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弄潮兒

(2008-09-05 08:30:53) 下一個
  二0七四年。
  大都會。
  石丙傑在夢中驚醒。
  附在他足踝上的警示器嗚嗚作響,小小紅色燈號一明一滅,表示有人緊急找他。
  疲累的他,深夜被驟然吵醒,實在不是滋味,這個時刻,紅燈看上去益發似一隻小妖的眼睛。
  石丙傑當然知道什麽人找他。
  他按下通話器,小小螢幕馬上亮起,他看到對方,對方自然也看見了他。
  與他對話的是一個俏麗的女子,身穿白色製服,焦急他說:“天,石醫生,你還在家裏,請迅速趕至急症室,發生嚴重意外。”
  石丙傑已習慣這類緊急任務,當下對那位當值看護說:“馬上到。”
  他在那十分之一秒醒來趕出門去。
  街道十分寧靜,市立醫院急症室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嚴重意外天天都有,但是,這次顯然牽涉到許多幼童,統統焦頭爛額,或坐或站,大聲號哭。
  石丙傑,最看不得孩子吃苦,一見這種慘狀,大大惻然,邊換製服邊問:“發生什麽事?”
  “一間孤兒院發生火警。”看護幫他戴上橡皮手套。
  石丙傑太息,“我的傷者在哪裏?”
  “石醫生,請跟我來。”
  石丙傑走進手術室,看見他的師傅孔教授已比他先到,立刻知道這件事嚴重。
  “丙傑,你到了,請過來。”孔教授指指手術床上的傷者。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全身被手術布覆蓋,布上透出斑斑血跡。
  她有一張小巧端正的臉龐,此刻一絲血色也無,雙目緊閉,整個頭頂攏在儀器之下,維生器的各種管子搭往她的頭部。
  石丙傑看向儀器螢幕,一愕,“她的心跳呢,她已沒有心跳脈膊。”
  孔教授不悅,“如有心跳與脈膊,找我同你來幹什麽?”
  石丙傑心中暗暗叫聲苦,伸手掀開傷者身上那幅布,視線一下接觸到她的身軀,不禁退後一步。
  石丙傑自命見識多廣,什麽樣的場麵沒有見過,可是這次也大吃一驚,一顆心突突劇跳,連忙把布重新蓋上。
  在場幾名護士全部失色,身不由主,別轉麵孔。
  石丙傑額角冒出汗來,“她已經沒有身體。”
  孔教授答:“是。”
  “怎麽會傷得這樣厲害?”
  孔教授歎歎氣,“石丙傑,我要你救這名女子。”
  “教授,她已經死亡。”
  “她活著,她的腦部活動正常。”
  “那是超卓儀器所製造的幻象。”
  “石丙傑,我們必須救這個女子,你且跟我來。”
  石丙傑與看護們麵麵相覷,不知這個瘋狂教授又有什麽怪主意。
  石丙傑脫下橡皮手套,跟老師到他的辦公室,兩位警員一見到孔教授便站起來。
  “請坐,我想石醫生看看剛才的新聞片斷。”
  警員非常合作,取出微型攝錄音機,交給石丙傑,並且解說:“這是電視台在孤兒院火警現場拍攝到的情形。”
  螢幕十分小,隻有十公分乘七公分左右,卻非常清晰,片子一開頭就已經火光融融,人聲嘈雜,消防員正用化學泡沫灌救,這是典型火災現場。
  石丙傑喃喃說:“救人的科技永恒落後。”
  消防員這時已自建築物內救出受驚哭泣尖叫的孩童,石丙傑緊緊皺住眉頭。
  忽然之間,他看到一個女子的麵孔在二樓窗戶出現,他認得這張臉,她便是那個傷者。
  大概一個小時之前,她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隻見她一手夾著一個才歲多大的小孩,高聲呼叫,消防員架上雲梯,把小孩自她手中接過,示意她也一起緊急疏散。
  誰知那女子不予理睬,一頭鑽進火場,再出現的時候,腋下又是兩名孩子,這次,她的頭發已經焦曲。
  消防員大聲吆喝,有兩個更因穿著防火裝備,縱身入屋,協助營救。
  在場電視台記者的旁白進入歇斯底裏狀態:“看!看!這是典型舍身救人的例子,災難造就英雄,天曉得還有多少孩子困身在災場,我們向那女子致敬--”
  說時遲那時快,那女子又再出現,這次抱出三名孩子,前後一共九名孩童因她得救。
  畫麵上的她已經精疲力盡,剛扶住消防員的手臂想逃出災場,隻見一道閃光,那女子抬起頭,凝望天空,像是知道大限已屆,咀角忽然露出一絲微笑。接著爆炸聲傳來,女子的身軀在該刹那化為軟綿綿一團血汙,接著她被爆炸氣流連帶木屑碎玻璃一起推出窗外,讓救護人員接住。
  記者沙啞的聲音慘叫:“完了,完了——”
  影片在這時候中斷。
  石丙傑閉上酸澀的雙眼。
  過了很久很久,他聽得孔教授說:“謝謝兩位警官,你們可以走了。”
  石丙傑坐下來。
  孔教授問:“我們應不應該救她?”
  這次石丙傑答:“應該。”
  “讓我們動手吧。”
  石丙傑抬起頭來,“她是誰,叫什麽名字?”
  “姓名身份在這種時候還重要嗎?”
  孔教授說得對。
  “石丙傑,這不是第一次做這種手術,你已是本院享有盛譽的截肢接肢重生專家。”
  “可是教授,沒有一次會像這次這麽徹底。”
  “這是你大顯身手的好機會。”
  “但這也許不是傷者的意願。”
  “像她那樣勇敢的人,當知道生命比外型重要。”
  “我們在說的並非一截肢體。”
  “石丙傑,我孔令傑怎麽會收了一個像你這般婆媽的弟子,有話直說好了,她的身體已經一無用處。我們隻想你保留她的頭部!”
  石丙傑默然。
  “你做過比這更糟的手術,病人隻剩一副腦——”
  “自從那次手術以來,我們一直都受衛道人士攻擊。”
  “咄,悠悠人口,說盡管隨人說個夠,但求無愧我心。”
  他們卻不是上帝,手術成功的比率,隻有百分之十。
  “通知機械義肢部同事明天一早開會,”孔令傑打一個嗬欠,預備休息。
  石丙傑的睡意盡消,再也不想休息。
  他回到病房,問值夜看護:“孩子們情況如何?”
  “萬幸,全是皮外傷,隻有數名需要留醫。”
  “一共有幾個孤兒?”
  “二十八名。”
  “女傷者是誰,可是院內職員?”
  “我們開頭也以為她是職員,但是據一位保母說,她隻是名過路人。”
  石丙傑一怔。
  看護說下去:“當時保姆發覺二樓起火,慌忙間奔出屋外求救,截住那女子駛過的車子,女子連忙代為通知警方,接著便撲進災場……以下的事你已知道。”
  “她的身分查明沒有?”
  “警方已取去指紋,相信很快便有分曉。”
  石丙傑萬分感慨,“嗬,原來是陌路相逢。”
  “是呀,純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真是英雄。”
  更加難得。
  “去替我準備儀器,我想與她腦電波接觸。”
  “是,石醫生。”
  石丙傑重新戴上口罩手套,換過幹淨袍子,到隔離病房坐下。
  看護已把儀器接上。
  石丙傑急促在紐鍵上按動,電腦螢幕上出現他的問話:我們能否與你接觸,我們能否與你接觸?
  螢幕上空白一片,沒有答複。
  石丙傑有點失望。
  這時候,通話器響起來。
  看護把它接通,是警務人員,“我們要求與主診醫生通話。”
  “我是石丙傑醫生。”
  “石醫生,女傷者身分已經查明,她姓許,名許弄潮是本市理工學院建築係講師。”
  螢幕上立刻打出許弄潮的簡曆,看護馬上用打印機記錄下來。
  他們向警員道謝,看護把資料交到醫生手中。石丙傑連忙按動紐鍵,“許弄潮,許弄潮,請與我們接觸。
  仍然沒有答複,看護低聲感唱:“才廿四歲呢,有一個如此動聽的名字:弄潮,弄潮兒,唉。”
  石丙傑心一動,不住呼召:“弄潮兒,弄潮兒。請答複我們。”他加強了電波能量。
  看護忽然之間低嚷:“有了!”
  螢幕上出現微弱、煩燥、不安的電波。
  石丙傑擦了擦額角上的汗珠。
  儀器將波光翻譯為英語,電腦迅速打出:“孩子們,救救孩子們。”
  石丙傑連忙說:“他們全部獲救,他們安全,謝謝你。”
  “……”
  “弄潮兒,弄潮兒,你覺得怎麽樣,你能繼續談話嗎?”
  “我很疲倦,我在哪裏?”
  石丙傑看一看病人,隻見她一動不動,躺病床上。
  他正在操作一部與人夢境與下意識接觸的機器。
  “你在醫院急救室內,我是你的醫生石丙傑,請你用心聽著,許弄潮,你身受重傷,我們要征得你的同意,替你動一項大手術,以便保留你的生命。”
  “嗬,受傷了。”語氣十分感慨。
  螢幕上電波激動地跳躍,像是回憶到可怕的一幕。
  “我自朋友生日會返來,途經孤兒院……我不後悔,每個人都會那樣做,我傷在何處?”
  石丙傑難以啟齒,過片刻,才告訴她:“我要為你截取敗壞肢體,接上機械義肢。”
  傷者受到極大震蕩,電波顫抖不已。
  看護不忍看下去,退至一角。
  過許久許久,她才問:“我身軀哪一部分?”
  石丙傑仰天長歎,他一向認為做醫生最痛苦的是這個時刻,但終於忍心地答:“全部。”
  一片死寂。
  然後病人反問:“醫生,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絕對是認真的,請你準備好,我馬上把這次手術的概約資料輸送給你了解一下。”
  石丙傑把醫院準備好的手術圖解文字磁碟插進儀器,讓她接收。
  他用手捧住腦袋。
  磁碟在十秒鍾內已完成任務。
  螢光幕上毫無反應。
  “弄潮,弄潮兒,你是一個英勇的人,請接受事實,請麵對現實。”
  答複來了:“我選擇死亡。”
  石丙傑心都涼了,“不要衝動,切勿灰心,信任我們,這個手術本院已做過多次,生命誠寶貴,否則你不會撲進災場,拯救孩童——”
  已經沒有答複,電波完全靜止。
  石丙傑掩住臉。
  看護用手按住醫生的肩膀。
  石丙傑歎息,他不是好醫生,從頭開始,他的情緒太過激動,在病人身上動輒用上真情,一個優秀的醫生應該像一把雷射手術刀,冷酷、準確、攻效超卓,手術刀毋須愛上切割的皮肉。
  石丙傑疲倦地說:“如果她再拒絕一次,我們隻得關掉維生器。”
  “也許會有轉機,石醫生,你先請回去休息。”
  “無論如何,準備好機器手術助理三號與四號,把情況通知孔教授。”
  “是,石醫生。”
  石丙傑心力交瘁。走到停車場,才發覺天色已經大亮。
  他隻想回家好好睡一覺。
  這時汽車喇叭尖銳地響起來,嚇得石丙傑整個人彈跳一下,使本來心情欠佳和他轉身怒目相視,他聽得一連串銀鈴似笑聲,這並沒有使他緊皺的雙眉稍微鬆懈。
  坐在鮮紅色開蓬名貴古董跑車內的是他的女朋友遊曼曼,她嘖嘖連聲:“你的雙眉是一個解不開的結,永遠為他人生死煩惱,石丙傑,你忘記今早我們約定齊去弄潮,怎麽,打算爽約?”
  石丙傑一聽到弄潮兩個字,更加苦澀。
  過半晌他才能說:“曼曼,我累極了,隻想休息。”
  遊曼曼哼一聲,“冷落我才是你的專業。”
  “成年人應當體諒對方,我工作性質如此,無可奈何,曼蔓,你曾說過,你欽佩我的專業,請你包涵我的不周。”
  遊曼曼軟化,真的,男友要是成日價遊蕩,不務正業,她也吃不消,“讓我送你回家。”
  車程中石丙傑一言不發。
  曼曼性情驕縱,自幼被父母寵壞,對他,真算情有獨鍾,已經夠溫馴體貼,否則也不會進展到談論婚嫁。
  可是不知憑地,每次在最疲倦的時候見到曼曼,石丙傑總有累上加累的感覺。
  這一定是他不對,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回到公寓,他便誇張地打個嗬欠,暗示曼曼即時離去。
  曼曼勉強笑一笑,作最後努力:“你不想緊緊擁抱我,深深吻我?”
  石丙傑搖頭,“那都需要身體能量。”
  曼曼隻得自己下台,“好,我呆會兒再來。”
  “我十點半就得回醫院開會。”
  曼曼僵著臉,聳聳肩:“好好好,我不勉強你。”
  她走了。
  石丙傑又覺一絲內疚,斟一杯酒,浸到一缸熱水裏,又不是那麽累了,他心一跳,莫非是找藉口來逃避曼曼?
  走了也有三年了,開頭,他喜歡她天真、活潑、嬌俏,過些日子,發現她習蠻、任性、幼稚,但是已經種下感情。總覺得即使是遊曼曼,也得長大,又拖了一年,遊家家長已經發話,很多時候,都會問及婚期。
  曼曼父親遊說馨在本市百貨業頗有點來頭,連帶平時說話也非常權威,叫人喝茶也似發號施令,石丙傑至今尚未習慣。
  想到這裏,石丙傑閉上眼睛,酒杯當一聲掉地下,他睡著了,這頭婚事肯定有催眠作用。
  即使如此,開會也沒有遲到。
  他有個好聽的綽號,叫永遠準時的石丙傑,一個人連自己的時間都控製不好,還想做什麽大事?許多不守時的人,非不能也,乃不為也,不過是想騙取他人時間,欺侮人。機械義肢部的總工程師支持這項手術。
  他再三說:“以往失敗的例子與本院技術無關,乃因病人意誌消沉,自動放棄生存本能。”
  孔令傑教授問門生:“病人還沒有答應讓我們動手?”
  石丙傑搖搖頭。
  “說服她。”
  石丙傑啼笑皆非,師傅越老越蠻,一聲令下,誰敢不從,再難的題目也得為他辦到。
  就在這個時候,通話器響:“急緊消息要知會石丙傑醫生。”
  石丙傑按下鍵鈕,“請說。”
  “病人許弄潮已答應做手術。”
  在場所有人歡呼起來,石丙傑要盡快趕到救護室,匆忙間掀翻了椅子。
  他跑到急症室門口,看護迎出來,告訴他,“這個年輕人等了許久,他想見許弄潮。”
  “他是誰,親人?”
  “他是病人的未婚夫。”
  “現在不是時候,叫他在手術後再來。”
  看護有點不忍,但命令是命令,醫院裏誰都知道孔與石兩師徒其實一個脾氣。
  病人仍然昏迷,病房溫度已降至零度,防止腐敗加速。
  石丙傑仍以同樣渠道與病人交談。
  “醫生……”
  “我明白你的心情,換一個角度想,也許不知多少人會羨慕你得到一具金剛不壞之身。”
  “醫生真會說笑。”語氣苦澀。
  石丙傑也頻頻苦笑,事到如今,哭也無用,隻得笑。
  電波忽然轉弱,呈小小連續波浪狀。
  看護看醫生一眼,“病人在哭泣。”
  石丙傑轉過頭去看許弄潮,隻見她眼角沁出淚水。
  看護輕輕替她試幹。
  “手術在一小時後開始。”石丙傑告訴她。
  “醫生……”她躊躇不安。
  “是的,我會一直在身邊。”
  “尊姓大名。”
  “我叫石丙傑。”
  “你曾多次做過這種手術?”
  石丙傑飛快向她解釋:“人類的軀殼其實是生命結構中最脆弱一環,過去不知多少精敏的靈魂因肉體器官敗壞被迫拖累或犧牲,直到世紀初才發明換肢法,並進步改良到今日地步,請不必猶疑,我們會盡力使你的生命得以延續。”
  她沉默一會兒,“石醫生你說得對,況且我尚有什麽損失?”
  醫生又說:“高明的手術還需你意誌力配合,方有痊愈希望,你要支持下去,”
  病人同意。
  “手術之前,我們倆人同樣需要休息,以便一會兒同心合力打仗。”
  石丙傑關掉儀器,站起來對看護說:“安排我進休息箱。”
  他們到休息室,走近似繭一般的透明休息箱,他打開罩子,躺進去,“六十分鍾。”
  看護替他合上罩蓋,按下紐,走開。
  石丙傑鼻端聞到愉快清新的空氣,恍如置身瀑布旁一個溫帶花園,他合上雙目,身子仿佛輕輕飄起,一直蕩向一道乳白色光柱,悠悠上升……他快活地睡著了。
  醒來時精力棄沛活力十足,不過在這裏睡覺是要付出代價的,許多醫生睡得上了癮,一如前頭人吸麻醉劑,欲罷不能。
  好心看護打開蓋子,提醒他:“石醫生,記得回去補一覺。”
  休息箱內的氣體透支他原有的體力,如果不補回去,三兩次超支就可以使他崩潰。
  師傅孔令傑已在手術室等他,三號與四號手術機械手臂亦侍候在旁。
  手術開始。
  孔教授說:“這個手術最細磨考人,並非一刀痛快切下如一般人想像。”
  石丙傑笑,“比起胎胚手術科那邊,還算好的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噫,教授,病人的左手臂上截或可保留。”
  “無用,一並截除,何必婆婆媽媽,反正她一定要開始新生活。”
  “是。”
  “病人有一張俏麗的麵孔。”
  “她確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有無親人前來探望?”
  “隻有一個未婚夫。”
  “父母、弟兄姐妹……她的血親呢?”
  “資料顯示,她是獨生兒,父母早已逝世。”
  “那也好,呆會沒人鬼哭神號。”
  手術進行了六個小時。
  石丙傑是身壯力健的小夥子,不覺得什麽,孔令傑卻說:
  “我得休息一會兒,神經接駁工夫,你指揮三號同四號做吧。”
  “教授,手術順利。”
  孔令傑露出一絲疲累的微笑,他的手術衣大半被汗水浸濕,他隻輕輕說聲“後生可畏。”
  手術助手向醫生報告:“病人軀體已完全分離。”
  聽上去真可怕,正像一個半世紀前,人們聽見解剖手術同樣聳然動容一般。
  石丙傑為傷者仔仔細細料理妥當,方才鬆下一口氣。
  這時,連機械手臂都左右揮舞,表示手術成功。
  石丙傑說:“把病人送返病房休息。”
  “醫生,如無意外,她曾在廿四小時後蘇醒。”
  “很好,我會在現場輔導她心理。”
  “石醫生手術高明。”看護由衷欽佩。
  “哪裏。”石丙傑謙曰:“比起若幹前輩,好比螢火之比月亮。”
  他是由衷的,想到自身可能永遠達不到那個境界,不禁茫然失神一會子。
  他先推門出手術室。
  病床由看護推著,為免防礙觀瞻,病人雙目以下,覆著白布。
  世上總有不愉快的意外,否則的話,此處不叫人間,可稱樂園。
  他們一行人輕過走廊,眼看已經抵達病房門口,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年輕男子撲出來用手搭住病床,阻止他們前進,並且呼叫:“弄潮,弄潮!他們不讓我見你,你怎麽樣了?”
  石丙傑想出手阻止已經太遲,那年輕人竟順手掀開了白布,一看之下,他七魂三魄即時出竅,大聲尖叫,雙手亂舞,腳步淩亂,倒退連連,撞到牆上,目定口呆。
  看護怒目以視,連忙整理白布。
  石丙傑推開病房門,讓病人進去,然後緊緊關上門。
  他喃喃說:“許弄潮再也沒有未婚夫了。”
  看護怒道:“這等魯莽漢子,要來作甚!”
  “以現今標準來說,他算得是個熱情人,女子對異性要求過高,並非好事。”
  看護仍然悻悻,“終身不嫁,也不要那樣的人。”
  “看護忙碌地把病人搬上病床,接駁好所有管子及儀器,她沒想到的是,這是她日常工作,司空見慣,可是一般街外人未必能夠接受她的病人。
  她咕濃:“愛裏沒有懼怕,若有嫌棄、厭惡,那必定是愛得不夠。”
  石丙傑從來沒有勇氣與女性爭辯,“是,是。”他唯唯喏喏。
  看護說:“她現在輕鬆了。”語氣中充滿愛惜。
  “下星期我們替她換上機械身軀。”那具人工軀殼,其實是小型維生器。
  “有點諷刺是不是。”石丙傑感喟,“弄潮兒將永遠不能嬉水。”
  “說不定啊,將來機械身軀的玻璃纖維部分增加,重量減輕,設計完全不同。”
  石丙傑十分欣賞同事的樂觀態度。”
  石丙傑說:“我們都該休班回家了,喚七十三號來小心看守病人。”
  門外,那個不知名的年輕人猶自不心息,臉色蒼白。纏著醫生同看護問:“她隻剩下……怎麽辦?”
  看護看到他雙眼裏去:“如果你愛她,總有辦法。”
  那男子猶疑,“如果不呢?”
  看護忍無可忍,嫣然一笑,“如不,她會來找你。”
  經不起考驗的年輕人居然問:“她已沒有雙腳,怎麽來找我?”
  這次輪到石丙傑調轉頭來說:“我們會給她一對翅膀讓她飛著來,守衛,把這個人趕出去!”
  不用趕,那人連奔帶逃似跑下樓梯消失。
  可憐的弄潮兒。
  算一算,已經有超過四十多個鍾頭沒有正式睡覺。”
  石丙傑把衣服脫下,跳到床上去。
  他放開懷抱肆意大睡,過半晌轉一個身,無限滿足。
  有自己的身體真好,脆弱管脆弱,原始歸原始,但是活生生血肉之軀有分莫名的親切感,不由他不留戀。
  人就是這個樣子,到了某一程度,自然返噗歸真,世紀中初發明人造子宮,婦女們趨之若驚,三十年後的今日,儀器幾乎結滿蛛網,乏人問津,大家又想嚐一嚐生命孕育生孕的奇妙感覺。
  石丙傑一向認為他所擁有的統統都是最好的,他從不向往他所沒有的東西。
  他自問是一個最最典型沒有出息的快樂人。
  睡到差不多要醒的時候,耳畔忽聞嬌笑聲,“手術成功,噯?”
  石丙傑吃一驚,這分明是曼曼,他睜開眼睛,“你是怎麽進來的?”
  “我有門匙。”曼曼正蹲在他床頭笑。
  “門匙從何而來?”
  曼曼見他一如審問犯人,十分不忿,“自你褲袋找到正匙,拿去鎖匠處配來的,怎麽樣,不可以?你有什麽見不得光的東西收得密密?”
  石丙傑為之氣結。
  曼曼嘻皮笑臉問:“你的貞操?”
  石丙傑輕輕推開她,“我的私隱。”
  “你有什麽瞞著我?”
  “多著呢。”他伸出手來。
  “幹什麽?”曼曼拍打他的手心。
  “請你把門匙還給我。”
  曼曼聽出他語氣認真,因而不悅,“我還沒資格擁有你的門匙?”
  “我最怕群體生活,你不是不知道。”
  “將來結了婚,夫與妻一人一間公寓,分門出入?”
  “最好不過。”
  “石丙傑,你真是個怪人,怪醫!”
  她委屈地自手袋中掏出鎖匙,丟還石丙傑。
  石丙傑起床,取過門匙,衝進水廁。
  曼曼自他身後抱住他,“我們今天到什麽地方逛?”
  “今天我巡房,病人等著我。”
  曼曼失望地退開,怔怔地看著男友刮胡須,“我是怎麽愛上你的。”
  石丙傑搖頭,“我不知道。”笑,“也許是因為你厭倦了叭兒狗。”
  他說得對,曼曼低下頭,那些千遍一律開著五顏六色跑車,捧著鮮花,邀請她到各式各樣會所午膳的男孩子們令她厭倦,千人一麵,千口一言地胡亂讚美,也使她煩膩。
  她愛上石丙傑身上發散與眾不同的輕微消毒藥水味。
  曼曼以他為榮,人後她稱他“石醫生”,連她驕傲而勢利的父親亦對石醫生另眼相看。
  曆來她所結交的那麽多男朋友當中,也不過隻有石醫生過得了家人這一關,遊曼曼重新有了麵子,抬得起頭來,石醫生榮耀了她,所以她愛他。
  他怪僻一點,她可以忍受。
  她已經不小了,不懂事也得懂事。
  石丙傑換了衣服,吻一吻女友前額,“送我到醫院?”
  曼曼沒好氣地看著他,石丙傑天天穿同樣衣褲,白衣白褲,一式七套,以便天天更換,在醫院內也是白衣白褲,與背境融匯一片。
  “你總得撥點時間給我。”曼曼指著胸口。
  “下個月我會放兩個星期大假。”石丙傑笑著把好消息告訴她。
  遊曼曼歡呼起來。
  石丙傑先巡視兒童病房。
  他最小的病人隻得三歲,配著義腿,向他奔來,讓他一把抱住,快活地嬉笑。
  小病人的母親感激而心酸地上前稱呼一聲“石醫生。”
  “好嗎,還習慣嗎。”
  “我與他都好。”若語還休。
  “還有什麽問題?”
  “是孩子的父親,他接受不來。”
  “他需要心理輔導。”
  “他不肯來。”
  “再多給他一點時間,如不,換一個丈夫。”
  那位太太駭笑,看護們卻早已習慣石醫生的怪論。
  “孩子將來——”
  “將來他會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石丙傑看到那母親的眼睛裏去。
  她顯著地安下心來。
  他放下孩子,到其他病房去。
  難怪成功的醫生都有點自大,該時該地,醫生仿佛就是病人的救世主。
  石丙傑所有病人當中,抱怨最多的是一位在意外中失去拇指的女士,她從不停止哭泣訴苦,且不肯出院,而最少出聲的,可能會是許弄潮。
  今天,他刻意回避那位女士而直接走去看情況最嚴重的病人。
  她已經蘇醒。
  眼色非常疲倦,但可以清晰視物,聲音微弱,但表達能力甚佳。
  石丙傑替她檢查後十分滿意。
  她低聲問:“你就是稱我為弄潮兒的石醫生?”
  “正是在下。”他坐在她旁邊。
  “你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
  石丙傑微笑。
  “醫院已把我的舊軀殼棄置?”
  “不錯。”
  “你坐在我身邊不覺害怕?”
  石丙傑笑出來,“我為什麽要害怕,你會賣友求榮、誣陷造謠、抑或暗箭傷人?”
  她閉上眼睛,“謝謝你醫生。”
  這時,看護為她播放輕音樂,“許小姐你喜歡哪位作家?我找錄音帶來說故事給你聽。”
  許弄潮牽牽咀角,“活著還是好的。”萬分感慨。
  “你放心,你不會一輩子躺著,我們會很快替你接上義肢,你會像正常人一樣。”
  “學習運用機械肢體,需要一段時間吧。”
  “不需要,它們聽令於你的腦部,接通微型電腦。活動自如。”
  “嗬對,我忘了,我還擁有我的腦袋。”
  這是一個漆黑的笑話,石丙傑雖然笑不出來,也佩服病人的意誌力。
  他伸手去拍病人的手,卻拍了個空,隻得縮回手來,輕輕咳嗽一聲。
  這時,病房門外傳來人聲,石丙傑不覺轉過身子去。
  看護笑,“噫,是孩子們。”
  可不是,門外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分明是孩子們。
  看護說:“我出去看看。”
  她去了一會兒,滿臉笑容回轉來,“石醫生,是孤兒院的孩子們,他們要來看望許小姐,多謝她救命之恩呢。”
  石丙傑精神一振,“那多好,許弄潮,你願意見他們嗎?”
  “我這個樣子——”許弄潮嚅囁。
  看護說:“不要緊。”她輕輕用布蓋住病人脖子以下部位。
  石丙傑覺得這會對病人的精神有很大的鼓勵,便吩咐道:“讓孩子們進來,”
  門一開,孩子們一湧而入,大的抱著小的,八九人一齊排在病床前,有些四肢頭臉還紮著繃帶粘著膠布,但是神情愉快,朝著病人一鞠躬,一起說:“多謝許小姐救我們。”聲音清脆可愛。
  許弄潮感動了,說不出話來。
  孩子們念完了台辭爭向前做私人訪問。
  “許小姐你好嗎?”
  “許小姐你幾時出院?”
  接著獻上鮮花,親吻許弄潮的臉頰。
  有一個小朋友最細心,伏在床角輕輕問:“那麽多管子插住痛不痛?”
  許弄潮低聲答:“不痛,一點都不痛。”
  “那好極了,”他歡笑,“我扶你起來。”他說。
  小朋友伸手去扶,扶了個空,許弄潮急了,“你別動。”
  那很不爭氣的床單又一次緩緩滑落,掀露真相。
  許弄潮嗚咽一聲,閉上眼睛。
  小孩子們在這個時刻統統靜下來,瞪著空床。
  石丙傑頓足,怕他們驚恐,尖叫、奔跑。
  看護搶到床邊以防萬一。
  但是小朋友們很快恢複談笑,反應奇突,他們一點都不覺害怕,反而趨向前,關懷備至。
  ——“哎呀你不要身體了?”
  “以後是不是永遠躺床?”
  “不能蕩秋千了。”
  “還需要吃飯嗎?”
  “多好,老師打不到你的手心。”
  三個大人齊齊鬆口氣。
  看護的眼角潤濕,連忙把被單拉好。
  石丙傑拍著手掌,“小朋友,時間到了,下次再來。”
  他們十分有禮,排好隊,魚貫外出,秩序井然。
  許弄潮要到這個時候才敢重新睜開雙眼。
  她笑了。
  石丙傑鬆口氣,“孩子們多聰明可愛。”
  看護讚同:“人真是越大越笨,越老越盲。”
  許弄潮看著醫生,“他們竟然一點不怕。”
  “為什麽要怕你,你救人,又不害人。”
  “許小姐,”看護說:“你休息吧。”
  石丙傑說:“我要替你去選擇新軀殼,有無特別要求?”
  “有。”
  “請說。”
  “選一具性感的。”
  石丙傑一早已經知道她是個鬥士。
  他同機械部同人研究良久。
  “照電腦圖片顯示,病人生前身體各部位重量如下。”
  “這一具軀殼比較適合她。”
  “我知道這一具,它編號0七三,它的缺點是每四十八小時必須增添能量。”
  “它利用太陽能,方便之至。”
  “但本市去年陽光日隻得一百三十天。”
  “這要向工業家算帳,濃煙密布,未能升上大氣,阻擋陽光,防礙所有太陽能工具操作。
  “九一一號的重量也適合。”
  “它是為,呃,男士或老年人設計的。”
  “怎麽說法?”
  “沒有女性特征,電腦程序中不包括女性一般反應。”
  “真落後!可以說毫無選擇可言。”
  “石醫生,這裏並非家庭電器部門。”
  “工作不力,未能創新,亂找藉口。”
  “石醫生,我們的工夫,焉能同創造主相比,螻蟻雖賤,我們挑戰你用人工做一隻出來看看。”
  這是許多人不殺生的原因。
  “石醫生,這裏任何一具裝置,活動能力與體力,都勝過病人肉身多多。”
  這一點絕對沒有疑問。
  “沒有更好的了?”
  “這已是全世界有關方麵科學家的心血結晶。”
  石丙傑的心一動。
  “全世界?”他反問。
  “有幾個神秘的私人實驗室,工作報告從來不予公布,石醫生,我看算了吧。”
  “你把0七三與九一一號藍圖交給我,我讓病人去挑選。”
  “石醫生,通常由你為病人作主。”
  “你說得對,”石丙傑籲出一口氣,“但是人造軀殼接駁手術隻能做一次,我不想她抱怨。
  “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麽好抱怨的。”
  眾皆惻然。
  尤其是石丙傑,他在實驗室徘徊良久,“九一一號吧,準備好之後通知孔令傑教授。”
  我們還可以做一些最後改良工夫。”
  “拜托。”
  石丙傑打道回府,打開門,看見機械家務助理愛瑪正在操作,它見到主人,滑動四隻輪子過來迎接。
  愛瑪已為他服務多年,是個熟手女工。
  石丙傑往沙發上一倒,感慨道:“愛瑪,這陣子我忙得像條狗。”
  愛瑪發出機械化聲線:“訴苦,訴苦,人類至愛埋怨,聽過你們的苦水,永遠不想做人。”
  “幸運者應對不幸者表示同情。”
  愛瑪反駁:“我有什麽幸運?一日工作廿四小時,為奴為婢,聽人指使。”
  石丙傑笑了。
  “對,”愛瑪打起小報告來,“遊小姐來過。”
  “你開門給她?”
  “不,她自己有鎖匙,進來之後,照呼都不與我打一個,一逕入房,倒處搜查,每個抽屜都翻遍,她找什麽?”
  石丙傑不出聲,曼曼到底配有多少條門匙?
  “石醫生,”愛瑪說下去,“遊小姐相貌雖標致,但是眼高於頂,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老話叫齊大非偶?”
  “愛瑪,你講得太多了,你隻是家務助理,你並非家事督導。”
  “嘿,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愛瑪,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曼曼到底在找什麽,一縷香氛,抑或是一個唇印?她應該知道他們的世界裏沒有第三者,但是她仍然缺乏安全感。
  石丙傑喝一口酒,曼曼對男友有一種非常強烈原始的占有欲,對於石丙傑來講,它漸漸成為一種壓力。
  他放下酒杯,到臥室去看個究竟,果然,幾隻照片架子被移動過了,看仔細些,多了一張曼曼的近照,想必是剛才放上去的,他並沒有秘密,屋內沒有任何鎖,可能因為太過坦蕩蕩,更使曼曼懷疑。
  愛瑪在房門口說:“遊小姐逗留了三十分鍾才走,她以為我是一具吸塵機。”
  以為別人是笨人的人總要付出代價。
  也許曼曼隻是孩子氣。
  “石醫生,”愛瑪問:“有沒有渴望成家立室?”
  有,怎麽沒有,當然有,他時常想結婚,生兒育女,帶著孩子回家見父母,眾人坐在一塊兒,研究新生兒的小眼睛塌鼻子到底得自誰的遺傳。
  優秀的女孩子極多,適合做妻子的極少,曼曼絕非其中之一,她自己也還是一個賭氣的孩子。
  這個時候,醫院通過電腦把他名下的病人最新資料傳過來。
  石丙傑看到許弄潮欄特別用心。
  她很好,她正在休息,經過安排,她真正熟睡,連夢也沒有。
  一個晚上的意外,改變了她的一生。
  石丙傑按紐索取她的詳細資料閱讀。
  許弄潮,女,廿四歲,父母已去世。獨生兒,功課優秀,對建築工程見解獨突,七三年曾獲世界建築設計金球獎,求學期間已在教授推薦下兼職講課,畢業後正式被聘為理工學院講師,其開放授課法深受學生歡迎。
  可以想像她是一個極之開朗活潑的成功時代女性。
  一具身軀換九個小孤兒的生命,石丙傑相信他也會那麽做,但是事後,在陰暗的晚上,獨自輾轉反側,他也一定會後悔。
  愛瑪叫道:“石醫生,我的工作完畢,再見。”它們機械人的休息室在大廈地下室。
  “再見。”石丙傑也提高聲音。
  螢光屏上打出許弄潮得獎的設計,線條簡單、理性、優美,實用度高。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石丙傑有把握保證她仍然可以繼續工作。
  但是除出老怪孔令傑,誰也不能把工作當生活的全部。
  受傷之前,許弄潮也享受過豐盛的感情生活,資料上這樣寫:未婚夫王祖然,建築材料商人,婚期七五年春季。
  這個時候,螢光屏在上角不住出現一點閃光,表示有資料想優先切人。
  誰?石丙傑問。
  孔令傑,對方答。
  石丙傑連忙接收師傅的訊息。
  “丙傑,我已與許弄潮對過話。”
  “她不是在休息?”石丙傑一怔。
  我適才吵醒了她,哈哈哈哈哈。孔令傑很興奮,“丙傑,她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子,我們談得很愉快。”
  是的,無論自哪個角度看,許弄潮都是一個傑出的人。
  “丙傑,我要你為許弄潮個案做一個詳細的報告。”
  “我知道,一分存在醫院的檔案裏,另一分寄到瑞士蘇黎世總郵政信箱一一三五0號。”
  “一點不錯,現在我要與弄潮兒談談草地滾球的竅巧了。”
  石丙傑沒想到他們兩人會談得來,真是人夾人緣。
  孔令傑結束與徒兒的談話。
  好不神秘,自從石丙傑正式出任醫生以來,每一個經他診斷治療的個案,孔教授都要求他寫成報告,寄到瑞士一一三五0郵箱,他完全不曉得收件的是什麽人,這樣做有何意義,隻知道這件事經過醫院批準,絕非違法。
  曆年來他也從來沒有得到回音,也許那個不知名的收信人根本沒有拆閱厚厚報告文件。
  剛在出神,這時忽然有兩隻手掩住石丙傑雙眼。
  他聞到一陣熟悉的香氣。
  “曼曼,”他當然知道這是她,“你仍然沒有把門匙交出。”
  曼曼沒有回答。
  石丙傑歎口氣又說:“曼曼,一個人,總得有他私人時間,我不是說你占侵我的時間,而是說你,你總得找些正經事做。”
  曼曼不高興了,鬆開雙手,石丙傑沒有回頭,無奈地問:“找我幹什麽?”
  石丙傑忽然聽得哈哈哈一陣笑“找你證明,人的觀感是多麽易遭受欺騙。”
  怎麽會是他師傅孔令傑,石丙傑不禁好氣又好笑,這老怪詭計多端。
  “愛瑪在離開你公寓之前放我進來,彼時,你還對著我預先錄好的磁帶發表偉論,石丙傑,在醫術上你無異是個天才,生活上卻十分遲鈍,怎麽可以對女朋友這樣不客氣?”
  石丙傑陪笑,“那愛瑪,簡直越來越似個老媽。”
  話一出口,不禁神傷。
  孔令傑當然知道是什麽觸動了他的心事,石丙傑是個棄嬰,他自幼沒見過母親,帶大他的,正是此刻他工作的市立醫院,這也解釋了他仆身仆命為病人服務的因由。
  孔令傑不去理會徒兒私人感受,隻是說:“用機械身體,隻要配一點點適當的掩飾,像香水,像合時的服裝,就可以如常生活。”
  “除了病者私人的感受。”
  “呀,”孔令傑拍拍徒弟的肩膀,“成年人身上哪個沒有瘡疤?都得若無其事地活下去,她的傷,看得見,我同你的傷,看不見,不知多少人,心靈上早已再世為人,不說起,無人知。”
  石丙傑點點頭,師傅講起哲理來,有時頭頭是道。
  “許弄潮是個聰明人,略加輔導,便貫通融匯,自古人分清濁,濁人說破咀也不明事理,過兩天我們把身體給她接上去。”
  “她的生活從此會遭受巨大的改變。石丙傑感喟。
  孔令傑把雙腿擱在茶幾上,“所以我不肯結婚,我相信令一個男人生活產生至大巨變者不是機械身而是娶老婆。”
  石丙傑忍不住笑出聲來。
  “有什麽好笑,你又為什麽不結婚?”
  石丙傑欲言還休。
  “遊曼曼的令尊遊胤馨每次捐款給市立醫院都提到你的大名,深深以你為榮,你還有什麽遺憾?”
  “我與曼曼沒有深入的共鳴感。”
  “廢話,要共鳴,找電腦。”孔教授斥責他。
  石丙傑覺得好笑,“師傅,你懂得什麽叫男歡女愛?”
  孔令傑倒是沒有生氣,他發了一陣子呆,歎口氣,居然承認,“你說得對,我沒有資格在這方麵發言。”
  過一日,石丙傑應邀到遊氏華宅夜宴。
  他的未來嶽母以最好奇的語氣問:“丙傑,人,真的可以藉機械身軀重生?”
  石丙傑耐心回答:“並非重生,人的生命並不來自軀體。”
  “不是重生又是什麽?”
  “是神經線與電腦線路的結合,再次獲得肢體。”
  “可能嗎?”
  “感謝科技,現在可能。”
  “那麽,”遊夫人驚駭他說:“不是變成半人半機器的怪物了嗎?”
  石丙傑語氣仍然溫和,“早幾百年,有人把外國人也當怪物。”
  遊太太嗔怪地看石丙傑一眼,“那怎麽同。”
  曼曼插咀,“媽媽,我們不說這個,怪乏味的。”
  乏味?石丙傑不敢苟同,窮他一生之力,他都不會失卻這方麵的興趣,這是他的事業。
  遊胤馨來打圓場,“丙傑,別理她們,女人哪裏懂得男人事業的重要。”
  這話裏有嚴重的性別歧視,應該改成“沒有事業的人,那裏懂得事業對一些人的重要。”
  但是遊太太猶自說:“如果有這樣一個人向我走來,我嚇都嚇死,所以呀,丙傑,醫生真偉大。”
  石丙傑不出聲。
  曼曼跟著問:“丙傑,你們真的不怕?”
  石丙傑忽然相當憤世嫉俗地答:“我比較怕狼心狗肺,反麵無情,埋沒良心,是非不分。”
  兩位嬌縱的女士一聽,總算噤聲。
  第二天石丙傑去探訪許弄潮,特地把改良過的九一一號身軀給她過目。
  弄潮兒輕輕說:“我簡直要成為無敵女金剛了。”
  “可以這樣說,”石丙傑笑,“它的功用過得去,臂力足夠舉起三百公斤以上的重物,還有,蝴蝶停在你手背上,你也會感應得到。”
  “唷,那麽說來,有人吻我的手背,我會知道?”
  石丙傑笑道:“讓我做第一個有此榮幸的人。”
  “石醫生,你一定會得償所願。”
  兩人笑了一陣子,弄潮兒情緒又比較低落,“恐怕有人從此會對我另眼相看。”
  與遊氏母女交談過,石丙傑知道許弄潮並非過慮,因而說:“你管誰怎麽想呢,凡是生活有了轉變,一定引起議論紛紛,人的天性就是喜歡論斷別人,即使是結婚離婚這麽普通的事,亦有人噴噴稱奇,屆時你便可以知道,誰是你朋友,誰不是。”
  “學校已經來信安慰我,”許弄潮說:“叫我放心休養,催我盡快複課。”
  “你看,我說得對不對。”
  許弄潮笑,“可是學校一向已不得我是具電腦。”
  “你的學生不住來電問候,把總機接線生都忙煩了。”
  許弄潮沉吟半晌,才問:“有沒有一位高瘦的年輕人來過?”
  石丙傑冷笑一聲,“我知道你說誰,那個人,不適合做你的朋友。”石丙傑把真相告訴她。
  許弄潮垂下眼。
  石丙傑勸道:“不值得為這人流淚。”
  護士過去想為她拭淚。
  “醫生,”看護抬頭,“她無淚。”
  石丙傑嚇一跳,莫非是他的手術出了差池?
  話還沒說完,弄潮兒豆大的淚珠已經滾下來。
  石丙傑歎道:“如果淚腺沒接妥,反而好,一生做個不哭的人,無淚之女,與哀愁無緣。”
  看護蕪爾,石丙傑厭生的感觸。許多時候,比詩人還強烈。
  孔令傑,石丙傑,與機械部的同事,從早上九時忙到下午七時,”才成功地做妥這一項偉大的接駁手術。
  孔令傑對大家說:“她會活下去。”
  眾人歡呼。
  石丙傑特地把這一聲歡呼錄下,準備給許弄潮在不開心時欣賞。
  “病人過幾天便可以開始新生活。”
  “別得罪她,當她發嬌嗔說要扭斷你脖子,她真做得到。”
  “但願這勇敢的女子可以獲新的感情生活。”
  石丙傑在這個時候忽然衝口而出:“她會,她一定會。”
  大家齊齊問:“你怎麽知道,你打算介紹什麽人給她?”
  隻有孔令傑冷靜地看了石丙傑一眼,默默不語。
  石丙傑是醫院內最忙碌的醫生,每天有病人進院,亦有病人出院。
  他比較喜歡這病人出院。
  像這個因工受傷的大漢,離去時用金屬手臂輕輕摟住嬌妻的腰肢,對醫生擠擠眼說:“她說我更像男子漢。”
  送許弄潮出院時,心情沒有這樣輕鬆。機械身軀非常輕盈,穿上女服,驟眼亦看不出破綻,但是許弄潮眼神中深深悲哀使石丙傑覺得手術並未成功。他同看護說:“著許小姐一星期回來看我三次。”
  “可是許小姐已能運作身軀。”
  “是嗎,”石丙傑凝視病人,“她並沒有當它是自己的身軀。”
  許弄潮回答:“給我多一點時間接受它亦是公平做法。”
  石丙傑握住她的手,“讓我幫你。”
  許弄潮一震,手沒縮回來。
  “石醫生,”看護提醒他,“你的假期下禮拜開始。”
  “取銷假期。”這個時候,許弄潮的學生一湧而入,手持鮮花手風琴,大唱大叫,接老師出院。由此可知,假如沒有家,也必需要有事業,否則一個人就沒有身分。
  “許小姐身段比從前好多了。
  “她如果再疲勞轟炸我們,隻怕大家要吃不消。”
  “作弊一定瞞不過她的法眼,慢著,眼睛還是原來那雙吧。”
  石丙傑駭笑,他實在不知時下的年輕人已經口沒遮攔到這個地步。
  由此可知許弄潮的形象是多麽親切。
  隻聽得她輕輕說:“我隻剩下一個腦袋。”
  石丙傑脫口安慰她:“你已比許多人好,許多人根本連腦袋都沒有。”
  不知憑地,他忽然想起女友曼曼,立刻慚愧地別轉了頭,大氣不敢透一口。
  同一個人在一起,必須全心全意愛護那個人,否則就是出賣了那個人。
  他已經不能忠於曼曼,這段感情,實在不宜再拖,他必須找機會表態,盡量妥善地結束它。
  石丙傑黯然。
  終於要攤牌了。
  當下他把許弄潮送到門口。
  一路上故意跟在她身後,留意她的舉止,她把四肢運用得良好,但是技工們說得對,九一一型沒有女性特征,故此許弄潮的步伐爽脆磊落,並非婀娜多姿,不過可能更適合許弄潮的性格。
  她上車時抬起頭來看住醫生,欲言還休。
  石丙傑說:“努力前麵,忘記過去。”
  有時候陳腔濫調最最管用。
  許弄潮登車絕塵而去。
  石丙傑回到會議室,翻翻覆蓋在螢幕上觀看當日火災意外片斷。
  這次他有新發現,他留意到許弄潮當日雖然穿著寬鬆便服,但掩不住她原有玲瓏的曲線。
  石丙傑低頭太息。
  “當心。”
  是師傅來了。
  孔令傑坐在徒兒身邊,拍拍他肩膀。
  石丙傑關熄電視,低聲說:“這不是當心可以預防的事。”
  孔令傑看牢天花板,“我一直沒有同你說過,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愛上一位女病人。”
  石丙傑聳然動容,跟隨師傅多年,從未聽他提過私事,這難道就是他終身不娶的原因?
  “我用盡全力為她醫治超過一年,她終於不治,這件事在我身上造成一道自頂至踵,永遠不愈的傷痕。”
  石丙傑一聲不響仔細聆聽。
  “真可憐嗬,臨終那刻,她輕輕握住我手,依依不舍,我一直沒有忘記那鹿般大眼中留戀之情……丙傑,聽我的話,工作與感情不可混淆。”
  孔令傑聲音十分平靜,到底已是那麽遙遠的事了,但是石丙傑聽了,卻雙眼潤濕。
  “要愛,挑一個健康的對象。”
  待石丙傑回過頭去,他已經退出房去。
  石丙傑默坐良久,不能自己,又把新聞片段放出來看。
  這次,又有人在他身後說:“好可怕!這是哪出特技電影?”
  遊曼曼找上門來。
  石丙傑冷冷說:“這是真的紀錄片,是我一個病人的遭遇。”
  曼曼坐在剛才孔令傑坐過的位子上,“那怎麽可能,她整個身軀已炸成一團蕃茄醬。”
  “你找我有事?”石丙傑站起來。
  “我剛要訂飛機票與你渡假,問你秘書要準確日期,他卻說你已把假期取銷。”
  “是,我抽不出時間。”
  “丙傑,你不能一直叫我無休止的等,等,等,等,等。”
  “對不起,曼曼,所以我有了決定,我不想叫你再等,我無權浪費你的時間——”
  誰知曼曼會錯了意,她喜出望外,“你想結婚?”
  石丙傑鼓起勇氣說:“不,我建議分手。”
  曼曼忽然停止所有動作,呆呆地看著石丙傑,她終於領悟到男朋友說的是什麽話,卻沒有失態,她怔怔問,“丙傑,有什麽不對?”
  石丙傑發覺他要是殘酷起來,也真夠嗆的,他聽見自己這樣說:“我重視我的工作多過一切,我撥不出時間來給你,我倆不再會再有進展。”
  “可是,”曼曼從來沒有這樣合情合理過,“三年來我從來沒有霸占過你大塊大段的時間,我一直為你填塞著縫子,雖有抱怨,並無異意。”
  石丙傑隻能說:“對不起。”
  “你有了別人?”
  “不,沒有別人。”
  “這話是你說的,既然沒有別人,我願意冷靜一段時期,聽其自然發展。”
  石丙傑覺得他看偏了曼曼,必要時曼曼的潛質不容小覷,隻見她豔麗的臉忽然肅穆,增加了三分尊嚴,不容欺侮。
  她說下去:“我自問已經付出不少--”
  “對不起,”石丙傑好似已無其他詞匯。
  “我不要你道歉,你毋需道歉,我想回家好好想一想,是什麽令你想與我分手。”
  曼曼神色倔強而悲哀。
  “曼曼,曼曼,你聽我說。”
  曼曼伸出手來,摸一摸男朋友的臉頰,轉身走了。
  石丙傑在房內不禁抬起頭像隻孤寂的狼似嚎叫起來,他明顯地傷害了曼曼,為什麽他們都是輸家,為什麽總沒有人得益?
  平時刁鑽放肆的曼曼為何沒有狠狠賞他耳光,痛罵他是個不識抬舉的臭男人?
  她突然其來的大方懂事簡直要了他老命。
  石丙傑筋疲力盡回家去。
  愛瑪來替他開門,見到他,退後兩步,“你看上去可惡極了,麵無人色就是形容你這種窘態吧。”
  他揮揮手,“閉上尊咀。”
  愛瑪四隻輪子齊齊往後退,“做牛做馬,換來這種報酬。”不知憑地,一具機械人竟學得如斯嘮叼。
  “快快做完你的工夫,速速回家。”
  “我還沒有為你煮飯呢。”
  石丙傑倒在長沙發上,蒙住頭。
  他與曼曼根本不應該開始,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人家是千金小姐,他是勞動階級,她五穀不分,他深諳粒粒皆辛苦,她遊戲人間,他老氣橫秋!這樣的兩個人放一起有何幸福可言。
  他除出自己一雙手沒靠過別人,她開口閉口“我去同爹爹說”,趁早了斷好過繼續拖延。
  愛瑪把酒杯塞到他手中。
  “愛瑪愛瑪,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麽過。”
  愛瑪冷冷答:“我打睹你對每個女性都說同樣的話。”
  “我早就沒有約會她們了。”石丙傑喝著悶酒。
  “你到底有什麽毛病?”愛瑪問。
  石丙傑不語。
  “抑或,你還沒有遇見你的真愛?”
  沒想到給一位家務助理一語中的。
  石丙傑歎口氣,“我傷害了遊小姐。”
  “遊小姐?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遊小姐堪稱無敵女金剛,
  你要與她對敵,段數還差好幾級。”
  “不,這次是真的。”
  愛瑪冷冷說:“石醫生,恐怕隻是遊小姐的精湛演技吧。”
  “愛瑪,你一直對她沒有好感。”
  “彼此彼此。”
  “愛瑪,給我放一缸熱水。”
  “是,主人。”說得真難聽。
  不知道愛瑪的造物主是誰,一定是個尖酸刻薄的電腦工程師。
  愛瑪安慰他:“一切都會過去,若幹年後,成家立室,兒女爭向叫爸爸抱抱,回想今日的煩惱,又算得什麽。”
  愛瑪的身分複雜,現在又權充心理學家兼預言家。
  “謝謝你,愛瑪。”
  “別客氣,石醫生。”它靈活地退出浴室。
  曼曼的演技?
  旁觀者清這句話不一定說得對,愛瑪太多心了。
  三天後,許弄潮回醫院覆診。
  護士即請石醫生。
  石丙傑綻開笑容,推開辦公室門,許弄潮聞聲轉過頭來,嚇了石丙傑一跳。
  他的病人臉容瘦削憔悴,毫無生機,一雙眼睛呆滯黯澹,不帶一絲希望。
  石丙傑連忙蹲到她身邊去,“你怎麽了,有什麽不妥?你是一個勇敢的人,最壞的已經熬過去,如果你不抓住生命,生命就會在你指縫溜走。”
  許弄潮低頭不語,比哭更壞的是,她沒有流淚。
  “弄潮,弄潮兒,”石丙傑抓住她的雙肩搖,“你聽見我們沒有,請與我們接觸。”
  許弄潮一震,慢慢擠出一絲笑容,這正是她傷勢最嚴重的時候,石醫生對她說的兩句話。”
  “不要叫我失望,那麽多病人當中,你是最有條件康複的一個。”她必須活得更好。
  看護扶著她躺到病床上接受檢查,同時把各式儀器管道接上。
  石醫生凝神看螢光屏打出來的統計數字,“嗯,新陳代謝率略低,請提高點三巴仙,難怪病人情緒低落。”
  這時他忽然聽見許弄潮低聲說:“他甚至不來看我。”
  石丙傑一愣,即時明白了,反而放下心來、原來不過如此,他笑笑,“世上有兩種人,有一種見義勇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另一種遭遇危難,立即退避三舍,撇清為上。”
  看護握住許弄潮的手,“聽石醫生的話。”
  “後者連姓誰名甚,我們都不必掛念。”他的確不知道那個小生叫什麽名字,根本懶得問。
  “他連電話都不撥給我。”
  石丙傑夷然,“你有什麽損失?”
  看護忽然說:“如果病人因不愉快記憶影響心身,石醫生有權把這部分回憶自病人思維剔除,”語帶恐嚇:“是不是,石醫生。”
  石丙傑很冷靜地答:“是。”
  許弄潮半晌作不得聲。
  看護問:“許小姐,你是自行了斷呢,還是要我們動手?”
  石丙傑屏息等待弄潮的答複。
  她呆半晌,看著天花板歎口氣,“我自己可以處理,但,可能要花一段時間。”
  石丙傑鬆一口氣,“好女孩。”
  誰知接著的是一句:“我們曾經有過快活好時光,我不想一並被醫生洗掉。”
  竟有這樣長情的女子!
  醫生對病人說:“我們亦有一種藥,可以幫你把不愉快記意衝淡。”
  “不用了,我會振作。”
  “你要遵守你的諾言,我們會一直督促你。”
  石醫生!為什麽你對我這麽好?”
  石丙傑眼紅麵紅,過半晌才找到一個藉口:“我想你免費幫我設計一座別墅園林。”
  看護笑,“石醫生對每個病人都關懷備至。”
  這時,機械人助理推著輪椅過來,把許弄潮帶到機械部檢查。
  許弄潮握握機械人的手,“我們是同類。”似恢複幽默感。
  “你先下去,”石丙傑說:“我馬上就來。”
  機械人與許弄潮交談著下樓。
  看護說:“她隻不過是寂寞,許醫生,她需要家訪。”
  我可以做到這點,隻是,剛才你對她的恐嚇雖然有效,市立醫院卻未能做到有剔除病人腦部指定部分記憶的手術。”
  “有人做得到。”看護說。
  “是,聽說三年前手術已經實驗成功。”
  看護籲出一口氣,“神秘而偉大的曼勒醫院。”聲音充滿仰慕憧憬。
  石丙傑說:“比起他們若幹深不可測、匪夷所思、空前絕後的實驗,這一項清洗記憶的小手術,簡直隻好算原始伎倆。”
  “他們那裏太多鬼才了!”看護向往不已。
  石丙傑笑笑,“其實人體自有清洗記憶係統,保衛心身,遇到太痛苦的事,我們自然忘卻。”
  “呀,醫生,可是需時太久,我們在其間吃盡苦頭。”
  石丙傑提醒她,“卻因此學乖。”
  “石醫生,你永遠樂觀。”
  “病人在等我們呢。”
  許弄潮離開醫院的時候,明顯地比進來時振作,但是,石丙傑痛心地想,她不能永遠靠醫生看護的鼓勵做人,她必須與外頭的普通人交通、往來,重新成為他們一分子,才能真正痊愈。
  第二天下午,他抽空到理工學院探訪許弄潮。
  他到的時候她正在授課,他悄悄地坐在演講廳最後一排的角落。
  許弄潮沒有異樣,學生們也沒有異樣。
  石丙傑對建築一竊不通,隻聽得許弄潮正在講解一個叫鮑浩斯的名家對後代有些什麽影響,學生們聽得津津有味,偶而發問,偶而摘錄筆記,十分正常。
  自遠處看來、許弄潮一張麵孔瘦而小,與她身軀的比例不配合,動作因此有點古怪。
  石丙傑默默注視她。
  隻聽得前排兩個學生喁喁私語。
  “她從前是那麽漂亮神氣。”
  “再也不能恢複舊貌了,可憐。”
  “她究竟如何應付日常生活呢,睡床、浴室。對她來講,還有沒有用?”
  “她的頭部,到底是固定位置,抑或可以除下?”
  語氣並無惡意,這才是至可怕部分,隻不過是兩個學生閑談,就能漸漸殺死他的病人。
  談話並沒有中止。
  “你可曾看過古小說聊齋?”
  “聽說有這麽一本書。”
  “裏邊充滿鬼怪的情節:換頭、換心、陽間的人可以跑到冥界去,魂離肉身,飛出去幾萬裏,看情形漸漸都變成真人真事,怪可怕的。”
  石丙傑不想再聽下去,輕輕咳嗽一聲。
  讀書人到底懂得節製,頓時肅靜下來,專心聽課。
  散課了,眾人魚貫離開演講廳。
  許弄潮看到了石丙傑。
  石丙傑朝她擺擺手。
  “石醫生你怎麽抽得出時間?”她捧著筆記過來。
  仍然是一張幹涸的臉,沒有生氣,連聲線都是呆板的。
  “來,帶我參觀你的閨房。”
  “我就住在宿舍裏,蝸居,簡陋得很。”
  “無獨有偶,我也長居宿舍。”
  他陪她走出校園。
  “此刻又流行與父母同住。”
  石丙傑答:“我並無父母。”
  “對不起,為也一樣,我是孤兒。”
  “我有點不同,我是名棄嬰。”
  許弄潮大大訝異,抬起頭來,真正替他難過,有好長一段日子,她隻專心自憐,今天是個突破,原來還有付出感情的本能。”
  “我在實驗室孕育成為胎胚,尚未成形,父母已經停止探訪,一直無影無蹤,足月後由醫院撫養成人。”三兩句話交待了他的身世。
  “姓名也由醫院給你?”許弄潮太過意外。
  “不,父母一早已交待下姓名。”石丙傑十分惆悵。
  “這麽說來,他們並不是輕率的一對,你可曾想過,其中或有逼不得己之處?”
  “我懷疑有一宗意外,”石丙傑說:“令得他們不能前來。”
  “我也這麽想,他倆也許已遭遇到不幸。”
  “他們沒有親友嗎可以聯絡嗎?”石丙傑說出他多年來疑實。
  許弄潮笑了,“親友這兩種人,十分神化,來去自若,有需要的時候,沒法找。”
  石丙傑也笑。
  許弄潮暫時忘記自身苦難,“石醫生,別怪我多事,但,醫院一定有他們詳細記錄。”
  石丙傑搖搖頭,“院方文明,記錄簡單扼要,同一般人的出生表一樣,隻具父母姓名、年歲,及身分證明文件號碼。”
  “可以藉此查到他們身分與地址。”
  石丙傑不語。
  許弄潮已猜到他的心意,好一個倔強的人,在這種要緊關頭一他亦不想強人所難:他們找他容易,要見他,一定會找上醫院來,如不,他不想登門乞求,他情願讓身世成謎。
  太執著了,許弄潮看他一眼。
  這一個眼神,不知傳遞多少同情、了解與憐憫。
  石丙傑深深感動。
  沒想到是對方為他做了心理輔導。
  隻聽得許弄潮說:“來,請到舍下來小坐片刻。”
  他倆忽然同時成為天涯淪落人。
  弄潮兒的家並非蝸居,住所十分寬大雅致,客廳中一麵大窗對牢碧海藍天,令觀者心身舒暢。
  石丙傑坐進一張雪白的大沙發裏,“學校對你不錯呀。”
  許弄潮苦笑,“是我把自己弄得焦頭爛額去爭回來的。”
  石丙傑一怔。
  “意外沒有發生之前,我同常人沒有兩樣,急功近利,好高騖遠,專為芝麻綠豆爭意氣,動輒磨拳擦掌,準備拚個你死我活,同時看中這間宿舍的共有三位講師,我的年資最淺,但是成績比較好,一直鬧到院長那裏,才判它歸我,不知得罪多少同事,獨自得意洋洋,石醫生,老實說,我並非天使,你把我看得太高。”
  石丙傑不出聲。
  “手術後蘇醒第一天,我問我自己:宿舍爭來何用?最諷刺的是,上個月才搬進來。”
  “現在不是有用了嗎?”
  “我想把它退回去,鄭講師一家四口,享用率較高。”
  石丙傑不置可否。
  “為什麽一定要在打擊之後,才能把得失看輕?”
  石丙傑未能回答這個問題。
  請參觀我的身外物,堪稱堆山積海,標準紅塵中癡人,多麽可笑,我還一直以為自己明敏過人,才花出眾,不可多得呢。”
  石丙傑笑了一笑:“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石丙傑注意到她的電腦磁碟及縮微底片資料的確數量驚人。。
  “假使我沒有回來,這一切又有什麽用?”
  “可是重要的是你已經回來了。”
  “‘我’已經回來?我有種感覺,回來的並不是同一人。”
  石丙傑支開話題,“有沒有飲料?”
  “咖啡喝光了,不再需要補充,隻餘兩瓶酒。”
  石丙傑笑道:“更好。”他自斟自飲。
  見許弄潮看著他,有點不好意思,自嘲道:“我秘密嗜酒。”
  “工作緊張,喝一點鬆馳一下,無可厚非。”
  “你仿佛很懂得原諒他人缺點。”
  許弄潮感慨地答:“可是我一貫也太原諒自己的缺點。”
  石丙傑待黃昏後才告辭。
  感覺上是病人陪了醫生,而不是醫生陪伴病人。
  他走了以後,許弄潮在客廳裏坐到天黑,她並沒有亮燈,便走進書房,在電腦上寫:“今天下午,石醫生前來探望,真沒想到,那麽渴望與人接觸,那麽希望,他們把我當一個正常人看待,奇怪,以前做正常人時,最盼望與眾不同,一直自芸芸眾生中努力出盡百寶突出自身,如今,真正與別人不一樣了,欲又巴不得做回一個普通人。”
  她伏在電腦鍵盤上。
  回到自己的宿舍,石丙傑掏出鎖匙開啟大門,他也沒有開燈,隻靜靜走到安樂椅上坐下。
  剛才竟同一個陌生人透露那麽多心事,不可思議。
  靜了一會兒,他雙目漸漸適應黑暗的環境,朦朦朧朧,好對麵坐著一個人,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跳起來問:“誰?”
  那人冷笑一聲。
  石丙傑又坐下來,是曼曼,他驚疑之心更甚,她來了多久,為何獨自坐在漆黑的客廳裏,她有何話要說?
  曼曼一點也不急,等他先開口。
  石丙傑終於說:“我以為你需要冷靜。”
  她不徐不疾他說:“我現在就很冷靜。”
  “我以為你需要獨處。”
  “我也以為你說沒有第三者。”
  石丙傑沉默一會兒,“你誤會了,曼曼。”
  啪的一聲,她把燈開亮。
  石丙傑看到廳內情形,倒抽一口冷氣,隻見滿地都是他的資料、文件、雜物,遊曼曼顯然在盛怒底下做了相當徹底的破壞,最令他震驚的是倒在地毯一角的愛瑪,身首異處,體內電腦被整具拆卸,電線扯得一地都是。
  石丙傑隻覺得全身血液往頭上湧去,他要用極大的抑製力才能克服自己,否則他真想抽起曼曼的手臂把她摔出屋外。
  他跨步走到角落扶起愛瑪的身軀,轉過頭來說:“出去!我要你在這一刻馬上離開我的家。”
  “你對我撒謊,你整個下午陪伴另一個女人。”曼曼尖叫。
  石丙傑痛恨她用這樣殘酷的手法來肢解一具機械人。
  他拉開大門,“出去!”
  他深深後悔沒有將門鎖撤換。
  “你趕我走,你為一具吸塵機趕我走?”
  石丙傑在惱怒之下想把她推出門去,遊曼曼一反身,兩記耳光掃到石丙傑臉上。
  石丙傑被她打醒了,緊緊抓住她的手,就勢把她推出門外,立刻關上門,下了鎖。
  遊曼曼在外邊高聲咒罵、踢門。
  不止一個人。
  曼曼力氣沒有這麽大,她一定帶了人來找碴,才能把愛瑪拆成一堆爛鐵。
  他逐一碎件拾起,把愛瑪放在一隻大紙盒中。
  愛瑪頭部一架微型錄音機仍能勉強操作,他按下開關,聽到愛瑪的聲音:“誰,你們是誰”,腳步聲紛遝,起碼有三個人走進石宅,“遊小姐,你不能進來,石醫生不在家”,嘩啦一聲,有東西被推倒,愛瑪呼叫:“救命,救命”,隻聽得遊曼曼冷冷的說,“你是什麽東西,叫你滾開,偏不滾開”,接著是金屬破裂聲,愛瑪繼續地叫:“石醫生,石醫生,他們一行三人,兩名大漢。……”錄音帶至此為止,不住重複:“一行三人,兩名大流,兩名大漢,兩名大漢”……
  石丙傑把機器關熄。
  對付一具性能溫馴的機械人,何用如此。它的耳朵即是開關掣,一按即停。
  門外已經沒有聲響,遊曼曼大概已經離去。
  石丙傑一夜輾轉反側。
  天蒙亮他就把愛瑪的遺骸帶到醫院機械部。
  同事們十分詫異,“丟棄算了,這是具舊款式,修好也不中用,新的價廉物美。”
  “請盡力修理。”
  “石醫生,”同事們搔頭皮,“我們工作極忙。”
  “幫個忙,我有私人理由,請喝酒怎麽樣?”
  “好吧,”其中一位笑:“工餘替你做,隻是,誰把它摔得稀巴爛?”
  “沒問題,我們擅長修整一切毀壞軀體。”另一位說。
  “拜托,”石丙傑又回過頭來、“請保留它的記憶。”
  “同事們隻得說好。
  回到辦公室,看護迎上來,詭秘地笑,“昨晚上演好戲連場?”
  石丙傑張大咀,不知說什麽好。
  壞消息竟傳得那麽快。
  當心,女人的妒火,一發不可收拾,你最好趁沒有燎原的時候將之撲熄。”
  石丙傑隻是忍耐。
  “遊小姐不是好吃果子,單看她平日愛穿火辣辣鮮紅色就知道了。”看護獨自調侃。
  曼曼還騙他說會冷靜。
  看樣子石醫生的智力還不及愛瑪,愛瑪,一具機械家務助理,倒是從來不會相信遊曼曼會得和平處理這件事。
  看護小姐又笑笑,說:“你還好像挺鎮靜。”
  石丙傑承認他氣頭已過。況且,是他先對她不起,耽擱三年時間,昨天晚上,她固然錯,然而,他也不比她好很多,兩個人都衝動努力將小事化大,以致不可收拾。
  平時的學養都丟到爪哇國。
  石丙傑汗顏。
  下了班,他親自我上遊宅去。
  曼曼不在,她那輛血紅色敞蓬車也不在。遊太太正與三位中年太太搓牌,見是石醫生,天大麵子,特地離開牌桌,到偏廳招呼他。一開口便嗔怪:“吵管吵,不該鬧到這種地步,怎麽可以把曼曼轟出屋外?虧你做得出。”
  石丙傑低下頭,“我來向她道歉。”“她同一大班人出去了,看樣子這次你要用點工夫才行。”
  “伯母,請代為轉告,昨晚,確是我魯莽,可是我心意已決,我與曼曼還是分手的好。”
  “什麽?”遊太太這才知道這個年輕人尷尬。
  她怔住了。
  這些日子來,多虧他閂住任性肆意的曼曼,使他們夫妻倆過了一陣太平日子,他鎮得住曼曼,曼曼肯聽他的話,不然啊,憑那寶貝的性情,不知鬧到什麽地步。
  無形中,遊氏夫婦已把曼曼交石醫生托管,不大操心,暗中亦慶幸女兒找到一個牢靠對象。
  本來以為這次爭吵屬於例牌打情罵俏,稍過火位,誰知石丙傑竟說出堅決分手這等話來。
  遊太太不由得重新估計這件事,忍聲吞氣,為著自己,為著女兒,陪個笑臉,“丙傑,你且喝杯茶,慢慢說。”
  石丙傑知道斬亂麻必須用到快刀,故默不作聲,沒有反應。
  遊太太說:“三年的交往,為何輕言分手,我與遊伯伯如何對你,你不是不明白。
  石丙傑歉意更重,隻是內疚,一早就應從速解決,不過今日分手,也比明日更好。
  “是誰提出要分開?”
  “我。”
  “丙傑,”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近身女傭進來說:“太太,牌搭子催你呢。”
  石丙傑站起來,“我這就告辭。”
  “慢著,”遊太太表演薑是老的辣,“把話說清楚才走,還打什麽牌,今日就這麽散局算數,丙傑,你給我坐下。”
  是遊曼曼救了他。
  曼曼自外邊回來,一身緊身紅衣,見偏廳有人,看,發覺是石丙傑,心中一喜,以為他回心轉意,這個誤會使她洋洋得意,索性拿腔作勢,走進來,將車匙嘩一聲擲在茶幾上,以壯聲威,沉下麵孔,吆喝道:“媽,叫他走!”
  遊太太一疊聲叫苦,這女兒沒有腦,不知已,不知彼,見男友上門,就以為占了上風,她頓足,“曼曼,你收聲。”
  曼曼得寸進尺,“石丙傑,我要你這分鍾馬上離開我的家。”
  誰知石丙傑悶聲不響,向遊伯母鞠個躬,就向大門走去。
  曼曼怔住,她還以為石丙傑打算苦苦哀求,誰知他會匆匆離去,這才知道下錯了棋子。
  石丙傑駕著小房車退下私家路。
  誰知曼曼與她的跑車迅速自後邊追上,一頭撞在他車尾排檔上。
  這一記撞威力不少,石丙傑雖然已係上安全帶,也禁不住向前一俯衝,他自倒後鏡內看到曼曼如要噴火的雙眼,暗暗歎口氣,隻想遠離是非之地,便踩下油門,一溜煙似將車子駛走。
  遊曼曼惡向膽邊生,同他耗上了,苦苦相逼,緊緊追上,她的車子經過改裝,引擎性能超卓,騰過石丙傑的小轎車多多,不消片刻,石丙傑車尾又吃了幾下撞。
  一路驚險地駛下斜坡,石丙傑命不該絕,有一個交通警察看到這種情形,加速將機車駛近,截停兩架車子,追查原委。
  石丙傑隻說是遊戲,被警察教訓一頓,令石丙傑先把車駛離,十分鍾後,才放遊曼曼。
  曼曼恨得牙癢癢,徒呼荷荷。
  對很多人來說,感情沒有中間路線,要不愛,愛得欲仙欲死,要不恨,恨得性命交關。
  遊曼曼便是這樣的一個人。
  回家一看,車屁股撞得癟塌塌,石丙傑心中閃過一絲恐懼,他不是怕曼曼傷害他,他或許罪有應得,他隻怕曼曼傷害自己。
  這個結不好解。
  他累極倒在床上。
  私事一日不獲解決,他一日辦不好公事,石丙傑怕曼曼鬧到醫院來,這是她唯一發泄的途徑了。
  右丙傑捏著一把汗,立刻聯絡院方秘書,重新取得假期,秘書對年石醫生的反覆十分納罕,因問:“石醫生,你精神沒有問題吧。”
  石丙傑感慨,稍有異狀,立刻被敏感的旁人察覺。
  他隻說:“很累,需要休息。”
  “那好,石醫生,我把每天鎖事向你電腦報告。”
  石丙傑又馬上通知宿舍管理員來把門鎖換過,一邊處理這些細節一邊痛心,感情變質,一朝崩潰腐敗,竟會醜陋到這種地步。
  雙方都有責任,石丙傑願意多背一點,作出賠償,但曼曼此刻隻想報複,他防範她,隻得似防一個賊。
  他見過找上門來的鬧事者,時代再進步,科技再發達,人心不變,鬧事者有男有女,宿舍大夏能有多大,一下子就路人皆知,吵、罵、打、哭,甚至有人企圖放火、跳樓,不亦樂乎,亦召過警察,出動過救傷車,始終未能挽回那一顆顆變了的心。
  然而還不死心,討公道隨即討至協公室來,使對方在眾目睽睽下更大的醜,再進一步暴露對方的私隱,大聲地,潑辣地,像演一出戲似厲厲數家珍般把恩怨盡情哭訴,最好叫謬的悲劇與鬧劇。
  正在長嗟短歎,忽爾有人掀門玲。
  石丙傑警惕,這不會是曼曼吧,該怎麽辦呢,避開她,假裝不在家?不行,越躲越僵,那麽、逗她進來好好解釋,請她息怒……果斷的石丙傑終於鼓起勇氣,拉開大門。
  門外站著機械部同事,石丙傑鬆一口氣,抹一抹汗。
  “石醫生,我還以為你不在家。”
  “對不起,我在衛生間。”
  “石醫生,幸不辱命。”同事笑嘻嘻退開一步。
  愛瑪!站在他身後的是愛瑪。
  這麽快便修理妥當,真是沒話講。
  同事說,它起碼可以再為你服務二十年。”
  石丙傑由心底高興出來,再三向同事道謝,把愛瑪領進屋內。
  他開啟愛瑪的活動掣。
  “石醫生!我竟然回來了,那可怕的女子,不要再讓我見到她。石醫生,請保護我。”
  “噓,噓,這間屋子裏隻有我同你,別怕,別怕,你安然無恙,完好無缺。”
  愛瑪在屋裏轉幾個圈,感慨萬千,“我以為我完了,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再看見你,那毒婦著人把我扯成一片一片,那兩個大漢孔武有力,”它猶有餘怖,“石醫生,你要小心她。”
  “我省得。”
  “那女子,她自視尊若菩薩,把他人看得賤若爛泥,實非良善之輩。”
  “愛瑪,我自有分數,她不會再傷害你,你可以放心,我要你忘記那件不愉快的事,一切從頭開始,知道沒有。”
  “嘩!”愛瑪叫起來,“屋子亂如狗窩。”
  “交給你了,慢慢收拾吧。”
  “喂,你到什麽地方去?”
  “別多管閑事,好好看住這個家。”
  石丙傑拍拍愛瑪的頭,開門走了。
  他要去警告許弄潮。
  遊曼曼已派人查明來龍去脈,她完全知道有許弄潮這個人存在,並且咬定她是第三者。
  石丙傑不知道他應當如何開口,他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許弄潮在準備筆記,手部動作略見生硬怪異,自然沒有血肉之軀自然,見到石丙傑,她站起來,不知恁地,大腿碰到拉開的抽屜,大力拉了一下,更顯得遲鈍。
  她苦笑,“請坐,石醫生。”
  “過一陣子你會習慣,”石丙傑輕描淡寫的說:“有一個病人說得好,義肢不會比婚姻更需要適應。”
  許弄潮,“你的其他病人都甚有智慧。”
  “我肯定你也有俊言可以留給我後來的病人。”
  “真的?我要好好的想一想:腦袋是自己的好?女子失身,焉知非福?”
  石丙傑按住她的手。
  “對不起,石醫生。”
  “給自己多一點時間。”
  “是的,我應當耐心一點。”
  “來,陪你去散散步,有話同你說。”
  “啊,醫生的話,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石丙傑十分尷尬,“是我的私事。”
  他們走到草地,在樹蔭底的石凳坐下。
  石丙傑幾次三番張大咀,又重新合攏,心中有話口難開。
  許弄潮十分納罕,石醫生好似個做錯事的學生,她耐心等待他安排措辭。
  石丙傑終於啟齒:“我特來向你提出警告,叫你當心一個人。”
  許弄潮笑問:“誰,她?”手一指。
  石丙傑轉過頭去,一看之下,作不得聲,不知什麽時候,遊曼曼已經站在距離他們不到十公尺之處,兩手叉著腰,雙眉倒豎,瞪著他倆。
  許弄潮微微笑,“石醫生,你好像欠這位小姐一番解釋。”
  石丙傑汗出如漿,遊曼曼竟跟到這裏來,由此可知,她對他的動靜了如指掌,她已經遭到迷惑,看樣子非要搞到不可收拾為止。
  隻見曼曼踏前兩步,“石丙傑,我還以為你公事忙得不可開交。”
  石丙傑叫苦,他早該及時逃離本市,直到曼曼心平氣和,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你!”曼曼轉向許弄潮,“你整天同我的未婚夫在一起幹什麽?”
  許弄潮像是做夢也沒想到矛頭會轉向她,“我?”她天真的說:“我是石醫生的病人。”
  “病,你哪裏有病?我怎麽看不出來?”
  石丙傑與許弄潮同時一怔,曼曼不知道敵人的身分。
  石丙傑站起來,“曼曼我們要好好的談一談。”
  “談,還來得及嗎,你有空嗎,你願意對話嗎?”
  曼曼這幾句說得異常悲憤,石丙傑不由得低下頭來。
  許弄潮想做魯仲連,“石醫生不是這樣的人——”
  話還沒說完,遊曼曼又向她逼近一步、我不需要任何人來告訴我,石丙傑是個什麽樣的人,特另提你,你有資格代表他發言?”
  說是遲那時快,曼曼伸手來抓許弄潮。
  許弄潮本能地作出反應,她上身向後一仰,避開對方那一爪,左手格住敵人右手,右手迅速捏住曼曼拳頭,把她往後一推。
  幾個動作磊落快捷,那邊曼曼被許弄潮一擋一推,痛人心扉,她做夢也沒想到,對方的雙臂竟如生鐵鑄成,不甘心之餘,再次撲上。
  石丙傑大聲喝止,已經來不及。
  許弄潮站起來,從容地待曼曼貼近她,伸出雙手,運用她大能力量,再一次推開曼曼,這一下非同小可,隻見遊曼曼身像斷線的鷂子般飛出去,蹬蹬蹬蹬,然後摔在草地上。
  幾次受襲,這時許弄潮也動氣了,大聲說:“石醫生,你有義務同這位小姐解釋清楚!”
  她轉身走開。
  走到一半,才悲喜交集,天天一直埋怨四肢不靈,沒想到要緊關頭,救她賤命,如果隻是尋常肉身,剛才起碼挨那妒女幾個巴掌,吃了啞巴虧。
  許弄潮撫撫雙臂,喃喃說:“看樣子不習慣也得習慣。”
  因為這次意外,反而甘心了。
  那邊廂已有好事之徒紛紛圍觀:“什麽事?兩個女人打架?”語氣興奮。
  石丙傑急忙蹲下扶起曼曼,隻見她臉色蒼白,五官扭曲,頻頻呼痛,石丙傑是醫生,當然知道她有一根骨頭可能已經打斷,隻得背起她去找車子。
  曼曼左手臂骨折裂。
  這下子連遊胤馨他老人家都沉不住氣出來說話了。
  他的開場白十分有趣也相當實在:“這是怎麽一回事?”
  石丙傑答不上來。
  “是不是誤會?”
  “不是,不是誤會,完全是我的錯。”
  “孩子,”遊胤馨不愧是成功人士,“一件事裏的角色,很少有人絕對錯,亦很少有人絕對無辜。”
  石丙傑無言。
  “曼曼說,另外一個女人打她。”
  “不,不是這樣的。”
  “那麽,用你的字,來把事情形容一下。”
  她先出手,她自衛,她們打了起來。”
  遊胤馨歎口氣,“你兩個都沒偏幫?”
  “沒有。”他出手實不夠快,但事到如今,石丙傑已無謂自辯。
  “那陌生女子,是你的新朋友?”
  “不,她是我的病人,”但不得不承認,“是,她也是我朋友。”
  遊胤馨已把事情看個十不離八九,隻覺可惜,“小夥子,你知道我一向看重你。”
  “我不配。”石丙傑必恭必敬的說。
  遊胤馨搖搖頭,“不,是沒有緣份。”
  英明的他抬起了頭,想是回憶到老遠的少年時期去。臉色出現了罕見的溫柔與傷感,他想起了一個人,一個迄今未能使他忘懷的人,半晌,他才恢複常態,低下頭再重複,“緣份不夠。”
  石丙傑十分慶幸女方家長是個這樣明白事理的人。
  隻聽得他說:“往後,我又要為曼曼傷腦筋了。”遊胤馨苦笑。
  石丙傑大氣都不敢透一口。
  遊胤馨終於離開了醫院。
  遊曼曼躺在病床上,手臂套著塑膠殼子,以助複元,蒼白麵孔已失去侵犯性。
  看護笑道:“不讓她發泄,反而傷身。”
  石丙傑沒好氣,“為什麽你們都如無處不在全能的上帝?”
  看護一笑而去。
  石丙傑輕聲對曼曼說:“對不起。”
  “我不會放過你們。”自她牙齒縫裏迸出來。
  “曼曼,你不是不知道我倆失敗實與他人無關。”
  曼曼固執地說:“誰叫她在這個時候出現。”
  “卷怒於人有什麽好處?”
  “當然有!”曼曼並不胡塗,“既是她的錯,就不可能是我的錯,她錯好過我錯。”
  石丙傑不由得啼笑皆非。
  “你堅持不可理喻?”
  “我一向是個這樣的人,同你講道理講了三年,累個賊死,且一無所獲,兼蝕煞老本,老娘不幹了。”
  “曼曼,我們真的不能做朋友嗎?”
  遊曼曼大聲笑起來,“石丙傑,真沒想到你會把上一個世紀的文藝陣腔調拿到今時今日來唬嚇撮弄我,你太使我傷心。”
  石丙傑相信曼曼最後一句話是真的。
  “我承擔一切,要罰,你罰我好了。”
  曼曼更加懊惱,“那女人倒底是什麽貨色,你竟如此維護她。”
  石丙傑苦笑,站起來告辭。
  碰巧遊太太進來探訪女兒,在門口碰見他,“丙傑……”欲言還休,紅了雙目。
  如果曼曼真的愛他,他會知道,可惜曼曼一切激烈反應由妒火推動,他隻得握一握伯母的手,然後打道回府。
  一進門愛瑪便說:“有人找你呢。”
  “誰?”石丙傑疲乏非常,用手擦擦眼。
  “都留話在電腦裏。”
  石丙傑不得不去看看有些什麽訊息。
  “蘇黎世信箱一一三五0號要求許弄潮最新資料,孔令傑字”。
  石丙傑一怔,這是一一三五0號信箱第一次有回音反應。
  石丙傑回孔教授:“要求電腦號碼,置接聯絡。”
  一刻後孔令傑回答:“請尊重對方意願,維持原來通訊方法。”
  “書信來往,太過落後。”
  “落後?你膽敢同一一三五0號信箱提到落後二字?你才落後三萬光年。”
  石丙傑的心一動,什麽?原來孔教授一直知道收信人是何方神聖?他連忙問:“你瞞著我什麽,他們是誰?”
  “現階段你毋須知道,智力能力差距大遠。知來無益。”
  石丙傑不服氣,“何用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嘿,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夏蟲不可以語冰。”
  “孔教授,你對陳年成語故事仍有記憶,可賀可喜。”
  “石丙傑,你給我聽著,你的學問比起人家,好比螢火之比月亮,別以為同在一個池子遊泳,就可以平起平坐,驟眼看,粼線泳手與你不相仲伯,可是那已是人家第一百個塘,而你,你才剛起步!”
  石丙傑扮一個鬼臉,“是是是是是。”
  孔令傑喝問:“你以為我看不見,你在裝神弄鬼不是?”
  “沒有沒有,我聽老師教誨。”
  “石丙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動輒以為自己已經去到頂點,欲於天公試比高,還有什麽進步?愚不可及。”
  石丙傑唯唯喏喏。
  再說下去,老教授恐怕要連孫叔敖與兩頭蛇,周處除三害的故事都抬出來講了。
  教授其實並不那麽老,隻是多年孤寂的實驗室生涯使他老氣橫秋。
  “還不快把資料寄往一一三五0號。”
  “是!”石丙雨傑敬了一個禮。
  他整理好材料之後,親自出去寄快速郵遞。
  他不是不尊師重道,但,終於忍不住在信封上附上他私人電腦通訊號碼。
  假使一一三五0號那一頭願意與他接觸,過程就不必像目前那般轉折。
  愛瑪問他吃什麽。
  煩惱重重,胃口欠佳的他,懶洋洋地答:“牙膏餐。”
  愛瑪把一支肉醬意粉啪一聲摔在他麵前。
  毫無疑問,愛瑪有時真有點可惡。
  電話進來,石丙傑同愛瑪說:“幫我聽聽。”
  螢幕上傳過來的映像是遊伯母,“丙傑,曼曼要擅自出院。”她的聲音焦急而煩惱。
  愛瑪未征得主人同意,便大聲回答:“愛莫能助,率聽尊便。”
  石丙傑連忙過去對牢螢光幕,“曼曼是回了家?”
  “她同朋友出去瘋了。”
  石丙傑沉默一會兒,“讓她散散心也是好的。”這種廢話,說了等於沒說。
  也難怪愛瑪在一旁嗤一聲笑出來。
  “丙傑,你勸她,她或許會聽。”
  石丙傑說:“現在我已無權叫她聽我那一套。”
  遊太太憤慨他說:“曼曼要是有什麽事,丙傑,你雖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她按下掣紐,映像消失。
  石丙傑啼笑皆非,長輩們不知自何處掀出那麽多經典來引用,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遙想與曼曼在一起的日子,苦樂參半,她肯犧牲,陪他在鬥室靜處,他便樂,藉到他放棄自我,陪她出外鬧,他便覺得苦。
  兩人均把快活建築在對方的痛苦上,太不像話了,而且,亦不能持久。
  他長長歎息一聲。
  一宿無話。
  第二天一早亦無事。
  下午,消息來了,石丙傑的電腦出現一行陌生訊息:多謝詳盡資料,許弄潮個案非常有研究價值,一一三五0號覆。
  石丙傑大喜,對方並不是架子十足的老學究。
  好奇心起,他想追溯訊息來源,便通知電腦代為搜索。世界大地圖打出來,電訊來源清清楚楚以紅箭指住,位置在北美洲阿美利堅合眾國的紐約市。
  石丙傑一怔,一一三五0號不是在蘇黎世嗎?
  這時,又有新的肇打出來:“本人正在紐約市開會”,這句話釋了石丙傑的疑團,同時,對方像是早已知道石丙傑會得追查消息來源滿足好奇心,一切盡不出對方意料。
  石丙傑有點慚愧,那人顯然是個高手,且十分富幽默感,喜與後輩開玩笑。
  他繼續說;“我有小小請求,想知道許弄潮群之心理狀況,不知是否可能。”
  石丙傑沒有對方聯絡號碼,無從答覆。
  “請許君撥冗打一一三五0號。”
  石丙傑伯一拍額角,真笨,當然,為求方便,隻怕此君所有的聯絡號都是一一三五0。
  石丙傑本來想冒昧地問一句:閣下尊姓大名,但是他已自稱是一一三五0號,那就算了。
  石丙傑猜想他年紀不會大,並且是男性。
  “謝謝你,石醫生。”訊息中斷。
  弄潮兒的心理狀況,當然最好由她自己來講。
  石丙傑馬上去找她。
  他有種感覺,他此際並不是個十分受歡迎的人物。
  果然,許弄潮皺皺眉頭說:“石醫生,你同那位女士講清講楚沒有?”
  石丙傑滿腹委曲,啞口無言。
  “那種事再來一次,恐怕校方要停我職作深入調查。”
  石丙傑硬著頭皮說:“這是題外話,我有件急事,於你商量。”
  “請說。”
  石丙傑把一一三五0號的要求講一遍。
  許弄潮一邊苦笑一邊搖頭,“我無話可說。”
  “你這人,固執如牛。”石丙傑揮揮手。
  “霸道的先生,為什麽但凡不依你指示辦事的人,均其笨如牛。”
  石丙傑一怔,才覺得自己的態度或許也有檢討必要。
  於是他改得略為低聲下氣,同許弄潮說:“據我推測,那位先生,也許是醫學界前輩,細述你的個案,對你有幫助。”
  許弄潮不為所動,她搖搖頭:“無名無姓,隻有一個號碼,我才不要同這樣鬼鬼崇崇的一個人說我的私事。”
  “他可能幫到你。”
  “石醫生,你已經幫了我,沒有人可以做得更好。”許弄潮急急籲出一口氣,無奈而傷心的說:“我不需另外一宗手術,也不需要更敏捷的機械身軀。”
  石丙傑過去握住她的手,“既然如此,人到無求品更高,也許你的個案可以幫到別人。”
  許弄潮看著她的好醫生,他處處為她著想,以她的利益出發,真正難得。
  “好吧,我隻管與他打一個招呼。”
  石丙傑放心了,“據我的教授說,此君才學高我億萬倍。”
  “是嗎,”許弄潮笑說:“與我有什麽關係?”
  此言一出,隱隱隻覺有某處不妥,但想不出是何處,又見石醫生訕訕地退開,更證實了疑實,可惜不好問,感覺非常異樣。
  過半晌,她說:“今晚我到府上來用國際線路電腦。”
  “好極了。”
  太陽甫落山她就來了。
  愛瑪為她開門。
  許弄潮親切地與愛瑪打招呼,並客氣地垂詢它作業情況。
  愛瑪體內簡單的偵察器功能不錯,遲疑片刻,它說:“許小姐,恕我無禮,你,是否我性能較超卓之同類?”
  許弄潮笑,“你真聰明,愛瑪。”
  奇怪,弄潮兒手術後對人反而沒有這樣自然開放。
  “我懷念我的舊軀殼。”
  愛瑪點點頭:“這是人類通病,戀戀不舍一具皮囊。”
  弄潮駭笑:“石醫生,你的愛瑪有過人智慧。”
  石丙傑點點頭,“我一向懷疑它的安裝員錯把哲學家型性能脂到它身上了。”
  “許小姐,從這句話你可以知道隨我一直以來過的是什麽日子。”
  弄潮笑得前仰後合。
  他倆相處得這麽好,真叫石丙傑嘖嘖稱奇。
  他叫她,“弄潮,電腦在這邊。”
  他自己走進廚房斟酒喝。
  愛瑪緊貼跟進,輕輕說:“許小姐好得不得了,極之適合你。”
  石丙傑看它一眼,“你懂什麽?”
  “嘿,在這方麵,比你多。”
  石丙傑笑,“我一波未平,不想再興一波。”
  “這一位同那一位不同,那一位同這一位提鞋也不配。”
  “你有偏見。”
  “你還幫著那個人?”
  石丙傑歎口氣,“也許隻是我不懂得欣賞曼曼優點,也許稍後有人會發掘到曼曼最佳潛能,俗稱我這種人沒有福氣。”
  “哼,不過不說人壞話是個優點。”
  石丙傑笑笑,出去看弄潮同一一三五0號如何對答。
  他們已經接上頭了。
  石丙傑在許弄潮耳邊輕輕說:“把他當你的心理醫生好了。”
  弄潮點點頭。
  石丙傑看到對方問:“與機械結合,你的感覺如何?”老實不客氣的一個問題。
  弄潮猶疑一刻,反問:“你要聽假話,還是真話?”
  對方答得也奇:“先聽假話。”
  “我很感激醫生給我再世為人機會,我務必努力適應新生活,照樣對社會作出貢獻。”
  “說得好,現在輪到真話了。”
  “我恐懼,悲哀,沮喪,我是一具怪物,隨時可以放到馬戲團展覽表演,我竟不知我是否真正活著,抑或隻是醫院的實驗品,我沒有將來,已漸漸喪失生活勇氣。”
  對方沉默。
  石丙傑也沒有想到她會這麽坦白,十分震驚傷心。
  過一刻對方問:“你有無對醫生傾訴過心理狀況?”
  弄潮苦笑,“叫醫生醫治一顆心,要求未免太苛。”
  那邊沉吟片刻,“你說得也對,但,為什麽對我傾訴?”
  “第一,你邀請我這麽做,第二,我不認識你,相信我們以後不會見麵,對你來說,我不過是醫院一個接受最新植肢手術的病人,你想深入了解該類病人的心理狀況,我則藉此宣泄心中抑鬱,關係簡單。”
  “許小姐,你分析細致,我十分佩服。”
  “而且,我不會引起你未婚妻的誤會,導致糾紛。”
  對方莫然其妙,“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
  石丙傑麵孔欲漲得通紅。
  “有沒有後悔過縱身火窟做義勇軍?”
  “大概一萬次。”
  對方笑出來,“許小姐,我很高興你是一個真人。”
  “我也高興你了解。”
  石丙傑見他們卿得這樣開心,便退至另一角坐下。
  且不管蘇黎世那邊有無更高更深的科技,這種對話,至少讓弄潮可以把心中話統統傾訴出來。
  他靜心在一角等。
  隻見弄潮雙手動作越來越快,不住按動電腦鈕鍵,把心事滔滔不絕向對方訴之不絕。
  石丙傑看看時間,已經超過四十分鍾了。
  他不想掃興,但是這種通訊方式收費相當昂貴,況且,對方既是個要人,時間想必寶貴。
  他輕輕走返許弄潮身邊。
  隻見螢幕上的字句是:“請同石醫生說,所有費用由我方支付,明天同樣時間再談。”
  石丙傑覺得與智力高超人士做朋友真正痛快,他們永遠代人設想。
  弄潮按熄電腦,抬起頭來說:“謝謝你,石醫生。”
  “謝我借出電腦?不必客氣。”
  “假如我拒絕這位先生的要求,我才笨呢。”弄潮籲口氣。
  石丙傑心一動,“你知道他的身份沒有?”
  “他沒有提及,但是自他口吻聽來,他亦是位醫生。”
  石丙傑像是有點線索,但一時間沒抓住。
  “他問及一些手術上非常細微的問題,不是醫生,不可能有如此專業知識。”
  “孔教授暗示他是一位高人。”
  弄潮心情似好得多,“沒有醫生比你更高明。”
  石丙傑難為情,“你這話貽笑大方。”
  “這是我真實感覺。”
  “明天再來繼續談話。”
  許弄潮點點頭。
  石丙傑開車送她回去。
  一路上,他在倒後鏡都看到一輛鮮紅色車子跟在身後,那是曼曼,毫無疑問。
  不消一會兒,許弄潮也發覺紅車在後,但不發一言。
  公路上,任何車輛都有權行駛。
  沉默中石丙傑把許弄潮送到宿舍門口,看她進了門,才把車駛走。
  曼曼的車子就停在附近,石丙傑停,她也停,石丙傑動,她也動,沒有什麽目的,隻為引起他的不快。
  石丙傑把車子駛回家,曼曼不住跟在他身後。
  石丙傑在停車場下來,緩緩走到曼曼身邊,曼曼抬起頭看住前度男友,石丙傑聞到一陣酒氣。
  不論男女,滿身酒氣總是不雅。
  石丙傑說,“你不該開車。”
  曼曼笑笑:“果然是醫生口角。”
  石丙傑搖搖頭,剛轉身,聽得曼曼說:“你們現在每天都見麵,是不是?”
  “事情同你想像有點出入。”
  “你還在乎我怎麽想?”
  石丙傑看到曼曼眸子裏去,“不,我並不在乎。”他據實說。
  所以,何必擔心。”曼曼語氣嘲弄。
  為著兩人好,隻得殘忍,“當心自己。”他再次轉身。
  “有人告訴我,那女子其實是個機械人。”
  石丙傑沒有意外,遊曼曼的探子自然是重金禮聘手段高明的好探子。”
  “一個機械人代替我的地位,你是個怪人,石丙傑,你有特殊癖好。”
  “我勸你回家去,曼曼。”
  石丙傑轉身,頭也不回的走開。
  他聽見急刺的轉彎聲,紅車以最高速度駛離停車場。
  曼曼說得對,他與許弄潮天天見麵。
  即使是與曼曼最和睦的時候,約會次數也未試過如此頻密。
  隻不過與弄潮有約的是另外一位男士,他倆通話的時候,石丙傑也自覺不宜在一邊參予,他通常拿一本書在一角翻閱,有時聽見弄潮感慨地歎息,有時聽見她忍不住笑出來,由此可知她與一一三五0號談得非常開心。
  她終於找到了新朋友。
  每天與他談話三十分鍾。
  石丙傑有點羨慕他們,他可找不到天南地北、毫無顧忌、天天可以說個不停的朋友。
  愛瑪不算,愛瑪把他當小孩子。
  一日,弄潮剛離去,一一三五0號找石丙傑醫生。
  他嚇一大跳,以為有什麽重要的事,急急覆電。
  螢光幕上的問題:“石醫生,如果你不介意——弄潮兒是否你的親密女友?”
  石丙傑一怔,這是什麽意思?
  莫多心莫多心,也許隻是一種關懷。
  考慮片刻,石丙傑回答:“她是我一個極關心的病人,我盼望她盡快心身康複。”
  “她對你頗有愛慕之心。”
  石丙傑覆:“她十分寂寞彷徨,在這種時刻,把醫生視作良朋知己,是很正常的發展,”他加一句,“你亦是醫生,你應當明白,她對你也有極大好感。”
  對方沉默片刻才說:“那是我多心了。”
  “請問,”石丙傑乘機請教:“許弄潮的機會如何?”
  “手術很成功,她可以存活,三年五年七年,醫學再進一步,她甚至可享上壽,但是她不會快樂。”
  “我有同感。”
  “可是,想深一點,健康的人,又有幾個是快樂的人,似乎你又不必過慮。
  石丙傑十分訝異,這位老兄的論調如此抑鬱,不大像個頂尖的科學家。
  他連忙說:“孔令傑教授是個快樂人。”
  “啊孔老頭,那自然,世人有幾個如孔老頭那般幸運。”
  他們一起笑起來。
  “對了,你有沒有許弄潮的照片?”
  “我有更好的資料,請準備接收。”
  “勞架。”
  石丙傑隻想弄潮得到最大的幫助,不介意出買她,立刻把他手頭上的照片與錄影帶全部傳送過去。
  心中一邊好奇,這位老兄,到底是誰?”
  孔老怪是一定知道的,但是他堅持故弄玄虛,做徒弟的也無可奈何。
  放了十天八天的假,惰性漸露,日日要愛瑪喚醒。
  “石醫生,為什麽不帶許小姐出去走走?”
  石丙傑莞爾,“到什麽地方去?”
  “你們那些老地方。”
  “老地方?”
  “喏,曉風殘月,山頂道,沙灘上,燭光,舞池,什麽都好過書房與電腦。
  石丙傑忍不住笑出來。
  “有什麽好笑,錯過機會,徒呼荷荷。”
  “人類的感情發酵作用,同你的想像有點出入。”
  “咄,庸人自擾,橫挑豎挑,結果搞到時間條件都不允許了,匆匆拉一個作伴算數,比起前頭扔掉的那些還夠不上十分一,照樣委曲地過一輩子,人就是這樣,有什麽難明白的。”
  愛瑪說得真妙。
  石丙傑歎口氣。
  一直追求更好的,又沒有充分的聰明才智去辨別什麽才是更好的,待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時候,才發覺主演了一出鬧劇,自己是小醜。
  “或者我會像孔令傑教授那樣獨身。
  愛瑪看他一眼,“你肯定會求仁得仁。”
  機械人殘酷起來,比人類遠甚,無他,自人類處取得資料,貫通融匯,便青出於藍,像愛瑪,簡直快要成精。
  許弄潮成為石家的常客。
  石丙傑恢複上班後任她自由出入,派愛瑪招呼她。
  弄潮自與神密客通話之後,精神有顯著進步,在此期間,她對四肢運用,亦漸漸精練,隻餘一點點破綻。
  醫院學辦籌款大會,遊胤馨是幾個副主席之一,每年例必攜帶家眷列席,出錢出力。
  今年他一早就到了。
  往年石丙傑一定坐在遊氏一席,這次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身份尷尬,事先與師傅約定,與他坐一起。
  他比老怪先到,看著遊太太與曼曼進來,曼曼身邊跟著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士,對兩位女士非常殷勤。
  遊胤馨無奈地看了石醫生一眼,石丙傑一點異樣的神色都不敢露出來,因為在場賓客的眼光已經刷一聲轉到他的身上來。
  也好,算是正式向眾人交待過石遊兩人正式分手了。
  到了這種先進時代,私事居然還要向公眾交待,可笑複可悲,皆因遊家萬眾觸目,以後,石丙傑恢複自我,他自己的事,純屬私隱。
  曼曼一直沒有看他,她穿一套露肩半胸鮮紅色晚裝,戴巨型紅寶石耳墜,外型十分明豔,獨獨目光有點呆滯。
  石丙傑離坐著,隻覺陌生,好像從來沒有與曼曼走在一起過,他低下了頭。
  窘事還在後頭,孔老怪姍姍來遲,這倒無所謂,他身邊的女伴赫然是許弄潮。
  糟了,果然,曼曼本來半醉的眼神忽然綻出精光來,似兩道飛箭似射向石丙傑。
  曼曼的意思太明顯,她想說的是:我塌你的台天經地義,你不給我麵子欲死有餘辜。
  石丙傑不是怕,他一向尊重人,斷然不會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去故意激怒任何人為自己添麻煩,更何妨此人是他前任女友。
  他事前完全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老怪會帶著許弄潮出席,一直未向他提及。
  孔令傑來,命弄潮坐他徒弟身邊。
  “也該出席人多的場合了”。孔令傑說。
  真是一番好意,石丙傑非常同意,但他欲沒有替徒弟設想。
  自然老怪一生光明磊落,才不理會這些細節。
  弄潮甫坐下,看見石丙傑一臉僵,朝那邊一看,馬上明白了,頓生悔意,低聲說:“我來錯了。”她也不是怕,隻是不想於任何人鬥意氣。
  一個個貴賓上台演講,作出捐贈,院方董事逐個上去謝恩,菜一道道擺上,本來乏味的晚會因兩女相逢路窄,更加令石丙傑如坐針氈。
  儀式終於告一段落,燈光轉暗,大家開始祝酒、跳舞、閑談。
  孔令傑同許弄潮說:“與丙傑跳舞吧,還記得跳舞嗎?”
  弄潮識趣地說:“我情願同孔教授共舞。”
  孔老怪大樂,立刻道:“當仁不讓。”
  今晚他心情轉佳,他那料獲得至多捐助,成年經費毋須擔心。
  石丙傑獨自坐在圓台上。
  遊胤馨過來同他打招呼,石丙傑連忙站起來。
  遊氏苦笑問:“互顯顏色?”
  石丙傑十分感激,遊老始終待他如朋友。
  “不是我的意思。”他亦苦笑。
  遊氏凝視他,“不知恁地,我相信你,我也相信曼曼終有一天會嫁給你。”
  石丙傑嚇一跳,“這件事恐怕沒有可能了?”
  “是嗎?我仍然樂觀。”
  石丙傑額角上又冒出汗來,“遊先生錯愛耳。”
  “我有第六感,”遊胤馨指指腦袋,“我靠這第六感不知賺了多少錢辦成多少事。”
  石丙傑隻得笑。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得舞池中傳來嘩地一聲,音樂驟然停止,像是出了什麽事。
  石丙傑也有第六感,馬上知道他整晚恐懼的事情終於發生,即刻離座搶到舞池中央。
  隻見許弄潮倒在地下,孔教授正設法扶起她,而遊曼曼正指著對頭尖聲大笑,“看,看機械人跳舞,看機械人摔跤。”曼曼手中拿著一枝拐杖,不知向何人借來,她顯然利用它絆弄潮跌了一跤。
  弄潮摔倒在地,一時起不來,越是慌張,一條腿越是不受控製,竟當眾不停抽搐,動作真像一具機械人,引得觀眾嗟歡詫異,議論紛紛。
  石丙傑立刻排開眾人,輕輕扶起她,用手托住弄潮背部,忍無可忍,對遊曼曼說:“你實在太過分了!”
  遊曼曼豁出去,仰起頭,把那枝拐杖摔在地上,大聲道:“人便是人,機械便是機械,混充——”她還沒說完,已被遊胤馨大力拉到一角去。
  石丙傑對師傅說:“我們先走一步。”
  他扶著許弄潮飛快離會場。
  路上他說:“我載你到醫院檢查。”
  “我沒事,適才失態,對不起之至。”
  “弄潮、沒有人會認為那是你的錯。”
  “對,那隻是某人的惡作劇,我若有兩條真腿,可能摔斷骨頭,情況比現在更差。”
  “你講得一點都不錯。”
  “而人家侮辱我,我亦不必難過,那隻是人家品格有問題。”
  “完全正確。”
  許弄潮忽然用手掩住臉,“那麽,為什麽我深深悲哀?”
  石丙傑把車停到避車灣,伸出手臂把弄潮擁入懷中,“因為我倆逃避感情,走投無路,十分彷徨,弄潮,為何我倆要躲著對方?”
  弄潮抬起頭:“因為我是一部機器。”
  “我不在乎。”
  “我不想任何人為我一生背著不在乎的包袱,我不是一個真人,我雖活著,但不是一個活人,你應當比誰都了解這個情況。”
  石丙傑緊緊擁抱她,不發一言。
  直至有路過車子朝他們吹口哨。
  “我送你返家。”
  “不,如果不是太晚的話,我希望到你家借用電腦與ZX通話,我需要他的分析。”
  石丙傑一怔,“誰,你稱他什麽?”
  “ZX。”
  “這是他的代號?”石丙傑很緊張。
  “是他姓名的拚音簡寫。”
  石丙傑吸進一口氣,“你已得知他的姓名?”
  “你不知道嗎?”弄潮有點意外,“我問他,他上個星期已經告訴我,孔教授說沒錯。”
  石丙傑矛盾,問呢,還是不問?他不想為難弄潮,人家如要告訴他,一定會說,如不,則時機未到,不用苦苦追問。
  他靜靜把車駛回家。
  先替弄潮檢查四肢,令她緩緩走幾個圈給他看,查實無事,才告放心。
  弄潮的裙子已告撕破。
  “要不要更衣?”
  弄潮兒訕笑,“機械人穿不穿衣服,無傷大雅。”
  “你不是機械人。”石丙傑惱怒。
  弄潮撩起長裙,顯露雙腿,“你會不會給這雙玉腿吸引?”
  “弄潮,別難為自己。”
  她轉身看向窗外,一動不動,宛如石像,雙目充滿哀愁。
  石丙傑同她說:“我讓你靜一靜,有事叫愛瑪服待你。”
  他退回房間,和衣倒下。
  因心中有氣,雖然疲乏,難以入睡,半明半滅間,隻聽見電腦鍵盤嗒嗒操作,輕微地傳入腦海。
  石丙傑是孤兒,很知道有怨無路訴的苦處,捱了小同學一記打,路上摔一跤,均不能伏在母親膝上器訴,委曲無比。
  想像中母親是個苗條的美婦人,父親能幹可靠,成年後放棄這種概念,免得見到真人時失望,再過數年,又盼望他們是普通平凡的一對夫婦,真的,父母隻要愛惜子女,不論條件。
  到現在,他已很少想及他們,因為有父母的同事、朋友都已紛紛失去父母,傷心哀痛,石丙傑心想:我無所謂,我在二十八年前已經失去他們。
  他一直沒有真正的睡實。
  弄潮好像於那位仁史談了整個通宵。
  天甫亮,石丙傑起床,身上還穿著昨夜的禮服,已經團得稀皺,他蹣跚地走去看弄潮,隻見她伏在書桌上盹著了。
  石丙傑抱起她到長沙發去躺下,九一一號機械身軀雖然輕盈,也重約一百公斤,抱著它,同抱一個大胖婦差不多,幸虧石醫生手勢磊落,並沒有驚醒許弄潮。
  他順手收拾一下桌上雜物,發覺電腦螢幕仍然亮著,最後一句話是“我出了醜”。
  石丙傑歎口氣,使弄潮兒耿耿於懷的,是她出了醜。
  由此可知她是一個多麽心高氣傲的人,對自己的要求是多麽的苛刻,比起她,石丙傑隨和得多,盡力做到最好,然後聽天由命,是他做人宗旨,出了洋相,隨即學乖,得到寶貴教訓,那麽,出醜也算值得,摔跤不要緊,但必須快快爬起。
  石丙傑伸手按停電腦。
  他喚醒愛瑪做早餐。
  愛瑪的牢騷:“我的電能尚未充足,喚我作甚?害我成日有氣無力。”
  “別多廢話,快斟上咖啡。”
  愛瑪的話一向多,“許小姐整夜都在此?”
  石丙傑點點頭。
  “許小姐什麽都好,就是鬱鬱寡歡。”
  “換了你做她,你也會不高興。”
  “機械身有什麽不好。”
  “上帝的工夫與人類工夫有精美粗糙之分,最簡單的是,她無法在體內孕育胎兒。”
  “或許她不喜歡孩子,許許多多健康的婦女也選擇終身不育。”
  “選擇是一回事,沒有選擇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對他越來越好感。”
  “是,昨晚鼓起勇氣向她表示心意,她不願接受。”
  “可憐的石醫生,不要緊,慢慢來,不過,你不是因憐生愛吧。”
  “愛就是愛,何必斤斤計較。”
  “也許,人家追求的,是永恒的,無條件的愛。”
  “愛瑪,我服了你,你太偉大了,請給我添些咖啡。”
  趁石丙傑在淋浴的時候,弄潮悄悄離去。
  石丙傑恍然若失的去上班。
  看護見到他,很遺憾地說:“昨晚竟發生那樣的事。”
  “過去的事算了。”石丙傑揮揮手。
  “對,遊小姐找了你一個早上。”
  石丙傑鐵青著臉。
  “她說對不起,聽語氣仿佛有點悔意。”
  石丙傑悲痛的說:“一個冒失鬼切下你的手臂,事後猛說對不起,你會不會接受他的道歉?”
  “不會。”看護斷然道。
  石丙傑拂袖而去。
  看護在他身後說:“孔教授也找了你一個上午。”
  孔老在休息室玩電子遊戲機,這套遊戲名稱為“如何戰勝癌魔”,程序甚富醫學常識。
  石丙傑接過控製器,三下五除二,大獲全勝。
  “人類早已戰勝癌症,這套遊戲過時。”
  孔令傑說:“你終於同一一三五0號聯絡上了。”
  “是,他主動要求與許弄潮談話。”
  “一一三五0是個怪人。”孔令傑似有若幹顧慮。
  石丙傑蕪爾,他想說,孔令傑,你又何當不怪,譬如說,明是老朋友,欲不以姓名相稱,改叫號碼。
  “他今晨向我提出一個怪要求。”
  石丙傑一怔。
  “他要求見一見許弄潮。”
  石丙傑的反應相當敏捷,“目的何在?”
  孔教授沉吟,“光是碰個頭不行嗎?”
  石丙傑搖頭,“他是個醫生,那樣的人物,才沒空與人交際應酬,喝茶聊天。”連他都不會這樣做。
  “你講對了。”
  “你意欲如何?”
  “他想替許弄潮做一項手術實驗。”
  啊,石丙傑聳然動容,又驚又喜,“教授,他到底是誰?”
  孔令傑像是沒有聽見這個問題,他喃喃道:“難道他們的技術,已經到達如此不可思議境界了嗎?”
  “教授,是怎麽樣的一項手術?”
  “他要給弄潮一個新身體。”
  “好極了,他們有更先進的機械身軀?”
  “不,丙傑,他指的不是機械身,他指的是肉身。”
  “我的天,”石丙傑好似被火炙了一下,混身一震,“動物頭部移植。”
  老怪又搖搖頭,“不,丙傑,比這更先進,他隻取腦部。”
  石丙傑耳畔嗡一聲,陷入沉思,當然!石丙傑之所以是他不是別人,乃因他的記憶思維係統與眾不同,獨一無二,這一套係統無論控製哪一具肉體,該具肉體就變成石丙傑。
  他發呆,理論上完全行得通,可是手術會成功嗎?
  孔老怪站起來踱步,半晌,仰天長歎,“丙傑,我到這個時候,才相信,在曼勒醫院,沒有不可能的事。”
  石丙傑張大了咀,無法合攏,神話中的曼勒醫院,一一三五0竟是曼勒醫院的人,該死,該死,他竟有眼不識泰山。
  “他先征求我們的意見,然後,他會親自同弄潮商量這件事。”
  “成功率有多大?”
  “由他來做,大抵是百分百。”
  “你肯定?”
  “不能完全否定意外,但是丙傑,如果世上有神醫,這個人便是。”孔令傑說到他的時候,神情幾乎帶著敬畏膜拜的光彩,“我以他為師,以他為榮。”
  所以他一直囑徒兒將報告寄給這個人。
  “他年紀比你輕。”
  “學無先後,達者為師。”
  石丙傑隻是為弄潮高興。
  師徒倆緬想曼勒醫院至高境界,為之神馳。
  石丙傑說出他的意見,“那位醫生,言談中十分有人性。”
  “自以為是,心高氣傲的往往隻是三腳貓。”稍後孔令傑發覺徒弟看著他笑,忙問:“我不算滅絕人性吧。”
  “當然不是,師傅,你是好醫生。”
  晚上,弄潮兒收到了訊息。
  她非常遲疑,“曼勒醫院?沒聽說過,在什麽地方?”
  也難怪,曼勒是實驗醫院,並無正式收錄病人。
  石丙傑非常耐心地向她講解曼勒的傳奇性。
  弄潮考慮良久,才說:“用別人的軀殼,可能比用機械身軀更加不便。”
  石丙傑不出聲,這等大事,還得由她自己決定。
  “你認為怎麽樣?”
  “我認為,去一次曼勒,與醫生麵談一下,無傷大雅。”
  弄潮陷入沉思。
  半晌,她走到電腦麵前,撥通號碼,要求一一三五0通話:“Yuan
  ZhenXia醫生注意,許弄潮找。”
  石丙傑無意偷窺,但是那三個拚音下意識似油絲般鑽進眼簾。
  zx,姓袁,或是阮,也可以是原。
  原!是他,原來是他,石丙傑電光石火問啊喲嘩呀一聲,令得弄潮驚訝地抬起頭來。
  當然是他,石丙傑跌腳,除出他還有誰!
  石丙傑整個人附向電腦螢屏,激動與興奮得混身發汗,聲音都顫抖了。
  “是他,是他。”石丙傑一時講不出別的話來。
  許弄潮瞪著他,“石醫生,你怎麽了?”
  難怪,原來是這個人,石丙傑鬆口氣,在該刹那,石丙傑已經決定,天涯海角,他也要帶著弄潮去見他,講服弄潮接受這次手術。
  “石醫生,”弄潮問他:“你不是不舒服吧。”
  “別管我,你趕快與他聯絡,討論詳情。”
  石丙傑走進浴室,掬起冷水,潑向麵孔,鎮定神經。
  他不住大聲喘息,稍後,情緒恢複正常。
  再回到書房,弄潮與那邊已經通畢訊息,她說:“他將正式向你與孔教授發出邀請,讓我們三個人到曼勒醫院走一趟。”
  這麽簡單?石丙傑一怔,“是到蘇黎世嗎?”
  “不,去大溪地。”
  大溪地?又一個意外。
  “他說,病人最易在鬆馳、美麗、熱情洋溢的環境下康複。”
  是是是是是,石丙傑已經佩服到五體投地,再無異議。
  “他還說,這件複雜的手術,麵議比較適合。”
  當然,“收到邀請,我們馬上出發。”
  弄潮凝視他,“我已經霸占了你太多寶貴時間。”
  石丙傑覺得這是一句很好的開場白,千言萬語,都可以乘機接上,剛要開口,無奈語澀,輕輕咳嗽一聲,清清喉嚨,誰知就在這個時候,殺出程咬金來。
  隻聽得愛瑪冷冷的聲音在一旁說:“他的時間有什麽寶貴,下了班不過是蒙頭大睡罷了,許小姐你別聽他唆擺,以為欠他什麽人情。”
  許弄潮不由得笑出聲來。
  石丙傑過去一手把愛瑪關掉,連帶也熄滅了適才那一絲浪漫情懷。
  曼勒醫院的邀請廿四小時就到達孔令傑手。
  孔令傑跌足,“我怎麽走得開?這家夥統共不為人設想,他一年才做一宗手術,宗宗驚動醫學界,傳為神話,總不替我們這等凡人設想,我們雙手不停,幹的可是流水作業!怎麽能離開病人半步,說走就走?”
  石丙傑笑,“但是社會沒有我們這等行貨專家也不行。”
  “你同弄潮走一趟吧,速去速回,這裏也少不了你。”
  “三天已經足夠。”
  “對了,遊小姐曼曼多次叫我轉達,她說對不起。”
  石丙傑不語,絲毫沒有反應。
  為什麽她要對全世界宣告歉意,四出委托他人轉告,獨獨不與當事人麵談?目的不外是要策動群眾力量,可惜,無往而不利的人多勢眾,在感情事上隻會造成反效果,越幫越忙。
  並且,他不相信曼曼會有歉意,她的字典裏,沒有這個字眼,發音差不多的,隻有欠:人人均欠她。
  孔令傑看著他,“三兩年前,你會為曼曼同樣的舉止心軟,即刻回頭。”
  石丙傑並不隱瞞事實,他坦然相告:“我變了心。”
  孔令傑大惑不解,“是她先變,導致你跟著變,抑或她應該成熟而沒變,所以你才變?”
  石丙傑已無暇回答:“我要去準備行程。”
  孔令傑在他身後大聲說:“我要一分詳細日誌報道。”
  “知道了。”石丙傑已經離開會議室。
  看護看著他背景問孔令傑:“他是否在戀愛?”
  “你看呢?”孔教授反問。
  “我不肯定,如果是,他可能會痛苦。”
  “會嗎,我知道有人同電腦戀愛的例子,結局幸福。”
  聰敏的護士微笑,“你的意思是說,隻有人同人戀愛,才會造成無限苦楚。”
  孔令傑又一次狡猾地反問:“是嗎,我有那樣說過嗎?”
  石丙傑更加不知道他是否在戀愛,他焦急萬分,正欲說服許弄潮前往大溪地。
  弄潮有她的看法:“經過這段漫長日子,飽受嘲弄、揶揄,厲劫艱難、苦楚,總算接受下來,也認了命,旁人也都習慣有這麽一個怪物存在,看情形我也可以苟且偷生,忽然又來告訴我,可以再換一個身體,即使是更好的,我也不十分熱衷。”
  石丙傑急得團團轉。
  “你幫我推欲曼勒醫院吧。”
  “弄潮,你的野心呢,你的熱血呢。”
  “問得好,真的,石醫生,你把它們都扔到哪裏去了。”
  石丙傑無法回答。
  “我抵達醫院的時候,心已經壓碎,血已經流幹,我不得不安於現狀。”
  “不要使我失望。”
  “對不起,石醫生,我真怕你們下一次要把我接到資料衛星航行者一號的軀殼上去。”
  “那又有何不可,偉大的它已經為我們找到冥外行星,除非你不愛旅行。”
  “瘋狂科學家。”弄潮搖頭歎息。
  “你也是個搞科學的人,我為你設計的海底城市傾倒,少一點勇氣與想像力都不會做得出這種設想,弄潮,拿點顏色出來,讓我們到大溪地去。”
  弄潮無奈地訕笑。
  “三個男人這樣苦苦哀求你,你怎麽可以無動於衷?”
  弄潮想一想,“你們並沒有跪下求,跪下也許會好些。”
  三天後,她終於答應到大溪地看珊瑚礁。
  經過海關,許弄潮與石丙傑同時走向透視檢查危險物品設備,海關人員驚訝不已,問道:“石醫生,她全身……呃……隻餘頭部……?”
  石丙傑輕輕說:“你說得很是。”
  過關後她對弄潮說:“不要怪他。
  弄潮答:“我以為他懷疑我整個人連頭帶身是恐怖分子的一件厲害武器。”
  “嗬,這個設想太可怕了,保不定有一日有人會向這方麵動腦筋。”
  弄潮看了他一眼,這人調皮起來也真有一手。
  曼勒醫院在死火山奧羅希娜山腳,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座醫院而像一間中型渡假屋。
  院方派司機及車子來接他們,經過醫院時司機用手指給兩位客人看,“醫院背山麵海,風景幽美。
  “可是,”石丙傑說:“車子並不是朝它駛去。”
  “原醫生在巴比堤沙灘。”司機笑,“他吩咐把你們接去那裏見麵。”
  石丙傑心中有個疙瘩。
  原君怎麽會有空閑與餘暇往沙灘跑?他弄不懂。
  司機把車停下來,恭敬地說:“容我領兩位前去。”
  此際正值黃昏,不知恁地,天空被晚霞映成紫色,更顯得沙灘潔白美麗,灘上並無太多遊人,空氣充滿鹽香,有幾個長發小女孩赤裸上身穿著草裙正由保母教著跳寶利尼西亞土風舞,鼓聲咚咚,小小身軀隨海浪清風擺動,純真稚嫩笑聲鑽進他們耳朵,弄潮不禁失聲道:“每個孩子都應在天堂長大。”
  累了,捧起椰汁鮮果便往嘴裏送,臉頰、嘴唇,都被果汁染成嫣紅,那邊有兩個略大的男孩正在用野火烤魚吃,香聞十裏,不知誰送來了梔子花冠,女孩們每人分一頂,戴在長發上,益發似安琪兒。
  司機見他倆出神,便指一指一把翠綠的太陽傘,笑道:“原醫生在那邊。”
  石丙傑看去,不禁一呆,失望悠然而生,什麽,那個穿短褲花衫躺在帆布椅上的浪人是鼎鼎大名的原君?
  他躊躇著不肯走過去。
  弄潮卻不理這些,她已走近原君身邊。
  隻見他略略欠身,叫她在一邊沙灘椅坐,兩人交談起來,石丙傑不得不跟上去。
  走近了,看清了原君,他吃一驚,原來天下真的有美男這回事,隻見原君不修邊幅,一臉於思,手持酒杯,雙頰已曬得金棕,然而這一切卻不掩其瀟灑俊朗,一見石丙傑,他立刻笑說:“石醫生,弄潮兒,來來來,我們先喝一杯,歡迎兩位。”
  幸虧石丙傑本人也嗜酒,否則不起反感才怪。
  立刻有小孩子上來替他們斟酒。
  奇怪,醫院不似醫院,醫生不像醫生。
  可是石丙傑一躺進帆布椅子,也不再想起來。
  淨這樣躺在這裏觀潮漲潮退,日出日落,豈不是美。
  何用再為名利掙紮,為成敗擔擾,為得失難過。
  當下弄潮笑,“我的名字叫弄潮,合該在這灘上做弄潮兒。”
  原醫生也笑了,用一種深遂眼光看著弄潮。
  弄潮怪不好意思,“通訊時講得太多,此刻反而乏善足陳。”她有點訕訕。
  石丙傑一見那異樣目光,暗呼一聲奇突,那眼神充滿感情、盼望、暗慕,原君並沒有刻意掩飾,旁人稍加留意,即可發覺,許弄潮對他來說,決非一個陌生人那麽簡單。
  隻有一個可能:他在與她通訊期間,已產生了特殊好感。
  石丙傑聽得到他自己的一顆心咚地一聲,這是重物往下墜的聲音。
  原君在他們這一界鼎鼎大名,他傳奇性的事跡,石丙傑當然聽過不少,原君豐盛浪漫的感情生活,一向為後輩們津津樂道。
  甚至有同學向往地表示“寧舍原氏的醫術,而取原氏的愛情”。
  皆因原君的對象永遠不會是平常的異性。
  石丙傑想到這裏,不勝震驚,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個時候,舞罷的小女孩們一湧而,圍住原君,笑聲語聲不輟,又將大紅花串套往他的脖子。
  原君對他們說:“兩位請回去休息吧,明天才討論正經事。”
  石丙傑忽然覺得非常疲乏,這是一場必敗之仗,難怪他覺得累,他拿什麽來交架?對方要才有才,要人有人。
  仍由同一司機把他們載回曼勒醫院。
  石丙傑被安排在一間酒店式房間裏,他的露台與弄潮那邊連接。
  弄潮探頭過來笑,“不想走了,比起我們的都會,一切人造調節,這裏大自然風光魅力無邊。”
  石丙傑心情欠佳,不解風情地提醒她:“你應該知道,這裏的自然情調,亦是刻意保護經營的結果。”
  換言之,都是皇帝的新衣,不過有些新衣明顯地假,有些新衣,仿佛似真。
  弄潮苦笑,“你就讓我高興一下又何妨。”
  她退回房間,不再出來。
  真的,石丙傑也的後悔,何必掃興,送君千裏,不過要討她歡心,叫她高興,此刻又自毀長城。
  石丙傑嗬石丙傑,看不出你這個人心胸如此狹窄。
  不過是因為原君一個眼神,就一直不甘心到此刻,這樣看來,他同遊曼曼有什麽分別?
  通訊訊號響起來,是孔令傑教授找。
  “見到原醫生了?”他嗬嗬笑。
  “是。”原來那麽年輕,那麽英俊。
  “老原仍在酗酒?”看來這不是秘密。
  “還好,可以維持不醉。”
  “我同他說過,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哈哈哈哈哈,老原這個人,一輩子在失戀,老朋友看得太多,早已失去同情心,反正不足以致命,也就升華成為消遣,隨他去吧,可惜情緒長期抑鬱,精湛醫術,大受影響。”
  過一會兒,石丙傑才回答:“見到他本人,並不覺得他是個正在失戀的人。”
  “啊,那麽,他一定在戀愛中,對於老原,世上隻有這兩件事,嗬哈嗬哈。”
  那麽,石丙傑才是失戀人。
  “對,竟耽誤了正經事,幾時做手術?”
  “明天會談到這個問題,一切看許弄潮的意思。”
  孔令傑起了疑心,“為何你一副意興闌珊之狀?”
  “我?我覺得自己渺小。”
  “嗬,會覺得自卑的人,還有得救。”
  石丙傑苦笑。
  “徒兒,大有大做,小有小做,各有各做,這些年來,你成績斐然,我支持你。”
  石丙傑向師傅又閑活幾句,才停止對話,上床休息。
  睡房設計別致,有一扇天窗可以看到蒼穹,深藍色絲絨天幕似假的一樣,無限量星星正朝他眨眼。
  半晌,掙紮到精神與肉體同時崩潰,才能入睡。
  一早醒來,睜開眼睛,靈敏的感覺就告訴他,屋內有人。
  “誰?”他高聲問。
  那人輕輕轉出來,靜靜地看著他,不是別人,正是遊曼曼。
  石丙傑忍不住說:“你終於來了,信不信由你,這是一幢醫院,你不應在此處出現。”
  曼曼點起一支煙草,吸了兩口,一股強烈薰人的辛辣味撲鼻而來。
  石丙傑連忙搶過那支煙來按熄。
  誰知曼曼忽然說:“我現在才知道,你原來沒有私心。”
  石丙傑一怔,這是怎麽回事?
  曼曼又說:“而你之所以在這間醫院裏,完全因為病人能得到更好的護理。”
  石丙傑臉紅了,沒有私心,全為公事?連他都不敢撒這種謊來維護自己,曼曼是怎麽搞的。
  “而我同你,實在是因為性格不合,誌趣不同,才分的手。”她語氣有點消極,卻心平氣和。
  石丙傑不知什麽事令她回心轉意。
  “或者我們還可以做朋友。”曼曼說。
  朋友?不做仇敵已經很好,石丙傑不敢奢望。
  “我是昨天晚上到的,為什麽跟著你們?沒有其他意思,我閑得慌,已經把釘你的行蹤當作消遣,你一早就睡了,可是許女士呢,卻在沙灘上足足漫步一個晚上。”
  石丙傑一怔,抬起雙眼。
  “而且不是一個人。”
  石丙傑眼皮一跳。
  “原來許女士已經有愛侶,她與他喁喁細語,在星光燦爛下,共談心事,到了天亮,我累得支持不住,回酒店打了個盹,嘿,誰知我手下來告訴我,他倆根本不用休息,至今還在密斟,通宵達旦。”
  石丙傑不知講什麽才好,隻得苦笑。
  “你看,我誤會了你。”曼曼溫和的說。
  不,曼曼才不是專程來向他認錯,她不過藉詞想他知道,弄潮昨晚的行蹤。
  “原來。她真的是你的病人,而你,真是她的醫生。”
  曼曼雙目中的笑意漸漸化開來,洋溢了她整張臉龐。
  好像她都想通了,所以才這樣高興。
  曼曼緩緩走到窗前,同石丙傑說:“你來看,他送她回來,到了門檻,還依依不舍,還在傾訴,真令人羨慕,兩個人怎麽曾有那麽多的話要說呢。”
  石丙傑實在忍不住,過去掀開竹簾,他失望了,曼曼並沒有無的放矢,他正好看到弄潮與原醫生坐在石階上傾談,兩人風露立了中宵意猶未足,弄潮抬起她精致的臉,無限盼望似看著原君,而原君目光中充滿憐惜愛慕。
  曼曼的旁白又自動響起,“蕩氣回腸,相見恨晚,噯?”
  石丙傑低下頭。
  “丙傑,你最會替人高興,這次必不例外,是不是?”
  “是,”他終於開口,“我替這兩個身分特殊的人高興,我祝福他們。”說得這樣坦然誠懇,不但是遊曼曼,連他自己都嚇一跳。
  原君終於把弄潮送返房間,調頭離去,行動光明正大,並沒有留意誰在偷窺。
  這時有人敲門,送早餐進來。
  “我替你叫的,”曼曼笑說:“請慢慢享用”
  她朝他擺擺手,打開門,得意洋洋地離去。
  石丙傑為之氣結,卻又無可奈何。
  愛瑪不在身邊,有苦無路訴。
  石丙傑這左右還哪裏吃得下東西,奇是奇在他隨即接到原醫生的通知:“三十分鍾後專車來接,共商大計”,這人,簡直天賦異稟,可以不眠休。
  弄潮不一樣,她己棄用肉身,毋須經過新陳代謝這個勞累的過程,另有補充體力途徑,原醫生用的又是什麽方法?
  石丙傑見到原君時,更加佩服,短短時間,他己梳洗完畢,頭發修剪整齊,胡子刮得幹幹淨淨,更顯得神清氣朗,風度翩翩。
  看清楚了他,約莫三十多年紀,一套淺色西服熨貼伏身,走到哪裏,橫看豎看,都是個標準美男子,石丙傑自卑到極點,豁出去了,反而大方起來。
  “石醫生,請坐,弄潮隨即就到。”
  明人眼前不打暗話,石丙傑問:“她答就接受手術沒有?”
  原君笑笑,“你比我了解她,好消息,她已經答應。”
  石丙傑不出聲,原君說一句話,比他說一百句還要強。
  了解她們沒有用,她們需要的,是粗獷的、充滿男性魅力的異性,具動物般原始動力,一把將她們擁在懷中,把她們的呼吸奪走,麵孔深深埋進她們稠密秀發中,告訴她們,她們此生,都忘不了此情此景。
  石丙傑悲哀地想,他太過理性,女孩子最終不過把他當作一個可信的小哥哥,激情要靠更大的激情引發,他沒有這個特點。
  原醫生有。
  他靜靜不動聲色地坐著,掩飾內心蒼白。
  即使是曼曼,也不過視他是一個玩笑對象罷了。
  原醫生開口:“弄潮的手術,原理其實很簡單。”
  石丙傑不得不聚精會神。
  “一個世紀之前,曼勒已經成功運用手術移植動物任何一部分肢體。”
  石丙傑點點頭,五十年後,普通醫院也可以做得這一點。
  “但是手術後病人往往覺得尷尬、不自在、精神沮喪,外來肢體也產生排斥,敗壞,使手術複雜,不受歡迎,於是,各式人造肢體開始興起。”
  這些都不是新聞,不過石丙傑願意洗耳恭聽。
  “弄潮是第二代肢體接駁再生病人。”
  石丙傑忍不住問:“曼勒醫院已經發展到第三代?”
  “不,我們稱之為第四代。”
  石丙傑低呼:“據我理解,你要給弄潮一個新的肉身。”
  “不錯。”
  “腦部移植?”石丙傑自知失態,也忍不住追問。
  原君笑,“石醫生,曼勒早已淘汰血淋淋、曆時十數小時的外科手術。
  石丙傑慚愧,“我的想像力十分有限,原醫生請指點迷津。”
  “電腦的知識來洱,儲藏在磁碟中,何必把舊電腦拆開重整?取出磁碟,喂入新電腦,豈非省事省力?”
  石丙傑震動一下,漸有頭緒。
  “新電腦的模式,又可任意選擇。”原君微笑。
  “我懂了!”
  原君欠欠身子,“石醫生果然是明白人。”
  “曼勒醫院做得到?”
  “去年才試驗成功。”
  “我由衷佩服,”石丙傑五體投地,“但這已不是一項醫學手術,而是一項現象,無以名之。”
  石丙傑如走進一個高科技的迷離境界,興奮而迷惘。
  隻聽得原君說下去:“我不知你可熟悉基督教聖經,馬大福音第十七章上記載耶穌改變形象,臉麵明亮如日頭,衣裳潔白如光,外形壯麗,另俯記,據聖經記載,這是那穌去世三天之後又過了六天發生的事。”
  石丙傑瞠目結舌。
  原醫生微笑,“於是有人推測,公元前約三千年,就有高科技成功地將思維自一個人的軀殼裏抽離,安放進另一具軀殼中。”
  石丙傑不由得喘息,“深邃的思維,也就是一般人口中的靈魂,曼勒醫院的儀器,已可將人的腦電波抽離,隨意擺布?”
  “還沒有你想像中那般隨心所欲,但說不定有一天,人類可以選擇以各種不同形態生活在地球上。”
  鬼醫,他是鬼醫。
  “石醫生,你明白整項所謂手術的程序了吧。”
  石丙傑反問:“弄潮明白嗎?”
  他們昨天已談了一個通宵。
  “她充分理解。”
  “手術有否缺點?”
  “曾有人抱怨不複記意外祖母的姓名,你記得嗎?”
  這個時候,會議室門打開,許弄潮進來,坐下。
  原君站起,“你們倆談談細節,我有點事,失陪。”
  他離開之後,石丙傑與許弄潮很久都沒有出聲。
  是石丙傑耐不住沉默,先揶揄地說:“還記得我嗎?我叫石丙傑。”
  許弄潮歎息一聲,“你認為可行不可行?”
  石丙傑說:“手術後,你會成為另外一個人,別人的麵孔,別人的指模,別人的身份,還有,那人已是三子之母,孩子們可不理會母親的靈魂進化抑或退化並定纏住你,還有,那人可能作奸犯科,負債累累,你願意背起他人包袱?”這些都是重要細節。
  “原醫生建議找一個身世清白的人。”
  “誰,哪個新生兒?
  “丙傑,你好像不讚成該項手術,”
  “不,我隻想指出,尋找新軀殼,可能遭遇困難。”
  “是,首先,那必需是一具完好的軀殼,第二,我必須喜歡它。”
  石丙傑抽一口冷氣,這同女士們選購新衣有什麽不同?
  弄潮苦笑:“不容易找到呢,簡直可遇不可求。”
  石丙傑心一動,“可是傳說中的曼勒醫院早已有複製人可供醫學使用。”
  “基於人道理由,他們已棄置這項實驗。”
  石丙傑站起來,“這裏已經沒有我的事,弄潮,這是你與原醫生之間的決定了。”
  “不,丙傑,我需要你的意見指引。”
  丙傑苦笑,“我的意見,我的指引,比起原君,好比小學生。”
  弄潮抬頭誠懇說:“不,丙傑,我將永遠尊重你的意見。”
  石丙傑無言。
  “這件事還要詳加考慮。”
  “何必猶疑?”
  “或許我應該告訴你原醫生所推薦的兩具身體,昨夜他帶我到儲藏室參觀。”
  弄潮早已不知害怕,她的恐懼隻是永遠不能再做一個正常普通人。
  儲藏室空氣清新寒冷,有點似北國的深秋。
  原醫生輕輕問:“你願意先看看資料?”
  弄潮頷首。
  照片在電腦屏幕打出來。
  那是一個金發的美貌少女,巧笑情兮。
  弄潮失聲,“她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意外。”
  既然已經沒有不可治愈的疾病,當然隻剩意外。
  “什麽樣的意外?”
  “你不會要知道。”
  弄潮噤聲。
  “所有器官均運作良好,年輕、健康、她所需要的,是新的靈魂。”
  “她原先的靈魂呢?”
  “不在討論範圍之內,這具身體事後隻需要簡易的協助,即可運作。”
  “它現在哪裏?”
  “保存在液體氮裏,你要不要看一看?”
  “不,對不起,我不喜歡金發兒。”
  “那麽,我推薦這一具。”
  弄潮回憶起來,覺得原醫生口吻如介紹圖書目錄,愉快、冷靜、有係統。
  螢屏上的照片是一位亞裔少婦,敏感的大眼,一頭濃密黑發,看清楚了,那金棕色皮膚又暗示她可能是波利尼西亞人。
  禮貌上弄潮不得不看下去。
  “該名女子生前育有一個女兒,現在已有一歲半。”
  嗬,現在做母親。
  見弄潮久久不出聲,原君問:“你覺得抗拒?”
  弄潮頷首,“需要適應。”
  “我明白,你可以回家考慮仔細了才決定。”他笑笑。
  他與弄潮回到沙灘上,遊曼曼的手下一見他倆,便向老板報告他們行蹤。
  當下許弄潮同石丙傑說:“我見過的兩具軀殼,狀況都非常好,我有點納罕,它們的主人為什麽棄之不要?”
  石丙傑感喟,“有些人活一世,等於我們活兩世,這叫做再世為人,也有些人,脫胎換骨,判若兩人,昨日種種,等於已死。
  弄潮不響,陷入沉思中。
  石丙傑輕輕說:“我隻有三天假期,也許,你願意獨自留下來。”
  弄潮兒茫然抬起頭來,“嗯?”她沒有聽清楚。
  他倆明顯有了距離。
  石丙傑隻得說:“你一定會找到理想的新身體。”
  他離開了醫院的會議室,回到房中,設法把這宗不可思議的手術寫成簡單的報告。
  他無法依照醫學報告程序清楚按修理書寫,隻能用筆記形式摘錄。
  幸不辱命,總算在混亂情況底下完成記錄,傳真出去給孔令傑博士收看。
  然後一個人漫步到附近的沙灘去。
  他看到了曼曼。
  客觀地,維持一個距離看她,曼曼真是風景:鮮紅色緊身泳衣,一方彩色大絲中充當沙龍係在腰間,正款擺臀圍,與幾個青年共跳土風舞。
  她似乎是開心的,遠遠也看到了石丙傑,隻向她搖搖手,沒有過來纏住他。
  土人用椰殼盛著酒遞給她,她喝完又喝,在晚霞中,舞個不停。
  多好,兩個女孩子都找到了歸宿,而石丙傑,他決定明早回家。
  他沿著小路返回室內。
  那夜下大雨,玻璃天窗上如淌瀑布,石丙傑驚醒,耳畔聽見悉悉聲,以為是雨聲,卻是師傅與他通訊。
  他起身,看到孔教授興奮的回音:“在曼勒醫院,沒有不可能的事!”
  石丙傑留意他還有什麽話要說。
  “生命可以永遠延續,生生世世還魂。”
  石丙傑不大肯定這一點,腦電波強度有限,也許不能無限次轉接到別處。
  雨下得更大了。
  “等你回來我們再繼續詳談。”石丙傑走近窗戶,沒料到這樣的惡劣天氣下居然還有人不寢。
  站在廊下賞雨的人正是原君與許弄潮。
  偷窺不是他的習慣,石丙傑迅速放下窗簾,他寫了一張簡單的告別書,放在桌上。
  胡亂睡一覺,第二天,就出發到飛機場。
  到得實在太早,他坐在貴賓廳看小說,那是本劣得不能再劣的推理小說:“結構鬆散、拖泥帶水、毫無布局,不見主題,情節矛盾、描述錯誤、視點錯誤、沒有伏筆,無理可推,越讀越氣,石丙傑把書咚一聲扔進垃圾桶。
  百般無聊,就在此時,耳畔聽見有人問:“為什麽不等我?”
  抬起頭,看見許弄潮站在他麵前。
  石丙傑一時疑幻疑真,許久才鎮靜下來,驚喜交集,講了一句廢話,“你來了。”
  “我們本來是同一日的飛機,你忘了?”
  “我以為你有意思多逗留幾日。”石丙傑清清喉嚨。
  “原醫生告訴我你有私事要辦,故此早些出發。”
  原君倒是好心,石丙傑那封短短告別書其實寫得有點賭氣,人家器量大,不同他計較。
  在原君麵前,石丙傑各方麵都活脫脫是個小學生,他歎息一聲。
  弄潮看他一眼,“你的私事,看樣子都辨妥了吧。”
  石丙傑隻得頷首。
  弄潮目光斜斜望向另一角。
  石丙傑頓起疑竇,一抬頭,果然,曼曼沒有令他失望。她準時出現在候機室那一邊。
  她有人陪著,而且這一次並非示威性質,隻見她與男伴十分投入,而那人,正是上次陪她出席醫院慈善舞會那一個,他們無暇留意旁人行動,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對方身上。
  石丙傑聽得弄潮說:“她長得真美。”言下有點唏噓。
  是的,石丙傑承認,早些年,還算得上年輕的他,被曼曼吸引,也是因為好色,曼曼賞心悅目的外型體態,叫他戀慕不已。
  “看樣子你真的同她說清楚了。”弄潮似覺得安慰。
  沒有,他們之間不必多言,現在曼曼已知道他才是失敗者,不再對他表示興趣,故此自動放棄。
  他沒有再提到原君,輸不要緊,不能輸得太難看。
  弄潮需要時間想清楚,他也要。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對愛瑪說:“我想念你到極點。”
  愛瑪退開一步觀察打量他,“我相信你,發生什麽事?度假無畢,不但沒有精神煥發,反而麵黑如墨。”
  “太多不如意的事。”石丙傑倒沙發上接過愛瑪斟上的酒。“那是對生活期望過高的必然後果。”“看我,愛瑪,營營役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工作煩且忙,又毫無成就感,再活一百年,也沒有意思。”
  愛瑪凝視他,“我知道,你同許小姐有拗撬。”
  愛瑪一向料事如神。
  “我能幫你嗎?
  “對手神通廣大,神俊非凡,一百個我同你,都毫無作用。”
  “他是誰,”愛瑪驚異:“是不是人類?”
  “你且莫管閑事。”
  “比遊性女士更可怕?”愛瑪忍不住提到它最厭惡的人。
  “那人簡直可畏可敬可怕。”
  “我替你去放一缸熱水沐浴。”愛瑪自有安撫主人良方。
  石丙傑浸在暖水裏時孔令傑不敲門就闖進浴間。
  他還對徒弟說:“不要理我,快告訴我,許弄潮打算幾時做這項實驗,我非在場不可。”
  石丙傑還來不及回答,教授已經搶著說:“人的辦事能力確有高下吧,你看,老原他這些年來不但跑天下,談戀愛,且一半時間醉薰薰,還幹出這等大事來,難為我同你,全心全力致力工作,一本正經,成績仿佛還不如他,但是,我決不氣餒。”他揮舞著拳頭。
  不氣餒絕對是項成就,石丙傑就做不到,他把麵孔埋入水中。
  “不過,要找一具理想的新身,並非易事吧,尤其是女性,他們對外形要求苛刻,相信弄潮不會例外。”
  石丙傑卻說:“無所不能的原氏不會令她失望。”
  這時浴室門又被推開,出現的赫然是許弄潮,石丙傑不由得怪叫起來。
  弄潮急急解釋:“愛瑪說你們都在裏邊,我還以為……誰知……唉,這個愛瑪。”她匆匆退出浴室。
  石丙傑伸手拉到浴袍穿上,大聲呻吟。
  孔令傑訝異,“丙傑,沒想到你這般狷介,清白之身體發膚,何懼示人?”
  “那你幹嗎還穿著衣服?不如裸體操作。”石丙傑大叫。
  孔令傑呆一呆,說:“哦,原來你今天心情欠佳。”
  每個人都發覺了。
  石丙傑穿戴整齊走到書房,剛巧聽到孔令傑與許弄潮的對話。
  教授說:“原君已把新身的基本準則告訴我,他的意見是,在本地找,比較容易一點。”
  弄潮則苦笑,“這使我想起中國人傳說中找替身的故事。”
  丙傑一怔,她的譬喻打得真好。
  弄潮說下去:“教授,試想想事情多難堪,你叫我怎麽辦,一張張病床去探訪,對病人殷殷垂詢:“你好嗎?你要死了嗎,我用得著你的身體,請借我一用……”
  教授表示同情:“我深切了解到你的尷尬之處,況且也不是那麽多人的身體適合你,男性的完全沒有可能,中年與老年的女性相信也不適合你,賣相不佳的,對你不公平,選擇範圍其實相當狹窄。”
  弄潮笑得彎腰。
  石丙傑在一旁不由得側然。
  教授一口氣說下去:“有損傷的身體也不行,要同種同族同年齡,身份差不多的才適合。”
  弄潮歎口氣,“還是做回自己算了,做生不如做熟。”
  教授搔著頭皮。
  弄潮的聲音轉柔,“況且石醫生給我的新身,也委實不錯。”
  毫無疑問,這是石丙傑回來聽到的最悅耳的一句話,他精神為之一振。
  弄潮說:“這件事暫時先擱下來慢慢再說吧。”
  “可是原醫生在等你消息。”
  弄潮無奈,“隻得由他等了。”
  石丙傑抬起一條眉毛,說得真好,由得他等,對。
  教授說:“沒想到科技雖然進步,機緣仍然控製命運。”
  “我願意等。”
  “弄潮,你明天到我處來,替你檢查身體。”
  “教授,我也要走了,麻煩請送我一程。”
  “丙傑——”教授遞眼色。
  石丙傑連忙笑笑說:“我來送客。”
  車上,兩人先是沉默。
  後來弄潮問:“最近忙什麽?”
  “我想開始調查自己的身世。”
  弄潮動容:“嗬。”
  “一個人總不能讓身世成迷。”
  “假如放得下,倒是無所謂,放不下,還是設法查個水落石出的好。”
  弄潮講得對。
  “可需要幫忙?”她自動奉獻時間精力。
  “你哪裏有空。”
  “我才閑呢,”弄潮苦笑,“下了課無所事事。”
  丙傑看她一眼,他不想她因感恩而圖報,他是醫生,她是病人,他倆之間,無恩可言,做得再多再好,也是職責所在,她毋須有任何歉意。
  “這樣私人的事,還是親力親為的好。”
  早一百年都已經不再流行以身相許這種遊戲,況且,許弄潮隻得一具機械身軀。
  感情必須不含任何附加條件才算可貴。
  “我一直在醫院,有什麽事,找我。”
  一踏進醫院門口他就恢複正常,名下工作假使不趕出來就不能算一天,石丙傑百分百忘我,私事全部丟腦後,謎樣身世愛情,統統忘得一幹二淨
  看護比他更起勁,追上來,“石醫生,請到急症室。“石丙傑踏進急症室的時候,隻見一個年輕女子躺在擔架上,當直醫生正宣布:“病人腦部缺氧死亡。”
  他走近擔架。
  那實在還是一個孩子,十多歲,麵容姣好,雙眸半開半閉,纖巧的嘴角不知恁地居然淺淺含笑。
  “什麽事?”石丙傑問。
  “注射過量麻醉劑。”當值醫生簡單地回答。
  石丙傑心一動,“她的器官完好?”
  醫生答:“相當心髒及肺部均受到極大破壞,請看她手臂上密麻針孔。
  許弄潮才不要這樣的軀殼。
  急症室門推門,一位中年婦人呆呆地走進來。
  “你是死者母親?”
  那婦人抬起頭來,大惑不解,輕輕的問醫生:“她為何自暴自棄,緣何輕生?”
  那個醫生頭痛欲裂,麵麵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那女孩的笑意似乎更濃,你嘲弄母親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
  石丙傑退出急症室,馬上接到遊胤馨找他的訊息。
  “丙傑,可否到我辦公室來一趟。”他一定有要緊事。
  “什麽時候。”
  “越快越好”
  “我有二十分鍾午餐時間。”
  “我與車子在門口等候你。”
  “一言為定。”
  遊胤馨比石丙傑早到。
  石丙傑同其他現代人一樣,不怕對手凶狠,最怕有人對他好,遊氏夫婦最使他難堪之處,便是從頭到尾,都那麽尊重善待他。
  他上了遊氏的座駕。
  遊胤馨仍然用那種司機位與客位用隔聲玻璃間開的大房車。
  他先與石丙傑寒暄一悉,然後任由司機在市內兜圈子,過一刻終於忍不住,開口說“汽車已進步到用太陽能及蓄電池開動,大大減低空氣汙染。”
  石丙傑隻得小心翼翼地答:“是”
  遊氏忽然大惑不解地問:“為什麽孩子們仍然反叛?”
  石丙傑不語,遊翁隻得一個孩子,她是曼曼。
  “有沒有藥物手術可以根治不聽話的子女?”他突發奇想。
  石丙傑陪笑,不著邊際他說:“孩子長大後總會有不聽話的一天。”
  “丙傑,你也不聽我的話,可是你走的道路正確光明,不消大人擔心。
  “曼曼也不是小人了。”
  “曼曼要結婚。”
  石丙傑一怔,啊,這麽快。
  “我不喜歡她的對象。”遊胤馨說了一個名字。
  石丙傑沒有概念,他不知此人是誰。
  石丙傑蕪爾,遊翁忽略了一個事實,他毋須指愛上未來女婿,他們隻需互相尊重已經足夠。
  “那人是城內著名的拆白黨,有犯罪紀錄,無業,受他欺侮敲詐的女性不計其數,丙傑,你能否勸勸曼曼?”
  勸她不要結婚?“恐怕不能,這件事連父母都不便幹涉?”
  遊胤馨絕望而傷心,“那我隻得殺掉那廝。”
  石丙傑連忙按住他,“或許你應該給他們一個機會。”
  “機會,你會不會給機會一條鱷魚?”他非常憤慨。
  “曼曼會保護自己。”石丙傑盡量往好處想。
  “自小我便給她最好的教育,物質應有盡有,兩夫妻又不是不肯留在她身邊,思前想後,並無半點犯錯,為何她要懲罰我們?
  這口吻太熟悉了,嗬,是,適才急症室裏那位母親,也問過同樣可憐的問題。
  石丙傑說:“我不保證什麽,但是我會見一見曼曼。”
  遊胤馨歎口氣:“謝謝你,丙傑。”
  “她不會聽我的。”
  “可是,或許有一線希望。”
  石丙傑隻有苦笑。
  車子又兜回醫院門口,石丙傑下了車。
  讓曼曼結一次婚也是好的,父母有財有勢,她不會吃什麽苦,償了心願,發覺不對路,立刻回頭是岸,到了家,又是遊大小姐,什麽都沒發生過,嫁或不嫁,幾時嫁,嫁多久,嫁什麽人,都不重要。
  遊胤馨事事要求完美,把女兒婚事看太嚴重了。
  即使曼曼嫁的是石丙傑,也一樣照她自己旨意辦事。
  工作崗位還是全世界最愜意的地方,他需要工作證明自己,病人更需要他。
  忙至深夜,筋疲力盡,更無力氣胡思亂想。
  他走到地庫資料室去,身邊帶著兩罐冰凍啤酒。
  資料員認得他,向他取過職員證,讓電腦驗過真實無誤,放他進內室,他坐在龐大資料庫內,不知如何開始,心手汗濕。
  終於他問電腦:“欲查二0四六年本院胚胎培育記錄。”
  電腦:“請證明身份。”
  石丙傑隻得把職員證拿出來。
  電腦:“請列姓名、姓別、出生年月日。”
  石丙傑身後傳來孔令傑聲音:“你已經搜查過這份資料了。
  石丙傑無奈地轉過身子,“是,我隻是不死心。”
  “社會越是進步,便越發尊重私隱權,當年我們隻登記過男女雙方姓名以及取到他們的簽名式。”
  石丙傑歎口氣,“他們始終沒有回來接我出院。”
  “你自己不會走出醫院?”孔令傑很詼諧。
  “我情願他們將我抱在懷內出院。”
  “現在”?”
  石丙傑說:“當然不是現在。”
  電腦打印機印出他所要的資料。
  石丙傑又一次細細閱讀那簡單的幾行字。
  “這具電腦需要更換。”
  他按著字鍵問:“沒有更新的資料?”
  “丙傑,別無聊。”
  電腦問:“那一類新資料?備注可算新資料?”
  石丙傑大奇,“請給我看備注。”
  他與師傅交換一個眼色,孔令傑不由得把身子附上來,他也好奇了。
  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有要求看過備注,真笨,他拍打額角。
  電腦打出兩行簡單的字樣:“如有意外,請與M聯絡。”
  “咄,”孔令傑在一邊已經啼之以鼻,“這算什麽備注,什麽叫M?地名、人名、一間公司,抑或是一個密碼?”
  石丙傑呆呆注視那個字母,它並不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M,它是一個美術字,換句話說,它是一個商標,通常用在信紙信封上,代表一個機構。
  M字設計得相當別致,如一頂小小的皇冠。
  孔令傑打個嗬欠,“這個啞謎,你慢慢去解開吧。”
  父母特地用這個美術字,而不是隨手寫出,定有深意。
  石丙傑再三盤問電腦,它已經乾涸,不再能幫他。
  師徒倆隻得拿著僅有的資料離去。
  他喃喃對師傅說“胎兒,還是在母腹中成長最幸福。”
  孔令傑卻很認真的答:“我不是女性,我無權置評。”
  石丙傑上了車子,朝遊宅駛去。
  他是熟客,連管家女傭都尊重他,立刻延他進屋。
  遊氏夫婦不在家。
  女傭朝泳池呶呶嘴。
  石丙傑輕輕走到後院。
  曼曼正在仰泳,池畔躺著一個皮膚赤棕的青年,每當曼曼遊過他身邊。他便把手中香煙遞上,讓他深深汲一口,那當然不是普通的芋葉。
  石丙傑得他,他便是最近陪著曼曼到達溪地那個人。
  他們沒有看見石丙傑,即使看見了,相信也不會有所顧忌,兩人毫無忌撣地表演著親熱鏡頭。
  看情形曼曼不是不快活的,同石丙傑在一起,實在違反她快意恩仇,為所欲為的性格,壓抑那麽久,可能隻不過為這討好世俗,討好父母,現在她可能又重新找到自己。
  石丙傑並沒有上前去打招呼。
  曼曼如火如荼地把男伴拉入水中,她男伴做得恰到好處,狀若不願,身體卻以美妙姿勢墮入池中。
  看樣子做他也不容易,石丙傑自問辦不到。
  他轉身離去,在大堂碰見遊夫人。
  遊夫人默默地看著石丙傑,過一刻她才低聲問:“見到曼曼了?”
  石丙傑點點頭。
  鑒貌辯色,她已知道事情沒有結果,於是又靜靜送石丙傑到門口。
  她忽然問這個她喜歡的年輕人:“丙傑,遊先生與我徹底失敗了,你說是不是?”
  石丙傑伸手握住這位傷心的母親的手,“你說錯了,曼曼可以嫁給她自己挑選的人。”
  “可是這個人——”
  “這個人在你們眼光中也許不是理想人物,但他使她快樂。”石丙傑隻能這樣說。
  遊太太淚盈於睫。
  石丙傑坦白地說:“這是我最後一次來府上了。”
  遊太太不語。
  “你請回吧。”
  遊太太隻得返回屋內。
  石丙傑繞路去取車,意外地見到曼曼穿著滴水的泳衣站在他車旁。
  她活潑地走到石丙傑身邊,仰起頭問:“來了也不同我打招呼,什麽意思?”
  一派天真,就像他最初認識她的情景,石丙傑鼻子一酸。
  “你正在忙。”這是事實,並非挪揄。
  “藉口真多,丙傑,我要結婚了,你知道嗎?”
  “我聽說了。”
  “父親令我倆到外國去住,”曼曼似對兄長訴苦,“他不歡迎我們在這間屋子出現.還有,也不打算替我們主持婚禮。”
  “形式不重要,曼曼。”
  她忽而笑了,“下一次吧.下一次才纏著他叫他搞大宅。”
  石丙傑啼笑皆非。
  曼曼反而調過頭來安慰他:“丙傑,我們不得不分手,兩人性格相差太遠,不會開心,你都沒有空陪我,而他,他廿四小時都伴我身邊,我做人要求很低,隻不過希望吃吃喝喝玩玩過日子。”她臉上已不複見那股悻悻之氣。
  “隻要你高興。”
  曼曼忽然伸出手臂抱住石丙傑,石丙傑也忍不住吻她的額角祝福。
  完了,他們整個兒原諒了對方,誰也不再生誰的氣,這才是真的完了。
  “再見。”石丙傑說。
  曼曼朝他擺擺手。
  石丙傑心頭一鬆,像是放下了什麽重擔似的,駕車回家。
  那天晚上,他睡得比較好,第二天,愛瑪要特地來叫他起床。
  “孔令傑教授找。”
  “不是新聞了,愛瑪,他天天都要找過我才甘心。”
  “是緊急找。”
  “哪一次不是?逢找必急,他的急事,似等於世人的急事。”
  “麵對對,你敢這樣說嗎?”
  “當然不敢”
  “人麵真險詐。”
  石丙傑正想覆師傅,師傅已經找上門來。
  他一進門便倒在沙發上,“壞消息,丙傑。”
  他臉容有點憔悴,石丙傑立刻提高警覺。
  “丙傑,我今早替許弄潮作全身檢查.發覺有排斥現象.
  她的凝血酶元與鈣離子不能結合為凝血致活酶。”
  石丙傑耳畔嗡一聲。
  他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
  兩師徒不約而用手捂著麵孔,到這個時候,連孔令傑也已經對許弄潮產生了濃厚感情,深覺難過。
  過了很久,石丙傑才頹然說:“隻剩二個辦法。”
  孔令傑說:“是,我已經通知原君,邀請他前來。”
  “許弄潮還有多少時間?”
  “三個月左右。”
  “你有沒有把真相告訴她?”
  “當然有,何必瞞她,她必須速速作出決定。”
  許弄潮十分鎮定,問的是同一個問題:“還有多少時間?”
  得到答複後,又說:“不能在這個關口放棄,請代我聯絡原醫生。”
  然後她自病床起來,披上衣服,照常回學校去,據她告訴孔教授,那天她有五節課,是一星期內最忙的一天。
  “丙傑,我要你去安慰她幾句。”
  石丙傑搖頭,“這不是時候,況且,經過這段日子,她已經練得十分剛強,毋須分分鍾安慰。”
  孔令傑喃喃道:“健兒,我們的手術失敗。”
  “我不會那樣說,教授,我們隻是尚未找到更完善的方法。”
  “如無意外,原醫生明晨便會抵達醫院。“他站起歎口氣,“我累了,想休息。”
  “我送你回去。”有事弟子服其勞。
  “不,我指退休,丙傑,沒有什麽比失敗更令人疲倦,所以你看,所有潦到漢全部一個憔淬相,背脊都挺不起來。
  “教授——”
  “這個時候,最好有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兒前來摟住我對我說:‘爸爸你在我心目中永遠最好’,可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種不收,臨急哪有佛腳可抱,丙傑,趁年輕,快成家,生幾個孩子,退休之後,才有寄托。”
  “誰,誰提到退休兩字?”
  孔令傑擺擺手,“董事局有一兩位成員年年期望我提出退休,明年,明年他們可以如願以償。”
  “教授,你不必多心。”
  “我會建議你升上去。”
  “我對行政工作一點興趣也無,對不起,不實抬舉。”
  孔令傑又歎息一聲,“丙傑,這已是題外話了。”
  石丙傑把師傅送回家,終於忍不住,轉頭去找許弄潮。
  一到宿舍便覺得有點異樣,樓下三三兩兩陌生人聚集,都帶著錄象傳真設備,分明是新聞記者。
  來到門口,司閽認得是石丙傑,僅容他一人通過。
  “什麽事?”
  “都來找許小姐。”
  石丙傑大吃一驚,“許小姐沒事吧?”
  司閽笑,“許小姐不想接受訪問。”
  石丙傑連忙上樓,按鈴時裝鬼臉,好讓弄潮知道是他,不是別人。
  弄潮替他開門。
  “記者雲集幹什麽?”
  “市政府頒了一個好市民獎給我,他們來取資料。”
  “什麽,到現在才有所表示?”石丙傑不滿。
  弄潮隻笑笑。
  那枚小小獎狀呈心形,當中飾以紫心搪瓷,十分美觀。
  “來,讓我幫你配起。”
  “記者要我發表意見。”
  “要不要我代你請他們上來?”
  “我有什麽話要說?我無話可說。”
  石丙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她隻做了一件她當時認為必須做的事。
  “同時接受獎章的共有五名市民,其中一位,由遺孀代領。”
  石丙傑更加無言。
  “對不起,我心情欠佳,更不想見外人。”
  “沒問題,不接受訪問,也很稀疏平常,記者會明白。”
  “明白我的,好像都隻是醫生。”
  石丙傑隻得苦笑,半晌才問:“你覺得怎麽樣?”
  “孔老說,開頭會覺得疲倦,接著是暈眩、頭痛、眼花,知覺漸漸麻木,但頭腦清醒,據說,不會有多大的痛苦。”
  石丙傑說:“我們要盡快替你找一具軀殼。”
  從前,病人等待的隻是其中一件器官,現在,等的整個身體。
  石丙傑過去握住她的手,“請支持下去。”
  “你放心,我不會叫你們失望。”
  “有適合身體的時候,望你不要太過挑剔。”石丙傑提醒她。
  許弄潮忍不住大笑起來。
  不知情的人準會以為這對青年人不知為什麽喜樂。
  至此,她真正已將生死置於度外。
  石丙傑說:“中國人的神話故事,八仙中的鐵拐李原是個俊俏書生,才貌雙全,一日,練那魂離肉身工夫,良久不返,家人誤會他已死亡,把他身軀燒掉--”
  弄潮點點頭,“後來他匆忙間隻得找到一個瘸腿叫化子的軀體……太殘忍了,你與原醫生都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
  嗬,石丙傑居然尚與原醫生有同等地位,已經不容易。
  “我們隻有三個月的時間。”
  “這段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做一個模型,有時就得花上半年。”弄潮無奈。
  “積極一點,必要時,還有曼勒醫院那具金發美女。”
  弄潮隻得笑。
  那枚紫心英勇勳章在她襟前忽然閃了一下光,似一滴晶瑩的淚。
  第二天原醫生就到了。
  他這次雖是微服出巡,整座市立醫院卻為之沸騰起來,上上下下絮絮細語,教養學識令得工作人員不致太過明顯好奇,卻不能使他們完全無動於衷,紛紛藉故出動在孔教授辦公室轉動,想一瞻風采。
  孔令傑隻得把房門鎖起,以圖片刻清靜。
  在市立醫院協助下,原氏為許弄潮正式做了一次詳細檢查。
  事後,看護同石醫生說出她的感想:“許小姐真是因禍得福了。”
  石丙傑沒有置評。
  看護講下去,“你可記得她那個猥瑣未婚夫?嘿,一見有事,忙不迭見鬼似退避三舍,躲得影蹤全無,即將女方拋棄,他深信女方傷後配他不起呢,可是你看現在,許小姐有原醫生垂青。”
  石丙傑忍不住,“你也看出來了?”
  “自然,那樣情深款款的溫柔目光,誰會錯過?我真替許弄潮高興,我是她,我就朝那個無良猥瑣漢三鞠躬,多謝他拋棄之恩。”
  石丙傑笑出來,“不用這樣誇張吧。”
  “嘿,怎麽要,不然許弄潮怎麽會有今天。”
  是的,連石丙傑都替她慶幸。
  看護不勝豔羨,“你看原醫生,這樣的人才,這樣的謙和,怎不叫人心折。”
  石丙傑惆悵地問:“換句話說,你們女性對這一號人物求之不得?”
  “他若來約我,”看護咕咕笑,“任何代價不計,包括出賣你同孔令傑。”
  “不是真的!”
  “別考驗我。”
  雖然說著俏皮話,石丙傑的嘴巴澀如苦柿。
  下午,三位醫生會同病人一起開會。
  原君說:“孔教授的診斷完全正確,弄潮,你必須在三個月內棄船。”
  許弄潮舉起手,“我還有什麽損失?此事勢在必行。”
  石丙傑說:“我們有許多寶貴的記憶,損失了大大可惜。”
  孔令傑也問:“手術後會不會難看,呃,前人的記憶?”
  原君隻是笑笑,不語。
  許弄潮歎口氣,“我們隻得信任原醫生了。”
  她說得對,兩師徒技不如人,隻得緘默。
  “儀器與工作人員都在曼勒,準備妥當之後,勞駕各位一起走一趟。”
  弄潮忽然輕輕問:“萬一手術失敗,我會怎麽樣?
  原群絲毫不作隱瞞,“你會變成一束遊離電腦波,開頭數小時,尚可與人接觸,之後漸漸轉為薄弱,最後消失在空氣中。”
  弄潮怔了會兒,牽牽嘴角,“我不會化作薔蔽的泡沫?”
  “不,你隻會如一盞燈被風吹滅。”
  “隻是一聲嗚咽,不是一聲嘭。”弄潮微微笑。
  石丙傑受不了他倆在這種時候還心靈相通地詩情畫意。
  “會議結束。”孔令傑宣布。
  石丙傑巴不得第一個離開會議室。
  孔教授欲說:“老原,丙傑,當務之急,是尋找替身。”
  石丙傑推辭,“有原醫生陪著弄潮,共同努力就足夠了。”
  孔令傑點頭,“老原,這是件苦差,麻煩你了。”
  石丙傑避開弄潮的目光,急急去檢查他別的病人。
  他剛為一個女童耳部植入晶片,協助她重新聽到世上噪音,孩子醒來已有大半日,由母親陪伴。
  他問她:“感覺如何?”
  沒想到小孩童竟形容得如此徹底貼切:“像是從關閉的房間釋放一樣,真沒想到媽媽的聲音是那樣好聽。”
  她母親在一旁落下快樂之淚。
  有些事隔一千年都不會變,石丙傑又一次得到滿足。
  那天晚上,孔令傑邀原君喝酒,叫石丙傑做陪客。
  石丙傑慷慨借出蝸居。
  他當然也負責弄來十瓶好酒,吩咐愛瑪準備幾味小點,由衷地歡迎原君大駕光臨。
  孔教授偕貴賓踏入小小宿舍時,愛瑪忽然舉止失措,險些兒跌倒主人。
  它又把石丙傑拉至一旁悄悄問:“這們先生是誰?”有點方寸大亂的樣子。
  石丙傑啼笑皆非,“是誰難道還幹你的事?”
  “嗬,我竟不知道人類的顏容可以秀美到這種地步。”
  石丙傑大大方方的說:“我們稱這種人為上帝傑作。”
  “主人,我見得人少,這種人多不多?”
  “絕對罕見。”
  “遊姓女子算不算其中之一?”
  機械人就是這點好,不喜歡管不喜歡,卻絕不會把別人的優點一筆抹煞。
  “曼曼?曼曼當然是可人兒。”石丙傑不由得歎口氣。“我要去招乎客人了。”
  三人快意暢杯,談的卻不是醫學問題,不知是誰提起,把話題扯到快樂上去。
  孔令傑問:“一個人到了我這種年紀,還能否追求快樂?”
  原君說:“每個年齡階段快樂的定義不一樣,人人有權追求快樂。”
  孔令傑說:“籠統來說,我不失為一個快樂的人。”
  原君忽然凝視石丙傑,“石醫生年青有為,一定比我們都快樂。”
  “我?”石丙傑嚇一跳,他隻能說:“我並非不快樂。”
  原君喝一大口,“有這樣的好酒,焉能不樂。”
  聽他的語氣,卻頂頂憂鬱。
  “老原,你又怎麽了?”孔令傑連忙勸阻。
  “老孔”,原君打個哈哈,“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生活似你這般充滿刺激傳奇,還有什麽遺憾?你所見所聞所遇,多過常人千倍萬倍,你的工作成就,非凡人可及,夫複何求。
  原君聽了這番話,嗆咳起來,連忙笑道:“孔老,你少給我亂吹噓,徒惹石老弟恥笑。”
  石丙傑但笑不語。
  三個人當中,孔令傑最先倒下來,呼呼大睡。
  原君放下酒杯,看看空瓶子,笑道:“成績不錯啊!”
  石丙傑忙說:“是在下的榮幸。”
  原君忽然有點傷感,“小老弟,弄潮兒的眼光實在不錯,你確是個好青年。”口吻老氣橫秋。
  石丙傑抬起頭來,“什麽?”
  原君拍拍他肩膀,“實不相瞞,弄潮向我剖白,她說,無論你對他如何冷淡,她決意等待。”
  石丙傑張大了嘴。
  “石老弟,”他笑笑:“你不介意公平競爭吧?”
  石丙傑瞪著老原,競爭?他同他?他有資格嗎?
  為什麽不?弄潮兒已經為他打了氣,於是他伸出手去,與原醫生大力一擊,“一言為定。”
  老原哈哈大笑,笑聲有點蒼涼,他背起孔令傑,豪氣地
  把他馱在背上,走了。
  愛瑪在一旁作注解,“真是一條好漢。”
  石丙傑至此心情大佳,調侃道:“理想對象?”
  誰知愛瑪搖搖頭,“不,理想對象是你,石醫生。”
  “嘎?”
  “且聽我分析,倘若我是人類女性,當然要找一個有高貴穩定職業,為人可靠的好青年,原醫生太過突出,太過不羈,曆盡滄桑,高深莫測,難以捉摸,與他一起生活,可以是很受罪的一回事,當然是與你一起舒服溫馨。”
  石丙傑怪叫,“期侮我是庸人?”
  “原醫生隻適合約會用,”愛瑪總結,“你,你才是結婚對象。”
  沒想到機械女性亦心懷叵測,石丙傑啼笑皆非,不由得問:“依你說,嫁給五醫生,再私會原醫生,那就無懈可擊了,可是?”
  愛瑪居然厚顏無恥地答:“正是。”
  石丙傑悻悻然,“你應付得了?
  “試試何妨。”
  幸虧弄潮兒不是這樣的人,石丙傑捏一把汗。
  誰知愛瑪說;“幸虧許小姐不是這樣的人。”
  啊,洞悉一切的機械人愛瑪。
  石丙傑輕輕坐下來,溫柔地看著愛瑪,它心緒真清。
  “那麽,請告訴我,原醫生為何鍾情許弄潮。”
  “同你愛上許小姐的原因完全相同,她對生命的熱忱及愛護,她的勇氣,她的特殊身份又額外需要憐惜,一切在意料之中。”
  “她又屬意誰?”
  愛瑪想一想,“我不確定,你倆同時對她那麽好。”
  “你說過你會選我。”
  “石醫生,我有的是智慧,地球女性卻不一定有。”
  石丙傑說:“婚後,她可不準約會其他異性。”
  愛瑪說:“我有三公噸家務等著要做,失陪。”
  他同老原已經正式宣戰。
  公平競爭,至要緊一項是風度。
  石丙傑決定不動聲色,免使弄潮難堪。
  忙碌一整個星期,弄潮告訴他:“原醫生同我什麽都沒找到。”
  石丙傑想到個多世紀之前,剛剛發明解剖,醫生們也不同樣煩腦。
  “有一名十一歲女童……她的父母並不應允院方借用身軀,且也不適合我用。”
  石丙傑微笑,“我不介意侍候你長大。”
  弄潮兒麵孔忽然漲紅。
  石丙傑獨自滔滔不絕說下去,“我會帶你去動物園,看魔術表演,教你打網球,做功課,希望你成長之後切勿見異思遷,嫌我老大。”
  許弄潮忍不住大笑,“你的說法同原君有類同之處。”
  石丙傑氣結,好,第一個會合,且不分勝負。
  “奔走多日,我得到一個結論:人類是這樣輕賤他們的生命。”弄潮感謂。
  “已有之物,均不珍惜。”
  這時,弄潮隨手取起報販送來之當日新聞磁碟,接入電腦,在螢幕上看新聞。
  半響,她說:“丙傑,看。”
  石丙傑轉過頭去,讀到一段麵統適中的啟事:“小女曼曼僅訂於本月十四日在美國加州仙他菲舉行婚禮…”
  曼曼終於正式結婚了。
  石丙傑聽到他自己與許弄潮同時籲出一口氣。
  “奇怪,”弄潮說:“啟事上沒有新郎的名字。”
  石丙傑知道,遊胤馨夫婦從頭到尾不喜歡這個人。
  弄潮隨即說:“我太愛管閑事了,”她自嘲,“自顧不暇到這種地步,還理人家嫁的是什麽人,多麽無聊。”
  她把電腦關掉。
  弄潮走到另一角落,良久,才說:“你終於同她講明白了。”
  石丙傑更正:“不,是曼曼與我攤了牌。”
  曼曼也並不是爽快的人。
  “你已是自由身了。”
  “是”
  弄潮忽然由衷的說:“那真好。”
  石丙傑沒有回答。
  接著一段日子,由他陪著弄潮去找替身。
  市立醫生不遺餘力,甚至刊登啟事征求軀體,訂明條件:“亞裔女性,年二十至二十五,麵貌端正,無不良嗜好,有意者清致電……薄酬。
  應征者並不少,可是見了麵,發覺同需要有一段很大距離,最大的矛盾是隱瞞真相,說是三十餘歲,實際上已經五十出頭,身世清白者經檢驗卻帶有各重病毒。更有漫天討價,跡同勒索者。
  真叫石丙傑同許弄潮開足眼界,不因此事,不長一智。
  弄潮苦笑,“人世間多險惡。”
  石丙傑安慰她,“我們還有時間。”
  第二天,看護與致勃勃遞過來一封申請表,“這個及格。”
  附著照片,相中人是眉目清秀的少女,石丙傑決定馬上約見她的父親。
  石丙傑在心中說:“弄潮,希望這次成功。”
  半小時後那位熱衷的家長就到了,是一個外型略見襤樓的中年漢,非常粗魯無禮。
  一坐下來便問石醫生:“薄酬是什麽意思?”
  石丙傑不答:我想先見見令媛,請問她在什麽地方?”
  “我可以馬上叫她進來,她就在外頭會客室。”
  石丙傑一怔,欠一欠身,差些倒翻麵前的茶杯,院方指明要軀體,不是人。
  那漢子不耐煩,“兩者有什麽分別?”
  他站起來,拉開辦公室門,喝狗一樣“進來!”
  石丙傑與看護看到一名瘦削單薄的少女瑟縮著進來,外型一如雨果悲慘世界裏其中一名主角,她左腿微瘸,進房後茫然靠牆站著。
  石丙傑馬上問:“你有什麽病?院方負責替你醫治。”
  那中年漢說:“告訴醫生,你根本不想活下去。”
  那少女看著醫生,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麻木地如背書般說:“我不想再活下去,我願意簽字捐出我的軀體,換取酬勞,使我家人生活得好些。”
  石丙傑聽了這話,雙手忽然顫抖,他一向從未懷疑過他不是生活在一個文明世界裏.此刻他的信心動搖,他震驚地問:“這名女子是你女兒?”
  中年漢子隨即掏出文件,“我有證明,她已經十九歲,她有自主權,隻要你們滿意,明日下午,她就是你們需要的軀體。”
  看護臉色蒼白,“你以為院方會收買人命?”
  那中年漢子轟然大笑,“假道學!你們曆年來收買的器官還會少?一隻眼角膜,一隻腎藏,同一具身體,其中又有什麽分別?”
  石丙傑揮手,“出去,出去!”
  中年漢奇道:“醫生,身體難找,不然你們不會登報,千萬別為了殺價而壞了病人正經事。”
  看護已經招來護衛員。
  她一邊懇切地對那位少女說:“你若願意留下來,必可得到治療。”
  那女子卻搖了搖頭,“你們救不了我。”
  石丙傑忍不住說:“她毒癮已深,讓他們走。”
  這一對自地獄裏上來的父女離去以後,醫生護土兩人自震驚不已,半晌石丙傑說:“我們會不會住在象牙塔裏太久了,不知外界竟有監獄。”
  護士不得不說:“石醫生,我看原醫生這項手術有漏洞。”
  石丙傑沉默一會兒才說:“原來曼勒醫院已成功地製造複製人。
  “既稱複製人,由此可知是有思想有智慧的吧。”
  “正是”
  “如果采用他們的身軀作醫學用途,定必一樣是謀殺。
  “所以曼勒已經放棄這項實驗。”
  “石醫生,我們還有時間。”看護一再安慰。
  石丙傑隻怕他們動作慢,而時間過得快。
  弄潮說得好:“在這之前,真沒想到自己是人上人,看過那麽多軀殼都不合心意,由此可知,以前的身體是多麽可愛合用。”
  石丙傑想笑又不好意思。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與胸膛,是的,這一具由父母賜予操作完美的肉身,已經用了多年,情愫日生,縱然有更好的,他也必定猶疑。
  “來,”他決定輕鬆一點,“我們到郊外去。”
  誰知弄潮搖搖頭,“丙傑,我最近很容易累。”
  石丙傑無奈地握住她的手。
  弄潮不想他為她的健康悲切,顧左右言他,看到他案頭筆計本子,便笑道:“你是少數仍然用紙筆的人,人家連買菜帳目都記在電腦裏了,咦,這是什麽,?
  紙上是那個石丙傑念念不忘的M字圖案。
  弄潮說:“好眼熟,這標誌仿佛在什麽地方見過。”
  石丙傑不語,把筆記本子推開去。
  他陪弄潮天南地北談了整天,她有好幾次險些兒吃著,征狀已經出來了,再隔些時候,她會累極倒下,然後,腦部停止操作,變成一具機械植物人。
  石丙傑輕輕推醒她,她用手托往頭部,“噫,怎麽搞的,剛才說到何處,忽然之間,我仿佛魂遊到一個無知無覺的世界裏去”她一邊陪笑一邊向往,“丙傑,那處靜寂安靜,想真了不是不好的。”
  石丙傑鼻子發酸。
  “我疲倦了,丙傑,真不明白為什麽有人可以活到八九十歲還爭權奪利,不思退路,我,我不介意明早不再起來。”
  石丙傑忍不住把她擁在懷中。
  他不是一個沒有經驗的少男,女性天然柔軟的手臂及身軀與機械義肢當然有分別。
  “且莫灰心,且看你的機緣如何。”
  “丙傑,昨夜夢魂中,我看到自己與同學在翡冷翠路邊咖啡座歡聚,星光下胡天野地,荒誕不經,亂說一通;我仍然擁有自己的肉體,輕盈、活潑、自在、稍後,男生握住我細腰共舞,醒來知是夢,不勝悲。”
  “大不了做金發女郎。”
  “丙傑,實不相瞞,我早已愛上自己,我不想做別人。”
  “人總得調校自身適應環境,能有幾人可以過理想生活,除出孩子,誰又能維持真我不變?否則,青山又何用笑我們今非昨。”
  “你說得對!”弄潮疲乏地擺擺手苦笑,“丙傑,你永遠是我的苦海明燈。”
  “來,讓我照亮你的去路,送你返家。”
  返宿舍已是第二天淩晨。
  打開門,隻聽得通話器長鳴不息。
  石丙傑按鈕通話,他聽得遊胤馨勞累的聲音說:“丙傑,請速來私人療養院,曼曼出事。”
  石丙傑迅速被上外套趕去。
  遊氏夫婦看見他如見到救星一般,石丙傑急找救護人員了解真相,曼曼心藏已經停止跳動一小時,以過急救,勉強將她自鬼門關拉回,現在仍在緊急危怠狀態。
  石丙傑問:“什麽原因?”
  “過量注射興奮劑,男方即時身亡。”
  “男方,誰?”
  “女方的丈夫。”
  石丙傑叫苦連天,原來這個男人尚有這套伎倆,難怪拴得往曼曼。”
  “石醫生,你最好勸勸你的朋友,這種事,沒有第二次,很多人似乎不明白什麽叫做生命誠可貴。”
  石丙傑進急救室去看過曼曼,再與遊胤馨會合。
  遊胤馨不慌不亂不躁,哀莫大於心死,他心境平靜。
  遊太太已經返家,他明早則要出門主持會議。
  “丙傑,相信你也看見,愚夫婦已經盡了所能,我已經五十六歲,比你們先來到這個世界,經過幾許掙紮,才存活至今,誠然,我愛我女,但是我比她更有資格好好生活,從今日後,我不再打算為她操心,她可以為所欲為。”聲音無限沉痛,外型看上去也似老了十多廿年。
  石丙傑說:“曼曼會得蘇醒過來。”
  “謝謝你,丙傑,又打擾了你。”
  他與夫人自宴會返來,便看到女兒女婿倒臥地上,衣冠不整,混身汙穢,一探鼻息,知道不妙,隻得連忙送院急治.救回一命,已算萬幸。
  石丙傑與他一起走到門口,司機把車子駛過來。
  遊胤馨忽然轉頭同石丙傑說:“你不會相信,曼曼小時候,真像個安琪兒。”
  石丙傑連忙說:“我相信。”
  那傷心寂寞的父親轉頭上車離去。
  石丙傑先後對兩名女子發生感情.一位鄙視生命,另一位熱愛生命。
  三天後,石丙傑不避嫌疑,去接曼曼出院。
  有幾件事,出乎石丙傑意料之外,一,遊胤馨說得出做得到,果真沒有出現,二,曼曼並無大吵大鬧,她沉默接受現實。
  看到石丙傑的時候,她的嘴唇蠕動一下,像是認得他,想叫出他的名字,但終於似失卻記意,沒有喊他。
  石丙傑把曼曼交給遊家的管家。
  “曼曼,”他扶住車窗,“請你好自為之。”
  曼曼雙目直視,像是沒聽到他說什麽。
  遊胤馨說得對,再愛一個人,也不讓那個人拖垮,人人有平等生活權利。
  石丙傑放開手,讓曼曼離開。
  原醫生在辦公定室等他。
  一見他,石丙傑便問:“有沒有運氣?”
  原氏笑:“暫時尚無。”
  兩人都有點懊惱。
  “今天找你石老弟,卻是為另外一件事。
  “請說。”
  原君取過筆,在白紙上畫一個圖案,然後把紙舉起。
  “你對這個M字熟悉?”
  石丙傑怔住,他身子不禁向前傾,“孔教授向你說起?”
  “弄潮兒告訴我,她在你處,見過這個符號。”
  “你知道它的出處?”石丙傑緊張莫名。
  “我當然知道,我正在奇怪,你怎麽會知道。”原君也鄭重其事。
  原氏取出身份證明文件,在他姓名之側,便有那個設計精美如皇冠般的字母。
  M,曼勒!石丙傑叫出來,他怎麽沒想到,他的身世原來同曼勒醫院有淵源。他霍地站起來。
  原氏嚴肅地說下去,“它並非曼勒醫院的標誌,曼勒醫院的前身是曼勒實驗室,其中航天部幾位誌同道合的同事一日心血來潮,設計了這個標誌,丙傑,曼勒實驗室二十年前已經結束,當年我也不過是少年人,請問你在何處得來這個標誌?”
  石丙傑吸一口氣:“自我父母處。”
  原君臉上露出驚喜之色,“令尊令堂是哪兩位?”
  石丙傑據實答:“我不知道,但現在,我已肯定他們與曼勒實驗室有密切關係。”
  “這個標誌二六年前已經不再世上出現,實驗室航天部門亦因一項悲劇解散,幾位前輩退出隱居,我一直想與他們連絡不果,丙傑,看樣子你可以幫我忙。”
  石丙傑若笑,“我唯一知道的,隻是我姓名。”
  “石,”原君頓起疑竇,“石少雄是你什麽人?”他出手如風,緊握石丙傑手腕。
  石丙傑如遇雷擊,張大嘴巴。
  “韋英傑又是你什麽人?”
  要過很久很久,石丙傑才能答:“他倆正是醫院記錄中,我父母雙方的姓名。”
  “你是石少雄的兒子?”原君比石丙傑更加訝異,“為何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石丙傑跳起來,聲音拔尖,“他們在什麽地方,速速告訴我。”
  然後兩個人在刹那間一起靜下來。
  原君吸進一口氣,“我們慢慢說清楚,一步一步來,丙傑.你先把你的身世講一講。”
  石丙傑到底年輕,他激動得一時無法開口。
  “讓我來說如何?”
  他倆一轉頭,雙方都鬆一口氣,是孔令傑到了。
  由他來講最適當,他等於是石丙傑的教父。
  “丙傑的一生,幾句話可以交待:二七年前,他父母授權本院做體外受孕手術,自精卵結合到胎胚,一直到足月誕生,均在人造子宮內進行,丙傑與父母從來未見過麵。”
  石丙傑淒惶地說:“我一直想知道他們是誰。”
  原氏沉默地看著兩師徒。
  孔令傑說下去:“石丙傑由社會栽培成人,以後的事,大家都很清楚,以前的事,老原,要你來補充。
  石丙傑清清喉嚨,說出他的心願:“原醫生,能否請你做個中間人,讓父母子見一次麵?”
  “老原,應該沒有困難吧。”
  原君抬起頭來,“丙傑,如果你認為這些年來,父母是遺棄了你,那你就大錯特錯。”
  石兩傑一聽到他這麽說,心頭一陣涼意,眼淚忍不住湧上來,他連忙別轉了頭。
  “丙傑,石少雄與韋英傑兩位,早已不在人間。”
  室內一片靜寂。
  半晌,隻聽得孔令傑說:“丙傑心中有數,此間由老原你證實了,他從此可以安心。”
  “但是我本料到我那石大哥意留下了後裔。”
  石兩傑清清喉嚨,“我想進一步認識他們,可以嗎?”
  原君說:“曼勒醫院存有兩人資料。”
  “我父親是否一位優秀人物?”
  “你父母二人均屬最優秀的航天人員,人品純良高貴,是大家的好朋友,我們均以他為榮,一次意外中,他且是我的救命恩人,少年的我是實驗室學徒。”
  原醫生講話,雖然簡單扼要,卻帶著深厚感情,石丙傑一聽便知道,世上除出他之外,尚有人同樣深切地紀念石少雄夫婦,忽然之間,他做得自己與原君的距離忽然接近。
  “丙傑,這些年來,我相信你並無刻意努力地尋找父母。”
  孔令傑代答:“那是因為第六感告訴他,父母已遇不測的可能十分高”
  “讓我們找到適當的儀器工具,丙傑,我馬上可以把曼勒的資料傳過來給你看。”
  孔令傑歎口氣,“丙傑,你所等待一天終於來臨。”
  石丙傑輕輕說:“我想請一位客人旁聽。”
  原君雙目炯炯,“我知道,許弄潮。”
  是石丙傑想她也在場。
  “當然,悉聽尊便。”
  他們約好當天晚上在石丙傑處會麵。
  石丙傑叮囑愛瑪:“今晚,無論聽到什麽,請勿插嘴。”
  愛瑪關心地問,“是什麽大事,石醫生,你雙眼布滿紅絲,不會有什麽吧。”如果它有臉,一定已經變色。
  “你放心,我們隻是需要一個寧靜、不受打擾的環境。”
  要瑪從未見石丙傑如此緊張過,隻得頷首,“我答應你自此刻起不發一言,直至你另行吩咐。”
  好一個愛瑪。
  它幫石丙傑架起借來的大螢屏與專用電腦。
  接著躲進儲物室。
  客人幾乎在同時一刻抵達石宅,準時,是任何正經辦事的人的第一守則。
  三位醫生不約而同要酒喝,弄潮則輕輕坐在一角。
  原君坐在電腦麵前,即時純熟操作,幾乎馬上接通曼勒資料室電腦,命令它搜索石少雄檔案。
  檔案太舊,號碼不住更換,最終查到代號,石丙傑在螢屏上看到他所熟悉的M字。
  接著,他第一次看到生父相貌,螢屏幕上映出一張近照:石少雄,男,華裔,年二六,出生地美利堅合眾國加州,職位:航天人員……。
  石丙傑視線已被淚水浸湖。
  他擦去眼淚,螢屏上又出現他母親的照片,大家噫地一聲,石少雄粗眉大眼,一副須眉男子氣概,韋英傑相貌卻十分秀麗,石丙傑臉型頗似母親。
  這個時候,原醫生利用電腦做了一點手腳,將兩人的照片疊影在一起,加以修改,終於,他們看到了年輕的石丙傑。
  原醫生無限感慨:“我應當看出來,隻是我從未想過石大哥有孩子。”
  孔令傑說:“他們好像蒼卒間決定這件大事,是以未曾知會任何人。”
  石丙傑嗚咽說:“父母去世時是那麽年輕。”
  許弄潮握住他的手。
  “跟著一般紀錄片,是他們最後一次航行傳真,當時,他們正在赴火星衛星德莫斯途中。”原君的聲音已經默然。
  石丙傑震蕩不已。
  影片質素保存得極佳,清晰,色彩鮮豔。
  “當時他們置身麥哲倫號航天器,往火衛德莫斯是與美利堅合眾國基地人員會合救災。”
  孔令傑問:“災,什麽災?”
  原君答:“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當時我們隻知道有人違禁把病毒帶入基地無菌環境,數百名工作人員生命受到威脅,石少雄夫婦誌願攜帶疫苗出發到德莫斯,同行者共三十五人。”
  石丙傑緊緊閉著雙目一會兒。
  再睜開眼的時候,隻看到影片中石少雄與夫人置身太空飛行艙中,神色凝重,操作儀器。
  石丙傑一直盼望母親是個美婦人,此刻看到她的映象,相貌果然秀麗,卻年輕得出乎意料之外,他呆呆地看著她,邵陌生又親切。
  隻見石少雄百忙中與妻子交換一個眼色,兩人目光中露出深深關切之意。
  毫無疑問,他們是相愛的。
  影片很短,一分鍾後中斷,並無奇特之處。
  “之後,我們就與麥哲倫號失去聯絡。”
  “這件事不是一個秘密。”孔令傑說:“報章曾廣泛報道,而德莫斯基地的工作人員亦全軍神秘覆沒,很明顯,麥哲倫號根本沒有抵達德莫斯。”
  “正確來說,石少雄夫婦在檔案中被列為行動中失蹤個案,但是同事們都相信兩人已經羅難。”
  石丙傑無言.在出發之前,兩人一定有預感,此行許有凶險吧,所以臨時匆匆決定,留下一個孩子,給他命名丙傑。
  “事後曼勒實驗室航天部同事哀傷過度,決定解散組織,由美國太空署接收全部資料計劃,那個M標誌,亦隨歲月淹沒,而丙傑悄悄長大成人。”
  原君整個報道告一段落。
  石丙傑雙目澀痛。
  孔令傑站起來,“我想丙傑需要靜一會兒。”
  原醫生說:“我們先告退。”
  弄潮看著丙傑,“你要不要我留下?”
  石丙傑搖搖頭,“弄潮,你也一起走吧。”
  孔令傑對原醫生說:“老原,謝謝你。”
  他們一起告辭。
  石丙傑關上門,回到沙發上,再也沒有顧忌,痛快地哭起來,眼淚自指縫間湧出,“丙傑,”他嗚咽,“為什麽不叫小寶,寶寶,而叫丙傑,母親,我永遠不會知道。”
  早二十年就該痛哭,他錯綜縮在地上,哭到筋疲力盡,昏昏沉沉睡去。
  父母並沒有入夢來,他隻看到自己在胚胎期的生命,小小一粒豆上布滿血管,在實驗室中人造子宮內寂寞地浮遊。
  第二天蒙蒙亮,他就醒了,全身的液體都似湧上頭部,五官浮腫。
  他掙紮起來,愛瑪服待他用香草藥熱火敷臉。
  “愛瑪你可以說話了。”
  愛瑪卻無話可說,昨晚的事,它聽得一清二楚,使它十分震蕩,更不知如何安慰主人。
  “看我的眼睛,腫如鴿蛋。”石丙傑抱怨。
  愛瑪終於建議,“不如休息一日。”
  “我早已不知休假為何物,像孔教授一樣,叫我們退休。就等於叫我們放棄生活,慘不堪言。”
  愛瑪說:“我希望看到你結婚生子。”
  “也許我下午就該出去找一個妻子。”
  “不不,你必須先愛她,否則沒有意義。”
  “我父母是相愛的,愛瑪,故此我算得是愛情結晶。”
  “你比我幸運,石醫生。”
  “你也不賴,你是智慧結晶。”
  一主一仆互相安慰著對方,石丙傑麵孔漸漸消腫。
  許弄潮一早就來看他。
  見他情緒已經穩定,不禁暗暗佩服。
  石丙傑已能在極端自我中抽身出來,關心別人。
  他細細觀察弄潮,隻覺她氣色日衰。
  他不禁問:“沒有運氣?”
  “不要為我擔心,大不了上演變形記做外國女人去,”她停一停,“你怕不怕我變成一個陌生人?”
  “開頭的時候,你我本是陌路人。”
  後因價值觀念相同,誌趣投合,漸成知己,隻要這一點不變,許弄潮以什麽身份出現,實在不是問題。
  弄潮說:“原醫生說,最晚到下個月初,我就得接受手術,遲者自誤。”
  “他的忠告,你非接受不要。”
  弄潮笑笑:“我同你都應當感激化。”
  “是,”石丙傑已把電腦印出來的父母的照片援在案頭,“因他,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弄潮忽然說:“麥哲倫號遇險失蹤,下落仍是個謎。”
  “你是指我還有與父母重逢的機會?”丙傑苦笑。
  是,不是沒有可能的,也許他們在航道中迷途,多年來流落在宇宙某個角落一個無名星球上,成為異鄉人。
  也許時空差錯,一時不能返回今日的地球上,待麥哲倫號終於脫險回家,石少雄夫婦會發覺他們比石丙傑更年輕。
  弄潮說:“也許有一日,他們會回來,你們會一家團聚。”
  石丙傑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棄嬰,已經心滿意足。”
  弄潮沉默一會兒才問:“你讀到有關新聞了吧。”
  “你指哪一段新聞?”石丙傑並非明知故問,最近發生的事實在不少。
  “遊家的悲劇。”
  “嗬,那一段,是,我知道。”
  “有些人真是傳奇,生活奇情詭豔,”弄潮感喟,“一生勝過他人十世。”
  石丙傑心中暗暗好笑,還有誰的一生比許弄潮更奇?她倒來講別人。
  “短短幾天之內,她從新娘子變為寡婦,蜜月可能尚未結束,不知如何適應。”
  “悲劇並非意外,玩火者終會自焚。”
  “我有一種感覺,丙傑,她的故事尚未結束。”
  “當然沒有,但在她的生活劇本裏,我已經離場。”
  “不,丙傑,我有強烈的感覺,她在你的生命中,仍占很重要的地位。”
  石丙傑苦笑,“你的第六感覺可不可靠?也許想得太多了。”
  弄潮說:“不,丙傑,我們生命中的人,有些,去了又會回來,兜兜轉轉,非常奇妙。”
  “我知道,可是更多的時候,他們去後從此消失,而且,我們也不希望與他重逢。”
  “我明白,我生活中也有這樣的人。”弄潮的目光看出去老遠老遠。
  那些,泰半是傷過我們的心,事後眼前無路,又思回頭的人。
  下午,石丙傑與師傅談到許弄潮。
  孔令傑說:“本市幾百萬人口,竟找不到她需要的軀殼,看情形比徵婚更因難。
  “我卻在想另外一個問題。”
  “說出來研究研究。”
  “是否隻要曼勒醫院願意,許弄潮可以像彭祖那樣,生活八百年,甚至與天地同壽?”
  “不。”孔令傑答。
  石丙傑反而鬆一口氣。
  “我同老原談過,人類記憶電波非常薄弱,在傳送過程中不易保存,可一不可再,目前這項手術仍在實驗階段,可能永遠不會普及,原君要求我們守秘。”
  石丙傑說:“原醫生手頭上有合用的身體。”
  “他好像什麽都有,無所不能,”孔令傑說:“除出他向往憧憬的愛情。”
  石丙傑莞爾。
  “索性終身不來,也就算了,給他一個逍遙自在的藉口,喝喝老酒,浪蕩不靶,不亦樂乎,千萬別到我這種年紀才忙著戀愛,感覺猥瑣。”
  “我不覺得,”石丙傑連忙表示意見,“我相信我父母假如存活至今,一定相愛不渝,愛的表現分許多種,上了年紀,做任何事不知含蓄低調,均屬肉麻,戀愛無罪。”
  孔令傑攤攤手,“照你這麽說,我難道還應勇往直前?”
  石丙傑調皮地看著師傅,“沒有目標,空談無益。”
  孔令傑不出聲。
  過半響,石丙傑問:“誰,是誰?”
  孔令傑暴喝一聲:“整擔的工夫不去做,專門狗拿耗子。”
  石丙傑笑著退出。
  原醫生這些日子一直住在孔老家中,照孔令傑的說法是,他快要喝光孔宅地庫裏所有的酒,一邊喝,一邊不留餘地的批評。
  兩個老朋友似相處得極愉快。
  石丙傑發覺原醫生對許弄潮的態度顯著改變,不,不是冷淡,而是故意把距離拉遠。
  言語間忽然會添增一些像“你們到了中年自然明白”,“上一輩的人想法不一樣”,“人生路走了大半當明是非黑白”之類的評語,令石丙傑與許弄潮莫名其妙。
  石丙傑暗暗覺察到他像是想退出事先約定的競爭。
  弄潮也發覺了,她笑問:“原醫生受了什麽打擊,為什麽似忽然老了十年?”
  不,不是老,而是別有用心。
  他若是真的蒼老憔悴,也不會應孔令傑邀請,勞心勞力在市立醫院為醫學院學生舉行一連串講座。
  每逢星斯三下午,學生連實習醫生把演講所折個水泄不通。
  石丙傑站在通道上聽了好幾節演講,得益非淺。
  他巡完病房,來不及換衣服,就到演講庭占一席位。
  原醫生還沒到。座位已客滿,他見到看護匆匆推門而入,問學生可見過石醫生。
  石丙傑連忙舉起手。
  他擠到護士身邊,“什麽事?”
  “遊胤馨請你即刻到遊宅去一趟。”
  石丙傑不想動。
  看護輕輕說:“即使再一次狼來了,也到底是從前未婚妻。”
  石丙傑慚愧地點點頭。
  穿製服的救護人員比他先到。
  白車的藍頂燈刺目地旋轉,石丙傑剛來得及看見他們自泳池撈起曼曼置擔架上。
  石丙傑蹲下欲吩咐他們急救,其中一位救生員輕輕說:“不中用了。”
  石丙傑輕輕把曼曼的頭發往後掠,露出她美麗精致麵孔,她的眸子半開半合,瞳孔已經放大。
  石丙傑惘然.他把曼曼的手放在胸前。
  與他一起上救護車的還有遊胤馨夫婦。
  三個人都非常沉默,車子駛出很久,遊太太忽然問丈夫,“我們坐在救護車中幹什麽?往何處去?”一片茫然。
  遊胤馨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哭了。
  石丙傑看著車窗外往後飛馳的風景發呆。
  遊太太百上加斤,拉住他的手臂,“丙傑,你同曼曼過得好,為何分手?”
  石丙傑像啞巴。
  “既有今日,低必當初?”她不住飲泣。
  到達醫院,辦過手續,遊氏夫婦離去。
  石丙傑竟日坐在曼曼身邊,不曾動彈。
  看護進來,給他一杯熱飲,“醫生,不是你的錯,不要把整個世界壓在你的肩膀上。”
  石丙傑用手抹一抹臉,不敢抬頭。
  “可有遺言?”
  石丙傑搖搖頭。
  “照規矩辦?”
  石丙傑含首。
  看護把曼曼的遺體接到儀器上。
  石丙傑回過頭來,看著螢幕。
  既然沒有遺言,要知道曼曼生前最後一刻想些什麽?隻有通過儀器。
  螢幕上先出現的是雜亂無章的點線麵。
  然後他們聽見極小極小的女孩聲音喊:“爸爸,爸爸。”
  模糊的影像開始出現,小小的一個孩童蹣跚地走向她父親,那小女孩一頭烏發,臉蛋粉玉琢,“爸爸。爸爸。”她頂多隻有兩歲多一點,笑著撲向大人張開的雙臂。
  石丙傑哽咽。
  曼曼臨終前原來想的是父親。
  偏偏這些片斷萬萬不能給遊胤馨看見,否則簡直要他老命。
  螢幕上出現黑與白的橫條子。
  石丙傑疲倦地說:“關掉儀器。”
  “慢著,”看護比較專注,“還有。”
  石丙傑又抬起頭來。
  這一次,黑暗中傳來曼曼成年的聲音:“丙傑,丙傑。”
  石丙傑在螢幕上出現,他坐在一張沙發上,正在喝悶酒,美麗的曼曼過去,主動與他打招呼,輕輕坐在他身邊,巧笑倩兮。
  這正是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況。
  石丙傑自停口呆看著螢幕,沒想到曼曼對這一幕印象如此深刻,一絲不亂。
  石丙傑記得曼曼說的是:“一直聽人家說孤芳自賞是種最獨突的氣質,沒想到真有其事。”
  石丙傑又記得自己這般回答:“不,我尚未屆那個水準,我隻是壞脾氣。”
  曼曼笑了。
  石丙傑淚流滿麵。
  曼曼感概的聲音:“丙傑……丙傑……”
  她在這一刻完全失去知覺,螢幕上漆黑一片。
  半晌,看護終於關掉儀器。
  她忍不住抹了抹眼角,同石醫生一般失落地坐在一旁。
  自恃與醫生熟,終於問“既然相愛,為何分手?”
  石丙傑紅著眼睛抬起頭來,“是我的錯,我一早說過,我是罪魁禍首。”
  “不可能,隻怕是你們兩人表現方式欠佳的緣故吧。”
  石丙傑沒有回答。
  他記得初遇曼曼那個下午非常非常炎熱,夜內上空空氣調節罩出了小毛病,氣溫驟然上升,年輕人大為興奮,乘機懷舊,都換上薄膜似衣服。
  石丙傑閉上雙目,頭靠在牆上。
  如今人不在了,那人一切好處突然顯現,那人所有錯處全部消失。
  護士輕輕拉上白布,遮住曼曼的臉。
  “石醫生,我們該走了。”
  石丙傑搖搖頭,“別管我。”
  “石醫生,今日我掌鎖匙,你必須離去。”
  “你真討厭。”
  看護無奈,退出去,想一想,靈機一觸,決定求助於有力人士。
  她找到了孔令傑。
  孔令傑連忙前來會合。
  他看到的是猝老的石丙傑,隻得過去默默坐在徒兒身旁。
  “你們不要理我。”
  孔令傑看他一眼,不動聲色,“可是我已經理了你一輩子。”
  這還是師傅第一次把他的大恩大德拿出來講。
  石丙傑垂下了頭。
  孔令傑過去看曼曼,問了看護幾個問題。
  “遊胤馨夫婦呢?”
  “已經回去了。”
  “軀殼完好,一點表麵傷痕均無。”
  “據當值醫生說,心髒禁不住過量麻醉劑,隻纖維性抽搐過一次,隨即停頓,續而墮水,腦部缺氧,停止活動。”
  孔令傑猛地抬起頭來。
  看護初時覺得奇突,隨即馬上想起一件事,嗬地了聲。
  孔令傑興奮,“你我心念可是相通?”
  看護臉紅,嚅嚅道:“這不過是尋常推理而已。”
  “快聯絡遊氏夫婦及原醫生。”
  “是。”看護出去了。
  “丙傑,起來。”
  石丙傑茫然抬起頭。
  “丙傑,我們終於找到了。”
  “什麽,”石丙傑揉一揉眼睛,“你在說什麽?”
  “許弄潮所需要的身體。”孔令傑非常令靜。
  石丙傑看著孔教授,久久不能會意。
  “丙傑,你還不明白?”
  石丙傑發一陣子呆,“不沒有可能。”
  “丙傑,鎮定一點,細想想,難道還有比這更妥當的安排嗎?”孔令傑看到他眼睛裏去。
  這個時候,看護已經陪著原醫生進來。
  孔令傑說:“我同丙傑到休息室去說幾句話。”
  他強拉徒弟出去。
  石丙傑的思維漸漸集中。
  他聽得教授說:“丙傑,且把個人恩怨擱一旁,隻要許弄潮答應,隻要遊氏夫婦不反對,實驗可以立刻進行。”
  石丙傑抬起頭來,“那先要去徵詢他們的意見。”
  “對遊氏夫婦來說,情形較為複難,任務交給你。”
  石丙傑勇敢地答:“我接受。”
  原醫生推開休息室的門,“那是我見過最適合的軀體。”
  孔令傑說:“老原,麻煩你進快去通知許弄潮。”
  原醫生卻說:“丙傑,這件事由你來做比較好。”
  這已不是他第一次棄權了。
  石丙傑已無暇推讓,“我先往遊宅。”
  “丙傑,說話技巧一點,必要時隱瞞一點難以接受的事實。”
  石丙傑頷首。
  這次輪到遊氏夫婦不肯見他。
  他在大宅候客室等半天,都不得要領。
  侯客室長窗外就是泳池,靜寂中他耐心等候,像是隨時會聽到水聲,像是隨時曼曼會得自地中躍起,揮一揮身上水珠叫:“丙傑,丙傑……”
  半小時的等候比一世紀還長。
  石丙傑卻不介意,這是他應得的懲罰。
  半晌,管家出來說:“石醫生,太太服過藥,剛睡,你請回吧。”
  石丙傑說:“我同遊先生講也一樣。”
  管家溫和的婉拒,“遊先生也很累。”
  “我在這裏等好了。”
  管家沒想到一向磊落的石醫生,今日會舉止失常,隻得退下。
  出去的時候,他把大燈也順手關掉,分明逐客。
  會客室隻餘小小一盞座燈,照亮石丙傑半邊臉。
  他又等了不知多久。
  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不變,不動,也不走開。
  終於,他聽到腳步聲。
  抬起頭,見到遊胤馨。
  “丙傑,你回去吧,曲終人散,我們還有什麽話好說。”他蹣跚走近,身體像是太重,令他無法負苛。
  “遊先生,我以醫生的身份前來。”
  遊胤馨走到窗前,“天已經亮了,”他坐下來,“有什麽話,說吧。”
  石丙傑決定長話短說:“遊先生,請準我帶曼曼到一個地方去醫治。”
  遊胤馨本來呆若本雞,一聽這話,猛地抬頭,半晌才問:“丙傑,你說什麽,再講一次。”
  他把身子趨向前,緊緊抓住石丙傑手臂,側過臉,把身體對著他。
  “請把曼曼旅遊證件交給我,我要帶她出去醫治。”
  “丙傑,”遊胤馨老淚縱橫,“丙傑,你會不會同曼曼母親一樣,悲傷過度,神智不清?”
  “不,遊先生,曼曼,仍有機會。”
  “可是——”
  “遊先生,你一直信任我,請你再信任我這一次。”
  遊胤馨瞪著石丙傑,良久,他才問:“你要帶她往何處?”
  “大溪地曼勒醫院,稍後孔令傑醫生會讓你簽署有關文件。”
  “可是曼曼明明已經——”他說到一半,驀然停止,事到如今,根本不會造成任何損失。”
  遊氏一向是最好的決策人才,他立刻說:“好,請隨我來。”
  石丙傑跟著他上二樓。
  曼曼的閨房他來過多次,那其實是一個小小單位,有獨立的會客室與書房,此刻,石丙傑感慨萬千。
  甫推開門,丙傑便聞到熟悉的香味,他頹然垂頭。
  遊胤馨拉開抽屜,把狀若卡片的護照交給石丙傑,“曼曼是美國籍。”
  石丙傑點點頭。
  遊胤馨叫住他,“這件事,不宜與曼曼母親提及,成功最好,屆時才讓她知道,失敗的話,亦不致使她再受刺激。”
  “我明白。”
  “你們要去多久對
  “數日已經足夠。”
  遊胤馨沒有想到會那麽快,不禁自停口呆。
  “遊先生,細節我日後慢慢同你說。”
  遊胤馨明知年輕人有事瞞住他,可是他已經衡量判斷過事情輕重,他不可能有任何損失,是以不加追問。
  他說:“你去吧。”
  緊緊握了握石丙傑的手。
  石丙傑離開遊宅,才發覺汗已浸濕了他全身,襯衫、外套,統統粘在他背上。
  晨曦,他抬頭一看,隻見月亮與北鬥星仍淡淡掛,在天空一角,紅彤彤朝霞卻已升起。
  他靜靜返回公寓。
  愛瑪十分知趣,它並沒問主人通宵不歸,身在何處。
  石丙傑並不倦,在這種要緊關頭,時間空間都似停頓,不眠不休,隻屬等閑。
  他淋一個浴,換上幹淨衣裳,打算出門。
  認誰知愛瑪進來說:“你要找的人已經上門來了。”
  許弄潮坐在客廳裏,給他一個淡淡笑容。
  石丙傑一看就知道她的姿勢不對:她左邊身軀僵硬。
  “你怎麽了?”
  弄潮輕輕答:“我已經不能控製左邊手臂。”
  石丙傑蹲下替她檢查,何止左臂,可以說整個左半身都已失靈,他頹然,“對不起,弄潮,我沒有做好手術。
  “看樣子我非接受原醫生的建議不可。”弄潮很平靜。
  石丙傑頷首。
  “他們決定明天郵發,沒有問題吧。”
  “孔老已經同你說過?”
  弄潮微微笑,“他帶我去看過那具最合用的軀殼。”
  石丙傑無言。
  弄潮第一次體會到科學家冷漠的一麵,她接獲孔令傑找她的訊息,立刻趕往醫院,孔教授一見她狀況,隻說:“你時日無多,”便命她坐上輪椅,加速她行動。
  看護把她帶到地庫,幾近零度的氣溫立刻告訴她那是什麽所在。
  孔令傑的表情一直沒有異樣。
  他命人移出軀體,“你看,天無絕人之路,正是你需要的。”
  他絲毫沒有理會弄潮震驚、意外的反應。
  弄潮一看到那張麵孔,便退後,掩住觜,這不是遊曼曼?發生了什麽,上次見她,她還是活色生香的一個可人兒,橫行霸道,正設法為難她身邊所有的人。”
  半晌,弄潮才顫抖地伸出手去,觸摸她冰冷的雙頰。
  孔令傑卻說:“你要客觀,許弄潮,隻回答我,它合不合你用。”
  許弄潮抬起頭,不能確實。
  不,她不願意用這具身體,她不喜歡這個人。
  “弄潮,這不是持偏見的時候,你時日有限,選擇無多,我勸你盡量客觀。”
  弄潮不語。
  “小姐,你與它至少同種同族同齡,還猶疑什麽?”
  這樣冷血,這樣公事公辦。
  孔令傑似知道她反感,便歎氣田:“這不是講感情的時候。”
  是,他說得對,但,“那是我的下半生。”弄潮鼓起勇氣說。
  “所以你更要作出明智的選擇,難道你情願意做一個身高一八0公分的金發女子?”
  “我需要思考。”
  “我了解,”但是他隨即專製地說:“我們後天出發。”
  許弄潮啼笑皆非地離開了醫院。
  一夜無寐,天蒙亮就來找石丙傑。
  這件事對她來說,十分荒誕,不可思議,但對醫生來講,卻最簡單不過,又合情合理。
  弄潮無奈,“愛瑪,請過來,讓我借助你的智慧,聽取你寶貴的意見。”
  愛瑪的溜溜轉過來,咳嗽一聲,“首先,我想說,我也不喜歡我的身軀。”
  弄潮笑,石丙傑也笑。
  “可是我性能良好,笨拙外型並無妨礙我優秀功能。”
  石丙傑鼓掌。
  “日常生活中,我唯一的犧性,不過是少照鏡子,許小姐,這一點,我們不難做到,是不是?”
  弄潮笑,“怕隻怕承繼了那具軀殼之後,不舍得不照鏡子。”
  愛瑪至此溫和地攤攤手,“那就更無後顧之優了,我肯定你會好好利用那具身軀,使人對它改觀。”
  “可是從此我將用另外一個人的身份生活,我辛苦讀回來的文憑,我在工學院的年資,將全部作廢,許弄潮從此消失,我能適應嗎?”
  愛瑪答:“這也許是再世為人的代價,不過相信我,許弄潮不會消失,至少我會記得你。”
  “你怎麽一樣,愛瑪,你是神仙中人,世俗又另有看法。”
  石丙傑站起來。
  愛瑪問:“石醫生你往何處?”它知道許弄潮有要緊話說。
  石丙傑無可奈何地笑,“我去洗一洗我的俗手。”
  他走開以後,愛瑪抱怨,“許小姐,石醫生不是那樣的人。”
  弄潮不語。
  愛瑪又試探地說:“再說,原醫生對你好感得緊。”
  “他嘛,”弄潮微笑,“他真象我大哥一樣。”
  愛瑪一喜,頗有城府的它且不動聲色“你決定了吧。”
  “我其實毫無選擇。”
  愛瑪感喟,“不知道是誰說的:命運早選擇了我們。”
  愛瑪,你不應是機械人。”
  “許小姐,命運如此選擇我。”
  石丙傑出來問:“你們獲得裁決沒有?”
  “我已準備出發。”
  “好極了。”
  愛瑪說:“許小姐,我等你回來。”
  三位醫生伴著弄潮與曼曼赴曼勒醫院。
  整輛飛機隻有他們五個乘客,這次飛行讚助人是遊胤馨。
  他前來送行,沒有講話,與醫生們逐一握手,然後注視輪椅上的許弄潮良久。
  然後靜靜離去,一個問題也沒有。
  大家都覺得遊胤馨不可多得。
  弄潮輕輕說:“有那樣一個父親,大樹可遮蔭。”
  孔令傑馬上回答:“他不會介意你叫他一聲爸爸。”
  石丙傑不出聲,他仿佛聽到小小的曼曼叫父親,一身粉紅色的小裙子,挪動胖胖小腿,往父親懷中撲去,爸爸,爸爸,模樣似安琪兒。
  然而很快她就長大,很快她也忘了那一幕,她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越走越遠,終於迷失路途,她沒有回頭。
  石兩傑閉上雙目。
  抵達曼勒醫院,弄潮就被送進病房。
  原醫生的指引再簡單沒有:“你必須休息。”
  自然有人幫助她注射。
  弄潮在失去知覺刹那低聲問:“我會否醒來?”
  孔令傑向她保證。“這個你才不用擔心,你不如想,醒來之後到什麽地方去購置新裝。”
  “也不是每個女性都這麽無聊……”
  原醫生抬起頭,“好得很,她的腦部活動已經完全靜止。”
  “你是說完全靜止?”孔令傑有點意外。
  “是,一個夢都沒有。”
  “那真是一項成就,我討厭夢境,一不能實現,二令人疲累,看來曼勒要把妙方轉接我。”
  石丙傑看師傅一眼,最近他的情緒頗為不穩。
  原君卻苦笑答:“老孔,你的煩腦還不如我,我怕做夢,卻又盼望尋著好夢,情況比你尷尬。”
  石丙傑問“弄潮會在這裏睡到幾時?”他這個人似比兩位前輩現實。
  “啊,待她醒來,她已是另外一個人。”
  孔令傑問:“幾時做移交手術?”
  “明天。”
  “讓我們去喝一杯。”
  “兩位,”石丙傑陪笑,“我們可需要保持冷靜?”
  原君轉過頭來,雙目炯炯,“小子,你不是怕曼勒醫院會有所差錯吧?”
  石丙傑並不畏俱,他輕輕答:“麥哲倫號可是一個好的例子,世上並沒有萬無一失之事,獅子博兔,必用全力。”
  孔令傑發愣,“說得好,老原,讓我們作充分休息吧。”
  石丙傑見他們從善如流,放心離去。
  孔令傑對老友說:“這裏頭事關他先後兩個女友,不能怪他鄭重其事。”
  原君歎氣,“丙傑真是幸運兒。”
  孔令傑看老友一眼,“你何用羨慕他?你與他誌趣不同,他享愛戀愛,你享愛失戀,各適其適,與人無尤。”
  原君苦笑,“他父母是我恩師,他是我晚輩,我好同他爭一個女孩子?你簡直陷我於不義。”
  孔令傑笑:“由此可知,在你心目中,義氣更為重要,求仁得仁,那就不要怨天尤人。”
  原君承認事實,“那是我性格悲劇。”
  “你那樣享受,就不是悲哀了。”孔令傑拍拍他肩膀。
  “你隱射我有自虐症?”
  “已經病入膏亡。”
  石丙傑沒聽到孔令傑調侃原醫生。
  他感慨萬千回到房中,十分希望他有兩位前輩的能耐,將悲喜劇混為一談,遊戲人間。
  旁人可能會覺得他倆輕率,但石丙傑知道他們表現的隻是無奈。
  手術一成功,曼曼與弄潮就會合而為一,成為同一人。
  這是男性的夢想,他們有時不知取舍,就貪婪地許願:假如她有這副靈魂與那副身段就好了。
  但石丙傑卻沒有快活的感覺。
  他昏昏睡去。
  有纖細柔軟的手指扶摸他的臉頰。
  他輕輕睜開眼睛,“曼曼,”的確是曼曼,調皮地笑,眨眨大大眼睛,讓他握住她的手,忽然之間,她變了臉,伸手向石丙傑抓來。
  刹那間,她化成了許弄潮,淡淡看著他,即使在夢中,石丙傑也知道他在做夢,他問,弄潮:“你願意嗎,你願意做曼曼嗎?”
  弄潮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她的五官慢慢化開,又聚攏,石丙傑衷心舒暢地叫“母親,母親。”
  他的母親年輕端莊,溫柔地笑,“丙傑,我兒,讓我看清楚你”,石丙傑有幹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他想從三歲的委屈與思念開始,又怕幹事業的母親不耐煩,非常焦急。
  母親安慰他,“你已經找到了我,慢慢說。”
  石丙傑極之感動,整個人靜下來,夢境休止,他進入沉睡。
  第二天,自有機械人服待他梳洗。
  甫出房門,又有另一類型機械人帶路。
  它們極之緘默,同家務助理型構造完全不樣,它們屬於曼勒醫院。
  石丙傑在會議室見到原醫生。
  原君在工作時統共持另一張麵孔,石丙傑是知道的,他神情肅穆,帶少些憂鬱,雙目精光閃閃,唯一相同之處是他聲線水不提高。
  他說:“丙傑,我的同事已經準備好了,請跟我來。”
  孔令傑難掩興奮之情,“這是一宗難得一見的手術。”
  原醫生卻說:“恐怕可觀性不強,你會失望。”
  孔令傑一怔。
  他們來到小小觀察室,隔著層玻璃,原醫生說:“請坐。”
  孔令傑瞠目問:“我們隻作壁上觀?”
  原醫生輕輕調侃他:“莫非你想參予其中一個角色?”
  石丙傑全神貫注凝視病床上的曼曼與弄潮。
  原醫生說:“一會兒要移交的,是一束無聲無色無嗅的電波,過程迅速靜寂,並無七彩繽粉場麵,也無隆然巨響,請予心理準備。”
  曼曼與弄潮身軀甚至不是放得十分貼近。
  原醫生說下去,“我們亦沒誇張奪目的道具。”
  孔令傑吸一口氣,專心聆聽。
  “整間小小密室便是接收放送器,是以你不會看到電線及工具接駁病人身上。”
  聽到這裏,石丙傑更加沉默,在外行人看來,市立醫院的手術室可觀性比曼勒醫院多了,半桶水的姿勢最最花妙,信焉。
  “也不必擔心弄潮的腦電波會傳錯別的地方,因為隻有曼曼的腦部可以接收,整個過程需時三百分之一秒,正是人類搜索腦部記憶的時間,沒有人會想到什麽,或是看見什麽。”
  孔令傑以深深太息表示欽佩。
  “孔老,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原醫生淺笑,“你行的是大道,多人得益,曼勒一直鑽牛角尖,不一定勝過你們。”
  “你何必安慰我。”
  “我說的全是實話。”
  原醫生遞一個手勢。
  他身邊的同事會意。
  隔著玻璃板,石丙傑凝視兩個女孩子的素臉,她們的頭發都整齊地罩在白帽子下,身上穿著白袍,看上去都純潔無暇。
  平時再疙瘩刁鑽,多愁善感,此刻也任人擺布。
  既然如此,有知覺之時,又何必事事執著不放。
  石丙傑在該刹那有所頓悟。
  隻聽得原醫生低聲下命令:“開始。”
  技術人員接鈕,電光石火間,石丙傑像是看到小小密室中有亮光一閃,但這泰半是他多心,原君早已說過,他們不會看到什麽。
  接著原醫生說:“成了。”
  孔令傑問“有何證明?”
  原君示意他們看指示板,“弄潮這一邊已經真空,曼曼這一這,你看,波浪疊起,紛擾不堪,每次做這個實驗,我都有感觸,孔老怪,你倒說說看,誰比誰更幸福?”
  孔令傑不以為然,“醫生以救人為己任,使病人存活,是我們最大責任。”
  原醫生感喟,“是我太消極了。”
  石丙傑冒昧地問:“是次實驗成功?”
  原醫生頷首。
  石丙傑放下心頭大石,癱瘓在椅子上。
  他能做到的,不過是這樣,稍遲,他會帶曼曼回去見遊胤馨夫婦,把女兒交給他們,同時,弄潮又活了下來,堪稱兩全其美。
  他伸手握住原君的手,“感激不盡。”
  原君笑笑,“我們回去吧,弄潮蘇醒,自然會叫我們。”
  他先離開觀察室。
  孔令傑同徒弟苦笑,“神乎其技。”
  技師聽見,不由得回頭過來笑道:“該項實驗牽涉到三代研究員總共超過十萬小時,以上的試驗與心血,曼勒公認得不償失,並非一項成功的賞試。”
  石丙傑不由得笑了。
  凡事不能看表麵,他人的成績不全是奇跡。
  孔令傑拍拍石丙傑肩膀,“徒兒,咱倆功德完滿。”
  “希望弄潮會適應新身。”
  “那完全是許弄潮本人的事。”孔令傑凝視徒弟,“那不是你的責任。”
  “師傅說得對。”
  “放下擔子、包袱,一身輕鬆。”
  石丙傑笑笑,他也會這樣教人,隻是自己做不到。
  他倆結伴離開。
  應該了無心事,但不知怎地,石丙傑未能展眉。
  第二天一早,機械人進來,禮貌地說:“石醫生,原醫生有請。”
  莫非弄潮已經蘇醒。
  “原醫生說,許弄潮小姐要見各位、”
  石丙傑驚喜交集,呆住半晌,然後深深吸一口氣,衝出門去。
  他險些與孔令傑相撞,一把拉起師傅,隨機械人到病房去見許弄潮。
  他們意外。
  她坐在床沿,穿著一襲白袍,凝視自己的舊身軀。
  丙傑一時情急混淆,看見什麽人的麵孔就叫什麽人的名字:“曼曼。”
  曼曼沒有回答他,她充滿憐惜的眼光仍然注視床上不動的許弄潮。
  石丙傑終於領悟,他又叫:“弄潮。”
  曼曼茫然抬起頭來。
  原醫生最鎮定,“弄潮,你得向舊的我話別了。”
  隻見曼曼輕輕的抱起弄潮上身,摟在懷中依依不舍。
  石丙傑吃驚,人類竟會對自己的皮囊懷有這樣大的愛憐,始料未及。
  “你願意把它葬在曼勒醫院嗎?”原醫生問。
  隻見曼曼點點頭。
  “那麽,我們明天上午舉行葬禮,請你在場。”
  多麽怪異,許弄潮將出席自己的葬禮。
  原醫生笑說:“慢慢你會習慣,慢慢親友也會習慣。”
  孔令傑問;“她照過鏡子沒有?”
  “還沒有。”原醫生轉身問她:“弄潮,你準備好了沒有?”
  她又點點頭。
  原醫生扶起她輕輕站起,然後打開鏡框,她看到反射,退後一步,無比驚駭。
  孔令傑輕輕說:“反應同矯形病人完全一樣,隻不過他們是驚喜的。”
  她朝石丙傑看來,石丙傑一句話也說不出,麵孔是曼曼的麵孔,神情卻是弄潮的神情,兩個人再也分不開來。
  原醫生微笑,“弄潮,我們需要你詳述心理狀況,不過事先,你要休息。”
  弄潮攤開雙手,細細觀察,她喃喃說:“天,這簡直不是一雙做事的手,皎潔白嫩,吹彈得破。”
  孔令傑笑:“好了好了,懂得抱怨了,可見是太好了。”
  弄潮忍不住踏前一步,投向孔令傑懷抱,緊緊擁住,落下淚來,“謝謝三位。”
  孔令傑拍打她背部,“那兩位要妒忌的,快鬆手。”
  弄潮破涕為笑。
  原醫生沉默一會兒,然後說:“老孔,我們還要去喝一杯,來,到我私人沙灘來。”
  孔令傑求之不得.便對石丙傑說:“你陪弄潮說兩句。”
  跟著,看護進來,把弄潮的舊身移走。
  穿著白袍的她仍然不失秀美,抬起頭自嘲,“找到底是誰?”
  石丙傑回答:“你是許弄潮,但你得借用遊曼曼的證件與身份。”
  他把曼曼的護照給她。
  “但是遊曼曼不再存在。”弄潮猶疑。
  “誰說的,”他握住她雙手,“隻有她有這樣的玉手。”
  “那我呢,明天他們將埋葬我。”
  “你此刻正同我說話,你是活生生的許弄潮。”
  許弄潮忽然失笑,“我再也弄不清楚,是我化作了蝴蝶,抑或蝴蝶化作了我。”
  石丙傑輕輕說:“你本來就是一隻蝴蝶。”
  她輕輕伸展活動四肢,然後說:“我們都是血肉之軀。”
  石丙傑卻在默禱:曼曼,我們沒有微求你的同意,擅自借用你的身體,請你原諒。
  誰知弄潮轉過頭來,“丙傑,你說什麽?”
  石丙傑瞠目,“我沒有開口。”
  “你剛才叫我原諒你什麽?”
  石丙傑怔住,看著弄潮,不敢作聲。
  “不管是什麽,丙傑,我都原諒你。”
  刹那間,這像是曼曼的聲音,曼曼的語氣,石丙傑淚盈於睫。
  看護進來說:“石醫生,許小姐需要休息。”
  石丙傑頷首退出。
  那天黃昏,他在沙灘找到其餘兩位醫生。
  難找?並不,一位土著笑著說:“你隻要聞到霖酒香,就會找到他倆。”
  石丙傑沒有失望。
  原君的背脊就是枕在一桶霖酒之上。
  他的胡須又長滿腮,皮膚反映著陽光的金棕。
  “小老弟,坐。”
  石丙傑老實不客氣坐在孔令傑身邊。
  原君笑道:“此地樂,不思蜀,你師傅不想回去了。”
  石丙傑不加思索地說:“豈止是他,我也決定留下。”
  “什麽?”孔令傑一怔。
  “原醫生,我有一個請求。”
  “除出請求我戒酒,什麽都有商量。”
  “請原醫生推薦我進曼勒研究院。”
  原君根本沒有醉,此刻連兩分酒意都壓抑下去,他不出聲。
  孔令傑也為石丙傑那句話沉默。
  “我願意加入曼勒醫院繼承父母遺誌。”
  過良久,原君才說:“你想清楚了?”
  “我思考良久,如果我的資曆不成問題,請原醫生成全。”
  原君放下酒杯,“曼勒醫院不同別處,你一進來,絕無上下班時間,它是一個秘密組織,你所參予的一切,都不能公諸於世,你得終身效忠。”
  石丙傑不加思索,“我明白。”
  “丙傑,這意味著你可能永遠不能再做一個普通人,你還年輕,可能不知道一輩子生活平凡有什麽好處,可是相信我,
  那正是許多不平凡的人向往的身份。”
  孔令傑也看著徒弟。
  “曼勒大部分紀律嚴格的不近人情,許多經費來曆不明,事實上如果有人知道我將內幕向你透露,我很可能被革除顧問身份。”
  石丙傑氣定神閑,不為所動。
  “丙傑,考慮清楚再說,你的資曆毫無問題,又是石少雄後人,薦你入會,舉手之勞耳。”
  “好,”石丙傑笑笑,“我再考慮,再請求。”
  他站起來離去。
  夕陽下孔令傑問老友:“怎麽一回事,你倆同時棄權?”
  “我希望丙傑隻是一時衝動。”
  孔令傑沉默半晌才問:“當年由他父母薦你入曼勒?”
  “正是。”
  “時間到了,由你再推薦他,也許亦是天意。”
  第二天清晨,由當地教會的牧師主持儀式。
  即使是曼勒醫院,亦無法證明沒有上帝存在,隻有愚昧人說,沒有上帝。
  弄潮身上擺滿雪白百合花,嚴格來說,這已是許弄潮第二次埋葬她的身體。
  她沉默地站在一旁,觀看整個儀式,最後,她為自己獻上一束玫瑰。
  弄潮進展良好,隨時可以出院,返回家中,過正常生活,她的苦難已經過去。
  天下著微雨,孔令傑向她招手說:“快過來享受,回到都會,天氣人工調節,一切講方便效率,再無氣氛可言。”
  弄潮笑咪咪過去替教授握住傘。
  原君頹然,“她已不是原先那個許弄潮了。”
  石丙傑完全同意,她也不再是原先的遊曼曼,她誠然有她們的影子,但是她與她們不一樣。
  原君攤攤手,“我已沒有煩惱,我所喜歡的人,已經不在。”
  石丙傑不敢搭腔,否則真想問一句:那麽原醫生你是否再度失戀?
  他隻是告訴他:“我們明天回去,我得把她交還她父母。”
  “孔老怪不走了,他決定在這裏退休。”
  “開玩笑!”
  “不,是真的,你獨自送弄潮回去吧。”
  “醫院裏邊的千頭萬緒——”
  原君笑,“你信不信世上真有放不下的事,離不開的人?”
  石丙傑馬上也笑,“不信。”
  “所以,”原君笑笑,“我倆將結伴到處逍遙。”
  孔令傑過來問:“為什麽有人說醫院需要我?”
  原君答:“醫院可以需要其他優秀的醫生。”
  他搭著孔令傑的肩膀,一起離去。
  石丙傑與許弄潮一直站在毛毛雨下,雨越下越急,兩個人終於變為落湯雞。
  弄潮說:“做真人的感覺真好。”
  隻有她才了解個中滋味。
  下午,石丙傑陪她遊泳,一直遊出去,遊出去,遊到海深處,潛下珊瑚礁,遊至精疲力盡。
  弄潮兒到這一刻才像個弄潮兒。
  她在白色沙灘上打個滾,細沙無處不在地粘在混漉漉身
  體上,好比穿上一件紗衣。
  弄潮說:“十五歲後還未賞試過有這樣好時光,成年後,我從沒有任何一日,毋須為自己的生活籌謀、打算、思慮、擔憂,過的是營營役役,你爭我奪的日子,憂心悄悄,肩上千斤重擔,大抵由我性格缺憾造成,如今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不由得沾染了曼曼的率性不羈,忽感輕鬆,可說是意外收獲。”
  更可能是她看通了世情。
  “我已經準備好了,我隨時可以回家。”
  石丙傑看著她點點頭。
  原醫生說得對,他們所愛的人,已經不複存在。
  石丙傑愛過曼曼,但她不是曼曼,石丙傑也非常喜歡弄潮,但她也不是弄潮兒。
  奇怪,她似擁有新生命。
  由他陪著弄潮返家。
  在飛機上,因為態度親昵,服務員誤會他倆新婚,奉送香檳慶祝。
  弄潮輕嚷:“我最愛這個。”
  而石丙傑明明記得,曼曼才最愛喝香檳。
  遊家的車子在飛機場等。
  老司機一看見許弄潮,馬上呆住,隨即老淚縱橫:“小姐,你治愈了病,這下子可好了。”
  石丙傑低聲對弄潮說:“幫個忙,先到遊宅見一見一對癡心的父母。”
  弄潮沒有異議,外表上,她確是遊胤馨的女兒。
  “非必要時,不用說話。”石丙傑叮囑她。
  弄潮頷首。
  遊胤馨早已知道他們在這個時候抵達,站在大門前等候,石丙傑與曼曼老遠就看見他通切地盼望,弄潮忍不住說:“他這樣愛女兒。”
  車子尚未停定,遊氏就過來拉開車門,雙手顫巍巍扶住車子,限定定地看住弄潮兒,像是不相信女兒已經回來,不知是幻是真。
  石丙傑低聲說:“叫他呀。”
  弄潮的聲是曼曼的聲音,溫和的語氣卻屬於自己,她輕輕喚:“爸爸。”
  遊胤馨再也忍不住,緊緊握住女兒的手,思潮飛到了老遠老遠,追溯到女兒第一次叫他爸爸的情景。
  他肆無忌憚地落下淚來,畢竟人生沒有幾個失而複得。
  一轉頭,看見妻子站在他身後,便招手,“曼曼回來了!”
  他輕輕說:“過來見曼曼。”
  遊夫人看清楚,證實無誤,便把女兒擁入懷中,號海大哭起來。
  已證實眼淚可將體內毒素排出,壓抑淚水,誠屬不智。
  這個時候,弄潮也不住垂淚,把頭理遊夫人臂膀中。
  眾仆人擁撮著他們一家三口到室內。
  石丙傑在偏庭內喝了一杯香片茶。
  這次同上次的待遇有天淵之別,管家親身雙手捧條盞出來,差些兒沒有拂下馬蹄袖,單膝跪低,叫聲喳。
  石丙傑有點倦了,更加詫異,同一個人,怎麽會有多副不同的嘴臉,聽差辦事的一名管家而已,演技何用過份精湛。
  不管它了,隻要水滾茶香,其他事不宜多計較。
  沒到一刻,遊胤馨下樓來,後邊跟著遞毛巾的仆人,他
  用熱水擦一把臉,眼睛鼻子頓時歸了原位,神氣又似恢複三成。
  “丙傑,解鈴終需來鈴人。”
  石丙傑不語,這不過是指他功過相抵。
  “我不是說過嗎?丙傑,我始終有種感覺,曼曼會與你在一起。”遊氏得隴望蜀。
  遊夫人在門邊出現,石丙傑連忙站起來。
  “丙傑,你終於把女兒還給我了,心病還須心藥醫,我早知隻有你一個人醫得好她。
  石丙傑益發疲倦,“我把她交給你們了。”
  “讓丙傑回去休息吧。”
  有一把聲音輕輕請求:“讓我同他說兩句。”她是弄潮兒。
  遊氏夫婦連忙退開。
  弄潮告訴石丙傑:“我打算在這裏住十天八天才回宿舍,他倆需要安慰,我也是。”她是個孤兒。
  石丙傑微笑,“弄潮,你回不了宿舍,許弄潮這個人已經不存在,她已在大溪地消失。”
  弄潮一怔,低下頭,“我一時忘了。”
  “好好休息,陪伴你父母,熟習環境,我改天來看你。”
  弄潮抬起頭,“可是這裏一草一木,我熟悉非凡,像是自幼在此長大。”
  石丙傑摸一摸她的頭發,“你的確在這間華宅內長大。”
  “真奇怪,剛才一拉開抽屜,就找到了我要的衣物。”
  “可是,”石丙傑問:“你沒有迷失許弄潮的記憶與本性吧。”
  “絲毫沒有,我的記憶完整無缺,我知道我是誰。”
  “那麽,”石丙傑溫柔地說:“你可以從頭開始。”
  “從何開始,”弄潮迷茫地問:“從曼曼開始,還是從我自己開始?”
  “那就隨便你了。”
  弄潮兒嫵媚地笑,“這麽說來,我還可以兼兩個人之美。”
  石丙傑笑笑離去。
  她們比他聰明,一定知道怎麽做。
  幾天後的清早,石丙傑在浴室中聽得一陣陣擾攘,不由他不自浴缸爬起身研究。
  他披上浴衣問愛瑪:“什麽事?”
  愛瑪說:“主人,主人,快來看個究竟,門外是什麽人?”
  石丙傑心中有數,“是你的朋友許小姐,快開門。”
  “可是聲音明明屬於另外一個可怕的人。”
  “愛瑪,看人看內在,外表不可靠。”
  他們把門打開,果然門外是弄潮兒,她莫名其妙,“愛瑪,你為何不開門給我?”
  愛瑪氣道:“我曾被你拆成一截一截,你忘了嗎?”它嘟嘟嘟躲開。
  石丙傑笑,“它知道是你,一時不能接受而已。”
  “我真不明白曼曼為何要那麽凶。”弄潮坐下來。
  石丙傑答:“她隻是任性。”
  “你仍然愛她。”
  石丙傑則問:“生活可好?”
  “從來沒有如此愜意過,被父母溺愛的感覺意這樣好。”
  從前,曼曼最痛恨父母管頭管腳,今日,弄潮得其所哉。
  愛瑪偷偷好奇張望。
  “愛瑪,過來。”弄潮招它,“我們仍是朋友。”
  愛瑪這才慢慢溜到弄潮身旁。
  弄潮對它說:“失去你就太令我傷心了。”
  愛瑪點點頭,“你果然是許小姐,石醫生,你們成功了。”
  “愛瑪,你應當為我慶幸。”
  “是,許小姐,但,我恐怕我們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段親厚。”愛瑪坦白地說。
  “為什麽?”弄潮失望。
  “許小姐,從前,你起碼有一半是我的同類,現在,你百分之百是一個人。”
  “愛瑪,外型真的那什麽重要?”
  “當然,許小姐,請恕你失陪,我還有家務要做。”
  弄潮隻得放它走,有什麽法子?得到一些,也必然會失去一些。
  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堆鎖匙,“丙傑,我有第六感,相信這都是你家的門匙,我在床框抽屜中找到,現拿來歸還。
  石丙傑心中倒翻了五味架,曼曼終於心平氣和地把門匙還給他了,可惜,曼曼已經不是曼曼。
  “我已經換了門鎖。”
  弄潮凝視他,“你也很會傷害人。”
  “是”,石丙傑承認,“我後海至今。”
  弄潮歎口氣,“我答應陪遊太太出去見一些親戚,先走一步,丙傑,有空來看我。”又揚聲,“愛瑪,我走了。”
  他送她下去,囑她保重。
  石丙傑在市立醫院尚有未完成的工作。
  一踏進辦公室,便看見他忠心的看護臉色不比尋常,雙目紅腫,獨自麵壁。
  石丙傑詫異,同事數載,從未見過這種情況,因問:“你怎麽了?什麽大場麵沒見過,今天什麽事?”
  “沒有事。”她直支吾。
  “說來聽聽。”他坐到她身邊。
  過半晌,終於憋不住,“他辭職了。”
  “誰,誰辭職?”石丙傑一時沒領會。
  “孔令傑。”
  石丙傑一怔。
  看護氣紅雙眼,“他竟沒有通知我,竟由人事部同事輾轉相告,我才得知,朝夕見麵,同事數載。縱使地位高,也不必目中無人,辭去這樣重要的職務,並非三五日可以決定,他卻木露聲色,太叫人難受了。”
  石丙傑發呆,市立醫院上千員工,人來人往,誰也不會為誰的去留發牢騷,這位仁姐今天是怎麽了?
  忽然之間,曙光顯現,莫非她與孔令傑之間有特殊關係,又莫非孔老怪口中吞吞吐吐的人兒就是近在眼前的她。
  石丙傑怔怔地看著她。
  怪不得孔令傑遲遲疑疑,兩人年齡的確差距大些,但是並不足以造成障礙。
  他決定幫師傅美言幾句:“你有所不知,他的確是臨時決定退休的。”
  “算了,你有什麽不幫他的。”
  “他這個人——”
  這時信差敲門進來,給看護小姐送上一封急件。
  她一接信臉色就漲紅了,石丙傑從來未試過這麽好奇,探
  頭過去一看,即時明白。
  信是孔令傑寫來的,他那龍飛凰舞的字跡全院熟悉。
  石丙傑放下心來。
  厚厚一疊信紙,字體華麗壯大,卻隻有幾句話,不過感人肺腑,幾行字已經足夠,接信人淚盈於睫,很簡單的說:“石醫生,他叫我去。”
  石丙傑高興起來,“那你不回去收拾行李?”
  “是,是,”她看一看附著的飛機票,“大溪地?”
  “你管是哪裏,”石丙傑催她,去還是不去?”
  “去,去我馬上告假。”
  她把信件鄭重地收入口袋,飛也似奔向人事部。
  石丙傑噓出一口氣。
  險過剃頭,孔令傑差些兒便要獨身終老,現在做徒弟的真正為他慶幸。
  當天晚上,石丙傑找—一三五0號原醫生。
  半晌,才有回音:“請問誰找ZX?”
  石丙傑據實回答。
  “石醫生,我是ZX的同事,我叫壁宿。”啊,二十八宿中最後一個星宿。
  石丙傑:“請問原醫生在嗎?”
  壁宿很明顯是位年輕女性,她很幽默佻皮地答:“他不在附近呢。”
  石丙傑遲疑。
  “石醫生,他最近將有遠行,正部署行程。”
  石丙傑的心一動,“去哪裏,可是要前往火衛一德莫斯?”
  “正確。”
  “請代聯絡原醫生,我要求同行。”
  “據我所知,石醫生,旅行名單中確有你的名字。”
  石丙傑鬆一口氣,原醫生不愧為有心人。
  “石醫生,我亦是這次航行其中一員,最近正閱讀重新開啟的舊檔案,我們決定根查麥哲倫號遇險原因。”
  石丙傑沉默一會兒,“原醫生是發起人?”
  “正是,他在這一二天內會同你聯絡。”
  石丙傑不由得慨歎,“他是一個奇人,在醉酒與醒酒途中,已可抽出足夠時間完成大業。”
  “是嗎?”壁宿笑,“不是在戀愛與失戀之間嗎?”
  石丙傑完爾,大家都知道他的毛病。
  “很盼望見到你,石醫生。”
  “我亦有同樣感受。”
  他們互相道了再見。
  愛瑪前來,還給他一杯威士忌加冰。
  “怎麽不邀請許小姐喝一杯?”
  “我以為你已經不喜歡她。”
  “你何心理會我的感受。”
  “許小姐已經有她的新生活。”
  “你呢,剛才與你通訊的女性,是你新生活一部分?”
  “別多心,我們還沒有見過麵。”
  “‘我亦有同樣感覺’,”愛瑪學足主人口氣,“石醫生,真沒想到連你都對感情不忠,地球上其他猥瑣男性的所作所為則可想而知。”
  石丙傑看著愛瑪,“現在你連我也不喜歡。”
  它點頭,“你說的是。”
  石丙傑去探訪弄潮的時候,遊夫人倒履相迎。
  “曼曼稍後回來,她同友人出去了。”
  石丙傑好奇,“仍然玩得很瘋?”
  “丙傑,”伯母鎮怪他,“你有偏見,曼曼整個人不一樣了,她同朋友出去參觀一種罕見的高山藍凰蝴蝶標本。”
  石丙傑點點頭。
  “病愈之後,她同以前完全不同,閑時隻坐在房內看書聽音樂,就算外出,司機也知她下落,她很少開那輛跑車,不回來吃飯,一定事先留話,做一件事,也必定征求我同遊先生的意見,丙傑,這次我們否極泰來,沒有你幫忙是不可能的事。”
  石丙傑微笑,遊太太沒有疑心。
  “人人都說曼曼不再是以前那個曼曼,但是我不管,好女兒便是好女兒。”遊太太笑了。
  石丙傑肅然起敬,原來大智若愚,便是這個意思。
  “可是,”遊夫人問:“你倆幾時結婚呢?”
  石丙傑隻是笑笑。
  “又打算拖下去?”遊太太叫屈,“你拖,她也拖,害我們穿秋水。”
  石丙傑抬起頭,弄潮已經回來,正靠在門口笑呢,她外套衣襟上,仍扣著那枚紫心勳章。
  遊太太睹氣道;“好好,你們慢慢做朋友吧,從頭開始請教尊姓芳名未遲。”
  弄潮彎著腰笑。
  遊太太又訕訕的過來握住女兒的手,一會兒才搭訕地道:“我去看看有什麽點心。”
  石丙傑等她走了才說:“享受新生活?”
  弄潮點點頭,“起碼休息一兩年才重整旗鼓,或是找一個新科目來讀,我到今天才知道蝴蝶翅膀上色彩的粉末其實是鱗片,所以一碰就脫落,變成透明的翅膜。”
  “可是令堂還等著我們結婚呢。”
  “她會明白的。”
  “我呢,”石丙傑打趣,“我會明白嗎?”
  弄潮笑,“你可不想結婚。”
  “弄潮,我們將永遠做好朋友可是?”
  “是,我們的共同經曆,不是其他人其他事可以代替。”
  石丙傑默默微笑,其中不是沒有淒酸的意味的。
  “丙傑,你好似有什麽計劃。”她細細端詳地的臉。
  “我將遠行。”
  “同你的身世有關吧。”弄潮一猜即中。
  “是,原醫生與我將出發到德莫斯追查我父母的下落,若有好消息,我們可以見麵,若不,我可以心安。”
  弄潮動容,“那會是一次壯觀的搜索行動。”
  “我相信是,以原醫生的性格來講,去到冥外行星,他都要找到一個答案。”
  “這次航行,可能曆時數年。”
  也許待終於返回地球,已經錯失一代,屆時弄潮兒已是老婆婆,又可能宇宙折疊法航行使時空產生謬誤,他回家時,弄潮兒尚未出世。
  石丙傑為這次神秘漫長的旅程神往。
  “我將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能見你。”弄潮依依不舍。
  石丙傑開玩笑,“不如結了婚再走。”
  弄潮凝視他:“你現在膽敢同我打情罵俏了,由此可知,我在你心目中一點地位都沒有了。”
  石丙傑不由得忸怩。
  “祝你幸運。”弄潮由衷祝福。
  石丙傑輕輕把他的女友擁在懷中,良久良久,都沒有鬆開手。
  遊太太見沒有聲響,特地過來張望,卻看到這一幕,倒底是有經驗的人,她覺得此情此景太似話別,不像聚舊,心中因此忐忑。
  石丙傑默默離去,遊太太密切注意女兒麵色,又不覺得有絲微不悅,不禁暗暗歎一聲:謝老天,終於長大了,終於可叫父母放心了。
  隻是女兒若無其事沐浴更衣,由另外一幫端壯的朋友接了出去玩。
  遊太太於是沒追問石丙傑去向問題,任他們自由發展好了,遊家這個女兒,大抵遠不愁沒有人要,下個月,她父親將引她入公司擔任一個職位,她亦表示有興趣學習。
  遊太太自顧自找搭子掛牌去。
  石丙傑也知道遊家的生活很快會趨於正常。
  晚上,原醫生與他聯絡上。
  “丙傑,這次我們航程,由美國太空署慷慨借出企業號航天船。”
  “條件是——”
  “返來後航行日記歸他們所有。”
  “我認為合理。”
  “從今日開始,你得接受為期三月的特殊訓練。”
  “我明白。”
  “同行者共三十六名同事,你有什麽要求沒有?”
  “有,我想攜帶愛瑪前往。”
  原君詫義,“你那名家務助理?”
  “正是,它已成為我最好的朋友,我需要它的溫情、忠告、陪伴。”
  原君笑,“沒問題,企業號上有的是地方,你把它也帶到訓練班上來好了。”
  石丙傑十分感激。
  “對,”原醫生終於問:“弄潮兒近況如何?”
  “她很好,熱衷投入新生活。”
  “當然你明白了這次航行可能曆時數載,並且,不是沒有危險。”
  “我與她已經道別,我們將永遠是好朋友。”
  原君無奈地笑,“稍後,丙傑,你會發現,生活中的好朋友越來越多,真愛一個也無。”
  這當然是原君經驗之談。
  石丙傑不語,過一會兒他笑問:“孔老怪呢?”
  “他才風騷呢,問你要不要飛過來參加他的婚禮。”
  石丙傑笑,“要,要,自然要。”
  原君說:“丙傑,今天晚上,在北半球南方的天空裏,可以清晰地欣賞到獵戶星座,古人說的北半轉參橫欲三更,北指北鬥七星,參指參宿,有七顆星,屬獵戶座。”
  石丙傑笑笑接上說:“物換星移幾度秋。”
  那天晚上,他拉開窗簾,凝視深藍色的蒼穹,輕輕說:“父母親,盼望我們可以在這次航行中會麵。”
  然後回到房中,把曼曼/弄潮那幀照片放到一個更好的位置,斟出一杯酒,開啟音響設備,欣賞馬勒的旅人之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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