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連環

(2008-09-05 08:29:52) 下一個
  連環記得那個晚上,下著大雨,木屋鐵皮頂上像撒豆子,漏水的地方放一隻桶或是盤子,叮叮咚咚,似大合奏。
  自上一夜開始,他的心情已經有點緊張。
  父母親商議了近大半個月:如果得到這份工作就一切安定,夫婦共事一主。他開車,她打雜,有固定收入,立即可搬進宿舍,孩子下學期也能夠入學。
  連環這才知道,渴望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
  傍晚,父母親穿戴整齊,出發到香公館去,連環就坐在家裏等。
  南來已有兩年多,連氏夫婦已習慣逆來順受,雖有心事,仍然笑容滿臉。
  連環覺得他倆已出去許久許久,照說一來一口,頂多大半個小時。
  聽說香公館就在同一座山上,可以步行抵達,樹木鬱鬱蒼蒼,洋房往往隻露出一隻角,連環不知道是哪一間。
  “嗒”地一聲,連環窩著的後腦著了一滴水,他本能地伸手去拂,觸手軟綿綿,嚇一跳。一看,是隻小小壁虎,蠕縮在手指上。
  他笑了,伸手輕輕把它放在地下,它一溜煙竄走。
  連環似聽到腳步聲,急急迎出。
  他想到母親說的,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已經夠幸運,其餘的得失,不太重要。
  果然是他們回來。連環首先注意父親的表情,一看,頓時放下一顆心,不由得亦笑起來:事情成功了。
  連氏伸手接著兒子的肩膀。
  他們淋得濕漉漉,根本沒想到要避雨。
  連環看見父親抬起頭,對著天空,籲出一口氣。
  連環記得這個晚上的每一個細節,因為它斷定了他一生命運。
  那隻壁虎總是悠悠然回來,有時落在連環背脊,有時被他轉身壓得合啟,有時掉了尾巴,拚命遊走。它的身體軟軟涼涼,連環記得它。
  第二天,連氏三口便搬入香宅。
  收拾好的簡單衣物根本不適用,主管另有製服發下來,隻要踏進主人家活動範圍,就必須穿著劃一服裝。
  連發式都受管製,主管吩咐他們到指定地方去剪短頭發。
  連嫂有點不舍得。人就是這樣,說好拿一樣來換另一樣,早已應允,屆時卻一定有悔意。
  公館裏共四名幫工,隻有連氏三口留宿。
  本來以為隨傳隨到,沒有放工時間,但老板甚少傳喚他們。
  幾個月下來,連環從來沒有踏進過大宅。
  他們住的宿舍在另一角,另有小路下山乘車。
  秋季,他插班入學,忙著在功課上迎頭趕上,根本無暇理會其他事宜。
  往往溫習到深夜,有時可以聽見父母互訴心聲。
  開頭幾句總是深覺安慰,因生活有了著落,接著便感歎做下人的難處。
  “總而言之,不要讓連環接近大宅,我們是我們,他是他。他有他的將來,他有他的前途。”
  連環莞爾,總括來講,父母不是不快樂的的,那就已經足夠。
  他天天步行上學,有時碰見父親駕駛的黑色大房車緩緩滑進大路,他總是看不清楚後座乘客的樣子,也不好意思瞪著看。
  功課漸漸跟上,他日益沉默,長得很高,比其他十一二歲的男孩成熟不知多少。
  生活平靜。一個下午,連環自得其樂,坐在小屋門口,用各種不同的聲調背誦國文課本上的唐詩: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一時雄壯,一時輕悄,一下子背會一首詩。
  樹上不知為什麽還有一隻知了,一直活到秋天,仍然嗚叫,襯托著梔子花餘香,頗使人心曠神恰。
  “你是誰?”
  連環愕然,自書本中抬起來,看到麵前站著一個小小女孩。
  連環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女孩子,她小小精致的麵孔猶自發出晶瑩亮光,他不禁自心底下對她產生好感。
  “你是誰?”那女孩聲音清脆,追著他問。
  “你又是誰?”連環也忍不住問她。
  穿著雪白海軍服的小女孩在他對麵一塊大石上坐下,“你先說。”
  連環笑,“我叫連環。”
  小女孩說:“我叫阿紫。”
  連環不由自主讚美:“多好聽的名字?”
  小女孩問:“你在幹什麽?”
  “我在背功課。”
  小女孩似乎很好奇,“我從前怎麽沒有見過你。”
  “你應該見過我嗎?”連環覺得她有趣極了。
  他是獨生兒,沒有接觸過小幾歲的孩子,沒想到小小人兒,話語這樣玲瓏清脆。
  小女孩說下去:“你住在我家,我應當認識你。”
  連環一聽,馬上警覺,放下書本站起來,他知道她是誰了。她自大宅來,她是二小姐。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一邊叫一邊尋過來,“阿紫,阿紫,你在哪裏?”
  小小的阿紫居然歎一口氣,“他們找到我了,我要走了。再見,連環,我們下次再說話。”
  她沒等連環回答,轉身朝小路口走去,自有保姆來領她回去,牽著她手輕輕責備著。
  連環看著她的背影,小女孩的辮子一直垂到腰際,雪白襪子配黑漆皮鞋。
  這樣小,看樣子尚未上學,或者隻讀一年級,也許剛學會二十六個方塊字母。
  真可愛。
  連環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母。
  晚上,他聽父親說:“明天大小姐十三歲生日,大家要忙一整天,說是說隻請二十位客人,陣仗卻與大人無異,管接管送,出動三部車子。”
  連環還沒有見過這位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大小姐。
  連父又說:“連環也十三歲了,我們也慶祝一下。”
  連環不在乎這些。
  連嫂說:“他們真懂得排場。”
  “聽說大人生辰反而不作興請客。大小姐也並沒有被慣壞,替她開車門,每次都說謝謝。”
  隔一會兒連嫂才問:“那為什麽都說二小姐似小魔怪。”
  連環大奇。
  誰,誰像魔怪,那安琪兒似的小女孩?
  老連也沉默一會兒,到底是老實人,總覺在人背後講是非乃是不恰當行為。他終於說:“太太寵壞小女孩。”
  第二天是長周末的頭一天,香宅園子裏張燈結彩,一看就知道準備大肆慶祝。
  連環在空地練習投籃,日頭下痛快地出了一身汗。
  他對目前的生活並無不滿,不覺自卑。父母用勞力換取酬勞,天經地義,連環為他們驕傲。
  收了球,正打算淋浴,聽見有人喚他:“連環,連環。”
  那聲音悅耳如雲雀,一聽就知道是阿紫。
  連環揚聲:“這裏。”
  阿紫走過來,仍坐在那塊大石上,“真高興見到你。”
  “我也是。”連環訝異她竟然懂得用開場白。
  “她沒有邀請你?”她當然指姐姐。
  連環搖搖頭,“沒有。”
  阿紫生氣說:“她也沒有請我。”
  “真的嗎?”連環蠻同情她。
  “真可惡,說我太小,不會跳舞,不同我玩。”
  連環說:“我也不會跳舞。”
  阿紫忿忿不平地說:“她可以穿美麗的紗裙,我一天到晚就穿水手裝,我不喜歡藍色同白色,我隻喜歡粉紅色。”
  連環一直含笑,他真沒想到小小孩童也有如此強烈的七情六欲,他問阿紫,“你有沒有八歲?”
  阿紫點點頭,“你猜得不錯。”
  “你手上是什麽?”
  阿紫給他看,是一隻小小玻璃瓶,裝著幾隻醜陋的甲蟲。
  連環大奇,“你玩這個?”
  “不”
  “那麽放掉它們。”
  “不,”她趨向前來,悄悄對連環說,“一會兒我把它們放進姐姐生日蛋糕的奶油裏。”
  連環一呆,瞪著阿紫。
  小魔怪。
  阿紫得意地笑起來,模樣之可愛天真,真如畫片中的小天使。
  連環不相信她會興出如此古怪的念頭來。
  他急急說:“阿紫,我覺得你這個主意不大好。”
  阿紫站起來,朝他笑笑,輕快地離去。
  這個小女孩不可思議。
  連環不相信她真會做出這件事來,直到傍晚。
  是連嫂先說出來的:“好好一個生日會,搞成這樣子收場。”
  老連大惑不解,“蛋糕裏居然藏著十隻八隻活蟑螂,客人中又是女孩子居多,全嚇得魂不附體,可憐的翁家小姐還吃了半隻下肚,又哭又吐,鬧得不亦樂乎。”
  連環聽了忍不住偷笑,阿紫恁地惡作劇。
  “有人搗蛋。”
  “東家已經在調查。”
  “老連,你猜是誰。”
  老連一怔,遲疑一下,“不會的。”
  “怎麽不會。”
  “那隻是一個小小的幼童。”
  “小魔怪的綽號從何而來。”
  老連搔搔頭,“如果真是她,將來大了,不知道怎樣鬼靈精怪。”
  連環心中想,這還用說,簡直所向披靡,生人勿近。
  他知道不應該,但是暗地裏,他又有點佩服阿紫。她小小年紀,已經懂得痛快地表示強烈不滿,有誌氣。
  連環不是這般大膽的人。他太懂事,太老成,太肯委曲求全,太不計較,驟眼看,不但怯弱,簡直笨笨的。
  一連好幾天都沒有見到阿紫,連環不禁牽掛她。
  小女孩一定受到責罰了。
  接著整整一個星期,連環都沒有見到阿紫。
  他幾乎忍不住要向父母追尋她的消息。
  一連下了幾天雨,連環有點懷念小木屋的雨聲淙淙。彼時父親做散工,收入雖不穩定,心情卻比現時逍遙。環境造人,此刻父親老是東家長東家短,恭敬得有點過分。
  下午,連環放學,步行回家,英文測驗卷上拿了甲級,十分高興,他吹著口哨。
  “教我。”
  連環一聽,驚喜交集,轉過頭來,看到阿紫坐在大石上。
  “你好嗎,好久不見。”連環放下書包。
  他看仔細了她,頓時一愕。
  “阿紫,你的頭發呢?”他失聲問。
  小女孩的長辮子已連根剪掉,隻餘三兩公分,緊緊貼在頭上,並不難看。但連環仍忍不住惋惜那一頭好發。
  “教我吹口哨。”阿紫若無其事。
  連環關懷地問:“你有沒有受到懲罰?”
  阿紫終於點點頭。
  連環笑了,“但那是值得的,對不對?”
  阿紫跳起來,“你怎麽知道?”她也笑。
  “有時我也希望可以把班中那個欺侮人的大個子揪出來打一頓,或是試一試不交功課,或是學抽香煙。”
  阿紫問:“為什麽不做?”
  連環低下頭,“你不會明白的,我同你不一樣,女孩子可以放肆點。”
  阿紫不甚了了,但是她問:“我們可是朋友?”
  “是的,香紫珊,我們是朋友。”
  連環與她緊緊握手。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辮子去了何處。”
  阿紫答:“我把它們剪掉。”
  “為什麽?”又一個意外。
  “令他們難過。”香紫珊清晰地說。
  “他們是誰?”
  “爸爸媽媽姐姐。”
  連環搖搖頭,“不,你不應使至親傷心。你在世上所有的,不過是這幾個人。”
  阿紫碧清的雙目注視連環,她沒有聽明白。
  連環好奇地問:“你上學沒有?”
  “兩年級。”
  “嗬,”連環讚歎,“功課好不好?”
  “我從來不做功課。”阿紫斬釘截鐵地說。
  連環又笑,“你不介意的話,我教你做。”
  幾年後,連環為這個承諾後悔千百遍,但當其時,他心甘情願。
  這時阿紫側起頭,好奇地問:“連環,你為什麽住在車夫的屋子裏?”
  連環莞爾,“因為我是車夫的兒子。”
  “嗬。”阿紫看樣子很知道車夫隻是下人。
  連環調侃她:“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
  阿紫重新打量他,然後肯定地答:“是,我們是朋友。”她轉身回大宅去。
  這回連環有點感動,小小孩子倒是有真性情。
  第二天,他因另外一件事,見到了香氏大小姐。
  在心中比較一下,連環覺得他喜歡阿紫多過她姐姐十倍百倍。
  可是,連環失笑,香家大小姐又何用他喜歡或是不喜歡。
  那日清晨仍然下雨。
  連環走下小路,看見母親一手打著傘,另一手提著書包,陪一個少女等車,這想必是大小姐了。
  連環覺得奇怪,本來一向車等人,從來沒有人等車,後來才知道,車子進了水,打不著引擎,所以遲到。
  大房車終於駛至,隻見那少女走向前,不小心一腳踩在水坑中,她立刻退後,撞在連嫂身上,連環眼見母親腳步不穩,險些摔倒。那大小姐卻還皺起眉頭,猶自嫌女傭身手不夠敏捷。
  連環目睹一切,不由得傷了自尊心。
  隻見連嫂急急陪笑抬起傘遮著大小姐上車。
  連環默默轉身,冒雨大步踏著水去上學。
  許多人不明白何以清貧弟子大半有出人頭地情意結,不是當事人不會知道,受生活上細瑣的折磨久了,若不是被它打垮你,就是你去打垮它。
  連環知道大小姐叫香寶珊,適才離遠一看,隻覺相貌亦長得異常秀麗。如聽父親說,她平時舉止非常斯文有禮,但是沒有用,經不起考驗,一遇小事,原形畢露。
  沉默的連環想到母親不知要受多少如此窩囊氣才能算一日,更加沉默了,
  那天放學,雨停了,連環走到大宅門口,去查看何以階下會積水。
  他仔仔細細沿著石階探測一輪,發覺陰溝被落葉野草淤塞。連環立刻動起手來,清除一番,一下子水就流得幹幹淨淨。
  他一頭汗,正想回去洗手,卻聽見有人問:“你是老連的孩子吧?”
  連環轉過身子,看到一位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便知道是此間的主人香權賜。連環當下不卑不亢地叫聲香先生。
  香某點點頭,問他名字年歲。
  連環一一作答,然後說:“香先生如沒有事我先走一步。”
  香氏十分和藹。“老連有個好孩子。”
  連環笑笑。
  他義務通渠,乃是為著母親,不是為了旁人。
  老連放工回來興致勃勃,同妻子說起東家怎麽樣誇獎他的兒子。
  連嫂忽然明白了,看向兒子。連環與母親的目光接觸,笑一笑,連嫂忽覺心酸,是為著早上那一幕吧,竟被小孩看見了,替香家的女兒打傘,被嫌不周到,自家的孩子卻淋雨上學,還要照顧大人,一樣的年紀呢,不同的環境,奈何。
  連環攤開功課,沉迷其中,不知有否意圖尋找他的黃金屋與顏如玉。
  也許他還年輕,不及想到那麽多。
  連嫂無限憐愛地看著兒子,希望他有朝一日,飛脫出去,做自己的主人。
  連嫂的生活經驗有限,她不知道,人其實很難真正自由,鎖住人的,往往是那人自己。不知不覺,我們不是做了感情的奴隸,就是事業的婢仆。
  連環功課認真,不過是為做好本分。學生本分是勤奮向學,做不好他會羞愧。
  不知不覺,他早已背著這個枷鎖。
  世上沒有真正自由的人。
  秋盡冬至,連嫂正準備過節,忽然主人家來傳車夫:“二小姐發燒,要進醫院觀察。”
  連嫂愕然,老連滿以為放假,一早出去會友,恐怕要待下午才能回來。俗雲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老連長駐候教,從不偷工減料,今日要緊關頭,他偏偏不在。
  連嫂急得團團轉,連環忽然站起來,“不如我去看看。”
  “你會開車?”連嫂搶白他。
  “香太太會開車,我背著二小姐不就行了。”
  一言提醒夢中人,母子倆趕了去。
  本來一屋下人,全體放假過年,香太太很鎮定,笑笑說:“相熟醫生出埠度假,為策萬全,我打算把孩子送到醫院。”
  香太太把連氏母子領到樓上臥室。
  連環也無暇欣賞美奐美倫的裝修,對他來說,最美觀最舒適的地方,永遠是他的家。
  大小姐寶珊站在梯口,一見連環,馬上往後退,像是他身上帶著無數細菌,又像是怕下人即野蠻人,會隨時動粗,連環心中既好氣又好笑。
  香氏夫婦並不是那樣的人,偏偏這位大小姐有這種怪脾氣。
  進到阿紫房間,連環不禁莞爾,這簡直是米老鼠世界。
  已經沒有時間,香太太說:“請過這邊來。”
  阿紫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眉目清秀,似睡著了,再也不能調皮。
  連嫂幫她套上外衣,一邊低聲說:“手好燙。”
  香夫人這才稍露焦急之色。
  連環蹲下,連嫂扶起阿紫,使她伏在連環背上,連環拉著她雙手,一下子就站起來,往樓下走去。
  阿紫並不重,這小家夥也怕病來磨,連環暗暗好笑。
  不過她手心真似兩塊融蠟,軟綿綿火燙,連環不禁擔心起來。
  他又不敢加快腳步,不由得皺起眉頭。
  他把阿紫抬到車廂,輕輕放下。香夫人坐到駕駛位,連環正欲退下,但聽香太太說:“噯,你不能走,連嫂,你在家陪寶珊。”
  連環看一看那位大小姐,她站得遠遠,似個觀光客。
  奇怪,屋主人到什麽地方去了。
  沒想到今日由太太開車,他坐在後座。
  香夫人一直很鎮定,連環暗暗佩服。幾年前他也發過一次高燒,結果轉為肺炎,連嫂痛哭失聲,但香夫人似乎胸有成竹。
  直到車停下來,她與連環一起來摻扶阿紫,他才發覺太太的手微微顫抖。
  連環心中想,他長大了,也要像這位女士般懂得控製情緒。
  香太太認識駐院醫生,他馬上出來抱起阿紫,笑曰:“唷,好重。”立刻搶進急症室。
  香太太自然跟進去。
  連環靜靜坐在候診間。
  玻璃門反映出他的坐姿,他打量起自己來。
  手大,腳大,上半年買的褲子,下半年已經嫌短,脖子細細,頭顱小小,簡直奇怪。
  有位同班同學曾對他訴苦:“女孩子們越大越好看,我們則越大越醜。”
  平日連環對這番置評沒有共鳴,亦不關注,此刻閑著,獨坐又冷又靜一股藥水味的候診室,看清楚自己,是醜,真醜,醜得不得了。
  怎樣搞的,平頂頭長得似刺蝟,粗眉大眼,有點凶狠相,連環低下頭,不敢看下去。
  這是大小姐怕他的原因吧,連環益發珍惜小阿紫的友誼。
  香太太出來了,臉色較以前紅潤。
  連環馬上站起來。
  香太太一點架子也無,把手擱在連環肩膀上一會兒,勝過萬言千語。
  她真是一位高雅的太太。
  阿紫需留院打針服藥,但是香太太有重要應酬,不能陪她。
  連環愕然,對他母親來說,沒有什麽比孩子更重要,想必是小家子小世界才有這種事。
  連環獨自乘車回家。
  背上似一直馱著阿紫,小小身體,滾燙,軟弱無力,全靠他的力量。
  連環又為自己強健高大的身體驕傲。
  老連在門口等,“怎麽樣,”他焦急問,“沒事吧?”
  連環笑笑,解答父親疑問。
  “真巧,香先生剛剛在昨天出門到英國去,屋裏隻餘婦孺。”
  連環大惑不解,都說賺錢是為著享受,普通人滿心以為一旦發財即可翹著腿吃喝玩樂,此刻連環卻發覺香氏夫婦忙得連小年夜都不理,忙得連小女兒生病都無法陪伴,這又是何苦。
  老連當下說:“來,兒子,你媽弄了幾味家鄉菜,我們先吃起來。”
  連環忍不住問:“那大女孩怎麽吃飯?”
  “舅太太會來接她去小住幾日。”
  老連一邊把菜端出來,一邊數:“紅燒獅子頭、百葉結烤肉、蔥烤河鯽魚……”
  連環站在門口等母親。
  幸虧不過一會兒,連嫂便滿臉笑容地回來。
  今日大屋裏,隻剩香太太一個人。
  連環陪著母親,閑話家常,連嫂說到過去比較困難的日子,有點激動:“……趕我們走呢,一點親戚的情誼都沒有,這也不算什麽,原是我們不爭氣,不合打擾他,可是為什麽前日又顛著屁股來向我們要東西,居然還涎著臉說:你們屋子風水好,沾到大宅的財氣,善祝善禱起來,你說吃不吃得消。”
  連環隻是微微笑,人情世故本來如此。
  老連自喉頭發出一陣聲音,表示“老妻你還囉嗦什麽”,一邊把半杯啤酒幹掉。
  他伸個懶腰站起來,“年年難過年年過。”
  連嫂也說:“今天真夠累的。”
  連環倒不覺得,他自小路散步到大路,本想打回頭,卻看見一部車子摸黑駛上來。
  小子十分警惕,他記得父親說過,屋子裏隻有婦孺,來人是誰?
  車子是一輛鮮紅色的跑車,駛近香宅大門,索性熄了車頭燈,更使連環大奇。
  他光明正大地踏前一步,剛欲揚聲,卻見大門打開,一個苗條的身影閃出來,秀麗的臉容歡欣無比。
  連環張大嘴,那明明是香夫人。
  紅色跑車主人一見她,馬上下車,黑暗中隻見兩人緊緊擁抱。
  連環愣在樹叢邊,要過許久許久,才能醒覺到這一幕不是他應該看見的,這一幕是黑暗的秘密,這一幕應沉到海底裏去。
  他這才懂得退到大樹後麵,一顆心“卟通卟通”地跳,要他用手大力按住胸膛,才能禁止著不讓它自喉頭跳出來。
  年輕的他緊緊閉上眼睛,莫名其妙,忽爾落下淚來。他請都猜不到,這位漂亮高貴和藹的太太,竟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出賣她的丈夫,出賣她的女兒。
  為什麽?
  為什麽?
  他低下頭,雙腿發軟,不能動彈。
  他要靜一靜,故此緩緩坐倒在草地上,發一會兒呆,抹去眼淚,才真正傷心起來。
  一切是個計劃。屋主出差,傭人放假,阿紫送院,寶珊被親戚接走,每一步驟都為著使那個陌生人可以熄了燈把鮮紅色跑車駛上來幽會。
  連環有種感覺,阿紫將失去她的母親,他真正替她擔心。
  正在沉思,他聽到樹梢輕輕抖動。
  連環醒覺,抬起頭,看到門外一棵高大的橡樹丫叉上競坐著一個人。
  那人雙手持著一樣儀器,看清楚了,連環認得那是一架長距離攝影機。
  電光石火間,連環明白了,這人是一名私家偵探,他在拍攝作證據用的照片。
  這麽說來,香先生早起疑心,早有準備。
  香權賜與夫人鄧玉貞的關係,原來已經名存實亡。
  每一個新發現都是個打擊。
  天呐,今天是什麽日子?
  靜寂的私家路上一點聲響也無。
  連環決定了一件事,他輕輕拾起幾顆鵝卵石,出盡力,朝橡樹上那個人扔過去。
  第一顆石於“啪”一聲打到樹身,那人醒覺,四處張望一下,仍不肯下來。
  連環生氣,第二顆石子接著打出去,這下子擊中那人的大腿。
  那人吃痛,險些摔下樹來,攝影機幸虧掛在脖子上,不然還不跌得稀巴爛,他像隻猢猻一樣爬下樹,竄幾竄,消失在黑暗中。
  連環一口氣還未消,他憎恨那輛明目張膽地停在路旁的紅色跑車。
  他把手心中僅餘一塊較大的石頭朝它摔過去,沒想到車頭玻璃應聲而裂。
  連環有種痛快的感覺,隨後又害怕,他是這樣的人嗎?因破壞而生快感是最危險的事,香家的事與姓連的他又有什麽關係,何用他在這裏展露悲與怒。
  連環拔足飛奔回工人宿舍。
  他坐在阿紫常坐的那塊大石上良久良久,直到連嫂出來喚他。
  天一蒙亮,連環便跳起身來,掬把清水洗臉,即刻跑出去。
  紅色跑車已經開走,他略覺心安。
  一轉身,看見香夫人站在他麵前,連環嚇一跳,隨即漲紅麵孔。
  香夫人渾然不覺連環的尷尬相,隻是說:“昨日真難為你了。”
  成年人真厲害,一點不動聲色。
  她轉身回屋,一半身子已經進門,才轉頭問:“昨夜你可有聽見什麽?”
  連環先是沉默,過一會兒才答:“昨夜我們很早就睡了,沒有什麽事吧。”
  “沒有,”香夫人輕快地答:“沒有事。”
  連環發覺他說謊說得與香夫人一般差。
  謊言,不是用來欺騙對方,而是用來欺騙自己的吧。
  下午,連環不管是過時還是過節,私自到醫院去探訪阿紫。
  輕輕推開門,看見小女孩呆呆坐在床上看電視動畫片,一臉的寂寥淒清。
  連環敲敲門,引起她注意。
  阿紫反應奇快,即時轉過頭來,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看見連環,無限歡欣,“你!”
  連環覺得阿紫該刹那的神情同她母親像得不能再像。
  連環壓抑著複雜的心情,過去問阿紫:“你好嗎?”
  阿紫忽然淚盈於睫,接著豆大的眼淚紛紛滾下臉龐,她搭住連環的肩膀,開始飲泣。
  她可是知道了?不不,她怎麽會知道,不可能。
  那麽,她可是有第六感覺,意味到有大事將要發生,因而悲切?孩子們的感覺一向比大人靈敏。
  連環發覺阿紫的熱度已經減退,手心涼涼,他拿自己的手與阿紫的手相比,她的是真正的小手,連環可以把她的手完全包進他的拳頭裏。
  他願意全力保護她,但是他沒有能力。
  在命運大神麵前,他可能比她還要渺小。
  連環低聲說:“我得走了,家裏等我。”
  阿紫懂事地輕輕點頭。
  連環怕碰到人,他不喜講話,更怕解釋,世上最虛偽的便是人言,能維持緘默,他便盡量爭取。
  他走得快,剛步下樓梯轉角,電梯門打開,看到香夫人婀娜地走出來,相差不過幾分鍾。
  連環記得最清楚,她穿著件玫瑰紫色長大衣,映得膚光如雪,獨自一個人,也含著笑,雙目迷茫,有鬼影幢幢,明明歡喜,一會兒又悲切起來。
  連環大惑不解,一張麵孔,怎麽可以同時出現相對的表情。
  但是他怕香夫人看見他,不敢久留,一溜煙走下樓梯。
  一整個寒假,連環都躲在家中。
  連嫂催促他:“你怎麽不出去玩,男孩子老關在家中容易生病。”
  老連在一旁笑,“再過幾年,他找到女朋友,一心向外,你又會來不及哭訴。”
  連嫂一怔,臉色當下轉白,仿佛那一天已經來臨,她唯一的兒子留戀女色,一心一意供奉女方一家,對父母恍若陌路。
  連嫂喃喃地罵:“你詛咒我。”不再叫兒子找節目了。
  連環暗暗好笑,父親有他的一套,這些年來,一直把老妻治得服服帖帖。
  快樂同權勢及財富有什麽關連呢,連環感喟。父母不過是一對最最平凡不過的柴米夫妻,才貌均不出眾,運程普通,但是他們相敬相愛,生活何等逍遙。
  連環有種感覺,他不會如此幸運。
  老連見妻子戚戚然,便顧左右而言他:“東家還不回來,閑得慌。”
  “賤骨頭。”
  “明天早上先去接大小姐,再接二小姐回家,寒假快過去,要準備功課開學。”
  “聽說兩位小姐功課都不大好。”
  老連忽然誇起口來:“叫連環指點她們一二、綽綽有餘,嗬嗬嗬嗬嗬。”他笑得不知多暢快。
  這也是連環勤奮向學的原因之一,讀回來的學問屬於自己,又令父母如此快活,何樂而不為。
  連嫂忽然說:“太太這幾天都沒有傳我們。”
  老連沉默一會兒,站起來說:“來,我同你看看冰箱為何軋軋聲如火車頭。”
  那輛紅色跑車如此囂張,連老實的老連都看出多少端倪。
  第二天,連環伏在窗台上,看著父親開車出去,把香家大小一個一個接回來。
  剛自窗台下來,連環聽見“嗒”的一聲,這是石子打到窗戶的聲音。他抬起頭,探出身子,看到小小人兒站在樓下向他招手。
  連環不知多高興,索性從窗口爬出,把近窗的樹枝出力拉扯近身,像玩特技似抱著它搭到樹杆,一溜煙滑到地上。
  阿紫卻無歡容,她拂一拂大石上青苔,坐下來。
  “有什麽事嗎?”
  阿紫不語。
  “病愈回到家來,應當高興才是。”
  阿紫抬起頭說:“父親同母親吵架吵得很凶。”
  連環一怔,對於大人的事,他一知半解,但可以猜想到,這一場爭吵,一定要來。
  那一夜,那個偵探所拍攝的照片,想必已經到了香權賜手中。
  兩個孩子默默無言。
  過一會兒阿紫說:“姐姐嚇得哭了又哭,我沒有。”
  是的,連環讚許地看她一眼,阿紫肯定是比較勇敢的。
  就在這個時候,連環聽見父親喚他:“連環,連環。”
  阿紫即刻站起來躲到大樹後邊去。
  一雙黑白分明精靈的大眼睛在樹葉掩藏下猶如受驚小鹿,不不,更像迷途的小妖仙。
  老連找到兒子,急急說:“香先生要見你。”
  他催著兒子到大宅去。
  連環不知自己扮演什麽角色,一看到香權賜神色,便曉得事態嚴重。
  香某輕輕叫他坐下。
  黃昏的光線下,他的臉色好比灰土,本來容貌可算得俊朗的人,此刻不知恁地,左頰眼下一塊肌肉不受控製地簌簌地抖動。
  一個人要受到極深切的刺激,才會有這種反應,連環深深同情他。
  香權賜的聲音還算鎮定,他背著連環,輕輕地說:“桌子上有兩張照片,你去看看。”
  連環還是第一次進香氏書房,他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房間,這麽大的書桌,他如到了大人國。
  書桌上除去文房用具,就是兩張放得極大的彩色照片。
  是那輛紅色的跑車,照片在夜間拍攝,有點模糊。
  連環一見,知道必需置身度外,少年的他已經頗有一點城府。他抬起頭來,臉上適當地露出一絲莫名其妙的樣子。
  香權賜正細細搜索這少年臉上的蛛絲馬跡,他暫時不得要領。
  他問:“認得這輛車嗎?”
  連環搖搖頭。
  “有沒有見過它?”
  連環又搖搖頭。
  香權賜凝視連環,“他們說,孩子不會說謊。”
  但是,連環在心中說,我不是孩子,而且,我不管閑事。
  他仍然維持著那一點點大惑不解。
  香權賜自問閱人無數,錯不到哪裏去,便歎口氣說:“你同你父親一樣老實。去吧,沒你的事了。”
  連環欠一欠身,輕輕退下。
  他的一顆心卻跳得厲害,連環安慰自己:不要緊張,何必驚惶,不關你事,但是仍然害怕得一邊臉都麻痹了。
  走到大堂,恰巧香夫人緩步拾級而下,叫住他。
  那美麗的女子嘴角仍然孕育著那個詭秘的笑容,襯著一絲血色也無的臉龐,七分淒豔,三分可怖。
  連環不由得退後一步。
  她向少年招招手,“你過來。”
  連環隻得向她走近。
  “謝謝你維護我。”
  連環清一清喉嚨,低聲說:“香太太,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你說什麽。”
  香夫人頷首,“好,好,我很感激你。”
  連環不想多說:“家父在等我。”
  他走近大門,終於忍不住,轉過身來,對香夫人說:“太太,你保重自己。”
  香夫人笑了,在樓梯口陰暗的角落,她的笑容似發出亮光,照明該刹那。
  連環離開大宅,鬆口氣,回頭望,隻見灰色巨宅盤踞在黃昏裏,像一隻怪獸,天邊夕陽映著片片橘紅色晚霞,更使整幅風景看上去如一張超現實圖畫。
  老連問兒子:“怎麽樣?”
  連環看父親一眼,不聲張。
  “他有無給你看那些照片?”
  連環木然。
  連嫂不安,“可是有大事要發生了?”
  老連慰撫老妻,“不關我們事。”
  連環左右兩手緊緊握住父母的手,他們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女。
  睡到半夜,連環突然驚醒。
  他不能肯定哪一件事先發生,不可能是同時發生的,一定有先有後,要不他先醒來,才在萬寂的深夜聽見輕微的霹啪一聲,要不就是這一聲輕響把他吵醒。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披上外套,便自窗外搭住樹枝走捷徑落到地下,恰逢他父親亦開門出來。
  可見那一聲響並非如想像中輕微。
  父子倆交換一個眼色,朝大宅奔去。
  老連用力按鈴,匆匆來開門的是阿紫的保姆,見是連氏父子,大怒,斥責:“吵醒主人家,誰負責。”她睡得那麽近,竟什麽都沒聽到。
  老連推開保姆,搶入屋內。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到孩子驚怖的尖叫聲,叫了一聲又一聲。
  連環什麽都顧不得,衝上二樓臥室私人重地,看到小小阿紫蟋縮在一角落,連環急急把她擁在懷中。
  抬起頭,看到香夫人倒臥在血泊中。
  連環自己嚇得牙齒與嘴唇打架,抖個不停,卻還來得及把孩子的頭接在胸前,不讓她看太多。
  老連也上來了。
  他很鎮定,一步步向主人走去,“東家,把家夥給我。”
  連環這才看見香權賜站在主臥室門口,呆若木雞,右手持一件黑色物體。
  受老連一喝,香氏的手一鬆,那件東西掉地上,被老連的腳一踢,踢到老遠角落。
  連環這才看清,那是一把手槍。
  香夫人受的是槍傷。
  大小姐香寶珊到這個時候才醒來,她一推開門就被保姆推回,隻聽得她在房內尖叫:“什麽事,什麽事!”
  老連已經撥電話到警察局。
  香權賜蹣跚地走到一角坐下,一點也不反抗。
  連環想把阿紫交給保姆,阿紫拉著連環的衫角不放,連環沒有辦法甩手,隻得一直把她抱著。
  他過去蹲在香夫人身邊。
  香夫人忽然蠕動一下,連環看到她左肩上有一個小小鳥溜溜的洞,血就自該處流出來。
  連環忽然鬆口氣,嗬並非致命傷,他一個踉蹌跪倒在地。
  “把槍給我,”香夫人微弱地說,“把槍給我。”
  連環顫抖地答:“不可以。”
  “你這孩子,警察快要來了,說是走火,記住,是走火。”
  大家忽然明白了。
  香夫人分明是想保住香權賜,連氏父子同保姆都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們夫妻的感情已蕩然無存,她對他不忠,但甘於承受血光之災,將真相隱瞞,也算互不拖欠了。
  他們三人不約而同點點頭。
  香夫人鬆口氣,閉上眼睛喘息,她美麗的麵孔,因痛苦而扭曲,更予人一種不屬人世的感覺。
  這時候,天剛魚肚白,警車號角的呼嘯由遠至近,越拔越尖,越來越高,終於停在門口。
  阿紫一直伏在連環的肩上,結果要保姆用力拉開她,她並沒有哭泣。
  香夫人被放在擔架上抬出去。
  她雪白臉龐濺有一兩朵小小淤紫色血花,也許是連環的幻覺,他竟看到她微微地笑,他一定睛,她已經上了救護車被送走。
  連氏父子跟其他人一樣到派出所錄了口供,然後折返宿舍。
  連環一聲不響,走進臥室,鎖上房門。
  之後一日一夜,無論父母如何敲門,都不肯出來。
  第二天清晨,他覺得餓,於是走到廚房,開了一罐烤豆吃起來。
  身邊傳來一聲咳嗽,是他父親。
  老連給兒子斟一杯水。
  連環咕嘟咕嘟喝下去。
  老連不出聲,默默注視兒子。
  過了一會兒他輕輕似自言自語般說:“香先生把保姆解雇,給了一筆可觀的遣散費。”
  連環一怔,父親可是也被開除了?
  “但是香先生令我們一家三口留下來看守大宅。”
  連環愕然,他們一家四口又往哪裏去。
  老連有答案:“這件事結束後,他們夫婦大概會分手,香老板要帶著大小姐二小姐到英國去入學。”
  連環緩緩抬起頭,那美婦人呢?
  老連沒有再說什麽,他也斟一杯開水,一口氣喝下去。
  那美婦將被逐出香宅,永遠不能回頭。
  連環黯然低頭。
  老連說:“記住了,連環,我們什麽都不知道,我們隻是看守這幢大宅的工人。”
  連環答:“是,父親。”
  老連放下心來,拍拍兒子肩膀。
  他雖然沒有受過高深教育,卻懂得尊重兒子的隱私,他讓許多疑點埋在心底,沒有提任何問題。
  香夫人傷愈後並沒有再回來。
  聞說她已悄悄離開本市。
  香權賜帶著寶珊紫珊兩姐妹赴英的時候,連環站門口默默相送。
  大小姐哭得雙眼腫起來,愛哭原是女孩天性。但阿紫緊緊抿著嘴,握著父親的手,不發一語。
  連環幫父親把行李送進車後廂。
  老連把車於駛走,阿紫忽然轉過頭來,透過後玻璃向連環搖手道別。
  連環不由自主追上去,嘴巴說再見,珍重,但沒有發出聲音來,好不容易止了腳步,發覺已經流了一腮眼淚。
  連環連忙擦幹眼淚,怕母親看見。
  香氏這一家人,這樣富足,又這樣一無所有。
  春天很快來臨,連環與宿舍門外那棵樹一樣,越長越高,也愈是寂寞。
  大宅空無一人,連嫂天天過去打掃,她有次笑說:“大屋空無一人,怪嚇人的,在樓下似聽到樓上有聲音,在樓上又如聽到樓下有聲音,每次匆匆忙忙,拭掉灰塵便趕回來,”她停一停,“誰要住那麽大的房子。”
  老連每天把兩架車子抹得錚亮,一點不偷懶。他常說,工夫是做給自己看的,最要緊是過得了這一關,工夫絕對不是做來敷衍老板。
  每日下午三時他會把車子開到市區去打一個圈,從來不用它們義載家人,豪華房車屬於東家,老連公私分明。
  什麽叫家教?以身作則,便是家教。
  連氏三口如住在世外桃源一般,日於過得很快。
  歲月如流,香氏委托的律師行開頭每星期派員來巡視。一年之後,發覺事事井井有條,改為兩星期一次。又隔一年,再改為每月一次。之後那位區律師索性不定期抽查,亦找不到一絲破綻,因敬重老連,寫一個上佳報告到倫敦,升他為管家。
  老連記念以往熱鬧的日子:“東家不知幾時回來。”
  此刻泳池花園陽台統統緲無一人。
  連環在這數年,靜靜度過他的青春期。
  胡髭紮了根,鬢角長出來,喉核顯著,聲音粗沉,瘦削四肢漸漸添上肌肉,肩膀一天竟如一天。
  連他自己都發覺了,半天不洗澡,身上便似有股味道,故特地去買一箱藥水肥皂用。
  連環仍然非常非常沉默,那獨有畏羞的笑容使女同學特別好感,其中一位叫林湘芹。
  暑假,他呆在房中,伏在書桌上,聽蟬鳴——知——了——它到底知些什麽?連環想問它。
  他怕熱,一到夏天,精神總有點憂惚。
  正在朦朧間,忽爾聽到清脆的聲音叫他:連環,連環。
  連環一驚,脫口而出:“阿紫,阿紫,我在這裏。”
  猛地抬起頭,不小心撞上書架子角,痛得他鼻子火辣辣,落下淚來。
  他忙不迭探身出去看個究竟。
  不是他的幻覺。
  窗下站著一位白衣少女。
  那是他同班同學林湘芹。
  少女也看見了他,滿心歡欣,“沒想到你在家,”她解釋,“我偶然路過,順便來探訪。”
  鬼話,連環微微笑。整個山頭隻得一幢屋子,誰會路過這裏。
  少女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來。是,她的確故意離開大隊自附近水塘邊的郊野公園步行上來。
  先按照地址到大宅去按了半天門鈴,沒有人理會,才看到另一邊有小屋。巡著小路走過來,已經在失望,沒想到,一叫便有人應,喜出望外。
  “連環,下來。”
  連環看看自己正穿著舊襯衣同短褲,猶疑片刻,不知該不該招呼這不速之客。
  “我總共隻打算逗留十分鍾罷了。”女同學開始發窘。
  連環慢吞吞下樓來,不說什麽,站在門邊看著少女,並非故意扮不起勁,實在是找不到開場白。
  她剛好坐在那塊大石上。
  連環不想任何人占用阿紫的位置,拉張藤椅過來,“請坐。”
  少女移座,看住連環微微地笑。
  他問:“有什麽事嗎?”
  “沒有什麽事,”林小姐用手帕拭拭汗,“聽說你也編在甲班,我老覺得明年那個考試會非常吃力,故此患得患失,你的功課一向好,故來討教。”
  這番話說得這樣動聽,連環默然,麵色開始緩和。過半晌,輕輕答:“我也不過死讀書罷了。”
  林小姐笑吟吟四處打量一下,“我想要杯汽水。”分明不止打算逗留十分鍾。
  女孩子總是這樣,有一點點小聰明,決不肯放著不用。
  連環又莞爾,“請等一等。”
  他始終沒有把客人請進屋子裏。
  林小姐接過飲料,好奇地問:“你怎麽住在這裏?”
  連環反問:“我應當住在何處?”
  “那間大屋才是落陽路一號。”
  來了,連環警惕她要開始鑽研目的地有關一切了。
  他不動聲色,“我並不住落陽路一號。”
  “但手冊上的地址……”少女自覺說漏了嘴,噤聲不響。
  連環笑一笑,“家父是落陽路一號的管家。”
  少女一怔,略黨失望,連環看在眼中,有點痛快,他就是要她失望而退。
  少女到底是現代少女,對於階級不是沒有成見,但到底不足以構成勢利。在她眼中,可愛的連環魅力絲毫不減。
  她笑問:“大屋沒有人住嗎?”
  “有,度假去了。”
  這一去,已經有四個年頭。
  連懷惘悵地低下頭。
  “令尊令堂呢,”女同學問,“怎麽不見他們。”
  “回鄉探親。”
  “嗬,你一個人在家,”少女腦筋動得飛快,“喂,有沒有點心招待?”
  林湘芹活潑爽朗健談主動,所以也深諳得寸進尺之道,連環不曉得怎麽樣拒絕她。
  她見他沉吟不語,便試探他:“大家都說你有一個女朋友在外國。”
  連環不置可否。
  “是不是真的?”她含笑探過身子。
  連環抬起頭來,“在我們這種年紀,還是讀好書要緊。”
  少女聽到連環的語氣像個十足的年輕導師,大樂,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連環有點尷尬,便站起來示意送客。
  “我們有節目,你要不要一起玩?”
  連環搖頭拒絕,少女卻不以為仵。
  “下次,”她說,“下次再來看你。”
  連環把同學送到路口。
  下次不會那麽巧。
  回到房中,他往床上一躺。奇怪,這張床越來越小,越來越短,像小人國的家具。
  但這裏有他熟悉的氣味,賓至如歸,連環眯著眼。
  睡夢中有人叫他,連環轉個身,討厭的林湘芹,別又是故意忘了一支筆一條手帕,又藉詞回來拿,賴著不走,但心底又渴望她回來與他說說笑笑散散心。
  房門被推開,小小的人兒走進來,“連環,你忘記我了。”那清脆動聽的聲音不可能屬於另一個人。
  阿紫,連環跳起來,阿紫回來了。
  他驚醒,房門輕輕被風吹開,哪裏有人。
  連環啞然失笑,阿紫早已長大長高,哪裏還會是那小小安琪兒。
  她早已中學畢業,結交一大堆洋朋友,怎麽還會記得昔日管家的兒子。
  四年多他們都沒有通過消息,開頭連環有強烈寫信的意願,他有香氏倫敦的地址,背得滾瓜爛熟,但總覺此舉唐突。
  香權賜留下他們一家,就因為他們安分識相,沉默如金,他們一家三口絕對不能輕舉妄動。
  再說,寫些什麽好呢。
  連環不是那種能夠流利地表達心意的人。口澀,筆更澀,作文不是他擅長的科目,他修的是純數,代數,算術。
  香氏把女兒帶到那麽遠的地方去,自有深意,他要她們忘記那可怕一幕。
  她們或許能夠,連環卻對當夜情景有著不能磨滅的深切印象。
  記憶似水晶般清晰。每一細節,每一句對白,都似卷電影膠片,不時在他腦海中播映。
  不,他沒有與阿紫聯絡,他的記性太好,非常不便。
  連環這一季的暑期工是代他父親照顧大宅。
  每天去巡一巡,園藝工人逢周末都會開工,剪草機器軋軋聲的節奏具催眠性,開了灑水器,它輕輕轉動,水珠落在斜陽裏製造出半片虹彩。下午更加寂寞,無線電與電視機的喋喋皆於事無補。
  連環的心靜,坐在一邊良久不煩,鳥類幾乎以為他是一具石像。
  少年送走工人,便掏出累累鎖匙,開啟大門進大宅察看,啊,二樓有一扇玻璃窗無故破裂,要即時找人更換。
  十來間房間,有些較為名貴的家具都蒙著白布,連嫂說得對,的確略見詭秘,連環老覺得有人,不知誰已經悄悄回來,隻是沒通知管家。
  主人家沒有秘密,房間全部不上鎖,任由參觀。
  阿紫睡房的衣櫃裏還放著小小簇新的黑色漆皮鞋。
  小女孩像隨時隨地會出現,嘟噥說:“我不喜歡白色,我不喜歡海軍裝。”
  在這間屋子裏,時光並無飛逝,一點跡象都沒有。
  小小毛毛玩具熊眼珠掉了一半,耳朵撕脫,都由連嫂縫上去,一時找不到同色的線,所以棕色的小熊身上多了數條黑色的疤痕,同樣靜心地等主人回來。
  暑假過去後開學,不到半個月,連環就發覺他還是說得太多,做人最安全是做啞巴。
  競選班長,連環大獲全勝。對手一男一女兩位同學,女的正是林湘芹,馬上過來同連環握手道賀。那位男同學的反應卻非常異樣,他走到連環身邊,大聲說:“作為一個工人的兒子,連環你真算厲害。”
  連環立刻看向湘芹。
  他並不介意男同學拆穿他家底,他的的確確是工人之子,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他也從不企圖遮瞞。隻是,他與林湘芹之間的私人對話,怎麽會迅速傳到一個不相幹的人的耳裏去,這點才真正令他困擾。
  湘芹立刻知道壞事。隻見連環目光如箭一般射過來,她漲紅麵孔,想解釋,又不是時候,急得差點哭出來。
  該刹那林湘芹真想找一杯啞藥喝下去。
  連環早已進進人群。
  很奇怪,他忽然想,阿紫才不會泄漏他倆之間的對話,阿紫可信可靠,連環籲出口氣,麵色緩和,心情又恢複舒坦。
  不能要求人人同一水準。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對可以信任的人,多說兩句,不可靠的,少來往少說話。
  從此連環躲開林湘芹。
  好幾次湘芹想接近他,連環總是客套幾句脫身。
  冷淡比斥責還要難受,湘芹很快就發覺了。
  連她自己都不明為何一定要連環原諒她。
  旁觀者倒是比當事人更了解她此刻心情。一位與和芹走得比較近的同學淡淡說:“你自己沒有發覺嗎,你愛上了他。”
  湘芹一聽,大吃一驚,怔怔落下淚來。
  有這種事,要命,“不不,”她急急否認,“沒有可能,他那麽怪僻孤獨,不。”她一直隻喜歡爽朗熱情有幽默感的男孩子,而且最好有點家底,免得將來吃苦。
  但是她的感情與眼淚同時失卻控製,汩汩地流瀉出來。
  女同學憐憫地看著她。
  湘芹擦幹麵孔,朝操場走去。
  偏偏連環與隊友在練射球。
  湘芹在走廊看到他強壯身材,通體揮汗,不禁呆在那裏。
  籃球忽然失去方向,猛力地滴溜溜撞過來,不偏不倚,打中湘芹的麵孔。
  少女頓時眼前一黑,金星亂冒,痛入心脾,往後一退,跌坐在地。
  男同學一見闖了禍,趕快奔過來,連環走在前頭。
  他看到湘芹被打得一嘴血。
  血。
  連環凝住,他曾見過黑色深不見底的洞,血不住淌出來。
  同學們爭相扶起湘芹,一邊說:“連環嚇愣了。”
  又有人不忘調侃:“心痛也會使人發呆。”
  連環立刻回過神來,摻扶湘芹,用幹淨手帕替她擦掉血跡,同她去找校醫。
  他在門外等她,十分鍾後她出來,對連環說:“沒關係。”
  連環內疚,“對不起。”
  “球是你扔過來的嗎?”她情願是他。
  “不是我。”
  “不是你又何必過意不去。”
  湘芹嘴角腫起,說話有點含糊。
  “我送你回家。”連環拍起她的書包。
  就在這個時候,湘芹忽然不顧一切,輕輕向連環靠去,把麵孔伏在他胸前,哭泣起來,一抒多日委屈。
  連環真正意外了,這樣柔軟的身體,氣息又芬芳,他的鼻子正觸及她的秀發,忍不住輕輕聞聞,然後大方溫和地順勢推開她。
  連環處理得十分好,也及時得令他捏一把汗,前後不及三秒鍾,校醫便推門出來,意外地對他倆說:“還不回家?”
  連環還是把湘芹送回去了。
  湘芹不是笨女孩,她再也沒有解釋,他要原諒她,總歸會原諒她。
  這件意外過後,連環與林湘芹恢複到誤會之前那個淡淡階段。
  男生也有衷情要訴,男更衣室內有人說:“她們總是那麽好聞。”跟著的是一聲歎息。
  一人笑答:“為了你這句讚美,她們不知要下多少工夫洗頭沐浴灑香水,我姐姐連衣櫃裏都掛著玫瑰花瓣的香包。”
  “我喜歡她們有長而髦曲的頭發,可以把麵孔埋進去嗅她的發香。”
  有人笑罵:“你是個蝟瑣的色情狂。”
  “你懂什麽。連環,你來講句公道話。”
  連環正在換球衣。
  他知道有人有這樣的頭發,那是他小時候的朋友香紫珊。
  連環的臉驟然紅起來,像是被人拆穿了秘密。
  他低下頭假裝沒聽見。
  同學說:“連環靜若處子。”
  另一個說:“誰知道呢,也許晚上化為情種,四出探秘,很難講。”他與人交頭接耳,然後轟然大笑。
  題材果然蝟瑣起來,連環趕快離開更衣室。
  林湘芹在外頭等他。
  連環不待她開口,便說:“我有事先走一步。”
  幸虧有這個說法,雖令少女失望尷尬,到家卻來得及遇上區律師。
  區律師已經成為他們的朋友,當下笑說:“連環,香先生問你好。”
  連環真正關懷香氏一家,“他們好嗎?”渴望知道他們音訊。
  區律師笑著打開公事包,“我有近照。”
  連環迫不及待地接過來看。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頭來,“這老人是誰?”
  區律師聽了很難過,一時無語。
  老連聞言探頭過來看個仔細,他輕輕責備兒子:“你怎麽了連環,這明明是我們東家。”
  連環大吃一驚,這是香權賜,何止老了十年。
  他滿頭白發,一臉愁容,哪裏像當年雄姿英發的香權賜,連環發呆。
  老連同區律師說:“我這兒子是標準愣小子,別去理他。”
  另一張照片是父女三人在門前草地上拍攝的。
  香權賜看上去精神些,他身邊站著如花似玉的香寶珊。不,連環不關心她,阿紫呢,他的目光在照片上搜索,隻見一個小小瘦瘦的背影。
  區律師在一旁解釋:“二小姐最不喜拍照。”
  連環仍然留戀地抓住照片不放。阿紫,是阿紫,她照舊穿著水手裝,翻領外是一條長辮子。頭發又長回來了,真好,連環一顆心似落了地。
  區律師知道他戀舊,便笑說:“照片送給你吧。”
  這是最好的禮物。
  不喜歡海軍裝的阿紫仍然穿著海軍裝,連環微笑了。
  連嫂過來一看,“喲,大小姐出落得似一朵芙蓉花。”
  區律師說:“已經有男朋友了。”
  連嫂說:“一定是個門當戶對的好青年。”
  “的確是,”區律師答,“徐可立是香先生的得意門生。”
  老連與連嫂隨聽隨忘,連環卻把徐可立這個名字細細記誦,他有種感覺,這將會是個重要人物。
  在區律師告辭的那一刻,連嫂終於忍不住輕輕問,“有沒有香夫人的消息?”
  區律師遲疑一刻,搖搖頭。
  連嫂十分感慨,“沒有人再關心她,她一個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知道怎麽樣。”
  區律師安慰連嫂:“不用擔心,香先生曾付她一筆款子。”
  “兩位小姐可思念母親?”
  區律師無奈地回答:“沒聽她們提過。”
  他告辭了。
  老連悄悄抱怨妻子:“怎麽問上兩車不識相的廢話。”
  連嫂不以為然,“人人都那麽乖巧伶俐,我一個人笨些何妨。”
  老連沒奈何,笑道:“連環就是像你。”
  連環沒聽到。
  他回到房間,取出一隻空相架,把那幀生活照鑲進去,擱在書桌上。
  林湘芹來探訪連環,見到照片的香寶珊,驚為天人。
  這一次她是與連環約好的,名正言順上門來。隻見門虛掩著,完全是外國小鎮作風,她便招待自己,在連環房間等他。
  許是少女特有的第六靈感,她一眼便落到案頭的照片上,香寶珊的臉隻指甲大小,卻已經足夠展示那秀麗無匹的容貌。
  湘芹的心“咚”一響,難怪這小子成日的恍然若失,可是為著這個小尤物。
  正凝視,連環回來了,詫異說:“你好準時。”
  湘芹回轉頭,“守時是美德。”
  不過她這美德也因人而施,不知恁地,每次與連環約會,她總來不及準備,她渴望早些見他,急不可待,為此忘卻矜持,湘芹隻覺心酸。
  連環放下球拍,去取筆記。
  “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你吧?”湘芹問。
  連環揚一揚手,“大家是同學,何用拘禮,我沒有秘密。”
  連環攤開筆記本,“辯論會你是負方隊長,我擔任正方,大家要對一對口供,切莫弄假成真,火藥味十足。”
  湘芹卻問:“這是誰?”手指著照片。
  連環看一看,異常淡漠地說:“這是我父親的東家香氏父女。”
  湘芹大惑不解,聽他的口氣,好似與相中人沒有特別交情,那麽,何以把照片放在尊貴的位置。
  連環見她疑惑,便說:“左角那人才是我朋友。”
  湘芹連忙細察,咦,那是個女孩的背影。
  湘芹放下一顆心,“那是個小童。”
  連環承認,“是,我最後見她的時候,她才八歲。”
  湘芹壓力頓減,不再把事放在心中,“對,負方有幾個很好的論點……”
  湘芹臨走,碰到連嫂,鄭重地叫聲伯母。
  她知道連環極之敬重父母,如要投其所好,必須入鄉隨俗。
  連嫂一怔,眉開眼笑地留林小姐吃飯,也不顧兒子在一邊拚命使眼色。
  幸虧連環一味說:“我同學還有要緊的事待辦。”幾乎沒把湘芹推出門去。
  母親誤會了。
  連嫂喜孜孜問:“那可是你女友,果然眉目清秀。”
  連環沒有回答。
  連嫂笑說:“這兩天我同你父親可要開始張羅打點。”
  連環以為母親還掛住先頭的事,略為不耐煩地說:“全班有一半是女同學,母親想到哪裏去。”
  連嫂莫名其妙,“你說什麽,我要告訴你的是,香先生偕兩位小姐要回來了。”
  連環的耳朵“嗡”一聲。
  他們要回來了。
  忽然之間他覺得室內大小太擠,容不了這句話。他跑到空地,抬頭看著直聳雲霄的橡樹,打心底重複一次又一次,要回來了,阿紫要回來了。
  連環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麽有眩暈的感覺。
  這個突然而來的消息震蕩之強,是他從來沒有經曆過的。
  他一直在空地逗留到傍晚。
  阿紫過往愛坐的那塊大石上已經長滿斑斑青苔。連環本想勤加拂拭,又恐怕她永遠不會再來,徒惹惆悵,於是十分猶疑。
  真沒想相隔兩千多個日子,香氏父女還是決定回來。
  連環回轉屋內剛好聽到父母的對話。
  老連說:“幹粗活的女傭已經找到,廚子水準也還過得去,百廢待興,一切要從頭開始。”
  連嫂也說:“真高興,守著空屋白支薪水不知多悶。”
  老連歎息一聲,“希望可以恢複舊觀。”
  “聽說香先生會帶多一個人回來。”
  連環想,莫非是新一任香太太。
  連嫂接下去:“我還以為香先生娶了女人,誰知是一位少爺,說是他的得力助手。”
  電光石火間連環想到,這是那個徐可立。
  “我還以為經過那宗意外……香氏不會再回這間屋子。”老連不勝唏噓。
  “如今適合的房子也很難找。”
  “也許他們已經把不愉快事情完全遺忘。”
  兩夫妻靜默一會兒,才聽得連嫂說:“你同兒子講一聲。”
  “說什麽?”
  “兩位小姐大了,叫兒子同她們維持一個距離,最好避不見麵。”
  連環訝異。
  老連也意外,“為啥,有什麽不對。”
  他老妻回答:“你想想,連環該如何稱呼她倆,叫名字,咱們不沾這光,人家也斷然不肯。叫小姐,連環又不是香家工人,何必自貶身價,劃不來,倒是不來往的好。”
  老連不語。
  “一代做下人已經足夠,又不是家生奴隸,何必把連環拖落水。”
  老連安慰她,“你給我放心,連環做事自有他的一套,小子一向穩重,我有把握他懂得處理。”
  “對,他有個女同學,差不多年紀……”
  連環見父母興致那麽高,不去打聽他們話柄,爬上橡樹,攀窗入室。
  他的體重比七年前增加一倍,樹枝吃不住為道,彎成一張弓模樣。
  要回來了。
  連環深宵不寐,他看到牆角爬著一隻小壁虎,扭著竄上天花板。
  第一次遇見阿紫的情況又曆曆在目。
  連環這才發覺,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
  這精靈的小女孩長處他心間。
  如今要回來了。
  衣櫃裏替她保留著小小漆皮鞋,肯定已不適用。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隻見連嫂把大屋徹頭徹尾清理一遍,所有過時不要的衣物一大捆一大捆那樣堆著,叫慈善機關收去。
  連環悄悄取了那雙從來沒有被主人穿過的皮鞋。
  房子從裏到外重新粉刷一次,簇新的油漆味有點刺鼻,但是連環走過當年香夫人倒地之處,仍然有異樣不祥感覺。
  為什麽要回來,是否有未完的故事有待原班角色演出?
  連環憂心忡忡,一邊還要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出力幫忙。
  靜寂多年的屋子人聲又嘈雜起來。廚子原來有壞脾氣,老與打雜吵架。新司機不大能夠控製大車,一下子就撞爛車尾燈。
  設計師最後決定連窗簾也要換,又多一層工夫。
  足足忙了一個月,連環忽然知道什麽叫排場。
  客廳中水晶瓶子開始插滿鮮花,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隨時歡迎主人回來。
  入夜,連環巡視跳舞廳擦得錚亮的地板,仿佛看見累累墜墜掛滿纓絡的大吊燈晶光四射,圓舞曲悠揚奏起。他們回來了,偕滿堂賓客翩翩起舞。
  電話鈴驟然響起,打斷連環的遐思,他去接電話,“香公館。”他說。
  那邊沉默很久很久,然後一位女子的聲音說:“打錯了。”
  連環疑竇頓起,不,這不是錯號,聲音太過熟悉,分明是個故人,盼望得知消息。
  連環溫和地問:“哪一位,是香夫人嗎?”
  那一頭驟然掛斷,隻餘“嘟嘟”之聲。
  連環才覺得冒昧了,怎麽可能是她,別胡思亂想了。
  他終於熄了燈,回到小屋去。
  老連累到極點,在長沙發上盹著,呼吸勻淨,一起一落,把往日苦難丟得老遠老遠,他此刻並無他求,隻圖這口安樂茶飯。
  人各有誌,連環並不覺得父親有什麽不對,至少他知道何去何從,連環卻還不曉得自己將扮演何等樣角色,心中那一絲不安又攪動起來。
  香氏父女回家那一天,恰逢連環畢業考試,天一亮就趕到科場去,沒有見到他們。
  連嫂說:“連環並不在傭人名單上。”
  他們聽到車號,魚貫迎出來見東家。
  香氏隻向眾人略點點頭,便退到房間去休息。
  老連這樣形容:“大小姐緊緊拉著徐少爺的手。”嗬嗬笑著。
  阿紫呢,連環渴望聽到她的消息。
  連氏夫婦沒有說起她。
  香權賜這次回來,並不打算隱居,一連舉行好幾個盛會。
  推開窗戶,連環可以聽到忽明忽暗的笙歌聲,真感慨,明明近在咫尺,又似遠在天涯。
  父親故意不同他提及大屋動態,硬是要把他自主人家分離,叫他做一個獨立的人。用心良苦。
  連環到空地散步。
  月亮像銀盤一樣,連環不由得抬起頭細心欣賞,那是月桂,那是玉兔。
  “連環,果然是你。”
  連環一怔,這把清脆的聲音在他腦中不知出現過多少次,他訕笑自己又在幻想。
  “連環,你不聽見我叫你?”
  連環說聲而出:“阿紫。”
  連環轉過身來,看到一個少女站在他跟前,月色下隻見她穿著乳白紗衣,宛如仙子一般。
  “你是誰?”連環求證。
  “連環,我是阿紫。”
  是她,是她,連環激動起來,她一點也沒有忘記幼時舊友,她終於選擇適當時刻前來訪友。
  連環幾經辛苦,才克服喉頭那一絲硬咽,非常平靜地說:“你長高不少。”
  阿紫笑笑,“你也是,連環,再不見恐怕會認不出你。”
  連環定一定神才說:“你穿這件衣服好看極了。”
  “其實我始終沒有擺脫水手裝。”阿紫笑笑。
  她在那塊大石上坐下來,一點也不理會石上青苔,仿佛決定要敘舊的樣子。
  “連環,我一直想念你,我多怕你會離開這裏。”
  連環被她真摯的情意感動。他低下頭,不敢眨眼,生怕眼前景象隻是蜃樓。
  “舞會沒有請你?”
  連環答:“我不是客人。”
  阿紫笑,“你總是這樣淡淡的。”
  連環忍不住說:“你怎麽記得,那時你好小好小。”
  阿紫忽然收斂笑容,“我不記得?當然我記得,我記得每一件事,每一個人。”語氣漸漸淒涼。
  連環悔錯,他失言了。
  “謝謝你過來看我。”
  阿紫站起來,往小路走兩步,又回頭來,“連環,你有沒有時時記起我?”
  連環到這個時候才肯定這個阿紫是活生生的真人,不是來自他的記憶。他含蓄地答:“有時記得。”
  阿紫調皮地眨眨眼,“隻是有時嗎?”
  她笑著打樹叢間走去,乳白裙據在綠葉間一明一暗,習慣一點也沒有改,來去自若,把當中她離去的那段空檔,補得一絲縫隙也無。
  她走了好久,連環還在發呆。
  又過一會兒,連環才覺得有一絲暖流,貫通他全身,原來一切擔心,都屬多餘,阿紫並沒有忘記他。
  他輕輕回到室內,輕輕關上門,這時發覺臉頰儒濕,連環詫異,那不是眼淚嗎,但他是從來不哭的一個人,一定是什麽地方搞錯了,但是淚水抹了又有,抹掉又有,最後隻得趁黑暗無人讓它流個痛快。
  第二天,他一早去考最後一科,有人比他更早。
  那人在小徑跑步,看到連環,主動向他和氣地打招呼:“你一定是連環。”
  連環隻得站定,看著這位英俊的年輕人。
  年輕人伸出手來,“我是徐可立,香先生的客人。”
  連環與他握手,“幸會。”
  徐可立要比連環大三五歲,一表人才,最令連環好感是他那股和善的氣質,一絲驕矜之色也找不到。
  “聽說你在考畢業試。”
  徐可立倒是把連環處境打聽得一清二楚。
  他又笑說:“來,我送你下山坡,邊走邊談。”
  連環有刹那間的不自在。
  林湘芹已在山腳等他,她老遠就看見他倆,徐可立笑笑,識趣地擺擺手跑開,一邊說:“連環,將來你要來參加我們的聚會。”
  湘芹訝異地說:“人類的五官組合最最奇妙,有人如此英俊,有人如此醜陋。”
  連環卻問:“你到底有哪一條代數不明白?”
  徐可立那麽友善,倒使連環意外。
  寫完最後一道題目,連環把試卷檢查一遍,遲疑地留戀一下,才把卷子交上去。
  這就結束了他寶貴的中學階段,一直想畢業,待這一天來臨,卻又不舍得。
  曾被他珍惜的,翻至黃熟的課本筆記,都成過去,如無意外,憑他的成績,足以考入本市最高學府進修。
  離開考場,連環渾身坦蕩蕩。
  阿紫在等他,靈活大眼睛似已盼望良久。
  “徐可立說,你們碰過頭。”
  連環點點頭。
  阿紫臉上閃過一絲興奮,“你覺得他怎麽樣,父親最喜歡他,回來養病也帶著他。”
  病,連環轉過身子,香權賜患病?一直沒有人告訴過他。
  阿紫似有更重要的事,“連環你可記得從前你答應我什麽。”
  連環追問:“香先生患病?”
  “他身體不好,病了有些時候了。”
  “不要緊吧?”
  “你得去問那些醫生。”
  連環沉默。所以他回來,所以他才肯回來。
  “連環,這些都是我的功課,你曾說過幫我。”
  連環回過神來,嘩然,“我不會替你捉刀。”
  阿紫笑,“你的口氣同徐可立一模一樣。”
  連環聽她短短時間內口口聲聲提著徐可立,心中有異樣感覺。
  他不要像誰,他更不要像徐可立。
  “忘記你的允諾了。”阿紫很感慨。
  連環不甘心,“我從來沒有那樣說過,我隻說我會教你做功課。”
  “沒有分別,”阿紫把筆記本子放在連環手上,“你做了等於教會我。”
  她說的話全然不通,強詞奪理,卻又這樣好聽,句句動人,連環知道他遇見了煞星,她有克製他的魔力。
  阿紫見他猶疑,便趨向前去,輕輕問:“仍是朋友?”
  連環看著她精致的小麵孔,“永遠。”
  阿紫鬆了一口氣,舞動纖細的臂膀,十分高興。
  連環想,縱容她一下,又有何關係,功課對連環來說,是唯一出身途徑,當然重要。但對香紫珊來講,算是什麽。
  “徐可立問你要不要同我們一起遊泳。”
  連環搖頭,他有他的世界,那世界並不小,也並不見得遜色,有誰闖進他的世界來,他會盡力招待,他卻絕不會跑到陌生世界去做不速之客。
  連環清晰地記得香寶珊對他母親眼中那一絲輕蔑之色。
  就在這個時候,阿紫忽然說:“看,徐可立回來了。”
  連環轉過頭去,看到一輛紅色敞篷跑車正自大路駛上,他張大嘴巴,深感震蕩,作不得聲。
  現在他已經長大,知道這個類型的跑車身價異常昂貴,它是一輛五十年代款式的古董車。
  連環見過它。
  他永遠不會忘記,就是因為它的主人,致使香家破裂。
  連環覺得它借屍還魂,又跟著回來,似與香家有仇,要做進一步破壞。
  連環臉上變色。
  阿紫歡呼一聲,奔向大屋。
  連環忐忑不安。
  過一會才定過神來,拿著阿紫的功課回房去,打開本子,不禁笑了。
  隻見算術本子裏打滿紅色交叉以及教師歹毒的評語。
  連環不忍心,當下徒手沙沙沙便把正確答案寫上,連嫂經過房門口,隻道他在改補習學生的作業。
  電話鈴響,連嫂去接,喂喂喂老半晌,不得要領才掛上。
  連環心一動,放下筆問母親:“沒有人回答?”
  連嫂嫡咕:“最討厭這種無頭電話。”
  連環心中有數。
  電話鈴不一會兒再響起的時候,他立刻取起聽筒。
  那邊一片靜寂。
  連環輕輕地說:“大家都很好,你也好吧。”
  那一頭的無名氏好似在小心聆聽。
  “請你放心,她們兩個都健康活潑。”
  對方像是歎息一聲,放下電話。
  連環深深為此君難過。
  那邊連嫂正應門,“嗬,是殷醫生容醫生,大屋在那邊,我領你們去。”
  又有人看見工人宿舍四四整整分兩層樓就以為是正宅麵摸錯門。
  醫生是為著香權賜而來的吧。
  連環回到樓上,忽然聽見“嘶”一聲,嚇一跳,發覺阿紫騎在他窗外的樹枝上搖搖晃晃。
  “你會摔下去。”連環捏一把汗。
  “又怎麽樣。”阿紫不在乎。
  “會摔成瘸子。”
  “那你馱我一輩子。”阿紫笑。
  連環刹那間漲紅了臉。
  “我的算術做好沒有。”她笑問。
  “考試時問你如何應付。”
  “帶著你進考場。”
  連環啼笑皆非,“你不擔心父親的病?”
  阿紫語氣轉得異常淡漠,“他有那麽多醫生,還有香寶珊,還有徐可立。”明顯地表示不滿。
  “他也需要你關心。”連環不以為然。
  誰知阿紫毫不留情地說:“他傷害我母親,他趕走她,我恨他。”
  連環被阿紫怨懟的眼神嚇一跳。
  “沒有人告訴我母親在哪裏,沒有人提起她,一個人不會從此消失在空氣中。可是你看他裝得多好,姐姐又多麽曉得順從他。”
  “阿紫,快自樹上下來。”
  她熟練地借力,一手攀住窗框,另一手握住連環的手,躍進房來。
  連環握住她柔軟的手,感覺她仍然是小阿紫,內心一陣溫馨。
  耳邊卻聽見她說:“你對我生分了。”
  連環勸道:“我們都已長大。”
  阿紫固執地答:“你長大姐姐也長大我沒有長大。”
  連環被她可愛的神情迷惑,隻是笑。
  房門外是他母親的聲音:“連環,香先生要見你。”
  連環應一聲,就在這一點點時間裏,阿紫已經消失蹤影,隻見窗外樹梢不住震動。
  徐可立在大門口等連環,好似怕連環不認得路,一直把他帶到書房處,敲敲門。
  書房門打開,出來的是香寶珊,陡然看到一個高大的年輕人,一時間沒想到是誰,露出驚愕的神情,過一會兒才輕輕說:“是你。”
  她過去握住徐可立的手,仍然對連環有點顧忌。
  多好,連環想,一成不變,依然故我。
  他大大方方走進書房。
  香權賜笑著說:“連環,你長得像大人一樣。”
  連環也笑。當然,他已經是大人。
  “連環,你看,那日我才同你父說,我們已經老得不堪。”他語氣親切,指著椅子叫連環坐。
  連環卻聽出他內心有點淒苦。
  “老連說你要進大學,暑期到我公司來實習如何?徐可立可以教你。”
  又是徐可立。
  “你同他都會是出色青年,社會要靠你們接棒。”
  連環很尊重地默默聆聽。
  一輪客套之後,香權賜有點倦容,他又說:“我的身體不好,比不上你父親壯健。”
  他走到長窗前,向下凝望。
  連環知道他該告退了,站起來說:“香先生多保重。”
  香權賜回頭,“多注意學業。”
  連環輕輕開門走出走廊。
  那天晚上,父母對他說,進了大學,希望他寄宿。
  連環差些想大聲疾呼:不,我不介意做仆人之子,你們不必把我往高處送。
  父母的用心太過良苦。
  他悶得往外邊跑。
  找到林湘芹,建議看電影,從一家戲院走到另一家,連看三套喜劇,才消除煩惱。
  接著問湘芹:“還有什麽節目?”
  湘芹咕噥,“眼都花了,還去哪裏。”
  連環低著頭笑,他是普通人,湘芹是尋常人,他們在一起才無牽無掛。
  過兩日,香宅又出了宗特別新聞。
  徐可立親自來找連環。
  連環見他臉有溫色,不知何故,禮貌地迎出來。
  徐可立開口:“拜托你連環,開車到學校去接一接香紫珊。”
  連環立刻知道有事。
  “本來應該我去,但是我實在生氣,不想見她。”
  連環莞爾,又闖了禍,這是阿紫本色。
  他把補習學生遣走,立刻駕小車往女書院。
  阿紫並不在門口等他。
  連環停好車,走進學校。經過查詢,才發現阿紫被拘留在教務室。
  教務主任看上去是位德高望重的女士,怒氣衝衝走出來,連環見她臉色,立刻明白徐可立真是聰明人,找他來做替身。
  教務主任劈頭便問:“你是香紫珊什麽人,她父母為什麽不來。”
  好一個連環,氣不急臉不紅,不答反問:“請問香紫珊犯什麽事?”
  教務主任瞪起銅鈴般眼睛:“香紫珊已經被開除!”
  連環深深吸一口氣,“可否求情,可否給她一次機會。”
  “不行,沒得商量。”那位女士斬釘截鐵。
  連環見無可挽回,便也轉了語氣,“那麽,請把學生交出由我帶回家。”
  “她還沒有向我道歉。”
  “她已經被開除,沒有必要向你道歉,快快釋放香紫珊,校方無權拘留學生,她再不出來我去報告派出所。”
  教務主任在職二十多年,頗積聚了一點權威,幾時聽過這等無禮言語,一般家長上來拜見名校老師,幾乎要親吻她的手背。當下她氣得臉色煞白,“怪不得,怪不得,由你這種家長把她縱容成這樣。”氣得簌簌地抖。
  她以為連環是香紫珊大哥。
  “香紫珊是一隻爛蘋果,校方不懲罰她,”教務主任指天發誓,“社會也會懲罰她。”
  連環毫無懼色,重複要求:“請立刻把香紫珊交給我。”
  “姑息養奸!”她拂袖而去。
  連環獨坐候客室等候放人。
  幸虧不到五分鍾香紫珊便出來了。
  她笑容滿臉,“連環,我早知道你是我的朋友。”
  “坐下。”
  “讓我們快快離開是非之地。”
  “坐下。”連環提高聲音。
  香紫珊看見粗眉大眼的連環似有點動氣,隻得輕輕坐下。
  連環誠懇地問:“可否告訴我,你犯了什麽過錯。”
  阿紫眼睛一亮,他竟然不知道。
  恰才上課,教務主任因香紫珊功課惡劣命她站立當眾點名指責。阿紫越來越不耐煩,抄起一本硬皮書便用力摔到洪論滔滔的老小姐身上去。
  香紫珊沒想到有人會避不開。
  那本書正打在她鼻子上,竟打出血來,整個課室為之沸騰。
  來接她的連環競不曉得此事。
  全校都知道了。
  本來要報警,然而聲張此事,對校方名譽大有影響,故此急召香家家長來訓話。
  誰知反而被連環痛斥一頓。
  “說呀。”連環追問。
  阿紫委屈地答:“我測驗偷看。”
  連環疑惑,“校規這麽嚴?照說一次大過也就足夠。”
  阿紫微笑,“管它哩,有些人一點點權柄在手,就拿雞毛充作令箭,我們走吧。”
  連環見她一點不在乎,便想說她一兩句,卻見香紫珊笑嘻嘻無牽掛,便不忍心。這女孩子吃苦的時間多,開心的時刻少,算了吧,反正本市有的是女校。
  連環歎口氣,“還不走?”
  一路上阿紫嘴角孕育著一個詭秘的微笑。
  連環怵目而驚。
  他在香夫人臉上見過這個笑容,他一直不明白香夫人到了絕境為何還要笑得如此魔魁。
  此刻又在香紫珊的臉上看見。
  隱約間他隻覺得她們母女定有什麽不可告人之處。
  連環把香紫珊送到大宅門口。
  阿紫蹬蹬奔上樓梯。
  “站住。”
  她猛一回頭,見是徐可立。
  徐可立冷峻地看著他,“又打老師?”
  香紫珊倔強地說:“與你無關,你有空不去做姐姐的跟班倒管起閑事來。”
  徐可立搖搖頭,“阿紫,我認識你七年,發覺你真是徹頭徹尾的壞孩子,不可救藥。”
  阿紫臉色一變,隨即嘲弄地辯道:“有人不這麽想。”
  “你是指連環吧,他是個老實人,你不應欺侮他。”
  阿紫拔尖聲音,“他是我朋友,我很尊重他。”
  “但願如此,但願他不要小覷你,但願你不會玩弄他。”
  阿紫淚盈於睫,“你為什麽老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你對姐姐從來和顏悅色。”
  “你姐姐是單純的女孩子。”
  “爸爸與你一直不喜歡我。”
  “阿紫,那是不對的,你這樣說不公平。”
  “父親不喜歡我,因我長得太像母親。你呢,你不喜歡我,是怕香寶珊妒忌。”
  “胡說八道,”徐可立轉身,“這件事我一定要向香先生報告。”
  香紫珊迫下來,“徐可立徐可立。”
  她趨向前拉住他,伸出兩臂,搭住他的雙肩,“求求你,幫幫忙。”
  徐可立正想輕輕拂下她的雙臂,香寶珊已在門角出現,神色不悅。
  阿紫見到姐姐煩惱,不但不解釋,反而把雙臂收緊一些。
  徐可立連忙尷尬地用力掙脫,扔下她們姐妹倆,急急走進書房。
  香寶珊冷冷看著妹妹,“這次又是什麽,次次都叫徐可立救你,他不累,你也該累了。”
  香紫珊反唇相譏,“最累的應該是你,姐姐,十六年來不住在父親麵前說我壞話,造謠生事。”
  “我所說的都是實話。”
  “對你有益的才是真話。”
  兩姐妹的爭吵全落在捧著蒔花進來的連嫂耳
  為免兩位小姐尷尬,她識趣地躲進偏廳去。
  連嫂巴不得耳朵可以關上,免得清晰地聽見兩姐妹爭吵。
  隻聽得寶珊說:“每個學期換一間學校,一不對就把首飾衣服往街上扔,故意纏住我的男朋友,難道不是事實?”
  “香寶珊,我恨你。”
  “你恨每一個人,你的世界是恨的世界。”
  連嫂來不及躲避,已見阿紫衝進偏廳來,穿過長廊,不知走到什麽地方去了。
  連嫂抱起花瓶,隻聽見大小姐冷冷地問:“你在這裏多久了?”
  連嫂抬起雙眼,笑道:“我剛剛進來。”
  “有沒有見到二小姐?”香寶珊追問。
  連嫂佯裝莫名其妙,“二小姐在這裏嗎?”一邊說一邊走開。
  兩姐妹年紀這麽小就如此難相處,誰家的男孩不幸,才同她們攀交情。
  連嫂做夢也沒想到那會是她的兒子連環。
  香紫珊跑到工人宿舍爬上橡樹探望連環的房間。
  她摘下椽子扔進房中。
  連環見是她,忍不住問:“你又來幹什麽?”
  “我來看我在世上唯一的朋友。”
  阿紫語氣真摯,連環默默不語。
  “你沒有挨罵嗎?”
  “我才不怕。”
  連環伸出手臂擋扔進來的橡子,“喂,不要折磨大樹,它比我們早出生,在地球上更有地位。”
  “徐可立說這棵白橡樹起碼有六十歲。”
  又是徐可立。
  卻不承認徐可立是她的好友。
  “它能長到三十公尺那麽高。”
  連環微微笑,“也是徐可立告訴你的嗎?”
  阿紫不回答,“你們一家沒有搬來之前,我已經常常到樹上玩耍。”
  連環頓生憐憫之意,阿紫一直是個寂寞的小孩。
  “在最高的樹丫上,往大屋看,什麽都一清二楚,你試過嗎?”
  連環的心一動,像是猜到了什麽,又不能決定。
  “出來,連環,我們一起爬上去。”
  “別瘋,樹頂有六七層樓高,太危險。”
  “嗬哈,你不敢。”用起激將法。
  “是,我是不敢。”連環既好氣又好笑。
  這女孩,剛被學校攆出來,卻若無其事。
  “來。”阿紫伸出手。
  連環到底年輕,按捺不住,靈活地隨阿紫爬上樹梢,兩人身手敏捷,互相扶持,很快到了樹頂。
  阿紫說得對,居高臨下,什麽都看得一清二楚:連嫂在後門正在吩咐司機辦事,廚子挽著作料回來……。
  連環忽然想起,阿紫看到的,一定比他還多。
  此時她正無憂無慮采摘樹葉插到頭發上,連環幫她把葉於排放在頭頂似扇子般散開,活似一項冠冕。
  阿紫活潑地笑,躲在樹梢,好似傳說中的精靈山魅。
  連環讚道:“多麽好看。”
  阿紫盼望地問:“比姐姐更漂亮嗎?”
  連環從來不覺得香寶珊有什麽優點,他的眼神給阿紫一個肯定的答案。
  阿紫隨即說:“看。”
  徐可立與香寶珊雙雙目前門出來登上紅色的跑車,滑下大路。
  他倆狀至親熱,看得到徐可立隻用一隻有手把住駕駛盤,另一隻手,與香寶珊相握。
  阿紫收斂歡容,轉頭問連環:“他們會結婚嗎?”
  連環看得出來,徐可立與香寶珊的婚事早已受到家長默許。
  “徐可立會是一個好姐夫。”
  阿紫聽到隨即把葉冠扯下,撇下樹去,身子接著滑下樹幹,一下子去得蹤影全無。
  連環情緒也忽然滑落,盤坐樹上不出聲,默默看著阿紫奔回大宅。
  阿紫被禁足一星期。
  徐可立忙著替她找新學校做新校服。
  新學期開始,林湘芹對連環說:“大學的功課好像更清閑。”
  連環像是沒聽到,過一會兒他問:“喜歡一個人,比那個人喜歡你多,是否一種痛苦?”
  湘芹的心“咚”一跳,她小心翼翼地打探:“誰,誰喜歡誰多一點?”
  連環不語。
  湘芹並不笨,忽然知道這兩個人當中沒有她,於是強笑問:“你在說誰?”
  連環回過神來,“我隻不過有點感喟。”
  湘芹問:“是我們的朋友?”
  連環不肯再說。
  湘芹覺得這些年來,她似在叩一道永遠不會打開的門,本來她頂有耐心,打算守在門外,直到連環心扉打開,可是今日她才發覺早已有人穿門過戶,登堂入室,如人無人之境,湘芹如有頓悟。
  何必去理那個人是誰,是誰不一樣,何必查根問底,自尋煩惱。
  湘芹在該刹那如釋重負,臉色樣和起來。
  她微笑道:“別胡思亂想,我們是學生身份,有什麽資格去研究誰愛誰更多。”
  連環驟然漲紅麵孔,向湘芹投去感激的一眼。
  傍晚,連嫂替兒子打掃房間。
  她納悶地說:“這麽多橡子從何而來,不小心踩到怕會摔跤。”
  連環放下書本:“不要掃不要掃,隨它去。”
  連嫂懊惱地說:“你比你父親還要怪。”
  到了那一個冬季,橡子落滿草地,醫生進出香宅的次數更加頻密。
  傍晚老連邊喝啤酒邊說:“東家應該早進醫院。”語氣十分惋惜。
  連嫂說:“他與你同年,我看你好像還打算活多五十年的樣子。”
  “挺窮的時候一直以為財富可以解決一切困苦,可是你看香氏,大宅背山麵海,他從來不看風景,花圃整理得那麽出色,一貫視若無睹,成日成夜就關在書房內,他到底在密室內做些什麽?沒有人知道。”
  “香先生自我判監,是個永久徒刑。”
  老連歎口氣,“說得好。”
  那一個晚上,連環睡到半夜,被輕輕哭泣聲驚醒,伸手想開燈,觸及輕輕柔肌。
  他在黑暗中坐起來。
  連環當然知道這是誰。
  阿紫伏在床角飲泣,“我父親快要去世了。”
  連環安撫她:“他會痊愈。”
  “你已多月沒有看見他,他不會好。”
  “喂喂喂,”連環輕撫她長發,“別詛咒他。”
  兩個少年的聲音都低得無可再低,似自言自語。
  阿紫把頭埋在連環胸前。
  連環取笑她:“我還以為你一點也不愛父親。”
  阿紫毫無猶疑地答:“我恨他。”
  但是對他們父女來說,愛與恨的界限並不分明,渾飩一片。
  第二天一早,連環聽得母親抱怨,“老連,把電話號碼改一改行不行,最近從早到晚都有人拔無頭神秘電話來煩擾。”
  “會不會是女孩子找連環?”
  “隻得一位林湘芹罷了,”連嫂的精神來了,“這個女孩子沒話講,大方穩重,又自小看到大,簡直沒有一絲缺點。”
  老連認同,“確是個端莊可愛的少女。”
  “可是連環懶洋洋似不懂抓住機會。”
  “這些事是注定的,你不用著急。”
  連環等在電話旁邊,一響,馬上接過。
  他不顧對方是否願意說話,便輕輕說:“醫生會盡力控製病情。”
  那邊過一會兒放下聽筒。
  連嫂問:“誰?”
  連環答:“同學提我帶筆記。”
  又是除夕,連嫂忙著為兩個家庭準備過年,工夫做到十足,卻搞不起氣氛。
  沒有人想過年,也沒有覺得過年有什麽重要。
  滿桌菜肴擺出來,隻略拔動兩下,一聽見門鈴,立刻跳起來去開門給醫生或律師。
  香紫珊向徐可立央求:“讓我陪陪父親。”
  徐可立猶疑,“他不想見你。”
  香紫珊推開徐可立,卻被香寶珊拉住,“不準你去刺激他。”
  “他也是我的父親。”
  香紫珊推開房門進去,徐可立與香寶珊尾隨,阿紫走近。
  香權賜緩緩轉過頭來,渾濁的雙目良久才對準焦點,輕輕說:“你來了。”語氣無限盼望。
  徐可立馬上知道他認錯了人,阿紫卻以為父親牽記她,前去握住他的手。
  香權賜看著她良久,忽然醒覺,拂開阿紫的手,“是你,走開。”
  “父親——”
  “走開,”香權賜喘著氣,瘦癟的臉上泛起厭惡的神色來。
  香寶珊連忙拉開阿紫。
  隻聽得香權賜的聲音說:“你不是我的孩子。”
  房間裏三個年輕人同時呆住,麵麵相覷。
  這時區律師與醫生一起趕到,示意孩子們出去。
  阿紫臉色蒼白,把徐可立帶至一角,“父親為什麽說我不是他的孩子?”
  徐可立見她一額汗,十分不忍,“你太頑劣,香先生氣頭上不上說過一次你不像香家女兒。”
  “不,這次他的意思不同。”
  “你不要無中生有。”
  香寶珊在一邊冷冷看著她,阿紫忽然忍受不了姐姐的目光,想逃出去。
  區律師匆匆出來,“可立,快去把連環找來,香先生有事問他。”
  徐可立立刻去辦事。
  區律師見到香寶珊淚盈於睫,香紫珊臉色煞白,不禁安慰她們:“不怕不怕……”說了兩句,隻覺空洞,自動停止,歎了口氣。
  徐可立回來說:“連環馬上到。”
  香寶珊悄悄問徐可立:“父親為什麽傳一個仆人的兒子?”
  徐可立用目光製止她。
  連環來了,還穿著大學堂白衣白褲製服,他低頭疾走,目光沒有與任何人接觸。
  樓下的傭人們見到他,議論紛紛,交頭接耳,待他走近,又即時肅靜回避。
  連環都不加以理會。
  徐可立陪他走進香權賜的書房。
  連環靜靜地坐下,滿心悲哀,低著頭握緊雙手。
  香權賜雖然斜斜地坐在安樂椅上,連環卻覺得他是被看護擺在座位上,他頸項與手足俱已鬆軟,好比被人棄置的一具提線木偶。
  他動了一動。
  徐可立趨向前去,“香先生,我先出去一會兒。”
  香權賜揮揮手,示意他留下。
  連環漸漸習慣室內幽暗光線,他目光隻逗留在香氏身上一會兒,便緩緩垂首,不忍心細究。
  他外型已經不大像一個人,皮膚幹黑,戴一頂帽子,遮住稀疏的頭發,雙目深陷,聲線模糊。
  他開口了,講的話叫兩個年輕人訝異。
  聲音似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他說的竟是:“你們可曉得愛一個人,比那個人愛你為多,應該怎麽做。”
  徐可立莫名其妙,驚愕地看著他的恩師。
  連環卻猛然抬頭,深感震蕩。
  香權賜似看到他倆不同的反應,顫抖地舉起手,指著連環,“你說說看。”
  徐可立大奇,這愣小子不可能懂得如此深奧的問題。
  可是連環日來已想得非常透徹,他微微一笑,輕輕答:“我不會讓她知道。”
  香權賜如有頓悟,喃喃地重複:“不讓她知道。”
  連環又說:“她永遠毋需知道,這純粹是我的事。”
  香權賜如醒醐灌頂,伸出手來抓住連環,悲哀地問:“我知道得太多?”
  徐可立皺起眉頭,用神聆聽,仍然弄不懂兩人在打什麽啞謎。
  隻見連環點點頭。
  過一會兒香權賜又問:“連環,你到底有沒有見過那輛紅色的跑車?”
  除對香權賜之外,連環從來沒有說過謊,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答:“沒有。”
  香權賜苦笑,“老老實實回答我。”
  “沒有,”連環按住他的手,“從來沒有。”
  香權賜得不到正確的答案,反而安樂了,他說:“連環,很好,你保護香家真的護到底,我會重重報酬你。”
  徐可立猜想這是他們主仆間的一個秘密,故隻靜靜在一旁等候。
  “可立,”香權賜喚他,“厚待連環,盡可能幫他完成心願。”
  徐可立連忙說是。
  香權賜垂下頭,良久不出聲,似失去知覺。
  連環警惕地看徐可立一眼。
  他們剛要召護士進來,香權賜的眼皮又動了動,他輕輕說:“她真美,她真美……”
  徐可立隱約知道他說的是誰,連環卻完全肯定,他轉過頭,輕歎一聲。
  為什麽人類的記性,有時會這樣殘忍地好。
  然後香權賜笑了,他說:“你們出去吧。”
  兩個年輕人退出房外,剛剛迎上一室金紅夕陽。
  連環同徐可立說:“我先走一步。”
  徐可立十分喜歡這憨直的年輕人,“連環,有機會我們合作辦事。”
  連環笑一笑,到處都有機會,他不想與香氏的乘龍快婿發生太深切的關係。
  他急急下樓去。
  香寶珊出來問徐可立:“父親與他有什麽話好說?”
  徐可立沒有回答。
  “我不喜歡這個人,他有一雙野獸似的眼睛。”
  徐可立笑,“你根本不認識他。”
  連環打算自後門回宿舍,還未走到後園,就聽見廚子跟女傭說閑話。
  ——“老連這個人真交了邪運,聽說香先生遺囑有他的名字。”
  “你怎麽知道,區律師告訴你的?”
  問得好,有智慧,真的,你怎麽知道?
  廚子咳嗽一聲“你說,他們主仆之間,有沒有不可告人之處。”
  反而是女仆不耐煩起來,“有,他倆是多年失散的兄弟。”
  廚子正要回嘴,忽然發覺草地上有個長長的人影,一抬頭,看到連環擦身而過,他總算噤了聲。
  老連整日整夜在大宅侍候。
  連嫂同兒子說:“林小姐明天來拜年。”
  見連環沒有反應,又說:“好幾年的同學了,我們都很滿意,總沒聽你說起湘芹家裏有什麽人,父親幹哪一行。”
  電話鈴又響起來。
  這次連環不敢去聽,倘若是那個人來打探消息,他都不知道怎麽說好。
  連嫂取過話筒,立刻笑起來,“湘芹,是你呀,我愛吃什麽,噯唷,你別客氣,我倒做了你喜歡的菜,明天早點來,連環?”連嫂轉過頭來,“咦,他剛剛還在,是他父親把他叫出去……”
  連環躲到樓上,耳邊仿佛還聽到母親絮絮之語。
  “連環,連環。”
  連環立刻自床上跳起來探出窗口,卻杳無一人,樹頂高且遠,阿紫不在丫枝上。
  母親與湘芹已經誤會了,倘若任她們誤會下去,或是自己也加人做誤會的一分子,肯定有害。
  明天吧,明天與湘芹說清楚。
  不愛她的話,不需要很大的勇氣。
  第二天傍晚,林湘芹高高興興上門來,正在感喟,第一次到這間小白屋來,才念高中,時間過得好快,而她與連環的感情,似毫無增長。
  老連特意回來陪她客套一兩句,又忙著過去。
  連環說:“請上來一會兒,我有話說。”
  連嫂慫恿,“去呀,湘芹,看他說什麽。”一直笑。
  湘芹卻頗為了解連環,他不見得有好消息宣布。
  她取過一顆巧克力,剝掉七彩糖紙,放進嘴中,隨連環上樓。
  進門便踏在一顆橡子上,一個踉蹌,險些絆倒,不禁問連環:“要不要我幫你掃一掃地?”
  連環卻請她坐下。
  考慮一下,他鄭重開口:“湘芹,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湘芹“嗯”一聲,她挑了一粒有餡糖,甜得發膩,卡在喉中,好不辛苦。
  “讓我們永遠做好朋友。”連環語氣十分誠懇。
  湘芹看著他,沒想到這樣老實的人也這樣會推搪。
  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終於表態。
  湘芹低下頭,自然覺得被傷害了,一時間語塞。過一會,她抬起頭,“連環——”
  忽然呆住了,她的座位對著窗,適才一瞥之間,竟看到暮色蒼茫間有一張小小的白麵孔貼在玻璃上朝她眨眼。
  湘芹聽過有關老房子許許多多的怪異詭秘傳說,不禁嚇呆了,霍地指著窗外,“有人,我看到一張人臉。”
  連環轉過頭去,“怎麽會有人——”猛地想起,這一定是阿紫。
  果然,阿紫的麵孔又在樹葉間一閃現,連環搖頭笑她搗蛋,湘芹不知就裏,嚇得尖叫起來。
  湘芹欲向連環求助,卻看到他正在笑。
  笑,笑什麽?
  笑林湘芹愚不可及?湘芹的悲憤戰勝恐懼,抓起外套跑下樓去,連環已經把話說得再客氣再明白沒有,此處並非她久留之地。
  連環這才醒覺已經深深傷害一個愛護他的人,急忙間也考慮過追上去,但是善意的解釋更會引致她進一步誤會,遲疑間湘芹已經奔到空地。
  湘芹剛鎮定下來,忽黨肩膀吃痛,抬頭一看,高大的橡樹上有個黑影蹲在那裏,她這才醒覺,那是人,不是魅,向她扔石子的人便是窗外的那張麵孔。
  石子如豆般撒下,打中湘芹,痛得她叫出來,一方麵她又聽見連環喝止之聲,她未敢久留,含淚奔逃,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膝頭,也顧不得了,她隻想盡快離開這個妖異的地方。
  湘芹一生中未曾受過如此屈辱,淚流滿麵,刹那間熾熱真摯的少女心化為灰燼。
  連環沒有看見湘芹的眼淚,他正推開窗戶喝道:“住手,你在幹什麽?”
  阿紫嬉皮笑臉地轉過頭來,看著連環。
  連環抬起案頭的橡皮擦掉過去,被阿紫敏捷地閃避過去。
  “你不尊重我的朋友,即是不尊重我。”
  “對不起,打擾了你倆卿卿我我。”
  “阿紫,你心中隻有自己,沒有別人。”
  阿紫仍然笑眯眯,“拉我進來。”
  連環不去睬她。
  阿紫牽牽絆絆地爬進房內。
  連環這才看見她身上穿著一件玫瑰紫的呢大衣。
  他呆住了。
  大衣並不稱身,款式已過時,連環看清楚了,他見過這件衣服,他的靈魂被攝住。
  阿紫在他麵前轉個圈,“好不好看?”
  “這件大衣從何而來?”他震驚地問。
  “我在舊衣服箱內找到,相信是我母親的故衣。”
  “它不適合你,快脫下它。”
  阿紫除下外套,內裏仍穿著水手領的毛衣。
  連環看著她半晌,歎口氣說:“你走吧。”
  “你還在氣惱。”
  連環為湘芹深深內疚。
  “好,母親一早離棄我,父親不承認我是他的女兒,我同姐姐不和,現在你又不原諒我。”
  連環告訴她:“也許你也要負些責任。”
  “我還小。”阿紫倔強地說。
  “能把你身邊所有的人整得啼笑皆非就不算小了。”
  阿紫還想分辯,梯間有腳步聲傳來,是連嫂的聲音:“湘芹,連環,說完話沒有?”
  她推門進來,“咦,湘芹呢?”
  連環低著頭,“她走了。”
  連嫂好不失望,坐在床沿,“她來的時候明明高高興興。”
  “是我不好,言語間得罪了她。”
  連嫂打一個寒顫,站起來關窗,“這麽冷,也不曉得當心。”她轉過頭來,“咦,這件大衣是湘芹的嗎?”
  連環急忙把外套塞進櫃中,“我改天去還給她。”
  連嫂凝視兒子,“湘芹是你的好對象,小心對她。”
  但是林湘芹決定避開連環。
  她相信他是她的惡夢,她做得很徹底。新學期開始,她轉到中文大學上課。
  連環十分震驚,這個重大的決定對林湘芹往後生活有一定影響,若是純粹為著他的緣故,他實在擔當不起。連環很明白這個時候不去騷擾湘芹,已是至大仁慈,他忍耐著一點反應都不做出來。
  湘芹終於走了。
  同學為她設的送別會他都沒有去。
  湘芹坐在一角,每進來一個人,她都以為會是連環。到散場,她的雙眼酸且澀,形容憔悴地離去,獨自往海邊站了一段時間。
  他連一句道歉都沒有。
  真灑脫,湘芹解嘲地想,據說幹大事的人本應這樣。她伏在欄杆上哭了,她記得很清楚,那夜的海水是漆黑的。
  香權賜於同一日送院。
  三天後便傳來噩耗。
  徐可立第一次展示了他的辦事能力,與區律師兩人把事情料理得整整齊齊。
  老連自大宅回來了,告訴妻子:“二小姐失蹤,到處找過都不見人,真正百上加斤,節外生枝。”
  連環一怔。
  “明早要舉行儀式,非找到她不可,這少女太過不羈,太不知輕重。”
  “要不要叫連環也幫著找。”
  “關連環什麽事,他根本沒見過香紫珊。”
  連環不出聲。
  “這倒是真的,連環與大宅無關。”連嫂語氣十分寬慰。
  電話鈴響。
  連環取起聽筒。
  那邊沒有聲音。
  連環心情悶納,因而說:“你難道沒有看到訃聞,男主人已經病逝,你可以回來了。”
  連嫂大奇:“連環,你同誰說話?”
  連環掛上電話,一語不發,回到樓上。
  “這孩子早已過了青春期,還這麽怪。”
  “你不是說林湘芹許久不來,定是感情糾紛。”
  “自由戀愛,煩惱更多。”
  連環一進房間就明白了。
  他的被窩裏似躲著一隻受傷的小動物,他過去輕輕掀開被褥,看到香紫珊伏在枕上飲泣。
  她不知來了多久,自然也不關心全世界人是否到處找她。
  連環沒有說話,輕輕握住她的手。
  香紫珊把臉埋在他的手中。
  他不去驚動她,任由她哭到倦極入睡,他坐在書桌前做功課。
  連環也不去告訴任何人,他已經找到香紫珊。
  到了深夜,阿紫醒來,心境有一刹那平靜,但是日前所發生的大事隨即紛遝湧上心頭,她悲苦地伏在連環背上哀哭。
  連環把她馱在背上,來往行走。
  她沒有長大,她還是那個小小阿紫。
  阿紫漸漸平靜下來。
  連環將她放下,“他們都在等你,明天的追思禮拜不可缺席。”
  阿紫不語。
  “回去吧。”
  阿紫點點頭。
  禮拜堂裏,連氏一家坐在後座。
  徐可立與香寶珊坐在前座,香寶珊滿臉怒意,頻頻回頭來看她妹妹到了沒有。
  香紫珊尚未出現。
  風琴聲越來越淒厲,人客漸漸聚集,時間已到。
  徐可立沉著地上台致辭。
  香紫珊仍然蹤影全無。
  連環聽到他父親喃喃說:“大逆不道。”
  徐可立講到一半,連環發覺他眼神鬆懈下來,連環輕輕回望,看到香紫珊已經坐在最後的角落。
  連環放下一顆忐忑的心。
  他可不理她是否得罪親友,他隻擔心她的安全。
  阿紫一聲不響低頭默禱。
  香寶珊心有不甘,“霍”地一聲站起來,走向後座,似要教訓妹妹。
  連環見她來意不善,忍不住也走到狹窄的走廊,堵住她去路。
  香寶珊一向對連環有點顧忌,但是沒想到他會幫阿紫。猶疑間,徐可立已自台上下來拉住香寶珊,他向連環投去感激的一眼。
  連環這才靜靜坐下。
  那邊香寶珊惱怒地對徐可立說:“一宣讀遺囑我就要你把那個粗魯的人逐出香家。”
  徐可立不出聲,連環粗魯?他的心思比誰都縝密,寶珊這次看錯人了。
  香寶珊見他好像沒有聽見,推他一下。
  徐可立輕輕回答:“他並不住在香宅,不能驅逐。”
  他示意寶珊站立唱詩。
  阿紫一直沒有過去與姐姐同坐。
  返家途中連嫂說:“兩位小姐這就成了孤女。”
  老連忽然感慨:“二小姐真是性情中人。”
  連環沒想到父親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感動得鼻子一酸。
  一般人隻曉得阿紫淘氣、搗蛋、孤僻、壞脾氣,沒想到那是因為她不妥協不肯走中間路線,明明多情,卻被無情所惱。
  聰明的徐可立都不了解香紫珊。
  阿紫坐在大石上等連環。
  她說:“你不再生我氣,多好。”
  連環冷冷答:“那是另外一件事,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惡待我朋友。”
  阿紫不悅:“她比我還重要?”
  “香紫珊你不會成為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阿紫冷笑一聲,“我不該妄想到此地來尋找安慰。”
  連環不忍,在她對麵坐下來,“你適才為何遲到?”
  阿紫哼一聲,“你關心嗎?”
  “阿紫你這個人沒有希望。”他站起欲離去。
  阿紫連忙說:“我見到母親。”
  連環“霍”地轉過身於,“什麽?”
  阿紫表情複雜,既歡欣又愁苦,“我見到她,我們交談過,所以遲到。”
  連環的心一跳,那個美婦人終於回家來了。
  他脫口而出:“她好嗎,有沒有老,是否快樂?”
  “她戴著一頂有黑網紗的帽子,坐在一輛大黑車內,看見我,便叫住我。”
  阿紫從未聽過那麽動聽的聲音,不由得停住腳步,轉過頭來,凝望那婦人。
  她們之間有一段距離,阿紫看不清楚她的臉。她緩緩下車,站在車旁,一身黑衣。阿紫覺得她的身型十分熟悉,便呆在原地,揚聲問:“誰,請問是誰叫我。”
  那婦人不語,臉上的黑網在風中拂過來,又拂過去。
  阿紫沒有動,已經知道這個人同她有極深切的關係。
  又過許久,那婦人說:“我是你母親。”
  阿紫耳畔輕微地“嗡”一聲,如有一隻小蜜蜂在她耳邊打轉。
  但是她沒有失態,也沒有一個箭步上前擁抱婦人,阿紫隻是輕輕頷首,“你回來了。”
  婦人踏前一步,似要作出要求。
  阿紫告訴連環:“我忽然害怕,我同她說,我有要緊事,他們都在等我,便奔進禮拜堂來。”
  連環奇問:“你為什麽要害怕?”
  “我看見她黑色的長袍底下露出鮮豔的一角裙據,那是種深玫瑰紫,連環,你記得那個顏色?看久了眼睛會澀,那是她最喜愛的顏色,她回來不是為哀慟。連環,她會不會回來索償。”
  連環按住阿紫的手。
  “可是,香先生已經去世了。”
  “或許她要我們。”
  “她是你的母親。”
  “不,我不要跟她去,”阿紫脫口而出,“我不會離開大屋,徐可立會照顧我。”
  連環目光涼涼,在阿紫臉上掃了一遍。
  阿紫不理會連環的感受,奔回大屋。
  她就是這點殘忍。
  連環抬起頭,看到地下有一個纖細的人影。
  在該刹那,他有點希望那是林湘芹。湘芹一向以他為重,一向溫柔,一向討好他。湘芹不會傷害他,他在湘芹心目中,永遠是第一位。
  他轉過頭去。
  那卻是一位身段苗條的少婦,臉容、姿勢都熟悉之至,她正看著連環微微笑。
  連環馬上把她認出來,“香夫人。”他稱呼她。
  她笑一笑,“你還那樣叫我,我早不姓香,我本名鄧玉貞。”
  連環看著她,真奇怪,她一點都沒有變,歲月對她不起作用,她仍然那麽白皙美麗,那種神秘的氣質依然如影附形。
  “你已經是大人了。”
  連環有點靦腆。
  “謝謝你接我的電話。”
  真是她,那些神秘電話真是她打來的。
  “你一直維護我。”
  她並沒有走近,互握著自己的手,站在那棵橡樹下。
  連環還以為從此看不見她了,此刻十分歡喜。
  “他們都在大宅,你不與他們談談?”
  美婦人搖搖頭,“他不讓我再踏進香宅半步。”
  連環“嗬”地一聲。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無奈地攤攤手。
  “我給你沏茶。”
  “我這就走了。連環,謝謝你。”
  一輛黑色的大車子駛過來停下,連環看著她走下小徑。
  她這次來,不過是順道探訪連環,主要原因是視察香氏大廈。連環有預感,阿紫說得對,她仿佛專程前來索償。
  宣讀遺囑那一日,老連早已接到區律師通知,要在上午九時在香氏書房集合。
  他同兒子說:“連環,你陪著我去。”
  香寶現看到連氏父子出現,馬上拉著徐可立到一旁,“他們來幹什麽?”
  徐可立勸說:“寶珊你別針對連環。”
  “他在這裏幹什麽,難道遺囑裏有他的名字?”
  徐可立歎口氣,“正是。”
  “我不相信。”
  徐可立十分詫異,寶珊平時並不是個不講理的女子,但一碰到連環,她便有異常表現。
  這時區律師進來向各人點點頭,問道:“香紫珊不打算出席?”
  寶珊冷笑一聲。
  區律師說:“沒有關係,香先生的遺囑很簡單。”
  他取出文件。
  他開始宣讀:“香氏出入口公司仍由徐可立照原職打理,與寶珊婚後可繼承百分之二十五股份,大宅與全部現款由寶珊繼承。紫珊非我親生,但可在大宅居住及支領零用直至成年後——”
  徐可立與香寶珊忍不住“嗯”地一聲。
  香紫珊不是香權賜的親生兒。
  連環驚愕,看向父親,老連更驚異得合不攏嘴。
  區律師無奈地讀下去:“紫珊成年後可繼承公司股份百分之三以及倫敦雪萊區城市屋一幢。”
  大家心緒正亂,忽然聽到有人推開書房門,“不!我是父親的女兒,誰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兒,”紫珊苦苦哀求,“不要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兒。”
  徐可立過去扶住紫珊。
  連環剛要站起來,區律師已讀到他的名字。
  “大宅旁連氏現住的一幢兩層樓高小屋與地皮,我將之贈與小友連環。”
  老連“哎呀”一聲叫出來。
  這張遺囑還算簡單?出人意料之處實在太多。
  連環靜了下來,過半晌他嚅嚅說:“我不要。”
  區律師看他一眼,合上文件。
  連環走到區律師麵前,輕輕說:“我不要。”
  區律師拍拍他肩膀,輕輕說:“香先生已經不在人世,你怎麽樣拒絕?”
  連環抬起頭,看到香寶珊既驚且惱的神情,倒有一絲痛快,她不能攆走他們了。
  小屋,地皮,以至那棵橡樹,都已屬於連環。
  香紫珊呆呆地端坐徐可立身旁,眼神沒有焦點,一臉茫然。
  連環想多呆一會兒,老連催他:“快,我們快回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你母親。”
  一抬頭,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大家都怔住。
  好一個區律師,是他最先恢複常態,鎮定地向那人欠欠身:“鄧女士。”
  鄧玉貞緩緩走進書房,輕輕坐下,慢慢地脫下手套。
  這時香寶珊已經認出她,睜大雙眼,要趨向前去,徐可立連忙按住她。
  隻聽得鄧玉貞很平靜地說:“既沒有我的名字,又硬說紫珊不是他的女兒,這張遺囑,很有商榷餘地,是不是,區律師?”
  區律師不予置評,很恭敬地低著頭。
  “我們要好好談一談。”
  區律師露出極其為難的樣子來。
  “我的律師會同你聯絡。”
  區律師忍不住輕輕說:“鄧女士,這是何苦呢,他已經安排了你同紫珊的生活。”
  鄧玉貞抬起頭來,眸子發出晶光,“你活在世上,就是為著三餐一宿?噫,人類仿佛不是這樣進步的哩。”她嘲笑區律師。
  區律師連忙退後幾步。
  鄧玉貞看著寶珊,“你不打算認我?”
  年輕的香寶珊一生在玻璃溫室內長大,父親之後有徐可立接班照料,從未受過這樣大的打擊,驚得呆了。
  鄧玉貞的目光又落在徐可立身上,“你就是香權賜的愛將,很好,很好。”
  這時候,老連見義勇為,硬著頭皮踏前一步,說道:“太太,我送你出去。”反正是下人,又是舊人,被斥責兩句,也無所謂。
  沒想到鄧玉貞十分給老連麵子,“連環,你去叫我的車子過來。”
  她一走,眾人全體鬆弛下來。
  區律師臉色灰白,連連搖頭。
  徐可立問:“我們的機會是多少?”
  “他一直沒有同她辦妥離異手續,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她回來同他糾纏,”區律師說,“這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
  徐可立斷然說:“我們不打這官司,我是外人,絕不同香夫人爭任何產業。”
  香紫珊忽然推開區律師:“我是他的女兒,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必須站在母親那一邊。”
  她奔出去。
  寶珊追在妹妹後麵,“阿紫,阿紫。”
  區律師突感疲倦,托著頭,困惑地歎口氣,為香氏服務已近二十年,知道得太多,不勝負荷。
  過半晌他對徐可立說:“我們隻得見一步走一步。”
  他並沒有即時離開香宅,老區走到連管家的小屋敲門,他的朋友老連用冰凍啤酒及花生歡迎他。
  老連搓著雙手,“這可怎麽辦呢?”
  老區苦笑,“這樣吧,我同你一起辭去職務吧。”
  沒想到這老實人當是真的,“噯,確是好辦法。”
  老區真的笑了,“怪不得人家說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一走了之,什麽煩惱都沒有。”
  “可是,”老連搔搔頭皮,“我又老覺得仿佛欠了香家什麽似的,不能走。”
  老區大奇,“你也有這種感受?”
  連環在門口聽見,才發覺世上還有其他人與他有同感,不禁也拿過一罐啤酒在一角坐下。
  區律師抬起頭冥想一會兒才說:“香家的人有股奇異的魅力,其實我們同他們無拖無欠,是我們忍不住要留下來。”
  老連不再言語,區律師說得比較玄,他接不上口。
  區律師終於站起來,“我要走了。”
  “不多坐一會兒?”
  “當然想,這間小屋無嗔無欲,與世無爭,確實是個好地方,真羨慕你,老連。”
  他搓著額頭希望舒緩頭痛,歎著氣走了。
  連嫂關上門,“香先生多慷慨。”
  連環知道母親一直希望擁有一間房子。
  連嫂又十分困惑地問:“但是,為何二小姐——”她欲語還休。
  老連忽然斥責老妻:“這不關我們的事,以後不準再提,我們什麽都不知道,我們沒見過沒聽過沒說過,記住了。”
  報複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一件事。
  連環在筆記本子的空行上這樣寫:聰明人從不報複,他們匆匆離去,從頭開始。
  他忽然想起湘芹,可愛的湘芹就有這樣的智慧。
  連環時常在鄰校的同學會刊物上看到湘芹的消息,她總是獲獎又獲獎。那邊的氣候好像非常適合她,才二年級已經倍受注意,是顆觸目的明星。
  也許連環思念的不是湘芹,而是她代表的人生正常、溫馨、平和的一麵。
  他們終於在一次演講會上碰頭。
  連環不十分肯定湘芹是否看見他,但是他曉得她記得他,女孩子通常不大會忘掉對她們壞的異性,這一點特性往往令好男人痛心疾首。
  是他先過去與她招呼:“湘芹,好嗎?”
  林湘芹早就看見連環,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真沒想到震蕩感如舊。正在自憐,連環竟過來叫她,據她記憶所及,他還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前他從不稱呼她,隻用一個喂字算數。
  湘芹無故淚盈於睫。
  連環隻當她冷淡他,也是應該的,許久不見,話不知從何說起。
  對湘芹來說,這一刻卻緊接上次會麵,當中沒有時隙,她終於冷靜下來,擠出一個微笑,輕輕說:“我很好,你呢?”
  她的眼神出賣了她,連環見湘芹仍然關心他,也有點手足無措。
  相隔一年,兩個年輕人都以為自己老練了,成熟了,會得應付此類場麵了,可是一碰頭,馬上敗下陣來,不知多麽尷尬窘迫。
  過一會兒連環說:“湘芹,你功課越發出色了。”
  湘芹連忙回答:“哪裏能同你比。”
  話一出口,才覺得太客氣太浮麵,不由得自嘲而笑,連環見她先笑,也鬆弛下來接著笑。
  他倆離了隊走到一角。
  這次才是真正關懷的問候,“連環,你好嗎?”
  連環答:“你是新聞係高材生,什麽都瞞不過你。”
  “香氏官司大約不把你們家牽涉在內。”湘芹一直體恤人意。
  “新聞界看法如何?”
  “轟動之至,許久不見這樣包羅萬象的案子,來來去去不過是小型商業罪案,乏味之至,故此略作誇張報道。”
  “你在法庭實習?”
  湘芹點點頭,她班上有兩個同學打算以香氏爭產案做論文,跟到底,因看情形這場仗有得好拖,一找新證據便休庭半年,大家都有種感覺,這是一場不會完結,隻有輸家的官司。
  同學在一角叫:“湘芹湘芹,還不來準備,輪到你了。”
  連環微笑,“去吧。”
  湘芹點點頭,畢竟長大了,已算把這次會麵處理得不錯,足以自傲。
  她有點希望他會約她,給了他幾分鍾機會,連環始終沒有開口,她也不覺得失望,輕輕說聲再見,便被同學簇擁而去。
  不要說湘芹,連環都覺得奇怪,一直以來,他倆相敬如賓,連對方的手都沒有碰過,為什麽這次再見卻有舊侶重逢的感覺。
  他沒有離開現場,找到一個柱子後的座位,欣賞湘芹演講。
  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小女生了。
  外型、談吐,都無懈可擊,大方可愛。
  連環直到她演講完畢才悄悄離開現場,覺得十分安慰,湘芹是那種被人引以為榮的朋友。
  那日回家,連環看見母親正在端詳一張帖子。
  連嫂想得到兒子的意見,因說:“喜帖當然是紅色的好,你說是不是?”
  連家已沒有親戚,連環接過來一看,隻見正麵寫著徐可立香寶珊宣布訂婚。
  “大小姐與你同年,二十一歲,有自主權了,不過,遞帖子過來的卻是徐少爺。他人真好,沒有一點架子。香先生總算挑對了女婿,已經不叫我們辦事,薪水還是照發,卻之不恭呢。”
  連環放下帖子。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嘩啦”重物墮地之聲,連環跑出去,發覺工人在他父親的帶領下,競在鋸橡樹的丫枝。
  連環大急,“住手,你們在幹什麽?”
  老連慢條斯理答:“不鋸掉不行,樹枝頑強有力,快要頂穿木牆。”
  “不行,”連環把工人手中電鋸搶來扔地上,“不能鋸,我不準。”
  老連不去理他,命令工人:“鋸。”
  工人聳聳肩,照舊進行工程,當下木屑四射。
  連環這才頓悟,莫非父親已經知道他的秘密。
  隻聽得老連自言自語道:“危險,懂得嗎?”
  沒想到他的表現這樣含蓄。
  連環卻仍然走向前去,同工人說:“那一枝橫杆不過打窗前掠過,放過它吧。”
  工人看看老連,歎口氣,說道:“這是你的地,你的屋,你的樹,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心灰意冷地走開。
  工人隻得爬下樹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連環隻聽得母親在前門喝道:“走,走,走!再不走我叫警察。”
  連環趕到那邊一看,隻見十個八個小報記者正圍著他母親,有人拍相片,有人提問題,鬧成一片。
  自從香氏案正式開庭以來,他們陸陸續續,三三兩兩過來按過鈴,借過電話,卻不似今日般大陣仗。
  連嫂用手臂擋著刺目的閃光燈,急得團團轉。
  連環最恨人欺侮婦孺。當下二話不說,回到二樓,用橡皮管子接好水龍頭,一開水喉,往樓下記者群直射。
  那十來個男女嘩然,衣服濕透像似落湯雞,邊罵邊逃避,連嫂乘機躲進屋內鎖上門。
  連嫂直罵:“還算是知識分子呢,敗類,不擇手段,拖垮行家。”
  但是門外人群已經散去。
  連嫂問:“他們說是為了工作搶新聞,一份工作真的那麽重要,人沒有自尊嗎?”
  連環把氣呼呼的母親接在座位裏,待她平息怒意。
  老連出來說:“不能怪記者。”
  連環抬起眼睛,聽他父親有何高見。
  “審了幾個月,控方律師要力證香某立遺囑時神誌不清,辨方律師卻指證香夫人不貞,太荒謬了,能怪人議論紛紛嗎?”
  連環默不作聲。
  “兩位小姐即時成為笑柄,給犧牲掉了,”他停一停,“大小姐已在看精神科醫生。”
  “我比較不擔心她,徐少爺對她很好。”
  連嫂掛念著香紫珊,這女孩子平常已經怪怪的。
  老連歎口氣,“這個家莫非受過詛咒。”
  連環亦遭到騷擾,一些同學會用心癢難搔的語氣問他:“你不是住在落陽路一號嗎?”
  早上步行往學校,他老覺得有人跟蹤。
  那人向他拍照,他過去抓住照相機,才發覺是個穿寬衣服的少婦,她急急呼叫,說的卻不是中文或英語,連環聽出是日語,他十分震驚,沒想到此案已威震東洋。
  這些都不足以使連環失眠,他可以應付。
  使他輾轉反側的原因通常隻有一個。
  一聽到窗外有微絲輕響,他便脫口而出:“阿紫?”
  有時不過是隻鬆鼠跳過樹梢。
  即使是她,態度也已經變得令連環訝異、反感、害怕。
  在銀白的月色下,她的臉更無一絲血色,她會輕輕地對連環說,“我跟徐可立講,叫他放棄香寶珊,站在我這一邊來,我會贏,我會得到父親所有的產業,我可以給他一切。”
  連環如給人在鼻子上打了一記老拳,金星亂冒。
  原來他們並不是朋友。
  連環見過寂寞的小孩與玩偶開茶會,或對著洋娃娃訴苦,他在香紫珊麵前,就是扮演著同等樣的角色。
  他尊重她,而她不。
  但是他仍然渴望看見她,即使她口口聲聲徐可立。
  香氏的詛咒似漫延到連環身上。
  他夢見自己背著香紫珊走一條獨木橋,橋下是萬丈深淵,他汗流浹背,戰戰兢兢,卻無論如何不肯回頭。走到一半,阿紫忽然掙紮著呼叫:“你不是徐可立,不要你,不要你。”
  步伐不穩,兩人齊齊墮下深穀。
  連環喘息著驚醒,好不容易定下神來,頸後卻似有人淘氣地哈氣,麻癢麻癢,明知沒人,連環仍然轉過頭去問:“阿紫?”
  這樣的煎熬,他瘦了下來,身段仍算健壯,他父母已經警惕。
  自學校回來,老連喚住他:“徐少爺找你。”
  連環一怔,簡單地答:“我與他無話可說。”
  過一日,徐可立親自上門來。
  他一臉笑容,“第三年的功課不應該太忙。”
  連環隻得聽他道出來意。
  “營業部有一個位置,頗適合你,想請你過來幫忙。”
  連環答:“我對商界一竅不通,亦無興趣。”
  他不打算道歉,又沒有做錯事,何用對不起。
  徐可立涵養工夫真正好,還在笑,“連環你好似一直對我沒有太大好感似的。”
  連環見他如此誠懇謙虛,馬上覺得理虧,“不不,”他第一次說出心底話,“家父的意思是,他做香氏的工已經足夠,盼我獨立。”
  徐可立一怔,笑道:“香氏陳氏張氏有什麽分別,大家不過是拿勞力來換取應得的酬勞。”
  連環聽得出這話裏也有徐可立為自己辯護的成份,故說:“香家的工特別難做。”
  徐可立知道連環在稱讚他。
  他伸出手去搭住連環的肩膀,“畢業後出來幫我。”
  “我念的是純數,幫不上忙。”
  “你知道我專攻什麽?高溫物理。”
  連環駭笑,與徐可立的距離頓時拉近。
  徐解釋:“家父生意失敗,由香先生搭救,才不致結束得太難看。”他籲出一口氣,“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連環維持緘默。
  “然後我認識香寶珊。”徐可立笑了。
  他沒有提到香紫珊。
  “連環,考慮仔細後再給我答案。”
  連環隻得點點頭。
  徐可立輕輕說:“案子暫停你是知道的吧,鄧女士要到英國去尋新證據。”
  連環答:“我隻留意西報的法庭新聞。”
  “那段報道比較真實。”
  是,它的撰寫人是實習記者林湘芹,報道得比許多正規記者還要好。
  徐可立忽然說:“我從沒有這樣恨過一種人如我恨不負責任的記者,如果有一把獵槍,起碼要把他們的照相機轟掉。”
  連環因有同感忍不住笑起來。
  “來,到大宅來喝杯咖啡,我們是鄰居,應當和睦。”
  “改天吧。”連環微笑。
  徐可立搖搖頭,“固執如牛,我們需要你這種性格的人才。”
  他瀟灑地離去。
  連環背後有人問,“你們有沒有談起我?”
  連環答:“沒有。”
  “那你們談什麽?”
  “談生意。”
  阿紫輕輕走過來,“不,你說謊,你們一定在談我,他與你攤牌,他不許你再見我。而你,你要與他拚命,是不是,是不是?”
  香紫珊仰起臉,看著連環,限神閃爍,盼望聽到她要聽的答案。
  連環見她神情迷茫,語無倫次,忽然明白了。
  他抓住她雙肩,“你服什麽藥?”
  香紫珊不回答,隻是怔怔看住他。
  連環心痛到極點,“誰給你這種東西?”
  阿紫把臉靠在連環肩上,“你看今天天氣多好。”
  連環蹲下來,瞪著眼說:“你再玩這種遊戲,我就不再理睬你。”
  阿紫不在乎,“不會的,連環,你永遠愛我。”她一邊說一邊搖著頭。
  “去,我們一起去見徐可立。”
  “不,”阿紫掙紮,“不,我不要這樣去見他。”
  “你怕他不高興,你怕在他麵前醜態畢露。但是你不怕我傷心,你不怕我難過。”
  阿紫不能回答。
  連環從來沒有抱怨過,當下他卻說:“我浪費了這些年。”
  香紫珊反問:“你真的那麽想?這些日子來,我倆分享那麽多秘密那麽多時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真的認為是浪費?”
  連環看著她的小麵孔良久,才輕輕答:“對不起,我說錯了話。”
  連環約見了區律師。
  老區對他很親呢,“這是你頭次到我的寫字樓來吧,呆會兒有時間我帶你參觀參觀。”
  連環一開口便提出要求:“我想見一見香夫人。”
  老區一愣。
  “我有話同她說。”
  “這並非適當的時候。”
  “我知道,但對香家的人來講,永遠等不到靜心一談的時間,不如爭取。”
  老區苦笑,“你說得對,我去試一試,你談話的主要內容能否告訴我?”
  “有關香紫珊。”
  老區十分意外,雙眸露出不尋常的眼色來,一瞬即逝。他欲語還休,終於緊閉嘴唇。
  過半晌他轉變話題,“我帶你看看我們的資料室,在行內頗受讚譽。”
  那像一個小型圖書館,老區輕輕推開門,因為有好幾位同事正在做功課,第三行座位有人抬起頭來,連環看到的是一雙溫柔熟悉的眼睛。
  他脫口而出:“林湘芹,你怎麽在這裏?”
  老區又得到一個意外,這個他自小看大的愣小子敢情是一匹黑馬,仿佛同不少女孩子有瓜葛似的。
  當下連環說:“我們曾是同學。”
  湘芹也過來解釋,“區律師一向慷慨,讓我借用他的資料。”
  老區盛讚湘芹:“我未見好學如林小姐者。”
  兩個年輕人四目交投,是連環先低下頭來。不知恁地,驀然見到湘芹,他隻覺眼澀鼻酸,所有的委屈都似按捺不住,要自動傾囊而出。
  老區見他神色如此奇突,又看到湘芹一臉體恤之情,知道第三者的存在全屬多餘,一句“你們慢慢談,連環,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便退出去。
  湘芹把連環拉到走廊,輕輕問:“你怎麽了。”
  連環再也忍不住,忽然落下淚來。
  湘芹連忙例過頭去,掏出手帕給他。
  湘芹靠在牆上,心頭明澄,知道這眼淚,並非為她而流,人各有命。有些女孩子令異性傷心,另有一些女孩,安撫創傷的心。
  湘芹感慨地想,她肯定是後者。
  她主動地說:“我真的需要一杯咖啡。”
  湘芹挽起他的手臂,離開資料室。
  後來她對好同學說:“男女關係沒有理性,亦無公道,隻在乎你願不願意。”
  能看得這樣透徹,也屬湘芹始料未及,感覺十分悲涼。
  連環的母親在洗衣服的時候,發覺兒子的口袋有一方白麻紗手帕。
  她一怔,她認得它,如今用手帕的女孩子不多了,記憶中湘芹是用這種手絹的,不會這樣幸運吧。失而複得,值得慶幸。
  正想進一步追究,湘芹的電話已經來了。
  很大方得體,當中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親切地問候,並且留言請連環回電。
  真不容易,連嫂想,委屈都放心裏,一點小性子也不露出來,抹掉女孩子本色來遷就連環,豈是容易,真要多疼她一點。
  連環不在家。
  區律師通知他:“出乎意料,我一同對方律師接觸,香夫人聽說是你,毫不猶疑就撥出時間,但是她要到周末才回來,我們給你訂了星期天下午四點正,不要遲到,地址是孤騖路四號,記下來沒有?”
  連環一愣,他們住得近得不得了。
  步行過去才十五分鍾。
  盡管如此,連環仍然早到,他在門外徘徊一會兒,看準了時間,才按門鈴。
  應門的是女主人本人。
  她還是那麽年輕那麽明豔,穿著她最喜愛的顏色,把門開得大大的,歡迎連環進屋。
  她讓他在書房坐,一邊笑語:“長大了,可以喝杯啤酒了吧。”
  那把聲音,若不留神,一下子就誤會是香紫珊。
  細心的連環,看著她倒啤酒,遞杯子,驀然發覺,她沒有動過右手。
  他抬起頭來。
  對方笑一笑,“物理治療沒有做好,傷口肌肉糾結,一隻手不便伸展,算是殘廢了。”
  連環十分難過。
  “所以你看,我總得討回一點點公道。”
  連環看著她不語。
  “我變了很多?”鄧女士好似懂得閱心術,“經過那麽多事,人總會變。”
  連環輕輕移動一下身體。
  黃昏夕陽自長窗射進來,全室似膝上一層金光,氣氛優美。連環小時候,老以為住在此等華夏中的人,一定快活似神仙,他此刻的想法有點不一樣。
  她溫柔地問連環:“你這次有什麽要求?”
  “請你撤銷官司。”
  香夫人一怔,“我還以為同香紫珊有關。”
  “正是為了她,她情緒非常困惑,恐怕支持不住,請予她幫助。”
  香夫人凝視連環,忽然啞然失笑,“她這樣同你說?”
  “不,由我自己觀察所得。”
  香夫人笑意更濃,“多謝你關心她,但據我所知,她情緒不安,卻不全是為這個原故。”
  連環一怔。
  “我讓她本人同你說好不好?”
  她撳一撳鈴,女傭進來,她吩咐傳二小姐。
  連環忍不住欠欠身,沒想到阿紫在這裏。
  “連環,她這樣不開心,是因為徐可立的緣故。”
  連環如中了一記悶拳,半晌作不得聲。
  “你自己同她說吧。”
  香夫人站起來離開書房。
  連環並沒有等到香紫珊出來,他自長窗穿過花圃往原路上回去了。
  那麽,就讓徐可立來解開這個鈴吧,他已不適合多管閑事。
  他努力與林湘芹拾回舊日情誼,他們多數約在外頭見,有時老遠路趕出去,隻為看一部電影,說幾句話,使連環感到安慰的是湘芹永遠朝氣勃勃,給他無限鼓勵。
  時間逼近了,老連不得不問兒子:“香寶珊訂婚宴會就在後天,你同湘芹代表我們吧。”
  連環轉過身來,“不,我們不去。”
  老連訝異,“我同你母親沒有出客的衣裳。”
  “馬上去買現成的。”
  “你們到一到不就完了,我們進去,不知是招呼客人好還是招呼自己好,多尷尬。”
  父親有父親的難處。
  但連環不願意看到阿紫。
  湘芹笑,“辦法還是有的,我們在門口打個圈子,主人家看不見我們就算數,反正客人多。”
  無論什麽事到了湘芹那裏,總能化繁為簡,無聲無息就解決掉。
  那日大宅花園設了帳篷,隻見客人肩並肩那樣擠逼地站著喝雞尾酒,連環深覺不可思議,徐可立交友竟如此廣闊。但是這些人,在他要緊關頭,都打算拔刀相助嗎,抑或這樣想太天真?
  在環問湘芹:“可以走了嗎?”
  “主人家等你過去握手呢。”湘芹笑著哄撮他。
  連環隻得走向前去與徐可立打招呼。
  正在此時,他忽然聽得身邊有客人說:“那小子,接受了香家大部分財產,兼接收如花似玉的香家大小姐。”無限豔羨。
  這還不算,另一人冷冷接口道:“不止是大小姐,恐怕還有二小姐。”
  連環猛地轉頭,想用目光把那多嘴的人揪出來,搜索半天,不得要領。
  他發誓永不請客,這些人,吃飽了主人家的飯就說主人家的是非。
  “連環,”那邊徐可立叫他,“這裏。”
  連環過去與他緊緊握手。
  人逢喜事,香家大小姐居然也和顏悅色地與連環頷首。
  湘芹讚歎,“她長得真美,比照片更好看。”
  連環看她一眼,湘芹倒是對那張生活照印象深刻。
  連環又問:“可以走了吧。”
  “我想喝一杯果子酒。”湘芹溫柔地懇求。
  “你在這裏等我,別走開。”
  走開?不會。湘芹站在白色裙邊帳篷的角落看眾生相,她十分欣賞花園派對的情調,撲鼻而來的是玫瑰花香,令湘芹想起《當我們年輕的時候》這支歌來。
  “我知道你是誰。”
  湘芹轉過身來,看見日光照不到的內廳站著一個白衣少女,斜斜地靠著玻璃門框,隱隱約約聽見她的笑聲。
  刹那間湘芹也知道她是誰了,渾身汗毛像一隻貓似豎起來。
  湘芹把平日所有的溫柔敦厚收斂起來,揚起一角眉毛,瞪著她,握著拳頭,十萬分警惕。
  湘芹沉著地說:“我也知道你是誰。”
  怎麽會忘記!
  當天晚上樹頂上那隻向她扔石子的精魅就是她,湘芹永遠記得她的笑聲與她那張麵孔的輪廓。
  她中石子的部位到現在這一刻還在痛。
  湘芹沉著地斥責她,“你又打算冷箭傷人?”
  香紫珊又笑了,她微微走出來一步,好讓對方看清楚她,她也想看仔細這名手下敗將。
  湘芹用手遮住額角擋去陽光,才看到香紫珊全身。
  也隻有這樣的人才配穿這樣的衣裳:甜心領口的象牙白緞蓬裙禮服上累累綴滿透明亮片,稍微動一動,便泛出閃光,她腳上是一雙芭蕾舞鞋,此刻她的笑容甜美純真,足以令一個陌生人相信,一切過失都是誤會。
  她揚一揚鬈曲的頭發,“你站在我家的地上,對我無禮,是不是要我再趕你一次。”
  湘芹雙目炯炯地看著她,以暴易暴,“你的家?恐怕要等官司結束才能知道這是否你的家吧。”
  香紫珊倒退一步,沒想到對方是個這樣厲害的角色,把她的底細鑽研得一清二楚。
  “你是誰?”她喝問。
  湘芹訕笑,“你不是說知道我是誰嗎?”
  這時候連環拿著兩杯果子酒過來,看到她們兩個對峙,忽然明白湘芹一而再、再而三要多留一會的原因,就是希望可以見到香紫珊,一雪前恥。
  他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香紫珊已經敏捷地搶過一杯果子酒往湘芹身上潑去,那玫瑰汁子似的酒正淋在湘芹白衣胸前,慢慢化開,如一束花瓣。
  連環挽湘芹的手,“我們真的可以走了。”
  就在這個時候,人群外圍一陣騷動。
  隻見區律師匆匆向前,與幾名大漢打交道。
  說不到兩句,老區的神情激動起來,他顯然反對無效,隻得揮動雙手。
  是湘芹先會意,看著連環說:“是便衣警察。”
  連環不顧三七二十一,把香紫珊拉至一旁,“二小姐,快把那些東西拿出來,莫拖累了全家。”
  香紫珊掙脫手臂呼痛。
  區律師帶領著大漢入屋,怒氣衝衝地說:“你們太會挑日子了,今天賓客滿堂,希望你們滿載而歸。”
  湘芹迎上去,“怎麽回事?”她手中拿著酒杯。
  老區停住腳步,冷笑道:“這幾位朋友接到情報,說香宅藏著一些不合法的東西。”
  湘芹“嗬”地一聲退開。
  那邊香紫珊已經領著連環奔上房間去。
  湘芹何等聰明,即時明白是怎麽一回事,香紫珊的雙眼出賣了她自己。隻有用麻醉劑的人才會有那樣朦朧不羈的眼神。
  她跟著他倆跑上樓梯,推開房門,兄見香紫珊自枕頭底翻出一些什麽交給連環。
  湘芹過去一看,連環還不知道接過的是什麽,湘芹是個跑新聞的人,反應敏捷,立刻搶過他手中那幾塊冰狀的透明物體納入手中的酒杯裏。
  幸虧她眼明手快,因為跟著進來的是那三條大漢與區律師。
  湘芹連忙開始演戲,“連環,你現在馬上跟我走,不然以後都別想見我。”
  活脫脫是紈絝子弟爭風吃醋。
  連老區都信以為真,果然不出所料,這愣小子已陷入三角關係的死胡同裏。
  他歎口氣拍拍連環的肩膀,“這幾位朋友想看看房間裏有沒有他們要的東西,你們且到別處說話。”
  湘芹先仰起頭下樓去。
  背脊上爬滿冷汗。
  耳畔還聽到老區諷嘲地說:“我建議全體搜身,看誰身上帶著三錢或四克重的可卡因。”
  連環猛然抬起頭來,原來香紫珊交給他的,正是那個玩意兒的新品種。
  湘芹迅速走進衛生間,把杯子裏的酒和冰倒下衝掉。
  她這才鬆一口氣,看見鏡子裏的自己唇上布滿汗珠,便用手背抹一抹,對鏡歎道:“一切為著你,連環。”
  她推門出去,看到連環感激的眼神。
  湘芹這才拂一拂身上的酒跡,半真半假地對香紫珊說:“你不配穿這件衣服。”
  她揚長而去。
  那幾個大漢再也沒有懷疑,心中感歎這等少年錦衣美食不曉愁滋味,成天在象牙塔內吵吵鬧鬧,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湘芹要等站在草地裏才能鬆口氣。
  她有點眩暈,靠在大樹上喘息。
  連環走過來,靜靜站在一角不出聲。
  這是他的本色。
  湘芹說:“你勸你朋友速速把那個戒掉,我們有個同學做過詳細的有關報告,它裏邊有一種甲基安菲他命,藥性非常厲害,對心身無益。”
  連環過一會兒才說:“剛才多虧你。”
  “我也不曉得為何要幫她,”湘芹解嘲地說,“像她那種人,字典裏沒有感激,因覺得全世界應該供奉她們這等特權分子,自小嬌生慣養,理所當然,我才不會同這種人做朋友,我沒有好涵養,從頭到尾盡是付出付出付出,這種人除了私欲,看不見其他事其他人。”
  連環微笑。
  湘芹歎口氣,“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或者我隻是不想看見他們破壞一個訂婚禮的氣氛。”
  連環笑笑,輕輕說:“你的或是我的訂婚禮上,雙方家長到場已經足夠。”
  湘芹一愣,你的或是我的,同你我又有很大分別?
  連環並沒重複剛才的話,他站在橡樹下,似笑非笑地看住湘芹。
  他對著她可真揮灑自如,心理上一點障礙都沒有。
  湘芹怔怔地看他一會兒,一聲不響,獨自循小徑走下山去。
  一邊走一邊無端端落下淚來。
  第二天晚上,區律師親自來接連環。
  他們在大宅的圖書室裏等連環。
  香寶珊坐在她們母親的右手邊,香夫人的律師在左角,徐可立一見連環就迎出來。
  “那件事我到今早才知道。連環,謝謝你的朋友。”
  香夫人抬起頭,“這宗消息會令連環高興。”
  連環低頭屏息,不敢無禮。
  “我與香氏曾嚐試庭外和解。”
  連環沒想到一年多的紛爭會因此妥協,一時倒不是高興,而是意外。
  香夫人說:“希望我能得到我要的,他也得到他要的。”說到最後,聲線細不可聞。
  連環懂得叫他來是第一時間叫他知道這個消息。
  香夫人輕輕站起來,“我送連環出去。”
  她在門廳裏抬起頭端詳連環,“你看你在這個家裏扮演了多麽重要的角色。”
  連環不語。
  “你懂得我們,比我們懂得自己更多。”
  連環想否認,卻隻能在喉間發出一點聲響。
  “許多許多年之前,我來到這間屋子,是因為有人愛我。”
  連環想,嗬,這是她的故事,她終於講出來了。
  “那個人開頭的確能夠遵守他的諾言,我們生活得很愉快。可是後來,他患了惡症,改變了他的觀點,我變成他最憎恨的人。”
  連環一怔。
  說故事的人笑一笑,“當年你見他,他已經知道自己的病,人變得多疑孤僻,難以相處。”
  連環惻然。
  事情還沒有發生之前香權賜已預知它會發生,步步為營,處處防範,結果女方被逼與他合作,朝那個悲哀的方向走去,直到完成他的願望與預言。
  “他到現在還左右著我們的情緒,他沒打算放過我們。直到昨天,我才發覺,他雖已去世,我們卻仍為他而活,這正是他的預謀。”
  連環一直沒有出聲。
  他們站在門口,司機把一輛血紅色開篷跑車駛出來。
  連環嚇一跳。
  鄧女士忽然笑了,“連環,為何驚奇,你對這輛車子應該十分熟悉。”
  連環隻得說:“徐可立好像有一輛。”
  “不,不是他的。”
  她嘴角那絲神秘的笑容又浮現出來。
  連環明白了,她像是在說:香權賜,你看,我雖然贏不了你,但是我也沒輸。
  她上了車子,連環替她關上車門,跑車迅速在彎角上消失。
  她沒能擺脫他,她也不能。
  徐可立緩緩走出來,對連環說:“她這次大讓步,想必是為著阿紫,可是香氏也起碼不見三分一控製權。”
  連環低頭不語。
  “我們已經找到診治阿紫的醫生。”
  “她可願意合作?”
  “你見過香紫珊同任何人合作沒有?”
  連環笑一笑,靜靜步行回家。
  隻見阿紫坐在大石上等他。
  一開口便說:“我並不感激你。”
  “我從來不曾以為你會。”
  “你應當挺身而出,對那幾個人說,那些冰塊屬於你,你應為我頂罪。”
  連環坐在她對麵,“我還以為我是你的朋友。”
  “我不要一個陌生女人幫我忙。”
  “林湘芹不是陌生人。”
  香紫珊忽然笑,“沒有人可以自我手中把你奪走。”
  連環很鎮靜地答:“我並不打算離開你,我們會一直是朋友。”
  阿紫摔開他的手。
  “你還是七歲時的脾氣,人家的茶會不請你,你就要叫別人不高興。”
  阿紫問:“他們為什麽不邀請我?”
  “為什麽一定要請你?沒有人可以擁有一切,你如果覺得寂寞,你還得自己排解。相信我,香紫珊,你的痛苦並不比別人的更深更重。”
  阿紫說:“你那樣講是因為你不再愛我。”
  她說得那麽肯定,連環非常願意相信那是事實。
  “我要你小心地聽我說,阿紫,你可願意離開香家出來生活?”
  阿紫訝異地看著連環。
  “你分明從來沒有考慮過,你不願意接觸香宅以外的天地,你隻希望我們來依附你。”
  香紫珊睜大了眼睛,連環知道他說對了。
  “我不想成為別人的附屬品,我想呼吸,想過自己的生活,自由自在地安排選擇將來,這種意願不難明白吧?”
  香紫珊不相信連環會拒絕她,一臉驚惶憤怒,她一向不懂得壓抑情緒,立刻站起來走。
  連環並沒有追上去,他看著天空籲出一口氣。
  這時連嫂喚道:“連環,連環,你是不是在外頭,湘芹找你。”
  他一抬頭,看到湘芹站在窗前。
  她來的有一點時候了,在那個窗口看下來,不會看清天下事,但已經足夠多。
  連環走到樹下對著上麵問:“叫我?”
  “伯母有事同你商量。”
  “她為什麽不親自同我說?”
  湘芹笑笑,“你不可靠。”
  連嫂出來奇怪地問道:“你倆好不怪異,為何一個站在樓上,另一個站在樓下?”
  湘芹說:“樓上才好呢,居高臨下。”
  連嫂同兒子說:“老區找你。”
  “有重要的事?”
  “徐少爺同他商量過,打算把大宅賣掉。”
  湘芹忍不住“嗯”地一聲,想是覺得可惜。
  “他是遺囑的執行人,何用知會我們。”連環說。
  湘芹已經猜到其中竅巧,隻是不出聲。
  連嫂答:“他們想連這間宿舍一起轉讓,故想向我們買回去。”
  連環靜靜坐下來。
  “真沒想到十多年過得那麽快,”連嫂說,“湘芹,你當初來我們家的時候,還是一張小圓臉,輪廓都沒有出來,現在也是大人了。”
  連環問母親:“你可願意走?”
  “那要看你的呀,連環。老區願意替我們找一幢麵積差不多的新公寓房子。”
  連環從來不是一下子可以作出決定的那種人。
  “考慮考慮,”她終於加一句,“我同你父親做了許多年仆人,當然想做自己的主人。”
  連環十分了解同情這個意願。
  他忽然聽得湘芹在一邊輕輕地自言自語:“……可是新房子哪有這裏好,又沒有那隻窗,又沒有那棵樹,再說,會不見了那個人,真要命,那個人可怎麽放得下,她同她姐夫怎麽樣,她的惡習可改得掉,就此一走了之,故事後段又如何交待。”
  連環並無反感,這段獨白道盡了他的心聲,他並不介意湘芹語氣中嘲諷之意,隻覺聲音悠悠然鑽入耳中,比他自己親自表白更加貼切。
  他低下頭,把臉埋進雙手裏。
  湘芹在他背後,要到這一刹那,她才知道,人的背脊也可以有表情,連環滿懷苦楚的戀戀不舍都在他佝僂著的背影上表露出來。
  湘芹輕輕把手放在連環的肩膀上。
  連環如碰到炙燙的熱鐵似跳起來,惶恐地看著湘芹。
  “隻不過是我。”湘芹坐在他身邊安慰他。
  連環緊緊握住她的手。
  湘芹輕輕說:“既然希望得到,就要努力爭取。”
  連環大大意外,沒想到湘芹會這樣慷慨。
  湘芹自嘲:“你看我多努力爭取,所以也這樣鼓勵你。”否則的話,身邊的人老是惦念著另外一個人,有什麽意思。
  叫他聽到一個斬釘截鐵的答案也是好的,否則的話,他一生都會恍恍惚惚,把這個人拿出來反複思量。
  連環的心緒亂成一片。
  湘芹讓他自己在那裏靜一靜,走去與連嫂聊天,她自己也情緒不寧,記錯人名,記錯地名,忘記日期,實在支撐不住,也回去了。
  連嫂擔心地問丈夫:“你看他們這一對怎麽樣,有沒有希望?”
  老連喝一口啤酒,看老妻一眼,慢吞吞地說:“或許成功,或許失敗。”
  連嫂站起來啐他。
  這樣艱難,連環還是以第一級榮譽畢業。
  徐可立稱讚他:“我們這裏虛位以待。”
  連環避重就輕地說:“我來談關於宿舍一事。”
  徐可立連忙叫秘書通知老區自律師行過來。
  徐可立解釋:“香夫人索款至巨,我們也不想虧待她,賣房子是個好主意,況且,我們都住得不舒服,”他停一停,“已經找到買主,但是那一家人,看中下人宿舍不連在一塊兒,十分遺憾。”
  連環注意到徐可立講到下人兩字,非常自然,連環這時的涵養工夫也練得不錯,更無半絲不快。
  他說:“我們這邊沒有問題。”
  “好極了,連環,你真是個爽快人。”
  這時老區推門進來,見他們已在握手,便笑道:“不用我了,看樣子一切水到渠成。”
  徐可立笑,“連環真特別,他不要同我們有任何牽連,卻又非常幫忙,真沒話說。”
  老區說:“如今年輕人都了不起,不再稀罕做什麽人之子或是什麽人之女,反正將來名利雙收,賣的是自己的寶號。”
  連環並不懷疑老區這番話的誠意,認識那麽久,連環知道老區是好人,但是下意識沒有人會忘記連環在工人宿舍長大。
  辦公室門再一次推開,香寶珊看到徐可立神色輕鬆,舒出一口氣,她朝連環點點頭。
  連環站起來讓她坐,隨即告辭。
  老區說:“我陪你一起走。”
  兩人到了門口,他又說:“有這樣的結局,算是令人安慰,香權賜並沒有托錯人,徐可立每個決策都有分寸,”然後他講出心聲,“連環,我下個月退休,不再管世事了。”
  連環衝口而出:“什麽?”
  老區笑,“令尊是香宅管家,我又何嚐不是香氏總管,專門理些閑帳,管完之後,又不能置身度外,感情用事,時常掛念著香家的人。如今好了,退休之後,移居他鄉,日日種花釣魚,過自己的生活,還我自由之身。”
  連環發呆,老區要卸下擔子了。
  “連環,你總聽過這首詩吧: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墮全網中,一去四十年。這就是在形容我。”
  難怪他的語氣那麽輕鬆。
  “你放心,徐可立很能幹,他會處理一切,妥妥帖帖,”他又說,“對你,我更是沒有牽念,林小姐會是世上最佳賢內助,隻有一個人……”他皺上眉頭。
  是,隻有一個人。
  老區終於點了名:“香紫珊是個問題青年。”
  連環體內不知哪一處,聽到這個名字,便隱隱作痛。
  “可是,”老區又振作起來,“我們也無能為力了。”
  連環低下頭。
  老區拍拍他肩膀,“一貫沉默如金,噯,真是好習慣。”
  兩人在鬧市分了手。
  那天半夜,連環被汽車引擎咆吼吵醒,掙紮起來,隻見父母已站在窗口。
  “什麽事?”
  連嫂看兒子一眼,“是二小姐。”
  連環披上外衣出外,隻見私家路上擠滿各式各樣鬼形怪狀的跑車,每一架都在兜圈子,司機們盡量狂踩油門,發出驚人巨響,如一隻隻怪獸般咆吼來回。
  帶頭一輛車上坐著香紫珊,如果她麵有得意之色,倒還罷了,連環至少可以想,她需要發泄,她需要娛樂,可惜香紫珊毫無歡容,月色下隻見她目無表情,任由一班損友喧嘩鬧事。
  徐可立也出現了。
  連環走過去擋住為首那輛車,司機停下來,怪笑問:“這是誰?”
  連環沉聲答:“私家路上不能任由你放肆,再不走叫警察收抬你們。”
  徐可立也走近,“香紫珊,下車來。”
  香紫珊緩緩轉過頭看住他倆,“我坐在車上十分舒服。”
  連環忍不住,淚盈於睫,“阿紫,我願意背你,你下來。”
  誰知香紫珊冷冷看他一眼,“你?不用你,你不過是我家仆人。”
  連環退後一步。
  “走開,”香紫珊厭惡地說,“誰要你這種人管。”
  連環的耳畔“嗡”地一聲,心靈反而釋放,他一聲不響,讓徐可立前去交涉。
  這時,遠處已傳來警車號聲,那些阿飛立刻呼嘯著自別路散去。
  那司機問道:“香紫珊,你走不走?”
  香紫珊伸出手來叫徐可立接她下車,徐可立卻如見到蛇蠍似退避三舍。
  香紫珊厲聲斥責:“父親的遺囑說明讓我在大宅住到二十一歲,你們為了趕走我,不惜出賣房子。”
  這時香寶珊自露台探身出來對牢妹妹大聲叫:“我父親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開車的青年見情勢危急,也顧不得他們一家是否還有話要說,已經一扭車胎一溜煙駛走。
  徐可立恨恨說:“明天我就去申請自衛手槍執照。”
  隻見警車自遠而至,停在門口。
  自有徐可立會去應付,連環在黑暗中離開是非之地。
  他靜靜走回家門。
  老連跑出來,“二小姐沒有事吧?”
  連環搖搖頭,“一幫人都沒有事。”
  “是誰發出噪音?”
  “都散開了,沒事,睡覺吧。”
  老連剛想舉手熄燈,忽然看到兒子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故問:“你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事嗎?”
  連環嚇一跳,“我在笑?”
  老連搖搖頭關上燈。
  居然在笑。連環摸著自己的嘴角,心死了,還有什麽所謂,笑同哭根本差不多。
  他在床上乖乖躺下,雙眼剛好對牢天花板;噫,那隻小小壁虎又悄悄前來探訪他,躡著足,步步為營,淺灰米色身體是牆壁的保護色,不是這樣心靜,還真看不出來。隻見它打一個圈,又出去了。
  母親最怕它,連環想起來,在她的鄉下,他們叫它跳耳朵蛇,最怕它斷尾跳進孩童的耳朵裏,又稱四腳蛇。
  連環故意去想些最不相幹的事,不知不覺睡著。
  夢中有人朝他後頸嗬氣,麻癢,伸手去拂。
  “阿紫”他說,“不要淘氣。”
  他伸手過去握住那隻小小的手,乘勢轉過身子。
  他看到了她,小小美麗女孩,穿水手服,像安琪兒。
  “阿紫,”連環緊緊握住她的手,“你沒有忘記我。”
  阿紫笑起來,可愛如昔,她精致的麵孔還不如連環的掌心大。
  連環坐起來,“阿紫,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你跟我走。”不顧三七二十一,他背起她。
  他可以感覺到阿紫的臉壓在他背脊上,他聽到阿紫說了一句話。
  “你說什麽?”連環問,“大聲一點,大聲一點。”
  忽然之間,她的重量消失,連環背上空空如也,她不見了,連環滿室找她,一邊叫她的名字。
  他驀然驚醒,呆呆坐起。
  差那麽一點點,幾乎就可以背起她離開這個地方。
  他抹去臉上的汗水,側著身,用枕頭壓著麵孔,痛哭失聲。
  天亮了,他才靜靜起來,今天還真是他的大日子,他要去見工,中文高等學府的數學係聘人。
  走到樓下,聽見他母親說:“……因自小看她長大,有感情的緣故,替她開脫,其實還不就是個不良少女,本市起碼十多萬名,個個不滿現實,無事生非。”
  連環一怔。
  是嗎,就是那麽簡單,是年輕的他那浪漫的憧憬引起的誤會?
  連嫂接著說:“講起人品,替湘芹提鞋都不配。”
  老連也忍不住搭一句嘴:“湘芹是另外一種人。”
  “真是的。”
  一抬頭,看見兒子,“噫,你起來了,襯衫已替你熨好。”
  學校裏接見他的幾個教授講師立刻覺得這個劍眉星目,態度沉著的年輕人是可造之才。
  他即時獲得錄用,工餘給他充分時間修碩士學位。
  步出會議室,連環非常感慨,這樣順利,不知羨煞多少旁人。但他有他不可告人的苦哀,上帝公道無比。
  時間還早,他問過新聞係所在地,信步往探湘芹。接著又有同學告訴他,林湘芹在演講廳。
  她站在黑板前向數十名低班學生講解一些人行需知的基本常識,講得活龍活現,時常引來笑聲。
  是的,湘芹是另外一種人。
  奇怪,連環不大記得她小時模樣,他比較欣賞現在的她。
  抑或是他的思維他的心房一直為另一人占據,根本容下不其他的人其他的事?
  他挑一個角落座位坐下。
  湘芹一時並沒有看見他。
  另外一種人,說得再正確沒有,她生活得這樣豐足,一切與眾人分享,同香紫珊完全不同。
  香紫珊的世界不比她本人大很多,那狹窄的內心容不下連環。
  坐了十分鍾,連環才發覺旁觀者的樂趣,他可以悠閑地欣賞湘芹。
  嗬,她終於看見他了,動作在刹時間停下來,她漲紅麵孔,要過一會兒才能恢複演說,幸虧不久鈴聲響了。
  她走過去說:“連同學,你好嗎?”
  連環笑笑,“都畢業了還留戀課堂?”
  她坐在他身邊,“連環,時間都到哪裏去了?”
  “在我們指縫間不知不覺溜走。”
  “真的,我們認識時才是高中生,現在都找到工作,”湘芹睜大眼睛,“不消多久,成家立室,結婚生子,子又生子,孫又生孫……老了。”
  連環珍惜地看著湘芹,他喜歡她用這樣世故的、現實的、理所當然的語氣說人生,她有資格這樣做,她懂得享受生活。
  “你可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在幾時?”
  連環不記得,根本上這件事從來未曾在他腦海注冊。
  湘芹並沒有追問,她把答案講出:“高中一,英文課,放了學你留下替另一位同學補習,我闖進去,你瞪我一眼,我慌忙退出。”
  從那次起,湘芹對他就有深刻印象,連環那雙大眼,一直好似瞪著她似。
  “現在你記得了?三十年後,我會來問你。”
  他與她結伴回家,發覺母親正清除他的雜物。
  連環連忙阻住,誰知這次連嫂堅持己見,“你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趁湘芹也在,交待清楚。”
  連環賭氣,湘芹向他使一個眼色,連環想到母親多年苦勞與功勞,情緒立刻平複。
  他在書架高處托下一隻盒子,“你喜歡扔什麽就扔什麽好了。”
  拖著湘芹的手離開現場。
  湘芹問他:“盒子裏是什麽?”
  “打開來看好了。”
  “方不方便看?”
  連環笑笑。
  湘芹到底還年輕,忍不住掀開那隻四方型的硬盒子。
  她看到一雙鞋子。
  如果是玫瑰紅緞鞋或金色涼鞋倒還不那麽令她詫異,她此刻看到的鞋子,才一點點大,是雙小小童鞋,而且從沒穿過。
  值得這樣珍而藏之?
  盒內其餘東西就比較容易了解:一柄舊童軍刀,籃球隊的徽章,一疊一百分的卷子,作文獎證書,幾張同學合照,紀念冊子……。
  湘芹發覺連環漸漸肯給她機會,好使她緩緩進入他內心世界。
  湘芹十分感動。
  她伸出手去,按住連環的手。
  連環訝異,沒想到湘芹的手那麽有力,似要把他自一股旋渦扯出。
  連環蓋上盒子。
  這個時候,他們倆聽到故意裝出來的咳嗽聲。
  連環一抬頭,見是徐可立,有點尷尬。湘芹卻活潑大方地笑,“天氣幹燥,喉嚨容易不舒服。”
  徐可立馬上覺得這女孩子不簡單,他替連環高興,她肯定會幫到男朋友。
  老區退休之後,他負責的瑣事更多更雜,徐可立不知多希望連環可以幫他,最好把這位聰明能幹的林小姐也帶過來。
  “你還在考慮?”徐可立說,“香氏出的薪酬比外頭多五十個百分點。”
  連環搖搖頭,微笑道:“我同湘芹都已找到工作,我喜歡教書,她愛當記者。”
  徐可立懊惱道:“太令人沮喪了。”
  連環感激他的盛情,但是,父母親已經為香氏服務十多年,他不願意再加入隊伍。
  徐可立又說:“鄧女士要把香紫珊帶走。”
  湘芹聽得非常專注。
  徐可立說:“她尚未到法定年齡,生母理應照顧她生活。”語氣十分安慰,如釋重負。
  連環想問徐可立:所以你與香寶珊才賣掉大宅,擺脫香紫珊?
  徐可立像是明白他要問什麽,輕輕地答:“她母親會照顧她。”
  這等於說,是,我們的確不再想背這個沉重的擔於。
  徐可立看到連環臉色一沉,便改變話題,“我們切切要繼續聯絡。”
  徐走開以後,連環心中百感交集,他竟設計擺脫香紫珊,他繼承了香權賜的產業,卻趕走他的女兒,這樣做會不會太聰明了一點?
  這時,湘芹在一旁緩緩地說:“每個人都有苦衷,主要是我們都比較自私,想把生活中不愉快的成分剔除,那算不算壞?”
  連環沒有回答。
  他低著頭,下巴擱在膝頭上,雙臂抱著兩腿,雙目直視。
  每當沉思的時候,他用的便是這種姿勢,自小到大都如此。
  上一次沉思到這一次,當中隔著五年時間。
  這一天,湘芹到大學的高等員工宿舍來看連環,他坐在寬大的露台上,正在凝思。
  湘芹用手搭住他的肩膀,“想什麽?”
  連環抬起頭,“大學考試製度規定考生遲到三十分鍾以上便不準進人考場,是否太嚴?”
  湘芹坐下來笑問:“誰遲到?”
  “一個學生。”
  “遲三十分鍾?”
  “三十五分鍾,監考人不讓他進入考場,他在考場外哭了整個鍾頭,換了是我,我會給他進場。”
  湘芹皺皺眉頭,連環就是心軟。
  “你不讚成?”
  “該名學生為何遲到?”
  “他開通宵溫習,鬧鍾壞了,睡過頭。”
  湘芹失笑,“你同情這樣的人?”
  “可憐得很,補考成績再好,也隻給五十分。”
  “他辦事缺乏計劃,隻有小學生才開夜車,大學生應當平時注意功課。還有,既然貪睡,該有自知之明,買十隻鬧鍾擱床頭,我不原諒他。”
  “林湘芹,你好不殘忍。”連環吃驚。
  “你讀到博士,遲到過沒有?我在華南日報任職五年,從無失誤,當然我不同情馬虎先生。”
  連環凝視湘芹,是的,她越來越不能容忍弱者。
  連環籲出一口氣。
  “工作最好避免注入過多感情,否則精神一下子燃燒殆盡。”
  “你最理性。”
  湘芹一時不知道這句話是褒是貶,有點尷尬,隔一會才自辯:“我?我是理論派,並非實踐派,你看,我對你已經最最不夠理性。”
  連環不語。
  湘芹輕輕說:“自十六歲開始一直到現在,已經足足十年。”
  連環不禁莞爾,連湘芹也來這套,可見一個女人終究是一個女人。
  湘芹看到他嘴角的笑意,悻悻道:“是,是我自己要等,活該,你不欠我什麽。”
  連環笑,“在過去那五年當中,至少有一次,我們可以注冊結婚。”
  “那次不算。”湘芹微溫。
  怎麽不算?連環不明白,他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徐可立與香寶珊舉行教堂婚禮,隻邀請幾位親友。到了教堂,連環才訝異,場麵同訂婚那次相差太遠了,想必定有苦衷。
  幸虧老區老遠自溫哥華趕回來觀禮,他與連環坐在一張長凳上。
  連環所認識的人,隻有老區,其餘三五個親友,想必是徐可立那邊的人。
  一禮堂的鮮花,隻供他們欣賞。
  香夫人沒有出席,香紫珊也沒到。
  老區悄悄在連環耳根說:“大小姐的意思。”
  她是主角,她有權這麽做。
  湘芹輕輕說:“沒見過比這更美的禮服。”
  連環一點也不覺得,順口回答說:“我會替你找一件更好看的。”
  老區微微笑,他顯然是聽見了,湘芹漲紅麵孔。
  禮成後一對新人與他們握手。
  徐可立人逢喜事三分爽,拉著連環笑問:“還在考慮,還不肯加入香氏機構?”
  湘芹跟他說:“你的妻子像一朵百合花。”
  隨後老區告訴他們,婚禮低調處理,是怕有人來找麻煩。
  那一次,連環被滿堂花香以及那種莊嚴聖潔的氣氛感動,他同湘芹說:“我們也舉行教堂婚禮好不好?”
  湘芹當時便飛快地答:“不算。”
  連環一怔。
  湘芹惱怒,“婚禮又不是即興遊戲,人家有,我們也依樣葫蘆做一次,恕我不能接受。”
  那是一個下著細雨的春天早上,新娘子把手中的櫃子花球扔向湖芹,湘芹接住,總共隻有她一個適齡的女客罷了,她笑起來。
  不知恁地,連環一股勁兒不肯放棄這個主意,“步行十分鍾就到大會堂,不去注冊,將來後悔。”
  湘芹固執地說:“不算。”
  連環隻得聳聳肩作罷。那一天,他真想結婚。
  過了那一天,心境又平靜下來。
  再過一日,他拿到碩士文憑。
  湘芹一直說不算數。
  連環取笑她,“有些女性的理想婚禮大抵要男方跪在地下懇求到崩潰然後伏在她膝上哀哭,最後要挑一個紫色天空的黃昏,天邊隱隱看得到一輪新月影子,在南太平洋上一隻白色遊艇裏,與三兩知己喝著粉紅香擯,稍後接受乘快艇來的牧師的祝福。”
  湘芹聽後說:“不錯,可惜你忘記安排燃放煙花。”
  湘芹才沒有那樣苛求。
  她隻希望一個婚禮滿足兩個人,不要盡為著敷衍她。成長後的林湘芹並非是一個非結婚不可的女子,她願意成家,不對抗這個主意,但至少連環亦必須要覺得有此必要。
  憑她的感覺,到目前為止,連環並不強烈地想結婚。
  那麽再等等吧。
  在等的時候,湘芹也沒有閑著,她努力工作,進度不遜連環。
  當下湘芹自回憶中走出來,“對了,召我來有什麽事?”
  “老區約我們下午茶。”
  湘芹雀躍,“他又來了嗎,我好不思念這個老好人。”
  “今天下午四點半。”
  “兩小時通知?你怎麽曉得我有空。”湘芹氣結。
  有沒有空,不外是分先後,當事人若覺得約會重要,一定抽得出時間。
  連環隻是微笑。
  湘芹取出厚厚記事簿:“西區填海區新發展計劃記者招待會於下午三點半舉行……我先跑了這一趟,再去約定地方見你們。”
  連環比湘芹早到。
  區律師胖了,頭發斑白,老了些,神情卻更加輕鬆。
  “好嗎,”連環與他殷勤握手,“各人都好嗎?”
  “你應當比我更清楚。”
  連環謙遜道:“我的天地很小。”
  “令尊令堂呢?”
  “在馬來西亞度假。”
  “享清福了,”區律師很高興,“我的生活也類此,小時候盼望不用上學,壯年時又望不用上班,沒想到兩個願望要待六十歲才能達到。”
  連環一直笑,老區真是一個好人,一直坦誠爽朗,視他為平輩。
  “香寶珊同朋友合股開了一家古董店你定知道。”
  連環答:“那確是很高尚的消遣。”
  老區眨眨眼睛,“在店堂與朋友一聊六個小時,不知有沒有做過一單生意。”
  連環不置可否,是有這樣的人。
  過一會兒,連環輕輕問:“有無香紫珊的消息?”
  老區說:“我不知道,我沒有同她們母女聯絡。”
  “她已經成年了。”
  “不是你提起,我倒漸漸忘記。”
  連環牽牽嘴角。
  老區停了一停,又說:“你一直沒有忘記阿紫嗬。”
  連環笑一笑,沒有正麵答複。
  這時候老區抬起頭來,“湘芹來了。”
  湘芹神采飛揚地坐下,“在說誰?”
  老區笑答,“故人。”
  湘芹看著連環,笑吟吟地問:“哪個故人呀,烏衣巷口故人來?”
  老區一直欣賞湘芹,這女孩子真有涵養,真正可愛。她接受連環的往事如接受連環身上的胎痣,即使該段往事令她傷神,她亦照單全收,因為成熟的她深明不能光挑對方的優點來愛。
  老區笑答:“我們在說徐可立能幹,這幾年來香氏的營業額比以前增加一倍。”
  湘芹失笑,“款子放在銀行,年息十厘,什麽都不用做,五年後也增加一倍。”
  老區肅然起敬,沒想到湘芹對經濟也這樣了解。
  湘芹不是小覷徐可立,但這盤生意是繼承過來的,不比連環,她看意中人一眼,連環一切靠雙手賺回來。
  老區為著令湘芹高興,便誇獎連環:“你的男朋友當然更加與眾不同。”
  湘芹不甘示弱,笑眯眯說:“我男朋友沒出來,我代你轉告。”本小姐還真不止一個異性朋友呢。
  “說正經的,你倆幾時結婚呢?”
  連環答:“她嫌我。”
  湘芹說:“對,我嫌他家貧貌醜。”
  年輕真好,老區感喟,大庭廣眾打情罵俏這種肉麻玩意兒都叫觀者賞心悅目,換上一對中年男女,老區肯定他頭一個喊救命。
  喝完茶,湘芹還要趕另一場,有一個作家協會請她去講一講寫新聞之心得。
  她走開之後,老區又說:“早該結婚了,當年令尊隻一個人南下,沒有親眷,很希望早些抱孫子。”
  連環忽然感動,抬起頭來,“你對我們最好,區律師,你從來不看輕我父是仆役。”
  老區嚇一跳,他想都沒想過可以因人是仆役而看不起他。
  老區是個品格高貴的人。
  他溫和地說:“你這孩子,當年很受了點委曲吧?”
  連環答:“我沒有關係,但我始終沒習慣人家稱我父為下人,不過窮一點而已,為什麽就是下等人?”
  老區微笑,“你肯講出來,可見已經不介懷。”
  連環歎口氣,這是他第一次發牢騷,相信也是最後一次。
  “我看著你們幾個人長大,你最令我放心,連環,繼續向上。”
  “區律師,有空再回來見我們。”
  “早點結婚。”
  連環與老區分手之後,找到作家協會會址去,在門口等湘芹。
  不到一會兒她一邊同人握手一邊出來,一眼就看到連環。
  兩人走到樓下,連環說:“我們結婚吧。”
  湘芹抬起頭,凝住笑容,像是要看到他靈魂深處去,半晌才說:“不算。”
  “還不算?”連環大聲疾呼。
  湘芹搖搖頭,“不算。”
  連環高舉雙手,作一個無語問蒼天的大動作。
  湘芹說:“忙了一整天,還要回報館趕稿。”
  連環聽了卻說:“不算。”
  湘芹推他一下,笑道:“別這樣,我們先吃飯去。”
  連環又說:“不算。”
  “喂你有完沒完?”
  “嗬,不算。”
  湘芹笑得腰都軟下來。
  三天之後,連環就發覺湘芹這句不算說得有理。
  是不算。
  湘芹了解他遠比他了解自己多。
  他在學校接到徐可立的電話。
  連環有兩個學生通過徐可立的協助正在香氏機構實習,他們一直有若幹聯絡。
  這次連環也以為是學生成績事宜。
  誰知徐可立一開口便說:“香紫珊回來了。”
  徐的口氣已經夠怪異,可是連環聽了那句話,反應更為奇突。
  連環正屏息等待下文,眼前卻突然冒起點點飛舞的金星,耳畔有咚咚聲,半晌才發覺那是他自己的心跳。連環放下電話,不可能,事隔多年,他已經長大,他理應對這個人名不再有強烈反應。
  他嚇怕了自己,臉色頓時蒼白起來。
  同事走過,看他一眼,覺得不妥,繼而追究:“連環,你不是不舒服吧。”
  聽筒那邊傳來徐可立的聲音,“喂,喂。”
  連環定下神來,苦澀地說:“我聽到了。”
  “她與母親一起回來,連環,香夫人想見你。”
  連環又過許久才說:“如果可以拒絕,我情願不見。”
  “我恐怕你非見她不可,連環,她已經病重垂危。”
  連環怔住。
  “同香先生一模一樣的症狀,我見過她,真可怕,像是他回來找她一樣。”
  連環渾身汗毛豎了起來。
  “連環,你要親眼看到才會相信。
  連環握緊拳頭,“我準備好了。”
  “我派車子來接你。”
  車子往郊外駛去,不知是否該日的太陽特別猛烈,連環眼前的金星始終沒有消失,給湘芹知道了她會怎麽想,她會否譏笑他,抑或可憐他?一切都在這聰明的女孩的意料中,她知道還不是時候,連環仍受魔咒控製。
  車子在白色洋房門口停下,連環先看到碧藍的大海,靜寂的天空隻有海鷗鳴叫。
  他們永遠找得到這種與世隔離的仙境來當家。
  門打開來,男仆迎出來,領他進去。
  屋內空蕩蕩,想是故意布置得氣氛寂寥,是一種現代設計風格,客廳前一列落地大窗,整個海映進室內,連環睜不開眼睛。
  連環隻看到一張輪椅背光向著他,輪椅上有人,他卻一時未能看清楚是誰。
  連環聽到的一個沙啞的男聲:“你來了,真好。”
  連環一怔,這是誰的聲音?這明明是香權賜,連環通體生寒,踏前一步,想看個清楚。
  隻見輪椅上的人佝僂著縮在一角,輕輕歎口氣,“嗬,你不認得我了?”
  連環忍不住說:“我來見的是香太太鄧玉貞女士。”
  那人忽然笑起來,聲音嘶啞,如一隻蒼老的烏鴉,連環明明記得,這是香權賜的聲音,莫非是他回來了?
  “小連環,你連我都不認得了。”聲音忽然轉得柔軟,化為女聲。
  連環“呀”的一聲,這正是香夫人,他來見的人。
  連環忽然明白徐可立的說法,是,像正是香權賜回來找她,兩人好似化二為一。
  連環的雙足釘在地板上,不能動彈。
  “連環,你見過那輛紅色的車子吧。”聲音又轉得沙啞。
  連環不知道如何應付這麽怪的情況,漸漸他看清輪椅上那人的輪廓,卻並不是他所認識的香夫人。
  那人可能是任何病入膏肓的男或女,穿著深色寬袍,戴著帽子,皮膚幹燥焦黃,雙目深陷。
  連環鼓起勇氣過去問:“請問你是誰?”
  那人搖一搖頭,語氣輕柔。“連環,那紅色車子的主人,終於離棄了我。”
  連環急得蹲下來,“是你嗎,太太,是你嗎?”
  病人像是力竭,頭垂在一旁,不再言語。
  這時候連環聽見背後有人說:“是,正是她。”
  連環往回看,他怔住了。門邊站著一個穿玫瑰紫衣裳的女子,他看清楚她的容貌後不禁衝口而出地喊出來:“太太!”這才是他記憶中的香夫人。
  看護已經上來把輪椅推出去。
  那女子笑得前仰後合,“連環連環,你連我都不認得了,亂叫什麽?”
  連環似回到少年時代,怯怯地看著她那美麗得妖異的麵孔,既彷徨又吃驚。
  “你忘記你的老朋友了,你忘了香紫珊。”
  至此連環完全明白徐可立聲音中的戰怵之情。
  連環的理智漸漸與現實銜接,他看著成年的香紫珊,忍耐著萬言千語,半晌才說:“對不起,我一時沒把你認出來,太久沒有見麵。”
  香紫珊笑,“也許因為我們之間有點誤會,你不願意把我認出來。”
  連環將在湘芹麵前流露的活潑統統收起,過一會兒說:“我不記得有什麽誤會,”
  “算了,”香紫珊招呼他到偏廳坐下,“九時發生一切,過去算數,現在讓我們重新開始。”
  連環一口氣喝盡滿滿一杯礦泉水。
  “家母病重。”
  連環惻然不語。
  “現在由我當家。”
  連環不由得問:“有何吩咐?”
  香紫珊清晰地說:“我需要你。”
  連環震蕩,他心酸地低下頭,在她麵前,他或許永永遠遠是那個抬不起頭來的愣小子。
  “連環,到我這邊來幫我。”
  “我不明白。”
  香紫珊輕盈地站起來,走到連環身邊,俯下身子。
  “我會慢慢告訴你。”
  阿紫笑著轉到連環背後,整個人輕輕伏在他背上,低聲說:“看看你還背不背得起我。”
  連環沒料到她會這麽做,隻覺四肢酥軟,半晌不能動彈,時間像是那該刹那靜止,連環淚盈於睫,過了像是一個世紀他才說:“太重了,我沒有力氣。”
  阿紫把臉探向他,連環凝視她良久,忽然微笑說:“你一點都沒有變。”
  “來,我們同去看那棵橡樹。”
  連環明明記得下午有課,隻是開不了口。
  他的身體不知如何,與香紫珊一起出發,來到舊時香氏大宅。
  隻見草地上豎著老大一個告示:私人地盤,閑人免進。
  香紫珊大叫一聲,“哎呀”,我們來遲了。”
  房子已經拆卸一半,處處頹垣敗瓦,香紫珊一雙手搭住連環肩膀,硬是要走進地盤裏去探險。
  大宅裏的樓梯還在,扶手已經搬走。香紫珊不住地說:“你看,連環,這就是徐可立與香寶珊幹的好事,為了趕走我,他們賣掉大屋,”她語氣淒清,“毀了香氏基業,大宅此刻拆得一幹二淨,化作飛灰。”
  她站在二樓一隻沒有玻璃的窗前傷神。
  半晌阿紫轉過身子來說:“這裏,這裏是我父親當年擊傷我母親之處。”
  連環默默站在一旁陪她。
  她又匆匆走下樓梯,向小徑跑去,抬頭看那棵她攀爬過無數次的橡樹,感喟道:“此刻它又不像從前那麽高大了。”
  連環一直跟在她身後。
  “這是你住的地方。”她指一指宿舍。
  阿紫仍坐在那塊大石上,連環看著她,臉色迷茫,恍若隔世。
  她問連環:“你有沒有回來過?”
  連環搖搖頭。
  她長長歎口氣,站起來,忽然又捂低身子。
  連環知有事,忙過去察看,隻見阿紫右足踩進一塊碎玻璃中,細長傷口流血。
  連環掏出手帕替她裹住,“要去看醫生。”
  香紫珊忽然笑了。
  半晌連環才明白她為什麽笑。
  他歎息一聲,背起阿紫走出大路上車。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恁地,竟起了霧。
  天空陰暗下來,一團一團濃霧自大而降,積聚在地下,連環每邁一步,便踢開一些霧氣。
  他好不納悶,大宅雖在山上,卻在霧線之下,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霧。
  今日這景象太特別。
  他背著香紫珊,四周杳無一人,更覺渺茫,像是進人另外一個空間,永遠回不到人世間。
  他還是回家去了,但已經是深夜。
  連環不覺得累,電話鈴一響,他便去接聽。
  湘芹的聲音問:“連環,你在什麽地方?”
  連環不出聲,這是他良知的聲音,他把頭靠在牆上,落下淚來。
  “連環,講話呀,發生什麽事,要不要我過來?”
  連環到這一刹那才明白為何湘芹要說不算。
  是不算。
  “我十分疲倦,明天再見。”他竟放下電話,置湘芹不理。
  他把背脊貼著牆壁,在黑暗中,一直維持那個姿勢,整個下午所發生的事在他腦海中來回奔馳,映象漸漸跳躍出來,在小小睡房瞪著他看。
  那個焦黃的骷髏人忽然自輪椅上爬起來向連環招手,連環還沒來得及走過去,他已經變了樣子,他變成了香權賜,輕輕對連環說:“你可知道愛一個人,比那人愛你要多,其中滋味如何?”
  連環大聲喊:“你為什麽不能愛別人,去愛別人呀。”叫出來之後,才發覺這番話,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隻見香權賜用手掩住麵孔,等他的手放下來,又換了一個樣子,他變成美豔的鄧玉貞。
  連環揮舞著雙手想驅逐她,但是她無處不在,閉上雙眼也沒有用,隻聽得她顫聲說:“那紅色車子的主人,終於離棄了我。”
  連環支持不住,慢慢蹲下來,問道:“你們家的事,為什麽要纏住我?”
  “連環,連環。”清脆的叫聲,“連環我們永遠是朋友,是不是?”
  “阿紫,阿紫。”
  他此刻看見的阿紫隻有幾歲大,她笑著說:“是你自己闖到我們的世界來,戀戀不舍,不肯離開,你怪得了誰。”說著她指一指他,然後啪啪啪鼓起掌來。
  連環嗚咽一聲,坐到地上。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一響,有人開鎖匙進來。
  那人一聲不響,走到連環身邊,用力扶起他。
  是林湘芹到了。
  她把他扶到沙發躺下。
  連環渾身是汗,似被噩夢魔著一樣。
  湘芹大惑不解,好端端一個人,怎麽會變成這樣子。她守在他身邊,看他沉沉睡去。天亮了,她見他已經穩定下來,剛想走,電話響起,湘芹當然沒有去聽,它自有錄音設備,果然,她聽到對方說:“我是徐可立,連環,請從速與我聯絡,”說到這裏他停一停,“你已見過她們母女了吧?”
  湘芹猛地抬起頭,靈光一閃,什麽都明白了。
  這時徐可立輕輕籲出一口氣,掛斷電話。
  湘芹看著憩睡的連環,不相信天底下有這樣可憐的人,他已被她操縱這許多年,看樣子還要心甘情願持續下去。
  這個笨人竟好此不疲。
  湘芹忍無可忍地站起來,突然發覺這不也正是她林湘芹的寫照嗎:忠誠地侍候一角,待對方稍微有空檔時與她說兩句話消遣幾個下午。
  她比連環更慘,她更是奴隸的奴隸。
  當下湘芹心中不曉得是什麽滋味,竟是呆了。
  她浪費了這些時候!她為專門替別人填空檔的人填了空檔。
  連環在沙發上轉了一個身。
  湘芹心灰意冷,他也許一輩子忘不了那個人,那不管她的事,但是林湘芹總可以設法忘記連環這具行屍走肉。
  她輕輕打開大門離去。
  連環聽見門聲,脫口問:“阿紫?”
  睜開眼睛,才發覺躺在他自己擁有的大學員工宿舍裏,窗外也沒有那棵橡樹。
  依稀好似有人來過,也許隻是清潔女工,他掙紮起來,聽到徐可立的留言。
  連環衝出濃濃咖啡灌下。
  他不是沒有想過,他從頭到尾是自由身。他並不欠香氏任何人任何債項,禮貌一點,他大可以跑到徐可立麵前,說一聲“不關我事”,冷漠一點,他根本可以不理會這個電話。
  他有他自己的生活要過。
  喝光整壺咖啡,連環鎮定下來,他出門去上課。
  講不到幾句,他已經發覺無法集中精神,派下講義,躲到圖書館去。
  中午時分,徐可立已經找上門來。
  “連環,你沒有複我。”
  連環一愣,徐可立從未有過氣急敗壞,他有什麽要緊的事?
  他把連環拉到角落坐下,“我有急事商量,昨日香夫人見到你,可有告訴你遺產如何處理?”
  連環十分反感,“她還活著,她還沒有過世。”
  徐可立忽然發覺自己過分,噤聲不語。
  他變了,連環也變了,大家都世故老練得多。
  當下連環答:“沒有,她沒有提及。”
  “連環,她名下財產,一半歸香紫珊,一半歸你。”
  連環大惑不解地抬起頭來。
  他是當事人都不明白。徐可立更加困惑,忍不住問連環:“為什麽他們夫妻這樣厚愛於你?”
  “我不知道,告訴我為什麽這會是急事。”
  “你還不明白,香紫珊恨我們,她要聯合你進香氏機構來接收若幹權益。”
  噫,所以阿紫說,連環連環,我需要你。
  連環沉默。
  “連環,你是君子,我與寶珊隻想你答允我們,你的身份將維持中立,不偏袒任何一方。”
  連環隻覺得徐可立語氣中命令的成分太重了一點。
  他不自覺間已把那以上對下的尊嚴使將出來。
  連環好一會兒不出聲,徐可立還以為他正思考。
  然後他指出:“香紫珊是你們的妹妹。”
  徐可立一所失色,“連環,難道你已忘記她的為人,你至今好似還不認識香紫珊。”
  “是嗎,她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她危險,她無情,她旨在摧毀。”
  連環啞然失笑,“我們不都也是像她嗎?既是同路人,不必顧忌太多。”
  看得出徐可立已經盡量按捺著性子,他說:“那麽,你已決定站在阿紫那一邊?”
  連環搖搖頭。
  徐可立又略為安心。
  “鄧女士尚在人世,遺囑尚未成立,請你們稍安毋躁。徐君,你言之過早了,一切不過是你們的猜測,鄧女士怎麽會無故把大筆財產給外人。”
  徐可立十分懊惱,他早已得到內幕消息,遺囑裏千真萬確把財產分成兩半,他不是不知道連環一向深沉,沒想到近日此於又更進一步,始終不肯應允任何事。
  “連環,保持中立而已,這樣都不肯?”
  “香家的事情與我無關,徐君,你請回吧。”連環下逐客令。
  徐可立幾時受過這樣奚落,幸虧他一向有涵養工夫,隻對連環說:“我們改天再談。”自己下了台。
  連環也自覺太過冷酷,因而頷首,“將來再說。”
  他坐在圖書館裏許久許久,才決定向老區求助。
  電話撥到溫哥華,老區半晌才來接聽,“對不起,連環,我正在後園做一隻荼藦架子,有什麽事嗎?”
  連環一聽到他聲音已似有了靠山,盡量簡單地把過程說一遍。
  老區結結巴巴足足有一分鍾出不了聲,然後他說:“連環,我已經退休。”不知道多麽寬欣,像是慶幸香家的人再也與他沒有關係。
  連環卻十分失望,“區律師,我真的不能借助你的智慧?”
  “連環,現成眼前就有一座城隍廟,你為什麽不去求支好簽?”
  “你指誰?”
  “連環,真是當局者迷,我指的是林湘芹。”
  “湘芹?”連環怔住。
  “林小姐冷靜聰明,分析能力強,知識豐富,目光如炬,況且她又關心你,實是你的智囊。”
  湘芹?
  連環像是好不容易才把她想起來。
  “同湘芹詳談吧。連環,我們講到此地為止,茶藦花苗在等著我呢。”
  真的退休了,歸田園去,世上紛擾已與他無關,可見事在人為。
  連環默默祝福他。
  湘芹,真的嗎,她可以幫忙?不不不,區律師誤會了,湘芹不錯,心地善良,樂於助人,並且也善解人意。但一個女孩終究是一個女孩子,凡事一牽涉到香紫珊,湘芹已經不能平心靜氣,以事論事,不,她不是人選。
  連環覺得無比的孤獨。
  香紫珊出現在他教務室的時候,是在下午。大部分講師已經下班,隻餘三三兩兩同事在聊天發牢騷講笑話。阿紫一進來,眾人忽然鴉雀無聲,全體往門邊看去,連環為他們的反應奇突而抬起頭來,這才看見了香紫珊。
  香紫珊甜美地笑著過來,失態的同事向她呆視,竟不知收斂。
  剛在這個時候,連環一個男學生進來有事請教,近距離與香紫珊打一個照臉,他“嗬”地一聲,手中成疊筆記都跌翻在地。
  連環忽然原諒了少年時的自己,他輕輕歎息一聲。
  香紫珊取過連環案頭上的筆,在他日記上寫:現在,此刻,你的宿舍門口。
  不發一言地走了。
  連環的男同事伏過來失聲問:“她是誰,誰是她?”
  連環想一想,“她,”他作出一個適當的答案,“她是一個阿修羅。”
  連環也不管有沒有人相信,收拾一下,就步行到宿舍門口去。
  阿修羅在等他,臉伏在駕駛盤上,似在沉思。那輛車子,血紅色,敞篷,它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出現,使連環心驚膽戰。
  他過去說:“這輛車你從何處得來?”
  “它屬於我母親,你不記得了嗎?你應當知道。”
  連環並沒有即時上車。
  香紫珊伸出手來,拉一拉他身上的絨線背心,笑說:“有人打毛衣給你呢,還真不賴,是有這等女人的嗬,講究溫暖牌,也是一種手段,可惜粗俗一點。”
  連環靜靜地答:“這是家母的手工。”
  連嫂一式織了兩件,另一件給了林湘芹。
  阿紫一怔,萬分歉意似地說:“我喝錯了醋,對不起。”肯認錯,可見道行又高了一層。
  “腳傷怎麽樣?”連環問。
  她推開車門,連環隻見她赤著足,傷口縛著紗布,一雙紅鞋兒撇在一角。
  “對了,你母親好嗎?”香紫珊殷殷垂詢。
  “你想怎麽樣,說吧。”
  阿紫並不見怪,她笑笑,“現在,此地,就這樣說?”
  “你要什麽?”
  “上車來,我慢慢告訴你。”
  連環歎口氣上車去。
  香紫珊把車子駛得飛快,途中點起一支煙,貪婪盡興地吸兩口,遞子連環,連環一手撥開,神情厭惡。
  “連環,你一定要與我同一陣線行事。”
  “你還沒有玩夠?”
  “我肯罷手,姐姐也不會。”
  “即使你們說的遺囑是真的,我同你聯手,也不過隻得三分一控製權,亦不足以成大事。”
  香紫珊微微笑,嘴角有一絲嘲諷,三分自得,還有那一點點詭秘。
  “香寶珊是你的姐姐。”連環提醒她。
  “還記得她的生日會嗎,她沒有邀請你,也沒有邀請我。”
  “她請我我也不會去。”
  “可是她沒有請你卻是事實。”
  “我不理。”
  阿紫停下車,轉過頭來,“你理不理我?”
  她把車子停在郊外的一條死胡同,盡頭是驚濤拍岸的懸崖,海水碧藍,海鷗低飛。
  連環說:“你們兩姐妹應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安琪兒。”
  “連環,你比誰都清楚,他們逼使我下此策。”
  “真的嗎,”連環挪揄,“我倒不怪人,我是心甘情願的,我喜歡自虐。”
  “遺囑很快會宣布。”
  “你對你母親的垂危,就隻有這麽一點哀傷?”
  “她是個怎麽樣的母親,你比我清楚,你見的比我多,你知道的也比我多。”
  連環不語,手插在褲袋裏,站在欄杆處看海。
  有人在他脖子後邊嗬氣,“別,阿紫。”
  轉過頭來,才發覺阿紫站在另一頭,背著他。
  不是她,一直是連環的幻覺罷了,真的,千怪萬怪,也不能怪香紫珊,要怪怪他自己魅由心生。
  “連環,你不答應幫我,我就把你扔在這裏。”
  連環牽牽嘴角,一直以來,她都把他扔在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境界裏。
  “我可以走回去。”
  “走得到嗎?”
  “回頭是岸,終有一天走得到。”
  香紫珊並沒有走近,她伏在欄杆上輕輕地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還是把連環送了回去。
  幾次三番,連環想與湘芹聯絡,三番幾次,他都覺得不是時候。
  沒有見湘芹好似已有一世紀。
  她也不來找他,可見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再好脾氣,再不計較,也應該有點表示。連環認為湘芹的態度完全正確。
  星期天,連環才自父母口中得到湘芹最新消息。
  他聽見母親同老伴訴苦:“滿以為他們隨即要結婚,誰知湘芹被調到紐約去三個月,這裏邊一定另有蹺蹊。”
  “沒有呀,湘芹來辭行時神色如常。”
  “她有不滿,也不會叫我們看出來,人家是受過教育的人。”
  “連環可以追著去。”
  “是湘芹把他寵壞的,現在由她教訓他最好。”
  “我們不管年輕人的事。喂,今晚弄了什麽好菜?”
  走了。
  連環恍然若失,伊人不辭而別,他好比失卻一條臂膀,有點腳步浮浮站不穩。
  對他這樣柔順的湘芹也終於拿出顏色來。
  可見她下了決心。
  宣讀遺囑那一日,他並不在場。
  其後由鄧玉貞的律師向他宣布,鄧女士把名下一半財產撥分給他。
  連環一疊聲叫苦,這等於是給他找麻煩,一而再,再而三,香家的人非陷他於不義不可。
  連環不勝其擾,他記得他煩惱無禮地對律師說:“統統給我捐到慈善機構去。”
  第二天,門房告訴他,有一位香小姐找。
  香紫珊不會放過任何人。
  連環的一顆心馬上提起來,他諷刺自己:連環連環,你的靈魂幾時才會蘇醒。
  走到門口,那位香小姐雖然背著他,連環已經知道來人不是香紫珊。
  他大大詫異,阿紫的背影化了灰他都認得出來,這卻是誰?
  瘦一點也矮一點,穿一套白衣裳,聞腳步聲轉過頭來,她是香寶珊。
  連環無法掩飾驚異之情,她幹了謝了,神情憔悴,況且,她怎麽會在這裏出現。
  連環不置信地問:“你找我?”
  這還是他們兩人第一次正式交談。
  “是,我找你。”香寶珊低聲說。
  連環不敢怠慢,“你不介意到我宿舍坐一會兒吧?”
  “謝謝你。”
  連環說:“令堂病逝,大家都十分傷感。”
  香寶珊聞言抬起頭來,“家母對你很有好感,”她停停,“為什麽,是因為你說了什麽,還是因為你什麽都沒有說?”
  連環知道她為這個問題已經困惑了多年。
  香寶珊又說:“但願我也有這個天分,我在父母麵前,從來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嚴格地講,我從來沒有與他們好好交談過。”
  連環看著她失卻光彩的臉,真沒想到,她會改變態度,纖尊降貴,把他當地位平等的一個朋友那樣交談,香家的人確實變化多端。
  “你一向能幹,連環,一個人要超越他的出身,實在不易。”
  連環啼笑皆非,大小姐這番話,真不知是褒是貶。
  他悶聲不響地容忍她。
  香寶珊戴著白手套的手拿著連環給她的茶杯,手指沿著杯口擦了擦,好像是在考慮怎麽樣把話納入正題。
  她終於放下杯子,似怕髒,沒有喝。
  這一切都落在連環的眼中。
  最後她說:“家母把她名下一半產業給你。”
  連環笑了,又是這句話。
  還有下文,“連同香紫珊那一份,占總數百分之四十強。”
  即使如此,香寶珊也不用擔心。
  “連徐可立那一份,就超過百分之六十。”
  連環的心一動,他脫口而出,“不會的。”
  香寶珊有點詫異,果然,連環好不聰明,“你已經猜到了吧,你已經知道香紫珊打算怎麽樣行動了吧?”
  “不會的。”
  “你太多疑了。”
  香寶珊淒苦地笑笑,“香紫珊恨的隻是我一個人,她對徐可立一向沒有偏見,但定要對付我,否則她寢食難安。”她隔一會兒才說,“她要逐我走。”
  連環終於說:“別太多心。”
  香寶珊笑說:“你也別太天真。”
  “我不相信。”
  “我可以提供證據。”
  “我不想牽涉在你們的家事裏。”
  “連環,現在才說這句話,無論如何都好像已經遲了十五年。不管你願不願意,自你踏入香宅那一日起,你早已是我們家的一分子。”
  那是一個下雨天,連環記得很清楚,由父親帶著他搬進香宅的工人宿舍。
  連環到今天都不明白,他怎麽會在香家扮演了這個舉足輕重的角色。
  “連環,大家都知道要求你對付香紫珊是沒有可能的事,你倆一直親厚。”
  連環一震,他還以為這是他心底下最深最黑暗的秘密,事實上卻無人不曉,他失笑嘲弄自己。
  “我隻想你維持中立。”
  這麽說來,他們是決定打仗了。
  “來這裏見你對我來說不是易事,我們一向疏遠,你也並不喜歡我。”
  連環對她的坦誠十分意外。
  “你要看證據的話,可以在這個號碼找到我。”她輕輕放下一張卡片。
  香寶珊站起來告辭。
  走到門口,她轉過頭來,“看在家母分上,幫我這個忙。”
  這位大小姐也有開口求人的一天,難怪神情疲憊不堪。
  連環送她到門口,司機馬上來替她打開車門,香寶珊一貫向前直視,壓根兒看不見下人。
  連環抱著手,車子緩緩消失在轉角上。
  “那是誰?”
  連環轉頭看見母親,“媽媽,你是幾時來的。”
  “來了許久,門房說你有客,我故在園子散步,”連嫂狐疑地問,“如果我沒有看錯,那人是香寶珊。”
  連環點點頭。
  “連環,你同她們還有來往?”
  豈止往來。
  “媽,夫人去世了。”
  “我同你父親都看到訃聞,”連嫂低下頭來,這單純的善良婦人無限感慨,“你父親說香太太從來沒有高興過。”
  連環多想說,不,她曾經高興過,隻不過那是非常非常短暫的快樂,即使如此,已經叫她付出一生代價。
  “連環,你知不知道,他們要的,到底是什麽?”
  “母親,我們毋需明白,不必知道。”
  “他們不是什麽都有嗎?”
  連環拍拍心房,“媽媽,這裏,這裏。”
  “什麽,”連嫂大吃一驚,“沒有心肝心肺?”
  連環笑了,緊緊摟抱母親。
  “兒子,不要跟她們姐妹來往。”
  “母親你從來不幹涉我交友自由。”
  “她們那種人沒有幸福。”
  “母親口氣似預言家。”
  “見得多了,有經驗,不幸言中,也會有的。”
  連環這才沉默不語。
  “湘芹有無來信?”
  連嫂並沒閑著,打開衣櫃,逐件襯衫查看,見有掉了鈕扣,馬上取出小小針線包,立刻給縫上。
  連環說謊:“有。”
  “抽得出假期,該去看看人家,怪寂寞的。”
  連環笑笑。
  “剛才我在園子走,看到一對一歲模樣的孿生兒,哎呀,好玩到極頂,我過去細細打量,他倆的小嘴巴一直扁呀扁,想要哭,又努力往母親身邊擠,害臊異常。我便問,誰是哥哥,誰是弟弟,他們終於忍不住張嘴大哭,原來已經各長了四顆小小門牙。”
  連嫂一邊講一邊笑。
  她是認真的,“連環,將來,你與湘芹起碼要兩名孩子吧?”
  見連環不回答,她又說:“我自己同湘芹講。”
  連環的思潮被母親抓住,飛不出去,隻得與她閑話家常,覺得溫馨之餘,也感到辛酸,母親這樣簡單的願望,他都不知是否能幫她實現。
  “那對孿生兒是歐講師的兒子,一個叫恩賜,另一個叫天賜,乳名小哥與大弟。”
  “歐君年紀同你相仿吧。”連嫂白他一眼。
  “也許人家沒有壓力。”連環看著母親笑。
  把母親送走,連環取出香寶珊留下的名片翻來覆去看。
  終於他撥通那個手提電話的號碼。
  “我是連環,”他說,“我不能應允什麽,但我願意知道你有什麽證據。”
  “稍後你再決定幫不幫我好了,我準備好之後通知你。”
  連環掛斷電話。
  與香家的人接近得多,行為舉止,也越來越似他們?
  連環隻想證明香寶珊完全多疑。
  根本不應該打這一場仗。
  當天晚上,他取出信封信紙寫道:湘芹。兩個字之後,無以為繼,團掉紙,再從頭開始:湘芹,又寫不下去,一地都是團皺的紙。
  湘芹,你應當明白,何用解釋,連環摔下筆,兩隻手捧住頭。
  過一會,他又寫:湘芹……
  折騰半夜,終於沒有寫成,因不知要說什麽,他並不打算叫她回來,她因公出差,正好走開冷靜一會兒,他又知道她不打算接受急就章式道歉,到此刻為止,他亦未曾把思維梳理出一個頭緒來。
  隻得倒在床上睡了。
  第二大,他一早出門上課。
  清潔女工一進門見一球一球的白紙,滾得一地都是,少說都有百來團,不由得咕噥,這是怎麽回事,大學員工宿舍裏,怪人何其多。
  傍晚,連環靜默地回宿舍。
  電話到了,連環跳起來。
  “連環,我是香寶珊。”
  “有什麽吩咐盡管說。”
  “你已經多久沒見香紫珊?”
  “不過幾天。”
  “算起來足足八天是不是。”香寶珊語氣中有訕笑成分。
  連環不出聲,她像是什麽都知道。
  她在背後做了些什麽工夫?
  “午夜十二點,我派車子來接你,屆時你便明白。”
  又是午夜,一切都在夜闌人靜的時分發生,到了那個時候,人的意誌薄弱,精神恍惚,往往真假難分,喜怒無常。
  那真是最脆弱的一個時刻。
  最功心計的人,才會約別人在這種時候見麵。
  經過一整天的焦慮,連環已經相當疲倦,但是無論如何,都要裝出精神抖擻的樣子來。
  午夜,他走到門口,車子準時駛近,司機朝他點點頭,他拉開車門,坐到後座。
  黑色的大車在深夜慢慢向郊外駛去。
  連環不慣坐後座,有點暈眩,於是閉目養神。
  車子駛了很久,一直在郊外路上行走,唯一亮光,來自路中心點點閃爍的貓眼反光石,情形十分詭秘。連環心想,叫司機回頭吧,馬上回頭怕還來得及,足足一個小時後,才抵達目的地。
  車子停下來,連環又想,現在馬上回去,也還來得及。
  但是他身不由己,跟著司機到一幢小洋房前去敲門,來應門的人正是香寶珊。
  “進來。”她讓開一點放連環進屋。
  不知就裏的人,會以為他們在幽會,連環隻猶疑片刻,便踏進屋內,可是,似有人同他說,此刻走,也還不太遲。
  香寶珊用很平靜的語氣介紹道:“這是徐可立名下的休憩別墅。”
  她沒有開燈,連環憑月色看到她神色淒苦。
  “徐君呢?”
  “據他告訴我,他今早已飛去倫敦。”香寶珊說完笑了,表示她一點都不相信。
  “你約我來看什麽,一卷錄像帶,還是一疊相片?”
  “來,跟我來,到這裏來。”
  香寶珊把他帶到二樓的樓梯轉角處,那裏放著一架精美的雕花檀香木屏風,香寶珊輕輕轉到後邊,低聲問:“你可看得見我?”
  連環完全不知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在外邊看不見你。”
  “那麽,你也進來吧。”
  連環把屏風挪開一點點,走進去,又把屏風放好。
  屏風裏側,是另一個天地,黑暗中,連環鼻端聞到檀香木特有的幽香,自屏風雕花縫隙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樓下。
  連環覺得事情怪得不能再怪,因問:“我們現在做什麽?”
  香寶珊的答案很簡單:“等。”
  “等什麽?”
  “等到了你自然知道。”香寶珊的聲音冷淡得很。
  他們躲在屏風後站著像是足足有一個世紀。
  連環終於說:“我要走了,這樣做沒有意思。”
  香寶珊敏捷地按住他手臂,“不要動,來了。”
  連環站得雙腿發酸,屏風後可以活動的範圍又不大,他聽到香寶珊的語氣那麽鄭重,才肯繼續站下去。
  又隔好一會兒,才聽見有車子引擎聲自大路傳來,再過一刻,車子停在門口,人卻沒有馬上進屋,之後方聽到車門重重關上。
  連環這才知道他們是在等人。
  這兩個是什麽人,他心中已經有數,他掩住麵孔一會兒,才看向香寶珊,香寶珊朝他點點頭,證實他的猜測不錯。
  連環說:“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不宜久留。”
  他推開屏風,剛想離開是非之地,別墅大門已經打開,兩人一起走進來,其中一人順手開亮了燈。
  那人是徐可立。
  站在他身邊的是香紫珊。
  燈的亮光反射到香寶珊的雙目裏去,使她兩隻眼睛看上去凶光綻露,虎視眈眈,似隨時會撲向獵物。
  連環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這與當年的香權賜有什麽不同?若幹年前,香寶珊的父親也是這樣自虐虐人,毀滅整個家庭。
  隻見樓下的香紫珊伸出她的雙臂,熟膩地搭在徐可立的肩上,抬起臉,凝視他,用輕化的語氣說:“這上下你該抵達倫敦了。”
  屏風“格”地響了一聲,連環開頭以為是香寶珊顫抖的身子不著意推動了它,然而發覺顫抖的不是她,而是他。
  香寶珊才不會震驚,這一幕她肯定已經看過多次,連環才害怕驚惶,感覺猶如胸中刺進一把利刀,一時不覺痛,但心房即死。
  徐可立沒有回答,他走到一角斟酒。
  香紫珊走過去,“你已經站在我這邊了,是不是?”
  “你還要問多少次?”
  “我需要肯定呀。”香紫珊“格格”笑起來。
  她穿著玫瑰紫顏色的衣裳,仰起臉,隻覺得相映之下,皮膚更如雪一樣白。
  “還能抵賴嗎,明天要簽合約了。”
  香紫珊笑,過一會兒,她低低說:“我一早同你說過,徐可立,你終於會屬於我。”
  徐可立沒有言語。
  他自斟自飲,過了一會兒,才說:“連環那一份,你取到手沒有?”
  連環低著頭,即使聽到自己的名字,也已無意外。
  香紫珊當下回答:“連環那邊絕無問題。”
  徐可立鄭重地說:“一貫以來,我們的錯誤是低估了連環。”
  香紫珊轉過頭來,“連環不礙事,連環會聽我的話。”
  連環在屏風後麵,忽然抬起了頭,誰說不是,在阿紫麵前,他幾時都似一隻哈巴狗。
  徐可立說:“這一下你應該滿意了,我出賣了至親的人,來換取你的歡心。”
  “不,”香紫珊聲音很溫柔,“你出賣香寶珊,是為著你自己的地位。徐可立,近年來你同她的關係已經很動搖,與其她聯合我對付你,不如你聯合我對付她。”
  徐可立僵立一旁。
  “我直到最近才發覺你不是我想像中那麽高不可攀十全十美的人,原來你同我、我同她都沒有分別,我們活該糾纏在一起。”
  徐可立放下杯子,冷冷地說:“既然你已掃盡所有的興,可以走了嗎?”
  “走,怎麽不走,”香紫珊站起來,“姐姐當年怎樣把我自大屋趕出去,瞧我的,我也照樣地趕她走。”
  徐可立不耐煩地拉開門,香紫珊跟著走出去,順手關了燈。
  他們離開之後,連環與香寶珊動都沒有動。
  引擎聲早已消失在黑暗中,他們仍然站在屏風之後。
  剛才一幕多麽像話劇中那種精彩的獨幕劇,男女主角鮮明的扮相,加上玲瓏剔透的說白,暴露出駭人的陰謀。
  香紫珊終於奪到一切:家庭,地位,還有徐可立。
  檀香木的幽香越來越濃。
  香寶珊先推開屏風,這次,由她開亮了燈。
  她斟出酒來,遞給連環。
  挪揄他:“你還會不會聽香紫珊的話?”
  連環不出聲,他一向遷就忍耐女性,這次香寶珊受的傷最重,他不忍落井下石。
  “你都明白了吧,如果你願意,你們三個人就可聯合起來對付我,把我驅逐出香氏。你是香紫珊手上的一張王牌。”
  連環喝幹杯中的酒,站起來,向香寶珊欠欠身,“我不是撲克牌,我是一個人,對不起,我要走了,謝謝你今晚招待我。”
  咎由自取,連環不抱怨任何人。
  香寶珊追上去說:“她不愛你,她從來沒有愛過你。”
  連環沒有回答。
  “司機還沒有來,你很難步行回市區。”
  連環忽然回頭,看著香家的大小姐。
  香寶珊見連環粗眉大眼,瞪住她,生怕他盛怒之下會做出一些什麽驚人的事來,不由得退後兩步,自小到大,她都覺得他是一個粗人,有求於他,才不得不與虎謀皮。
  但忽然連環對著香寶珊笑了。
  他獨自開步向市區走去。
  天已經蒙蒙亮,走了一段路,寒風撲麵而來,反而使他清醒。有一輛載滿蔬果的貨車徐徐而來,連環向之招手,它停下來義載陌生人。
  司機居然是一位中年婦女。
  她問連環,“去哪裏?我隻開到地車總站。”
  連環答:“那已經很好。”
  他跳上車去,道謝,坐穩。
  貨車搖搖晃晃駛往市區,女司機看他一眼,關心地問:“你沒有事吧,臉色那麽差,像生病。”
  連環不由自主抬起頭望向倒後鏡,看到自己的臉,非常訝異,怎麽搞的,他不禁伸手去摸麵孔,似戴著一隻鐵灰色的麵具,他嚐試去將麵具剝下,但是不行,他拉扯的隻是臉皮。
  大滑稽突兀了,人的皮怎麽會是這樣死灰色,不可能不可能,定有人向他開玩笑,連環掏出手帕,用力去擦,盼望把那一層土色抹掉。
  女司機同情地對他說:“你要看醫生嗬。”
  連環頹然低頭,沒有人幫得了他,隻有他能解救自己。
  車子駛到地車站停下來。
  連環幾經轉折,才回到宿舍,換上幹淨衣褲,趕去上課。
  說也奇怪,那一天,他比往日更加用心,資質略差的學生重複向他提問題,他都可以不嫌其煩,細細作答,舉了一個又一個例題。
  其中一位女同學感激得淚盈於睫。
  連環並不覺得累,睡眠不足,理應急躁不安,他卻異常平和。
  下課之後回到房間,他斟出冰凍啤酒,靜靜坐在大沙發內聽音樂。長窗外有同事孩子嬉戲聲,哈哈哈哈,可愛清脆地笑,互相追逐。
  往日連環隻要聽到他們的笑聲,便覺得快活鬆弛,安然盹著。
  今日他沉默地喝著啤酒,一點睡意都沒有。
  很快地下便囤積了一大堆啤酒罐。
  門外小孩爭吵起來,一個說:“你為什麽推我?”
  另外一個答:“你不同我玩,我怎麽推你。”
  連環歎口氣,站起來去推開窗,孩子們見大人出來,紛紛跑開。
  天色暗下來,他做三文治吃,同事叫他過去下國際象棋,他並沒有推辭,坐在人家客廳,一連贏了三局,殺得英文科教授麵目無光。
  人家站起來尷尬地打嗬欠,“夜了夜了,該休息了。”
  連環一點不困,他的時間忽然比人多出三分之一來,平日來不及做的工夫,都可以趁深夜趕出,他自嘲地說,那多好,羨煞旁人。
  第二天,他照常上課。
  回到鏡子麵前,自覺麵具顏色又添深了,更像一隻殼子,幾乎敲下去會有“咯咯”聲。
  那天晚上,他仍然沒有睡,學生來探訪,一聊便三兩個小時。
  他坐在大沙發裏,看著天空轉為魚肚白,連環真不相信有人可以從此戒卻睡眠。
  他換上幹淨衣服,周而複始,再踏進演講廳。
  那天下午,回去取講義的時候,他看到有人坐在他的大沙發裏,背著他,一頭長望發落在椅背上。
  終於找上門來了。
  連環異常鎮靜,把門關得大聲點,好讓不速之客聽見。
  她沒有轉過頭來,隻是舉起雙手,伸一個懶腰。
  連環語氣平和,“十分鍾後我有課,你要說話就得快。”
  客人一怔,笑說“沒有特權了嗎?”她仍背著他。
  連環找到他要的講義,“你若不講,就要等三小時之後。”
  “我等你回來好了。”她沒有猶疑。
  連環笑笑,他不相信。
  “一直都是我等你,坐在門口大石上不知多少次,你不是忘記了吧?”
  連環答:“那麽,就請你等等我。”
  學生也在課室等他。
  足足三小時後他才回到宿舍,香紫珊仍然坐在原位,好像動都沒有動過。
  連環放下書本,“讓我聽聽,你有什麽話要說。”
  香紫珊轉過頭來,“我會好好地報答你。”
  “我不明白你說什麽。”
  “我低估了你,我願意補償。”
  連環舉起雙手,笑道:“我已退出這個遊戲。”
  “你現在不能退出!”
  “為什麽?”
  “此刻已經到了要緊關頭,即分勝負,你必須堅持到底。”
  “像你們這種玩法,贏了也是輸了,不會有勝利者。”
  “連環,我說過我會補償你。”
  “我絲毫沒有損失,毋須補償。”
  香紫珊變色,她打開煙包,抽出一支香煙,點著它,深深吸一口,連環已經注意到廳堂間已經充滿這種煙味,他聞了有點眩暈。
  他去推開長窗,順手搶下阿紫手上煙卷,用力扔出園子。
  香紫珊過來,雙臂搭在連環肩上,她喜歡對異性采取這個有利姿勢,連環輕輕推開她,她趁勢看到連環雙目裏去。
  他任由她看個足夠。
  她輕輕說:“你喜歡做什麽都可以,連環,讓我們放一把火把老屋燒掉,我們不住,也不要給別人住。”
  連環靜靜看著她,不出聲。
  “這樣吧,我同你先聯合起來,把香寶珊踢走,然後再撇徐可立,這樣夠精彩了吧?”
  連環仍然一聲不響。
  “你喜歡怎麽樣盡管告訴我,我設法替你辦到。”
  連環維持緘默。
  “你要我戒掉壞習慣是不是,沒問題,都依你。”
  連環搖搖頭,“你的壞習慣是你的事,與人無尤。”
  “怎麽了,還沒有消氣?”
  “我並沒有生氣。阿紫,像你這樣聰明的人,應該看得出來,你的魔術已經消失。”
  “你是什麽意思?”香紫珊大驚失色。
  “我自由了,經過那些年,我終於自由了。”
  “我不相信!”
  連環靜靜說:“我何嚐相信,我比你更以為這是一生一世的事,但事實如此,香紫珊,自此你歸你,我歸我,我倆再不會走在一道。”
  “你拿著我母親一半財產預備怎麽樣?”香紫珊聲音已變。
  “我會保持它留為紀念,令堂有深意,少了我這一份,你們三人鬥不起來。”
  香紫珊冷冷訕笑,“原來她是為我們好,我還以為我們這一套都自她處學來。”
  連環不再言語。
  香紫珊蹲在連環麵前,逼他轉過頭來,看他的眼睛。他眼中燃燒的那一點火從來都瞞不過她,無論他裝得多麽冷酷,無論他如何心灰意冷,那點火從來沒有熄滅過,他會聽她的。
  但是這一刻,連環雙目碧清,一點雜質都沒有,如兩汪潭水。在他瞳孔中,她可以照得見自己影像,沒有火,那朵小小火焰不知在幾時已經熄滅。
  香紫珊退後一步,坐到地上。
  連環扶她起來,“回去吧。”
  她失去了他,這是不可能的事,她一向擁有他,他的身體他的思想他的時間他的靈魂。
  她竟失去了他。
  “回去同徐可立與香寶珊言和,大家仍是朋友。”
  香紫珊不相信連環會說出這樣清醒的話來,她雙臂抱在自己胸前,不知道失卻連環會使她覺得如此冷。
  她從來沒曾想過他會離去,她滿以為生生世世,他是她家生的奴隸,他自幼便已屬於她。
  連環打開了門,恭敬送客。
  香紫珊仰一仰頭走出去,連環關上門。
  香紫珊在石階上絆了一下,要扶住欄杆,才能跌撞地站穩,匆匆上車而去。
  屋內,連環呆呆站了一會兒,才慢慢坐下來。
  那股特有的煙味尚未散盡。
  他牽動嘴角,無奈淒然地笑起來,演技好得連香紫珊都瞞過去了,幾時可以瞞過自身?
  他走到房中,打開書桌一格抽屜,取出那隻盒子,打開它,看著盒內一雙小小鞋子。
  連環的心境異常平靜。
  他把小鞋捧在手內,不相信這許多年已經過去,不相信他與鞋主人已有這樣遠的距離。
  他把鞋子放在窗台上。
  忽然之間,他聽到一個雲雀似動聽的聲音說:“我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新鞋。”
  阿紫!
  連環轉過頭去,窗外站著一個小小的女孩,穿水手服,長發結成一條大辮子,垂在胸前,正豔羨地看著那雙鞋子。
  連環不禁問:“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住在甲座,我姓施,我們新搬來。”
  “請進來。”
  那小女孩輕輕地走進客廳,挑一張小小的矮凳坐下。
  連環把鞋子交到她手中,“合穿,就是你的。”
  “送給我?”女孩綻開天使般的笑容。
  連環點點頭。
  她連忙試穿,踏進去,剛剛一腳,站起來,轉個圈,顧盼一番,向連環說:“謝謝你,謝謝你。”
  連環見她如此可愛,雙目儒濕。
  她興奮地奔出去,一不小心,摔一跤。
  連環以為跌在草地上無妨,誰知她半晌沒爬起來。
  連環急了,跑出去看。
  女孩坐在地上呼痛,分明扭傷足踝。
  連環對她說:“別怕,我馬上去甲座找你父母。”
  女孩抬起小小麵孔,“求求你,背我回家。”
  連環一聽,馬上嚇得退後兩步,鎮定下來,才柔聲說:“不,我不能背你,這生這世,我都不會再背任何人。”
  女孩皺起眉頭,楚楚可憐。
  連環不以為動,“我去叫你母親。”
  一位年輕太太已經急急跑來。
  “小妹,小妹,你沒有事吧,”她一把抱起女兒,“這位叔叔,多虧你看住她。”連環還來不及說什麽,施太太已經抱著女兒回家。
  連環靜靜回到室內,仍然窩在大沙發內喝啤酒聽音樂,他不複記憶,已有多久沒睡過覺。
  過了不知多久,有人在門口問:“連先生在嗎?”
  是滿臉笑容的施太太,她手中捧著一鍋食物,分明是特地過來結識新鄰居新同事。
  “這是我剛剛燉好的五香牛肉豆腐幹雞蛋,味道還不錯,請你笑納。連先生是獨身吧,難得那麽喜歡小孩,我家小妹說連叔叔送她一雙新鞋。”
  連環張開嘴,想說幾句客套的語,不知如何開口,施太太見他沉默寡言,知趣地告退。
  食物熱騰騰香噴噴地擱桌子上,連嫂一進門,誤會了,歡呼說:“湘芹回來了。”
  連環心酸酸地笑笑。
  連嫂把兒子肩膀扳過來一看,嚇一跳,“連環,你怎麽瘦得又黑又於,工作忙嗎?”
  連環點點頭,“這兩天就去看醫生。”
  “賣力就可以,不必賣命。要是湘芹在,她恐怕勸得動你。”
  連環微笑,“媽媽,我去把她接回來可好?”
  連嫂轉過頭來,審視兒子的臉,這小子雖然怪怪的,卻不擅說謊,一向一是一,二是二。
  連嫂在他臉上搜索半晌,不見破綻,便歡喜地說:“好極了,怎麽不好。”
  “爸呢,爸可喜歡?”
  “當然喜歡。”
  “湘芹現在是個很出名的記者了,不同從前那個黃毛丫頭。”連環微笑。
  “湘芹從來都聰明懂事。”
  又騙過了母親,沒想到那麽容易。
  他隻希望能夠快快騙過自己。
  一閉上眼,便看見融融的火光燒上來,先是他雙手著火,眼看著十隻手指頭似蠟燭般融化,但一點不覺得痛,接著是他雙目,除了紅光,什麽都看不見,他逃都沒有辦法逃,烈火終於包圍他全身。
  他猛地驚醒,隻見夜涼如水,滿天寒星。
  他一直躊躇,沒有去尋訪湘芹。
  日子自動會過,並不難過。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連環因接到一個電話,心頭一驚,才知道已打破多日的麻木,一時不知是悲是喜。
  他急急問對方:“你是區律師的醫生,告訴我應當怎麽辦。”
  “區律師請你來一趟,由他付飛機票。”
  “我馬上來,細節容後討論,區律師還說了什麽嗎?”
  “他自覺病殆,想見兩位遠方的朋友,另一位是林湘芹小姐。”
  “林湘芹在紐約。”
  “我們已經通知她。”
  連環立即趕著上路。
  在飛機上,他忽然覺得眼澀嘴苦四肢酸痛,噫,知覺一一恢複,他好像又回到人世間。
  活下來了。
  下飛機出海關立刻叫部車子直赴醫院。
  休息室中隻見湘芹雙目紅腫呆呆地坐著。不見多時,她瘦了,看上去又沉實了。
  一見連環,她忙不迭站起來,渾忘前嫌,眼淚直流下來,連環前去擁抱她。
  一時連環隻知自己要哀悼的實在太多,麵孔擱在湘芹肩上,不願抬起頭來。
  “兩位都到齊了。”
  湘芹連忙介紹:“這位是主診醫生。”
  “老區怎麽樣?”
  “請跟我來。”
  連環哀告地看著湘芹,不敢走進病房。
  湘芹在他耳畔說:“他能說話,腦血管栓塞,中風,左邊身子癱瘓。”
  連環真想找個牆角蹲下痛哭,這個好人為何受此折磨。
  他深深吸一口氣,跟醫生進去。
  老區躺病床上,連環過去,握住他的右手。
  老區笑一笑,張嘴說話,連環把耳朵趨過去,隻聽得老區輕不可聞地說:“茶摩架……”
  連環忙不迭點頭。
  “……目多點時間給自己,多在茶藦架下坐,陪陪湘芹……切莫自尋煩惱。”
  連環不住點頭,另一隻手掩住臉,怕病人看見他的眼淚。
  醫生示意他出去。
  連環輕輕拍拍老區的手,隻見老區滿意地閉上雙目。
  醫生叫連環到休息室坐下。
  “區先生沒有子女妻室……”說到這裏,連最慣於說這一套的醫生都覺詞窮,歎口氣,去斟蒸餾水喝,真正沒有一項容易的職業。
  連環與湘芹神情萎靡地靠著坐。
  湘芹比連環早一日到,老區還不能說話,用右手在拍字簿上寫:湘芹,聰明人,無謂爭意氣。
  湘芹看了,用臉伏在他胸前痛哭,看護把她拉開。
  多月緊繃著的神經忽然鬆下來,湘芹一時無法控製自己,沒停過哭泣。
  醫生過來,“你倆不如出去走走,吸口新鮮空氣。”
  連環點點頭,扶起湘芹。
  他這才注意到地上有薄薄一層雪,湘芹穿著厚厚男裝長大衣,圍著條手織圍巾,臉容哀傷,比往日又小樣一點。
  他們拂開長凳上積雪,雙雙坐下。
  連環問:“老區會痊愈嗎?”
  “即使暫時無恙也要坐輪椅。”
  過許久許久,連環又問:“你呢,你好嗎?”
  湘芹答:“還過得去,我升了職,你呢?”
  “我很好,我已完全痊愈。”
  湘芹抬起頭來,不置信地看著連環,連環握住她冷冰的手,微微笑一笑。
  湘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心平氣和的連環,連本來最最突出嘴角那絲若隱若現的不羈都消失無蹤,湘芹呆呆地看著他良久,放下心來,輕歎一聲,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她輕輕說:“我有一個做法庭新聞的朋友,他說,香寶珊已入稟法庭單方麵申請離婚。”
  連環隻簡單地答:“香家不搞這種新聞過不了日子。”
  這次純屬運氣,本來哪裏有這樣容易瞞過湘芹的法眼,但是她已經累了,又為老區傷心,根本不設防,聽到連環的陳辭,忽然願意相信。
  連環又過了一關。
  “我覺得很感動,老區病得這樣厲害了,還記住我們兩個小朋友。”
  連環不語,湘芹與老區一直有聯絡,老區自然知道他們分開的事。
  “我們回去聽醫生說什麽,對,我有間酒店房間,你可以來休息,多久沒睡了?看上去似有一世紀。”
  連環想一想,“差不多,你不聲不響離開我好像恰恰一百年。”
  湘芹說:“你也並沒有浪費時間呀,大概天天都得對著鏡子練這些俏皮話。”
  “隻要派得上用場,練壞了氣也是值得的。”
  連環伸出手臂,把湘芹摟在懷中。
  湘芹穿得好不臃腫,驟看可愛得像無錫大阿福。連環十分滿意,她將會是一張最堅固的錨。
  與醫生談了一個下午,了解到老區餘生,不論還有多久,都得坐在輪椅上度過。他們約好第二天再來探訪。
  醫生說,世上有兩種病人,一種想痊愈,另一種不想,努力想好起來的不一定成功,但放棄的必然能夠得償所願。
  老區是前者,他們盼望他成功。
  回到酒店房間,連環忽然累得腿都抬不起來,和衣連鞋倒在床上,眼皮膠著,頂不開,湘芹在他身邊說些什麽,隻餘一連串模糊響音,真的精疲力盡,心力交瘁,立即要跌入夢鄉。
  湘芹推他,“要不要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連環鼓其餘力,大著舌頭,含糊地說:“明天我們即去注冊結婚。”
  然後就睡著了,奇怪,一個夢都沒有,靜寂之至。
  一直到第二天他都沒有醒來,錯過探訪老區的時間。
  湘芹沒有等他,獨自先去醫院。
  老區的情況比前一天有很大的進步。
  他對湘芹說:“現在你可認識一個半邊人了。”
  湘芹笑著笑著又落下淚來,“你為什麽沒生子女?”
  “你不是以為有兒有女就有人推著輪椅服侍我壽終正寢吧,荒謬。”
  湘芹無言。
  “別擔心,我有節蓄,可聘請特別看護照顧餘生。”
  “我會常常來看你。”
  “連小子呢,他是比較沒心肝的那個。”本來有,給妖女掏空了。
  “我在此地,”連環出現,“一轉背就說我壞話,真不像個長輩。”
  老區想笑,但是笑這個表情十分複雜,由七十多條以上臉部肌肉組成,他力不從心,連環與湘芹隻看見他歪了歪一邊嘴角。
  連環蹲下來,“你還是休息吧,明天要勞駕你呢。”
  老區顫巍巍伸出右手,“可是要我做證婚人。”
  連環點點頭,“我們決定在此地結婚,省時省力,簡單莊嚴。”
  老區不住頷首。
  湘芹沒有出聲,中國女子三千年來的習俗:不說不,就是說好。
  “我同醫生商量,希望他不會罵我們。”
  老區說:“我,我與他講。”
  他倆獨處時,湘芹問:“你是幾時決定的?”
  “今日。”
  起床時才記起一件替換衣裳都不曾帶來,剛在躊躇,發覺床頭整整齊齊放著新簇簇的內衣襯衫襪子,分明是湘芹上街買的。
  他在那一秒鍾決定求婚。
  急急淋浴梳洗刮了胡須清清爽爽趕到醫院邀老區做證婚人。
  院方開頭不肯應允,終於在五天之後,才放病人出去十五分鍾,讓他完成心願。
  禮服與指環都是現買的,但是一點不馬虎。湘芹的辦事能力高,談笑間一切做得妥妥帖帖。
  當日他們把好消息通知雙方家長,並由他們出麵,在報上刊登一段小小啟事。
  過數日湘芹得到上司批準,予她衣錦還鄉。
  她找到一隻精致的銀相架,把結婚證書鑲好,小心翼翼放進手提行李裏。
  她語氣一點不似說笑,“這是所有為人妻者之法寶,遇到妖魔鬼怪,即可祭起護身。”
  連環搖著頭笑。
  與老區道別時,湘芹蹲在他的輪椅旁絮絮不休,“不如搬回來同我們住。”
  老區淚盈於睫。
  “我們一有空就來看你。”
  “有了小孩就難有空閑。”
  “我們會一起來。”連環簡單地應允病人。
  連他自己都奇怪,講話會這樣斬釘截鐵,充滿說服力。
  終於回到家了。
  連氏夫歸興奮過後,又似有點心事,欲語還休,老連終於趁湘芹在廚房幫忙,悄悄把連環拉至一角,低聲說:“香家又有大新聞你可知道?”
  連環低頭不語。
  “大小姐同徐少爺分開了,滿市都謠傳徐少爺會同二小姐結婚,這成什麽體統。”
  連環笑了一笑。
  “連環,你想想看,香先生同太太待我們多好,我們人微力薄,竟一點幫不上忙。”
  想了很久,連環才說:“父親,結婚與離婚都是很普通的事。”
  “什麽話。”老連雙眼瞪得似銀鈴。
  連環連忙補充,“對他們來說,不玩這種遊戲,時間無法消磨。”
  老連想一想,雖尚覺不妥,卻不再說什麽。
  婚後生活尚算愉快,見麵的時間並不很多,即使早回來,兩人都有工夫要做,湘芹寫新聞往往到深夜,電動打字機輕輕地軋軋軋,有時連環替湘芹做咖啡,有時湘芹幫連環調杯威士忌。
  四周圍的鄰居都認識了林湘芹,也都喜歡她。
  生活非常非常靜,連環心知不對,暗懷隱憂,世上沒有多少人有此福氣長享安寧生活。
  周末他們在園子散步,湘芹看到施家的小女孩,不禁注視良久。
  小女孩正與比她大若幹歲的男孩玩耍,忽然間被開罪了,生氣地要男孩向她道歉,男孩堅持半晌,終於讓步,俯首低聲下氣,哄得她回心轉意,那女孩才嫣然一笑,去拉男伴的手。
  湘芹的心一動,“她像一個我們認識的人。”
  連環當然知道她指的是誰,可是偏偏說:“像你是不是,看,把我治得妥妥帖帖。”
  湘芹已被觸動心事,猛地轉過頭,全神貫注地看著連環。
  連環坦然無懼,雙手插在口袋裏,“那份遺產已經以鄧玉貞女士名義捐到大學作為獎學金。”
  湘芹總算低下頭,“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我怕你還不明白。”
  “怕,你為什麽要怕?”
  湘芹說對了,心底深處,連環的確有點怕湘芹,怕她拆穿他,怕她點破他。
  “湘芹,與你說話漸漸不易,動輒得罪。”
  “你不覺得其中蹺蹊嗎?”
  “有什麽不對,我去擺平它。”
  “連環,別裝糊塗,你認為那個人真會放過我們?”她臉上閃過一絲懼色。
  “你在說誰呀。”
  湘芹抬起頭想半天,“或許她已找到替身,或許她已完全忘記我們。”
  “要人忘記我們,倒是有一個很簡易的方法。”
  “嗬?”湘芹動容。
  連環注視她,“我們得先忘記人家。”
  湘芹慚愧地看著連環,“你說得對,我不應對她念念不忘。”
  “你不忘記她,她就一直跟著你。”
  湘芹喃喃說:“是。”
  她低下頭,細細咀嚼連環那番話。
  連環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施家的小女孩,他開始迷茫,原來所有漂亮的小女孩子姿勢與表情都有相似之處,足以控製一切傻呼呼的小男孩。
  而連環小時候所遇見的那朵玫瑰,原來與整個花圃裏成千上萬的玫瑰,沒有什麽不同。
  那男孩背起小女朋友向另一角走去。
  隻聽得湘芹說:“這一對大了不曉得會不會在一起。”
  連環忽然以過來人的身份回答:“分開也不要緊,永遠是段美好的回憶,”他存心討好湘芹,“不是每個人可以像我同你這樣,自幼結識,又獲善終。”
  湘芹耳朵非常受用,感情不比做新聞,後者才需要百分之百可靠,百分之百真實。
  她為她所得到的高興。
  連環暗地裏數著。
  他與湘芹足足過了兩百個平靜無事的日子。
  他們如置身一座自給自足的荒島,生活無憂,但乏人問津。
  其間,他們去探訪老區,陪他釣魚,聊天,下棋。老區並不寂寞,許多老朋友都跟著移民,都樂意抽空陪他。
  其間,湘芹發表多篇引人注目的報道。其間,連環要求停薪留職一年,專修博士課程。
  連環一直在等待。漸漸,等待變成盼望,他心中焦慮,努力壓抑,無奈無效,午夜起床踱步。
  湘芹曾訝異問:“論文水準稍差何妨?”
  不,不是為著功課。
  白天獨自在家,坐在長窗前寫報告,窗簾拂動,都使他心悸,既渴望是她,又恐懼是她。
  一日,伏在打字機前小憩,忽覺頸後麻癢,連環抬起頭來,四處張望,聽得身後有白鴿那般咕咕笑聲。
  他溫和地喚:“阿紫。”
  “是我。”香紫珊自他身後轉出來。
  連環一顆心忽然落實,握住她小小的溫暖的手,“我真正想念你。”
  “我也是。”
  “阿紫,你有沒有去過大宅舊址?一整幢新大廈已經蓋好,起碼百多個單位,保證你認不出來。”連環無限惆悵。
  隻見香紫珊仰起雪白的臉笑,“那麽久了,你還記得大宅的事。”
  連環想起來,“你與徐可立怎麽樣了?”
  “有什麽分別,”她恢複一貫狐惑的姿態,“我同你是我同你。”
  “你好像不打算長大。”連環語氣中並無責怪意思。
  她笑一笑,“連環,我終於破壞了香寶珊的生日會。”
  連環看著她,“我的生命也被你打亂。”
  “但是你想念我。”
  連環點點頭。
  “你覺得生活上少了我,困倦一如沙漠。”
  “是。”連環並不打算否認。
  “那麽,我與你做一宗交易。”
  連環搖頭,“不行,我一定會輸給你。”
  “你且聽聽是否公平。”
  “說吧。”
  “林湘芹永無必要知道我同你之間的事。”
  “那當然,她永遠不會明白,亦毋需明白。”
  “那多好,從此以後,每個人都可以高高興興,你要見我,隨時隨地都能夠安排。”
  連環看著她,“你的條件是什麽?”
  香紫珊過來,雙臂輕輕擱在他肩膀上,“當你來見我的時候,記得開那輛紅色的車,那輛車就是要來這樣用的。”
  連環再問:“你的條件是什麽?”
  “我們終於達成協議了。”
  “你要什麽代價,是我的靈魂嗎?”
  “不不不,”香紫珊大笑,“你的靈魂早已是我囊中物,我隻要叫它一聲,它便會過來。”
  “那麽你要的是什麽。”
  “你的餘生,你所有的時間,你的一切回憶,你說怎麽樣。”
  “你即使得到了也不會珍惜。”
  “你管我呢。”她扁一扁嘴。
  她轉身離去,身形變得很小很小,連環沒有追去,他知道她會再來。
  “連環,連環。”
  連環掙紮一下。
  “醒醒,連環。”
  連環好不容易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他妻子的臉。
  窗外紅日炎炎,原來他做了一場白日夢。
  他怔怔地看著湘芹。奇怪,這個時候,她怎麽會回家來,她不可能是回來幹涉他的夢。
  “連環,你哭過,你已經知道了。”
  連環一驚,伸手去摸雙頰,果然,一片濡濕,他的確哭過。
  湘芹亦忍不住落下淚來,“連環,我也是剛剛接到消息,老區已經不在了。”
  連環反而放下心來,湘芹什麽都不知道,他微笑,她毋需知道。
  他安慰她,“不要難過。”
  “我也是這樣同自己說,但是身不由己。”
  “休息一下,湘芹。”
  “我好似失去一個親人。連環,得到有時不算歡喜,失去往往最痛苦,真不能想像失去你會怎麽樣。”
  “你才不會失去我。”
  湘芹伏在他膝頭上飲泣。
  連環輕輕拍打她的背脊。
  “是,是我多疑了,我不該有這種想法。”
  “我們可需要趕過去幫忙?”
  湘芹搖搖頭,“他有親戚。”
  “你去休息一會兒吧,醒來會平靜些。”
  “你呢?連環。”她不舍得離開他。
  “我也打算在沙發裏躺一躺。”
  湘芹緊緊擁抱他一下,回到房內,和衣睡下,感慨萬千,隻想靜靜休息。
  連環這才完全清醒過來。
  多年他都生活在兩個世界裏,有時候界限模糊了,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活在香紫珊的世界裏抑或是連環的世界。
  他進浴室掬起冷水洗一把瞼,然後進臥室去看湘芹,平日長期睡眠不足的她已沉沉入睡。
  他挽起湘芹的手,貼在臉頰上一會兒,才起身替她掩上門。
  剛出客廳就呆住。
  有人坐在大沙發裏抽煙,一絲青煙嫋嫋上升,那人說:“大門沒有關緊,我自己進來了。”
  連環並沒有移動腳步。
  “好久不見,連環,還好嗎?”
  連環一時分不出真幻。
  真的香紫珊同他的想像很有點出人,她成熟了,胖一點,曲線比從前明顯,黑眼圈,日光下某些角度略見憔悴,頭發也剪短了。
  香紫珊見連環反應呆滯,有點失望,“不認得我了?”
  連環回過神來,“許久不見,是有點意外,找我有事嗎?”
  “多年老朋友,沒事也能見見麵吧。”
  “當然,當然。”
  她同他記憶中的香紫珊完全不一樣,保存在他腦海中的香紫珊才是真正的香紫珊。
  “能不能約你出去喝杯咖啡?”
  “有話請在這裏說好了。”
  香紫珊像是知道連環會拒絕她,苦笑一下,“老區那邊,你去不去?”
  “他沒叫我們去。”
  “他卻有東西給我。”
  香紫珊一站起來,連環才發覺她胖了好多。
  他不能想像她會胖,似她那樣性格的人,因不住燃燒,因那樣精靈,怎麽可能在短期內屯積脂肪。
  香紫珊說:“長大後,就生分,以前我們無話不談。”
  太簡化了他們的過去了。
  香紫珊又說:“我都戒掉了,所以體重增加,這是枝普通香煙。”
  “那多好。”連環由衷地說。
  “既然如此,我先走一步。下次來,會先掛個電話給你。”她按熄香煙。
  “不送,好走。”
  香紫珊看著他,連環仍然是沉鬱結實的連環。她說:“像你這樣的好人,活該過這樣幸福的生活。”連環笑笑,“你呢?”
  “我,我還要同他們糾纏下去呢——不祝我勝利?”
  連環舉起雙手,“我完全中立。”
  香紫珊打開門走了。
  連環回到房內,發覺湘芹已經醒來,她當然聽清楚適才每一句對白。
  她的表情十分安詳舒適,顯然完全放下心事。
  “為什麽不叫我出來招呼客人。”
  連環淡然答:“老朋友路過進來說幾句話而已,下次吧,下次請她來吃飯。”
  湘芹微笑。
  可見什麽都會過去,什麽都會淡忘。
  “我累了,湘芹,讓我眠一眠,醒來去市區吃晚飯。”
  “好的,我在書房等你。”
  連環似乎一閉上眼睛就墮入五裏霧中。
  朦朧中有人叫他:“連環,連環。”
  連環揮動雙手,“這裏,阿紫,這裏。”
  阿紫才七八歲模樣,小小麵孔充滿哀傷,哭泣,“連環,我乏力。”
  連環連忙過去蹲下,“讓我來背你走。”
  她伏到他背上,輕綿綿,一點重量都沒有。
  “連環,不要離開我。”小小雙臂箍住他脖子。
  “不會,永遠不會。”
  連環背起她,願意走盡一生的路。
  在他記憶中,阿紫早已成精,生生世世與他同在,永不分離。
  湘芹躡足走近,隻見連環已經熟睡,嘴角帶一個微笑,像正在做一個好夢,她沒有打擾連環,人有做夢的權利吧。
  湘芹對於她所得到的,已經足夠高興。
  她發了一會子呆,重新回到書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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