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美麗新世界

(2008-09-05 08:44:34) 下一個
  公元二0七九年。
  大都會。
  下午五點正,巫蓓雲把寫字台上文件一推,硬是站了起來,嘴裏說:“噫,長命工夫長命做。”
  她按下通話器找同事胡乃萱。
  “胡女士,”蓓雲笑道,“還不去接女兒放學?”
  胡乃萱在另一頭答:“五分鍾後在停車場見。”
  蓓雲照一照鏡子,補上胭脂,披好外套,推開辦公室門,下班。
  大堂內諸大小電腦感應到她出現,連忙在熒幕上打出“明天見巫小姐。”
  她的助手曾倩文轉過頭來笑,“巫小姐再見。”
  蓓雲揚揚手,“你也別做得太晚。”
  小曾點點頭。
  蓓雲踏上輸送帶來到停車場,胡乃萱也在等她。
  兩位女士的十二歲女兒同級同班。
  乃萱當下說:“她們今日測驗成績不知如何?”
  蓓雲隻笑笑。
  乃萱說:“你真說得出做得到,從不勉強女兒做功課。”她發動汽車引擎。
  “做人至要緊健康快樂,讓別人去承擔壓力考第一名好了。”
  “巫蓓雲,我是你小中大學同學,此刻又是同事,你瞞不過我,請問你巫女士,你又為何年年爭第一?”
  蓓雲感喟,“我?我們這一代叫作沒辦法:既然女性曆年來要求政府統統通過法律規定,真正做到男女平等,總要拿點實力出來。”
  乃萱點點頭,這是真的,女性若表現欠佳,法律隨時可予更改。
  辛苦之餘,當然希望了一代輕鬆一點。
  到了學校大門,兩個女孩子已經站在樹蔭下招手。
  蓓雲對乃萱說:“可記得否?我們也曾經這樣年輕過。”
  “不要再講了,我都快哭了。”
  蓓雲叫:“巫小雲,胡小萱,這邊。”
  兩個小女孩奔過來叫媽媽,把書包擲進車尾箱。又異口同聲嘰嘰喳喳向母親報告測驗過程,題目很深,老師刁難,不在話下。
  胡乃萱笑著開動車子。
  蓓雲問:“慢著,那小男孩子是誰,何故蹲牆角哭泣?”
  小雲探頭一看,“嗬,那是低一班的餘小明,他已經等了好些時候,不見父親來接他,故此哭泣,天天如此,討厭之極。”小雲扁扁嘴。
  “他父親為何遲到?”蓓雲好奇問。
  八歲的小雲回答得再簡單沒有,“餘小明的父親不夠能幹。”
  “他是個全職父親嗎?”胡乃萱問。
  “想必是了。”
  蓓雲下車,走到小男孩身邊,問他:“今日有無人來接你放學?”
  那叫餘小明的孩子搖搖頭,“爸爸叫我自己回家,我掉了錢包,嗚嗚嗚。”
  “上車來,我送你一程。”
  “爸爸說不要上陌生人車子。”
  “你認識巫小雲同胡小萱,她們是你同學,她們可不是陌生人,快來,你又累又餓,趕快回家是正經。”蓓雲伸手去拉他的手。
  這回餘小明沒有反抗。
  他個子特別小,十分瘦弱,分明是家人照顧有欠周到。
  蓓雲關心問:“你媽媽呢?”
  “媽媽帶著姐姐住,不管我們。”
  巫小雲聽到了,輕輕斥責低班同學:“你是男孩子,你是你爸爸的責任,不能怪你媽媽,你媽媽要照顧你姐姐,哪裏有空。”
  餘小明又委屈地嗚咽。
  蓓雲隻得掏出巧克力盒子遞過去,果然,那孩子見到糖果,便忘卻傷心事,吃了幾顆,在後座睡著。
  胡乃萱在他手冊中找到地址,送他回家。
  一按門鈴就有人出來,分明是餘小明的父親,身上圍著圍裙,似正打理家務,形容憔悴,知道因果之後,沒聲價道謝,神色又有點羞愧。
  蓓雲打量他,她目光尖銳,事無巨細,那裏逃得過她的法眼,馬上心中有數。
  餘先生有點不好意思,尷尬地接過小明,便欲送客。
  蓓雲老實不客氣地說:“餘先生,你若需要幫忙,不如通知福利署。”
  那位餘先生抗拒地回答:“我們很好,我們無須外人插手。”
  蓓雲堅持,“餘先生,這是我的卡片,有事不妨找我,大家守望相助,份屬應該。”
  餘先生唯唯諾諾。
  蓓雲打量一下餘宅,歎口氣,不得不告辭出來。
  胡乃萱問:“怎麽樣?”
  蓓雲實在忍不住,當著孩子的臉就說:“男人的通病是永遠高估他們的能力。”
  乃萱笑,“也難怪他們,眼看女性做了全職主婦超過十年,托大,以為男人也會做,沒啥子了不起。”她把車掉頭。
  蓓雲說:“那餘先生正懷著第二胎,你沒看出來。”
  乃萱一怔,“他連一個兒子還沒照顧好。”
  “可不是,難為孩子。”
  “你有沒有叫他向社會福利署求助?”
  “不肯呢,死要麵子。”
  “喂,他肯受罪,孩子卻是無辜的。”
  “可不是,我會通知校方密切注意餘小明動向。”
  “這絕對不是多管閑事,孩子是社會的產業,他若不能勝任父職,兒童即由政府接管,他應當了解此刻的法律。”
  蓓雲沉默一會兒:“校方會徹底設法了解真相。”
  後座兩個女孩子在對話:“我媽媽是電腦工程師。”這是巫小雲刮辣鬆脆的聲音。
  “我媽媽是人事部經理。”胡小萱也不甘示弱。
  兩個自豪的母親相視而笑。
  “到家了,明日再談吧。”
  小雲已經揚起聲音:“爸爸,爸爸。”
  乃萱問:“老周已經下班了嗎?”
  “噯,”蓓雲回答,“最近這兩個禮拜他都比我早回來,仿佛有點心事。”
  “或許你應同他談談。”
  “謝謝你關心。”
  “替我問候周至佳。”乃萱把車駛走。
  周至佳在雪白寬敞的客廳裏聽海菲茲小提琴獨奏。
  看見妻女,他張開雙臂歡迎。
  小雲撲到他懷中,“爸爸。”
  兩父女恩愛地,絮絮地,說起一日中發生的大事來。
  周至佳不住一下一下拂拭小雲的鬢腳,他不能愛一個人更多。
  這絕對是一個快樂的家庭。
  蓓雲滿意地斟出一杯美酒,坐到露合,看夕陽西下。
  有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蓓雲知道是她丈夫。
  “蓓雲,我有話要說。”
  蓓雲連忙把露台玻璃長窗拉攏,正襟危坐,看牢周至佳,老周見妻子對他這麽尊重,略為寬慰。
  他咳嗽一聲。
  蓓雲有點緊張,她知道至佳有心事,隻是沒催他招供,她願意給他時間。
  看樣子今日他已經準備好了。
  等半晌,隻聽得至佳說:“露台風大,我們還是進去吧。”
  蓓雲覺得他需要適當的鼓勵,因說:“先給我一點提示。”
  至佳再三猶疑,嘴巴張開合攏,似金魚吸水。
  什麽事這般難開口?蓓雲不由得緊張起來。
  她脫口問:“你不是想告訴我,我們之間出了第三者吧?”
  “嗬,不不不。”
  蓓雲略為釋然,隨即一顆心又吊起來,她喝一口,“健康有問題?”
  “不不不,蓓雲,我隻是想——”
  “想什麽?”
  “想轉做全職父親。”
  蓓雲一聽,耳畔呼啦啦一聲,好比晴天起了一個霹靂,震得她呆半晌,手一鬆,酒杯掉落在地上,碎成千百片。
  她真正的愣住了。
  而周至佳也十分歉意,把整個上身伏在露台欄杆上,一聲不響。
  蓓雲手足無措,又過很久,她說:“風太大了,我先進去。”
  聰明智慧的她,竟失去應對能力。
  回到客廳內,她魂不守舍地在沙發上坐下,女兒見母親神色有異,懂事地過來,“媽媽,什麽事?”
  蓓雲把她摟在懷中,鼻子一酸,“沒事,你且回房去做功課。”
  小雲看母親一眼,乖乖退下。
  這時周至佳也進來了,坐在蓓雲對麵。
  半晌他說,“我原本希望你支持我。”
  蓓雲把雙臂抱在胸前,像是要保護自己,她心中充滿蒼涼,十分鍾前,她還以為自己擁有一個幸福家庭。
  “蓓雲,試試為我著想。”
  “至佳,我不明白,”她站起來再斟一杯酒,一口氣幹盡,“我們不是什麽都有了嗎:高薪、大屋,體貼的伴侶,聽話的孩子,隨時度假,錦衣美食,前年我們才當選為理想夫婦……難道你願意自動放棄這一切?”
  周至佳答:“蓓雲,要是你支持我,我們可以兩者兼顧。”
  蓓雲看著天花板,深深歎口氣,“至佳,我的精力大不如前,我已經為這個家努力過十年,第二個十年不在我計劃之內,我原以為我在不久將來已可退休。”
  周至佳十分失望,開口之前,他也知道,鮮有現代女性會得讚成丈夫做全職父親,但至少,他以為與蓓雲可以有商量,她一向愛他,以他為重,並且體諒他。
  沒想到蓓雲一口拒絕。
  他不得不翻出舊帳:“蓓雲,過去十年,我也為這個家盡過力。”
  “所以我們享有一個標準家庭。”
  “你懷小雲的時候,我盡一切力量支持你,我獨力工作,負起經濟擔子,以便你在家休養。”
  “周至佳,小雲也是你的孩子。”
  “生理上,她屬於我們兩人,法律上,巫小雲卻是你的女兒。”
  蓓雲冷笑一聲,“所以,你想有自己的孩產。”
  “是,”周至佳承認,“我想有一個姓周的男孩子。”
  蓓雲不客氣地說:“那你真得靠自己了。”
  “我願意。”
  “至佳,你瘋了,你沒有考慮清楚。”蓓雲惱怒。
  “蓓雲,我們今天討論到此為止。”至佳不欲爭辯下去。
  蓓雲站起來,煩惱地走回房間,更衣沐浴,心情這麽壞,她已不想吃晚餐,當然也睡不著。
  她滿心以為女性的煩惱到了二十一世紀末葉終於已告結束,可是一利生,接著必有一弊,此刻男人們最愛鬧的新花樣是要做全職父親。
  這同上一個世紀初女性爭取經濟獨立,要走出廚房一樣,成為家庭問題最難解決的糾紛。
  不知多少新女性因受不了這個轉變而同配偶分手離異。
  蓓雲深深歎口氣。
  世紀初立法的時候,大家沒聲價讚揚人類最文明一刻終於來臨,男女雙方身分終告平等,為公平起見,配合科技發展,夫婦均可孕育下一代,女嬰法律上跟隨母性,男嬰隨父。
  男女都有兩個選擇,要不全職在家打理家庭,要不外出工作,膩了,隻需征得伴侶同意,隨時轉變身分。
  這個德政,世紀初不知為幾許人歡迎讚美,漸漸卻變了質。
  基本是女性無法習慣丈夫們在家做全職父親。
  是她們無法擺脫舊思想。
  試想想,告訴親友,丈夫在家懷孕待產!
  成何體統。
  以前,聽說為人妻者至大恐懼是丈夫不規矩,一旦有頭有臉便在外邊另謀出路,今日的女性至怕伴侶一日回家說:“喂,親愛的,終日在外征戰,累了,想回到溫馨的家庭休息兩三年,順便生一個男孩子。”
  今日,周至佳便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蓓雲頭痛欲裂,一宵不寢。
  第二天她在客廳沙發上找到周至佳,茶幾上排列著成打空啤酒罐,他宿醉未醒。
  蓓雲隻來得及看他一眼便趕去上班,小雲已準備妥當,提起書包,跟母親出門。
  “爸爸怎麽樣了?”
  “他是成年人,不會有事,愛瑪自會服侍他。”
  小雲同一般小女孩不一樣,很關心父親,“愛瑪隻是機械人。”
  蓓雲歎口氣,“別看輕愛瑪,也許它比我更了解你父親。”
  回到公司,自有開不完的會與趕不盡的工夫。
  與胡乃萱一起用了簡單的午餐,席間蓓雲不敢透露什麽,好朋友又怎麽樣,她怕人笑話,人類自盤古開天地以後就死要麵子,到了蓓雲這代,一點進步也沒有。
  蓓雲的太陽穴劇痛,她皺著眉頭按住額頭,人就是這樣老的,服用再多青春激素也不管用。
  乃萱問她:“有心事?”
  蓓雲強笑,“老板不肯添增人手。”
  “這是千年老症候,急也無用。”乃萱忽然壓低聲音,“告訴你一宗新聞。”
  蓓雲連忙留神。
  “拓展部的蓮娜周你是知道的?”
  “誰不認識她,”蓓雲低聲答,“神氣活現,耀武揚威。”
  “最近可吃癟了。”
  “怎麽一回事?”
  “丈夫要轉工。”
  “轉到哪一家公司?聽說他是位建築師。”
  “轉到家中。”
  什麽!蓓雲猛地抬起頭來。
  “氣得蓮娜人仰馬翻,立時三刻要同他分手。”
  蓓雲同蓮娜周不熟,此刻倒有點同病相憐之感。
  “蓓雲,你說男人怪不怪,照我的想法,生為男兒,也就樂得輕鬆了,可是一有選擇,他們偏偏就作起怪來,”乃萱搖搖頭,“不可思議。”
  蓓雲沉默一會兒,“也許,他們隻是想爭取從前得不到的權益。”
  乃萱苦笑,“我不知道,我不了解,但是如果王日和向我提出同樣的要求,隻怕我也要手足無措。”老王是她的合法配偶。
  “你會因而離開老王嗎?”
  乃萱笑起來,“怎麽可能,他是老式男人,他才不喜歡呆在家裏。”她不願意繼續討論這個可怕的問題。
  “萬一呢?”
  乃萱不悅,“你怎麽了,我說過是沒有可能的事。”
  蓓雲隻得噤聲,這是現代女性一大禁忌,再說下去,隻怕好友都會翻臉。
  這頓午飯吃到此地為止。
  下午,年輕的助手曾倩文進來請示一些問題,乖巧伶俐的她看見上司神色有異,行動便特別小心。
  果然,過一刻,上級問她:“倩文,你已經有了對象吧?”忽然說起私人問題來。
  小姑娘笑笑,“十劃還未有一撇呢,成日吃飯看戲,最好如此拖一輩子。”真是各有各的牢騷。
  “最終還是要結婚的吧。”
  曾倩文笑,“那當然,是不是同這一個人,就很難講了。”
  本來,蓓雲對他人的私隱好奇心有限,但今日,她卻想與人談談私事,散散心。
  於是她輕聲問:“婚後你打算扮演什麽角色?”
  曾倩文年紀雖輕,卻胸有成竹,“婚後我會全力持家。”
  蓓雲一怔,“放棄工作?那多可惜,眼看你就要升級。”
  曾倩文攤攤手,“有什麽辦法,我自問沒有能力家庭事業兼顧,與其兩者都做得不湯不水,不如專攻一樣,”她停一停,“況且,我還有個私心。”
  蓓雲說:“請坐,願聞其詳。”
  曾倩文笑一笑,慢條斯理答:“我如果堅持在家生兒育女,不事生產,對方就逼不得已勤奮工作,還是一百年前的老辦法管用,免得他心血來潮,想做那什麽勞什子的全職父親。”
  蓓雲呆住了。
  真沒想到新一代如許聰明,以本傷人,一下子杜絕了新男性的非分之想。
  “你也怕男人呆在家裏?”
  “喔唷,誰不怕,幾千年來都是男主外,女主內,忽然之間潮流轉,女人紛紛往外跑,做個賊死,這倒還罷了,有益助長社會經濟,誰知越來越不對路,男人要學女人呆家裏,那多可怕,叫我們支持他們呢,要命。”
  蓓雲苦笑。
  曾倩文說下去:“婚前我會同他講清楚一生不得轉演角色,我是老派女人,他若三心兩意,我便與他一刀兩斷。”
  嘩,這麽厲害。
  “巫小姐,實不相瞞,家母自幼教我:我不對人狠心,人就對我狠心,她就是因為心腸軟,所以一生遷就家父,吃足苦頭。”
  蓓雲側著頭,“也許她愛他。”
  曾倩文笑笑,“他利用了她。”
  蓓雲用手托頭,呆想起來,周至佳有沒有利用巫搭雲?她不覺得有。
  曾倩文知趣地輕輕退出。
  在年輕的她眼中,五年為一個代溝,巫蓓雲對她來說,已算是上一代人物,女人一到這種年齡,泰半會變得優柔寡斷,胡思亂想起來。
  曾倩文搖搖頭,宗旨拿不穩,害苦的是自己。
  她才不要學老一號人物。
  那一天,周至佳深夜未歸。
  連小女都嗅到有什麽不對勁,她問母親:“爸爸開夜班?但爸爸從來沒有這麽晚不回家。”
  蓓雲靜思。
  這十年來,她隻試過一次夜歸,大約是六七年前,一個下午老板宣布了同事們久待的升級名單,人人以為巫蓓雲會得高居榜首,誰知她偏偏名落孫山,一時氣急,下了班她獨自往酒吧買醉,喝得酩酊。
  至佳一直在家耐心的等。
  事後蓓雲沒有解釋,亦沒有抱怨,她又在原位足足熬了二十個月,才升了上去。
  回想起來,那一百八十多天,好比日日在萬裏無雲的戈壁沙漠中徒步,苦得唇焦舌爛,真不知是怎麽挨過來的。
  周至佳有沒有支持她?
  說有可以,說沒有也可以,現在,輪到他夜歸。
  機械人愛瑪嘟哪嘟轉出來,問女主人還有何吩咐。
  “去做一壺好咖啡。”蓓雲預備與丈夫深談一宵。
  要給他一個機會的,畢竟是十年相處,十年感情了。
  蓓雲坐在沙發上等,好不容易才聽見門匙一響,周至佳回來了。
  他沒想到妻子還沒休息,愣一會兒,一時不知講什麽才好,竟問:“這兩天還忙嗎?”
  蓓雲忍俊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氣氛緩和,周至佳搔搔頭,坐下來,自斟咖啡喝。
  蓓雲問:“你呢,你忙些什麽?”
  “我?我去看過專科醫生,我亦找至善兩夫妻詳談過。”
  至善是至佳的妹妹,兄妹倆感情一直極好。
  看樣子至佳並不打算放棄他的意願,蓓雲沉默。
  至佳到這個時候才解鬆領帶脫去鞋子坐下休息。
  這些年了,適量的運動與飲食一直使他維持標準體重,他看上去隻有比新婚時更老練瀟灑。
  大學裏,他是堂堂機械工程科教授,女生見了他雙眼仍然發亮,都說不消三年,周至佳院長之職在望,他還有什麽遺憾?做妻子的蓓雲哪會想到這樣一個人物居然會想做全職父親!
  她喃喃問:為什麽,為什麽?
  隻有不思上進,無法應付工作壓力的無能男人才下此策,為親友輕蔑。
  周至佳,怎麽會?巫蓓雲平生首次覺得造物弄人。
  她的喉嚨有點沙啞,“你同至善與建章夫婦商談過?”
  至佳頷首,“他們態度比較客觀。”
  蓓雲在心底下冷笑出來,事不關己,己不勞心,況且,他倆是始作俑者,兩夫妻均屬藝術工作者,成日在家無所事事,靠男方家長剩下的一點產業過活。
  “至善一貫理論是人生短短數十年,最要緊是滿足自己,不是討好他人。”
  蓓雲答:“你們兄妹彼此影響甚深。”
  “她願意與你談談。”
  “至佳,夫妻間私事,旁人不直插手,我無須她來啟示。”
  周至佳看著妻子,忽然柔聲說:“我本來最愛你這點固執。”
  同樣的特色,此刻變成不可忍耐的缺點?
  他說下去:“現在仍然佩服你據理力爭的態度。”
  “過獎,周至佳,彼此彼此,你也不是省油的燈。”
  這個時候,小雲摸出房來,“嗬爸爸,你回來了。”她像幼兒似伏到父親膝上去。
  周至佳緊緊把女兒抱住。
  蓓雲看到這幅天倫圖一時感動,幾乎沒立時三刻說:“周至佳,我願意再孕育一個男孩子,讓他隨你姓字。”
  猛地想到生下小雲之後,已經自願絕育,而且對這項決定從未有過悔意,此刻又怎麽可以對周至佳開出空頭支票,她硬生生別轉麵孔,把衝動的柔情蜜意吞下肚子。
  趁周至佳抱著小雲回房去,她鎮定半刻,低頭沉思,覺得僵局已有進展,略為心安理得。
  片刻周至佳出來,“休息吧。”
  蓓雲抬頭問:“至佳,難道真的沒有其它方法了嗎?”
  至佳隻答:“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消化這件事。”
  兩人一齊歎口氣。
  第二天中午,至善不請自來。
  做嫂嫂的蓓雲毫不容情地調侃她:“不用工作的人永遠有這個習慣:隨時隨地隨心所欲心血來潮地登門造訪無須預約,也不管人家有沒有空。”
  至善隻是笑笑,並不生氣,“我怕你推搪不肯見我。”
  “為什麽,”蓓雲假裝吃驚,“你有那麽可怕嗎,為啥我不肯見你?”
  “你怕我做至佳的說客。”
  “原來你意欲勸我順天應命,看開些,遷就他。”
  至善隻是笑。
  伸手不打笑臉人,蓓雲說:“清官難判家務事,至善。”
  “我想你抽出浮生半日閑,到舍下來喝杯茶。”
  蓓雲不語,她知道至善的意思,至善婚後與丈夫兩人共同以家庭為主,誌同道合,一共養育了四名孩子,其中一對還是孿生兒,他們的家是全職雙親的示範單位。
  至善想她知道,以家庭為主,一樣有其樂趣。
  蓓雲搖搖頭,“人各有誌,至善。”
  “你多久沒到我們家來了,”至善問,“這是親戚之道嗎?”
  蓓雲不出聲,心中有點歉意。
  “小雲有多久沒見表弟表妹了?”
  蓓雲露出一絲笑,“她挺掛住四個小孩。”
  “可不是,今天放了學一起來吧,我先去預備一下食物,”至善站起來,“五時恭候,六時入席。”
  蓓雲還想推辭,至善已經拉開辦公室門走了出去。
  周至善是個妙人。
  不知是先進還是落伍,反正她的生活方式與普通人完全不一樣,價值觀更加與眾不同。
  做藝術的人往往似領有特別牌照,他們有勇氣背經離道,幹出驚世駭俗的事來,至善也許是其中之一。
  至於巫蓓雲,巫蓓雲是誰?巫蓓雲還是安分守己的好。
  下班,蓓雲接到小雲,問女兒:“要不要上姑姑家?”
  誰知小雲拍起手來,“好極了,我正想問幹嗎好久不去姑姑處。”
  “沒有空嘛。”蓓雲感慨,天天埋頭苦幹,臉都抬不起來,她惟一的遺憾應是玩耍的時間太少,工作的時間太長。
  小雲說:“那對孿生子一定長大許多了,嬰兒體重一個月可以增加一公斤呢。”她非常興奮。
  果然,一抵達姑姑處,小雲一個箭步衝進育嬰
  “小雲有多久沒見表弟表妹了?”
  蓓雲露出一絲笑,“她挺掛住四個小孩。”
  “可不是,今天放了學一起來吧,我先去預備一下食物,”至善站起來,“五時恭候,六時入席。”
  蓓雲還想推辭,至善已經拉開辦公室門走了出去。
  周至善是個妙人。
  不知是先進還是落伍,反正她的生活方式與普通人完全不一樣,價值觀更加與眾不同。
  做藝術的人往往似領有特別牌照,他們有勇氣背經離道,幹出驚世駭俗的事來,至善也許是其中之一。
  至於巫蓓雲,巫蓓雲是誰?巫蓓雲還是安分守己的好。
  下班,蓓雲接到小雲,問女兒:“要不要上姑姑家?”
  誰知小雲拍起手來,“好極了,我正想問幹嗎好久不去姑姑處。”
  “沒有空嘛。”蓓雲感慨,天天埋頭苦幹,臉都抬不起來,她惟一的遺憾應是玩耍的時間太少,工作的時間太長。
  小雲說:“那對孿生子一定長大許多了,嬰兒體重一個月可以增加一公斤呢。”她非常興奮。
  果然,一抵達姑姑處,小雲一個箭步衝進育嬰
  “小雲有多久沒見表弟表妹了?”
  蓓雲露出一絲笑,“她挺掛住四個小孩。”
  “可不是,今天放了學一起來吧,我先去預備一下食物,”至善站起來,“五時恭候,六時入席。”
  蓓雲還想推辭,至善已經拉開辦公室門走了出去。
  周至善是個妙人。
  不知是先進還是落伍,反正她的生活方式與普通人完全不一樣,價值觀更加與眾不同。
  做藝術的人往往似領有特別牌照,他們有勇氣背經離道,幹出驚世駭俗的事來,至善也許是其中之一。
  至於巫蓓雲,巫蓓雲是誰?巫蓓雲還是安分守己的好。
  下班,蓓雲接到小雲,問女兒:“要不要上姑姑家?”
  誰知小雲拍起手來,“好極了,我正想問幹嗎好久不去姑姑處。”
  “沒有空嘛。”蓓雲感慨,天天埋頭苦幹,臉都抬不起來,她惟一的遺憾應是玩耍的時間太少,工作的時間太長。
  小雲說:“那對孿生子一定長大許多了,嬰兒體重一個月可以增加一公斤呢。”她非常興奮。
  果然,一抵達姑姑處,小雲一個箭步衝進育嬰室去看那對小表妹。
  尹建章與周至善夫婦站在門口說歡迎歡迎,態度熱誠由衷,落雲心想,險些兒怪錯好人。
  他們住在近郊一間平房裏,反正夫妻倆不用上班,住遠些樂得地方寬敞舒適。
  一進屋隻見小雲一手抱一個幼嬰出來。
  蓓雲不由得說:“當心!”
  至善帶孩子的態度與蓓雲截然相反。
  落雲是緊張大師,小雲在一歲前幾乎沒有上過街,也不準閑雜人等上門探訪,怕傳染到細菌,此事被親友傳為笑話。
  至善是自然派,每個人都可以抱小孩,與他們說話,甚至偷偷給他們吃巧克力。
  蓓雲很佩服她這種信任開放樂觀的態度,但她自己就做不到,她性格天生比較拘謹狷介,改不過來。
  蓓雲探頭去看孿生兒,隻見她們長得一模一樣,白白胖胖,手臂一如粉藕,不由得打心底笑出來。
  小雲沒口價稱讚:“真可愛,真可愛,假使我們家也有兩個就好了。”
  蓓雲笑著斥責:“胡說八道,這是小人,不是小狗小貓。”
  尹建章忽然在一旁說:“從來沒有人問男人喜歡多少個孩子。”
  蓓雲抬起頭來,“好妹夫,你已經有四名後裔,人口爆炸,尹家有責。”
  “我是幸運的例外,一般來說,鮮有人問男人可厭憎工作,可希祈在家與孩子做伴。”
  聽到這裏,蓓雲知道建章有意為周至佳說項。
  蓓雲不做聲,隻是逗嬰兒笑。
  尹建章說下去:“可憐的男人,一生下來,便注定要在工作崗位上奮鬥,開乏味的會議,寫無聊的報告,略做少些,便被視為沒出息,其實我們之間,有不少人情願在家享受天倫之樂,教子女做功課,玩遊戲。”
  蓓雲冷冷說:“你們終於熬出頭了,社會已批準你們做出選擇。”
  “但是傳統上人情上,我們這一撮人卻未被接受。”
  “建章,你才不在乎人家怎麽說。”
  “因為至善支持我呀。”他握著妻子的手。
  至善綻開笑容。
  蓓雲亦忍不住為他們高興,管世俗眼光如何,至要緊是他們相愛相敬。
  這時候,兩個大些的男孩子睡醒了午覺,自行走出來,尹建章一手抱住一個,喂他們吃水果。
  奇怪,他做起這等事來落落大方,自然親切可愛絲毫不見猥瑣,由此可知,一切發自內心,容易為人接受。
  至善說:“伴侶精神支持極之重要,我不讚成單親家庭,大吃苦了。”
  機械人過來,把兩個男孩子帶去洗澡。
  至善說:“給至佳一次機會。”
  蓓雲意欲幹笑數聲,嘴唇隻是僵呆,不能牽動。
  幸虧小雲走開了,沒聽到姑姑這句話。
  “下次再談吧。”蓓雲終於說。
  至善知道一時勉強不來,便顧左右而言他:“你看我們家居生活如何?”
  “你們是雙親計劃少數成功者。”
  “你倆也是有同等樣的感情與經濟基礎。”
  蓓雲不語。
  建章探頭出來,“飯餐準備好了。”
  他們坐在後園的長台上吃飯。
  食物簡單,營養豐富,大小孩子坐高凳上,咭咭呱呱自己動手,糊得一天一地,惹得蓓雲母女笑不可抑,吃頓飯那麽簡單的事都變成一則健胃樂牌的節目。
  尹家想必永遠沒有片刻靜寂。
  小雲說:“真羨慕,我們家十分冷清。”看母親一眼。
  蓓雲答:“所以你才可以專心做功課呀。”
  小雲又問:“媽媽為什麽不養多幾個孩子?”
  “媽媽要工作賺錢。”
  “姑姑姑丈不用嗎?”
  蓓雲不打算隱瞞,“姑丈家中有遺產給他,各人環境不一樣。”
  一頓飯吃了好些時候,蓓雲看看鍾,提出告辭。
  “下個月再來。”建章與至善叮囑道。
  小雲忙答:“媽媽沒有空,我自己也會來。”
  在車中,蓓雲問女兒,“那麽喜歡幼嬰,你情願媽媽在家養寶寶嗎?”
  小雲雖小,腦筋卻不糊塗,一聽到這樣正經的問題,立刻思考起來,半晌才笑道:“媽媽,我一向很為你工作成就驕傲。”一派外交口吻。
  蓓雲滿意地笑,別說孩子們天真,小雲到今日已很清楚是母親那份收入令得她生活豐裕,她才不要媽媽在家不事生產,努力做不牟利生產。
  隻聽小雲又說:“媽媽,倘若你休假一年兩年,工作會受到影響嗎?”
  蓓雲苦笑,“一兩個月可能沒問題,不過還是別嚐試的好,一兩個星期的假期最最不傷脾胃。”
  小雲不語。
  “你對目前的生活可滿意?”
  小雲點點頭。
  “你覺得爸媽可愛你?”
  小雲感激地握住母親的手。
  蓓雲乘機收買人心:“你可是由媽媽親手帶大的呢,絲毫沒假手機械人,所以你一歲即能說話,口音不像其他孩子那樣死板板帶電腦腔調。”
  小雲大表興趣:“爸爸負責什麽?”
  蓓雲回憶起來,一顆心溫柔地牽動,“他?他可是勤快呢,什麽都動手,毫無怨言,熬夜熬得雙目紅腫。”
  小雲萬分感動,“你呢,媽媽?”
  “我躺在床上休息呀,情緒低落,天天哭泣,後悔沒將你交給人造子宮孕育,偏偏要親自懷胎,吃足苦頭。”
  小雲惻然,“媽媽你真偉大。”
  蓓雲說:“專家做過統計,人造子宮出生的孩產長大後與父母感情稍差,溝通亦有困難。”
  “難怪已經差不多淘汰了這件事。”
  “並不,在較低下層社會尚受歡迎,畢竟抽一兩年時間出來懷孕生子是奢侈之舉。”
  “姑姑與姑丈一生就是四個!”
  “確是很罕見的例子。”蓓雲笑。
  蓓雲從來沒後悔過生小雲,這孩子給她無數歡笑,真正堪稱她眼中的蘋果,生命中的陽光。
  “媽媽,生我值得嗎?”
  “你是我最大最佳的投資。”
  周至佳一早已經到了家,正在與機械人愛瑪合作,做巧克力蛋糕。
  看到妻子,他淡淡說:“至善說你們在她家還得挺高興。”
  蓓雲仍然覺得無話可說,隻得坐下來幫忙打奶油。
  小雲在一旁嚷:“媽,我們的家庭多幸福。”
  蓓雲簡真不敢抬起頭來,怕一眨眼幸福便要溜走,結果,落下來的是豆大的眼淚。
  第二天,在辦公室正忙,秘書把一通電話接進來,“巫小姐,是洲立國際學校校務主任打來的,那是令千金就讀的學校,不是嗎?”
  蓓雲心跳迅速加劇,“讓我來說。”
  “巫女士,我是區老師,請問你可方便到校務處一趟?”
  “我馬上來,是巫小雲有事?”
  “不,與巫小雲無關,我們另有事相煩。”
  蓓雲放下心頭大石,想必是遊藝會捐款之類的事吧。
  為示尊重,蓓雲仍然放下手頭工夫趕往學校。
  區老師迎出來,感激地說:“麻煩你了巫女士。”
  老師身後站著一個瘦小男孩子,“噫,”蓓雲訝異,“你是餘小明。”這孩子今日情況更加可憐,不但衣服鞋襪髒兮兮,他額角不知碰到什麽硬物,腫起一大塊。
  “發生什麽事?”蓓雲蹲下來看著餘小明,“告訴阿姨。”
  “巫女士,我們懷疑有人虐兒,打算采取行動,聽餘小明說他認識你,故盼你前來做個人證,巫女士,這並非多管閑事。”
  “當然,”蓓雲歎口氣,“但是區老師,我恐怕這件事裏頭別有內情,我們且聽小明解釋。”
  餘小明哭了,“爸爸並無虐待我,爸爸生病,沒空理我。”
  區老師為難,“小明一直這麽說,此事有兩個可能,一:小明說的是實話,二:小明受人恐嚇,沒敢把實情托出,不管是哪一樣,小明不能沒人照顧,情況如不獲改善,校方非把他交社會福利署不可。”
  “區老師,孩子看樣子餓了,讓我帶他到飯堂進食。”
  年輕的區老師至此時才發現這一點,“我喚人送食物來。”
  “據我了解,餘小明之母親已經離開家庭,他父親獨力支撐經濟家務,力不從心,況且,”蓓雲覺得難以啟齒,“他又正待產,困難重重。”
  區老師呆住,“待產?”
  蓓雲點點頭。
  區老師痛心疾首,衝口而出:“太不自量力了!”
  蓓雲看著狼吞虎咽吃三文治的小明,“也許我們隻要幫他們一點點忙,他們父子就可渡過難關。”
  “願聞其詳。”
  “我願意資助一名家務助理,每天上門去餘宅做洗熨及煮飯。”
  “租用機械人可不便宜。”
  “沒問題,不過是暫時性幫忙。”
  “福利署——”
  “區老師,官方一出馬托管,他們父子勢要骨肉分離,我看不大好。”
  區老師有點為難。
  “給餘氏父子一個星期,如無進步,再做商議。”
  區老師看著巫蓓雲這個熱心人,半晌隻得屈服,“這也是我請你來商量的原因。”
  她倆熱烈握手。
  餘小明在歸家途中躺在車後座睡熟了。
  小雲不住地說真可憐。
  蓓雲上前按鈴,半晌,臉色蒼白的餘君才來應門。
  這次,蓓雲細細打量他,看真了,餘君長相端正,年紀不過三十,隻不過貧病失意,一副窘相,驟眼看才覺得他蓬頭垢麵,十分落魄。
  蓓雲溫婉地道出來意。
  餘君這次反應不再倔強,他忽然掩麵哭泣。
  蓓雲低聲說:“幫手明天即可上工,公共援助金三天內一定發放,這裏一小筆現金,可做救急,請勿推辭,每個人都有向親友求助的時刻,並非恥辱,渡過難關,即可站穩。”
  餘君點點頭,情緒略為穩定。
  “不要折磨自己,你要堅持到底,”蓓雲為他打氣,“切勿氣餒。”
  餘君露出感激的目光來。
  “我想把小明接返舍下休息一會兒,隨即送返,你有什麽需要?”
  餘君隻吐出三個字:“謝謝你。”
  蓓雲打量一下那淩亂的蝸居,不由得暗暗歎口氣,本來還想替小明找替換衣服,根本無從入手,隻得告辭。
  母女倆把小明帶返家中,先命愛瑪好好替他洗刷一番,更換洗淨烘幹好衣物,讓他在客房靜靜睡一覺。
  愛瑪同小雲說:“那男孩似一隻小小流浪狗,可憐。”
  小雲當他如小玩意,“衣服破破爛爛,全不合身,媽媽,準我替他買幾套新衣。”
  蓓雲一說好,她就雀躍。
  剛要出門,遇見歸家的周至佳,問清因由,至佳訕訕地道:“對陌生人,為什麽就這樣明理呢?”
  蓓雲一怔。
  說得對。
  與那餘氏父子隻不過數麵之緣,她就出錢出力,助人為快樂之本嘛,舉手之勞耳,何樂而不為,對周至佳,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不能接受他墮落。
  蓓雲吩咐愛瑪:“做一鍋肉湯,兩隻好菜,呆會兒讓我送到餘家去。”
  對周至佳,仍然冷淡得不得了。
  周至佳自言自語:“梁醫生說我身體好得很。”
  蓓雲當然知道這位梁醫生是城內最著名產科醫生,跑去看他,隻有一個目的,想添孩子。
  蓓雲不由自主地皺眉頭,這件事理應交由女人辦,既具千萬年經驗,做得好做得快不在話下,爽磊麻辣,又配備天然器官,不必橫七豎八的折騰,她真不知道現代男性搞什麽鬼。
  周至佳見她不出聲,便問:“你還沒有回心轉意?”
  蓓雲隻哼了一聲。
  至佳說:“你的態度,令我想起吾家曾祖母的遭遇。”
  “嗬,我迂腐得似你太婆了。”蓓雲點點頭。
  “你別多心,曾祖母的故事,全然不同,她是第一代出來做事的女性,夫家與娘家均十分反對她拋頭露麵,千辛萬苦,都是自討苦吃,但是她咬緊牙關,終於完成大業,她是當年成功大學的教授,同時期並且撫育了二子一女。”
  結婚十多年,蓓雲當然對周家這位偉大女性略有所聞。
  至佳說:“今日我飽受歧視,恐怕要運用到曾祖母堅毅的遺傳因子來克服困難。”
  蓓雲見至佳如此樂觀,百折不撓,忍無可忍,“女性在上世紀爭取經濟獨立,是一項非常偉大及壯烈的運動,犧牲者無數,失敗者堆積如山,方達到今日成績,與你的胡鬧,不可同日而言,周至佳先生,請你把兩者分清楚!”
  周至佳抬起一道眉毛,“胡鬧?這兩個字真熟悉,異己者通通胡鬧不堪,可是這樣?”
  蓓雲喝道:“你不可理喻。”
  周至佳見軟硬兼施,成果仍然好比愚公移山,不禁也氣道:“我的靈魂與身體仍屬自由,我愛怎麽做就怎麽做,我根本無須征詢你的意見,亦不必坐在這裏任你侮辱。”
  蓓雲臉色發白,剛想有所表示,隻見餘小明睡夢中被吵鬧聲喚醒,摸索著出來,糊裏糊塗,惺鬆間以為是他父母吵架,忙說:“爸爸媽媽,不要罵,不要罵。”他又哭了。
  蓓雲所有怒火刹那間熄滅,被羞愧代替。
  “小明,到這裏來。”她叫孩子坐她身邊。
  而周至佳則說:“這個家,沒法子呆下去了。”
  他取過外套,便往外走。
  奇怪,自古至今,怨偶處理不可收拾的場麵,通常采用這個方法:離家出走,眼不見為淨,理由換了千百個,但方式照舊。
  蓓雲慨歎人情世故一成不變,所不同的是,她獨立自主,正如周至佳說,夫婦倆靈魂與身體均屬自由,誰也不必倚靠誰,糾纏著誰,各人可照個人選擇行事。
  小雲替同學買了新衣回來,詫異問:“爸爸呢?”
  蓓雲輕描淡寫,“出去了。”
  小雲沉默。
  母女倆把食物與衣物送到餘家,將小明交返他父親,又再三叮囑一番,才告辭出來。
  蓓雲把手放在女兒肩上,“我們在外頭吃頓飯慶祝一下如何?”
  小雲忽然變得大人一樣,用明澄碧清的雙目看著母親好一會兒:“慶祝什麽,爸爸離家出走?”
  蓓雲怔住。
  小雲在等待答案。
  “你父親與我在某件事上有意見分歧。”蓓雲隻能這樣說。
  “不能達成協議嗎?”
  “因牽涉到價值觀念這個大前提,無法協調。”
  “為我,也不能略做犧牲?”
  “大家都不快活的事才叫犧牲,既然無人得益,無謂白白損失!”
  小雲到底還是孩子,而蓓雲說得又實在有理,小雲一時不知如何向母親爭取,母女沉默下來。
  “小雲,這是我與你父親之間的事,你的權益不受損害,你可以放心。”
  “但是,”小雲淚盈於睫,“你看餘小明多淒慘。”
  “啊他是一個很壞的例子,你的父母處事能力大大不同。”
  小雲垂頭喪氣,“他會搬出去住?”
  “事情如繼續惡化,我們最終恐怕要分居。”
  小雲悲哀地說:“我們班裏隻剩胡小萱和我有完整家庭,爸爸如果搬出去——”
  蓓雲覺得這個時候最需要給小雲灌輸正確思想,於是馬上打斷她接上去:“爸爸如果搬出去,也並非世界末日,這是你父母的一項私人決定,你無須宣揚給同學知道。”
  小雲看著母親,“我們搬大屋買新車的時候,你也叫我不要聲張。”
  “根本是同樣原則,是我們周巫兩人的事,與人無尤。”
  小雲不語。
  同學們遲早還是會知道的,不是守不住秘密,而是當事人根本不覺得是個秘密。
  女孩子們在父母分居後循例跟著母親生活,男孩子則追隨父親,基於這個原因,極少女性選擇生男孩子,怕婚姻出毛病後連帶失去孩子。
  政府早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並且關懷到將來男女人口會得不平均發展。
  男同學在說起家庭破裂時語氣反而每多惆悵,像張小彪,他不隻同小雲講過一次:“真懷念母親,她當家的時候我永遠有熱湯喝,天天還有幹淨的替換衣裳。”
  比較起來,女孩子仿佛稍嫌涼薄,她們不常常提到離去的父親,即使說及,也學著大人的口角,淡淡地說:“他們在家的時候,也同不在家差不多。”可見成年男性仍然不大參予家務事。
  小雲與父親的感情特別好,周至佳曾為她們母嬰告了半年假,在家照顧大小事宜,直到大學人事部發出警告信,他才依依不舍地返回公司,也許遠在那個時候,已經有跡象顯示,周至佳酷愛家庭生活。
  小雲不舍得父親,一歪頭,滴了豆大的眼淚來。
  蓓雲暗暗歎口氣。
  女兒扯著母親衣袂,“為著我,媽媽,為著我,再試試與爸爸談一談。”
  蓓雲沒有法子,隻得說:“好的,為著你。”
  那晚深夜,至善通知蓓雲:“至佳在我這裏。”
  蓓雲諷刺地說:“多熱鬧,兄妹倆多談談。”
  至善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隻怕得罪蓓雲,立刻掛斷電話。
  他再不回來,有沒有他已毫無分別,最笨的人才動輒離家出去。
  第二天,胡乃萱與她打一個照臉,“你瘦了。”
  蓓雲打一個突,這麽快見功?連忙摸一摸臉頰,接著岔開話題:“今年到何處渡假,還是老規矩?”
  “當然,”胡乃萱爽快的答,“我們兩對母女,往世外桃源南太平洋第七號珊瑚島去痛痛快快輕鬆兩個禮拜。”
  蓓雲幹笑數聲,“你的良人王日和從沒提過抗議?”
  “他也落得鬆口氣,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對著咱們母女,你以為日子易過?”胡乃萱頗有自知之明,“他也要放假,回美洲與父母團聚。”
  蓓雲不語。
  “喂,不是中途交卦吧,旅行社那邊去年已經訂下行程。”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
  “你看你的臉色,是該放假了,去好好曬曬太陽,躺在棕櫚樹下喝椰子釀的酒,與女兒調笑,對了,老板批準假期沒有?”
  “批了。”
  胡乃萱惆悵地說:“可見我同你還不夠重要,老板已經有兩年不批雷蒙陳放大假了,我就不信沒有他不行,那阿陳立即言若有憾地四處訴苦,天天裝出忙得欲仙欲死的狗樣來,叫人吃不消。”
  蓓雲仍在發呆。
  在這個時刻帶著小雲離家,家就真空了,家就不似一個家,可是往好處想,抽離,走遠些,冷靜一下,也未嚐不是好事。
  蓓雲決定順其自然,“好,我們依原計劃出發。”
  胡乃萱哪裏知道周至佳與巫蓓雲的事,笑道:“實不相瞞,我的夢魂早已飛到七號珊瑚島去了。”
  蓓雲喃喃說:“聽說第八號珊瑚礁的水質控製得更好。”
  老胡神秘兮兮的說:“小姐,你沒聽說過有些不正經的做生意的男人在第八號出沒?”
  蓓雲一怔,“嗬,那更加要去見識見識了。”
  老胡咕咕笑,“帶著兩個女兒?”
  周至佳一直沒回家。
  由至善替他取了衣物過去換。
  蓓雲仍然關心,“你那邊往得下?他不嫌遠,不怕孩子們吵?”
  至善笑答:“所以我勸他早日歸家,減輕我們負擔。”
  蓓雲說:“告訴他,在家千日好。”
  至善問:“你們母女幾時回來?”
  “同往年一般,兩個星期。”
  “是第七號珊瑚礁吧。”
  “明年希望你們同孩子也參加。”
  “六個人齊齊出發是什麽價錢,”至善笑,“後園曬曬太陽算數。”
  “快樂是一種心態,不在乎物質多寡,至善,我最佩服你。”
  “我?做一個最最無用的人,當然最最輕鬆。”
  出發前一日,周至佳撥電話祝她們母女倆旅途愉快。
  小雲與父親依依不舍說了很久,她一向是個熱情的孩子。
  蓓雲邊收拾行李邊問她:“餘小明情況有無改良?”
  “好多了,功課亦趕得及交,他父親身體也較前些時候進步。”
  “他母親呢?”
  “餘小明恐怕已經永久失去他母親。”小雲十分遺憾。
  “不要太過悲觀。”
  “是他父親剛愎自用客慘了他,他一心以為可以獨力撫養餘小明,可是你看……小明的母親可能未知小明的慘況。”
  “開頭當然手忙腳亂,日後大家會習慣的,你不知道我們剛添了你的狼狽狀,簡直惶惶然不可終日,被一個體重三公斤的小東西支配得團團轉痛不欲生。”
  小雲忽然說:“媽媽你對每個人都那麽諒解。”
  蓓雲靜默一會兒,“你指我對你父親的態度欠佳?”
  小雲默認。
  “將來你會明白,小雲,那是因為對一個人付出過多,對他的要求也相應提高,因此不能原諒他,一如原諒無關痛癢的人。”
  小雲躊躇,“可是你永遠容忍我。”
  蓓雲瞪眼,“誰說的?你試試挑戰,叫你看到我的厲害。”
  小雲吐吐舌頭。
  胡乃萱的電話打斷母女對話:“蓓雲,計劃有變,不過決定在你,一切以你的意見為重,旅行團把我們的記錄弄錯了,第七號名額已滿,要一個月之後才能出發,第八號尚有餘位,你說如何?”
  “我反正想去第八號增廣見聞。”蓓雲一向在小事上隨和。
  “好極了,索性改往第八號。”胡乃萱歡呼。
  蓓雲欲急急拋下世俗煩惱,去逃避現實,透口氣,即使是極短極短時間,也聊勝於無。
  一登上飛機,她知道目的已經達到。
  小雲與小萱可以說已全部不需大人照顧,她倆聊得頭頭是道,話題無窮。
  老胡滿意地說:“終於甩了這塊貼身膏藥,又懷念彼時女兒纏我的溫情。”
  “終有一日子女會離父母而去,過獨立成長生活。”
  “早知遲些才生他們。”
  “你願意再來一次嗎?”
  “你呢?當年一定有留下若幹顆卵子吧,有備無患。”
  “我的在市立醫院冷藏庫。”
  “趁早決定,最佳有效期隻得十五年。”
  “從頭開始?唉。”
  “看樣子你也舍不得交給醫院全權代育,同我一般迂腐。”
  “他們那套育嬰法……電腦室內一個機械人照顧十來個嬰兒,隻怕有疏忽。”
  “照統計要比人力育嬰更安全可靠,隻是欠少溫情。”
  “我情願用人手。”
  蓓雲笑了,“你抽調得出人手嗎?”
  “除非雙腳可以當手用。”老胡苦笑又苦笑。
  “小小的男孩子,穿著球鞋,頑皮得不得了,犯了錯誤可以打他手心,任他痛哭,不予理會,因是兒子,自幼要訓練他,多好玩。”
  胡乃萱吃一驚,“蓓雲,你不是當真的吧。”
  “我不行了,我已做過手術,我隻能有小雲這個女兒。”
  “不是沒有辦法的。”
  “算了,老胡,你看窗外這片碧藍的海,活著真還是好的。”
  胡乃萱要到這一刻才發覺老友有難言之隱,心事一籮筐一籮筐,不過她如決定不說,她也決計不問,這是現代人交朋友首要守則。
  飛機航行速度已與從前不同,橫跨太平洋已是六十分鍾以內的事,許多心急的旅客還是嫌煩,情願乘坐小型火箭,失事率較高亦在所不計。
  第八號珊瑚島是聯合國旅遊部門精心設計的最新渡假勝地,空氣海水溫度全部調節得勝過天然,又悉心從頭培養上一世紀受汙染摧毀的珊瑚礁及各種熱帶魚隻,在孩童眼中,一切景象巧奪天工,小雲與小萱以為世界根本原應如此。
  抵達目的地,兩個小女孩賓至如歸,立刻參與活動,兩位母親亦換上七彩繽紛的便服,到海灘散步。
  胡乃萱問巫蓓雲:“累不累?”
  蓓雲搖搖頭。
  “你看見這海沒有?”老胡說,“永遠明媚平靜可愛,我在幼時聽祖母說,祖母又聽她祖母說,海原先並非這個馴服模樣,海原先最不羈、野性、凶悍,動輒吞噬一切。”
  蓓雲微笑,“何用聽祖母太婆的傳說,四分三世紀前,海洋還是最最神秘的莫測之地。”
  “同人心不能比吧,人心好比海底針。”
  “這是哲學家才能解答的問題,加諸我身,殊不公平。”
  蓓雲取起冰凍含酒精飲料,吸一大口,躺在太陽傘下,舒一口氣,太陽光經過過濾,已隔除若幹有害光線,盡曬無妨。
  此時有人輕輕過來坐在她們身邊的空椅子上。
  蓓雲還以為小雲玩倦了回來,懶洋洋問:“節目精彩嗎?”
  誰知一個男人的聲音低低回答:“悶死人。”
  蓓雲尷尬地睜開雙眼,看到身旁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百般無聊地看著天空,由衷地覺得無聊苦悶。
  他接著說:“到這種地方來,千萬不要在同一天遊泳及日光浴,否則第二天不知道做什麽好。”
  蓓雲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她忽然想起若幹閑著沒事做的闊太太小姐,到美容院消磨時間,洗頭同修指甲永不同步進行,怕一起做完了就得走。
  再一看,老胡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暫時離開,年輕人便是坐在她原先的位子上。
  蓓雲不由得搭訕:“那幹嗎選這個地方度假?”
  年輕人伸個懶腰,“環遊世界已七十七次,處處一般風光,已經興致索然。”
  蓓雲暗暗歎口氣,人是多麽容易被寵壞,不禁多看他一眼,這比較仔細的端詳使蓓雲發覺年輕人不如第一眼來得年輕,約二十八九歲了,鬢腳還有一兩條早生的華發,使他外型與眾不同。
  那年輕人見蓓雲在草帽下凝神打量他,忍不住笑一笑。
  蓓雲到底是個正經人,連忙收斂目光,漲紅一張臉,藉故把草帽遮住麵孔。
  她想起老胡說過的,那種專門兜搭成熟女性的俊男來。
  蓓雲躺在藤椅上更加動都不敢動,僵了似,覺得受罪。
  半晌,她剛想把枕在腦後的一隻手抽出來,忽然聽見胡乃萱的聲音:“我訂了票子去看舞蹈表演。”
  她回來了。
  蓓雲連忙睜大眼睛。
  “你溜到什麽地方去逛?”蓓雲渾身上下又可以再度活動。
  “到處走走,看看有無豔遇。”
  蓓雲耳朵燒起來,似做了一件虧心事。
  那個年輕人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離去,走得同他來時一樣突然。
  當下蓓雲閑閑問:“遇不遇得到?”
  “我們是卡窿牌,要不再老些闊些,要不年輕貌美,機會都會好得多。”老胡是笑著來說出這番話,因為心不在此,所以不算怨言。
  “來,回去看看我們的旅舍房間。”
  這一開溜就到了黃昏。
  蓓雲忍不住問老胡:“你會不會牽記你的男人?”
  老胡詫異,巫蓓雲這次表現突奇,老夫老妻,以往度假,她才不會掛住周至佳,胡乃萱勸道:“放心,他們自然會找節目。”
  “以後不如拉他們一起來。”
  “你忘記開頭一兩年我們也曾努力過?兩位先生整個假期板著臉像誰欠他倆三百兩似的,我們得不償失。”
  蓓雲怔怔地,她怕至佳寂寞。
  家內電話沒人接,想必還在至善處。
  蓓雲有坐立不安之感。
  “來,換件衣服,去看跳舞表演。”
  蓓雲惆悵了,還能穿什麽鮮樣衣服?往日,她最喜歡輕而暖的貼身裙,多冷都不肯穿長褲,男女有別,堅持絲襪半跟鞋,曾被思想前衛先進的女同學視為史前怪物。
  養下小雲後因時常抱幼兒上街,長褲大襯衣方便行動,不變通也得變通,因為衣服寬大不礙眼,身上那多餘的五公斤脂肪竟永久停留,至今不去。
  還能穿時裝?
  蓓雲惆悵了。
  這個時候,頗有點後海沒利用醫院的機械子宮,母愛派一直認為天然母體環境最適合孕育嬰兒,可是許許多多由醫院培育的孩子還不是趕著叫爸爸媽媽,一樣愉快地長大,並不記得幼時醫院中孤清生活,不知為父母省下多少麻煩。
  蓓雲發覺養孩子同其它所有工夫一樣,並無硬性標準,隻要過得了自己那一關,根本不必理會他人意見。
  蓓雲隻不過換上一件略為精致的便服。
  大型歌舞表演並無新意,觀眾對豪華場麵亦已司空見慣,蓓雲忽然想起下午那個年輕人說的“悶到極點”,她輕輕走到場外,見到大堂擺著幾具吃角子的老虎機器,反正百般無聊,便過去一試運氣。
  她一隻一隻試扳,直至耗盡輔幣。
  手袋空空如也。
  正不死心想去換銅板繼續,忽然聽見“嘖嘖嘖”三聲。
  蓓雲抬起頭,看見一個熟人,他正是那個年輕人。
  他手中拿著一個二十五分的角子,向蓓雲揚一揚。
  一身黑色的他看上去更加神清氣朗,他笑笑說:“最後一次。”
  蓓雲伸出手要角子。
  “噫,贏了怎麽辦?”
  “哪有這麽巧。”
  “無巧不成書。”
  “這是活生生的生活。”
  “生活中奇事更多。”
  “好,”蓓雲笑,“如果中了獎,我們五五分帳。”
  “另加一瓶香檳,”他說,“如果輸了,你仍欠我那瓶酒。”
  蓓雲對他的身分好奇。
  此時偌大的大堂隻有他們二人,同時站在紅色滿鋪地毯上,隔著約十來公尺交談,氣氛特別。
  他緩緩走過來,遞出那隻角子。
  蓓雲小心地接過,那枚銅板被他握久了,有點和暖。
  他用手擦擦鼻子.“慢著,這架機器不好,我們要挑一架有累積獎的。”
  蓓雲見他煞有介事,不禁好笑。
  反正是度假,不玩白不玩,她陪他逐架老虎機審視,最後他說:“這一架,過來。”
  蓓雲走過去。
  他說:“我叫你用力,你便扳下。”
  蓓雲點頭,看看他麵孔,等待吩咐。
  年輕人把蓓雲的手放在機器把手上,他握住她的手,低喝道:“現在!”
  兩人齊齊出力,隻見圖案急速跳動,刹那間三格相同的花樣停在一起,蓓雲因從未試過不勞而獲,頓時歡呼起來。
  接著叮叮當當輔幣掉落之聲大作,那年輕人不知自什麽地方取來一隻大牛皮紙袋遞給蓓雲,角子足足落了一分鍾才掉清,蓓雲十分興奮,看那年輕人,他倒氣定神閑。
  蓓雲說:“一人一半。”
  他微笑,“我們得找個地方數個一清二楚。”
  蓓雲到這個時候才發覺,他一切所說所為,不外是要找機會留住她。
  她捧著沉重的一袋角子呆呆地看著年輕人。
  隻有在大學時期,才有異性向她吊膀子搭訕頭。
  她記得他們變盡千方百計,或經意或不經意地引她注意,她最終發覺了,不論對那男生有意或是無意,心內總是甜絲絲,嘴角時常微微笑,那真是女性的全盛時期,流金歲月。
  之後……之後,閑情早已拋卻良久,努力為家庭效力,忙得連抬頭工夫都沒有,直至今天。
  蓓雲忽然覺得當中的一截勞碌日子像是跳過去了,她在這個奇異的晚上恢複了青春,有人重視她,不管為著什麽理由,有人希望留住她。
  隻聽得那年輕人說:“跟我來。”
  蓓雲像著了魔似跟著吹笛手而去。
  她心底十分清醒,不,不是為著年輕人,而是為著想重新拾回一點青春。
  他帶她到酒吧坐下,叫一瓶香檳,一人先幹了一杯,然後數角子。
  那感覺像孩提時玩海盜尋寶遊戲獲得勝利,年輕人在數硬幣時不住這樣說:“一個給你,一個給我”,似足分贓,蓓雲笑得前仰後翻。
  半晌她按住胸口,別是酒氣上湧了,為什麽這樣高興,是否壓抑得太厲害,情緒一經陌生的年輕人引放,一發不可收拾。
  蓓雲又苦惱地想,發泄一下有何不可,時時刻刻記住年齡、身分、不可越軌、刻板文章,已經受夠,她於是又笑起來。
  一下子喝幹一瓶,年輕人揮手再叫一瓶酒。
  他處處留意女伴的需要。
  蓓雲想起丈夫周至佳,自從結婚一周年始,至佳便決意做算盤子,撥一撥動一動,一張報紙永恒擋住麵孔,唯唯諾諾,今日叫他做一件事,一星期後還擱著,下次叫他做同一件事,又得重新嘮叨一遍,丈夫們老抱怨妻子嚕嗦,不重複又重複行嗎,說一百次隻得一次效力,隻得念它五百遍。
  蓓雲歎息了。
  年輕人把蓓雲那份推到她麵前。
  她笑笑,“都是你的。”
  “是你的運氣。”
  “不,是你的法術。”
  “講好有福同享。”
  蓓雲搖搖頭,“你已經使我開懷暢笑,這是一份太珍貴的禮物,我已不複記憶上次那樣高興是什麽時候。”
  蓓雲喝盡杯中的酒,站起來離去。
  年輕人沒有留她。
  回到房間,胡乃萱正在更衣,見蓓雲回來,詫異說:“你上洗手間便是一小時,害我望穿秋水。”
  蓓雲倒在床上,怔怔地落下淚來。
  “你受了什麽委屈?”
  蓓雲輕輕說:“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回頭。”
  胡乃萱自然不會取笑巫蓓雲,她何嚐沒有同樣感慨。
  所差的是蓓雲半醉,她則十分清醒,欲問老友:“你的手袋呢,你把手袋扔在哪裏了?”
  蓓雲並不關心,和衣轉一個身,熟睡。
  睡得早,起得也早,與小雲一起吃早餐,隻喝一杯黑咖啡,小雲趕著與小萱去學打馬球,蓓雲獨自坐在太陽傘下沉思。
  清晨,沙灘上已有年輕男女手拉手漫步,女的還挽住高跟鞋,分明昨夜跳舞至天明,太陽升起來了,尚不甘心與男伴話別,蓓雲也有過這種視歸如死的心態,如今已化為視死如歸。
  忽然有一隻手按在蓓雲肩上,“是什麽令你煩惱?”
  蓓雲不用抬頭,也知道他是昨夜那個年輕人。
  她順口答:“我的丈夫不了解我。”
  年輕人哈哈笑起來,他的表現十全十美,從容不迫,根本不可能是個業餘者,蓓雲對他的身分已有一定認識。
  “昨夜睡得好嗎?”
  “托賴,還不錯。”
  “有沒有做夢?”
  “已經過了那個年齡,過了那種季節。”
  年輕人又笑:“可以坐言起行,也就不必做夢了。”
  蓓雲正在咀嚼他這番話的含意,一陣比較強勁的海風吹來,將年輕人身上薄膜似的白襯衫逼得往身上貼,將他美好的身段展露無遺,他的肩膀異常魁梧,他把英俊的麵孔迎向海風,柔軟的頭發被風掃至一邊,蓓雲早已知道美少年同美少女一樣悅目,年輕的時候,她重視男伴的五官身裁多於其它,好色是人之天性。
  蓓雲默默不語。
  “你若要找我,請撥一0三三號。”年輕人低聲說。
  蓓雲正欲回答,聽見胡乃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原來你在這裏。”
  她轉頭向老胡招手,再回頭,年輕人已不知所蹤。
  蓓雲開始懷疑他的存在,這年輕人會不會是她的幻覺,因疑心,故此生了暗魅,隻有她看得見他,隻有她聽得他的談話,因為他實則上並不存在。
  胡乃萱一過來,蓓雲便發覺她的臉色有異。
  蓓雲訝異地說:“你看見什麽,神色驚怖。”
  老胡一摸麵孔,懊惱地說:“我至今還未曾學會掩飾自己。”
  生活中能叫老胡吃驚的事已經不多。
  蓓雲開她玩笑,“你難道碰見尊夫王日和與美同遊?”
  誰知老胡伸手緊緊握住蓓雲的肩膀,“我看見的是周至佳。”
  蓓雲不由得甩開她的手,“你說什麽?”
  “周至佳也在這第八號島上,我剛才看見他。”
  蓓雲怔住。
  “他身邊有一位十分年輕的女子。”
  蓓雲強作鎮定,“你看錯了。”
  “蓓雲,小雲剛剛在我身邊,她馬上過去叫爸爸。”
  蓓雲噤聲。
  “這上下他們恐怕還在早餐桌子上,你要不要去找他們?”
  蓓雲耳邊嗡嗡聲,過良久,她才說:“我並無處理這種事的經驗,我要考慮一下該怎麽做。”
  “他們一有準備,你就落了下風。”老胡急得不得了。
  又過一會兒,蓓雲才說:“我早已輸了。”
  “還沒計量,怎麽甘拜下風?”老胡額角冒汗。
  “我不是打蟀。”
  “也該是非黑白弄個清楚。”
  蓓雲怔怔地想:天亡我也,無端端臨時改了旅程,自七號珊瑚島來到八號珊瑚島,碰上了私自出走的周至佳,白板對死。
  蓓雲臉容蒼白,毛骨悚然,這一刻終於來臨。
  “蓓雲,真沒想到周至佳是這樣的一個人。”
  蓓雲疲倦得不得了,“是,真沒想到。”她完全不想辯白。
  胡乃萱當然知道話已經說得太多,於是閉上尊嘴。
  蓓雲最後問:“他們在哪裏?”
  “在鸚鵡廳。”
  “老胡,幫我一個忙。”
  胡乃萱慷慨地答:“你說,我一定會為你做得到。”
  “去幫我改飛機票,我希望馬上走。”
  胡乃萱大為詫異,“蓓雲,要走的應該是他們兩人,你別弄錯了。”
  蓓雲沒有回答,她已經累得不想解釋。
  胡乃萱馬上說:“我這就替你去辦。”她站起離去。
  巫蓓雲外表看去猶自十分鎮定,她緩緩向旅舍走去,一路問準了鸚鵡廳所在。
  她還有心情這樣想:真是個獵豔的地方,挖空心思,別出心裁來討好遊客,一個喝咖啡的地方竟擺了幾十隻鳥籠,籠中鸚鵡紛向客人祝賀:“你好嗎”,“謝謝”,“請再來”……那尖銳的饒舌聲此刻聽在蓓雲耳中十分諷刺。
  一隻白色的鸚鵡對牢蓓雲展翅,“快樂,快樂。”它不住重複。
  蓓雲看到女兒朝她迎過來。
  “媽媽,”小雲握住母親的手。
  蓓雲不見周至佳及他的女伴。
  蓓雲問女兒:“你肯定沒有看錯人?”
  小雲黯然答:“那的確是爸爸。”
  蓓雲便說:“媽媽有點事要先回家,你可以留下來,胡阿姨自會陪你。”
  “媽媽我同你一起走。”
  “不必,媽媽想獨自處理這件事。”
  “你會無恙吧?”小雲十分擔心。
  蓓雲詫異了,“自然,你對母親沒有信心?我幾時令你失望過,這些年來,我一直把所有事宜處理得妥妥當當。”這話是巫蓓雲說給自己聽的。
  這時身邊另一隻七彩的紅嘴綠鸚鵡忽然大叫:“幸福幸福”,蓓雲把女兒緊緊摟在懷中。
  隻有這個孩子是真實的,隻有小雲全盤接受她的愛,蓓雲可以放心,她付出多少,小雲會照單全收。
  這年頭,還希祈被愛?有人肯讓你盡心盡意愛他,已經很好。
  巫蓓雲取消假期回家的第二天,周至善先來探風聲。
  蓓雲並沒有責怪她,隻是苦笑道:“我一向把你當作朋友,至善。”
  周至善漲紅臉,訕訕道:“我並不知至佳背著你做了些什麽。”
  但是她幫他隱瞞事實,她訛稱至佳住在她家,其實這段日子,至佳另有住所,招呼他的,隻怕是他的紅顏知己。
  周至善隻不過是巫蓓雲的姻親,她們之間,並無血緣關係,周至佳身邊一換人,周至善的嫂子便另有其人,也難怪她。
  蓓雲說:“我的屋子隻招呼朋友。”
  至善遺憾地告辭。
  當天傍晚,周至佳也趕了回來。
  他的開場白十分稀奇:“我以為你同小雲去七號珊瑚島度假。”不是他的錯,當然也不是蓓雲的錯,就差沒說是社會的錯。
  蓓雲輕輕道:“陰差陽錯。”
  “令你尷尬,真不好意思。”
  “我相信胡乃萱不致笑我。”
  “這件事可以處理得更好。”周至佳像十分遺憾,姿勢不夠漂亮。
  “她是誰?”蓓雲終於問。
  “你不認識她,她是我的一個學生,你可願意認識她?”
  “免了。”
  巫蓓雲還沒有進化到這種地步,她很明白,對任何時代的男性來說,現役情人與妻子如能姐妹相稱,天下大同,是至大成就,可幸巫蓓雲就是辦不到。
  隻聽得周至佳說:“她的名字,叫左碧顏。”
  嗬,還以為是紅顏呢。
  不知是否蓓雲多心,她覺得周至佳在念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很具鏗鏘之聲,有點欲歌之頌之的意味。
  他說下去:“她是個新女性。”
  蓓雲忽然了解到,在周至佳心目中,她似已被貶為一個纏足梳髻的小老太婆。
  “她認為父司母職無可厚非,社會真正的進步在男女隨時有能力轉換位置,換句話說,她支持我做全職父親。”
  原來如此,原來周至佳念念不忘他的新誌願。
  蓓雲問:“她是認真,還淨是賣口乖?”
  “碧顏願意付諸實行。”
  “你要為她生孩子?”蓓雲語氣非常諷刺。
  “我隻想為自己生孩子。”
  “單身父親不易為,周至佳。”
  “所以我需要你的支持,蓓雲,這是我的哀的美敦,如果你不願意,我隻好去求他人。”
  蓓雲怔怔地看著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伴侶,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未必不知道她改了旅遊地點,他極可能故意偕女伴在同一地方亮相,以示警告,然後進一步威脅妻子就範:你若不肯,我就找別人。
  蓓雲的眼神閃爍,不不不,周至佳不是一個深沉的人,他不會這樣工心計,所發生的事純屬巧合,並非出自安排。
  蓓雲終於說:“我需要時間考慮。”
  “蓓雲,你已經拖了我很久,我至多再給你一個星期。”
  “你還沒有同小雲談過。”
  “她一回來,我便與她詳談。”
  “現在,你打算暫時離家在外小住?”蓓雲淡淡說。
  周至佳默認。
  他的意氣令蓓雲想起祖母說過的故事,在那個年代,女性還在盡量爭取更大的自主權,少女千方百計要與父母不認同的對象結合,大人越反對,她越激烈,終於不顧一切達成願望,才發覺原來當初一廂情願同愛情無關,那麽大的犧牲,隻是為了反抗。
  周至佳此刻的心態同該名少女相似。
  衝動下做任何事將來都要後悔。
  周至佳竟沒有替自己留點餘地。
  蓓雲於是說:“你也應該利用這段時間想想清楚。”
  至佳用手抹了一把臉,“我有信心會得適應新生活。”
  蓓雲歎口氣。
  “蓓雲,我曾安然把小雲撫養大。”他固執如牛。
  “那個時候,我們還年輕,精力充沛,對生活滿懷希望。”
  “我還沒老。”
  蓓雲不再言語。
  第二天,她去飛機場接小雲返家,抬著頭,全神貫注留意出口,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溫和地說:“別緊張,繃著的神經最使人疲倦。”
  蓓雲衝口而出:“嗬,你。”
  “可不就是我。”他微微笑。
  他又出現了,穿黑色樽領線衫,雙臂抱在胸前。
  “你住在本市?”蓓雲忍不住問。
  “處處是家。”他笑答。
  年輕人一副雍容,不知怎地,蓓雲臉上泛起一個微笑,他仿佛是她的老朋友了,看見他使她高興。
  “接人?”她問。
  “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他怎麽知道她在這裏,蓓雲微笑,巧言令色。
  “你總在世上比較寂寞的地方。”他做一個注解。
  蓓雲否認:“我有女兒,我沒有你想象中寂寞。”
  年輕人不言語,他嘴角掛著絲了解的微笑。
  蓓雲低下頭,暗覺淒涼,一個人的心原是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每個人都渴望被愛,如果沒有人去主動愛人,則沒有人會被愛,至少巫蓓雲勇於愛人。
  年輕人一句話勾起她無限心事。
  以致小雲挽著行車出來她都沒看見。
  “媽媽,媽媽。”
  蓓雲抬起頭,發覺女兒已經站在她麵前,再轉過頭,人群中已不見那年輕人,像上次,還有再上一次,他匆來匆去,忽現忽滅。
  蓓雲有點惆悵。
  “看,”小雲說,“爸爸來了。”
  站在另一個角落的,可不就是周至佳,他沒有忘記女兒,他向小雲招手,小雲朝他奔去。
  蓓雲眼尖,瞥見至佳身邊仿佛有個人,誰?是那個碧顏抑或隻是另外接飛機的人?
  蓓雲替女兒挽起行李,再停眼看時,至佳身邊那張雪白的麵孔已經消失在人群中,而小雲半邊身正伏在父親手臂上講個絮絮不休。
  自遠處看去比較客觀,小雲高度已到父親耳際,儼然有少女狀,蓓雲茫然,好像隻是一兩年前的事罷了,她自醫院帶返嬰兒,決意與至佳親手帶她,結果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弄得焦頭爛額,父母嬰三人終於累得齊齊失聲痛哭……
  晃眼這麽些年,倘若今年再炮製一名小生命,他會同小雲一樣,照中國人的曆法,肖馬。
  蓓雲呆呆地看著他們父女。
  小雲搖著手叫母親過去,蓓雲不肯走近,退在一角,周至佳隻得放回小雲。
  小雲告訴母親:“爸爸約我明天下午見麵有話同我說,是要緊的事嗎?”
  蓓雲點頭,“是十分重要的事。”
  小雲說:“胡阿姨祝福你。”
  蓓雲本想得到比一聲祝福更實際的慰藉,但做人不宜太貪,隻得默默接受口頭祝福。
  第二天,周至佳親自來把小雲接出去詳談。
  蓓雲忽然得到半天假期,漫無目的地逛商場,她是那種罕見的,沒有購買欲的女人,她承認,世上美麗的東西太多,能夠擁有它們,也的確可以增加若幹樂趣,但她的理智卻不允許她掏腰包,並且,也沒有那麽多時間精力去照顧滿屋身外物。
  況且,她此刻何來閑情逸致,售貨員百般招惹,她隻是不理。
  走到香水櫃台前,蓓雲駐足,這一項消費品對激進現代婦女來說是不可饒恕的罪惡之一,曾多次設法杯葛,希望禁售,蓓雲放棄用它倒不是前衛,而是在養下小雲之後,生怕嬰兒對香味敏感,因而停用。
  久違了。
  蓓雲寂寥地抬頭,那個無處不在的年輕人呢,怎麽今日下午不見他蹤影,他若肯出現,能與他說幾句話不失是種樂趣。
  正在張望、不提防身後有人說:“香水是至墮落、腐敗、過時的女性用品。”
  嚇了蓓雲一跳,說話的人在這當兒轉過身子來,蓓雲看到一張雪白的麵孔。
  是她了。
  很少有人擁有這樣細膩白皙的皮膚,真正得天獨厚,因此襯得她眉眼特別烏亮,嘴唇紅潤,秀發如雲。
  她充滿自信地笑笑,“我叫左碧顏,可以與你談談嗎?”
  考試的時間到了,蓓雲淡然答:“我與你無話可說。”
  左碧顏揚起一條眉毛,“是關於周至佳的事。”
  蓓雲立刻說:“周至佳的事同周至佳談得了,我叫巫蓓雲,與我談周至佳,於事無補。”
  年輕左碧顏退後一步,吃驚地說:“我要跟周至佳結婚。”
  蓓雲看住她,“那又何必與我商量,我可不能娶你。”
  左碧顏瞪著巫蓓雲,嗬這個女人不平凡。
  蓓雲正欲奪路而走,左碧顏跨出一步阻止她,一邊說:“我支持周至佳要一個孩子。”
  蓓雲不得不說:“他一定很高興。”
  左碧顏到這個時候不得不服輸,她也不是沒有風度的一個女子,退開一步,讓巫蓓雲過去。
  蓓雲擦身而過,本來要迅速離開是非之地,終於忍不住再看左碧顏一眼,仍然認為有那樣好的皮膚真是難能可貴。
  蓓雲不知道左碧顏心中十分慚愧,深悔不應把她視為一個過時的女人。
  巫蓓雲冷靜、客觀,一定非常能幹,也比想象中年輕,涵養工夫之佳,已臻化境。
  很難匹敵,左碧顏承認該次行動不幸辱命。
  她所不知的是,巫蓓雲才走到角落,已經垮下來,渾身冒著冷汗,臉色驟變,背脊也佝僂,雙手撐著牆壁,才支持得住不倒下來。
  喘息半晌,才抬起頭來。
  毫無疑問,世風日下,從前,巧取豪奪者尚有羞恥之心,今日,偷了人的東西,還要罵人。
  回過氣來,蓓雲看到角落有一具公眾電話,她蒼白地走過去,掏出角子,撥一
  0三三號。
  電話隻響了兩聲,便有人來接,她認得那把永遠溫柔的聲音:“好嗎,多謝來電,我此刻不在家,但會立即在最適當的時間複你,請留下通訊號碼。”原來是錄音,蓓雲沒有說話,頹然掛上電話。
  可想而知,也許年輕人對每個人都說同樣的一番話。
  蓓雲離開那座豪華商場的時候覺得已經老了十年,走過鏡子的時候,她沒有把自己認出來。
  小雲比她早回家。
  她一見母親便迎出來,“媽媽,爸爸把一切都同我說清楚了。”
  小雲反應奇突,她臉上顯示興奮神色,巫蓓雲一時無法測度周至佳對女兒說過些什麽。
  “爸爸說我們家可能會多添一名成員,”小雲十分高興,“他是我弟弟。”
  蓓雲冷淡的說:“他有沒有說將由誰來孕育他?”
  “有,爸爸打算自己來,他會向大學告兩學年假。”
  蓓雲意外地一怔,沒想到周至佳對女兒這麽坦白。
  “媽媽,你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蓓雲板著麵孔,“你忘記餘小明個案了。”
  “那不同,”小雲十分樂觀,“餘小明的父親是一個很壞的例子,我爸爸的能力比那個人高許多。”
  “我不讚成。”
  沒想到小雲頭頭是道的勸起母親來,“媽媽,你已經有我,但是爸爸卻沒有屬於他的孩子,也許他也應該有一次機會。”
  “男人在家生孩子,多窩囊。”
  “他不怕尷尬,有什麽關係?”小雲大惑不解。
  小女孩還不知麵子為何物。
  蓓雲說:“況且,我已不能愛第二個孩子,我全副精神已放在你身上。”
  小雲看著母親,勉強笑道:“媽媽每次這樣說,我都覺得有沉重壓力。”
  “什麽?”蓓雲幾乎沒跳起來。
  “我怕你對我的期望過高,我做不到你預期中那麽好,使你失望。”小雲的聲音低下去。
  蓓雲十分震驚,“我可從來沒有遇過你上進。”
  小雲衝口而出:“可是自你眼神表情中我看得出你付出多,期望亦高。”
  我的眼神,蓓雲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真有這種事,她無意中已經給女兒無限壓力?她還一直以為做她的孩子最最自由逍遙,因為她這個母親至通情達理,沒想到小雲另有感受。
  小雲看見母親臉色驟變,連忙救亡,“你仍是天底下最好的媽媽。”
  “別給我同情分。”蓓雲勉強地笑。
  “媽媽,我肯定你會愛弟弟。”小雲與她父親站同一陣線,“爸爸希望得到你支持。”
  蓓雲苦笑,“再來一次?我是那種至講親力親為的人,三更半夜起床數次喂奶到天明,我不信任機械人,太辛苦了。”
  “噓,媽媽,當心愛瑪聽見。”
  愛瑪早已聽見,嘟嘟嘟走過來,“我承認機械助理良莠不齊。”
  蓓雲苦笑:“有些太太最倚賴機械人,又有些把孩子交給政府育嬰機關,我卻不舍得,當年請了長假照顧小雲,不但筋疲力盡,經濟上損失也實在不菲,至今猶有餘怖,不能再來一次。”
  愛瑪點點頭,“這是你的心理障礙,你不該將不能承受的壓力加諸己身,一個人應當量力而為。”
  小雲訝異,“愛瑪,你多麽智慧。”
  愛瑪又嘟嘟娜退下,它比許多真人更知情識趣。
  蓓雲對女兒說:“我不是抱怨,對你,再苦也是責任,我隻是不願來第二次。”
  小雲看著母親一會兒說:“隻是責任,不是樂趣?”
  蓓雲拍拍女兒肩膀,“將來你也會有孩子,個中滋味,自然有所了解。”
  小雲笑答:“胡小萱說她才不會要孩子。”
  這麽早已經談到成年後的大事了,後生可畏。
  “你呢?”蓓雲十分關心女兒前途問題,趁機發問。
  “我很喜歡小孩,但是,我同小萱說,這件事要稍後再談,而且,媽媽,我想我不會像你那樣親手帶,太耗精神了,不如與先進設備分擔任務。”小雲把事情分析得頭頭是道。
  蓓雲莞爾,理論同實踐一向有個很大的距離,隻是她不想過早掃小雲的興,這個問題直押後再討論。
  “爸爸問,他幾時可以回來?”
  嗬,現實問題永遠逼人。
  “爸爸說,你是愛他的。”
  電話鈴響了,蓓雲中止與女兒對話,撳下按鈕,隻聽得那邊說:“一0三三號複電。”
  蓓雲呆住了,做不得聲,他不可能知道她找過他!
  “你找我,定有急事。”
  他又從何處獲得她的通訊號碼?
  “要不要出來談談?”
  蓓雲清清喉嚨,“現在,現在我走不開。”
  “關住自己,沒有好處。”他輕輕的說。
  剛在這個時候,小雲過來問:“媽媽,是胡小萱找我嗎?”她冒失地取過話筒。
  蓓雲抬起頭來。
  小雲說:“咦,沒有聲音,一定打錯了。”
  或許,隻有她才聽到他的聲音。
  蓓雲發呆,她始終懷疑年輕人並非真的存在。
  “媽媽,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爸爸見時可以回來?”
  蓓雲脫口說:“這原是他的家,他要回來,即可回來。”
  門鈴響起,自有愛瑪去開門。
  機械人的感應器不一定靠得住,時常有開錯門的事件發生,蓓雲急急問:“誰?”
  愛瑪答:“餘小明與他父親。”
  “嗬,請進來。”
  餘小明長胖了,笑嘻嘻,衣著臉容也算整潔,見到蓓雲,親熱地迎過來拉手。
  蓓雲忙道:“餘先生你身子不便,就不用客氣了。”
  餘君已大腹便便,動作比較緩慢,“我特地來道謝。”
  “生活已改善了吧?”
  “好多了,順帶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小明的母親已決定回家。”
  蓓雲一聽,由衷地替他高興,“那真的太好了。”
  餘君略為靦腆,“家裏少了她真差天共地。”
  不知怎地,在這個當兒,蓓雲忽然想起一部叫《鏡花緣》的書裏記載的故事。主人翁漫遊到女兒國,那裏的男人,留著胡須,但是主持家務、繡花,並且懷孩子。
  蓓雲此刻的感覺突兀,她可以接受女兒國裏的陌生人,但不是她丈夫周至佳,她的神情因此呆滯起來。
  而餘君卻以為她疲倦了,生活好轉,他比較識趣,於是說:“巫女士,我該告辭了。”
  蓓雲站起來,“真高興你們一家團聚。”
  “我們一家四口自會努力重組家庭,多謝你在患難之時幫助我們。”
  “舉手之勞耳。”
  餘小明一直親密地依偎在蓓雲身邊,蓓雲隔一會兒摸摸他的額頭,他隻比小雲小一點,但小雲比他成熟許多,已儼然一個小大人樣。
  蓓雲忽然懷念小雲幼時天天坐在母親懷中的情形,母女兩人日日抽出一兩小時溫存,直至小雲入學,有一日說“媽媽我沒空,我要做勞作”為止,蓓雲悵惘了。
  小明抬頭與阿姨說再見。
  蓓雲一直把他們送到樓下。
  蓓雲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餘先生,吃了那麽多苦,你認為值得嗎?”
  餘君笑笑,“困難已經過去,也就不必討論值得與否,努力麵對現實是正經。”
  “餘先生,請問你在當全職父親之前,做什麽職業?”
  他又笑笑,“我是個未成名的電影導演。”
  “原來是藝術家,失敬失敬。”
  “見笑了。”
  餘氏父子倆登上車子離去。
  藝術家不受世俗束縛,同周至善一家一樣,隻要經濟條件允可,他們,以及他們的親友,均可接受比較奇突的生活方式。
  蓓雲不敢肯定她的親友是否有同樣的寬宏大量。
  她同小雲說:“你不覺得男人懷孩子怪相?”
  小雲很訝異,“女人懷孩子也怪呀,皮膚那樣膨脹而居然無恙,嚇壞人。”
  真的,為什麽由女人來擔此重任,反而名正言順?
  蓓雲說:“請你父親有空來一趟,我有事與他商量。”
  有談判,有希望,小雲立刻去聯絡父親。
  片刻她叫:“媽媽,媽媽,過來。”
  蓓雲隻得走去,本來隻想問一個問題,誰知節外生枝,通話器裏傳來左碧顏的聲音,“巫女士,有什麽話,同我講也一樣。”
  蓓雲不怒反笑,“那可方便了,這個月的生活費,請你盡快付一付好不好?”
  左碧顏又沒轍,隻得把周至佳叫來,一邊發著牢騷。
  周至佳立刻說:“我馬上過來與你談。”
  蓓雲聽見左碧顏在一邊說:“明明是一點感情都沒有的妻子,分居後卻忽然又情深似海,一召即至。”
  蓓雲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小雲問:“媽媽笑什麽?”能笑,總還是好事幸事。
  不消一刻,周至佳已經趕到,一如當初他與蓓雲約會時期打扮得那麽整齊及準時,難怪女友要生氣。
  蓓雲開門見山,“我願意讓步。”
  周至佳大喜,鄭重地答:“願聞其詳。”
  “讓我們再合作一次,製造小生命,聽說第二代機械子宮十分先進,一切交給市立醫院,如何?”
  周至佳一聽,熱情頓時冷卻,呆半晌,才說:“蓓雲,這叫作讓步?”
  “這是最兩全其美的方法。”
  小雲忽然插嘴:“爸爸想一嚐真正做父親的滋味。”
  蓓雲轉頭責備:“大人講話小孩不要插嘴。”
  周至佳說:“連孩子都明白我的意思為何你不明。”
  “這已是我的極限。”
  “沒有用,蓓雲,機械子宮是一格抽屜,編一個號碼,首五個月,每個月隻準父母探訪一次,接著三個月每半個月看一次,醫院人員把抽屜拉開來,隔著玻璃觀察胎胚發育情況,最後一個月每星期看進展,氣氛像在先進實驗室參觀展覽,一點感情也無,直至出世,嬰兒沒有名字,隻有編號,你願意你的孩子隻是五三一嗎?”周至佳漲紅脖子。
  隔半晌,巫蓓雲再說:“對不起,我不能再妥協。”
  “你這愚蠢的女人!”
  蓓雲並沒有生氣,她客觀地思考周至佳對她的批評,然後做出反應,“我的確不算聰明,但你比我更差。”
  周至佳怔怔地看著他合法的妻子,他亦沒有動怒,也鄭重的想:她說得可對?
  小雲過來勸父母:“這是第一輪談判,以後還可以談下去。”
  愛瑪出走近,“周先生許久沒在家吃飯,我做了幾個好菜,請嚐嚐再走。”
  蓓雲遷怒於愛瑪:“你那三腳貓廚藝哪裏比得上人家外頭的手段?”
  愛瑪噤聲退下。
  周至佳理虧,半晌不做聲,終於詞窮,無言離去。
  這叫做談判?蓓雲歎口氣,一人退一步直至達成協議叫談判,從頭到尾,周至佳一意孤行,隻想叫妻子附和,蓓雲又歎一口氣。
  她披上一件外套外出。
  今日黃昏,天文台循眾要求,製造三小時毛毛雨,營造氣氛,提供情侶雨中散步這個好節目。
  地上有汽油虹彩,少女仿古時打扮挽著竹籃賣花,有人持傘在等異性朋友,蓓雲把絲巾解下,縛在頭上擋雨,一邊看風景。
  天氣稍有寒意,蓓雲拉一拉外套襟。
  “永遠一個人。”那把熟悉的聲音又來了。
  蓓雲笑,她把手插在外套口袋裏,姿勢像大學二年生。
  為什麽是二年生而不是一年或三年?因為初入學時多數匆匆忙忙,無暇悠閑,而三年生已經老練得飛揚跋扈,欲與教授講師試比高,二年生至可愛活潑合理。
  蓓雲永遠不會忘記她的大學二年蜜月期。
  那實在是她的流金歲月。
  同時與多位男生約會,連早餐時分到飯堂進食都有男同學等著她,兩節課後小息,又有異性在課室外呆望。
  一位男講師忍不住問她:“被追求感覺好嗎?”
  少女蓓雲甚至不屑言若有憾,她幹幹脆脆的說:“太好太好了。”一邊眨眨烏溜溜的大眼。
  當然有看不順眼的人嘲她濫交。
  此時此刻,二年級時的蓓雲又複活了,她仰起臉對那年輕人說:“你真有辦法,永遠找得到我。”
  “本市能有多大。”年輕人笑笑。
  “你別看它小,它大得可以讓至親經年不見麵。”
  “來,我陪你散步,順帶聽你的牢騷。”他笑笑。
  蓓雲覺得坦白的時候到了,因而誠懇說:“我怕浪費你的時間,我隻是一個白領女,收入有限,身無長物,你會失望。”
  那年輕人沉默,他有點窘,半晌,才輕輕說:“我可沒向你按時收費。”
  蓓雲有點歉意,“我常聽人說:世上沒有免費午餐。”
  “當你陪我好了,我亦需要散步。”
  “你無須選我做伴。”
  “為什麽,你不認為你善解人意,通情達理嗎?”
  “我上司曾經那樣稱讚過我。”蓓雲笑了。
  年輕人把她的手臂繞過他的臂彎裏。
  他們踽踽地向海旁長堤走去,蓓雲道過開場白之後,言語就流利起來,時間過得真快,毛毛雨一停,蓓雲知道起碼兩小時已經過去。
  她欠他,起碼有心理醫生的收費那麽多。
  她問他:“我可以向你要通訊地址嗎?”她想寄上支票。
  他莞爾,“你還打算寫信給我?”
  “至少可以寄張問候卡片。”
  “有我們這種人的地址是不名譽的。”他挪揄道。
  蓓雲打趣他,“既然到了這種田地,也顧不得那麽多。”
  “真的,”他遺憾,“每到一處,都會遇見你,已經太遲。”
  話當然可以這樣說,但蓓雲佯裝吃驚,“什麽,不是你故意盯牢我?”
  那年輕人真正知情識趣,也裝出詫異的樣子來,“我還以為你在我時常出沒的地方來碰我。”
  一時間不知是誰吊誰的膀子,蓓雲忍不住大笑,少年時愛笑的她又恢複舊我,她欠他許多,故此拍拍他手背以示感激。
  “我要回去了。”
  年輕人點點頭,“規矩的好女人,永遠不會越界。”
  蓓雲苦笑,與他在橋底下分手,一抬頭,看到天空中一抹彩虹,蓓雲趕緊許個願,不幸忘記要求世界和平或是青春常駐,她隻是說:“您讓周至佳回家來吧。”
  每逢小雲幼時哭鬧不已,年輕的母親無可奈何,隻會得一直念主禱文:“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蓓雲深信嬰兒與上帝有密切關係,至少他倆身分同樣神秘。
  周至佳與巫小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過兩日蓓雲銷假上班,一推開辦公室門便看到助手曾倩文以深切同情的目光看住她,蓓雲心中嚷一聲糟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曾倩文接著衝了一大杯咖啡給蓓雲,對她那麽好,可見是真心替她不值。
  這件事由誰傳開,除出胡乃萱,並無別人,要守一點點秘密,真的那麽難?
  才說起老胡,老胡就到,她徑自入內拉開蓓雲對麵椅子坐下便問:“難題解決沒有?”
  蓓雲瞪著她,“您老實在太關注我了。”
  老胡並不介意,她說:“我不關心你誰關心你。”
  蓓雲不怒反笑,算了,她說人,人說她,不亦公平乎。
  “周至佳回來沒有?”老胡窮追猛打。
  蓓雲不置可否。
  “要不要叫王日和與他談談?男人同男人好講話。”
  蓓雲翻翻案頭文件,“今天看樣子要忙得不可開交。”
  “且別忙逐客,如有需要,請即大聲叫。”
  蓓雲輕輕說:“一家人的事最好一家人關起門來說清楚,最忌找外人來主持公道,不僵也會搞僵,外人許存看熱鬧之心,可能惟恐天下不亂,言語傳來傳去,又易生誤會,我看不必了。”
  胡乃萱訕訕地,但仍不肯即時放棄,管這筆閑帳,她說:“你要找我是一定找得到的。”
  “我知道。”蓓雲看著她笑。
  胡乃萱又加一句:“真看不出周至佳是那樣的人。”
  她出去了。
  曾倩文閃身進來,“你都知道了吧?”她試探問。
  這次蓓雲可警惕起來,“我才放完假,有什麽消息?”
  “胡乃萱女士剛才不是來找你訴苦?”
  蓓雲一怔,大奇,“她緣何要訴苦?”
  “她丈夫心有旁騖。”
  蓓雲悚然動容,“王日和君?”
  “正是,”曾倩文悄悄說,“他叫王日和。”
  “你怎麽知道?”蓓雲斥責下屬,“道聽途說不能當真。”
  誰知那年輕女孩抬起頭來,笑笑答:“王日和追的人就是我。”
  蓓雲怔住,“你?”
  “我可沒打算破壞人家家庭,”曾倩文說,“王日和根本不是我心目中那個人,他是硬追上來的,我亦不認為這是一項榮幸。”
  蓓雲呆呆地看著她,這些年輕女孩,一個比個厲害,一個比一個難招架,年輕就是最殘酷的武器,巫蓓雲當年難道也是如此?
  曾倩文見上司神情呆滯,反應遲鈍,知道她吃了驚,很明顯全不知此事,不由得問:“難道胡乃萱還不知道丈夫已變?”語氣十分好奇。
  蓓雲低頭整理桌上文件,“宇宙傳訊下午那個會,你準備好沒有?”
  曾倩文忙答:“議程有待你過目。”
  “十一點之前我一定交還給你。”
  曾倩文一出去,蓓雲立刻接通話器,“請接人事部。”
  片刻答複來了,“人事部經理陳大文。”
  “陳先生,我是巫蓓雲。”
  “巫小姐有何貴幹?”
  “基於私人理由,我想調走助手曾倩文。”
  陳大文一怔,“曾小組可是有失職之處,不妨明言。”
  “沒有,純粹是性格上不合拍,她動我靜,她急我慢。”
  “公司的政策是想同事間盡量互相遷就。”
  蓓雲笑道:“陳先生,我同你當然要彼此尊重,對下屬不必如此多紮,最快什麽時候可以調新人來?還有,請給曾倩文下台機會,隻說公司重用她,是次調職,對將來晉升有幫助。”
  陳大文無奈,“我盡量幫你。”
  蓓雲立刻道謝,放下心頭一決大石,卻有點惆悵,同巫蓓雲相比,胡乃萱算是個厚逍忠直的好人,巫蓓雲藏奸得多。
  王日和追曾倩文這件事遲早鬧通天,趁早調走這個厲害角色,日後不知省卻多少麻煩,胡乃萱也怪不到巫蓓雲頭上來。
  她鬆了口氣。
  人事部辦事效率挺高,下午就通知曾倩文去參加一個為期兩周的管理訓練計劃。
  曾倩文還趾高氣揚,一心以為鴻鵠將至,興致勃勃的來知會蓓雲。
  蓓雲一個勁兒的祝賀她,心裏卻曉得以後都不會在同一辦公室內見到曾倩文。
  此舉純為保護自己,曾倩文亦不致有任何損失,蓓雲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對,但不知怎地,她那天還是特別的累。
  第二天早上,胡乃萱來找她,她正坐在電腦前親自處理記錄。
  胡乃萱好奇問:“你那小美人助手呢?”
  噫,該人猶自蒙在鼓裏,蓓雲個動聲色道:“已被人事部調走,據說要好好栽培她,我便阻人發達,隻能割愛。”
  胡乃萱趨向前,悄悄說:“我有周至佳的消息。”
  蓓雲不做聲,她也有王日和的新聞。
  看來除出那人的發妻,路人皆知其底細,太諷刺了。
  “你快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周至佳已與其女友鬧翻了。”
  蓓雲實在忍不住,“你怎麽知道?”
  “噯,你別管,我自有線人。”老胡終於還是透露了消息來源,“我有個表妹認識那位左小姐。”
  蓓雲雙手不住在電腦鍵盤上操作,故意不去注意老胡。
  “左小姐覺得她受了利用,十分氣忿,已與周至佳攤牌,你看,他打錯了如意算盤,現在兩個女人均要與他算帳。”
  “老胡,真沒想到你日理萬機,還能到這裏來喝咖啡。”
  “信我的,”她站起來,“周至佳快回家了。”
  蓓雲看著她背影搖搖頭,這人,火燒眼眉毛了猶自管閑事,東窗事發,她才曉得滋味。
  那天晚上,蓓雲撥電話到小姑處:“至善,周至佳現在何處?”
  “我家。”
  “至善,不要開玩笑。”
  “這次是真的,你要不要他說話?”至善語氣似叫過狼來了的那個孩子。
  胡乃萱的情報恁地準確。
  蓓雲對他說:“周至佳,回家來,凡事慢慢商量。”
  周至佳聽到那成熟體諒的聲意,鼻子一酸,“我鬧僵了。”
  蓓雲靜默一會兒,才說:“還來得及。”
  周至佳仍覺下不了台。
  “小雲一直支持你,她想你返家。”蓓雲想給他階梯。
  這個在事業上也算獨擋一麵,平日老成穩重的男子忽然像一個手足無措的小孩。
  最後還是至善說:“我替他收拾雜物送他回來。”
  蓓雲覺得鬧劇也該結束了,“我在家等你們。”
  夫妻做久了,會變得似兄弟姐妹,越發容忍。
  為了使周至佳好過些,巫蓓雲決定以後對這件尷尬事一字不提。
  嗬,不是輕易做得到的呢。
  小雲在樓下等父親返家。
  周至佳吃了敗仗,一聲不響,走進書房,關上門,好幾個小時不出來,蓓雲不去騷擾他,隻命女兒送點心進去。
  深夜,蓓雲站在露台上沉思,稍早對著那半道殘缺彩虹許下的願望總算實現了,心底卻沒有特別歡欣的感覺,太過實事求是了,似辦公務,早已把自尊與個人利益擱一邊,隻為大局設想,實在委屈。
  忽然聽見身邊一聲咳嗽。
  蓓雲誤會了,她脫口而出,“你?”抬頭,發覺身邊站著的是周至佳,並非她期待中那個年輕人。
  蓓雲訕笑,自然,年輕人怎麽會在她家裏出現。
  她重新轉過頭去看夜色。
  周至佳開口了:“蓓雲——”
  蓓雲擺擺手,“我考慮清楚了,你的生命你的身體,自然你可以做主,我尊重你的選擇。”
  周至佳忽然得到妻子讚同,驚喜之餘,並沒有聽出她聲音裏的倦意,亦忽略她落寞的表情。
  “蓓雲,”他大喜過望,“你終於答應了。”
  “不過有言在先,這是一件嚴肅艱苦的終身任務,你要有心理準備。”
  “我一定盡力承擔。”
  蓓雲訕笑,她明知周至佳輕估孕育孩子之苦,他一定以為做小雲父親同做小雲母親的辛勞差不多,他錯了,他很快便會知道,他在這個孩子上出的力,不及妻子十分之一。
  蓓雲雙手抱在胸前,“祝你幸運。”
  “謝謝你。”周至佳心花怒放。
  那一整夜,蓓雲都站在露台上。
  很瑣碎很遙遠的記憶漸漸鑽進腦海歸位,那個傻氣的男生如何在寒夜站她宿舍樓下等了通宵,她沒有睬他,然後在清晨上學時發覺他伏在駕駛盤上假寐,車子擋風玻璃上都結了薄冰,一碰像蠟似剝落,他抬起頭來,雙眼全是紅筋,一定哭過了,看到意中人卻強顏歡笑,“要不要搭順風車?”
  這種事在結婚生子後忘了也就忘了,今夜也不是賣弄回憶的好時光,第二個孩子快要來臨,她起碼要背一半重擔,怎麽還有心思去想當年。
  但是這一刻回憶控製了巫蓓雲,那時氣象局尚未擁有足夠科技控製天氣,少年蓓雲在冷空氣中嗬著白氣,眼睛看著遠處,一輛來接她的小小紅色吉普車正駛過來,她要快快決定:辜負誰呢?辜負是非辜負其中一個不可了,問題是誰,這一個已經等了一宵,實在說不過去,她終於放棄了紅吉普。
  那個挨通宵的男孩子是年正念博士,他在論文扉頁上寫:獻給蓓雲。
  小蓓雲嗤一聲笑出來,“你應當把它獻給父母。”
  一天喂七八餐那樣奶大,又得到優秀遺傳,輕易讀到博士,居然把論文奉獻給一個才認識不到一年的陌生女孩子。
  後來,蓓雲再也沒有見過比他更英俊的男孩子,那年輕人算得漂亮,但少了一分天真及書卷氣。
  蓓雲嘲弄挪揄地想:要是今日她被他看見,他應當慶幸當年她視他如腳底泥罷。
  變了,統共都變了,變得她不認得自己。
  那夜蓓雲沒有睡,天一亮,她又抖擻精神應付新的一天,街外人如果不知就裏,還以為什麽都沒發生過。
  小雲正在用早餐,看見母親很高興的說:“父親回來了。”
  那日上午,蓓雲陪同周至佳去拜訪著名的梁醫生。
  她非常沉默。
  梁醫生嚴肅地對周氏伉儷說:“你們考慮清楚了?這件事如逆風上山,異常艱苦,並不允許半途而廢。”
  周至佳飛快答:“我明白。”
  梁醫生又說:“即使想要孩子,也有其它選擇,譬如說領養。”
  蓓雲看了看丈夫,他恐怕不會這樣偉大。
  周至佳馬上有反應,“我絕對會善待人家的孩子,但是我隻想孕育自己的骨肉。”
  梁醫生又一次遺憾,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確是困難之事。
  蓓雲好奇,“現在還有棄嬰?”
  “比人們想象中的多,若幹男女一時衝動,跑到醫院,要求製造愛情結晶,及至胚胎成形,他們已經改變主意,再不前來認領,”梁醫生苦笑,“隻得由政府撫養,直至找到養父母。”
  蓓雲皺起眉頭,這是法律上漏洞,要好好堵塞才是,起碼要仔細審核該對男女有無資格為人父母。
  梁醫生取出一份文件,“你倆可以把文件帶返家中細閱,日後簽字未遲。”
  周至佳繼續鎮靜地說:“我已詳細研究過細節。”
  他取出筆,動手一揮,簽下字,把文件輕輕推到妻子麵前,生怕蓓雲反悔,蓓雲不敢輕率,取過那份法律上有約束力的文字,移位到另一角,仔細地閱讀起來。
  那一邊周至佳與醫生商談。
  醫生說:“移植手術成功後生理會起翻天覆地變化,令不少事主震驚不安,我想推介一些讀物給你,有些由醫生撰寫,一些是當事人自傳,對你應該有幫助。”
  周至掛心想事成,又恢複往日神采,他笑笑說:“如果你指腹大便便,許多男人腰間脂肪恒久厚得似懷胎十月似。”
  蓓雲暗暗歎氣,隨即又同自己說:莫愁莫愁,這是件喜事。
  梁醫生小心翼翼接過文件,“我自會與周先生安排手術時間。”
  蓓雲向他道謝。
  兩人離開診所,周至佳說:“我希望你可以陪我入院。”
  蓓雲看住他笑眯眯說:“本年度我假期已用罄,明年請早。”
  周至佳一怔,“那我怎麽辦?”
  巫蓓雲笑意更濃,“像我那樣辦呀,一邊做事,一邊勻時間出來做產前檢查,記得嗎,當年你被大學派往聯合國科技院做客座,一去三個月,我多怕你忘記有小雲這個女兒,結果孑然一人還不是乖乖熬過去了?這段時期我至多拒絕外調,與你住在同一間公寓精神支持你,但要我無故告假被公司扣分,恕我不敢,別忘記,這個家的經濟現由我獨力負擔。”
  一頓話把周至佳訓得做不得聲。
  他嗒然低頭,蓓雲所講,句句屬實。
  她拍拍丈夫背脊,“全職父親,做來不易,你太偉大了。”
  蓓雲的輕鬆語氣不是裝出來的,世上沒有如同身受這回事,當事人或心如刀割或肉體受苦,至愛親友再同情了解,也幫不到事主。
  凡事往好處想,再過十個月,蓓雲便可坐享其成,抱住家中小小新成員逗樂了。
  蓓雲對丈夫說:“我要更加勤力工作,因為有新的責任新的開銷。”
  周至佳抬起頭,本想說什麽,終於什麽都沒說。
  蓓雲知道他內心感受,她是過來人,他剛剛開始發覺,沒有人會因為這件事對他另眼相看,他將相當寂寞地渡過這十個月。
  是夜,失眠的是周至佳。
  他在書房中自斟自飲,蓓雲聽見聲響起身,惺鬆地提醒他:“要喝趁現在多喝點,懷孕期間,任何刺激品均不可入口。”
  她並非故意恫嚇,她所說的,均是事實。
  周至佳卻覺索然無味,他放下酒杯。
  兩天後的早上,蓓雲等著胡乃萱推門進來說:“周至佳回家了吧,我怎麽告訴你?凡事逃不過山人法眼,真想不到他是那樣一個人。”
  蓓雲查電腦看該日有什麽重要會議。
  電腦熒幕上忽然打出一行字:“巫小姐,你有沒有聽說本公司職員胡乃萱演出的鬧劇?”
  蓓雲一怔,隨即歎世風日下,電腦居然說起是非來,這當然是人類傑作,教會它們散播謠言。
  她按鍵鈕:“不,我沒聽說過,我消息不靈通。”
  誰知電腦竟然說:“唉呀,巫小組,你這樣木知木覺要吃虧的,這件事,說起來多多少少還與你有點關係。”
  蓓雲失笑,懷疑電腦已經變成精,它深諳講是非之道:先不把真相道出,先賣個關子,又先表示,噫,此事閣下亦已受嫌疑,使聽者心癢難搔。
  蓓雲問它:“是嗎,怎麽與我有關係,願聞其詳。”
  “胡乃萱與你從前的手下曾倩文大鬧一場,你真不知道?”
  嗬東窗事發了。
  她沒有再追問下去,誰知電腦忍不住,一五一十把該宗精彩的是非詳細在熒幕上打出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它實在與人類太過接近,染上陋習,不能自拔。
  蓓雲讀過熒幕對該事的報導,問電腦:“你已對多少人複述過這件事?”
  電腦:“哎唷,我隻不過對你一個人這樣說罷了。”
  蓓雲沒好氣:“我命令你洗脫記憶。”
  “巫小姐——”
  蓓雲老實不客氣接下“清洗”一鈕,強逼電腦忘記這段故事,電腦無奈,隻得遵旨。
  總有一日,電腦會先進得不受指揮,一張嘴學得同人類一樣壞。
  據它繪形繪色的形容,昨天早上,胡乃萱像瘋狗似衝入訓練班課室,找到曾倩文,一手把她揪出來,就賞她兩巴掌,把其他同事嚇得目定口呆。
  出醜了。
  肯定電腦所述,經過藝術誇張,它又沒親眼目睹事情經過,不過是人雲亦雲。
  但胡乃萱已經出醜。
  巫蓓雲十分惆悵,如此能說會道能幹果斷的一個女子,沒把一件重要的意外好好處理。
  說到曹操,曹操便到,胡乃萱進來了。
  她沒精打采,雙目通紅,坐在蓓雲對麵,嗒然說:“真沒想到,王日和是那樣一個人。”
  蓓雲裝出一個純潔的樣子,表示她不明白她說些什麽。
  老胡像是賺蓓雲笨,“我心情欠佳,無暇同你細說,改天再談。”
  站起來就走,大概打算到別的較為精乖些同事處訴苦。
  蓓雲捏一把汗。
  幸虧馬上行動,把曾倩文調出去,否則今日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老胡必定在心急慌忙間找她來出氣,說不定對下屬管教不嚴就是個罪名。
  對外,這樣精乖伶俐有什麽用,在家,巫蓓雲還不是要做忍讓專家。
  中午,蓓雲利用午膳時間準備公務,偌大辦公室隻剩她一個,獨享清靜。
  忽然之間,她聽到一聲咳嗽。
  抬起頭來,蓓雲看到那年輕人站在遠處角落,雙手插褲袋中,正笑眯眯看著她。
  蓓雲又驚又喜,“你是怎麽過來的,本公司防衛森嚴,要經電腦核對過指紋才會放行。”
  他笑,“更隱蔽的地方都難不倒我。”
  蓓雲歎息:“你來了也好,我悶得要命。”
  “你的家務事不是已獲合理解決?”
  “人家合理等於我的委屈。”
  “那簡直是一定的,”年輕人感喟,“愚者老騎在聰明人背上發號施令,奈何。”
  蓓雲不做聲。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老話?”
  蓓雲苦笑,“我知道是哪一句: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年輕人忽然輕輕地笑起來,笑得不住咳嗽,笑聲漸轉為蒼涼,終於淚盈於睫。
  蓓雲意外了,那麽年輕,那麽開朗,莫非他也有一段心酸往事。
  他終於說:“我們都想得太多了。”
  蓓雲接上:“卻放棄得太早。”她指放棄追求理想。
  年輕人像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站在角落,一直沒有走近,隔了一會兒,他說:“你的同事回來了。”
  蓓雲說:“改天見。”
  他不徐不疾往外走去。
  相隔不到一分鍾,便有同事嘻嘻哈哈推門進來,顯然滿意地享用了一頓豐富的午餐。
  蓓雲忍不住問:“你們出去的時候有沒有碰到人?”
  同事們一怔,“沒有哇,我們應當碰見誰?”
  蓓雲連忙說:“沒有誰。”
  “對了,”同事打蛇隨棍上,“你聽到胡乃萱那件案沒有?”
  蓓雲答:“早聽過了。”她不願多說。
  同事們問蓓雲:“你說好笑不好笑。”
  蓓雲忽然抬起頭來:“有什麽好笑,一點也不好笑。”
  同事見這樣掃興,便散開不複談論他人是非。
  他人的悲劇、不幸、煩惱,統統是笑話?何等奇突的心態。
  回到家中,愛瑪與小雲在下國際象棋,小雲輸得一塌糊塗,鐵青著臉斥責機械人:“又不是來真的,手腕何必這般認真苛刻,弄得遊戲一點味道也無!”
  愛瑪抗議:“但我手不由主,弈棋功能由人輸入,與我無尤。”
  “那人也太無幽默感,”小雲發牢騷,“既非正式比賽,鬆點何妨,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話似有弦外之音,值得咀嚼。
  愛瑪見到女主人便說:“周先生出去了,希望你到梁醫生醫務所接他。”
  蓓雲不假思索使說:“勞駕你撥個電話給他,巫蓓雲一天工作已經完畢,累得賊死,請周先生自行叫車返家。”
  愛瑪答:“是。”
  小雲過來試探,“或者我們應當去接父親。”
  蓓雲笑,“放心,在這個階段,他絕對可以照顧自己。”
  “對,胡小萱今日缺課,家裏沒人接電話。”小雲想起來。
  “也許她們去探外婆。”
  小雲有點疑心,“可是胡小萱一貫對我無話不說。”
  “每個人總有不願公開的私隱,千萬不要苦苦相逼。”
  周至佳返來時,蓓雲在一邊喝熱可可,一邊在電腦熒幕上讀當天新聞。
  他對妻子說:“第一次手術定在下星期五晚上,周末你不會有應酬吧?”
  蓓雲放下杯子,“日子挑得不錯,我會陪你入院。”
  周至佳說:“我有點緊張。”
  “放鬆放鬆,”蓓雲抬起頭來,“科學昌明,不用擔心,你瞧瞧這還算什麽世界,竟有人建議兒童在家接受教育,我們做母親的還能鬆氣嗎?”
  周至佳又說:“每一宗手術都有一定的風險。”
  蓓雲十分訝異,“你害怕?”
  周至佳逼不得已頷首。
  蓓雲拍拍他肩膀,“這種手術哪個婦女不做過一次兩次?簡單得由機械人執行,一次生,兩次熟,把原先的疤痕剪掉,在原位再開一刀,事成後縫合,三兩天後同沒事人一樣,還可以落地帶孩子,做家務呢,不怕不怕,”她打一個嗬欠,“總而言之,美蘇合作在金星建立太空基地,絕對是好消息。”
  說罷她站起來走返臥室休息,不再與周至佳討論這個問題。
  關上門,蓓雲收斂那滿不在乎的表情,五官掛下來,歎口氣,開了催眠劑,不到五分鍾,在芬芳的麻醉藥中沉沉入睡。
  周末確是個大日子,周至佳神色倉惶,如赴刑場,蓓雲看在眼內,既好氣又好笑,她若陪他緊張,他勢必更加慌亂,如不,又顯得冷血,小雲在一旁助紂為虐,團團鑽,蓓雲不能不喝一聲,“再吵就不準你去醫院。”
  母女倆在手術室外等了半小時,蓓雲這次的冷靜倒不是偽裝,她這個人,越碰到大事越像沒事人,這門功夫不知是什麽時候訓練出來。
  小雲忐忑不安,“爸爸不會有事吧?”
  “天下沒有那麽巧的事,像我們這種普通平凡人,最有機會活到耄耋。”
  小雲接上去,“看我結婚生子。”
  “是,”蓓雲無奈,“說不定還看你的兒子結婚生子。”
  小雲總算滿意了。
  蓓雲走到窗前,打量園景,晃眼間看到花圃一個背影,像煞一個人,她一動心,梁醫生已經出來說:“手術十分成功。”
  蓓雲不得不轉過頭來,“蘇醒沒有?”
  “已經醒了。”
  接住看護士推出手術床,周至佳灰白著麵孔頻頻呼痛,小雲趨向前去安慰父親。
  蓓雲冷眼看著他,周至佳把自己弄得這樣狼狽,蓓雲已無法尊重他,她骨子裏是個老式女人,男人若不能令她敬愛,就不能做她的丈夫。
  她別轉麵孔,去看花園裏那熟悉的人影,但轉眼間花圃裏已渺無人跡。
  “媽媽,媽媽,爸爸叫你。”
  蓓雲這才走到床榻旁,隻聽周至佳說:“總算過了第一關。”
  蓓雲順口應道:“恭喜你了。”自己都嚇一跳,那麽客氣冷淡,蠟一般的應對,虧她說得出口。
  奇是奇在周至佳聽了挺受用,閉上雙目歎口氣,“叫人替我注射止痛針。”
  小雲見母親呆著一張臉,還以為她擔猶,忙說:“爸爸情況很好,明日便可出院。”
  蓓雲說:“那你留下陪他。”
  “媽媽你呢?”
  “我回家打點打點。”她害怕與周至佳單對單相處。
  梁醫生叫住巫蓓雲:“院方需要你簽字允許我們到市立醫院取你的卵子。”
  蓓雲問:“這次需要幾顆?”
  “大約四五顆,我們了解到這些卵子就快要過期,也許這是周先生心急的原因。”
  蓓雲默默跟醫生到辦公室簽字。
  梁醫生說:“我有種感覺,巫女士你好似不太喜歡周先生這個主意。”
  蓓雲一怔,“梁醫生你明察秋毫。”
  “周先生這種做法其實很偉大。”
  “我情願他做一個普通人。”
  “他隻不過走先一步而且,不久將來,男方負責育兒事件將日益普遍,同婦女身居要職同樣平常。”
  醫生一片好心,惜不能令蓓雲心情好轉。
  “我覺得我失去了丈夫。”蓓雲第一次對外人說心事。
  梁醫生答:“若幹年前,女性剛開始出外工作,她們的丈夫亦有類此抱怨,認為有妻等於無妻,這個觀點會得轉變。”
  蓓雲笑笑。
  “巫女士,如果你覺得困擾,我建議你看心理醫生。”
  蓓雲顧左右而言他,“產孿生兒的機會可高?”
  梁醫生識趣地說:“那還真的得看造化。”
  造化亦即是命運吧,醫學固然先進,命運大神仍然掌握一切。
  蓓雲無言,獨自離開醫院。
  回到家,她吩咐愛瑪收拾書房安頓周至佳,又替他準備流質食物。
  愛瑪也會發牢騷,隻聽得她喃喃抱怨:“這家人的功夫越來越多,怎麽應付得了。”
  一言提醒蓓雲,第二個孩子出生之後,愛瑪縱有三頭六臂,不眠不休,怕也分身乏術,她得早做準備,替愛瑪找助手。
  趁著空檔,蓓雲連忙與機械人代理公司洽商。
  答案令人咋舌,新類型機械家務助理價格已貴不可言,具育嬰程序者更甚,代理說:“七七四型備有四隻機械手及動聽聲線,與母親一樣溫柔能幹。”
  太滑稽了,巫蓓雲是一個母親,巫蓓雲可沒有四隻手及迷人聲線。
  “一勞永逸,物有所值,巫小姐,請你考慮添置七七四型。”
  “可否試用?”
  “可供試用三小時,另外收費。”
  “我想想再答複你。”
  “我們此刻隻得兩具現貨,先到先得。”一貫生意手法。
  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但也不必急在一時添置,至少還能拖半年。
  周至佳不知有無考慮到收入少了一半,支出卻大了一倍這個事實。
  愛瑪花了整個傍晚,才把書房清理出來,又急急鑽到廚房,它歎息:“從前,還能抽空下一盤棋,聽聽音樂,唱隻歌。”
  蓓雲搶白它:“你的嘴巴又不是沒有空。”
  隔沒多久,蓓雲聽得愛瑪在廚房哼一首老歌,先是笑,因是首情歌,聽仔細了,卻發呆,它竟然無比悠揚地唱:“若不是有情郎跟我要分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蓓雲發呆。
  誰教它唱這樣的歌?
  什麽年頭的事了,人們居然為感情神魂顛倒,名正言順編了首歌來唱,何等墮落,但卻何等令人神往。
  不知誰將這首老得掉了牙的美麗情歌輸入愛瑪電腦,又替它安排了銀鈴似的嗓子,蓓雲頭一次聽到,不由得神為之奪。
  可見編排電腦的人亦不是鐵石心腸。
  蓓雲站起來,輕輕掩上廚房門。
  這種靡靡情歌,不宜多聽,沉醉後如進入魔界,難以自拔。
  巫蓓雲有太多正經事待辦,無暇縱容私欲。
  她坐在私人電腦麵前,把未來十二個月的家庭開銷預算做出來,答案是:巫小姐,你不能準備在二0九九年退休。
  蓓雲急急問:“那麽,我何時方能兼休?”
  “單人收入,四人開銷,延遲五年,在二一0四年方可退出辦公室。”
  “不!”
  “對不起,巫小姐,電腦不說謊。”
  快了,已經會講是非,說謊之日還會遠嗎。
  蓓雲氣餒到無邊,越發憎恨周至佳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才恨了一陣子,又覺得周至佳是周至佳,未生兒是未生兒,不可混為一談,隻得長歎一聲。
  電腦繼續發表意見:“未來十年間請勿添置奢侈品,巫小雲將進大學,所費至巨。”
  蓓雲提醒電腦:“大學學費全免。”
  電腦哼地冷笑一聲,“巫小姐,你自己是過來人,大學學費能花多少,您的跳舞裙,您的網球班,您的代步小跑車,缺一樣行嗎?父母略有一樣辦不到,立刻與他們有代溝,馬上變成一個不為人了解的孤苦少女。”
  蓓雲掩住嘴,真的,原來最了解她的是電腦。
  “我跟了你十六年,有什麽不知道。”電腦洋洋得意。
  蓓雲黯然。
  “苦中自有樂趣,苦樂參半,是你們的人生。”
  蓓雲按熄電腦。
  她如期接周至佳出院。
  把他安頓好之後,吩咐愛瑪照顧他,自去更衣打扮。
  周至佳十分震驚,“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去參加公司派對,總經理入董事局,普天同慶,我不到,行嗎?”
  周至佳愣在那裏。
  蓓雲攤攤手,“我不是不想時時刻刻以家庭為重,但生活是生活,理想是理想,盼你體諒。”
  一邊努力往臉上刷粉,希望脂粉能增加顏色。
  “老了。”是她的結論。
  套上精致晚服,老不過是巫蓓雲的謙虛語。
  躺床上的周至佳真的大不如前,經過多日折騰,他瘦了一圈,剛做過手術,精神疲乏,比真正年紀起碼老了十年。
  蓓雲說:“本來可以攜眷參加,不過你需要休息。”
  沒待周至佳回答,她便穿進鞋子出門去。
  公司派了車子來接她,司機一早站在樓下等,看見她忙不迭拉開車門。
  怪不得越來越多人盡忠職守,蓓雲感喟,為工作出力永遠獲得報酬,為一個人費心事則最最劃不來。
  車子駛到一半,忽然慢下來,在路邊停下。
  蓓雲訝異問司機:“還要接人?”
  司機反問:“不是巫小姐的吩咐嗎,今朝秘書叮囑我在此地停一停接人。”
  蓓雲剛欲查根究底,車旁已經出現一個人,他敲敲車窗,蓓雲連忙推開車門。
  是他,這個鬼精靈,真有一手,他仿佛對她的行蹤了如指掌。
  每分鍾都找到她,截得到她。
  他穿著整套黑色禮服,十分瀟灑,上車時,蓓雲看到他腳穿球鞋,不禁脫口問:“你的皮鞋呢?”
  他笑笑:“拿去打掌了。
  “隻得一雙皮鞋?”
  “你沒看出來?”他嘻嘻笑。
  蓓雲隻得笑,一路上維持這個笑容,沒有減褪。
  抵達目的地,巫蓓雲偕年輕人入場,她有點寬慰,終於有其他人看見他了。
  到指定位置坐下,胡乃萱找過來,“蓓雲,你居然坐第七號台子,老板真看重你。”
  這時那年輕人又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老胡沮喪,“我隻坐三十七號台子。”
  蓓雲說:“你坐我身邊好了。”
  “真的?”老胡略為振作點,“那曾倩文倒坐四十二號。”
  “老胡,”蓓雲誠懇地握住她的手,“不要去理別人。”
  胡乃萱茫然看著天花板,隔一會兒說:“這道理我十分明白,但做起來並不容易。”
  “越難越有挑戰性。”
  胡乃萱疲倦之極,“我們幾時才能停止打仗?”
  蓓雲不知哪裏來的幽默感,她答:“活到老打到老。”
  這種政治飯十分乏味,朋友敵人被逼坐在同一桌上強顏歡笑,蓓雲一邊喝味道類似洗碗水那樣的雞湯,一邊用神留意胡乃萱動向,隻怕她按捺不住去找曾倩文晦氣。
  那邊的曾倩文亦看得出忐忑不安,打起來她未必輸,但當眾表演,到底出醜。
  正在做優遊的觀光客,忽然眼光瞄到一個人,巫蓓雲呆住了,左碧顏!誰把她帶到這裏來?忽然由觀眾升為主角,蓓雲有點心慌。
  她急忙把目光收斂,鎮靜一下,再抬起頭來。
  胡乃萱在喝悶酒,蓓雲無法按得住她的酒杯。
  她找來可靠的同事,囑他們稍後送老胡返家。
  上過漿糊似的甜品,蓓雲也打算打道回府,一看表,已經浪費了三個多小時,祝賀詞接祝賀辭,每人講十五分鍾,已經花去半日。
  剛想站起來,有人搭住她肩膀,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說:“忙什麽,跳隻舞才走。”
  蓓雲不禁用手按住那隻手。
  這是她少女時期做慣做熟了的手勢,他的手搭在她赤裸的肩膀上,她的手又貼住他的手,幾重肌膚相親,又不礙觀瞻,實在是高手所為。
  蓓雲輕輕說:“我不會跳舞。”
  “沒有不會跳舞的人。”
  他把她拉起來滑進舞池,那時穿亮片衣服的女歌手忽然唱:“你問我為什麽掉眼淚,難道你不明白是為了愛,要不是有情人要跟我說再會,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蓓雲腳步一軟,不知為什麽心酸,淚盈於睫。
  年輕人沒有問為什麽,這並非問問題的好時光。
  蓓雲踩到他足尖起碼三次,才跳完那半支音樂。
  然後他陪她離去。
  才走到門口,蓓雲看到左碧顏在一個白發洋人陪同下等車。
  兩個女人四目交投。
  她們是晚的男伴均非周至佳,多麽諷刺。
  不到三分鍾,四個人各自上車離去。
  年輕人說:“我先下車。”
  蓓雲看著他,“我真不知怎樣感激你才好。”
  年輕人詫異,“你不曉得嗎,你是曉得的。”
  蓓雲不知怎地訕訕的漲紅麵孔。
  待年輕人下了車,她同司機說:“你有沒有看清楚剛才那個人?”她想向他求證,年輕人並非她巫蓓雲的幻覺。
  誰知那司機太會得做人,竟然說:“誰?巫小姐,我可是什麽都沒有看見。”
  蓓雲為之氣結。
  周至佳要過兩個星期才活動自如。
  他懇求蓓雲多在家陪他。
  蓓雲脫下眼鏡揉揉眉心,好言勸慰:“做人呢,要自得其樂,你自己找節目呀,同至善建章他們通通消息,交換意見,出外逛逛,你們是同道中人應該談得來,又有大把空閑。”
  電腦熒幕上綠光映到蓓雲臉頰上,在周至佳眼中,她好比陌生人般遙遠。
  他不再求她。
  蓓雲淡淡道:“現在就嚷悶?等正式懷著孩子,舉止不便,才叫苦未遲。”
  周至佳沉默。
  蓓雲冷眼看他,發覺他也懂得莊敬自強,周至佳訂閱大量書報雜誌,房間開著輕音樂調劑精神,最難堪的是他已失去昔日友好,那班朋友無法了解他目前選擇,他一時又沒找到新淘伴。
  蓓雲不去理他,當年她經過同樣的苦處,每日周而複始照顧一個幼嬰,重複同樣沉悶而吃力的工作,累得腦袋打結,失去所有朋友,困在鬥室,周至佳在大學忙得不亦樂乎,回到寓所,也想休息,蓓雲不敢對他訴苦,直到添置了第一具機械家務助理,她才鬆口氣,總算有個“人”可以談談天。
  全職主婦是份沉悶的苦工,最慘之處是人人以為做主婦易做,輕鬆自在,無所事事,而且,嬰兒又不會挑剔保姆功夫不足,孩子們不懂投訴。
  在家千日好,這活簡直不會錯,蓓雲恰恰告假三年。
  周至佳一直認為蓓雲在家享福,現在他才知道謬誤。
  眼看妻子每日穿戴整齊雄赳赳出門去,周至佳無言,他不是後悔,他隻希望他可以兩者兼顧。
  夫妻間的對話漸漸少至無可再少。
  巫蓓雲在這個時候升上一級,薪酬加幅達三十巴仙,她高興得關上門跳躍揮舞拳頭大聲呼“嗨嗬”,這筆加薪真是及時雨,周至佳停薪留職壓力頓時減輕。
  她興高采烈地把這件事告訴家人,立即獲得小雲體貼的擁抱,但是周至佳卻投她以冷冷目光,甚至說:“你也是見過世麵的人,把這一點點錢看得恁地重。”
  這句話似在蓓雲頭上澆上了一盆冷水,她靜默一會兒,卻沒讓它把興掃盡,她隻淡淡說:“是,在這刻,收入增加,可以保證你同小雲生活無恙。”
  周至佳做不得聲,他暗暗對自己小器詫異,難道女性,真的比男性大方?他每次升級,蓓雲都快活地為他慶祝,並致送紀念品,他就不能似蓓雲般可愛,他故意煞她風景,滅她威風,太可惡了。
  他羞愧沒趣地低下頭。
  蓓雲看他一眼,不去研究他的心態。
  愛瑪嘟嘟嘟地雀躍,“我想更換新烹任指導零件,現在沒問題了吧?”
  “你要什麽都可以。”
  她與它摟著進廚房去商量添置何種零件。
  小雲輕輕與父親說:“你應當替母親高興,她為著這次升級,苦幹猶如一隻機械牛。”
  周至佳驟然發覺女兒比他更加成熟。
  “媽媽是為了這個家。”小雲補一句。
  更加顯得周至佳自私卑鄙。
  不知怎地,他雖然慚愧,嘴巴卻不認輸,“你母親太過功利主義。”
  小雲看父親一眼,轉念想到同學已有私人資料電腦,便鑽進廚房去同母親商議。
  周至佳隻聽得女兒說:“媽媽,媽媽,你加了薪水,可否送我一件禮物……”
  周至佳低下頭,控訴蓓雲功利?世上誰不現實,此刻他暫時失去經濟能力,家人的注意力立刻轉移,他說什麽做什麽已不重要。
  周至佳震驚地發覺他實在太過天真,他沒估計到休業後貶值的後果。
  不到一刻小雲雀躍著出來,滿臉笑容,很明顯,她已得到她要的東麵。
  蓓雲問他:“明天晚上同事為我舉行一個……”
  周至佳直截了當地說:“我不去。”
  蓓雲過一刻才勸道:“我希望你出席,明天是你生日,我們可以一起慶祝。”
  “我身體不適。”
  蓓雲隻得說:“那隨你吧,我盡量早點回來。”
  “不必了。”
  蓓雲不再與他爭持,她轉身走出露台。
  周至佳卻希望她會再溫言懇求他一次,再一次,他一定會答應亮相,可是她隻馬馬虎虎說了幾句話,就放棄再開口。
  以前,在他當家的時候,蓓雲會嘮叨一個晚上,直至他答應為止。
  現在他對她已不再重要。
  周至佳並非多心,蓓雲的確已不想勉強他改變主意,勉強無幸福,任他固執下去好了。
  因不是她請客,在場有些什麽客人不由她做主,胡乃萱吵上門來,巫蓓雲隻得賠笑,“我私人補請你,我們這就偷懶出去喝下午茶。”
  胡乃萱仍然不停發牢騷:“什麽玩意兒,請客不包括老娘在內,稀罕嘛!”
  蓓雲默不做聲。
  她不是不知道益友與損友的分別,但在這個時候,誰敢做益友說:老胡,現在你蠻不講理,誰不怕你?這脾氣不改,生人勿近。
  蓓雲維持沉默。
  “蓓雲,真佩服你,事事化險為夷,你看,周至佳乖乖的回家,情敵下個月結婚,再無後顧之憂,事業又得意春風,更上層樓。”
  蓓雲忽爾喃喃說:“物腐而後蟲生。”
  胡乃萱莫名其妙,“你說什麽?”
  蓓雲笑一笑,“我說周至佳對我不滿,乃是我的錯。”
  “當然是我不夠好,他才會有二心。”
  胡乃萱瞪大眼睛,“不要搞了,難道我還得向王日和道歉不成。”
  “我隻是講我自己。”蓓雲連忙表明立場。
  蓓雲淒然抬起頭,忽然看見那年輕人穿著運動服手持球拍隔著咖啡座大玻璃同她裝手勢,她不由得揚揚手露出一絲微笑。
  胡乃萱轉過頭去,什麽都沒看到,“你跟誰招呼?”
  蓓雲愕然,她沒有看見他?
  “你的精神有點恍惚,要當心自己。”她倒先教訓起蓓雲來。
  年輕人已跳上朋友的車子離去。
  蓓雲對老胡唯唯諾諾。
  “如覺困惑,要去看心理醫生。”胡乃萱忠告朋友。
  “是是是。”
  “蓓雲,我就不如你幸運了。”老胡繼續談她心目中的正經事,“王日和他——”
  蓓雲沒聽進耳朵去,她隻見胡乃萱的兩片嘴唇不住蠕動,發出嗡嗡之聲,千篇一律,哄人入睡。
  蓓雲可不怪她,她愛申訴,大可盡量發其牢騷,朋友有義務坐著聆聽,發泄過後,老胡又是一條好漢,她不是全然沒有優點的人。
  “他現在幹脆不回來了,我忙著替小萱轉校,免得她給同學笑話,又得急急辦離婚,房子一人一半,我們要搬往較小的公寓——”
  一點新鮮事兒都沒有,打一百年起,每對離婚夫婦都得麵對這些痛苦的瑣事。
  胡乃萱忽然看著蓓雲說:“我把你悶壞了吧?”
  蓓雲回過神來,“嗬不,我隻是不便發表意見,順得哥情失嫂意,改明兒賢伉儷和好如初,我無論說過什麽都是死罪。”
  “我們是完了。”老胡沮喪到極點。
  蓓雲看看表,“時間到了,我們該回公司去。”
  “今天晚上到底請不請我?”
  “今晚不由我做主,請你見諒。”
  老胡悻悻然,“你這人最討厭,公是公,私是私,一張鐵麵。”
  蓓雲隻得賠笑。
  連電腦都祝賀她:“恭喜你巫小姐,這次升職係眾望所歸。”
  好似不是周至佳的願望。
  那天晚上,蓓雲直接由辦公室到派對,兩位上司都來了,逗留寒暄一會兒才走。
  蓓雲的興奮已過,別誤會,她並非不快活,追加到今年四月的薪水足夠她享用一會兒了,送禮給家人外,尚能好好治一季衣裳,生活中尚欠什麽不是問題,她早已學會數她所得到的福份。
  聽到年輕同事銀鈴般笑聲,蓓雲亦覺寬慰高興。
  “巫小姐。”一個倩影走過來。
  是曾倩文,頭發剪短了,眼睛益發的大,端的是小美人。
  “請坐,”到底是舊下屬,為她出過力。
  曾倩文眼紅紅,“我所說的,都是真的,不關我事。”
  蓓雲溫和地笑,“我相信你。”
  “我已辭職,無法在是非中留在此地工作。”她低聲說。
  蓓雲回應:“似你這般人才,到哪裏做不一樣。”
  措辭虛偽空洞得有回音,不過不要緊,曾倩文還是第一次聽,聽不出毛病,日後,次數多了,她自會辨識真偽。
  “巫小姐,這間公司隻有你是君子人。”曾倩文握住蓓雲的手,淚盈於睫。
  五年前的巫蓓雲背脊會爬滿冷汗,現在?若無其事。
  曾倩文一走開,蓓雲便抬起頭尋人,不,年輕人沒有來,他也不是時刻走得開的,也許還有其他寂寞的心需要照顧。
  城內怨懟的女人還會少嗎,與知情識趣的年輕人比,起碼是一比五千。
  蓓雲稍坐一會兒便悄悄溜走,知道他們會玩到深夜。
  到家,隻見小雲呆坐在父親的生日蛋糕麵前。
  蓓雲問愛瑪:“這是怎麽一回事?”
  “周先生一早就睡了。”愛瑪無奈。
  蓓雲點點頭,“他是該早點休息,小雲,我們一起看最新的立體電影。”
  她故意不去理他,真睡也好,假睡也好,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電影放到一半,小雲忽然感慨的說:“爸爸變了。”
  蓓雲不出聲,一邊吃花生,一邊呷啤酒。
  小雲又說:“變得我都不認識他了。”
  蓓雲推一推小雲,“看銀幕,那隻小魔怪飛出來了。”
  小雲也覺得父親沒有什麽值得繼續談論之處,便全神貫注看電影。
  影片尚未結束,蓓雲已經累得數度打瞌睡,不但嗬欠連連,眼皮都抬不起,終於走回臥室休息。
  本來感慨良多,但疲倦戰勝一切哀愁,她咚一聲睡著。
  周至佳到這個時候氣才消,他想與蓓雲說幾句話,商量幾件事,一推開房門,看見蓓雲和衣仆在床上,扯著輕微的鼻鼾,不由得呆住。
  她竟安然無恙的睡著了。
  小雲在父親身後說:“將來我也要像媽媽那樣在工作崗位上出盡力氣。”語氣充滿欽佩。
  周至佳悶悶折回書房,因為白天無所事事,晚上他失眠,變成夜貓子。
  他知道有這種怨婦,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晚上卻通屋踱步。抽煙喝酒服藥都無補於事,他害怕會走上這條路,故此強逼自己上床。
  小雲看見父親熄燈,鬆口氣。
  周至佳第二次入院的日期終於定下。
  周至善特地來陪兄弟,看見蓓雲,仍然訕訕。
  蓓雲早已把前嫌擱一旁。
  至善說:“升了級,蓓雲你真了不起。”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何處是看得見的,終日價打扮,自然像一隻花,為家人服務,便是好主婦好母親,我,我隻得這份工作罷了。”
  “你何嚐沒有一個家。”至善訝異。
  蓓雲笑笑說:“這幾年來我並無好好照顧它。”
  “你也盡了力。”至善很中肯地說。
  蓓雲一聽,覺得受用,便把這當為知心話,
  “我盡力,不表示他人滿意。”
  “至佳不是不滿意。”至善代為發言。
  蓓雲接上去,“也不是滿意。”她笑了起來。
  至善看見兄弟,對他說:“祝你成功。”
  蓓雲對私事已三緘其口,她不想隱瞞真相,也不打算坦白招供,怎麽開口呢?“尊夫去了何處?”“醫院。”“什麽事?”“他做卵子植入手術。”“嗄?”“他準備懷孕替我們家增加一名寧馨兒。”蓓雲沒有招供的勇氣,盡管周至佳不是第一名勇夫。
  “勞駕你陪著至佳。”
  “沒問題,你去忙吧。”
  就在那個下午,公司決定派巫蓓雲出去物色購置一批器材,目的地是阿姆斯特丹,為期一周,隔一日起程。
  巫蓓雲並沒有推辭,什麽樣公務可以推,什麽不可以推,她知道得十分清楚,況且,夥計如果不把公事放第一位,公司也不會重視這個雇員,至公平不過。
  秘書自會替她打點飛機票酒店房間及行程。
  進家門時蓓雲己覺壓力,一個人有一個人好,無論到什麽地方去,隻需攜帶護照一本,即可成行,今夜她這個有夫之婦首先得向那另一半解釋,真是苦差。
  果然,周至佳不悅地問:“非去不可?”
  “不是非去不可,”蓓雲老老實實回答,“連這份工作也不是非做不可,但是去了比較好,你也是辦事人,相信你明白。”
  “你答應過這段時間留在這裏。”
  “九個月間難免要出差,人在江湖。”
  周至佳問:“你懷孕時我有沒有外遊?”他不記得了。
  “有,”蓓雲溫和地答,“三次之多。”每次都好比寒天飲冰水,滴滴在心頭。
  她並非故意報複,巫蓓雲才沒有這樣無聊。
  周至佳苦笑,“原來你我同樣不可靠。”
  蓓雲微笑,周至佳終於肯自嘲了,這是大躍進。
  “是的,”她說,“我們隻能夠相信自己。”
  “蓓雲,給我一點鼓勵。”
  “你要是想退出,現在還來得及。”
  “決不!”
  “那麽,祝你成功。”
  周至佳笑了,巫蓓雲果然有義氣。
  “不要孤立你自己,出去認識些新朋友,參加新活動,你一定做得到,至佳,我對你有信心,你是教授身分,有智慧有經驗。”
  周至佳精神一振,隨即又頹下來,是他,千方百計自願放棄那矜貴的身分,夫複何言。
  蓓雲忽然說:“別擔心,孩子大得極快,一下子就用不著我們,即可恢複自由身,再辛苦,也不過是三五年光景,既然是你意願,一定可以安然度過。”
  周至佳低頭,原來巫蓓雲仍然是最了解最支持他的那個人。
  “記得嗎,小雲幼時日日變一個樣子,甫滿月,我們就懷念她在醫院那段日子,故此目不轉睛,把握每個機會盯住她,曾被親友譏笑我倆是最癡心的父母。”
  他倆已許久沒有閑話家常。
  小雲偏在這個時候打斷話柄:“媽媽,阿姆斯特丹有些什麽好玩意兒可以帶給我?”
  周至佳馬上站起來就走。
  蓓雲斥責女兒:“我對你說過多少次,大人說話,小孩不準插嘴。”
  小雲眨眨眼,“但你們是爸媽。”
  爸媽不是人?蓓雲啼笑皆非。
  “媽媽,胡小萱轉了校,真想跟她走。”
  蓓雲知道她倆談得來,“你會找到新的知己。”
  小雲悵惘,“不會有人比小萱更了解我。”
  蓓雲笑笑,有,多的是,怎麽沒有,胡小萱算第幾號?不消一年,巫小雲準把她忘得一幹二淨,人類善忘,乃為自衛,否則酸甜苦辣事事都緊緊記在心頭,怎麽活得下去。
  蓓雲第二天就出發了。
  早班飛機,司機上來替她取行李,家人都還沒起床,蓓雲悄悄離去。
  天蒙亮,有點寒意,路燈尚未熄滅。
  蓓雲上了車,司機將她載往飛機場。
  那麽早,一樣有下屬來送飛機,表示體貼。
  那一男一女根本沒有睡醒,惺鬆而年輕的臉十分稚氣,替蓓雲自司機手中接過行車過磅,服侍周到,巫蓓雲記住了他倆的名字。
  飛機經過東京的時候,周至佳與小雲也該起床了。
  她靜靜在座位裏閉目養神。
  “這是你第一次出差做該類工作,因此你有點緊張,不用怕,你一定會得到滿意的成績。”
  蓓雲睜開眼來,那年輕人坐在她身邊。
  “你又來了。”她喜悅的說。
  “是,正是我,旅途中陪你說說笑笑,為你解悶。”
  “這麽巧。”
  年輕人微笑,“我也不相信有這樣湊巧的事。”
  “我知道你是誰。”
  年輕人詫異,“告訴我,我是誰?”
  “你是我的理想。”
  年輕人怔怔看著蓓雲,他怎麽配做她的理想,她太天真了。
  蓓雲興奮地說:“且聽我解釋,人的理想永遠忽隱忽現,卻不離不棄,在沮喪失望的時候,理想會來鼓勵他,但理想虛無飄渺,無從捉摸。”
  年輕人黯然,看來巫蓓雲比她實際年齡小得多,自她眼目看世界,世界仍然美好。
  “所以我說你是我的理想。”她仍堅持己見。
  年輕人搖搖頭,她的理想另有其人,不可能是他。
  巫蓓雲不知道他此行有伴,隻不過為著避人耳目,兩人不方便坐在一起。
  年輕人慚愧地笑,他怎麽好算別人的理想,他自己失去理想,不知已經多久。
  蓓雲接著又說。“我們年輕時,理想高高在上,神聖不可侵犯,成年之後,被逼放棄理想,丟在腦後,理想不知所蹤,甚至有可能掉在泥淖裏。”
  年輕人留神地聆聽。
  蓓雲忽然笑了,“我的話題太悶,我們改說別的。”
  年輕人卻說:“那麽,讓我做你那墮落風塵的理想吧。”
  蓓雲嗬嗬笑起來。
  到任何地方,隻不過是兩三小時的航程,一抵達目的地,剛走出機艙,蓓雲如常失去年輕人的蹤跡,她已不以為奇。
  年輕人卻看得見她,但是他身邊另外有客人,已不方便與她招呼。
  巫蓓雲此行的身分是大客戶,當然有人把她當貴賓似在飛機場接走,展開一連串活動。
  每日抽空蓓雲均與家人聯絡,離得越遠,反而好說話,這個時候,蓓雲發覺,她與周至佳的角色,已經對調。
  也好,輪到她嚐嚐做一家之主的滋味。
  你別說,擔子並不輕,心理壓力尤其重,同樣一份工作,本來做得異常風流,一旦知道全家靠那份入息,感覺上立刻忍辱負重起來。
  工作很順利,實是優差,分明是公司故意優待,助她立功,一個人走起運來,不可理喻,一般的功夫,從前做來,吃力不討好,此刻做來,逢人讚好。
  家裏諸事雖有點不大順心,蓓雲亦已不予計較,世事本無十全十美。
  每日下午,蓓雲還能抽空閑逛,甚至喝杯咖啡。
  簽妥合約,對方那位年輕英俊的營業代表安特華比卻沒有下班的意思,他願意陪巫小姐購物,他是識途老馬。
  蓓雲也樂得有個人陪,她替小雲選了件禮物。
  安特華比君依依不舍,一路陪回酒店。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很露骨又很含蓄的問:“沒有咖啡?”
  蓓雲笑笑,“我沒有這種習慣。”
  他聳聳肩,失望但有禮地道別。
  回到房間,蓓雲撥一0三三號。
  幾乎立刻有人接聽。
  蓓雲不待他出聲便說:“現在你在什麽地方,我們方便見個麵嗎?”
  誰知接線人是個女子,充滿笑意的聲音答:“一0三三有事外遊。”
  蓓雲悵惘,沒想到她的理想已為人捷足先登。
  “請問有無留言?”
  “沒有。”蓓雲掛斷線。
  她沒有浪費時間,馬上取出安特華比君的卡片,撥他的通訊號碼。
  她說:“不喝咖啡,但跳個舞,可以嗎?”
  安君當然認得巫蓓雲的聲音,他喜出望外,“一小時後我來接你。”聽說東方女子慢熱,果然。
  蓓雲行裝中並無跳舞裙子,她馬上到酒店附設的時裝店添一件。
  店裏的晚服多數誇張閃爍,她心想,管它哩,巫蓓雲過去一切優雅的姿勢,不過是做給巫蓓雲自己看的,今日,她決定舍之進而取奪目。
  周至佳出差的時候,可有逢場作戲,她從來沒有問過。
  跳一場舞,沒有什麽大不了,她不說,誰知道,每個人心底總有一些不願告人的事,不一定是秘密,隻是不想當眾宣布。
  她把鬥篷披上,出去迎接那小夥子。
  安特華比君租一輛馬車來接她,馬蹄在舊石子路上達達達有節奏地敲響,蓓雲很沉默,她不想講話,隻想鬆弛一下,她把頭往後靠,識趣的安君馬上把肩臂墊上,好讓她舒服些。
  蓓雲試過整夜把別人的手臂當枕頭,從來沒有問過那人的肌肉酸不酸,累不累,枕著他,就是他一生至大的榮幸,讓他到八十歲尚有美好回憶。
  蓓雲隻知道婚後身分一落千丈,手臂抱嬰兒抱得酸軟,後來練出來了,肌肉結實如舉重好手。
  她訕笑。
  一天星光燦爛,寒夜空氣清新一如水晶,雖然都是人造控製,情調一樣可人。
  馬車並沒有在目的地停下,它不住的在城內兜圈子,小夥子把外套脫下搭在蓓雲肩上。
  夜空忽然被厚雲遮蓋,繼而飄下鵝毛大雪。
  蓓雲知逍要回到室內去了。
  安君先下車,雙手握住她的腰,把她捧下車。
  他們擠進一家小小酒館,人煙稠密,安君緊緊握著她的手,怕她走失似的,他們找不到座位,隻能站在櫃台前問酒保要飲料。
  蓓雲在這個時候做了一件非常煞風景的事。
  她拿著酒杯走到公眾電話器撥家裏的號碼。
  蓓雲聽到周至佳的聲音,寒暄幾句,大家都說“勿以我為念,我很好”。能夠這樣客氣,可見已經沒有感情,蓓雲叫周至佳當心身體。
  周至佳並沒有問那人聲嘈雜的地方是何處。
  他同巫蓓雲一樣識趣。
  蓓雲放下心頭一塊大石,他倆從此可以相安無事,因為彼此不再計較。
  人們日常所犯最大的錯誤是對陌生人太客氣而對親密的人太苛刻,把這個壞習慣改過來,天下太平。
  蓓雲心平氣和的告訴她的男伴她想回去休息,獨個兒。
  小夥子笑笑,這次他用計程車送她回去。
  酒店房間靜寂溫暖,蓓雲換下衣服,馬上入睡。
  第二天一早她就要打道回府。
  昨夜是昨夜,那件跳舞裙子像所有跳舞裙子一樣,隻穿了一次,蓓雲不打算把它帶回家,把它吊在酒店衣櫃裏,伸手摸一摸亮晶晶的衣褲,悄悄挽著行車離去。
  不知它被哪個女孩子拾了去,可見事事都是注定的緣分。
  換上整齊套裝的巫蓓雲又恢複了她一貫端莊模樣。
  安特華比君在飛機場等她,對昨夜的事一字不提,隻談公事。
  在最後關頭他才吻她的手背,她戴著手套,沒有感覺,他說:“我希望能來看你。”
  蓓雲不做聲,該刹那他的誠意是可靠的,隻是日後他會碰到許多像她那樣為公事出差的女子,她沒有說什麽,順利過關,很快回到家裏。
  回程沒有碰到那個年輕人,蓓雲這個時候,也經已發覺,所有的小夥子,心態與姿勢都差不多。
  蓓雲先回公司交待公事,工作大半天,才如常下班。
  她並不希祈獲獎,公司要求越來越高,她所做的,不過是分內事。
  小雲最開心,她的第一部私人電腦已送到,跳著出來向母親道謝。
  周至佳也忙著說:“蓓雲你真周到。”
  她臨走之前,吩咐嬰兒用品公司代辦全套必需品,還有,她終於咬咬牙,添置了一具昂貴的育嬰機械人。
  辛勞有什麽關係,一家人能好好過日子,已是最佳報酬。
  蓓雲笑笑躺進安樂椅裏,小雲過來整個人伏在母親身上,過往小雲隻把這種懶貓式的嬌憨用在父親身上,不知不覺,母親已代替了她心目中的位置。
  蓓雲問:“醫生怎麽說?”
  周至佳答:“情況良好,有一枚卵子正在發育。”
  小雲搶著說:“是男孩子。”
  蓓雲笑,“這麽快就知道性別,失去神秘性。”
  周至佳悵惘說:“這段時間,我隻得緊緊躲在家裏”
  蓓雲抬起頭,“許多腰大十圍,尖下巴,走路蹣跚,懷著三十公斤以上脂肪的男士們都大搖大擺招搖過市,你怕什麽。”
  周至佳沒想到蓓雲會這樣安慰他,情緒即時好轉。
  蓓雲問小雲:“要做姐姐了,心情如何,會不會妒忌弟弟,抑或決定愛護照顧他?”
  小雲說:“我會做一個好大姐。”
  蓓雲笑,“等他弄壞你心愛的電腦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小雲雙手緊緊箍住母親的腰,嘴巴湊在媽媽耳畔講了許多悄悄話。
  蓓雲唯唯諾諾,心裏想的,又是別的事。
  完整的雙親家庭對孩子來說總比單親家庭健康,所以一個世紀前,男人從不把外頭的事帶返家中,無論玩得多厲害,一到家庭日,立刻歸隊報到,隻有這樣,才能兩全其美,家庭樂,沒有其它替代品。
  等到休息的時候,蓓雲的一套上班衣裳已經團得稀皺。
  周至佳訕訕說:“你也累了,有話明日再說。”
  “嗬對,這是公司幾個空置的高級職員宿舍,你看看喜歡哪一處,趁早搬過去,安頓下來,人口增加,多一間房間用,適意許多。”
  周至佳不響,接過那份資料。
  升級,並不是為個人虛榮,周至佳其實是明白的!
  過往他努力向上,何嚐不是想著家人,升上副教授,可多獲配給一輛車,出任係主任,生活津貼又告增加……並不是想在同事麵前耀武揚威。
  蓓雲說:“真沒想到我們會這樣文明,調換身分,輪班當一家之主,其實政府十分鼓勵我們靈活調動做多麵嚐試。”
  “我以為你一向反對男女不分。”
  “反對也沒有用,”蓓雲感慨,“大勢所趨,梁醫生說得對,我們隻不過是先走一步而已。”
  周至佳放心了,也不去管這是不是門麵說話。
  公司人事部派來新助手給巫蓓雲,這次是個男生,二十歲出頭,剛自學校出來。
  因為上一助手已經離職,蓓雲親自為他做指引,花了一個上午。
  那男孩子溫文爾雅,說兩句話臉就紅,十分願意學習,蓓雲有點慶幸,對男生說話不用像對女生那麽小心翼翼,生怕她多心,雖然早已同工同酬,女生總希望得到額外的嗬護。
  新社會製度為著要做到真正平等,所以堅持懷孕不再是女性專利。
  蓓雲茫然,終於男女不再有分別了。
  不管她願不願意,新洪流已經把她推著向前走,她若堅持己見,就必定會被遺棄在路邊,像冰河經過遺留下來的那些大石卵。
  稍遲疑,就險些地被左碧顏奪去她的家。
  蓓雲叮囑那新生:“本公司同其它所有大機構一樣,人多嘴雜,謹慎做人,比勤力做工更加重要。”
  那少年俯首稱是。
  蓓雲總算認了命。
  下班在停車場遇到胡乃萱。
  她清減許多,自身水深火熱,仍然掛住他人家事發展,“聽說周至佳休學兩年?”
  蓓雲佩服她無論在什麽時候均以撥出時間來關心他人,“是,避避鋒頭嘛。”
  “真的,”胡乃萱點點頭,“明智之舉,隻是,家中開銷靠你一個人入息,行嗎?”
  蓓雲笑笑,“勉強糊口尚不成問題。”
  “幸虧升了級加了薪水。”
  蓓雲忍不往回敬,“嗬那次,那次是許久之前的事了,再升一次還差不多。”
  老胡臉上一陣青,沮喪的說:“不知幾時輪到我。”
  “快了。”蓓雲不過是敷衍語。
  誰知胡乃萱當了真,提起希望來,“蓓雲,你身在高層,是否聽到什麽消息?”掩不住的興奮。
  蓓雲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心中難免酸酸的。
  此刻共她吃午餐喝咖啡的人,早已換了一票,與胡乃萱已告疏遠,亦不複記憶,當日友誼有何可貴之處,蓓雲有點慚愧。
  “如有好消息,不要忘記告訴我。”
  “一定一定。”
  蓓雲匆匆上了車。
  現在她的寫字間與老胡的已不在同一層樓,她倆亦不再用同一種洗手間與休息室。
  競爭社會逼著人向上爬,因為階級分得實在太清楚。
  每天下午,機械侍應生推著茶點進來,用複古精致的瓷杯瓷碟,在從前那層樓,隻用塑料茶具,差遠了,故此一上來,就下不去,隻能冒險更上一層樓。
  想當年,初初上班,擁有一具私人通話器已經心滿意足。
  現在進入大班房,才叫大開眼界,什麽都是私人的:大廳、大房、會議室、通訊間,三位專用秘書、護衛員,應有盡有,宛如一個獨立皇國。
  要去到那個地步,就非講緣法不可了,個人努力隻占一半因素。
  周至佳這一休學,不知造就他人多少機會,待他再回到大學,可能發覺從前的下屬已與他平身,甚至已超越他的級數。
  他的犧牲,其實不算小。
  蓓雲忽爾笑出來,自嘲對丈夫的處境越來越有諒解。
  車子駛到一半,忽聞後邊有喇叭聲,在倒後鏡一望,有意外之喜,是年輕人!
  好一部美車,最新的太陽能敞篷跑車,至快時速可去到二百公裏,緊緊貼著蓓雲的車子追上來。
  他身邊沒人。
  蓓雲向他招招手。
  周至佳在家苦苦待產,巫蓓雲卻與年輕英俊的快車手眉來眼去。
  真正風水輪流轉。
  蓓雲按下喇叭回應。
  年輕人超車,一陣煙似去了。
  蓓雲慢駛,在小雲學校大門前停下來。
  小雲狐疑問:“那是誰?”
  “誰?”蓓雲一時沒想到女兒看到剛才那一幕。
  “那個開紅色跑車的人。”小雲答。
  蓓雲一怔,“我不知他是誰,我甚至不知他的姓名。”
  蓓雲所說屬實。
  小雲仔細審視母親神色,知道沒有瞞她,才鬆一口氣。
  左碧顏事件已令她十分震驚,她不想母親節外生枝。
  嗬小雲已經不小了。
  蓓雲閑閑說起:“可知道胡小萱轉到什麽學校去””
  “國際寄宿學校,設備極好,課程比我們深,她相當滿意,且已有新朋友,
  媽媽,我也想寄宿。”
  “你舍得離開父母?”
  “又不是真的分別,假期,周末,都可以返家,嬰兒出生之後,你們勢必太忙,對我無暇照顧,給我去寄宿,豈非兩全其美。”
  沒想到小雲已經懂得討價還價,那麽快就大了,恍如昨日,蓓雲給她喂奶,替她洗澡,每胖一點點,為母的就樂得大笑,若不是為生活,才不願意在外工作,終日價同上司下屬虛與委蛇。
  周至佳必定也是厭倦了那一套,才想到回家帶寶寶吧。
  “媽媽,我托小萱給我取學校章程來參考好不好?”
  幸虧加了薪水。
  蓓雲才有資格點點頭。
  要求越來越多,開頭隻為吃,餓了才表示不滿,嗚哇嗚哇哭,稍後吃飽之後要抱著玩,一邊聽媽媽說話,然後坐起來,跟著會走路,要上街逛馬路……
  終於會講話,要什麽懂得說出來,自己挑衣服,看電視,至今日,為個人福利著想。
  很快就要談戀愛,組織家庭,真正獨立生活,隻有很餘暇很餘暇之時,才會想父母。
  世紀初女性為爭取子女跟隨己姓,鬧得天翻地覆,其實跟誰的姓不一樣呢,終歸要長大離去。
  “媽媽,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蓓雲賠笑。
  “添了嬰兒,就沒有空沉思了。”小雲警告母親。
  “聽說那具機械人十分實用。”幸虧有靠山。
  “你不會放心完全把嬰兒交給它。”
  真的,知母莫若女,一下班,說不定就會趕回來照顧他到深夜才倦極而睡。
  周至佳鈍手鈍腳,屆時一定手忙腳亂,小雲又情願寄宿,看情形還是得靠老媽出手。
  不知寶刀有沒有老。
  蓓雲看看自己一雙手,不知它們還記得育兒功能否。
  小雲叫:“媽媽,到家了,應該在上一個路口駛入。”
  蓓雲這才集中心思把車子駛回家。
  在以後一段日子內,巫蓓雲相當佩服周至佳,他低調處理整件事,把心理與生理的變化都隱藏得很好,連朝夕相處的家人都不受幹擾,蓓雲知道周至佳一向有自我約束的潛力,一到要緊關頭,便發揮得淋漓盡致。
  蓓雲自問不算對周至佳特別冷淡,當然,她也不算十分細心,不過也不會比一般丈夫對懷孕的妻子更差,畢竟日常生活不能因任何人而停頓下來。
  早上出門時蓓雲會叮囑:“多吃點,叫愛瑪做些新鮮菜式,對澱粉質要加以控製,我先前沒聽醫生話,超重那五公斤到今日尚未減得掉。”
  講完了才發覺口氣像是對哪個老姐妹說話,感覺十分怪異。
  可是如果什麽都不說,又好似賭氣似的,她明明不是,隻得繼續表示適度關懷:“也別躲著不出去,散散步有幫助,駕車也可以。”
  她知道他希望她陪他,可是一到周末,累得賊死,無論如何爬不起來,掙紮半晌,已到中午,梳洗完畢,一天差不多已告終結,她願意同他出去逛逛,他已經疲倦,情願獨自聽音樂度過黃昏。
  幸虧有梁醫生這樣的國手,一步一步指導協助。
  但這段時間與周至佳生活還是尷尬的,她不好去探索他生理狀況,他也不公開,兩個人生活在同一公寓,卻客套地維持著相當距離。
  他們搬了家。
  新宿舍背山麵海,端的是好地方,小雲雀躍,表示太喜歡太喜歡這個新家,蓓雲獨力指揮機械工人安放家具,本來可以請同事幫忙,但是怕他們多嘴,不如獨力承擔苦工。
  她一早叫周至佳到妹妹家去休息,搬妥了才由至善送他回來。
  周至佳看過環境,沉默一會兒,然後自嘲說:“看樣子我真可以索性終身退休在家,你在事業上做得比我出色多了。”
  “哪裏哪裏。”蓓雲謙虛著。
  事實上她把最好的房屋讓了給周至佳。臥室外有一個小小的私人起坐間,他呆在裏頭可以大半天不出來,蓓雲自問為家人已經設想周到。
  她問女兒:“還想寄宿嗎?”
  小雲不好意思地答:“我不過想接觸麵廣一點。”
  愛瑪團團轉一圈,“快快把新居平麵圖喂給我,免得我處處碰壁。”
  蓓雲連忙回答:“是是是,這才是當務之急。”
  這種專門供機械助理用的平麵圖包括全屋電路裝置,非常有建設性,當下她把圖版放置入愛瑪胸間,愛瑪嘟嘟嘟吸收消化,然後說:“唷,地方不小哇,比從前周先生的宿舍寬爽多了。”
  蓓雲說:“噓。”怕傷周至佳自尊心。
  愛瑪到處溜達一下,立刻上手,“地方大了,功夫又多了。”
  奇怪,以前人類家務助理也專門愛發這種牢騷,大概是一種傳統,愛瑪此刻並無薪水可加,也照樣嘮叨。
  安排好一切,蓓雲頗為筋疲力盡。
  她坐在新置的育嬰室沉思。
  小雲進來,取過幼兒衣服,越看越可愛,“這麽小的衣服,能穿嗎?”
  醫院育嬰室內因氣溫調節得好,已不作興替新生兒穿衣服,但蓓雲想法不同,她覺得人類不穿衣服沒有尊嚴。
  “我小時候也穿這樣小的衣服?”小雲笑問。
  “不要說是你,連媽媽,媽媽的媽媽的媽媽的媽媽,曾經一度都穿過這樣小的衣服。”
  小雲一驚,像是想起了什麽,但是生老病死這種問題,對她來說,畢竟是遙遠的,略加思索,沒有感觸,便不了了之。
  她約了胡小萱,自行外出。
  蓓雲累極倒在長沙發上入睡。
  朦朧間隻覺得周至佳站在她麵前,他胖了許多,行動不便,容易累,醫生用手術把他腎髒及血液循環功能接到人造子宮上,他身體已起天翻地覆變化,這個周至佳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周至佳,他又必需定期到醫生處注射多種荷爾蒙
  身體經受得起,精神負荷也不輕,家人除了對他容忍,讓他靜處也是必要條件。
  蓓雲很想安慰他幾句,孩子畢竟是兩個人的,她有義務分擔他的壓力,到這個時候,她也希望歡欣地迎接新生命。
  可惜力不從心,蓓雲始終未能睜大雙眼,恨自己不爭氣,身體每一部分都成了不隨意肌。
  周至佳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終於靜靜回房間去了。
  蓓雲對他的恨意與厭惡已完全消失,他畢竟懷著他們的孩子。
  無論如何,為著新生命,巫蓓雲決定心平氣和與周至佳共渡這段困難時期。
  以後?以後再說吧。
  生活經過這次大型轉變,巫蓓雲深深了解到一日的憂慮一日當已經足夠,明日的事,管它哩。
  她的呼吸平靜下來,睡得更甜。
  胡乃萱一早進她的辦公室。
  像往日那樣坐在她對麵抱怨:“搬了新居也不告訴我,據說那是昔日安德臣的宿舍,現在發給你住,可見得大大看得起你,幾時上你家吃頓飯?”
  胡乃萱走了以後,巫蓓雲把手下叫送來吩咐:“以後別亂放人進來,我正忙呢。”
  手下詫異道:“剛才那位胡女士自稱是你的密友。”
  巫蓓雲沒好氣,“人一升了職,無論知己、親戚、敵人都會忽然在一夜之間多數倍。”
  那少年馬上醒悟,“是是是。”笑著退出。
  蓓雲不想再聽老胡羅嗦。
  要討好胡乃萱將會一天難似一天,巫蓓雲不是做不到,而是已經抽不出時間精力那麽做。
  人們疏遠微時之友,恐怕都是因為怕累,對他好些,他就一直數從前的恩怨,仿佛沒有他,就沒有你,是他犧牲了做你的墊腳石,你才會有今天,不理他呢,他便通街通巷訴苦抱怨,什麽一闊臉就變之類,惡形惡狀醜化舊友……
  明天胡乃萱闖不進巫蓓雲的辦公室,必定因震驚而呼天搶地,盡數巫氏不是,巫蓓雲注定要在這個時候失去這個朋友。
  當下她忙著上樓與老板打交道,也無暇細想失去一個老友有些什麽損失,即使有,樓上那些人也會做出補償。
  人生路上,隨時要做出取舍,有得有失。
  過兩日,公司正式撥座駕司機結巫蓓雲,她連在停車場見老友的機會也失去,至此,兩人同一機構辦事,卻不相往來。
  公務繁忙,蓓雲發覺她越來越像老太爺,回到家中,換上拖鞋,動也不想動,合上雙目,聽新聞,然後就喝一碗愛瑪做的湯,沐浴休息。
  變了,完全變了。
  在這之前,她往往打點家務至深夜,時常把新資料喂給愛瑪,教它如何打理植物,怎樣用新吸塵零件,研究新食譜,現在,任得愛瑪做主,四季衣裳在櫃裏掛得亂七八糟,得過且過。
  巫蓓雲一日比一日活躍,周至佳益發深居簡出。
  小雲悄悄說:“有時我一兩日見不到父親。”
  蓓雲問:“你有多久在家裏?早出晚歸,自然失之交臂。”她為周至佳辯護。
  “他是否故意避開我們?”小雲問。
  愛瑪過來插嘴:“周先生現在需要休息的時間比較長。”
  蓓雲感喟:“他現在知道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懷孕一次,足以一世與社會脫節。”
  “媽媽會不會有些誇張?”小雲駭笑。
  愛瑪答:“處理得不好,真會這樣:生完孩子已是一年之後,出來一看,變化大得無所適從,索性退避三舍,在家帶寶寶,惡性循環三下五除二,步伐再也追不上社會節奏。”
  蓓雲笑,“什麽惡性循環,如非必要,誰高興出來做事,看陌生人眉頭眼額,帶孩子雖辛苦,嬰兒才不會嫌我們服侍不周到。”
  愛瑪也笑,“聽見沒有,小雲,令堂血液中尚有舊式婦女思想未清。”
  小雲凝視母親,“媽媽的毛病是凡事都要做到最好,漠視自己的能力,換了是我,才不會挑戰自己的能力去到極限,能做就做,不能做立刻求救,我不怕難為情。”
  蓓雲非常震驚,沒想到女兒似有特異功能,看她如看一本打開的書,力不從心,正是正蓓雲最大的毛病,近日已經改過許多,但仍待進一步改良。
  母女同機械人談得暢快,天南地北亂扯一通,卻不見周至佳加入,他的房門緊緊關著,即使有事吩咐愛瑪,也采用室內通話器。
  蓓雲對孩子、對伴侶都采取放任政策,不予幹涉。
  當下她敲敲房門,“今日輪到我陪你看醫生。”
  隔一會幾周至佳答:“不必了,我一個人會得處理。”
  “梁醫生叫我今次陪你一起去,也許他有話對我說。”
  周至佳隻得答:“我十五分鍾後可以出門。”
  小雲卻等不及了,“我約了周小青在圖書館見麵。”
  “稍等也不行?一家人一架車出去多好。”
  “我不想遲到。”
  她不想父母緊隨尾才真。
  小雲一個箭步搶出門去。
  周至佳出來了,穿件寬大衣裳,戴副墨鏡,倒是看不出體型有變。
  蓓雲盡量用溫和的聲音說:“看樣子你不打算告訴任何人了。”
  周至佳反問:“幹旁人何事?”
  “忽然添丁,親友或許會覺得突兀。”蓓雲說得更加婉轉。
  “本市人口增長雖然偏低,每年也有八萬多名新生兒降世,你覺不覺得突兀?”
  蓓雲隻得笑笑,算了,這不是同周至佳講道理的時候,一個人體內忽然注射了那麽多荷爾蒙,不怪才怪。
  她小心翼翼扶著他出門。
  梁醫生告訴蓓雲一切十分正常,她一顆心落了實。
  “周先生是一個非常勇敢的人。”醫生誇獎。
  蓓雲依舊則中地笑笑,“我們都很勇敢。”
  梁醫生不能反對,他不能說懷孕乃女性天職,故不予計分。
  蓓雲又說:“妊娠的風險與苦楚一直被低估,直到男性效尤,醫生,你說是不是?”
  醫生頷首,蓓雲輕輕籲出一口氣。
  “但是,”醫生不忘加一句,“現時父母多數不肯親力親為。”
  蓓雲忽然拋出古英國宗教詩人尊登的名句:“那是他們扭歪了的臉,錯失了至美的事物。”
  輪到梁醫生笑了。
  他是名好醫生,此刻一般大夫療病都靠錄像傳真器,對牢熒幕,叫在家的病人說出有什麽地方不舒服,伸出舌頭“呀”一聲,便派機械服務員送藥上門。
  蓓雲十分佩服梁醫生。
  離開診所,才下樓,周至佳眼尖:“我要躲一躲,你先回去。”他閃身而去。
  蓓雲一時間不知發生什麽事,拉又拉不住他,才轉過頭來,就聽見老大的嗓門:“巫蓓雲,可讓我逮到你了。”那肯定是胡乃萱。
  蓓雲立刻掛上二號笑臉,那是專門用來做虛偽應酬用的:“你看見什麽?”
  “一個男人,那是誰,你的新歡?”
  蓓雲笑,“新歡得你介紹。”
  “當心我告訴周至佳。”
  蓓雲十分有興趣,“你打算怎麽說?”
  “日期、時間、地點,我已掌該名男子特征:中年,略胖,戴墨鏡,證據確鑿,不由他不信。”
  “你一定會成功。”蓓雲語氣諷刺起來。
  她連忙掩住嘴,太沒風度了,對胡乃萱不能過分,她從前同她親厚過,她頗知道她的事,一經渲染,分外可信,還是客氣點好。
  胡乃萱斥責她:“升了一級,不但換了房子,連配偶都想換。”
  是有那樣的人,蓓雲也認識好幾個,但那不是她。
  要冰釋這個誤會也容易得緊,巫蓓雲可以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向胡乃萱坦白,但這件事的主角是周至佳,蓓雲覺得她無權公布他的私隱,因此隻笑笑作數。
  胡乃萱誘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蓓雲,以前我也像你這樣,有事放在心中都不講出來,那不好,現在我比較肯向朋友傾訴,你有話要說啊。”
  蓓雲很誠懇地說:“有話一定向你傾談。”可是今日無話。
  她向胡乃萱道別,駕車在附近兜一個圈子,果然,看見周至佳坐在小公園長凳上,正與一小孩子說話,蓓雲輕輕按一下喇叭。
  周至佳走過來,“擺脫那長舌婦了?”
  “那還是我的好友呢。”
  “你說人有時候是不是亮眼的瞎子。”
  蓓雲說:“環境變了,人也變了,朋友同事合久必分。”
  周至佳上車來,“夫妻呢?”他忽然問。
  “伴侶?非得有一方麵抱著有福共享,有難獨當的大無畏精神不可。”
  周至佳點點頭,“所以我們頗有機會可以白頭到老。”
  巫蓓雲心中一樂,她還以為周至佳轉折地讚美她。
  誰知他接著說:“蓓雲,我不會同你計較。”
  原來他認為兩個人當中那個犧牲者是他!
  巫蓓雲大笑起來,一個人看自己,同人家看他,居然有這麽大的距離。
  “你笑什麽?”周至佳有理由不悅。
  “我沒什麽,我笑胡乃萱一無所獲。”
  “一點點蛛絲馬跡,己足夠她唱十天八天。”
  “奇怪,”蓓雲說,“為什麽專門去說人家,換了是我,專等別人來說我,比較高貴。”
  周至佳答:“誰會去說她。”
  “可見不是人人有資格被人說長道短。”
  蓓雲在家門口放下周至佳,再折返公司加夜班。
  有人在辦公室外等她。
  他調笑:“你忘了你的理想了。”
  蓓雲無奈地訕笑,“理想是最容易忘記的一件事。”
  年輕人點點頭,“開頭知道要妥協,簡直痛不欲生,漸漸也會習慣,即使關進一隻狹小的籠子,也隻得縮一縮手臂,盤曲雙腿,哭兩場,也會適應,我們真是奇怪的生物。”
  蓓雲低頭看牢自己的腳麵,就是這雙腳,天天穿上狹窄堅硬的皮鞋,磨磨磨,走走走,有時擦破流血,有時酸痛抽搐,都忍了下來,繼續向前走。
  “你現在快樂嗎?”年輕人問。
  蓓雲瞪他一眼,“我最恨人家問我這個問題。”
  “我算是人家嗎?”
  蓓雲氣鼓鼓地答:“用這種問題難我,可見不是朋友。”
  “你還沒有回答。”
  “聖人也不能在三分鍾內回複這種問題。”蓓雲嘀咕。
  “你快樂嗎?”年輕人笑眯眯地不肯放過巫蓓雲。
  “時代已經這樣進步,”蓓雲感慨,“科學昌明,一日千裏,但是我們會不會比祖先更快樂?”
  “不會。”年輕人回答得飛快。
  “為什麽?”
  “因為我們一日比一日貪婪。”
  蓓雲不敢苟同,“我覺得自己要求十分合理。”
  “是呀,”年輕人挪揄,“就是不明上天何以不幫我們的忙。”
  蓓雲張嘴欲言,終於維持緘默。
  年輕人說:“進去吧,他們都在等你。”
  蓓雲隻得抖擻精神,仰一仰頭,走進會議室。
  真的,都在等她,會議室燈火通明,照耀一如白晝,工作人員習以為常,亦不覺占用夜晚時間辦公有什麽不對,身體已經被訓練得廿四小時隨時應召。
  蓓雲坐到主席位上去,所有同事的目光自然地集中在她身上,她喜歡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為它付出更多都是值得的。
  小息時洗手間裏有人談論巫蓓雲。
  “巫小姐剛才走進會議室來的姿態,簡直堪稱英俊。”一個這樣讚她。
  “是的,”另一位附和,“我很佩服她。”
  “而且沒有架子,她態度與立場都堅定,但是不亂發脾氣。”
  “亂叫的隻是瘋犬罷了。”
  “真的,人家有涵養。”
  “對下屬亂吼最沒意思,我要是有那麽能幹,我還墊底呢,早升上去了,何用怪我們無能,我們越是平庸,越顯得上頭神俊,多好。”咕咕地笑。
  “喂,會還沒有開完呢。”
  會議一直開到清晨三時。
  回到家已是四時,巫蓓雲沒有睡,一碰到床哪裏還起得來,下屬當日夜更後可以連續放兩天假,她可要在三小時後返公司向上級匯報,不過不要緊,正如她說,時代已經非常進步,想即時入睡,或三日三夜不睡,都有藥物幫助,當然,所有的藥物都有副作用,但是江湖救急,哪裏理得那麽多。
  蓓雲把握那幾小時把手下給她的會議記錄整理出來,納入電腦,編排好了,打印機立時印出來。
  愛瑪進來服侍她用早餐,“嘖嘖嘖,”它斟上黑咖啡時忠告女主人,“我才是鐵打的,你不是,你是肉身,小心,小心。”
  “謝謝你關心,他們父女呢?”
  “好夢正甜。”
  巫蓓雲十分滿意,她一個人辛勞,換來一家逸樂,十分值得。
  她淋一個浴,換上另一套衣服,再回公司去。
  是,又是她,白天夜裏都少不了她,這種很原始的賣力手法仍能博得上頭歡心及信任。
  在電梯中巫蓓雲有一分鍾空閑,電光石火間,她問自己,這樣急於上班,是否因為不願在家久留?
  幸虧電梯這個時候在三十六樓停了下來,如果會議廳在六十七樓,也許她還會問:巫蓓雲你到底快樂嗎?這可糟糕了。
  一口氣直落,蓓雲在下午六時才下班回家。
  還用說,累得垮下來,她問愛瑪:“為什麽我隻見到你一個人?”
  愛瑪自有現成的答案:“因為隻有我同你不用睡覺。”
  “他們呢?”
  “周先生出去聽音樂團表演,小雲與同學看電影。”
  隻有巫蓓雲,工作即是她的娛樂。
  她歎口氣,“我有多久沒見小雲了?”
  “沒多久,兩日兩夜而已。”
  “真不相信我們住在同一間公寓裏。”
  “休息吧,說那麽多有啥作用。”機械人有機械人的智慧。
  蓓雲穿上鞋子。
  “你還要上街?”愛瑪大為訝異。
  “我要去接周先生回來。”蓓雲歎口氣。
  “不必如此周到了吧,”愛瑪勸阻她,“快點休息。”
  “他需要支持。”
  “你呢?誰支持你?”愛瑪問得好。
  我?蓓雲笑起來,她的左手支持右手,右腳支持左腳,她取過車匙出門去。
  在市政大會堂側等了片刻,隻見人群緩緩散出,她一眼便看到周至佳,也怪不得胡乃萱一眼沒把他認出來,身型是變多了。
  她把車駛進,探頭出去問:“節目精彩嗎?”
  周至佳一見是她,有意外之喜,連忙上車,“你怎麽來了?”
  “要不要去吃塊巧克力蛋糕?”蓓雲記得她懷著小雲的時候一次可以吃半個蛋糕,胖是胖得不得了。
  “還是趕快回家吧,你要休息了。”周至佳也很為她著想。
  嗬相敬如賓。
  蓓雲鼓起餘勇,把車子駛上山去。
  暮色下都會夜景閃爍如一袋傾翻了的珠寶。
  周至佳詫異了,“這麽美,我們卻還是第一次上來觀景。”
  蓓雲伏在駕駛盤上,他或許是,但她已經來過一千次,同別的人。
  蓓雲特別愛這風景,一條回環公路自山上看下去,像煞一條金光燦爛的腰帶,來的車全部亮著白色大燈,去的車亮著紅色尾燈,自遠處看去緩緩不絕蠕動閃亮,年輕的巫蓓雲總是央求男伴把車子開上來,一邊聽音樂一邊聊天,一下就天亮,好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
  這些,她從來沒告訴過周至佳,到這個時候,蓓雲亦十分詫異,她原來很少向周至佳說到自己,那麽,這十多年來,他們到底講過些什麽?在旁人眼中,他們居然還是感情不錯的一對。
  她輕輕說:“開頭是你努力事業,現在輪到我了。”
  周至佳卻道:“回去吧,你精神吃不消了。”
  蓓雲這才把車往回駛,車子由電腦控製,把常用的路途駛一次,電腦記錄下來,下次自動依樣畫葫蘆會得照做,但他們從來沒有上過山,所以要靠人手。
  周至佳說:“謝謝你。”
  太客氣了,雙方都似在盡責任,義務之外,已無其他。
  半夜,周至佳出了毛病。
  愛瑪響起緊急訊號,那是刺耳的警報,把巫蓓雲自床上驚起。
  “什麽事?”她問愛瑪,“什麽事?”
  “周先生不舒服。”
  蓓雲奔進周至佳房間,“你跟我身邊,”她吩咐愛瑪,“隨時召梁醫生。”
  她看到周至佳滾在床的一邊,已呈昏迷。
  巫蓓雲非常鎮靜,“快,愛瑪,聯絡梁醫生。”
  她托起周至佳上身,探他脈息呼吸,這當兒愛瑪報告:“梁醫生將在醫院會合我們。”
  “背起他,我們送他進醫院。”
  “是。”愛瑪學過救護程序,駕輕就熟。
  小雲跑出來問:“可要我幫忙?”
  “你乖乖在家等消息。”
  自公寓到醫院,才用了十五分鍾,可是梁醫生比他們更早到,立刻替周至佳檢查。
  “內部輕量出血,即送急症室。”
  蓓雲與愛瑪在外頭靜候。
  過很久,愛瑪安慰女主人,“不要怕。”
  蓓雲抬起頭來,“我沒有怕,這種時刻,擔心也無用,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可惜我上午十時有個非開不可的會,死人塌樓也要準時出席。”
  愛瑪惻然,“我明白。”
  這個時候梁醫生出來了,“巫女士,周至佳的情況已經獲得控製。”
  巫蓓雲鬆下來,覺得眼澀舌燥。
  梁醫生看看愛瑪,問她:“剛才你同這具機械人談話?”
  蓓雲點點頭。
  梁醫生忍不住說:“巫女士,同機械人講話等於喃喃自語,這是一種不健康的心理現象。”
  蓓雲一怔,“可是愛瑪追隨我們已有十多年。”
  “正是,這十多年,你不住將你的觀點、思想灌輸給它,它貫通融匯之後,等於是第二個你,它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外邊的事與人,它是你的應聲蟲,你與它不該有深切的感情。”
  蓓雲隻是賠笑。
  “我仍然願意推薦心理醫生給你。”
  蓓雲則問:“我們可否進去看周至佳?”
  “你可以進去。”梁醫生看一看愛瑪號機械人。
  蓓雲唯唯諾諾,待梁醫生走開,才朝愛瑪歉意地笑笑。
  愛瑪憋了好久,忙向主人訴苦:“豈有此理,我同他一沒交情,二無恩怨,為何當著我臉,亂詆毀我。”
  “算了,愛瑪。”
  “這人是壞人。”
  “不,他是好醫生,他隻是對機械人略有偏見。”
  “我們機械人任勞任怨,服務人類,不問報酬,卻落得如此下場。”愛瑪無限唏噓。
  蓓雲勸道:“旁人一兩句閑話,不必放在心上。”
  “幸虧我的主人明白事理。”
  “來,我們去看看周至佳。”
  周至佳臉色蒼白躺在病榻上,機械看護向巫蓓雲匯報:“剛剛注射過人造血漿,破裂的血管亦已接駁妥當,大小平安。”
  周至佳微弱地睜開雙目,蓓雲握住他的手。
  她當然關心他,但不知怎地,她覺得他的手陌生。
  蓓雲在他耳畔輕輕說:“我下了班再來。”
  周至佳點點頭。
  愛瑪問:“周先生要不要我留下來?”
  看護笑,“醫院裏有我們呢。”
  愛瑪說:“拜托拜托。”
  蓓雲帶著它走了。
  離開醫院,才發現身上穿著浴抱拖鞋,不禁歎息。
  愛瑪猶自忿忿不平,“那姓梁的,恐怕是個庸醫。”
  “我要趕返公司,愛瑪,由你照顧他們父女了。”
  “我隻是個應聲蟲。”沒想到一個機械人有那麽大的火氣。
  蓓雲苦笑,比起她,不敢怒又不敢言,愛瑪是強多了。
  巫蓓雲沒有太多時間自憐,她分身乏術,忙碌非常。
  人類科學還是落後,最好可以複製多幾個巫蓓雲,當作元神用,一個放家裏,一個放醫院,另一個放公司,真人正身可以潛返臥室,或元龍高臥,或夢遊太虛。
  下班前與梁醫生聯絡過,知道周至佳第二天便可出院,她囑咐小雲去看她父親。
  回到家卻發覺小雲端坐私人電腦之前,與她遠方的筆友打交道。
  “小雲,你父親會想念你。”
  小雲不耐煩地抬起頭來,“他很快會有他自己的孩子。”
  “你也是他的孩子。”蓓雲十分震驚,“你一向愛他。”
  誰知小雲反駁:“以前他是個盡責的好父親,現在婆婆媽媽的盡給我們添加麻煩。”
  “你不可以這樣說他!”
  小雲不理睬母親。
  蓓雲伸過手去,啪一聲按熄電腦開關,“我在跟你講話。”
  小雲抬起頭來,“媽媽,其實你心中想法同我一樣,隻不過你掩飾得好。”
  巫蓓雲退後一步。
  掩飾得好,那為什麽連巫小雲這個小女孩都看得出來?
  小雲說下去:“從前,父親是我們家最佳資產,現在是我們的虧損。”
  蓓雲深深悲哀,“生意,有賺有蝕。”
  “我有種感覺,父親永遠不會再回到大學裏去。”
  “你這個女孩子好不奇怪,開頭你是支持父親的。”
  “可是他變了。”
  “你才變了,小雲。”
  “我無須容忍他,他隻是我的父親,你不同,母親,你是他的伴侶,你得終身照顧他。”
  蓓雲一句“誰說的”隨時可以衝口而出,終於在女兒麵前忍了下來。
  “父親變得隻關心自己,再也不理別人。”
  “他處於非常時期,你要體諒他。”
  小雲聳聳肩,重新開著電腦,津津有味與筆友交談起來,連母親也一並冷落。
  蓓雲知道再談論下去也沒有結果,這是小雲的青春期,在這個階段的少年人有權言行乖張,小雲還不算過分,父母必需容忍。
  蓓雲掩上門悄悄出去。
  她隻得自己再跑一趟醫院。
  周至佳房內有另外一位男病人,一見巫蓓雲出現,便豔羨地說:“嗬,你的伴侶又來看你!”
  可見該位先生甚為寂寥。
  巫蓓雲瞄一瞄他,便知他處境與周至佳相同。
  “小姓卜。”他笑容很和煦。
  人也識趣,與巫蓓雲寒暄幾句,便站起來告辭。
  蓓雲笑著問周至佳:“身子無恙了吧?”
  周至佳歎口氣說:“你對我可說仁盡義至。”
  蓓雲詫異,“為何忽然講起客氣話來?”
  “有感而發。”
  “明日好出院了,不必想得太多。”
  周至佳示意蓓雲坐下,蓓雲卻不欲久留,隻是站著。
  一邊搭訕問:“卜先生是何方神聖?”
  周至佳扼要地答:“單身人士,教音樂,自覺孤苦,想要一個孩子。”
  蓓雲微笑,“他的願望看樣子這一兩天便可實現。”
  “所以他很興奮。”
  “祝福他。”
  “蓓雲,你有事,請回吧,明日一早我已可回家。”
  “明早我命司機來接你。”
  沒到早上,那日淩晨,蓓雲在家便接到周至佳求救電話。
  蓓雲正挑燈夜戰,聽到周至佳沮喪的聲音,愕然。
  “你還沒睡?”
  “蓓雲,我想你馬上接我出院。”
  蓓雲看一看手上的工夫,皺皺眉頭,這人恁地麻煩,一時一個主意,完全不替別人著想。
  “蓓雲,請你馬上來。”
  “那麽,你即時辦理出院手續,我十五分鍾後到。”
  “謝謝你。”他聽到這個才鬆口氣。
  蓓雲歎息,他任性,她卻來替他收拾殘局,自此之後,她永遠是他的副手,任勞任怨補充他的不足。
  希望他不要無限量地挑戰她的能力,希望他不要訕笑她:“原來你也有辦不到的事情。”
  蓓雲無暇多想,披上外套就出門。
  到了醫院,征求過梁醫生的意見,才上去見周至佳。
  他已經什麽都準備妥當,非出院不可。
  蓓雲真好涵養,問他:“為何忽然改變主意?”
  周至佳麵色蒼白,“你今日下午見過的卜某,他已經不在世上了。”
  蓓雲一呆,“什麽?”
  “發生了可怕的意外,胎衣破裂,胎水入血,不到兩分鍾他便宣告死亡。”
  蓓雲不相信,“二0七九年還有這種意外?況且人已經在醫院裏!”她張大嘴巴。
  “死者家屬也這麽說,他們現在要告進官裏去。”
  所以周至佳要出院,他受了驚嚇。
  她替他挽起外套,“我們走吧。”
  他拉住她的手臂,她輕輕掙脫,“放心,一切都是注定的。”
  這話講出來,連她都覺得可笑,快二0八0年了,還堅信命運。
  周至佳不再說話,一路回家,他倆都維持沉默。
  進了家門巫蓓雲勸周至佳好好休息。
  她仍回到工作室去把手上工夫做掉。
  半晌,蓓雲發覺周至佳站在她麵前,手中握一杯酒。
  他感慨地說:“現在我倆像兄弟姐妹一樣了。”
  蓓雲輕輕取過他的酒杯,一口呷光,“我才沒有對他們那麽好。”
  周至佳不語,過很久很久才說:“蓓雲,我有沒有做錯?”
  蓓雲啞然失笑,“事到如今,還說這些話?”
  “我沒有錯吧?”
  “生兒育女是正經事,別讓那樁萬中無一的意外使你氣餒。”
  周至佳尚在猶疑,蓓雲一迭聲催他去休息。
  他回房間以後,蓓雲鬆口氣,考慮半晌,輕輕取起通話器,撥一0三三。
  那邊輕笑,“還不睡?想創不眠不休紀錄還是怎地。”
  蓓雲忽爾說:“我也有弱小的心靈,我也需要安慰。”
  年輕人又笑,“你不宣諸天下,人們也就當你鐵石心腸。”
  “你呢,你怎麽著?”
  “我,你要我怎麽著,我就怎麽著,我是你的理想。”
  蓓雲說:“我悶得不得了。”
  “索性別睡了,出來,我陪你,今夜天氣非常奇怪,暖和得不似冬日,說不定氣象局有人打瞌睡,放錯暖氣。”
  “我打擾你還不夠嗎?”
  “朋友要來幹什麽?”
  “唏,我還是以為你是我的理想。”
  他笑,“十分鍾後我在你樓下等。”
  這句話蓓雲不曉得聽過多少次,自少年開始,她的阿姨就說過“我們囡囡身後跟屁蟲太多,煩是煩煞人”,沒想到現在有人在樓下等,她要感恩不盡。
  蓓雲笑出聲來。
  猛一抬頭,發覺愛瑪靜靜站在她身後,嚇了她一跳。
  愛瑪輕輕問:“你想到什麽地方去?”
  蓓雲斥責:“多管閑事!”
  愛瑪仍不放棄,“天將亮未亮,這種時分,意旨力薄弱,不宜外出。”
  蓓雲忽然訴苦:“我也是人,我也想尋尋開心。”
  愛瑪不出聲。
  “我無須得到你同意,但是愛瑪,我的事你都知道,你是我忠實的朋友,又跟了我那麽些年,我隻是想得到你的諒解。”蓓雲掩住麵孔。
  愛瑪輕輕拍主人手背,“小不忍則大亂。”
  蓓雲歎口氣,“為什麽別人可以?”
  “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運。”
  “我呢,我是什麽命?”
  “你,你還不知道?”
  蓓雲苦笑,她太知道她的命運了。
  愛瑪輕輕安慰:“三十一歲之後你不是已經厭倦了自由放任的生活?打那個時候開始你渴望有責任有家庭,如願以償,夫複何求。”
  蓓雲大吃一驚,“誰告訴你的?”
  “你,”愛瑪指牢她,“你不說,誰知道。”
  “造謠,沒有的事。”
  “機械人不說謊。”
  “你們越來越不可靠。”
  “人類!”
  “我要遲到了。”蓓雲無奈地懇求。
  “主人,要去你就去吧,”愛瑪歎口氣,“小心,小心。”
  蓓雲忍不住趨向前去吻了愛瑪一下,“謝謝你。”
  她飛快走到樓下。
  年輕人背著光等她,單看背影,都知道是個風流人物。
  蓓雲放緩腳步。
  他還是聽到聲音轉過頭來,“嘖嘖嘖,遲到,嬌縱。”
  “我叫機械人絆住了。”
  “有沒有發覺,它們雖由我們創造,卻比我們智慧百倍?”
  “早就是事實,許多人還不肯承認這件事。”蓓雲笑。
  “它給你什麽忠告?”
  蓓雲攤攤手,“叫我認命。”
  “什麽,”年輕人嚇一跳,“你那機械人出廠日期有問題,可是上世紀產品?”
  蓓雲苦笑,“我才是上世紀產品,物似主人形。”
  心底她不住勸自己妥協,結果由機械人嘴巴說出來。
  “你有無接受它的勸喻?”年輕人笑眯眯。
  蓓雲調皮的答:“今夜不。”
  年輕人凝視她,“說過算數?”
  蓓雲籲出一口氣,不語,抬頭看多層大廈中她住的那個靠邊單位,客廳中有一盞燈未熄,窗戶似一格淡黃色水果糖,那便是她的家了,她的家人正在裏頭休息。
  蓓雲黯然,“我是習慣奴隸,可能一輩子掙不脫鎖鏈。”
  年輕人摟住她肩膀,“順其自然,不要勉強,到了時候,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
  “我,離家出走?”蓓雲自嘲,“沒有翅膀如何飛翔。”
  年輕人忽想起來,“你可曾聽說過——”
  蓓雲給他接上去:“伊卡勒斯的人造翅膀。”
  年輕人又笑,“我想喝杯熱飲,你呢?”
  他們肩並肩漫步,他握著她的手,兩個人都沒有戴手套,他把她的手一並伸進大衣口袋裏取暖。
  旁人看見會怎麽想呢?
  巫蓓雲忽然希望老朋友胡乃萱會在此時此地出現,把此情此景宣揚出去。
  她為自己這個想法吃驚。
  可憐的胡乃萱永遠看不到真正精彩鏡頭,馮京馬涼,她竟誤會周至佳是第三者,巫蓓雲真想把胡乃萱叫出來看個明白。
  路燈熄滅,天已蒙亮。
  “也要放你走了。”蓓雲有點遺憾。
  “不要緊,這裏那裏,總抽得出兩三個鍾頭眠一眠。”
  蓓雲看他一眼。
  “假如你能像我那般寄工作於娛樂,一定精神充沛。”能這樣挪揄自己,可見絲毫沒有自卑感。
  她並沒有不舍得他走。
  巫蓓雲記得戀愛最大的特征是難舍難分,兩人都累得滿眼紅筋,神誌不清,猶自彷徨,絕望地拖下去,不舍得分頭回家休息,終於結婚或是同居了,因為隻有那樣,才不致倦死街頭。
  巫蓓雲同周至佳結婚時,卻完全是文明的理智的,現在才覺得吃虧。
  “再見。”
  蓓雲目送年輕人離去,她欠他的帳目,一定已屆天文數字,希望有分期付款。
  她回家換件衣裳就返公司,早,辦公室還沒有人,她想知道當天新聞,電腦卻鬼鬼祟祟地打出“你要不要聽最新流言”一行字。
  巫蓓雲對於有些同事如此濫用電腦,感到氣惱,“我不想知道。”
  可是電腦非常固執,“你一定要聽這段消息。”
  “誰叫你這麽熱忱?”蓓雲斥責它。
  “那是個秘密。”電腦異常狡猾。
  蓓雲為之氣結。
  電腦隨即打出:“告訴你,本部門巫蓓雲背夫別戀,另結新歡。”
  巫蓓雲先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她立刻告訴電腦:“我就是巫蓓雲本人。”
  電腦意外了,它也會知道尷尬,熒幕空白,不住閃爍。
  蓓雲既好氣又好笑,“你至少應該向我道歉。”
  “可是……”它說不出口,大概沒有先例,不知如何應付。
  “可是什麽?”
  “可是我得到的指示是必需向你報告這件事。”
  巫蓓雲明白了,有人故意要她難堪,這人是誰,呼之欲出。
  她告訴電腦:“你受人利用了。”她向它解釋這深奧的名詞。
  電腦需要一段時間才把整個過程消化,它問:“如何可以避免受人利用?”
  蓓雲見它虛心好學,便既往不咎,同它說老實話:“無可避免,能做到互相利用,已上上大吉。”
  “真慘。”
  “有人要你做爛頭蟀,你最好想想清楚,否則格調愈低,壞了名譽,往後來就難以翻身,誰還敢用你這副電腦,你大可提前退休。”
  “是,巫小姐,多謝指教。”
  “我想知道今天新聞。”
  “是,巫小姐,我馬上把世界與本市頭條向你報告。”
  胡乃萱沒有放過巫蓓雲。
  巫蓓雲當然也不是可愛的小白兔,她懂得保護自己。
  她采取十分消極的方法,從此不見胡乃萱,使她完完全全失去巫蓓雲的一手消息,之後,胡乃萱在人前可信度越來越低,再也無人理睬。
  那一日,蓓雲比平日稍早一點下班。
  回到家,愛瑪替她開門,神色有點異樣,愛瑪其實並無五官,隻有一排接紐,可是同它相處久了,它稍有緊張不安,即時發覺。
  蓓雲警覺,抬起頭,發覺周至佳房間有人影一閃。
  她眼尖,馬上發覺,揚聲道:“至善,這是我家,你避無可避,不用躲藏了,出來吧。”
  至善這才閃閃縮縮的出來。
  蓓雲沒好氣,“我還以為我們之間已經有了諒解。”
  至善滿不好意思在蓓雲跟前坐下。
  愛瑪巴不曉得躲到哪裏去
  蓓雲細細打量周至善,終於找到端倪,“你家有事?”
  周至善也不再瞞她,“我找至佳借貸。”
  蓓雲奇問:“為什麽不同我說,他現在不理這些,人也欠精神,你不該煩他。”蓓雲隻差沒說周至佳手頭不便。
  “我怕你不肯。”
  蓓雲勸道:“你不妨把數目講出來,我們商量商量。”
  至善取過紙筆,寫出數字,給蓓雲看,蓓雲一瞧,是六個位數字,當時物價相當廉宜,國民福利也好,極少有家庭儲備大筆節蓄,蓓雲故此發呆:“你要這筆巨款做甚?”
  “尹建章想做生意。”
  文藝工作者想發財?上帝最公平不過,給一個人藝術細胞,必不再讓他有賺錢頭腦。
  “尹建章從前可沒有興趣做生意。”
  “他想推廣尹氏作品。”
  “至善,作品如受大眾歡迎,大眾一定可以將之推廣,否則不論硬銷軟銷,也是徒勞無功。”
  周至善看一看蓓雲,“尹建章對自己有信心。”
  蓓雲笑了,“我對自己何嚐沒有信心,關鍵不在這裏,關鍵在公眾怎麽看我。”
  這樣一句話,周至善就翻了臉,她不悅,“蓓雲,借不借由你,不用教訓多多。”
  “我沒說不借。”
  至善拂袖而起,“你也沒說借。”
  真的,她說得對,錢沒到手,先聽一大頓廢話,得不償失,再笨的人也會生氣。
  這是一筆巨款,蓓雲未必打算拿出來,不該先占了口舌便宜,蓓雲慚愧。
  於是立刻說:“我同至佳商量後與你聯絡。”
  至善臉色稍霽,“我等你消息。”
  她一定,巫蓓雲立刻揚聲,“愛瑪,出來。”
  愛瑪不得不出來,它行動受巫蓓雲的聲線控製。
  蓓雲正眼不看它,“你居然敢欺騙主人!”
  “我不敢。”
  “周至善來過幾次?”
  它垂下頭,“三次。”
  “還說不是欺騙,你為何不從實報上來?”
  愛瑪辯白:“隻是隱瞞,不算欺騙。”
  “嘿!巧言令色,”蓓雲惱怒,“這是我的家,不應對我有一事隱瞞。”
  愛瑪說:“是周先生要求我且別讓你知道此事。”
  蓓雲沉默,嗬,他與她終於經己異床異夢。
  愛瑪含怨曰:“一個仆人,兩個主人,不同命令,何去何從?”
  蓓雲不得不說:“從今日起,你隻得巫蓓雲一個主人,我會調校你的零件,使你容易辦事。”
  愛瑪並不見得特別高興,“周先生會怎麽想?”
  蓓雲歎息,“顧不得那麽多了。”
  愛瑪又進一步問:“屋裏所發生的事,是否不論大小,你一定都要知道?”
  “不,”蓓雲答,“我巴不得裝聾扮啞,但是愛瑪,就在我自己家裏發生的事如果我不知道,外人會取笑我,我從此難做人,你明不明白,我自有不得已之處。”
  愛瑪默然,“這會傷周先生自尊心。”
  “他早應該知道有這麽一天。”
  背後傳來一把聲音:“是,我早該曉得。”周至佳出來了。
  蓓雲知道這次衝突難免。
  “至善那邊的事我會打發,不勞你操心。”他冷冷說。
  蓓雲沉不住氣,“沒有那麽大的頭,切忌戴那麽大頂帽子。”
  “這是周家的事。”
  “那麽別到我家來談周家的事。”
  “別忘記這個家我也有份。”
  “這話應該由我來提醒你。”
  愛瑪這時苦口婆心勸主人,“唇槍舌劍,出了口反悔就來不及了,何苦。”
  誰知周至佳像是動了真氣,轉過身子便吆喝,“咄,什麽東西,膽敢教訓我。”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打開機械人的控製盒,抽出其中的太陽能蓄電池,大力扔到牆角。
  愛瑪頓時癱瘓。
  這樣對待機械人,殺傷力好比無故摑朋友一大巴掌。
  蓓雲說:“你太過分了。”
  “你居然在一具機械人麵前侮辱我!”
  “你也太容易動氣了,我勸你保重身體。”
  她站起來拾電池,發覺周至佳用力至大,電池已經毀壞,蓓雲連忙到儲物室去尋找後備電池。
  出來的時候,周至佳已經不在客廳裏。
  蓓雲見他房門打開,知道他已外出散心。
  她把電池裝好,順便調校愛瑪的性能,使它隻聽令於一個主人。
  愛瑪蘇醒過來,傷心地問:“周先生為什麽那樣對我?”
  蓓雲苦笑,“因為他不能拆卸我的電池,故遷怒於你。”
  “我是站在他那邊的呀。”
  “我何嚐不想幫他。”
  “他是否有自卑感?”
  “你說呢?”蓓雲歎口氣。
  她挽起大衣公文袋。
  愛瑪問:“你又要上哪裏去?這個家已不像一個家,從前,一到傍晚,你們一家三口必定歡聚一堂,氣氛融洽,高高興興,快快活活享用我做的晚飯,可是你看,現在偌大公寓,往往隻剩我一個人,還有什麽味道?”愛瑪長嗟短歎。
  蓓雲呆半晌,“皆因有人要調換身分做全職父親。”
  “為什麽連小雲都不再戀家?”
  “因為這個家已經不像一個家,你說得對。”
  “主人,你一定可以挽救這個家。”
  蓓雲苦笑,“我可不是大力士。”
  “別放棄這個家,太可惜了。”
  “我豈不比你更痛心。”
  “留下來,主人,我陪你下棋。”
  蓓雲拋下大衣手袋,“算了,替我好好按摩肩膊吧,它們酸痛得像是要與我胴體分家。”
  她索性躺下來。
  那天晚上,周至佳父女都很晚才回來,可是究竟都給巫蓓雲三分薄麵,沒敢吵醒她。
  第二天,巫蓓雲把她名下的政府債券賣了出去,又向公司預支六個月紅利,籌到一筆款予,通知周至善:“老老實實,隻有你要求的三分一,可是我隻能做到這樣,你若不嫌棄,下個星期隨時可以存進你戶口。”
  至善倒是呆半晌,才說:“我自己來拿。”
  “不必走一趟了,又不是巨款。”
  “謝謝你,蓓雲。”她似想說她錯怪了巫蓓雲。
  “籌到這三分一,你們可以問國家銀行借餘款,分期攤還,政府十分鼓勵小型投資計劃,不會有問題,如果有枝節,我們再商量。”
  至善低聲道:“我知道你關心我們。”
  蓓雲感慨,“但願我有足夠能力。”
  至善隻怕越描越黑,半晌才同蓓雲道別。
  蓓雲倒覺得有種還清債項的輕鬆,欠債還錢,她一定欠下他們不少,不然不會巴巴的把辛苦積蓄所得白填限。
  財去人安樂,蓓雲不但不心痛,反而高興,這下子,周至佳不會再牢騷多多了吧。
  果然,他沒有向她道謝,可是在晚飯時間,他同她搭訕:“膝頭十分酸軟。”
  蓓雲順勢答:“自然,負荷甚重。”
  “有什麽辦法沒有?”他揉著雙膝。
  “我替你去體育用品公司去買雙護膝回來。”
  “有用嗎?”
  “你統共忘了,我懷小雲時便靠護膝才站得起來,後來整天抱她,又添了對護腕借力,最後那個店員駭笑問我幾時戴頭盔。”
  周至佳瞪著雙眼,他完全不記得有這樣的事,蓓雲懷孕時他不是不關心她,但是許多細節,他還是疏忽了。
  “不要緊,”隻聽得蓓雲安慰他,“現在你都知道了。”
  周至佳啼笑皆非。
  深夜,家人都休息了,蓓雲在房中一人扮演兩個角色。
  她先站著問:“你鞠躬盡瘁為這頭家,有無人感激?”
  問完了她跑去坐在床沿自己答自己:“管它呢,盡了責任算數,笑罵由人。”
  然後覺得非常非常累,便倒在床上。
  希望到了三0九七年,女性有出頭的一日。
  一直以來,每次提倡男女平等的計劃,表麵上看用心良苦,都似為女性著想,不知怎地,到頭來,吃虧的卻總還是女性。
  一個世紀前,建議女性走出廚房去放眼看世界,做一個經濟獨立人,本是好事,卻沒想到,從此以後,女人便做得賊死,到了巫蓓雲盛年,政府又提倡輪流育兒,更加不得了,女性簡直要背起整個家庭擔子,怕隻怕下個世紀不知又發明些什麽餿主意。
  巫蓓雲真想領導女性走出去遊行,扯起標語:謝謝各位,別再為我們著想,讓我們生活在黑暗中吧。
  社會越是進步,女人越是慘,三頭六臂還不夠應用。
  新置的安眠麻醉劑香霧帶玫瑰花的芬芳,幾可亂真,巫蓓雲還是睡著了,沒有夢,麻醉標簽上注明:無夢,愛做夢的人,可以選購另外一種噴劑,注明:美夢。
  蓓雲隻怕好夢易醒,還是幹脆不做夢的好。
  科學進步,還是對人類有益,人類,有時還真不包括女人。
  第二天早上,蓓雲睜開眼睛,隻覺渾身酸痛,一如昨夜被人打了一頓。
  她呻吟著呼喚愛瑪,“快把消乏丸取來給我。”
  愛瑪抱怨,“這種藥服多了一點好處也沒有,不知是哪個庸醫開給你吃。”一邊遞上清水與藥丸。
  “此藥可救賤命。”蓓雲忙不迭吞下。
  “累了要休息,不要死撐。”
  巫蓓雲冷笑一聲,“你吃撐了,累了居然可以休息,誰供養、誰供養我?”
  愛瑪說:“人家都沒有你累,人家也好吃好穿好住。”
  “也許人家運程較佳,可是還有一個最大的可能:人家累了並不說出來,你以為藥廠生產這種仙丹淨賣給我一個人?”
  愛瑪歎口氣,“我們機械人實在比你們幸福。”
  “誰說不是。”真不明白何以有人看不起機械人。
  十分鍾一過,巫蓓雲又覺得可以出去上班,這藥同所有的藥一樣,開頭的時候效力驚人,吃了它幾乎可以移山倒海,習慣後漸漸失效,過些日子恐怕要換一隻強力牌。
  同化妝一樣,恒久遮掩蠟黃麵孔,已忘記真實膚色。
  如果有人問巫蓓雲累不累,她一定說累,可是看上去,她一點不顯得累,的的確確是假作真時真亦假。
  小雲在早餐桌上等母親。
  蓓雲一看見女兒表情,就知道她要問母親拿東西,蓓雲不會天真得以為女兒坐在那裏是為著渴望見母親一麵。
  於是她說:“想要什麽,講吧?”
  小雲見母親如此直接,便笑道:“春假我想跟同學到歐洲旅行,我們打算采用上一世紀的交通工具,有一程乘電動火車。”
  蓓雲不假思索便答:“春節是你弟弟出生的時候,做姐姐的最好留在家中陪他,我答應暑假讓你去。”
  小雲失望地喃喃自語:“未見其利,已見其害。”
  蓓雲看她一眼,“太不近人情了。”
  “可是暑假是九個月以後的事!”
  蓓雲微笑,“並非遙不可及,時光如流水,一去不複回。”
  小雲不悅,“媽媽,你年事已高,當然覺得時間飛逝,對我來說,簡直度日如年。”
  蓓雲把臉一沉,“你管誰是千年人妖,我是一家之主,這裏由我做主。”
  小雲搶過外套出門,轉過頭來說:“你這個一家之主比爸爸當家時差多了。”
  小雲嘭一聲關上門。
  蓓雲寂寥地喝黑咖啡,不知為什麽,也許這也正是每一個成年人的遭遇,四周圍都是向她要東西的人:“給我給我給我,給我這個給我那個,我要我要我要……”
  巫蓓雲於是披荊斬棘,出生入死地四處張羅,辦妥一千樣,不記功,做少一樣,馬上罹罪,連女兒都拿她出氣。
  周至佳這時出來說:“小雲越來越任性了。”
  蓓雲看他一眼,這算是安慰她嗎?
  “讓她去旅行吧,這裏用不著她,回來馬上可以看到弟弟,更有驚喜感。”
  “我不能收回成命,主意反反複複,以後更難說話。”
  “蓓雲,你把辦公室的權威帶到家裏來了。”
  蓓雲更加落寞,“我是個笨人,我不會隨機應變。”
  “放鬆一點,否則壓力會加倍。”
  蓓雲苦笑,為什麽沒有人願意將壓力自她肩上卸除,隻有人願意教她如何更妥善地去背更大的包袱。
  “我要上班了。”
  逃,逃到辦公室去,那裏有不夜天,有一大班人陪她玩,到了月底,還可以支一筆豐厚的薪水。
  坐在熟悉的位子裏,巫蓓雲在電腦熒幕上看內部通訊。
  她一怔,第一行映過眼簾的字樣是“胡乃萱女士榮升采購部副主任”,嗬,她終於上去了。
  巫蓓雲真心替她高興,連忙與老胡聯絡,她的通訊器不通,正在用,想必全公司都正在向她祝賀。
  是這樣的,一翻身,四周圍又都是朋友了!包括她巫蓓雲在內。
  終於接通,蓓雲一聽到老胡的聲音便笑道:“恭喜恭喜,我們又可以在同一層樓辦公了。”
  老胡當然認得舊友的聲音,如果她是個少年人,或許會說:“誰同你是朋友”,但她是成年人,知道斤斤計較沒有好處,既然巫蓓雲願意重新開始,她也樂得忘記過去不愉快的一幕,她需要朋友,尤其是在同一層樓辦公的朋友,因為她已不打算同低一層樓的同事來往。
  於是她愉快地說:“蓓雲,我早知你會替我慶幸。”
  “我們幾時一起吃中飯?”蓓雲打蛇隨棍上。
  “今天同明天不行了。”
  “後天吧。”
  “好,後天中午,不見不散。”
  一個人在得運順境的時候,不大會計較細節。
  巫蓓雲叫助手進來吩咐:“胡乃萱若來探訪,待她客氣點,立即放她進來。”
  助手當然也知道胡乃萱已獲晉升,故笑道:“原來升一級有這樣的好處。”
  人情冷暖,自石器時代到二0七九年尾,一成不變,巫蓓雲瞪助手一眼,“不然,辛辛苦苦盼升級幹什麽?”
  那少年仍笑,“原來往上爬都是為了別人。”
  蓓雲嗤一聲笑,“難道還為自己不成,我再淪落,我還是愛我,可是為著要別人愛我,我不得不做些叫他們看得順眼的事。”
  少年人收斂笑臉,“太辛苦了。”
  蓓雲的五官也直掛下來,“誰叫我們是群居動物。”
  這樣一擾攘,已花了個多小時,辦公時間如果全部用來生產而不是搞政治,國民收入當可增加一倍有餘。
  沒等到後天中午聚會,胡乃萱就摸上門來。
  她照樣大搖大擺坐在巫蓓雲對麵的空凳上握住咖啡杯說個不休。
  奇怪,巫蓓雲又不覺得她討厭了,因為地位收入相等,胡乃萱的言行又變得可以接受,再理所當然不過。
  她的無禮成為熱情,她的尖酸成為風趣,一切皆因身分已獲提升。
  居然還有人問為什麽要向上爬。
  居然還有周至佳那樣的人,放棄現有成績,辭官歸故裏。
  天真的他一定以為孩子出生之後是一個結束,才怪,是一個開始才真。
  蓓雲獨自去見過梁醫生,自他那裏看到胚胎最新素描影片,當她看到小小成形的新生命正啜吸拇指時,眼淚忽然不受控製,直流下臉龐。
  感動?也許,大半也因為感觸,巫蓓雲忽然想到她的生命也那樣開始,但成年後對一切現象均告麻木,她不快樂,也不感恩,也不覺得生命是奇跡,也不慶幸身體健康,生活無憂,她抱怨諸多,愁容滿麵,滿懷說不出的苦衷。
  胚胎看樣子頂快活,在羊水中打筋鬥,手足舞動,他一定以為那黑暗恒溫的子宮便是他的世界,他大概不知道他有一天要出世,並且成長,淪落紅塵。
  巫蓓雲怕梁醫生誤會她愛心過人,連忙抹去淚水,敏感同愛心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巫蓓雲無意掠美。
  她看到胎胚長著高鼻梁,同他姐姐一模一樣。
  梁醫生告訴她:“照他目前的情況推算,長大後,他體重七十三公斤,身高一七九公分。”
  嗬,小小大塊頭。
  梁醫生說:“有許多父母連嬰兒五官都事先選擇,我很高興你們不是那樣的人。”
  世上已甚少有驚喜,周至佳與巫蓓雲不想連這惟一難得的享受亦被剝奪,於是他們在非常不自然的科技環境中聽其自然。
  她問醫生:“周至佳體內各類內分泌將來是否會恢複正常?”
  “保證會。”
  “可是有人說——”
  “醫生同你說不會就不會,你相信誰?”
  但一般的說法是總有些殘餘不去的荷爾蒙會使當事人變為中性人。
  梁醫生說:“你要信任科學。”
  蓓雲說:“科技日新月異,新發現時常推翻舊理論。”
  梁醫生狡猾地答:“但當時你有更好的選擇嗎?”
  蓓雲朝他笑笑,沒想到他們已成為熟人。
  “孩子將在春節出生。”梁醫生告訴她。
  一出生就要開始倒數,像一隻沙漏,還小?不要緊不要緊,時光很快過去,不然巫蓓雲怎麽會成為壯年人,否則街上哪來的老公公老婆婆,放心放心,一定快速長大。
  巫蓓雲抬起頭來,嘴角帶著蒼白的微笑。
  梁醫生叫她不要想太多,“我有相熟的心理醫生……”
  不用了,巫蓓雲有胡乃萱。
  老胡對她說:“我同王日和正式簽字分開了,出乎意料適應獨身生活,”她並沒有誇張,她比以前要心平氣和,“你呢,你有沒有完全原諒周至佳?”
  巫蓓雲忽然說出心底話:“我想都沒想過要原諒他。”
  胡乃萱意外得用手掩住嘴,她太詫異了。
  巫蓓雲問:“誰說過我一定要原諒他?”
  “可是我以為你們已經破鏡重圓。”胡乃萱瞪著巫蓓雲。
  老胡真不失為一個可愛的人,對她來說,世事仍然一是一,二是二。
  “我們仍然是合夥人。”
  這個夥伴最近已沒有替公司賺錢,將來如果不加油前進,事情恐怕會有變卦。
  “我真佩服你,蓓雲,你可以這樣清醒理智處理夫妻間事,”老胡忽然想起來,“你的男朋友不反對,來個三人行?”
  巫蓓雲失望,“我沒有男朋友。”
  “那日我明明看見第三者。”
  蓓雲索性開一個玩笑,“那人隻是我表哥。”
  在家,她同周至佳一日客氣過一日。
  開口閉口:“我可否——”
  周至佳回答:“我情願不——”
  大日子越來越近,周至佳深居簡出,對外一切,由巫蓓雲鼎力處理。
  二0七九年匆匆結束,二o八O年來臨,巫蓓雲沒有慶祝佳節的習慣,一早睡覺,昏昏沉沉間忽然聽到氣笛長鳴,小雲親吻她臉頰,“新年快樂媽媽”,蓓雲睡得糊裏糊塗,隻覺這一個淩晨同其他的淩晨根本沒有分別,敷衍地唯唯諾諾。
  小雲回自己房去了,氣笛聲仍然不停,巫蓓雲隻在心中直罵:吵死人了,難道要響到二0八一年?
  她把被褥拉過頭。
  半明半滅間忽然想起十六歲的時候,與一班小友一起聚集在城市廣場中,等待新的一年來臨,她還記得當天穿一件白間藍條子毛衣、白長褲、白靴子,真是嚇死人的配搭,但因為年輕,居然化腐朽為神奇。
  這樣的好日子也會過去。
  巫蓓雲如此踏進二O八0年元旦。
  元旦照例是假期,蓓雲有點怕這種家庭日,你眼看我眼,大眼對小眼,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活,即使有話題,也不能說上整天,還有,越說越錯,兩個人都多心,一言不合,冷嘲熱諷,在所難免,最慘的是,不說也不行:你生誰的氣?
  在家還好些,至少可以自睡房走到客廳,廚房轉進工作室,巫蓓雲現在最怕與周至佳同車,兩個人排排坐,動彈不得,車程若超過三十分鍾,那種痛苦的死寂,堪稱天長地久。
  她願意把這一天假期奉獻給國家。
  愛瑪推門進來,“主人,新年快樂。”
  “他們呢?”
  “都出去了。”
  蓓雲吃一驚,“小雲還情有可原,周至佳何處去?”
  “周先生由機械保姆陪同到附近公園散步。”
  蓓雲怔怔地,及至真知道孑然一人,又恐懼孤獨。
  “一位一O三三先生祝賀你新年進步。”
  “快把他接進來。”
  “他是昨夜零時零分打來的,你一早就睡了。”
  蓓雲又失望,懶懶靠在床上看愛碼收拾房間。
  愛瑪問:“保姆現已開始操作,新生兒可是不用我照顧?”
  “你可以當嬰兒不存在。”
  可是愛瑪酸溜溜,“人家總是得到優差。”
  蓓雲大奇,“我以為你不喜歡帶孩子,你不是說工夫趕不來嗎?”
  愛碼不出聲,隻是埋頭苦幹,原來它同巫蓓雲一樣,叫它擔大旗,它怕,不叫它做,它更怕。
  巫蓓雲苦笑,家人在屋裏,她煩,家人全體外出,她又不自在。
  因不知如何選擇,故此一天又一天拖下去。
  愛瑪到這個時候才說:“胡小姐找過你,說,你若沒空呢就算數,你若想出外走走,她整天在家。”
  下了班,巫蓓雲又不想與同事糾纏。
  “我再睡一覺,替我把窗簾放下來。”
  “主人,我看你還是振作一點,周先生身子這樣不便,還是起來了,新年新氣象嘛。”
  它說得很對,“那麽,”蓓雲接受勸告,“請替我告訴胡小姐,三十分鍾後在老地方等。”
  所謂老地方,是她們剛進公司,收入不那麽好的時候,常去的一間咖啡店。
  蓓雲在家常便服外加件大衣便出去了。
  胡乃萱比她早到,一個人,坐著正喝咖啡,全身簇新行頭,今年流行那種看上去自來舊其實昨天剛新置的顏色。
  胡乃萱看到巫蓓雲,也上下打量她,她身上這件大衣非同小可,用複古天然羊毛製成,此刻所有人造纖維衣料已無須洗滌清潔,這件羊毛大衣卻須送回原廠幹洗,胡乃萱嫌麻煩,不考慮選用。
  兩個女人靜靜對坐,喝著熱飲,孩子們有孩子們去處,稍微長大即單獨行動,不複依依膝下。
  蓓雲倒是沒有遺憾,當女兒要她的時候,幾乎在她身上生活,無時無刻不抱在懷中,所有親友見此情形均搖頭歎息,就差沒來一句慈母多敗兒,但蓓雲悠然,她已經在小雲一歲之前連本帶利抱了回來,賺得無數溫馨,以後怎麽樣都無所謂。
  “又一年了。”胡乃萱的開場白。
  巫蓓雲笑,“說些新鮮題材。”
  “公司最近無人離婚,沒有新聞,大概即好新聞。”
  “有沒有人結婚?”
  “除出我和你,誰還肯結婚?”
  蓓雲苦笑,這個時候,她看見胡乃萱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來,然後感覺到有一隻手輕輕擱在她肩膀上,蓓雲馬上知道這是誰。
  她仰起頭,對年輕人說:“新年好。”
  胡乃萱第一次注意到有這麽一個人,張大嘴巴,合不攏來。
  老胡一直懷疑巫蓓雲有外遇,沒想到他質素那麽高,隻見那漂亮高大的年輕人無比親昵的握住巫蓓雲的手深深一吻,使旁人豔羨得差些連眼珠子都掉出來。
  胡乃萱反應奇突,結結巴巴,平時最會講話的她此刻詫異過頭反而詞窮。
  老胡罵自己的想象力太差勁,造巫蓓雲一千次謠都離事實千裏之遙,原來人家竟過著如此精彩的新生活!
  年輕人在巫蓓雲耳畔說:“我那邊有朋友,要過去了。”
  胡乃萱當然聽不見,雖然隻是一個旁觀者,不知怎地,她的耳朵倒癢起來。
  年輕人向胡乃萱笑笑,那雙明亮的眼睛狡獪靈活,似洞悉她的好奇與她心底的渴望,胡乃萱漲紅麵孔。
  年輕人隨即離去。
  過了很久很久,胡乃萱才問巫蓓雲:“那也是你的表哥?”
  “不,”巫蓓雲眨眨眼,“那是我的表弟。”
  年輕人真是幫忙,一月一日,元旦,就幫她出了一口氣。
  上演這一幕之後,即使是胡乃萱,也不得不佩服巫蓓雲的手段。
  巫蓓雲卑微的新年願望也已經達到,她從來沒希望過青春常駐或是世界和平,她隻希望得到一點點意外的驚喜。
  孩子出生的日子越來越近。
  小雲說得最好:“像做夢一樣,家裏快要添一新成員。”
  他專用的家私用品雜物開始陳列出來,什麽都小一號,什麽都不缺,他不向大人借用任何東西,一切都是私家貨,堆滿整間育嬰室。
  小雲笑:“我保證我小時候沒有這樣誇張。”
  蓓雲想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又怕小雲不相信。
  小雲最後感慨:“現在的兒童真幸福。”
  蓓雲笑得眼淚都淌出來,對,差點忘了,巫小雲已不是兒童,她已是少年。
  有一天下午,蓓雲在百貨公司替嬰兒挑衣服,碰見了一個熟人。
  他向蓓雲笑笑,點點頭,蓓雲沒把他認出來,哪裏來一個這樣登樣的男人?文質彬彬,一副藝術家樣。
  “記得嗎,我是餘小明的父親。”那人笑笑說。
  “嗬,”蓓雲說不出的高興,“孩子出生了?”
  “差不多已滿月。”
  “有沒有人告訴你,你前後判若兩人?”這是真話。
  餘君笑,“我一直做運動。”
  “難怪我一時沒把你認出來,你現在才精神呢。”
  “你在挑選禮物?”
  “呢,可以說是。”
  “這種小袍子沒有多大用途,連腳褲才實用。”
  蓓雲笑,“你可以說是專家了。”
  餘君取出一張卡片,“這是我現在工作的地方。”
  蓓雲連忙接過,“我們有空聯絡。”
  “巫女士,我仍然想再說一聲謝謝,多謝你幫忙。”
  “不敢當不敢當,”蓓雲說,“除出你自己,誰也沒幫你。”
  餘君笑笑,欠欠身,離去,渡過難關,他又是一條好漢。
  蓓雲終於聽餘君忠告,選了幾條連腳褲。
  查看他的卡片,發覺他現在開了一家小小的設計公司,做起主持來。
  今日看他,哪會猜到半年之前,他曾是那麽襤褸。
  家裏三個人,每個人出去都帶幾件嬰兒衣服回來,看清形一天穿一件穿到三歲都穿不完。
  尤其以小雲買的各式水手服最好玩,配小小帽子及鞋襪,小雲愛不釋手。
  周至佳一日比一日緊張。
  蓓雲問他:“你要不要學打毛衣?我不是打趣你,你別多心,編針織物是分散注意安撫精神的好消遣,家人又可以享用名貴手工藝品。”
  周至佳不做聲。
  巫蓓雲聳聳肩,“當然,這不過是愚見。”
  稍後蓓雲發覺周至佳選擇十字刺繡,真沒想到繡花樣子一百年不變,仍然是“家,甜蜜的家”以及“基督是我家之主”之類。
  蓓雲但願她有時間陪周至佳選擇絲線顏色,可惜她沒有消遣餘暇,她的時間不是用來賺錢,就是用來休息。
  最後一次手術時間已經定下。
  蓓雲鼓勵周至佳:“大功就要告成,可賀可喜。”
  周至佳似有隱憂,“我很擔心。”
  “別過慮,萬事俱備,況且還有梁醫生這樣的國手。”
  “蓓雲,要是我進了手術室出不來,請記得我的好處,忘記我的壞處。”
  巫蓓雲為之惻然,沒口價安慰道:“不會有事的,剖腹手術,至為普通——”
  周至佳接上去說:“不過是由機械人處理的三級手術。”
  巫蓓雲攤攤手,“瞧,你不是不知道。”
  “現在我明白了,這真是一命搏一命的玩意兒。”
  巫蓓雲感慨,“可是許多人還以為是天經地義的一回事。”
  周至佳忽然笑,“最好叫他們來嚐嚐其中的滋味。”
  巫蓓雲拍拍他的手,“誰會像你這麽笨。”
  他忽然問:“外頭有人知道嗎?”
  巫蓓雲笑,“我沒說過,你呢?”
  “我一字沒說。”
  “那大概沒人知道。”
  周至佳說:“我並非視這件事為秘密,我隻是不想宣揚。”
  “我明白,這是周家私事,與人無尤。”
  周至佳覺得巫蓓雲仍然十分了解他,不由得釋然。
  手術前一晚上蓓雲整夜在醫院陪他。
  兩個人並沒有說太多話,講來好笑,他們難得共處一室,周至佳一向有鼻鼾,又不肯去醫治,夫妻長久分房名正言順異床異夢這些年,連一起旅行都訂兩間房間,沒想到在醫院裏倒是同起房來。
  蓓雲沒睡好,她想念那無夢的玫瑰香味的安眠噴霧。
  周至佳自然也整夜不寐。
  巫蓓雲聽見他哭泣。
  她不得不起來安慰他幾句:“不要怕,我不住為你禱告。”
  周至佳忽然抬起頭來看住蓓雲,“你可是要離開我了?”
  蓓雲一征,不得不按鈴傳看護進來替他注射鎮靜劑。
  第二天一清早周至佳便接受手術。
  巫蓓雲一直握住他的手。
  看護對她說:“請在這裏等候,稍後你便可看到嬰兒。”
  蓓雲點點頭,看著護理人員把周至佳推到手術室去。
  她並沒有太緊張,漱了口坐在椅子上聽新聞報告,正在慨歎戰爭仍然不停,看護笑吟吟推著保暖箱進來,跟著傳來響亮小兒啼哭聲。
  蓓雲探過頭去,隻見小小新生兒眼角掛著一滴亮晶晶豆大眼淚,蓓雲忍無可忍,淚水簌簌流下臉頰。
  看護笑說:“恭喜恭喜,是個男孩。”
  接著馬上把保暖箱推出去。
  巫蓓雲卻掩臉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跟著周至佳也被推過來,他己蘇醒,隻聽得他歎道:“我已經盡了力了。”
  梁醫生尾隨在後,笑笑說:“手術過程非常成功。”
  蓓雲連忙上前道謝。
  “孩子健康活潑,重三公斤。”
  這時小雲與愛瑪也已趕到,後麵還跟著機械保母。
  大家爭相問候周至佳,並且喧嚷著要看嬰兒。
  蓓雲叮囑保姆幾句,偕愛瑪先返家。
  愛瑪說:“能睡就多睡一點,嬰兒一進門,人人辛苦。”
  蓓雲不出聲。
  機靈的愛瑪立刻起了疑心,“主人,你不高興?”
  “不,我太歡喜了,那孩子真可愛,證明周至佳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愛瑪很興奮,“對,老實說,開始我也覺得周先生簡直無故難為自己,見過那小寶寶,才知道,他有正確目標。”
  蓓雲籲出長長一口氣,“九個月困難時期總算度過。”
  愛瑪說:“那保姆真幸運,天天抱著孩子耍樂算是工作。”
  “愛瑪,”巫蓓雲對它說,“你也跟了我這些年了。”
  “不多不少,十三年整。”
  “愛瑪,有件事同你商量。”
  那機械人已經通靈,提心吊膽說:“主人,不是要扔掉我吧?”
  “剛相反、我要你跟我走。”
  “什麽?”
  巫蓓雲笑笑,“孩子已經出生,父子平安,這個家不再需要我同你。”
  “什麽?”
  “我打算搬出去住,隻帶行李以及你一個。”
  “什麽?”
  巫蓓雲轉過頭去拍它一下,“你的機器壞了還是怎地。”
  愛瑪控製板上燈光不住閃亮,顯示它極端困惑。
  蓓雲告訴它:“這個家以外還有世界,還有天地。”
  “什麽?”愛瑪一時應付不了,隻能說得出這兩個字。
  “小雲大了,又一直嚷著要寄宿,她不是問題,我們可以走得很瀟灑。”
  過了許久許久,愛瑪總算把一切資料消化,它問:“嬰兒呢,你不愛他?”
  “愛,可是也不必與他同住。”蓓雲笑。
  “你會錯過他成長過程,”愛瑪非常惋惜,“新生兒一天換一個樣子,非得日日金睛火眼留神不可,否則,損失在你,他反正要長大,你在不在他身旁不是問題。”愛瑪分析得頭頭是道。
  “可是,”蓓雲無奈,“我已無法與他父親同居。”
  “不能看孩子麵上嗎?”
  蓓雲搖搖頭,“早一個世紀,孩子都沒有這樣的情麵了。”
  愛瑪歎息,“可憐的幼嬰,一出生就失去了母親。”
  “去你的!我好好活著,你平白詛咒我幹什麽,不同住就等於沒母愛,誰教你的?”
  愛瑪又沉默許久,“周先生知道沒有?”
  輪到蓓雲不做聲,人是萬物之靈,他已經猜到了。
  “周先生會接受嗎?”
  “成年人一定得承擔悲歡離合。”
  “主人,你隻帶我一人出走?”
  “是。”
  “我會忠於你,終身服侍你。”
  蓓雲十分感動,“我一早知道你可靠。”
  “主人,以後我倆就相依為命了。”
  “無須誇張,我們照樣可以回周家探訪新生兒。”
  “周先生愛吃我做的菜……”
  “你教保姆做好了。”
  “周先生同新生兒會寂寞嗎?”
  “愛瑪,你為什麽不擔心我弱小的心靈呢?”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搬出去。”
  “也難怪,你是機械人,不懂得,我要尋找我的理想。”
  愛瑪呆呆地看住主人。
  蓓雲微笑,“沒有人告訴你關於理想嗎?”
  “有,”愛瑪答,“但理想原是最最渺茫的一回事,那漂亮的男嬰卻是現成的享受。”
  “新生兒是周至佳的理想。”
  “但是夫妻的理想應該相同。”
  “所以,愛瑪,限期已屆,我與周至佳的關係不能持續。”
  “我不明白。”
  “你無須明白,我欣賞你的忠誠足夠。”
  愛瑪忍不住問:“主人,可否告訴我,你的理想到底是什麽?”
  “我的理想?”蓓雲怔怔地,想了一想,才答,“我的理想生活是,天天可以睡到自然醒來,不做什麽,不負啥責任,同我愛的,以及愛我的人,一起坐著說說笑看日升日落。”
  愛瑪聽罷,倒抽一口冷氣,“太苛刻了,我還以為你的理想是名成利就,那還真的容易得多。”
  蓓雲低下頭,“我何嚐不知道追求有實質的理想比較合理。”
  “可憐的主人,你那理想在今日世界不可能達到。”
  “不一定。”
  “別浪費你的時間。”
  “機械人,別管太多閑事。”
  數日後的一個黃昏,巫蓓雲正在休息,忽而聽見幼兒啼哭,保姆不知給什麽絆住,一時沒抱起他,周至佳大概在衛生間,蓓雲馬上親自出馬。
  她搶到育嬰室,隻見到嬰兒張大嘴巴哭泣,雙眼露出盼望神色,圓圓麵孔可愛無比,蓓雲忽然說:“罪過、罪過,那麽小,那麽小,姆媽抱,姆媽抱。”
  她把他擁在懷中,淚盈於睫。
  她把幼兒抱到露台看日落,不住喃喃在他耳畔講話:“看見那太陽沒有?在二O八O年,大自然景色其實不過是背景放映……太複雜?慢慢你自然懂得,”她凝視他,“自從回家來之後,你很長了點肉是不是,唉,你的麵孔同你父親一模一樣。”
  保姆出來了,含笑道:“主人,請把嬰兒交返給我。”
  蓓雲頗舍不得,內心掙紮了一會兒,終於雙手奉還。
  隻聽得保姆同嬰兒說:“露台太涼快,我們還是回房去吧。”
  嬰兒躺在機械手臂裏賓至如歸,當然,那手臂每分鍾輕輕晃動六十下,被設計成真人抱著嬰兒踱步節奏一模一樣,又能哼三十二首搖籃曲,功能超卓。
  它帶著寶寶去了,很明顯已與嬰兒產生了感情。
  蓓雲黯然坐下。
  周至佳不知在什麽時候已輕輕走出來,斟兩杯酒,一杯遞給巫蓓雲。
  周至佳的身子恢複得極快,幾乎可以下個月便回到大學裏去,愛整潔的他立刻去理發,胡須……因內分泌的關係恐怕要隔些時候才需要修一修。
  此刻他看上去簡直同舊時差不多。
  “蓓雲,”他心情也比較好,說話有條理得多,“或許,我們該坐下來詳談了。”
  “我正坐在你麵前。”蓓雲笑一笑。
  他很快進入話題,“蓓雲,首先,我很感激你在這段日子裏支持我。”
  “不必說這種客氣話。”
  “還有,我相信你要離開我了。”
  蓓雲點點頭,“我就要自立門戶。”
  周至佳頷首,“我不會勉強你,你有權那麽做。”
  “那麽讓我們來談談條件。”
  周至佳咳嗽一聲:“孩子們歸我。”他獅子大開口。
  巫蓓雲訕笑,“孩子是我們所有財產,怎可統統歸你。”
  周至佳有點窘。
  “小雲當然由我撫養,”巫蓓雲說,“就讓她去寄宿吧,探訪時間自由,假期任由她住哪一邊。”
  “嬰兒呢?”周至佳最擔心的是新生兒。
  “你吃了那麽多苦,他很應該跟著你生活,我希望可以天天來看他。”
  周至佳也是個合理的人,“沒問題,不過你這一走,他勢必跟你生分。”
  蓓雲感喟,“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或者你可以繼續往在這裏,你知道我不會幹涉你的生活。”
  “不,”蓓雲搖頭,“同屋共處,就應互相尊重,獨來獨往,即目中無人,我不能那樣做。”
  周至佳歎口氣,“但公寓是你的宿舍。”
  蓓雲微笑,“所以我的孩子們都住在這裏。”
  “你對我十分大方。”
  “彼此彼此。”
  “我沒有其它條件了,聽你的了。”
  她站起來,“我也沒有進一步要求,明日可叫律師做正式離婚書。”
  “蓓雲,”他叫住她,“我在想,假使不因為這個孩子,終久我們也會因其它理由分手的吧?”
  蓓雲怔怔的又坐下來,“我不知道,也許會長久一點,可能就白頭諾老了,是這一次的試練把我們之間不協調之處全部泛濫到表麵上來,不得不下此策。”
  周至佳不做聲。
  蓓雲歎口氣,“你是一早做出抉擇,情願放棄這段婚姻,也要實踐你的理想。”
  周至佳半晌說:“我原本想兩者兼得。”
  巫蓓雲指著他,“我不想與一個自私的人共度下半生。”
  周至掛出乎意料的冷靜,“我不怪你。”
  巫蓓雲笑,“況且你知道我永遠是孩子的母親,你可以放心,我會盡量親近他。”
  周至佳點點頭,“即使你搬出去住,也不會比那些隻在公餘應酬過後三更半夜回到家中吻孩子一下即回房休息的母親更不負責任。”
  “謝謝你。”
  周至佳忽然想起來,“我從來沒征詢過你的意見,你可喜歡男嬰?”
  “喜歡,”蓓雲來不及回答,“太喜歡了,一直想要個活潑的男孩,給他穿粗布褲與球鞋,頑皮時可以打他屁股,動輒對他說:‘媽媽不再愛你了’,對女兒的態度才不可以這樣粗獷。”
  “那麽,為他留下來吧。”
  巫蓓雲非常溫和的說:“我同你的關係,已告結束。”
  她開始收拾隨身衣物。
  到這個時候才發覺身外物並不多,總共不過十來套上班服,十來套便服,若幹雙鞋子,化妝品還裝不滿一隻手袋,兩箱行車隨時可以走路。
  巫蓓雲大吃一驚,十分自憐,別的女人衣服雜物都多得發昏,幾乎人人都揚言行頭可以裝滿七隻貨櫃箱,巫蓓雲自卑了。
  幸虧有愛瑪。
  她租下小小公寓,統共隻得一間臥室,小巧玲瓏,愛瑪休息進住儲物室,客廳兼作書房用,物盡其用,並不覺得不便。
  巫蓓雲開始了新生活。
  隻有人事部知道她轉了通訊地址。
  人事部電腦配有保密鎖,不會輕易泄漏秘密,不過,消息始終會傳開的吧,若幹日子之後,同事們一定會知道巫蓓雲婚姻出了毛病。
  小公寓的睡房附著圓型小露台,開頭蓓雲沒怎麽留意,時常站在那裏透透氣,是愛瑪先發現,它說:“主人,對麵大廈有人對你擠眉弄眼,”蓓雲停睛留神,才發覺斜對麵那幢大廈一個單位也站著一個人,憑他衣著打扮,年紀不大。
  蓓雲解嘲說:“距離太遠,那人看不到我臉上的皺紋。”
  但從此她不再站到露台上去。
  每天無論如何,她都必定抽時間去看新生兒,天天都發覺他較前日又長胖了一點點,一點點一點點加一起,每個星期尺寸就大許多。
  周至佳看著他的時候,整張臉以及雙眼會發亮。
  幼兒表情漸漸複雜,開頭不是哭就是睡,後來會得在夢中笑出來,又皺著眉頭,現在會得裝可憐相,看到父母,先扁著嘴,見不抱,才哭出來,小小嘴唇顫抖,非常淒涼。
  他的表情比他姐姐同年齡時複雜多了。
  小雲慨歎說:“我到一歲還似一團飯,哪裏有弟弟一半聰明。”
  一代比一代進步總是好事,蓓雲在三十歲還沒有小雲十三歲來得精伶。
  蓓雲喜歡在深夜撥到一0三三去談話。
  “獨自生活怎麽樣?”
  “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準備出發追求你的理想沒有?”
  “我希望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後才開始。”
  “行動要迅速,否則失之交臂。”
  “我很懂得替自己打算,你請放心。”
  “也該把自己放第一位了。”
  “我是那種花盡人力物力仍然要親身勞心勞力的那種人,不知什麽地方我算錯了帳目,一直賠本,想結束生意,又怕夥計生活沒有著落,進退兩難。”
  “但終於也遷了冊。”
  蓓雲笑,同他說話,真有意思。
  “新生兒好嗎?”
  “他真正奇妙,做人可不簡單。”
  “有時候真羨慕有孩子的人家。”
  “無須豔羨,隻要願意付出代價,你也可以達到願望,讓我提醒你,年輕人,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早上胡乃萱拿著一大杯黑咖啡仍然到巫蓓雲辦公室來做二十分鍾談話,幸虧如此,如不,兩個女人都要去看心理醫生。
  “聽講政府裏頭有人建議廢除男人女人男性女性這種稱呼。”
  蓓雲失笑,“叫我們什麽?陰陽人?”
  “人。”
  “太戲劇化了,我接受不來。”
  “很應該呀,我們統統是人,隻要功能超卓,便是有地位有身分的人,社會不介紹誰是男人,誰是女人。”
  “那你快快去投讚成票吧。”
  “蓓雲,”老胡像是想起了什麽,“你說好不好笑,外頭傳你添了一名孩子,我當眾立刻替你否認掉了,哪有這種事,你天天要上班,我們日日見麵,你說好笑不好笑,什麽事都有人傳。”
  蓓雲臉上綻開一朵會心微笑,胡乃萱在她們交惡的一段日子裏頗為巫蓓雲製造了幾段謠言,統統不是事實,卻煞有介事,如今老胡卻為巫蓓雲解釋否認傳言,偏偏那傳言是事實,惟一的事實。
  接著老胡說:“世人無聊的人真多,什麽都拿來嚼舌根。”
  蓓雲附和:“可不是,最好在別人家裏裝具竊聽器與錄像器,繪形繪色,實憑實據。”
  胡乃萱悠然坐在那裏,十分滿足,她此刻站在正義路上,懲罰了好事之徒,相當有成就感。
  周巫之家各人終於各就各位,又活下來了。
  城內最熱門話題是夏季何時開始,因為太民主了,一切靠投票決定,氣象局派發表格給每個市民填寫,本年夏季平均溫度及濕度該去到什麽地步。
  巫小雲希望天氣早熱,因為“弟弟胖嘟嘟穿越少衣服越好玩”。
  巫蓓雲不舍得纏綿的春日就此結束,去函反對。
  周至佳早已恢複理智,堅持商業都會根本無謂分清四季,幹脆長年恒溫攝氏二十七度最理想。
  意見實在紛紜,氣象局人員頭痛,一時未能表決,春季便一日一回延長。
  這種乍暖還寒天氣最易傷風感冒,要治愈它隻需按時服三次特效藥,可是許多年輕男女不願快醫好它,情願鼻塞塞聲喉沙啞做其不勝狀,據說在異性眼中帶病之態特別可憐可愛。
  巫小雲怕傷風感染弟弟,已趕快服藥。
  周至佳問巫蓓雲:“生活寫意嗎?”
  巫蓓雲說:“我剛在想,給弟弟取什麽名字最好,不如叫周寫意吧,小雲,你太可改叫巫適意。”
  周至佳等她說完了,才再問一次:“生活還過得去嗎?”
  巫蓓雲這才答:“有時候也會十分氣餒。”
  周至佳點點頭,“無論是誰,選擇哪一種生活方式,總無法避免偶而氣餒。”
  蓓雲無奈地攤攤手。
  周至佳說:“索性當它如打嗬欠咳嗽一般,反而省事。”
  奇怪,一旦分居,周至佳連言語都可愛起來,可見婚姻製度實在坑了不少好人。
  蓓雲說:“獨身與有家室的分別是,單身人睡得比較好,但睡醒之後,百般無聊,有孩子的人永無寧夜,但一起床立刻被小孩纏住,忙得連祖宗姓什麽都不複記憶,比較容易偷生的。”
  周至佳頷首,“這是比較中肯的說法。”
  夏季終於來臨,巫蓓雲的精力漸漸複蘇,她覺得她已經準備好,可以做初步嚐試。
  她試撥一O三三。
  號碼忽然又接上了那把女聲:“一O三三有事暫時離開本市,我可以為你做什麽呢,女士?”
  巫蓓雲終於同那接線生說:“天氣這樣好,我想你代我找一名男伴,陪我散散步,談談天。”
  那女生很愉快地答:“有什麽特別要求嗎?”
  “有,要年輕一點,不過也要懂事,還有,希望他跳得一腳好舞,談吐文雅、常識豐富。”
  “沒問題,請問你想得到何種樣的邂逅?我們有多種劇本可供選擇。”
  “不經意式的,像在街角自然偶遇,無意中談起來,廣泛地討論人生、希望、將來。”
  “請你報上姓名與信用卡號碼,查實無誤,我們立刻會安排你倆見麵。”
  “勞駕。”
  “多謝光顧。”
  巫蓓雲已有充分心理準備。
  在以後的數天內,每有異性經過她身邊,她總會額外留神:是他嗎,是他嗎,他會不會走過來藉故攀談?沒有,一個沒有,再一個也沒有。
  再一個也沒有。
  在街角,有人截住她問路,這個一定是了,停睛一看,不對,不但老,而且長得不好看,不,不是他,那麽,是誰呢,幾時出現呢?
  等得越久,越是好奇,心中也益發盼望。
  真的感情遊戲規律,不也是一樣嗎?
  會不會是介紹所把她的要求積壓下來,丟在腦後了。
  一日下班,胡乃萱同她說:“蓓雲,我受了醃攢氣,想去喝兩杯解解悶,你若夠朋友,便陪我一趟。”
  蓓雲勸道:“這等小事,不必拿出令箭來。”
  她陪她上酒館。
  酒過數巡,老胡舌頭大了起來,“夠朋友的話,蓓雲,再替我去買半公升黑啤酒。”
  “你喝得差不多了。”
  “夠朋友的話——”
  蓓雲連忙跳起來,“好,好,別再說下去了,我馬上替你去辦。”
  她自酒保處買了兩杯黑啤酒,付了錢,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發覺胡乃萱整張臉伏在桌子上。
  “老胡,老胡。”她推她。
  哪裏就這麽快醉了,一定是乘酒意伏在臂彎裏偷偷哭泣。
  蓓雲善解人意,不去理她,靜靜坐她對麵。
  隻聽得有人問:“需要幫忙嗎?”
  蓓雲抬頭一看,是位好心的年輕異性,正指向老胡。
  蓓雲老實說:“呆會兒也許要。”
  他朝她笑笑:“隨時吩咐我。”又轉過頭去與朋友說笑。
  蓓雲又等了一會兒,推一推胡乃萱,“老胡,我們換個地方,這裏太擠了。”
  這才發覺老胡已經睡著,輕輕扯著鼻鼾。
  蓓雲拉她,“來,老胡,我送你回去睡,比較舒服。”
  不知怎地,人一醉,起碼重十倍,扶過醉友的人統統知道其中艱難,蓓雲拉之不動,剛才那位男士見義勇為,過來幫蓓雲去扶胡乃萱另一半身體,嗨嗬一聲,把她自座位扯起來,手臂架在他們兩個身上,腳不沾地,出門而去。
  蓓雲讚道:“閣下手段好不精練純熟。”
  那位男士朝巫蓓雲笑,“我已做慣做熟。”
  蓓雲駭笑,那麽多酒徒,那麽多不如意的人?
  “一不做二不休,我送你們回去好了。”
  “不用了,到了門口,自有司閽幫忙。”
  “你肯定?”
  “沒問題。”
  他替她開車門,“改天見。”
  蓓雲對他有好感,給他一個大大的笑臉,“再見。”
  過了幾天,她特意在差不多時間到同一酒館去找他。那附近有幾爿律師行,一些年輕的見習律師幾乎一日三餐都孵在酒館裏解決。
  蓓雲猜想他是他們其中之一。
  第一次去找,沒看見他。
  蓓雲不氣餒,過兩日再去,她非得當麵謝他不可。
  這次她看到他了。
  他仍然與大堆人在一起,穿套半新舊燈芯絨西裝,眼光十分尖銳,一下子就看到了巫蓓雲,伸手招呼,接著站起來接近她。
  “你那朋友結果如何?”他笑著問。
  “第二天幾乎把頭摘下來免它再痛。”
  “這是很貼切的形容,我自己也試過一兩次。”他又笑。
  “那晚多謝你幫忙。”
  “今晚要不要我再幫忙?”
  蓓雲側頭想一想,“也好,我們兩個一起請你喝一杯。”
  老胡卻臨時有事,而且,“你一個人去方便行事。”
  “行什麽事?”
  “蓓雲,我們都小覷了你,你是我們之間最最有辦法的一個呢。”
  蓓雲訕笑,有辦法?
  不過,被人家當有辦法,總比被人家看死沒有辦法的好。
  她單獨赴約。
  那小夥子簡單風趣地介紹他自己,隨即建議到一家小小意大利館子吃飯。
  叫菜的時候,他打趣說:“大學時期要陷害哪個女生就一連三晚請她吃意大利菜增肥。”
  可是他替蓓雲叫了清蜆湯、蒸蟹粉,吃十碟子也不胖。
  蓓雲輕鬆了一個晚上,由他送她回家,在門外道別。
  時間還不太晚,愛瑪正在等她。
  “主人,如果你不太累的話,我想同你討論帳目。”
  愛瑪最近榮升巫蓓雲的管家。
  蓓雲笑答:“我一點都不累,什麽帳目?”
  “信用卡上添增一項非常奇怪的支出,請來看。”
  蓓雲與愛瑪在電腦熒幕前坐下。
  “主人,是這一項,如果電腦謬誤,宜明日一早即去更正。”
  蓓雲一看,馬上怔住,宇宙公共關係公司,費用:一萬二千九百七十元。
  這是什麽帳目,怎麽會算到她頭上來?
  她要求電腦給她看帳單全貌。
  過一刻,整張單子的細節呈現在熒幕上。
  蓓雲真正發呆,她讀到的是:四月十二日,伴遊一名,時計二千四百元,共三小時三十分鍾,合計八千四百元,鷹獅酒吧費用,一千零七十元,租車費用,一千五百元……
  數目詳盡,所有帳單付有附注,可隨時查閱。
  巫蓓雲頓時明白了。
  那人原來是介紹所推薦的伴遊。
  他出現得實在太自然,若不是帳單及時而至,巫蓓雲會一直以為他與她是真正的朋友。
  今日的晚餐又花費多少?
  正當她發愕,愛瑪在一旁說:“這是怎麽一回事,誰租了車,誰按時收取這麽貴的費用?”
  巫蓓雲按熄電腦,“數目沒有錯。”
  “什麽?”
  “時間不早了,我想休息了。”
  蓓雲回到小小臥室,立刻撥一0三三,仍由那個接線生來招呼。
  “是巫女士嗎?”
  “請問一0三三回來沒有?”
  那接線生答:“還沒有,他將暫時離開本市,短時間不會回來,有一位客人邀請他乘伊利莎白號邀遊四海,為期約一年。”
  嗬,真是闊客。
  “巫女士,你對我們的安排滿意嗎?”
  蓓雲衝口而出,“我不喜歡。”
  顧客至上,那接線生充滿歉意,“或許巫女士願意先看過我們由名家所撰的劇本,然後依劇情發展來做?”
  蓓雲沒想到他們的手法這樣先進,不由得歎息說:“太虛假了。”
  “可是,巫女士,如果不依賴我們,你可能窮其一生也找不到適合的朋友。”
  “那人們是怎麽結的婚?”蓓雲衝口而出。
  接線生笑了,“結婚怎麽同,結婚對象要多少有多少,知情趣的異性朋友,才稀罕得緊。”
  蓓雲有頓悟,“請問你是人是電腦?”
  “我是電腦,巫女士好聰明。”
  蓓雲沉默半晌,“請替我取消戶口。”
  “巫女士,你願意再試試另一位伴遊嗎?”
  “不用了。”
  “是費用太貴嗎?”對方很體貼。
  “不是。”物有所值,甚至超值,不能算貴。
  太像是真的了,最終發覺原來是假的,令當事人非常失望。
  “巫女士,希望你將來有需要時再與我們聯絡。”
  “一0三三回來時,請他與我接頭。”
  “巫女士,我們查過一O三三的來往戶口,其中沒有你的名字,我們已經警告一0三三,囑他不得再私自與客人接觸,如果違例,永不錄用。”
  蓓雲震驚,“我們是朋友。”
  “一O三三沒有朋友。”
  “一個人總應有朋友吧?”
  “對不起,巫女士,公司的規定,我們屬下二千餘名員工,服務期間,不得擅自與異性交往,再見。”
  通話線在這個時候切斷。
  巫蓓雲立刻知道她做錯了,並且多多少少連累了一0三三。
  自此以後,她可能永遠不會再聽到年輕人的聲音。
  愛瑪敲房門,“主人,還沒有睡?”
  “進來吧。”
  “主人,周先生與孩子們仍然在家裏等你。”
  蓓雲笑笑,“孩子們或許,周先生未必。”
  愛瑪歎口氣,“用金錢來購買的理想,還算不算理想?”
  看樣子它已經清楚那張帳單的來龍去脈。
  “你說得對,理想不能滲入任何庸俗虛假的因素。”
  “我請教過資料電腦,據分析,主人,你的理想是人類至難實踐的願望之一。”
  “是嗎?”
  “資料電腦稱這種理想為尋找真愛。”
  蓓雲覺得新鮮,“說下去。”
  “這一類人最悲哀,永遠不向安全牢靠溫暖的家庭生活妥協,情願走一條顛沛流離的感情路,而從來沒想過,即使願意付出重大代價,世上也許並無真愛?”
  巫蓓雲連忙掩飾蒼白的心:“不,不,我沒有那麽偉大,我不複天真,愛瑪,你誤會了,我隻不過是個不甘寂寞的貪婪人,多年的家庭生活實在太過枯燥辛勞,不安於室的我於是另謀出路,對我來說,真情與假意均可接受,我目的是尋歡作樂。”
  愛瑪凝視她,“真的?”
  蓓雲苦笑,“現今世界,叫我們到什麽地方去找一個我愛的,他又愛我的人。”
  “主人,你真的想通了?”
  “我真的要休息。”
  愛瑪一走,她果然馬上安然入睡,在夢中,巫蓓雲向每一個陪她聊過天散過步吃過飯令她生活增愉快的異性致謝,她沒有遺憾,如果他們都寄帳單給她,她宣告破產一百次都不夠,巫蓓雲太幸運,巫蓓雲夫複何求。
  她不但騙過了機械人,還幾乎騙過自己。
  那年剩下的時間,巫蓓雲生活正常,照例討好每一個人,她的上司、下屬、朋友、親人,都對她頗為滿意。
  又是另外一年了。
  嬰兒已經在保姆教導下學習走路,小雲進寄宿學校念書,周至佳打算轉到商界擔任顧問職位。
  她的老友胡乃萱另結新歡,忙得無暇招呼同事。
  那一年,同其他所有一年一樣,有歡笑,有悲哀,過得實在不容易,每一天都值得紀念,因每一天都付出過勞力心思。
  幸虧是逐天逐天過,也有很多次,蓓雲認為挨不到第二天,累得想尋找解脫,可是睡它十個鍾頭,第二天醒來,又會努力地,再過一天。
  清晨起床命令雙腳落地那一刹那毅力,就是使人活下去的意誌,實在不簡單,懦弱點的人也許就從此長眠不起。
  巫蓓雲對生活的要求越來越簡單,因為缺乏時間運動,她放棄坐車,換上運動鞋,每朝步行三十分鍾上班。
  這一段路變成她的樂趣,風雨不改,照樣上路。
  那是一個地麵結薄冰的早春日,古人說的如履薄冰當然大有道理,可惜巫蓓雲沒有領會到其中意思,經過公園小徑,她腳底一滑,失去平衡,跌個元寶大翻身,更糟糕的是一時還爬不起來,雪雪呼痛。
  正想用力撐起上身,忽然有人說:“等我幫你,”那人兩隻強壯的手臂把她一托,巫蓓雲就勢又腳踏實地。
  她沒聲價說“謝謝謝謝”。
  那人惋惜道:“一件大衣全髒了。”
  市政府一直沒有把公園的清潔工作做好。
  蓓雲反而要調過頭來安慰他,“不要緊,我在公司備有替換衣服。”
  “沒有傷到筋骨吧?”
  “沒問題。”
  蓓雲到這個時候才有機會打量她的恩人。
  他是個新中年,麵目端正,銀狐白頭,標準身材,態度和善。
  蓓雲鬆口氣,一眼看就知道這個人不會取笑比他不幸的人,他有雙諒解的眼睛,想必也有顆寬恕的心,這種人多數善待朋友親人。
  他問:“你往哪個方向?”
  “東邊一街。”
  “我向西,當心走路。”
  他顯然也趕時間,對蓓雲擺擺手,兩人分道揚鑣。
  蓓雲已經向東邊走了好幾步,忽然之間心一動,回頭,叫:“喂,你!”
  中年人停下步來,轉身,向蓓雲笑。
  兩人又向對方走近。
  蓓雲已把名片取出,交給他,那人也連忙掏出他的名片交換。
  蓓雲說:“再聯絡。”
  看看時間,實在不對了,才匆匆忙忙走向公園東邊出口。
  忙忙忙,忙忙忙,晃眼過了一天。
  下午蓓雲發過一次雷霆,因為某合夥機構竟然派一名機械人來同她開會,她沒有侮辱機械人,隻是取消會議,命令它回去。
  事後助理說:“說不定有一天,機械人會做我們上司。”
  蓓雲想到她上司,臉色鐵青,生活刻板,誰知道,也許就是具機械人。
  助理說下來:“屆時,如果我們派真人同機械人開會,會被機械人趕走。”
  蓓雲抬起頭來,這並非杞人憂天,據說某大銀行的電腦曾經要求控製員向它道歉,因為牽涉到一定數目的謬誤,而錯在他,而不在它。
  助理笑笑說:“我已經決定從現在開始,在機械人身上落重注,善待它們。”
  蓓雲笑答:“我就不必了,屆時我肯定已經退休,不用與惡勢力糾纏。”
  助理輕輕歎口氣,“你不知你有多幸運。”
  壞是壞在巫蓓雲太曉得了,因此每天都有淒涼的感覺,時時問自己:你何德何能,竟然好吃好住,生活無憂,世上的苦難多過人的想象,巫蓓雲是少數幸運者之一。
  第二天,蓓雲照例途經公園,在東邊出口看見那中年人朝她走來。
  他已經等了她一點時候了。
  兩人互道早安,蓓雲心底有一絲溫暖。
  “有空喝杯熱茶嗎?”她問他。
  “我剛想邀請你。”他說。
  兩個人結伴到公園小食亭買了紙杯茶坐在長凳上閑聊,才略談數句,已經發覺十分投機,他身分同蓓雲相似,與配偶分開已有幾年,生活清淡平和,看得出把寂寞控製得很好。
  時間到了,他們約定晚餐時間。
  直到下班回家,蓓雲才猛地想起,把愛瑪叫到跟前,緊張地問:“最近我們有無收到怪帳單?”
  愛瑪閃閃雙眼反問:“何謂怪帳單?”
  蓓雲委實不好意思,也不得不從實招來:“喏,宇宙公共關係公司的帳單。”
  愛瑪答:“哦,那個,那個隻收過兩次,已經全部付清。”
  “這一兩天有沒有再收過?”
  “主人,你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光顧那間公司吧。”
  蓓雲索性親自去查看電腦記錄。
  答案是沒有,巫蓓雲鬆下一口氣。
  不是任何人的巧計,而是冥冥中自然的安排,蓓雲放心了。
  “主人,到底怎麽一回事?”
  “沒什麽,我怕他們搞錯,對了,今晚有什麽菜?”
  也許一次聚會之後他倆不再聯絡,也許根本他好不過周至佳,更有可能巫蓓雲在下一刹那又結識別的異性,但是她願意試一試。
  理想,或者就站在下一個角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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