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傷城記

(2008-09-05 08:27:12) 下一個
  陳之之在日記上這樣寫。
  今年的夏天,不知恁地,不是知了知了那樣來的。
  也不追隨梔子花香而來。
  更不理會誰的意見,便轟隆轟隆壓將上來。
  寫完之後,合上日記本子,再也不打算打開。
  已經年中,日記空白的占大半,心情好的時候不想寫,心情不好寫不出。
  香港出生,留學英國的她,去年九月畢業回來,剛找到第一份工作以及第三任男朋友,正覺得世界美好,誰知過了一個稱心如意的冬季之後,便一頭撞上這個多事的夏天。
  之之與全港市民都有金星亂冒的感覺。
  五月中,比她大一歲的哥哥陳知忙著外出遊行的時候,之之正考慮搬出去住。
  男友張學人是錄用力的說客:朋友有一幢小公寓廉價出租,毋需裝修,即可入住。
  說真的,陳家人口也真多,三代同堂,張學人每次上門,都非得打躬作揖一路喊下來:“爺爺、奶奶、伯父、伯母、舅舅、大哥……
  整個人矮了半截,天見可憐,他不過想約這個女孩吃頓便飯,談談天,那十多隻亮晶晶的眼睛卻像審犯人似地瞪著他。
  他勸之之搬出來。
  之之剛在考慮怎樣同母親開口,大新聞就爆炸了。
  整個城市像是停頓了三個星期,更重要的事都擱置下來。
  之之仍然住在家裏。
  搬家的事,隻同哥哥略提起過。
  家人的心情壞到極點,吃飯的時候隻聽得碗碟叮叮響,沒人說話,然後母親會困惑地問:“怎麽會搞成這樣子,怎麽會?”
  大碟大碟的菜肴稍遲都被清理掉,因為人人胃口不佳。
  舅舅季力最實際不過,索性一摔筷子就說:“還研究是什麽原委呢,一家七口,竟沒有一個有護照,無比智慧,洞悉天機都沒有用。”
  之之看著哥哥的臉色大變,因舅舅是長輩,他忍耐著不出聲。”
  陳之與她的哥哥教育背景完全不同,她自幼念美國人辦的修女學校,十九歲到倫大入學,他在本市念中文大學,此刻在大專院任教,一中一西,思想很有距離。
  運動一開始,陣知便領導他的學生熱烈投入。
  額角上繞一塊紅布條,上麵有黑粗筆寫著愛國無罪。
  之之一見那個市條便怔怔落下淚來,如七八歲小孩般拉扯哥哥的襯角,她聽過太多故事,祖母說的、父親講的,之之幾乎肯定大學生一愛國就會出事。
  比她鎮定的有她的母親。
  陳太太季在先低下頭沉思,然後對兒子說:“如果這是你的信仰,你盡管出去,如果你隻是軋熱鬧,我勸你回房去。”
  陳知天天晚上都在外頭。
  到最後,布條上的字換成血債血償。
  之之看著她兄弟紅腫的雙目,憔悴的神情,不禁坐在他床頭,輕輕顫聲問:“你要誰的血,來償還誰的債?”
  兩兄妹抱頭痛哭。
  在這之前,之之從來沒為自己以外的事情流過眼淚。
  她沒有再提搬出去的事,仍然住在自己的房間裏,看著舅舅與哥哥進進出出,不瞅不睬。
  這個夏天,做人真難。
  做父親的在背後抱怨女兒:“玩玩玩,成天就是玩,留學四載,淨帶張文憑回來。”
  季莊問丈夫:“你都沒有辦法,叫之之怎麽懂?”
  陳開友語塞。
  “早兩年令妹移民加拿大,勸你同去,你說什麽來著?”
  陳開友不出聲。
  他當日嗤之以鼻,同妻子說道:“又會怕成這樣子,大概是走錯棋子,想拉眾人落水,叫我們去小鎮陪她。”
  對牢尋尋,他隻是輕描淡寫說:“我怕一申請就批準,去得太快,福利金在五年後增值五十巴仙,九四年在溫哥華見吧。”
  誰會想到有今天。
  此刻該國駐港公署每天派發的初級問卷達七八千張,辦公室人山人海,暴動一樣。
  唯一為之之消暑解悶的是張學人。
  張學人既有文憑又有護照,他是澳籍華人。
  之之一返港就認識這個活潑的年輕人。
  帶返家裏數次,得到陳開友夫婦認可,才正式來往。
  六月之前,張學人問她幾時到悉尼觀光。
  之之答:“我不能忍受那陽光與蒼蠅。”
  這樣刻薄,當然要得到報應,此刻,她提都不敢提澳洲兩字,怕有人會誤會她要攀龍附鳳,朋友管朋友,平起平坐,關係比較愉快。
  值得安慰的是,學人對她,一如平常。
  星期六下班,他把她接到小公寓參觀,
  說小,一點不過分,真正小得可愛,沒有間隔,但足夠一個人自由活動,以及招呼一位朋友。
  “房子一直空置,你隨時可以搬進來。”
  之之並沒有即時答複,小單位的窗戶打開,樓下一戶人家開著無線電,傳來清晰的歌聲,有人用普通話輕輕的唱。“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也許我倒下,將不再起來,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這首歌之之不是第一次聽了,感動與震蕩卻如前,六月前後,她讀遍畫報雜誌上一切有關的文與詩,都不及這首小調的歌詞來得直率動人,
  真正毫無機心,精忠報國,打算犧牲,才能有這種感人效果。
  不是之之多心,她一早就看出港人心緒太過複雜,一眼關七,一心數用,很難集中心神,真正做一件事,好不容易眾誌成城,轟烈地幹出來。卻落得如此結局,焉能不傷透了心。
  學人過來站在她身邊,拉一拉她的發梢?
  今日這套香奈兒,之之已一連穿了三次,她不再有心思鞋子配手袋,圍巾襯裙子,耳環夾上衣。
  樓下的歌聲繼續隨著清風送上來:“也許我的眼睛不能睜開,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懷,也許我長眠再不能醒來,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脈……”
  之之忍不住用拳頭槌著窗台,低嚷:“不不,我不相信,我隻知道,逝去的人不再回來。”
  學人用英語問:“你在說什麽?”
  “你不懂,你是外國人。”
  學人不想提醒之之,外國人也可以幫忙。
  他把她送到家門口,沒有上去喊伯母。
  之之推開門,見祖母坐在藤椅子上打芭蕉扇。
  每一次拍打在大腿上,就歎口氣。
  七十多歲,身體仍然壯健,頭腦依舊清朗,評起時局來,過是過時點,頭頭是道。
  見到之之回來,她得到傾訴的對象,“有什麽用,”她說:“總以為會得熬出頭來,省吃省用寄糧包,匯鈔票,總想萬事起頭難,苦點不要緊,望隻望將來有好日子過,日本烏龜的苦難都熬過去了,別的還難得倒我們?可是你看,之之,我眼睛沒有幹過,我不是為那些後生,我是為他們的娘難過。”
  之之走過去,取過一柄鵝毛扇,輕輕扇祖母背脊。
  三層高的老房子還是祖父當年賺回來的家當,住久了,因為太過舒服寬敞,很難有人搬得出去。
  此刻由父親出名向祖父買來住,用的是政府撥在他名下的購屋津貼,一代便宜兩代劃算。
  老先生老太太住樓下廂房,自成一國,陳開友兩夫妻住二樓,娘舅與兩個小子不怕跑樓梯,占了頂樓。
  平時一個男子一個女子每日下午來做家務助理。
  太平時節,屋子裏通常隻有祖母一人座鎮,祖父找舊友買賣股票去,其餘人等忙著辦公,下班也各有各節目。
  最近這一兩個星期,人人提早返家。
  陳開友說:“機關裏人人自危,沒有心思辦公。”
  若幹公務員大概隻有在要求調整薪水的時候比較勇敢,一碰到其他事宜,最快萎靡。
  老母親問他:“你有無資格保送英國?”
  “我?”陳開友沒精打彩,“廣榮兄則有機會。”這廣榮兄一向是眾多公務員的榜樣。
  “我問的是你。”
  “我怎麽同人家比。”陳開友頹然。
  這個問題就這樣摘下來。
  之之放下扇子、拖一張矮竹凳過來;繼續聽祖父細說從前。
  “五二年我們到香港來。住在北角,那時你父親才七歲。悶在家沒事做,我與他專門到後山去看爆石,中午同下午五點,銅羅當當當的敲,然後轟地一聲,整幅斜坡倒下來,就在那空地上,蓋房子造學校。”
  父親七歲,之之抬起頭,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七歲過,這個夏天,直把人返老了半個世紀。
  “還填海呢,整條百德新街是填出來的,有人在那街上買房子,你爺爺怕有一日地皮會沉下去,不看好。”
  之之點著頭。
  “女工戴著寬邊帽,帽沿黑洋細蓋住陽光,整日敲石子,一籮一籮挑著去不曉得做什麽。”
  “做混凝土工程。”
  “人工隻得一點點。”
  “是的”
  “這個城市是這樣辛苦建造起來的呀。”
  “我知道,祖母,我知道。”
  “輪到你,已是第三代羅,”祖母抬起頭,“這小島是我們的家,之之,你走不走?”
  “誰要走?沒人要走,也走不動。”
  “你舅爺天天嚷著要走。”
  之之陪笑,祖母不喜歡媳婦的兄弟,一直把他當外人。
  “你不曉得我們是多麽的刻苦。”
  其實之之是知道的,她父親幼受庭訓,可從很小很小的地方看出來,到今天,他買罐頭鳳梨,永遠挑碎片而不揀旋片,“一樣吃嘛,味道一樣”,但便宜一塊數毫,年薪已經數十萬的他仍然節儉。
  這個城市是我們打下來的江山,之之握緊拳頭,不,她不想離開。
  祖母說:“我與你祖父均是一枝獨秀,陳家隻得他一個人跑出來,我娘家也隻有我一個人在香港。”
  之之知道祖母娘家姓盛。
  這時候,大門一響,正在說曹操,曹操到了,是陳開友下班,揮著汗,臉上走油。
  老母親問:“季在呢?”
  “她要點貨,鋪子提早大減價,唉一年比一年的熱,簡直要熱死人。”實在抱怨的,並不是天氣。
  他跑進廚房,捧出西瓜,切開,大家吃起來。
  陳老太說:“小妹打電話來電你速速申請。”
  “不行,”陳開友答:“加國不承認十年內做的宣誓紙,她根本無法證明我倆是親兄妹,還有,隻有什一歲下未婚兄弟姐妹才算直係親屬,無望。”
  “姑姑說她可以擔保你,多十五分。”之之說。
  老中青三代都把移民條例背得滾瓜爛熟。
  擔保?陳開友才不要去看妹夫那陰陽怪氣的麵色。
  他丟了西瓜,“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他到樓上沐浴去。
  之之說:“站天天打電話來催,說好難撥通。”親友都道有幾慶長途電話線路繁忙得卡住。
  在外國,隔著一個距離看這件事,隻有更加恐懼彷惶。
  住得近,反而有股異樣的鎮定,無他,第二天照樣要上班讀書,那容人放肆。
  沒有心情也要做。
  之之的母親說有幾日,大腦商直不曉得手腳在幹什麽,竟把女裝掛到男裝部去,也不知是大幸還是不幸,那個禮拜,一個客人都沒上門。
  生意這樣蕭條,季莊與合作了十多年的老板娘卻不覺心痛,另外有大事更叫她們寢食不安。
  到這一兩個禮拜,略來平靜,不得不籌備減價來吸引顧客。
  電視上正重播流亡學生領袖受到通緝的新聞。
  老祖母啪的一聲關掉電視機,“難為他那些同學。”
  之之嚇一跳,祖母這理論新鮮,太多人認為他是英雄,不容商榷,擁護者當然包括陳知。
  “一將成功萬骨枯,”祖母輕輕說:“他要對那些人負責。”
  之之看著祖母,該刹那,她發覺老太太的頭腦比誰都清醒。
  這時候,陳知回來了,滿頭大汗,氣衝衝從拉著之之問:“你會不會移民英國?你說。”
  之之不用考慮,“不會。”
  “你太知道英國人了是不是?”
  “有某一個程度上的了解。”
  陳知斬釘截鐵地說:“我反對向任何人苦苦哀求。”
  他們身後有一把冷冷的聲音傳過來,“請你控製你自己。”
  兄妹倆轉過頭去,看到他們的舅舅站在樓梯。
  他穿著一套白西裝,正預備出去耍樂,卻不忘諷刺熱血青年一兩句:“反完並反英,又忙著要把越南人趕出去,整天在街上舉起旗幟要這個要那個,也不怕累,終有一天,不小心掉了一毛錢也有人跑到總督府去示威抗議。”
  陳知漲紅了麵孔漲紅了脖子,他瞪著原本就圓大的眼睛就要理論,被陳之大力攔阻。
  季力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陳知半晌說:“豈有此理。”
  “算了,哥哥,一家人。”
  陳知罵:“冷血動物。”
  “他心情也不好,股票不見一大截,本來打算結婚,又泡了湯。”
  這位舅舅自廿八歲起就宣布要結婚,今年都四十二了,仍然住在陳府。並不是沒有能力的人。收入卻全要來穿西裝開跑車,夜總會裏喝香按,夏天到歐洲渡假,寅吃卯糧,銀行裏永遠沒有稍微像樣的一筆款子。
  季力這人最風趣,出手闊綽,十分豪爽,之之不討厭舅舅,幼時穿的漂亮裙子都由他買回來,是最近的時勢才惹得他急躁不安,不易相處。
  穩住了哥哥,之之又追出去安撫舅舅。
  他正站在老房子斜坡上等人。
  之之過去圈住他的手臂。
  季力笑了,“之之永遠是好之之,”又自潮道:“舅舅不爭氣,一輩子寄人籬下。”
  之之把麵孔貼著他肩膀。
  可憐的舅舅,沒人喜歡他,之之聽過祖母批評他似白相人,好不長進。
  之之抬起頭,“跑車拿去修理?”
  季力點點頭,“吳彤就來接我。”
  吳彤是他走了多年的女友,兩人氣味相投,也都算本市的高薪人士,專攻吃喝玩樂,小事上精明透頂,很會斤斤計較,大事上卻糊塗得不得再糊塗。
  他倆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同居,鬧翻過一兩次.又再走一起,不知是否相愛,兩人都並非小孩,一定知道在做什麽。
  隻聽得季力說:“之之最有辦法,隨時可以拿澳洲護照。”
  之之不出聲,舅舅這些日子患了相思症,念念不忘,喃喃有辭,就是護照、護照、護照。
  “讓我去英國,我是一定去的,為什麽不會?”
  之之笑,“彤姨來了,你快上車去才真。”
  “之之你也一起來,我們到淺水灣喝茶。”
  之之遲疑。
  “我們是老夫老妻,不要緊的。”
  最近他與女友說上一兩句便生齦齬,氣氛甚差,之之不想夾在當中。
  但吳彤已經探出頭來,“之之一起來吧。”
  他們都喜歡之之。
  之之便跟著上車。
  淺水灣是永恒的淺水溶,之之記得三兩歲時便由父母帶著來海浴,曬得似小龍蝦似回家,躺床上,獨自感覺到那波浪一起一伏的蕩漾。
  她愛淺水灣。
  盡管麵貌大不一樣,高樓林立,水質汙染,她還是一門心思愛著它,大學時跑遍全世界,仍然認為最美妙的沙灘在淺水灣。
  吳彤感慨地說:“看我們的城市多美。”
  季力潑冷水:“黃昏夕陽有什麽好看。”
  “這塊是福地,不會有事的。”
  之之連忙插口:“聽聽收音機。”
  吳彤開了汽車無線電,一首歌悠揚地唱出來:“曆史的煙塵掩不住世紀的風雨,思緒裏沉澱的舊事依然清晰,先輩們死加深著生的含義,每一寸國土都埋藏一個不巧的真理——”
  季力啪一聲關掉。
  吳彤質問:“你發誰的脾氣?”
  “這個城市已經瘋狂,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我受不了。”
  “受不了搭飛機到美國去,別亂發牢騷。”
  之之伸手上去按住舅舅的肩膀。
  可是季力一下扔掉之之的手,對牢女友便吼:“我確是去不到,你呢,你走呀,你走給我看。”
  之之急得叫起來,“我們是來喝咖啡的。”
  吳彤把車子駛到灣位停下來。
  她掩住勝,“我受夠了,你下車吧,我以後都不要再看見你。”
  之之急出汁來,“拋在這裏,怎麽走得回去。”
  吳彤推開車門,“不是你,之之,季力,你走。”
  “我這一走不會再回來。”
  之之肚裏暗暗好笑,舅舅若真想走,就不會說那麽多話,她做魯仲達,探身出去,用力拉上車門,命令吳彤:“快開車去找地方喝冰茶,渴都渴死了。”
  兩個長輩在晚輩前做了一次小輩,乖乖如孩子似噤聲,他們總算順利抵達旅遊勝地。
  之之獨自在沙灘漫步,累了躲在影樹底下。
  有一對少男少女肆無忌憚地摟抱接吻,因為金棕色的身體實在年輕好看,觀眾並不覺得猥瑣。
  吳彤過來,坐在之之身邊,指一指風景說:“打不打仗,陸不陸沉,與他們無關。”
  之之笑:“是要有這樣的人的,不然,自己先嚇死了自己,有什麽益處。”語帶雙關。
  吳彤沉默一會兒,“之之,我同季力要分手了。”
  之之聽說連忙安慰:“不會的,吵吵鬧鬧,等閑事。”
  “這次是真的,”吳彤黯然,“我倆要分頭去找護照。”
  之之忍不住輕聲斥責。“發什麽神經。”
  “你不明白我倆的中年心態,之之,我們曾經曆劫太多的動蕩,實在沒有餘勇迎接新世界。”
  “之之溫言勸道:“看定一點,慢慢來,吉人自有天相。”
  吳彤自嘲:“我們的智慧還不及你。”
  之之還以為吳彤稱讚她,誰知她跟著說下去:“你那小朋友卻是澳洲人。”
  之之不悅:“他並沒打算與我共享什麽。”
  “可是,之之,你自有辦法。”吳彤語氣酸溜溜。
  之之即時站起來拍拍臂圍上的細沙,她不想多說,她結交張學人時根本不關心他是何方神聖,吳彤誤會了,陳之不是一個工心計的女子。
  舅舅與女友從前太樂觀,現在又太悲觀,其實香港仍然是香港,曆史地理環境前途同五年前聯合聲明公布時一模一樣,難明他們二人心態。
  “天黑了,我們回去吧。”之之說。
  那一天,之之比什麽時候都想搬出去住。
  半夜睡不著,看見哥哥門縫有燈,之之推門進去。
  陳知嚇一跳,連忙轉過頭,雙手接過一本雜誌遮掩桌上文件。
  在台燈下之之發覺哥哥胡子沒剃,頭發不理,雙目深陷,憔悴一如病人,不禁心痛。
  她輕輕走過去,“哥哥,這是何苦呢,整件事已經過去了。”
  “錯,”陳知嚴肅地更正,“這事剛剛開始才真。”
  “不要叫我們擔心。”她拉著兄弟的手臂央求。_
  陳知指指床頭,示意妹妹坐下,“之之,目光要放得遠一點。”
  之之發急,“這活誰不會說:為著將來,今日的犧牲不算什麽,今日的哀傷日,即是將來的慶祝日,但是哥哥,我們活在今天,還有,我們不是犧牲者的父母弟兄姐妹,沒有切膚之痛,我愛你哥哥,請你保重。”
  陳知淡淡地笑:“我不怪你,你的目光是小女孩子的目光。”
  之之長歎一聲。
  陳知匆匆收拾東西,似要外出。
  之之一顆心又吊起來,“這麽夜了你到哪裏去?”
  陳知擰一擰妹妹的麵頰,笑起來,“我已經二十四,早有自主能力。”
  之之拉著他衣角,“你需要休息,不準同同那班人再搞下去。”
  “之之,別胡鬧。”
  之之忽然緊抱住哥哥,頭放在他胸膛上。
  陳知輕輕拍妹妹背脊,“銀行門前掛的還是米字旗呢,會有什麽危險?我是個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之之嗚咽著不肯放人。
  終於陳知輕輕推開妹妹,速速下樓趕出門去。
  之之無奈地回轉自己房間,看到走廊上有一點香煙火星,這是舅舅季力,他也沒睡。
  他冷冷地問:“你父母可曉得陳知此刻地下黨員的身分?”
  “舅舅你說什麽。”
  “搞革命的不是革命黨員是什麽,統統吃槍斃,運動輒祝延三代。”
  之之退後一步,“舅舅,你整個人變了,你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季力仍然冷冷,“不信去問你母親,四十年前我們大姐就是搞革命捐的軀,哭瞎你外婆的一雙眼睛,她的犧牲又換來什麽,你們到今天還不明白:沒有用的。”
  之之用手捂住雙耳,搶入房間,關上門。
  第二天早上,陳開友頭一個起床,問妻子:“兒子與女兒倒底有沒有回來睡覺?”
  他的賢妻答:“這麽大了,鎖不住的。”
  陳開友惆悵,“我最懷念之之幼時,有什麽要求,雙臂抱住我大腿,仰著頭左右左右地轉,小辮子似搖鼓似晃,唉,要什麽都得給她,心都軟了,季莊,那樣的好日子都會過去。”
  季莊一味笑:“叫她快點結婚,養個外孫,你就可以再來一次。”
  陳開友說:“早點嫁張學人也算了,人品學識尚算不錯。”
  “之之還想看看。”
  “看什麽,還有時間嗎。”
  “不要說得那麽恐怖。”
  “我已經決定辦退休移民,據說頭尾需要四年時間。”
  “投資快一點,兩年半可以走。”
  “太太,你有多少資?”
  “不如問問老母親還收著多少。”
  “老爹老娘比你精明多了,你甭想刮他們。”
  “那麽,隻好等英國人來計分。”
  “我不存大希望,那真是要像安生艾蓮他們才會有資格,助理署長級以下恐怕免談。”
  “不會這樣刻薄吧,你倒底為民服務三十載呢。”
  “你是我老婆,當然幫我訪人眼中,我們這幹有資格拿房屋津貼的中上級公務員,簡直浪費納稅人寶貴金錢。”
  “不致於這樣吧。”季莊開了水龍頭洗臉。
  “世人永遠各執一辭,誰有飛機大炮坦克車,就誰勝利。”
  說著說著,陳開友悲觀起來,仰起頭,歎息一聲。
  之之也起來了。
  她躍下床,走到哥哥房間,推開門,看見陳知沉沉睡在床上,才放下一顆心。
  書桌上攤著一本魯迅手稿,大抵是他睡前讀物,之之過去細看,是那首著名的悼楊銓: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之之惻然。
  她默默念誦三五遍才放下書本,替哥哥關好窗戶,開啟空氣調節,輕輕離去。
  一到樓下,電話鈴已經響起來。
  對方是一洋女,嬌滴滴問;“李察季在嗎,蘇珊紐頓找他。”
  之之殷電話接上去:“舅舅,找你。”
  祖母在一邊滴咕,“舅爺應酬真忙。”
  之之與母親相視而笑。
  之之身上一件破T恤與舊短褲拖鞋,頭發蓬鬆,胡亂用橡筋彈著,反之,老祖母卻穿套熨得筆挺的黑香雲紗短衫褲,雖在家裏,也穿著白線襪黑布鞋,頭發稀疏,但仍盤著發髻,額角錚亮。
  之之心想,一代不如一代,真沒說鎮。
  之之到天井去摘下一小碟白蘭花,用針線把它們穿成一串,用別針別在祖母胸前。
  祖父一早找人下像棋去了,像他那樣的老人得天獨厚,有健康又懂得生活,閑時耍股票賺零用,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絕不損手,不然就同三兩知己蓋天蓋地,無所不談,退休廿多年,一點不寂寞。
  父親就不如他了,很會急躁心焦。
  沒到一會兒,之之看見舅舅打扮整齊下樓來。
  走過之之身邊,又轉回頭,柔聲說:“沒有生舅舅氣吧。”
  之之笑,“說什麽,不知道,回來帶盒巧克力給我。”
  季力被這個懂事的外甥感動。“一定。”
  他一陣風似去了。
  電話鈴再響,也還是找季力。
  吳彤在那邊酸溜溜的問:“他同誰出去?”
  之之答:“我不知道,不是我接的電話。”
  吳彤沒再說什麽,嗒一聲收線。
  陳之之,讓這件事作為你的教訓,男人不打電話來,女人千萬不要打過去。
  即使女性已經貴為宰相,此理永恒不變。
  祖父搖著扇子回來了。
  手執一卷書,正在吟哦。
  之之奇問:“爺爺看什麽?”
  過去打開看封麵,隻見上麵寫著推背圖三字。
  她雖讀英文出身,約略也知道是本什麽書,便笑說:“爺爺迷信。”
  老祖父說:“這本書暢銷得很,許多地方買不到,還是托老朋友在相識書店覓來。”
  “看看。”之之探頭過去。
  隻見書翻到第五十六象,巳未坤下坎上,識曰:飛者非鳥,潛者非魚,戰不在兵,造化遊戲。
  “嗬,”之之隨口說:“這我明白。這是描述孩子戰爭,屆時天空上飛的是隱形戰鬥機,潛在水底是核能潛艇,戰爭不再靠大量士兵,如玩一場電子遊戲,按鈕攻擊即可。”
  祖父怔怔看著之之。
  之之問:“我解得對不對?”
  祖父的興致來了,坐下招手,“之之,來來來,再來解。”
  之之笑,“這推背圖不會比時下一些文章作品更加難懂嘛。”
  正欲作進一步研究,有電話找之之,她過去一聽,是張學人,便把所有預言放下,細細同男友傾訴起來。
  陳開友走過女兒身邊,見之之渾然不覺,隻掛住情話綿綿,心中便不舒服,同妻子說:“不知多久沒跟我詳談,問她一兩句,非常不耐煩,但是你看,同那種陌生人一說便一個鍾頭。”
  季莊看他一眼,不出聲。
  “我要到木球場去參觀草地滾球賽。”
  “大熱天省省吧。”
  “廣榮見也許在,我順道打探打探消息。”
  季莊一直無法了解丈夫這種心態,但人總有缺點,他有,她也有,柴米夫妻,誰也沒資格要求難做一個完美人物,拉拉扯扯,將將就就,日子容易過。
  之之放下電話,“爸爸出去?截我一程。”
  季莊說:“一起走吧,我店裏有工夫趕。”
  路上她告訴丈夫與女兒,時裝店總店連八間分鋪本來搞上市,自有日本銀行鼎力支持,帳目已由公司秘書做得七七八八,忽爾來一個晴天霹靂,什麽事都擱下縣慢,日本人現在要再三思量。
  還有人鼓勵市民去銀行擠提,自己先搞垮自己,憑什麽去支持別人?”
  之之笑,“幸虧現在大部分人都明白了,一個多月前,誰說這樣的話,誰就是漢奸。”
  她母親苦笑,“我知道。”
  建議罷市那一日,陳知力陳大義,力勸母親罷工。
  他說的好像是在這種大日子,母親還淨掛住周旋在綾羅綢緞中,使他痛心,不外是門渺小的無聊的庸俗的打扮服侍脂粉妖怪的行業罷了,停工一世對社會也沒有損失。
  季莊當日生氣,斥責兒子:“就是媽媽這分卑下的工作需補家用使你豐衣足食。”
  陳知這才噤聲。
  這些日子,他自然會明白,隻有活得好,才會有能力幫助別人。
  之之記得那回母親與哥哥對話的情形,她從來沒有看見母親這麽惱怒過,可見長幼有別,對話談何容易。
  那日父親在一旁也氣道:“陳知,你再說多一句,看我不把你攆出去。”
  之之似明白一些事實,爭取民主,並非易事。
  自回憶回到現實,她咳嗽一聲,說道:“媽媽我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季莊笑說:“過了十八歲,兒女說有事,其實主意早定,隻不過禮貌上知會父母一聲,大人若識趣,沒聲價叫好,關係尚可維持,若不識趣,子女馬上失蹤,之之,我說得對不對?”
  之之賠笑。
  “對了,你有什麽事同我商量?”
  “沒什麽。”之之把搬出去住的主意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父親把報紙遞給之之,“讀給我聽。”指一指某篇報告。
  之之用平板聲調不徐不疾讀出:“在這非常時期。香港人首先要考慮的不是需要做些什麽,而明白到香港不應做些什麽顯得更迫切,凡是破壞繁榮穩定的事別再做了,令中英對抗的事,令香港內部分裂的事,純為發泄的事,都不要做了,互相攻擊的事應盡量減少,不切實際的要求別再多提,香港人要重新回到現實。”
  季莊說:“好文章呀。”
  “才怪,”之之笑,“但求自保,怕得要死。”
  季莊明知女兒搞笑,也反問道:“大勇若怯你曉不曉得,大智若愚你知不知道。”
  然後一家三口齊齊歎一口氣。
  本市快成為歎息城。
  之之同張學人在一起還是最開心。
  學人是大快活,之之在微嗔時者怪他少長若幹條筋,他並不笨,大事辦得妥妥貼貼,學業事業均有成且上軌道,隻是天性平和,許多瑣碎煩惱絕不上身,每晚倒在床上不消一分鍾即扯起鼻鼾。
  張學人喜取笑陳之之多愁善感,自尋煩惱。
  兩個性格絕對不同的人互相調濟,相處極佳。
  之之見了他找他碴:“你好像不難過。”
  學人答:“有些人表現比較含蓄。”
  “遇大事應慷慨激昂。”
  “遇大事更應分析清楚,冷靜應付,處變不驚。”
  “你不似愛國。”
  這頂帽子大了,激辣辣飛過來,張學人連忙接住,“我的國家是澳洲,我宜過誓唱過國歌要效忠於她。”
  “明天記得看新聞,外相可能有所公布。”
  “你說會不會有好消息?”
  學人握住女友的手幽默的說:“你倒底愛的是哪一國。”
  之之茫然低下頭,五分矛盾,三分彷徨,兩分羞愧,表情錯縱複雜,一時間不知所去何從。
  學人拍著之之肩膀,“不要擔心,把思緒慢慢整理出來再說。”
  之之把頭靠在學人的肩膀上。
  “有無同家人說要搬出來住?”
  “今晚說。”
  學人笑了。
  女友推搪尷尬之情猶如哄騙少女說會回去同糟糠之妻離婚的無良男人。
  之之另有一個想法:一搬出來就進入人生另一階段,完全獨立自主了,再也不是依依蹲在祖父母膝下那個小女孩,一切責任後果要自負。
  多麽大的一個決定。
  學人外國脾氣重,即使娶她,也不會娶她一家,真使之之為難。
  學人輕問:“二十多歲,還不舍得離家?”
  之之又怕得失他,這般人才,誠屬搶手貨,稍一遲疑,即為他人所得,她焉能不患得患失。
  “我不催你。”學人輕輕說:“我一定等你.”
  之之沒想到學人會這樣向她保證,無異替她注射一支強心針,原來他知道她的難處,之之感動地握住學人的手。
  一直到回家她心情都上佳。
  一推開門便年到家人在年電視新聞。
  報告員清晰地說:“英國國會中英小組主席曾告港人,說如果香港變得無法管治,英政府可能要檢討關係,不再顧慮聯合聲明之保證。”
  老祖父大聲罵;“滾,滾,叫他們滾!”
  之之的手按在母親肩上。
  父親的鼻尖曬得通紅,但是臉刷地轉白,“此事渺茫了。”他跌坐在沙發中。
  “明天又有遊行。”之之說。
  “這次你不出去了吧。”
  之之看母親一眼、沒有回答,隻是問:“哥哥呢?”
  “有朋友找他,在樓上詳談。”
  之之上樓去,適逢陳知送朋友下來,與之之狹路相逢,隻見兩個男子漢三十上下年紀,打扮樸素,各戴一副金絲眼鏡。
  可能是陳知的同事。
  物以類聚,陳知的朋友同他一樣,都是注重內涵的知識分子。
  之之用目光與微笑送他們出去。
  陳知回來問:“你找我?”
  “哥哥,我有事同你商量。”
  陳知的精神似有好轉,他像已經做出重要決定,如釋重負,故輕鬆笑問:“你最近甚喜獨行獨斷,如今又有什麽要問我?”
  “哥哥,”之之把他拉到一旁,“我想搬出去住。”
  陳知一怔,注視妹妹,“搬出去?你能獨立嗎?我勸你三思,你吃的米,用的水,統統由他人供給,你斷得了這條臍帶嗎。”
  “但是,我向往自由。”
  “要付出龐大的代價,超乎你想像的昂貴。”
  “勸人放長目光,不怕犧牲,勇往直前的不也是你嗎?”
  “你這個條件不值得,”陳知笑著搖頭,“不可混為一談。”
  “我先去同母親提出,她若發起脾氣,請你站我這邊。”
  “母親近日對我印象甚差,我怕愛莫能助。”
  之之抱怨,“都是你,那麽乖,你若帶頭搬出去,我就易辦事。”
  兄妹兩索性坐在梯間詳談起來。
  “有人鼓勵你造反是不是?”
  之之不語。
  “你一旦出去了,他是否打算照顧你?”
  之之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抑或,他的支持隻限於搖旗呐喊,隔江觀火,一待不可收拾,立刻勸你處變不驚,莊敬自強?”
  之之說:“我可以對自己負責。”
  “你是嬌縱慣了的人,洗頭時蓮蓬水慢一點便急得頓足,質素稍差的衣服便嚷土土土,又大女人主義,之之,家裏對你也講民主,何用急急爭取。”
  “我向往留學生住宿那段日子。”
  “可見是太早開放也有後患。”陳知笑。
  “你不讚成。”
  “非也非也,時機尚未成熟,不宜操之過急。”
  之之搶白他,“每個人說另外一個人,道理總是一籮筐一籮筐,丈八的燈,照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陳知勸妹妹,“父母親大人最近心清欠佳,你用辭婉轉些。”
  陳之鼓起餘勇,蹬蹬蹬走上去找母親開談判。
  意外地,她看見媽媽一個人坐在舊沙發上抽煙。
  之之坐到母親身邊,“我不知道你會吸煙。”
  陳太太連忙按熄香煙,笑道:“年輕時吸過,戒掉多年,近日吸來解悶。”
  母女倆同坐在一張紫紅色絲絨舊沙發上,它的年齡絕對比之之大,自幼她與哥哥兩人喜孵在沙發裏玩耍,如今絲絨麵已掉得斑斑駁駁。
  母親總是把最舊的東西抬到自己房間,好的新的都留給老的小的,自嘲是揀破爛的人。
  之之有點慚愧,最好的還不夠,已是天之嬌子,還要爭取重高更遠的目標。
  “母親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時間都到哪裏去了,記得剛出來做事便認識你丈親,當時他是大學生,我隻是時裝店裏售貨員,經朋友介紹認識,非常喜歡對方,不多久便結婚,很快懷了你哥哥,為求生活安定,他一畢業便投考政府機關,沒想到公務生涯一晃眼廿多年。”季莊十分感喟。
  之之老以為人過三十便會認命,真真沒想到母親仍然多愁善感。
  “可是你倆做得那麽好,你們是好父母,好子女。”
  “是嗎?”季莊微笑,“那為什麽你還想搬出去?”
  之之失措,語塞。
  她沒想到母親已經打探到消息,先發製人為強。
  “之之,我明白你的心情,當年我在工專夜校念服裝設計及紡織,如果讀到文憑,一定有更好成就,但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愛情價更高。”
  “你有沒有後悔?”之之好奇地問。
  季莊笑,看著女兒,“哀樂中年。”盡在不言中。
  “這件事我會詳加考慮。”之之答允母親。
  “但願新一代的頭腦比老一代清醒。”季莊長歎一聲。
  凡是做母親的都希望女兒自娘家直接走進夫家,嫁得好,有麵子,天天差司機來接老媽出去喝茶逛街作樂。
  次一等的,努力個人事業,出人頭地,揚萬立名,以光門相,父母也不致失望。
  最怕女兒搞男女關係,失意時又回來娘家孵豆芽,從前之之的姑姑就是這樣,在娘家進進出出,被親戚譏笑。
  姑奶奶幸虧最後嫁到外國去,眾人鬆口氣。
  季莊至懼女兒以戀愛為業務。
  “你且慢同你父親說這件事,近日他已白了中年頭。”
  之之默默退出。
  陳開友進來問妻子:“女兒作啥,一臉心事,可是要結婚了?要不正式結婚,別的談也不要談。”
  “九十年代了。”季莊提醒他。
  “廿一世紀我還是這樣看,誰也別想把我女地拐走,我養得起女兒。”陳開友幸幸然。
  “她男朋友暫時不想結婚。”
  “那麽他一定想找死。”
  “陳先生,請你控製你自己。”
  “真沒想到那小子外貌忠厚,內心奸詐。”
  季莊隻得用手托著頭幹笑。
  陳開友的煩惱已經夠多,再加上一子一女忽然都生出奇怪獨立的意願,更令他不勝負荷。
  他同妻子訴苦,“我的肩膀壓得斷開來。”
  公務工作越來越難做,政府威信大失,民不服官,外國上司又還不明其中道理,辦事作風一似舊時,他們這一批總省級人馬便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地卡在當中,豬八戒照鏡子似,兩邊不是人。
  任何報紙服務版上的小記者一個電話便叫他們疲於奔命四出應付,專欄上批判目多,親友動輒嘲弄:“公務員最好做,平日闊佬懶理,屆時保送英國。”
  陳開友有苦自己知,退休金在哪裏還不曉得呢,四十九歲半的他即使拿得到居英權,到了那邊,也無以為生。
  他所服務的機構,一早在去年已經醞釀脫主政府架構獨立,同事們本來覺得是件好事,這下子總算可以拿一筆服務全轉到私營機構繼續賺取日薪,但是最近又猶疑起來,又希望保持公務員身分,以期獲得居留權。
  明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卻偏偏自相矛盾,不切實際地盼望兩全其美。
  陳開友同妻子說過;“你看看好,結果駝子摔跤,兩邊不到岸。”
  “退休金總沒問題吧。”
  “先給你四分一,或三分一,區區不數目到手也不曉得用來幹什麽她,以後按月付,太平盛世尚可用來續命,現在要換朝代了,你想想,唐朝的帳留給宋朝付,行得通嗎,你是趙匡胤,你付不付?”
  季莊不由得再點起一支煙。
  “這些年來,我看你也省得不能再省,你倒底有多少私蓄?”
  季莊打開抽屜,取出外幣儲蓄戶口,放在丈夫手中。
  陳開友看到數目字,相當詫異,“難為你了,可是也無甚作為,用以防身,總好過沒有。”
  季莊仍把存折鎖好,“港人胃口越來越大,吹牛皮,啦啪打,動輒不把七位數字放在眼內。”
  “這些日子,辛苦了你。”
  季莊說:“何嚐不辛苦了你。”
  兩夫妻為著生活,為著家庭,為著老小,從來不敢爭意氣,強出頭,總是忍耐忍耐,以大局為重,隻要家人溫飽,眼淚牙齒和血吞下,在所不計,漸漸背駝了,誌短了,最多不過低低歎一口氣。
  可是不明就裏的年輕人還往往認為中年人窩囊。。
  他們不明白長年累月緘默地苦幹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毅力。
  最令他們難過的是那些殘酷的年輕人包括陳知與陳之,他們的子女。
  第二天傍晚,一家人下班回家,急急圍著看新聞,不出所料,那長著灰白卷發的外國人本然表示沒有可能允許三百廿五萬港人進入英國。
  陳知霍一聲站起來,看著他父親說:“在這種時候,還卑下地為這種政府做奴才,誠屬不智。”
  陳開友像是一時沒有把那番話消化過來,隻是怔怔地瞪著兒子。
  季莊耳畔先是嗡的一聲,然後思潮在該刹那不切實際地飛出去,她清晰地回憶起懷著兒子的頭三個月,怎麽樣的嘔吐暈眩,為著生活,不得不掙紮上班,彼時福利製度不得完善,他終於在第八個月被解雇,心情惡劣,影響胎氣,終於剖腹早產,護士把隻得兩公斤重的嬰兒交在她手中,她冒著萬箭攢心之痛顫抖地接過幼嬰,急急數地的手指與足趾……
  季莊張大著嘴,如今這嬰兒已經成長,他是一個高大俊朗的年輕人,他懂得道理了,他竟然恥笑起父母來。
  季莊的淚水汨汨流下來。
  這孩子如何學走路,如何叫媽媽,如何伏在她膝上咕咕的笑,統統曆曆在目。
  不,此刻站在她麵前的不是她的親兒。
  她衝向前去,仰起頭,看著陳知。
  隻見陳知一臉鄙夷之色,仿佛在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大好熱血青年,怎麽曾投胎到這種父母家中來。
  季莊混身簌簌顫抖。
  其實孫知見母親神情激動,也已經後悔,隻是堅持原則,一時下不了台。
  陳之過去扶著母親,對哥哥說:“快道歉,快向母親道歉。”
  這時候季莊不知何處來的勇氣,指著陳知說:“你給我走,你太高太大了,父母不配你,這個家也不配你。”
  之之見事情弄拙,把兄弟推到大門口,“我陪哥哥出去走走。”她揚聲道。
  陳開友過來握住妻子的手,他是男人,再傷心一時也擠不出眼淚。
  過半晌他輕輕地,委曲地,自言自語般說。“季莊,我若單為自己,哪裏找不到一口飯吃,即使做了三十年的奴才,也不淨是為自己,學會拍馬屁、鑽門路、投機、取巧,也沒害過旁人,隻為生存,季莊,我凱真的如此不堪?”
  他的妻子不曉得如何回答。
  忽然之間,陳開友覺得兩頓涼颼颼,似有東西在臉上爬,立刻本能地伸手去拂,這才知道,自己已忍不住流下眼淚。
  他這才哽咽地同妻子說:“是我自欺欺人了,我是庸才,出盡力氣,不過如此。”半生不得意事一起湧上心頭,長歎一聲。
  老祖父祖母早已躲入房中,不理他們這一代的事。
  偏偏這個時候,門鈴一響,有不速之客駕臨。
  季莊萬念俱灰地去開門,見門外站著一個穿花裙子的洋婦,染就的金發,上唇有胡髭,一身狐騷臭,吊著沙啞的嗓子撈嬌俏,她說:“我找李察季。”
  季莊的神經繃得不能再緊,見到這個奇景,怔怔地看著她,忽然之間歇斯底裏的笑起來。
  季力連忙迎出來,“蘇珊,這是我姐姐與姐夫。”
  他把洋婦扯到三樓自己房去,季莊隻聽得客人批評道:“房子雖大,太舊了一點。”
  六月以後,什麽樣的怪事都出來了。
  本來陳家上下三代可以母慈子孝的過完這輩子,老人家延年益壽,家主安然退休,主婦無憂無慮,少年們精益求精,甚至連舅爺都可以繼續風流惆儻。
  此刻這台叫幸福家庭的戲忽然演不下去了,原劇本中角色的性格全部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失去連貫性,善良的季莊頭一個不曉得如何適應。
  陳開友把妻子緊緊擁在懷裏。
  時光像是倒流回去,孩子們像是從來沒有出生過,陳氏夫婦彷惶、淒清、無奈地凝視對方的臉,似在找一個沒有答案的答案。
  幸虧門鈴又再響起,他倆不得不回到現實世界。
  這次由陳開友去應門。
  來人是季力的女友吳彤。
  在平時,陳開友當盡力為妻勇遮掩,此刻,他實在是累了,半生委屈求全,低聲下氣,並沒有為他帶來什麽,他橫是橫豁出去,疲倦的說:“都在樓上。”
  奇是奇在吳彤也穿著差不多式樣的花衣,大抵中外女性一過三十,必然要用大花衣裳來挽回一些什麽,她一手推開陳宅男主人,衝上樓去。_
  這一會兒,隻聽到樓上轟隆隆巨響,像掀翻了不知什麽,接著是女子尖叫,男了吆喝之聲,跟著房門被大力關閉開啟,全屋震動,油灰巔巍巍地紛紛剝落。
  老祖父急急出來問:“什麽事,什麽事?”
  他以為是兒女媳婦大打出手,可是他們賢伉麗好端端站著,這才知道仍是那不爭氣的舅爺。
  老人家也動了真氣,順手取過不鏽鋼拐杖,站在梯口,準備發話。
  吳彤先下來,一臉紅指印,裙子肩膊被撕破,眼淚鼻涕地找電話要撥三條九。
  老人家大發神威,一手拔電話插頭,也顧不得媳婦的麵子,大喝一聲:“都給我住手,季某,你下來!”
  季力出現了,他身後是那個外國女人。
  老祖父一字字地說:“季某,這始終是陳宅,不容你放肆,本來親戚上頭,理應互相照顧,但是此刻你鬧得十分不像話,我隻得逐客。”
  那洋婦猶自尖聲問:“那老人是誰?”
  季力急了,來求姐姐姐夫,“這純是誤會——”
  季主城乏力地擺擺手,“我無能為力,你搬出去吧。”她不理了。
  包袱是人為的。
  你若樂意扛,一輩子有得你扛的,分量越添越重,活該九死一生。
  索性不理三七廿一,卸在一邊,也不見得會叫雷公劈死,李莊決定不再理會,她走回房間,關上門。
  房間裏的私人電話響了,季莊多希望自己隻有十七歲,一取起話筒,天南地北的與女同學說上兩車活,是,中年女子也有夢想。
  電話那頭是女兒怯生生的聲音。
  “媽媽,哥哥與我可以回來了嗎?”
  季在語氣平靜,“你們已經長大,都有正當職業,不用回到這個醃狹窄的家來,都給我走吧。”她掛上電話。
  那邊陳之用的是地鐵站的公共電話,她歎口氣同哥哥說:“都你不好,你竟罵父親是奴才。”
  “我隻是勸他不要做奴才。”陳知辯道。
  “你的口氣那麽難聽,難怪他誤會,快回去解釋。”
  陳知拂袖,“我從不解釋——”
  “講原則的時候不是不能講親情,他是爸爸。”
  “爸爸早就變了。”陳知痛心的說。
  利用職位接帖子,盡跑到那種無聊的雞尾酒會去站著做布景極裝飾品,偶而有一張半張彩照在報尾巴登出來,便忙不迭喜孜孜剪貼,津津樂道:“你看大衝動爵與我笑得多麽愉快。”
  老板出國或升級,他第一個去安排筵席慶祝,勒令一家子跟著他去打躬作揖,陳知冷眼旁觀,認為父親毋需做得這樣低級,亦毋需當一種享受或是娛樂來做。
  平日的不滿,一半也是為父親不值,一並發作出來。
  最令人難過的是,陳某人如此會做也並不得寵,升到最後,升無可升,才隻得升他,總比人墮後十多廿個月上去。
  “爸爸是好爸爸。”
  “對不起,之之。”
  “你同父親去說呀,”之之生氣,“我不管你今晚睡在哪裏,我被逼到張學人家去。”
  之之撥電話給張學人,咕咕噥噥說半晌,才露出一絲笑容。
  張學人開小汽車出來接女友,他把那間小公寓的鎖匙及地址交給陳知,“地方很舒服,衣櫃裏有睡袋。”
  陳知隻得接受這個好意。
  小汽車噗噗開走。
  之之同張學人說:“以後都不回去了,住在你家吃你用你。”她一臉嬌嗔,可愛動人。
  張學人看得呆了,清清喉嚨方說:“從前我覺得供養女性的都是笨伯。”
  之之的心咚地大力一跳。
  “現在我明白了,能夠同喜歡的人在一起,細節根本無所謂。”
  之之聽了十分感慨,看,他始終沒有作出任何承諾。
  她考慮一會兒,“我還是回家的好,請你把車子調頭。”
  張學人沒有勉強她,“我在門外等你十五分鍾,你不出來,我就把車駛走。”
  之之點點頭。
  她用自備鎖匙開門,偷偷進屋,重重抒口氣,客堂間一室白蘭花香,之之輕輕走到二樓露台,朝街上的張學人揮揮手,示意他回去。
  小車子拐個彎駛開。
  之之一轉頭,看見祖父站在她身後微笑,之之吐吐舌頭。
  “你兄弟呢?”
  “不敢回來。”
  “你爸小時候若對我忤逆,用銅頭皮帶抽他。”
  之之嚇一跳,“為什麽這樣暴力?”
  “鎮壓不用暴力用什麽,叫他皮肉受苦最最實際,講道理講到幾時去。”
  之之大大訝異,“爺爺,這是我們一貫作風?”
  “自然,你沒聽過棒頭出孝子這句名言?”
  “沒有商量餘地嗎?”之之懇求。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一家之主,事事與人商量,威風何在。”
  之之明白了,統共明白了。
  “家裏今天鬧成這樣,就是因為萬事有商有量。”
  祖父用布罩遮起鳥籠。
  之之說:“黃鶯兒都不唱。”
  “天氣熱,唱不出。”
  真的,一定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怎麽樣還能強顏歡笑,吱吱喳喳地唱得起來。
  第二天一早在廚房碰見母親,之之若無其事地央求媽媽替她留三雙平跟鞋,款式一早看中,等到七折才買。
  之之笑道:“總要有人托市。”
  她母親喝著咖啡,沒有言語。
  之之慘兮兮問:“媽媽,你怎麽連我怪在一起?”
  季莊心灰意冷說:“你仍穿六號鞋吧。”
  回到公司,女職員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論國是,層次像是突然提升,擱下個人恩怨是非,研究前途去留,但聽仔細了,心態仍然自私,目光照舊淺窄。
  還都是呱呱叫的大學畢業生呢,港大、中大、倫大,濟濟一堂,之之也是其中一員。
  當下有人轉過頭來,“陳之立刻可以走。”
  陳之不是好相與的人,那時反唇相稽:“你補我三個月薪水,我當然馬上走。”
  “溫哥華不好,一天到晚下雨。”
  “小姐,下狗屎也不妨,什麽關頭了。”
  真的,連用詞是否鄙俗也顧不得。
  台麵上電話響了又響,才懶洋洋去接聽,若是私人找,便捧住話筒不願掛斷。
  之之台下幾個新戶口都告取消,舊帳目也拖慢來做,公關公司最直接看到市麵的榮衰。
  年頭生意忙得幾個女孩子差些兒哭出來,曾經發過四個月紅利,此刻閑得慌。
  年中已經這樣,年底還堪想像。
  “去看場笑片”
  “誰笑得出來?”
  “你阿姨是美國人。”
  “親屬團聚此刻才辦八零年的申請,等到廿一世紀還沒輪到我。”
  “早曉得去年莊臣追我,態度就該好些。”
  之之走進茶水間,看到已婚的女同事李張玉珍心不在焉。
  之之問:“怎麽回事。同老公吵架?”
  對方設精打采,“做人沒意義。”
  之之笑道;“願聞其詳。”
  “這個時候可怎麽生孩子呢。”
  之之笑,“你自己懶得眠幹睡濕就算了,何用怪大時代。”
  “就是你這種人多,”女同事抱怨,“亂樂觀階,所以戰爭紀錄片中逢有炸彈下來,就有滿街幼兒可憐的亂跑。”
  之之大吃一驚,“你想到什麽地方去了?拜托拜托,神經千萬別錯亂。”
  女同事哽咽地說:“我一直盼望有小小的手摸我的麵孔,有孩子撒嬌喚我媽媽,此刻都無望了。”
  正掩臉,秘書忽然進來喚人開會,大家便乖乖陸續進會議室。
  中午散會出來,之之搓著酸軟的脖子走到接待處,看見吳彤坐在那裏等她。
  之之照樣客客氣氣叫聲吳阿姨。
  兩人相對一時無言。
  濃妝的吳彤看上去一如從前,並無倦容。
  之之頓生一個奇怪的想法,本市亦如一個絕婦,無論經過什麽風霜,表麵上也無異樣,濡濕鮮紅的胭脂足以遮掩一切創傷。
  她倆到一間清靜昂貴的日本館子坐下。_
  之之原以為吳阿姨會滔滔不絕地訴上三兩小時的苦水。
  但是沒有。
  吳阿姨比之之想像中更為傷心。
  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之之一直奇怪,什麽樣的人在配偶過身或是身罹絕症時可以長篇大論地細敘恩怨,之之一直主觀地認為人在真正哀痛的時候,思緒炸為飛絮,完全失去組織能力,吳阿姨木著一張臉才是正常的。
  飯後吳彤才開口說話,講得還是不相幹的瑣事:“之之,你年輕或許會笑我,今早我起身上班,坐在床沿,手放膝上,真想息勞歸主,做人太麻煩了,天天光是沐浴穿衣化妝,已經要了我的命。”
  之之默然,欲語還休。
  吳彤沒有提到她舅舅季力。
  “記得當年出來做事,與你差不多年紀,晃眼十二年,薪水用來交稅買衣服付房租,剛剛夠用,至今兩手空空。”
  之之低呼出來,“我也是。”
  “你還有時間。”
  “什麽時間,”才說人家悲觀,自己也唱起哀歌,“本市時日無多。”
  吳彤喝罷咖啡,一時未有心情取出唇膏補上,頓時花容失色。
  她抬起頭想片刻,“各人看造化如何了。”
  之之知道不關她事,但是吳彤對小輩極好,多年來之之不知道吃過她多少奶油蛋糕與冰淇淋,案頭一整套水晶小動物擺設也是吳阿姨所送,所以實在不忍裝作沒事人,因冒昧地問一句:“舅舅倒底怎麽了?”
  “他很好,他很快會同拿美國護照的紐頓女士結婚,也許跟她到阿勃郭基定居。”
  之之一怔,她不相信大都會信徒季力會甘心住到小鎮上去。
  一方麵吳彤已經冷靜地說:“時間到了,之之,我們改天再約。”
  館子門口有一輛車子駛過來,有一個白頭翁探出頭來與吳彤打招呼。
  之之耳為之側,哪裏來的蘇格蘭鄉下人,正統倫大英語係出身的之之瞪大雙眼轉過頭去。
  吳彤輕輕介紹說:“律政署的按察司雷蒙麥平,陳之之小姐。”
  之之和大的嘴合不攏來。
  她忽然冒犯了長輩,拉住吳彤問:“你真的這麽急於離開香港?”
  吳彤轉過頭來,一雙眼睛是平板的,木無表情的,她頷首,“是。”
  “她還沒有陸沉呢。”
  “但是,”吳彤率牽嘴角,“我必須比季力先走一步。”
  車子喇叭響了又響,白頭翁等急了,蘇格蘭人脾氣一向比較急躁,他那頭頭發未轉白之前,想必是棕紅色的。
  吳彤上了他的車。
  之之聽過許多許多有關移民的光怪陸離原因,真沒想到,競走也是其中一個逼切的因素。
  吳彤下意識要比季力走得更快,她要報複,季力能做的,她要做更成功。
  吳彤完全沒想到後果。
  她可能連蘇格蘭不是英格蘭都不知道,英格蘭的法律去不到蘇格蘭,蘇格蘭的大學文憑不為英格蘭接受,一無所知,為著意氣,抓住白頭翁,就預備跟他走。
  那人可能已屆退休年齡,可能有兩個前妻,她們又各有三個孩子,還有,這三名孩子當然早已成上,也許已各為他們的父母添了三名孫子,白頭翁子孫滿堂,做夢都想不到豔福齊天,會被條件過人相貌娟秀的東方女郎看中。
  吳阿姨吳阿姨,你真打算帶著滿箱的華倫天奴套裝與成百雙查爾佐丹皮鞋去投靠這位老伯伯?
  之之要掩住嘴角才強製著不叫出來。
  她呆立街角。
  時代悲劇最悲哀的地方是荒謬得使人笑,這樣一對合襯的戀人竟為一紙護照而各奔前程,各自在匆忙間找到如此可笑的新對象。
  是什麽令他們怕得這樣厲害,之之想破頭不明白
  要過很久,之之才回過神來。
  她發覺自己站在中區一間名貴的時裝店門口,想熟的售貨員隔著玻璃櫥窗向她招手。
  也許是因為實在太憤怒了,她推齊門進去打算好好花一筆。
  店員迎上來,“陳小姐看看我們的鞋,六五折。”
  之之擺擺手。
  店員忽然說:“陳小姐,幹革命也得穿皮鞋,不能打赤腳上陣,你說是不是。”
  之之一呆,沒想到她會用這麽新鮮的推銷術,隻得答:“是,是。”
  “愛國也不用赤膊,學運分子打扮得不曉得多時髦,襪頭都有花邊,可知兩者沒有抵觸,陳小姐,這幾套衣服我是特地留給你的。”
  之之吞一口誕沫,茫然格起頭。
  “我替你包起來,不喜歡盡管拿回來換,改天付帳不遲。”
  已經過了上班時候,之之匆匆回寫字樓,坐下來。用手托住下巴,癡癡沉思。
  跟張學人到悉尼去?
  人家也許根本不會答應帶她去,即使小張有誠意,到了那邊,又怎麽佯?
  陳之雖然不嫖不賭,但是吃喝玩樂少一件都不高興,留學四年,像是沒有離開過一樣,動輒回香港渡假,未曾識過幹戈。
  更從沒想會在那個陰沉沉的國度留下來。
  之之見過家貧的護士學生在恒久的冷天氣下瑟縮,也見過同學為著省幾角電費在室內穿得比室外更多。
  看夠了,是以一畢業連文憑都不拿便趕回家來。
  那張證書還是校方稍後空郵寄給她的。
  悉尼又會好多少?
  枯燥小市民生活,辛勞的主婦,才廿三歲半,就得一天做三餐,用腳去搖嬰兒車?
  陳之還未到反樸歸真的高級境界,陳之還沒有開始哪,陳之先要揚萬立名,做遍雜誌封麵,成為一行的翹楚,也許才會在最高峰期歸隱田園。
  不是現在,絕對不是在廿三歲。
  之之像是被誰用斧頭確斷了廿年的榮華富貴,不甘心,但是反抗無門,有怨無路訴。
  她用手捧著頭,害怕起來,之之打了一個冷顫。
  她像是看到自己已蹲在廚房裏,窗外單調的一幅草地與兩棵樹,春去秋來,四季不變,天天打理家務,漸漸喝土製白酒解悶,然後在有空的時候寫信給親友,也許不為欺人,也許隻為自欺,便開始拚一幅幸福家庭圖:春光多麽明媚,丈夫多麽體貼,孩子多麽聽話,希望你們都來,祝罪惡而快樂無恥的香港沉淪。
  張學人千兒八百的薪水隻能供應她過那樣的生活。
  他們沒有能力住到黃金海岸天天駕帆船出海作樂。
  在陌生的異鄉,無遮蔭的地方,隻得胼手胝足。
  想到這裏,之之自己嚇自己,已經臉色蒼白,一額冷汗。
  她太愛香港,之之願意被她榨幹精力時間,同時也利用她名成利就。
  鞠躬盡瘁也心甘情願,之之不願離開。
  四點半,大堂已經靜下來,同事們走得七七八八。
  她們曾經有過趕通宵的時候,沒有人覺得累,七手八腳同心合意地趕工夫,吆喝著,揮著汗,互相取笑,分工合作,一下子把計劃趕出來交給客戶,連營影印機的小夥子都精神奕奕,敬業樂業。
  世上沒有第二個這樣的城市了,絕對不是因為人家不夠好,隻因為他鄉不是我鄉。
  之之終於站起來,取過公事包,打算離去。
  女同事張玉珍喚住她:“陳之,有事想聽你的忠告。”
  之之轉過頭來,見她雙目紅腫,當然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之之最大循化點是爽直,立刻攤攤手,“李太太,我並沒有過人智慧,也不懂推算未來,我哪裏有什麽資格給任何人忠告?我連自己的問題都無法解決。”
  張玉珍不禁苦笑起來。
  之之細細觀察地,忽然低聲問:“你可是妊娠了?”
  對方點點頭。
  愁眉百結的之之居然歡喜得笑出來,“哎呀恭喜恭喜,我們這班人當中隻有你結婚生子,了不起了不起。”
  “這種時勢生還是不生?”
  之之怔住,“他已經生存,怎麽可以不生?”之之驚惶地按住她手,“你焉可輕舉妄動。”
  張玉珍的麵色漸漸鬆弛緩和,感激之之幫她想通大道理。
  “豈有此理,”之之指指同事的太怕穴,“有任何不良動機都是罪過,什麽時勢,”之之給她看手中的大包小包,強顏歡笑,“就是這個時勢,你慌什麽,先天下之憂而憂?還輪不到你。”
  張玉珍忙不迭點頭,緊握陳之的手。
  之之還是給了忠告。
  任何意見均屬偏見,之之最愛小孩,才十歲八歲大的時候就強抱鄰居幼嬰到處跑,一跤摔在地,自已跌得眉青目腫,猶自緊緊護住嬰兒,絲毫不傷,以後鄰居媽媽看到之之便怕,不讓她碰到小孩。
  之之愛嬰兒的脾氣始終不改。
  女同事似找對了人。
  之之拎著新衣服回家,進房,著見床頭放著她要的新鞋,打開一看,正是她要的樣子。
  之之心頭一暖,出房找母親。
  母親在哥哥房中,正把牆上一張大照片剝下來。
  之之忙道:“媽媽,這是陳知的偶像,你不要動它。”
  做母親的冷靜地說:“從來沒聽過你們供奉王安貝聿銘錢學森做偶像,為什麽?”她下邊把大頭照片把好放桌子上。
  之之一怔,答不上來。
  “因為他們先得寒窗十載,再另外苦幹二十年。才能揚名國際,等你們聽到他們名字的時候,他們已是老頭子,不值得羨慕,而且你們也沒有能力效仿,年輕人最崇拜的是平地一聲雷就抖起來的英雄,所以歌星明月有那麽多擁躉。”
  之之問自己,會嗎,媽媽的分析有道理嗎。
  “尤其是反叛的,敢把前人拉下馬的英雄,因為在現實世界裏,年輕的一輩總得按規矩排隊輪候,等得焦急浮躁,巴不得有人帶頭在最快時間內實踐理想,可是這樣?”
  之之欲語還休。
  “值得尊敬崇拜的中國人不知有多少,說遠一點,加拿大太平洋鐵路那些無名華工何嚐不值得崇拜,近在眼前的有你的祖父,含辛茹苦養大兒子還要照顧孫子,這個房間的牆壁夠貼照片嗎?”
  之之不敢反駁,“媽媽,哥哥不是這意思。”
  “你看他,天天早出晚歸,回來眠一眠,半夜又趕出去,弄得又黑又瘦,形容憔悴,誰知道他在外頭幹些什麽。”
  “媽媽,對哥哥要有信心。”
  季莊訕笑,“有,一直靠信心支持、再苦也是值得的,有美好的將來作支柱嘛,終於熬到你們長大,才發覺一家四口四條心。”
  之之低下頭,她了解母親的失望。
  “強風訊號已經掛起,別再上街了。”還是把之之當小孩。
  母親的手伸過來,有點燙手,之之說:“媽媽你可是發燒?”
  “仿佛一度半度。”她並不在意。
  到了深夜,事情起了變化。
  之之被父親推醒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是風聲好大,呼嗚呼嗚,有點像電影中的配音效果,大雨鞭撻著窗戶,撒豆似一陣急似一陣。
  之之問父親:“什麽事?”
  “你媽媽發高熱嘔吐。”
  之之急忙掀開被子,“叫醫生。”
  “醫生不出診。”
  “叫救護車。”
  “不行,不算急症。”
  陳開友慌得團團轉。
  之之連忙套上牛仔褲與球鞋,撲到母親臥室。
  母親卸了妝,頭發散亂地躺在床上,混身肌膚發燙,一如將融的蠟。
  之之用冰墊敷她額上,同父親說:“你扶她,我開車,我們趕到急症室去。”
  陳開友說:“好,這是個辦法。”
  他到床邊蹲下,之之扶起母親,放在父親背上。
  陳開友要咬一咬牙關,才背得起妻子。
  之之在心中直罵哥哥:養兵千日,一朝都用不著,真正自古父母癡心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幸虧父女兩人手腳尚算磊落,上了車,把病人打橫放好,之之一踩油門,車子直駛出去。
  “媽媽怎麽樣?”
  季莊沒有言語。
  之之扭開汽車無線電,天氣報告每隔十分鍾一次:天文台現正懸掛八號強風訊號。
  之之可以感覺到小房車受風所襲,吹得左右搖晃,雨水似倒一般,兩支水撥不停劃動,之之聚精會神駕駛。
  紅燈前抽空看一看倒後鏡,隻見母親不發一言臥父親胸前。
  倒底是中年婦女了,皮色焦黃,嘴唇幹黑,之之內心測然,平日常有人打趣說她們母女似姐妹花,一病了來。母親姿容是差多了。
  她又看到父親雙目中一點淚光。
  之之反而放下心來,經過那麽多年,他們仍然相愛,已經足夠。
  到達急症室,陳開友扶著妻子先進去,之之停好車隨即跟至。
  幸虧私家醫院人不多,醫生已在替病人診治,打了一針,服下藥,季莊已能呻吟,父女兩人鬆一口氣。
  陳開友忽然飲泣。
  醫生囑病人回家休養,有必要明日再來,毋需住院。
  仍由陳開友馱著妻子上車。
  家裏兩個壯丁都沒回來,之之喃喃咒罵。
  回到家中,祖父扭亮燈光,“什麽事,半夜進進出出。”
  之之:“爺爺快睡,打大風呢。”
  她權充護土,替母親換過幹睡衣,服侍她休息。
  誰知季莊忽然睜開雙眼,逼切地問:“我兒子呢,我兒子在哪裏?”
  父女麵麵相覷。
  之之馬上說:“我去叫他回來,他得罪了母親,怕回來惹母親生氣,我這就去叫他。”
  陳開友在房門外悄悄同女兒說:“橫風橫雨,你知道他在哪裏?我不準你去。”
  “爸爸,我叫張學人來接我不就行了。”
  陳開友遲疑一下。
  “沒問題,交給我。”
  之之回到房中撥電話,她看過鍾,才兩點三刻,不算太晚。
  電話鈴空響著,沒人來聽。
  張學人不在家。
  之之不禁氣惱,在一個大風雨晚上,電光霍霍,雷聲隆隆,舅舅在洋婦家渡宿,哥哥離家出走,男友不知所蹤,害得她求靠無門。
  男人之不可靠,可見一斑。
  之之決定親自出馬去把哥哥揪回來。
  她瞞父親說。“張學人十分鍾後來接我。”
  她穿上塑料雨衣,再度出門。
  哪裏去找張學人,往好處想。他可能熟睡到電話鈴都叫不醒,悲觀一點,他不知在什麽人的家裏把杯談心。
  隻要他一日獨身,一日他都有資格這樣做。
  之之隔著麵筋似大雨認路,她記得小公寓所在地,她手上有鎖匙。
  之之拂著一身一臉的雨水送電梯,按了七六字。
  電梯到,之之認清門牌,掏出鎖匙開門,鎖匙可以轉動,但是門被反鎖,之之知道有人在屋內,因為門縫中有燈光,她撳門鈴。
  燈光忽然熄滅了。
  裏邊那人不願意開門。
  之之在門外喊:“陳知,是我,陳知,快開門,媽媽病了要見你,別玩了。”
  門裏邊靜寂一片。
  之之起穿疑心,莫非裏頭不是陳知,會不會是張學人帶了朋友在裏頭狂歡?
  之之倒底年輕,今夜若果真是個失意夜,她也決定勇敢承擔。
  她大力按鈴,“再不開門,我去報警。”
  公寓那麽小,裏邊的人一定聽得見。
  電光石火間,之之又想:屋裏會不會是竊賊?擺空城計擺久了,會有這樣的危險。
  在門外十分鍾,之之像是經過一百年。
  她怕賊開門撲出,退後兩步,立在考慮是否應該知難而退,忽然之間,有人輕輕打開門縫。
  “之之,你怎麽來了?”
  不是賊,也不是張學人,是她哥哥陳知,之之放下心來,幸虧不是張學人。
  “開門,”她吆喝她兄弟,“鬼鬼祟祟,月黑風高地偷偷幹什麽勾當?”
  陳知尷尬地說:“屋內有人,你先回去,我跟著就來。”
  “不行,我要親自把你押回家。”
  之之好奇,屋內莫非是哥哥的女朋友?哥哥一向不是這樣的人。
  此時有人低聲叫住陳知,商量數句,陳知終於打開了門,嚴肅地說:“之之,今夜你在屋內看到的事,千萬不能說出去。”
  之之伸手摸摸兄弟的臉,“我一向替你守秘密。”
  這是真的,陳知可以信任他妹妹。
  幼時同人打架,囑她不說,她就不說。
  “進來吧。”
  之之好奇地探頭進去。
  小公寓內一目了然,隻見近窗站著兩位年輕人,之之朝他們點點頭,她記得他們,這兩張麵孔以前見過,他倆來找過陳知。
  兩人即刻過來向陳之報上名字:“我叫張翔,他是呂良。”
  陳之說:“你們好,我找陳知有點事,”她轉過頭去,“媽媽生病,她想見你。”
  那個叫呂良的年輕人立刻說:“陳知,你現在不能走。”
  陳知急問妹妹:“媽媽沒有事吧?”
  之之惱怒,“即使是重傷風,你也該回去見她。”
  陳知如熱鍋上螞蟻。
  之之罵他:“豈有此理,陳知,我一輩子不會原諒你。”
  呂良同張翔交換一個眼色,“陳小姐,你聽我們說。”
  之之又怪他倆,“你們這種人,誠屬損友,隻有自己,沒有別人,總不替他人沒想,這回子留住陳知幹什麽?”
  之之口渴,拉開廚房門去取水喝。
  眾人欲阻止,已經來不及。
  彈簧門一拉開,之之隻見有一名青年背著她麵對牆角,她脫口而出:“敢情好,你們四位可以開始搓麻將。”之之斟了水,喝一口。
  就在這個時候,那名年輕人轉過身來,雙目凝視之之。
  之之在狹窄的小廚房與他打一個照麵,把他的臉型、五官、眼神都看得清清楚楚,無一遺漏。
  之之震驚,電光石大間她把他認了出來,她知道他是誰,她認得他,之之的手一鬆,水鬆墮地,碰巧窗外忽辣辣一個天雷打下來。
  之之呆了一會兒,緩緩蹲下,拾起玻璃碎片扔掉,若無其事說:“好響的雷,嚇死人。”
  她推開廚房門回到客廳,靠在牆上喘息。
  這一驚非同小可,絕非陳之的智慧經驗學識可以應付得了。
  之之看著她兄弟。
  隨知在她耳畔問:“你知道他是誰?”
  之之隻有點頭的份。
  “他剛出來,現在暫住這裏,有關人士會設法聯絡到外交人員把他送出去。
  之之說:“要快。”
  “這個他們都知道。”
  這時候,呂良咳嗽一聲,“我們肚子餓了。”
  真的,不由人不正視這個嚴肅的問題。
  張羞說:“陳小姐,現在你是我們的一分子。”
  “不,”之之立刻申辯:“我不是,我是局外人,整件事與我無關。”她才不要逞英雄。
  張翔一怔,沒想到之之會拒絕他。
  呂良隨即說:“陳小姐,那你可以走了。”
  之之忽然勇敢起來,她同張呂兩人說:“我不會就這樣走,你們要向我交代,這間公寓屬於我,由我向朋友租來,你們怎麽可以不征求我同意就胡亂征用,你們要對我負責,我要對房東負責,不然的話,牽連起來,人家還在夢中,太不公平了。”
  呂良張翔麵麵相覷。
  陳知說:“是我答應他們的,我們不夠經驗,我們部署得不夠理想,我們日後才討論,之之,請你下樓去買點食物飲品上來。”
  之之張嘴想要說什麽,終於合攏上嘴,如是三兩次之多,她頹然說:“三更風雨夜,這是個苦差。”
  廚房門被推開,那濃眉大眼的年輕人靜靜走出來,呂良與方翔立刻恭敬地迎上去。
  之之不禁暗暗搖頭歎息。
  華人就是喜歡把人神化,捧至一個高不可測的地位,千秋萬載,永垂不朽,二郎神、哪吒,統統是神明,全部神聖不可侵犯,完全沒有商榷餘地,肯定萬歲萬歲萬萬歲。
  被捧的那個人最無辜,神智再清醒也不管用,一天兩天三天受得住,日子一長,也就相信三五成,漸漸就自覺英明神武,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呂良與張翔一看就知道是在本市受教育的年輕人,照樣依樣葫蘆愛上這一套,難道這種脾性流在血液與因子裏。到了一定時候,就會爆發出來?
  之之看著那年輕人,忽然說:“看得出你安然無恙。”
  呂良大表訝異,這女孩好鬥膽,竟敢冒犯英雄。
  張翔連忙過來夾在他倆當中。
  那年輕人倦容畢露,卻仍然目光炯炯,他說:“我們一定會成功。”
  之之說:“請記住,偉人的誌願是犧牲自己令眾人生活得更好,偉人的誌願不是要大家犧牲令他生活得更好。”
  此話一出,眾皆失色。
  那年輕人目中精光忽然收斂,別轉麵孔。
  之之穿上雨衣,到附近便利店采辦食物。
  她仰起臉,任由雨水披麵,暈眩的腦袋才鎮定下來。
  一隻鐵罐被風當朗朗地吹得在行人道上打滾,之之如驚弓之鳥,連忙躲在一旁。
  半晌她才走過便利店,額角濕透,不知是汗是雨。
  心裏又掛住母親,看看時間,天都快亮了。
  之之抱著一大堆食物去付帳。
  售貨員笑道:“宵夜是嗎,通宵打牌,特別容易肚餓。”
  之之唯唯諾諾,付錢離開。
  她把食物帶到。
  “我可以走了沒有?爸爸在等我。”之之悄悄問哥哥。
  陳知握著妹妹的手,“謝謝你。”
  陳之與哥哥抱一下。
  呂良走過來,鄭重地叮囑:“陳之,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嚴守秘密。”_
  陳之無限反感,“你們說話要當心才真,莫又把整本地址通訊名單交出去才好。”
  呂良不信有這麽悍強的女性,一時語塞,隻能光瞪眼。
  之之同哥哥說:“當心。”
  她開著小汽車回到家裏,恍然隔世,抬頭看到祖父打著傘迎出來。
  “之之,這邊,快來這邊。”
  之之忽然覺得幸福並非必然,她不知良己何德何能,廿多年來盡享豐衣足食,飽受嗬護。
  之之不由得淚流滿麵。
  她連忙下車,“爺爺,你當心沐濕。”
  “你母親已經退燒,沒事了,怎麽樣,找到兄弟沒有?”老祖父把她摟在懷中。
  “他不曉得躲到哪裏去了。”
  “快進屋來,看你臉色煞白。”
  之之摸摸麵孔,肌肉都是麻木的。
  之之跑上樓去,一進臥室,她母親便轉過頭來看著她微笑。
  之之如獲至寶,伏到床前。
  “之之,辛苦你了。”季莊握著女兒的手。
  之之張開雙臂,抱著母親,“我一生一世都不會搬出去住,我一輩子都不要離開家,我要永永遠遠同父母在一起。”
  季莊訝異道:“之之你好像有感而發。”
  陳開友聞聲過來問:“陳知回來沒有?”
  季莊也問:“我兒子倒底在哪裏?”
  “那麽高那麽大的小夥子,何勞父母擔心。”
  陳氏夫婦想一想,也是對的,便暫不言語。
  之之疲乏地站起來,“我累壞了,我要去躺一會兒。”
  她父親說:“趁八號訊號還沒下來,好好睡一覺。”
  之之隻覺雙腿如棉花,輕軟得抬不起來,脖子酸,手臂痛。
  這真是可怕的一夜,又黑暗又漫長。
  回到房中,之之撥電話給張學人,這次總算有人來接聽,之之諷嘲地問:“回來了嗎?”
  張學人莫名其妙,“我根本沒有出去過。”
  之之身體一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電話聽筒撲一聲掉下來。
  張學人在那邊直問;“之之,之之,你怎麽了?”
  之之沒有聽見,她墜入夢鄉。
  黑暗而寧靜,之之緩緩飄過一個孔道,身輕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氣與舒適的微風,之之忽然看到一雙淒厲的大眼睛。
  之之恐懼地退後,那雙眼睛追上來。
  之之四處竄逃,狂號起來,那孔道似沒有出口,綿綿不絕,之之終於跑到精疲力盡,已無法躲避那雙大眼。
  她喘息,霍一聲彎腰坐起來,身邊有人說:“之之,你做噩夢了。”
  之之停睛一看,身邊是張學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為之憔悴。
  不曉得他們怎麽樣了。
  不知道有沒有聯絡上有關人物,取到證件,遠走高飛。
  “之之,你神色不對,可有心事?”
  “沒有,沒有。”之之擺著手。
  張學人說:“你害怕。你恍惚,”說著他疑心起來,“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過刺激,失聲尖叫,用手捂著耳朵,雙足蹬床。
  張學人為之氣結,連忙退後,以示清白。
  陳開友過來,輕輕推開房門,咳嗽一聲,“可是做噩夢?”他怕女兒被欺侮。
  之之掀開被子,用冷水洗把臉,回過頭來同男朋友說:“學人,帶我出外走走。”
  張學人看著她,“之之,有話就在這裏說好了。”他仍然認為之之要向他攤牌。
  他的一顆心直沉下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害怕考試,害怕大個子打架,害怕同老板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終有種感覺,他可以應付。
  但麵對失去陳之這個危機,他如墜入深淵,怎麽辦?一切征象都顯示她的失措,恍惚、旁徨、急躁、可能是為了一個人。
  他怔怔地看著她,嗬,原來偷偷地他寶貴的感情囊穿了一個孔他還不知道,愛念就自那個漏洞汨汨往陳之身上注流,現在已經不可收拾。
  張學人站在那裏為此新發現發呆。
  陳開友回到房中,季莊問他:“什麽事?”
  陳開友簡單而智慧的回答:“鬧戀愛。”
  季莊放下一顆心來,“我不擔心之之,”她憂慮的是陳知,“早知他們兩兄妹一起送出去。”
  “對,”陳開友說:“當時哪來的學費。”
  季莊問:“為什麽到今時分日,還有人口口聲聲說金錢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沒有人會這樣說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請吃飯,統統沒錢不行,今天真的沒有人會天真若此了。”
  季莊臥床上,忽然同丈夫說起舊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鴉片,太婆縱容他,拿私已出來讓他花費,你曉得為什麽?她怕兒子去參加革命黨,那時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陳開友不出聲。
  “我一直認為太婆代表腐敗、自私、愚昧的一代,現在自己的兒子這麽大了,感受不一樣。”
  “他在香港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陳,我們真幸應。”
  陳開友伸出手去摸一摸木台子,“是,我們是上帝所愛的人。”
  “讓我倆祝一個願。”
  “好。”
  季莊說:“願所有同胞與我們一般蒙恩。”
  陳開友看著妻子,十分感動。
  受傷以後,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級,開始看到比較大的題目,開始發覺,世上除了大香港,還有其他版圖,除了可愛偉大聰明能幹堅強的香港人以外,還有其他人種。
  台風下來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崗位。
  之之出差到佐敦道一間試片間去看一套宣傳片。
  影片長三十秒鍾,一為一回起碼半個小時。
  為著節省時間,她自中區坐地下鐵路到佐敦站,沿途人山人海,進與出都最好打撞撞過去衝開一條路,人實在太多,根本無所謂左上右落或是右上左落,埋頭苦擠便是。
  之之不敢抱怨人家身上有異味,她自己已經一身臭汗。
  在裕華國貨出口處鑽出來,上氣不接下氣,腳步技巧地閃避正蹲著吹口琴的乞丐及賣櫻桃的無牌小販。
  佐頓區是一個最奇怪的地方,街上什麽都有,此刻站在之之身旁,是兩個扛著一條大象牙的腳夫,那條象牙足足三米長。
  之之抬起頭,覺得這條馬路的柏油快要被曬融,高跟鞋踩在上麵軟綿綿,油汪汪,別的地區的太陽沒有這樣可怕,會不會是後羿把他十個太陽掛在佐頓道上了。
  好容易轉過綠燈,之之隨大隊潮水一般湧過另一邊馬路去那條象牙正好替她開路。
  擠在電梯裏男士們動都不敢動,隻嚷嚷“請代按七字”“八樓”等。
  之之倦得七葷八素,哪裏還右思考能力,隻想回家用一塊消毒藥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後撲倒床上;還有,千萬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恁良心說,本市有什麽好,空氣汙染,天氣潮熱,地窄人多,百物騰貴,競爭激烈,客觀條件差到極點,是,這是陳之的家。
  別的地方山明水秀,風景如畫,那是他人的家,龍床不如狗窩。
  到了試片間,老板同客戶早已抵達,之之連忙扯上第三號笑臉:禮貌、含蓄。
  兩個老板本來皺著眉頭,猛地看到陳之秀麗的笑臉,頓時如服下一帖清涼劑。
  陳之身上一套淡綠套裝如薄荷冰淇淋般養眼。
  一個漂亮的女職員抵得上三個能幹的大漢。
  工夫誰不會做。
  事後之之乘客戶的車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機開的冷氣大房車駛在位頓道上,那條馬路,立刻不可同日而語。
  這甚至不是一個公平的社會,但有自由,不服氣的人大可不擇手段掙紮出身。
  之之籲出一口氣。
  客戶是個中年人,詫異地笑,花樣的女孩也有心事?其餘人等,更難求全。_
  傍晚,之之特地去探訪舅舅。
  母親同她說:“你那麽愛兄弟也恐怕遺傳自我,去看看舅舅怎麽了。”
  洋婦住在麥當奴道一所舊房子裏,之之不用看見也知道那種格局:藤沙發、陶罐、屏風、貝殼、竹簾,不知多有東方風味。
  門一打開,果然同她所猜的一樣,之之便笑出來。
  她沒猜到的是舅舅穿著廚房用的圍裙來開門。
  “歡迎歡迎。”
  舅舅打開冰箱,斟一杯加利福尼亞白灑給她。
  之之一看牌子,即道:“我情願要威士忌加冰。”
  季力額角上汪著油,似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
  之之見到,驚問:“舅舅,你在做什麽?”
  “我是今天的大廚。”
  “你哪裏懂,快坐下來,我有話同你說。”
  “我是陳家的眼中釘,小之之別忘記你也是陳家一分子。”
  “我媽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媽在陳家勞苦功高,她做你的擔保,別人沒奈何。”
  季力忽然笑了,英俊的麵孔隨嘴角歪到一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來為著照顧我,她在你爺爺奶奶麵前做矮人,她受夠了,我也受夠了。
  季力的聲音十分淒愴,之之心中卻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著想,此刻口氣卻像苦海孤雛。
  “還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季力搖搖頭,“蘇珊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對,屋主在哪裏?”
  “有應酬晚些才回來。”
  “你真打算同她雙棲雙宿?”
  “蘇珊人品不錯。”
  “家鄉何處?”
  “新墨西哥州阿勃郭基。”
  “失敬失敬”
  季力哼一聲,“之之,你還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麽?”
  “我是懦夫、膽小鬼,本田房車朝我衝過來我都怕。不要說是其他車,好了沒有,我都招認,之之,趁本市還是自由世界,人各有誌,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態。”
  “那好,”之之說:“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愛張學人?”
  “嗬哈,你可愛蘇珊紐頓女士?
  季力突起來,用手擰一持外甥女兒的臉頰,“你是一朵鮮花,插在什麽地方值得關懷,我算是什麽、同誰想有一樣。”
  之之這才難過起來,大眼看著舅舅,無限憐借,“舅舅相信我,吳彤才配得起你。”
  “我們不能抱住一起沉淪。”
  “舅舅,時間充沛,宜從詳計議。”
  “我與吳彤是死症。”
  “蘇珊紐頓是活命仙丹?”
  “之之,且別理會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經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時間為何飛逝,去得那麽快,我清楚地記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訪你母親,護士恰巧把你抱進來,像隻紅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醜得我嚇一跳:這名女兒怎麽嫁得出去?可是你媽似心肝般將你摟在懷中,我又想,或許這女兒可以一輩子耽家裏服侍父母。”
  轉眼廿多年。
  季力記得那日深畢產婦,與女朋友到鏞記吃晚飯,那一碟碧綠油菜的香味仿佛還留在齒間,廿多年一下子卻過去了。
  中年的哀比樂多。
  最令季力傷心的是一事無成,以前,香爐峰內日月長,天天混著過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結帳地時候,不攤開來算也不行,各國移民局發出的問卷就逼人攤牌,然後把分數加在一起,看誰及格,誰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萬千。
  他同外甥女說:“勤有功,戲無益,莫等閑白報少年頭,空悲切。”
  之之忍著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是一個浪蕩子,並無惜取少年時。”
  “你還沒有把浪蕩十法傳授於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轉意吧。”
  “之之,勉強沒有幸福。”
  季力把陳之送出去。
  一直以來他把花生漫畫翻譯給她聽,她抬著小麵孔,焦急地問:“然後呢,然後呢,紅發女孩有無愛上查理勃朗?”
  一下子她的英語說得比他還好,現在還跑上來教訓他,什麽叫後生可畏,季力有徹底了解。
  季力眼眶都紅了。
  老實說,他不願意孩子們長大,那樣,他就不老。
  之之在馬路上猶疑,探完母親的兄弟,她牽掛著自己的兄弟。
  之之一直等電話,也許他們還要差遣她,沒有指示,她才不敢貿貿然再度找上門去。
  躊躇好一會兒,她才回轉家去。
  一進門,祖母便說:“陳知還不肯回來?”
  有祖母多好,舅舅沒祖母,沒人關心他,他幹脆失了蹤,隻當作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生過。
  “來,之之,我有事同你這個女大學生商量。”
  之之脫下平跟鞋,這一陣子她連穿半高跟的興致都沒有。她老是悲哀地想,這種時節,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們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來,“奶奶你這一把年紀,一動不如一靜。”
  “你爺你有點心動。”
  “祖母,你怎麽能走,到了那邊,誰侍候你,西方國家老人沒有地位,都被趕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時情急,出言恫嚇,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並不糊塗,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們賣掉這間祖屋,去她那邊入股買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過沒有?”她急問。
  老祖母不作聲。
  這件有點複雜,兩老手中有點資產,此刻享用餘蔭的是陳開友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財產轉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難開,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姑姑,這可怎麽辦?
  大樹一走猢猻恐怕就要四散,哪裏再去找這麽一大進房子,屆時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頭,不知如何應付,難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轉告父母。
  隻聽得奶奶說:“你爺爺聽說可以天天去釣魚,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爺爺的心意,種花種花釣魚都還是其次,爺爺活了七十多歲,最怕亂,他經曆大小戰爭,越發珍惜太平清靜的日子,如今不管還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個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來吧。”祖母輕輕說。
  已經用到這個來字,之之不由得歎氣搔頭皮。
  “之之,適當時請把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報轉運站,倘若是專門發布好消息倒還罷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聞居多。”
  什麽才是適當時候?趁父母高興時一盤冷水澆下去,抑或乘他們苦惱對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無策。
  在公司裏她還可以實行卸膊,拖延,混賴,在家裏可不能這樣應付至親。
  祖父出來扭開電視,訕訕地問:“同之之說了沒有?”
  祖母說:“之之很為難。”
  “那麽就由我來講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視線卻盯在電視熒幕上,新聞報告員說:“……該名學生領袖的全篇談話,將於今晚十時正播放,請觀眾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來,他們已經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緊緊閉上雙目,吐出一口長長的氣,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
  祖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隻有他一人走脫,他的同學呢?”
  可見這件事全民關注。
  之之連顧左右言他,“爺爺,還是由我來說好。”
  祖父卻問:“那少年倒底做過些什麽?”
  祖母說:“他拚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祖父答:“才沒有,他做的不會比陳知更多,你以為陳知沒有給政治部錄像?陳知參加的遊行不會少,叫的口號還不夠多?”
  祖母歎口氣,“英國人才不理這些年輕人嚷什麽,叫得累了,還不是會回家睡覺。”
  之之說:“我忽然想起來,我有要緊事得出去一趟。”
  她要出去與哥哥會合。
  打開公寓大門,不出所料,屋裏已經沒有人跡。
  他們備用這個地方最多才一天一夜,可見辦事迅速敏捷。
  之之買回來的食物全部包銷掉,廚房的垃圾卻還沒有清理。
  鋅盤一隻紙碟子上有幾隻煙蒂,之之抬起頭,他們之間包括陳知都沒有吸煙習慣,可見一定還有外人來過這裏。
  一大幅拚圖,之之隻占一角,陳知或許知道得略多,但整件事故的始末,恐怕永遠是個謎團。
  之之徹底清理公寓,一絲痕跡都不讓留下,她把垃圾袋打個結,拎上車,駛到一個靜寂的住宅區,在馬路角挑一個垃圾箱,扔進去。
  當天晚上,之之凝神觀看大熱新聞片段。
  主角站在一幅白牆前發表演說,小公寓的牆壁正是這個顏色。
  之之忽然莞爾。
  那天晚上半夜,之之正在臥室看小說,研到門聲。便知道是哥哥回來了。
  果然不出所料,陳知輕輕推開妹妹房門,探進頭來。
  之之自床上躍起,與他緊緊擁抱。
  陳知指旨房角的一隻古老大櫥,之之會意,與哥哥一起鑽進櫥內,關上櫥門。
  自三五歲起,櫥內便是他們談密話的好地方。
  人長大了,空間便顯得狹窄,他們縮著身子抱住膝頭,輕輕交談。
  “人已經離開本成了吧?”
  “目的地很快會公布。”
  之之沉默一會兒,忍不住問:“我是為了你才合作,你呢,你是為什麽?”
  陳知要過一會兒才能回答:“我也是為了同胞手足。”
  之之說:“你真的相信這件事?”
  “我相信我們必定勝利。”
  之之再與哥哥擁抱。
  他們聽到母親的聲音,“之之,你聽沒聽到門響?”
  之之推開櫥門,“媽媽,哥哥回來了。”
  季莊見他們倆還躲在櫥裏,不禁好氣又好笑。
  廿多歲的人,還如小孩一樣,實在低能,起碼要活過四十,才會添一點點智慧,有什麽用?體力又有夠應付了。
  季莊看著一雙兒女,感慨萬千,長得誠然如金董玉女,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他們養子女同上一代不同,上一代添個孩子不過加上雙筷子,冷飯菜汁,胡亂哪個大人的舊衣裳改一改。走廊裏行一張帆布床,就帶大一個孩子,十八年後,養兒防老,名正言順地向他拿錢。
  現在的年輕人哪裏吃這一套,待他差一點,他立即怪社會,馬上成為問題少年,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還要求等重、私隱、自由,養育他是大人的天職,他可是要與大人平起平坐的。
  之之看到母親百感交集,心中慚愧,吆喝哥哥,“陳知快向母親認錯。”
  季莊擺擺手,“你向你爹道歉才真,他辛勞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務員,沒想到一刹那變為狗奴才。”
  陳知聽得出母親聲音中剩餘的惱怒,一聲不敢出,低著頭垂手筆直站在地麵前動都不動,望她息怒。
  “媽媽,哥哥回來就算了。”
  “我不敢同他算,是他要同父母算。”
  “媽媽,他知道錯了。”
  季莊問:“現在演苦情戲嗎,還不去睡覺,明天可是要上班的。”
  真的,香港人永遠是香港人,無論晚上發生過什麽事,第二天必定起來工作。
  之之看著母親走出去,才說:“哥哥,我們真幸運。”
  “是的,我們不但生活得好,還有餘力幫助別人。”
  第二天早上,之之在辦公室邊吃火腿三明治邊讀報上的政治評論。“……不必諱言,這些民運人士所以能夠成功經港外逃,除打通邊防關卡之外,香港肯定有人予以支援,而港府有關部門眼工眼閉甚至幫上一忙的可能性,亦不奇抹煞,可以這麽說,沒有港府的‘視若無睹’,這些大名鼎鼎的被通緝人物是不可能當本市為轉運站的。”
  之之連忙喝一口咖啡鎮定神經。
  她悄悄地看著左,又看看右,一顆心仍然忐忑,
  之之知道她必須盡快忘卻她曾經參予過的這件事,否則心理壓力更重。
  有沒有發覺年輕人的特長?忘記得快隻是其中一項。
  鄰座有女同事低聲與愛人通電話,說的卻是實際問題:“屋價已往下掉了三成,要置業也是時候,看樣子不會跌至三折,失去這個機會,婚事又要往後挪,移民?往英國不如往土耳其。”
  之之笑,人人都談論同樣問題。
  受了這樣的重創照樣若無其事妝扮妥當出來如常生活。
  換上別的城市,光是問為什麽已經去掉一年,研究為什麽又浪費一年,等到知道永遠得不到答案,三年已經荒廢掉,怎麽都不可能恢複舊觀。
  但是在這裏,傷口或許尚未止血愈合,不過,人人都已再度振作起來,強顏歡笑都好過自怨自艾自憐。
  又有人要買房子,又有人要結婚了。
  之之肯定李張氏會把孩子養下來。
  中午偕同事出去午餐,但見馬路上一條人龍直排向東邊,不見龍尾,足足千來兩千人。
  “這是幹什麽?”之之失聲問。
  有人去打聽回來,搖搖頭歎息:“拿新加坡移民申請表格。”
  之之大奇,“長安不易居呢,那邊生活程度極高。”
  同事無言,雙目憔悴地看著之之。
  嗬傷口還在流血。
  警察手持喇叭大聲喝令市民切莫爭先恐後。
  之之苦笑道:“我媽教的,人多的地方千萬避開。”
  聞訊前來輪候的市民一批一批湧上。
  她倆買了簡單的食物便折回寫字樓,自玻璃窗往下看,人龍越接越長。
  同事喃喃說:“螞蟻一樣。”
  之之心裏難過,“驕矜的我們怎麽會變成這樣。”
  同事怒道:“我保證這批人與當日示威遊行的是同一批人。”
  之之拉一拉她,“即使是,那也是人家的自由,自由社會,自由選擇,自由行動。”
  “對,你說得對。”同事有點慚愧。
  之之微笑,“你也當然有批評他人的自由,這是本市最可貴的地方,一旦全民思想統一,還有什麽趣味可言。”
  “陳之你的觀點一直很通透。”
  “我也是最近才發覺這一點,尊重維護自由實在太重要。”
  “我們最近實在學會很多。”
  之之笑:“人家有彈劾我的自由,我有當他透明的自由,誰中傷我,我可以立即回罵,事後大家仍然好好活著,照樣吃喝嫁娶,你說自由多好。”
  遊行完畢,照樣上班,叫完口號,又到各領事館去填表格,計劃在海外置業,誰都不比誰更高貴,誰也不比誰更鄙下。
  要走的盡管走,走走走,買到飛機票可以即刻走,走了之後,見瞄頭不對,要打回頭,來來粑歡迎回來十遍地都是聘人廣告。
  之之轉過頭來,歎口氣。
  “噫,人群散了。”
  之之一看,果然,群眾黑壓壓朝四方八散去,像芝麻似撒開。
  之之看過二次大戰的紀錄片,從飛機上拍攝逃難的人群,也就是這個樣子。
  之之混身爬起雞皮疙瘩,連忙回到座位上。
  手頭上的工夫不多,她把公司的標準問卷取出改良。
  所有問卷都側重數字:貴庚、收入多少、教育程度……問卷可不關心誰是溫柔的好人,誰是盡責的母親,那些統統不計會。
  多麽悲哀,注重什麽德育呢,都無人關心。
  晚上,陳開友在飯桌上說:“星洲天氣好比火焰山,房產貴不可言,男子必須當兵。”
  季莊問:“直布羅陀在哪裏?直布羅陀的房子都拿來這邊賣。”
  之之的地理知識不錯,她答:“直布羅陀是英國殖民地,位於西班牙南端,隔著地中海,對著北非的摩洛哥,它們之間便是著名的直布羅陀海峽。”
  季莊看女兒一眼,“嗬”地一聲。
  之之接著自動說下去:“新墨西州在亞美利堅合眾國西南部,它的西邊是亞裏桑那,東邊是德薩斯。”
  季莊駭笑,“誰要去那種地方。”
  “舅舅。”
  季莊發呆,“我這就去叫他回來,我要問個清楚。”
  老祖父喝完雞湯,咳嗽一聲,向之之打一個眼色。
  之之隻得繼續表演她的地理才華:“爺爺說,他打算盡快賣掉房子到溫哥華去。”
  陳開友手上的筷子郎當落地。
  接著他一整個晚上都在房裏罵人。
  “這簡直就是趁我病要我命。”
  “有這種親戚誰還需要敵人。”
  “此刻賣房子要半價拋售,老頭子最笨這一次。”
  “這種餿主意也虧得她想出來,謀財害命。”
  季莊不去睬他,他倆打死不離親兄妹,一下子和好如初,她偏幫哪一方麵都不方便。
  “老有老的主意,小有小的主意,我就夾在當中,任人魚肉,做人有啥意思?”
  又說:“叫我們搬出去,當初同他買這間鬼屋,換電線置銅喉,裝修花掉一大筆,此刻叫我搬,搬到哪裏去?”
  又說:“季莊,父母子女都是假的人生真正寂寞孤苦。”
  季莊隻是不出聲。
  幸虧還有不出產權利。
  陳開友忍無可忍,“你為什麽不表態?”
  季莊愕然,“我為什麽要表態?”
  “不表態即助紂為虐,你是沉默的幫凶。”
  “陳開友請你控製你自己。”
  “你涎著臉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你怕。”
  季莊站起來,取過牆上掛著裝飾用的一把寶劍,“去,”她慫恿,“去,去把他們的首級取來見我,大義滅親,去呀,幫理不幫親。”
  陳開友沒想到妻子會得反撲,反而靜下來。
  他倆新婚時曾約法三章,世上既然沒有不吵嘴的柴米夫妻,那麽,就吵得文明一點,一個在大聲叫的時候,另一個絕對不可以回嘴。
  這個辦法非常奏效,帶頭吵的那一方見沒有人睬他,累了也就收聲。
  最不好就是唇槍舌箭,有來有往,你一句我一句,挖空心思醜化對方,盛怒中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
  多年來養成習慣,所以陳開友一見季莊發話,便即對緘默。
  季莊說下去:“斬得斷關係嗎,父精母血,你走到外邊,抬得起頭來?自家的事自家解決,請勿貽笑大方,你莫學那些愛國人士,天天在外國罵祖國,不是這樣還不配愛國。”
  季莊大聲說完,猛地抬頭看到梳妝鏡子裏的影像,才發覺自己額角青筋都綻現。
  她又說:“好子不論爺田地,是他的,還給他,我們沒有能力供奉他已經很慚愧,怎麽還能向他要。”
  陳開友的氣漸漸消了,代替的是絲絲悲哀。
  “沒有能力往大屋就住小房子,我同你兩人,擠三百土地方已經足夠,一子一女早過廿一歲,一早就該像外國人那樣把伊們攆出去。姑息養奸,你我喝過兒子一杯咖啡還是吃過女兒一塊蛋糕?還反哺呢,薪水花個精光還攤開手板問借,走,全部走光,我們兩個樂得清靜。”
  陳開友見妻子鐵有著臉,似動了真氣,有點後悔先頭魯莽。
  “姑奶奶肯接兩老過去享福,真是求之不得,從此我倆卸下擔子,妙哉善哉。”
  陳開友顫聲問:“那麽,這個家就這樣散開了。”
  季莊說:“有聚必有散,你已是中年人,應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終有一日,不是我先你而去。就是你先我而去。”
  陳開友頓足,“被你這麽一說,做人還有什麽味道。”
  季莊點頭歎道:“可見你是個紅塵中癡人,再也不錯。”
  她上她那一邊床,背脊一碰到褥子,即時快活無邊,自問夫複何求。
  人到中年,要求越來越平實無華,幸福不過是啟由自在地吃得下睡得著,理想與夢幻,留給年輕人吧。
  十月懷股時季莊同丈夫說過:“這樣辛苦懷他們,孩子們出生後,非叫他們償還不可,等到會走路舍說話的時候,要叫我‘陛下’,吻過我的手,才能說‘是,陛下,你的意願乃是我的命令’。”
  那時她年輕,十年之後,她發覺蹲在那裏喊“王子公主陛下”的是她這個忠誠的老宮女。
  既然如此,不多吃點多睡一點,簡直對不起自己。
  秋冬兩季衣裳已經到了一部分,要點貨、標價,怠慢不得,幸虧分店的事暫時擱下,總算有喘息機會。
  可惜香港人最怕鬆下來,一天多三十分鍾都會得六神無主,開後當然最好八百個顧客一齊上門,把架子上所有衣服都摘下擁在懷內,排隊試穿……
  季莊睡著了。
  這樣暗湧四伏的時勢,身邊大大小小無數問題有待解決,陳氏夫婦還是熟睡了。
  第二天,在樓下碰到老先生老太太,季莊問:“爸媽年內不會動身吧。”
  誰知老先生慢條斯理答:“我給開友的妹妹實了飛機票,她不日會前來共商大事。”
  李莊變無話可說,寶刀未老,老先生錦囊妙計還層出不窮。
  陳開友的胞妹開懷移民已有兩年,她辦手續的時候許多人還沒把這件事放心上,隻見她匆匆忙忙來來去去一副勞民傷財相,雖雲人各有誌,季莊仍忍不住覺得小姑神經過敏。
  現在看來,她那一注贏麵仿佛相當高。
  對,還沒存分勝負,香港不是那麽容易輸的,即使到了今天,賭徒們照樣下重注買形勢大好。
  多少次了,眼看沒得救了,又絕處逢生,再從頭來過,更如烈火烹油,錦上添花,進一步繁華到巔峰。
  這一次為什麽會例外?
  一定有看好的人。
  季莊聽得女兒問:“姑姑見時到?”
  “下個禮拜,麻煩之之把房間理一理讓一半出來給姑姑。”祖母這樣說。
  季莊笑,“讓我來。”不響應怕老婦多心。
  之之連忙答:“沒問題,我會做。”
  好好的一個家,忽然人人都多了心,每個人對每個人都客套起來。
  季莊不再言語,不要說之之想搬出去組織小家庭,連她都想獨門獨戶地清靜一下。
  陳之剛踏出門口,就聽見背後有噓聲。
  她轉過頭去,看到舅舅雙手插在褲袋裏正看著她微笑。
  他應該晚上回來,一覺睡醒,又是自己人,不著痕跡。
  “之之,勞駕你上去一趟,把我那疊鐳射唱片帶下來,我好還給人家。”
  之之摟著舅舅肩膀,“搬回來吧,告訴你,這幢老房子快要賣掉,屆時大家想住都沒得住呢。”
  “賣,”季力大吃一驚,他當然對老房子有感情?“為什麽要賣?”
  “來,我慢慢說給你聽,一起走吧。”
  季力傻住,賣房子?廿多年來,他已經把它當作家,他搬來時陳知剛剛出世,陳氏夫婦一有應酬,他就幫手照顧小外甥。
  陳知胖,小小粗粗的腿滑稽兼可愛,大人隻事給了點點鼓勵,雙手在他腋下聳一聳,他立刻會得不住彈跳起來,季力私下叫他彈簧腳。
  老房子一賣掉,連帶這一切寶貴的記憶也一並賣去,季力忽然覺得身邊有些什麽仿佛離他而去。
  之之見了暗暗好笑,“你對這所移民急售的老房子有何留戀,你對本市都好似毫無感情。”
  季力衝口而出,“之之,你去問你祖父,房子要賣啥價錢。”
  之之大惑不解,“你根本不喜歡該幢房子,時常揚言要一搬為快,舅舅,別衝動。”
  也難怪之之,季力慚愧地低下頭,這些年來,他任性,放肆,意到心到,比年輕人還要魯莽。
  之之笑說:“還有,我還以為你要移民亞勃郭基呢。”
  季力不出聲。
  之之同她的小舅舅說:“在老屋裏住下去,一輩子拿不到護照。”
  “我們從詳計議。”
  之之指指腦袋,“思想忽左忽右,扭擰過度,會發神經。”
  季力啼笑皆非。
  舅舅一時的荒唐語到了中午,漸漸放大,占據之之的心房,揮之不去。
  之之跑到母親的店裏去。
  季莊正在吃壽司飯盒,之之見到順手拈一塊揩油。
  “你趕來幹什麽?”
  “媽媽我有事同你商量。
  季莊點點頭,又是商量,一聽到這個詞兒她就傷感,不由得放下食物,看著女兒,大概是要結婚了吧,所以急急趕來通知母親。
  季莊嗬季莊,她同自己說,要往好的一方麵想,樂觀一點子女遲早要結婚,這種時節辦喜事名正言順一切從簡,明年或許就可以迎接新的小生命來這世界。
  眼看之之張開嘴來宣布,沒想到她說的卻是:“媽媽,爺爺的房子值多少?”
  季莊一怔,“你問這個幹什麽?”
  “媽媽,”之之趨前一點,“我們合股把它買下來。”
  匪夷所思,季莊張大嘴。
  “這種老房子此刻至多千元一平,算它兩千五百元好了,老爸已經向政府借貸付了百分之二十首期,我們再將它再按一次,把款子交給祖父,然後按月攤還,管它付二十年還是二十五年,並非不可行。”
  季莊從來沒想過可以這樣做,她的心活動起來,嘴裏仍然不說什麽。
  “媽媽,你意下如何?”
  “買下來,”季莊微笑,“這是港人一貫口氣,除出錢一無所有,隻得動輒收買一切,敢情好。”
  一直叫要去買一個新香港從頭來過,現在連之之的口角都效仿這種豪氣。
  ——多少錢?我們付現金,現在就付,馬上給,即刻可以出當日本票。
  這是本港新移民在溫哥華及三藩市買房屋時之豪情,豁出去了,無所謂,恣意地花。
  “媽媽你在想什麽?”
  季莊回過神來,“資金有限,把多年節蓄扔到老屋,我們就寸步難行了。”
  之之了解母親的顧慮。
  季莊很幽默的說下去:“我們家也鬧人才外流,你舅舅,你哥哥,連你在內,都不曉得幾時飛到高枝頭去,如何集資?”
  “這可以慢慢商量。”
  “還有時間嗎,你姑姑下星期就要同你爺爺來開談判了,比英國人還厲害呢,要屋,不要人,管你們住客死活,老屋易主是易定了。”
  “媽媽好像很悲觀。”
  “是,我失望透頂,同你祖父母一起熬過多少難關,到頭來用不著我們了,把我們扔下就走。”
  季莊在女兒麵前,總算透露一點心聲。
  之之倒底姓陳,不由得說:“老人家也有難處,怎麽再帶一大起人齊齊走呢。”
  五0年代已經走過一次,巾身藏著幾兩黃金,帶著七歲的陳開友以及五歲的陳開懷乘了三日三夜的硬鋪火車南下。
  這個故事之之聽過多遍。
  祖母一邊拍扇子一邊講,聲調是愉快的,說到要緊關頭,偶而會激動一下,但倒底都是過去的前塵往事,如老宮女說起天寶舊事,疼癢都遠遠的。
  誰會想到又要麵臨一次切膚之痛。
  季莊笑一笑,“肯替人著想是一種美德。”
  之之指指雙肩,“輪到我們來擔此重擔了。”
  傍晚,之之找到哥哥,向伊探聽他的財政狀況。
  陳知正淋浴,蓮蓬頭嘩啦嘩啦,一時沒聽清楚妹子說些什麽,及至弄明白了。裹著大毛巾出來,笑道:“我哪裏有節蓄?”
  “一毛錢都沒有?”
  他回到房間更衣,之之跟進去。
  陳知用力擦著頭,“我是有一點餘款,但已經有正經用途。”
  “咄,什麽大事,說出來聽聽。”
  陳知坐下來,遞一頁剪報給之之。
  之之低著頭:流亡學生生活拮據,並不好過,倉卒間沒有帶錢傍身,經濟出現困難,因有親人尚居內地,既不好露臉,又不便尋求特殊庇護,第三國家居留限期將屆,處境困難。
  之之抬起頭來,很快就發覺資本主義社會可怕的一麵了,亦不是他們可以想像的醜陋。
  “你打算發起救援運動。”
  陳知點點頭。
  “長貧難顧。”
  “助人為快樂之本。”
  “假如家人更需要你呢?”
  陳知不過猶疑一下,之之已經指著她說:“非要找個大題目來幹大事不顯得偉大,家裏有急事不理,又算是那一門的英雄好漢。”
  陳知把一本銀行存折扔給妹妹、“我不管你有什麽用,一半一半好了,你不讓我管閑事,我不會安心。”
  陳知走近窗戶,輕輕掀開窗簾,“之之,過來。”
  “什麽事。”
  “樓下那個穿西裝的男子天天傍晚在此地徘徊,你有沒有注意到。”陳知有點緊張。
  之之沉默地在簾子縫中張望一下,鬆口氣,“就是灰衣黑領帶這個?”
  陳知煩惱地說:“他一連十天八天都在樓下監視人。”
  之之笑,“豈止豈止,起碼已有三五個月,人家在等隔壁內座的司馬小姐,司馬夫婦不喜歡這男生,嫌他的職業猥瑣,不讓上門,故此他隻得站門外等。”
  陳知大奇,“你怎麽知道?”
  “通街都知道這事,鍾點女工告訴我的。”
  陳知有點尷尬,緩緩坐下。
  “哥哥,事情已經過去,你不記得,沒有人會記得,切莫杯弓蛇影。”
  陳知輕輕說:“我老覺得似被人跟蹤。”
  “你多心了。”
  陳知用手搓著麵孔,不敢告訴妹妹,他甚至做夢看見頭戴紅星帽的軍人破門進來抓人,把他自床上拉起來,不給他更衣,強逼穿內衣褲的他立刻走。
  夢境是這樣真實,他覺得痛,也可以感覺到背上爬著的冷汗,鄰房尚傳來之之的哭叫聲。
  哥哥,哥哥,她尖聲大叫,哥哥不要離開我們,叫得陳知心肝撕裂。
  他額用沁出汗珠。
  之之看到這種情形,不禁說:“你要本要看醫生,我知道有幾位新聞從業員因受不住壓力困擾正在接受精神治病。”
  “之之,”他忽然同妹妹這樣說:“我們幾會識幹戈。”
  之之訕笑,“我早就明白這一點,所以口頭禪一直是‘秋瑾是秋瑾,我是我’,未必就此百戰百勝,但我確實知彼知己。”
  陳知不語。
  “你看你瘦多少,所以大熱天祖母都敦雞湯給你喝。”
  陳知不出聲。
  之之輕輕說:“我不曉得英雄午夜夢回可有想念父母,我想問,又怕他似一般青年那樣,一時感觸,哭出聲來,那時可尷尬了。”
  陳知握住妹妹的手。
  “倘若連父母都不顧,再英勇,再天才,又有什麽用?”之之停一停,“抑或這隻是婦人之仁,大丈夫必需心狠手辣方能成其大事,那麽,陳知你同我都隻好做小人物。”
  陳知默認。
  陳之決意籌款買租屋。
  張學人問她:“那,你是不走了。”
  “從打算走到走得成,起碼要三四年時間籌備,這方階段,我們必須有一個窩,與其拆散資源,各自為政,不如集資住得舒舒服服。”
  “這笑錢屆時未必調得走。”學人提示她。
  他們剛剛走過一片小型越產公司,玻璃櫥窗上用鮮紅大字寫著“自古巨富由此起,把握機會,低價入市,跳樓價格。”
  之之指著給學人看,兩人一起笑起來,粵語鮮蹦活跳,便宜得跳樓,就不能再便宜了。
  學人想一想,“我讚成,還有八年時間,把屋價住光都值得。”
  “謝謝你支持。”
  學人笑,“我可不是說了算數的人,大丈夫坐言起行,我投資這個數目。”
  他掏出筆來寫一個數字遞給之之看。
  之之低頭一看,嚇一跳,“這想必是你的所有?”
  “是呀,工作這麽些日子,省是省得不得了,連登樣的跑車都不舍得買,專門趁大減價才去挑,都在這裏了。”
  之之看著他一會兒,“不行。”
  學人嚇一跳,“不夠?”
  “你是外人,怎麽可以叫你入股。”
  “外人?正確的稱呼據說好像是外子。”他微笑。
  之之知道這就是求婚了。
  求婚有許多許多種,但極少有男性真正單膝跪下高舉絲絨盒子及鮮花苦苦哀求女方。
  之之低下頭,“我還沒有準備好。”心頭卻陣陣溫曖。
  “這不是可以準備的事,要準備工輩子都不會成事。”
  “你並不喜歡大家庭,你一直力勸我搬出來,你有什麽必要同一大堆姻親一起住。”
  學人像是早已準備好一切答案:”因為你喜歡大家庭,你喜歡同一大堆親人一起住。”
  “嗬學人,你不會習慣的。”
  “那麽在二樓另外開一道門,我們打那裏出入,地政公務科裏我有朋友,我立刻會打聽。”
  “張先生你太幽默了。”
  “我這個人最實事求是,陳小姐你考慮考慮。”
  之之微笑,“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
  “嫁我不算犧牲吧。”
  在大馬路上,之之就忍有住把頭靠在他胸膛上。
  在他們身邊路過的恰巧是兩位中年婦女,見狀即時把頭嘖嘖作鄙夷之聲,“世風日下,道德淪亡。”
  下一句接著來的大低是禽獸不如,或是恬不知恥,學人與之之快快逃走。
  之之問學人:“我們算不算亂世情鴛?”
  “你說呢?”
  銀行區車馬整齊,旗幟鮮朝,天空中萬裏無雲,豔陽高照,柏油大馬路漆黑錚亮,下班的人群步伐有致,刷刷刷在他倆身邊操過。
  天性再浪漫,再悲天憫人,都著不出一點亂世的光景。
  學人笑,“世紀末的風情是有一點的。”
  “例如?”
  “例如男人想結婚,想生三女一男,從前哪有這種事?”
  之之吃一驚:“我也希望有三女一子。”她第一次透露心聲。
  學人喜極,麵子上不露出來,隻談談說:“那真要趁早做,不然時間來不及,徒呼荷荷,空遺恨。”
  之之問:“隔年生,還是年年生,抑或兩年生?”
  “兩年一名比較好,不然太累了。”
  “但是,那豈非十年八年都得帶球走路?不如一年一個做妥了可以複元過新生活。”
  學人有點猶疑,“嘩,屋子裏豈非人頭湧湧。”
  他倆一直談,聊到極遙遠的歲月裏去,一本正經,談起下一代的名字、教育、福利。
  但講到婚期,之之遺憾地說:“我真的沒有準備好。”
  學人閑閑帶出,“沒有另外一個人吧?”
  誰,除出他,誰會願意三代同堂,之之笑了。
  老先生老太太適出之後,陳開友兩夫妻就榮升當家,陳知與陳之成為第二代,不再做不小點。
  之之希望舅舅搬回來,他一定會比從前開心,少了陳老太與他作對,他會更有歸屬感。
  之之並不打算刻薄老祖宗,她如果回港渡假,之之自然會把房間讓出來。
  隻是七十多歲的人,還能往來幾次,實屬疑問。
  計劃還在進行,姑奶奶已經大罵光臨。
  老祖母早早起來就換好幹淨衣服,著家中老中小三代男子去飛機場接人。
  陳知擺擺手立刻說:“我有要緊事約了朋友。”一邊低聲向妹妹發牢騷:“有空也不做迎送生涯,這種逃兵,每隔一陣就回來看看香港陸沉沒有,討厭。”
  陳之輕輕按住兄弟,“讓祖父同爸爸去好了。”
  祖母在那邊問:“之之,你呢,你可去接飛機?”
  之之清清喉嚨,“我有點不舒服,我在家等姑姑。”吐吐舌頭。
  大熱天時,八千裏路雲和月那般來回趕路,可免則免。
  況且,之之心裏隱隱覺得,老祖母待女兒與媳婦始終親疏有別。
  母親在陳家這樣出過死力,老祖母仍然不給同情分。
  這樣一感慨,當然更加不肯撲來撲去。
  她躲到房中看言情小說。
  一個半小時之後,大隊回來了。
  之之不敢待慢,下樓去招呼長輩。
  姑姑身段保持得很好很好,外國生活顯然相當適合她,十多小時長途飛機並沒有令她憔淬,看見之之,立即一把拉住,“小之,聽說你已有對象。”
  之之在不設防情況下想起張學人,不禁笑咪咪。
  她姑姑是過來人,立刻知道情報屬實。
  正想進一步交談,祖母過來說:“開懷,你去洗個澡休息一會兒才吃飯。”
  之之這才猛地想起,姑姑這次前來,是為者接收祖屋,那去掉的一分警惕兜一個圈子又回來了。
  姑姑拉拉之之,“來,陪我說說話,你們不知道一家子住一起談談笑笑是多大福氣,我呀,每天早上送丈夫出門上班後,起碼悶十個小時才等到他下班回來,生活孤苦。”
  之之並不覺得姑姑誇張,在外國小鎮做主婦是天底下至至厭惡性行業之一,姑姑又沒有孩子,靜得更似刑罰。
  於是笑道:“我們天天可以聊到半夜。”
  冰釋前嫌,之之推薦最好的香皂給姑姑,又替她放一大缸溫水。
  陳開懷笑道:“我十八廿二的時候,也就睡在你那張床上,床褥左上角有一隻彈簧修來修去修不好,不過我已經學會避開它,它不再妨礙我。”
  之之笑了,她也一早練熱這個技巧。
  “唉。”姑姑長歎一聲。
  是,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之之又笑。
  “之之.今天恒生指數有幾點?”
  “兩千六百點。”
  “什麽?”姑姑似大吃一驚,撩開浴簾,“這麽高,你沒有弄錯吧?”
  之之答:“錯不了。”非常有把握,有信心,非常的高興,滿意,“地產股雙雙止跌回升。”
  “不可思議!”
  “嘿,不算什麽,”之之口氣如聯合交易所代表,“年底聽說看三千餘點,怎麽,姑姑你消息仿佛不大靈通,那邊的中文報應該天天報道呀。”
  陳開懷一怔,“我忙著起程,這一陣子沒注意。”
  之之言若憾地說:“本來想等它跌到四五百點時撈一票,現在看情形沒有希望。”
  陳開懷浸在香氛裏想:住在這個城市裏的人這樣愛它,這個城市不會有事。
  愛國,未必,但之之肯定愛香港愛得不遺餘力。
  中區每一個街角,每一間大廈的柱子,之之都放了感情下去。
  試過有一日她往豐匯總行套現,恰遇外國老年遊客夫婦正嘖嘖稱奇欣賞大堂宏偉建築,之之競忍不住過去搭訕:“真美,是不是?”非要人家認同了才肯離去。
  之之固執地倔強地愛著這個潮熱擠逼的都會。
  陳開懷太了解這種心態,她自浴缸出來,對侄女兒說;“有人說我最篤定,已經辦委所有手續,但卻沒有看見我付出的代價:我錯過了所有熱鬧,錯過了所有賺錢機會。”
  這是真的,她走的時候,股票屋價都不過剛剛上揚。
  之之微笑,“香港一無是處,走不足惜,香港的錢卻最好,牽腸掛肚。”
  陳開懷苦笑。
  “姑姑在那邊的生活怎麽樣,要不要打七折?”
  陳開懷換上之之的便服,“有屋有車,質素好像不壞,無親無故,起碼打個對折。”
  “姑丈有固定職業,生活安定。”
  “三五萬年新已算是中上人士,香港卻動輒七位數字。”
  之之連忙補一句,“不過是少數武林高手的新酬,且別忘記,港人那誇張作大的本領。”
  陳開懷笑,“之之。你真的長大了。”
  季莊泡好茶拿上來,“之之,讓姑姑休息。”
  陳開懷有很多很多話要說,並不覺得累,她想談香港的局勢,華僑的哀榮,中國的去向,一踏進家門,她幾乎不想再孤零零回到小城的一角去生活。
  有些人移民之後,性情大變,一口咬定新地勝舊地,新人股舊人,幾乎就榮升異邦外交部發言人:“外國什麽都好,他不曉得多滿意多適應,絕對不能讓任何人找到任何比漏……
  陳開懷比較中庸,什麽都有辣有辣,她不會故意住到唐人區,但是,也不會口口聲聲說最怕中國人多的地方。
  這次回來,也實在是因為想家,光是一家人坐一起吹牛聊天便值回飛機票,肆無忌憚,論盡天下事,即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又有何妨。
  她有點困,見床頭有張報紙,便取過閱讀。
  陳開懷讀到的是此刻香港最流行的財經專欄,通篇都是數目字:投資者仍對恒生指數二六五0有戒心,每次接近此一水平便有拋售壓力。今年住宅樓價最高曾見二千元一尺,現回落至一千五百元一尺,作為收租隻有七厘息。美國債券利率已少於八厘。黃金方麵,低於三八0美元一盎斯已不宜沽空。
  她駭笑。
  香港人不但是移民專家,亦是金融專家。
  她喝一口清甘的茉莉香片,睡著了。
  祖母對之之說:“你姑姑還像個小孩子。”
  之之不敢苟同,隻覺肉麻,這樣老謀深算,還似小孩?可見人人戴著有色眼鏡,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偏見之至。
  “奶奶,你真的已經決定遠走他方?”
  “十個鍾頭飛機還算是好的了。”
  “奶奶真舍得我們。”
  祖母也側然,“時勢是這樣,有什麽辦法,時勢令到七十歲老人離鄉別井,時勢多麽可怕。”
  之之輕輕解說:“不過是悲觀心理突然加強而已,其實關係一點沒有改變,隻要我們繼續替老板賺大錢,隻要我們有利利價值,飯碗一定保得住。”
  老祖母並不糊塗,完全聽得懂,她簡單地答:“我們沒有興趣替這樣的老板做下去。”
  受夠了也就是受夠了,之之並不責怪祖父母,他們有他們的意願,之之不明白,不了解,但是不反對,不抱怨。
  兩老如果不英明不果斷,試問當初怎麽會毅然帶著兩個子女南下一切從頭來過。
  隻聽得祖母說:“你舅舅這些日子到哪裏去了,不是要等我們走了他才肯回來吧,在外頭要茶沒茶,要水沒水,怎麽過日子,你去叫他回來,告訴他,沒有人記得他做過什麽,也沒有人介意。”
  之之莞爾,仍然不喜歡他。
  老祖母嘮叨:“一直沒有禮貌,他姐姐寵壞他,見人從無稱呼,獨喜睡懶覺。”
  陳知何嚐不是這般德性,三代不出舅家門,但是祖母待陳知如珠如寶。
  陳知在廚房做蒸餾咖啡,見到妹妹,沒頭沒腦沒抬頭地問:“要住幾天?”
  “起碼三兩個禮拜。”
  陳知呻吟,聲,“多不方便。”
  之之輕輕說:“這裏快成為基地總部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時常有人半夜來開會,可是?”
  多一名外人,陳知當然怕節外生枝。
  就在當天晚上,不速之客又上門來。
  冷氣機有節奏地軋軋聲作響,遮掉許多其他雜音,要很用心很用心,側著耳朵,才能聽見樓下開門關門聲,穿球鞋的腳步輕輕上樓來,悄悄掩進陳知房去。
  之之看看床上的姑姑。
  她根本不打算在明朝八明之前醒來,看情形不會對任何。人有所妨礙。
  之之同自己說:總得有人看看陳知在搞些什麽鬼,否則的話,一旦出事,統並無人知道究竟。
  樓上三間房間,舅舅不在,少了一個人,更適合開會。
  之之與哥哥的房間當中隔著衛生間,她推開舅舅房門,一進室內,便聽到他們的對話聲。
  之之在黑暗中走近窗邊往下看,街道上一片靜寂,沒有車,也沒有人。
  陳知的門檻也很精,他並沒有開燈,即使有人在對麵住宅看過來,也見不到什麽。
  聲音很輕,但可以辨認其中有陳知,有呂良,有張翔,原班人馬,另加一把陌生聲音。
  當下之之聽得陳知說:“……他並不快樂。”
  之之有第六靈感,馬上明白這個他是什麽人。
  呂:“過一陣子,習慣了西方的生活,便會改善。”
  陌生人:“他的英語與法語根本不敷用。”
  張:“他抱怨巡回演講示威非常勞累,同時,他不願意謾罵叫囂,他希望可以比較具係統地理智地進行有關工作。”
  四個人沉默一會兒,像是愛莫能助的樣子。
  之之心中有數,受人恩惠,替人消災,世上一切必須付出代價,一般人家千兒八百請個家務助理,什麽肮髒的工夫不叫他做,如果牽涉到護照與居留問題,當然更加複雜。
  當事人多多少少得為本身利益做一些他不願意做的事。
  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社會,何嚐沒有怪誕陰暗的一麵?
  呂:“他有被利用的感覺。”
  陌生人:“假使沒有龐大利用價值,他的下場不過與他同學一樣。”
  之之聽到這裏,發覺這批人的語氣已經比較客觀,過分的好奇與熱情像是逐漸減退。
  陌生人:“他有點矛盾,雖想經由大眾媒介繼續維持其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卻又逃避媒介的追尋,高深莫測,已逐漸走向自我中心。”
  陳:“好像騎虎難下。”
  陌生人:“跟著的一關更難熬,資本主義社會多麽喜新厭舊,一下子把人捧為炙手可熨的明星,一下子倦膩便把人打進冷它,他要提防的是熱情過後的反高潮。”
  眾人又再次沉默。
  這陌生人是誰,恁地清醒,好有頭腦。
  之之隻是不便張望。
  呂:“他這三個月的節目已排得滿滿。”
  張:“他們要求他一出場便大聲喊:我是某某某,這最使他難堪。”
  陳知長歎一聲,“人在江湖。”
  張:“他又特別懷念身陷囹圄的弟兄。”
  陌生人作一個總結:“流亡生涯不好過。”
  呂:“陳知,他問候你同令妹。”
  之之在隔壁房間胸口不禁咚一聲。
  陳知輕笑,“他說之之是唯一搶白他的人。”
  陌生人:“是嗎?我倒也想見見這個女孩子。”
  陳知:“舍妹有點任性。”
  之之喃喃道:“閑談莫說人非。”
  隔壁忽然靜下來,眾人似在翻閱一些文件,聲音壓得更低。
  之之忽然靜下來,眾人似在翻閱一些文件,聲音壓得更低。
  之之感慨萬千,與哥哥在一起生活這麽些年,鄰房的活動.從來沒有間斷過,一直有同學來陪他練小提琴,做功課,籌備演講,身為人師之後,學生也經常上門,氣氛融洽,陳知性格天真率直熱情,不怕吃虧,器量又大,很有一點魅力,朋友喜歡同他交往。
  但這一陣子的集會性質又自不同,牽涉到這樣大的題目,事前是陳之完全不能想像的。
  父母還蒙在鼓裏,祖母常常說,要待出了事,半夜來抓人,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有些大學生幹脆失蹤,再也沒有回家。
  也有些家長隻領回屍體。
  令之之不明白的是,壯烈犧牲的學生素半都出自極其普通的家庭,父親或許隻忙著做生意或搞小公館,母親一天到晚搓麻將講是非,一幹青年不知從什麽地方學會要爭取到底。
  大抵是學校的教育吧。
  知識分子最最不懂得安分守己。
  之之歎口氣站起來,不上大學,什麽事都沒有。
  黑暗中她心不在焉,不知踢到哪一張茶幾的一雙腳,一本書摔下來,啪的一聲。
  夜闌人靜,這一聲比白天響了十倍廿倍,之之相信全屋的人都聽得到。
  她抱怨自己:笨人。
  忽然之間,房門推開,有人問:“誰?”燈亮了。
  之之抬起頭,擠出一個笑。
  陳知說:“是你,既然起來了,別站在哪兒,替我們做四杯愛爾蘭咖啡上來。”
  之之氣惱,“我不是你們的茶水檔。”
  “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要不派比較重要的任務給我,要不放我去睡覺。”
  之之甫說完這兩句話,就聽到隔壁傳來一陣笑聲。
  她用腳踢一記牆壁,“有什麽好笑?”
  陳知說:“我們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做咖啡是太重要的任務。”
  之之責問;“為什麽等到半夜三更才集會?”
  “小姐,白天各有各的職業,人人都要吃飯。”
  之之沉默。
  “來,幫個忙,你做的咖啡最好喝。”
  之之總算勉強點頭,“別把整幢屋子的人吵醒。”
  她悄悄走到廚房,籲出一口氣,取過杯子,正預備大施拳腳,就在這個時候,“之之。”有人叫她。
  之之連忙轉過頭來,是母親,之之立刻一疊聲叫苦,暗自跌腳。
  季莊皺著眉頭:“三更半夜,你招待什麽人?”
  之之張大嘴看著母親。過一會兒答:“哥哥的朋友。”
  “都是些什麽人?”季莊步步進逼。
  之之不敢出聲。
  “我好好的兒子養這麽大,都叫這些人給帶壞了,什麽地方不好親開會,竟到我家來!之之,你上去告訴他們,限他們三分鍾內離開,不然的話我撥三條九,還有,以後不準再上門。”
  之之很心痛,母親一次又一次為哥哥盛怒,一定傷身,她把媽媽拉到身邊,“你讓他去吧,他有他的理想。”
  “之之,我怕他被人利用。”
  “陳知有智慧。”
  “不行,牽連太大了。”
  “不妨,我們置身安全地帶。”
  季莊凝視女兒,“之之,之之,你好不天真,天下有哪一個角落堪稱安全地帶,你可記得旅美作者就在他家的車房門口遭遇不幸?”
  這件事之之是知道的,她沉默了,背脊涼颼颼,像是有幾條蚯蚓在爬。
  過一會兒,之之說:“我上去叫他們走。”
  “告訴陳知,我在廚房等他。”
  之之到了三樓,敲敲房門,她哥哥出來問:“喂,飲料呢?”
  之之朝他使一個眼色,“快散會吧,媽媽要見你。”
  陳知明白了,他握住拳頭,“一家人都不能夠同心合力。”
  他無限遺憾憤慨,可惜他母親的想法跟他完全一樣。
  送走朋友,他與母親一直談到天亮,爭持不下,母子兩人哭起來。
  之之抱膝坐在窗前,天朦朦亮起來。
  日曆上說,今天是大暑,到了中午,不知道要熱成怎麽樣。
  姑姑轉一個身醒來,詫異地說:“之之,你倒底有沒有睡過?”
  之之幽幽地說:“母親同哥哥吵架。”
  陳開懷會錯意,“你同你媽說,切莫幹涉年輕人的婚事,他要錯,讓他錯,若不能支持他,也不要看輕他,再不爭氣也是自己的骨肉,多少神經兮兮的母親因敵視媳婦連帶失去兒子,你叫她不要笨。”
  之之不分辨。
  過一會兒姑姑問她:“那女孩是否十分不堪?”
  之之不知如何解釋,姑姑卻以為她已默認。
  “可是陳知一向是個乖孩子。”
  之之說:“他倔得不得了。”
  “像他爹。”
  “我不覺得,”之之說:“爹脾氣太好,簡直有點瘟。”
  這話裏似有話,陳開懷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早餐桌子上之之向父親是晚可有應酬。
  陳開友一怔。
  一直以來,他的社交生活頗為忙碌,雜七雜八帖子一大疊:雞尾酒會、春茗、慶功宴,甚至是魯班誕、中西婚禮,店鋪開幕,不知恁地,都會得寄到他辦公室。
  官紳官紳,官還排在紳之前,可見喜慶場所少不了他們作點綴。
  手中拿一杯香檳,出入高貴宴會廳,嗬嗬嗬笑著,與主人家說幾句俏皮話,打哈哈,以示官民一家親。
  全盛時代,官威赫赫,陳開友剪過采,也當過最上鏡香江小姐的評判,季莊也被尊稱為陳夫人,報紙上名廊牌還訪問過他。
  俱往矣。
  最近這兩個月,不知是不是流行節約,派對宴會數目大減不在話下,高級公務員受歡迎的程度亦與前不能相比,陳開友門庭冷落之至。
  一連五個禮拜都沒有一個應酬。
  陳開友納罕之餘,也在心中鑽研過是什麽原因。
  會不會是對老英不滿,眾人動輒破口大罵,不方便有大官小官在場?若果這樣,倒真是十分體貼,免眾公務員尷尬。
  另外一個假設是恨屋及烏,像陳開友這種身分的人便是不受歡迎的烏鴉。
  從小事便可以看到大局,這個朝代快要過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官兒當然遲早打入冷宮。
  陳開友像是已經過了冰箱,不由自主,打一個寒顫。
  當下還要不動聲色,笑吟吟的問女兒:“你打算請爸爸吃飯?”
  之之笑答:“我已改變作風,要努力節省儲錢,以後的十年都不打算請任何人大吃大喝。”
  她出門上班會。
  出來工作這段日子,先是拚命置行頭,買,買買買買買,瘋狂收購,七十雙皮鞋,五十雙手袋,滿櫥套袋,香水排滿一桌,若幹鑽飾金表,他女有的,陳之當然要有,他女所沒有的,陳之更加要有,每月至多花剩三百元,無人請吃飯,便掛母親的帳。
  此刻她明白到這樣努力促進社會繁華的陳之一旦窮下來,社會可不會回饋於她,社會隻會冷冷地看她淪落,看她餓飯。
  人要為自己打算。
  戶口裏的兩萬塊,本來打算置一件晚裝,此刻已放進定期存款。
  從前之之看見老婦與少婦連千兒八百部做定期,害瀟灑的她在銀行大堂人龍中排個沒完沒了,心中就鄙夷增厭。
  此刻陳之也加入她們的隊伍,原來賢的是人家,愚的是她。
  數數櫥內衣服總值,已經穿一層中上公寓的首期,之之的麵色頓時蒼白起來。
  穿得起,盡管穿,可惜陳之越級挑戰,陳之穿得中襟見肘,陳之穿得寅吃卯糧,這樣子辛苦,她現在發覺,是多麽的愚蠢。
  一整個上午,她都忙著責己嚴,相信她,滋味並不好受,難怪那麽多人從來不肯檢討自身的過失,隻想馬大帽子扣向別人,比較下來,真是容易得多。
  下午,她舅舅過來造訪,英俊的季力雖然上了年紀,身材樣貌還是數一數二,惹得女士們朝他行注目禮。
  之之微笑,有些女性就是死心塌地喜歡漂亮的麵孔,在六七十年代,據舅舅說,他那張臉簡直等於一張大國護照,通行無阻。
  到了八十年代,光景漸差,女性一天比一天實際、聰明、厲害,崇尚權勢名利,隻要是成功的男士就不怕找不到女朋友:已婚、年老、貌寢、大腹,均可以受歡迎。
  此刻快踏入九十年代,統世界向錢看,有沒有生活情趣,懂不懂得玩,心地好不好,都是細節,都不重要。
  時髦漂亮的都會女性隻想在婚後退休,乘頭等飛機在北美洲大埠與香港的花園洋房之間往來穿梭,一招手司機駕駛的大房車立刻停在眼前,以及沒有限額的零用。
  麵孔了對方是白板都不打緊。
  季力已經吃虧了。
  現代女性心腸鋼硬,實事求是,一束鮮花,一首新詩,一個下雨天,風露中立了中宵,都會被識笑為神經病,誰還在乎那個,季力那一套日漸落伍,隨時有被淘汰的危機,斯人有點憔悴。
  往日一曲已經可以動心聲,現在已沒有這首歌了。
  季力在外甥女對麵坐下,他取出一隻信封交給她。
  之之打開,是一張匯豐銀行發出的本票,也許是全世界最可靠的最值得信任的物件之一。
  之之一看銀碼,“居然有這麽多。”她笑。
  季力悻悻然,“狗眼看人低。”
  之之忙賠笑,“是,舅舅,我該駕。”
  “我賣掉汽車才籌到這筆款子,聽說你等錢用,義不容辭,喂,要錢幹嗎,私奔?”
  之之把本票謹慎收好,“舅舅,不要老錢錢錢的掛嘴邊,多庸俗,我們不講錢,我們一家人。”
  季力啼笑皆非。
  誰還會妄想在現代女性身上揀便宜。
  季力早把那風流債主般姿態收斂起來。
  “你同吳彤阿姨倒底有沒有挽回餘地?”
  季力答非所問:“我這才知道,吳彤這人,十分天真。”
  之之點點頭,“你說得對,她崇尚浪漫,喜歡美的事物,她同你一樣,舅舅,你倆永遠不能真正實際起來。”
  季力終於承認,“我想念她。”
  他落寞地離去,立刻有女同事過來打聽他是誰。
  之之坦白地說:“你們會喜歡他嗎?中年男子,沒有房子,沒有車子,亦毫無節蓄。”
  女同事齊齊問:“有沒有護照?”
  “一無所有。”之之搖頭。
  眾女一哄而散。
  當初吳彤不知恁地看上他,真是緣分,倘若餘情未了,必定還能走在一起,不勞操心。
  陳之過去找李張玉珍,熟不拘禮,她蹲下把耳朵往人家肚皮上貼,很清晰地感覺到胎兒蠕動。
  之之籲出一口氣,感覺甚佳,子宮歲月是人類最玄妙階段,難怪智慧的中國人把這九個月也算到年歲裏去,叫做虛齡,似有意識,又似乎不是,浮遊母腹,悠然自得。
  之之幾乎想說:讓我們都回去吧。
  李張氏的心情好得多,造物主定有巧妙安排,使孕婦熬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我想通了,”她說:“事情真的惡化,至多把他送出去寄宿讀書。”
  之之要隔一會兒才想到他是指未生兒,不禁笑起來,嗬,人無百歲壽常懷千載優。
  都想到了,白了頭發,添了皺紋,什麽都考慮到,但是世事永遠不依本子發展,世事永遠出乎意料。
  “你放心,一切會很好。”
  “除之你答應過織毛衣給我的孩子。”
  之之大吃一驚,掩住胸口,“我真的那樣說過?”
  李張氏沒好氣,“早知你是信口開河。”
  “不不,我有誠意,下班立刻買毛線。”
  真的這樣說過?明明不會打毛衣,怎麽樣學都學不會,小學勞作分奇低,她豈會誇下海口陷自己於不義?
  不怕不怕,祖母會,姑姑也會,叫她們代勞好了。
  傍晚,接母親下班,隔著大玻璃櫥窗看見媽媽正脫了鞋光著腳與設計師把華服一件件擺出來。
  季莊非常認真,低著頭根本沒有看到女兒。
  之之卻看見母親頭頂絲絲華發。
  之之無限憐借,媽媽開始者了,她知道媽媽最怕老花,時常困惑地問:“動輒要加上遠視眼鏡,老板會不會嫌我頓?”唯一的安慰是,老板娘先遭不幸,脖子上先掛上副老花眼鏡。
  退休吧媽媽,之之在心中喊出來,大家願意省一點過。
  是設計師先發現她,季莊連忙笑,招之之進店。
  “店主呢?”之之問。
  “一連好幾天到律師處搞美國那邊的稅務。”
  沒有護照的煩,有護照的更煩。
  “之之,我有事與你商量。”
  “媽媽盡管講。”
  季莊把紙杯咖啡遞給女兒,“之之,你哥哥再這樣鬧不停,遲早出毛病,我想把他送出去讀碩士。”
  之之搖搖頭,“去哪裏?巴黎、紐約、倫敦,都有他的同誌,父母不在身邊,更加為所欲為,媽媽,不要去幹涉他,也許隻是三分鍾熱度,到了年底,藥到病除。”
  “這事不會這樣簡單。”
  之之微笑,“媽媽,依我看,就是這麽簡單,香港人有多善忘,你也應該知道,我們終身唯一持久的愛和興趣,不過是賺錢。”
  “之之,你不是母親,你不懂得怕。”
  “怕什麽,怕受連累,抑或失去陳知?兩者都不會在短期內發生,”之之分析,“我有信心,我很樂觀。”
  季莊放下咖啡,“之之,你確是快樂天使。”
  “不過我向你保證,我們遲早會失卻陳知,有一日他會結婚,為一個在母親及妹妹眼中不值得的女子疲於奔命,唯命是從,輕賤家人。”
  季莊笑起來,拍打淘氣的之之一下。
  “嗬媽媽我不是開玩笑,幸虧哥哥談戀愛的興趣不大,不然你我早就淪落至第五第六位。”
  季莊一怔,“頂多是第二第三,怎麽會第五第六?”
  之之瞪母親一眼,“人家肯定有嶽父嶽母,還有小姨小舅子。”
  季莊變色,仿佛那一天已經來臨,看到兒子冷冷地對母親說:“我嶽母的拿手小菜不知多好吃。”
  季莊張大吻合不擾來,此刻她又覺得陳知獨門心思愛搞運動並不是太壞的缺點。
  母女倆雙雙返回家。
  隻見另一對母女亦親親密密的在有商有量,合作做菜肉雲吞呢。
  李莊想,幸虧當年堅持多生一個,否則今日見到這種場麵,不知是悲是苦。
  之之馬上洗手,“我也來我也來。”
  姑姑取笑,“之之做的雲吞下水開花。”
  之之滿不高興,“現在不會了,人有進步的。”
  “失敬失敬,我忘記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之之坐下來幫手,“姑姑出去走過沒有?”
  “有。”觀光客不勝唏噓。
  地方都不像了,全世界都會有滄海桑田式變化,香港特別變得離譜,移山倒海,瞬息之間,汪洋裏聳立起龐大的貨櫃碼頭,大廈如雨後春筍,馬路都架空重疊而過。
  這倒罷了,通貨膨脹的速度才叫人嚇一大跳,堪稱百物騰貴,民不聊生,無論是喝一杯茶,買一件衣服,都比三兩年前貴了一倍,大疊鈔票一下子去個一幹二淨。
  忘了帶口紅,想順道買一支,排好顏色,售貨員笑笑報出一個價目,陳開懷張大雙眼,以為聽錯,上次她在溫哥華超級市場買的一管才一塊九毛半。口紅就是口紅,擦了並不會長生不老,她幹嗎要花十倍價錢,也顧不得不好意思,連忙擺手說不買。
  這個地方,離開了就回不轉頭,永遠找不到舊時的位置,換言之,陳開懷已遭遺棄。
  物是人非,似走錯迷宮通道,回來了?不,相逢也不再相識。
  多年前她的一個老同學同她說:“到英國留學三年,回來之後,努力整整十二年,才拾回那三年間失去的名同利。”
  她以為她誇張,才不,同學的本領太高強了,叫她來做,她才辦不到。
  新鮮的菜肉雲吞一盤盤做出來,大家垂涎三尺,連孤僻的陳知都被吸引,他說他要三十隻。
  之之覺得這便是優質生活,有得吃有得穿,身體健康,晚上睡得著,一家子相親相愛,自由自在,之之願意這樣過一輩子,但是環境不再允許。
  鯨吞著鮮甜的食物,之之忽然悲從中來,眼睛發紅,掉下淚水,大家看著她,她佯裝咳嗽。
  於是祖母笑說:“吃得太急,嗆住了。”
  大家都附和:“之之,去喝口水。”
  之之乘機放下碗,跑到廚房,額角頂住冰箱,痛快的哭起來。
  陳知進來,視若無睹,“我來找辣油,父親與我無辣不歡。”
  他輕輕按住妹妹的肩膀低聲說:“你現在明白了吧,所以我們要爭取一個合理的政製,建立理想的國度,使每一個家都可以三代同堂住在一間一九—一年建造的老屋裏吃雲吞。”
  之之轉過頭來,“那要多久?”
  “誰知道呢,即使是愚公移山,也要幹下去,子又生子,孫又生孫,一代一代幹下去。”
  之之淚如泉湧,“那倒底是多久呢?”
  “或許要到海枯石爛那一天,我們不知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我們不會氣餒。”
  “那麽,你還會結婚生子嗎?我有沒有機會做刁鑽的小姑以及老天真的姑媽?”
  “姑奶奶,我保證你不會失望。”陳知笑答。
  之之擦幹眼淚,“我胃口盡失。”
  “去,上樓去休息。”
  之之的床頭放了一隻灰色威士活骨瓷碟,淺淺一點滴水養住十來廿朵白蘭花,香氣撲鼻,注滿鬥室,之之深深呼吸。
  在外國,享受與苦難都不一樣,本來喜新嫌舊的之之第一次體會到新不如舊。
  張學人的電話來了,他正在應酬,趁吃完熱葷還未上魚翅,偷偷跑出來同女朋友講幾句。
  “不要悶,看看電視,我替你錄的動畫三國誌呢,精彩絕倫。”
  之之聽他的話,扭開電視機,熒幕正在播放一套醫學資訊片集,已經到第四集,之之沒有太留意,此刻有空,才看將起來。
  姑姑推門進來,驚問:“這是什麽節目?”
  之之抬起頭,“你怕?怕我關掉它。”
  “不,”陳開懷走近,“搶救早生兒?”
  “是,”之之苦澀地笑,“千方百計地,整組醫護隊,出盡百寶搶救二十三個星期出生的胎胚。”
  “為了什麽,五個多月的早產子如何救得活?”
  之之悲愴地答:“因為國家愛人民,早生兒也是小國民,人民是一個國家最寶貴的資產。”
  “之之,你感觸太多。”
  之之鼻子發酸。
  “是的,”她說:“我觸景傷情。”連忙轉到另一個廣播台,看到的卻是法國大革命二百年紀念大遊行,色彩繽紛,歌舞升平,國泰民安。
  兩姑侄麵麵相覷,作不得聲。
  過半晌,陳開懷強笑道:“真受不了,一隻生鏽塔一百年沒塌下來也要搞活動慶祝,我們哪一樣不能比,千年的長城,萬年的秦俑,什麽都有,唉,從來沒想過值得表揚。”
  之之站起來,“姑姑,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慢著,看完這一段再說。”
  “喔唷又是他。”
  是的,又是他,都快成為新聞片王子,隻見他嗡著鼻子不耐煩地對觀眾說:“香港人把我的頭像印在汗衫上,是對我的一種侵犯。”
  陳開懷忍不住說:“你的偶像不領情。”
  “他不是我的偶像。”
  “這次香港人好比朱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陳開懷講得直接了當。
  “對,我們沒有經驗,太過熱情,忽略後果,所以受傷。”
  陳開懷說:“這統共不像精刮聰明的港人。”
  之之答:“百密必有一疏。”
  姑姑自告奮勇洗碗,之之獨自上街閑逛,天還沒有黑到盡頭,半彎新月已掛在天邊,在霓虹燈照耀下,本市並沒有真正天黑的時候,之之在晚風中穿著短褲背心走下山去。
  半途已經覺得有人尾隨。
  之之驀然想起陳知的憂慮,莫非真的有三人小組或五人小組釘緊了他們?
  她拐彎,後邊的人也跟著轉彎,還似加緊腳步:要追上來的樣子。
  之之發急,幸虧迎麵有兩位軍裝皇家警察巡過來,之之如獲至寶,唉,大不列顛再不濟,還培訓出真正的英雄來打救老百姓。
  那兩位年輕英俊的警察見之之神色有異,立刻一左一右護住她。
  “小姐,不用怕,”又對住她身後釘梢者說:“你,站住,有什麽企圖?”
  之之從來未曾如此感激過。
  多年來她享受著權利而不自覺,要到今日才知道可貴。
  被截查的也是一個青年,並無反感,笑咪咪拿出證件,客客氣氣地解釋:“對不起三位,我曄光廣告公司設計組人員,我見這位小組適合拍我們的一隻運動鞋廣告,才冒昧想同她攀談。”
  之之瞪著他,她相信他,她有第六感覺,這年輕人同她一樣,是土生土長的港人,的的確確是廣告公司的工作人員。
  警察用對話機查過他的身份證與駕駛執照,向陳之說:“小姐,電腦的資料顯示他所說—切屬實。”
  之之鬆口氣,輕輕說:“不,我不拍廣告,請你走開。”
  那年輕人略表失望,聳聳肩離開。
  陳之鄭重向警察道謝鞠躬,警務人員受寵若驚,帶著笑容道別。
  回到家已是半小時以後。
  她母親挨在舊絲絨沙發上讀報。
  之之過去說:“光線不對,這樣下去會訓練成夜光眼。”
  連忙拉來盞落地燈幫補。
  一開就被母親啐:“這下子皺紋雀斑可織毫畢露。”
  之之細細看母親,“媽媽,頭發最好剪一剪,染一染。”
  季莊扔下報紙,歎口氣,“今年夏天這麽難熬,誰還有心思妝扮。”
  “不,我思想搞通了,日子反正要過,愁眉苦惱,不如眉開眼笑,一念之差,雲泥之別,我才不與自己作時,媽媽,明天我們去弄頭發。”
  “人家會笑我們無聊。”
  “誰,誰敢笑我?這是自由社會不是,你管我無聊還是無知,我自得其樂,有何不可。”
  “好好好,有道理,明天一起去。”
  之之取出一疊本票,交給母親。
  季莊大訝,“這是什麽?”
  “我們合資打算將房子買下來。”
  “嗬,你居然坐言起行。”
  “當然,”之之自豪,“新人事新作風。”
  “數目還差很遠呢。”季莊有點感動。
  “你與父親當然是大股東。”之之笑。
  “這一筆是張學人的,你收了他茶禮,就要成為他家的人。”
  “才怪,叫他搬進來,做我們家的人。”
  “厲害,”季莊點著頭,“你打算怎麽樣立規矩治他?”
  “三跪九叩,斟茶倒水,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我嫁你父親的時候,何嚐不是這樣滿肚密圍,你看現在,簡直就是陳家老奴。”
  “可是我們都愛護尊重奴隸。”
  “也隻有你肯用甜言蜜語哄撮我了。”季莊歎息。
  “媽媽,把我們的計劃告訴爺爺。”
  季莊說:“等他先開口不遲,還有,把款子還給學人。”
  “媽媽——”
  “沒有商榷餘地,”季莊板起麵孔,“我若真的要收禮金,十倍這個數目還不行。”
  之之漲紅了臉,“是,媽媽。”
  這女兒長到廿三歲,還異常小樣,算得十分聽話,季莊甚覺安慰,頭腦簡單的女孩子往往最幸福,命運也跟著單純,有什麽不好?要那麽多生活經驗幹什麽,曆盡滄桑又沒有勤工獎,直接自父家走進夫家,最理想不過。
  季莊最愛這個女兒。
  她不介意之之遲些結婚,好留在母親身邊久一點。
  鄰房兩母女也在密斟。
  老太太問:“你嫂子臉色如何?”
  陳開懷答:“季在這些年來真是沒話講。”
  “大家都會做人是真。”
  “我們見時開口?”
  “他們已經曉得這件事。”
  陳開懷自覺做得有點絕,她盼望父母資助她,好讓她修葺快要塌下來的舊屋,目的將要達到,卻又不忍心拆散哥哥一家。
  老太太鄭重地說:“話講在前麵,我可不住什麽地庫、車房。”她不愧是個精明的老人家。
  “不會的,我們那塊地皮大,足有八千尺,可以加建兩房兩廳,衛生間與廚房完全獨立,另外有大門進出,圖則我會給你看。”
  老太太又提一句,“裝修你也要給我上等料子。”
  陳開懷心想,這樣下去,怕要賠本。
  “後園裏同我種兩株白蘭,還有,你們養不養貓狗,我最怕畜牲。”
  陳開懷這才發覺兄嫂偉大無比,怎麽同老母親和平共處三十載?她要求不簡單呢。
  老太太興致非常高,一直說下去:“一天三餐你可要負責,我一把老骨頭不能再進油膩膩廚房,清潔工人你預先替我找妥,這筆費用我們自己付,沒有車夫,你權充司機,不要叫我們寸步難行。”
  陳開懷瞠目結舌,她事先做夢也沒想到這些細節。
  半晌她問:“這裏誰做飯?”
  “我們有女傭,一手極好廣東小菜,連宵夜都日日轉花樣。”
  陳開懷沒想到他們仍然過著此等靡爛富貴的生活,這次來,她似為父母兄嫂已失去討價還價的勇氣,一聽到可以移民,一定感激涕流,但事實卻仿佛有點距離,陳開懷開始遲疑,香港人怎麽像打不死的李逵,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母親,老老實實,你打算投資多少?”
  老太太想一想,鄭重地舉起兩隻手,“十萬加幣。”
  陳開懷倒抽一口冷氣,“你隻有十萬?”
  老太太收回手,慧黠地說:“我總得留點防身呀。”
  陳開懷急起來,“現在的物價昂貴,加建一尺房子得七十多元,母親,你高抬貴手。”
  老太太不說,“你不是想賺我的吧。”
  哎呀,陳開懷這才知道薑是老的辣。
  “可是我也不能蝕本呀。”
  老太太動氣,“你哥哥從來不與我說這些。”
  “開友不但收入高,且穩不可當,我們不能比。”
  老太太搶白女兒,“那你不自量力了。”
  母女倆當下不歡而散。
  平時怎麽樣袒護她都是假的,利害關頭,老太太精明入骨。
  陳開懷不甘心,拉住之之問:“你們家開銷由誰人負責?”
  之之據實答:“一直是母親當家,父親的家用不夠,她自動貼補。”
  “你爺爺奶奶有無幫補?”
  之之笑,“姑姑,怎麽好意思叫耋耄老人士出分子。”
  “你是指他們白吃白喝這些年?”都叫縱壞了。
  “不但是他們,”之之的笑意越來越濃,“連帶我同陳知都是白住白吃。”
  陳開懷呆若木雞。
  難怪嫂嫂聽說要把老人接走一點也不激動,原來多年來供奉兩老並無好處。
  之之閑閑地說:“當然,房子當年由爺爺置下,以低於市價轉賣給父親,爺爺要走的話,我們會把屋價差距補還爺爺。”
  每個人的口氣都似財經專家,陳開懷越發覺得自己不折不扣似鄉下來的土豹子。
  之之滿有興趣的問:“姑姑,你替他們遞了申請表格沒有?”
  陳開懷定一定神,“還沒有。”
  “那要快點做,據說第一類親屬團聚,也要拖至一年半。”
  陳開懷不出聲,連這個侄女兒都不好應付。
  “你呢之之,你可考慮移民?”
  “要走總有辦法。”之之非常鎮定。
  “你好像不急。”
  之之分析道:“香港一般小市民的生活最最享受,早上喝茶,下午打四圈,晚上看電影,交通方便,親友就在眼前,收入高,稅金低,非不得意,誰想勞師動眾,當然都用拖字訣。”
  “是嗎?”陳開懷表示懷疑,“我聽得你們人心惶惶。”
  之之不動聲色,“那麽你自己觀察好了。”
  她打一個長長的嗬欠。
  表示累了,不願意再談下去。
  “之之。”
  “什麽事?”
  “明天我要見老同學,想問你借行頭。”
  “沒問題,你盡管挑,鞋子手袋如果適合也請選用。”
  一套衣服,代表千言萬語。
  周末,之之赴吳彤約會,看見吳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覺得滄桑。
  吳彤穿著茄子紫棉織上衣,大花裙褲,這種顏色由她那個年紀車穿,有點不討好,映得皮膚黃黃。
  她應當穿線條流動,顏色素雅,低調子的名貴套裝,已經沒有必要爭取不相幹人的注目禮。
  之之去接她,她上車的時候,腿一提,之之眼尖,瞥到她褲管裏側一塊小小的紙標價沒除下,寫著一百七十五元,之之嚇一跳,十二分震驚。
  這種等級的衣服從什麽地方買來,是紅那一家出口廠的退貨?
  本來穿何種衣服不要緊,之之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塊錢一件男裝內衣穿得時髦兼性感。
  但不是像吳彤這樣穿法。
  吳彤最錯誤的一點是妄想以廉價充貴格。
  距離十公尺都看得出來,騙誰呢,香港人誰沒練成金睛火眼,還出來走呢。
  之之內心受那套壞衣服震蕩久久未能平複。
  過一會兒她才能客套說;“吳阿姨真記得我。”
  吳彤卻開門見山問:“季力好嗎?”
  之之據實答:“不大好。”這是真的。
  “聽說他約會年輕的打字員。”
  之之一怔,吳彤的行程頂清楚。
  吳彤講下去:“大腹賈的女友越來越小不要緊,季力又是另外一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沒有能力應酬成熟女子。”
  之之笑笑,“吳阿姨真關心我舅舅。”
  “是的,”吳彤怔怔地,“我沒有忘記他。”
  之之試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嗎?”
  “阿,那個人。”
  一定還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來往了。”
  之之一聽,頓時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麽事,那麽,你此刻獨身了。”言無倫次。
  吳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獨身女子。”
  這是真的,一直以來,誰也沒有供奉她,誰也沒說過“我對你負責”,吳彤浪跡江湖,身邊有時有固定男友,有時沒有,男性還算待她不錯,卻又不致於好得要與她組織一個家庭。
  整個七十年代香港不曉得出現多少該類型的獨身子女了,簡直是一個至顯著奇突的社會現象,可借有識之士統統隻對“黑社會與青少年犯罪率”這種題目比較有興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開頭的時候,還當作是一個自由自在,優哉悠哉的過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漸漸發覺過渡期已成為生活,不是開玩笑的事了,永遠獨身!這個念頭可怕之至。
  不知道別人怎麽樣處理,吳彤已憔悴下來。
  她受過高等教育,不願降格遷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問自己:吳彤吳彤你在搞什麽鬼?
  別人說她什麽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過自己良知的責備。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別人笑她不要緊,一個人若不住譏笑自己,會自殺的。
  吳彤用手托住頭,信心崩潰。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歡這個阿姨,吳彤一直沒有機心,從來沒有對陳家任何人等使過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與季力來往這麽久,並無錢很糾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還有,為人大方可愛,黃熟梅子即黃熟梅子,不屑賣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們夫乘新纜車。”
  吳彤苦笑,小女孩真有興致。
  之之說:“祖母說,她廿年居西湖側,滿心以為日日可去西湖,誰知緣慳一麵,你多久沒乘纜車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時候,由父親帶上來,罕納地看著腕粗的鐵纜把車卡絞拉上山去,靠得住嗎,會不會有危險,兩邊是森蔥蔥的樹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吳彤的表情淒涼。
  當年她父親在德輔道中曆山大廈上班。
  街名與屋名,統統由洋名翻譯過來,怎麽會對這樣一個城市發生如許深切的感情,實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說不舍得,吳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說:“吳阿姨,回來吧。”
  吳彤如夢初醒,“什麽?你說什麽?”
  “回來做我與陳知的舅母吧。”
  吳彤忽然笑起來,笑得流出眼淚,“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許我可以控製他。”
  吳彤一怔。
  這時候,纜車正慢慢駛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色,明豔照人,車中日本遊客忍不住紛紛發出讚歎之聲,頻頻把照相機舉起。
  “太遲了。”吳彤別轉臉。
  之之溫柔的聲音油絲般鑽入她耳朵:“大家那麽熟,且把那無關緊要的自尊擱一旁再說,我們家一切都是現成,買幾件新家私即可結婚,老爺子老奶奶快要移民,家裏沒有什麽人了,實在需要你來撐場麵,還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遲疑。”
  吳彤不相信這樣的體己話會出自年輕的之之,她用手掩住臉,淚水自指縫瀉出。
  之之遞一塊大手帕給她。
  “不要嫌棄季力。”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之之幽默地問:“這是誰的名句?何經何典?我沒聽懂。”
  “到哪裏去找季力。”吳彤沒精打采。
  之之微笑,“不用找,這不就是他嗎。”
  纜車停站,車門打開,之之伸手一指,吳彤抬頭看去,隻見一個西裝客輕盈的來。
  這不是季力是誰!
  吳彤睜大雙眼,疑幻疑真。
  之之連忙識趣地把座位讓給舅舅,她退到最後一排去,坐在日本婦女身邊。
  隻見季力開頭沒有說話,隔些時候,輕輕在吳彤耳邊傾訴起來。
  之之在後座做一個陶醉的觀眾,纜車搖搖晃晃,更襯托得此景此情無限浪漫。
  其實季力說的話一點也不羅漫蒂克。
  他取出一枚指環,同吳彤說:“石頭是小一點,貨真價實是卡地亞出品,別的牌子你也不會收,徒然自討沒趣。”
  一言道盡吳彤一貫的虛榮與幼稚,她不禁飲泣。
  四周的日本遊客靜寂下來。
  “你不嫌棄的話就戴上它吧。”
  吳彤手顫顫接過戒指,一滑,指環落在地上,隨傾斜的車廂往後座溜,之之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一滾到腳邊、便從容的拾起它。
  誰知日本太太比她先一步,彎腰揀起指環,一看,驚豔地嚷:“卡地亞!”
  吳彤總算找到同誌了。
  這時季力到後座來找回指環,輕輕說一句“失而複得”,便往吳彤右手無名指上套起。
  眾遊客拍起手來。
  纜車抵達山頂。
  之之下車前看著舅舅與舅母笑一笑。
  張學人在總站等之之,立刻迎上來。
  之之向他做了個勝利的手號。
  學人籲出一口氣,很中肯的說:“他倆童心未氓。”
  之之默認。
  他想回到她身邊,她又不能將他忘懷,於是之之做了一點點手腳。
  “劇本編得很好。”學人說。
  “謝謝你。”之之微笑。
  “你看,舊咖啡店已經拆卸。”
  之之覺得無味,“下山去吧。”
  “他們呢?”學人問。
  之之答:“自由發揮演技。”
  她把本票還給學人。
  喜事很快地辦起來,同一件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南轅北轍。
  季莊最高興,慷慨地送兩張飛機票讓他們到巴黎渡蜜月,弟弟終於成家,可慰父母在天之靈。
  陳開友連忙說:“一個星期的酒店費用意我身上。”
  陳家老祖母有點困惑,“季力決定娶那名狐騷臭洋婦?”
  之之連忙說:“不,不是那個,是娶吳彤阿姨。”
  陳開懷心想:我結婚的時候,眾人毛巾都不送我一條,可見親疏有別,各安天命。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陳知十分開心,“患難見真情,我相信舅舅舅母可以白頭偕老。”
  季莊點點頭,“這回子狗嘴真的長出象牙來。”
  買到飛機票,他們就飛走了,渾忘護照及居留權,留待日後慢慢再搞。
  之之送完這一對,很愉快的說:“爺爺奶奶也快要起程了是不是?”
  沒有太多不舍得,陳老太臉上變色。
  加上一早季莊去銀行辦妥手續把現款套了出來存進老太太戶口,老人更有種不被需要的感覺。
  一拍兩散。
  陳開懷心中亦十分忐忑:有幾把握服侍得兩老稱心如意?已經騎虎難下。
  之之不理這些,問母親:“你們可有舉行婚禮?”
  季莊搖搖頭,“穿件光鮮點的衣裳注冊了事。”
  “沒有後悔?”之之很替母親不值。
  “懊悔的事多得很,輪不到它。”季莊淡淡的。
  “我想穿件最美麗的白紗。”
  季莊笑,“照他們外國人俗例,女方家長要負擔婚禮全部費用,你饒了你老爸吧。”
  之之辯曰:“我們現在很好呀,吳彤阿姨也入了股,這間屋子,人人有分,誰也不欠誰,誰都不用看誰臉色,應該藉一個盛大婚禮來慶祝我們家人建家。”
  季莊且不理之之歪理,隻是指著她笑。
  之之麵孔漸漸深紅,咚咚咚奔回房去。
  店裏生意並無起色,季莊抽空替季力去看家具。
  通街大減價,是買家天堂。
  手邊有現款便是皇帝。
  市道表麵似乎平靜,又像漸漸恢複常態,所有暗湧恐怕要待年底才會露出來。
  季莊猜想弟弟弟婦兩個時髦人受過慘痛教訓後已學了乖,不再口口聲聲要十九世紀裝飾藝術式家具。他們大抵已經體會明白,虛假的排場需要付出很大代價,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由她作主,替他們買下一房樸素英式鄉村款實木家具。
  季莊說:“之之,把你的睡房讓出來,打通了給他們做起座間,舒服得多。”
  “我搬到哪裏去?”之之大聲抗議。
  “你祖父母一走,樓下便是你的天下。”
  之之十分滿意:“媽,我不要哥哥,我情願要姐姐,姐姐對弟妹最好。”
  季莊反問:“為什麽要等人對你好,為什麽不主動對人家好,施比受有福你聽過沒有。”
  之之益發覺得母親是正人君子,十分欽佩。
  家裏邊為這對新婚夫婦動起工來,本是裝修最佳季節,大太陽,幹燥,貼牆紙,髹油漆,都最好不過,三行師傅又比較空閑,工夫交得準。
  陳開懷大惑不解,他們居然還有心情吃喝嫁娶,還有,勞師動眾地裝修新房,莫非是瘋了。
  故同嫂子說:“港人好像少了幾條筋似的,怎麽,就這樣算啦,忘啦,束手待斃?”
  季莊看小姑一眼,一言不發站起來打算走開。
  老太太叫住媳婦:“裝修的事你並沒問過我,天天敲敲打打算什麽?”
  季莊心平氣和地答:“這房子現在由我作主,新娘子的分子出得不少,應該讓她住得舒服點。”
  季莊一轉身與裝修師傅商量天花板顏色去。
  之之吐吐舌頭。
  她祖母一時回不過神來,可不是,是她甘心退股放棄這間祖屋,現在反主為客,哪有權發表意見。
  因氣不過,老太太對嬉皮笑臉的孫女兒說:“你越來越像你舅舅。”
  凡是孩子有劣跡,一定派他像一個不受歡迎的親戚,以示本身清白,這是老派女人一貫作風。
  之之當然明白,她笑笑,“舅舅玉樹臨風,性格溫文,像他有什麽不好。”
  老太太氣,又說:“四角似足你母親。”
  之之又駁嘴:“媽媽半生任勞任怨,克勤克儉,事業有成,家庭幸福,似她更好。”
  老太太氣結,一手扔了扇子走開。
  之之繼續笑笑說:“像姑姑也優秀呀,機智靈敏,深諳變通之道。”
  陳開懷盯著這狡黠的女孩子,問她:“你們真不打算走遠是假不打算走,陳知的身分換一個統治者會是什麽你可知道,這不是玩笑,你們不要以為閉上雙眼這個難題會在八年內自動消失,勇敢點麵對現實好不好。
  之之還沒有回答她,陳知的聲音已經在背後亮起:“姑姑,我知道你關心我們,為家人設想,但你已經棄了這條船,登上另一條,我們這邊的環境,你或許不太了解,我們有我們信仰,我們有我們一套,從前你也是香港人,可記得我們最擅長是什麽,”陳知笑笑,“我們一定會化險為夷。”
  陳開懷愕然,“這一次都可以?”
  “處變不驚,莊敬自強。”
  這下子陳開懷無話可說,一個人的命運掌握在他自己手中,“願你這個有誌者事竟成。”
  陳知追贈一句:“我們也祝你順風。”
  姑姑失望走開,之之追著哥哥打,“你怎麽可以代表我說話,說不定我明年就移民,你作風獨裁。”
  陳知握住妹妹拳頭,“噓噓,別叫外人聽見。”
  “陳知,陳知。”之之歎道。
  陳知說:“有人要我們痛哭流涕,驚惶失措,陣腳大亂,我們應該怎麽辦,人家等著我們出醜、嘩叫、亂竄,我們又應該怎麽辦?”
  陳知是那麽一本正經,之之忍著笑,“我不知道,撲上去打?”
  “對,從意旨力鬥爭。”陳知緊握拳頭。
  之之遲疑,“不可以和平共處?”
  “對頭不會放過你。”
  “那多累。”
  陳知剛想開口,他妹妹已經接下去,“我知道,老師,生命根本是一場漫長的奮鬥。”
  這時季莊自梯間探身子出來笑道:“兄妹倆談什麽,起勁極了,請上來給我一點意見。”
  之之頭一個搶上樓去。
  兩間房間打通之後,許隻有比一般小公寓寬敞,全部白色,襯原木,十分雅淨,季莊待兄弟無微不至,連床鋪被褥毛巾都代為選購,精打細算,所費有限,看上去卻式式具備,異常舒適。
  季莊感喟,“你看我們多麽懂得苦中作樂。”
  她兒子說:“確該如此,愁眉苦麵,於事何補。”
  “這兩個禮拜委屈之之睡沙發。”
  “我睡沙發?不,陳癡睡沙發。”之之大聲說。
  陳知故意逗妹妹,“陳之做廳長,陳之做廳長。”
  之之氣,“媽媽,既生瑜,何生亮。”
  季莊伸開手臂,一邊一個,擁住她的瑜亮,該刹那,她快樂過許許多多比她富有、比她美貌、比她出名、比她逍遙的女性。
  時間算得相當準,新婚夫婦回來那日,剛巧是老先生老太太遠赴加拿大考察同一日。
  一進一出,一來一去,充分表現人各有誌。
  老祖父這一陣子天天早出晚歸,他還有一些股票之類要在遠遊之前甩手,也少不免同幾個老友喝杯茶話別。
  要走的前一個晚上,他叫之之陪他說話。
  之之說:“爺爺,去去就回。”
  “東西都賣光了,怎麽回來?”爺爺打趣說:“之之肯不肯養活老人?”
  之之拍拍胸口,“包我身上。”
  “別托大,可能真有那麽一天。”
  “求之不得。”
  爺爺大笑,“可能真會變成求陳之不得要領。”
  之之也笑。
  “你覺得爺爺多事吧,一大把年紀,還跑來跑去。”
  之之答:“身體壯健,樂得遊山玩水。”
  爺爺籲出一口氣。
  這一陣子,之之發覺每個人胸口都塞滿瘀鬱悶塞之氣,唯一最直接的抒解方法,便是頻頻歎氣,試一試,來,唉——是不是好過一點?
  從前不歎息的現在也歎,從前愛歎氣的人歎得更多。
  之之也毫不忌諱地長歎一聲。
  “你哥哥這一陣子好像靜得多。”
  祖父原來一直注意陳知行動。
  “爺爺,年輕人沒有意識,醉生夢死,年輕人一有意識,又招惹生事,你說怎麽辦好?”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笑笑答:“大勢所趨,順其自然。”
  之之忽然褒獎起自己來,“我最好,整天隻管吃吃喝喝,不叫大人擔心。”
  “是,小之,你是個不叫父母流淚的好孩子。”
  之之笑了,“那算不算孝順?”
  “沒話講。”
  “爺爺,去兩個禮拜好回來了。”
  “有時我想,這八年,在本市吃掉它玩掉它,天天享受兒孫滿堂之樂,四處找老友下棋聊天,是否除笨有精?”
  之之一怔,打蛇隨棍上,“爺爺,我替你裝修房間,包你同奶奶半個月後回來,煥然一新。”
  “屆時你住哪裏?”
  “客廳。”之之咧咧嘴。
  “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
  季力與吳彤中午就回來了,老人家們要等傍晚才走。
  吳彤一進門鞋子都沒脫第一件事便是斟了茶謙恭地讓陳老先生與老太太喝。
  連老祖母都有點感動,摩登女還行這種大禮,實在難得,況且人都要走了,根本無此必要。
  她很高興地喝了茶,給小輩一隻金戒指。
  吳彤立刻套在手上。
  陳開懷豔羨吳彤,嫁到異鄉,自然非常寂寞,注完冊,就搬進夫家,從此廚房就交給她了,丈夫永恒地坐在沙發上在電視機絮語中打瞌睡。
  一年,兩年,都沒有親友上門來。
  之之拉著新婦去參觀新房,陳開懷好奇也跟著上去,經過多日敲打,家中弄得似防空洞,房門一打開,大家都認為值得。
  吳彤不相信雙眼,陳家上下竟為她落了這樣的重本,起座間一角還有小冰箱,浴室潔具全新簇新,她鼻子一酸,眼眶發痛,忍不住哭出聲來,隻得用手搗住麵孔,坐倒在那隻兩座位愛侶沙發上。
  時代女性,最怕有人對她好。
  人與人之間,互相仇視傾軋鬥爭,都理所當然,經過這些年,五顏六色,什麽沒有見過,統統應付自如,最最無福消受的是有人無緣無故不問報酬地對她好。
  完了,吳彤終於露出原形,痛哭失聲。
  季莊上來,嚇一跳,“怎麽一回事?”
  之之笑,“舅母說百葉簾顏色不對,氣得哭起來。”
  季莊明知是笑話,卻拍著吳彤的肩膀,”不要擔心不要擔心,明兒叫人來換過。”
  陳開懷酸溜溜歎口氣,“這種福氣,眾生修到,天下會有這種好姐姐。”
  講完她下樓去與父母打點行李。
  各有前因莫羨人。
  但陳開林卻久久不能釋懷。
  老父老母尚未起程已經把她支使得團團轉。
  ——“同我準備一塊濕毛巾,灑幾滴花露水。”
  “厚一點的外套替我帶一件,不要有拉鏈的,拉鏈硬,不舒服。”
  “你爹的藥都買齊了?”
  即使是財神菩薩,陳開懷也覺得累。
  左一大包右一大箱,拉扯著總算出了門。
  這一程尚有眾親友鼎力匡扶,在那一頭下了飛機,她獨個兒如何照顧八件行李與兩個老人。
  陳開懷臉色灰敗。
  自作孽,不可活。
  陳家上下大小可不知她已深深懊惱,把行李送進艙,便一起到餐廳喝咖啡。
  陳老太又指使女兒:“替我去買兩本雜誌,輕鬆點那種,哎呀,我不知有無帶老花眼鏡。”
  陳開懷不想動也不想回答。
  還是之之看出苗頭來,馬上站起來效勞,“我去。”
  季莊替婆婆打開手提行李,“媽,眼鏡在這裏,咳嗽糖也在這裏,這支眼藥水特別好,當心飛機艙內幹燥,小瓶潤膚露、濕紙巾、梳子在小包內。
  老太太不過唔了一聲,可見已享受成習慣。
  他們一行三人終於上飛機去。
  大家鬆口氣。
  陳知說。“該走的走,該歸隊的歸隊,多好。”
  之之笑問:“誰該走?你指誰?”
  季莊眼眉毛都不抬一下,“爺爺奶奶很快就會回來的,兄妹倆說話當心點,莫叫老人家多心。”
  隻有陳知覺得意外,“什麽,不是移民嗎?”
  他父親答:“在香港位得超過三十年還妄想順利移民真是十分不切實際的一回事。”
  “嘩,”之之說:“這句話藝術氣氛濃厚,像足老英的外交詞令。”
  陳知問:“不會那麽快打回頭吧。”
  季莊看著兒子:“爺爺奶奶礙著你什麽?”
  “香港並非少了他們不行。”
  之之的題目一向沒有那麽大,她問:“他們回來我住哪裏?”
  陳知代答:“你嫁給張學人搬出去住。”
  之之叫父親作主,陳開友隻是很含糊的說:“屆時再算。”
  一家四口喧嘩快活地回到家中。
  汽車冷氣機壞了,大夥悶出一身臭汗。
  季莊下車拉拉濕汗衫透氣,“老陳,該換車了。”
  陳開友搔搔頭皮,“不是說要節約儲蓄?”
  “該用的還是得用,”季莊苦笑,“不然捱死了還沒到九七,值得嗎?”
  陳開友一下子開了竅,“對,對。”
  新婚夫婦聽見他們連忙迎出來。
  季莊這才有空問:“蜜月期間有無趣事,說來聽聽。”
  陳知似與舅舅言歸於好,訕訕地坐在一張沙發上,扭開電視機。
  誰知出現在屏幕上的,又是那位小老哥。
  季力反抗到底,立刻說:“關掉電視,關掉電視,膩死了,成天出來籌款演講,大吃大喝。”
  陳知即時有反應,“對英雄人物要有尊重。”
  季力冷笑一聲,“他是英雄,請問他救過誰,我是狗熊,請問我又害過誰?”
  陳知霍地站起來。
  之之隔在他們當中,“GENTLEMEN,GENTLEMEN!”
  季力指著屏幕說:“又要扶到後麵休息,他老人家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陳知忽然之間靜下來。
  之之看著兄弟,陳知大概也明白偶像也是凡人這個道理了,同時,那麽追求自由民主的人,似乎也應該允許家人發表另一派言論。”
  他肯噤聲,做舅舅的季力自然不好意思再吵下去。
  大家輕輕咳嗽一聲,雙手抱在胸前。
  之之說:“天天吼叫才不會達到目的,我們看別的。”
  電視台一轉,便看到一群穿得極之稀少的女孩子肩搭肩一字排開如跳大腿舞。
  季力便說:“什麽,又是香江小姐選舉?”一臉迷惘,“不是上兩個月才舉行過嗎?”
  白雲蒼狗,歲月暗換。
  季力又說:“今年的女孩子好醜,喲,五死人,之之,明年你去,示範一下什麽叫漂亮,什麽叫標致。”
  連陳知看過眾女大特寫都露出一副恐懼相,可見是真醜了。
  甥舅第一次意見相合。
  “嘩,”之之說:“有幾個醜過男人,還脫得幾乎精光,好意思。”
  季力說:“這簡直是賣肉。”
  舅母吳彤走過,馬上笑說:“你舅舅想賣沒人要。因而妒忌。”
  這樣笑謔,也是港人本色。
  陳知悄悄站起來回房去。之之跟在他後麵。
  她拉拉哥哥衣角。
  陳知停下來,輕輕說:“講得太多了。”
  之之勸道:“舅舅一向是那樣。”
  “不是舅舅,是他。”
  嗬原來陳知批評的是他偶像。
  “人在江湖,人家叫他說,他能不說?非把他利用殆盡不可。”
  “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之之與哥哥坐在梯間,“他們不知天高地厚,隻需把他們丟在紐約哈林區一年,自然知道滋味。”
  陳知隻是說:“講多錯多。”
  “那麽老哥,你也少講幾句吧。”
  “願意與否,我們都因這件事成長了。”
  這時舅母在廚房門口向他們招手,“切開了西瓜,快來享受。”
  之之笑,“陳知馬上就來。”推一推哥哥。
  陳知見反正多了一個綽號,不吃白不吃,奔進廚房。
  季力還在發牢騷:“……我的立場一貫最分明,我從來沒騎過牆,亦從不忽左忽右,開放十年,誰沒有上去做過生意,或旅遊或探親,或撈一筆或為雞毛蒜皮去領獎邀功,誰不想自上頭拿點好處,隻我一個人,既不取,也不放,我對得起自己。”
  陳知咬著蜜甜的西瓜,心裏知道舅舅說的是實話,季力連旅行都不肯上去,也不願陳述理由,現在大家都當然有點明白他的心意。
  “我最討厭盲目崇拜。”
  此時吳彤陪笑道:“季力,嘴巴有時候也要用來吃東西。”
  陳知與陳之對舅舅開始有了新的了解。
  他有他那一套,在香港,人人都有一套,那一套泰半也都可以付諸實行,甚至靠它揚萬立名。
  之之忽然想起來,笑咪咪地舊事重提:“你們現在可是決定不走啦。”
  舅舅舅母異口同聲:“走,怎麽不走,要走一起走。”
  之之笑;“我知道陳知無論如何是留派中堅分子。”
  季力取過一段剪報,讀出來:“本月廿四至廿八日在會議中心將舉行一個最大型的海外投資及移民展覽,世界各地九十間參展公司分別來自加、美、紐、英、西班牙、葡萄牙、台灣、百利士、南非、烏拉圭、巴拉圭、東加、厄瓜多爾等地,為各界人士提供各類移民及投資谘詢。”
  之之駭笑,“這是本世紀末最荒謬的現象之一,全世界都覬覦本市的人力物力,不約而同,前來進行大規模搜刮。”
  季力握住吳彤的手,“機會與選擇都非常多,不用擔心不用急,看定了才下注。”
  吳彤緊緊依偎在丈夫身邊。
  之之微笑。他倆終於在一起了,經過妥協、犧牲、了解,感情穩固。
  之之忽然樂觀地同舅母說:“這間屋子自從陳知好不容易長大之後,就沒有嬰兒了,這麽多雙手帶一個寶寶,照說不是困難的事。”
  陳知氣結,反駁道:“大家還得侍候你呢,你肯退位讓賢,才能容納新生兒。”
  吳彤直笑,這家人實在可愛,能成為他們一分子,是運氣。
  之之問:“幼嬰該叫我們什麽?”
  陳知答:“表哥表姐。”
  之之大吃一驚,“什麽,我們隻是平輩?”頓時興致索然,她一直以為自己有機會做長輩。
  吳彤見他們談論一個未生兒似談論真人一樣,內心有種異樣的感覺,老實說,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養兒育女,印象中這是另一撮女性的職責。
  此刻被陳知及之之說得像真的一樣,仿佛已經有這麽一個孩子,穿白色汗衫與汗褲,粗粗腿、赤腳、蹣跚地奔過來,抱住大人的膝蓋,咕咕笑。
  吳彤有種震蕩的感覺。
  為什麽不呢?人生我,我生人,五網倫常,循環不息,管他是什麽時勢。
  吳彤聽得之之說:“現代人生孩子,往往計劃得太詳盡,考慮得太周到,幾乎個個產婦都超齡。”
  吳彤站起來,這是她第一次想到她也可以生孩子。
  她站到天井裏去,一株白蘭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仍然滿枝蓓蕾,芬芳撲鼻。
  季力過去站她身邊訕訕說:“孩子們說著玩的,你切莫多心。”
  吳彤又握住他的電“我所有的,也不過是你罷了。”
  要倔強的現代女性說出這樣的話來,還真不容易。
  周末是季莊生日。
  她並沒有忘記自己出生日期,隻是事忙,無暇兼顧自我中心。
  經過置地廣場,看見一爿時裝店門口竟大寧標著五折後再五折,二五折!季莊的心往下沉。
  她們正打算原價發售秋冬季新貨,這可怎麽辦?
  她的腳步僵在那裏。
  美金兌換港幣九對一那年還沒有如此恐怖。
  那一年連男裝與鱷魚皮貨一開始都即時打對折,但仍然可以維持下去。
  今年下半年可真叫人費疑猜。
  連季莊這種老手都清不透顧客消費意願會不會恢複正常。
  因此就忘記今日何夕。
  直到老板娘遞上禮物一份,她才醒覺過來,怪感激地說:“還記得這些小事……”
  她的雇主笑,“記得這些也不妨礙國家大事呀,日子總得過。”
  季莊笑說:“但願人同此心。”
  禮物是老規矩,金幣一枚,經濟實惠。
  下班回到家,一家子都在等女主人,即時捧出巧克力蛋糕,陳開友笑,“不便點蠟燭了,怕有人誤會羅馬在燃燒。”
  怎麽可以沒有家人。
  多年來季莊以家為重,許多對女同事會嘲笑她萬事自己落手落腳,自甘墮落,可是這便是她們沒家,而季莊有家的原因,當然,很多人並不希罕擁有一個這樣平凡的家,便對季莊來說,這是她幸福的歸宿。
  蛋糕由之之親自泡製,其味無窮。
  之之身旁站著張學人那小子,季莊瞄一瞄他,他混在陳家其他人等之中,如魚得水,此時再想重新估計地,為時已晚。
  不知恁地,季莊覺得他越來越順眼,眉清目秀,一表人才,與之之同樣圓圓的臉,圓圓眼睛,十分相配。
  吃過蛋糕,季力與吳彤下廚做壽麵——“很容易,我教你,原理同做意大利麵粉一樣”,他如此指點愛妻。
  將來無論由誰來統治這一班不中中西身分曖味的人,相信都會頭痛。
  季莊坐下來,拾起老祖母用過的扇子,現在這屋子,以她為大了。
  張學人過來蹲在她身邊,這家夥在八成機會會成為她的女婿,季莊看女兒麵上,倒也不敢待慢。
  隻得得他輕輕說:“我父母下星期來香港渡假。”
  季莊心一動。
  “屆時我想請伯父伯母一起吃頓飯。”
  季莊即時覺得十分有麵子,便點頭說:“是該見個麵了,令尊令堂住哪兒呢?”
  “親戚家。”學人笑笑。
  季莊看他一眼,“不同你住嗎?我一直有個感覺,你家好似挺大,不然不會一直縱恿之之搬出去。”
  張學人劇一聲漲紅了臉。
  季莊拿扇子拍他一下,“你訂好日子早些通知我們。”
  學人如蒙大赦,“是,是。”
  之之過來把他救出去。
  女婿是嬌客,童話說不得。
  陳開友走近問:“是不是求婚?”
  季莊點點頭,“快了”
  陳開友籲出一口氣,“最要緊名正言順,我女兒不同居不私奔。”
  季莊瞪他一眼,“說得好難聽。”
  陳開友播搔頭皮,“我不反對別人家女兒這麽做,也不會用有色眼鏡看人家,但一到自己身上,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平日我們都說同性戀是個人自由,倘若陳知忽然動作娘娘腔,隻怕我先精神崩潰。”
  “神經病!”
  “雙重標準一向很恐怖,叫人家子女勇敢地衝上去接受炮彈坦克車洗禮的有誌人士,可能不準他親生兒燒炮竹,危險呀。”
  季莊不語,是有這種人的,為數不算少,一早躲到英美德法澳,然後口口聲聲嫌香港人不夠勇敢,教香港的年輕人“起來,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我們要做主人拚死在疆場,我們要引發地下埋藏的炸藥,天翻地動,挺起心胸,衝衝衝”……
  季莊真想對他們說:“這樣吧,您老帶著令公子令千金先衝上去以身作則,咱們殿後,看看清形才跟上來。”
  她最怕陳知中這種毒,受這種煽動。
  近日見他漸漸恢複理智,辨別是非,看清黑白,季莊才安下一顆心。
  季莊說過:“要動大家動,您老也別想躲在幹地裏隔江觀火,推倒油瓶不扶,興波作浪,唯恐天下不亂。”
  當下隻得到陳開友說:“我的女兒一定要正式結婚。”咬牙切齒,斬釘截鐵。
  之之是幸福女,父親並不是大人物,這不重要,陳開友愛他女兒,願意一生一世保護她。
  同樣地,丈夫亦不必是個大人物,隻需愛護配偶即可。
  季莊因笑問:“我的生日禮物呢?”
  陳開友攤攤手答:“這間屋子便是我們送給我們所有人的大禮。”
  可見什麽事都得靠自己。
  季莊覺得沒有一項成就開心得過官已雙手創下的成就,原來古老日記本子在頁末刊登贈送的格言是真的。
  季莊不禁啞然失笑。
  那時之之叫:“媽媽,奶奶的長途電話找你,有急事。”
  遙遠控製。
  季莊連忙過去應付老奶奶。
  陳老太一開口就問。“家裏那麽熱鬧慶祝什麽?”頗有爐意。
  “沒有什麽,吃頓飯而且。”
  “季莊,我那皮膚敏感又發作了。”
  哎呀,一時忽忙,忘記替婆婆買藥膏。
  “快讓開懷帶你去看醫生。”
  “醫生的藥不管用,晚上癢得睡不著,整個背脊都快爛了,季莊,你替我寄藥來。”
  “我明天一早去寄,你且忍一忍。”
  老太太停一停,“你們都好嗎?”
  “我們好,爸爸呢?”
  這時電話中傳來陳開懷的聲音,她催促道:“媽,長話短說,費用昂貴。”
  季莊愕然。
  國際直撥長途電話是全世界最經濟實惠的服務,克勤克儉如季莊都認為物有所值,小姑這樣節約,未免過分,老太太隻怕不服氣。
  季莊立刻說:“媽,你掛上電話,我們撥過來好了。”
  陳老太這才歎口氣,“不用,你把藥寄來即可。”
  季莊呆半晌,老人家真落了難了。
  第二天一早,季莊站在國貨公司門口等店員開鋪做生意,她搶到醫藥部買了數支陳老太慣用的皮膚軟膏,即時包裝好了,跑到地下鐵路站,用航空速遞寄出去。
  頭尾不過四十分鍾,估計老太太可在二十四小時之後收到藥物。
  季莊挺起胸仰起頭驕傲地走出馬路,嘿,盡管五癆七傷了,香港還是效率一流,勝不知幾許歐美先進都會。
  那天晚上,季莊撥電話到溫哥華,著各人輪流與老先生老太太說了一會子話。
  見是別人付帳,陳開懷也不介意同季莊抱怨:“來了三天便想家,”指她老母,“逼我開車到唐人街買豆漿,又一天換三輪內衣,沐兩次浴。”
  季莊不便插嘴,隻是陪笑。
  這便是為人嫂子難做之處。
  事後之之說:“奶奶會回來的。”
  大家都認為陳立的推測合情合理,並不過分。
  二樓仍住父母親,三樓變成舅舅舅母的天地,祖父母倘若回來,陳之就沒有地方住了。
  父母親臥室旁有間小小書齋,堆滿雜物,或許可加利用。
  祖屋彈性豐富,眼看沒有轉變餘地了,挪一挪,將就一下,這裏騰一騰,那裏前一動,又解決難題。
  之之想到的事,她母親也想到了。
  過兩天,季莊又喚師傅來粉刷。
  那位年輕的油漆工人老氣橫秋地說。“裝修工夫最好一塊兒做,比較省事。”
  廢話。
  這次比較省事,把家具拖到房中央,白白牆壁便是。
  祖父母雖退股遷冊,大部份身外物仍然留在此地,季莊大膽妄為,該扔的扔,該送的送,好好的清理一番,完成大掃除壯舉。
  之之問:“他們回來會不會嘮叨?”
  知彼知己,百戰百勝,季莊有十成把握:“他們這次若當真回來,相信不會再有異議。”
  一來一去,勞民傷財,氣焰盡去,哪裏還有餘力嚕蘇。
  正在忙,張學人的父母大駕光臨,抵達香港。
  之之跺腳,“我一件合式的衣服都沒有。”
  “澳洲人衣著挺樸素,”季莊勸道:“你太誇張,人家反而覺得你膚淺炫耀。”
  陳開友也勸,“人家來看未來媳婦,不是來看時裝。”
  之之緊張得哭。
  又替哥哥挑衣服,陳知那理這些,他一向別有懷抱。
  他問妹妹:“我不去那盛宴可不可以?”
  “我同你拚命!人家會以為我們兄妹不相愛。”
  “我連西裝都沒有。”陳知告苦。
  “學人身材同你差不多,我讓他借給你。”
  陳知笑了。
  港人幾乎十惡不赦,曾幾何時,又開始為穿什麽吃什麽煩惱。
  之之想起來說:“那班人好久沒來找你,你們在外邊聚會結黨?”
  陳知沉默一會兒,“之之,我的事,你都知道。”
  之之受寵若驚,她知道的實在不多,既然兄弟給她這個榮幸,她卻之不恭。
  “之之。我想退出聯會。”
  “嗄,”之之大吃一驚,“你想洗脫會籍?”
  “之之,我可不是黑社會。”陳知提高聲音。
  “陳知,這問題完全見仁見智,你的敵人看法統共不同,打個譬喻:陳知看陳之,當然是可愛的陳家偏憐女,在我對頭眼中,可能是臭八婆一名。你活躍的所作所為,可能早已為人記錄在案。”
  “一百萬人遊行,怎麽記錄?”陳知不服氣。
  之之拉下臉,“說你沒有科學頭腦,果然。”
  這些時候她找來一本書。
  翻到她要的項目,念出來:“……通過人口資料的電腦,去作相貌近似的比較——拍下群眾的照片之後,叫電腦辨認,電腦把臉型的物徵,分兩百多種,電腦搜索對象,是全市十八歲到五十歲居民,超過兩百萬人。”
  陳知靜靜問:“那是什麽書。”他強行看了一下封麵。
  是本科幻小說。
  他並沒有笑,這種事並非沒有可能。
  他輕輕說:“我退會並非因為害怕。”
  “我知道。”之之了解她兄弟。
  “很多人以為我怕。”
  之之莞爾,“是張翔與呂良這兩位先生吧。”
  就像小孩撩小孩打架,人家斯文,不肯出手,頑童便用激將法:你怕,你沒種,怕得要死是不是?總而言之,要逼人動武。
  之之冷笑,“怕又怎麽樣,我總有怕的自由吧,連怕都不給怕,我還住在本市幹嗎?”
  陳知說:“我看到聯會內部逐漸複雜,是以決定退出。”
  之之忠告:“君子絕交,不出惡言。”
  “下星期我們舉行最後一次會議。”陳知無限呼噓。
  之之怔怔問:“那之後你怎麽辦?”
  他會不會失落,會不會寂寞,聯會活動,曾是他信仰,他生活全部。
  “我會好好檢討我們行動的功過。”
  “然後呢。”
  “然後乖乖教書。”陳知語氣十分廉卑。
  之之長長籲出一口氣,背上不曉有什麽東西轟地一聲落在地上,這些日子來的重壓終於卸下,她心頭忽爾十分輕鬆。
  好比那種超級大胖子突然減掉五十公斤脂肪的輕快。
  陳知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
  他說:“我對我的行動無悔。”
  之之仍問:“送你一套新西裝好不好?”
  陳知轉過頭來對牢妹妹笑,“香港是奇跡,你更是奇跡。”
  之之悻悻道:“謝謝你。”
  到了晚宴那一天,陳知穿上淺灰色麻質新西裝,理過發,看上去是個文質彬彬好青年。
  他胖了一點,精神比六七月分好得多,之之很滿意哥哥外型。
  陳氏一家包括季力與吳彤一早就到了,坐在貴賓廳專心恭候,本來這頓由張家請,季莊堅持要替張氏夫婦洗塵,反客為主。
  陳家上下不約而同穿著淺色服裝,大熱天時,看上去耳目清涼,說到穿這一門學問,港人在世界上恐怕擠得過頭三名。
  陳家今天穿得斯文、含蓄、名貴,表示尊重客人。
  張學人陪同父母進場的時候,眾人熱烈歡迎。
  張健夫婦雖是老華僑,卻並不土,很曉得好歹。
  一眼看過去、張夫人便知是好人家,於是先放下一顆心,即時又訝異:陳家的人賣相奇佳,男男女女均似電影明星似的。
  那躲在大人身後笑咪咪的漂亮少女,想必是學人的對象陳之了。
  張夫人特別注意她。
  之之隻得緩緩自母親身後走出來,怎麽辦呢,醜媳婦遲早要見翁姑。她瞄一瞄學人,學人給她一個鼓勵的眼色,之之便望張夫人呼聲伯母。
  張夫人看到雪亮的眼睛,皎潔的皮膚,清甜的笑容,馬上打了八十五分,就算性格刁蠻一點,也不介意了。
  誰知之之順手拉過一張椅子,恭敬地請伯母坐,這下子,伯母又給她添十分。
  學人作一個詢問的神色,他媽還個滿意的眼光,一時間,滿室眉來眼去,陳知自比局外人,又怕無意中誤眼波,造成不必要煩惱,便低著頭,目觀鼻,鼻觀心。
  從前,相親要看舅爺。
  既然現成擺在這裏,張夫人便順道看個仔細,陳知眉目清秀,一舉一動,充滿書卷氣,神情略帶憂鬱,沉默如金,非常穩重斯文。
  張夫人有感而發,同季莊說:“這年頭,帶大孩子,真不容易。”
  季莊連忙笑道:“像學人這樣一表人才方不容易。”
  張夫人也笑,“我卻是指令郎與千金。”
  陳知忍不住,朝妹妹眨眨眼睛。
  開場白打開,兩對夫妻便順理成章地交換訊息。
  陳開友與季莊亦放下了心。
  張學人從來沒有在人前提及過父母的職業,她是悉尼一間圖書館的副館長。
  張學人不以此炫耀,季莊由衷佩服。
  這年頭,急功近利的都會人,幾乎連胸口比人多顆痣都要耀武揚威,驕之久前,對比下,張學人算是很沉實之至。
  學人是土生土長的華僑,他們沒有沾光的習慣,父母是父母,子女是子女,他經濟早已獨立,況且,醫生一如清道夫,同樣為群眾服務,並非超人。
  家世清白當然十分重要,卻不影響他與之之感情,這是張學人豁達過人之處。
  季莊親自點了幾個清淡考究的菜,吳彤幫著嫂子招呼客人,他們一家子聯手,外人很難不覺得舒服自在。
  氣氛漸漸輕鬆。
  張夫人含有深意地說:“這個夏天,虧得你們熬的。”
  一桌子人聽得這樣體貼的知心話,不由得齊齊歎息,眼眶微紅。
  張夫人又說:“換作別的城市,經過此劫,早就垮下來了。”
  眾人又點頭稱是。
  張醫生便笑著舉杯,叉開話題。
  這是一次極之愉快的聚會,雙方家長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好像剛在擔心孩手們升中成績欠佳,一下子便聽他們說要結婚。
  古時生得比較多,去了一個還有三個,此刻不能夠,孩子們一離巢,家長便冷清清。
  回到家,之之猶如虛脫,太緊張了,忍不住伏在沙發上飲泣。
  季莊說:“比起封建時代女性,一出嫁便得走進夫家生活,我們是幸運得多了,現在對婆婆可以像對客人或朋友一樣,又勝你母親一籌。”
  宣泄了情緒,之之抬起頭頷首。
  “你看你多幸運,之之,細想一想,你看我們多幸運,莫非前生做過什麽好事,否則今生何德何能,享用豐衣足食,呼吸自由空氣。”
  “是的,母親。”
  “維持婚姻的秘訣同其他人際關係完全一樣,之之,記得互相遷就。”
  陳開友過來,“張家幾時回請?”
  “下星期三。”
  “這分親家是好親家。”陳開友非常滿意。
  “下次我們會談到學人與之之婚事。”
  陳開友答:“我們沒有任何要求,不過張學人如膽敢對之之不好,我老人家親身出馬去割他頭顱。”
  之之聞言嚇一大跳,驚魂未定,又聽得舅舅的聲音懶洋洋自身後傳來,“不用勞駕您老出手,還有我同吳彤呢。吳彤,對不對?”
  身為舅母的吳彤鼻音重重,“我們聽姐姐姐夫吩咐。”
  看陳開友的神情,誰也不會誤會他是開玩笑,他絕對是認真的。
  好好先生管好好先生,誰要是意圖損害他生命中那三位女性,他就會拚命,母親、妻子、女兒,都比他自身更重要。
  季莊按一按他額上青筋,“你好去休息了,人來瘋。”
  陳知這時問妹妹:“你真的要結婚?”
  之之點點頭。
  “那還裝修小書房幹什麽?”
  “我永遠是陳家的女兒,非在陳家占一席位不可,隨時回娘家,地位不變。”
  陳知笑問:“這樣霸道,累不累,要不要贈你一套風火輪?”
  母親說得對,之之自覺幸運,父母照應完她,現在輪到夫婿,無驚無險。
  難怪之之一倒在床上就入睡。
  她父親在那邊廂問她母親:“之之有無嫁妝?”
  季莊攤攤手,“我們兩老限過去為婢仆吧。”
  “我怕不好意思。”
  “張氏是明白人,我們又沒要聘禮。”
  陳開友苦笑,“陳知娶老婆時還不知如何應付。”
  “不知如何應付,就不要去應付。”季莊笑,“論到婚嫁,自然已是大人,讓他們自己去搞。”
  “不行,我非親力親為不可。”
  “所以說你不懂管理科學。”
  這話說到陳開友心坎裏去,“就是呀,廣榮兄也說我吃力不討好。”
  他們熄燈睡覺。
  半夜,電話鈴驟響。
  陳知第一個醒覺。
  他自床上躍起,呆半晌,意味到是有重要的事,抹一抹額角的汗,摸黑下樓去聽電話。
  之之也醒了,迷迷糊糊,隻覺事不關己,已不勞心,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翻一個身再題。
  季力與吳彤根本沒有聽見電話鈴。
  陳開友惺鬆地同妻子說:“幾點了?你去看看看。”
  季莊一向任勞任怨,急急下樓。
  隻見陳知己接了電話,百色沉重,正唯唯諾諾。
  季莊一身冷汗,莫非此事同陳知有關?要命。
  陳知見到母親,如逢大赦,“媽媽,是奶奶找。”把聽筒交給季莊。
  季莊聽說是婆婆,反而放下心中大石,她昱叫一聲慚愧,人怎麽會不偏少,總會分輕重先後。
  老太太在那頭一味哭泣。
  季莊問:“媽,媽,你怎麽了?”一邊對陳知說:“去叫你父親下來。”
  陳老太說:“季莊,我想回香港來。”
  季莊立刻說:“回來好了,我們等你。”
  “我要開友來陪我。”
  季莊躊躇,這又是一筆額外開支。
  老太太可不糊塗,她立刻說:“費用包我身上,季莊,你同開友一起來,馬上去買飛機票。”
  “那好,一言為定,買得到飛機票立刻來。”
  季莊不得不敲定這筆數目,女兒的嫁妝都沒有著落,焉能隨意胡亂花費,人窮誌短,不得不現實一點。
  這時陳開友光著腳丫來表示孝心,“媽,媽”他搶過電話,“我們明天就來。”
  老太太停止哭泣,又說了一會子,才掛斷線路。
  陳開友比白天還清醒,磨拳擦掌地罵:“沒有那麽大的頭,卻去戴那麽大頂帽子,口口聲聲把父母接過去養活,你看,你看,弄出個大頭佛,也不打聽打聽,老太爺老奶奶豈是容易服待的。”
  他終於出淨胸中一日烏氣。
  一抬起頭,卻看到季莊幾近淒厲的責備目光,陳開友本來還想加幾句注腳,一見妻子如此不悅,立刻噤聲,唉,怕老婆就怕老婆。
  什麽叫家教,這就是家教。
  季莊不想陳知看到父親叱責姑姑,怕過幾年他想起這等例子,亦以同樣態度去對付陳之。
  坐言起行,以身作則才是正途,閑時打罵幾句,沒空則視若無睹,有個鬼用,自己八百年不與弟兄姐妹來往,卻盼望子女友愛,自己成日價踐踏老人家,卻空想子女孝順聽話,科線木求魚。
  季莊說:“睡吧,明天一早去搶飛機票。”
  “賺死航空公司。”
  還睡什麽,天已經蒙亮。
  季莊倒並沒有十分牽掛婆婆。
  老人同小孩一樣,一不如意就哭,他們的眼淚有分量。
  壯年人的眼淚最窩囊,誰敢在公眾場所一不小心掉下淚來,準叫社會不恥:怎麽,連這點能耐都沒有,動輒淌眼抹淚,還混不混。
  哪裏還有哭的權利。
  說季莊的淚腺早已退化也不為過分。
  很明顯,老太太不開心,或許是因為天氣不好,或許因為女婿侍候不周,或許食物吃不慣,但並不是嚴重問題。
  到了八點,舉家出門。
  之之已聞消息,她非常困惑,“媽媽,我不是自私,但是下星期三學人爹媽請我們,你倆來得及回來嗎?”
  “一定可以回來。”陳開友安慰女兒。
  “才五天時間罷了。”
  吳彤過來摟住之之,“我也是家長之一,我會代表你父母。”
  陳知抬起頭來,“還有我呢?”之之靠山奇多。
  “不用改期?”之之尚問。
  “我們停留一天,立刻帶你爺爺奶奶回來,替你撐腰,別緊張,有空多出去玩玩。”
  托熟人,軋到當天票子,不過要到東京轉飛機,兩夫妻於傍晚出發。
  之之邀請學人過來玩二十一點牌戲。
  季力與吳彤運氣奇佳,贏得一場胡塗。
  棋差一著,縛手縛腳,無論之之拿十九點還是二十點,他們總是多一點,即使是黑積,也會打和。
  假使世事如棋,倒也十分棘手。
  這個時候,陳知過來說:“各位,我有事與大家商量。”
  奇怪,季力看著外甥,這個外號叫彈簧腿的小子自從長大之後就與他疏遠,此刻又來討好,有什麽大事?
  陳知坐在他們身邊,“各位,我今晚想約朋友來喝杯咖啡。”
  吳彤誤會了,立刻又驚又喜,“好哇,你是不是想我們全體肅靜回避?”
  陳知咳嗽一聲。
  之之完全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她說:“且聽陳知說下去。”
  陳知說:“今晚來的,一共有三位朋友。”
  季力嗯地一聲,“是他們!”
  陳知點點頭,“不錯,有一項要緊的議程需要一個比較清靜的地方商議。”
  清靜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陳知的意思大概是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吧。
  這上下,陳宅大抵也早為若幹人發現是個秘密會議場地了。
  季力苦笑,雙手把一疊紙牌洗得會飛一樣。
  陳知說下去,“這件事趁爸媽不在我才提出來。”
  之之問:“是最後一次是不是?”
  季力揚起一條眉毛。
  陳知答:“我已退會,不過仍然幫朋友一個忙。”
  季力不悅:“不知道多少毛病出在這最後一次身上。”
  陳知表現異常客觀,“這間屋子人人有分,我尊重大家的意願,我們投票決定。”
  吳彤說:“少數服從多數。”
  這樣文明,季力陡然感動起來。
  這樣民主,還有什麽事是不能解決的呢?
  隻見陳知與之之齊齊舉起手。
  吳彤說:“我對陳知一向投信任票。”也舉起右手。
  大家看著季力。
  季力在陳家由始至終沒有投票權,今次難免他有點受寵若驚,輕輕舉手,“我此舉並非因為反對無效。”
  “謝謝你們,舅舅舅母。”
  季力站起來,“之之,學人,我們去看場電影。”
  陳知看看表,“各位在十點三十分可以回來。”
  之之正用各式各樣的姿勢舉著手,聞言平直地用力伸出左手,口中叫:“HAIL!陳知。”
  陳知已經去撥電話通知朋友前來集會。
  學人訝異地看著之之,“你哥哥涵養工夫恁地好。”
  之之溫柔地看著未婚夫,輕輕說:“愛是恒久忍耐。”
  “他是我的榜樣?”
  之之點點頭,“你至要緊表出於藍。”
  臨出門前學人卻聽了個電話,張健夫婦有事召他,他隻得撇下之之趕去。
  陳知對妹妹說:“喂,你幹脆留下來吧。”
  “幹嗎?”
  “別忘記你是茶水檔。”
  “嗬是,我會在廚房侍候,主人,你要什麽盡管按鈴。”
  季力與吳彤猜想這是他們小兄妹之間的秘密,一笑置之,出門看電影會。
  最後一次。
  之之圍上白色圍裙,客人按鈴的時候她去開門,待他們坐好了,她手執拍紙部及原子筆,“各位,喝些什麽?”本來凝重氣氛消失大半,眾人皆忍不住莞爾。
  之之逐一記下;“檸檬可樂、凍咖啡、鮮奶加蛋、中國茶、紅茶。”
  呂良是老客人了,冒昧地問:“請問之之有沒有三文治。”
  坐在他旁邊的,是那位陌生人,陳知始終沒有為之之介紹。
  “隻有火腿蛋。”立之據實答。
  眾人大喜:“來兩客。”
  他們還沒有吃飯,英雄隻怕饑來磨。
  之之看哥哥一眼,陳知的眼色叫她放心。
  之之回到廚房,逐樣照做,並不嫌瑣碎麻煩。
  客廳外的對白,她可以聽得很清楚。
  “小陳,你妹妹真可愛,允文允武。”
  “她今年底就要結婚。”
  “嗬。”語氣不是不失望的。
  之之雙手忙個不停,耳朵卻也沒空閑。
  那位陌生人開口了:“香港的經濟成就,可以算是世界經濟發展的典範。”
  之之大表訝異,剛才她見過那位陌生人,約五十出頭,國字口麵,比陳知呂良張翔他們的年紀要大上一截,猶如父執輩,之之沒料到他一開口會說起財經報告來。
  眾人對他卻很信服,並無異議。
  他說下去:“香港在七八至八八年這十年來,生產總值平均年長為百分之十八,長期計,增長世界第一,六五年香港人平均生產總值為四百七十美元,至八八年已升至八千四百美元,二十三年來每年增幅高達百分之十三,港人在這短短二十多年積聚了龐大的財富,財政司預期八九年的人均生產總值突破一萬美元大關。”
  之之捧出飲料。
  那陌生人說下去,“這樣的蓬勃繁榮若果受到影響.不僅僅是六百萬港人的損失,更是對自由經濟理想的重大打擊。”
  這些都是開場白,他倒底想說什麽?之之皺著眉頭細聽。
  呂良說:“你是指,為現實生活著想,我等應該迅速遺忘。”他顯然心有不甘。
  之之做三文治的雙手停下來。
  外頭會議繼續。
  “美國人已經忘記越戰,法國人哪裏還記得阿爾及爾,韓國人最好忘卻光州,日本人根本不承認南京。”
  眾人沉默。
  陳知先開口:“我永遠不會忘記。”
  張翔忽然說:“他未獲安排會見美國副總統及其他白宮高層官員,我們不下數十次試圖安排一次會麵,白宮卻沒有承諾。”
  “華府不願進一步危害到每年一百四十億美元的雙邊貿易。”那陌生人說。
  之之知道這位先生想說的是什麽了。
  她呆呆的看著天花板。
  張翔說:“今晚要討論的正題:他想回到香港居住。”
  那位陌生人即時說:“本市不適合他定居,他的存在會危害到本市與鄰近國家的關係。”
  陳知開口了,他的聲音充滿疑惑,“我們的態度自轟轟烈烈歸於零星落索,心情自熱血翻騰而陷入矛盾深淵,百日未滿,一切幾乎均已恢複正常.大家這樣善誌,連一點姿態都不堅持,我們真的如此缺乏原則,沒有宗旨?”
  那陌生人幹笑數聲,低頭回答:“我們要麵對一個沒有轉的事實,我們連經濟生活都不能獨立,我們充法決絕。”
  之之聽見有人用拳頭大力錘打茶幾。
  她惘然低下頭
  接著是一段非常長的緘默。
  之之把三文治捧出去,但她猜想已經沒有人吃得下。
  她為各人添了茶。
  呂良與張翔忍不往默默流下淚來。
  陌生中年人悄悄站起來,“諸位,我隻有這麽一點意見。”
  呂良說:“謝謝你多次撥冗給我們寶貴意見。”
  “我能夠做到的不過是這樣。”
  眾青年默送他出門。
  “對了,”陌生人轉過頭來,“你們三位已經落實在一張名單裏,如果我是你們,就不會踏入禁地半步,旅行挑別的地方去。”
  他們的顧問由一輛大房車接走。
  之之同哥哥說:“這位先生幫過你們很大的忙吧。”
  陳知點點頭,“他沒有者嗇過財力物力。”
  “他是本市的一名富商。”
  “是,之之,你大抵已猜到他是誰。”
  “本市有文化而又有財富的人實在不多。”
  呂良與張翔兩人倒在沙發上,掩著麵孔,毫不掩飾他倆失望傷心之情。
  之之本來對他倆沒有好感,一直認為他們帶壞陳知,此刻看到他們衷心的表現,態度不由得較為溫和。
  她勸慰他們:“任何事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功。”
  呂良擦一擦眼角,“你說得對。”
  之之看看表,“我們的家人快要回來。”
  張翔說:“我們這就告辭。”
  之之忍不住同他們說:“祝你們幸運。”
  “謝謝你,陳之,我們永遠感激你的支持。”
  呂良也說:“陳之,祝福你婚後生活快樂。”
  陳之眼眶都紅了。
  她退到一邊,看著陳知與他們話別。
  客人清場之後,兄妹倆收拾茶幾上的杯盞。
  他倆異常沉默,手足動作迅速,並沒有再為剛才的事交換意見。
  電話鈴驟然響起來,之之嚇一跳,鬆手摔碎一隻玻璃杯。
  是張學人找之之。
  “張學人,”她忽然磨著他問:“你會永遠以我為重,善待我,尊敬我的意願,支持我,愛護我?”
  學人在電話另一頭笑出來,“陳之,我同你在一起,並非為著踐踏你,輕蔑你,刻薄你,陳之,我又沒心理變態,當然會盡我的力對你好。”
  之之滿意了,輕輕問:“你現在在哪裏?”
  “有位親戚自新加坡趕來與我父母會麵。”
  之之笑,“廣東人的親戚最多。”
  “對,幾時叫你出來逐一向他們叩頭斟茶。”
  之之掩著嘴駭笑。
  天真可愛的她似已渾忘適才那一幕。
  廚房裏陳知感慨地屈膝拾起碎玻璃,一不小心割開一隻手指,鮮紅怵目的血滴出來。
  這一點點血是否白流根本不要緊,陳知用毛巾按住小小傷口,獨自坐下發呆。
  舅舅舅母回來了。
  他們很識時務,已經故意遲到半小時。
  看完一場無聊的電影,再擠進咖啡店裏,好不容易才消磨這些鍾數,季力與吳彤不由得不懷疑他們是老了,連玩都玩不動。
  真慶幸終於正式結了婚,可以名正言順懶在家中,一搭沒一搭地閑話家常,誰也不用把誰的最好一麵展示招搖。
  讚美婚姻製度,哈利路亞。
  捱到門口,吳彤說:“我整個人酸臭死了。”
  季力含笑,“三天不讓我們洗澡吃飯,已與越南船民沒有太大分別。”
  回到家,吳彤如釋重負,上樓放一缸水,倒些浴鹽,浸下去,閉上雙目,深深享受。
  季力在一套笑道:“一會兒起來,又是一個高貴的人。”
  吳彤睜開眼睛說:“不用你講我也知道我們幸運。”
  “有些人不知道。”
  “這上下怕也全都知道了。”
  季力停一停,“對,老太太說要回來住。”
  “她本來就在這裏住。”吳彤懶洋洋。
  “你會習慣一屋子都是人?”
  吳彤答:“季力,季莊可以應付的人與事,我都可以學習應付。”
  季力十分感動。
  吳彤另有一個想法,多年來她獨居生活,太平盛世繁花似錦的時節,倒也罷了,至怕失意寂寥,孤清得難以形容,她會有恐懼,怕將來年老衰弱之體萬一有什麽事都沒人知道。
  現在陳家有老有少,熱熱鬧鬧,不知多好,吳彤歡迎這個轉變,試想想,出門不用帶鎖匙,回家隻要伸手撳鈴。
  吃的是大鍋飯,三餐正餐之外,還有上點心下點心宵夜,吳彤好比加入一間製度完善的大公司,一切不用操心。
  為自己打算了這麽多年,她樂得休息。
  聽說陳老太每個月都會拿私蓄出來燉冰糖燕窩,凡是女眷,人人有分享用。
  不因這甜品矜貴,吳彤也是賺錢的人,洋派的她亦全然不相信一種小鳥用涎沫築成的巢有什麽營養價值,但是由老太太來照料小輩這種細節,感覺卻非常好。
  吳彤忽然問丈夫:“你怎麽會想到結婚?”
  季力不耐煩,“女人最討厭的時候便是人次又一次說這種廢話的時候。”
  吳彤噤聲。
  嘴角一直掛著甜的笑容,在該刹那,無論前途是明是暗,她都是快樂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陳之捧著電話如熱鍋上螞蟻般發問:“來得及嗎,來得及趕回來嗎?”
  陳知給妹妹老大白眼,接過電話,問母親:“奶奶心情好些沒有?背脊的皮膚敏感怎麽樣?”
  之之在一旁頓足。
  季莊在那邊同兒子說:“一言難盡,奶奶像是老了十年,臉頰都陷下去。”
  “怎麽搞的。”
  “回來再說。”
  “對,張學人父母周四返澳洲,約會不能改期,之之毛燥之極。”
  “我們明早就上飛機,你叫之之放心,還有,告訴她,世上除出陳之,還有其他的人存在。”
  陳知笑,“算了,母親,她就快出嫁,一了百了,管她呢。”掛斷電話。
  陳之追問:“你講我什麽壞話?陳知,你嚼什麽蛆,你膽敢離間我們母女感情。”
  陳知看著妹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說,這是什麽意思,你細想去。”
  兄妹倆撕打著出門。
  陳知受家國情懷糾纏,被逼忍氣吞聲,隻能佯狂玩世。
  之之一直緊緊算著時間,飛機回航大抵需要十三小時,在公司裏她不忘找學人訴苦。
  學人十分鎮定,“伯母說可以就可以,她慣於辦大事,懂得把握時間。”
  “那麽多事堆在一起發生,”之之呻吟,“顧此失彼也會有可能。”
  學人大笑,“沒有事,還算香港,還是香港人?”
  真的,天天添增新的,更多的壓力,全世界壓力之都排第三名,不要以為第一第二是紐約與東京,才不,第一是黎巴嫩的具魯特,第二是愛爾蘭的具爾法斯特,兩地都是長期戰區,第三使輪到香港。
  “鬆弛一點,之之,”學人笑,“雙方父母是否在場其實並不重要。”
  之之作深呼吸,緊張的時候最有幫助,她大力吸氣,吐氣,
  然後抱怨說:“如果有朝一日生癌,便是這件事故害的。”
  張學人無奈,搖頭,笑。
  季莊不會辜負任何人所托,她如期返港。
  之之在候機室看到母親一個箭步上去擁抱。
  季莊看到女兒沒有化妝的素臉,覺得之之異樣地小,長途飛機的勞累使季莊精神恍惚,意旨力未能控製時空,“之之,”季莊抱住女兒,隻當伊十三四歲,“之之,媽媽在這裏。”她仍是女兒全能的母親。
  之之轉過頭去,看到祖父母,愣住。
  豈止老了十年,簡直像掉了包,兩老一向精神奕奕,神色十足,沒想到往外國兜一個圈子回來,威頭盡數打倒,臉容憔悴,神情萎靡。
  之之百思不得其解,照說溫哥華是個好地方,天氣通年涼爽,居住環境上佳,食物中蔬果海鮮肉類應有盡有,莫非兩老受到人為虐待?
  之之不由得鬆開媽媽的手過去扶住祖母,誰知老太太怔怔地掛下淚來。
  之之第一次看到祖母流淚,她是個一向受尊敬,有威嚴的老人,之之震驚,天,祖母受了什麽樣的委屈。
  一行數人,擁撮著兩老回家。
  祖母一進屋,便走入房間,閂上門,再也沒出來。
  之之想同母親說活,隻見媽媽倦極累極地擺擺手,不欲多講。
  她隻得去找父親。
  陳開友有點煩,“之之,你為什麽不學哥哥,他從來不理閑事。”
  之之承認:“我同哥哥差得遠,我特別愛尋根究底。”
  陳開友對女兒說:“這件事已經近去,不要再提,隻當沒有發生過,才是最聰明的辦法。”
  他用一大塊熱毛巾,裹住自己的頭臉。
  “倆才能有沒有被人騙錢?”
  陳開友拉下毛巾,“你想到哪裏去了?你把姑姑當什麽人。”
  之之這才放下一顆心。
  雖雲錢財身外物,非到必要,誰原舍棄。
  陳開友叮囑女兒:“別在爺爺奶奶麵前提這件事。”
  “是。”倒底發生了什麽?
  “他們隻是水土不服,明白嗎?”
  “明白,明白。”之之唯唯諾諾。
  陳開友見她如許調皮,不禁笑出來。
  是夜眾人見隻有遠憂,沒有近慮,已經心滿意足,不由得沉沉睡去。
  隻有之之,因第二天是大日子,睡到半夜醒來,轉側數次,有點緊張,便去自己失眠,起來找東西吃。
  到了樓下,之之看到祖母一人坐在漆黑的客堂中,一下接一下地扇著扇子。
  之之故意放響腳步,走近祖母身邊,蹲下來。
  老人握住孫女的手,“之之,”她的聲音很恍惚很迷惘,“告訴我,我是真的回來了嗎?”
  “當然,”之之訝異,“你此刻便在家裏。”
  “之之,”祖母疑惑地看著她,“可是我的肉身也回來了?”
  之之打一個冷顫,她明白祖母的意思,祖母誤會自己還魂。
  可憐的老人,她一定受了極大刺激。
  之之替祖母打扇,“你累了,一覺睡醒,就知道真的到了家,奶奶,明天是我訂婚日子,你若休息足夠,便與我們一起吃頓飯。”
  除老太握住之之手不肯放。
  “奶奶,我替你斟杯茶。”
  除老太慣喝的玫瑰普洱放在一隻白瓷罐裏,之之熟悉地執了適當分量,用開水衝開,再加半杯冷水,她捧著杯子,服侍祖母一口一口喝下去。
  之之邊幫祖母捶背邊問:“舒服點沒有?”
  除老太點點頭,閉上雙目,“是,我是到家了。”
  之之把祖母扶進房,老人的腳步不如往日利落,竟有點蹣跚。
  “好好睡,明天見。”
  之之小時候發燒,祖母也是這樣看著她入睡,現在輪到小的來照顧老的。
  之之覺得這間老屋似有魔力,離開它,即失去生趣活力,不管是祖母也好,舅舅也好,最後還是要回來才能心身安樂。
  之之走到天井,采摘一碟子白蘭花,放在祖母床頭,這樣,即使在夢魂中,也知道是回了家。
  之之猜想新移民多多少少會有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遊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的感受。
  香港這個上範,要忘卻要擱在腦後,都不容易。它會悄悄上心頭,在傷懷日,寂寥時,奈何天,盤踞不走。
  可怕。
  之之睡過了頭。
  “懶之,”有人出力搖她,“嫁過去還這麽著,丟盡陳家的臉。”
  之之朦朧地申辯,“奶奶——”她揉著雙目。
  奶奶,是奶奶的聲音,之之跳起來,雙臂掛住祖母的脖子,哈哈哈地笑,祖母恢複常態了,感謝上天。
  老太被之之出力一墜,差些沒閃腰,急急高聲說:“快鬆手,別以為你隻有三歲。”
  季莊推門進來,“之之,你今天上不上班?”
  之之建議,“大家休息一天如何?”
  季莊搖頭,“不行,今日公司有事。”
  她得趕回去逼著一班女孩子逐個電話撥通請客人來參觀新裝,本來這種服務算是特惠關照,隻通知熟客,這一季連買過一條皮帶的稀客都不能放過。
  之之抱怨,“媽,你有眼袋。”
  “不要緊,”季莊答:“學人的媽媽也有。”
  老太太說:“我那件灰紫色縐紗旗袍大約還能派上用場。”
  陳開友自浴室出來,聽到陳家三代女子的對話,不禁苦笑。
  這是什麽,這是黃蓮樹下彈琵琶最佳現身說法。
  他並不是嫁女求榮的那種人,之之婚後固然有資格申請父母到澳洲入籍,但抵達異鄉還不是全得靠自己,他又剛剛見過兩老痛苦的壞例子,更加添煩惱,梳洗的時候看到鏡子裏兩鬢又斑白不少,不禁吟道: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最難堪的是,無論心中如何淒苦傍徨,仍得塗脂抹粉,強顏歡笑,演出好戲,不能透露半絲愁容。
  大家都那麽努力,連老太太都願意助興,陳開友焉敢大意。
  可是不了解內情的外人卻把港人當作十三點:這種情況之下,居然坯照祥吃喝玩樂。
  時間逼緊,再也不容各人悲秋,大夥匆匆出門上班。
  一年比一年難過,一年一年照祥的過。
  難怪有人看到新的日曆會驚叫失聲,厚厚一疊,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多少機失埋伏其中,又不知要應付幾許牛鬼蛇神,都得一一靠肉身捱過。
  做人還需要什麽成就,還好好活著已是一項成就,不必苛求了。
  陳之回到公司,打算把訂婚消息悄悄告訴一兩個相好的同事,卻遍尋李張玉珍不護。
  還是秘書小姐告訴她:“李太進了醫院生養,陳小姐你同她那麽熟都不知道?”
  陳之張大嘴巴:“好像還沒有到期。”
  “聽說有點意外,好似有早產跡象。”
  “哪一間醫院?”
  “不清楚,”秘書說:“問李太家人一定知道。”
  之之很關心這個在大時代孕育的嬰兒,心急如焚,下午她本想偷點時間去做頭發,如果要到醫院,就得蓬頭垢麵兄未來公婆。
  秘書過來報告:“在呈馬利醫院。”
  之之慘叫一聲,舍己為人,衝下樓去叫計程車。
  在醫院門口的花檔把人家一整桶白玫瑰花全部買下來,捧著上婦產科。
  之之一邊病房看見四張病床。
  近門的不是李張玉珍,她輕輕走近窗口,看到同事緊閉雙目,正在休息。
  隆然肚皮已學平複,之之悄悄把花分插在兩隻瓶子裏。
  也許是腳步聲,也件是花香,李張玉珍緩緩張開眼睛,之之過去握住她雙手,卻不敢問嬰兒的訊息。
  李張見是陳之,露出一絲笑容,輕輕說:“三十個星期就搶著出世了。”
  之之緊張,“沒問題吧。”
  “要在氧氣箱裏住上一個月。”
  之之見她寂寞地躺著,不服氣地問:“家人呢?”
  “都跑下去看新生兒了。”
  對,誰會注意到可憐的吃盡苦頭的產婦。
  之之忿忿不平。
  李張輕輕說:“是個女孩子。”
  之之回過神來,“太好了,她會愛惜你,你起碼可以有十五年溫馨、辛苦也是值得。”
  李張淚盈於睫,“謝謝你,陳之。”
  “你沒有娘家,要吃什麽,告訴我,我替你弄。”
  李張並沒有客套,“嘴巴淡,想吃鮮味的東西。”
  “沒問題,我負責你的晚餐,明天開始。”
  “陳之,你恁地義氣。”
  陳之按按她的手,叫她休息。
  之之甫到門口,別的同事也上來了。
  她好奇地到育嬰室去看那個女嬰。
  育嬰室所有設備都坦蕩蕩,雪白通透,一目了然.看護隔著大玻璃指一指透明的氧氣箱,之之看到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裸體蜷縮其間。
  之之以為小東西會覺得痛苦,沒有,她正津津有味在啜食一隻拇指。
  一看就知道誰是門士誰不是,一看就知道誰會輕言放棄誰不會,這名幼嬰,肯定會活至耋髦。
  之之伸手輕輕抹掉一滴眼淚。
  她心安理得回家去,吩咐家務助理做多一分黃魚參羹,明日在指定的時間送一壺到指定的地點。
  家務助理鐵青著臉同陳太太去要求加薪水。
  吳彤看見之之,嚇一跳,“你的頭發,你的化妝!”
  吳彤自己已打扮得七七八八,不但恢複舊日水準,且更上一層樓,她胖了一點,恰恰把昔日眉梢眼角的細紋填滿,伸手投足有分自信,看上去舒服。
  “快,之之,我來幫你洗頭。”
  陳知聞言浩歎,“隻要把東江水關一關,全市人就要跪叫大王饒命,脊椎實難堅硬,情有可原。”
  季力勸道:“你又想到什麽地方去了,誰不原諒你?你肯放過自己就行。”
  吳彤問之之:“這兩舅甥說話你聽懂沒有?”
  之之卻答:“隻剩三十分鍾,舅母幫幫忙。”
  結果還是遲到十分鍾。
  兩老與陳開友季莊及陳知五人打頭陣,季力吳彤與陳之押後。
  張家見到如此陣仗,又驚又喜。
  驚的是人多勢眾,張學人以後怕要謹慎做人,喜的是三代同堂,和睦相處,好不熱鬧,人人羨慕。
  兩老被請到上座。
  茶過數巡,之之隻見祖母向祖父使一個眼色,祖父便閑閑說:“將來學人與之之如果要組織小家庭,我們這裏有一分妝奩。”
  季莊十分意外,揚起一道眉毛,陣開友差些兒沒啊出來,兩老真救了他們。
  隻見陣老先生掏出一隻盒子交給學人,“這是小小見麵禮。”精光燦爛的金表一隻。
  陳開友頓時覺得臉上有了光彩,清清喉嚨,聲線也開始響亮,心中盤算,就算隻是辦小型喜酒,也非得請廣榮兄大駕光臨不可。
  張家也有備而來,回敬一隻鑽戒。
  吳彤是識貨之人,華生絕學在鑽研各種名牌,一看便曉得是意大利手工,異常名貴的一件首怖,不由得點了點頭。
  倒是學人與之之,根本不察覺雙方家任已經高明地過了招,隻竟如此光明正大在長輩的祝福下訂婚乃天下一大樂事,開始得這麽好,已經成功一半。
  陳知那略為孤僻的脾氣又發作,沉默如金,隻是紛作陳知,舉案大嚼。
  張家伯母忙著替他夾菜,一直想把這好青年介紹給親友的女兒。
  妹妹嫁到這頭人家,陳知十分滿意,隻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身軀忽然胖大許多,這些時候,不見了媽媽,問祖母,祖母笑道:“給你生弟弟去了。”結果媽媽抱著這小小妹回來。
  非常精靈,非常愛哭,陳知一走近小床,她便叫嚷起來,陳知時感遺憾,他從來沒有好好抱過她。
  今日要出嫁了。
  近兩年是必然要移民的,跟著丈夫去得近近,如薄公英一祥,自生長地飄向不知名的土壤,開花結子。
  除知落落寡攻,感慨良多。
  季力叫兩杯啤酒,與外甥對飲。
  飯後陳氏夫婦邀請親家到老屋小坐,張先生夫人隻致勃勃的答應下來。
  年輕一輩開小差,連學人之之都跟著大夥去喝咖啡聊天。
  都下半場了,大酒店茶座席無虛設,熱鬧得不得了。
  “市麵可是恢複了?”吳彤問。
  “總得吃同喝呀。”她丈夫答得有理。
  吳彤說:“看到老先生老太太恢複精神,真令人放心。”
  季力問:“有誰知道在那邊倒底發生過什麽事。”
  之之說:“爸媽都不肯講,我心癢難搔。”
  陳知喝一口愛爾蘭咖啡,慢條斯理地答:“我知道。”
  眾人齊齊說:“快告坼我們,別買關子。”
  陳知笑笑。
  之之說:“慢著,這是誰同你說的?”
  陳知答;“是溫市的朋友告訴我的,那小城能有多大,華人間一點點小消息,不脛而走。”
  季力說:“之之,別打岔,聽陳知講。”
  陳知雙目看著杯子,“兩老到了溫市,已經諸般不慣,姑夫姑姑日常甚,亦無暇噓暖問寒,於是一個開始咳嗽,另一個皮膚敏感又發作。
  “喂,”之之催,“你會不會講故事?廢話連篇。”
  季力急道:“你這一打擾他隻有講得更慢了。”
  吳彤問:“後來又發生什麽事?”
  “爺爺奶奶本來打算盡量適應,唐人街茶樓有人見過他倆去喝茶。”
  之之瞪著她哥哥,好生不耐煩,學人暗暗好笑。
  陳之終於說到戲肉,“誰知有一個星期六,姑丈姑姑晚上有應酬,六點鍾就出去了,兩老悶極上床,被異聲驚醒,張眼一看,已被兩個金毛小子用利器指住。”
  “哎呀,”之之叫:“姑姑家竟沒裝防盜設施。”
  “老人家被捆綁了半夜,十一點多,姑姑姑丈回家才把他們救過來,第二天他們就決定回香港。”
  吳彤與季力麵麵相覷。
  之之說:“原來是這麽一回事。”鬆一口氣。
  學人說:“他們運氣不好。”
  陳知笑笑,“連氣好才真,發生這件事,令他們立刻有所抉擇,回到老地方生活。”
  吳彤點點頭,“每件事都不能單獨看,關乎連鎖反應,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之之說:“可憐的爺爺奶奶,嚇死他們,難怪頂梁骨像走了真魂。”隻覺得不忍,又刁蠻地問未婚夫:“喂,悉尼多不多賊?”
  季力與吳彤偷笑,張學人開始知道滋味了。
  陳知說:“這種事每個都會都有。”
  之之氣問:“最後有無抓到這兩個毛賊?”
  陳知又是苦笑。
  之之拍桌子,“豈有此理!”
  吳彤說;“可憐老人白吃啞巴虧。”
  之之說:“奶奶死裏逃生,驚飾之餘,不信肉身已經脫險,還以為隻是魂魄到了家裏。”
  眾皆惻然。
  這個時候,隔壁台子有人大叫陳家兄妹名字:“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謂知也,陳知與陳之,別來無恙乎。”
  陳知先皺上眉頭,如此喧嘩,決非他的朋友。
  之之抬起眼,看到那堆穿花衫的年輕人,也吃了驚,什麽,他們是她的朋友?她幾時結交過這樣一群人。
  之之勉強招呼,“嗨蘇珊你好,喬治喂咪咪,有兩三年不見了”。
  其中一位非常訝異,“這個時候你們還在香港?”
  之之看著她談談說;“你又何嚐不在香港。”
  她理直氣壯地答:“我們是遊客,趁香港消未大變時來作最後觀光。”
  之之一口濁氣上湧,咳嗽起來。
  陳知臉色鐵青,陰霾密布。”
  學人識趣,立刻對陳知說;“我不知道衛生間在哪裏,陳知情陪我走一趟。”
  之之看著她的朋友,這些人有的是她大學同學,有些是舊同事,以前常常玩在一起,現在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身分:拿護照的人。
  “喂之之,”那個叫喬治的說:“你看我們多勇敢,在這種時刻毅然返港,你佩不佩服我?”咕咕的笑起來。
  吳彤按著之之的手,怕之之忍耐力有限。
  季力馬上召侍者結帳。
  那蘇珊也問:“之之,你一向算是能首善造,告訴我們,此刻作為香港人,感受如何?”
  之之一句話都說不出。
  那蘇珊趨向前來,“你們都受了內傷是不是,告訴我,痛不痛?”
  電光石火間,之之想起一個老英國笑話:有英人腰間中箭,旁人還要故意來調侃問他痛不痛,他答:“隻有在我笑的時候。”
  也許這群人一點惡意都沒有,也許是之之崩口人忌崩口碗,不管怎樣,之之忽然答:“隻有在我們笑的時候。”
  那班朋友當然知道這句話的典故,立刻知道過分,馬上噤聲,訕訕說下次再見。
  季力說:“我們走吧。”
  吳彤拍拍之之背脊,“不要生氣,人家付出的代價更大。”
  會合陳知與學人,來到街上,才發覺已下了好一陣子的雨,道路濕滑,雨絲蕭蕭,竟有些微涼意,不知是哪個孫悟空借來了芭蕉扇,把火焰山扇得涼快起來。
  學人說:“我去取車,你們在這裏等一等。”。
  之之低下頭,發覺新鞋踩在一連水的汽油虹彩裏,反映出霓虹光管在黑暗中眨眼,她忽然感慨萬千把訂婚的喜氣趕得蕩然無存。
  吳彤拉拉地的手,“之之,快別這樣,無論如何。我們都已是最幸福的中國人。”
  之之強笑,“我沒有什麽樣。”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的街角轉出長長的隊伍,一邊舉著橫額,一邊叫口號,步伐整齊地操過來。
  電視台與報紙記者緊緊追隨,使行人退避三舍。
  季力說:“越來越有遊行的經驗了。”仍然不表同情,仍然那麽諷刺。
  “這次是為什麽?”吳彤問。
  季力說:“且聽他們的口號。”
  帶頭的少壯派高聲呼喊:“強行遣反,立即實施強行遣返!”
  吳彤說:“啊,他們要趕走滯港的越南難民。”
  季力冷笑一聲,“相煎何太急。”
  那個隊伍站停了,繼續叫:“反對萬宜水庫建造難民營,反對政府漠視民意。”
  季力問之之:“你幫哪一邊?”
  之之笑笑,沒有答案,隻希望學人快把車子駛到麵前。
  季力說:“拖出公海,活活溺斃?也都是人類呀,何故手段殘酷。”
  陳知忍不住說:“人多地窄,實難無限度收容。”
  季力惱怒地指著外甥;“小子你一天到晚與我唱反調,倒底有完沒完。”
  吳彤早引以為常,笑笑同之之說:“你看他倆多好,有來有往有消遣。”
  之之意與闌珊,隻是不響。
  學人的車子終於來了,大家爭著上座。
  季力自稱腿長,堅持坐前邊,一路與陳知吵吵鬧鬧返到家門。
  之之靜靜坐著,看到車子玻璃窗上灑滿水珠,亮晶晶似星光燦爛。
  到了陳宅,學人剛剛好把父母接走,大家在門口熱烈話別。
  “到悉尼來玩。”
  “一定一定”
  “再見珍重。”
  “不送不送。”
  之之卸了妝,換上睡衣,正打算看小說,季莊進來,輕輕掩上門,叮囑道:“年底有假期,我們陪你到悉尼去結婚。”
  這麽快?之之一時茫然。
  季莊補一句,“你爹想順便到澳洲看看環境。”
  之之點點頭。
  季莊稍覺不安,像是利用了女兒,隨即說:“之之,你一直是好孩子。”
  見之之嘴角掛著談談笑意,沒有言語,便回轉自己睡房。
  之之繼續讀小說,一直到全家都睡穩了,才起床下樓。
  她先留張字條給家務助理:明日清做八寶豆辯醬拎到醫院去給李太太。
  然後走到祖母的藤椅上坐下,享受天井外的白蘭花香。
  之之輕輕自言自語:“傷處痛不痛?隻有在我笑的時候。”
  照說她不應笑,但之之偏偏仰起頭,大笑起來。
  然後痛得麵無人色,落下淚來。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