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扉的信

(2008-09-05 08:54:31) 下一個
  梁守丹與心扉通信出於偶然。
  那年她才十二歲,陪母親去看醫生,坐在候診室內,見茶幾上放著一疊舊雜誌,順手取起一本,一翻,便翻到那一頁,版頭上注著:心扉信箱。
  守丹雖然年幼,也知道這種雜誌信箱主持人專門替讀者解答疑難雜症,編輯挑選有代表性的回複刊登出來,供人參考。
  版頭下寫著:歡迎讀者來信,請寄中央郵箱一○○號,請附真實姓名地址,請勿一稿兩投。
  中央郵箱一○○號。
  這時候,看護出來叫名:“梁守丹在嗎?”
  守丹連忙放下雜誌迎上去,“我是。”
  看護微微笑,“你媽媽要見你。”
  守丹乖乖地跟著看護走進病房。
  母親已經穿好衣服,正與醫生商量一件事。
  見守丹進來,便同她說:“醫生叫我做手術呢,守丹,你且到舅舅家去住幾日如何?”
  守丹走過去,雙臂圍住母親的腰身,眼淚忍不住地掉下來。
  母親病了有些時候了,未見好轉,守丹心中隱隱不安,哭泣是最佳抒發方式。
  隻聽得母親輕輕說:“你已經不小了,為何當著陌生人,也哭個不停,如此幼稚,叫媽媽怎麽放心。”
  那天晚上,梁太太替女兒收拾簡單的行李,準備把她送到舅舅家小住。
  守丹坐在小小書桌前寫:“心扉,請回答我的問題,我叫梁守丹,今年十二歲,父親去世已經六年。最近母親患病,她從來不與我談論病情,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默,請問,我應該怎麽辦才好?”
  她打算明天把信寄出去。
  中央郵箱一○○號。
  守丹不得不暫時住到舅舅家裏去。
  那是六十年代,招家有兩個女傭,都穿著白衫黑褲,不知恁地,居然排排坐,靠在沙發上看電視,一邊嗑瓜子,看見客人進來,因早獲女主人通風報訊,知是前來投靠的窮親眷,故隻輕輕睨一眼,不予理會。
  那是一個黃昏,梁太太打算放下女兒便進醫院,心中淒苦,看著兄長,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招氏夫婦隻說些客套話:“很快就會好”,“別擔心”,“放開懷,好好休息”。
  守丹站在一角不出聲。
  忽而傳出嬰兒啼哭聲,坐在沙發上的其中一個女傭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去履行她的職務。
  另外一個仍不住嗑瓜子,從頭到尾沒打算站起來給客人斟一杯茶。
  直到今日,守丹還覺得奇怪,又不是過年,哪來的瓜子?
  梁太太千恩萬謝地去了。
  守丹在家習慣沐浴後再上床,剛走進衛生間,舅母便追進來,“你自己有沒有帶毛巾來,用你自已的毛巾。”
  守丹點點頭,這成為她生命中最大疑點之一,是不是怕她用髒毛巾,還是嫌多洗一條毛巾麻煩?
  她換上睡衣,剛想上床,舅母又跟進來,雙眼看著別處,隻淡淡說:“叫你自己去搓一搓內褲。”誰叫,傭人,主人?沒頭沒腦。
  守丹手足無措,家境雖然普通,母親卻從來沒叫她做過家務。
  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小孩比大人學得還快,隻得從床上下來,到浴室,開了水龍頭,用些肥皂,洗淨內褲,晾在什麽地方好呢,又會不會遭人嫌呢,守丹必然想回家,想伏在母親膝上,想同母親說,不要離開她。
  經過思量,守丹把內褲輕輕掛在一條尼龍繩上。
  無意中低頭一看,吃一驚,浴室地上鋪著的是踩至汙穢不堪的一條布,守丹認得那正是母親千挑萬揀買回來的被袋,是不久前送給嬰兒的滿月禮。
  主人對她們母女的尊重,可見一斑。
  守丹睡了。
  直至二十年之後,她都沒有忘記這一句話:叫你去搓搓內褲,這也是一個謎,是否傭人叫主人叫外甥女去洗內褲?至今難明。
  最容易弄明白的是,投親靠友,一生一次,已經太多。日後梁守丹守著這個教訓,再也沒有向任何人開口求助。
  第二天清晨,守丹等著吃早點,舅舅先出來,咕咕噥噥與猶自在房中的妻子說著昨夜之事,一眼看見守丹,便一半解嘲,一半真心地說:“你瞧你這腳頭,一踏進門來,我便丟掉一宗生意。”
  守丹不出聲,隻見舅母笑了,咪咪嘴,真似自心坎裏笑出來,仿佛隻要丈夫肯輕賤他那邊的親人,哪怕是婦,哪怕是孺,都合她心,合她意,無法合得攏嘴。
  當下守丹說:“我想去看媽媽。”
  舅舅攤開報紙,“你認得路嗎?”
  認得,非認得不可。
  披上外套,空著肚子,守丹就出去了。
  臨關門之前,聽著那嬰兒又哭起來,輕輕地唔呀,唔呀,似喚人,她母親匆匆趕去抱她,由此可知,舅母並非沒有愛心,她隻是愛不了那麽多旁人。
  守丹匆匆趕到母親身邊。
  母親剛做完手術,疲弱地躺病床上,見到女兒,意外地問:“你怎麽來了?”
  守丹把頭輕輕伏母親肩膀上,“媽媽,把鎖匙給我,我想回家。”
  “家裏無人,誰照顧你一日三餐。”
  “我會照顧自己。”
  粱太太歎氣,“你恁地不聽話,我與你舅舅說好,這個月本應輪到他寄錢返上海給外婆,由我代匯,換作你這兩星期在他處寄住。你一回家,媽媽白白損失。”說著咳嗽起來,扯動傷口,痛恨落淚,心急氣煩,一把推開女兒。
  守丹怔怔站一角,她原本可以把在舅舅家受的委屈向母親哭訴,但是她沒有,像是已經知道這樣的事最普通不過,應該由她獨自承擔。
  梁太太抬起頭,見守丹沉默地站一角,還以為她賭氣,便加一句:“真笨!人笨萬事難。”
  百忙中把門匙交給她,揮手叫她走,喘息著閉上眼睛。
  守丹在病床邊站了會兒,才退到門口,適時才發覺那是一間雙人房,鄰床的太太正好奇地看著她,嘴角一絲鄙夷,像是看不起這樣不懂事的女孩子。
  守丹低著頭退出,乘公路車回家。
  到了家,她撥電話同舅舅打招呼,說晚上不再去留宿。
  走進廚房一看,鋅盤裏尚有未洗的碗碟,到底是自己的家,無論什麽都有點溫馨,守丹躺到自己的床上,覺得舒服多了。
  粱太太於五日後出院。
  “這樣吧,”她皺著眉頭,不勝其煩,“你不如去姑媽那裏住。”
  守丹說:“我情願留在自己家。”
  “我無暇照顧你。”
  守丹非常固執,“我不要去任何人的家。”
  “守丹,你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我不能陪你一輩子。”
  與苦情電影裏情節完全不同,梁太太並沒有抱住女兒哀哀痛哭,細訴衷情,病中的她力不從心,瑣事積壓,無從處理,守丹一出現就增加壓力,她隻希望女兒離開她的視線。
  “你且去姑媽處看看。”
  守丹去了。
  姑媽年紀比她父親大一截,已經做了外婆,對守丹倒是十分親善,叫她坐,斟一杯開水給她。
  居所環境狹小,她似不甚注重衛生,無論是窗簾、台布、墊褥,甚至是衣服、頭發,都在一個月之前就該洗了而沒冼,幸虧天氣冷,聞不到氣味。
  正在閑聊,就快要說到守丹的父親,守丹聽到身後有異聲,轉過頭去,看到一個一歲左右的幼兒笑嘻嘻站在她身後。
  守丹也朝他笑。
  那孩子走過來,臉蛋髒髒,身上穿臃腫的棉袍,卻赤著一雙小腳。
  這樣冷的天氣,幼兒竟光著腳站在冰凍的花磚地上。
  他過來抱住外婆的腿,守丹看到小小腳底長滿了厚繭,看來他習慣不穿鞋襪已久。
  守丹再坐一會兒告辭。
  也沒有把那副情景告訴母親,隻是無論如何,不肯到親戚家住。
  梁太太活下來了,並且在朋友介紹之下,找到工作。
  就是在那一天,守丹收到心扉的信。
  字跡有點稚氣,不像是成年人,但守丹一樣高興,細細讀了起來。
  “守丹,謝謝你來信,事隔經月,相信伯母的病已經痊愈,有時候,大人心煩意亂,又覺得小孩不能了解他們複雜的處境,寧取沉默,你一定會體諒她,做好功課,聽她的話,有空來信,心扉。”
  守丹心裏舒服多了。
  她把心扉的信收在一隻長方形扁平糖果盒子裏。
  梁太太的脾氣一日比一日壞。
  她工作極忙,每日天黑才能回到家裏,守丹聽到鎖匙響,放下功課一心一意迎出去,不料母親一見到她的笑臉,便粗暴地吆喝:“別把我當作今日的最佳節目!回你自己的房間去。”
  守丹即時敗興而返,整夜坐房內,希望母親再來喚她,但是沒有,母親服過藥即上床睡覺,每晚如此。
  守丹且永遠不知母親幾時回來,家裏隻有一個衛生間,母親最恨有人占用,碰到守丹在裏頭,一定用煩厭的聲音令她立刻出來。
  守丹這樣告訴心扉:“我希望可以擁有私人衛生間,泡在浴缸中,一個小時也不挨罵。”
  連帶把其他心事,憧憬、牢騷,一並寄到中央郵箱一○○號去。
  心扉的回信:“守丹,據悉,伯母所患症候,很多時,五年之後會得複發,身罹惡疾,她身受壓力至大,你要多多體貼她。將來,擁有私人浴室之時,希望你品味良好,希望你不要用粉紅色心形浴缸,心扉。”
  守丹笑得眼淚都差些落下來,想到母親健康欠佳,又為之惻然。
  守丹已習慣在夾縫中過活,她不能沒有母親,年輕的寡婦也需要女兒,她把日常生活中一切不如意推到守丹身上:乏人追求,是因為身邊拖著個這樣大的女兒,辛勞工作,自然也是為著幼女,神經緊張,脾氣惡劣,也是守丹給她壓力之故。
  一旦守丹離開她,失去種種借口,真不知如何過活。
  況且守丹是那麽笨,做母親的根本離不了這個女兒。
  守丹記得父親生前的舊知上來探訪,一定是很熟的朋友,談話內容很實際。
  那位姓沈的阿姨說:“不如把守丹送出去寄宿吧。”
  梁太太冷笑一聲,“哪來的錢,梁百思生前老說:功課好送到衛斯理或史蔑夫去,無心向學也不打緊,在家陪媽媽逛街喝茶,誰知剩下那一點點錢,還年年貶值,看樣子能熬上本市大學已上上大吉。”
  那位阿姨並不灰心,過一刻又說:“海外沒有親友嗎?送出去走讀也好。”
  “我沒有心思替她搞手續,找監護人。”
  “你情願母女倆對牢互相虐待?”那阿姨詫異。
  守丹聽到母親忽然歇斯底裏地笑起來,“你也真會形容,真的,她怕我,我何嚐不怕她,你看守丹,長得同梁百思一模一樣,看見她,便使我想起百思,以及他去世後帶給我的苦難,我也撐得差不多油盡燈枯,又兼一身病,有時守丹的影子都使我戰栗,沒有她,至少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爛,自由自在地死。”
  母親的眼淚“籟籟”落下來。
  那位阿姨不停地勸。
  最後說:“我們打算明後年移民,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把守丹送過來我們處,當放假走走也是好的,兩母女這樣打困籠不是辦法。”
  但是梁太太沒答應,一句遠水救不了近火便推了她。
  守丹一直留在母親身邊。
  “心扉,我真的怕媽媽,都是因為我吧,她吃了那麽多的苦,一年一年過去,算一算,她今年已經三十九歲越來越不容易找到對象,下班後總鑽進房內,不是聽音樂就是打電話,她沒跟我講話已經很久很久,舅舅,以及姑媽也早已不與我們來往,每星期隻有一個清潔女工來三次,順帶替我們做些簡單的菜式,每到下午三點,我便渴望門鈴響,開門給女工,與女工閑聊幾句,我覺得非常孤獨,盼望你的來信,守丹。”
  清潔女工十分同情守丹,時常借故與她攀談。
  ——“考試沒有?”
  “已經考過了?”
  “成績好嗎?”
  “還不知道?”
  “你猜想拿第幾名?”
  “十名內吧。”
  守丹十分慷慨,其實她的功課才沒有那麽理想,分數平常,母親唯一的好處也許是從不逼守丹名列前茅,她對女兒沒有期望,隻是履行職責。
  女工熨罷衣裳,問:“這外套是你媽媽的還是你的?”
  “是我的新衣。”
  已經長得同母親差不多身材了。
  她母親的衣服卻越穿越差,款式一件比一件新,料子一件比一件壞,多數選黑色,因一黑遮百醜,縫工裁剪粗劣一律看不出來。
  回家開信箱,梁太太一邊把信扔給守丹,一邊說,“誰的信,你還搞筆友遊戲?”
  守丹害怕得把整個身子一縮,“是,是筆友。”
  “大家住在同一城市,寫什麽信,約好見麵還不一樣。”
  守丹不出聲。
  “有好消息。”梁太太的聲音比較溫和,“今年例行檢查報告出來,癌細胞並無擴散現象,看樣子你老媽還可以多活幾年。”
  守丹很高興,過去握住母親的手,然而被輕輕推開,母親不願與她親近,“去做功課。”
  梁太太打扮一番出去了。
  家裏又隻剩守丹一人,獨自看電視消磨時間,電話響了,“找蓮娜招小姐。”
  守丹答:“她出去了。”
  “可以為我留一個口訊嗎?”對方很客氣。
  “請講。”
  “請電羅倫斯洛。”
  “是,還有別的事嗎?”
  對方遲疑一下,“請問,你是哪一位?”
  守丹機靈,知道母親脾氣,沒有回答,“嗒”一聲掛線。
  臨睡前才把心扉的信拆開來細讀。
  “守丹,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是一個人的心,你要是知道每個人都有寂寞的時候,你就不介意接受寂寥為生活的一部分,並且好好忍耐,我相信你很快會學會獨處的藝術,祝好,你的朋友,心扉。”
  心扉的字體有進步,像守丹的字一樣,漸趨娟秀。
  守丹把信謹慎地收到糖果盒子裏去。
  心扉永遠知道該在什麽時候說些什麽話,輕描淡寫幾句,便使人說不出的舒服,好聽的話猶如金蘋果套在銀網絡裏,又如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撫摸傷口,守丹躺在床上,慶幸她有心扉的信。
  母親在深夜返來,“啪”一聲開亮了燈,守丹揉著眼睛醒來。
  “有沒有人打電話給我?”
  “有,一個叫羅倫斯洛的人。”守丹惺鬆地答。
  母親氣急敗壞,“你有無說你是誰?”
  守丹搖頭,“沒有。”
  母親鬆口氣,露出一絲微笑,抬頭,卻看到女兒亮晶晶大眼睛盯著她,像是要看到她靈魂裏去,似要看透她的意圖,不由得一驚,連忙解釋:“我不是不想他知道你是誰,日後熟點再同你介紹……”說到一半,就發覺根本毫無解釋必要,守丹一向馴服,從不過問她的事。
  她站起來,“啪”一聲關了燈。
  養育這個女兒還不夠辛苦?不必低聲下氣。
  守丹看著鍾,深夜一點半,她要等到四點多才能再睡去。
  第二天,她寫信給心扉。
  “我肯定我是母親的負累,假使沒有我,她選擇多多,可以再嫁,可以不嫁,可以結交男朋友,更可以在家開派對,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她失去選擇的自由。”
  校服裙子短了,守丹把裙邊放下來,又能再挨一年,襯衫日益窄小,簡直無法遮掩正在發育的胸脯。
  她已經很會打點生活,很多時候順帶照顧母親。梁太太通常把家用放在一隻瓷罐裏,由得女兒管家,不止一次,守丹覺得母親的心理年齡比她更小。
  心扉的回信來了,“守丹,誰覺得你是個負累不要緊,但你千萬不可認為自己是個負累,更何況,伯母並沒有說過那樣的話。”
  好一個心扉,講得大有道理了。
  那天晚上,梁太太喝得半醉回來,守丹知道好戲快要上場。
  守丹情願她全醉,真的醉酒,會倒地昏睡不醒,喝得半醉,精神亢奮,但又失卻控製,最最難搞,果然,來了。
  她指著女兒說:“去,回你自己房間去,我不想看見你,我害怕看見你,你代表晦氣,你代表失敗,走,走!”她撲向守丹。
  守丹不是避不過,而是一退後,她勢必會摔倒在地上,不知跌傷什麽地方。她抱住母親,發覺她又瘦又小,似未發育的女童。
  百忙中守丹忽然之間發現母親這一號美女早已過時,嬌小玲瓏香扇墜式女性已被濃眉大眼健美瀟灑型替代。
  梁太太推開女兒,號啕大哭,“招蓮娜,招蓮娜,你為何如此倒黴!”
  沒有人可以安慰她,她開始嘔吐,然後倒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守丹替她收拾殘局,為她蓋上一床薄被。
  第二天,她又會若無其事地去上班,她甚至不需對守丹佯裝因為酒醉她不記得說過什麽,守丹是她的稚女,跑不掉,非受她的氣不可。
  “心扉,每個人都說,一個人的童年應該是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我的想法恰恰相反,但願這是我一生中最不愉快的歲月,那麽,以後,我或許可以過一些好日子。”
  守丹凝視躺在沙發上的母親,手足都細細的,似木偶,腳上高跟鞋已脫落一隻,一臉濃妝,雙眼描得漆黑,眼角嘴角密布細紋,頭發膠得硬繃繃,過時了,肯定是過時的人了。
  守丹學校有一位老師,那才是時代女性,一套便服不知穿得多漂亮,一手拎大公事包,另一隻手夾大疊課本,走路大步大步,長發自然柔軟,用一條緞帶束起,還有,臉上永遠掛著陽光似溫暖笑容,沒開口也像鼓勵人,守丹時常在一角欣賞她。
  母親不能夠同她們比,一站過去勢必被比下來。
  母親在外頭的生活一定是痛苦的。
  一個根本從未接受過工作訓練的人,既無學曆,又無經驗,每天都希望這是最後一個工作日,卻日複一日,做了這些年,始終沒有歸屬感,一直沒有表現,滯留不前。
  她像那種搭乘自動樓梯踏錯了一格的人,開頭時在平路上沒認清黃線,匆匆忙忙一腳踏下去,電樓梯上升,人便站不穩,但是電梯並不會因誰的錯誤停下來,於是招蓮娜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狼狽不堪痛苦地掙紮,隨時會被摔下作滾地葫蘆。
  真可憐。
  守丹站在一角客觀地看這個女子。
  上天似乎也像忘記了她,沒在要緊關頭拉她一把。
  “守丹,你一定會有豐盛的青年期,因為你比別人更懂得珍惜欣賞好的人與事,記住,每一朵烏雲都鑲有銀邊,你的朋友心扉。”
  守丹笑了,真老套:否極泰來,天無絕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現在洋人發明鑲銀邊的烏雲,都是用來安慰她這種人的。
  守丹向母親提出要求做新校服。
  招蓮娜噴著香煙,“還有一年畢業,將就著穿吧。”
  “實在不能夠了。”紐扣釘出來一次又一次,現在已經沒有虛位,一個少女十二歲到十六歲身段變化最大。
  “那麽。”十分不耐煩的語氣,“去做兩件新襯衫吧。”
  電話鈴響了,她趕去接聽,絮絮地說起心事來,對方不知道是誰,是誰也不要緊,她隻需要有個人傾訴。
  守丹聽見她抓住電話聽筒,沉醉地說:“我就是做不出來,你看我多賤,已經到這種地步了,還是不肯妥協,我同他僵著,他別以為我會處處遷就他,甭想,沒有人可以叫我屈服,雖然他的條件那麽好,隻要我肯稍微低聲下氣一點點,隻要一點點,但是我招蓮娜不肯,我就是這點想不開……”
  守丹一張麵孔絲毫表情都沒有,這番話她不知道聽過多少次,母親每隔幾天就要對不同的聽眾說上一次,她早已不在乎聽眾是否相信,她目的是要叫自己相信:不是沒有對象,那些追逐者心癢難搔地在芸芸眾女中選中了她,隻是招蓮娜頸骨實在太大,以致蹉跎了好事。
  真慘。
  再過幾年,這則故事可以成為一則童話,說不定與紅鞋兒及賣火柴女孩齊名。
  說完了,點燃另一支香煙,然後昏昏然地睡去。
  “心扉,我相信母親與我是相愛的,我失去她,她失去我,都會使我倆傷心,但是為什麽我們痛恨對方?”
  “守丹,愛一個人與恨一個人,需要同樣強烈的感情,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去恨一個不相幹的人,親密的關係時常導致愛恨交織,並非不平常事,請諒解你母親,心扉。”
  守丹越來越不諒解她。
  好心的沈阿姨再來探訪她們母女。
  這已是認識梁百思碩果僅存的朋友了,什麽都不用瞞她,守丹十分放心。
  沈阿姨外型沒有大變,保養得好的女性,自三十五歲至五十歲,相貌都可以差不多,沈女士做得十分成功。
  她見到守丹訝異地笑道:“這是梁守丹?我還以為是今屆香港小姐。”
  對於招蓮娜來說,女兒長高長大並非讚美語,等於說她已經老了,這是她不願意接受的事實之一。
  沈女士說:“現在你可願意把守丹交予我?”
  招蓮娜沉吟。
  “聽說你在樓宇買賣上賺了一注,學費應不是問題。”
  “你的消息很靈通。”
  “梁百思之後應接受大學教育。”
  “我才是個中學畢業生罷了。”
  沈阿姨笑笑,“我知道你不舍得。”講得很含蓄。
  “我總得留個錢防身。”
  “守丹會為你防身,相信我。”
  招蓮娜低下頭說:“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沈阿姨不再勸說,隻是笑,像是已習慣朋友的牢騷。
  招蓮娜又說:“我怎麽好意思把整個包袱轉移到你身上。”
  “一旦把任何人視作負擔,對著也沒有意思,最好想辦法暫時分開一下。”
  “你的好意我心領。”
  沈阿姨在這個時候便說些比較有趣的題材,這次回來,她看了好幾部電影,讀過幾位新進作家的小說,又逛過商場,吃過各式各樣的中西餐,她覺得這個城市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招蓮娜一點反應也無,沈女士隻得暗暗歎息,看樣子蓮娜對於世上發生些什麽已毫無興趣,她集中精神沉迷在自己的小天地裏。
  話題又兜回她身上,“公司幾個女同事真要人命,有一個專門扮洋婆子,假裝不會中文,我去調查過,什麽玩意兒,還是中文中學出身的呢,”語氣又激昂起來,“專會欺侮人,開口閉口影射我沒有大學文憑。”
  沈女士十分詫異,這種小事也能使她煩惱,可見是真正有點神經衰弱了。
  “若不是為著守丹,我何必去做一份那樣低三下四的工作:營業代表?簡直同賣笑差不多。”又打開這個老生常談的話盒子。
  沈女士輕輕問:“如果守丹離了你跟前,你又打算做什麽?”
  招蓮娜一愣,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所以她從不考慮讓守丹離開她。
  沈女士繼續問:“你會入大學進修,抑或做點小生意,還是改嫁?算了吧,蓮娜,不要再加罪給守丹,有沒有她,惱人的生活都得靠我們肉身逐日挨過,你一樣要工作,一樣要付帳單。”
  招蓮挪呆呆地看著沈女士,像變戲法的人忽然被人拆穿西洋鏡,不知如何下台。
  “經濟獨立的女性何止千千萬萬,都有共同的煩惱,你並不孤獨,認識新朋友會對你有幫助。”
  招蓮娜不出聲,僵著一張臉。
  沈女士自嘲說:“你看我,誨人不倦,悶死你。”
  她告辭,招蓮娜沒有留她。
  “你有我住址電話,隨時聯絡。”
  守丹聽見母親用盡力氣關上門。
  然後窩進沙發裏,不知又撥了電話給什麽人,一個不在,一個打不通,終於被她找到最不幸的朋友,她又開始了:“是,他是環球航運遊家的外甥,條件十分優秀,老實說,我算老幾呢,年紀也不輕了,市麵上那麽多風騷可人的少女,他偏偏追求我,可是我不會因此讓步去遷就他,我是不是不識時務?可是沒辦法,我天生倔強,我們倆脾氣都不好,是呀……”
  守丹掩上房門。
  她從來沒見過母親那些癡心男朋友。
  要不是母親體貼她,沒把異性往家中帶,要不,這些人根本不存在。
  寡婦身份不是問題,拖著個十多歲的女兒亦無所謂,社會風氣日漸開放,無人食古不化,苦是苦在招蓮娜明目張膽地擺出對生活不勝其煩的樣子來,隻想找個窩躲起來退休,這一點使異性害怕。
  這年頭,誰也不願意長時期供養另一個人的衣食住行,有能力的人,恐怕也會挑選有些名氣、活潑些、明媚些、年輕一點的女性。
  守丹很肯定母親那些男人全屬杜撰。
  “心扉,我情願母親像電影或小說中那些風流寡婦,有許多許多異性追逐,他們連帶要討好我,因為想奪得母親芳心,被逼愛屋及烏,但是沒有,母親的朋友越來越少,妝越來越濃,一盒粉用一個月便見底,常常叫我去買粉芯補充。”
  “守丹,有沒有人同你說過,說話太刻薄是沒有禮貌的表現,待人要寬恕,忠厚,伯母負擔你生活費用,並不容易,你倆相依為命,應當互相尊重。”
  守丹讀了回信笑出來。
  “心扉,你誨人不倦,何其八股,不過仍然感激你開導我,並且,做我的朋友,我相信你有難處,作為信箱主持人,你實在不能說:你們母女將相擁沉淪,你的職責是勸人為善。”
  “守丹,你的口吻諷刺,你的人生觀無奈,都不是一個少女應有的處世態度,可改則改,心扉。”
  “心扉,很多像我這樣年紀的女孩,還會為著買不到心愛的新衣服哭泣,我既然得不到類似享受,隻得在言語間放肆一點,請你原諒。”
  “守丹,我發覺你已經長大成熟,不能肯定你是否還需要我,也許你可以調過頭來給我一點意見。”
  “心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遠需要你,即使到二十歲或是更老,仍然要與你通信,我願意為你改良態度,對你老老實實。”
  家裏從來不過節。
  即使農曆年,廚房也冷冰冰,熱茶都沒有一壺,逢假期母親都睡得日上三竿。
  守丹到同學家去討論功課。
  伯母待她如上賓,已經過了八日,那家人還在過年,喜氣洋洋,糖果瓜子式式具備,一大蓬雜錦瓶花,什麽顏色種類都有,土裏土氣,看上去卻說不出的可愛。
  伯母還給守丹封紅包,守丹受寵若驚,差些手足無措。
  又留她午飯,守丹本來要推辭,一聞到肉絲大白菜炒年糕的香味,垂涎三尺,肉身不聽令,自顧自跑到飯桌前坐下,一下子吃盡那種粗糙平凡但異常美味的食物。
  同學的母親亦是寡母,環境也不見得很好,靠大兒支撐著給家用。但不知恁地,人家就是有人家的樂趣,說得文藝腔些,那家人充滿了愛,從不怨天尤人,甘受命運安排。
  守丹真想化身為那家一分子。
  苦雖苦,也許永不能成為人上人,但是窮得開心。
  守丹也向往家境富有的同學,有人念完初三就被家裏送到英國寄宿,暑假回來,對牢老同學便訴苦:“千萬不要留學,苦不堪言,一次在網球場練球,已經筋疲力盡,教練還直罵我不用心,我想到家在萬裏之外,長年累月傾訴無門,頓時哭起來……不是人過的日子。”
  守丹不知多向往,也極想嚐一嚐這種非人生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可是四周圍都是監護人、同學、教師,還有,家裏按時匯大筆款子來,還有,可以名正言順地四處訴苦。
  這種苦是浪漫、光明正大,以及受人歡迎的,盡訴無妨。
  梁守丹身受之苦卻是肮髒、黑暗,甚至有一點點變態的,她不願說,相信也沒有人願意聽。
  除了心扉。
  心扉才是梁守丹最忠實的朋友,她什麽都不用瞞她。
  想到這裏,守丹的心一寬。
  在家,生活如舊,已經長得比母親高出半個頭,但是母親仍然呼喝她。
  “上次叫你拿去幹洗的衣服掛在哪裏?”
  “你房間的衣櫃裏。”
  “同你講過多少次,幹洗藥水有股味道,得掛窗口吹吹才收攏,你耳朵長哪裏了,為什麽每句話總要說上一千次才會鑽進你腦袋,然後像單程票似,隻作一次用?”她恨恨地罵,“笨!同你父親一樣,笨。”
  守丹忽然轉過頭來,冷冷說:“請勿這樣形容我父親。”
  招蓮娜一怔,守丹極少駁嘴辯白,這次造反有理,她隻得別轉了頭,點起一支香煙。
  誰知守丹跟著一句更不客氣,“人人戒煙,吸煙老土,又影響健康,落伍。”
  招蓮娜一聽,怵然心驚,她多麽害怕脫節成為老一派人物,她死撐著不肯做中年人,她希望每個人都誤會她隻有二十九歲,或者,至多,三十一、二歲,她急急按熄香煙,神經質地在客廳踱步。
  守丹有時在深夜都聽見她高跟鞋“咯咯咯”在地板上敲響。
  到了家也不脫鞋子,一去了高跟鞋,起碼矮七八公分,更落伍,更不時髦。
  招蓮娜太沒有安全感了。
  小息,梁守丹把心扉的信取出,讀了又讀,讀了又讀。
  男同學於新生問:“是誰的信?”
  守丹矜持地微笑,不作答。
  “是朋友,抑或筆友?”
  守丹仍然謎一樣地笑。
  於新生揚一揚濃眉。
  守丹知道再冷落他,他會感到沒趣,也許就轉頭走開,少女的本能使她知道對待異性要拿捏得準,緊些鬆些,鬆些緊些,才能博取他們好感。
  於是她輕輕說:“是位作家給我的回信。”
  “作家,”這個回答實在勾起小男生的好奇,“你認識寫作人?”
  “是我最好的朋友。”守丹有點驕傲。
  “誰,金庸,倪匡?”
  “心扉。”
  “心扉?沒聽說過。”
  守丹不悅,“不懂就算了。”
  “是男作家還是女作家。”
  守丹又說:“算了,你根本沒有興趣。”
  新生笑,“你呢,有沒有意思跟我們去看莎士比亞《王子複仇記》改編的電影?明年我們要讀哈姆雷特。”
  守丹點點頭。
  “心扉,對於於新生,我不十分肯定,他的麵孔太扁,遠看倒是趣怪,近看似被人踩了一腳,不過此君功課與家境都非常好。”
  “守丹,找朋友,應該看他性格是否光明忠厚謙和,學識好不好,讀書可用功,餘者都是細節小事,不必理會。”
  “心扉,是是是是是,多謝教訓,但於新生從來沒有單獨約會過我,通常我們一大班人出去,不過他會特別照顧我,為我買一個冰淇淋之類。”
  “守丹,怎麽沒聽你說起功課,你的學業怎麽樣了?”
  “心扉,你除了誨人,還專門會掃興。”
  守丹最不愛提起功課,她的成績由中等變得平平,現在已經十分強差人意,再下去,恐怕要跌破底線。
  母親根本不理會她,做了一個印章,任由守丹亂蓋在成績表上,乏人鼓勵,守丹覺得用了功也是白用功,不如把時間用來看閑書讀小說。
  “心扉,我不想再討好母親,太艱難了,考了第一,未必會引起她注意。”
  “守丹,為別人努力是十分幼稚的一回事,用功讀書或是辦事,最終得益的都是你自己。”
  “心扉,同你通信是越來越沒有意思了,下次,大概你會告訴我,周處怎樣除了三害,還有,司馬光怎樣打破大水缸救了小同學,還有,孔融如何讓梨。”
  “守丹,我猜你已到了他們說的所謂反叛年齡,有點不可理喻,不高興的話,我們可以暫停通信。”
  “不不不不,心扉,我得罪了你,抱歉,抱歉,沒有你的信,我的小天地變為灰暗,千萬不要這樣懲罰我,你忠實的朋友守丹。”
  那是一個下大雨的晚上,守丹從來沒見過那樣大的滂沱雨,窗外雨水如瀑布似傾盆倒下,馬路上積水衝得一如激流。
  守丹放學盡管打著傘還淋得似落湯雞,回到家中全套校服連鞋襪換過家常便服,便坐在窗前觀雨景。
  她記得三兩歲的時候父親在下雨天教她折紙篷篷船放到路邊,那船似真的一樣,隨著渠水一下子衝走。
  父親時常在下班後抱她坐在膝頭上,母親那時也愛笑,時常在家中請客,環境好似相當不錯。
  守丹歎一口氣,本來酷熱的空氣,被雨水一衝,形成一股股薄霧,一陣冷風隔一陣熱風,守丹並不留戀過去的事,失去便失去,因為年輕,前頭有許多未知,想必不可能全是糟糕的事,因此樂觀,開著半扇窗,任由雨水和著風撲打麵孔。
  招蓮娜回來了。
  守丹對母親始終畏懼,連忙自窗台跳下,等待吩咐。
  招蓮娜自然亦渾身濕透,十分狼狽,一雙高跟鞋泡在水中已久,每走一步,吱吱作響,她狠狠用力將它們自腳上甩出去,摔到牆角,“啪”的一聲,像是泄了忿。
  母女都沒有講話,雨聲嘩啦嘩啦,特別響亮。
  她終於開口了,“守丹,換件衣服,待會兒有人來接我們。”
  守丹抬起頭來,誰,誰這樣看得起我們母女?
  招蓮娜搓一搓酸軟的足趾,每逢遇到這種天氣,渾身上下沒有一處關節不痛,自脖子到肩膀,脊骨、腰身……直如要拆散分家似,實在挨夠受夠了。
  她用比較滿意的口氣說:“司機及大車來接我們。”
  守丹靜靜看著母親。
  招蓮娜瞪著她,“怎麽,不相信?”
  守丹連忙說:“我去換衣裳。”
  “且慢,你有什麽衣服?到我櫃裏去挑件隆重的穿,是去吃晚飯呢。”
  守丹遲疑。
  母親那些衣裳,款式老土兼早已過時,她怕惹笑。
  招蓮娜卻誤會了,“你一定要去,不然又說我把你收起來,不讓你見光,視你為恥辱,去,攤牌,我不怕誰知道我有一個這麽大的女兒。沒錯,我是寡婦,我窮,但是我熬下來了,我要帶你出去見客。”
  到了這種地步,守丹看牢母親慷慨激昂的麵孔,更加不想出席什麽晚宴。
  但是她不敢反抗,她悄然走進母親臥室,拉開衣櫥門,裏邊密密麻麻塞滿衣服,多得擠迫在一起,要用力拉才能扯出來,但它們都是曆年來不舍得扔棄的舊衣服,根本不能穿上街去。
  守丹不知道挑哪一件好,終於打算自素色著手,她閉上雙目碰運氣,伸手一拉——睜開眼,苦笑,這是什麽運氣?手中竟是一件褪了色的釘珠片裙子,本來銀色的亮片現在已變為灰色,襯裏的紡綢也已黴爛。
  守丹悲哀地看著它。
  這條過時的跳舞裙子像是在揶揄她與她母親的命運,守丹太記得這件衣裳了,她五歲的時候見過它,父母結婚周年,請客,它曾經出過風頭。
  守丹輕輕撥動裙身上的珠片,就是它罷,當作紀念品那樣穿吧,她也不怕誰恥笑她。
  守丹把珠片裙子套上身,衣服出奇地合身,在陰暗的光線下,也不覺得特別陳舊,正在照鏡子,母親在身後出現,打量她一會兒,一聲不響地走開。
  母親沒說謊,不到三十分鍾,果然有一輛大房車停在門口,司機還穿著製服。
  招蓮娜把一雙銀色的鞋子摔到守丹麵前,守丹赤腳就穿上它。
  下了這麽久的雨了,有點冷,但是守丹年輕,光著手臂,也不覺得冷,這件衣裳原本有條配對的披肩,此刻已經丟失。
  母女倆上了車。
  招蓮娜那身晚裝更不堪,她已失去緊繃的皮膚,眼睛也不再明亮,無法遮掩妝扮上的缺憾,她心知肚明,故在有空氣調節的車子上狠狠地抽煙,想借此鎮定神經。
  守丹撓了拂手,試圖把煙味驅散。
  車子不知道要駛往哪裏去,霧氣布滿車窗,水撥勤拂試,司機也隻能看到短距離。
  守丹覺得車子像駛了一年,方才緩緩慢下來,抬頭一看,是幢小洋房,兩旁冬青樹被雨洗得碧綠,房子是簇新的,像積木搭出來似的。
  除了在電影或書報中,守丹從來沒見過那麽漂亮的小洋房。母親這個朋友,想必非富則貴。
  還未持按鈴,門已經打開,一個男人迎了出來,三十餘歲,衣著考究,一臉笑容,而且,他不是不英俊的。
  “請進來。”他態度很和善。
  守丹經過他身邊,他忽然說:“你記得我嗎,我叫羅倫斯,姓洛。”
  守丹一怔,記得,她記得有這個人,他打電話來,叫她通知母親,那件事有好些日子了,這麽說來,他與母親已是老朋友。
  守丹腦海中忽然閃過另外三個字:老相好。
  她忽然笑了。
  羅倫斯洛沒想到會在一個下雨的陰天看到如此晶光燦爛的笑臉,心一動,一股感動的暖流自心底升起,表情一時失去控製,有點呆。
  守丹看見了,又是一笑。
  羅倫斯洛這樣見慣世麵的老手居然會別轉麵孔,不敢逼視。
  招蓮娜並沒有看見這一幕,她走在前麵,四處打量室內布置,目不暇接,十分豔羨地說:“洛兄,這兩年你進帳實在不錯哩。”
  隻聽得羅倫斯洛說:“哪裏哪裏,房子車子,統統是租回來的,這個月弄不到錢,下個月就得滾蛋。”
  說得這樣坦白,這人倒也可愛,守丹看著他,不禁又嫣然一笑。
  那洛君呆呆地看著小女孩。
  真沒想到招蓮娜生得出這樣的女兒。
  傭人已經擺出晚餐。
  “來。”洛君說,“嚐一嚐我廚子的手藝,這隻清湯翅不少人都說好。”
  守丹坐下來,皺一皺眉頭,這樣鄭重,就是為著吃這一頓?第六感覺告訴她不像。
  不過她樂得大吃一頓。
  家裏永遠隻得冰箱裏取出剩菜,守丹覺得她一生就是吃殘羹冷飯長大的,開頭是從九流小館子裏叫來的外賣,壓根兒沒新鮮過,後來飯盒流行起來,一打開便一股隔夜味,所以守丹不會放過吃新鮮飯菜的機會。
  而招蓮娜,她無論吃什麽,已不知其味。
  羅倫斯洛看著守丹狼吞虎咽,大惑不解,這女孩子,多久沒吃飽過?
  招蓮娜的環境竟這樣差了?
  招女士開口:“我已欠了半年的租,就快被趕走。”
  “跟你說過多次,蓮姐,搬一個小點的地方,排場縮一縮。”
  “再縮不如睡街上。”招女士狠狠地答。
  洛君有點尷尬,“當著孩子,這算什麽話。”
  守丹也知道,實在是不能再緊縮了,公寓連天花板都剝落,也籌不出錢來粉刷一次,十隻燈泡,九隻不亮,也隻能逐隻換,乘機省電。
  守丹輕輕歎口氣。
  招蓮娜說:“我已無路可走。”
  洛君不安地看著守丹,“話別說得太誇張。”
  守丹給他一個微笑,意思是不怕不怕,這種話我已聽慣聽熟,隻當耳邊風,您請放心,已傷不了我的心。
  但是洛君還是有點窘。
  “替我想想辦法吧。”
  “把小孩也帶出來幹什麽呢?”
  “你沒聽過苦肉計?”
  “我們去偏廳坐,喝杯咖啡,慢慢談。”
  “給我一杯酒,守丹,你到處逛逛。”
  他們不想守丹聽見會談過程。
  守丹識趣,一走,走到後花園,雨停了,水珠不住自樹葉尖滴下,忽而一陣清香,抬起頭,守丹看見大蓬大蓬雪白的梔子花,她順手摘了兩朵下來,簪在耳邊。
  月亮出來了,銀盤似,由烏雲襯托,更加皎潔。
  吃得飽飽,守丹特別心平氣和。
  這個時候,她聽見羅倫斯洛的聲音:“我們要出發了。”
  出發,到什麽地方去?他們已經把條件談妥了嗎?
  守丹揚起一條眉,看看表,差不多十點鍾,還有地方可去?
  “我送你們。”
  守丹隻得跟著母親上車,這次,由羅倫斯洛親自駕駛,他們往市區駛去。
  守丹睜大了眼睛,覺得新鮮,十分醒覺。
  “心扉,車子一直駛進鬧市,再轉上半山,在一幢大廈前停止,我們下車,走進電梯,那位洛先生掏出鎖匙,插進電梯表板的一個匙孔轉動,電梯便直上升,升到頂樓,電梯門打開,你猜我看到什麽?我們居然一腳踏進鋪著地毯的客廳中,一位管家立刻迎出來,招呼我們。”
  招蓮娜說:“你老板的排場真正不小。”
  他們一夥三人進入會客室等候。
  絲絨沙發上已有人在。
  她與她們母女兩人同樣意外,隻有羅倫斯洛,不以為奇,朝那位陌生女人點點頭。
  守丹覺得那位女士十分麵善,雪白麵孔,鮮紅嘴唇,嬌豔欲滴。
  不一會兒,管家來傳:“陸小姐請。”
  守丹才猛地想起,這是城裏頗有名氣的女演員,頓時好奇起來,但那位陸小姐已經站起,婀娜地跟管家走入內廳。
  招蓮娜目瞪口呆,繼而垂頭喪氣,“我還有什麽希望。”
  羅倫斯洛卻說:“不一定,別氣餒。”
  守丹忍不住,問母親:“我們來見什麽工?”
  羅倫斯洛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隔一會兒他說:“把孩子留在這裏,待會你自己進去。”
  招蓮娜終於頷首應允,她已經氣餒,不再爭取。
  “心扉,那個會客室全部以絲絨裝飾,絲絨沙發,絲絨牆紙,連地毯都細結,如絲絨,可能有吸音作用,靜得不得了,不似有人在。”
  大約二十分鍾後,管家便傳招蓮娜,那時,已經過了十一點鍾了。
  羅倫斯洛陪招女士進去,他溫柔地對守丹說:“你在這裏稍等。”
  守丹點點頭。
  管家也挺好,問守丹:“要喝些什麽嗎?”
  守丹索性不客氣,“請給我一杯橘子水。”
  不知要等多久。
  趁他們去見人,她緩緩地走出會客室。
  “心扉,我再也沒想到,走廊的另一麵牆,竟是落地玻璃,整個海港燦爛的橙色就在眼前,我似站在懸崖邊往山下看,那種感覺奇突,非常危險,又十分刺激。”
  守丹把她的感覺形容得頗為貼切,她大膽地走近玻璃用手按上去,像是隨時會摔下萬丈深淵,守丹笑了。這時,她聽見身後有響聲,轉過頭去,不見有人。
  誰?
  隨即想到,這是別人家裏,又放下心來。
  守丹肯定有人,不知道是什麽人,躲在一角看她。
  守丹打量自己,不禁又“咕”一聲笑出來,舊珠片不住脫線掉下來,幾乎落得一地都是,有鞋無襪,頭發隨意披肩上,光著膀子,大概像個野女郎。
  她歎一口氣,剛要轉過頭去,又聽見一聲咳嗽。
  “誰?”這次守丹問出聲來。
  有一個聲音在黑暗角落道:“請問你又是誰?”
  “我?我是客人,”守丹把身子靠在大玻璃上,“你呢,你也在等見主人嗎?”
  她背著光,身後是一天一地的七彩霓虹燈。
  那人沒有回答。
  “你為什麽不出來?”
  “請告訴我,你是誰?”
  “我是招蓮娜的女兒,”守丹十分納悶。
  再也沒有回音。
  “喂,喂?”守丹追問。
  沒有動靜。
  守丹走過去看個究竟,角落已無人,那人已經走開。
  接著,招蓮娜悻悻地走出來。
  她在責怪羅倫斯洛:“累,累,為什麽不早說,叫我白跑這一趟。”
  洛君在一旁開尋,“算了,不是白跑了,已經付過車馬費,足夠付三個月房租。”
  守丹沒想到他同母親熟得這樣,又笑。
  “心扉,不曉得為什麽,那晚,我老是笑,本來不是什麽好笑的事,忽然也變得好笑起來,笑了,就似賺了外快,何樂而不笑?”
  羅倫斯洛像自知猥瑣,尷尬起來。
  原來招蓮娜根本沒有見到她要見的人。
  他們一行三人離開了那層豪華的閣樓,仍然從私用電梯下去。
  這時,守丹知道,排場豪華的羅倫斯洛,不過是閣樓主人的一個跑腿。
  做人手下本來不算什麽,但洛氏所任職務,似乎不大方便見光,想到這裏,守丹又笑了。
  回到家,她才除下耳鬢的梔子花,花瓣已殘,鑲上鏽邊,花就是這樣的不經開。
  招蓮娜並沒有把那筆叫做車馬費的意外之財用來付房租,她用它去置了一大堆奢侈品:香水、香檳、真絲內衣褲、緞子高跟拖鞋……
  “心扉,在較早的時候,母親也曾經為開門七件事擔憂,她也曾做過懦弱正經的小婦人。後來,大概發覺那並非生存之道,慢慢變了,對達爾文來說,這便是進化論:大象的始祖並沒有長鼻,為著吃樹上嫩葉,鼻子越伸越長,終於,億萬年之後,鼻子進化得可以往高處卷食,我與母親,也必須這樣做,我們已經與當年的孤兒寡婦不一樣了。”
  “守丹,為著生活,我們無奈,我們必須作出適當的犧牲,但很多人為了生活得更好,繼續受委屈,就沒有必要。我有種感覺,有一件大事將要發生在你的身上,這件事,或許會影響你的一生,令人難過的是選擇不在你,你到底年紀還小,在要緊關頭,婦與孺總是首先吃苦,守丹,對你,我愛莫能助,隻得精神支持你,永遠做你忠實的朋友,心扉。”
  房東向法庭遞了申請書,逼遷招蓮娜。
  招蓮娜並不急,笑笑同女兒說:“我們在這裏住了多久,你父親在世,與房東吃過飯喝過茶,不是沒有交情的,現在叫我們滾蛋呢,我真不明白,為什麽有人至今還說錢沒用。”
  守丹不出聲。
  這方麵她像母親,並沒有輟學設法賺錢去幫補家用,做家教所得,買雙運動鞋還差不多,而且挺受氣,她同學就碰到過家庭教育欠佳的小孩,撥好鬧鍾,鈴聲一響就趕走補習老師。
  聽天由命反而省時省力。
  “心扉,清潔女工也不上來了,母親辭去工作,在家睡懶覺,她更瘦更憔悴。我們一整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家裏很基本的用品如洗發水都快用光,能夠到這樣窘的地步,我覺得非常可笑。”
  那一天中午,招蓮娜睡醒,百般無聊,在看電視新聞,問守丹:“穿衣服到哪裏去?”
  “超級市場臨時工,我與同學去賺外塊。”
  “不準去!”
  “我已經沒有零用。”
  “我今天下午就出去想法子。”
  “可是!”
  “被人看見你打工,你什麽地方都不用去,你同我坐下,輪不到你憂柴憂米。”
  守丹隻得訕訕立一旁。
  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守丹一怔,誰,誰會在這個時候上門來?她們家早已沒有親友。
  招蓮娜到門孔一張望,納悶道:“他怎麽會來?”
  門一開,守丹也奇,他怎麽會來。
  那人正是羅倫斯洛。
  守丹瞪著他。
  而羅倫斯洛卻想:破舊的公寓裏居然會有這樣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堪稱陋室明娟。
  招蓮娜說:“我正想找你,又怕你叫秘書告訴我,你一整天都要開會,親自上門去呢,又沒有這個資格。”
  洛君自顧自坐下來,也沒有人想到要斟一杯茶給他。
  他也不介意。
  半晌,他才說:“蓮娜,我老板要請你吃飯。”
  招蓮娜一怔,隔很久,她才說:“啊,事情有轉機了。”
  羅倫斯洛又說:“是請你們母女。”
  招蓮娜說:“關守丹什麽事。”
  “反正你上次也同她去。”
  招蓮娜看著女兒,守丹點點頭。
  羅倫斯洛取出一隻信封,放在一邊,“買兩件衣裳。”
  招蓮娜見他慷慨,打蛇隨棍上,“我們需要的,不止兩行頭。”
  羅倫斯洛笑了。
  守丹靠著牆,看著母親向不相幹的男人敲竹杠,內心淒惶,曾幾何時,她向親兄弟求助,尚且汗顏,今日,已經練得老皮老肉。
  羅倫斯洛從來不敢小窺女人,連忙掏出皮夾子,傾其所有,再加一句,“將來,別忘了在下。”
  招蓮娜精神一振,“守丹,送洛先生出去。”
  守丹送他下樓,實在忍不住,問他:“你是怎麽認得家母的?”
  羅倫斯笑笑,“我們曾是同事。”那是光明正大的事實。
  “啊,後來呢?”
  “後來我轉職,跟了現在的老板。”羅倫斯很坦白,“我追求過你母親,雙方覺得沒有可能,反而成了朋友。”
  他對招蓮娜,算是不錯。
  “你沒有與她發展下去,可是因為她有一個女兒?”
  “不,也不因為她是寡婦,我倆都窮,我又好大喜功,不是結婚人才。”
  能把自己看得這樣透徹,真是好事,非常難得,守丹笑了,羅倫斯洛不是沒有優點的。
  “這些日子,你母親真過得很慘,將來無論發生什麽事,希望你原諒她。”
  守丹又笑。
  羅倫斯洛也有一個問題:“守丹,是你特別愛笑,抑或我特別可笑?”
  “不關你事。”守丹連忙收斂笑意,“我愛笑。”
  羅倫斯歎口氣,“笑我也不要緊,我越來越似個小醜。”
  守丹不忍,拍拍他肩膀,“不,我認為你是個好人。”
  洛君有意外之喜,“真的?”
  守丹很認真,“一點不假。”
  招蓮娜依然沒有去付房租。
  “都快走運了,付什麽鬼房租,這幢爛公寓,愛住不住的。”
  守丹要求母親讓她自己去挑衣裳。
  招蓮娜似笑非笑地看著女兒,“上回那件晚裝有什麽不妥?錢,我有別的用途。”
  守丹即時臉紅,她為自己的天真汗顏,誰說過那筆錢她有資格分一份?
  她出過什麽力?人家一句笑言她就信以為真,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幸虧隻是母親,要是在別人跟前出這種醜,真是不堪設想。
  梁守丹沉著起來。
  赴約那夜,招蓮娜渾身粉紅色,打扮得十分年輕,守丹穿黑色,頓時像大了幾歲。
  招蓮娜心情好,拉著守丹往鏡前站。“像不像兩姐妹?”
  守丹沒吭聲。
  她五官一點都不像母親,身材也高許多。
  “車子來了,快,快,現在還不是遲到的時候。”
  守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不大不小,打扮襤褸,不禁黯然。
  反正是母親的跟班,無所謂。
  “心扉,幸虧見於新生的時候,都在學校裏,穿著製服,我根本沒有像樣的外出服,想深一層,我根本沒有像樣的一個家,或是任何東西。”
  “守丹,你覺得你這個人很像樣,已經足夠,你的朋友,心扉。”
  招蓮娜一個勁兒催,“你頭發還沒梳好,鬢角毛毛,算了,算了,人家要見的不是你。”
  上車子的時候,慢條斯理,又矜持起來。
  來接她們的仍然是羅倫斯洛,他當然知道招蓮娜的脾氣,他向守丹笑,誰知守丹正向他笑。
  他看出小女孩仍然穿著舊衣服。
  招蓮娜把人力物力全副精神用在自己身上。
  守丹滿以為她們又要到那幢大廈的閣樓去,但這次,車子越駛越遠,到了山之巔。
  那所洋房,蹲在山頂,猶如鷹巢。
  守丹仰起頭,看到一條迂迥的私家路。
  母親說了她心中要說的話:“阿洛,這世界真不公平,有人會如此享福,又有人會那樣吃苦。”
  羅倫斯洛這人好不有趣,忽然說出一句成語:“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守丹別轉麵孔,偷偷地笑。
  她的笑靨反映在車窗上,被洛君看得一清二楚。
  洛君又一次覺得羞愧,低下了頭。
  車子緩緩停下來。
  一下車,就有一陣雷雨風撲上來,招蓮娜連忙伸手去按頭發。
  守丹梳著一條馬尾巴,一無所懼,任由勁風撲麵。
  招蓮娜似笑非笑同洛君說:“你今夜不用回避?”
  羅倫斯很有自信:“老板談生意時,總讓我坐一旁。”
  這次守丹想笑而沒笑。
  這次守丹覺得悲哀。
  做傍友就是做傍友,也是一種營生,但何必為主人賞一個笑臉而雀躍如此,奴性太重了。
  他的老板可能沒叫他那麽忠心耿耿,一切都是他自發自願。
  更加叫人難堪。
  “心扉,是什麽叫一個人變得那麽卑下呢?他為何不少吃一點少穿一點,搬到較小的地方去住?”
  “守丹,他沒看到自己可悲的樣子,或是,他不願意看見,人們的眼睛有時最會欺騙自己,他們永遠隻看到他們要看的東西。”
  大門打開了,寬敞的大理石大堂並沒有像電影布景那樣垂著大水晶燈。
  守丹看不到燈光來源,天花板上沒有頂燈,光線不知從何而來,柔和地灑遍地板,連招蓮娜臉上那刻板濃妝都變得輕軟,效果奇佳。
  陳設非常簡單,同金壁輝煌扯不上關係,招蓮娜詫異道:“奇怪,沙發椅子全不配對,何故?”
  羅倫斯洛答:“這是最新的名家設計,每種隻做一件,全部手工。”
  招蓮娜慨歎:“錢作怪。”
  “噓。”
  於是大家都噤聲。
  守丹好奇,主人家為什麽還不出來迎接?
  守丹認得那名管家先生,看樣子倒是蠻辛苦的,需來回地跑,一個人理好幾頭家。
  隻見他同羅倫斯洛說:“侯先生就回來。”
  這個時候,守丹才知道,洛某的老板,姓侯。
  管家這時向守丹點點頭,守丹也禮貌地向他笑笑,那管家有點受寵若驚。
  洛某問:“趕得及回來嗎?”
  管家答:“還未到八點半,侯先生說回得來便一定回來。”
  招蓮娜問:“他自什麽地方回來?”
  管家答:“紐約。”
  守丹沒想到那麽遠,有點意外。
  正在這時候,管家如一隻獵犬似豎起耳朵,“到了。”
  守丹什麽都沒聽到,那管家已匆匆迎出去。
  這些時候,守丹一直站著,雙手結在背後,看牆上掛的幾幅版畫。
  她認得是畢加索的和平鴿與鬥牛圖。
  有人進來了。
  羅倫斯洛“霍”一聲筆挺站起,畢恭畢敬,猶如朝見皇上,就差沒半跪在地。守丹不禁輕輕搖頭。
  隻見一個穿灰色西裝的男人匆匆入內,管家亦步亦趨尾隨身後。
  守丹沒想到侯老板那麽年輕,她滿以為他有五六十歲,可是眼前出現的人隻有三十餘。
  他有點憔悴有點倦,示意羅倫斯洛上前聽令,他在他耳畔吩咐幾句,匆匆朝招蓮娜頜首,接著抬頭張望,似在找人,一眼看到守丹,腳步停留一下,隨即上樓去了。
  羅倫斯洛便對她們母女說:“他上去更衣,略作梳洗,請你們稍等。”
  招蓮娜心甘情願,喃喃道:“沒想到他那麽年輕,那麽英俊。”
  羅倫斯洛有點不安。
  守丹把各人動靜都一一細心看在眼內。
  “心扉,人生百態,真正奇怪,各有不同,百看不厭。我想,人之所以醜態畢露,乃是因為欲望無窮,有所企圖,無意中露出貪婪之相,垂涎三尺,不惜代價,都要達到目的,好不醜陋。”
  不一會兒,管家來請客人入座。
  那位侯先生,坐在長桌的主人席。
  羅倫斯洛介紹道:“侯書苓先生,招昭明女士,粱守丹小姐。”
  守丹十分感慨,居然還有人記得招蓮娜那樣娟秀的原名。
  吃的是西餐,食物很新鮮,味道卻不算十分特別,這是法國菜的通病,但守丹卻吃得很多。
  她的座位被安排在侯書苓對麵,隔著張三公尺的長餐桌。
  招蓮娜坐他左邊,洛某則在右邊。
  一隻長管杯子裏的冒氣泡飲料,守丹開頭以為是汽水,甘香美味,她喝了很多,後來侍者取瓶子來替她斟滿,才知道是香檳酒。
  侯書苓沒有講話,也沒有吃東西,菜上來,又撤下,他隻喝酒,一邊聽羅倫斯洛絮絮向他報告,他的態度十分好,絲毫沒有囂張,對一個傍友亦似洗耳恭聽,似一個真正有教養的人。
  他的倦意更濃,但努力支撐,早上剃過的胡須此刻又長出青色影子。
  羅倫斯洛努力發言,侯書苓唯唯諾諾,不明就裏的有,極容易把他倆賓主身份調轉。
  守丹根本不去理會他們說些什麽。
  她吃完一客奶油,真想要多一份,侍者經過,她輕聲提出要求,侍者答應到廚房去看看。
  抬起眼,看到侯書苓笑。
  他看到她看他,連忙垂下眼。
  守丹越來越納悶。
  終於她聽到母親比較尖的聲音:“先夫去世有些日子,本來是個教書先生,收入有限,我有女兒要照顧,開銷大,阿洛是知道的,我一向把最好的都奉獻給女兒。”停一停,“自己嘛,無所謂。”
  守丹不理,自顧自吃銀盆上的巧克力,母親越來越像個九流戲子,對白表情誇張得同劇情脫節,什麽時侯演變成這樣,叫人傷心。
  小小鑲金邊的白瓷杯裏裝著咖啡遞上來,隻有兩口容量,守丹隻覺排場有趣。
  侯書苓非常有耐心地聽招蓮娜發表偉論。
  守丹驀然發覺母親是在與人討價還價。
  為什麽要開價?當然是做生意買賣,她有什麽東西出售?守丹發呆,除了她自己,招蓮娜還有什麽?
  “心扉,照說我是應該臉紅的,但是我沒有,吃太多苦,對一切已經麻木,恬不知恥,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原諒我,我先原諒了自己。心扉,我發覺生活真是不簡單的一回事,而母親,真是很可憐的一個人。”
  “守丹,從現在開始,你要小心看住你的腳步,很抱歉,我隻是你的紙上朋友,不能予你實際上的幫助,愧甚,你要照顧自己,心扉。”
  侯書苓聽完招蓮娜訴苦,在羅倫斯洛身邊說了幾句,洛君又轉告招蓮娜。
  招蓮娜不覺異樣,守丹已看出苗頭不對,侯書苓有話為什麽不直接對招蓮娜說?
  招蓮娜不顧三七二十一,已講出條件來:“我當然希望有一幢完全屬於自己的,比較寬大點的公寓,裝修家具齊備,以便我們母女安居樂業。”
  隻見侯書苓點點頭。
  招蓮娜簡直不相信自己的運氣,卻不忘得寸進尺,“守丹需要一筆學費。”
  侯書苓牽牽嘴角。
  他傍友連忙對漫天討價的女人說:“沒問題,沒問題。”
  這回子連招蓮娜都詫異了。
  運道轉了嗎,怎麽會好到這種地步?
  她試探著問:“每個月的開銷……”
  羅倫斯洛在她耳畔說了一個數目。
  自她驚喜的眼神,可知侯氏出手實在豐厚。
  招蓮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女傭,司機,當然要有車子,缺一不可。”
  羅倫斯洛這番自作主張,“當然,不能叫守丹乘公路車。”
  招蓮娜發愣,像是一下子中了七次頭獎,要伸手擰一擰麵頰,才知道不是做夢。
  守丹在餐桌的另一頭,也實實在在的意外了,母親這些年來,即使偶有約會,也白賠時間精力衣服鞋襪首飾,這位侯先生待她恁地闊綽。
  招蓮娜一時間再也想不出她需要些什麽,到底是好出身的女人,至今不禁背脊爬滿冷汗,茫然不知剛才是怎麽開口的。
  隻聽得羅倫斯洛說:“你放心,你所說的,侯先生全部會替你做到。”
  招蓮娜點點頭。
  侯書苓實在累了,站起來,朝守丹欠一欠身,便轉身離席。
  從頭到尾,守丹沒有聽他出過聲。
  他一走,羅倫斯洛便抱怨:“我的姐姐,你口氣怎麽似討債。”
  招蓮娜賠笑:“我一時忘形,隻怕不提出來會忘記,不如先小人後君子。”
  洛君揶揄她:“你真打算做君子?那你得謝謝我這個中間人。”
  招蓮娜歎口氣,“阿洛,以後少不了你的好處,我自會記在心裏,這上下,你的場麵也做大了,送你一輛汽車,你還要看是什麽牌子,是不是?獻醜不如藏拙,我還是省省吧。”
  這番話似說到他心坎裏去,他俯首不語。
  招蓮娜一時沒站起來,她像是累得渾身關節散開,癱著四肢不願動,一邊在心裏盤算剛才可有漏了提什麽,結果滿意地笑了。
  羅倫斯洛說:“過兩日我把合同送上來。”
  招蓮娜一怔,“什麽?”
  羅倫斯洛笑,“侯家無論做什麽,都喜歡一清二楚。”
  招蓮娜大奇,“合同上怎麽說法?”
  “你看到了自然明白,大概說侯氏投資一筆資金,分期付款,依時分攤之類。”
  招蓮娜呆呆地說:“厲害。”
  羅倫斯洛歎口氣:“自然比我們精明萬倍,不然人家怎麽會比我們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
  過半晌,招蓮娜說:“走吧。”
  這時才想起守丹,“守丹,守丹呢?”
  守丹見他倆講個沒完沒了,再蕩到大堂另一邊,發覺門內是間跳舞廳,木條子地板,長窗外是遊泳池,波光粼粼,映上樹梢。
  正站著看風景,忽聽到身後有人說:“你來了。”
  守丹一怔,這聲音她聽過,這是上次在閣樓作客時聽到的同一種聲音。
  她轉過頭來,“你已知道我是誰,但,你又是哪一位呢?”
  那人不知站在什麽地方,守丹看不見他。
  到底是孩子,守丹笑說:“你可是躲在幔子後邊?”
  她走過去,輕輕掀開絲絨幔子,裏麵空無一物。
  “守丹,守丹。”羅倫斯洛一路喚過來。
  “我在這裏。”
  守丹連忙出去與母親會合。
  一整夜,招蓮娜對著女兒,滔滔不絕談她的計劃,忽然之間,她有了將來,幹澀的雙目有了神采,枯燥臉容重新發亮,守丹累極入睡,她把她推醒,一直講到天亮。
  “你必須進國際學校!”
  “就算三分鍾路程也叫司機接送!”
  “我倆可有機會穿最好的時裝了!”
  每一句話後邊都是驚歎號。
  守丹終於歪在一角沉沉睡去。
  過一天就由羅倫斯洛把她們帶到新家去。
  一切都是現成的,什麽都像酒店似式式俱備,女傭、司機管招蓬娜叫小姐,看見守丹,也叫小姐。
  “心扉,你不知道那種感覺有多怪,午夜夢回,真想回到從前那捉襟見肘的世界裏去,但是一想,貧窮也是可怕的,真不知何去何從,況且,要回也回不去了,除非,我毅然出走,但,誰替我交學費呢,我是一隻不能自立的寄生蟲。”
  “守丹,你自此要步步為營,認真小心做人,除了你自己,沒有人可以幫助你,我為你目前處境擔心。”
  守丹看完了信,悶悶不樂。
  招蓮娜奇道:“你還在與同一個筆友通信?奇怪,同樣的信封信紙筆跡,你們見過麵沒有?”
  “沒有。”
  “好幾年了吧?為什麽不約她見麵,請她到此地來,喝下午茶,邀她參觀我們的新家。”
  招蓮娜攤開雙臂,在富麗堂皇的客堂中央打幾個轉。
  家具都鑲著金邊,仿法國宮庭式樣,假壁爐、鋼琴,統是招蓮娜最喜歡的擺設。還有,小茶幾上鋪一塊碎花台布,一隻水晶花瓶裏插滿幹花,乳白色地毯,灰紫窗簾,很像電影布景。
  招蓮娜對一切滿意得不能再滿意。
  “合同為什麽還不送來?”
  她願意簽這張合同,最好為期十年,二十年,不不不,最好連下半生都簽死給侯書苓。
  不止一次,她同守丹說:“他真是個英俊的年輕人。”
  但是她們隻見過他一次。
  守丹同於新生說:“我們已搬到比較好的地段去住。”
  於新生看她一眼,“可是你更不快樂了。”
  用到這個更字,可見在同學眼中,她鬱鬱寡歡形象深入民間。
  於新生說:“或許可以上你家去吃茶。”
  隔一會兒,守丹答:“家母脾性很怪。”
  於新生便不作聲,他們那一幫十多歲的人已經十分懂事,立即聞弦歌而知雅意,知道梁家不好客。
  沒有人去過梁守丹的家。
  於新生問:“那麽,要不要到我家來?”
  “心扉,他終於單獨約會我了,我當時立刻答應下來,事後又後悔,現在我不乏可穿的衣裳,但是,我仍然膽怯,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做。”
  “守丹,大方一點,自然一點,不會說話不要緊,不要講太多,記往時刻維持微笑。”
  於新生問:“你還在與那位作家通信嗎?”
  守丹點點頭。
  於新生詫異:“作家們那麽有空?”
  “那是她的工作,她主持一個讀者信箱。”
  “每個讀者的信都答複?那是艱巨的工程。”
  “她很盡責。”
  “我覺得她簡直偉大。”
  “也許,”守丹想一想,“她特別喜歡我。”
  於新生心中仍有疑點,但已不便多問。
  “心扉,於家真是可愛,那種老房子已經絕無僅有,於伯母把地方收拾得一塵不染,窗明幾淨,牆壁上掛著字畫,天花板高高,我沒有說什麽話,隻是坐著微笑。”
  於伯母的法眼上下打量跟前這位少女,她隻有新生這個兒子,不能叫人帶壞了他。他是她半夜起來喂三頓奶養大的寶寶,即使已是少年,到目前為止,仍然屬於母親。
  她是一個精明的女子,女性到了中年,一般都十分精刮,因為在這個年紀,實在不容吃虧。
  少女出奇地文靜秀美,真是少有,雖然在笑,卻沒有歡容,她十分拘謹,有點心事重重,於伯母的結論: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子。
  於伯母比較喜歡單純開朗,功課十分好,相貌忠厚的女孩,梁守丹不合標準,可是年輕人總愛美少女,做母親的有什麽辦法。
  一時各人都有心事。
  於伯母感喟做人母親不容易,一輩子擔心事,這麽大了,又怕他結交損友,選錯對象。
  守丹總算見過伯母,且不論將來發展如何,於新生目前對她是認真的,他不見得把所有的女同學往家裏帶。
  臨走的時候,於先生下班回來,親切地問好,留小客人吃飯,守丹眼都紅了,有父親多好,凡事有人作主,有個靠山。
  她當然知道不是每個人的父親像於伯伯,但她相信如果她的父親在生,必不比於伯伯差。
  離開於家的時候,她又接受了現實,畢竟父親過世已經良久,而且,她也活下來了。
  於新生笑笑對她說:“你想得比別人多。”
  守丹也笑:“其實我什麽都沒想過,我這人是聰明麵孔笨肚腸。”
  “真的?”
  “別人可以不相信,你非相信我不可。”守丹十分認真。
  於新生有點慌,連忙說:“我相信你。”
  他從沒見過氣質那麽特別,容貌那麽美的女孩子,在電影與畫報中也找不到,他願意把她寵壞,隻怕她不接受。
  守丹苦苦地笑了。
  在家,羅倫斯洛成為常客,不知恁地,守丹不討厭他,他其實是個很能幹的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懂得一點,人情世故,尤其精通,辦事能力強,也許在這年頭,做傍友也需要才華,奴才奴才,也是個才,同人才不過一字之隔。
  羅倫斯洛無形中成為她們的跑腿。
  連招蓮娜也尊重他,沒有他做中間人,她到不了今天,做了六年的公司給她兩個選擇:辭職,或是被辭,她選擇前者。
  當年梁百思的舊友做保人薦她進那間公司去當差,五年人事幾番新,那些好心人移民的移民,轉職的轉職,退休的退休。人一走,茶就涼,連帶招蓮娜也站不住腳。這些年來她並沒有充實自己,公司想叫她走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且不論工作成績,這個打扮濃豔的中年婦人實在不合公司形象,外頭有大批眉清目秀的大學生待聘,換血是當務之急。
  況且招蓮娜辦事的能力有限,人緣欠佳,這些缺點,如果有一個能幹的男人包庇,根本不算缺點,可是出來做事,這些缺點便是死罪。
  招蓮娜終於被判死刑,失了業。
  是羅倫斯洛救了她。
  他叫她不要再顧臉皮。
  招蓮娜淒厲地笑,比哭還要難聽:“阿洛,我早已是光棍,還顧麵子裏子?”
  於是她跟他出來跑。
  守丹不知道怎麽稱呼他,他說:“叫我羅倫斯。”
  這倒也好,他叫她守丹。
  “我管侯書苓叫什麽?”
  “大家都叫他侯先生。”
  招蓮娜興致勃勃:“我呢,我叫他什麽?”
  守丹有時覺得母親就是這點天真。
  果然,羅倫斯揶揄,“叫他小寶貝吧。”
  招蓮娜變色。
  過半晌,她又問:“合同呢,為什麽拖那麽久?”
  “原來是三五天可以做出來的事,”羅倫斯似笑非笑,“拖了一個多月,大概是侯先生想你們先習慣了排場享受,屆時非簽下名字不可。”
  招蓮娜悻悻然,“我馬上可以簽給他。”
  “心扉,相信我,招昭明與招蓮娜已完全是兩個人,她忽然之間胖了起來,那三兩公斤的脂肪分布在下巴,腰圍及臂上,現在還不十分顯眼,相信她會繼續努力,我預測她在六個月之內會成為一個胖婦人。”
  “守丹,那是很壞的發泄途徑,請勿繼續下去,你轉了校沒有,對前途有什麽打算?”
  “心扉,我將在下個月轉入國際學校讀書,一切已替我安排妥當,那是一所美國人主辦,與眾不同的中學,學習方式自由,不用穿校服。至於將來,我實在不敢想太多,中學畢業,僅算識字。於新生預備讀到博士,還有十年學校生活等著他,至於我,即使我願苦苦攻讀,環境也未必允許。你的朋友,守丹。”
  那張合同終於來了。
  招蓮娜歡天喜地自羅倫斯洛手中接過,雙手幾乎有點顫抖。
  羅倫斯洛帶著一名律師同來。
  他們坐在書房裏,守丹走過房門口,被洛君叫住,“守丹,你請進來。”
  招蓮娜說:“不用守丹了吧。”
  洛君說:“不,守丹必須在場。”
  守丹隻得靜靜走進書房,站在一旁。
  合同被攤開來,律師說:“招女士,請你讀清楚。”
  招蓮娜一看,合同以欠單形式出現,隻有十行八行字,仔細一讀,條款同她提出的一模一樣,另附公寓租約與車子執照各一份,她頓時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心花怒放,拿起筆,預備簽下去。
  忽然之間,她看到合約上的附注。
  “甲方侯書苓,乙方梁守丹,因乙方未滿二十一歲,故由家長(母親)招蓮娜代簽。”
  招蓮娜耳畔“轟”的一聲,手一鬆,金筆摔落在地。
  一刹那她什麽都明白了。
  她雙手撐著書桌,臉上變得刷白,看著羅倫斯洛:“你騙我!”
  羅倫斯洛冷冷地說:“沒有人騙過你,有,是你自己騙自己。”
  招蓮娜渾身顫抖起來。
  律師立刻按住合同,“或許招女士需考慮,我先走一步。”
  羅倫斯洛揚一揚手,“且慢,侯先生吩咐過,要不今日簽名,要不不算數,他沒有時間等候。”
  律師說:“那麽,梁小姐,你過來讀讀合同。”
  守丹驀然抬頭,電光石火之間,她也明白了,退後一步。
  羅倫斯洛看在眼內,知道這個女兒比母親聰明百倍。
  守丹終於輕輕走到書桌前,俯首閱讀合同。
  “心扉,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合同,侯氏自認欠我家一筆款子,願意按月償還,為期一年,沒有任何附帶條件,因此合約在法律上絕對生效,具約束能力,但,一年之內,如果他得不到他所要的東西,下一年,就沒有人按月還債給我們了,屆時,我們生活怎麽辦?所以,縛住我們的,並非合約,而是我們對物質的貪婪。”
  守丹看清楚合約之後,“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冷冷地看了母親一眼,在招蓮娜眼中,等於是說,是你嗎,人家看中的可不是你,枉你這些日子自作多情。
  但實際上,守丹並不是這個意思,她要在該刹那作出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因此心情悲愴,神色冷漠。
  律師又想再催,被羅倫斯洛用目光阻住。
  守丹心裏迅速打著算盤,不簽這張合同,明天就得搬到街上去,打回原形?她們母女倆沒有原形,一失策,隻怕要煙飛灰滅。
  簽下去,至少有一年時間可供利用,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以做許多事,也可以什麽都不做,至少有個機會。
  這時,律師已拾起地上的金筆,筆頭已經跌壞,墨水漏了一手,守丹順手揀起一支廉價圓珠筆,簽下梁守丹三個字,然後把筆放在她母親手中。
  守丹轉身離開書房。
  羅倫斯洛跟在她身後出去。
  守丹淡淡問他:“你是一直都知道的吧。”
  羅倫斯洛很坦白:“記得我們到閣樓去那一趟嗎?那時我還不知道,第二次侯先生指明要你去,我才明白過來。”
  守丹像是在談別人的事:“那次我也覺得有點異樣。”
  羅倫斯訕笑,“隻有你母親信心十足。”
  守丹說:“她快活了很久。”
  隔一會兒羅倫斯才說:“唯一使我慶幸的是,你一直是個小大人。”
  “小!”守丹笑笑,“我不小了,明年中學已可畢業,許多歌星與明星,在我這個歲數,已經成名。”
  羅倫斯洛惻著頭,“同你打賭,我賭你母親會簽名。”
  守丹說:“我也押她會簽名。”
  羅倫斯訕笑:“難以置信,是不是?”
  守丹看著他:“別取笑她,她已走投無路。”
  羅倫斯洛說:“我隻同情你,我不同情她,那麽大一個人,什麽不好做,她不肯吃苦罷了。”
  守丹在刹那間長大,溫和地同羅倫斯說:“你呢,你是堂堂管理科碩士,什麽不好做,要跟著侯老板?”
  羅倫斯頓時語塞,過些時又不服氣:“是,我與她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但,我隻出賣自己,沒有出賣別人。”
  守丹馬上答:“我是自願的。”
  羅倫斯洛臉上現出非常悲哀的神色來。
  守丹再輕輕加一句:“生活逼人。”
  這個時候,律師匆匆自書房出來,向羅倫斯洛說:“我要向侯先生匯報,失陪。”
  羅倫斯問:“簽了?”
  “簽了。”
  羅倫斯說:“我與你一起走。”
  守丹忽然說:“羅倫斯,請留步,我不想與她獨處一室。”
  羅倫斯馬上向律師說:“你先走。”
  律師離去。
  羅倫斯陪著守丹,向書房呶呶嘴,“你怕你會殺了她?”
  守丹靜靜說:“不,我怕她會殺了我。”
  羅倫斯要想一想才明白,是,招蓮娜的自尊心己受到重創,她不知會做出什麽樣失常的事來。
  梁守丹太了解她母親。
  果然,他們聽到書房內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
  招蓮娜推門出來,臉色鐵青,往臥室走去。
  守丹叫住她,“慢著。”
  招蓮娜一震,不由自主站住腳,向守丹看去。
  守丹並沒有提高聲線,她輕輕說:“你從此生活無憂了,想住在這裏呢,不如高高興,不想住這裏呢,大可以走。”
  招蓮娜目瞪口呆地看著女兒,沒想到一夜之間,形勢大轉,現在變成她要看守丹的臉色了。
  以往她把守丹呼來喝去,看她手足無措,難為她,使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差遣她,叫她累,斥責她,叫她知道母親的權威……
  招蓮娜忽然發覺母女之間的位置已經調轉,從此之後,她會是這個家裏的可憐蟲。
  她膽怯,退後一步,看到守丹眼中冷冷神情。
  她們之間已沒有可能和平相處,不是母虐殺女,就是女虐殺母,現在要看招蓮娜如何自保了。
  她踉蹌地退到主臥室去。
  守丹在她身後說:“我想我們最好換一換房間,限你一小時內把衣物搬到那邊去。”
  羅倫斯洛不作聲,他覺得守丹很合理,畢竟,合約中的乙方是梁守丹,不是招蓮娜。
  招蓮娜忽然哭了。
  羅倫斯洛不忍,“守丹,我陪你出去喝杯茶。”
  “不,”守丹說,“我要看她動手。”
  她坐在沙發上,翹起雙腿,學著她母親的姿勢。
  招蓮娜如看到自己過去的影子,嚇得魂不附體,連忙叫傭人來幫她收拾雜物。
  羅倫斯洛忽然說:“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守丹又笑了,這人恁地猾稽,她不介意把他留在身邊。
  “心扉,你是個聰明人,相信你不會覺得意外,你已叫我小心腳步,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大抵已經知道什麽樣的路在等著我。心扉,我們還是不是朋友?請告訴我,如果你不再願意與我結交,我會明白,守丹。”
  “守丹,無論你的際遇怎麽樣,我都視你為朋友,心扉。”
  守丹安樂了。
  她當然不會把她的遭遇告訴於新生。
  於新生一個勁兒問:“國際學校好不好,說來聽聽,關於它的傳聞實在不少,聽說老師對於學生吸大麻眼開眼閉?”
  好奇得不得了。
  守丹但笑不答。
  “男女同學之間的約會據講也很普通。”於新生仍然興奮。
  守丹終於笑笑說:“還有,我們按時舉行天體營,以及有冶豔節目的派對,你要不要來參加?”
  於新生這才知道過了分,有點羞愧。
  守丹覺得他幼稚,是因為她已在一夜之間長大。
  不過於新生仍然有他可愛的地方。
  在於伯母眼中,梁守丹可一無是處,經過旁敲側擊,她自兒子口中知道梁父早已去世,梁母不務正業,可是最近環境忽然闊綽起來,其中必有蹊蹺。
  於太太不能容忍這樣的人家。
  她沒有正式反對兒子同梁守丹來往,這樣,隻怕會把少年逼向孤立的道路,但是,於太太也聰明地讓兒子知道,她不喜歡梁守丹。
  “心扉,真相比於伯母所想象更壞一千倍,她不喜歡我,自有她的道理,那淡淡的,愛理不理,她那半透明的神情,使我回憶起舅母的臉色,她們的眼睛永遠不會正視我,嘴角似笑非笑,充滿鄙夷,真厲害,再厚的臉皮也擋不住那鋒利的輕蔑,我想,我終於會知難而退,就像我從此以後,都沒再上過舅舅舅媽的門一樣,有時,我頗為想念他們的嬰兒,他應該入學了吧,唉,有那麽精明能幹的父母親,真是幸運。”
  “守丹,你與於新生的友誼,與他母親無關,請勿混為一談,哪裏都有勢利的人,過去的經驗無謂長記,目前你的處境千鈞一發,需要極端小心處理,切勿疏忽,你的朋友,心扉。”
  羅倫斯洛繼續做他的中間人。
  他通知守丹,侯書苓約她見麵。
  “仍然到他那裏去嗎?”
  “是,他喜歡你那件黑色的衣服。”
  “那是母親的舊衣。”
  “他不介意。”
  “但那件裙子並不適合我。”
  “那麽,你另選一件黑衣吧。”
  “有沒有叫我母親同去?”
  “沒有,”羅倫斯洛停一停,“你似乎不必擔心她沒去處,我私人的經驗告訴我,手頭闊綽,不怕沒有親友。”
  守丹笑了。
  “你不必害怕,侯書苓不是壞人,你應付得了。”
  守丹反問:“為什麽要用到應付這種字眼?”
  “因為做人像打仗,不是你垮下來,就是他倒在地上。”
  守丹沉默一會兒問:“沒有旁的辦法?”
  “小朋友,聖人哲人研究了幾千年,均不得要領。”
  就像她媽與她,從來未試過和平共處,不不不,在守丹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是愛她的,守丹記得她一哭,就有人搶著把她抱在手中,她自稱媽媽,叫守丹寶寶。
  那時,守丹的生活是豐盛的,為著要她多吃一口奶或是半碗麥粉,媽媽幾乎哀求她。每年冬季都添置新大衣,親友會嘖嘖稱奇:“哪裏找來那樣可愛的小靴子。”
  守丹淚盈於睫。
  羅倫期洛誤會了,“不怕不怕,我會陪你去。”
  守丹說:“不,我真的不怕。”
  羅倫斯洛羞愧地別轉麵孔,“也許我真到了辭職的時候了。”
  守丹詫異,“為什麽,你做得那樣好。”
  羅倫斯洛變色,這是他所聽過最諷刺的一句話,叫他無地自容。
  守丹說下去:“無論怎麽樣,隻要不向親友賒借,我已經心足。”又問,“你可有看過他們的臉色。”
  羅倫斯惻然。
  守丹又笑!她有兩個朋友,沒想到羅倫斯洛是其中之一,他所提供的反麵教材足夠守丹一輩子應用,還有一位,當然是心扉了。
  心扉同羅倫斯洛完全不同,她是良知型朋友,不住勵誌。
  赴約那夜,守丹自頂至足重洗一次,濡濕長發散發著芬芳,她穿上整套新衣新襪,感覺之好,像是脫抬換骨,把舊的梁守丹,連帶曆年來受的肮髒氣,全部丟在腦後。
  真悲哀,她不但不覺得害怕,且有點感謝侯書苓這個人,她心甘情願去赴約。
  沒想到侯書苓約她在公眾場所,她輕輕走進餐廳,羅倫斯洛跟在她身後。
  已經有人轉過頭來驚豔!這長腿美少女是什麽人?
  著著她輕輕走到侯書苓麵前,才恍然大悟,露出會心微笑。
  侯書苓比她早到,他仍然沒開口說話,隻是禮貌地招呼守丹坐,臉上那股倦容依舊不褪。
  守丹好奇,是什麽令得他那麽累?
  照說,一個公子哥兒,錦衣玉食,自由自在,應該輕輕鬆鬆快活才是,但是侯書苓卻似永遠心事重重。
  他雖然沒有講話,守丹卻不覺他無禮,這次他們坐得比較近,守丹可以看得出他眼神中的關注。
  侯書苓仍然沒有吃東西,滿滿的碟子遞上來又撤下去。
  守丹吃了一半,羅倫斯忽然對她說:“守丹,你且去化妝間補點粉。”
  守丹一怔,立刻明白了,知道他倆有話要說,立刻站起來避開。
  她沒有去化妝間,走到酒吧一張小桌子上坐下。
  真湊巧,隔著屏風,她聽見有人在談論侯書苓,還有,她。
  那是兩個男人,千萬別低估男性愛說是非的能力。
  甲:“真佩服侯家,出盡百寶,老的不行,來嫩的,務求讓唯一的承繼人改邪歸正。”語氣充滿揶揄。
  乙:“上次那位豔婦,我欣賞得不得了,可惜侯書苓無動於衷。”
  甲:“沒想到又弄了個小女孩來。”
  乙:“人家胎發還未落掉,真是,有時也要積點陰德。”接著作悲天憫人狀歎息起來。
  守丹詫異,沒想到世上有比羅倫斯洛更滑稽的男人。
  她沒聽他們把話說完,輕輕站起來,到底年紀輕,忍不住惡作劇,把一張粉臉探過屏風那一頭,嚇得那兩個中年男人一大跳,僵住,作不得聲。
  守丹滿意了,回到原來的位子上去。
  侯書苓像是已與羅倫斯洛說完了話。
  他們預備離去。
  奇是奇在分別坐兩部車子,仍然由羅倫斯洛陪著守丹。
  招蓮娜獨自坐在客廳中等守丹回來。
  守丹自己用鎖匙開了門,聽見黑暗中傳來沙啞的聲音:“別開燈。”
  守丹不理她,一徑返臥室。
  “且慢。”招蓮娜叫住女兒。
  守丹“霍”地轉過頭來,“你跟我聽住,請你記得牢牢,現在由我發號施令,這裏輪不到你說話。”
  招蓮娜本來想在黑暗中與女兒好好地談,問一問適才見侯書苓的來龍去脈,誰知守丹根本不想跟她說話。
  她站起來,歇斯底裏地問守丹:“你為何這樣對我?”
  守丹對這個指責大惑不解,“我們不是一向這樣待對方?”
  招蓮娜愣住。
  守丹已經趁這個機會進房去把門關上,疲倦地靠在門上。
  不不不,極小極小極小的時候,母親是愛她的,寸步不離把她帶在身邊,小小守丹時常感覺得到母親柔軟的嘴唇接觸到肌膚的美好感覺,丹丹,丹丹,是母親呼喚的聲音,她與父親每朝第一件事情便是來看她。
  但那已是上一世的事,一個人若記得前世的事,一定是妖怪。
  自從父親去世之後,所有笑臉一去不返,母親先是哭,眼淚幹涸之後,便再也不接近守丹。
  梁守丹曾經擁有過父親與母親。
  現在兩者都沒有了。
  “心扉,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們都曾立誌,要做一個怎麽樣怎麽樣的人,我們都曾天真的以為,隻要發奮、努力、好好做人,願望就可以達到,要到很久很久以後才發覺,原來,等待著整治我們的,是命運模子,不管我們願不願意,便套將上來擠壓,終於,我們忍著疼痛在夾縫中畸怪地存活下來,這時,同我們原來的樣子,已有著很大的出入,真是唏噓,心扉,我們身不由已。”
  “守丹,我十分詞窮,不知如何安慰你才好,偏偏自你的窗戶看出去,那一角天空,天天灰色,假使我說,有另外一扇窗戶,那外頭的天空,碧藍澄明,你會不會相信?”
  “心扉,請問那扇好窗子在哪裏?”
  “守丹,那樣的窗子,是要你很勇敢很耐心地去尋找的。”
  守丹讀完信,歎一口氣。
  她問:“於新生,你是我的窗戶嗎?”
  於新生聽得一頭霧水,隻是笑。
  “你這個傻小子,你根本不曉得窗戶在哪裏。”
  於新生看著女友,“女孩子們到了青春期都打啞謎嗎?”
  一次於新生送她回家,叫羅倫斯洛看見,問:“那是誰?”
  “同學。”
  招蓮娜馬上坐到他們二人之間的沙發上,一臉幸災樂禍,專等有人吵架。
  “侯先生不會喜歡。”
  守丹淡淡說:“那侯先生不該忘記在合同上提這一筆。”
  羅倫斯洛吃了一記悶棍。
  招蓮娜笑得如一隻夜梟,“侯先生不喜歡,還是羅倫斯洛不喜歡?”
  守丹馬上說:“羅倫斯,你沒有必要隔天來這裏巡視。”
  羅倫斯洛遷怒招蓮娜,“你是該搬出去了。”
  “不,”守丹笑笑,“她可以住在這裏,一輩子也不用搬,是不是,母親?”
  招蓮娜瞪著守丹。
  羅倫斯洛怪笑起來,“蓮娜,不由你不服輸,守丹比你年輕,比你強壯,她還有大把歲月,可以慢慢收拾你。”
  “心扉,那個溫柔地一下一下拍我背脊,直至我入睡的人,是誰呢?我還記得,有人總是親手喂我,在我耳邊說:‘丹丹慢慢吃,吃多一點,快高長大,勤力讀書,孝順父母。’那,又是誰呢?”
  “守丹,你比我清楚,那是你母親。”
  “心扉,我也知道那是媽媽,她在多年前已經故世,我成為一個孤兒。”
  “羅倫斯,別同我作對,我們出去兜風。”
  羅倫斯洛把車子駛到山上。
  “告訴我,羅倫斯,侯書苓是否有病?”
  羅倫斯一怔,“什麽病,你看他像個病人嗎?”他否認。
  “有許多病是看不出來的,”守丹說,“譬如說,我有病,我媽媽也有病,”她笑嘻嘻地看著洛君,“你也有病。”
  羅倫斯洛悻悻然,“守丹,你越來越不可愛了。”
  守丹再問:“侯書苓有沒有我們這樣的病?”
  羅倫斯洛答:“你自什麽聽來的謠言,我同你說,外頭不知道多少人妒忌他,你看他這個人,要才有才,要錢有錢,是侯家唯一的繼承人。”
  “他有沒有結過婚?”守丹好奇。
  “這年頭誰沒有結過一兩次婚。”他不肯正麵回答。
  守丹有點佩服他,許多夥計喜歡把老板的隱私傳得路人皆知,以示權威,羅倫斯洛倒是從頭到尾不肯講一句半句是非。
  “你自己找機會問他豈非更好。”
  “你呢,”守丹問,“你有沒有結過婚?”
  “十年前結過一次,”對於本身的事,他非常坦白,“離婚後才認識你母親,那段婚姻隻維持了兩年。”
  “有無孩子?”
  “很不幸,沒有,也很幸運,沒有。”
  “嗬。”
  “我們都不是帶孩子的人。”羅倫斯洛居然與守丹談了起來,“叫我天天下了班趕回家抱嬰兒,我沒那個本事,知道自己做不到,而不去做,不算太壞,最差是那種明知做不到而硬是不負責任去亂做的人。”
  守丹笑,沒想到洛君還是個哲學家,講出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來。
  “我不是不喜歡孩子,人家的孩子我卻喜歡得不得了。”
  “將來,或許你會考慮再婚以及養育孩子。”
  “將來?”他一臉彷徨,像是天蒼蒼野茫茫的樣了。
  “侯書苓可有孩子?”
  “沒有。”洛君搖搖頭,“侯家快發瘋了。”
  守丹突發奇想:“能不能夠把沒人要的孩子挪到要孩子的家裏去?”
  “你才真是個孩子。”羅倫斯瞪她一眼。
  “你想,”守丹說下去,“侯家若願意領養我,那該多好。”
  這回輪到羅倫斯洛笑得落下淚來,這個厲害的小大人終於露出破綻來,原來她也有這樣幼稚天真的幻想。
  守丹歎口氣,“不怪你笑,我不該做這種春秋大夢。”
  羅倫斯洛收斂笑意,“侯書苓十分喜歡你,你並非多心。”
  “心扉,小時候看過無數童話,都有關巫咒:好好的公主王子,受咒過變成醜陋的怪物,隻有在夜間,才能有數小時打回原形做一個人,但是,我一直懷疑侯書苓剛剛相反,終有一日,他會脫下人皮,變成怪獸,我想得太多了,我老覺得我已未老先衰。”
  “守丹,可見你對目前處境有多大的恐懼,你要鼓起勇氣,麵對現實。”
  守丹笑了,對於她,心扉已經盡了力,朋友隻能夠做那麽多,要求再過分,徒然嚇怕人,使人退避三舍,這就是為什麽許多人抱怨沒有朋友的道理。
  守丹不得不承認她也有很多開心的時候,像下大雨,她的車子駛上學校斜坡,見到眾同學冒雨向前進,她推開車門喚他們上車。
  像每次周末與同學聚會,都可以穿上得體的新衣裳。
  像完全知道,未來一年的開銷從何而來。
  侯書苓似有意與她培養感情,每個星期抽時間出來與她吃飯,羅倫斯洛總在一旁做陪客,侯書苓照例從不說話,憔悴的眼睛裏卻似有千言萬語。
  守丹大膽地嚐試打破緘默,從今天天氣開始,羅倫斯很佩服她的勇氣,捏著一把汗。
  侯書苓小心聆聽,偶爾點點頭,卻沒有回音。
  情況十分令人氣餒,守丹已經不是愛講話的人,碰到完全不講話的他,一頓飯時間,很多時侯,隻有餐具叮叮輕微作聲。
  終於守丹忍不住問:“你到底有什麽心事?”
  羅倫斯洛想製止已經來不及,隻見侯書苓一怔,嘴唇蠕動一下,本來想說話,終於又緊緊閉上嘴巴。
  羅倫斯瞪守丹一眼。
  守丹有心要支開這個忠心耿耿的夥計,“羅倫斯,你不是說有個要緊的電話要打?”
  羅倫斯心裏直說:梁守丹,你是隻妖精。
  但是他的主人侯書苓給他一個眼色,叫他離席。
  他不得不識相地暫避。
  守丹看著侯書苓一會兒,輕輕說:“你有心事,不妨說出來散散心,我有雙好耳朵。”
  侯書苓牽牽嘴角。
  “我比你想象中懂事得多。”
  侯書苓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很溫柔,“安慰我不是你的任務。”
  守丹有點歡喜,有點失望,他的聲音,不是她兩度在黑暗中聽到的男聲。
  奇怪,那又是誰呢?
  守丹問:“那麽,我的任務,難道隻是穿件好看衣裳陪你吃頓飯?”
  侯書苓想一想,才答:“你已經奉獻了你的時間,時間是我們最寶貴的資產。”他歎口氣,“時光如流水,一去不複回。”
  守丹一呆,被他那麽一說,她倒覺得悲涼起來。
  “我希望你不致於覺得度日如年。”
  “嗬不,我很開心。”
  輪到侯書苓意外,過一會兒他才說:“謝謝你。”
  守丹剛想問他謝什麽,羅倫斯洛匆匆過來,“老先生……”俯到老板耳畔,講了幾句話。
  侯書苓立刻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就走。
  羅倫斯洛隻來得及對守丹說:“司機在樓下等你。”
  主仆兩人急急離去。
  老先生,那一定是侯書苓的父親。
  守丹一個人坐在桌子上,侍者剛好拿冰淇淋上來。
  她推開玻璃碗,剛想走,有人過來說:“我可以坐一會兒嗎?”
  守丹抬起頭,嗬,她認得她。
  她們有過一麵之緣。
  她是那個姓陸的女演員,那一日,守丹跟母親去侯家輪候麵試,她比她們先到。
  今日,她亦豔光四射,一件紅色透明萊斯短裙低胸低背,把全身百分之七十皮膚暴露在外。
  “陸小姐請坐。”守丹說。
  “我們見過。”她笑笑。
  守丹頷首。
  因是同道中人,一見如故,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早就知道你的機會比我大。”
  守丹老實說:“那天去見侯先生的,是我母親。”
  陸小姐大奇,“她?別開玩笑了,她怎麽行。”
  “她以為她自己行得很呢。”守丹十分諷刺。
  陸小姐即時明白歎口氣,“我亦與家母不和。”
  “相信令堂不及我母親荒謬,有人問她婚姻狀況她就誤會人家要吃她豆腐。”
  “嗯,不肯承認人老珠黃。”
  “其實在年青人眼中,她就是個可笑的老女人。”
  陸小姐若有所思,“我們到了那個年紀,會不會同樣失策?”
  “絕對不會,一過三十歲,我會用黑布把麵孔蒙起來。”
  陸小姐笑得彎腰。
  “敬你一杯。”
  兩個年輕世故的女孩子談得十分合拍。
  陸小姐說:“你放心,侯書苓是個好人。”
  守丹問:“你怎麽知道?”
  “幾年前,我跟他簽過一紙合約,為期一年。”
  原來她是過來人。
  “那日,我通過羅倫斯洛去找他,本來相當有信心,一見到你,知道不是對手,不過侯書苓十分大方,給了一筆可觀的車馬費。”
  守丹不出聲。
  “果然,今天看見你同他在一起,好好利用這個機會,他為人慷慨,不妨向他多要點東西,將來會用得著。”
  守丹點點頭,這算是忠告。
  “羅倫斯洛是越來越像隻老鼠了。”
  守丹不忍,替洛君辯護:“他對我不錯。”
  陸小姐笑,寒暄已畢,她想回自己的桌子,“改天喝茶。”
  守丹卻喚住她:“我想請教你。”
  陸小姐頗有點受寵若驚,“什麽事?”
  “侯書苓是否有病?”
  陸小姐一怔,“據我所知,他身體健康。”
  “心理上呢?”
  陸小姐笑了,“粱小姐,我同你,都有自虐虐人習慣,嚴格來說,亦應看精神科醫生。”
  守丹不肯放棄追問,“他是個正常的人?”
  “他是一個罕見的君子。”陸小姐語氣十分肯定。
  說完她站起來,那邊廂自有男士把她接過去。
  守丹卻不相信,哪有正常人專門同女人訂古怪合同。
  她呆半晌,才取過手袋,獨自下樓。
  司機看見她,連忙把車子駛過來,替她開車門。
  守丹並沒有對侯書苓說謊,她的確有高興的時候,每一個女孩子一生中都起碼有一段日子應該過得像小公主,守丹認為她的願望已經達到。
  她有些同學一直過著愜意的生活,守丹去看過,私人臥室寬敞光明,睡床上有粉紅色紗質帳篷,雪白的書桌上放著香水瓶、貝殼,以及糖果,她們的母親稱她們為媽媽的小公主。
  守丹第一次覺得她也像小公主。
  當然,她需要付出代價。
  像童話中那些走進迷宮的美女,終於會碰見迷宮中的主人魔君。
  一連三天,羅倫斯洛都沒有到守丹處來。
  守丹樂得耳根清靜,招蓮娜卻忐忑不安。
  守丹冷眼旁觀,覺得母親可憐,實在是嚇怕了,更無半點自信,一點風吹草動,便越想越遠,顫抖起來。
  她同守丹說:“打環宇通找阿洛來問個究竟。”
  守丹搔搔頭,“不必心急,他自會出現。”
  “是不是你言語間得罪了他?”
  守丹有點不耐煩,“你為什麽不問他是否不小心得罪了我?”
  招蓮娜不再出聲。
  “別把他看得太重要,他同我一樣,不過是個受薪夥計。”
  招蓮娜不安,短短日子內,她已習慣新生活,她已聯絡到新朋友,她貪圖逸樂,不願再看到一張張最後通知的緊急帳單,不想回到陋室,害怕好日子會結束。
  招蓮娜問:“會不會是因為那姓於的小子?這個書還讀下去幹什麽呢,不過是個幌子,反而誤了正經事。”直抱怨。
  她也許是第一個央求女兒不必再繼續求學的母親。
  守丹訕笑,“你不是一早同侯先生講好的嗎,我的教育費是最主要條件之一,忘了?”
  招蓮挪氣呼呼,“狗咬呂洞賓,這上下你想想除了我還有誰為你好?你若能正式嫁入侯家,也好叫我放心,與其讀書,不如在正經事上用工夫。”
  守丹眼角都不看母親,“為我好,還是為你好?”
  她不屑地回房去寫信。
  “心扉,將來,最出賣我身份的會是我的一雙手,在傭人走了之後,我曾做粗活達一年之久,本來不算細結的手變得更為粗糙,我常常把它們收藏在口袋裏。”
  “守丹,為一雙手而發表偉論,可見你心情已大好,手是我們的工具,不是裝飾品,不必介懷形態,應當講究它們的實力。”
  侯書苓的消息終於來了。
  羅倫斯洛像是有幾日幾夜不眠不休的樣子,黑眼圈,胡須茬,所以講,什麽工作都不易做。
  一坐下來便說:“侯老先生做了一次心髒手術。”
  一句簡單的話解釋一切。
  他拭一拭汗:“剛剛度過危險期。”
  招蓮娜問:“侯老先生什麽年紀?”
  “侯書苓是他中年才生的孩子。”
  “他有什麽事,侯家全副身家都是侯書苓一個人的了?”
  羅倫斯洛瞪招蓮娜一眼。
  守丹問:“侯書苓很緊張吧?”
  羅倫斯洛想,這才是人講的話。
  守丹又說:“大概有一段日子見不到他了。”
  “你猜錯了,他約你今晚見麵。”
  守丹問:“為什麽他從不親自開口?”
  “梁小姐,”羅倫斯洛笑,“你也總得賞我一口飯吃吃。”
  那日羅倫斯洛失陪,或是說,侯書苓不用他陪,梁守丹則從來沒要過他陪。
  他感喟說:“守丹,隻有你不曾看不起我。”
  守丹想起陸小姐說過他似隻老鼠,有點同情。
  守丹溫和地答:“你對我們母女特別好。”
  “你母親也待我不薄,我們都不是壞人。”
  守丹笑得彎下腰來,“你不是她的女兒當然這樣說。”
  對粱守丹來講,招蓮娜所有的苦衷與苦楚都不及出賣女兒來得嚴重。
  那一夜守丹穿一件肉色網紗釘珠片的衣裳,在燭光下看去,好像沒著衣服,隻見閃閃珠片,同她臉頰一般晶瑩。
  侯書苓輕輕說:“我敬漂亮的梁守丹一杯。”
  看上去倒是沒有比平日更疲倦。
  他說:“家父大病。”
  守丹頷首。
  “病榻上念念不忘我這個兒子,”侯書苓牽牽嘴角訕笑起來,“我心中實在難過。”
  守丹說:“你們感情很好。”
  沒想到侯書苓答:“不見得,皆因我特別不爭氣,所以累老人花精神。”
  守丹大奇,“但我聽說你是很能幹的人。”
  侯書苓看著她年輕的臉,笑了,“你自何處聽來?”
  守丹有點不好意思,“江湖上是那樣傳。”
  侯書苓笑意更濃,“你是江湖客?”
  守丹大膽地說:“我不是,但是我能令你笑。”
  侯書苓一怔,她說得對,他摸摸自己的麵孔,多少個日子沒有笑過,怎麽一見這少女就情不自禁地笑完又笑,這確是她的魅力。
  守丹接著問:“有沒有其他的人令你笑?”
  侯書苓搖搖頭。
  守丹納罕,“一個也沒有?”
  侯書苓感喟,“一個也無。”
  他臉上的憔悴更甚,那種倦意,簡直從靈魂深處鑽出來,累積了不知多久,不是睡它一覺可以解決,也不是放一個月大假能夠鬆弛下來,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厭倦,酒色財氣,以及更大的名利,都不再能使他的精神振作,他倦得甚至已無力兼顧快樂與悲傷,侯書苓最大的宏願也許是第二天不必再起床,那樣,在下一世,也許有機會化身成為一個精神奕奕的年輕人。
  守丹問:“你為何疲倦?”
  他輕輕答:“告訴你,大抵你也不會明白。”
  的確是,守丹甚至不了解為什麽招蓮娜會累,但她對侯書苓的憔悴沒有共鳴。
  “你有沒有看到我身上的重壓,我的負擔,我的包袱?”
  守丹搖搖頭,“沒有。”
  侯書苓頷首,“是比較難看得到。”
  “會不會是你自己要背這些重壓?”
  侯書苓已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舉起杯子,“敬美麗的粱守丹。”
  那一個晚上,散席之後,他們仍然坐不同的車子,回不同的家。
  第二天,守丹曠課。
  那一天早上,她沒有像其他所有的早上一般,一骨碌爬起來。
  以往她有過多次不想起床的經驗,但終於還是強逼自己雙腳落地,梳洗更衣,去應付新的一天。
  她不敢試練自己,萬一曠課之後覺得適意無比,她的學業就會馬上宣告完蛋,假使賴在家中有罪惡感,那更不應曠課。
  那一日,她坐在家中,一點感覺也沒有。
  “心扉,我也開始覺得那種疲倦了,我並非特別不快活,也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但是已沒有起床的意願,似有一把小小的聲音對我說:‘梁守丹,躺下休息吧’。真想問,有沒有明文規定,人要走遍多少路才能息勞歸主?”
  “守丹,如果那把聲音屬於電台廣播,請把收音機關掉,這麽早談休息?你還沒開始呢梁小姐,覺得疲倦,請早些上床。”
  那日,她原本約好於新生中午在圖書館見,她失約了。
  於新生撥電話到她家,“我遇到你同班同學,說你沒上課,是否生病?”
  “新生,假如我以後都不再上學,你可讚成?”
  於新生一呆,“你指輟學?”對他來說,年輕人分內工作便是讀書、考試、畢業,再升學,再讀書,再考試,再畢業,起碼讀到碩士,甚至博士,他想都沒想過少年人可以輟學。
  於是他再問:“你的意思是,休學在家?”
  “是。”
  “我絕對不讚成。”
  “我早知道你會那樣說,猜想心扉也不會同意。”
  “學業是我們的責任,你家在環境甚差時你都不曾放棄,怎麽現在經濟好轉,反而動了這種念頭?”於新生語氣痛心疾首。
  守丹笑起來,“讀書不是唯一的路。”
  “明早我來接你上學,我們路上再談,現在你且休息,希望一覺睡醒,人生觀不一樣。”
  守丹隻聳聳肩。
  下午,羅倫斯洛來了,守丹與他討論同樣問題。
  沒想到他也堅持惟有讀書高,“守丹,書還是讀下去的好。”
  招蓮娜在一旁譏諷:“讀得你那麽多,還不是做跟班。”
  羅倫斯洛抬起頭來,“如果沒那兩張文憑,連跟進跟出都沒有資格,你就是個現成的例子。”
  招蓮娜噤聲,她就是因為沒有學曆,找不到較理想的工作,才漸漸走上這條路。
  羅倫斯洛這次是真心的,“守丹,假使不妨礙你什麽,不如繼續上課。”
  守丹對他說出心事,她用手掩著臉,“我覺得我已不配做一個學生。”
  羅倫斯一怔,輕輕拉開她的手,“你想法太狹義,對自己的要求太苛刻了。”
  “我覺得晚上那些由侯書苓替我添置的珠片晚裝比較適合我,白天的學校生活太潔白乏味。”
  “兩者並無衝突。”羅倫斯苦勸。
  “有,我轉不過來,十二小時黑,十二小時白,我不能適應如此複雜的身份。”守丹深深悲哀。
  招蓮娜逮住機會訕笑,“希望梁小姐在這個時侯也體諒體諒我當年的難處。”
  羅倫斯洛固執地說:“你非強迫自己習慣不可。”
  守丹抬起頭來,“人就是這樣累得話都不想多說一句的吧。”
  羅倫斯苦笑。
  “心扉,因為我們要不停扮演不同的角色,願或不願意,上天發下來的劇本強迫我們努力演出,所以一天即使睡足八九小時,也累得抬不起頭來。”
  侯書苓叫人送來的衣裳,都有一個特色,質地全是半透明,輕且軟,都輟著亮片,還有,流蘇特別多,披肩、裙腳上牽牽絆絆打著各式各樣結的穗拂動,掛起來要十分小心。
  他還要求守丹用一隻叫午夜飛行的香水,隱隱約約清香,似有似無,淩晨返家,守丹卸了妝,躺在床上,仍然受香氣迷惑,清晨再也不想起床上學。
  她年輕,精神好,但到了淩晨,仍然瞌睡,因為起得實在早。
  侯書苓反而可以一直坐到天亮,他已經不能再累,倒是比常人更能熬夜。
  第二天,於新生來到門口,守丹已經換好衣裳,一聽見門鈴,便去開門。
  於新生很高興,“你想通了。”
  守丹不作聲。
  “為什麽從來不見伯母?”他好奇。
  守丹笑,他以為每個人的母親都似他的母親,黎明即起,服侍兒子上學去。
  “她倒是看得見你。”
  “有沒有稱讚我?”
  守丹又笑,他已習慣親友的誇獎。
  “伯母對我的印象如何?”
  “沒有置評。”
  於新生有點失望,但什麽心事都不會擱得久,他很快就活活潑潑高高興興把守丹送返學校。
  守丹很明白於新生並非笨或鈍,他隻是一個正常的、聰明天真的年輕人。
  要是父親不去世,她同於新生也不會有什麽分別。
  那天放學,羅倫斯洛親自在門口等她。
  守丹知道有要緊事,連忙撇下同學迎上去,同學取笑:“粱守丹不要太遷就男朋友。”
  守丹轉頭說:“那是我母親的朋友。”
  上了車,羅倫斯洛說:“侯書苓要見你。”
  守丹納悶地說:“我還以為太陽未落山之前的時間屬於我自己。”
  羅倫斯百忙中笑出來,少女畢竟是少女,情懷似詩。
  “有十分重要的事吧。”
  “老先生的病起了變化。”
  “嗬,他可是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他正分批見人,吩咐後事。”
  “現在帶我到侯宅去?”
  “正是。”
  “我的衣著——”
  羅倫斯看了一眼,“打扮很整潔美觀,沒問題。”
  車子開到一半,羅倫斯猛地想起,“差些忘記,侯先生叫你戴上它。”掏出一隻小盒子遞給守丹。
  守丹打開絲絨首飾盒子,看到一隻式樣古舊的寶石戒指,守丹對這類事物一點研究也無,隻覺好看,把它套在左手無名指上,大小剛剛好。
  羅倫斯叮囑:“洗手沐浴睡覺,均不可脫下,以免不見。”
  車子往一個著名的海灘駛去,那又是另一幢洋房,守丹納罕不已,侯氏一家到底有多少個人,竟要住那麽多房子,管理起來,想必麻煩。
  這間房子,同侯氏其他那幾間住所一樣,都是三五個人服侍一個人。
  守丹當然不習慣這種排場,她覺得享受是一個人蹲在一間公寓裏,不用看任何人包括下人的麵色。她不喜歡人,他們都踩她踢她,不管她是否是一個年幼的孤兒,守丹並不想報複,她隻是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有能力避開所有她不想見的人。
  羅倫斯洛輕輕對守丹說:“老先生剛自醫院回來。”
  屋裏人都穿漿熨得筆挺的白色製服,一定又得另外雇一個人來為這些製服服務,不知要用多少人才夠。
  守丹看見好些人已在偏廳裏等候。
  羅倫斯把她帶進書房,以示她身份與眾不同。
  守丹靜靜坐了一會兒,隻見書房四壁都是書架,密密麻麻,一生一世都看不了那麽多。
  忽而聽得輕微軋軋聲,原來是兩架傳真機在自動操作。
  守丹喜歡這個地方。
  這時書房兩扇門被推開,羅倫斯陪著侯書苓一前一後進來。
  侯書苓看到守丹,籲出一口氣,“你來了。”
  這句話很熟悉,但他不是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
  有人在黑暗中對守丹說過這句話。
  守丹謹慎地抬起頭,預備聽侯書苓吩咐。
  正在這個時候,又有人推開書房門,閃身進來,羅倫斯洛想前去阻擋,已經來不及。
  那是個漂亮的少婦,濃眉大眼,打扮時髦,一眼看就知道不好相處,果然,她向意圖攔截她的羅倫斯瞪一眼,“阿洛,你敢!”
  羅倫斯隻得看著他主人等候指示。
  侯書苓示意他退下,繼而淡淡說:“請坐。”
  那少婦氣忿地坐下,一條腿擱在另外一條腿上,“竟叫我與那些人同處一室!”
  一眼看到守丹,上下打量。
  “這是誰?”忽然似看到什麽,一怔,“好家夥。”冷冷笑起來,“戒指竟落到你手上去了。”
  守丹並不害怕,這就是幼受庭訓的好處了,連招蓮娜都可以忍受,該名少婦算得什麽。
  “侯書苓,你真越活越回去了,你饒了人家吧,毛還沒出齊呢。”
  守丹隻是裝作沒聽見。
  她看到侯書苓雙耳燒紅,漸漸透明。
  他努力壓抑情緒,“你還是出去等吧。”
  那少婦說:“我在這個書房逗留的時間比你還多,你倒叫我出去?”瞪著梁守丹,“你不知道我是誰吧,我是侯書苓的前妻,你學走路的時候我們已經在一起,正式結婚也超過三年。”
  守丹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隻聽得羅倫斯上前說:“琦琦,你平時並不是多話之人。”
  “閉嘴!我的名字豈是你叫得的。”
  侯書苓隻得拉起守丹離開書房,留下羅倫斯洛去應付他的前妻。
  他很困惑,“她以前並不是個潑婦。”
  守丹笑笑,安慰他,“也許剛才有人激怒她。”
  他把她帶到另外一間房間,除了一列沙發,一隻鋼琴,沒有其他陳設。
  “守丹,你仔細聽著。”
  “是。”
  就這樣一個字的簡單答案,也感動了侯書苓,他怔怔地看著守丹,不相信她的溫馴是因為年輕的緣故,他希望那是因為她喜歡他。
  他歎一口氣,“一會兒你會見到家父,我要你告訴他,我們已經訂婚。”
  守丹吃一驚:“騙他?”
  侯書苓遲疑:“不,我們不妨訂婚。”
  “可是,你真想與我訂婚約?”
  “家父希望我結婚。”
  “你呢,你自己呢?”
  “我,”侯書苓茫然抬起頭,雙目中又露出那股深不可測的倦意,“我?”
  守丹正全神貫注想聽他的答複,羅倫斯洛匆匆敲門進來,“老先生傳你。”
  侯書苓隻得與守丹上樓去。
  那是一間非常大的休息室,連著臥室,整個空間洋溢著一股消毒藥水味。
  守丹並沒有看到老先生的臉,他躺在屏風後麵,臥室已被改裝成一間病房模樣。
  “你來了。”
  守丹一震,她認得這把聲音。
  “啊,”她輕輕叫出來,“你便是那個在黑暗中與我講話的人。”
  他隔著屏風笑了。
  “是,”他承認,“是我挑選你的。”
  他,守丹愣住,不是侯書苓,是他?
  “據阿洛說,那天來應征的不是你,是我叫他把你請來,你同書苓怎麽樣,已經訂婚了?”
  守丹的眼光落在無名指的戒指上,“是。”她低下頭。
  “給他一點時間,答應我,對他耐心一點。”
  守丹不明白他說些什麽,但是她一貫懂事,一直答應著。
  “叫書苓快些籌備婚劄,簡簡單單,正式注冊便可。”
  守丹發呆。
  “心扉,我從來沒想過會要結婚,這麽早,這麽突然!但是事實擺在眼前,不由我逃避,我不想結婚,我隻想過好日子,我不需要丈夫,我隻需要一個好家長。”
  這時侯書苓在一旁說:“我們會盡快辦。”
  “快?明天就去辦。”
  侯書苓俯首答:“是,父親。”
  老人在屏風後歎口氣,“你心目中還有父親?”
  侯書苓額角冒出汗來,不敢作聲。
  “守丹是我挑選的,比你過去生活中任何一個異性強。事不宜遲,快快結婚。”
  “是。”侯書苓大氣不敢透一口。
  “守丹,你且出去,我有話同書苓說。”
  守丹輕輕站起退出。
  本來可在休息室等,但是那股藥水味令守丹不安,她一直與羅倫斯洛退到走廊。
  守丹看羅倫斯一眼,“現在我已知道全部。”
  羅倫斯有點汗顏。
  “原來負責選人的不是子,是父,而你,負責物色工作。”
  羅倫斯默認。
  “侯書苓很敬畏他父親。”
  羅倫斯想討好守丹,故說:“老人至今手握大權,就像將來你母親會更怕你一樣。”
  “心扉,為什麽人與人之間要講怕與不怕,而不是愛或不愛?不久以前,母親每次看到我臉上露出害怕神色,便得到滿足,而現在,無可否認,我也正努力叫她害怕,真是可悲,母女關係竟淪落到如此地步,很小很小的時候,曾聽她祝願,她這樣說:‘此刻媽媽照顧丹丹,將來丹丹照顧媽媽’,這個願望可以說已實現了,但是我們並不相愛,我們隻是互相恐懼。”
  當下守丹側著頭想一想,“我想他們之間還有別的蹺蹊。”
  “你別多心。”
  守丹說出心中話:“誰要管他們父子間的事呢,羅倫斯,我不想同侯書苓結婚,我甚至不認識他這個人,我不打算與他共同生活。”
  “守丹,你與他之間有合同。”
  “沒提到要結婚呀。”
  “城裏不曉得多少名媛想與侯書苓正式結婚。”
  “她們覬覦他的財產,我不。”
  “守丹,結婚是最好的結局。”
  “我中學還沒有畢業。”
  “你年紀太輕,我似不能使你明白,人生每一步路,毋需依常規發展。”
  守丹笑,“我同侯書苓結婚,對你有什麽好處?”
  羅倫斯洛騷著搔皮,半晌,他輕輕說:“我喜歡你,我也喜歡侯書苓。”
  “我倆在一起會有幸福嗎?”
  到底是小孩子,說出這等話來,羅倫斯洛剛想告訴她,生活無憂已是幸福,這時侯書苓低著頭出來了。
  他們三個人聚在一起。
  守丹做了一件很特別的事,她走過去,握住侯書苓的手。
  不知恁地,侯書苓竟渾身一震,但是卻沒有掙脫。
  他說:“請跟我來。”
  守丹竟不知這間屋子有多大,隻得跟著侯書苓走。
  走廊裏碰見不少對他畢恭畢敬的人。
  到了三樓,人少了,他推開兩扇門,讓守丹進去,接著他吩咐羅倫斯洛在外邊等。
  守丹看得出這是他休息的地方,一間麵積非常大,沒有間斷的空間,書桌、沙發、運動器材、衣架……統統共處一室,別有味道。
  但此刻他們兩人都已無心談論裝修藝術,隻聽得侯書苓說,“守丹,你且坐下。”
  守丹緩緩坐下。
  侯書苓蹲在她身邊,看著她的眼睛,“守丹,看樣子我們要結婚了。”
  守丹怔怔地瞪著他,雖然她不是一個迷信浪漫氣氛的無知少女,卻也覺得如此求婚匪夷所思。
  守丹隻得老老實實地答:“我不想同你結婚。”
  侯書苓笑:“我明白,事情來得太突然,”想想又不甘心,“我不算是一個可怕的男人吧。”
  “不不不,你很好,隻是我倆感情還未到結婚階段。”
  侯書苓哈哈笑起來,“守丹,沒想到你有那麽豐富的幽默感,信不信由你,我愛你,因為你令我笑。”
  “那樣的愛是不夠的。”守丹微笑,“我可沒令你哭。”
  “在今時今日,對感情的要求不宜太苛刻了。”
  侯書苓的論調同羅倫斯洛的一模一樣。
  守丹真怕一旦成年,她會比他們更悲觀。
  侯書苓說:“我並不是比你大很多,你雖盛年,我也不見得就未老先衰。”
  守丹又笑,“你的婚姻會持久嗎?”
  侯書苓吃一驚,少女反應迅速,說話直接,觀察力又強,他小覷了她。
  守丹一臉笑意,像是說,結婚對你來說,不過是江湖救急,是宗掩眼法,用來瞞騙你老父,何必作有誠意狀?
  侯書苓歎口氣,“或許你難以置信,我比誰都希望上一段以及這段婚姻成功。”
  守丹仍然微笑。
  “守丹,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我情願我們維持目前的關係。”
  侯書苓臉上那股倦意又上來了。
  守丹十分不忍,她站起來,“我想回家。”
  侯書苓點頭,“我叫阿洛送你。”
  羅倫斯洛在回程上同她說:“我們先籌備婚禮,你們母女慢慢考慮該提什麽條件,這樣做比較節省時間。”
  守丹啼笑皆非,“阿洛,好好的個侯書苓,就是叫你們這種人教壞了。”
  羅倫斯一怔,隨即大笑,笑得眼淚都差些兒落下來,“守丹,你太可愛了,你就差沒同我說,婚姻不是買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守丹默不作聲。
  “心扉,像羅倫斯洛這種真小人,說話往往不加掩飾,真實性具震撼力,非常君子作風,根本婚姻不可能不論條件,郎才女貌是條件,門當戶對也是條件,所以,我可以想象母親的條件列出來會厚似一冊目錄,可笑?並不,社會對這種風俗早已默許。”
  那天,守丹回到家,看見母親在等她。
  招蓮娜立刻出招:“別忘了你還沒到二十一歲,所有文件得由我簽名才合法律程序。”
  守丹在她對麵坐下。
  “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有我的線報,侯老頭要侯書苓結婚是不是?”
  守丹想一想,問母親:“關於侯書苓,你究竟知道多少?”
  招蓮娜一怔,說實話,她所知不多,也不關心,於是強詞奪理道:“他的為人自有侯氏家族名譽擔保,不必擔心。”
  “他父親為什麽要他結婚?”
  “當然是希望他婚後安頓下來。”
  守丹笑,那是一個沒有人會相信的理由。
  “守丹,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招蓮娜咬牙切齒。
  守丹搖搖頭,“不見得,都會中有許多許多傳奇性成功例子。”
  招蓬娜冷笑一聲,“我可沒成功。”
  守丹看著母親,很坦白也很悲哀,心平氣和地說:“你的條件差遠了,人老珠黃,失去競爭能力。”
  招蓬娜耳釁“嗡”地一聲,跌坐在沙發上,不能動彈。
  她開出來的條件很奇怪,首先,她要侯書苓請她吃飯跳舞,才允許與他談判。
  羅倫斯洛自然一貫地做他的中間人,“蓮娜,我勸你省省,人家沒那麽空。”
  “阿洛,你狗眼看人低。”她把手指指到洛君鼻子上去。
  守丹這次沒出聲,別轉頭去。
  阿洛抱怨:“守丹,叫她別胡鬧。”
  守丹輕輕說:“跳一次舞而已,侯書苓有什麽損失?”
  羅倫斯洛隨即明白了,“好,我同他去說。”
  招蓮娜雙目中閃著淚光。
  侯書苓很大方地答應下來,他願意單獨與招蓮娜見麵談判。
  守丹看著母親打扮。
  此刻招蓮娜衣櫃內不乏華麗的新衣,她試了一件又一件,不知基於什麽理由,衣服都以低胸為主,並不適合她的年齡身段,效果適得其反,但她仍然堅持這些時裝統統是精選。
  最後挑了件時興的短裙外罩長裙,遮遮掩掩露出兩條腿,已經穿上黑絲襪,大腿上還是疲肉盡現,一塊塊鬆弛地掛下,小腿又細,撐在高跟鞋上搖搖欲墜,但是招蓮娜本身不知多滿意,打算這樣上陣。
  守丹不想看下去。
  招蓮娜走到客廳,一邊夾上耳環,臉上厚厚的脂粉拒絕融入皮膚,似浮遊在麵孔附近,一片白蒙蒙,一笑,一麵孔幹紋,胭脂顏色太深太苦,根本不配,但是她悲愴地堅決地要出去跳舞。
  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心扉,一日我在街上,看到一個少婦,緊緊把她的嬰兒擁在懷中,不住呢喃,我哭了,我想到我也曾經那麽小小個,媽媽也曾經擁抱我,真不明白她為何日後虐待我,而我又那樣恨她,我哭了很久,抹幹眼淚之後,仍然繼續恨她。”
  招蓮娜回來的時候,已是淩晨。
  後來羅倫斯洛告訴守丹,侯書苓陪她跳了三支舞,她玩得很開心,喝了許多,幾乎忘記提條件。
  侯書苓並不擔心,招蓮娜的條款,不外是要求更多的房產、更多的現款、更多的保證。
  侯書苓比較關心守丹的意願。
  羅倫斯洛說:“她醉了,我正扶著她上車,她忽然轉過頭來叫住侯書苓。”
  招蓮娜醉眼模糊,她向侯書苓招手道:“百思,百思,你到什麽地方去,等等我,等等我。”
  羅倫斯大惑不解,問守丹:“百思是什麽人?”
  守丹聽了,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漸漸一陣酸意鑽上鼻梁,她眨了眨眼角,豆大的眼淚落了下來。
  “百思是誰?”
  她並沒有忘記他。
  也沒有忘記她共他一齊度過的好日子。
  在酒精作祟下她忘記苦澀的歲月已自指縫流過,她誤會時間會回頭,她仍然年輕,而她的百思仍然在生,保護她對她負責,她的丹丹是小公主,她是她小天地裏的主人。
  守丹的眼淚“簌簌”落下。
  小時候她一哭,父親便吃驚,他會說:“唷,丹丹眼角有一顆大大晶瑩的眼淚。”
  後來,人死燈滅,他在天之靈再也沒看見她們母女足以用來洗臉的眼淚。
  隻是,臨終時他大概知道她們母女總會有這樣一日的吧,他一定死不瞑目吧。
  過一會兒,守丹說:“告訴侯先生,我願意與他結婚。”
  羅倫斯洛一怔,自然喜出望外,“喂,守丹,同侯君結婚不是那麽慘的事,請停止流淚。”
  守丹隻得勉強笑一笑。
  羅倫斯洛掏出一塊雪白的手絹替她拭去眼淚。
  他歎口氣,“將來做了侯太太,可別學那張琦琦,把我當奴婢似喝呼。”
  守丹暗暗好笑,“你至多是書僮家丁,怎麽會是婢妾。”
  羅倫斯洛啼笑皆非,“謝謝你,梁小姐。”
  守丹一點歡容也無。
  “屆時我們勢必不能這樣接近,”羅倫期洛預告。
  “誰說的,這些日子沒有你左右為人難那般陪著我們,日子怎麽過,我唯一的條件是叫你繼續做我們的秘書。”
  羅倫斯洛怔住,像是不知如何報這個知遇之恩。
  守丹歎口氣,“阿洛,結婚是怎麽一回事?”
  羅倫斯怎麽會知道。
  心扉的信來了。
  “守丹,結婚是件好事,兩個人,一男一女,願意結為合法夫妻,共同生活,一起歡笑,又共度患難,人生雖然孤苦,你們兩人有商有量,互敬互愛,必覺幸福,唯有人同人之間最好維持一個適當距離,像他不願說的事,切忌尋根究底,還有,最好尊重對方生活方式,莫加幹涉,希望你倆互相尊重,你的朋友,心扉。”
  婚事籌備起來。
  守丹照樣上學,招蓮娜與羅倫斯洛卻忙得不可開交。
  守丹把於新生約出來。
  “我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最愛聽到新聞的人,恐怕是於伯母,她從此可以放心了。
  於新生含笑道:“你這個鬼靈精,你參加了法文班是不是。”
  “新生,我要結婚了。”守丹的聲音極之平靜。
  於新生的表情如電影中的凝鏡,有幾十秒鍾不動,然後輕輕說:“守丹,你開玩笑吧,你同誰結婚,你不過是個高中生,怎麽會論及這種人生大事。”
  “是真的,這些日子來,他負責我們母女生活,對我們很好,我不討厭他。”
  於新生震驚,他耳畔“嗡嗡”作響,這些日子來,他對小女友情愫已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戀愛,但每次見到梁守丹,他內心總鼓鼓地快樂,見不到她,思念甚殷,盼望見麵,他沒有大動作,替她拎拎書,撥一撥她的秀發,已經心滿意足。
  此刻驀然聽到她要結婚,刹那間胸口似中了一拳,又如冷天被人在頭上淋了一盤冰水,他鼻子一酸,怔怔地落下淚來,那麽大的男孩子,第一次領略傷心滋味。
  守丹沒想到他反應如此激烈,嚇一跳,呆呆看著他,手足無措。
  “心扉,話別,原來是這樣一件悲愴的事。”
  “守丹,你們還可以繼續做朋友。”
  “心扉,我不認為於新生還肯把我當朋友。”
  “守丹,你不該低估於新生的智慧。”
  當時於新生發足狂奔,一下子跑出去老遠,守丹並沒有叫住他。
  她看著他穿白校服的背影越走越遠,終於變成一個小白點,像一隻白鴿般飛去無蹤。
  守丹忽然記起三兩歲時,父親每替她著襪子,都必親吻她小小的腳,守丹怕癢,“咕咕”地笑,父親去世後,她很快掙紮著學會自己穿襪,那種感覺,就似今日看著於新生離開她。
  梁守丹低下頭。
  婚禮非常低調。
  很簡單的象牙白禮服,款式由侯書苓親自挑選,小小一層麵紗,隻遮住雙目同鼻子,在注冊處宣了誓,簽下名字,守丹就成為侯書苓太太。
  招蓮娜一身大紅,很希望朋友與敵人都齊來觀賞她的榮耀,但是賓客名單由侯家選定,她壯誌未酬。
  婚後梁守丹又搬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住,終於同她母親分開。
  這時,招蓮娜找到一個外籍男友,據說在政府做不大不小的政務官,天天接她去吃小館子,她打算再婚。
  “心扉,我仍然每天上學,所不同的是,車子與司機都換過了,放學後在家庭教師指導下做功課,羅倫斯洛每天下午五時正來看我有什麽需要,我已失去同齡朋友,非常寂寞,侯書苓每星期接我出去吃一頓飯,同從前一樣,閑談數句,即各自返家,我甚至不知道他住在侯家哪一間屋子裏,也從來不主動找他,我猜,我是全世界要求至低的妻子,而他,是一個沒有要求的丈夫,這樣的生活很適合我。”
  侯書苓要求守丹打扮得最最漂亮,自有專門服侍她的人,每周替她梳頭化妝穿衣,以及配戴首飾。
  見過梁守丹的人都詫異她不似真人,像一隻考究的洋娃娃,美麗精致,坐在燭光邊一動不動,隻有很細心的人才會發覺她偶然也眨眨眼。
  其實不是這樣的。
  其實他們之間頗有感情的交流。
  “老先生身體好嗎?”
  “還過得去,像所有老人,希望抱孫子。”
  守丹笑,怕侯書苓多心,故作注解:“我還在讀書呢。”
  “你母親這一陣子還順心吧?”
  “她生活悠閑舒適,聽羅倫斯說,她天天換新衣服,置了一輛誇張的敞篷車,叫司機在最繁忙的時間開到銀行區去巡遊。”
  侯書苓笑笑,“一下子她就膩了,別擔心。”
  “分開住之後,對她恨意漸消。”
  “我最讚成任何關係的人都分開住,維持一些尊嚴。”
  守丹不予置評,過一會兒說:“我的數學一塌糊塗,補習老師叫我背誦例題。”
  侯書苓輕輕笑,仍然很疲倦的樣子。
  守丹悄悄問他:“婚後你有沒有得到你要的東西?”
  “有,”他頷首,“父親已立了新遺囑,大部分產業留給我的未生兒,二十一歲之前由我托管。”
  守丹說:“他們真是幸福兒童。”
  “還沒有生下來,又怎麽會知道呢。”
  守丹側頭想一想,“應該是知道的,應該有靈性。”
  侯書苓笑,“小孩子話。”
  守丹也笑。
  怎麽不知道,父親在這一刻也許就無助地站在一角看著她們母女。
  一位同學母親壯年病逝,他跟守丹說,有一段很長的日子,家裏的衣服常常會自動掛好,雜物時時歸位,就似主婦生前那樣,他們家的幼嬰,老是凝視某一角落,像看著一個人,然後快活地笑著搖手,仿佛與人招呼。
  守丹渴望再拉一拉父親的手,上一次父親需將她抱起說話,現在,她肯定身高已與父親相仿。
  “心扉,將來吧,將來去到天上,我們父女可以手挽手在一起聚舊,我會告訴他,在他去後,發生過些什麽事,屆時,委屈已不是委屈,因為一切已成過去。”
  當下守丹說:“那麽好,母親也已得到她要的一切。”
  侯書苓看著美麗的少女輕輕問:“你呢?”
  “我?我還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麽,”停一停,“嗬是,安定的生活,不再有房東來追債。”
  守丹笑,她喜歡同侯書苓在一起,在他麵前,不用偽裝,他什麽都知道,他也不會看不起她。
  羅倫斯洛更是她的好友,在他麵前,梁守丹沒有底牌。
  侯書苓忽然說:“守丹,你放心,一旦我可以作主,馬上與你離婚。”
  守丹怔怔地看住侯書苓,她沒有聽過更滑稽更慷慨的允諾。
  “結一兩次婚是很平常的事,你年輕富有,必然可以找到真愛。”
  守丹要過很久才說:“你怎麽知道我願意離婚?”
  侯書苓用手托住頭,他一直有這個習慣,像是累得抬不起頭來。
  終於他說:“守丹,你會樂意同我離婚的。”
  守丹溫和地說:“我們回家吧。”
  他們兩人各由各回了家。
  車子駛到門口,車夫侍候守丹下車。
  一個女聲傳過來:“你回來了,梁小姐。”
  守丹抬起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她是前任侯太太張琦琦女士。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司機立刻警惕起來,“梁小姐,時間已經不早了。”
  張琦琦為之氣結,“老王,不用你多嘴!”又看著守丹說:“梁小姐,你真了不起,下人一個個都幫著你,我做侯太太的時候,他們可是愛理不理的。”
  守丹笑笑問:“你是不是想進屋子說話?”那意思是,閣下不必同下人糾纏了。
  張琦琦隻當梁守丹年紀小,卻沒想到已是個厲害角色,守丹隻不過是有一句說一句,絲毫不耍花招,最見真功夫。
  當下守丹引她進屋,馬上有女傭過來侍候。
  張琦琦四處走了一下,參觀過裝璜,默默無言。
  守丹根本對裝修一無所知,不懂欣賞,張琦琦又誤會她見慣世麵,故此對豪華布置處之泰然。
  她坐下來,對守丹說:“我要是你呢,問他多要點現款。”
  守丹詫異,每個女人都那樣說,可憐的侯書苓,竟是眾女眼中的搖錢樹。
  “這種家私雜物有什麽用,到頭來一文不值。”
  守丹知道她這次來不是同人討論經濟原則。
  果然,張琦琦開了口:“侯書苓並不是個壞人。”
  咄,這個梁守丹也知道,張琦琦仍然沒講到正題上去。
  “不過你已是他第三任妻子。”
  守丹一怔,侯書苓一共結過三次婚?
  “你沒見過第一任侯太太吧,長得很漂亮,真的金頭發,閃閃生光,藍色玻璃眼珠,看上去似洋囡囡,婚姻持續了九個月。”
  守丹不出聲,像在聽別人的故事,這一段也的確與她無關,她要在後半部才出場。
  “那位侯太太至今還保存著夫姓,現在三藩市開家古玩店,很吃得開。”
  守丹頷首,表示她在聽。
  “時時回來買假古董呢,阿洛沒同你說過?”張琦琦訕笑。
  守丹答:“羅倫斯不愛說人閑話。”
  這是真相,但張琦琦聽了隻覺諷刺,不是味道。
  “我是第二任侯太太。”
  這點每個人都知道,因她成日宣揚。
  “我亦沒有放棄夫姓。”
  這可算侯書苓最成功之處。
  “聽說,你還在讀中學?”她有點不置信。
  守丹點點頭,“預科第一年。”
  張琦琦充滿訝異,“現在竟時興這種綽頭?”
  一個聲音從她們身邊響起,“梁守丹一直是個中學生。”
  她們不約而同轉過頭去,原來是羅倫斯洛。
  張琦琦立刻諷刺他:“唷,真是個忠心的奴才。”
  阿洛很有涵養:“張女士,時間不早了,你請回吧。”
  “你是誰,竟學人逐客?”
  “我代表梁守丹。”
  守丹連忙賠笑,“我們改天再談吧。”她站起來。
  女傭立即去開門,如約好串通似的。
  張琦琦不得不悻悻而去。
  守丹待她一出門便問阿洛:“你怎麽來了?”
  洛君笑,“司機老王給我通風報訊,我怕她欺侮你,立刻趕來了,女傭一見我,馬上開門。”
  守丹也笑,“你們待我真好,隻是,你來得不是時候呢。”
  阿洛一怔,“此話怎說?”
  “她剛要把侯書苓的秘密告訴我。”
  阿洛不以為然,“侯書苓是你的合法配偶,有什麽話你應當親自問他。”
  “他會說嗎,你會說嗎?”
  “他如不說,必有理由,也一定對你無害。”
  守丹凝視阿洛,“他很幸運,有你這樣的親信。”
  “他一直當我是朋友。”
  “那麽,你們兩個都很幸運。”
  “守丹,早點休息。”
  “阿洛,我希望你帶我去見第一任侯太太。”
  “有這種必要嗎?”
  “好奇呀。”守丹微微笑。
  恐怕不止這樣,羅倫斯洛看到守丹雙眼裏去,她開始對侯書苓有了感情,她關心他,想知道他的過去,要掌握他的將來。
  “將來有機會再說吧。”
  守丹隻是笑。
  “你母親要結婚了。”
  聽到這個,守丹無話可說,她不想說好,也不該說不好。
  “這些年來,她也很寂寞。”羅倫斯盡量為人著想,“他們將在香港會所舉行婚禮,希望你參加酒會。”
  “那天我沒有空。”
  “你還不知道是哪一天。”
  “哪一天我也沒有空。”
  “守丹——”
  “這件事已經討論完畢。”
  羅倫斯洛不便再勸,隻得告辭。
  招蓮娜的婚禮如期進行,要待過了那一天,守丹才想起來,唷,母親已經結婚。
  她很慶幸自己不是七八歲的孩子,身不由己,非在場不可,長大就是這樣好,她可以完全不必理會母親嫁的是什麽樣的人。
  羅倫斯洛帶照片給守丹看。
  “噫,侯書苓去過。”
  羅倫斯笑,“或許你忘了,他們有姻親關係。”
  守丹瞪他一眼,隔一會兒又說:“那男人似很醉的樣子。”
  “殖民地洋人永遠改不了在下午五點半喝上幾杯的習慣。”
  “誰會怪他呢,娶那樣的女人。”
  “守丹,我比誰都希望你母女和解。”
  “那怎麽可以,有一日我不恨她,她不恨我,母親會空虛至死。”
  羅倫斯洛隻得苦笑。
  守丹說:“阿洛,別為我母女擔心,多多照顧侯書苓,他似更愁更瘦了。”
  隔一會兒羅倫斯洛說:“來,我帶你見一個人。”
  “誰,今日我怪累的。”
  “跟我來,你不會後悔。”
  羅倫斯洛從來沒令她失望過。
  一路上守丹同他說:“你很該找個對象成家,生一對小寶寶,過安定的日子,這份二十四小時聽令的工作不宜做到老。”
  羅倫斯洛笑得差些眼淚都掉下來,小女孩的口氣忽然像老太太,可見日久見真情,冰女也會融化。
  他把守丹載到摩羅街。
  推開其中一家古玩店的玻璃門,守丹一抬頭就看見一個金發女郎。
  她令守丹吃一驚。
  那一頭淡金色頭發長可及腰,臉容秀麗,身段修長,像香煙廣告中的模特兒,看到羅倫斯,立刻過來招呼,親吻他的臉,看了看守丹,又說:“你的女友?真漂亮。”
  守丹立刻知道她是誰。
  “心扉,她是第一任侯太太。前頭那些侯太太一個比一個長得美,我追到三十歲也追不上,太叫人自卑了,她態度也和善,待知道我是誰之後,仍然很客氣,由此可知,她已經不愛侯書苓了,但張琦琦對前夫仍有感覺,因為她還相當在乎。”
  “守丹,三十歲並非人類生命極限,你大可繼續追下去,直至四十歲,五十歲。”
  “心扉,有時你的幽默感豐富得叫人受不了。”
  羅倫斯馬上介紹,“這位是侯太太,這位也是候太太。”
  那金發女郎當然不笨,立刻恍然大悟,“啊,侯書苓終於遇到理想對象了,叫我沁菲亞即可。”
  守丹朝她笑笑。
  沁菲亞對羅倫斯說:“老板硬說這件南宋哥窯仿漢式八方壺是好貨,你來幫幫眼,還有,這套清朝乾隆五彩十二花神杯可真完整無缺。”
  守丹這時才知道阿洛對古玩也有研究,真不簡單。
  鑽研半晌,沒有結果,大抵是西貝貨,羅倫斯不便壞人衣食,故不予拆穿。
  沁菲亞邀他們喝下午茶,羅倫斯推搪,送守丹回家。
  守丹問:“那隻八角瓶是真的嗎?”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那底是真是假?”
  “哪裏來那麽多真貨,假山假名,假花假草,假古董假字畫,配著人的虛情假意,妙哉妙哉。”
  守丹聽了,鼓起掌來。
  她問:“沁菲亞還有無同侯書苓來往?”
  “他已經不再親自見她,隻派我招呼沁菲亞。”
  守丹笑,“將來侯書苓叫你打發我的時候,望你大方些。”
  “守丹別拿這種事開玩笑。”
  “她多數為什麽事找侯書苓?”
  “周轉不靈。”
  “古董生意不理想?”
  “能夠拿得到,為什麽不拿呢?”
  “張琦琦呢,她此刻又做什麽生意,可有大展鴻圖?”
  “守丹,你真的越來越關心侯書苓了。”
  “我替我自己著想才真,跑在馬路上,萬一碰到從前的侯太太們,也知道首尾。”
  “張琦琦做製衣生意。”
  “成功嗎?”
  “外銷,成績平平。”
  “你對她們的行情倒是一清二楚。”
  “我東家姓侯,正如你說,走路上,老板娘都不認得,那還怎麽混。”羅倫斯微笑。
  “她們為什麽嫁給侯書苓。”
  羅倫斯洛歎口氣,難以啟齒,說不是,不說也不是。
  幸虧守丹自己解答:“嗬,我真笨,我知道了,同我是一樣的理由。”
  羅倫斯洛說:“今時今日,生活艱難,如果有一個人,樂意並且有能力解決疑難雜病,當然受女性歡迎。”
  “那麽,到最後,她們又為什麽離開他?”
  羅倫斯笑了,這才是守丹真正要問的問題,這小家夥,兜了那麽大一個圈子,聲東擊西,原來如此。
  他得想一想才回答:“問題解決之後,也許她們覺得付出的代價亦不少,因此終止合約。”
  “什麽代價?”
  “譬如說,我們最寶貴的時間。”
  守丹微微笑:“我的時間沒有更好的去路。”
  “那麽,也許,侯書苓這次真的找到了他理想的對象。”
  “心扉,但我不是他找到的,我是他父親物色的人,以前那兩位候太太,沁菲亞與張琦琦,也都是他父親替他挑選的嗎?每次結婚,他仿佛都迫不得已,並且要付出龐大的聘金,我深以為奇。”
  過著這樣奇異的生活,守丹卻仍有時間想念著於新生。
  “心扉,我已有多日沒見過於新生,不知他生活如何,明年他就要進大學,屆時,過去的人與事,在新學年新鮮的刺激下,一定慢慢淡卻,一如衣服上一個不顯眼的漬子,雖然當初,那斑點也曾使他煩惱過。”
  這些日子來,如果沒有心扉的信,以及能夠去信心扉處,心事不曉得向誰傾訴。
  “心扉,媽媽婚後,生活並不好過,那男人酒後嫌她囉嗦,伸手打她,眼睛腫如皮蛋,一臉瘀青,找羅倫斯洛求救,他問她想怎麽樣,她哭了,她想離婚,有些女子再婚相當幸福,她不同,她總是自尋煩惱。”
  招蓮娜隻結了四個月的婚。
  離婚手續要待一年後才可以辦妥。
  羅倫斯洛痛恨那英國人,終於叫他好看。一日,乘他自酒吧出來,著人使他“摔了一跤”,跌斷他鼻骨,方才罷休。
  招蓮娜忽然老了下來,喝得更多,羅倫斯洛這樣形容她:“很少站著,總是斜斜躺沙發裏,雇著一個女孩子,成日替她拿這個取那個,極少起來,像是不願意知道天分日夜。”
  半夜起來,腳下一軟,頭撞在茶幾上,昏迷不醒,被送到醫院。
  羅倫斯匆忙趕至,急急說:“守丹,且莫慌,我馬上帶你去看她。”
  守丹緩緩抬起頭來,淡淡說:“我正忙著。”
  羅倫斯連忙蹲下來,“守丹,到底是母親。”
  守丹笑笑,“家母在侯書苓合約上簽字那日已經去世。”
  羅倫斯歎息,“她的頭開了花,傷勢不輕。”
  “我不是醫生。”
  羅倫斯還待再說,守丹已經用遙控器開了音樂,聲音震天價響。
  羅倫斯指著她說:“你會後悔的!守丹。”
  守丹抬起頭來嫣然一笑,“我知道。”
  羅倫斯歎口氣說:“夫複何言。”
  招蓮娜自醫院出來後,正式露出老態,她不再打扮,原來抹掉濃妝,卸下誇張的衣飾,她也就是個小老太太。
  羅倫斯向守丹報告她的近況,守丹靜靜地聽,一聽完,往往即時轉變話題,羅倫斯識趣,以後很少提起她。
  “心扉,我們母與女、夫與妻、統統分開住,各有各的天地,也許會有人以為不正常,讓我告訴你這個故事。一日,我在街上看到一名高大的少婦走在前麵,後麵跟著瘦削的老婦,抱著幼嬰,原來,那嬰兒是少婦的兒子,老婦是少婦的母親,她竟把母親當老工人來差遣,豈非比我們更畸形,但卻為一般人所接受,我越來越不明白世事。”
  “守丹,你肯定不欲與母親重修舊好?”
  “心扉,我非常肯定。”
  “守丹,那麽,你為何不住與我討論母女關係?”
  梁守丹與侯書苓的關係仍然維持在原階段,他接她出去吃飯,一個多小時內,他的目光從來不離開她,像是想仔仔細細看清楚她,於是守丹穿扮漂亮了,坐在那裏讓他研究。整個黃昏,就是兩回事,一個看,一個被看。
  隻有守丹有那樣好的耐性,她比一般少女成熟,故此不介意重複又重複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又因為到底是小女孩子,不懂得計較。
  侯書苓很喜歡她,她也開始對侯書苓有好感。
  他說:“我父親想見你。”
  守丹問:“有什麽特別的事?”
  “他想知道,我們是否結婚。”
  守丹欠一欠身,十分詫異,侯老先生聽上去似移民局調查員,居然追究他們是否假結婚。
  守丹忍不住說:“我們是真的。”
  侯書苓笑笑,“在法律上的確是,他想知道我們是否有名無實,過的是否夫妻生活。”
  守丹答:“夫妻生活也有很多種。”
  “你不介意告訴他,我們很接近吧。”
  “那是事實。”
  “那很好,羅倫斯明日會帶你去見他。”
  “他的健康如何?”
  “他已是一個很老的老人。”
  守丹明白了。
  “守丹,”侯書苓按住她的手,“我很感激你幫我。”
  守丹很懂事,“你為我做的豈非更多。”
  “你是第一個那樣說的人。”
  嗬,前兩任侯太太不懂得回報。
  “你有什麽需要,不妨跟我說。”
  守丹的嘴唇張了一張,終於沒說出來,“我什麽都有。”
  “心扉,我說謊,我並非什麽都有,沒有人可以什麽都有,尤其是我,除卻溫飽,什麽都沒有,連自尊都早已失去,侯書苓雖然待我不薄,我仍覺得自己像一隻小貓,有些主人,對寵物真好得不得了。”
  第二天,羅倫斯來接她,神情略見緊張。
  這人,什麽大場麵沒見過,可見這次會麵,非同小可。
  他模擬了許多問答,與守丹實習。
  “你同侯書苓,是否住在同一間屋子。”
  守丹答:“香島居是我們的家。”
  “他早餐吃什麽?”
  “愛費恩礦泉水。”
  “他幾點鍾休息?”
  “勻得出時間便眠一眠,一覺從不睡得超過三小時。”同嬰兒一樣。
  “有什麽特別習慣?”
  “床單睡過必換,有時一天換三四次,從不穿舊襪子,又隻穿白襯衫。”
  “你愛他嗎?”
  守丹抗議,“我不回答這個問題可以嗎?”
  “不行,非答不可。”似試卷上那種占四十分的題目。
  “是,我非常非常愛他,願意很快生兒育女。”講完之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羅倫斯呆呆地看著她,守丹不是一個愛笑的女孩子,他覺得很榮幸,不知恁地,她卻常常被他逗笑。
  羅倫斯洛覺得她的笑臉一如嬰兒般純潔,又似烏雲中忽然探出一絲陽光。
  笑半晌,守丹才繼續答問題:“書苓打算訓練我做他的助手,到公司去幫忙,公司經營些什麽業務?讓我看,我還沒有背熟,我的天,這麽一大疊,幸虧背慣功課。”
  梁守丹換上整齊的套裝去見侯老先生。
  他仍然躺在屏風裏邊。
  像是端詳了守丹良久,終於輕輕說:“難為你了。”
  守丹欠欠身,笑一笑。
  她一心以為侯老先生會接二連三發問,但是沒有,他隻同侯書苓說:“把你媽媽那隻指環拿出來。”
  侯書苓連忙答,“是。”
  老先生說:“守丹,很多人都想得到這隻戒指呢。”
  侯書苓鄭重地把戒指交在守丹手中,守丹一看,不過是顆薄荷糖似綠寶石戒指,好看是很好看,對她來說,價值不大。
  守丹雖不動聲色,老先生隔著屏風也看出她心思,因解釋道:“連你手上那隻紅寶石指環,這兩隻戒指皆屬於書苓母親所有。”
  守丹唯唯諾諾。
  “現在,”老先生說,“你是侯家的少奶奶了,你要替我看住書苓。”
  守丹笑笑,“是”。
  她拾起頭來,看住侯書苓,嫣然一笑。
  看在旁人眼內,也就似情深款款,老先生似乎相當滿意,輕聲說:“你們可以走了。”
  梁守丹憑一股天真竟然使老先生不再追究下去。
  侯書苓掏出手絹來印一印額角的汗。
  守丹溫和地說:“你真的敬畏他是不是?”
  侯書苓一怔,全世界,所有的人,包括羅倫斯洛在內,都以為他怕父親是惟恐繼承不到遺產,隻有梁守丹看出他是敬重老人,不想老人失望。
  隔了半晌,他隻能說:“守丹,你是聰明女。”
  守丹說:“他什麽問題都不提,我們的事,他大概全知道。”
  侯書苓深深歎息。
  守丹把兩隻戒指套在同一隻無名指上,一紅一綠,相映成趣,寶石大,手指幾乎不能拗曲。
  羅倫斯洛送她返家,看到她的手,大吃一驚。
  “你過了關。”
  “是,我很幸運。”
  他問守丹:“你知否這兩隻戒指代表什麽?”
  “一點頭緒也無。”
  “看你也不知道。”羅倫斯搖搖頭,“它們表示你能夠分到侯書苓四分之一財產。”
  守丹笑笑,“我不相信,他們做事,一定有附加條件。”
  “在你們兩人的孩子出生之後,你便可以享用這份財產。”
  守丹抬起頭來,看他一眼,似說,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守丹,我要是你,我就要求搬到香島居去與他同住。”
  守丹不出聲。
  “心扉,侯書苓永遠心事重重,陪伴他,並非樂事,有時候,吃一頓飯那兩小時,都好像永遠不會過去,度日如年,偷偷看一下鍾,分針秒針動都沒動,我才不要搬進香島居,現在我挺自由自在。”
  “守丹,很多事都講緣分,聽其自然好了。”
  “心扉,我根本不想占有侯書苓四分之一財產,一個人,有個家,能夠溫飽,同時不必擔心下一餐自何處來,已經足夠,侯家全部家產也不能使父親再回來,或是令我們母女再度相愛。”
  “守丹,我很高興我們始終是朋友,你一直向我證明,你天良未泯。”
  守丹沒想到她母親會不請自來。
  招蓮娜坐在女兒的書房內翻閱書信文件,做得起勁,索性脫了外套大施拳腳。
  她找到一隻上鎖的盒子,打不開,正在用裁紙刀撬,守丹放學回來看見,一聲不響,先撥電話叫羅倫斯洛趕來,然後才走到她身後咳嗽一聲。
  招蓬娜若無其事,放下盒子,拾起案頭上的信,“唷,沒想到你還在同這個筆友通信。”
  守丹不出聲,自她手中取過心扉的信,還好,未被拆開。
  “這是個什麽人,認識也有好幾年了吧,已有多久?起碼有五六年,瞧,我多關心你,無微不至。”
  守丹靜靜看著她。
  招蓮娜臉上的肉都浮了起來,原來的小小瓜子臉全部變形,若在街上看見她,守丹恐怕會認不出母親。她穿著小三號的衣裳,把身體勒成一截一截,這時她已經累了,倒在安樂椅上。
  “我從來沒到過你家,”她咕噥,“做你傭人比做你母親好得多。”
  守丹仍然不出聲。
  “你別忘記,憑你自己,哪能做得成侯太太。”
  守丹遠遠抱著手臂看住她。
  招蓮娜忽然吃吃笑起來,“不過,侯書苓夫人並不易為,你現在明白了吧,他這個人——”
  “蓮娜!”
  就在這個時候,羅倫斯洛進去,打斷她那句話,“你怎麽來了?”他把她自沙發上夾起來往外走。
  “我為什麽不能來,這是我女兒的家不是。”
  羅倫斯不由分說把招蓮娜扯將出去。
  守丹在母親剛才坐的椅子上坐下,鼻端聞到一股異味,她一怔,忽然醒悟到,這騷臭來自她母親身上,大抵是酒喝得多了,混著汗,又懶得注意個人衛生之故。
  守丹呆呆地看著窗外,陽光非常好,照得紗簾通透,守丹像是看到年輕的招蓮娜剛洗了頭,用大白毛巾裹著濕發,披著浴袍同女兒說:“丹丹,過來,與媽媽一起沐浴”,香嘖嘖的肥皂揉在身上,母女擁成一堆,父親進來看到了,笑得合不攏嘴來。
  同一個招蓮娜。
  守丹把臉埋在雙手裏。
  羅倫斯洛進來問:“她說過些什麽?”
  守丹抬起頭,“你把她怎麽了?”
  “叫司機送她回家。”
  守丹又說:“你怎麽不好好看住她。”
  羅倫斯不出聲,聰明夥計從不與老板辯駁。
  守丹知道不能怪他:“她一來,我起碼老十年。”
  羅倫斯賠笑,“這倒是不見得。”
  守丹歎口氣,“叫人來清潔房間,以後不準開門給她。”
  羅倫斯大聲唱喏,隔些時候,他又問:“令堂沒說什麽吧?”
  守丹看著他,“你放心,她幾乎已是個廢人,沒有作為。”
  羅倫斯訕訕地。
  這個時候,守丹忽然轉過頭來,“阿洛,侯書苓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
  羅倫斯雙唇緊閉。
  “心扉,我當然不會自他們嘴裏得到答案。”
  “守丹,那麽,你恐怕要靜靜靠本身觀察行事。”
  她唯一見到侯書苓的時候,不過是晚餐約會。
  當然還有別的路數,不過守丹不屑去刺探。
  一日下雨,她自服裝店試身出來,司機替她打著一把大大黑傘,正為她開車門,忽而聽得有人叫她:“守丹,守丹。”
  守丹抬起頭,隻見一個英俊的年輕人自馬路另一邊奔過來。
  她差些兒沒把他認出來,一停睛,終於看清楚了,原來是於新生,他長高了,也壯許多。
  守丹稱呼他:“新生,是你。”
  於新生咧開嘴笑,露出雪白牙齒,略帶靦腆,他說:“我剛回來,與爸媽在對麵喝茶,隔著玻璃看到你。”
  他停一停,“果然是你。”
  守丹微微笑,隔一會兒才問:“你自什麽地方回來?”
  “美國麻省,我去升學已有一年,一回來,便去國際學校找你,他們說你預科已經畢業,沒有你的新地址。”
  守丹一直微笑。
  雨下得急了,守丹的小腿被濺濕,老王一直持傘站在她身後。
  於新生到這個時候才問:“生活好嗎?”
  “托福,還不錯。”
  他把手插在褲袋裏,笑著說:“守丹,你比什麽時候都漂亮。”
  “謝謝你。”守丹看著足尖。
  他們兩人又僵立一會兒,終於於新生說:“我要走了,爸媽在等我。”
  他又奔回對麵馬路去,在那邊,向守丹揮揮手,消失在人群中。
  守丹卻一直站著不動,像是隔了很久,隻聽見司機輕輕說:“太太該上車了。”
  守丹這才上車去,脫下濡濕的鞋子。
  她發覺水撥的聲音特別響,劃過來劃過去,忙碌不堪。
  於新生並沒有把電話地址告訴她,不知恁地,她也無暇提及自己的新動向。
  這次邂逅就這樣愉快地結束。
  守丹的心輕輕牽動,新生真的長進了,看上去一表人才,穿粗布衣褲,也那麽好看。
  車子駛到家門前停下,有一個人迎上來,她吃了一驚,侯書苓怎麽會上門來?
  他站在門口等她,西裝肩膀上有斑斑雨漬,臉容仍然憔悴,卻添股特別氣質,他自己開跑車來,身邊不見羅倫斯洛。
  守丹連忙下車迎上去,緊張地問:“有什麽要緊事?”
  他看著她笑,“全沒有事。”
  “啊?”守丹卻更緊張了。
  他微笑,“我來看看你。”
  守丹說:“請進來坐。”
  “我有事,要趕回公司去。”
  她隻得陪他在門口站著。
  侯書苓忽然說:“守丹,你長大了。”
  守丹不知如何反應,隻是笑。
  “改天,”他說,“改天再來。”
  他鑽進跑車,開動引擎,咆吼數聲,一下子去遠了。
  守丹回到客廳,在花香中一直坐到黃昏,雨停了,才站起來,其間,隻有女傭躡足替她添過兩次熱茶。
  羅倫斯洛訝異地問她:“侯書苓來過?”
  “他同你說的吧?”
  “是,他說他來過,見你無聊,叫我替你找大學。”
  “謝謝,我不是讀書材料。”
  “出去溜溜也是好的,有利無弊。”
  “他還說了些什麽?”
  “就那麽多。”
  “我還以為老先生不行了。”
  “沒想到侯書苓會來看你。”
  守丹忍不住笑了,“別忘記我同他有特殊關係。”
  羅倫斯挺惋惜,“守丹,你不懂把握機會。”
  守丹笑得前仰後合,過一會兒才說:“阿洛,這裏沒你的事了。”
  她回到書房去寫信。
  “心扉,盡管那麽多人為我著急,我卻沒有為自己擔心,不懂得盤算,是我們母女的致命傷,待人老珠黃,怕要叫苦連天,人的運氣在這個階段是看不清楚的,父親在生之時,誰會想到母親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寫完之後,守丹鬆一口氣,她把信紙折好,收入信封,貼上郵票,寄出去中央郵箱一○○號。
  第二天,守丹一早出發到工業區去。
  老王好心地叮囑:“太太,走好,這邊的路多貨車。”
  守丹找到那間工業大廈,乘電梯到十四樓,看見宇宙製衣的招牌,推開玻璃門說:“我找張琦琦女士。”
  立刻有人替她去報訊。
  過一會兒,濃眉大眼打扮時髦的張琦琦走出來,看到梁守丹,倒是一呆,經過鄭重考慮,她才笑說:“喲,是什麽風把你吹來。”
  守丹朝她點點頭。
  “進來坐,地方淺窄,請多多包涵。”一邊喚人斟茶,又說,“我有客,別接電話進來。”
  看得出她打理的是一爿中小型廠,即使有人出本,她也下了不少心血,守丹倒開始尊敬她。
  “亂得一塌糊塗,”張琦琦推開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樣版,然後全神貫注地問:“有何貴幹?”
  守丹隻是笑。
  “我路過。”
  張琦琦怎麽會相信,“忙起來這裏一天工作十八小時。”
  “那多好。”守丹是真心的。
  “粱小姐,”張琦琦苦笑,“連續幾個星期睡眠不足,意誌力立刻崩潰,腰酸背痛、皮膚粗糙、胃口全失,也就是非人生活。”
  “可是,”守丹說,“到底被你做出成績來,多開心。”
  張琦琦不由得重新估計守丹,笑了,“有什麽事,說吧,我不是外人。”
  守丹答:“我見有空便來看看你。”
  張琦琦不語,走到傳真機前看有什麽訊息,半晌轉過頭來說:“這爿廠要擴充了,由侯家注資。”
  守丹抬起眉毛。
  張琦琦的聲音很溫和,“你雖年輕,人卻聰明,是個明白人,侯書苓的意思是,叫我不要講得太多。”
  守丹馬上知道,這次她是白來了,不會打探到什麽。
  “那日我真失禮,一定給你一個壞印象,”張琦琦解釋,“我是急瘋了,隻怕侯家忘卻我這個人,便跑上去見老太爺理論……沒想到他們仍對我那樣好。”
  守丹留神觀察她的表情。
  張琦琦終於說:“書苓是個難得的君子。”
  她很明顯得到了極大的好處。
  果然,張琦琦跟著坦白地說:“他們給我的,超過我所想所求。”
  於是她的嘴閉得緊緊,人也溫文起來,對待梁守丹,也換了一副嘴臉,換句話說,侯家再一次收買了她。
  守丹識趣地站起來,“我隻是路過。”
  張琦琦送她到門口。
  兩位侯太太互相道別。
  那敢情好,他的前頭人,他的情人,個個讚不絕口,有口皆碑,都說,書苓是個君子。
  “心扉,什麽叫做君子?不拖不欠,不借不賒,是否君子;又手頭闊綽,一擲千金,是否君子;還有,人不知而不慍,是不是君子;抑或隱惡揚善,方算君子?我不明白,不過在我心目中,侯書苓也確是個好人,他對我們母女,始終有禮。”
  守丹去探望張琦琦的事,羅倫斯很快又知道了。
  守丹取笑他,“你這個包打聽,通天曉,成日做侯書苓耳目到底悶不悶。”
  羅倫斯輕輕說:“侯書苓還不曉得這件事呢,你不該去找張琦琦。”
  “侯書苓早就知道了。”
  羅倫斯一怔。
  “他早有防備,否則的話,不會重金收買張女士的嘴。”守丹停一停,“他知道我有一日會去找張琦琦。”
  羅倫斯歎口氣,“你們倆都是聰明人。”
  “你真的那麽想?但是,阿洛,人生在世,小聰明隻會令我們痛苦,隻有大智慧方能解脫我們。”
  “這是什麽話!”
  “阿洛,我尋找的答案,你了如指掌。”
  羅倫斯的麵色大變,“守丹,我不知你打的是什麽啞謎。”
  輪到守丹歎息,“阿洛,我很高興你忠於老板。”
  羅倫斯苦笑,“我還以為你會罵我似一條狗。”
  “阿洛,狗同狗相罵之際,不知會不會說:‘你卑鄙得如一個人’。”
  “守丹,你的思潮是越來越難追了。”
  “羅倫斯,我已經長大了。”
  真的,羅倫斯洛心驚,他疏忽了這一點,這隻洋娃娃已經擁有靈魂。
  羅倫斯忽然對她說出心事,“我計劃在一兩年後退休,做些小生意,侯家已答允支持我。”
  侯家一向慷慨。
  守丹卻說:“我不會讓你離開我們。”
  這是羅倫斯洛所聽過最好的讚美詞。
  隔半晌他笑笑說:“還早著呢,首先,要替你找間大學。”
  “心扉,很明顯,侯書苓的秘密是一個公開的秘密,瞞我容易是因為我年紀小,同外頭的世界完全沒有聯係,但是我有第六感,我很快會知道那是什麽。”
  “守丹,你不知道的,又不會傷害你,為何苦苦揭秘,糊塗一點也許更加有益。”
  “心扉,侯家要助我升學,真奇怪,每一任侯太太都被支使得遠遠,衣食不憂,且不愁無聊,她們均有事業,而我,因為年紀小的緣故,隻適合做學生。”
  “守丹,不要放棄升學機會,隻有學問可使你脫胎換骨。”
  羅倫斯洛嘖嘖頗有煩言。
  “你的成績甚差,守丹,進不了好學校。”
  守丹笑笑,“叫侯家捐一座圖書館不就行了。”
  羅倫斯瞪她一眼,“憑你的分數恐怕要捐贈整個係。”
  “阿洛你就是喜歡侮辱我。”
  “我不會說謊。”
  “是。”守丹感喟,“憑著老實,你一兩年後即可安然退休,做小富翁去了,還有,別人的皇帝新衣是假的,你那皇帝新衣,卻是真的。”
  羅倫斯洛真正訝異,“守丹,小心運用你那過人的聰明。”
  再過兩日,守丹摸上摩羅街去。
  司機替她開車門,“太太,走好。”
  守丹忽然轉頭對他說:“老王,我不是太婆婆,你毋須用這種口吻對我講話。”
  老王漲紅了臉。
  “還有,不得告訴阿洛我來過這裏。”
  老王暗叫一聲尷尬,在侯家當差二十餘年,倒叫這少女教訓一頓。
  守丹走上石級,輕輕經過那一列榕樹,來到榮寧古玩店。
  那老板是個精靈的生意人,自然認得這是侯書苓的現任妻子,急急迎上來招呼。
  “侯太太想看些什麽?”
  守丹反問:“你現有些什麽?”
  老板畢恭畢敬:“侯太太請到這邊看。”
  守丹隻得過去敷衍兩句。
  老板打開彩色照片簿,“侯太太看中了我馬上叫人取出來。”
  “說來聽聽。”
  “是是是,這是隻元朝青花纏枝牡丹紋梅瓶,因有蓋,珍貴無比;這是明朝永樂青花纏枝花卉雙耳扁壺;這是清朝雍正黃地珊瑚紅彩龍紋碗,內外都是黃地,隻有皇帝,皇後,皇太後三人可以使用;這是乾隆孔雀綠釉撇口瓶,色彩真正美豔;這是雍正粉彩牡丹紋菊瓣盤,先在景德鎮燒好白胎,然後交禦用大畫家畫上圖案,工筆造詣,非一般工匠可以比擬;這呢,這是乾隆黃地青花一把蓮紋盤,民間若用黃色,等於犯下大罪……”
  守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醉翁之意不在酒,守丹最想看見的,是金發女郎沁菲亞。
  老板住了口,“侯太太,抑或,你想看看古董表?”
  守丹見他花掉不少唇舌,不好意思,順手一指,“你把這個送到侯先生辦公室去吧。”
  老板一看,“嗬,這是隻永樂青花蓮紋折沿洗,好眼光好眼光。”
  守丹笑一笑,“請問,沁菲亞有沒有來過?”
  老板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兩位都是得罪不得的大客,可是走運就是走運,說到曹操,曹操即到,那金發女郎就在此時推門而進。
  老板笑說:“她來了。”
  他才不怕兩位侯太太在古董店裏大打出手,打爛了什麽,統統加一倍價送到侯先生處收款。
  守丹站起來笑,“沁菲亞,瞧我運氣多好,這下子不怕買進假貨了。”
  沁菲亞當然認得是梁守丹,連忙說:“你看中了什麽,別輕易相信老板。”
  老板抹一把汗,“兩位太太真會說笑。”
  沁菲亞說:“老板,我們想喝一杯好茶。”
  “請到內廳裏坐。”
  那是個好地方,原本簡陋的天井裝修成露天茶座,棚架上牽牽絆絆垂著紫藤,黃鶯兒在籠中唱曲子,她們倆捧著香茗閑聊。
  沁菲亞說:“我明天就要走了,隔半年再來。”
  守丹頷首。
  沁菲亞目光落在守丹手上,嚇一跳,“他們把綠寶石戒指也給了你!”非常不置信的樣子。
  守丹隻是微笑。
  沁菲亞低聲說:“莫非你改變了侯書苓。”
  守丹不出聲,低頭喝茶。
  “怪不得他們感激你。”
  守丹抬起眼來。
  “以後他不必到那些可怕的地方去了。”
  那是些什麽去處?
  沁菲亞又說:“一定是你的青春感動了他,侯書苓比你大很多吧,可以做你的父親了。”
  守丹麵帶笑容,“很少有人在十二三歲便做父親了。”
  正在這個時候,古玩店老板進來說:“侯太太,夥計已把東西取出,請來過目。”
  守丹隻得站起來。
  沁菲亞乘機說:“下次再見,守丹。”
  守丹與她道別,祝她幸運。
  回到家,女傭一開門,便輕聲說:“侯先生來了有些時候了。”
  守丹進去一看,隻見侯書苓倒在長沙發上睡著了。
  他永遠這樣累。
  也難怪,單是三位正式侯太太,已經叫他疲於奔命。
  他這次又是自己一個人來的,羅倫斯洛不在他身邊。
  守丹在他身邊蹲下來。
  侯書苓驚醒了,他睜開眼睛對守丹笑一笑。
  “等了很久?”
  “一會兒而已。”
  “今天又沒有事?”
  “今天有事。”
  “願聞其詳。”
  “守丹,與其由別人口中得知,不如我自己告訴你,我想我知道你在追查什麽。”
  守丹的反應很自然,“你準備告訴我了嗎?”
  侯書苓點點頭,“我帶你去看個究竟。”
  “幾時?”
  侯書苓答:“現在。”
  守丹到底還年輕,雖然有點後悔到了揭牌的地步,仍然決定勇往直前。
  她說:“我隨時可以出發。”
  侯書苓神情相當鬆弛,“來,我帶你去。”
  他親自開敞篷跑車來。
  守丹用一方絲巾包住頭發,在下巴打一個結。
  侯書苓一直看著她,“守丹,你真是個可人兒。”
  “謝謝你的讚美。”
  “喜歡你的異性一定不少。”
  “隻有你罷了。”
  “他們沒有機會而已。”
  “我不會給任何人借口。”
  侯書苓伸出手指,輕輕劃過守丹的麵頰。
  車子在山頂兜了個大圈才返回市區,那時已經華燈初上,侯書苓似乎在利用這段時間作最後思考,又似乎在等待什麽。
  守丹當然沒有催他,她一直維持緘默。
  他又說:“守丹,與你在一起真舒服。”
  守丹笑笑,是,沒有人會覺得她的存在。
  “你不會咄咄逼人。”
  當然,她一直扮演人形玩偶的角色。
  “你又懂得在人與人之間留空間。”
  “把我說得太好了。”守丹輕輕回答。
  “碰到你真是我的幸運。”
  守丹拍拍他的手,像對一個好朋友似的,這些日子來,她與他之間已經發展出深厚的友情。
  他終於把車子停下,熄掉引擎。
  侯書苓拉著粱守丹的手,帶她走到一條橫街。
  “心扉,那條街很窄,但不算髒亂,霓虹光管標著七彩灑吧的名稱,侯書苓似識途老馬,他推開其中一扇玻璃門,他一出現,全間酒吧的客人抬起頭來看著他,爆出歡呼聲來歡迎他。心扉,那間酒吧裏一個女客也無,我明白了,我想,你也明白了。”
  侯書苓向守丹微微笑。
  他心平氣和地對守丹說:“自小,吸引我的,都不是異性。”
  守丹並沒有震驚,她的神色如常,十分鎮定地說:“人各有誌。”
  侯書苓忽然笑了,笑得淚水都淌下來,然後用手臂搭著守丹的肩膀,一起離開那間酒吧。
  “心扉,我並無大驚小怪,也沒有尖叫,更不覺得那是噩夢,因為我同前兩任侯太太不一樣,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侯書苓,我喜歡他,感激他,也尊重他,但我愛的是另外一個人,侯書苓的私生活與我無關,他在我心目中地位不變。”
  跟著的數天內,守丹寫了許多許多信給心扉,傾訴她心中的感覺。
  羅倫斯洛來看她,坐下良久,不知如何開口。
  守丹十分體貼,攤開手,“他都告訴我了,我什麽都知道了。”
  羅倫斯十分無奈:“沒想到他會主動攤牌。”
  “沁菲亞與張琦琦沒有這樣幸運吧。”她們得自己去尋找答案。
  “你有什麽打算?”羅倫斯洛問。
  “我?”守丹覺得羅倫斯這個問題好不奇怪。
  羅倫斯瞪著她。
  守丹笑,“我先要罰你知情不報。”
  羅倫斯一聽,麵孔上的肌肉便鬆了下來,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這個女孩子與眾不同,她經曆過太多,看得實在不少,想得比許多大人都通透。
  守丹輕輕告訴羅倫斯:“對我來說,事情一點分別都沒有,他仍然會照顧我,我照樣會尊重他,沁菲亞與張琦琦都說得對,他是個君子。”守丹停一停,“我同她們的要求不一樣。”
  羅倫斯長長籲出一口氣。
  守丹笑問:“你替我挑了學校沒有?”
  “這會子你又不方便走開了,侯老爺的情況又惡化了。”
  “還會不會有起色?”
  “很難講。”
  他又傳召梁守丹去見他。
  懂事的梁守丹總會換上粉色衣裳,搽比較鮮豔的胭脂,看上去精神奕奕。
  隔著屏風,老爺子問她:“書苓待你可好?”
  守丹據實答:“極好。”
  她發覺老爺子今日的聲音比較重濁。
  “是我一次又一次逼著他結婚。”他十分唏噓。
  守丹不忍,幫他開脫:“你是為他好。”
  “是,我也一直這麽想,但是,書苓會明白嗎?”
  “他很孝敬你。”
  “或許,我應該尊重他的意願,那才是真正對他好。”
  守丹輕輕說:“不要緊,他會了解的,你是好父親,他也是好兒子。”
  老爺子沉默良久,“看樣子,這次我真替他選對了人。”
  他自屏風後伸出一隻手來,要與守丹相握,守丹毫不猶疑,伸出她的手。
  那是一隻很瘦很老的手,手指蜷曲,手背布滿壽斑,但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潔,穿著白色真絲唐裝上衫,守丹記得絲上花紋是一段一段的雲。
  “好,好,”他說,“你去吧。”
  守丹輕輕鬆開他的手,站起來退出去。
  那是她最後一次與老爺子講話。
  不多久他就去世了。
  守丹整整一個月沒見到侯書苓與羅倫斯洛。
  幾次三番她想問能幫上什麽忙,都苦苦忍住,隻是忠誠地守在家中等待吩咐。
  司機老王說:“太太,車子裏也有電話,不如我載你出去兜風。”
  “不,我不悶。”她真的不覺得悶。
  終於在一個下雨的黃昏,侯書苓主動上門來。
  守丹正躺在臥室假寢,聽見女傭開門,連忙迎出。
  侯書苓坐下來,淚流滿麵。
  守丹讓他去哭個痛快。
  半晌他抹幹眼淚,喝一口茶,一句話也沒說,站起來走了。
  守丹送他到門口,看著他上車,看著他的車子遠去,才返回屋內。
  第二天仍然下雨,早上十點鍾似晚上十點鍾。
  有稀客來訪,她是張琦琦。
  進門時她咕噥著:“像英國的秋季,一早大黑,你有沒有到過英國?我在倫敦認識書苓。”
  守丹有點歡迎她,張琦琦馬上覺察到了,握住她的手。
  “阿洛叫我來看看你,他知道這上下隻得我與你有空。”
  “謝謝你。”
  “我們雖不是自己人,也並非外人。”
  守丹隻得微笑。
  “書苓承繼了他父親整筆遺產。”
  守丹遞茶給張琦琦,像是讓她潤潤喉,好繼續說下去。
  “其實書苓這些年來本身的事業也發展得極好,根本不在乎遺產,”她停一停,“他的事,你應該全知道了吧。”
  守丹不出聲。
  “一個根本不應該結婚的人,居然有三個妻子。”張琦琦苦笑,“現在他不用再取悅他父親,你們可以離婚了。”
  守丹忽然說:“你要是不怕發胖,我有極好的蜜糖蛋糕。”
  張琦琦識趣地笑,“哎呀,我可以一口氣吃一整條。”
  她逗留了不少時候才走。
  吃完點心還陪守丹玩了一陣紙牌,守丹唯一懂的隻是二十一點。
  “心扉,外頭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好像與我不相幹,你沒有見過我的鞋子吧,大部分鞋底都不髒,即使上街,也不過直接由屋內踏進車內,兩個地方都鋪著地毯,或許你是對的,我將爭取升學的機會。”
  “守丹,你要嚐試把前途掌握在自己手中。”
  “心扉,這些年來,你一直在我身邊支持我,我感激你,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守丹,我並沒有為你做過什麽,一切還不都靠你自身挨過。”
  許多許多個下雨天的黃昏之後,侯書苓終於再出現了。
  這個關口,他應該比什麽時候都疲倦,但是看上去反而比往日精神。
  他終於自由了。
  守丹很為他高興,父子倆的恩怨終於結束,他肩上包袱已經消除,他毋須再為任何人改變他的生活方式。
  “守丹,坐這裏。”
  守丹過去坐他身邊。
  他低聲說:“世上隻有兩個人愛我,一個是父親,另一個是你。”
  守丹連忙說:“老先生愛你是不容置疑的。”
  “是,他最終接受了我,也原諒了我。”
  守丹笑,“至於我,我隻不過是盡本分而已。”
  “那也需要極大的忍耐。”
  “但我收取了為數至巨的酬勞。”守丹很坦白。
  侯書苓笑,“許多人都向侯氏支取酬金。”這是事實。
  守丹伸手過去握住他的手。
  “你願意跟我離婚嗎?”侯書苓溫柔地問她。
  “不急著做這件事。”
  “守丹,你的確慷慨,別忘記時間對你來說極之寶貴,快快與我分手,好嫁一個你喜歡的人。”
  “我並非不喜歡你。”
  侯書苓笑笑,“我叫羅倫斯去安排。”
  “心扉,別的男人,視求婚為最高敬禮,侯書苓則剛剛相反,他專門同女人離婚,這是他報答我們的做法,可惜我根本不覺得自己結過婚,又怎麽會急著去離婚。離婚,大抵是已經不愛那個人,想甩掉他,以後同這個人斷絕關係,我與侯書苓一直各管各。”
  “守丹,與侯氏分開,你便可以恢複從前的身份,值得考慮。”
  “心扉,從前我家沒有隔宿之糧,從前的身份無可戀之處。”
  “守丹,望你自己思量清楚,我的愚見是,你應當同侯氏分手後留學。”
  “心扉,我會好好地思考這個問題,謝謝你。”
  她問羅倫斯學校在什麽地方。
  “你想到歐洲抑或美洲?”羅倫斯反問。
  “我不是一個詩情畫意的人。”
  “那麽我建議你到美國東部去就讀。”
  守丹微笑問:“夏季熱不熱,冬季冷不冷,人情暖不暖,還有,男孩子們可英俊?”
  羅倫斯洛詫異地看著守丹,“你為這些擔心?我相信你有通天的本領,能夠使花兒開,能夠使太陽升起來。”
  “阿洛你不要開玩笑。”
  “麻省會給你最美麗的春季。”
  “什麽學校?”
  “不是衛斯理。”羅倫斯微笑。
  “對,”守丹自嘲,“我哪裏夠分數。”
  “你比她們幸運,你毋須讀得那麽辛苦,她們想得到的,你已全部擁有。”
  守丹笑意更濃,“真是的,聰明能幹的人,做足一世,像我這樣的遲鈍兒,享一生一福。”
  羅倫斯凝視她,“守丹,很抱歉,你不像是個享福的人。”
  守丹搖動一隻手指,“嘖嘖嘖,別看低我。”
  “但願我眼光奇差。”
  “心扉,接著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見到侯書苓,他仿佛已經把我忘記,這一天是遲早會來臨的,每次他要離婚,都會這樣叫女方知難而退。看情形我也不方便再拖延下去,偏偏在這個時候,母親病了,心扉,你還記得我有個母親吧。”
  “守丹,每個人都有母親,每個人均由母體孕育,九個月後呱呱墮地,托世為人。”
  由羅倫斯洛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招蓮娜舊病複發,癌細胞已經擴散。
  “她想見你。”
  守丹沉默一會兒,“我不想見她。”
  “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侯書苓問你要不要遲一個學期入學,你可以留下來陪著她。”
  守丹搖搖頭。
  羅倫斯洛蹲下來,幾乎懇求她,“守丹,緣何殘忍?”
  守丹淡淡答:“我有我的理由。”
  “守丹,但願你不會後悔。”羅倫斯詛咒她。
  “心扉,母親將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日期已可準確地計算出來,大概隻有五個月到九個月左右,那個孕育我的身體,將死亡、被葬、長埋地底、腐化,變成一堆白骨。忽然之間,我明白什麽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扉,我們出生的時候,都是一團粉似的幼嬰吧,何等美麗可愛的色相與皮囊,最終結局卻人人相同,此刻我的心充滿悲慟,但是我仍然不想到醫院去探訪我的母親。”
  “守丹,我開始相信人同人之間,即使是父子、母女、弟兄、姐妹,也講究緣分,但愛惡之餘,可否也論及責任。”
  “心扉,我對她的責任已盡,因我的緣故,她這一兩年的生活總算過得豐盛,一樣不缺,此刻躺在私家醫院一級病房裏,或許醫不好病,卻不用吃不必要苦頭,我並無內疚。”
  這次,心扉沒有再回信。
  羅倫斯前來送她上飛機。
  “這是你那邊的地址,屆時有人接你前往,記住事事小心。”
  守丹雙目一直凝視遠方。
  “侯書苓忙於公事,他祝你順風。”
  守丹收回目光,“我並非等他。”
  羅倫斯忍不住揶揄她:“那麽,你必定是在等你母親。”
  守丹輕輕回答:“我希望我等得到爸爸前來。”
  但是父親已經在多年多年之前離開她。
  在她漫長苦澀的青春期,父親一次也未曾入夢,他不知有否偷偷來看她,暗中替她打氣,“熬下去,丹丹,熬下去。”
  爸爸生前從未想過他的小公主會要熬苦,而且苦了那麽多年。
  守丹抬起頭,“我要走了。”
  這還是守丹第一次乘飛機,頭等艙裏各式新鮮事物卻未引起她的好奇,她又一次成功地把自己與環境隔開來,很快地睡著了。
  到醒來才發覺困到極點,於是再合上眼,一直到飛機降落,已是另外一個國家,另一種時間。
  拎著簡單的行李走出海關,看到大堂中有人用雙手拉著橫額“接粱守丹”,守丹知道這便是侯書苓派來的人,他的前妻們講得一點不錯,侯書苓的確是個好人,許多男性對現役妻室還不及侯書苓對前妻來得周到。
  守丹已把自己當作侯書苓的前妻。
  她迎向那個人,說:“我便是梁守丹。”
  守丹看不清楚那個人的臉,隻見他穿著便服球鞋。
  她起了疑心,“我是梁守丹。”她重複一遍。
  那人緩緩放下布額,“守丹”。
  守丹睜大眼睛。
  “守丹,我是於新生。”
  忽然之間,守丹淚盈於睫,“我知道你是於新生,你是怎麽來的?”
  “一位侯先生通知我來接飛機,我還以為有人搞笑搗蛋,後來他連接三天給我電話,我就想,即使有人愚弄我,也不過是浪費三兩個小時而已,於是趕了來。”
  守丹啞口無言。
  “那位侯先生是什麽人?”
  守丹隻是呆呆地看著於新生。
  “管它呢,隻要接到你就好了,侯君說你會在麻省升學,正好杜格拉斯學院就在理工學院毗鄰。”
  說到一半,才發覺守丹的思潮已飛出去老遠,不像在聽他說話,故笑著叫她:“守丹,回來,回來。”
  “心扉,侯書苓都替我設想好了,能對女性這樣溫柔體貼,真是難得的,或許真的應當同他結婚。他的出現,似純為救我出苦海,但開頭我不知道結局會這樣好,我還以為我將終身成為侯家的婢妾。”
  於新生沒有問及梁守丹的過去。
  他說:“你知道什麽叫作恍如隔世?那天在飛機場看到你的臉就是了,誰還關心過去兩年間的事,我不如掌握未來那幾年是正經。”
  守丹便沒有再提。
  “心扉,我已開始新生活,現在,除了寫信給你,我還寫信給侯書苓。”
  羅倫斯洛打電話過來給守丹,笑道:“那些中文信是你寫給侯書苓的?拜托拜托,下次用英文,我忘了原來沒有人告訴過你侯書苓看不懂中文,他自幼學的是英語同法文。”
  啊,身為他妻子都不知道這個事實。
  “他收到信便叫我拿到外頭翻譯社當機密文件翻出來。小姐,我已經夠忙,還拜托你體貼我。”
  守丹說:“阿洛,現在你眼中沒有我了,人一走,茶便涼。”
  “守丹,好消息,離婚申請已經辦出來了。”
  守丹沉默,過一刻問:“我們結婚有多久?”
  “一年零二十三天。”
  “那麽久了。”
  “守丹,我想你回來一次,在離婚書上簽個字,同時,也看看你母親。”
  “嗬,”守丹揶揄,“一舉數得。”
  “守丹,她不行了。”
  “你們那邊天氣好嗎?我們這裏下大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猜想天堂就是這個模樣。”
  “守丹——”
  “阿洛,你是真為我好吧,相信在你過身之後,靈魂仍會歸來,在我身邊提醒我,‘守丹,這樣做,守丹,那樣做’。”
  羅倫斯洛啼笑皆非,過一陣子悲涼地說:“狗咬呂洞賓。”
  守丹便歎息,“來了,來了,稍不如意,便將人比作狗,慣技。”
  羅倫斯惱羞成怒,“我下個月便告老還鄉,你到底回不回來同我道別?”
  守丹吃一驚,“你退休?”
  “梁小姐,你太健忘,我早就同你提過。”
  守丹呆呆地,“你好像答應做到我二十一歲。”
  “我從沒那樣說過。”
  “阿洛,不要走可不可以。”
  “相信你也樂於看到我成家立室,出去做點小生意吧。守丹,我已年近四十,不能再打躬作揖‘老板是是是’了,總得當機立斷。”
  “我不要聽。”
  “明天會有人送上飛機票。”
  “我不會回來。”
  “守丹,我隻是侯書苓一個卑微的手下,沒有辦法勉強你,再見。”很明顯,他是賭氣了。
  那一天,守丹如常地寫筆記,看參考書,傍晚見到於新生,她說:“我有事得回家三兩天。”
  “不要我陪?”
  守丹搖頭,“我速去速返,你不會覺得異樣。”
  “隻準你去兩天,”於新生笑,“看,已經開始管你了。”
  守丹笑,忽然覺得一切不是真的,她淒涼地伸出手去輕輕撫摸於新生的臉頰,新生一側頭,將她的手夾在臉與肩膀之間。
  太開心的時候,什麽都不似真的。
  守丹也深知這次回去,有許多事要辦,亦是羅倫斯最後一次為她服務。
  守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
  他笑嘻嘻迎上來,“梁小姐果然沒讓我們失望。”
  仍把守丹送返從前寓所,那女傭歡歡喜喜地迎接她。
  這一幕更假,往日守丹最羨慕為家長寵愛的同學,出外留學一年半載不返,家裏臥室布置照舊,專等主人回來。梁守丹大概不會享受到那樣的待遇了,她們欠租,房東一直揚言要把她們母女趕出去繩之於法,沒想到今日好夢變了一個形式成真。
  她反而睡不著。
  見天亮便起床,到底年輕,也不覺得疲倦。
  羅倫斯真是沒話說,一到辦公時間便來了,神采奕奕。
  守丹取笑,“找到對象了,是哪一家的小姐。在何處做事?”
  羅倫斯狡獪地一笑,“我才不會告訴你,她是我的秘密。”
  “我知道,”守丹感喟,“我們都是有過去的人,你同我都想將過去埋葬。”
  阿洛籲出一口氣,果然是同道中人,對他了解透徹。
  守丹笑:“隻是洗心革麵之後,你會習慣新生活?”
  “我已經有心理準備。”
  “祝你順風,”守丹笑,“不過,我們一直會等你。”
  “守丹,侯書苓希望同你離婚,我與你將同時離開侯家。”
  嗬是,守丹忘記了自己,她遲早也要走出侯家。
  “心扉,住在侯家久了,真怕走不出來,一切都是現成的,做得最最周到,不用開口,已經什麽都有,現在驀然知道要走了……不知還走不走得動。”
  當下守丹看著窗外,默不作聲。
  “我陪你去簽分居書。”
  一直到律師辦事處,守丹都沒有再講話。
  侯書苓在會客室等她。
  守丹一見他便上去擁抱,侯書苓輕輕吻她的麵頰。
  他說:“那邊生活適合你,你氣色很好,人也胖了。”
  真不像是來離婚的。
  簽完名,守丹把手上的紅綠兩色戒指抹下還給他。
  侯書苓卻說:“你戴著吧,我用不著它們。”
  守丹又過去抱著他的腰,把臉擱到他胸膛上。
  “以後我還見不見得到你?”
  “為著你利益,最好不要再與我見麵。”
  “你可會想念我?”
  “當然我會,每個人都會,羅倫斯,我,還有,你母親。”
  守丹不出聲。
  “這是她住的醫院地址以及病房號碼,去看看她。”
  守丹微微一笑。
  “再見守丹。”侯書苓再吻她的額角。
  由兩名隨從伴他離去。
  羅倫斯問:“可要我陪你去散散心?”
  守丹點點頭,心情縱使壞,也還不忘調皮地說:“去偏僻些的地方,免得碰見你那位小姐,引起誤會。”
  羅倫斯承認:“她不比你同我,她開不起玩笑。”
  是的,是有這種女性的,即使活到中年,也還是小公主,稍有不如意,便四處哭訴,沒有人寵她不要緊,她們忙著寵自己,堅持永不長大。
  守丹衷心祝羅倫斯幸福。
  他開車送她到一個小小海灘,她下車去散步,他在車子裏等她。
  那是一個陰暗的上午,下毛毛雨,守丹拾起沙灘上的小石子,往海浪擲去。
  小時候,父親曾告訴她,關於精衛鳥填海的故事。長大了,才知道童話還不算淒涼,人生中還有許多說不出的磨難。
  她站了許久,吸飽了海風,才說:“回家吧。”
  那間公寓,也算是她的家了。
  在那裏,她是主人,沒有人會談淡地跑過來,冷冷地說:“叫你去搓搓內褲。”
  守丹取笑自己,真小氣,一句話記到現在,並且生生世世不打算忘記。
  她回到車內。
  羅倫斯看她一眼,“哭過了?”
  守丹微笑,“別誤會,阿洛,我不是不快樂的。”
  “那最好了,現在我打算送你到醫院去。”
  守丹冷冷地吩咐,“阿洛,我說我要返家。”
  阿洛轉過頭來,“這一固執到底的表演給誰看呢?”
  守丹惱道:“阿洛,適可而止!”
  阿洛也在氣頭上,一言不發把她送返市區。
  守丹坐在客廳裏,一動不動,直到黃昏,累極抬起頭,在一麵水晶鏡內看到自己,不禁嚇得跳起來,不知恁地,她在那個光線下,那個角度,那種神情,竟活脫脫似她母親。
  守丹記得那一日母親辭別父親返來,就是那個表情,獨自坐在沙發上良久,才悄悄說:“守丹,以後天地雖大,隻剩下我們兩人了。”
  守丹用手掩著臉,眼淚自指縫汩汩流出,她踉蹌地站起來,開門,叫車子趕到醫院去。
  核對過病房號碼,她輕輕推開門。今日,無論母親怎樣對她,她都決定逆來順受。
  房內光線幽暗,沒有動靜,守丹悄悄走近。
  窄窄病床上躺著一個人。
  守丹一眼瞥見一張幹枯的麵孔,便說:“糟糕,走錯病房。”
  才轉身預備靜靜退出,卻聽到病人呻吟一聲,“誰?”
  守丹僵住,那分明是她母親的聲音。
  縱使沙啞,守丹還聽得出,她曾經愛過這聲音,也深深恨過這聲音。
  那躺在床上,狀若骷髏,男女不分的人,便是梁守丹的母親招蓬娜。
  守丹震驚地走近一步。
  那聲音仍然問:“誰?”
  守丹隻得開聲:“我。”
  開了口才嚇一跳,她的喉嚨像是被沙石撐住了,作不得聲,似一隻受傷的野獸在嗚咽。
  招蓮娜張大深陷的眼睛,想是想看清楚來人。
  但是她的雙目已經不中用,忽然之間,她展開一個笑容,那已經是一個不像笑的笑,隻見她嘴角十分詭異地朝上彎,整個人像是鬆弛下來,“百思,是你,百思。”她朝門角凝視。
  守丹連忙轉過去,沒有,黝暗的病房隻有她們母女兩人,守丹怔怔地瞪著那個角落。
  招蓮娜的聲音忽然轉得非常非常輕俏,她伸個懶腰,“百思,我做了一個噩夢,夢中你不辭而別,留下我同丹丹孤苦無依,嚇得我……”接著,她伸手拍拍胸膛。
  這一連嬌俏的動作由一個幹瘦的病人做來,十分可怕,但是守丹沒有退縮,她一步步走近病床。
  招蓮娜輕喚:“百思,百思,不要離開我。”
  守丹過去叫:“媽媽,媽媽。”
  招蓮娜聽到呼聲,轉過頭來,“丹丹,丹丹,嗬,你在我身邊。”
  “媽媽,我是丹丹。”
  “百思,百思,丹丹來了,百思,你來把我們母女接走吧,百思,快快快。”
  守丹把身子伏在母親身上,淚如雨下,“爸爸,爸爸,來接我們,快來接我們一起走。”
  在這個時候,守丹忽然聽到母親喉嚨咯咯作響,她連忙按鈴叫人。
  來不及了。
  梁百思接走了妻子,撇下了女兒。
  第二天,羅倫斯洛疲倦地趕到守丹處向她匯報:“你母親已經過身。”他不知道守丹去過醫院。
  守丹神情呆滯。
  “你隨時可以走了,這裏再也沒有你的事,一個可憐女人的葬禮,不值得你操心,我們自然會辦得妥妥帖帖。”
  守丹不出聲。
  羅倫斯隻當她到這個時候還扮冷酷,便說:“梁守丹,我詛咒你的鐵石心腸。”
  守丹一點表情也沒有。
  羅倫斯恨恨地說:“若不是為了你,她不必活這麽久,你大抵從未想過,她若不是設法養活你,你活不過七歲。”說罷,他痛心地離去。
  守丹合上炙熱的雙目。
  臉頰上像是忽然感覺到母親年輕柔軟的嘴唇在親吻,並且呢喃:丹丹,媽媽的小公主,媽媽的小乖囡。
  原本以為幹涸的眼淚又落下來。
  真是,每個女兒原本都是爸媽的小公主,可惜長大了,總得穿上鐵鞋,去走那條可怕的人生路,她,招昭明,她,梁守丹,全不例外,走到哪裏是哪裏,蒼老,疲倦,仍然得憔悴地一步步挨下去。
  守丹忽然心中空靈,慶幸母親已經走完這條路。
  羅倫斯沒有來送她上飛機。
  “心扉,忽然與那麽多人說再見,我真是失落到極點,愁眉不展。”
  “守丹,人得到一些,也必定會失去一些,樂觀者已學會不去計算失去的東西。”
  “心扉,我知道你的意思,至少我有於新生陪我,我的運氣不算差了。”
  “守丹,你簡直是個幸運女。”
  “心扉,我知道,我母親那一代的犧牲成全了我們這一代,雖然她的犧牲不是為了我,而是為生活。”
  生活中不可能沒有不愉快的事情。
  於氏夫婦前來看於新生。
  於太太十分婉轉地說:“你姨父說你已有固定女友。”
  於新生很高興,“今晚就請她出來。”
  於太太一見小夥子眼睛發亮,心中有數,這位小姐是真命天子。
  她微笑:“叫什麽名字?”
  “媽,你見過她,她就是梁守丹。”
  於太太一震,又遇上了,可見真是注定的事。
  於先生連忙向老妻遞一個眼色,暗示她噤聲,轉頭對兒子說:“今晚見。”
  待於新生一走開,於先生就說:“千萬不要發表你的意見,不值得為一個女孩子得罪新生,他倆未必白頭偕老。”
  於太太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丈夫:“記不記得新生剛出世的情形?”
  “怎麽忘得了,兩公斤多,皮包骨的一個小東西。”
  於太太懷緬:“我住的病房編號五三一,每早到醫院育嬰室領他出來喂奶,喊號碼:五三一,護士推出小小育娶箱,我便如獲至寶帶他回房,輕輕抱在懷中,淚流滿麵。”輕歎一聲。
  於先生微微笑。
  “記得回家後多麽手忙腳亂嗎?”
  “沒齒難忘,我在一星期內瘦了三公斤,”於先生猶有餘怖,“好不容易有得睡,他一哭,又驚醒,真正夢中不知身為父,一晌貪歡,誰,這是誰家的幼嬰。一凝神,才想起是自己的新生兒,連忙跳起來。”
  於太太也笑,過半晌,她說:“那麽,為什麽連他交什麽朋友都不能管了呢。”
  於先生拍拍老妻的肩膀,“因為他已經長大成人,太太,我同你開頭不是講好的嗎,隻要新生開開心心,健健康康,他不必成為高材生,也不必揚萬立名,隨他喜歡做什麽都可以。”
  “是,他已經滿足了我們的期望。”
  “那麽,還有什麽遺憾呢?今晚高高興興去吃飯吧。”
  守丹可不知道於先生如此開通,她一聽新生說到這個約會,心便沉下去。
  她說:“伯母不大喜歡我。”
  “胡說。”
  守丹笑笑,“今晚我要等一個重要的長途電話。”
  “守丹,你這個借口太差。”
  “新生,伯母真的不喜歡我。”
  新生詫異,“即使是,又何妨,你又不打算與她結婚。況且,我不相信你倆的關係惡劣到不能同桌吃飯的地步。”
  守丹早知道會有這一天。
  於新生果然來強人所難了,換了是侯書苓或是羅倫斯洛,一定不會那樣做,但於新生是真實世界的人,那裏有的是繁文縟節。
  “七點鍾來接你。”
  他已經是她的主人了。
  守丹無奈,隻得出席。
  “心扉,於伯母一雙眼睛比從前更銳利了,一分鍾內把我自頭到腳打量一遍,幾乎連我內衣顏色都掀了出來,然後虛假地笑著請我坐,問我這些日子可好,學生生活可適合我。”
  於伯母問的還不止這些。
  趁於新生走開,她立刻把握機會問守丹,“梁小姐,我聽人說,你結過一次婚。”早把丈夫的忠告丟在腦後。
  守丹有備而來,她淡淡地答:“是。”
  於太太原本以為她會有所隱瞞,或顧左右言他,以便雙方下台,沒想到她如此不在乎。
  她瞪著守丹。
  守丹對她笑笑:“並且已經離了婚。”
  於太太瞠目結舌。
  這時於先生不放心地走過來問:“你們倆在說什麽?”
  守丹連忙說:“我與伯母討論婚姻問題。”
  於先生看妻子一眼,於太太頗為無地自容。
  守丹又說:“我剛打算告訴伯母我或許還會第二次結婚,不過對象未必是新生,同時,對於第一次婚姻,並無後悔,因為當時確有必要那麽做。”
  於先生尷尬了,他看著妻子,像是在說,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守丹抬起頭,“呀,新生回來了。”
  於太太在剩餘的時間沒有再說話。
  新生在散席後還說:“看,你們不是相處得不錯嗎?”
  守丹還沒有見過那樣天真的人,不由得更疼他,一邊說:“是,你講得對。”應付於氏夫婦並不太難。
  於太太氣得不得了,“我沒辦法喜歡她。”
  於先生勸道:“不要緊的,她的對象是於新生,不是你。”
  “心扉,其實我是多麽希望於氏夫婦可以視我為己出,我渴望重新投入正常的家庭生活,這無異是一個孤兒的奢望,我不應想得太多。”
  “守丹,世事古難全,千裏共嬋娟。”
  “心扉,當年我有爸爸的時候,每天下午六時他準時下班,到了黃昏,我便端張小矮凳坐在門口等,嘴裏說:‘六點鍾了,爸爸來了。’等爸爸進門來將我一把抱起,我們都是那樣長大的吧,於伯母似乎有理由約束新生,做大人的實在一刹時不能明白一切依賴他們的孩子怎麽會突然長大自主,不再需要他們。”
  “守丹,我很高興你能作出這樣完美的解釋,你的答案比我所提供的好得多了,或許,你已不再需要我?”
  “心扉,我比什麽時候都重視你,以前,碰到什麽是什麽,反而可以處之泰然,此刻我珍惜目前的一切,更需要你的忠告,我想做到最好。”
  “守丹,什麽叫做最好,盡了力氣與本分,不能再好,也應放下擔子。”
  翌年春季,他倆就訂婚了。
  在學校附近一家小酒店舉行茶會。
  於氏夫婦未到,但是差人送了禮物來。
  守丹正在招呼同學,忽然自窗口看到什麽,撇下客人,推開玻璃門奔出去。
  對麵馬路停著一輛黑色大房車,車裏的人看見守丹出來,也同時下車,穿著深灰凱斯咪大衣的竟是侯書苓。
  守丹在馬路另一頭站定了。
  侯書苓遙遠地朝她笑笑,又鑽返車廂內,車子緩緩駛走。
  守丹目送它駛遠,消失在轉角上。
  “怎麽沒有穿外套就跑出來,看什麽?”是於新生。
  守丹抬起頭,“你看這彤雲,可是像要下雪?”
  “可能會,進來吧。”
  守丹低下頭跟於新生返回房內。
  “心扉,我會不會是眼花,侯書苓為什麽不進來與我們喝一杯。”
  於新生叫她:“守丹,這裏有一份神秘禮物。”
  “讓我看。”
  小小卡片上隻有一個‘侯’字。
  新生問:“這位侯先生會不會就是同一個侯先生?”
  守丹拆開盒子,是一隻漂亮的胸針,連忙別在胸前。
  “與你手上的戒指是一套的。”新生發現了。
  守丹一低頭,可不是,可見也是侯書苓母親遺下的首飾,十分珍貴。
  她沒有眼花,驚鴻一瞥,那人的的確確是侯書苓。
  “侯先生是位愛護你的長輩吧?”
  守丹看著未婚夫笑,他的生命中大抵充滿對他愛護有加的長輩,以心比心,以為旁人也似他那般幸運,這個傻小子。
  “快來看媽媽送我們什麽。”
  守丹沒有去注意,她看著窗外,心扉,你的賀禮為什麽沒到?
  “噯,這個信封上的字跡好不熟悉。”
  “讓我看。”
  是心扉的信。
  “我記得了。”新生說,“這是你多年的筆友。”
  “正是。”守丹笑笑,“她來信賀我訂婚。”
  “她叫什麽,菲菲?”
  “心扉”。
  “對不起,是心扉,據說是位作家?”
  守丹十分詫異,“你問那麽多幹什麽?”
  “因為她是你的好朋友呀。”新生眨眨眼。
  “是,也是唯一的朋友了。”守丹十分惆悵。
  “你還有我。”
  守丹微笑,“你當然不一樣,不過,我認識你的日子淺。”
  新生早就知道守丹與這位信箱主持人通訊,當時還以為是少女流行的玩意兒,沒想到會持續那麽久。
  “你倆到底有沒有見過麵?”
  “啊,對了,於伯母送什麽給我們?”守丹顧左右言他。
  新生把一對銀相架交在她手中。
  剛才一瞥間,新生已經注意到心扉的信上貼著美利堅合眾國的郵票,這是一封本地信。心扉,難道也住在這個國家?
  他沒有問。
  守丹幾乎每隔一個晚上就要寫信,有時隻是短短數行字,有時有大半張紙,有時厚厚一疊,本本小冊子,都寫到中央郵箱一○○號。
  訂婚後,守丹並沒有停止寫信。
  一個下午,新生趁有空檔,駕車到市中心總郵政局,作了幾項詢問。
  “有無郵箱出租服務?”
  “有。”立刻有人遞上章程。
  “我對一○○這個號碼有特別愛好,我想租第一○○號。”
  服務生查了一查,抬頭笑道:“一○○號郵箱屬於愛默生保險公司,已經租出超過十年。”
  啊,於新生心中有數。
  “我指的是中央郵箱一○○號。”
  服務生肯定地答:“一點都不錯,這位先生,或許你願意挑別的號碼?”
  於新生微笑,“我得回去再想想哪個號碼適合我。”
  他離開郵政局。
  中央郵箱一○○號隻能寄到愛默生保險公司,心扉女士在一間保險公司任職?
  那間保險公司在城西,新生前去找人。
  他托詞一位阿姨告訴過他在此任職,阿姨是華人,中年,他此刻欲會晤她。
  接待處人員很樂意幫助他,半晌,有一位年輕華裔小姐走出來,笑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麽?本公司的中國人我都認得。”
  於新生根本沒見過心扉,隻得照想象形容一遍。
  那位陳小姐問:“你肯定她是中年人?”
  這一點應該沒有疑問,能夠獨當一麵主持一個信箱,且又那麽些年了,起碼有三十餘歲了吧,於新生點點頭。
  陳小姐說:“我可以告訴你,本公司沒有這個人,這裏隻得四個中國人,兩位是先生,另外一位小姐,同我差不多年紀,大學剛畢業,姓歐陽。”
  新生並沒有太大的意外,他早有心理準備,知道愛默生保險公司沒有這個人。
  那陳小姐卻以為他失望了,歉意地說:“我想你那位阿姨給了你錯誤資料。”
  於新生欠欠身,“謝謝你幫忙。”
  在歸家途中,他同自己說:“於新生,為什麽一定要找出心扉?為什麽不能幹脆接受她是粱守丹的筆友?”
  他先到守丹家。
  公寓門虛掩著,於新生輕輕推門進去,守丹不在,大概是下樓買冰淇淋去了。
  新生看到寫字台上攤著紙筆,一封信剛開頭,第一行寫著親愛的心扉五個字。
  這又是給心扉的信。
  信封已經寫妥,中央郵箱一○○號。
  這些信最終由誰接收?
  會不會都堆在郵政局“無法投遞”的箱子裏?
  正在躊躇,守丹回來了,一邊拿著冰淇淋舔食。
  看見新生,她很愉快地說:“你來了,飛機票訂好沒有,我們幾時回去度假?”
  新生心不在焉地答:“下星期。”
  “你在看什麽?”守丹走近他。
  新生反問:“你又在寫信了?”
  守丹點點頭。
  新生說:“事無巨細,你都向心扉報告,由此可知,你的一切,她都知道。”
  “說得不錯。”
  “她每封信都回你?”
  “不一定,有時回,有時不回,她是個大忙人。”
  “這些年來,回信也不少吧?”
  守丹放下冰淇淋,走進臥室,半響出來,手上拿著厚厚一疊信,她朝新生揚一揚,“這些隻是一小部分。”
  “她一定給你很多忠告。”新生不動聲色。
  守丹笑,“有時很中聽,有時非常逆耳,不過都是肺腑之言,難能可貴。”
  新生耳邊有一個小小聲音:於新生,別追究了,別再追究了。隔半晌,他說:“這個時候回去,得忍受大熱天氣,你怕不怕?”
  守丹答:“我早習慣了所有天氣以及人情的冷暖。”
  新生仍然聽見那個小小聲音:別再研究這些無關重要的事了,但是另一個比較雄壯的聲音卻對他說:於新生,難道你不想了解她多一點?
  他不知道這兩個聲音從何而來,隻知它們鬥爭得極之厲害,不分勝負。
  當下他對守丹說:“星期六的飛機好不好,方便父母接我們。”
  守丹驀然發覺她那邊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母親、侯書苓、羅倫斯洛,已經統統離她而去,此刻她隻得於新生一個熟人。她猛然抬起頭,發覺自己比母親更為孤苦。
  這就是侯書苓的前妻不住回去找他的原因吧。
  回到老家第一件事,守丹便是想躺在自己公寓那張大床上好好睡一覺。
  於太太說:“可是房間已經收拾好,住我們那裏,見親友比較方便。”
  幸虧新生笑著解圍,“現在還沒舉行婚禮,讓她回自己家去爭取最後自由。”
  守丹賠著笑撇下於家三口,馬上撥電話找侯書苓。
  秘書周到而客氣,告訴她:“侯先生出門去了,這次完全沒留下聯絡地址號碼,他決意休息一個月,不問世事,臨走前說,公司被吞並也好,垮下來也好,他全不關心,對他來說,隻有好,以後不必操心了。”
  守丹沉默,這當然是極之動人的敷衍話,但,如果拆穿它,徒然使自己下不了台,一點好處也無,識趣者無論如何不會輕舉妄動。
  過一刻守丹對秘書說:“說我渴望聽到他的聲音。”
  秘書大力應是,看樣子也是個出色人才,不遜於羅倫斯洛。
  到這個時候,守丹才發覺,她不是不留戀從前生活的。
  躺在床上,她像是聽得有人按鈴,連忙問:“誰,是羅倫斯嗎?”
  女傭應道:“不,不是,沒有人。”
  守丹隻得翻身再睡,過一刻又似有人進房來,笑著叫她,守丹一驚,又再問:“是否叫我出去應約吃飯?”
  女傭再次應:“小姐,沒有人。”
  守丹見睡不好,索性起來找羅倫斯洛,但他昔日的電話均告取消,他似有心脫離往日的生活,從頭開始。
  一個個故人都回避她,不想讓她再勾起他們的回憶。
  講得難聽點,梁守丹已不是受歡迎人物。
  她隻得頹然起身寫信。
  “心扉,我夾在兩個世界當中,兩頭都寂寞,又開始懷念母親,像是聽到她咳嗽聲,開酒瓶聲,歎息聲,原來曾經一度,我們的確相依為命過——”
  寫到這裏,守丹擲下筆,這是她前所未有的動作,以往天大的委曲,隻要可以告訴心扉,內心已經平和。
  她斟出一杯酒,學母親那樣,仰起頭,喝下去。
  那邊廂於新生到了家,放下行李,淋完浴,撥了好幾個電話,就出門去了。
  他目的地是新伴侶雜誌社。
  推開玻璃門進去,一位編輯小姐迎出來,“是於先生吧,請坐請坐。”
  於新生在書稿堆中找到一張空椅子坐下。
  那位編輯小姐說:“新伴侶雜誌創刊至今已有二十三年,我並非第一手編輯。”
  於新生問:“心扉信箱是否由第一期開始?”
  編輯小姐答:“是。”
  “收到的讀者信多不多?”
  編輯小姐詫異地笑:“於先生,你不是我們的讀者吧?”
  “此話怎說?”
  “心扉信箱在十多年前相當受歡迎,漸漸讀者水準提高,這種形式的信箱已成為笑柄,新伴侶將之取消,已經好幾年了。”
  於新生一怔。
  “我們不停改良革新,使刊物可以配合新一代讀者口味。”
  “中央郵政一○○號,不再屬心扉信箱所有?”
  “取消已經長遠了。”
  “還有沒有讀者寫信來問問題?”
  “有,不過收件人不再是心扉。”
  於新生仰著頭,不知說什麽才好。
  編輯小姐有點不置信,“你懷念心扉信箱?”
  “啊,不,”於新生定一定神,“我表妹是心扉的讀者,請問,我在何處可以找到她?我想同心扉女士聯絡。”
  “於先生,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根本沒有心扉這個人。”
  什麽?
  “心扉是一個杜撰的名字,不是任何人的筆名。”
  “那麽,”於新生大吃一驚,“答讀者信的是什麽人?”
  “是編輯部同仁,誰有空誰答,每期不同人負責,反正我們隻得一個宗旨,便是鼓勵讀者,叫他們樂觀向上。”
  “是否所有的信都可以得到回複?”
  “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心扉信箱在全盛時期,每星期收好幾百封信,我們不過是隨意抽十封八封出來回答而已。”
  “沒有心扉這個人?”
  “你說得對。”
  於新生又問:“心扉信箱取消後,剩餘的讀者信怎麽辦?”
  編輯小姐有點尷尬,“我們去年裝修過寫字樓,丟掉許多無用之物。”
  於新生呆半晌,終於站起來,“謝謝你。”
  編輯小姐說:“不客氣。”
  於新生告辭。
  他一走,編輯小姐便對手下說:“這一陣子,讀者好似對信箱發生了新的興趣。”
  副編輯笑答:“那還不容易,照版煮碗,卷土重來好了。”
  “不,不能再用心扉這種名字了,多老土,今日的讀者會笑的。”
  “弄一個洋名?”
  “我們開會討論吧,要做得煞有介事,並且,觀點要新。”編輯小姐笑著說:“就這麽辦。”
  新生可沒聽到這一番話。
  真相已經大白。
  這些年來,心扉根本沒有收過梁守丹的信,心扉也沒有可能逐封回過梁守丹的信。
  那個信箱,不過由新伴侶雜誌諸位編輯聯合主持,用來賺稿費用,並且,取消已有多年。
  新生約了舊同學喝茶。
  那位舊同學現從事出版行業,由他介紹新生給新伴侶的編輯小姐。
  “你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嗎?”
  “有點眉目了。”
  “所謂讀者信箱,不過是吸引群眾的一個幌子,真的有什麽急難問題,輪到登出來,也已經過時,社會進步,讀者也進步,已不相信那一套。”
  新生一直心不在焉地微笑。
  “你寫過信給心扉?”
  “不,不是我。”
  那朋友詫異,“誰,誰做這種傻事?”
  “有一個人,不住寫信給心扉,幾達十年之久。”
  那朋友張大了嘴。
  於新生拍拍他肩膀,“多謝你幫忙。”
  新生雖然有點疲倦,還是以守丹為重,先到她的公寓去。
  守丹終於睡著了,床鋪一片淩亂,甚至有一隻枕頭套子脫落,可見她掙紮了良久。
  於新生凝視未婚妻,他了解她有多少這根本不重要,她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又有何關係,隻要愛她便行,於新生願意那樣做。
  他拿著空酒杯出去對女傭說:“把所有的酒扔出去。”
  “是。”女傭愉快地回答。
  “她要是再買,繼續扔出去。”
  女傭的聲調更加欽佩:“是。”
  案頭有未寫完的信:“心扉,除了你之外,我隻有於新生了,他與你不同,我與你之間,無所不談,我的事,你都知道,但是新生不一樣,我們的出身、背景、環境,一點沒有類同,有時我十分懷疑,單是相愛,不知道夠不夠,這種疑惑,使我極端不安。”
  新生無限淒惶地抬起頭來。
  這些年來,梁守丹不住地寫信給心扉,又不住地收到心扉的來信,實際上,寫信的是她,複信的也是她,心扉即守丹本人。
  她把信寫好了寄出去,根本不理會它們落在哪一個角落,不要緊,她即是她自己最好的朋友,她總有辦法回複她自己的信。
  於新生靜靜地站著,輕輕地落下淚來。
  本來寫信給自己好比寫日記,是一種抒發情緒的方式,無可厚非,隻是守丹一本正經地把信貼上郵票寄出,又寄回給自己,可見她是多麽渴望與外人有溝通。
  新生閉上眼睛。
  背後傳來守丹疲倦的笑聲:“怎麽來了這裏,你爸媽恐怕有說不完的話要同你傾訴。”
  於新生連忙牽起嘴角笑,“我牽掛你呀。”
  守丹道:“這下子可讓你看到蓬頭垢臉的我了。”
  於新生轉過頭來看著她,“守丹,讓我們結了婚再走吧。”他忍著發酸的鼻子。
  守丹猶疑地笑,“這麽快?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新生溫柔地說:“要不要同心扉商量一下。”
  “這是個好主意。”
  “幾時寫信給她?”
  “有空馬上寫。”
  新生握著她的手,在下巴摩擎,乘她不在意,雙眼又紅起來,淚盈於睫。
  “心扉,我渴望有一個正常家庭,養育孩子,早上六七點鍾起床,主持家務,有空的話,做些自己有興趣的工作,如果忙,就以家庭為重,聽上去好似很簡單,對象也就在身邊,但是我心中有許多恐懼,無法克服,我怕有人不接受我。對於出身,我有若幹自卑,卻又在表麵上急急欲證明我沒有自卑感……連梁守丹都幾乎應付不了梁守丹。”
  守丹把信納入信殼,貼上郵票,放在進門茶幾的銀碟子上,待女傭寄出。
  過兩日,回信來了。
  守丹詫異得張開嘴合不攏來,連忙拆開。
  心扉的信!
  淺藍色的信封,本地郵票,爽朗的字跡。
  守丹忙不迭讀下去:“守丹,很高興你征求我關於成立家庭的意見,我是與你討論問題的最佳人選,於新生假如愛你,那麽,他會更加愛護你的缺點,假如他不愛你,你的優點也與他無關,而守丹,我相信,他是非常非常愛你的,不必憂慮猶疑,請勇往直前。”
  守丹緩緩抬起頭來。
  這是一封真正由心扉作答的信。
  她連忙坐到寫字台前,“心扉,對於快樂,我的看法是這樣的,有好必有壞,有聚必有散,婚姻大概也是這樣吧,父母親當年是何等幸福,以致受了打擊之後,對比太過強烈,母親終其一生未能恢複原狀,我每念及此心灰意冷。”
  守丹輕輕把信放在同樣的位置上。
  那一夜,守丹與新生應邀出席於家親人的晚宴,新生發覺未婚妻臉上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平和感。
  他悄悄問她:“心扉怎麽說?”
  “我們還在商討中。”
  “她站在我們這一邊吧?”
  “她讚成。”
  “希望你考慮她的意見。”
  “他們來了。”守丹朝於家的親友投一個眼色。
  這一關比守丹想象中易過,社會風氣畢竟不一樣了,一見梁小姐頭麵妝扮如此得體,眾人已有好感,加上守丹最大的優點是絕不多嘴,對任何話題都以微笑應付,這一頓飯不會比從前侯書苓那種飯更加難吃,她勝任有餘。
  女眷沒待散席就開始私底下評頭品足,暗地還發表意見。
  “於家把未來媳婦打扮得恁地漂亮。”
  有人“嗤”一聲笑出來,“於家?他們算是小康,未致於有那樣的能力,那位梁小姐穿的戴的,恐怕自家帶來。”
  有人感慨,“女孩子身邊有個錢,愛嫁什麽人,就嫁什麽人,大可以挑個最愛的,多好。”
  “像於新生那樣的男孩子,品性雖好,可惜,無甚出息,讀到博士,大不了在小大學裏當講師,二十年不知升不升得到教授,升上去又如何,不過住間寬敞點的宿舍,生活沉悶。不過,女方如有嫁妝,話又不同說法,那麽多假期,大可逛遍歐亞美洲。”
  “為何那於阿姨還不滿意粱小姐。”
  “你見過世上哪個婆婆會對媳婦表示心滿意足的。”
  “這倒是真。”
  散了席,人都散清,於太太還在抱憾,“姻緣前定,不由人不信,挑來挑去,竟會是她。”
  於先生不由得苦笑。
  “六表嬸向我抱怨,說兒子娶了媳婦一家人回來,媳婦的娘家就在隔壁,一清早眾人就往女婿家跑,見什麽拿什麽,電話鈴一響就來聽,當作自己家一樣,那種小家碧玉真可怕,六嬸懊惱得不得了,不能愛屋及那麽多隻烏鴉,隻得退避三舍,有兒子等於沒兒子。”
  於先生一句話也沒有。
  於太太總結,“那樣從小喂奶養大的兒子啊,多少心血,少吃一格奶就叫我們擔心半日,天天抱在懷中呢喃,好不容易長大成人,暖,奇怪,一鉤就叫陌生女子鉤去了,父母若不小心得罪那女子,嘿,同父母拚命呢,養兒子有什麽意思?白花半輩子心思。”
  於先生當然一言不發。
  “我心灰意冷了,老頭,責任已盡,我們且遊山玩水去,不要再管他人閑帳。”
  這句話鑽進於先生耳朵,受用無比,連忙接口:“伊麗莎白輪船,還是東方號快車?”
  於太太悻悻然答:“先嚐珍饈百味,接著穿金縷玉衣。”
  於先生一疊聲說:“是是是,太太。”隨即拍一拍額角,“奇怪,對父母,我從來不曾如此敬畏服從過。”
  於太太一怔,破涕為笑。
  歸途中新生對守丹說:“怎麽樣,他們不怎麽可怕吧?”
  守丹笑笑,可怕也不關她的事,她與這班人不相幹,一年頂多吃一頓半頓飯,他們怎麽看她,無關緊要,她則無暇去看他們。
  “爸媽希望我們畢業後回來。”
  那是兩年後的事了,此刻說還嫌早。
  “我想先結婚。”
  守丹一回到家便揚聲問:“有沒有我的信?”
  女傭即刻遞上一隻淺藍色的信封。
  守丹連忙拆開。
  “守丹,命運並非世襲,請勿將母親的舊衣硬往身上套,你有你的路要走,成敗與前人無關,世上沒有海枯石爛不變的快樂,承認了這一點,生活會容易點。”
  守丹心中舒服多了。
  她輕輕收好信,提起筆寫:“心扉,這段日子,因為生活安穩,更加有機會靜靜想起往事,我的記憶,似可以追溯至胚胎時期,不,也許沒有那麽遠,但肯定記得身為幼嬰,母親每早進來看我的情況。一邊將我輕輕抱起擁在懷中,一邊說:‘媽媽的小公主,媽媽的親生女’,她眼角冒出亮晶,大滴眼淚,仿佛充滿悲愴,像是預知了我的命運。現在,我不再恨她,昨夜我夢見她,肉身已經腐敗,啊,那曾經賦我以生命的肉身已不存在,她的靈魂卻年輕美好,飄拂至我身畔,專注凝視我,我們之間回複到相愛的時期,當中苦難不複記憶,她對我說,她甚至沒有向父親提及過去種種,因不想他傷心,我想她終於得到了安息。”
  “守丹,記憶對於我們,像不像逛遊樂場?經過許多遊戲攤位,進到鬼屋探險,坐驚險的過山車,然後倦了累了,出場後回頭一看,隻見遠處亮晶晶燈光,摩天輪緩緩轉動,一切已是身後之事。”
  “心扉,沒有人可以安撫我的情緒,像你那樣成功,幾句話已證明你對我有無限諒解,有你這樣的朋友,我感謝上蒼。”
  “守丹,上主總不會叫我們一無所有,再蒼白貧瘠的時候,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我們擁有若幹他人所無,值得珍惜的人與事。”
  “心扉,是的,我一直擁有於新生與你。”
  “守丹,我們兩人從來沒有離開過你,你是知道的吧?”
  假期快要結束,守丹把握最後機會替新生去買開司米羊毛襪,正在挑選,身邊來了一位女客,順手取起守丹已經揀好的襪子細看。
  守丹覺得她麵善,注視她側麵一會兒,忽然想起她是誰。
  這是曾經建議要領養過梁守丹的沈阿姨呀。
  守丹輕輕在她耳畔叫:“沈阿姨。”
  那位女士驚愕地抬起頭來,隻見跟前站著一個打扮入時的美貌少女,正朝她笑,她在腦海裏搜索好一會兒,一點記憶也無,見少女如此親昵,想必是個熟人,誰,到底是誰?
  那位女郎已經拉起她的手,“阿姨,我是梁百思的女兒梁守丹。”
  沈阿姨“啊”一聲,“守丹,你長這麽大了。”是守丹,是她故人粱百思的孤女梁守丹。
  她連忙再客觀地上下打量守丹一次,見她穿著考究,才放下一顆心來,把她拉到一旁,“不認得了,女大十八變,媽媽呢,媽媽可好?”
  守丹答:“媽媽去世快一年了。”
  沈阿姨黯然,“難怪,我每次回來想同你們聯絡均不得要領,地址電話全更改了沒有人見過你們。”也沒有人記得她們母女。
  “沈阿姨,有空沒有,我們找個地方坐下。”
  “好好好,我倆聚聚舊。”
  守丹最想知道一件事,如今捧著熱茶,她問沈阿姨:“家父最愛我們母女吧?”
  沈阿姨答:“那當然,我記得有一個夏天到你們新家作客,你大概兩歲半吧,穿著小小織錦旗袍,滿屋尖叫著亂跑,沒有一刻靜下來,真是個可怕的小家夥呢。後來百思抱你坐在膝頭上,你靠在父親懷中,他一下一下撫摸你頭發,我記得很清楚,從未見過一個男人對孩子顯露那麽多愛意……”
  守丹微笑地陶醉在回憶中。
  沈阿姨雙眼潤濕,“好人去得早。”
  守丹低頭不語。
  “守丹,不知你還記否,我曾試圖做你監護人。”
  守丹點頭,“記得很清楚。”
  “你母親不想你離開她。”
  “求親靠友,非她所願。”守丹第一次幫母親講話,要是彼時跟著沈阿姨,命運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沈女士不欲多言,她殷切地問:“守丹,你好嗎?”
  “好,”守丹毫不猶疑,“我快要結婚了。”
  沈女士聽了鬆下一口氣,渾身筋骨都自在起來,守丹感動地看著她,沈阿姨是罕有人種,她是那種見到別人好會真正開心的人。
  守丹因此說:“沈阿姨,你現在可以放心了。”
  沈女士取出手帕印一印眼角,“守丹,你倒曉得我一直掛念你。”
  “是。”守丹微笑,“我知道。”
  “我同梁百思是摯友,當年……”沈女士不諱言,但卻含蓄地說:“我落選了。”
  守丹馬上明白當年父親在母親與沈阿姨之間任選其一,結果挑的是母親。
  那時候母親的嬌俏一定深深吸引他,沒想到時移世易,危難中她那份天賦派不到用場,而沈阿姨的剛毅則必然能夠幫到家人。
  或許,守丹想,父親應該選沈阿姨。
  “守丹,所以很多時候,我都有個感覺,也許你會笑,我覺得就差那麽一點點,你便是我的孩子。”
  守丹自然明白那個想法,她微笑,沈阿姨比母親幸運得多了,但是當年,她想必為得不到的愛哭泣過。
  她們兩人相對唏噓。
  忽然之間守丹覺察到天色已經暗下來,看看腕表,一個多小時已經過去。
  “我們要道別了。”沈女士溫和地說。
  她倆在暮色中分手。
  “心扉,我今夜心事重重,如果當年父親同沈阿姨結合,生下我,因沈阿姨是個做事業的獨立女性,我必不致吃苦,她獨力就會把家庭照顧得很好,而我可以自她的智慧與經驗中學習良多。”
  “守丹,如果你的母親是沈女士,梁守丹就不是現在的梁守丹,她可能決定不要孩子,或者生下一雙男孩,屆時你學習什麽?”
  “心扉,這些年來,你的幽默不減,總是掌握機會揶揄我。”
  每天傍晚,守丹一定收到心扉的信。
  假期過後,回到麻省,他們便結了婚,儀式非常簡單,由於新生的教授出任主婚人。
  當日下午,守丹去開信箱,便看到心扉祝賀她的信。
  她決定以後風雨不改,每日傍晚開啟信箱。
  於新生撥電話把結婚的消息告知父母。
  於先生態度相當冷淡,“你已成年,應當知道怎樣做,我們事事以你為重,不見得會反對你娶梁小姐,不必小心翼翼在事成後方來通知。”
  倒是於太太來解圍,“老頭,明天要上船了,第一站是橫濱,我們高高興興旅行去,不要理睬他們,反正孫子姓於,是咱們家真種,那小子必定同樣對父母冷淡,替我們報仇。”
  於新生啼笑皆非。
  守丹給心扉這樣:“那天,自注冊處出來,我希望看見侯書苓,至少羅倫斯洛也應該到吧,但是對麵馬路一個人也沒有,他們決意要忘記我,同時也希望我會忘記他們。”
  “守丹,那麽,大家都把過去給全盤忘記吧。”
  “心扉,我此刻過著極之樸素單純的生活。早上到學校,下午做功課,傍晚,新生自超級市場帶回作料,做一鍋熱湯,吃完飯,聊聊天,算是一天。我們出奇地快樂,打算在畢業後各自找一份工作,一個月賺千把塊,已夠開銷,日後也許會養一個孩子,侯書苓撥在我名下的財產,用作防身用吧,或者,若幹年後,可以捐給大學作獎學金。”
  “守丹,但願你生活永遠平靜無波,我就可以光榮退役,我是你少年時代的朋友,此刻你生活已踏人另一階段,我想名正言順地淡出。”
  “心扉,萬萬不可,讓我們的友誼持續到永遠,我需要你。”
  “守丹,我們之間通信,應當到此為止。”
  “心扉,假如每次回信使你覺得累,那麽,每三封信,甚至每十封信回一次都不要緊,但千萬不要終止對我的關懷。”
  “守丹,那麽請告訴我,我們通信,到幾時為止?”
  “心扉,到我不在世界那一日,到我已不能寫信那一日,到你寫不動信那一日。”
  “守丹,那我不得不答應你繼續寫下去,可惜我的文筆欠佳,希望以感情補足。”
  “心扉,謝謝你。”
  於寫意終於讀完了所有的信。
  她揉一揉酸澀的眼睛,自安樂椅裏站起來,拉開窗簾,天已經亮了,她竟花了三個通宵來讀遍所有心扉的信。
  那些信已被父親編上號碼,順序讀來,猶如一本厚厚的小說,字裏行間,充滿人間悲喜傳奇。
  她聽到父親咳嗽聲。
  接著,他出來了。
  他每朝清晨第一件事,便是到園子剪一朵鮮花,供奉在母親的照片前。
  他問女兒:“終於看完了所有的信?”
  於寫意點點頭。
  於新生歎口氣坐在女兒對麵,俯首無言。
  “你一直一天給她寫一封信,從不間斷?”
  於新生頷首,“直至她去世。”
  “多少年?”寫意問父親。
  “二十多年。”
  寫意沒想到父母之間會有這樣蕩氣回腸的舉止。
  卻仍然有點不明白,“為什麽不麵對麵講清楚呢?”
  於新生答:“她喜歡寫信,就寫信好了。”
  “你愛她。”
  “是。”
  “母親一直知道後期那個心扉是你吧?”
  於新生莞爾,“當然知道。”
  “但卻沒有拆穿。”
  “這是我們交流的唯一渠道。”
  寫意當然記得母親是個不愛言笑的人,即使對唯一的女兒亦如此,她時常緊緊擁抱寫意,不發一言,半晌,淚流滿麵,寫意自兩歲開始,便會輕輕替母親拭去眼淚。
  寫意遺憾,“母親去世得太早。”
  “我們婚後日子過得不錯,她不是不快樂的。”
  在她去世一周年紀念日,父親把他們的信拿出來給她看,那些信包括梁守丹自寫自答部分在內。
  於新生說:“我很慶幸能與她在一起共度那麽多快樂日子。”
  寫意問:“信中其他的人物呢,像神秘的侯書苓,像老好羅倫斯洛,像可愛的沈女士,他們可好?”
  於新生緩緩地搖搖頭,“我不知道他們的下落。”
  寫意喃喃說:“也許他們隻是配角,他們不重要。”
  寫意卻知道,一直以來,祖父母對母親略有成見。
  “我的童年、少年生活,勝母親多多。”
  於新生答:“你媽媽沒有童年,但很奇怪,一直到中年,她都仍然維持少女心態。”
  “我知道,每天黃昏,她都去開信箱,收心扉的信來讀。”
  寫意自十一二歲起就奇怪那是什麽人寄來的信,從不間斷,而母親每次讀完信,心情都輕盈起來,臉上閃著晶瑩的光輝,使她容顏更加美麗。寫意老希望她遺傳母親的身段容貌,但是沒有,她長得像父親,端莊,但不算出色。
  “寫意,祝你十七歲生辰快樂。”
  “謝謝你,父親。”
  寫意再揉揉眼睛,“我要上學了。”
  她略加梳洗,抽起書包,出門。
  寫意開一輛小小敞篷車,她沒有直接到學校,她先到母親墓前致敬。
  她默默地說:“母親,我看了你的信,了解了你的一生,現在,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寒冷氣候中,寫意站著良久,忽然之間,一隻鳥拍翅飛向灰紫色的天空,寫意一抬頭,驀然發覺身邊有個人,她一怔,那人在什麽時候已悄悄站在她身後?
  男子穿著灰色長大衣,頭發斑白,高大,正低頭哀悼,並無攜帶花束。
  寫意轉過頭去問:“閣下又是誰?”
  他的思潮被打亂了,略覺不快,抬頭看著於寫意,半晌也問:“閣下是誰?”
  寫意說:“我們拜祭的是同一個吧。”
  “我來向梁守丹女士致敬。”
  寫意說:“她是我母親。”
  那男子退後一步,臉色在該刹那變得祥和溫柔,“你長得不像你母親。”
  “你認識家母?請問你是哪一位。”
  那男子也忙不迭問:“你可是姓於?”
  “是,我叫於寫意,家父於新生。”
  那男子點點頭,“啊,他們終於結了婚,且生下女兒。”
  寫意心一動,上下再次打量他,“我想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你是洛先生。”
  是,那的確是羅倫斯洛,他沒想到少女會把他認出來,又驚又喜又傷感。
  他呆半晌,對寫意說:“我認識守丹的時候,她恰恰同你現在這麽大。”
  寫意微笑,“時光如流水,一去不複回。”
  羅倫斯洛哀傷地頷首,“我最近才得知她去世的消息,這些年來,她生活低調,一直沒露麵。”
  寫意籲出一口氣。
  “你怎麽會把我認出來?”羅倫斯洛問。
  寫意義笑笑,結伴與洛先生朝小路走去。
  “我當然認得你,洛先生,我十分感激你那樣愛護家母。”
  羅倫斯洛一震,看住寫意,那女孩子一雙清晰的妙目也正看著他,她竟知道他的心意!多年來人們隻知道羅倫斯洛是個奴才、跟班、傍友,最主要的工作是替老板物色異性,以及把她們服侍得妥妥帖帖,愛上梁守丹,是他心底最深最黑的秘密,他以為他會安全地把這秘密帶到墳墓裏去,誰知在今日,一個陌生少女輕描淡寫道破了它。
  羅倫斯洛覺得這個早晨特別寒冷。
  “你是誰?”他失聲問,“你簡直是個鬼靈精。”
  寫意很溫和,“不需要那麽聰明也知道你第一眼看到她已經愛上了她,所以你對她那麽好,對她母親更好。”
  羅倫斯洛鼻子一酸,連忙低下頭,免得少女看到他的熱淚,他的心緩緩絞動,他記得那麽清晰,第一次見到梁守丹,她穿著母親不稱身的舊衣,他講的每一句話,都惹得她笑……
  仿佛隻是上幾個月的事罷了,當中的歲月去了何處?驀然梁守丹的女兒都這麽大了,且靈敏過人。
  寫意連忙把握機會,“洛先生,請問,侯書苓現在何處,他可安好?”
  羅倫斯洛連忙回到現實世界來,這女孩比她母親更不好應付,他非小心翼翼不可,“他過隱居生活已經很久,不問世事。”
  “有沒有再結婚?”
  羅倫斯洛詫異地問:“誰,誰告訴你一切,是你母親?”
  “不,憑我自己推想。”
  過一會兒羅倫斯洛答:“沒有,他沒有再婚。”
  “你呢,你的婚姻生活可愉快?”
  “尚過得去,我的女兒比你大一歲,兒子比你小一歲。”
  “那多好。”寫意有點老氣橫秋,“像你這樣的好人,應該生活得好。”
  羅倫斯洛笑了,少女的神情,像足當年梁守丹,無形中,她的生命已得以延續。
  “我想我們該說再會了。”
  “於寫意,我祝你永遠幸福。”
  “你也是,洛先生。”
  羅倫斯洛忽然忍不住,把於寫意摟在懷中,緊緊擁抱,那感覺,像煞當年,他擁抱梁守丹。
  然後他放開少女,頭也不回地離去。
  他並沒有留下電話地址,那一切都不重要,他已滿載而歸,他看到了梁守丹的女兒。
  寫意看著他的背影,覺得他給母親的故事,帶來了總結。
  “心扉,告訴你一個消息,我今晨生下女兒,重二點六公斤,非常細小的嬰兒,可喜的是,長得完全不像我,五官以致麵形,都似她父親。我沒有說過吧,心扉,我其實並不喜歡自己,現在如願以償,內心有點安慰,以後,我將成為奶粉專家,終日團團轉,為新生兒服務,累得無暇再去思考生命中其他大問題。”
  “守丹,對新生兒有什麽期望?”
  “心扉,她隨便做什麽都行,也可以什麽都不做,我對她完全沒有期望,她吃多點,睡好點,已是報答了父母。”
  “守丹,你的育兒態度十分正確。”
  “心扉,今朝起床,進育嬰室,看到小寫意熟睡的麵孔,覺得那是全人類最可愛的臉。回到廚房,喝著熱茶,忽然落下淚來,她給我那麽多喜悅,我能回報她什麽?前途隻是生老病死罷了。”
  “守丹,你那想太多的毛病又來了。”
  “心扉,請開導我。”
  “守丹,生命路上還有其他許多風景,小寫意會覺得高興熱鬧的,不要為未來歲月擔心,今天的憂慮,今天當已經夠了。”
  “心扉,今天,小寫意無意中說‘姆媽媽’並且張開手,‘哈’一聲笑出來。”
  “守丹,對你來說,那無異是世上最好聽的聲音。”
  “心扉,是是是是,你說對了,你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
  “守丹,好好生活,好好愛你的家。”
  “心扉,謝謝你給小寫意的兩歲生日禮物,我已經把音樂手表替她戴上,並教會她按鈕,她笑起來,像小小安琪兒,奇怪,怎麽樣看,都覺得她是世上最可愛的孩子。”
  “心扉,今日到市中心辦點重要手續,忽然看見一個背影,我喜孜孜跑上去,在他身後叫‘書苓’,那人轉過頭來,卻是我看錯了,那完全是個陌生人,不是侯書苓,而且也不十分像,那人對我很客氣,但是他的妻子忽然衝過來拖住他,並且狠狠問我‘你找誰’,我隻得退下,太冒失了,那人一點不像侯君。”
  “守丹,思念故人,正好說明你念舊。”
  “心扉,我希望我可以再遇上侯書苓,再共他在幽暗的水晶燈下吃飯,從前小,不懂得,把他當怪人看待,現在,我希望可以成為他的朋友。”
  “守丹,侯君會了解。”
  “心扉,今天是我結婚五周年紀念,也許你不會相信,要到現在,我才剛剛領會到,我的的確確,實實在在,真真正正,已經成家立室,在這之前,我還有做夢的感覺,抑或,我們一生都是個持續的夢,或許,我們應當同莊周討論這個問題?哈哈哈哈。”
  “守丹,很高興看到你這麽樂觀,希望這是一個開始,你的人生觀會有新的轉變。”
  “心扉,小寫意說她今日進幼兒班,她沒有哭泣,有洋童欲上前欺侮她,被她一掌推開,她比我更懂得保護自已,我十分放心。”
  “心扉,我教會寫意的中文名字,新生堅持要她學中文,我則猶疑,經過海關,製服人員往往笑著逗她:‘你好,小國民’,我不知道應否從上大人孔乙己開始,還是怎麽樣。”
  “心扉,我與新生回家探親,於先生於太太看到寫意,樂得什麽似的,於太太忽然哭泣起來,人類對於他們子孫,竟有那麽大的愛念,可是又那麽疏忽地們的上代,是什麽意思?”
  “心扉,於先生極喜歡寫意這各字,我很高興,奇怪,從前,我才不理會別人怎麽想。”
  “心扉,你會不會覺得我的信乏味?絮絮地向你訴說生活中無關重要平凡普通的細節。”
  “心扉,寫意的作文貼了堂。”
  “心扉,我們再次回家探親,於太太說寫意長得像她,安排兩祖孫睡一個房間,寫意十分會討大人歡喜,不比我,我自幼是個討人嫌的孩子。一晃眼,寫意已經六歲,我在這個年紀,已失去父親,往事如浮塵,要很細心,才會意味到它的存在。”
  “守丹,今天卻是實實在在的,請好好掌握。”
  “心扉,我真要感激新生,是他給我帶來新生。”
  “守丹,新生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心扉,我帶寫意去掃墓,輕輕問她‘囡囡,媽媽的小公主,當媽媽去世,你會不會來媽媽墓前致意’,她毫不猶疑地答:‘會,並且帶美麗的花來’,我很寬慰。”
  “守丹,你永遠令我驚奇,現在,你談及死亡,如談一出戲一樣。”
  “心扉,死亡比任何劇情來得自然。”
  “守丹,新生近年如何,你好久沒有說及他。”
  “心扉,新生很好,他在大學做事,像是升了級,我對他的事業非常無知,我們實行男主外,女主內的生活方式,我極少上街,連母女衣服都由他買回來,對了,你會不會覺得奇怪?”
  “守丹,隻要當事人覺得滿意,那生活便是好生活。”
  “心扉,我與新生的世界小小小,小得不得了,說實在的,我的生活範圍一直局限在狹小的天地裏,母親的見聞閱曆廣闊得多,但是,那又給她帶來什麽好處?我不願意步她的後塵走出去。”
  “心扉,今天,是寫意小學畢業的大日子,她明年要做中學生了。”
  “心扉,寫意的功課成績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一定像她父親,毫無疑問,你還記得我嗎,一科代數做了六年也沒有及格過,我曾希望寫意千萬不要似我,上主已聽我的禱告,還有,寫意已長得我一樣高。”
  “心扉,新生問我,有心事為什麽從來不對他傾訴。”
  “守丹,告訴他,寫信也是一樣。”
  “心扉,寫出來比說出來容易得多。”
  “守丹,各適其適,你覺得用什麽方式好都可以。”
  “心扉,有些人口舌便捷,伶俐非常,我同你大概都不是那種人。”
  “守丹,最近信為何稀疏?”
  “心扉,我身子不適。”
  “守丹,有無告訴新生,有無到醫生處檢查。”
  “心扉,請你鎮定一點,我已去醫生處檢查,報告出來,我遺傳了母親的疾病,將盡力醫治。”
  “心扉,我的心情十分平靜,比起母親,我幸福得多,我有新生與寫意作伴,而且,我還有你。”
  “心扉,為何沒有回信?請勿為我過度優慮。”
  “心扉,在這種時分,你應給我片言隻字。”
  “心扉?”
  “守丹,我竟不知道寫什麽才好。”
  “心扉,一直以來,你都知道要給我寫什麽?”
  “守丹,我詞窮了,祝福你。”
  “心扉,寫意竟停學整個學期,來陪伴媽媽,我們天天摟在一起過日子,她陪我到醫院治療,陪我喝茶逛街,這個孩子才十四五歲,已成熟老練得似成年人,我沒有什麽放不下的心事,我手頭上稍有節蓄,你是知道的,新生是個有能力的父親,寫意沒有什麽遺憾。”
  “心扉,於先生於太太來看我,於太太哭了,這些年來,我們之間到底有些感情,我沒說什麽話。”
  “心扉,昨夜我做夢,看到父母親,一時忘記自己也早是人母,睡夢中,我還沒有長大,穿著最好的小大衣小靴子,爸媽非常年輕漂亮,爸爸輕輕抱起我,親吻我的臉,說:‘丹丹,爸爸來接你走了’,醒後十分寬慰,我渴望與父母重逢已有一段老長日子,有生之年,從來沒有忘記他們懷中的快樂適意,我的願望也許將可實現。”
  “心扉,為何你隻寄給我一張空白紙張?”
  “心扉,新生瘦了許多許多,深夜醒來,看見他獨坐一角流淚,他是那種沒有經過風霜的人,外表比我成熟,實則不堪一擊,我舍不下他。”
  “心扉,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弱,已到身不由己的地步,健康的時候,我可以獨力帶大寫意兼打理全屋家務,現在要靠看護服侍,實非我所願。”
  “守丹,我唯一的安慰,是你平靜的心境。”
  “心扉,因為我毫無不甘心之處。”
  “守丹,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心扉,可否請你代我聯絡兩個人?”
  “守丹,是侯書苓與羅倫斯洛吧。”
  “心扉,你能不能夠找到他們?”
  “守丹,我托人查了許久,全無影蹤,侯氏在本家的生意已全盤讓出,他銷聲匿跡,雲遊四方,洛君已移民他國,影蹤全無。”
  “心扉,你時常勸我忘記過去。”
  “守丹,別誤會我沒盡力替你尋找他們。”
  “心扉,我不會對你有任何誤會。”
  “守丹,安心去做最後一次手術。”
  “心扉,手術假使成功的話,我想,我們也該見個麵,從筆友成為真正的朋友。”
  “守丹,朋友形式毫不重要。”
  “心扉,我是你最後一個讀者,主持信箱那麽多年,你一定累了,等我不再寫信那一日,你也可以榮休。”
  “守丹,心扉信箱早已結束,我隻為你一人服務。”
  “心扉,謝謝你。”
  於寫意坐在天地出版社,與總編輯談話。
  那位劉先生問:“於小姐,這是最後一封信?”
  寫意點點頭。
  “敝同事讀過原稿之後,十分感動。”
  寫意問:“那麽說來,這些信可以出版?”
  “於小姐,如果這是你第一本創作的話,我們有種感覺,你有從事寫作的潛能。”
  寫意搖搖頭,“我隻想出版這本書。”
  劉編輯很婉轉,“對,先出了這本再講。”
  寫意覺得寬慰。
  “於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想建議你把小說頭一部分修改,情節太過曲折了,不夠生活化。”
  寫意不加思索地說:“我不欲作任何修改。”
  “於小姐,你不覺得故事發展太過戲劇化?”
  寫意不出聲。
  很多很多時候,生活中真實的人與事,比編排的故事更加戲劇化。
  劉編輯愛才若命,歎口氣,“也許,在下部作品中,你會稍微改變作風。”
  寫意仍然不作答。
  劉編輯真怕她會將原稿拿回去,連忙咳一聲,“我們的合同已經擬好,請過來一看。”
  寫意看了看那張簡單的合約,在上麵簽了名字。
  “於小姐有沒有想過書名叫什麽?”
  “我還沒決定。”
  “那麽,於小姐考慮周詳後請告訴我們。”
  寫意點點頭。
  劉編輯一直把寫意送到門口。
  他忽然說:“有一位終身筆友,倒是十分理想的事。”
  寫意隻笑,不答。
  “不過,”劉編輯感喟,“除非像你小說主角那樣,自己寫信給自己,否則,哪裏去找天長地久的筆友。”
  寫意唯唯諾諾。
  “我想到了,這本書,就叫做心扉的信。”他十分興奮,“於小姐,我們的心,也有一道門,要打開這一道門,真不容易,試想想,誰會敢把心中的話輕易對人說?”
  寫意見目的已達到,便耐心地聽他發表意見。
  好幾次,她都想告訴這位好心的編輯,她給他的原稿,並非一本小說。
  而信裏的人物,並非虛構,那些人那些事,的確存在過,若幹配角,現時仍在世上生活。
  但是最終寫意什麽都沒有講。
  她平和地與劉編輯話別。
  嗬,要打開心扉,講出肺腑之言,談何容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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