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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妙方

(2008-09-05 08:53:27) 下一個
  唐雋芝睡到心滿意足才醒來,伸個懶腰,不由得舒暢地高聲說:“此真乃吾之得意之秋也!”
  自問對名、對利、對人,對事要求都不算低的她,不禁哈哈笑了起來,看看鍾,下午三時正。
  披上浴袍,梳洗完畢,穿過雪白的廳堂,走進雪白的廚房,三點了,喝香殯也不算太早了,於是準備冰桶,把酒瓶放進去。
  她伸過懶腰,窩進輕綿綿的大沙發裏,剛在考慮是否繼續做一陣子白日夢,電話鈴響了。
  “雋芝,雋芝,關掉錄音機,快來聽電話。”是二姐翠芝。
  雋芝斟出香檳,不慌不忙,按下通話鈕,“又有什麽事?”
  “無恥,剛起床?”
  “不要妒忌他人的幸福,他人的幸福亦靠雙手賺來。”
  “少廢話,我有事求你。”
  “嘩,求我還這樣凶霸颼,我求你時,不堪想像。”
  “雋芝,一個傭人跑掉,另一個傭人靠不住,明天我同菲菲去報讀幼兒班,按例見一見校長——”
  “不行、”雋芝立刻截斷姐姐,“你自己任職教育界,應走後門,搭通天地線。”
  “你還是阿姨不是?”翠芝動氣。
  “我同你打電話去醫院找特別看護。”
  “三小時,我隻要你看住華華三小時。”
  “翠芝,人貴自立。”
  “父親臨過身怎麽說?叫我們友愛,記不記得?叫我們友愛!”
  雋芝問:“你夫家的人呢?”沒生的時候,天天問嫂子幾時生,生了下來,裝聾扮啞,天底下最可惡是這班人。.
  偏生有二姐這等笨人,墮入此類殼中,萬劫不複。
  “你別管別人,你幫不幫我?”
  雋芝悻悻:“我若也有家累,比你們窮,比你們忙,看你們找誰救命。”
  “明日下午兩點。”翠芝說。
  “你家,不準上我公寓,上次大姐家那三害打破我幾隻水晶杯,配來配去配不到。”雋芝到今日尚在懊惱。
  “我家,準時!”
  真要命,兩家人,五個孩子,地球就是被這幹人吃窮的,完了像唐雋芝這樣無辜的獨身人多用一張白紙,都被環保主義分子斥責糟蹋能源。
  雋芝放下杯子,返公司開會。
  這樣時分返公司?
  不不不,別誤會,唐雋芝並非某日式夜總會的紅牌小姐。她是宇宙出版社的成員,換句話說,唐雋芝是寫作人。
  正確來說,她是新進寫作人,那意思是,她加入了這個行業才三年。
  寫作是一份奇怪的職業,歲月一下子被蹉跎掉,寫了十年八年也還算新入行,因為資深作者往往已經寫了超過四分之一世紀。
  格子稿紙中另有天地,一鑽進去,也就在那裏成家立室,生根落地。
  在這之前,唐雋芝還是一個職業時裝設計師,在英國一間小工業學院念了張紡織及設計文憑。回到本家,在某廠找到份設計工作。.
  怎樣開始寫作?,
  一本時裝雜誌找她做訪問,她的意見非常獨到,談吐幽默諷刺,記者交了稿,編輯閱後印象深刻,考慮了三幾天,親自撥電給唐雋芝。
  “可願替我們撰稿?”
  雋芝這可憐的半假洋鬼子連什麽叫做撰稿還沒弄得清楚,張大咀。
  她還是約見了宇宙出版社名下的銀河婦女雜誌編輯莫若茜。
  老莫是雋芝的恩人。
  是她發掘了雋芝的寫作及漫畫才華。
  老莫為雋芝擬定的題材非常奇突,不是小說,也不是雜文,而是諷刺小品文,第一個專欄,叫“怎樣害慘你的顧客”,並且親自插圖。
  文字道盡一個時裝設計師逐日被逼向商業世界妥協的心酸,例一:體重七十公斤的中年闊太太走進店來,硬是要訂做十八歲苗條模特兒身上之露胸玖瑰紅晚服,做,還是不做?
  與其害慘自己,不如害慘顧客,唐雋芝用黑色幽默演繹了她待人接物接生意的心得。
  寫了兩年,十分受歡迎,讓者們往往告訴編輯說笑得眼淚掉下來。
  莫若館覺得一個作者能叫讀者哭或笑都是難能可貴之事,便把雋芝推薦給宇宙另一個附屬機構星雲叢書。
  單行本出版時易名“虐待顧客一百妙法”。
  可能不是每一個礦者都有職業,都必須每日麵對顧客,該小書銷路平平。
  唐雋芝第二個專欄才真正叫編者及讀者拍案叫絕。
  它叫“拋棄伴侶兩百妙方”。
  這是人人都有共鳴的一個題材,單行本的銷路好得離奇,好得引起書評人注意,好得替唐雋芝帶來一筆小小財富。
  雋芝竄得很技巧,名為拋棄伴侶,實在是寫萬一被對方拋棄之後應該如何維持自尊及更強壯地生活下去。
  書評毀譽參半,有人斥之為“胡鬧”,又有一部分人躊躇地問:“這還算文藝創作嗎?”,但許多年輕人表示他們喜歡這種文體。
  雋芝備受注意是事實。
  在妙方與妙方之間,雋芝又寫了兩本小說。
  她決意辭掉朝八晚十的設計工作,改為按件收費,租了間寬大的公寓,把其中兩個睡房打通,辟為工作室。
  自去年年初起,她的工作時間自由浮動,收入也隨之漲落,照說沒有太大的安全感,但雋芝卻像完全找到她的人生目標,樂不可支。
  她走進出版社,好似回家,十分有歸屬感。
  她對自己說:“我天生屬於這個地方,這個行業。”
  唐雋芝當然知道她距離成功大抵還有十萬八千裏路,她此刻所擁有的,不過是一個好的開始。
  她走進會議室,莫若茵已在等她,還有一位要員,是星雲叢書的負責人區儷伶。
  寒喧過後,區儷伶開門見山,“大作家,聽聽你的出版計劃。”
  區儷伶是個八麵玲瓏的聰敏女,玻璃心肝,水晶肚腸,逢人均稱大作家,街頭擺檔幫人代寫書信者在內。
  老莫性格則大大不同,當然,她也不會是轟炸機,衝天炮,見誰與誰抬杠,亂得罪人,但卻隨時有老實話聽。
  雋芝一聽這個問題,即時收斂遊戲人間之姿態,眼觀鼻,真惆倀,多大的作家還得寫,當意之秋頓時遜色。
  “大作家,”區儷伶微笑著步步進逼,“我要給上頭遞計劃書,閣下打算在未來的十二個月內出版多少部著作?”
  雋芝也隻得笑,“我還以為寫作是自由職業。”
  莫若茜也哈哈大笑,“最不自由的.便是自由職業。”
  區儷伶問:“三本、四本?”
  “四本比較折中,上兩年的成績那樣好,要乘勝追擊,是不是,雋芝”
  “是,是。”
  “這四本書,我希望起碼有一本是妙方係列,區儷伶停一停,“銷路最好,最受歡迎。”
  莫若茜也說:“銀河雜誌很樂意馬上開始連載第一稿。”
  雋芝咕噥:“妙方,哪來那麽多妙方?”
  區儷伶看看她,笑容越來越濃,“我們當然沒有,大作家一定胸有成竹。”
  說到此地,秘書忽然推門進來,區儷伶不悅地抬起頭,
  “我在開會,說過不見客。”
  秘書連忙答:“區小姐,洪霓來了。”
  區儷伶一聽這兩個字,馬上丟下手中紙筆,一聲“失陪”,便跳起來前去招呼,且一臉笑容。
  雋芝肅然起敬問。.“洪霓,大作家?”
  莫若茜點點頭,“是,洪霓真的是大作家。”
  怪不得區儷伶要撇下這一邊芝麻綠豆會議前去那邊迎接,相形之下,小巫見大巫。
  雋芝一點都不怪她,這世上哪裏有眾全平等論,人當然分社會功用的大小來定等級,真的大作家一現身,濫竽充數的大作家自然要避一避,有朝一日唐雋芝同人家一樣大了,一樣可以享受到特權。
  雋芝當下並沒有自卑.亦並無眼紅。
  “洪霓此刻仍是你們台住?”
  “聽說剛續了約,嗯,說說你這一筆,新連載幾時開始?”
  “妙方,”雋芝攤攤手,“我還有什麽妙方?”
  “怎麽沒有:化醜為妍妙方、長春不老妙方、步步高升妙方、混水摸魚妙方,投機取巧妙方……要多少有多少,部可以傳授給讀者。”
  雋芝不語,老莫不傀是編輯,主意之多,無出其右。
  隔一會兒她說:“我回去動動腦筋。”
  “下個月一號交稿。”
  “老莫,”雋芝猶疑,“你不覺得這些題材有點無聊?”
  莫若茜抬起個炯炯有神的雙眼看住她,“你想憑地,改變作風,文以載道?”
  一句話就險些兒噴死唐雋芝。
  “雋芝,練熟一支筆再說吧,插圖小品也不是沒有地位的,切勿妄自菲薄,各人有各人的數路,各有各的讀者,好,會議到此為止。”
  她們倆站起來。0
  “記住,準時交稿。”
  莫若茜的腳步這時滑了一滑,雋芝本能地伸出雙手摻扶她,這時,老莫亦靠椅背穩定雙足。
  “你—”雋芝傍疑起來。
  莫若茜笑說:“謝謝你。”
  雋芝看住她的身型,“你要當心。”
  “真的,平日打慣衝鋒,這下子可要收斂了。”老莫的聲音忽然變得極之溫柔極之忍耐。
  我的天,雋芝想,可憐的母牛,她竟懷孕了。
  “幾時——?”她怔怔地問老莫。
  “明年年中。”老莫喜氣洋洋。
  雋芝嗬的一聲,接著,啞巴似不知再說什麽好,本來她與莫若西至談得來,此刻距離驟然拉遠,當中一道鴻溝。
  一邊莫若簽發覺唐雋芝忽然變色,大惑不解,“雋芝,你為我擔心?”
  半晌雋芝才問:“是不是意外?”
  莫若茜失笑,“結婚十年,沒有什麽是偶然的。”
  雋芝連忙低下頭,“是,我是有點擔心,閣下年紀不小了。”
  “放心,有專科醫生照顧。”
  “工作方麵呢?”雋芝又替她憂慮。
  “哎唷,沒有三頭六臂,還做現代婦女?當然要設法兼顧。”若茜十分樂觀。
  雋芝側然,“你會吃苦的。”
  老莫忽然有點醒悟,“雋芝,如果我錯了請改正我:你可是不喜歡孩子?”
  雋芝毫不違言,“是,我不喜歡孩子。”
  莫若茜不以為忤,笑道:“這倒是難得的,不過,我相信有一天你會改變主意。”
  “永不!”
  若請看她一眼,“NEVERSAYNEVER。”
  她出去了。
  留下雋芝一個人在會議室中愀然不樂。
  又失去一個朋友。
  萬試萬靈,自此以後,老莫會進入一個狹窄的小世界,僅夠母嬰兩條生命居住,她心中掛著的,隻是那個小東西,咀裏所說的,也就是那小家夥,那小人霸占了她所有的時間及七情六欲,她根本無瑕理會日出日落,隻在喂奶與喂奶之間苟且偷生。
  雋芝不寒而栗,打了一個冷戰。
  那樣英明神武的一個人……雋芝無限惋惜,本來已經修成正果,百毒不侵,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早些時候,雋芝還正同她商量,兩人或可結伴到阿拉斯加觀賞極光———科學家預測太陽表層在未來一年將極之活躍,太陽風暴粒子吹向地球,與兩極磁場接觸,當使極光更加燦爛美麗雲雲。
  一切計劃都泡了湯了,雋芝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投契的朋友,太可惜,對於這種被拋棄的感覺,雋芝殊不陌生,兩個姐姐就如此離她而去。
  結了婚還不怎麽樣,一懷著外甥,妹妹就淪為陪客:“雋芝,明日請抽空陪我看婦科”“雋芝,下午我想去采購日常用品一。”
  醫務所一等三數小時,她們翻閱的雜誌統統有關婦產科,一幅幅可怕的女性生理圖片,逼使雋芝自備小說閱讀,目不斜視。
  婦女們泰半麵無人色船憔悴兼疲倦地輪候,極少由丈夫陪伴。
  雋芝幾乎想揮舞拳頭大聲問:“男人呢,男人到什麽地方去了?”
  依然固我地上班下班逛街談笑喝啤酒吧。
  當時隻有十多歲的雋芝已經斬釘截鐵地向大姐後芝說:“這種事,斷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大姐已累得無暇作出適當反應。
  那麽說女子至美的時刻乃身為孕婦之際者可得最佳謊言獎。
  目睹秀麗的大姐二姐淪落到這種地步、亦使雋芝心痛不已。
  雋芝邊搖頭連歎息地離開出版社。
  回到家門,見一嬰兒車停放門口,四周圍並無大人看守,雋芝趨前兩步,隻見一小小幼嬰,正在踢動腿部,嘖,粗心的父母,須知所有意外與悲劇,均在刹那間發生。
  正想進一步研究,身邊忽然閃出另一小小人兒,叉著腰,怒目瞪著雋芝。
  雋芝對兒童的年齡不甚了了,約莫猜這黑皮膚,大眼睛的小男孩有三歲左右,隻見他伸手護住嬰兒車.向雋芝發出警告:“這是我弟弟。”
  唐雋芝忍不住,“嗬,你弟弟,你在此保護他,可是這樣?”
  小男孩得意地答:“是。”
  雋芝見仍無大人接近,便出言恫嚇這神氣活現,目中無人的小孩:“好極了,那我就拿一隻大麻包袋,把你兄弟二人裝進去杠走。”
  那男孩已完全聽得懂雋芝說的是什麽,眨眨眼,撥直喉嚨,大哭起來。
  雋芝連忙閃進電梯,鬆一口氣。
  真卑鄙得到家了,同小小孩童鬥起氣來。
  可是雋芝從來不覺得人之初性本善,據她觀察所得,兒量是至至無禮、自私、殘酷、貪婪的一種動物,除非凶過他們,否則就被他們踩在腳底。
  是,她不喜歡孩子。
  一進門她便接到易沛充的電話。
  “約了我六點半,忘記了?”他吃了閉門羹。
  “你在何處?”雋芝怪心痛。
  “附近。”
  “你有門匙,為什麽不開門進來休息。”
  “主人不在,我一個人呆坐著幹什麽?”
  “快上來吧,我已經回來了。”
  雋芝知道地狷介,他有他的原則,這樣熟了,一樣拘禮,易沛充曾說過,人與人之間最可怕是混得爛熱,以至毫無私隱,甚至認為兩位一體,你的即是我的,導致尊嚴完全瓦解。
  “結了婚呢?”雋芝曾問。
  “相敬如賓。”
  沛充顯然就在附近,他一下子就上來按鈴。
  雋芝一見他便說:“明天下午我要往翠芝家做保母,我倆娛樂節目告吹。”
  沛充見她不勝煩惱的樣子,不禁笑道:“你看你,你生下來時亦是幼嬰,何必討厭小孩至此,相煎莫太急。”
  “我?我才不像他們,”雋芝倨傲地挺挺胸,吹起牛來,“我同維納斯一樣,站在一隻扇貝上,冉冉由地中海升起,天女散花,春風拂臉那般出來。”
  易沛充存心打趣:“你肯定當時無人替你拍照留念?”
  “有,攝影師叫鮑蒂昔利。”
  沛充笑道:“我愛煞孩子。”
  “沛充,所以我倆永遠不會結婚。”雋芝懊惱。
  “喂,結婚管結婚,孩子管孩子。”.
  “不生孩子,結婚來作甚?”
  “那麽,”易沛充同女友鬥玩邏輯遊戲,“索性生孩子好了。”
  雋芝狡猾地答:“但是我討厭孩子。”
  沛充情深款款,“我卻愛你不渝。”
  “沛充,你思想雖有偏差,仍不失為一個好人。”
  第二天,雋芝準時抵達梁府,翠芝的夫家姓梁,兩個小女兒,由祖父取了十分女性化名字,叫梁芳菲與梁芳華。
  雋芝這個不成材的阿姨,自然沒有放過這兩個外甥,分別給她們改了不雅的綽號,菲菲因為愛哭,叫她泣泣,華華在懷中之時,胎動得很厲害,母親難以安寐,故叫她踢踢。
  這時菲菲已有四歲,很知道阿姨時常嘲弄即掄調侃她,會露出不悅之情,華華小一點,不過也向母親抱怨過“我不喜歡小阿姨”。
  當下按了鈴,來啟門的是菲律賓女傭瑪花,上工已經大半年,仍然像沒腳蟹,開洗衣機與晾衣服都教不會,氣得翠芝跳腳。
  這時翠芝已經打扮定當,小菲菲穿一套水手裙,外型更顯得可愛脫俗。
  翠芝匆匆忙忙說:“司機在樓下等,我們趕時間,華華,阿姨來了。”
  她牽著大女的手急急出門。
  雋芝暗自歎息.果然,可真由珍珠變了魚眼睛了,俗不可耐,忙不迭幫女兒報考名校。
  雋芝吩咐女傭,“給我一杯冰咖啡。”
  她看到走廊有小小人影一閃。
  “踢踢,”她叫她,“過來,阿姨來看你。”
  那小小人兒鼓著腮幫子,“我不叫踢踢,我叫梁芳華。”她慢慢走近,麵孔像安琪兒。
  雋芝故意說:“誰叫你愛踢呢?”
  小人申辯:“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我多年沒有踢了。”
  雋芝不由得大笑起來。
  女傭端出來的卻是冰茶。
  “不不,”雋芝說:“冰咖啡,我來示範。”
  她把華華帶進廚房,“跟著阿姨做,下次由你來侍候阿姨。”
  做完咖啡,加多多糖漿,一人一杯,坐著享用,同瑪花說:“再給我添一杯。”
  嘩啦一聲,瑪花倒翻杯子,華華那雪白小裙子上淋了一身咖啡,哎呀,不但要換衣服,而且要洗澡。
  雋芝吃驚,“你看你,現在你得替她清潔。”
  瑪花雙手亂搖,“不。不是我,我不會。”
  對,她隻是幹粗活的,另外一個專帶孩子的跑悼了。
  正急,兩歲半的華華忽然說:“我自己會換衣服。”
  她爬下高凳子,走入睡房,雋芝尾隨她,看看小人兒有紋有路地除下髒裙子,換上乾淨上衣。
  “看,”她同阿姨說:“沒有問題。”
  雋芝在刹那間有點感動。
  但華華隨即說:“這件蝴蝶裙是姐姐的,我想穿已經很久。”
  嘿,原來心懷叵測,雋芝立刻給她倒扣七十分。
  這麽一點點大,就曉得爭爭爭,霸霸霸,真令人憎厭.唐家三姐妹,從來沒有這樣的事,雋芝自幼名正言順穿姐姐舊衣;永不抱怨,感情融洽,根本不覺察物質重要,雋芝對當代兒童心理,缺乏了解。
  當下雋芝躺在沙發上休息,眼尾留意小芳華玩耍,她是看著這小孩出生的。
  翠芝生養的時候,很吃了一點苦。
  因為大女兒在加拿大出生,持加國護照,所以翠芝不想厚此簿彼,決定再來一次。
  雋芝力勸無效。.
  “讓姐姐申請妹妹好了。”、
  “不行,也許將來姐妹不和,省得有人抱怨我。”
  雋芝長歎一聲:“人生不滿百,常懷千載憂。”
  “上次兩夫妻一起赴溫哥華,這次隻得我一人,好雋芝,你捱一捱義氣,陪我走一趟如何,我負責你所有開銷。””
  “姐夫拿不到假?”雋芝十分震驚。
  “頭尾三個月,實在走不開,大女兒也需要父親照顧。”
  “這樣吃苦,何必呢,我們在溫市又沒有親戚。”
  “去我是去定了,陪不陪我隨你。”;。.
  “我也拿不到那麽長的假,隻能分兩次來,頭一次陪你過關,第二次陪你入院。”
  翠芝鬆口氣。
  懷孕七個月的她腹大便便,寬衣服已經不很罩得住,雋芝隻覺殘忍,萬一過不了關怎麽辦?
  “你太盡心盡力了,不知適可而止,已屆討厭地步。”
  雋芝陪二姐上飛機,旅途上翠芝已覺辛苦,雋芝隻得把座位騰空出來,讓姐姐打橫躺下,自己滿艙溜達,翠芝累得一味昏睡,雋芝內心惻然,這樣辛苦,孩子仍從父姓,
  沒有公理。
  雋芝再一次握緊拳頭: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唐雋芝才不是盲目歧視兒童,她討厭他們,並非偏見,實在因為他們,女性淪落到尊嚴蕩然無存。
  一路上雋芝替姐姐搓揉水腫的腳,拿冰水同她敷瞼,飛機抵達的時候,雋芝自覺老了十年。
  過海關之際,她與翠芝分開兩條人龍輪候,並不交談。
  經驗所得,關口布滿調查人員,見到互相認識的華人,便視為同黨,翻箱倒篋的時候,一起抄搜,煩惱無窮。
  翠芝走在前邊,輪到她,一個黑婦製服人員忽然上場,雋芝暗呼不妙。
  果然,隻見她細細盤問翠芝,不肯放鬆。
  雋芝真怕她隻準翠芝逗留三個星期,急出一身汗來,又聽得她命翠芝“站後些,讓我看清楚你。”
  雋芝情急生智,被逼施展港人特色,故意將手提袋傾側,把鈔票角子化妝品撒了一地,又忙著尖叫揀拾,引起騷動。
  那黑婦沉不起氣,對雋芝吆喝:“站回去!勿越過黃線!”直把她當狗看待。
  雋芝一瞄,見翠芝已經過關,便連聲道歉.靜靜拾起地上雜物。
  翠芝在飛機場門口等她。
  是次經驗,沒齒難忘。
  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雋芝記得她額頭布滿亮晶晶的汗珠。
  “雋芝,難為你了。”
  雋芝歎口氣,誰叫我們來求人給一紙護照?
  一直到今日,雋芝猶自記得那黑婦咀險,以及該刹那,做狗的感覺。
  那種侮辱,不是三兩個熱水浴可以衝走。
  完了翠芝在酒店與丈夫通長途電話,沒事人般盡報喜,不報憂。
  雋芝質問:“為何不訴苦?”
  “事情已經過去,目的已達,再嚕蘇,連應得的功勞都抵消,算了。”
  雋芝大怒,“要男人來幹什麽?”
  翠芝真幽默:“女人同女人,怎麽生孩子。”
  兩個女人在當地租安公寓,往醫院掛了號、添置嬰兒用品,安頓下來,可憐的翠芝日夜牽掛大女兒,使雋芝忍不住問:“你想她們將來會不會孝順?”
  翠芝答:“誰要她們孝順,我隻要她們健康快樂。”
  話說到這種地步,翠芝想必自有翠芝的樂趣。
  嬰兒早產。
  雋芝陪了姐姐三個星期,苦中作樂,生活還算悠優,不必擔心開銷是主要原因,兩人吃遍溫市中西日飯店,剛想返家,半夜翠芝推醒她:“要生了。”
  雋芝睡眼惺忪,電召計程車,鎮定地與翠芝入院。
  人就是這樣,扔在荒島,MAROONED,該死的死,不該死的也就活下來。
  醫生自然比姐妹倆更冷靜,檢查一下,簡單低聲建議..“剖腹取子。”
  翠芝立刻簽字,置生死於度外。
  雋芝又好好發誓: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小毛頭早出生四個星期,居然有兩斤半重,就是此刻這個小芳華。
  什麽部解決之後,二姐夫阿梁趕到醫院,看見嬰兒,笑開了懷,“喔唷,寶寶似足阿姨。”
  雋芝從來沒試過這樣看不起一個人,正像她鄙視所有坐享其成的人一樣,她不發一言,返回香港。
  眨眼間,毛毛頭已懂得與姐姐爭衣服穿。
  翠芝抱著幼女,直問妹妹:“你不覺得嬰兒可愛?”
  雋芝不耐煩,“十一億人,怎麽可能人人都可愛。”
  翠芝真好胃口,“哪裏有那麽多,加國才兩千多萬人口罷了。一
  雋芝吆喝:“你膽敢再生,我就登報同你脫離關係。”
  至此也許會有人以為唐翠芝是個不學無術,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男性附屬品,才怪,翠芝放完大假,回到工學院照樣任職工商管理科講師。
  所以雋芝才要同她脫離關係。
  換了是無知婦孺一名,雋芝才不會這樣生氣。
  回憶是很費神的一會事,雋芝靠在長沙發上睡著丁。
  她覺得身邊有一件輕呼呼的東西靠著她,睜開眼,發覺是小芳華把頭鑽在她胳臂窩,好夢正甜。
  雋芝太了解這些一無是處的孩子們,他們純靠樣子可愛得以生存,她才不中計。
  沒有孩子,唐雋芝也可以活得充實熱鬧,在本市,同誌以萬計.遊罷世界再覺無聊,大不了從頭去讀大學。
  剛想喚醒小東西,翠芝回來了。
  兩母女打過仗似的,不過從她們的笑容看,肯定是勝仗,小小梁芳菲已成功踏出第一步,將來肯定會做一個能幹的女性,去為那頭幸運的夫家賣命,正像她母親。
  “來,”翠芝興致勃勃,“一起去喝下午茶。”
  雋芝舉手投降,帶這一對寶貝出去逛街?頓時淪為保母,省省吧,她才不耐煩一路為小孩斟茶倒水抹咀上洗手間。
  “我走了,”雋芝攏攏頭發。
  “你反正要吃飯,叫易沛充一起來。”
  “咄,魚子醬,香儐,什麽都是一餐。”
  “上了年紀你就知道。”
  “我們這一代女性,吃了這樣鹹苦,才不用擔心會活到耄耋。”雋
  芝笑咪咪。
  “啐,你這張烏鴉嘴,我可是看到兩個女兒結婚生子才肯離開塵世。”
  “那你努力活下去吧。”
  真沒想到一旦有了孩子,連死都不敢死,可怕
  雋芝如釋重負,開著小房車嘟嘟嘟駛回家。
  路上忽然得到靈感。
  下個月得交稿,老總指定要先寫妙方係列,小孩那樣討厭,寫虐兒三百妙方,同他們鬥個你死我活。
  雋芝興奮地按響喇叭。
  就寫他們好了
  得來全不費工夫,三百條不夠,還有四百條,五百條。保證滿意,一直對付到他們成年,滿十八歲。
  序言上寫:僅把這本小書,獻給(一)疼愛孩子(二)痛恨孩子的人,如果孩子們於你無關痛養,那麽,這本書不屬於你,請改閱愛情小說。
  就這麽辦。
  雋芝愉快地竊笑起來。
  她對幼兒們的惡行素有研究,大姐筱芝那邊清一色三個男孩,分別十歲八歲六歲,看見她都有恐懼,雋芝綽號,孩兒克星,當之無愧。
  回到家中,雋芝匆匆趕入書房,揮筆直書;虐兒一千零一妙方,如何應付頑童,以及防止他們變為頑童,尚未論及詳情,已經笑出眼淚。
  易沛充來接她出去晚餐,一見鬥大的標題,嚇得嘩一聲。
  “這種黑色幽默會招致家長反感,編輯一定抗拒。”
  “總得有人教訓教訓他們。”
  “你是現今世上唯一針對幼童的知識分子,”易沛充不滿,“而且一天比一天認真。”
  “因為他們日越放肆。”
  “我一點都沒有這種感覺。”
  雋芝溫和的答:“因為你對他們沒有研究,我有。”
  雋芝親眼看過三個月大的幼嬰哭泣之前先用眼睛溜一溜環境:媽媽在,放聲大哭,媽媽不在,嗚咽兩下作數,不是親眼目睹,簡直不會相信此乃真人真事。雋芝的外甥,不論男女,部是這麽頑劣狡黠。
  “我相信你有實際經驗。”
  “當然。”雋芝胸有成竹。
  鬧得最厲害一次是同筱芝的大兒與二兒鬥,那兩個孩子運動回來,一身汙穢臭汗,任得母親哀求,不肯洗澡,隻管捧住冰淇淋吃。
  雋芝見大姐如此儒怯無能.受盡欺侮,惡向膽邊生,用盡力氣,把那兩兄弟拖進浴室,二話不說,開了蓮蓬,連衣帶人,照頭淋得他們號淘大哭。
  事後絕不懊悔衝動冒失,拍拍手,說:“痛快,同洗車淋草一樣。”
  也真趨效,以後誰敢不洗澡,筱芝隻需一聲咳嗽,“那我去請教小阿姨看該怎麽辦”,那三個兒子立刻乖乖認命服輸。
  筱芝對妹妹感慨,“你看,不需後母後父來虐待,已經這樣,他們就是怕凶。”
  這是人類至大的弱點,神鬼怕惡人,柿子揀輕的捏,因此做人一定要堅守立場;永不退讓。
  把應付孩子那一套玩熟了,拿到社會來對付成年人,一樣收效。
  首先,摧毀他們的自尊,使他們失去自信,然後、簡單地發號施令,叫他們不敢不從,目的已經達到一半,這是上一代育兒妙方,許多專製政權,亦依照這個單方辦事,
  無往而不利。
  易沛充見雋芝得意洋洋,因說:“看情形你是跟他們耗上了。”
  “我才不,我那兩個不成才的姐姐才同他們沒完沒了。”
  單身,多痛快,無牽無掛,他倆跑到日本館子坐下,才叫了菜,鄰桌來一對年輕夫婦與兩個孩子,雋芝立即召領班換台子。
  “雋芝。”
  “一下子他們就要尖叫摔東西,我耳膜受不了。”
  偏偏那兩個孩子不爭氣,果然就叫起來,爭個不休。
  雋芝同易沛充道:“藤條一下去,馬上收聲。”
  易沛充隻有搖頭的分兒。
  “沒有藤條,沒有家教。”
  “再說下去,我的愛許有轉移。”
  雋芝笑嘻嘻,“怎麽我感覺到好像有人恐嚇我。”
  還是外國人的作風值得效法,他們嚴格地把成年人與孩子們分隔,所各有各活動範圍,互不侵犯,舉個例,公寓房子出租時大字標明:嬰兒免問,先小人後君子,夜半號哭,擾人清夢,大忌。
  不比華人、到那裏都抱著孩童,同甘共苦,看戲、飲宴、逛街、打牌,孩子就在一角自生自減喧嘩增加氣氛。
  筱芝特別喜歡把她的寶見當現款似帶身邊,照顧不來,把保母也叫出來,人強馬壯,浩浩蕩蕩,雋芝幾次三番求饒:“把他們清清靜靜,留在家裏打個中覺豈非更加有益身心?”
  不行,那是她的孩子,每一個家有那個家的家法。
  結帳的時候雋芝聽侍應生抱怨:“倒翻了三杯汽水,似小魔君般。”
  雋芝朝沛充投過去勝利一眼。
  沛充低聲說:“有些孩子還是可愛的。”
  雋芝拍拍他肩膀,“你小時候一定異於常兒,與眾不同。”
  易沛充悠然說:“孩子像你,或像我,都不錯哩:品格正直,相貌端莊,身體健康,讀書成績夠標準,工作上亦獲讚賞,夫複何求。”
  雋芝凝視他,“但是,你快樂嗎?”
  難不倒易沛充,“我心情愉快時占多數。”
  雋芝不語垂首。
  “你又有什麽心事?”
  雋芝撥開頭發,“滿頭華發。”
  易沛充嗤一聲笑出來,“是工作壓力嘛?待你著作滿百部慶功宴時,豈非雞皮鶴發?”
  雋芝蹬足,“你從來不會縱容我一下。”.
  沛充摟著她,“我知道你為什麽不喜歡孩子,你吃醋,你怕他們搶掉你風光,你自己長不大,唐雋芝本身還是個孩子。”。
  雋芝不得不讚歎地說:“易老師,真沒想到你這樣了解我。”講的當然是反話。
  那一夜她特別累,寫了三兩行字便支撐不住,蜷縮到床上去。
  不知道寫作人的夢是否特別多,雋芝又一次夢見了亡母。
  在雋芝心目中:母親永遠年輕秀麗。
  她坐在床沿對雋芝笑呢。
  “母親。”雋芝落下淚來。
  “雋芝,我真替你高興,你終於也有後代了。”
  “我?”雋芝拾起頭來,嚇一大跳。
  “是呀,”母親聲音充滿欣喜,“你懷了孩子。”
  “不,”雋芝恐懼,“我沒有,我沒有。”
  母親似乎詫異了,“雋芝,我以為你會高興。”
  雋芝歇斯底裏大叫,“不是,不是,你弄錯了,你弄錯了。”
  她驟然驚醒,一身冷汗。
  看一看鍾,才一點多。
  她顫抖著手撥電話到翠芝家,接線人卻是二姐夫阿梁,他存心擋駕。
  “半夜三更,翠芝已經睡下,她累了整天.沒有要緊事,也就不必喚醒她,你說是不是,明早人人都要上班。”
  “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雋芝訴苦。
  “雋芝,你應該找易沛充談。”阿梁提示她。
  “沛充不會明白。一
  “使他明白,你一定有辦法。”不知恁地,幾乎所有姐夫對小姨都有點嬉皮笑臉,阿梁亦不例外。
  雋芝何嚐不知道擾人清夢,罪該萬死,隻得寂寥地說:“沒事了。”
  “明天我同翠芝說你找過她。”
  雋芝嗒然掛線。
  她是外人。
  姐夫姓梁,姐姐是梁唐氏,小孩叫梁芳菲與梁芳華,全家是梁氏天下,唐雋芝是外人。
  睡不著可以聽音樂或看錄映帶,但不宜騷擾他人。
  雋芝同大姐年紀差距較大,可說的話更少,她也知道大姐的習慣:更加早睡。這會子做夢恐怕已做到第五十集。
  惆悵良久,雋芝才啪地熄燈。
  結婚有結婚的好處,此刻替她擋駕的,隻有電話錄音機,不是配偶。
  一早,雋芝致電銀河婦女雜誌,要求見莫若茜。
  若茜答:“今天我時間全滿,這個電話也隻能講五分題,除非——”
  “沒關係,我不介意。”
  “我一小時後去看婦科醫生,如果你不覺得太委曲——”
  “是我的榮幸,叫你秘書把地址給我,我到醫務所等你。”
  “好極了,雋芝,你最最通情達理,曉得體諒別人。一
  是嗎,雋芝想,等她的成就同宇宙的皇牌洪霓不相仲伯之際,仍能不拘小節,遷就別人,那才叫做通情道理。
  此刻,不過是識時務,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而已。
  這點小聰明都沒有,還出來走呢?
  雋芝打扮出門。
  醫務所裏仍然擠滿生育年齡的女性。
  雋芝十分訝異。
  她一直以為除了她兩個愚昧的姐姐外,沒有人會再稀罕生孩子,不是說時勢不穩,生活艱難嗎?
  看到了莫若茜,雋芝打招呼擠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還要等多久。”
  “至少一小時。”
  雋芝吃驚,“浪費寶貴時間可不是您的宗教。”
  誰知莫若茜笑笑,“這是我難得的鬆弛時刻。”
  變了,整個人變了,荷爾蒙內分泌起了至大變化,影響她人生觀。
  雋芝隻得問:“我沒有打擾你吧。”
  “巴不得有人陪我說說笑笑。”
  雋芝渾忘公事,她問:“這些女人,統是孕婦?”
  莫若茜笑,“不。”
  雋芝揚起一條眉毛,不?
  若茜說:“這些女性,都希望在最短時間內,可以懷孕。”
  雋芝要把這條公式好好消化,才能貫通融匯,她吃驚地說:“你的意思是.這間醫務所專治不育,而你是幸運成功例子,她們尚在輪候。”
  “大作家倒底是大作家。”若茜微笑。
  “若茜,難怪你說不是偶然。”
  “跑這間診所已有三年,吃盡鹹苦。”若茜感喟。
  “天,我還以為你春風一度,珠胎暗結。”
  莫若茜笑得眼淚都掉下來,這唐雋芝就是有這個本事。
  雋芝看到牆上掛著一張漫畫招貼,有許許多多赤裸美麗的嬰兒在一隻試管中遊泳。
  雋芝立刻噤聲,她可沒有膽子問莫若茜她的胎兒是否在培養劑裏泡製出來。
  雋芝變得結結巴巴。
  “你找我有急事?”.
  “嗬,噢,嗚,是,我想到題材了。”
  “我知道你不負所托。”莫若茜大樂。
  “也許你會反對。”
  “這次又是什麽妙方?”
  “虐兒妙方。”
  莫若茜又笑,“可見一定有讀者,我先忍俊不住,這分明是沒有兒女者的夢想,虐兒?虐母才真。”
  “那我明日就開始寫。”
  “你打算怎麽樣虐待他們?”
  雋芝心花怒放,“首先,會講話的時候,與大人應對,就得說YESMADAM,同母親說話,要說YESYOURMAJESTY,並且吻母親的手背。”語氣充滿憧憬。
  莫若茜仰天長歎,“雋芝,知彼知己,才能百戰百勝,你對孩童一無認識。”
  “誰說的,我從來不批評歧視我不認識的人與事。”
  “你要好好的做功課,好好搜集資料,好好研究新生命,否則,讀者會取笑你。”
  雋芝不服氣,“我對他們已有充分了解。”
  若茜拍拍她的肩膀,“相信我,你十分無知。”
  “喂—”雋芝抗議。
  這個時候,一位年輕太太自內室出來,忽然掩臉失聲痛哭。
  雋芝大吃一驚,其餘候診者卻投去了解同情目光。
  隻見護士前去扶住安慰那位少婦。
  “怎麽一回事?”莫若茜忙問。
  另一位看護低聲答:“報告出來,兩邊輸卵管阻塞。”
  莫若茜卻說;“可用手術取卵作體外受孕。”口氣似專家。
  “情形複雜得多丁。”
  “不是沒有希望,我同她說去。”
  不由分說,也不管生張熱李,若茜過去一手摟住少婦,在她耳畔絮絮說起來。
  雋芝瞠目結舌,在這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世上有這一小撮誌同道合的婦女存在。
  看來要真正認識母子關係,還得在小生命尚未形成之前開始。
  本市人山人海,鬧市逼擠到互相踐踏地步,北上神州,又有十一億人口,隻愁節育,不愁生育,這還是雋芝第一次知道有如此渴望孩子的婦女。
  這真的結結棍棍地打開了她的眼界。
  少婦哭聲漸停。
  若茜把她送出醫務所,回到雋芝身邊。
  看見雋芝下巴合不攏的樣子,她輕輕冷笑說:“偶然?”
  雋芝大惑不解,“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親力親為,為什麽不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若茜可逮到機會了,“隻因虐兒者眾。”
  雋芝正沒好氣,看護高唱:“莫若茜。”
  “輪到我了,雋芝,你也一起進來。”
  “老莫,你應叫丈夫陪你,”雋芝說:“這不是扮強壯獨立的時候,把他撇在一角,不讓他們參於,好像與他們不相幹似的,對他也不公平。”
  “半瓶醋,空瓶響當當。”
  雋芝跟著老莫進去見醫生。
  診所永遠是冰冷肅靜的,一陣消毒藥水味,林林種種設備彷佛比姐姐懷孕期又先進了。
  老莫躺下來,雋芝便知道她要做超聲波素描。
  這麽小就照?
  老莫解答她的疑團:“七個星期便可以在熒幕上看見胚胎:七區米直徑的一顆豆。”
  雋芝不語。
  醫生來丁,取出工具,雋芝凝視熒幕,開頭有點模糊,隔幾秒鍾,她看到一個影子,忍不住低呼出來,那分明是一個小小的人,小,小得隻得五公分長,可是能清楚辨別胖胖的頭,肥肥肚子,短腿蜷縮著,忽然間,他不耐煩了,像是知道有醫生及大人在偷窺他,左右揮舞起手臂來。
  莫若茜同醫生哈哈大笑。
  雋芝敬畏震驚地皚著熒幕,作不得聲。
  她陪翠芝照過素描,熒幕一片胡塗,除出醫生,閑人根本看不懂圖案,因此沒有感受,今日的經驗叫她害怕。
  這時醫生說:“閃光部分是他的心髒,黑色一點是他的胃,心跳正常。”
  雋芝忍不住問:“他有多大了?”
  “電腦計算是十一星期零三天。”
  “那個連接著他小身體的小圓圈是什麽?”
  “是提供營養的蛋黃囊。”
  老莫這時說:“雋芝,你應去買疊參考書來看。”
  “他可曉得我們在觀察他?”
  醫生答:“他不知道。”
  “他是男孩還是女孩?”
  “現階段仍未知道。”
  雋芝喘氣。
  醫生看她一眼,“真奇妙,是不是?”
  雋芝忙不迭點頭。
  誰知醫生不是指生命之妙,而是說:“這副儀器真正奇妙。”他也沒有錯。
  雋芝已經飽受衝擊,有點昏頭轉向。
  診治完畢,老莫至掛號處付診金,自看獲處接過寶麗萊照片,遞給雋芝,“給你留作紀念。”正是那小生命的寫真照。
  雋芝隆而重之放進手袋,感動得雙目通紅。
  老莫還要百上加斤:“不再恨他們了吧。”
  雋芝喃喃說:“我一直以為他們偶作蠕動.一如阿米巴,沒想到他們已懂得運用四肢去表達感倩。”
  “所以智慧的中國人替人類加一年虛歲。”
  雋芝頷首如搗蒜一樣。
  街上陽光充沛,雋芝陪老莫退出版社,臨別依依,“你自己保重。”
  “你速速虐兒,快快交稿。”
  雋芝立刻跑到書店,買了一大疊參考書:新生命、懷孕分娩育嬰、懷孕到三歲,嬰兒至兒童……中英並重,不遺餘力抬返家中。
  進門聽見電話鈴響。
  翠芝問:“你昨夜找過我?”
  “嗬是.算了。”雋芝坐下來。
  “何事?”
  “翠芝,我又夢見母親。”雋芝欲語還休。
  翠芝沉默一下子,隨即說:“你根本不可能記得母親的樣子。”
  “我看過她的照片,印象深刻。”所有照片中隻有母親與大姐二姐,沒有雋芝。
  “早知不給你看。”
  “我總有權要求看母親的相片吧。”
  “雋芝,母親過身同你一點關係也無,你何用耿耿於懷數十載。”
  “我始終不能釋然。”
  “這樣下去,你需去看心理醫生。”
  雋芝不語。
  “有沒有同易沛充談談?”
  “他沒有必要知道。”
  “你們是好朋友呀。”
  “我們隻是酒肉朋友,我的憂慮,純屬我自己。”
  “這樣說,對沛充也不公平,我們都看得出他對你是真心真意。”
  “那當然,”雋芝微笑,“風和日麗,我又那麽健康活潑,自然人人對我真心歡喜,我又何必愚昧得去試練考驗人家的誠意。”
  “雋芝,你對沛充應當有信心。”
  雋芝隻是笑。
  “我約好筱芝周末坐船出海,你也一起來吧。”“
  “哎呀,謝謝,謝謝,五個猢猻精湊到一起,我吃了豹子膽都不敢出現。”
  “星期六下午兩點皇後碼頭,同易沛充一起來吧。”
  雋芝也曾跟他們共度家庭日。
  整個過程使她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自出門那一刻起,雋芝便覺得氣氛好比逃難演習,就差沒有嗚嗚嗚警報聲。
  姐姐們命家務助理扛著各式食物、更換衣服,浩浩蕩蕩押著孩子們出發,姐夫們憔悴地尾隨,兩家人的男女孩童各有各難纏之處,總有一個要上洗手間,另一個掉了隻鞋子,又有誰必定腸胃不安,不然,就是爭吃糖果,撕打起來。
  好不容易把他們塞進車廂,雋芝太陽穴已經彈跳發痛,加上姐姐們吆喝聲,姐夫們求饒聲,使雋芝益覺一聲子不結婚不生孩子是種福氣。
  上了船也沒有什麽快樂時光,要忙著服侍少爺小姐穿上泳裝下水。
  好不容易等到五個小魔王都穿起救生衣跳到碧海暢泳,雋芝跑去問船長:“可不可以立刻把船駛走?”
  實在受夠了。
  完全失去自我,活著等於沒活著。
  雋芝打開她的畫紙,以漫畫形式,打張草稿,圖中的她金星亂冒,懇求船長開動引擎,把她送返碼頭。
  那幾個孩子,統統麵目猙獰,頭上長角。
  這不是虐兒妙方,而是被虐後如何自救之道。
  雋芝斟出香檳,喝一口,躺下。
  正是:愛幾時睡就幾時睡,愛什麽時候醒就什麽時候醒.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計,兩者皆可拋,雋芝念念有辭,閉目假寐。
  嚴寒冬夜,午夜夢迥,窩在電毯子裏夷的她,也試過被夜啼兒吵醒,簡直嚇得發抖,趕緊用枕頭壓往腦袋,繼續尋夢。
  看見姐姐們花的心血,她譏笑日:“我不如把目標設在十年內取諾貝爾文學獎。”
  今日,她的心比較溫柔。
  出那幀寶麗萊照片,放到案頭,同那胚胎說:“快高長大,平安出世,乖乖聽話,成為你母親的歡樂,”停一停.又說:“不然阿姨不放過你。”
  她把照片放進一隻小小像框內。
  待這小子或是女孩長大了,給他看,譏笑他,他想必一定尷尬,何止看著他成人,
  簡直看著他成形。
  老莫喜歡孩子已有很長一段日子。
  母性遺傳因子到了一定時間會得發作,與她逛百貨公司,經過童裝部,她會駐足,凝望小小衣衫,傻笑,雋芝一看標價,“荒謬,投胎到溫莎家族也未必穿得起。”全部四位數字。
  但莫若茜仍然戀戀不舍細作觀察,果然應到今日。
  婚姻生活愉快也是很重要一個原因,老莫與她先生真正做得到相敬如賓,兩人經濟與精神均非常獨立,吃完飯時時搶付賬:“我來我來”、“一樣一樣”,叫人羨慕。
  不過沒有孩子也不見得是宗遺憾,大可提早退休,結伴坐豪華遊輪或是東方號快車環遊世界。
  雋芝歎口氣打開一本知識寶庫。
  “……卵子受精後大約三天,這枚沿著輸卵管前進的新細胞不斷分裂成桑葚胚,再過三四天就漂進子宮,這時乃不斷分裂,直到變成約有一百個細胞的中空細胞叢,叫做胚胞,靠子官腺所分泌的子官乳液供養。”
  雋芝歎口氣,因沒有愛講粗話以及寫黃色小說的朋友,她還是第一次接觸這許多生理衛生名詞。
  原來我們就是這樣長大的。
  她俯首閱讀:“七八天後,胚胞即附著在子宮壁上,胚胞外麵的滋養層開始侵入子宮肌層,並變成索狀組織,將胚胞固定在子宮壁上,這個滋養層,日後發展成為胎盤。”
  雋芝茫然抬起頭來。
  易沛充來電詢問:“你在幹什麽,睡懶覺?”
  “我在鑽研生命的奧秘。”
  “生命的奧秘在乎盡情享樂。”
  那就不用看這些書藉,她轟一聲合上厚厚的畫冊
  “下班了,我來接你去遊泳。”
  “我要寫作。”
  “明天還來得及呢。”
  “我馬上準備。”
  單憑三五本暢銷書就能這樣快活逍遙?才怪,三百本還不行呢。
  唐篇芝之可以這樣享受生活,皆因父親有若幹遺產給她。
  唐父生前就把她們三姐妹叫齊了來聽教訓:“每人一間公寓房子,若幹現金,平分,不過三妹較為可憐,三妹沒見過母親,母親的私蓄,全留給她吧,你們有無異議?”
  雋芝有兩個好姐姐,全無異議。
  她身家相當宏厚。
  一個人想生活得舒適,首先,要他願意過舒服的日子,放開懷抱,無欲無求.其次,才看環境是否許可,並不需要富可敵國。隻要手頭略為寬裕,即可優哉悠哉。
  雋芝完全符合這種條件。
  她對物質的要求相當之低,脾性也十分恬淡,不喜與人比較,基本上是一個快樂的人。
  許多人為身家所累,她卻是個聰明人,她僅得利用小額財富過愜意日子。
  當下易沛充把她接到私人會所泳她,雋芝換上泳衣,直遊了十個塘。
  易沛充凝視女友,躊躇著想於這個晚上向她求婚,希望一會兒夜空星光燦爛,增加氣氛。
  他們間感情既不轟烈,亦不刻骨銘心,但一直暖洋洋,軟呼呼,半日聽不到對方聲音,就會掛心,他從來不舍得令她失望,生氣,她也從不耍花槍玩遊戲,總而言之,易沛充覺得這一類互相尊重的深切關注才最最有資格有希望發展成為夫婦。
  太多人誤會越是叫對方傷心落淚的愛情才是真正愛情,心態實在太過奇突。
  易沛充的想法剛剛相反。
  他伸手把雋芝自池中拉起來,把大毛巾蓋在她肩膀上。
  “我不冷。”
  “那邊有兩個登徒子目光灼灼。”
  雋芝忍不住笑出來,“那兩個孩子加在一起不超過四十歲。”
  “你聽過草木皆兵沒有?”
  雋芝笑了.“我去更衣,你找格子吃飯。”
  沛充訂了張露天燭光兩人格子。
  雋芝莞爾,看情形他有話要講。
  香檳過了三巡,易沛充說;“雋芝,說正經的,我們也該結婚了。”他抬起頭,剛剛看到紫色的雲浮過遮住月亮,沒有星光,也許這不是求婚的好日子。
  雋芝不出聲,這也在沛充意料之中。
  她不是一個苛求的人,想了一想,她說,“沛充,我們相愛,我們沒有結婚的理由。”
  沛充怪叫一聲,來了,雋芝那套反邏輯理論又抬出來了。
  “我心中除了你根本沒有別人,”馬芝歎口氣說下去,“我為你著迷,從不對你厭倦,此時此刻,你仍給我刺激,我隨時可以趨向前來熱吻你,昨夜夢中,我與你緊緊擁舞,你使我神魂顛倒。”
  旁人聽了,不知就裏,還以為是唐雋芝向易沛充求婚。
  “這樣美妙的關係,”雋芝握住他的手,“你忍心破壞它嗎,何必談婚論嫁。”
  沛充自覺不是雋芝對手,慘呼著掩住險。
  更壞的事情來了,遮住星光的那團烏雲,忽然灑下淅淅雨點。
  雋芝喝盡杯中香檳。
  “讓我們到斜坡散步。”
  沛充隻得陪她。
  兩人也沒打傘,視雨點無睹,嗅著青蔥草香,喁喁細語。
  雋芝說的是:“結了婚,誰還有這種閑情逸致。”
  沛充已經氣餒,隻想享受這一刻溫馨,便把雋芝緊緊摟在懷中,雋芝趁雨急人稀,用雙臂箍沛充的腰身,仰起頭笑說:“我就是喜歡你這副標準身栽。”在背後看,兩人的肩腰都是V字,實在好看。
  陽台餐廳上剛巧有對夫婦帶著孩子在用飯,碰巧給那位太大看到如此旖旎風光。
  她怔怔地,向往地呆視斜坡這一對年輕男女,心中一分豔羨,一分惆倀,一分茫然。
  她丈夫問:“看什麽?”
  她伸手指一指。
  那丈夫看一眼,不語。
  她忽然問:“我們可曾經如此深愛過?”
  那丈夫乾笑數聲,“孩子部快上中學,還問這種問題?”
  那位太太點點頭,收斂了目光,坐下來。
  過許久,終於忍不住,又朝濕漉漉的玻璃外看去,雨勢更大了,那對年輕戀人已經離去。
  她垂頭歎息一聲,隻有她一人聽見,那丈夫或許也有所聞,隻是假裝不覺,急呼侍者結賬,他心中嘀咕;女人,有時就愛無病呻吟,無故發癡。
  雋芝與沛充上車時已濕了一半身,兩人在回程中異常沉默,到家時雋芝終於說;“給我們多些時間。”
  小車子裏沒有開空氣調節,有點潮有點悶,雨點打在車頂,吧嗒吧嗒響得離奇,不知恁地,沛充也不去打開車窗,任由這種窒息感持續,他錯了,這仍然是個求婚妁好日子,尤其適合求婚被拒。
  他倆擁抱一下。
  雋芝跳下車子返家。
  到了臥室一照鏡子,嚇得掩住咀,隻見頭發淩亂,脂粉剝落,一件絲袍子皺得似胡桃殼裏取出,什麽?被求婚一次已經殘蝕到這種地步,果真結了婚,那還得了!
  身上什麽味道都有:酒氣、沛充的可龍水,車子皮椅的腥氣。
  雋芝連忙跳進浴缸。
  開著無線電聽深夜節目,她墮入夢鄉。
  第二天工作一整日,下午時分,沛充找她,語氣似沒事人一樣。
  雋芝十分慶幸對方如此成熱大方。
  這樣人才,不結婚恐怕不容易長久抓得住,唐雋芝,後果自負,風險自擔。
  “翠芝通知我至要緊周末一起出海。”
  雋芝大奇:“她好像有話要說。”
  “去聽聽她講些什麽也好。”
  “好,我再犧牲一次。”
  “下午什麽事?”
  “到出版社交搞兼與老莫談談。”
  “最近公司裏好多女同事懷孕,有的在努力第二名。”沛充不勝豔羨。
  雋芝莞爾,沛充這種王老五對嬰兒有啥子認識,他居然也湊興加把咀談起時興的嬰兒經來。
  “上周末茱莉亞陳帶了她的小女嬰上來,四個月大,已經是美人胚子,伏在我身上,輕呼呼,不哭也不動,可愛之極。”
  可愛,是,一如小小波斯貓兒,統共沒想到他們遇風就長,刹那間變成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喜怒哀樂,要求繁複。
  “把嬰兒帶到建築師事務所去?”
  “建築師也是母親。”
  雋芝明白了,“準是傭人告假,真奇怪,時至今日,嬰兒總還是母親的責任,父親們永遠逍遙法外。”
  “我願意背著他們走來走去。”
  雋芝笑,姑且聽之。
  “替我問候莫若茜。”
  老莫真的需要問候。
  她一邊說話一邊把巧克力糖不住塞進咀裏.讓雋芝看她水腫的雙腿,輕輕一按,便有一個個白印子。
  “四十八小時之前還是好好的。”雋芝吃驚。
  “醫生說我血壓高,小便中蛋白質也多,叫我擱高腿休息,服藥。”
  “那你還照辦公室蘑菇?”雋芝覺得她的血壓也即時提升。
  “小姐,我還有一個身分叫銀河婦女雜誌編輯。”
  “一人飾演多角,貪多嚼不爛。”
  “你放心好不好,醫學昌明,總有解決方法。”
  居然還有心情朝雋芝眨眨眼,“別說愚姐不提醒你。”、
  “你還吃那麽多糖,當心點好不好?”
  “這是我此刻唯一的人生樂趣,孩子一生下來馬上戒。”
  “你已經胖了不少吧?”
  “誰敢看磅。”老莫自有文藝工作者之灑脫。
  雋芝記得翠芝每次嚷著超重超重,痛不欲生,但是看見巧克力蛋糕,還是大塊大塊地吃。
  雋芝助紂為虐,滿城替她找最好的黑森林蛋糕……
  她忽然有點懷念那段日子。
  那一點溫柔的母性悠然發作,她拉過一張欖於,墊在老莫腿下,替她輕輕按摩,一邊笑著打趣:“該加稿費了。”腿上青筋暴綻,十分不雅。
  雋芝歎口氣。
  老莫知道她想些什麽,輕輕安慰,“產後會得複元。”
  謊言。
  雋芝牽牽咀角,全是謊言,身體若幹部位將永遠不能恢複原狀,移形換形,有些部分可能會恢複三五十個巴仙,但是永不如前是事實。值不值得是另外一件事,說可以完全康複則是謊言。
  “你好像很懂得照顧孕婦。”
  “我有兩個姐姐。”
  “將來一定也會把自己打理得體。”
  雋芝不出聲,她至想為一個人服務,可惜願望永遠無法達到,那人是她的母親,下意識中,所有孕婦都有點像母親。
  雋芝向老莫笑笑,“我永遠不會陷自己於不義。”
  “你其實不是那麽自私的人。”
  “是嗎、不要試探你的作者。”
  開會的時間到了,老莫又穿上鞋子,撲出去。
  雋芝特地去買了幾雙防靜脈曲腫的襪子給莫若茜,途經童裝部,腳步略慢,噫,到底那小小胚胎是男還是女呢。
  售貨員已經迎上來。
  雋芝連忙退後。來不及了,那和善的職員微笑問:“太大,孩子是男是女?”
  雋芝平日的機靈不知丟在何處,“呃,還不知道。”
  “那麽,選購白色或淡黃的衣物好了,請跟我到這邊來,是第一胎嗎,大約在冬季出生?”
  “不,我,噫——”雋芝放棄。
  她挑了半打內衣與三件毛線衣以及四張小毯子。
  送給老莫逗逗她開心也好,她此刻的苦況,不足為外人道,一個個星期那樣捱,總共四十個禮拜,寶貴生命中足足一年。
  拎著大包小包回家,一抬頭,看到穿白衣黑褲的阿媽抱著個嬰孩在門前散心。
  他們無處不在,霸占人力物力,地球資源。
  雋芝向他投去一眼。
  那數月大的人剛剛哭過,眼角還掛看亮晶晶的淚珠,嘟著咀,一臉不悅。
  雋芝想,豈有此理,吃現成飯,穿現成衣,麵孔不過比一隻梨子略大一點,便耍性格,發脾氣,太大會得有風駛盡哩了。
  她又看他多幾眼。
  就在這時候,忽然吹來一陣清風,在悶熱的秋老虎下午,雋芝隻覺心頭一爽,沒想到那嬰兒也察覺到了,他眯起眼,抬起頭,同時享受那陣涼風,眼淚也似乎在該刹那被吹幹,一頭濃發在風中擺來擺去,趣致得難以形容。
  嗬,他是存心來做人的,大抵不必杞人憂天,替他擔心人生道路有多麽崎嶇,病死是何等可怕,戀愛與得失是怎麽樣痛苦,他想必會適應下來,就像他上一代,上上一代,或是上上上一代那樣。
  雋芝像是終於領會了什麽。
  周末,易沛充來接她往皇後碼頭。
  她正在看早報.吃早餐。
  順帶告訴沛充:“本市出生率奇低,世界罕見,低於一點二。”
  沛充看著她,“你就不打算作出任何貢獻”
  “已有兩個姐姐,在撐充場麵,我再加一腳,那還不造成人口爆炸。”
  “但是我仍覺得本市地窄人多。”
  “那是上一代造成的遺毒。”
  “用字不要那樣誇張。”
  雋芝笑笑,“來,我們出發吧。”
  碼頭上,梁芳菲與梁芳華兩姐妹穿一式水手裝似洋囡囡,雋芝一見就大聲叫:“踢踢,泣泣,你們好。”
  翠芝瞪妹子一眼,“你再替我女兒亂取醜陋綽號,我不放過你,精神虐待!”
  “姐夫呢?”雋芝四周圍看看。
  “他們不來,今日是婦孺班。”
  “嗬,”雋芝馬上對牢易沛充笑,“歡迎你加入女兒國。”
  翠芝說:“我們請沛充來,因有事請教他。”臉色凝重。
  雋芝看男友一眼,跳下船去。
  大姐筱芝又隔了廿分題才率眾趕至,水手開船。
  三個男孩一見雋姨,立刻機智地回避,爬到頂層甲板去曬太陽。
  大姐夫姓祝,是個生意人,做皮草,多年來筱芝身上永遠少不了至時興的皮裘。
  雋芝忍到去年冬季,終於發言:“大姐,這東西可以不穿就不要再穿。”
  “假仁假義,你吃不吃雞鴨鵝、豬牛羊?”
  “為著生存,攝取營養,不得不吃,宰殺小動物,取皮製衣,純為虛榮,又是另外一件事。”
  “嘿!”
  “在外國,穿紫貂,會被人吐涎泊或發紅漆,太太,沒有人穿這種東西了。”
  “去你的烏鴉咀,我們祝家五口沒飯吃,到你家來借。”
  姐妹不歡而散。
  筱芝年紀其實不算大,嫁得好,便有種養尊處優的意氣,姿態上彷佛是老一輩的人,再加上她五官太過秀麗,大眼睛,小咀,尖下巴,也有點不合時代審美觀念,好像過時了。
  上船後,她一直戴著太陽眼鏡,一句話不說,一看便知道心事重重。
  出了鯉魚門,漸漸天空海闊,易沛充與孩子們打成一片,正玩遊戲,雋芝一杯在手,吹著海風,其樂悠悠,使對二位姐姐說:“有什麽話可以掀盅了。”
  筱芝抬起頭,一派問白雲的樣子。
  翠芝開口:“雋芝,你不要太激動。”
  雋芝馬上皺起眉頭勉強調笑:“什麽事,可是到今天才來與我爭奪遺產?”
  翠芝鄭重宣布:“雋芝,老祝要同筱芝離婚。”
  姐妹連心,雋芝一聽,全身的血液立刻往頭上湧去,嗡一聲,衝到腦部,麵孔漲得血紅,忽然又抽空,刷一下,臉色轉為雪白,她雙手顫抖起來。
  翠芝勸道:“叫你別激動。”
  “老祝人在何處?”雋芝霍地站起來。
  “在本市。”
  “叫船往回駛,我去見他。”
  “你別毛燥好不好,雋芝,坐下來,喝口冷飲.我們細細商議。”
  筱芝仍然一言不發。
  三個男孩清脆的笑聲自甲板傳來,雋芝氣炸了肺,這十五年生活,大姐就白過了,
  她把財富與孩子帶到祝家,看,看祝家如何回報。
  她淚盈於睫,反應熾熱。
  筱芝忽然轉過頭來,很鎮定地說:“雋芝,我還一直以為你不愛我,可見我何等粗心大意。”
  雋芝急得豆大眼淚直掛下來。
  “任何人去見老祝都沒用,他有了新人,對方一定要正式名分,已經與筱芝攤牌,財產一人一半,三個兒子,全歸祝氏。”
  “不行,”雋芝說:“我們要三個孩子。”
  “祝家長輩無論如何不允許,孩子的祖父母苦苦哀求彼芝網開一麵,老人家將親手帶大孫兒,他們不會吃苦,兩個大的反正明年要出國寄宿。”
  雋芝瞪二姐一眼,“步步退讓,還來問我意見作甚?”
  翠芝說:“你且聽我講。”
  筱芝開口,“碰到這種事,真正倒黴,抽身越早越好,以便重新做人,倘若每項細節均推敲數月,共他們爭持糾纏,則我永不超生。”
  雋芝不語,大姐講得也非常正確,拖,拖到什麽時候去?
  她悲愴地抬起頭,最聰明最有遠見的做法是不於計較,任由淩遲。
  雋芝用手掩住臉。
  翠芝說下去:“母親與孩子雙方隨時可以的見,分居書上一切會訂得清清楚楚,超脫一點來看,筱芝並沒有太大的損失,畢竟離婚在今日來說,是非常普通的事。”
  雋芝忽然很疲倦,整個人睡倒在甲板上,“從前,可以拖著姐妹衝去打爛小公館。”
  此言一出,連被芝都笑了,“那怎麽同,那是女性的黃金時代。”
  翠芝也說;“你帶頭領我們去打澗老祝的頭吧。一
  雋芝氣餒,發狂。
  “換了是你,雋芝,隻怕你比我們做得更徹底,更撇脫,更緘默。”
  雋芝答:“是。”她膽子更小,更加要麵子。怕出醜。
  “那就算了。”
  “可是,大姐曆年做錯什麽?任勞任怨,克勤克儉,勞苦功高,就換來這個?”
  筱芝答:“不夠人家好,就絕對是錯,何用追究,況且一個男人說我不好,又不代表我真正不好,我不會失去自信。”
  雋芝感動得過去握住姐姐手,“好筱芝,我一直小覦了你,原來你的價值觀還走在時代尖端,我敬佩你。”
  翠芝說:“雋芝,你準備好沒有?難題來了。”
  什麽。
  掖芝不是已經理智地解決了這個危機?還有什麽難題?
  雋芝連忙下船艙斟多一杯威士忌加冰,看到易沛充樂不可支,正做孩子王呢,桌上攤滿食物飲品。
  那五個自三歲到十三歲的小孩,看到雋芝,立刻警惕地注視她,提防她的新花樣。
  雋芝哪有心倩虐兒,隻把沛充叫到一邊。
  沛充奇問,“你怎麽啦?精神委靡,上船時還好好的,大姐同你說些什麽?”
  雋芝垂下頭,過一會才抬起來,隻覺自家的頭顱好像有千斤重,“你盡管陪孩子們嬉戲吧。”
  “目的地快到,我一人照顧不了五個,你也一起下水如何?”
  雋芝反應遲鈍.“好,好。”
  沛充知道甲板上發生了大事,吩咐傭人們看著孩子,陪雋芝回到上層。
  筱芝翠芝示意他坐下旁聽。
  雋芝哭喪著險,同二位姐姐說:“不是有誰患了絕症吧?”
  筱芝答:“比這個更為難。”
  “告訴我。”雋芝深深吸進一口氣。
  筱芝無奈地說:“我上星期發覺有了身孕。”
  雋芝霍地抬起頭來,她完全明白了。
  這條尾巴非同小可,比起來,離婚真還是小事。
  雋芝別轉麵孔,一聲不響,易沛充不知首尾,亦不便插嘴,甲板上一片寂靜。
  船停了下來。雋芝憑欄看到翠綠色海水文靜地緩緩蕩漾,忽然覺得她無法承受這許多不公平現象,為著宣泄壓力,她做了件極其古怪的事:穿著白色短衫短褲的她爬下水手才放下的繩梯,輕輕撲通一聲,和衣躍進水中。
  易沛充吃一驚,忙去看她有否危險,翠芝說:“不怕,任她去。”
  浸到海水,雋芝頭腦清醒了,她一下一下向外遊去,然後在附近水麵上載沉載浮,希望藉水的涼意洗滌心頭煩惱。
  雋芝長長太息。
  再聰明機伶獨立千倍,也不知道該如何給大姐忠告,雋芝又重濁地呼出一口氣。
  忽然聽得有人說:“你嚇走了我的魚。”
  她轉身,發覺不遠之處有一隻舢舨,船尾坐著一個正在垂釣的年輕人。
  她不想與人搭訕,故此輕輕遊開。
  那人又說:“遊艇上有什麽恐怖?為何冒死跳水逃命?”他都看見了。
  雋芝停止劃水。
  那年輕人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襯著黝黑結實肌膚,“上來,我有冰鎮契安蒂白酒。”
  雋芝挑戰他,“有沒有水果?”
  “葡萄、蜜桃、哈蜜瓜、椰子、石榴。”
  雋芝不信,遊過去,攀住艇邊,往裏看,那小夥子沒騙她,他打開手提冰箱,蓋子滿滿都是色彩詭豔的時果。
  他說:“我還有個鮭魚及勃魯加魚子醬。”
  雋芝詫異,“你獨自出海來慶祝什麽?”
  他笑,“慶祝我好好活著,而且身體健康。”
  雋芝被這兩句話感動了,真的,有什麽是不能解決的呢。
  年輕人絞起魚杆,伸出一隻手來,把雋芝拉上艇去。
  雋芝混身濕透,雖不致織毫畢露,那簿簿白衫緊貼身上,也頗是一幅風景。
  年輕人打量她一下,“那艇上有什麽,”他再問一次:“有人向你求婚?”
  他有一雙會笑的眼睛,許隻得廿歲出頭,可見享受生活是一種天賦,與後天修養沒有太大關係。
  雋芝當下回答:“比你說的更糟,看到甲板上那靈孩子沒有?”叨
  “那年輕人笑間:“都是你的?”
  “正是,逼得我逃生。”
  他斟酒給她,遞過去一方大毛巾。
  “如果你決定不回去,我不反對。”
  “你有沒有一副望遠鏢?”
  、小舢舨上應有盡有,雋芝架起小型望遠鏡往大船看去,隻見兩位姐姐同易沛充正在投入地討論那個難題。
  沛充真好,總是盡力幫人,他人的煩惱,統統與他有關。
  年輕人笑笑問道:“那是孩子們的父親?”他順著她的意思胡扯。
  “是,”雋芝脫口答:“兩位女士是我們雙方代表律師,現正努力談判利益。”她信口編起故事來。
  “讓我想一想,孩子歸他,財富歸你。”
  “不,”雋芝心一動,“孩子歸我,餘者歸他。”
  她放下望遠鏍,咬一口蜜瓜,“謝謝你盛情招待,我要回去了。”
  “喂,”年輕人急道:“我們約好了私奔的!”
  這樣懂得嬉戲,確實難得,雋芝愁眉百結中笑出來,“下次,下次一定。”她跳下水。
  “喂,記得你的諾言。”他一直嚷。
  諾言,他還相信諾言,真正浪漫。
  雋芝回到大船上,再轉頭看,已經不見了那艘舢舨。
  水手說:“降霧了,最好不要下水。”
  孩子們仍然歡天喜地,他們獨特天賦是盡情享樂,管它打仗也好.災難也好,隻有藤條到肉才算切膚之痛。
  雋芝在浴室用清水衝身,沛充在門外問:“你沒事了吧?”
  “你們決定如何?”
  “翠芝反對,我讚成,筱芝暫時不表決。”
  “翠芝具何理由?”
  “一,筱芝已有三個孩子。”
  “不通,”雋芝說:“每個生命都是獨立的,怎麽可以因他有三個哥哥而把他犧牲掉。”
  “二,有了他,勢必不能與祝某爽脆地斷絕關係。”
  “錯,他們已經有三個孩子,怎麽可能一刀兩斷,況見,撇開其他不說,多年來表現證實老祝絕對是一個盡責的好父親,筱芝一定得讓他知道這件事。”
  “三,人們會說液芝乘機要脅。”
  “叫人們跳進海裏去死。”
  雋芝打開浴室門,發覺兩個姐姐也在聽她發表偉論。
  雋留掠掠濕發坐下來。
  “你投讚成票?”翠芝問。
  雋芝點點頭。
  翠芝訝異,“我還以為你痛恨孩子。”
  “不喜歡是一件事,承認他們有生存權益又是另外一回事。”
  筱芝不出聲。
  “筱芝,最後決定權在你本身。”雋芝轉向她。
  翠芝說:“筷芝本來打算隨孩子升學念一個課程,接著找份工作,從頭開始。”
  “稍後吧,她又不必為經濟情況擔心,到了外國,一樣可以雇家務助理、保母、管家。”
  “這次她落了單,誰照顧一名超齡產婦?”
  雋芝答:“慘是慘一點,可是你想想,三個男人共一名嬰兒都能夠過活,我們也可以。”
  “那隻是一出戲,雋芝。”翠芝給她白眼。
  “我願意照顧被芝。”
  筱芝說:“我會照顧自己,這件事,除出我們四個人,不必向旁人公開。”
  “老祝總該知道吧。”
  “他不重要。”一
  “他是孩子的父親,”雋芝忽然壓低聲音,“不是嗎?”
  “去你的!”液芝惱怒。
  易沛充忽然開口:“筱芝說得對,男性地位卑微,我們除出努力事業,別無他方。”
  翠芝說:“我累得好像被炸彈炸過,叫水手往回駛,我要好好睡它一覺。”
  被芝終於除脫墨鏡,這時大家才看到她雙眼腫如鴿蛋,不知哭過多少次,哭了多久。
  雋芝與她緊緊擁抱。
  “我馬上找人裝修公寓.你搬來與我同住。”
  “不用,我自己可以安排生活。”
  雋芝稱讚她。“我早懷疑那濃妝校與皮草底下是一個精靈的靈魂。”
  翠芝搖頭,“我不讚成,筱芝已經做夠受夠,她應當留些時間精力給自己。”
  筱芝說:“我還有充份時間考慮。”
  “雋芝,”翠芝看著小妹,“你要是舍不得.大可自己生一個。”
  “我沒有丈夫。”
  “筱芝也沒有。”
  雋芝噤聲。
  她回到甲板上,心不在焉地與孩子玩紙牌遊戲。
  才兩局,因出千,被孩子們演出局。
  船漸漸駛向市區。
  回程中雋芝杯不離手,到家中有七成醉,空肚子,特別辛苦,沛充留下照顧她。
  她同沛充說:“去,我們去找老祝,把他與他新歡的頭砍下來當球踢。”
  沛充一本正經答:“要吃官司的。”
  “我們太有修養太禮貌了,為什麽要尊重他的私隱他的選擇?應當打上門去泄憤。”
  “舌頭部大了你,休息吧。”
  雋芝閉上眼睛,淚水就此汩汩而下,無法休止,哭得透不過氣來,沛充過來替她擦淚。
  “所有的選擇均是錯的。”她呢喃。
  “是,是。”沛充一味安撫;
  “我不但為大姐傷心,我亦為自己傷心。”
  “我明白。”沛充隻能那樣說。
  “不,你怎麽會明白,你知道我母親的事嗎?我為她傷心一生。”雋芝緊閉雙目。
  沛充一怔,他隻知道雋芝母親早逝,她不提的事,他從來不問。
  雋芝在這個時候,身子轉側,不再言語,她終於睡著了。
  沛充歎一口氣,他也覺得疲倦,於是過去躺在長沙發裏假寐。
  沒想到雋芝如此重姐妹之情,如同身受這四個字,放她身上,當之無愧,女性感情之豐富,可見一斑,換了是兄弟,親厚的至多予以若幹支持.平日沒有往來的更可能漠不關心。
  比較起來,姐妹是可愛得多了。
  雋芝身子蠕動一下。
  她做夢了。
  身體悠悠然來到一個懸崖邊,抬頭一看,是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藍天白雲,峭壁下一片碧海,景色如一張明信畫片般。
  就在懸崖邊,矗立著一座燈塔。
  雋芝轉過頭來,發覺不遠有一個小女孩正蹣跚朝她走來,她聽到自己叫她:“踢踢,這邊,這邊。”
  才一歲多兩歲的孩子咕咕笑,張開胖胖雙臂.撲到她懷中,雋芝愛憐地把臉直貼過去。
  她看仔細了幼女的小麵孔,她不是二姐的踢踢,這是誰?既陌生又無限親熱,雋芝無限詫異。
  小孩指指燈塔,示意上去。
  “嘩,”雋芝笑著求饒:“幾百級樓梯,我沒有力氣了。”心底卻不舍得逆這小孩的意。
  雋芝吻她一下,“你是誰,你叫什麽名字?”
  那小女孩忽爾笑了,“囡囡,囡囡。”
  雋芝大樂,“你的名字叫囡囡?”
  小女孩點點頭。
  “好,我們爬上燈塔去。”她把孩子轉背到背上,叫她攬緊脖子,雋芝心甘情願地一步一步攀上燈塔的旋轉梯。
  走到一半,夢中角色忽然調轉,雋芝發覺背著她走的是母親大人。
  她直叫起來,“媽媽,媽媽,停停停。”
  母親滿額汗轉過頭來,臉容仍然無比娟秀,充滿笑容,
  雋芝直嚷:“讓我下來,我自己走。”
  母親說:“快到了。”
  雋芝掙紮,一定要下來。
  易沛充在這時推醒她:“雋芝,做夢了?”
  雋芝睜開雙目,“燈塔,燈塔。”
  沛充笑,“明日找心理醫生問一問,夢見燈塔代表什麽。”
  雋芝撐起來問:“什麽時候?”
  “晚飯時分。”
  唉,餐餐吃得下才叫做難得呢。
  雋芝掠掠頭發,忽然說,“沛充,讓我們結婚吧。”
  沛充毫不動容:“婚姻並非用來填充失意。”
  “我有什麽失意,我事業如日中天,身體健康,青春少艾。”
  “情緒不穩之際最好什麽都不必談。”
  “一,二,三,錯失了機會可別怪我。”
  沛充拍拍她肩膀,“雋芝,我永遠支持你。”
  沛充的確是個益友,他才不會陪她瘋,這人是好丈夫,絕對做得到一柱擎天,雋芝略覺安慰。
  半夜,她問自己:誰家的孩子叫囡囡?
  記憶中沒有這個名字。
  囡囡代表誰,代表什麽.會不會是大姐的未生兒?
  第二天一早雋芝接到莫若茜的電話。
  “先講私事,雋芝你是否有相熟的裝修師傅。”口氣十萬分火急。
  雋芝睡眼惺忪,“這種時候,不宜動土動木吧。”
  “唉,你有所不知,到今日我才發覺浴室洗臉盆的位置竟在肚臍之下,平日為它折腰還無所謂,如今腰身僵硬,每日洗臉,變成受罪,非換過一隻不可,起碼高及腰部才方便使用。”
  “好好,我馬上給你聯絡號碼。”
  “雋芝,孕婦真是被疏忽冷落歧視的少數民族。”
  雋芝打個哈欠,“照統計,平均廿一個適齡婦女中,隻有一位願意懷孕生子,生意人多精靈,才不會大量設計商品投資在你們身上。”
  “我去看過孕婦裝,嘩,醜不可言,式樣怪得會叫,雋芝,你的老本行可是服裝設計,拜托拜托,做幾件像人穿的孕婦服給我,造福人群。”
  雋芝心一動,真的,設計完之後拿到工廠托熟人縫好了,反正大姐也需要替換衣服。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她慷慨應允。
  “雋芝,恩難見真情。”
  “你這是大喜事,誰同你共患難。”
  “雋芝,你不能想像人類科學之落後,”莫若茜隨便舉幾個例:“妊娠期幾十種毛病,都無法根治,病發原因不明,連嘔吐都不能有一隻好些的藥水來預防,完全逐日靠肉身捱過,真正要命。”
  雋芝不語。
  “有些症候,光聽名稱就嚇死你,像“子癇性毒血症”,看見字樣就魂不附體。”
  “老莫,你別看那些書好不好,正常的孕婦與胎兒多。”
  “雋芝,我心理也越來越不正常:一日比一日覺得丈夫無用,他隻會得在旁拿腔作勢,增加壓力。”
  “噓,稍安毋燥。”
  “雋芝,你會覺得我可笑,千方百計,努力數戰,才得償所願.此刻又諸多抱怨。”
  雋芝答:“人之常情。”
  “嗬,謝謝你的嬰兒禮品。”
  “不客氣,對,老莫,講完私事,講講公事了吧。”
  “公事?嗬,對,公事,”平素英明神武的莫若茜竟本末倒置,“大家都很喜歡你的一千零一虐兒妙方。”
  雋芝聽了自然歡喜。
  “插圖尤其精彩,雋芝,你若開畫展,我一定支持你。”
  雋芝答:“我從來對大事業都沒有興趣,專喜小眉小眼,引起些微共鳴,已經心滿意足。”
  誰知莫若茜也說:“恰與宇宙出版社宗旨相同。”
  大家一起笑起來。
  “請繼續惠稿。”
  “你打算做到幾時?”
  “假使體力真的吃不消,我也不打算強撐,本職將由區儷伶兼代,直至我複職為止。”
  區儷伶真是厲害腳色。
  “區小姐極識大體,你可以放心。”
  “老莫,要是三五七個月之後,大家發覺沒有你日子也一樣過呢。”
  好一個老莫,不慌不忙地答:“根本世上沒有誰地球都在自轉之餘還繞著太陽公轉嘛。”
  雋芝笑了。
  能有這樣的胸襟真正不容易,大抵可以做一個稱職的母親,現代老媽體力雖然差些,但智慧與收入足可補償其餘不足之處。
  “你們可以放心,區儷伶絕對不結婚,絕對不生子。”
  雋芝從不羨慕任何人,每一種生活,都要付出代價。
  “你呢,你倒底是哪一種女人?”莫若茜大表興趣。
  “老莫,自顧不瑕,別多管閑事。”
  老莫嗬嗬嗬笑,苦中作樂,大致上她是個愉快的孕婦,她的另一半想必給她很大的支持。
  “對,”雋芝想起來,“你的未生兒叫什麽?”
  “不論男女,都叫健樂,小名弟弟,或是妹妹。”
  嗬,不是囡囡,雋芝悵然若失。
  起床後,立刻去探訪筱芝,與翠芝協助她搬進酒店式公寓。
  筱芝並不吝嗇,挑了個背山麵海的中型單位,芳鄰是位著名女星,和善地與她們招呼。
  下午,往律師處簽署文件。
  那老祝準時前來赴約,翠芝與雋芝正眼都不看他,也無稱呼,冰冷地在一旁侍侯姐姐,一切辦妥之後,陪筱芝離去,也沒留意老祝是得意洋洋,抑或臉有愧色。
  三個男孩子已經不小,筱芝並不瞞他們,三兄弟很明白父母已經分手,母親以後不再住家裏。
  應付著三個寶貝並非易事.雋芝不會替祝氏新歡樂觀,她即使大獲全勝,得償所願,亦滿途荊棘。
  男孩子倒底是男孩子,沒有人哭泣。
  老大把母親約通訊地址與電話小心記錄下來,看見阿姨傷感地坐在一角,麵帶前所未見淒惶之意,不禁上前勸慰:“不怕,我們永遠愛媽媽。”
  老二與老三也唯唯諾諾,附和:“我們愛媽媽。”
  雋芝忍不住笑出來,“你們真的理解整件事?”
  老大點頭:“我們也愛爸爸,爸爸也愛我們,隻是爸媽不再相愛。”
  說得十分正確,表達能力也強烈清晰,雋芝領首。
  “你們三個給我好好做人,不然我就上門來折磨你們。”
  往日三兄弟會露出恐懼之色,但這次他們隻是沒精打采,“小阿姨,有空來看我們。”
  “今年寒假去什麽地方玩耍?”雋芝改變話題逗他們歡喜。
  老大不答,忽然之間,過來擁抱阿姨。
  他已有十二歲,一向把自己當大人,老氣橫秋,把弟弟呼來喝去,表示權威,此刻真情流露,可見還是受了刺激,心靈軟弱了。
  雋芝用力拍著他肩膀。
  這個時候,不得不慶幸三個都是男孩,倒底剛強些,堅軔些,且粗枝大葉,毋須大人花太多唇舌來安撫他們,噫,重男輕女,不是沒有理由的。
  許同傳宗接代,承繼香燈一點關係也沒有,男孩子的確比女孩容易帶,雋芝驀然想起她新作繪圖中所幽默地為難的主角全是一個個小男孩,下意識雋芝不舍得罪注定會比較吃苦的女孩兒。
  她長歎一聲。
  祝家三兄弟並不知道阿姨的思潮已經飛到與他們無關的境界去,隻道她還為他們擔憂。
  老大討好她說:“阿姨,我們可以把整套任天堂借給你。”
  雋芝隻是搖頭。
  她決定每天中午去陪大姐一個半個小時。
  翠芝不那麽方便,她上下班時間是死的,任大學安排,不得有異議,雋芝卻是個自由工作者,至多辛苦些挑燈夜戰,要走仍然走得開。
  彼芝心情表麵平和,有時還能講俏皮話,像“以前早上三幾隻鬧鍾此起彼落,沒有一覺好睡,現在可脫難了”。
  當然語氣是寂寥空洞的。
  雋芝已經非常佩服地,第一,被芝一句多餘話都沒有,第二,她對那第三者一點興趣也無,她完全明白毛病出在什麽地方。
  “第四名了,希望是男是女?”雋芝閃開問。
  “曖,你怎麽會猜到她的名字?”筱芝露出一絲笑。
  雋芝更驚喜,“如果是女孩,叫她希望?”
  “是呀。”
  “端的是個好名字,三個哥哥想必喜歡。”
  “是,他們已經很懂事。”
  “如果是男孩子呢?”
  “管它呢,”筱芝又笑,“龍、虎、豹,隨便叫什麽都行,你見過鬱鬱不樂的男人,你見過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沒有,越是蹩腳男人,越要瞧不起女性,越是落後的國家,女性越沒有地位,已是不易的真理,男人容易做呀。”
  這已是筱芝至大的牢騷。
  雋芝能陪她的時間也並非充裕。
  “別擔心,懷孕我已是駕輕就熟。”
  那天晚上易沛充接雋芝去兜風。
  雋芝扣上安全帶,以往看到自己細瘦的腰部,便慶幸自己無牽無掛,是個自由身,一套典雅鍾愛的套裝,可以穿上三五載,因為身段恒久不變,今日,感覺比較矛盾特殊異樣。
  在這樣艱難時刻,筱芝仍有心情替嬰兒命名希望,可見她不以為苦,雋芝沒有付出,則毫無收獲,母子親情感受將會是一片空白。
  “……才不肯結婚的吧。”
  雋芝轉過頭來問沛充:“什麽,你說什麽,我沒聽清楚。”
  沛充見她心事重重,便答:“沒什麽,聽不見算了。”
  雋芝還是猜到他問的是什麽,“是,家中姐妹多,雖然環境小康,已算幸福,仍然深惑女子一生付出多,報酬少,所以感觸良多。”
  經濟情形如果略差,更加不堪設想。
  “我看了今期銀河雜誌上你的專欄。”
  “你認為如何?”
  “把嬰兒形容成吸血鬼?”沛充輕微責備。
  “我親耳聽見醫生說胚胎似寄生蟲,豈非更糟。”
  “太過份了,你肯定會接到投訴。”
  雋芝隻是笑。
  “整本雜誌幾乎都集中在有關嬰兒題材上。”
  因為熱門。
  廿年前人人談的是同居是否可行,再早十年是婦女應否有個人事業,事到如今,忽然發現尚有生育能力,再遲就來不及了,今日,或永不,棄權者自誤,於是急急尋求懷孕之道,掙紮了整整四分一世紀的女性又回老路上走。
  不過有很大分別,這次,女性總算做丁自己的主人,每一步部有把握,完全知道在做些什麽。
  沛充與雋芝走進山頂咖啡店去。
  還沒有坐下,沛充便說:“雋芝,我們換個地方。”
  雋芝在這種事上,感光較慢,脫口問:“為什麽?”
  眼光一溜,即時明白了,不遠處坐著一桌興高彩烈的男女,不知在慶祝什麽事,已經喝得麵紅耳赤,其中一名,正是雋芝的大姐夫老祝。
  雋芝瞪了沛充一眼,惡向膽邊生,“我避他?×××××,他為什麽不避我?”
  “雋芝——”
  “易沛充,你給我坐下來,要不,你可以一個人走.別忘記你有義務支持我。”
  “雋芝,我永遠在對你有益的事上支持你,這種盲目縱容,卻非我所長,時間寶貴,何必如坐針氈?你要使他難受,首先,你得使自己難受,雋芝,幹嗎要陷自己於不義?聽我說,馬上離開是非之地。”
  雋芝終於靜下來。
  要過一會子,才能領會到易沛充的好意,雋芝心中十分悲哀,惡人當道,她又不敢撲上亂打,怕隻怕招致更大侮辱,更大損失,不甘心也隻得回避。
  易沛充拉一拉她的袖子。
  雋芝便悄悄乖乖地跟男友離去。
  沛充已經嚇出一身冷汗。
  走到停車場,這才看見老祝的車子就停在不遠之處。
  雋芝看多了幾眼,易沛充一顆心又提了起來,低聲道:“想都不要想,這是刑事毀壞。”
  雋芝歎口氣,“走吧。”
  沛充舉起拇指,“孺子可教也。”
  從頭到尾.老祝沒有發現他們,這種人天賦異稟,目中無人,誠得天獨厚。
  “我們換一個地方。”
  “不,”雋芝說:“我累了,我想休息。”
  “不要為這種事沮喪,況且,這還不是你的事。”
  “你說得很對,不過,我要回家趕稿。”
  雋芝並沒有亂找藉口。
  回到公寓,她真的攤開筆紙,寫起短篇來,故事一開頭,已經是二零四五年的未來世界。
  那時,世情比較公道,男女均得工作懷孕,權利與義務分配均勻。
  女主角已育有一女,且有份優差,男主角卻因身價六甲而失業在家。
  她出門上班時安慰他:“親愛的,不要怕悶,同老張老陳他們通通電話,交換一下心得,愛吃什麽多吃些,今晚我有應酬,十點鍾左右才回來,放心,我愛你,我一定支持你。”她取出公事包瀟灑地揚長出門。
  他臉容憔悴,支撐著起來吩咐笨拙的家務助理辦事,不知這疲倦寂寞的一日如何捱過,但,他懷著希望,盼一舉得男,安慰高堂。。。。。
  雋芝邊寫邊歹毒地笑得幾乎落下淚來,情緒得到適當的發泄。
  雋芝揮筆疾書。
  她在十一點鍾才回來,到臥室看他,“好嗎,別氣餒,快了快了,再熬多七八個星期,大功告成,最令人失望的是你們男人必須剖腹生產,又不能喂人奶,嘖嘖嘖,怕?不用怕,手術極安全,哪個女人沒做過一兩次,不消半個月,就滿街跑,生活如常,不過醫生說你超重,產後要做做運動,把腹部完全收起才好,就此把身段毀掉,實在劃不來,嗬欠,我累了,明天見,親愛的。”
  留下他腹大便便在床上輾轉反側未能入睡,心中閃過一絲悔意,當初怎麽會央求醫生替他植入人造子宮?他矛盾地落下淚來。
  雋芝抬起頭大笑。
  又要接到投訴的吧。
  但她厭倦了寫多角戀愛故事,以及獨立女性如何為名利掙紮的心路曆程。
  尾聲時,女主角散漫目光落在年輕英浚,剛自大學出來,朝氣勃勃的男同事身上。
  雋芝放下筆的時候已是淩晨。
  她到露台坐下,點著香煙,喝一口冰凍啤酒,忽覺肚餓,取出鵝肝醬夾吐司,大嚼一頓。
  忽間隔鄰嬰兒啼泣。
  她看看鍾數,噫,是喂夜奶的時分了。
  雋芝按熄香個,捫心自問:就這樣過一輩子嘛,寫些小品,與男朋友逛逛街,與親友的孩子胡鬧,好算一生?
  幼嬰的母親起來了,惺忪的聲音哄撮著,小東西得到安撫,哭泣漸漸平息。
  雋芝覺得眼澀,回到臥室,漱了口,倒床上,盯著天花板,直到天亮,一顆心忐忑,這樣的生活,過了二十九歲,就會自瀟灑貶為無聊吧。
  再過若幹年,陪她胡鬧過的孩子們都會長大成人,結婚生子,終於有一日,祝氏三兄弟及泣泣踢踢他們也會兒女成群,這班未來社會主人翁看見雋芝姨婆的奇異行為肯定會得向他們父母投訴:“那老女人是否有病?”
  屆時,她又找誰玩去。
  也許會有一班誌同合的獨身主義者。
  不過,與他們又做些什麽,輪流話當年,學習園藝,搓牌,抑或郊遊?那還不就等於老人院生活,屆時老當益壯隻有更加悲哀。
  雋芝不寒而栗。
  是鍾點工人拖拉吸塵機的嘈聲把她吵醒。
  這位仁姐頗有時下強人作風,一進門,就急急表露才華,一派天已降大任於斯人模樣,忙得如無頭蒼蠅,似亂鑽亂闖,日日氣喘喘,臉紅紅,身使重任,嗓門大,腳步重,至怕人不知她存在,虛張聲勢,擺下陣仗,像煞動畫片中的無敵超人。
  雋芝一直想告訴她:體力在廿一世紀已不值什麽,智力,才戰勝一切。
  又不想多事,因雋芝沒有多餘力氣,多麽諷刺。
  莫若茜找得她好不及時。
  “老莫,我剛寫好一個短篇小說。”雋芝笑道。
  “那你現在有空?”莫若茜怯怯試探。
  “有,什麽事?”
  “我想你陪我做檢查。”
  “沒問題,我開車來接你。”
  “焦芝,這是一個很可怕的檢查。”
  “我知道,”雋芝經描淡寫,“可是羊膜剌穿術?”
  “雋芝,你真是我的知己!”莫若茵激動不已。
  接到老莫,雋芝教訓她:“你那良人呢,你要讓他逍遙法外到幾時呢。”
  “他出差到倫敦去了。”
  雋芝為之氣結,又不敢影響老莫情緒,隻得沉默。
  “雋芝,我本來想一個人上陣,可是實在受不了壓力,哭了整夜,我不是怕痛。”
  “當然不是,放心,四十五歲的婦女仍然極有可能產下完全正常的孩子,這些風險不應阻止年紀較大的婦女生兒育女。”
  “我害怕,”老莫用手掩瞼,“已經懷孕十六周,對胚胎早已產生深厚感情,如有不測,我身體心理隻怕受不了。”
  “噓,噓。”
  雋芝一直握住老莫的手,進入診所,才知這個人有多慌張,老莫竟忘了帶錢,費用隻得由雋芝代付。
  雋芝同護士打聽:“事後可以逛個街喝杯茶嗎?”
  看護答:“不要太累,就沒問題。”
  雋芝同老莫說:“一會兒便知道是男是女了。”
  “沒想到你這樣在行。”
  “前天才讀到這一章,抽羊水檢查其實是數染色體,人體細胞各有四十六個染色,遺傳因子符號就藏在裏邊,基本成分叫去氧核糖核酸,哎呀,多一個或少一個,都乖乖不得了。”
  “我笑不出來,雋芝。”
  “我看過一本科幻小說,書名叫遺傳密碼,原來人類所作所為,一切都受遺傳因子的控製,到時到候便如定時炸彈般發炸起來,所以,孩子頑劣或不肯讀書,千萬不要問他像誰,他就是像閣下。”
  輪到莫若茜了。
  醫生十分和藹可親,簡單地解擇手術過成,向她們展示異常染色體圖片,老莫臉色慘白,差些沒昏眩過去。
  真殘忍,雋芝想,受過這種刺激,老莫大抵不可能活至耋耄。
  ‘至慘是羊水抽出後還要做細胞培殖,需時約二周。這段等報告的時間才真正要老命。
  雋芝在一旁直想分散老莫注意力,“醫生,是男是女?”
  “你希望是男是女?”醫生笑吟吟反問。
  “我希望他健康快樂。”老莫終於開口。
  醫生讚曰:“講得好。”
  針刺進肚子時雋芝像是聽見輕輕撲一聲,連她都幾乎嚇得閉上眼睛。
  “也不是什麽細微毛病都檢查得出來吧,譬如說色盲—”雋芝試探問。
  醫生接口:“色盲是小事。”
  莫若茜與唐雋芝齊齊叫出來,“嗬,不,色盲是大事,差太遠羅。”
  醫生也承認,“是,的確差很遠。”
  分不出水仙花與玫瑰花的顏色,世界怎麽還一樣。
  雋芝忽然之間想到自己身體健康,除出輕微近視,堪稱十全十美,心中不由得充滿感恩,真是,應當天天歡天喜地才是,還有什麽資格抱怨。
  看護扶莫若茵起來。
  “怎麽樣?”雋芝問。
  “我沒事,”老莫勉強地笑,“我現在真的需要去逛個街,喝杯茶,轉移注意力。”
  雋芝笑著陪她離開醫務所。
  老莫真有功力,嚴重超齡,卻完全正常,她隻不過略為貧血。心理上稍見悸懼,背部有點作痛,腿部在晚上有痛性痙攣,還有,上衛生間方便時稍為困難,偶而會頭痛,胃灼熱,消化不夏,皮膚發癢,惡心,嘔吐,水腫,失眠,齒齦出血……算什麽?不值一哂,每位孕婦均有此經驗,誰敢大驚小怪。
  宜速速苦中作樂。
  雋芝替老莫選購好幾幅衣料做寬身衣服,又送她一副平日不大舍得添置的香奈兒珠耳環。
  喝茶時又把店裏最後一塊巧克力蛋糕讓給她。
  見她露出倦容,送她回家。
  在車上,莫若茜感動的說:“雋芝,你若是男人,我就嫁你。”
  雋芝微笑,“我若是男人,我就不會如此同情女人。”
  “為什麽?”
  “男人不知女人之苦,正等於女人不知男人之苦。”
  “咄,男人有什麽苦?”
  “瞧.我說得不錯吧。”
  莫若茜納罕地說:“上古時代,男性還得男性還得冒死出外狩獵,養活全家婦孺,現在男人還不是同我們一樣,坐寫字樓裏裏明爭暗鬥而已,什麽稀奇?”
  “令夫不是外出狩獵未歸嗎?”雋芝提醒她。
  “多勞多得,他自己的事,我可不是他的負擔。”
  “那是因為你能幹。”
  “那是因為現代婦女凡事都得做那麽多?”
  “又不是他的負擔。”
  “自己動手,”莫若舀終於感慨了。
  還不是同我們一樣,坐寫字樓裏明……
  “令夫不是外出狩獵未鏍嗎?
  “多勞多得,他自己的拿,我
  “那是因為你能幹。”
  “那是因為現代婦女凡事都得自己動手,”摸若茜終於感慨了,“為什麽我們要做那麽多?”
  雋芝很鎮靜的回答:“因為我們貪婪,我們什麽都想擁有。”
  莫若茜一怔,被雋芝說中要害,頓時噤聲。
  貪呀,當然要吃苦:爭取自由自主,離家獨立,就要努力工作,賺取薪酬,支付帳單,怎麽不苦。
  不甘心做普通人,要爭取名利,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就得下場競技,少不免做多錯多,出盡洋相,得不償失,苦中加苦。
  有了事業沒有婚姻誠然美中不足,於是一把抓,設法兼顧,直忙亂得頭頂冒煙,少不免抱怨什麽都得親力親為,吃了大虧。
  稍微時髦些的女性動輒愛說,“我是完美主義者。”
  當然吃苦吃到眼珠子,苦浸眼眉毛。
  雋芝喜歡事事放鬆,善待自己:寫作,不一定要當首席作家,嫁人,也不必要做賢妻,盡力,過得去就算了,嬰兒健康活潑便好,美媽才生美女,中人之姿,有何不可?何必企圖事事跨越天分,強己所難。
  最懶惰的時候,雋芝會說,“是,我並非十全十美,我誠然千瘡百孔,閣下你呢?”
  雋芝當下笑道:“既然什麽都有了,求仁得仁,不要抱怨。”
  老莫是一位合理知足的成年人,便笑道:“我們雜誌某專欄作者在女兒六歲生日時多謝孩子從未間斷天天個她帶來歡笑。”
  “看,還是值得的吧,她真幸運,盡得天時地利人和,方能盡享弄兒之樂。”
  到了莫府,雋芝說:“好好睡一覺,等待醫生報告出來,還有,別看那些最新有關胚胎的醫學報告書籍了,嚇死人不償命。”
  回到家,雋芝攤開筆紙。
  打了一個草稿:兩個已成形的胎兒各在母腹中以傳音吾入密異能交談:“虐待我們,怎麽可能?我們略為不妥,他們已經魂不附體。”接著咕咕笑。
  唐雋芝太天真了。
  區儷伶親自追稿,雋芝正在裁剪孕婦服。
  區女士聞訊笑口:“不如開一個縫紉專欄。”
  “現代女性視女紅為侮辱,誰敢叫她們拿針。”
  “真的,都沒有空了,都現買。”
  “有時間也去學電腦學日文比較合理,現在早已沒有婦女雜誌教人做布娃娃了,出專輯或可,總不乏有心人捧場,當然,這都是愚見。”
  “唐雋芝,你這人挺奇怪,自身那麽具家庭婦女本質,卻反對女性做純家庭婦女。”
  雋芝笑,“百分之九十時裝大師是男人,區女士,我隻是不希望女友們穿著丈夫的大衫大袍渡過懷孕期而已。”
  “不管怎麽樣,你是一個好妻子。”
  “我不會結婚。”
  “這句話是我的座右銘,倒被你搶來用。”區儷伶納罕,“要不要打賭,唐雋芝,兩年內我包你結婚生於。”
  雋芝氣結,“你包不包我生兒子?”
  “不包,我喜歡女兒。”區儷伶大笑。
  比起莫若茜,她又是另一個型,但雋芝覺得她不難相處,那是因為唐雋芝本人亦不難相處,同人來往,好比照鏡子,不要抱怨他人為何處處留難,窄路一條,你不給人過,人家怎麽過。
  約好明日派人來取稿。
  易沛充見她工作忘我,因好奇問:“倒底稿酬養不養得活自己?”
  雋芝逮到機會,哪肯放過,即時抬頭作痛心疾首狀:“沒想到你是那麽市儈、庸俗、斤斤計較,把一個錢字看得那麽重!”
  把易沛充弄得啼笑皆非,一口啤酒險些噴將出來。
  他就是這樣愛上唐雋芝的,她給他歡樂,三言兩語,生越無窮,平凡的下午頓時活潑歡樂。
  他把臉探過去,“你總得有個女兒吧,讓她承繼你的詼諧滑稽。”
  雋芝瞪他一眼,“我對人歡笑背人愁,你又知不知道?”
  “這不是真的。”沛充搖頭。
  “傷心事數來作甚,你有興越聽嗎,包你雙耳滴出油來。”
  “老實說,我真的不介意聽,你肯講嗎?”
  “不,我不講,每個人都有他的私隱秘密。”
  沛充蹲到她麵前,“等你願意講的時候,那麽,我們可以結婚了。”
  “我並不希企同你結婚。”
  雋芝趁空檔把剪裁好的多幅料子拿到舊同事處,他們正在午餐,見到雋芝,紛紛笑著歡迎:“大作家來了,大作家念舊,不嫌棄我們,差遣我們來了。”
  雋芝啐他們。
  她把料子取出,逐一同他們研究。
  舊同事們立刻凝神,唐雋芝一向在該行表現出色,這幾款新設計樣子突出、簡單、美觀,即使平時,亦可穿著,“喂,當心我們抄襲。”
  “歡迎試用,比較。”
  “做給誰,你自己?”大家伸長了脖子。
  “家姐,她不喜有蝴蝶結,皺邊,緞帶的孕婦服。”
  “我們替你趕一趕,包她滿意。”
  “拜托拜托。”雋芝抱拳。
  “以前做同事時又不見如此禮讓客套。”他們一直調侃。
  “別再搞氣氛了,再說下去,我一感動,保不定就回來做了。”
  “呀哎,嚇死人,我們假客氣,你就當真,快把她趕出去。”
  雋芝一邊笑踏出辦公室。
  “唐雋芝,你就是那個唐雋芝?”
  雋芝轉過頭來,看到一位英俊黝黑的年輕人,那清爽的平頂頭似曾相識,是誰呢,
  這張漂亮麵孔應該不易忘記。
  雋芝連忙掛上微笑,待他報上姓名。
  那年輕人老大不悅,“沒良心的人,居然忘了我是誰。”
  雋芝退後一步,收斂笑容:“你是誰?”
  他板著臉,“我是那個你約好了私奔的人。”
  雋芝指看他,“你,你,你。”
  他笑了,唇紅齒白,“可不就是我,我,我。”
  雋芝也笑,“你‘唉,真不是時候,今天亦不是私奔的好時候。”
  “我早知道你是感情騙子,嚇走我的魚,喝光香櫝,吃掉水果,走得影蹤全無。”
  雋芝笑問:“你怎麽會在這裏出現,知道我的名字?”
  “唐雋芝,我是郭淩誌。”
  “嗬,你便是郭君,久仰大名,如雷灌耳,為什麽不早說?”雋芝直蹬足。
  雋芝離職之後,頂替她的,便是郭淩誌,因時間匆忙,他們雖沒見過麵.可是通過幾次電話。
  “就是我了。”郭君雙手插褲袋中。
  “沒想到你那麽年輕。”雋芝脫口說。
  “我對你亦有同惑。”郭君笑。
  他自從上任以來,表現出眾,早已升過幾次,現任總設計師職位,位極人臣,貿易發展局將他作品拿出去國際參展,每戰每勝,各路英雄,誰不知道有個郭淩誌。
  “唐雋芝,我對你的設計,至為欽佩。”
  “那裏那裏。”
  “你若不是心散,在本行堅持到底,我們恐怕不易討口飯吃。”
  雋芝一怔,三言兩語把她優劣坦率道破的人還真隻得他一個,好家夥,一上來就是真軍。
  “你能喝杯咖啡吧。”
  雋芝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命瀟灑的她有多拘謹狷介,她坦白的說:“我沒有心理準備,我需要時間考慮。”
  對方愣住,“考慮什麽,咖啡,私奔?”
  他詫異了,這同傳說中充滿藝術家氣質的唐雋芝完全不同。
  “下次吧。”雋芝說。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可不願意易沛充貿貿然跟旁的女性去喝咖啡,誰知道咖啡後邊藏著什麽因同果,說不定一給機會,即時萌芽。
  小汽車裏的電話響起來,易沛充說:“翠芝找你,她在筱芝公寓。”
  雋芝馬上在大路調頭,“我即刻趕去。”
  “嗯,小心駕駛。”
  他知道她脾氣,雋芝踏下油門加速。
  趕到目的地,翠芝來開門,神情相當鎮定,筱芝坐在露台觀賞海景,亦安全無恙,雋芝放下心來。
  翠芝斟茶給妹妹。
  “我聽說有事。”
  翠芝朝筱芝呶呶咀。
  “不是那第三者令她難堪吧。”
  “那女子才沒有能力騷擾她。”
  “真看不出筱芝有這樣的能耐。”
  翠芝答:“在什麽環境,演什麽樣角色,在祝家,劇本如此,角色如此,騎虎難下,非合力拍演不可,我們看到的,自然隻是一個小生意人濃脂俗粉型的妻室,此刻她做回自己,自由發揮,潛力頓現。”
  雋芝看看筱芝背影,“她在為什麽題材沉思?”
  “胎兒恐怕保不住。”翠芝聲線很平靜。
  雋芝卻一凜,十分惋惜,低下頭來。
  “不要難過,按統計,四次懷孕中約有一胎如此。”
  “筱芝接受嗎?”
  “你說得對,因是女嬰,她不願放棄。”
  “嗬是個女孩。”雋芝動容,鼻子酸痛。
  “正是,若長得像母親,還真是小美人兒。”
  “自小可以穿狄奧。”雋芝向往。.
  “應比菲菲華華出色。”
  “是什麽毛病?”..
  “很複雜,胚胎的橫隔膜穿孔,部分內髒往胸膛上擠,妨礙肺部發育,引致呼吸係統失效。”‘.
  “慢著,”雋芝皺上眉頭,我讀過報告,這症已可醫治。.
  “雋芝,算了吧。”
  雋芝頹然。
  “要遠赴史丹福醫學院檢驗,胚胎手術尚在實驗期間,成功率非常低,小姐,何必要筱芝吃這個苦,大人比小孩要緊,筱芝也有權存活,c你說是不是。”
  這時筱芝自藤椅上站起走進來。
  這次連雋芝都央求.“下次吧,筱芝,下次吧。”.
  筱芝斟杯茶,喝一口,“那裏還有下一次,即使有,也不是同一個孩子。”
  雋芝不敢透大氣。
  “我不會輕易放棄,我要到美國去一趟。”
  筱芝像是已經下了決心。
  翠芝隻得攤開手,“筱芝,你的孩子,你的生命。”
  “慢著,這也是祝某人的孩子。”雋芝想起來。
  筱芝看著小妹,“雋芝,不要給我添麻煩,我一生人從未有過真正主權,廿一歲之前一切由父親代為安排,大學念什麽科目都隻因父親說過女孩讀英國文學頂清秀,直至畢業胡裏胡塗,稍後嫁入祝家,大家都知道那是父親生意夥伴,生活雖然不錯,但從不是我自己選擇,這次不一樣。”
  兩個妹妹麵麵相覷。
  “這次我要拿出勇氣來。”
  雋芝擔心她誤解了勇氣的真正意義。
  她清清喉嚨,“大姐,俗雲,大勇若怯,大智苦愚,大巧若拙,匹夫之勇,不計後果,累人累己。”
  筱芝並不生氣,笑笑答…“我知道兩位對我的能力有所壞疑。”
  雋芝說:“筱芝,健康的人尚得經受那麽多磨難,還沒有出生就要做手術,於心何忍。”
  筱芝微笑,“於是,你讚成剝奪她生存權利。”
  “我不是那個意思。”
  “雋芝,你明明就是那個意思。”
  雋芝舉手投降,翠芝講得對,她的孩子,她的生命,她堅持要背這個十字架,雋芝無話可說。
  她取起外套手袋,簡單地說:“需要我的話立刻召我,不用遲疑,再見。”
  筱芝要把她曆年所貯藏,從未動用過的勇氣孤注一擲,夫複何言。
  豪華公寓樓下是泳池,有三兩洋童嬉水,雋芝駐足呆視,半晌,忽爾流下淚來,不禁掩臉坐倒在尼龍椅上。
  這時有兩個女孩一右一左上來圍住她。
  雋芝聽得她們用英語對白:“媽媽叮囑不要同陌生人說話。”
  “但她在哭。”
  “哭泣的陌生人還是陌生人。”
  有輕輕小手拉她,“你為何哭?”
  雋芝答:“因我哀傷。”
  “有人欺侮你?”
  雋芝搖搖頭。
  “沒有人打你罵你?”
  洋女孩忽然說,“那麽,一定有人在你身上取走了你鍾愛的東西。”
  雋芝忙不迭點頭,“是,是。”
  那小女孩有碧藍的貓兒眼與金色的卷發,“嘔,”她怪同情地說,“難怪你要哭。”
  雋芝的心一動,“你叫什麽名字,叫囡囡嗎?”
  “不,我叫約瑟芬,那是我姐姐祖安娜。”
  又不是囡囡。
  還時易沛充氣喘喘趕到,“雋芝,你在還這裏。”
  雋芝看見他,抹一抹眼淚,“我沒事,你別嚷嚷。”
  “筱芝那邊……我們再商量。”
  女孩對沛充說;“剛才你的朋友哭呢。”
  沛充看雋芝,“不再痛恨孩子?”
  “我們去喝一杯。”與爾共消萬古愁。
  “你太投入筱芝的私事了,姐妹管姐妹,友愛管友愛,但她與你是兩個不同體。”
  “易沛充,我希望你暫停訓導主任之職。”雋芝疲倦。
  沛充立刻道歉。
  這是他性格上的缺憾,他好為人師,時時惹得雋芝煩膩,此刻他知道她所需的是言不及義的損友,什麽不理,陪她歡樂今宵。
  兩人到酒館坐下,雋芝先灌下兩杯苦艾酒,腦子反而清醒了。
  她放下杯子,開口說:“這件事—”
  誰知易沛充馬上給接上去:“還得通知老祝。”
  雋芝大笑,兩人究竟心意相通,她不禁在大庭廣眾之間伸出臂去擁抱易沛充。
  “撥還話叫他出來,你去,男人同男人易說話,男人始終給男人麵子。”
  沛充說:“你等我一下。”
  他走到一個冷靜角落,取出寰宇通電話,撥過去,接通之後,才說兩句,就站起來同雋芝說:“他馬上來見我們。”
  雋芝沉默,在今時今日來說,老祝這種態度,還真算是個負責的好人呢。
  “你同他說。”
  沛充打趣她,“我倆又無名分,否則,他還可以算是我姐夫,如今陌陌生生,如何冒昧開口。”
  “你不怕我們家的不良遺傳?”雋芝黯然。
  “也許是祝家那邊的因子。”
  雋芝抬起頭,“他來了。”
  老祝永遠西裝筆挺,他與筱芝看上去都比實際年齡小一截,多年來養尊處優,十分見功。
  他坐下來,一副生意人油滑腔調,偏偏以誠懇姿態演出:“妹妹找我何事?”
  雋芝木無表情。
  易沛充義不容辭,“老祝,請過來,我先同你把事情概略說一說。”
  他把他拉到一個角落坐下。
  雋芝遠遠看著他倆。
  沛充的表達的能力一向上佳,最主要的是,他比雋芝冷靜、客觀、溫和。
  隻見老祝的表情如走馬燈般快速轉變,先是敷衍,虛偽,隨即變意外,詫異,接著他取出手帕印汗,雙目充滿悸懼、悲傷,待易沛充交待完畢,祝某已脫胎換骨,變成另外一個人。
  雋芝完全沒想到他還存留有真感情,不禁大大意外。
  與一般小姨子不同,雋芝並不崇拜姐夫,也不希企自他們身上得到什麽好處,她一向冷眼對待他們,並不接近,這還是她第一次細細觀察老祝。
  隻見他激動地站起來,要易沛充把他按下去。
  在這個時刻,雋芝忽然想起那位第三者,那想必也是好端端一個清白的人,卻誤信屬於他人的伴侶有朝一日會合法地屬於她,獨立挑戰他人十多廿年來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此刻,她已挫敗。
  沛充伸手招她。
  雋芝知道這是她登場的時刻了。
  她過去一看,老祝的雙目通紅,當然不是做戲,他才不屑在唐雋芝與易沛充麵前作如此投入演出。
  “好了好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雋芝仍然對他不客氣
  隻聽得老祝毅然說:“我這就去找筷芝,我陪她前往史丹福。”
  雋芝錯愕,她到這一分鍾才明白老祝與筱芝當初是怎麽結的婚,這一對表麵上旨趣毫不相同的夫妻原來有一個共同點:熱愛新生命。
  雋芝開口:“老祝,我與翠芝的意思是,不想筱芝白吃苦頭,想勸她棄卒保帥。”
  誰知老祝一聽,像是吃了巨靈掌一記耳光,張大咀,瞪著小姨
  ,半晌才說“你忘了,我們是天主教徙。”
  雋芝笑得打跌,“姐夫,天主教徒是不離婚的,別忘記你剛同筱芝分手。”
  易沛充打釘圓場,“也許你應先與筏芝的醫生談談。”
  “她仍往尹大夫處嗚?”老祝急問。
  “是,還有,姐夫,不要貿貿然去找被筱芝引起她反感,否則她會躲到我們找不到之處,她是那種一生不發一次脾氣,一發不可
  收拾的人,你明白?”
  老祝點頭,“我事先與你們商量。”
  說著眼淚忽然奪眶而出。
  雋芝別轉頭,不去看他的窘態。
  老祝匆匆離去。
  易沛充滿訝異說:“他仍愛彼芝。”
  “不,”雋芝搖搖頭,“他愛他妁骨肉。”
  “愛孩子的人總不是壞人。”
  雋芝悻悻然,“那我一定是豺狼虎夠,牛鬼蛇神。”
  沛充微笑不語。
  過一會兒沛充問:“你猜他們會不會因此重修舊好?”
  雋芝冷笑一聲,“你憑地低估筱芝。”一臉瞼鄙夷。
  沛充馬上知道,在雋芝麵前,一次錯不得。
  “你有沒有時間,要不要同我傾談心事?”
  雋芝冷泠看他一眼,“我會找心理醫生。”
  “唏,別一竹篙打沉一船人,遷怒於我。”
  雋芝這才發覺她們唐家三姐妹的對象,其實全屬同一類型:聰明、機智、冷靜,專業人士,伴侶一比上去,少一成功力都不免成為無知衝動的婦孺,真得小心應付。
  沛充見她沉思,心知不妙。
  聰明的雋芝一凝神,便計上心頭.叫他疲於奔命,偏偏他又不喜笨女人,他隻希望雋芝多多包涵,為他,略作笨拙狀。
  幸虧雋芝神色已略為緩和,終於輕輕說:“請送我返家。”
  車才停下,雋芝便搶進電梯。
  司閽叫…“唐小姐,唐小姐。”
  易沛充轉身問:“什麽事?”
  司閽但求交差,哪裏在乎你們家人際關係,便自身後取出一隻花籃,“這是送給唐小姐的,麻煩您拎上去。”
  易沛充隻得接過。
  花籃上疊疊插滿罕見名貴各式白色香花,沁芳撲鼻,易沛充心中不是滋味,呆半晌,才捧著花走進下部電梯跟上樓去。
  花籃上當然有卡片,隻是打死易沛充也不會去偷看,時窮節乃現.易沛充自有他的氣節。
  許隻是女友所贈,現代婦女出手比男人闊綽得多,自從經濟獨立以來,沒有什麽是異性做得到而她們不能做得更好的。
  趕到樓上,雋芝剛剛用鎖匙打開大門。
  她一看到花,就知道是誰的主意。
  沛充同雋芝走了這麽久,第一次覺得信心撲一聲穿了孔,漸漸擴大,稀薄,使他震驚。
  為了掩飾無措,他站起來告辭。
  雋芝並沒有挽留他。
  沛充離開之後,雋芝隻想輕鬆一會兒,她取起電話撥號碼
  大聲說“我也隻是一個人!”
  接線生問她找誰,她說:“郭淩誌。”
  郭淩誌的聲音一接上,她就問:“你走得開嗎?”
  他自然認得她的聲音,“一個人走不開隻得一個原因,他不想走開。”
  “到府上參觀一下行嗎?”她早聽說他那王老五之家布置一流。
  他笑,“不要相信謠傳。”
  “三十分鍾後在門口樓下等你。”
  當然不管一籃子花的事。
  唐雋芝實在悶得慌,想與一不相幹的人散散心,聊聊天,減輕壓力,並非對郭君不敬,從前爺們出去吃花酒,也是這個意思。
  郭淩誌比約好時間早五分鍾到。
  心裏邊想,假使唐雋芝遲十五分鍾,她非常正常,遲廿五分鍾,證明她觀點比外型落後,遲三十五分題,對她智慧要重新估計。
  但是唐雋芝一刻不遲,準時出現。
  郭淩誌一凜,她是一個認真的人,不容小覷。
  她笑笑踏上他的車,他遞給她一盒巧克力。
  雋芝笑,“要討得女人歡心,就得讓她不停的吃?抑或,咀巴同一時間隻能做一件事,一直吃就不能說話?”
  “我挺喜歡聽你說話,我允許你一邊吃,一邊講。”
  雋芝精神一振,“謝謝你。”
  她是那種不怕胖的女子:哪裏有那麽容易胖,也要積一二十年無所事事的無憂米才行。
  “我這就開始講了。”
  “請便。”
  車子往郊外處疾駛而去。
  想半天,己習慣寫作的她竟不知從何開始,隻得說,“家父沒有兒子,隻得三個女兒,不過仍然非常歡喜。”
  郭淩誌馬上知道她心中積鬱。
  雋芝把臉朝著窗外,“我從來沒有見過家母,”不知憑地,她用非常平靜聲音輕易說出多年藏在心底心事,“家母生養我的時候,染上一種非常罕見的並發症,數月後去世,離開醫院的,隻得我一個人。”
  郭淩誌完全意外了,但表麵上不動一點聲色,隻是純熟地把高性能跑車開得如箭般飛出去。
  沒想到今天他擔任一個告戒神父的角色,何等榮幸。
  速度抒緩了雋芝的神經,她說:“我一直內疚,覺得不應原諒自己。”
  郭淩誌暫不作聲。
  “我的出生,令父親失去伴侶,令姐姐們失去母親,如果沒有我,家人不會蒙受慘痛的損失。”
  小郭把車子駛上一個小山崗停下。
  “我平時生活積極,.因為若不加倍樂觀快活,更加對不起家人。”
  小郭轉過頭來,“所以你時常覺得累。”
  “你怎麽知道?”
  “一張臉不能掛下來,當然是世上最疲倦的事情。”
  他下車,自行李箱取出一隻大藤籃,“在這裏野餐如何?”
  雋芝已經吃光那小盒巧克力。
  她收斂麵孔上笑容,頹然黨在座塾上,仰看灰紫色天空,頓覺鬆弛。
  忽然有感而發,“至令我們快樂的人,也就是使我們悲痛的人。”
  “當然,那是因為你在乎。”
  “請告訴我,我應否為母親故世而耿耿於懷。”
  小郭很幽默.“我一生所見過所有試卷上都沒有比這更艱深的問題。”
  雋芝也笑,真是的,甫相識就拿這種問題去難人,但,“有時憑直覺更能提供智慧的意見。”
  小郭攤攤手,“唔,讓我想一想,讓我看一看,”他終於反問:“曆年來背著包袱也不能改變事安?”
  “人死不能複生。”
  “那還不如卸下擔子,過去純屬過去,將它埋在不知名的穀底,忘記它。”
  雋芝笑了,這隻是理論,人人均懂,但不能實踐,埋葬管理葬,但每一宗往事自有它的精魂,於無奈,寂寥、傷懷之時,悄悄一縷煙似逸出,鑽進當事人腦海,揮之不去。
  雋芝下一個結論:“你沒有傷心過。”
  郭淩誌承認,“你說得對,我很幸運。”
  正如那些從未戀愛,自然也未曾失戀的人,老是堅持分手應分得瀟灑,至好若無其事,不發一言,並且感慨他人器量淺胸襟窄。
  小郭絕不含糊,野餐籃裏都用道地的銀餐具與磁碟子,他是真風流。
  “唐雋芝,那隻是你的不幸,不是你的過失。”
  “我可以一輩子躺在這裏不動。”
  豆大的雨點卻不允許他們那樣做,小郭上車,絞起車子天窗。
  “我們去哪裏?”雋芝問。
  “如是其他女子,我會說:我的公寓。”
  “我有什麽不同?”
  “你作風古老,容易受到傷害,我不想傷害人。”
  “所以!”雋芝作恍然大悟狀:“難怪這些年來,沒有人對我表示興趣。”
  小郭笑著發動引擎,她太謙虛了,他聽過她的事,也知道此刻她名下不貳之臣姓甚名誰。
  他也看出她今日心情欠佳,不想乘人之危,
  “我送你回家,任何時候,你需要傾訴,隨時找我。”
  “你會有空?”
  他笑笑說:“一個人——”
  雋芝給接上去,“一個人沒有空,隻因為他不想抽空。”
  他倆笑了。
  開頭與易沛充在一起,也有同樣的輕鬆愉快感受,漸漸動了情,沛充老想有個結局,他比雋芝更像一個寫小說的人,男女主角的命運必需要有個交待:不是結婚,就得分手。一直吊著讀者胃口,了無終結,怎麽能算是篇完整的好文章?
  雋芝就是怕這個。
  她不想那麽快去到終點,同一個另主角無所謂,場與景則不住地更換,但要求花常好月常圓,一直持續下去,不要結局。
  雋芝害怕步母親與姐姐的後塵。
  到家時兩已下得頗大,雋芝向小郭揮手道別。
  下一場下一景他或她與什麽人在一起,她不關心,他也是,多好,無牽無掛。
  沛充雖然也從來不問,但自他眼神表情,她知道他不放心。
  傾盤大雨降低氣溫,頭腦清醒,正是寫作好時刻。
  雋芝把握機會,沙沙沙寫了起來,靜寂中,那種特殊敏捷有節奏的聲音好比蠶食桑葉。
  幼時她養過蠶,十塊錢一大堆,蠕動著爬在桑葉上,一下子吃光葉子,玩膩了連盒子一起丟掉,簡單之極。
  筱芝養第一胎她跟父親作親善訪問,小小一個包裏,雋芝不敢走近,離得遠遠看。
  隻聽得父親慨歎日:“孩子一生下來,即是一輩子的事。”
  又聽得筱芝回應父親:“被父母生下來,也是一輩子的事。”
  嚇得十多歲的雋芝發抖,如此一生一世料纏不清.不可思議,長大後,果然,她認識不少既要供奉高堂又要養育妻小的夾心階層,迷失在上一代與下一代之間。
  黃昏,她用羊肉火腿夾麥包吃,易沛充的電話來了。
  “沒出去?”聲音裏寬慰的成分太高,值得同情。
  “寫作人有時也要寫作的。”
  “明天老祝要帶兒子們去見筱芝。”
  “叫他不要亂灑狗血!”
  “他說他會在樓下等。”
  “你叫他明天先來接我,我們一起出發。”
  “筱芝的公寓擠得下那麽多人?”
  “大家站著也就是了。”
  “祝你文思暢順。”
  那日雋芝寫到深夜:兩個天外來客來到太陽係第三顆行星地球作實地考察,深入民間調查,經過好幾個寒暑,他們作出報告,結論為“一種不懂得愛的生物,他們有強烈的占有欲、上進心,甚至犧牲精神,生命力頑強勇敢,但是,不懂得愛,最大的悲劇還不止於此,最令人惻然的是,他們人人渴望被愛”。
  第二天一大早被大姐夫吵醒,大軍壓境,一家四口男丁浩浩蕩蕩上門來。
  雋芝連忙把她寶貴的原稿鎖進抽屜內。
  老祝一進門就坦白:“我們還沒吃早餐,小妹,勞駕你。”
  開玩笑,雋芝哪來那麽多杯子碟子雞蛋麵包,她取過外套,“快往大酒店咖啡座,我請客。”
  六歲的老三餓了,不肯走動,哭泣起來。
  雋芝想起冰箱內還有一筒去年吃剩的巧克力餅幹,連忙取出塞他手中。
  “快走快走。”
  老三在停車場摔一交,雋芝就在他身邊,硬著心腸不去理他,不小了,應當自己爬起來,可是他兩個哥哥卻趕著過來一左一右提起他,見他哭,老大把他背在背上。
  看了這一幕,雋芝不語,老祝在一旁說:“他們遺傳了母係的友愛。”
  雋芝隻有喝黑咖啡的胃口。
  她拒與三兄弟同一張桌子,自己一個人分開坐,邊看早報,邊享受清醒。
  老祝咳嗽一聲,坐過來;雋芝這才看到他雙眼布滿紅筋。
  雋芝在心中冷笑一臾,他高估了自己,他不是好情人,一半都不是。
  “我見過尹醫生,”老祝用手揉一樣臉,“我們談了許久,他很樂觀,已去信史丹福提薦我們做遺次手術。”
  “你們?是筱芝與胚胎吧。”雋芝鄙夷地看看他。
  “是,是.”老祝態度一如灰孫子,“他給我讀了幾份詳級報告,你要不要看?”
  “我已知道大概。”
  “對,科學真的奇妙,原來已可以成功地用手術將胚胎取出治療,把羊水泵乾,隨後再放入子宮,一切恢複原狀,”他用手帕擦汗.“待足月後生產。”
  雋芝諷刺地說:“真簡單。”
  “我知道你恨我。”
  雋芝一聽,惱怒起來,拍一拍桌子就斥責:“不是愛你,就是恨你,我們唐家女子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你逼我說出心中真實惑受,需怨不得人,祝某人.我隻是討厭你。”
  祝某低下頭,喝冰水解窘,半晌才說:“好妹妹,你足智多謀,好歹替我想個法子。”
  雋芝冷冷笞:“我有計謀,早就用在下一篇小說裏,我不管人家閑事。”
  老祝默默忍耐。
  這時,祝家老三忽然走過來,遞上一隻碟子,“小阿姨,大哥說這是你喜歡吃的玫瑰果醬牛角麵包。”這個孩子,長得酷似母親。
  雋芝不禁心酸,每次手術,總有風險,筱芝這次赴美,六個月內必須接受兩次手術。生死未卜,有家人陪伴,總勝孤零容一個人。
  她伸手替孩子擦掉咀角的果醬。
  過一會兒雋芝問姐夫:“你打算怎麽做?”
  “我打算把兒子們帶過去陪她這重要的半年。”
  他們整家持美國護照,在三藩市的公寓房子一直空置,具有足夠條件。
  “沒想到你走得開。”
  老祝不語。
  雋芝想起郭淩誌的至理名言,一個人走不開,不過因為他不想走開,一個人失約,
  乃因他不想赴的,一切藉口均團廢話,少女口中的“媽媽不準”,以及男人推搪“妻子癡纏”之類,都是用以掩飾不願犧牲。
  祝某人忽然之間變成天下第一閑人,長假一放六個月;真正驚人。
  “……我一直想要個女兒。”
  雋芝不出聲,這是真的。
  “好喜歡二妹的菲菲與華華。”
  這也不假,他長期奉送名貴禮物,送得二姐夫阿梁煩起來說:
  “喂,老祝,我們並不是穿不起用不起。”
  雋芝說:“她不一定有三個哥哥那麽健康。”
  老祝毫不猶疑,“那我們會更加疼她。”
  焦芝看到他眼睛裏去,“這邊的事呢,這邊的人呢?”
  他答:“我自會處理。”
  當然,那是他的私事,那麽精明的一個生意人,三下五除二,自有解決方法。
  雋芝沉吟半晌,“這樣吧,筱芝定下赴美日期之後.我馬上給你通風報訊,你們父子四人,同一班飛機走,有什麽話,在十多小時航程中也該講完了。”
  “好辦法。”老祝如釋重負。
  雋芝也鬆口氣。
  那邊三個男孩子的桌子好似刮過颶風,七零八落,雋芝慶幸身上一套米白凱斯咪幸保不失,正在這個時候,那老三又趨向前來,正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腳步一鬆,手中一杯咖啡便潑向阿姨身上,正中要害。
  雋芝連忙用餐巾善後,那小於眼珠子骨碌,不知阿姨這次要怎麽泡製他,上次他犯同樣錯誤,她罰他一年之內,每次見她,都得敬禮,並且大聲宣稱“美麗的雋姨萬歲”,因而被哥哥們笑得臉都黃.他恐懼地退後一步。
  更令他害怕的是,這回子阿姨一聲不響,擦乾水漬,歎口氣,隻說:“上路吧。”
  老祝一疊聲道歉,“三妹,我陪你十套。”
  雋芝揚一揚手,“算了,難怪大姐一年到頭穿咖啡色。”
  老祝沒有上樓去打草驚蛇,他約好三十分鍾之後來接回兒子們。
  雋芝看著他離去.這個人.此刻恐怕已經知道,他在玩的遊戲,不一定好玩,發展且已不受他控製。
  筱芝一早在等孩子,看見妹妹身上的咖啡漬,笑著點頭.“你們吃過東西了。”
  “耽兩個小時、又要再吃。”
  “不吃怎麽高大?”筱芝不以為忤。
  兒子們立刻湧上前去纏住母親說長道短。
  雋芝大聲吆喝、“當心當心.媽媽不舒服。”
  被芝把雋芝拉到一角,“昨夜我做了一個惡夢。”
  “告訴我。”
  “我夢見有人搶走了嬰兒,腹中空空如也,心碎而哭。”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雋芝隻是笑,“誰要你的產品?看見部怕,送我都不要,你同我放心。”
  但筱芝仍然憂心忡忡。
  真沒想到不再相愛的兩個人,會這樣愛他倆的骨肉,通常兩夫妻不和,首先遭殃的便是孩子,在祝家是例外。
  “幾時動身?”
  “下個禮拜,我已跟那邊醫生通過話,他們給我很大的盼望。”
  “大姐,我陪你上路。”
  “不用.你有你的事業,你要寫作。”
  “什麽事業?鬧著玩的,嬉戲,你當是真?”
  “我這一去,是半年的事,你與翠芝隨後分批來看我一兩次也就是了。”
  “大姐,假如媽媽在生,她一定照顧你。”雋芝心痛如絞。
  “對,於是你又怪責自己了:都是你不好,否則母親活到八百歲,陪我們到永遠,看我們的曾孫出世。”
  雋芝撫摸姐姐雙手。c
  “雋芝,我知道你反對這件事。”
  “我隻是害怕,我怕失去你,已經失去母親,不能再失去姐姐。”
  “雋芝,醫學不一樣了,尹醫生稍後與我會合,他對是次手術感到莫大興趣。”
  雋芝苦笑,指指姐姐腹部,“這是名符其覽的千金小姐。”
  祝氏三虎這時嘩一聲推倒整張三座位沙發。
  “要不要我帶他們走?”
  “不不不,我還有話同他們說,不能厚此薄彼呀。”
  雋芝取起手袋告辭,能夠愛真好,無論對象是誰,都是最大的精神寄托。
  到了樓下,她看見姐夫的車子停在咖啡座門口,這時她又想吃客三文治,便推門進去。
  雋芝看到一幕她最不願意看到的戲。
  老祝與一位妙齡女子坐在環境幽美的噴泉邊,正在進行激烈的辯論,兩個人都激動投入到對四周圍的人與事不加以任何注意。
  他竟把她約到這個地方來,妻與子就近在咫尺,這樣肆無忌憚,毫不合蓄的作風使雋芝覺得厭惡,這簡直就是猥瑣的。
  噴泉水聲嘩嘩,雋芝聽不清他們的對白,但這種戲文已經上演過七千次,雖是默劇,雋芝也有足夠想像力把正確對自給填充上去。
  此列,那戴著千遍一律大耳環的女子一定在說:“你答應與我雙棲雙宿,此刻又想食言,你沒有人格!”
  雋芝邊吃邊喝邊替女方的對白作出注解:小姐,你說對了,他當然不是正人君子.否則如何拋妻離子跟閣下泡在一起。
  又見老祝握緊拳頭申辯,不用問,他必然說:“我家發生了重要的事故,我倆關係有變,我必須離開本市,你毋須爭辯,孩子是祝家的骨肉,我焉能坐視不理。”
  女方這時犯了大錯,她忿忿不平問:“我的地位,竟比不上一個未生兒?”
  啊哈,這下子可精彩了。
  不知進退的人,總要捱了耳光,才會忍痛倒下。
  果然,老祝冷笑起來,一副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樣子,有意把過去種種,一筆抹煞,對他來說,也並不是難事,能夠抹掉唐筱芝那一筆,這位女士不過算零星找贖,當然更易處理。
  過半晌他說:“我會跟你聯絡。”
  完了。
  雋芝真正聰明,竟把他倆的對白猜個八九不離十。
  那個女子掩臉痛哭起來,雋芝不曉得她什麽身分,可想而知,沒有智慧,稍有腦筋的人,都不會陷自身於不義。
  她站起來,匆匆離去,一如言情電影中三角關係中的失敗者。
  老祝召侍者結賬。
  這時,他剛剛看到慧黯的小姨坐在他對麵把最後一口火腿芝士三文治放入咀吧。
  他不禁走過去坐下,“你都看見了?”
  雋芝點點頭。
  老祝惋惜地說:“平日,她不是一個不懂事的女子。”
  雋芝調侃他:“太愛你了!”
  老祝看小姨一眼,拿她沒折,“她不願意等我.她不準我走。”
  “沒關係,六個月之後,以你這樣人才,自會找到新機會新伴侶。”
  “雋芝,我已焦頭爛額,別再取笑我。”
  “誰放的火?”
  老祝不語。
  “告訴我,,你怎麽會想到離婚的?”許多問題,雋芝連易沛充都不敢問,可是對姐夫卻百無禁忌。
  “從頭到尾.要離婚的是筱芝。”
  “都是女人的錯。”雋芝笑吟吟。
  “筱芝好嗎?”
  “過得去,老祝,希望你們共渡這個難關,以後即使東南各自飛,也不任夫妻一場。”
  “多謝你的祝福。”
  “你的兒子下來了。”雋芝指指玻璃。
  三個男孩子濃眉長睫,都長著俊朗的圓麵孔,高矮如梯級般依序排列,衣服鞋襪整
  齊美觀,不要說老祝視他們為瑰寶,連雋芝看了都覺舒服,而那位女生居然想與這幾個孩子一比高下,注定落敗。
  雋芝看著他們父於四人上車。
  老祝說:“雋芝,有空來看我們一家。”
  雋芝朝他們揮手。
  一星期後,她陪姐姐取得飛機票,立刻通知老祝依計行事。
  本來叫他們上了飛機才相認,可是三個男孩在人龍中一見母觀,已經圍上去,筱芝為之愕然,雋芝連忙作純潔狀躲至一角。
  老祝名正言順站出來掌管一切,統一行李,劃連號座位,自然做得頭頭是道。
  筱芝從頭到尾,不發一言,隻是拖著兒子們的手。
  那老三至可愛,把耳朵貼到母親腹上,細心聆聽,“妹妹好嗎”、“妹妹有多大”,他已知道那是他妹妹,他是她哥哥。
  筱芝遠遠看向雋芝,目光中有太多複雜的感情,盡在不言中。
  雋芝與姐姐眉來眼來,示意她“這種要緊關頭你就讓他們出一分力吧。”
  這個時候,敏感的雋芝忽然發覺另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正在注視祝氏一家五口。
  雋芝看到一張熟悉的麵紮,啊是那個第三者。
  她隻穿綿襯衣與粗布褲,頭發梳一條馬尾巴,臉容憔悴,然而也與一般打敗仗吃癟了的麵孔沒有不同之處,忘記戴那雙大耳環,反而有點清爽相,自她慘痛扭曲的五官看來,她對老祝,的確有點感情。
  隻見她癡癡凝視祝家團聚,不知是羨慕還是痛心。
  雋芝覺得非常悲慘,這永遠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戰爭,人人都是輸家。
  就在這個時候,易沛充趕來送行,一隻手搭在正發愣的雋芝肩上,把她嚇得跳起來。
  他問她在看什麽、她沒有回答,兩人雙雙上前向姐姐姐夫道別,雋芝把她親自設計的孕婦服交給姐姐。
  百忙中雋芝一回頭,已不見了那雙眼睛。
  它們白亮麗了那麽些年,白白做了別人的插曲。
  祝家終於走了,雋芝空下來,寫了許多稿,卻也覺得額外空虛。
  她又見過郭淩誌好幾次,每次的會都投機愉快得使她擔心.追求快樂是人的天性,終歸唐雋芝會壓抑不住?
  她每周末跑梁家,死性不改,老是整頓修理菲菲與華華兩姐妹,小女孩受不住委曲,有時放聲大哭,阿梁頗有煩言,“三妹,你當心,將來你生下女兒,我也照樣泡製她。”
  雋芝在這個時候,會覺得秋意特別濃,一件簿凱絲米絲毛衣簡直抵擋不住那寒意,她哪來的子嗣?
  雖然同誌區儷伶一直向她保證“不怕,有我陪你”,她仍覺得自己漸漸成為少數民族。
  還未到冬瑕,翠芝一家已經出發到溫哥華旅遊,順帶視察一下新移民的就業機會,翠芝笑說:“一起來吧。”
  “去你的,”雋芝說:“傭人陪同服侍不夠,還要添我這個隨從。”
  “你一個人在家幹什麽,不怕悶?”
  雋芝勃然大怒,“誰向你說我悶,你見我的眼睛悶還是鼻子悶?我有喝不完的酒,寫不完的稿.談不完的情,花不光的錢,悶?”
  “好好好,”翠芝假笑著敷衍妹妹,“那你本年度第三次赴巴黎享受浪漫好了,然後在五星酒店內埋頭埋腦醒它五日五夜,因為這次櫥窗同上次一樣,還沒來得及換,連逛街都不再新鮮。”
  “唐翠芝,你是個毒婦。”
  “跟我們一起吧,我同你到三藩市看大姐,她要做手術了。”
  雋芝說:“我求求你向我匯報詳情。”
  “你不去替她打氣?”
  雋芝額角冒出亮晶晶的汗水來,一臉恐懼神色。
  翠芝知她心中有揮之不去的陰影,歎氣曰:“我明白。”
  於是唐雋芝一個月內兩度到飛機場送行。
  翠芝的行李比筱芝更多,六七隻大箱子,不知都裝些什麽,要塞滿它們也很講一點功力,雋芝出門就永遠隻得一件手提行李,在海關直出直入,身外物越少越好,但姐姐們的觀點角度顯然不同。
  出版社還沒放假,雋芝已經靜得發慌,找過區儷伶兩次,她都同洪霓開會,事後也沒有覆電,隻托秘書問有什麽要事。
  偏偏唐雋芝一生並無要事,且引以為榮,並打算終身回避要事,便不方便再去煩人家。
  她百般無聊,找莫若茜解悶。
  “老莫,我下午帶備糕點上你家來談天可好。”
  “雋芝,下午二時至四時是我午睡時刻。”
  “那麽,我接你出來晚飯。”
  “小姐,今時不同往日,一到八時許我已疲倦不堪,動作如企鵝。”
  “什麽,孩子還未出生已受他控製,將來怎麽辦?”
  老莫心平氣和答:“做他的奴隸呀。”
  沒出息。
  “你四點半上來,我們或可以聊三十分鍾。”
  雋芝本不屑這種施舍,奈何寂寞令人氣短,沒聲價答應下來。
  幸虧那是一個愉快的下午。
  老莫剛剛睡醒,一看唐雋芝帶來最好的奶油芝士蛋糕,樂得精神一振,打開盒子,唔地一聲,連吃三塊,麵不改容。
  雋芝早已習慣孕婦們此等所作所為,醫生管醫生叮囑:你們亂吃不等於胎兒長胖,體重增加十二公斤左右最最標準,太重純屬負累,但是許多婦女生下孩子之後仍然超重十二公斤,看情形莫若茜會是其中之一。
  精神苦悶是大吃的原因之一,辛苦是原因之二,老莫坐著聊天,雋芝看到她的胎兒不住踢動,隔著衣裙都非常明顯,因而駭笑。
  雋芝因道:“健康得很呀,我跟你說不要怕。”
  莫若茜說:“我不知道你熟不熱水滸傳,此嬰練的簡直就是武鬆非同小可的畢生絕學鴛鴦腿玉環步。”少一點幽默感都不行。
  “老莫,坦坦白白,老老實實,有沒有後悔過?”
  “噓,他在聽。”
  雋芝莫名其妙,“誰,屋子裏還有誰?”
  莫若茜指指腹部,這老莫,另有一功,叫雋芝啼笑皆非。
  “我隻可以說,即使沒有這名孩子,我也不愁寂寞。”
  “那何必多此一舉。”
  “我喜歡孩子。”
  “他們固然帶歡樂,但也增加壓力。”
  “我知道,舉個例,你知道我幾歲,是不是?我年紀不小了。”
  雋芝點點頭,老莫一向不瞞歲數。
  “人當然一天比一天老,我從來沒省介意過,皺紋,雀斑,均未試過令我氣餒,但是,此刻我決定在產後去處理一下,說不定整整居梢眼角。”
  雋芝瞪著她。
  “我怕孩子嫌我老。”
  雋芝張大了咀,匪夷所思,天下奇聞。
  過半晌雋芝問:“你的意思是,怕孩子的爸嫌你老。”
  莫若苗嗤一聲笑:“他?我才不擔心他,他有的是選擇,雋芝,我說一段往事給你聽。”
  “講,快講。”正好解悶。
  “雋芝,家母三十六歲生我,照今日標準,一點也不老,可是數十年前,風氣不同,我十一歲那年共她乘電車,碰到班主任,那不識相的女子竟問我:‘同外婆外出?我恨這句話足足恨了廿年。”
  “嘩,這麽記仇,我要對你另眼相看。”
  “雋芝,你不明白,我其實是嫌母親老相,不漂亮。”
  “嗬,六月債,還得快。”
  “喂,你到底聽不聽。”
  “不用搪心,正如你說,風氣同規矩都不一樣,令堂的中年,有異於你的中年。”
  “但是,”老莫蒼茫的說:“最怕貨比貨,有些母親隻比孩子大十多廿年。”
  “現時很少有這樣的母親了。”
  “我怕有一天孩子問媽媽你幾歲。”
  “我的天,你不是打算現在才開始瞞歲數吧。”雋芝吃驚。
  “我不會騙他,但我也不打算老老實實回答他,我會與他耍太極。”
  “老莫,這完全沒有必要!”雋芝跳起來。
  “我一直希望有個漂亮年輕的母親。”她說出心事。
  “也許你的孩子沒有你那麽幼稚。”
  “我與家母一直合不來,我們之間有一道大峽穀似鴻溝,無論我怎麽努力,都未能討好她。”
  “小姐,或許那隻是你們性格不合。”
  “是年紀差距太大,我真怕曆史重現。”
  老莫是真的擔心,她額角一直冒汗。
  “莫若茜,我知道每個人都有條筋不太妥當,但到了這種地步,你理應反省,來,不要歇斯底裏,適當的焦慮可以原諒,你已經過了界限。”
  “每個人都有心頭刺。”
  “好,好,好,”雋芝隻得安撫她,“你盡管做一個年年二十九的老母親好了。”
  “他會不會相信?”老莫竟想進一步與雋芝討論這個問題。
  雋芝微笑,“假使他愛你,他不會介意。”
  莫若茜這才笑起來。
  自沙發上起身時,要雋芝拉她一把。
  這一拉是講技巧的,不能光用蠻力,雋芝訓練有素,僅得使巧勁發力。
  “雋芝,幾時輪到你呢,你也來泡製一名小小唐雋芝吧。”
  雋芝拚命搖動雙手,“我隻是自愛,絕不自戀,我不自覺了不起,世上有我一個無用之人已經足夠,不必複製一份。”
  “那副機器在你身上,雋芝,按著自然定律,它有休工的一天,屆時長夜漫漫,後悔莫及,別說愚姐不忠告你。”莫若茜危言聳聽。
  她的口氣,一如彼芝翠芝,好似同一師傅教落山。
  “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我們尊重你們,但不讚同你們,你們盡管生養,我們盡管逍遙。”
  “雋芝,事實勝於雄辯,越來越多人朝我們這邊投誠,你們那一邊,叛將日多。”
  雋芝見她有點累,意欲告辭。
  “我不是多管閑事,我隻是關心你。”
  雋芝握住老莫的手,兩者之間微妙分界,聰明的她還分得清楚,老莫自然不是那種好掌握別人私事倒處宣揚以示權威的無聊人。
  她送她到門口,“雋芝,小時候,教科書上還用英製,我老希望有朝一日上下兩圍會發育成三十六與三十六,今日,總算如願以償價,可惜中圍不是二十四,而是四十二。”
  兩個女人在門口笑得蹲下來。
  看得出莫若茵開頭意欲工作育嬰兼顧,此刻發覺精神體力均不克應付.做妥一樣已算上上大吉,很明顯地她已作出抉擇,老莫可能會退出江湖。
  整段會晤時間她隻字不提宇宙出版社、銀河婦女雜誌,以及星雲叢書,她並非患上失憶,而是對工作已完全失去興趣。
  返家途中,雋芝的車子跟在一輛九座位房車後邊,隻見後車廂黑壓壓坐滿孩子,一共有……雋芝數一數.五名。
  紅燈前車子停下,他們齊齊自後窗看向雋芝,天,統統長著一模一樣的扁麵孔小眼睛.奇醜,但是有趣之至,雋芝忍不住笑出來,向他們招手,接著,前座一個女子轉過頭來,她一定是孩子們的母親.因為所有的子女都承繼了她五官的特征,簡直如影印一
  般,忠實複製了扁圓麵孔以及狹小雙目。
  雋芝笑得打跌。
  可惜綠燈一轉.車子轉入右街,失去他們蹤跡。
  真了不起,百分之百相似,等於自己照顧自己長大,臭脾氣好,刁鑽也好,甚至資質平庸,相貌普通,都不要緊、因為是照著自己的藍本而來。
  雋芝約了沛充,接到他的時候,見他手上拎著藤籃。
  “什麽玩意兒?”雋芝笑著問。
  “你的禮物。”
  啊?雋芝一時沒猜到是什麽,但心裏已經嘀咕:易沛充,易沛充,送給成年女子的禮物.件頭越小越好,通常小至可放入襯衫口袋,用絲絨盒子裝載那種,最合理想,最受歡迎,大而無當,有什麽用。
  易沛充卻一邊上車,一邊說:“陪你寫稿,多好。”她打開了藤籃蓋。
  焦芝間到一般異味,已經皺上眉頭,果然,一隻小小的貓頭自籃子裏探出來,咪噢咪噢叫兩聲,雋芝頓時啼笑皆非。
  不錯,這是一隻名貴可愛的波斯貓,不但討七八九歲的小女孩歡心,許多大大小姐也愛把這種寵物不分場合日夜摟在懷中,但那不是唐雋芝。
  唐雋芝一生再孤苦,也不屑找貓狗作伴,同它們喃喃傾訴,視它們為良朋知己。
  狗,用來看門,貓,專抓耗子,好得不得了,至此為止,但她絕對反對視貓狗為己出,為它們舉行生日會,把遺產留給它們這種變態行為,不,第一隻貓無論如何不可進門,以免日後失控。
  不知憑地,易沛充今日沒有發覺女友臉色已變。
  “朋友家的大貓養了五隻小貓,我一早替你訂了它。”他還興致勃勃地報告。
  雋芝忍不住冷冷說:“印象中好像隻有老姑婆特別愛貓以及用銀器喝下午茶。”
  易沛充今日特別笨,他笑說:“你以後不愁寂寞了。”
  雋芝驀然拉下瞼來,“我寂寞?”她啪一聲蓋上藤籃,“你不是真以為我沒有約會吧,你以為我真的沒處去,牧地方泡,你把潔身自愛視作不受歡迎?”
  易沛充呆住,雋芝對他一向嘻皮笑臉,他還沒見過她生這樣大的氣,一時手足無措,“我是一片好意。”
  “虧你講得出口,女朋友無聊到要養寵物你還不想想辦法。”
  這句話嚴重地傷害了易沛充,他默不作聲,推開車門,挽起藤籃,意欲離去。
  這又犯了雋芝第二個大忌,女友偶而說幾句氣頭話,耍耍小性子,對方應當哄撮幾句,小事化無,男方若偏偏吹彈得破,責欲轉頭就走,低能幼稚.日後如何相處?
  走!走好了,成全你。
  好一個易沛充,一隻腳已經踏在車外,心念卻猛地一轉,雋芝好處何止一點點,罷罷罷,三年感情,誠屬可貴。小不忍則大亂,女友麵前低聲下氣,也是很應該的,誰是誰非並不要緊,將來懷孕生於吃鹹苦的總是她,想到此地,心平氣和。那一隻伸出車外的腳即時縮回,輕輕關上車門,陪個笑,輕描淡寫說:“不喜歡不要緊,我且代養幾日,待二姐回來,轉送菲菲華華。”
  見他如此成熟,不著痕跡地落了台,雋芝的氣也消了,甚至有點內疚,低聲說:“最近我壓力很大,人人都當我是老姑婆……”
  沛充當然接受解釋,“同他們說,你隨時有結婚生子的資格。”
  雋芝開動車子。
  兩人都捏著一把汗。
  雋芝想,剛才若沛充沉不住氣,後果不堪設想。
  沛充也想,那個送花客倒底是誰,是為了他雋芝才對男友諸多挑剔?
  感情進入猜忌期,不由得小心翼翼,謹慎起來。
  雋芝試探問;“你把小動物先拎回家吧,我們改天再見。”
  沛充不欲勉強,“也好。”
  真不值,大好良宵就叫一隻貓給破壞掉。
  為什麽硬說唐雋芝孤苦。
  全世界走俗路的人都看不得他人逍遙法外,非要用吃人的禮教去壓逼他人同流合汙不可。
  含怨地返到公寓,用鎖匙開了門,看進去一片潔白,鮮花靜靜散播芬芳,一切擺設數年來一個樣子,不崩不爛,筱芝曾笑道:一你家布置,搬到我處,隻能用上一季。”
  祝家每年例必裝修一次,確有實際需要:水晶燈被老大一球報銷,牆紙下角全是老三抽象派蠟筆習作,沙發套成張撕出,澄色地帶全是黑手印,深色地帶全部粘呼呼,整間屋子體無完膚。
  連一隻毛毛玩具都得每星期丟進洗衣機清潔一次,洗至褪色起絨珠。
  可怕?熱鬧呀,滿屋跑;永無寧日,轉眼一天,不必數日子。
  數千年來存在的家庭製度肯定有它的價值。
  漸漸覺得了:
  也許在他人眼中,唐雋芝的確寂寞得慌,這一刻也許還不那麽明顯,再過三五七年,十年八年、或許真會抱著一隻肥壯的玳瑁貓,坐在搖椅中過日子,雙目永恒地看著窗外,像是期待什麽人前來探望……
  雋芝歎一口氣。
  這自然是過慮,許多至寂寞的老人都兒孫滿堂。
  有人按鈴。
  雋芝一開門,看見宇宙出版社的信差笑嘻嘻叫她一聲唐小姐。
  “我剛剛才交了稿。”
  “唐小姐,我派帖子來。”他笑著遞進一隻米白色信封。
  雋芝連忙道謝.誰,誰排場派頭十足,照足老法,不用郵寄,專人送帖?
  關上門,她忙不迭拆開信封,一看男女雙方名字,傻了眼,張大咀,傻瓜似愣住。
  署名是洪霓與區儷伶。
  短簡說:我們決定結婚,十二月十日星期一下午三時在落陽道注冊處舉行婚禮,有空請來觀禮。
  除了情敵,任何人接到喜帖,都應替當事人高興,但是雋芝卻感到驚惶。
  她忽然想起一首叫十個小小印第安人的兒歌,出發時明明是十個人,走著走著驀然少了一個,又少一個,又少一個,結果隻剩唐雋芝孑然一個。
  她似受了騙。
  區儷伶真是高手。
  事前相信沒有人知道她同洪霓之間有特殊感情,當然,她完全沒有必要在事情肯定之前把私事告諸天下。但雋芝明明在很最近的最近,尚聽區儷伶說過,她有意獨身終老。
  忽然改變了主意。
  這樣理想的對象,又何妨大路調頭。
  雋芝剛想找人談談這件事,電話鈴驟響。
  是莫若茜,“雋芝——”她要說的肯定是同一件事。
  “你也收到帖子了。”雋芝馬上說。
  “好家夥,不簡單,真有她的!”
  雋芝完全同意。
  莫若茜笑,“雋芝,隻剩你一個人了。”
  “是,隻剩我一個人。”
  “不過我們當中你最年輕,不怕不怕,迎頭趕上也就是了。”
  “我很替區女士高興。”
  “誰說不是,洪霓有藝術家的才華,卻兼備生意人理財能力,收入不菲,又懂得節蓄,在夏威夷與溫哥華都有房子,他這人思路敏捷,享受生活、嘿,打著燈籠沒處找。”
  雋芝補一句:“最主要的還是他愛她,還有,她也愛他,不然,雙方條件多優秀都不管用。”
  “而且都到了想成家的時候,雋芝,你就是還沒到那個時候。”
  “別說我,我有什麽好說。”
  “托你一件事,去選一件好禮物,我們幾個合股。”
  “老莫,”雋芝沒有心情,“送一套金幣算了。”
  莫若茜聽出弦外之吾。
  雋芝掛上電話。
  雋芝轟一聲摔進沙發裏,躺半晌.睡不著,決定下樓去附近逛逛,以免獨困鬥室。
  才到停車場,聽見幼兒哭泣聲、雋芝抬起頭找聲音來源,不獲,飲泣聲益發接近,她蹲下一看、隻見車子底下躺著個小孩,這一驚非同小可.她爬下伸長手臂想把那小小身體拖出來、卻夠不到。
  小孩亮晶晶雙目露出懇求神色來。
  雋芝急得站起來喊救命。
  管理員應聲而來,一看,亦沒有辦法,“叫警察,叫警察。”雋芝直喊。
  管理員奔走,雋芝也顧不得身上穿著什麽在物,整個人伏地上,掏出車匙,搖晃,使之叮叮作聲,那孩子停止哭泣,注視雋芝麵孔.雋芝柔聲道:“寶寶,這裏,這裏,到這邊來。”
  那孩子蠕動一下身體.爬向雋芝,小麵孔上全是地上揩來的焦油.雋芝見他爬近,機不可失、伸長手臂,捉住他腰身,將他輕輕拖出。
  原來警察已經趕至,且目擊雋芝抱起這一歲大左右的嬰孩。
  那小孩似一隻貓似伏雋芝肩上,她鬆一口氣。
  女警板著麵紮:“太太,你帶孩子恁地不小心!”
  雋芝怪叫起來:“這不是我的孩子,我是無辜的,我同你一樣,是個過路人。”
  女警立刻改變態度致歉,“那麽,孩子的家長呢?”
  “我可沒頭緒!”
  可是唐雋芝抱著孩子不放。
  那小小身體輕呼呼伏她肩上,有點重量,給她一種難以形容的安全感。
  “小孩表皮有擦傷的地方。”
  “交給你處理了。”雋芝隻得把孩子交還。
  剛在這個時候,一名菲律賓籍女傭心急慌忙探頭探腦找進來,女警冷笑一聲,“線索來了。”
  他們圍上去,唐雋芝總算脫了身。
  隻聽得後邊有人說:“真精彩。”
  她一轉頭,隻見郭淩誌捧著一大籃花站那裏咪咪笑呢。
  這倒是意外,沒想到每次送花來的均是他親力親為,並不假手花店。
  “沒想到你那麽鍾愛孩子。”
  雋芝想分辯,不不,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們,但絕不能見死不救呀諸如此類,但低頭一看,隻見一身灰紫色洋裝已似垃圾堆中揀出,腳上隻餘一隻玫瑰紅唐皮鞋,這樣亂犧牲,說不愛亦缺人相信。
  “我看你還是上樓去洗一洗吧。”
  雋芝盼望地問:“之後我們還有什麽節目?”
  郭淩誌聳聳肩,“再也沒有鮮活了,吃喝玩樂,全部公式化,太陽底下無新事,再也沒有什麽玩意兒是你我未曾嚐試過的,即使有,也太猥瑣怪異偏僻,不適合我們。”
  郭淩誌所說句句屬實,再也不錯。雋芝不禁悵惘起來。
  真的,再也翻不出新花樣來了。
  “適才我到花店桃花,朵朵眼熟,節目也都一樣,大不了是吃飯喝茶跳舞。”
  遙想少年十五二十時,沙灘漫步,坐觀星光,一個輕吻,一個擁抱,都永誌不忘,這刻哪裏還有類此心態。肘
  早已練得老皮老肉,司空見慣。
  郭淩誌想一想,“除非是結婚生子,你結過婚沒有?”
  雋芝答:“據結過的人說,也不怎麽樣。”
  “有些人說感覺很好。”
  雋芝吃驚,“你不是想結婚吧。”
  “不,不,別擔心,暫時不,你呢,你那麽喜歡孩子。適才一幕使我感動。”
  一向口齒最最伶俐的雋芝竟然說不出話來。
  過一陣子她問:“真不再有精彩節目?”
  郭淩誌搖搖頭,“沒有.酒池、肉林、大煙,相信你都不屑。”
  怪不得連區儷伶都結婚了。
  雋芝沒精打采,“請到舍下喝杯咖啡吧。”
  郭淩誌笑出聲來。
  這樣開心見誠同異性談話,倒還是新鮮的。
  才把咖啡斟出,雋芝打救出來的幼童已由父母抱著上門來道謝。
  那母親一見雋芝便知道她是恩人,雋芝連髒衣服尚未除下,於是拉著手不放,盡訴衷情。
  那少婦紅著雙目發誓明天就去辭工,從此在家親手照頓孩子,免得再生意外,神情非常激動。
  雋芝留他們喝咖啡。
  這時才看清楚幼兒是個女孩,已換上整齊粉紅小裙子,額角擦傷,黏著膠布,胖胖手腳,咀巴波波作聲.可愛之至,看樣子已渾忘剛才可怕經曆。
  雋芝別過頭去微笑,這樣有趣的小動物,看多了要上癮的。
  他們一家三口不久便站起告辭,送到門口,少婦忽然對郭淩誌說:“你好福氣,太太夠善心。”
  雋芝無奈地關上門。
  很明顯,人人都以為她已結婚,或是早已有兒有女,換句話說,唐雋芝不再是十七八歲。
  她長歎一聲。
  那天黃昏.雋芝與郭淩誌一起在家中欣賞伊力卡山經典名作蕩母癡兒。
  “你第幾次看這部戲?”
  “忘了,”小郭喝口冰凍啤酒.“第一百次吧。”
  “你若是女性,會不會愛上男主角這樣的人?”
  “我不知道,你呢,說說你的感受。”
  “要吃苦的,實不相瞞,我至怕吃苦。”
  “這麽說來,安定的家庭生活最適合你。”
  “也許是,生老病死,免不過隻得徙呼荷荷,沒奈何,成年後一至怕窮,二至怕苦,變成那種業餘浪漫人,隻在周末空餘讀篇小說看場電影以解相思之苦。”
  “不再親力親為了。”小郭莞爾。
  雋芝抱拳,“謝謝,不敢當。”
  約會也就這樣散了。
  小郭告別前說:“你若找到新玩意兒,記得與我商量。”
  第二天一早就聽到老祝的聲晉。
  雋芝一時以為還在外地,糾纏半晌,才知道他剛回到本市,一為處理公事,二替妻兒置些日用品。
  “出來我們一起喝早茶。”
  雋芝呻吟一聲,“大姐幾時做手術。”
  “我正想跟你報告,她已於昨日上午做妥手術。”
  雋芝聳然動容。
  “手術非常成功,你可以放心。”
  “你有沒有在手術室?”
  “有.尹大夫陪我一起。”
  “你親眼目睹醫生把胚胎取出又再放進去?”
  “是,她隻有一公斤重,像一隻小貓,雋芝,我此刻才知道生命奇妙。”
  “後芝感覺如何?”
  “見麵才詳談。”
  老祝十分激動,不住喝黑咖啡,他已經有兩日三夜未有好好睡過,但是精神亢奮,雙手顫動,纏住雋芝傾訴不停。
  與筱芝同時住院的尚有另外一位婦女,比較不幸,手術性質一樣,但效果欠佳。老祝因說:“是不是鬥士真正尚未出生已經看得出來。”
  雋芝聽著隻覺淒惶,同誰鬥呢,鬥什麽法寶呢,短短一生,數十寒暑,尋歡作樂來不及,提到這個鬥字都罪過,令人毛骨悚然。
  筱芝在未來數月期間必需接受觀察,直至足月,再次做手術取出嬰兒。
  “她一有精神馬上同你通話。”
  “世上竟有這種手術,真正匪夷所思。”
  “尹大夫說不比換心換腎更加複雜。”
  “第一個把病人身體打開做治療的是誰,華陀?”
  “雋芝,你又鑽牛角尖了。”老祝忽然打一個嗬欠,他累出來了,打完一個又一個。
  雋芝勸他回家蒙頭大睡。
  他把一張單子交給雋芝,“三妹,拜托,這是購物單,你去辦妥
  我叫人來拿,記住我後天回去。”
  真奇怪.那邊什麽沒有呢,偏偏要學老鼠搬窩,扛過去,又抬回來,雋芝真覺厭惡,但一想到那是筱芝的要求.便默然承擔。
  老祝先走,雋芝展開貨單,其中一項是大外甥用的近視眼鏡兩副,附著醫生驗光表。
  雋芝莞爾。
  啊,刹那間升上中學、過一會兒近視,片刻畢業,在大學結識女友,戀愛、結婚、傳宗、接代、事業有成或無成,很快就老花,不過雋芝屆時可能已經不在,可能不能為他服務,代配老花眼鏡了。
  當然要趁現在為他服務。
  老祝又欣然擔綱起好家長的任務來,連事業都放在第二位,兩邊奔走、真是位千麵巨星。
  做買辦也不是什麽輕鬆任務,大包小包。一下子買得雙手提不起來,尚有繡花拖鞋(手繡不要機紡)兩雙,周旋與鄧麗君何日君再來錄音帶,碧血劍吳興記舊版不是豪華裝等等,不知如何踏破鐵鞋去覓取,都使雋芝想起童話中無良國王吩咐那些妄想娶公主為妻的小子去限時完成的艱巨差使。
  將來,這一切一切,都得設法向那小女嬰要回來,且加上複利。
  唱歌、跳舞、朗誦詩篇、講法文、扮貓咪叫……速速娛樂阿姨。
  回到公寓,翠芝的電話到了。
  “此刻我與大姐在一起,她精神尚好,想跟你說話。”
  “大姐,大姐,我是雋芝,辛苦嗎?”
  雋芝聽得筱芝微弱的聲音:“很痛,很冷。”
  雋芝的眼淚簌簌落下,猶自強顏歡笑,“我替你買了一公斤蜜棗嵌胡桃,就叫老祝帶來。”
  電話裏已經換了翠芝,“讓她睡一會兒吧。”
  “有沒有替她穿夠衣服?”
  翠芝答非所問:“叫你來你又不來。”
  “你呢,你梁家幾時回來?”
  “我們考慮留下來做黑市居民。”翠芝恫嚇她,人一家管一家,不與你共進退了,你好自為之吧。”
  不過是姐妹平常調笑語,這次卻觸動雋芝心事,崩口人忌崩口碗,她噤聲。
  “筱芝這裏有大國手幫忙,不勞操心,她希望你春節前後來一趟。”
  雋芝唯唯諾諾,與姐姐之間的距離也拉遠了,隻覺話不投機。
  翠芝叫:“菲菲華華,來同阿姨問好。”明明聽見兩個小女孩就在附近哈哈咯咯說話,雋芝渴望她們前來輕輕問聲好,但是最終沒有。翠芝說:“不來算了,雋芝,明日再聯絡,嗬,明日我帶隊往迪士尼樂園,要到晚上才行,別出去,等電話。”
  活該雋芝侍候她們,因雋芝沒有家累。
  雋芝站起來大聲說:“倘或我是個男子,也出去闖一番事業...”
  她沒有把口號叫下去,女子何嚐不可創業,況且,她覺得姐姐們情願她是妹妹。
  晚間易沛充來訪。
  她向易沛充詢問:“我記得你好似有一套舊版碧血劍。”
  易沛充即時緊張起來,“為什麽問?”即是有了。
  雋芝笑出來,他真是一個君子人,換了是她,才不會泄漏玄機,
  “筱芝想看。”冊
  “我那套是射雕。”易沛充心驚肉跳。
  “更好,借出來如何?”
  “借?”他像是沒聽懂這個字。
  “割一割愛,男子漢大丈夫,一切都是身外物。”
  易沛充滿頭大汗,終於想到折衝辦法,“我影印一套贈予筱芝,不用還了。”
  “會不會觸犯版權?”
  “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
  “沛充,多印一套,我也要,明日傍晚交貨。”
  易沛充如蒙大赦,“好好好。”
  “沛充,為什麽對我好?”.
  易沛充答:“因為你是我女朋友,我打算娶你為妻,你將為我捱生育之苦,老老實實,無論我怎樣遷就你,善待你,你都是吃虧那個,你永遠不會有得賺,所以能對你好,一定要對你好。”1
  雋芝眼睛都紅了。
  “我感動了你?雋芝,我們還等什麽?”
  雋芝忍不住,一連試探一邊與他討價還價:“我們或者可以先試試共同生活。”
  “同居?不行。”沛充拂袖而起,“我最瞧不起這種關係,那是六十年代年輕男女所犯的至大錯誤。”
  “但至少我們可以了解會不會適應對方。”
  “有誠意一定可以選就適應,我同你又不是妖魔鬼怪,豬八戒蜘蛛精,對方的優點與缺點早已了如指掌,我才不要做任何人的姘居男子,免談!”他憤怒地拒絕。
  各人有一條筋不對版,雋芝現在明白了。
  “結了婚一樣會得離婚。”雋芝提醒他。
  “世事難以逆料,但至少開頭我願意娶你為妻。”
  “我以為男人喜歡同居。”
  易沛充不禁笑了,“你說的是何種男人?”
  “大概不是你,你是好人。”
  “不,我隻是一個合理的普通人,願意負一般責任,不欲占女姓便宜,切勿高估我的智慧能力,隻怕將來你會失望。”
  已經夠理想了,雋芝歎息一聲,“不同居?”
  “絕不。”斬釘截鐵。
  “沛充,我覺得寂寞,回到此家,甚覺虛空,我希望會試家庭生活,一掀鈴,伴侶笑臉迎出呼喚我,做一碗炸菜肉絲湯麵給我吃.聽我細訴一日之委屈或樂事。”
  “結婚。”語氣堅決。
  “你會煮食?”
  “菜肉雲吞、上海炒年糕、花素餃、小龍饅頭,全是我拿手好戲,曾經名師學藝。”
  “你從來沒做給我吃過!”
  “你又不是我妻我女,這種技藝,我才不向外人顯露。”
  雋芝見他一本正經,正氣凜然,一點商量餘地都沒有,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不禁有點好笑,卻也佩服他的貞潔。
  沛充勸她,“不要再和五綱倫常鬥了。”
  千年習俗頻經試練,未曾淘汰,總有它的存在價值吧。
  “考慮考慮,雋芝,我隨時候教。”
  一個不肯不結婚的男朋友。
  雋芝想她大概是幸運得不能再幸運的一個女子。
  一百回有一百回她都聽得女性呻訴男子不肯結婚,甚至醜惡得對女方嗤之以鼻,“我知道,你不過想我同你結婚!”
  世界真的變了。
  古老當時興,結婚浪潮又打回頭,婦女們瘋狂盼望有自己的孩子,新女性又得再度適應社會新風氣。
  雋芝終於還是詢眾要求,代編輯部去選購結婚禮物送洪霓伉儷。
  她同莫若簽通話:“我在拉利克水晶。”
  “挑了什麽?”
  “貴得買不起了,不知我們的預算如何,看情形隻能負擔一隻香水瓶子。”
  “一盞吊燈總還可以吧?”
  雋芝馬上報上價錢。
  老莫也吸口氣,“比前年貴了三倍。”差些動了胎氣。
  真是的,薪水與稿費卻隻能百分之十百分之廿那樣蝸牛似慢慢爬上去。
  “雋芝,降低水準,去百貨公司看捷克水晶。”
  也隻得如此,不能開源.就得節流,生活質素漸漸粗糙。
  “一會兒陪我去複診如何?”
  “得令。”
  退而求其次,雋芝還是達成了她的任務,同樣的預算,她責然買到三隻酒瓶一隻花瓶一隻果盤,一般晶光燦爛,日常使用頗為不賴。
  店員給她打了八折,雋芝坐下抽一支香咽,這裏邊有個教訓,是什麽?會不會是退步想,海闊天空?
  都是這樣漸漸妥協的吧,少年人都尋求詩人渥斯緩夫口中草原的光輝,花朵的榮耀,終究,不過設法在餘燼中找到力量。
  太多愁善感了,又沒有能力將這些思流化為文字去感動讀者,多麽失敗。
  會合了莫若茜,陪同她到診所,服侍她在床上躺下。
  雋芝看到她的胎兒不住移動,活潑之極,不禁伸手去按,那分明是一隻小腳,正在踢、發覺有人與他玩,便縮到另一角落,雋芝的手不放鬆,緊跟著去抓,小腳又避到另一邊,雋芝樂得哈哈大笑,索性兩隻巨靈掌齊齊按上老莫的肚皮,“看你往哪裏逃!”
  莫若茜也忍不住笑,“可遇到克星了。”
  這時護士推門進來,鐵青著麵孔,“你們在幹什麽!”
  雋芝連忙縮手。
  看護教訓她們:“不能亂用力騷擾腹中胎兒,太過分了。”
  雋芝也深覺魯莽,“老莫,對不起。”
  “沒關係,他是個頑童,他吃得消。”
  看護瞪著眼,“等生下來再玩可不可以?”
  雋芝唯唯諾諾退出。
  耳邊猶傳來看護的意見:“你朋友那麽喜歡孩子,叫她自己生幾個,天天有得玩。”
  雋芝在候診室等,咀角猶自掛著笑意。
  生活重複煩苦沉悶,上一次暢心樂意大笑,已不複記憶在何年何月何時,總之沒有剛才那麽歡暢,真沒想到同一個未生兒都可以玩得那麽起勁,大概也隻有唐雋芝才做得到。
  假如她也可以懷個孩子……
  雋芝跳起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連忙把這個念頭大力按捺下去。
  莫若茜出來了,雋芝迎上去,兩人在附近喝茶。
  “雋芝,我沒有見過比你更喜歡孩子的人。”
  雋芝笑笑,“很多人會對這句話嗤之以鼻。”
  “我從不理會他人怎麽說,我隻相信自己的觀察能力。”
  所以莫若茜已經是個成功人物。
  “不,”雋芝猶自咀硬,“我不喜歡他們,我隻是貪玩。”
  她永誌不忘,母親因生她發病身亡。
  “區儷伶想在下星期請你們到她新居參觀。”
  這家夥,秘密行事,萬事俱備了,才公布出來。
  “許人家覺得君子恥其言過其行。”
  “婚禮起碼籌備一年半載,不透露半絲風聲,也真有她的。”
  “你也可以學她。”
  “我?”
  “是呀,我倒是欣賞她的做法,一不打算叫人出錢,二不打算叫人出力,過早宣布招搖幹什麽,況反你也許已知道,洪霓這個人一貫相當低調,注冊後另偕旅行一個月,不打算請喝喜酒了。”
  “銀河雜誌與星雲叢書交給誰處理?”雋芝忽然想起來。
  老莫笑,“你有沒有興趣?”
  “這次,上頭肯定會挑一位已婚男士來負責業務。”
  “你看,女性又給管理組一個不分輕重的印象。”
  “沒有辦法,隻有女人才能生孩子,不得不暫時離開工作崗位。”
  “來,莫若茵,送你回家。”
  “雋芝,多陪我一會兒,有時我悶得想哭。”
  “快了,數月後你會忙得想哭。”
  “你怎麽知道?”
  “因為你才不會把孩子交給別人帶。”
  “你怎麽會知道?”
  “因為我是大作家,料事如神。”
  換了是唐雋芝,她也不會,誰帶的孩子便像誰,最終本市下一代小國民貫行舉止會以菲律賓女傭的模範為依歸,莫若茵才不會跟風。
  “我的確打算親力親為,與嬰兒作幾年車輪戰。”
  “不再牧大編輯了。”
  “我至大的成就,不過是發掘了你。”莫若茜笑。
  她簿有節菩,足夠維持個人生活,息業在家,也不影響家庭經濟狀況,自然可以瀟灑地作出抉擇。
  “獨力背不動的鍋,千萬不要去碰,切切,別以為有人,即使那是你的配偶,會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莫若茜笑著說。
  思想那樣通明,還有什麽煩惱.老莫當然是個快樂人。
  筱芝與翠芝也盡量抽出時間起碼把孩子帶到一歲才恢複正常生活……她們倒底幾時回來?再不回來,那幾個外甥怕都要忘記小阿姨了。
  洪霓與區儷伶的新居,並不似小說中那些不食人間個火男女主角所住的家。
  洪家廚房特大,食物式式俱備,應有盡有,一派民以食為天般樂觀富泰氣象。
  區女士謙曰這些都是洪霓的主張,他一向備有超過十種以上的乳酪。
  雋芝忍不住想:易沛充也願意參於家務,不見得會輸給洪大作家。
  房子有五十多年曆史,寬大舒服,經過精細維修,比新星更加美觀,幾位女同事嘰嘰咯咯表示,起碼有三兩個孩子才住得滿這間大屋。
  來了、雋芝想,又提到孩子了,女人倒底是女人。
  “最好是孿生兒。”
  “是呀,一另一女,帶大了成一雙。”
  “不,兩個女孩子才好玩。”
  “三胞胎呢,豈非更有趣,不過每八千宗懷孕事例中才有三疥,四胞胎更難得,要每七十萬宗才有二所,還是期望孿生吧,五十到一百五十宗個案已占其一。”
  “嘩,你對這些資料好有研突。”
  “也許人家早有打算,是不是?”
  又笑了起來.像一貫快樂的小鳥。.
  區儷伶悄悄同雋芝說,“你看,年輕多好。”
  唐雋芝也做過十八廿二少女,但從來沒有那般填正的無憂無慮輕鬆過。
  區儷伶真是高手,對身分突然轉變沒有絲毫尷尬,詳談她日後計劃。
  雋芝想,區女士從未把她當作過朋友,那麽,唐雋芝又在不在乎呃?當然不。
  既然如此,你虞我詐地坐著還要互相敷衍到幾時呢,不如適可而止,就此打住。
  雋芝起身告辭。
  區儷伶送她到門口,雋芝呢喃道:“真是一間美麗的屋子……”
  也真是一個理想的歸宿。
  唐雋芝也有機會步這樣的後塵,易沛充在等她,她還有一個理想的玩件,他叫郭淩誌,選擇多多,但雋芝卻覺得壓力存在。
  因為她在人生迷宮中遇到了三叉口,任擇一題,便回不了頭,因為沒有時間了。
  雋芝想到幾年前翠芝同婦科醫生商量順產還是剖腹生產,醫生反問:“你情願做哪一樣?”翠芝居然說出心中話:“兩樣我都不喜歡。”
  狀若荒謬、百分百是真話。
  與雋芝此刻的感受相仿:繼續玩下去,十年八年後,人老珠黃,前途堪虞,成家立室?即時要付出代價,不知能否適應。
  仿佛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了。
  想到這裏,無限唏噓,踩在油門上的腳輕弱無力,車子漸漸放慢滑行,後邊司機按喇叭按得鎮天價響。
  雋芝抬起頭來。勉強振作,把車子駛回家去。
  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她才逼使自己重新坐在工作台上,重新操作。
  工作治愈一切傷口,做慣工的老兵才不會讓情緒礙事,頂多隻需要三十分鍾,便將煩惱撥到一邊,正常操作,或者,做出來的工夫未必如心情平靜般水準,但是亦不會差太遠。
  乏味管乏味,雋芝還是完成了整個星期的稿件。
  心情差的時候不要作任何決定,尤其不能說“嫁人去!”
  不喜歡易沛充或許還可以這樣喊,偏偏她又相當愛他。
  虐兒妙方已寫到第二十六條:臨睡前,由孩子(適合三歲以上)說故事一則給母親催眠,要講得抑揚頓挫.情節如有重複.會還受抱怨。
  雋芝微笑,認為是精心傑作。
  孩子們一日不知閱多少漫畫,看多少動畫,倒反而要大人同他們說故事?應該調轉來做才是。
  插圖中一日已盡,能幹的母親放下公事包.躺在沙發上,持香茗一杯,雙眼半瞌著,正在鬆弛神經,她的頑童握住一本漫畫,正無奈地演繹一千零一夜,這是為人母者至低限度應得的享受。
  雋芝斟出香檳,同酒瓶碰杯,一飲而盡。
  莫若茜曾同雋芝訴若:“懷孕期間最慘是不準喝酒。醫生說,即使是一小杯雞尾酒,也足以使胚始的肺壁顫動不已。”
  也不能隨便服止痛劑或安眠藥,長期倚賴該等成藥的雋芝覺得老莫苦不堪言。
  傍晚,筱芝的電話來了。
  “雋芝,多謝你為我辦齊諸色貨物。”
  “老祝已經回來?”
  “是呀,”筱芝淡淡說:“馬不停蹄,難為他了。”聲音中沒有太多的感激或感情。
  “總算是個廿四孝父親。”
  “他一向都是好爸爸,我從來沒有抹煞他這個優點。”
  “傷口怎麽樣?”
  “可以經受得住。”有一種身經百戰的冷淡,人就是這般變得心腸剛硬,對自己,對別人,都不再顧忌憐惜。
  “聽醫生說,嬰兒出生後身上不會有傷痕。”雋芝說。
  “是呀,羊水有神奇治療作用,手術疤痕平滑無痕,嬰兒表皮完好無缺。”
  “那多好,筏芝,”雋芝突發奇想,“借些羊水來大家洗一洗,把所有新愁舊恨,千瘡百孔統統治愈。”
  “雋芝,你全身光潔無瑕,何需這等醫療,倒是我,你看,雋芝,我心身經已體無完膚。”
  “筱芝,你克守婦道,心靈至美至善。”
  筱芝哈哈大笑,笑聲裏滿是寒意,“三抹,不要說笑話,我此刻笑了傷口會得痛,即使我有優點,你猜老祝還看不看得見?”
  雋芝不語。
  “好了,我不多講了,無謂傷春悲秋,眼前不曉得多少大事等著要做。”
  “你好好休養。”
  “人到這個時候,還不自愛,簡直是找死,你放心,我絕對無事。”這還是筱芝語氣中第一次露出怨懟之意。
  是雋芝不好,惹起她心頭不滿情緒。
  筱芝已輕輕掛上電話。
  接著數日,雋芝隻覺腹痛,隻得不住服食止痛劑.不以為意。
  是易沛充先警惕起來,“雋芝,亞斯匹靈不可當炒豆吃,去看看醫生如何。”
  雋芝還推托,隻是笑,“自十四歲痛到今日,周期病,無關重要。”
  “我陪你去。”他一定不放過她。
  雋芝隻得投降,一想到坐在候診室起碼一等一小時,十分畏縮,靈機一動,不如與老莫共進退,反正均是婦科。
  捱莫若茜一頓斥責。
  “身上某個部位,苦痛超過一星期,按下去更有特殊感覺,仍然不肯看醫生,雋芝,你連腦袋都有毛病。”
  第二天老莫就押著她去看醫生。
  雋芝忽然又怕得不得了,在冷氣間裏哆嗦。
  醫生做完素描輕輕同她說:“左方卵巢有一個瘤。”
  雋芝耳畔嗡地一聲。
  “並非惡性,這種瘤對女性來說很普通,正式名稱叫子宮內膜異位,俗稱巧克力瘤。”
  雋芝呆呆看住醫生。
  “這個瘤影響卵巢荷爾蒙正常分泌,如不割除,將妨礙生育,唐小姐,你未婚,末過生育年齡,即時處理乃是上策。”
  雋芝張大咀。
  “你可以考慮考慮。”
  雋芝知道這是醫生給她時間去請教另一位專家。
  “割除之後,還能生育嗎?”雋芝心不由己問出這個問題。
  “你已患有第二類不育症,機會低許多,並且,要看你什麽時候結婚。”
  “幾時動手術最好?”
  “要先服四個月藥。””
  老莫在一旁忍不住說:“焦芝,立刻立別開始療程吧。”
  雋芝鼓起勇氣說:“假使我不打算生育呢?”
  醫生笑一笑,“身上有個瘤,將來隻怕它惡化,也還是割除的好,一勞永逸。”
  “我回去鄭重考慮。”
  走到門口,老莫問:“你有更好的專家?”
  “沒有。”雋芝惘然搖搖頭。
  “那你想清楚之後我再陪你來,我用人格擔保這個醫生是好醫生。”
  “老莫,輪到你陪我去喝一杯咖啡了。”
  “沒問題。”
  老莫聲音中有太多的憐憫之意,聞都聞得出來。
  是誰說的?不要孩於是一回事,讓醫生同你說,你不能生育,又是另一件事。
  幸虧翠芝回來了。
  雋芝破例去飛機場接她一家,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那四口才施施然推著行李出來,
  雋芝揚聲呼喚,翠芝愕然,因沒想到會看見妹妹。
  雋芝一個箭步上前:“踢踢,快抱緊我,說你愛我。”
  那小小機伶的梁芳華為之愕然,阿姨為什麽雙眼紅紅,聲意哽咽?她亳不猶疑地趨向前,伸出雙臂,舉起,緊緊旋住阿姨,提供安慰。
  但是她沒有說她愛她,除非阿姨願意停止叫她踢踢,否則,她有所保留。
  雋芝把孩子擁在懷中,得回些許溫暖及信心。
  翠芝問丈夫:“雋芝怎麽了?”
  “她需要自己的家。”一言中的。
  “是的,”翠芝點點頭,“無論開頭的時候多堅持多倔強,成家立室的念頭,如原野的呼聲號召狼群集合一般地呼召我們。”
  那一夜雋芝磨在梁家不走,看看翠芝忙,兩個女兒洗完澡倒床上熟睡,翠芝乘機清理行李,一邊向雋芝報告被芝那奇妙手術的細節。
  “那將是一個奇跡嬰兒。”
  “醫生說,每個健康的人,都是一個奇跡。”
  “是,我們的名字,其實都應該叫恩賜。”
  雋芝幾次三番要向姐姐透露病況,隻怕姐姐淡淡反應:“那多好,雋芝,你終於求仁得仁了,那麽討厭孩子,居然碰巧不育,天生地設。”
  她沒精打采地告辭。
  輪到阿梁問:“雋芝怎麽了?”
  “其他的狼已經歸隊.隻餘她,孤獨地仰首對牢圓月淒慘嗥叫。”
  “要不要叫易沛充幫她一把?”
  “我累死了,明天再說吧。”
  孤獨的狼深夜回到家裏.聽到電話錄音,是郭淩誌的聲音:“明年我們打算增設童裝生產,你有什麽點子?可否提供二了.有空與我聯絡。”
  兒童兒童兒童,他們越來越得寵,勢力越來越大,連服裝設計師都要為他們服務。
  雋芝從來沒有羨慕過人有而她沒右的任何東西,各有前因莫羨人,但孩子會不會是另外一件事?
  第二天上午,她去覆診。
  醫生說:“即使暫時不打算結婚生子,身體健康,也很要緊。”
  雋芝認為醫生說得對,她決定接受治療。
  下午,她約了小郭在製衣廠見。
  秘書滿臉笑容迎出:“郭先生在挑選模特兒。”
  雋芝原不了解那甜密的笑臉因何而來,直至她看見那些前來試鏡的模特兒。
  他們是半歲到三歲的幼兒。
  連卓爾不凡,風流倜儻的郭淩誌都被他們逗得嘻哈絕倒。
  雋芝臉上不由得泛起與那秘書一模一樣的笑意。
  一個約七八個月的女嬰伏在她母親肩上看見雋芝,忽爾笑了,一張小臉孔宛如粒甜豆,雋芝悸動,退後一步,決意到外頭去等小郭。
  小郭跟著出來,“怎麽樣,可願意拔刀相助?”
  雋芝搖搖頭,“實在抽不出空來。”
  話一出口。才想起小郭的名句:沒有空檔,乃是因為不願意抽空,雋芝漲紅麵孔。
  果然,小郭一雙會笑的雙目正在揶揄她。
  他說:“樣版一出來,我們就拍攝目錄冊,你不是最愛虐兒嗎,設計一些叫他們苦惱令母親寬心的衣裳如何?”、
  雋芝心一動。
  小郭說:“我小時候扮過小蜜蜂。”
  “我做過小仙子。”雋芝說:“背著兩隻透明紗械的小翅膀到處走。”
  “翼子重不重?”
  “但是全班女生都要作那種裝扮。”
  “我們居然都是那樣長大的。”
  雋芝唏噓,“真不容易。”
  “把你童年的夢借一點出來幫助我們的靈感。”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現在的小女孩並不稀罕與她們母親穿得一樣。”雋芝仍然拒絕。
  郭淩誌笑笑,唐雋芝就是怕與孩子們有過分密切的關係。
  他們結伴到相熟酒館去喝一杯。
  有那麽巧就那麽巧,碰見了易沛充。
  沛充與他們一照臉,第六惑就告訴他那男士便是送大蓬白色花籃的家夥,心中泛起一陣極之複雜的感覺,包括酩澀、妒忌、尷尬以及一點點感慨,他不否認他生氣了,他最恨與人爭奪感情。
  藉一口啤酒易沛充把這一切不滿壓抑下去。
  為什麽成年人不能發泄情緒?該刹那他希望他隻有七歲,可以大步踏前,一掌把那小子推開,將唐雋芝拉到身邊來。
  易沛充朝他倆點點頭。
  是郭淩誌叫雋芝注意,“你有熟人在此。”
  雋芝很坦白地笑,“那是我的現役男友。”
  小郭連忙加居留神,外型現在不差,隻是衣著有點老式,泰半是位專業人士,為著迎合中老年主顧品味,不得不心得老成持重,日久成為習慣。
  他不是燃燒的愛類型。
  雋芝說:“我過去與他打們招呼。”
  易沛充說:“雋芝,我正有事找你。”
  “現在不能說嗎?”
  “人太多了。”
  “那麽,今晚見。”
  沛充點點頭,他自己有一所朋友要招呼:老同學辨妥移民,下星期就要動身。
  雋芝偕小郭離去。
  時勢不一樣了.上一代,他不約她,她就最好在家聽音樂翻書報,怎麽可以同別人上街!
  這一代,男女雙方婚後亦免不掉社交生活,完全憑個人良知行事,對方無幹涉權權利。
  雋芝老說女性的黃金時代早已過去,此刻易沛充惆悵地想,男性的流金歲月何嚐不經已消逝。
  下班後一杯香茗一句溫馨的“辛苦嗎”早成絕響,辛苦?妻比夫更忙碌耐勞,地位收入可能高三五七倍,辦公室裏的事最好不要帶回家去,以免自討沒趣。
  傍晚見了麵,易沛充果然對酒館一幕隻字不提。
  “雋芝,”他開門見山道:莫若茜說你在看婦科醫生。”
  這老莫!叫她別說,她卻連別說都說了出去。
  雋芝生平至伯兩件事:一是解釋,二是自辯,故臉上變色,維持絨默。
  老莫這次多事,逼使雋芝疏遠他,除此並無他法,她不能罵他,又不能怨他,唯有保持距離,不再透露私隱,以求自保。
  “雋芝,你倒底患什麽症候?”他神情充滿關切。
  “我隻可以告訴你,不是癌症,沒有危險。”
  “你為何堅持保留那麽多不必要的秘密?”
  “那是我個人的意願,我偏偏不喜展露內心世界,你又何必查根究底,強人所難。”
  “我是你的伴侶,唐雋芝,每一項手術都有風險,我擔心你,我關心你,我想知道得多一些。”
  “莫若茜不是已經全部告訴你丁嗎?”雋芝惱怒。
  易沛充問:“為什麽你我之間的事要由第三者轉告?”
  雋芝從沒聽過她自己用這麽大的聲音講話,“因為躺在手術床上的是我,不是你,--!!!這不是兩個人的事,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易沛充,別再煩我了。”
  “我願意支持你。”
  “我不需要。”
  “這是我的失敗。”
  “風馬牛不相及,你偏扯一起,假如我自手術間蘇醒,我倆關係自然繼續,萬一不再醒來,就此打住,這麽簡單的事,何用他人支持?”
  沛充倒抽一口冷氣,“你真的如此堅強?”
  “這並非唐家女子本色,但我們自幼失母,無人可以商量,故遇困難,即時自閉,以便靜心思考對策,我們沒有張揚習慣,隻怕外人笑話。”
  易沛充沉默,雋芝說的都是實話,他見過筱芝處理緊急事件,手法與雋芝如出一轍。
  做她們的伴侶,有時隻怕會得寂寞。
  “醫生是經驗豐富的好醫生,你大可放心,請你以後別再與他人談論到這件事,以免影響我倆感情,今晚就說這麽多,最近看過什麽好戲?貴公司有無年輕貌美的建築師登場?”
  沛充仍然充滿挫敗感。.”
  女友從不視他為支柱,財務問題,她找會計師,廚房漏水,找水喉匠,生病,求醫生,感情有問題,說不定去信薇薇夫人信箱。
  易沛充知道有些幸運男人的女友事無巨細什麽都對他們傾訴,要他們出頭,而這些男人居然還身在福中不知福,嫌女人煩。
  唐雋芝從不煩他。
  易沛充沒有地位。
  他隻得問她:“服藥期間可有特殊反應?”
  “這是一種幫助腫瘤收縮的男性荷爾蒙,服後臀線變壯,毛發生長旺盛,體內積水增加.皮膚黑色素顯著。”
  “事後能否恢複正常?”
  雋芝微笑,“總留有痕跡,提醒當事人曆劫的滄桑。”
  “我還是一樣待你。”易沛充不加思索。
  算一算日子,雋芝仍可以先去深訪筱芝,然後再回來等待宰割。
  女性在這種時刻總比男性剛強.翠芝聞言.隻淡淡表示:“很普通的小手術罷了。”
  越低調越顯得深沉成熟,雋芝也說:“是,醫生每個下午都做一次兩次,別同大姐提及,免影響她情緒。”
  翠芝笑笑,“你這個同她比,小巫見大巫。”也是事實。
  雋芝不再言語。
  “手術前後喝多點雞湯就補回來了。”翠芝仍然輕描淡寫。
  “我會把保險箱鎖匙交給你。”
  “那些爛銅爛鐵還是貴客自理的好.”翠芝笑,“你且來看菲菲圖畫比賽的得獎作。”
  她的聲音已經略為顫抖,但是雋芝沒聽出來。
  待妹妹一告辭,翠芝便露出原形,淚盈於睫,今年是什麽年,一姐一妹同時進院修理。
  阿梁一回來她便訴苦:“雋芝最可憐,還是小姐身分,已經患二期不育。”
  阿梁勸她,“你這樣大驚小怪,徒然添增雋芝的壓力。”
  “在她麵前,我哪敢露出來。”翠芝歎息一聲。
  阿梁表示讚許,“往好的方麵想。也許雋芝要結婚了,所以要把病治好。”
  “做姐姐有義務照顧妹妹。”
  “她是個與來不同的妹妹。”
  “與眾不同注定是要吃苦的。”
  “是嗎,那麽,為何我們都力爭上遊,又望子成龍?”
  翠芝肯定地回答:“因為人類愚蠢。”
  莫若茜撥過好幾次電話給這名與眾不同的作者,聽得出雋芝的態度較先前冷淡,想來想去,不明所以然,含蓄的都會人統統是推理高手,誰會把心事說出來,隻能憑智慧經驗互相推測猜度對方心事,莫若茜忖揣半晌,隻道是雋芝因病懨懨,對朋友再也提不起往日熱情。
  並且,老莫想,不育婦女對牢孕婦,又有什麽共同話題。
  雋芝帶了簡單的行李就上路去探訪筱芝。
  她沒有通知任何人來接飛機,叫一部計程車就令司機往電報山駛去。
  司機是白人,在倒後鏡看她,然後問:“香港來?”
  雋芝點點頭。
  “香港人都有錢,你也很有錢?”
  那還得了,雋芝急急嫁禍:“不,台灣人才有錢。”
  司機如夢初醒,“對,對,是,是。”馬上接受事實。
  到達公寓門口,雋芝付美鈔給司機的時候,適逢祝家老三在空地玩耍,他腳踩滑板,手持無線電遙控器,正把一輛小小玩具吉甫車支使得團團轉,沒有發覺雋芝這個訪客。
  他背後便是著名的金門灣,煙霞中有點不真實感覺,似電影背景。
  雋芝喚那小子一聲。
  那孩子抬起頭來,見到雋芝,喜出望外.“阿姨,阿姨!”熱情得不像話,笑著撲過來,他長高了,塊頭頗大,雋芝怕吃不消,連忙退後三步。
  小子走到大門前按通話器,“媽媽媽媽,阿姨來了。”
  通話器裏是筱芝的聲音,“哪個阿姨,說說清楚。”
  雋芝大叫:“是我,是我,雋芝來了。”
  一個洋婦路過,搖頭表示唐人的喧嘩無藥可救。
  筱芝趿著拖鞋急急下樓來,一見到雋芝,連忙一把抱住,肚子擋在她倆當中,在所不計。
  筱芝腹大便便了。
  雋芝嚷:“咖啡,咖啡,給我一杯真的咖啡。”
  筱芝摟著妹妹邊笑邊上樓去。
  公寓隻得兩間睡房及一個休息室,一家五口,加雋芝六個人,隻得兩處衛生間,雋芝心中盤算,還是撤退去住酒店吧,怎麽受得了。
  那個波多黎各籍女傭倒是把地方打掃得窗明幾靜。
  “老大老二在學校。”
  “老祝呢?”這才是雋芝關注的人物。
  “出去采購雜物,順帶接孩子放學。”
  “這些日子,他與你同居?”
  “離了婚還同居,那離什麽婚?他住在親戚家。”筱芝聲音轉為冷淡。
  人際關係,千奇百怪,尤以夫妻為甚。
  雋芝又問:“那位小姐,有沒有追上來?”
  “我不知道,也沒有打聽,那是他人之事,沒有時間精力去關心,已出之物,管誰揀去不一樣。”
  雋芝隻得唯唯諾諾,嗯嗯連聲,埋頭喝她的咖啡。
  “同你到市中心去逛街購物如何。”筱芝的精神似比她好。
  “我情願睡一覺。”
  “喝完一壺咖啡才睡?”
  “是,那正是我對人對事的認真態度。”雋芝把話調轉來說。
  她蜷縮在沙發上魂遊太虛。
  迷蒙間聽見祝家父子回來了,筱芝喝令二兒出示成績報告表,老祝則與大兒商量下周學校捧球賽事宜,電話鈴響,是易沛充撥來問候諸人,剛掛線,又聞孩子們抱怨冰淇淋已經吃光光。
  接著老祝答應帶他們出去午膳,並且對躺在沙發裏的雋芝置評:“平時那麽精靈的一個人,誰起來似隻豬,宰了她還做夢。”
  孩子們咕咕笑。
  雋芝想起來申辯,可是深覺那一刻公寓內充滿人間焰火式樂趣,吵吵鬧闊,有大有小,時間一下子消磨掉,無人有瑕沉溺在私情中,一切順其自然發展,接受命運與際遇安排……
  祝氏父子有說有笑開門關門外出,隻剩下筱芝用斷續的西班牙文與英文吩咐女傭做菜,清潔,洗熨。
  雋芝內心的焦慮旁徨暫時一掃而空,生活是該這般模樣,紛紛擾擾,衣食住行,有愛有恨。
  雋芝在該刹那,決定結束她曆年來冰清玉潔,寂寞淒清的生活方式。
  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雋芝在睡夢中悄悄歎氣。
  接著,她發覺自己已經換上雪白的水手領襯衫,眼前是一片綠茵草地,正在發呆,忽然看見有一小小女嬰朝她奔來,雋芝連忙蹲下袍起她。那孩子伸手一指,“燈塔。”
  雋芝轉過頭去,是,的確有一座燈塔,就座落在草地盡頭的懸崖處。
  慢著,她到過這個地方,她做過這個夢,她問幼女:“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囡囡。”
  對了,她叫囡囡。
  雋芝翻一個身。
  她又聽見開門關門聲,還有老祝不敢置信的聲音,“她還在睡?來,我們合力把她抬進睡房去。”
  電話鈴響,老祝去聽,“易沛充再次找唐雋芝,沛充兄,你的情人猶在夢中,是,尚未醒,要不要我們將她抖下沙發,抑或由你親自乘飛機來處理?”
  孩子們又哈哈笑。
  筱芝說:“叫他稍遲再打來。”
  老祝掛了線,表情很不以為然。
  筱芝訓日:“一個女子也隻有在被追求該刹那最最矜貴罷了,叫易沛充拿些軔功來。”
  老祝什麽都不敢講,唯命是從,所以說,愛孩子的男人不致於是太壞的男人。
  雋芝打個嗬欠,伸伸懶腰,“你們家吵死人。”
  “好了好了,”老祝拍手,“大夢誰先覺。”
  誰知雋芝揉揉眼說:“老祝,勞駕你替我找一間酒店,我要去好好睡一覺。”
  老祝笑得打跌,“易沛充知不知道你的本性?”
  連筱芝也說:“雋芝,你這麽貪睡.將來帶起孩子來,可有得你苦。”
  雋芝隻得苦笑。
  她振作地看看筱芝腹部,“的三十二三個星期了吧?”
  “不用你幫忙,餓壞了隻怕還叫不醒你。”
  雋芝看住老祝,“胎兒十分健康吧?”
  “情況迄今良好。”
  筷芝即時顧左右言他,似不願多提及胎兒。
  老祝問:“是不是真要找酒店?”
  “擠不下就是擠不下,”雋芝攤攤手,“走馬燈似,如何休息。”
  筱芝也說:“她習慣獨處,隨她去。”
  “老祝,拜托你。”
  到了門外,老祝才同小姨說:“你看筱芝如何?”
  “控製得極好,難能可貴。”
  “大兒說每個晚上都聽見她飲泣聲。”老祝慎重地說。
  雋芝沉默。
  過一會兒她說:“妊娠時悸懼是非常正常現象,以她的情況來講,借哭泣抒發情緒,無可厚非。”
  “我覺得很難過。”
  “老祝,”雋芝諷刺姐夫,“你一生恨事多。”
  別人要是這麽說,老祝一定反臉,可是這是他俏麗伶俐的小姨,他隻無奈地搔搔頭皮,陪上一個苦笑。
  “你來得及時,我怕筱芝患上抑鬱症。”
  “我是算好日子動身的。”
  “小哥哥們來不及等妹妹出生呢。”
  雋芝一到酒店房間便賓至如辭,徹底休息之後,她把當地親友逐一約見,開始正式度假,不到一個星期,已經發覺裙頭嫌窄,長胖了。
  每天晚上她一定去看筱芝三兩個鍾頭,話不多,有時各管各做事,但姐妹倆精神上得到很大喜樂。
  三個男孩子有意外之喜,雋芝阿姨不但不再與他們作對,且有化敵為友趨向。
  老大說:“也許雋姨要集中火力應付妹妹。”
  “可憐的妹妹,我記得踢踢幼時哭鬧,雋姨便伸手去彈她小小足趾。”
  三兄弟不寒而栗,不知該如何保護未出生的幼妹才好。
  “叫雋姨回家吧。”
  “不行,她的水滸傳剛講到九紋龍史進。”
  “噯,那故事真好聽。”
  雋芝莞爾,難怪一千零一夜中那明敏的宮女得以生存,人們愛聽好故事的偏好千年不變。
  故事講到野豬林,易沛充便請放了兩星期假來看雋芝。
  在醫院等消息時,雋芝為孩子們講智取生辰岡。
  筱芝的小女兒要放在育嬰箱內觀察,就在這一兩天內,筱芝情緒失去控製,瀕臨崩漬。
  兩星期後出院,嬰兒必需定期檢查,起碼有一年時間需要密切注意心肺發育,筱芝把孩子擁在懷中不放,筋疲力盡的她哭泣不已,卻不肯將嬰兒交於任何人。
  老祝憤慨地說:“她不肯給我抱。”
  隻有雋芝可以接近她們母女。
  雋芝隻得搬回祝家與她們母女睡在同一房內照應,特別護士空閑得坐在客廳打毛衣。
  這是雋芝一生中最苦難的時刻,一生優悠的她竟夜照顧一個幼兒,每三小時喂一次奶,剛瞌上眼那不足三公斤的小東西又輕輕啼哭,育嬰寶監再三警告;千萬別與新生兒爭持,一哭,使得侍候,否則自尋煩惱。
  她輕輕把她揣在懷中,熱情地撫摸她,待她啜吸那一點點奶水,一方麵又得安慰驚怖的筱芝:“是我在這裏,孩子很好,你快睡。”
  睡眠不足神經衰弱的雋芝開始祈禱:“上帝嗬求你賜我愛心及耐力,不不,上帝,力氣比較重要,賜我無窮無盡大力士那般力氣。”
  不要說是液芝,連雋芝也開始不顧儀容,無故哭泣,每三小時嬰兒如果不作聲,雋芝便跳起來去視看,怕她出事。
  奇是奇在半個月後她居然上了手。
  同嬰兒洗澡時手勢純熟,那小小孩子胖了一點點,手腳圓圓,入水時會得用雙目示意,似在說:“安全嗎?我相信你,別洗太久。”
  五個男人站一旁圍觀,他們分別是嬰兒的父親、兄長、及未來的姨丈。
  此時唐雋芝眼圈黑似熊貓,在火車站裏都誰得著了。
  好幾次她的靈魂墮入夢鄉,兩隻手還緊緊抱住嬰兒,靠在沙發上,張大咀直睡。
  有一夜,筱芝輕輕起床,自雋芝手中接過孩子,雋芝驟醒,以為有人來搶嬰兒,直叫著跳起來,筱芝第一次調過頭來安慰她:“是我,別怕,你且去誰一覺,待我來喂這頓。”
  老祝聞聲滿眼紅筋搶進房來,筱芝沒有把他趕走,反對他笑一笑。
  雋芝放下心來,筱芝痊愈了,她終於從沮喪抑鬱中自拔,雋芝功德圓滿。
  老祝盼望地說:“讓我來。”
  筱芝居然點點頭,把女兒交到他手中。
  雋芝來不及看完全幕天倫樂,她倒在沙發上昏睡過去,這是她三個星期來第一次連續睡上五個鍾頭,無論拿什麽來同她換都不幹。
  第二天,雋芝好好地整頓了一下自己,同易沛充外出吸吸新鮮空氣
  在漁人碼頭上,沛充說:“你瘦許多。”
  雋芝懇求,“讓我們速速訂飛機票回家,不然死無葬身之地。”
  沛充笑,“你那一千零一條妙方好似沒有一條管用。”
  雋芝遺憾,“啊你說得再正確沒有,我得向讀者致歉。”
  待真的定下日期打道回府,又依依不舍,雋芝連看護都不信任,頻頻叮囑:“她喝到一半奶的時候會停一停,那不表示已飽,休息一刻,她會再喝,她是一個爭氣的嬰兒,一心來做人.請予她充份合作。”
  三個男孩忍不住問:“雋姨,快活林之後又發生些什麽事?”
  雋芝再也不瞞他們:“我帶了一套水滸連環圖來,我也是邊看邊講,整套送給你們也罷,叫你爹說書好了。”
  “可是他沒有你生動。”
  “我要回家了。”雋芝無奈。
  “你要常常來。”
  他們三男一女擁作一團。
  “雋芝,”老祝突發奇想,“你一生同我們住豈不是好。”
  筱芝斥責:“胡說,雋芝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家。”
  短期內祝家是不會返港定居了。
  在飛機上,雋芝非常清醒,沛充間她:“你不乘機大睡?”但是雋芝的渴睡病已被小希望治愈,此刻她一天睡五六個小時即夠。
  不過聽見鄰座嬰兒啼哭,還是會跳起來張望。
  她說:“離開那麽久,不知編者讀者有無牽記我。”
  沛充看她一眼。
  “臨走我都有留言交待,可是這些無良的人一聲問候也沒有。”
  沛充說:“一位郭淩誌先生找過你幾次。”
  “是嗎,”雋芝惘然,“你們告訴過我?”
  “你忘了,當時大家全副注意力都在小希望身上。”
  一回到家就忙著撥電話去三藩市:“小希望今早覆診結果如何
  雋芝一顆心早飛到那小孩身邊。
  良久未能平靜下來,半夜坐在露台喝酒吸煙,並不享受清靜,隻覺淒清。
  電話鈴響.那邊一待有人接便說:“回來了。”是郭淩誌。
  雋芝笑答:“回來了。”
  “恭喜你做了一件有益有建設性的事。”
  “小郭,大家是朋友,不妨開心見誠,沒有一個男子不重視自己的後裔吧?”
  小郭真的很坦白:“當然要有孩子,不然何用結婚。”
  “生孩子而不結婚呢?”
  小郭笑,“慢著,雋芝,我一時弄不懂你的意思。”
  雋芝正在重擬措辭,小郭輕輕說:“你指做單身母顥或單身父親?”
  “世上很少有單身父親。”
  “那你指未婚母親。”
  “是。”雋芝承認。
  “這個問題太嚴重,不適合在電話中討論。”
  雋芝讚成,“你能否移一移玉步?”
  “小姐,半夜三更,人們會怎麽想。”郭淩誌笑。
  “我們要討論的題目,根本是一個人不足為外人道的問題。”
  “說得也是,給我二十分鍾。”
  瀟灑的郭淩誌不穿襪趿著雙懶佬鞋就來了,短褲球衫的他一點不損俊美。
  他自攜一支好酒。
  一坐下來他就說:“單身母親不易為。”
  雋芝說:“兼為人妻、人母、以及擁有事業更不易為。”
  “這件事涉及小生命,還須詳加考慮。”
  “說實在的,你接近過孩子們沒有?”雋芝問。
  小郭微笑,“我時常看芝麻街。”僅止如此。
  他開了那支拔蘭地,香氣撲鼻,呷一口,不禁莞爾,深夜在一個知情識趣的女郎家談生兒育女,未免大煞風景,他們最適宜討論的,乃是私奔到哪一個珊瑚島去風流快活,不過唐雋芝永遠給他新鮮感,倒是事實。
  小郭說:“喜愛孩兒,不一定要擁有一個。”
  雋芝微笑,“以前我也這麽想。”直至她知道也許永遠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孩子。
  小郭看著雋芝:“我知道今晚你想問什麽。”
  雋芝道:“說來聽聽。”她想知道他倒底有多聰明。
  小郭揉揉鼻子,“你想知道,我們男性倒底願不願意成全單身母親。”
  說得真好,文雅,含蓄,又簡易明了,這正是雋芝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雋芝,我的道德標準相當寬鬆,我的答案是,要看對象是誰,如果是一位精神經濟均已獨立,有能力有智慧的女性,而我又鍾倩於她,這件事可以考慮。”
  雋芝鬆口氣。
  “但是有許多技術性問題需要兼顧,譬如說,社會製度殊不浪漫,發出生證明文件予新生兒的時候,絕不理會他是否愛情結晶.本市現時規矩是政府機關一定要看父母合法婚書,否則幼兒將登記為私生子,身分特殊,一定會受到某一攝人士歧視,你想,對他是否公平。”
  雋芝沉默。
  “生活本身已可以是相當沉痛的一件事,再加上毋須有壓力,百上加斤,對幼兒似乎有欠公允。”
  唐雋芝遇到的都是好人。
  “孩子應該有一個合法的父親。”
  “吃人的禮教。”
  郭淩誌也十分感慨,“真的,瀟灑與不羈都要付出極大代價,社會現有的製度仍然把人箍得死死,雋芝,生活在俗世,不得不遵俗例行事。”
  “可是世上仍有許多勇敢的女性。”
  “相信我,”小郭莞爾,“其中有一半不知她們在做些什麽,另一半應當把勇氣留作革命用。”
  “說到底,你不讚成。”雋芝詫異了。
  小郭微笑,“不,我一早說過,看對象是誰。”
  “回家吧!”雋芝沒好氣,揮舞著手逐客。
  小郭含笑取過外衣離去。
  那天晚上,雋芝通宵趕稿,存稿無幾,險過剃頭,第二天便得上出版社現身交待。
  一上樓便看見莫若茜,身型好比一座山。
  熱情的雋芝早把前些時的芥蒂丟在腦後,“哎呀,”她說:“這種開頭你還出來逛花園?”
  “雋芝,你回來了,令姐可好,那奇跡嬰兒如何?”
  兩人依然有說不完的話。
  雋芝先把稿件交到編轉部,然後問老莫,“就是這幾天了吧。”
  “是,所以我出來散散心,雋芝.悶死我也。”老莫直訴苦。
  “噓噓,稍安毋燥,即將大功告成,宜靜心等候。”
  “你說得對,雋芝,我真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煩了。”
  “我唐雋芝從來沒說過如此沒心肝的話。”
  “雋芝,女傭拿腔作勢跑掉了,此刻隻剩個鍾點打雜。”
  “哎唷,哪個太太不經過這些煩惱,個個去跳褸不成。”
  老莫聽到雋芝好言安慰,頓時舒一口氣。
  “你對我們真好。”
  “最後關頭精神緊張是平常的,要原諒你自己。”
  “雋芝,我害怕。”
  “是,我明白,像每次乘搭長途飛機一樣,怕至唇焦舌燥,怕一大團鐵直摔到太平洋裏,悸懼是正常的,我們不過是普通人。”
  “雋芝,你呢,你幾時做手術?”
  “快了。”
  “比我先還是比我後?”
  “那要看令郎什麽時候由胎兒晉升為嬰兒。”
  “我有種感覺他似急不及待。”
  “做嬰兒的活動範圍大過胎兒,他會喜歡的。”
  老莫緊緊握住雋芝的手,她真怕她疏遠她,她需要一個這樣的好朋友。
  “拿點勇氣出來,莫若茜。”
  老莫振作,“我配了副新近視眼鏡,否則與新生兒同病相憐,你可知道他們的視程隻得十寸?”
  “那多好,母子臉對臉細細審視對方。”
  老莫大笑,“他看見母親那麽老準嚇一跳,我看見他長得醜恐怕也會大叫。。”
  雋芝笑著說:“這是我下一個虐兒題材。”
  可見老莫仍懂得苦中作樂。
  “你今天來出版社幹什麽?”
  “大老板希望我產後複出。”
  “你的意思呢?”
  老莫說:“我希望與嬰兒廝守一年,認為不算奢侈。”
  “他怎麽說?”雋芝很有興趣。
  “他想法不同,他認為這是經濟論中至大浪費:我的薪酬足可雇十個特別看護育嬰有餘,何不善加利用資源。”
  “對嬰兒來說,母親是母親,對母親來說,嬰兒是嬰兒。”
  “對老板來說,他急需用人,母嬰與他何尤哉。”
  “你推搪他?”雋芝微笑。
  “推他容易,推那份七位數字年薪不易,”老莫歎息,“貪財是人之天性.誰不想生活得更好。”
  “你不是那種人。”
  “別試練我。”
  老莫上洗手間的時候,她丈夫來接她,雋芝認得他,於是點頭招呼。沒想到他一開口就訴苦:“唐小姐,你是我妻子唯一益友。”
  雋芝受寵若驚。
  雋芝知道老莫的丈夫姓計,但是她少年就出來做事,不隨夫姓,故知道的人不多。
  那計先生說:“我是你專欄一千零一妙方的忠實讀者,一個人若不愛孩子,就不會那麽細膩地留意孩子們一舉一動,我妻需要你這樣的朋友多過那些所謂事業女性。”
  雋芝唯唯諾諾。
  “她們盡會叫育嬰辛苦,實際上有幾人親手撫育過孩子?有能力的雇保母,經濟稍差的塞到外婆家,甚至托兒所,人前人後卻一派慈母樣,勸我妻照版實施,插手我家事。”
  雋芝發覺承受巨大壓力的尚有這位未來父親。
  於是安慰道:“不會的,莫若茜不會聽她們的。”
  “你呢,”計先生雙目睨著雋芝,“唐小姐,你認為莫若茜應否在六個星期後連家帶孩子交給保母?”
  雋芝無交架之力。
  這個社會問題備受爭議已達四分一世紀,利時間叫唐雋芝這名小女子如何作答,苦也。
  幸虧莫若茜這時出來了,問丈夫,“你同雋芝說些什麽,你看她臉色驟變。”
  那計先生悻悻說:“我根本不讚成你來同老板開會,世上的錢是賺不完的,你應當知道何者重要。”
  莫若茜將手臂伸進丈夫臂彎,笑說:“你最重要。”
  雋芝目睹他們賢伉儷離去,鬆出一口氣,薑是老的辣,雋芝要向莫若茜學習之處多著呢。
  唐雋芝最應該學的是這招連消帶打。
  醫生囑她一星期後入院。
  雋芝在這七天內盡趕稿應急,她仍然無可避免地緊張,翠芝來接她的時候發覺她雙手顫抖。
  “要不要叫易沛充來?””
  雋芝搖搖頭,“做完手術才通知他。”
  翠芝領首,“也好,免得場麵誇張。”
  “翠芝,你算是最了解我的人了。”
  巧是真巧,姐妹倆在醫院大堂碰見老朋友莫若茜,隻有時間招招手,伊便由丈夫及其他親人擁撮著乘電梯上八樓產房。
  “你看,”雋芝感慨萬千,“際遇不同。”
  翠芝勸道:“你若向往這種場麵,將來生養時我幫你叫沛充敲響鑼鼓。”
  雋芝嗤之以鼻.“一定要同易沛充生嗎?”
  “唷,我可不知你交友廣闊,多麵發展。”翠芝瞪她一眼。
  翠芝在病房陪她到深夜,在電話中與兩個女兒喂隅細語,情深似海。
  焦芝說:“我來講故事給她們聽,祝氏三虎不知多愛聽我說書。”
  “算了吧,”翠芝抱拳,“您那些恐怖故事叫我女兒噩夢連連
  您真是虐兒能手。”
  雋芝有點歉意,她的確繪形繪色講過聊齋故事給菲菲及華華聽。
  “鬼故事亦有益智一麵,況且我講的都是經典名著。”
  “你一直不喜歡孩子們,直至最近,為什麽?”翠芝問。
  “我不是不喜歡他們,我隻是不原諒自己,孩子們提醒我,我雖不殺母親,母親因我而死。”
  翠芝搖頭,“彼時醫學落後.大家均不知道乳腺癌因傷孕迅速擴散,求求你不要再把自己沉迷在這件事裏。”
  雋芝苦笑,“我渴睡了,翠芝,你請回吧。”
  “明早我再來。”
  雋芝想起來,“對了,翠芝,你知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叫因因?”
  翠芝不以為意,“護士來替你注射了。”
  雋芝墮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長話短說,最簡單的描述便是,唐雋芝似牲口準備受屠宰般被安排妥當。
  翠芝趕到時她已服過鎮靜劑,隻能咧咀向姐姐笑笑口,不能言語。
  她忽然看到翠芝身後有個人,誰?是易沛充,他在哭,這傻瓜,居然淌眼抹淚。
  唉,完全不必要,過兩天,他還不是會為著芝麻綠豆的事同她吵個不休,人類的感情為浮麵泛濫:一下子感動,一下子忘懷,紛紛擾擾,不能自已。
  雋芝這一刻內心明澄,咀角掛著濃濃笑意。
  看,一個人有一個人好,了無牽掛,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唐雋芝被推進手術室。
  彷佛隻過了一分鍾就蘇醒了,雋芝十分寬慰,噫,又可以在紅塵中打滾兼穿時裝吃冰淇淋了,隨即那極度炙痛的感覺排山倒海而至,布蓋她全身每一個細胞,雋芝忍不喘息,“痛!”她說。
  是翠芝的聲音,“好了,醒了。”
  她醒了,母親沒有。
  雋芝躺病床上,斷斷續續,不停的睡了又睡,夢中穿插無數片斷,似回複到嬰兒時代,她看見了母親,雋芝,振作一點,雋芝,母親叫她,雋芝落下淚來。
  老莫曾同她說過:“不是每個母親像你想像中那般完美。”
  雋芝當然知道,有同事告訴她:“在家住了十多年,家母一直給我們吃剩菜冷飯,我們從未見過當初新煮的食物,真正怪不可言。”
  又有人抱怨,“要書沒書讀,要衣沒衣穿,要吃吃不飽。”
  更有人說…“這叫做怪?我記得童年時多年來每早都有小販送來一隻麵包與一瓶鮮牛奶,我從來沒嚐過滋味,弟弟也沒有,由誰享用?是家父自己,孩子有什麽地位?幼兒是最近才抬的頭。”
  “家母待我,無微不至——的精神虐待。”
  也總比沒有母親好,吵鬧爭執,互相憎恨也是一種關係,許多夫婦折磨對方數十年難舍難分,也基於同樣原因……
  四肢不能動彈,腦袋可沒休閑,這許是文人本色。
  真正清醒,是三十小時之後的事,雋芝見身邊有個人蹲著,便隨口問:“喂,幾點鍾了?”
  那人是雙眼布滿紅筋的易沛充。
  雋芝瀏覽病房,已經有兩大篷白色鮮花擱在床頭。可見郭淩誌來過兩次。
  另一隻瓶中還有小小紫色毋忘我,這是易沛充作風。
  自製慰問卡兩張,出自菲菲與舉華。
  接著易沛充輕輕說:“二姐二姐夫送了香檳來。”
  雋芝精神一振,“快點冰起來。”
  沛充問:“感覺如何?”
  “痛。”
  “極難受?”他心疼不已。
  “像一塊烙鐵烤在小腹上。”雋芝已痛出一額冷汗。
  “我喚人來替你注射止痛針。”他伸手按鈴。
  雋芝問:“你都知道了?”
  易沛充點點頭,“雋芝,讓我們結婚吧。”
  “我可能無法生育。”
  “我們順其自然。”
  “不,易沛充,為免日久生悔,不如先試試生孩子。”
  “你說什麽,你麻醉藥醒了沒有?”易沛充提高聲線。
  護士捧著針藥進來,剛剛聽見這句話,不禁瞪著易沛充斥責:“你為何對著病人大呼小叫?有什麽事,過幾天再找她商量未遲。”
  可憐的易沛充,不眠不休兩日兩夜,換來一頓責罵。
  他隻得暫時出房回避。
  雋芝雙眼看著雪白天花板,結了婚盼望孩子而沒有孩子,十年八年那樣呆等下去,噫,好人變成罪人,唐雋芝才不吃那樣的苦——終日以內疚目光看住丈夫,低聲伏小,出盡百寶用其他辦法補償……談也不要談,她情願孤苦一生,讓易沛充娶別人好了,年
  年為十一億人口添多一名。
  她唐雋芝照樣依然故我做人。
  除非先讓她懷孩子,否則絕無可能嫁易沛充。
  沛充回到房中,“我去替你買些書報雜誌回來。”
  “沛充—”
  “沒有商量餘地,先結婚,後生子。”
  “你這個迂腐的末代書生。”雋芝搖頭歎息。
  她獨自躺床上,聽見輕輕啪的一聲,嚇一跳,半晌,才發覺那是自己豆大的眼淚掉在枕頭上的聲音。
  雋芝訕笑,不知多久沒有這樣傷心,如今倒底是為了什麽?人生在世,唐雋芝已不算委屈。
  下午,翠芝了解了情況,在醫院餐廳與易沛充說話。
  “沛充,緣何斤斤計較個人原則?當心因小失大。”
  “二姐,你難道看不出來,雋芝目的在孩子,不在我。”
  “愛你的孩子.不就等於愛你。”翠芝不加思索。
  易沛充苦笑,“但願如此,但那隻是上一代的想法,新女性把嬰兒與他的父親劃清界限,互不幹擾,二姐,這世界漸漸要變成母係社會了。”
  “沛充,別亂說話。”
  “真的,新女性有才幹有智慧有收入,她們才不在乎家中有否男人支撐大局,孩子索性跟她們姓字亦可,二姐,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
  “雋芝不會的。”
  “我有第六感,如果答應了她,一旦有了孩子,她一定踢開我。”易沛充非常感慨。
  翠芝先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嗆咳不已。
  世界真的變了,若幹年前,哪個無知少女未婚懷孕,那真要受全人類踐踏,貶為賤胚:永不超生,一般人隻聽過要兒不要娘,可是此刻易沛充一個堂堂男子漢卻擔心女友要兒不要爹。
  還有比這個更好笑的事嗎。
  易沛充似隻鬥敗了的公鷂。
  他說:“一旦同居,雋芝得了手,她幹嗎還要與我結婚,我還能給她什麽?所以我定要基守這條防線,如果要我易沛充死心塌地,必須要有合法婚書。”
  翠芝連眼淚都笑出來,“對,你要有合法保障。”
  “不然的話,我隻是姘夫,我孩於是私生兒,太吃虧了。”
  “是,男子也有權要求名分。”
  “二姐,你可同情我?”
  翠芝要到這個時候才能鬆口氣,正顏說:“我一向當你是妹夫,沛充,那得看雋芝肯不肯退一步了,別怪我不提醒你,沒有誰可以阻止雋芝生孩子。”
  易沛充立刻捧住他的頭。
  他想到那一大蓬,一大蓬的白花的主人.那男子有一雙會笑的賊眼,相形之下,易沛充看上去似一塊老木頭。
  這種人虎虎眈眈,專門伺虛而入,莫製造機會給賊骨頭才好。
  “沛充,記住要大小通吃嗬。”
  易沛充拿住黑咖啡的手簌簌地抖。
  那邊廂雋芝正在輾轉反側,呻吟不已,忽見病房門外搖搖晃晃摸進來一個人,定睛一看,意是穿著睡袍的莫若茜。
  雋芝吃一驚,“你還沒有生?”
  “當夜就生啦,剛去育嬰室看過孩子。”老莫笑嘻嘻過來。
  “甫生育就亂跑?”雋芝更加吃驚。
  “來看你呀。”老莫慢慢坐在她床沿。
  “不痛?”
  “可以忍耐。”笑嘻嘻絲毫不在乎,氣色甚佳。
  她甫見愛兒,心情亢奮,身體內分泌產生抗體,抵禦疼痛,情況自然與雋芝有所出入,大大不同。
  唐雋芝黯然。
  老莫握住雋芝雙手,“明年今日,你也來一個。”
  雋芝啞然失笑,“同誰生?”
  老莫理直氣壯,挺挺胸膛:“自己生,咄,恒久以來,盤古至今,誰幫過女人生孩子?”
  雋芝想一想,“醫生。”
  “我有好醫生,別伯。”
  雋芝微笑,“老計呢,他一定樂不可支。”
  “真不中用,”老莫言若有憾,“一看見孩子的臉,竟號淘大哭。”
  “同他長得一樣?”雋芝莞爾。
  “一個樣子出來似,真正不值,明明由我所生,跟他姓字,還得似他印子。”
  雋芝亦笑,疼痛感覺稍去。
  “我同嬰兒會在醫院多住幾天,你知我同老計雙方父母早已不在;妯娌也一大把年紀,不便照應別人,傭人不太可靠,還是醫院至安全,我天天會來探訪你。”
  雋芝按鈴。
  “幹什麽7.”
  “叫看護扶你上樓。”
  “不用不用。”
  老莫身上穿著至考究的織錦緞睡袍,腰身已經縮小,十分風騷,混身洋溢著大功告成的幸福。
  “老莫,值得嗎?””
  莫若茜忽然收斂了笑臉,看向窗外,“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撫育孩子道路既長且遠,十分艱幸,值得與否,言之過早,雋芝,許多事不能詳加分析,仔細衡量,你我凡夫俗子。不如人雲亦雲,以後日子,想必有苦有樂;人各有誌,你若覺得閑雲野鶴,逍遙自在的生活比較理想,千萬別生孩子。”
  雋芝對這番中肯之言肅然起敬。
  看護進來把老莫帶走。
  雋芝六天之後出院。
  阿梁開車來接她,見到平日虎虎生威,目空一切,傲視同儕的小姨今日也同一般病人沒有什麽異樣,分明軟弱無能,奄奄一息,倒是有點好笑。
  “為什麽不叫易沛充陪你?”阿梁問。
  翠芝白丈夫一眼,“見男朋友,當然要花枝招展時才適合。”
  “沛充是自己人了。”
  雋芝鼻子一酸。
  “雋芝不如到我們家來住。”
  “你們家吵,我睡不養,倒處都是呼吸聲。”,
  “這算是什麽理由,”阿梁不以為然,“怪我們粗人鼻息重濁?”
  “讓雋芝靜一靜也罷。”.
  “雋芝所有毛病都是靜出來的,跟我們一起,熱鬧喧嘩,一下子一天,不知多開心。”
  翠芝抗議:“梁先生,你這話好不風涼,難為我為家務度日如年。”
  梁氏夫婦將雋芝送到,才打道回府。
  雋芝對牢空屋說:“我回來了,一切如常,從頭開始。”
  公寓雖然不大,也似有回音。
  住不住得下一個幼嬰呢,那小人兒霸占起空間來,潛力驚人
  一進門,就盡情發揮,倒處都是他的衣服、雜物、奶瓶、玩具、推車、高凳,一哭,立刻要飛身撲上服侍,一點商榷餘地都沒有。
  郭淩誌的電話到了.“要不要商級私人娛樂?”。.
  “慢著,明天吧,明天我洗個頭換件衣服,似個人樣,你才上來。”
  “雋芝;我們是兄弟班,你不必狷介。”
  是嗎,他給他所有兄弟均送上白色香花?雋芝對這種口角好生奇怪。
  雋芝張大了咀,什麽,他願意?
  “我知道你說的,不過是一項假設,你是文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笑,“理論管理論,未必有機會實施。”
  雋芝微弱抗議:“誰說的?”
  郭淩誌笑笑,不予回答,“真沒想到,另外有時代女性,想法同你一樣。”
  咦,誰?
  “我有一位大學同學,最近特地自倫敦回來找我,所提建議,同你那套,一模一樣。”
  唐雋芝跳起來,“抄襲貓!”
  “雋芝,我相信隻是不約而同,純屬巧合,天南地北,各處一方,如何模仿?”
  雋芝不安,“她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且聽我細說,我們在大學不同係,她念化學,畢業後投身著名普施樂藥廠化妝品部門,甚有貢獻,試驗了幾集長春不老麵霜,推出後銷量一流——。”
  “我從來不用普施這種廉價化妝品。”雋芝咕噥。
  “雋芝,你讓我把話說完可好。”
  “趕快入題。”
  郭誌淩看著唐雋芝笑。
  雋芝又催他:“說下去呀,賣什麽關子。”
  郭淩誌喝一口酒,伸伸懶腰。
  “她長得可美?”
  “高、神氣,雪白皮膚,濃發,一雙大眼,強壯的咀唇。”
  “唐人?”
  “華人,原籍上海,香港出生,現持正宗英國護照。”
  “你們約會過?”
  “來往過一個學期,很談得來,稍後她同別人戀愛、結婚,但沒有生子,三年後離婚,致力事業,現在,她想要一個孩子。”
  雋芝揶揄撿,“你還在等什麽?”
  “我沒料到事隔十年,她會想想到我。”小郭搔搔頭皮。辦
  “好的人才太缺乏了。”雋芝越發諷刺。
  “幸虧早些時候你已與我談論過這個問題,否則一時間真的接受不來。”
  唐雋芝為他人作嫁衣裳?
  “她現在本市,等候我答覆。”
  老實說,雋芝有點佩服這個女子,人家可不是光說算數的。
  “她一切已經準備妥當,據她講,我們甚至不用共處一室,她相信我可以給她一個可愛活潑聰明的孩子。”
  雋芝補一句:“而且長得漂亮。”
  郭淩誌籲出一口氣。
  “天賜良機,緣何躊躇?”
  “我看過她的協議書。”
  嗬,還有法律約束文件,了不起。
  “其中有幾項是這樣的:一.孩子隨母姓,二,男方無探訪權,無話事權。”
  “這樣說來,事後你得完全消失?”雋芝吃一驚。
  “就是。”
  “那怎麽行?”雋芝代抱不平。
  “就是呀,條件如此苛刻。”
  “完全沒有商量餘地?”雋芝皺上眉頭。
  “幹科學的人一向斬釘截鐵,一是一,二是二,沒人情講。”
  “男方甚至不獲見嬰兒一麵?”
  “男方在孩子未出生之前.可陪伴女方甚至天天見麵,但出生後隻能看幼兒一次。”
  “嗬,她怕男方對嬰兒產生感情。”雋芝頷首。
  “多殘忍。”
  雋芝微笑,講來講去,這不是郭淩誌可以勝任的工作。
  “女性恃著她們可以生兒育女.為所欲為。”小郭感慨。
  “令友貴庚?”雋芝益發好奇,想知得多一點。
  “比我稍大,有三十五六了。”
  “她在等你回音?”
  “是,給我三天考慮時間,如願合作,則共赴英倫到某醫院共商大舉,如不,她尚有別的候選人。”
  “一切費用由她支付?”
  “不在話下。”
  真厲害。
  雋芝黯然,她雖有此意,卻未必有膽實施,人家一想到,已經轟轟烈烈的幹了起來,高下立分。
  “我不願意做女皇蜂手下一枚棋子。”
  總有人心甘情願,有誌者,事竟成,那位女士不會空手而回。
  “雋芝,這就是我要同你商量的大事,唉,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也許十年八年,若幹年後,這樣的事,十分等閑。”
  郭淩誌十分困惑,“這麽說來,將來女性都有子女陪伴到老,而我們男人則終身孤苦無依?”
  雋芝忽然笑了,“活該,沒有犧牲,沒有收獲。”
  “喂喂喂。”郭淩誌鄭重抗議。
  他為之變色.那一天彷佛已經來臨,未來世界中孩子們全部跟隨母親生活,幼兒字典中,沒有爸爸兩字,男人喪失地位,力求挽救,希望發明人造子宮,父代母職,以免老來孤苦無依,在老人院中呆坐……
  雋芝哈哈大笑,若不是怕傷口疼痛,還可以更加放肆。
  郭淩誌定一定神說:“雋芝,我不會答應你,也不會答應她,我不會答應任何人,要不拉倒,要不做全職父親。”
  “全職?你可知道那是一個什麽的包袱?”
  “我知道,有一天我會願意承擔那種責任。”
  隻怕屆時他要脫下那身乳白色打扮。
  小郭問:“女性會不會放棄現存偏激態度,與男性和平共處,一起指起家庭與育兒責任?”
  雋芝歎口氣,“你指的是婚姻製度、已經證明絕不公平,女性對它一日比一日反感。”
  小郭長嗟短歎。
  看看那麽一個英浚的男子愁眉百結地煩惱,亦是賞心樂事。
  ……可惜雋芝體力不支。
  郭淩誌吻她的手.“我明天再來。”
  “小郭,我考慮過了,我決意幫你設計童裝。”
  他大喜過望,“我知道上天待我不薄。”再次露出笑容。
  “小郭,如果我是你,我才不擔心,換你還般人才,不知多少女郎會向你垂青。”
  這是一句很普通的陳腔濫調,郭淩誌一聽,卻跳起來,“唐雋芝,.你真正懂得把大女人情意結發揮得淋漓盡至,女人肯喜歡我,我就得樂不可支?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我也有選擇?”
  以前,以前是他們主動挑選她們的。
  小郭走了之後,雋芝鬆口氣.恢複病人本色,慢慢返回臥室,還好,暫時,她還沒有失去這個朋友。
  傍晚翠芝帶著兩個女兒來探訪她。
  菲菲偷偷把一管巧克力豆塞在阿姨手中,雋芝悄悄說:“我會十居報答你。”
  活著當然還是好的。
  她同翠芝說:“進過手術室,人生觀真的不一樣。”
  “嘿,那是小兒科,待你進過產房,才知道我們這副鐵石心腸是怎麽練就的,從此老皮老肉,視廉恥及自尊為無物。”
  “別說得那麽可伯。”
  翠芝坐下來,“我挺羨慕你的,雋芝,你懂得生活、主意十足,但異性卻不覺你霸道,你看易沛充待你多好,他仍然願意照顧你,你是真正享有自由選擇的第一代女生。”
  “翠芝,你也是呀。”
  “我?我們這一代太努力想證明自己的能力了,亦不能家庭及事業兼顧,倒扣五十分。”翠芝感慨。
  “不,翠芝,你是個優異生,至於我,我太貪玩,姿勢欠佳,有點兒惡形惡狀,最終,可能交不出論文。”
  “你同我放心,五十歲都不用擔心,醫生會幫你。”
  兩個小女孩進來找媽媽,菲菲她在母親耳畔嘀咕半晌,扭扭腰,又頓頓足。
  “有煩惱嗎?”雋芝微笑問。
  “唉,女人亙古至今的大難題:穿什麽好呢,幼兒園下周末居然舉行化妝校舞會,菲菲為此煩惱良久,扮作一隻小鳥,還是一朵花?我真不知該到何處去替她置道具服裝。”
  雋芝一聽,大樂,“到雋姨這邊來,雋姨有辦法。”
  “噯,我怎麽沒想到,雋芝,你本行是服裝設計。”
  “菲菲,你要扮小飛俠,還是阿拉伯公主,抑或小鳳仙,還有,阿裏巴巴可好?”
  菲菲當然識貨,感動之除,一下子伏到阿姨懷中。
  翠芝領著:“人生觀一下子變了,不再虐待我的女兒了。”
  雋芝緊緊摟住小菲菲,喃喃說:“裝扮妥當,先要在我麵前唱歌跳舞,拍照留念。”
  菲菲一直點頭,什麽都答應。
  雋芝深深太息一聲。
  第二天,易沛充來看女友。
  一進門,見並無白色誇張大花籃,心頭略安。
  “看大姐夫給我們寄來什麽。”他拿著一隻牛皮紙信封。
  雋芝精神一振,“大姐好嗎?”
  “奇跡兒胖了近一公斤,情況良好,此刻希望祝氏夫婦會得複合。”
  雋芝笑笑,有這種必要嗎,她很明白大姐二姐的脾性,同她自己一樣,倔強如牛,不知遺傳自父親還是母親。
  母親,嗬母親,雋芝的心又溫柔地牽動一下。
  易沛充做了兩杯咖啡,遞一杯給雋芝,色香味恰到好處,老朋友就是這點好。
  雋芝問:“老祝那奸人寄什麽東西來?”
  “非常有趣的資料。”
  “咄,他搞得出什麽花樣。”雋芝不喜歡這個姐夫。
  “你記得我們在醫院陪掖芝嗎?主診醫生見我們坐立不安,喚我們進電腦室,做了一個簡單測試遊戲,結果出來了,”他揚揚信封,“就在這裏。”
  雋芝說:“雅興不淺,是什麽遊戲?”
  “我把你與我的照片送進電腦,推測我們的孩子長相如何,醫院收一筆費用,撥入津貼。”
  雋芝整個人愣住,“什麽,我同你,唐雋芝與易沛充的孩子?”
  “是。”易沛充笑咪咪。
  雋芝說:“有照片嗎?”
  “有,從零歲到二十歲的照片都有。”
  “快給我看?”
  太驚人了,這簡直是大預言,電腦竟可預測一個未生兒零歲至二十歲的長相。
  易沛充打開信封,取出厚厚一疊質料.“不可能百分百準確,但的確根據我同你臉型五官來推測。”
  雋芝取過照片,自第一張看起,嗬,初生兒小小圓麵孔像足易沛充,眼睛鼻子都合規格,不大標致,但是十分可愛,如果這真是唐雋芝的孩子,唐雋芝已萬二分滿意。
  雋芝淚盈於睫。
  沛充說:“電腦指出我同你五官其實十分相似,故此孩子的相貌不難預測。”
  “他是男是女?”
  “我喜歡女兒,她是女孩。”
  雋芝看第二張照片,她長大了一點.笑容滿麵,活潑健康,眼神中有一絲頑皮神色,雋芝心如刀割,放下照片:“世上根本沒有這個人。”
  沛充詫異,“雋芝,這不過是一項推測遊戲。”
  “太私人了,我吃不消。”
  沛充沒想到雋芝反應如此強烈,欲收起照片,雋芝又不給,她好奇。
  抽出第三張照片一看,唐雋芝愣住了。
  小小女孩已長有一頭濃密頭發,眼睛同雋芝一模樣。圓圓鼻子承繼自易沛充,使雋芝吃驚的是,她一早已經見過這小女孩。
  這正是那個在夢中,叫雋芝抱她上燈塔的幼女。
  雋芝混身寒毛豎起來,照片啪一聲跌落地上。
  沛充連忙說:“雋芝,你沒有不舒服吧。”
  雋芝抬起頭,囡囡,囡囡是她的女兒,她竟在夢中看到了未生兒,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可思議。
  雋芝輕輕問:“易沛充,如果你有女兒,乳名叫什麽?”
  沛充笑了,“寶寶,或是貝貝,家母幼時叫囡囡,你如不反對,就叫囡囡。”
  雋芝瞠目結舌,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
  她一直弄不清楚夢中幼女是誰,倒處查詢,現在真相大白,小女孩原來是唐雋芝的女兒。
  不不不,這一切都是巧合,雋芝掩起麵孔。
  “看,”易沛充說:“看她二十歲的外貌。”那部電腦,真正非同小可。
  照片裏的少女精神奕奕,臉容秀美,雋芝凝視,愛不釋手.彷佛廿多年真的一晃眼經已過去,囡囡長大成人,雋芝忍不住問:“她功課好嗎,念哪一科?”
  易沛充忍不住放肆地發揮他的想像力:“她是天文物理博士,剛將她發現的第一顆新星獻給父親。”
  “母親。”雋芝抗議。
  “雙親。”易沛充過一步。
  雋芝憧憬,“她有沒有對象?”
  “還沒有,她像她父母親般選擇晚婚。”
  雋芝忽然之間比一般母親更像一個母親,焦急地說:“什麽,連談得來的男朋友也好?那多寂寞,隻有月亮星星作伴是不行的,我難道沒有介紹計健樂給她?”
  說到此處,才驀然想起,易囡囡尚未出生,不禁氣餒。
  易沛充笑,“雋芝,讓我們結婚吧。”
  到這個時候,唐雋芝也承認結婚彷佛是唯一的道路真理生命。
  “你得先聽聽我的醫生怎麽說。”
  她把易沛充帶到醫務所去,兩人坦坦誠誠,麵對現實。
  醫生說:“唐小姐手術後情況相當良好,易先生,如果你願意接受檢查,答案可以更加肯定,不過,即使完全正常的夫婦,也有可能不育。”
  易沛充很豁達,“那是天意。”
  醫生說:“恭喜你倆。”
  離開醫務所的時候,雋芝說:“婚後一年不見功效,大可以離婚,我不會拖累你一世。”
  易沛充詫異地看看她.嘖嘖稱奇:“真沒想到你俄羅斯話說得那樣好了,是常常練習的原因吧。”
  你看,世上原本沒有好人。
  換區儷伶一樣,雋芝辦事采取低調手法,她不是怕萬一事情不成人家取笑,而是壓根兒認為一切私事與人無尤,至怕人七咀八舌加插意見,順得哥倩失嫂意,最後總有事後諸葛偏咀曰:看,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奇是奇在專門有一事無成,田園荒蕪人士振振有辭,做督導員指點他人如何為家庭事業努力。
  他們選擇旅行結婚。
  雋芝身體逐漸康複,創傷丟在腦後。
  猛地想起,她忙,人也忙,好一陣子沒聽到郭淩誌的消息,那英俊浚小生近況不知如何。
  趁空檔上製衣廠跑一次。
  到了人家地頭,發覺物是人非。
  接待雋芝的是位年輕小姐,滿臉笑容,胸有成竹,“我叫王馬利,現在由我暫代郭淩誌的位置,唐小姐,歡迎大駕光臨,久間大名,如雷灌耳。”
  雋芝見大家都是年輕人,不同她假客套.開門見山地奇問:“小郭到什麽地方去了?”
  王馬利笑笑,“問得好,唐小姐,他失蹤到倫敦去了。”
  雋芝一聽倫敦兩字,心念一動。
  王馬利說下去;“據說,他與當年大學裏的舊愛重逢,身心皆不由己,追隨她身置事業不顧,去處理生命中更重要的事宜,藝術家是浪漫的多,信焉。”
  雋芝將前因後果銜接在一起,得到一幅很完整的圖書。
  “此行去得匆忙,可能來不及通知親友,”王馬利抱怨:“公司被他搞得傷透腦筋,他願意賠償,但我們要的是他的人,他的創念,百忙中隻得退了一步又一步,準他停薪留職,癡癡等他回來。”
  雋芝笑道..“貴公司可愛才如命.真沒話說。.””。、、
  王馬利也笑,“隻難為了我這等無才小人物呢。”
  恁地謙虛,若非才情並茂,怎麽說得出上麵一番話來,雋芝自歎弗如。
  “唐小姐,你找他是公事還是私事?”.
  “半公半私,他叫我設計童量裝—”
  王馬利驚喜過度,直站起來問:“有圖樣嗎?”
  “暫時隻有夏季幾個圖樣。”
  “謝謝你,唐小姐,我們求之不得,我馬上叫人草擬合同,送到府上,圖樣可否留我這裏?”
  反正已經帶來了,王馬利又如許熱倩,雋芝便聳聳肩。
  她倆又談了一些細節,雋芝在告辭時有點累。
  開會這件事好似比賽攝魂大法,這次顯然唐雋芝略略落了下風,功力受損,故此覺得疲倦。
  唉,在家獨力創作已有一段日子,已不慣與人角力,精力技巧大不如前。
  抑或驟然聽到郭淩誌赴英消息,受了震蕩,以致分心?
  他連再見也沒有說便一走了之。
  而唐雋芝還一向認為她在他心目中是有些地位的。
  走到半路,雋芝笑了,她同他簡直是半斤八兩,旗鼓相當,已決定結婚,她又何嚐想過知會他一聲?
  可見兩人一般涼簿。
  他在她與易沛充感情矛盾期扮演了一個解悶的角色,如此而已,也是個聰明人,當然知道進退,郭淩誌不能夠一直在別人的故事裏進進出出,直至年老色衰,故收他一接到屬於自己的劇本,馬上尋求發展機會去了。
  希望他成功。
  女方很有可能與孩子的父親發生真感情,事情或許會有一個傳統的大團圓結局。
  人同此心,翠芝也這麽想。
  她說:“在香港結婚好,菲菲與華華還沒有參加過教堂婚禮。”
  雋芝但笑不語。
  “你太過自我,”翠芝抱怨:“恭祝你生下孩子後完全失去自我,終日與奶瓶廝纏。”
  雋芝有一個問題想問了很久,“假使有了小東西,難方會不會幫忙?”
  翠芝嫣然一笑,“我的座右銘是有福同享,有難獨當。”盡在不言中。
  “謝謝你。”雋芝說。
  出發之前與大姐通過電話,筱芝抱著小女嬰,那孩子波波作聲,似與阿姨打招呼,雋芝把耳筒緊貼耳邊,難舍難分。
  “到我們這裏來注冊吧,我為你證婚。”
  “恕難從命。”
  “你倆想躲到哪裏去?”被芝笑問。
  “無可奉告。”
  “你這家夥,太懂得享受了,喂,我們家尚欠一對攣生兒,動動腦筋,生一雙來玩玩。”
  筱芝與翠芝肯定部長著狗咀。
  “大姐,孩子們如何?”
  “托您鴻福,都還不錯。”
  “老祝呢。”
  “我已不過問他的事。”
  若果換了一個腦筋不大靈活的人,怕隻怕會故作世故賢淑狀說;唉,倒底是孩子的父親嘛,最好人人左右先後忠奸不分,天下為公,大被同眠,給她閑談資料,可惜唐雋芝頭腦清醒,維持緘默。
  “你想說什麽?想問我倆之間還有沒有希望?”
  雋芝不出聲。
  筱芝說:“我可以馬上回答你,一點希望都沒有。”
  “我明白。”
  “太好了,姐妹倒底是姐妹。”
  “你自己保重。”
  “你也是。”
  雋芝又再堅持與嬰兒依德呃嗬了一會兒。
  要離婚是一定離得成的,看雙方有無誠意。
  雋芝對易沛充充滿信心。
  有信心白頭皆老?不不不不不,唐雋芝並沒有患上妄想症,她隻不過有信心當最壞的一刻來臨,兩個人均有理智好好坐下商談把問題解決。
  這已經是最理想夫妻關係。
  唏噓?不要抱太大希望,就不會有太大失望,雋芝與沛充之間最可貴之處就是從來沒有試圖把對方的優點放大,或是缺點縮小,他們看到的,是伴侶的真實尺碼。
  接雋芝往飛機場的時候,沛充注意到,客廳中不再有白色鮮花,他莞爾,能幹聰敏的雋芝一定能把這種小事情完滿解決。
  兩個人都沒有告訴親友,他倆已在香港注冊.旅行目的地是笞裏。
  在飛機上,雋芝小憩片列,結果還是做夢了。
  夢見經已懷孕,越喂越胖,越變越鈍,漸漸迷失本性,終日隻能躺床上,咀巴嗬嗬作聲,不能言語。
  易沛充仍然待她很好,照顧她起居飲食,替她沐浴,維持清潔。
  唐雋芝在夢中變成一隻豬,被困鬥室,動彈不得,似卡夫卡小說變形記中主角,她心頭還是明白清醒的,懷孕足月後,誕下雪白可愛的孩子,像足易沛充。
  父子倆非常恩愛,時常進房來探訪雋芝,他已有一兩歲,會說話,會關心母親,有時會指出:“她左眼有些紅腫,要給她塗藥。”
  他摟著父親脖子,讓父親抱在懷中,雋芝見了,心中寬慰。
  但是,父子倆再也沒有帶雋芝出去過。
  雋芝自夢中驚醒,大叫:“METAMORPHOSIS”
  連前座乘客都忍不住轉過頭來注視這神經過敏的女子。
  易沛充早已知道唐雋芝擅長做各式各樣噩夢,見怪不怪,拍拍她肩膀算數。
  可憐,雋芝捏一把汗,原來她是那麽悸懼懷孕,上帝嗬,她學耶穌在客西馬尼園中祈禱,可否把這苦杯除去。
  易沛充輕輕問:“這次又是什麽?”
  “我夢見我變成一隻豬。”
  “那多好。”易沛充一貫幽默。
  “所有孕婦都肥腫蹣跚笨鈍一如豬玀。”
  “事情並非必定如此,我對你有信心。”
  “真恐怖,這真是女性的生關死劫。”雋芝掩住麵孔。
  “雋芝,對於過五關斬六將,你的經驗不會少。”
  真的,大學時期,每年年終考試,站在試場外,她都躊躇,同自己說:這樣辛苦,何必證明什麽,大學不畢業,也不見得有誰會拿機槍掃她,不如退縮回家享福,若幹年後,笑喀嘻曰:我不喜歡哈大學。
  可是掙紮半晌.她還是進去了,且考得好分數,一個人該做的事總該去做,她得到的並不比付出的多。
  性格上來說,唐雋芝是標準馴民,抑或她已看出,做一個不平凡的人,代價太過高昂,折衝一下,就讓她做一個比較特別的普通人吧。
  “按步就班,慢慢來。”沛充悠然。
  他知道已經找到背黑鍋的理想人選.心頭一鬆,不由打個嗬欠。
  雋芝開始真正了解到筱芝與翠芝曆年來的肺腑之言
  她沉默半晌,歎口氣,噤聲。
  往苔裏的飛機上沒有嬰兒,乘客樂得清靜。
  易沛充睡著了,雋芝打賭他沒有夢。
  雋芝錯,沛充在夢中隻看見他自己在做夢,沒有內容,這是一切有福氣的人做的夢。
  所有的兒童都應當像易沛充,健康、樂觀、光明、知足,一點也不過份聰明,安守本分。
  他確是一個結婚生子的好對象。
  他倆共同享用了一個非常快樂的假期,開心得雋芝在心中想:即使沒有孩子,我得到的,相信也遠遠比其他人多、也不應有什麽遺憾。
  她沒有後海結婚
  與沛充客氣得不像一對夫婦:“讓我來讓我來”“麻煩你了”“不敢當”變為常用語。
  兩個人很少很少談到錢這個最傷感情的問題,蜜月返來,沛充問過一次:“要不要我付家用?”
  對雋芝來說,這是一個嶄新的名詞,她自稿紙中抬起頭來,半晌才說:“等有家時,才付家用吧。”家在外文中,表示撫育孩子之意。
  沛充已把一部分衣物搬過來她處,但是兩人始終找不到一處理想寬大近市區的住所,隻得兩邊走,全活習慣奇突。
  雋芝仍是婦科醫生常客。
  莫若茜退休在家,一有空便殷殷垂詢:“有沒有好消息?”
  雋芝早已不生她的氣,隻會苦苦哀求:“姐姐,請別給我壓力。”
  “加把力氣,我這個老姐都沒間題,你應當有前途。”
  一天,半夜,雋芝忽然被客羸裏一點聲音驚醒。
  “沛充?”她隨即聽到丈夫在鄰房的鼻鼾聲。
  雋芝咳嗽一聲,披件外套,下床查視究實。
  客廳沒有開燈,但角落有溫柔明亮的月光照明。
  有一個婦人坐在沙發上。
  “母親,”雋芝喊出來,“母親!”
  婦人轉過頭來,臉上笑容皎潔明亮可親,“雋芝。”
  她手中分明抱著一個嬰兒。
  母親看上去比雋芝還要年輕。
  嬰兒是誰,是雋芝本人嗎?
  她探過頭去。
  “雋芝來看看你的女兒。”
  “我的女兒?”雋芝大奇,“是囡囡嗎?”
  “是,是可愛的囡囡,雋芝,我真替你高興,你終於有自己的孩子了,你孤苦的歲月已告結束。”
  “母親,我一直想生的是男孩子。”雋芝忽然說出心事。
  雋芝的母親一怔。
  “同一般人重男輕女大有分別,我老覺得男人易做。”
  “挑一個好男人也不容易。”
  “媽媽你見過多少好男人?”雋芝微笑。
  “沛充不錯呀。”
  “媽媽你喜歡易沛充?”雋芝大悅。
  剛在這時候,母親懷中小小的囡囡忽然蠕動,張大咀,打一個嗬欠,惹得母女兩人笑起來。
  雋芝忍不住伏到母親膝蓋上,“媽媽,你不怪我?”
  “我怎麽會怪你?”
  “因我的緣故……”
  “雋芝,不要再內疚了,現在你已是囡囡母親,你應明白我的心意。”
  雋芝開始飲泣。
  客廳的頂燈啪一聲開亮,“雋芝,”沛充朦朧地走出來.“你在幹什麽,當心著涼,我聽見談話聲,還以為忘記關電視機。”
  他過來扶起雋芝。
  隻得雋芝一個人伏在沙發上,臉上有淚痕。
  他輕輕安撫她:“婚姻生活令你緊張?”
  “是,”雋芝隻得說:“有苦無人知,隻得深夜哭泣。”
  “反正誰不著,不如把前因後果統統告訴我。”
  再過兩個月,雋芝把好消息告訴莫若茜。
  老莫的反應如預期中一般熱烈,多休息,她說,多吃,多笑,但是“千萬不要看育嬰寶監,嚇壞人。”
  “我已經遵尊矚看了不少。”雋芝抗議。
  “忘記一切。”
  雋芝說:“我想把虐兒一千零一妙方停掉。”
  “開玩笑,我期期都拜讀。”
  “實在無以為繼。”
  “每次同洪霓開會,他說的也都是這句話。”
  “你鼓勵我?但你自己又停了工。”
  “小姐,完全遊手好閑,不一定是福分,兩三年後,我也考慮複出。”
  “你不同,你是有了成就才退休的,我,我一事無成。”
  “把虐兒寫完再說。”
  雋芝試深問:“將來孩子看到了,會不會反感?”
  老莫慨歎,“已經擔起這種心事來了,不怕不怕,孩子可以創作虐母一千零一妙方,我替他刊登。”
  “對,”雋芝說:“很公平。”
  “你倆找到房子搬沒有?真服了你們賢伉儷。”
  “我兩個姐姐也這樣說。”雋芝咕咕的笑。
  “你們想找什麽樣的房子?”
  什麽樣的房子?
  問得好。
  在郊外,一大片農莊草原,一條小路,通出去藍天白雲,可以帶著囡囡散步,走得累了,躺下來,吃點東西,母女調笑一會子,再開步走。
  遠些,是一座懸崖,俯視,可以看到白頭浪拍向岸邊。
  岸上,有一座燈塔。
  有力氣的話,她與女兒會慢慢攀上石階,去探訪看守燈塔的人。
  一定有這樣的地方,一定找得到。
  雋芝臉上露出一個溫柔的笑。
  “雋芝,雋芝,你的精神遊到什麽地方去了?”
  雋芝連忙回到現實世界來。
  老莫忽然感慨地說:“雋芝,你說我們可有走出老框框?”
  雋芝拍拍老友肩膀,“怎麽沒有,早已飛出十萬光年。”
  “有嗎?”老莫振作起來。
  “此刻我們所作所為,都是為著自己,你想想,從前可以辦得到嗎?”
  老莫微笑。
  “來,老莫,讓我們研究一下,未生兒叫什麽名字。”
  “你還未知是另是女。”
  “是女。”
  “誰說的?”
  “我說的。”
  “別把自己當上帝。”
  “寫作人都有此毛病,你應當比誰都了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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