麽樣,”她挑起一角眼眉毛,“什麽時候替我辦事?”
  原冷冷說:“任何時候都可以。”
  女郎一怔,隨時說:“那麽,就這一刻吧。”
  原凝視她,慎重地說:“持曼勒符的客人,讓我重複你的要求,你憎恨一個人,前來要求她自你的眼底下永遠消失,同時,不複記憶這個人曾經生存過,可是這樣?”
  女郎躊躇滿誌到極點,“正是。”
  原氏頷首,“你會如願以償。”
  女郎捕捉到原君的眼神,起了疑竇,“慢著,你是什麽意思?”
  “W,你的世界是恨的世界,早已不應存在。”
  W變色,霍地站起來,“你敢——”
  已經太遲了,她身體漸漸軟倒,四肢像棉花那般無力地癱瘓在地上。
  原氏輕輕扶住她。
  女郎已失去知覺。
  她靜默的麵孔秀麗到極點,原伸出手,輕輕地潑開她額角上一絡頭發,思潮似回到他倆較年輕美好的歲月裏去。
  他喃喃地說:“好好睡一覺,你需要休息一段長時期,在我們這裏,空氣的溫度與濕度都調節恰好處,長睡的人,無嗔無愛無欲,故此也不會老,現在,你所憎恨的人已經不存在,你的心情平靜安樂,不再煩惱,你的願望已經達到。”
  原仰起頭,長歎一聲。
  這時,他背後響起輕輕一聲咳嗽,是七號來了。
  原氏把女郎交到它手中。
  他吩咐它:“把她安置在時間的荒原一室,給她最好的照顧,別忘記她是曼勒的客人。”
  “是,原醫生。”
  原氏又歎口氣,把W羈留在曼勒,第三世界恐怕會得太平一段時間,抑或,這隻是比較大真的想法,因為去了一個W,另外又有無數個W會竄出來?
  七號在門口遲疑一下,“原醫生,她該睡多久?”
  原苦笑反問:“一個人要多久才能淡忘憎恨?”
  七號不加思索,“有時永不,有時三五七載。”
  “那麽,我們每隔三兩年測試她的腦電波。”
  “是,原醫生。”
  “我倦了,我也要好好的休息一段時間。”
  “幾時喚醒你?”
  “兩個小時之後。”
  關元之自然不知道在曼勒發生的一切事故。
  三號對一切守口如瓶,不會,也沒有必要告訴元之。
  那一日,元之循例到莊家作客。
  莊老太並不笨,當然早已發現關小姐並沒有意思來霸占她的家,而且,也覺察到,即使求她,人家也未必肯久留,不禁為前頭的愚昧羞愧。
  元之對他們仍然那麽親切。
  “聽允文說,你將有遠行?”
  “是,”元之笑答,“一切要從頭開始,我打算念大學。”
  莊母說:“女孩子總要嫁人,你打算讀到幾時?”
  元之笑,“讀到畢業再說。”
  “聽人說,大學是物色對象最佳地點。”
  “我也聽過這個講法。”
  “關小姐,那你就要好好睜大眼睛仔細找才是。”
  “我省得。”
  “踏足社會之後,就沒有什麽好人了,光怪陸離,牛鬼蛇神,什麽都有。”
  “是,我明白。”
  “不管你們新一派怎麽樣想,女孩子至要緊嫁得好,丈夫疼你,勝過其他。”
  元之唯唯諾諾。
  “不過經濟也要緊,”莊母歎口氣,“你看我媳婦多苦命,挨了那麽些日子,剛好些,她又不在了。”
  元之連忙顧左右。
  莊母忽然說:“有一件事我始終不明白。”
  “請說。”元之含笑。
  “珠兒為何老叫你媽媽?”
  元之笑意更濃,“她喜歡我。”
  莊母半信半疑。
  梁雲一見元之便抱怨,“好端端,讀什麽書,離我們那麽遠,一年見不了幾次麵。”
  元之微笑,這口角,活脫就是讀飽了書不知別人對知識饑渴的說法。
  梁雲又說:“拔一根毫毛,足夠捐十個八個博士學位,何用坐言起行,寒窗數載,親身體驗。”
  呂一光在一邊勸:“元之喜歡。”
  梁雲一味不舍得,“都超齡了,還念什麽。”
  元之微笑,“也許我不是那塊材料,一個學期就打道回府。”
  梁雲口不停,直潑冷水,“畢業都三十歲了。”
  “不要緊,我會活到六七十歲,還有三分之一世紀可以享用學來的知識。”
  這次梁雲也隻得笑。
  呂一光說:“我們應當慶幸元之可以重拾正常生活。”元之感激呂一光。
  她希望順序開始,像所有其他年輕人一樣,進大學,在學習當兒,也參加舞會,結識異性,享樂、戀愛,甚至失戀,稍後才結婚,組織家庭,建立事業。
  千萬別一開始就已經是兩子之母。
  或是剛恢複知覺就發現自己是殘花敗柳。
  “哪家大學?”
  “三號會替我安排?”
  “嘖嘖嘖,作弊。”
  元之咧嘴而笑。
  一光揚起一條眉,“元之,你真打算那樣做?”
  元之尷尬,不予回答。
  梁雲拍手,“屆時不知哪個考試局的電腦會出毛病,硬是記錄關元之是個優異生。”
  呂一光拚命搖頭。
  元之一抵大學城,就知道她會習慣那裏的生活。像一般富家女,人未到,公寓已經置下,司機、車子、家務助理,都跟在身邊。
  同學們都知道東南亞頗有名氣的鎮亞重工承繼人在他們學校裏念英國文學,不過日本三菱的小主人,以及中東某阿拉伯小國王子也是他們的同學,見怪不怪。
  一個落雪天,元之由司機載著上學。
  司機喃喃說:“天嗬,這活像西伯利亞。”
  在風雪中,元之看到一位年輕人在路上拉緊衣襟踽踽而行。
  她吩咐司機停車。
  她按低車窗,“請問是哪一間學院的同學,載你一程可好?”
  那年輕人聞聲轉過頭來。
  嗬是劍眉星目的一位男生。
  他走近說:“我叫李永生,萊斯學院機械工程科碩士生。”
  “上車來可好?”元之誠懇地邀請。
  李永生看了看那輛大車,微笑,搖頭,不卑不亢地答:“我習慣每日清晨步行半小時。”
  “下大雪呢。”
  他仍然笑,“不要緊,我手表防水。”
  元之一怔。
  他已經拉拉圍巾重新上路。
  元之想起莊母的話:要找好的對象,得在大學裏留心。
  這個男生何等有宗旨,拒絕上車,反而元之高興。
  “開車。”大車寂寞地駛過公園。
  過兩日,關元之找到萊斯學院的圖書館去,她有線報:李永生幾乎住在圖書館裏,是個拿獎學金一等一好學生。
  奇是奇在他家境小康,毋須他如此勤奮爭取,他是那種天生愛用功的人。
  元之經過孔兆珍那役,早已知道窮困不是玩笑的事,若學生壓力大,根本不會在求學時期結交異性,元之慶幸李永生不是那樣的人。
  元之為自己的勇氣吃驚:她居然公然到圖書館逐張桌子尋找李永生。
  一連三天都沒有看到他。
  仍然下雪。
  又一日車子駛近公園,元之看見李永生騎在腳踏車上。
  她遲疑了一下,路麵濕滑,並非騎車的好日子。
  隨即想起,多久沒騎腳踏車了?
  過一天,她把課本筆記背在背囊,踏著自行車上學,新鮮空氣撲在她臉上,別有一番風味,不比坐在暖氣的大車後座差。
  元之聳聳肩,即使碰不到李永生,也無所謂。
  經過小路,她鬆開雙手,任由腳踏車滑行。
  有人在身後說:“扶緊些,別托大。”
  元之轉過頭去,那人正是李永生。
  李永生騎到她身邊,笑笑說:“聽說你找我?”
  他都知道了,元之隻笑笑。
  李永生自袋裏取出一頂絨線帽子,“戴上它,否則你的雙耳會凍得掉下來。”
  元之當然領取他忠言。
  時間過得真快,轉瞬間五年過去,李永生與關元之已經自學堂出來,找到工作,組織家庭。
  兩人樂不思蜀,躲在大學鎮裏,不願回家。
  不知省卻多少繁文縟節。
  親友們一貫霸道:“住在同一城市,有什麽事不出來,是不給麵子,住在遙遠的彼岸,不見人,心死了,不會來煩閣下。”
  婚禮采取最簡單的儀式,證人是元之的司機。
  婚後永生笑說:“據說我娶了一位富女。”
  元之坦白地說:“我頗有妝奩。”
  這是一件好事,為此,兩夫妻可以挑他們有興趣的職業來做,不必理會年薪若幹。
  婚前元之知會過她的朋友。
  三號與七號來信說:“元之,我們不來打擾你了,衷心祝你生活愉快。”
  梁雲再次懷著孩子,暫不方便出門。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傍晚,李永生加班工作未返,元之在屋中聽音樂,忽聞車子引擎聲接近,停下。
  元之到窗前一看,驚喜交集,拉開大門,迎出去。
  “原先生!”
  原醫生笑著下車來,“元之,別來無恙乎?”
  元之投向原醫生強壯的懷抱中。
  “所有的朋友都好吧?”
  原氏答:“很好,每個人都有不錯的結局。”
  元之放心了。
  “告訴你,麥克阿瑟終於決定結婚。”
  元之大感寬慰,太好了。
  “讓我看仔細你,”原醫生目光何等尖銳,
  “元之,你懷著孩子。”
  元之笑答:“是。”
  “恭喜你,將來你必定有故事可以告訴兒孫。”
  但元之並不當自己是個奇人,畢竟世上有很多女子,在生活安頓下來之前,扮演過其他複雜的角色。
  原醫生忽然問:“你認為生命是怎麽樣一回事?”
  元之駭笑,“像我這樣一個小女子,如何可能解答生命之謎?”
  原氏輕歎,“對不起,元之,我不該問。”
  “原先生,以你的智慧能力,難道勘不破生命的奧秘?”
  原氏抬起頭,看到蒼穹裏去,半晌,搖搖頭,
  “回屋裏去吧,天氣太涼了。”
  “你不進來休息一會兒?”
  “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啊。”元之依依不舍。
  “再見,關元之。”
  “再見原先生。”
  原君上了車,又再回頭,“對,孩子將叫什麽名字?”元之咧開嘴笑。
  原醫生也笑,他應該想到,大兒必然叫小宇,小兒當然叫小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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