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把青雲

(2008-09-05 08:26:13) 下一個

  顧曉敏第一次看見範裏,是在杜格拉斯學院先修班的報名處。
  範裏不擅英語,伊正在與一個洋女用手勢比劃,努力說出她的意圖。
  早十午八年,甚至是三五七年,外國的外國人還大都淳樸可愛,樂於助人,今時今日,他們的態度也大不相同了,隻見這名染假金發的女子一邊翻閱文件,頭也不抬,就這麽瀨洋洋的說:“不會說英文,卻來做英語國家的居民?”
  曉敏身不由主,忽然發覺雙腳移前兩步,她正在吃驚,咀巴也已經張開來,這樣說:“她要的不過是一張報名紙,她正打算來學習英語。我們應當給她點鼓勵,是不是。”
  曉敏那標準女皇的英語使洋女拾起頭來,曉敏咪咪笑看著她.洋女立刻大路調頭,把報名單交給曉敏,“她是你的朋友,怎麽不早說?”
  曉敏轉過身把單張交給範裏,“要不要我幫你填?”
  範裏一句粵語都不會聽、靜靜地看著顧暝敏,準備隨機應變,對方一定是從香港來、動作磊落,外語流利,手腕上戴一隻男裝蠔式表,另外一隻手提著公事包。
  顧曉敏打量秀麗的陌生女於,聰明的她立刻明白過來、改用普通話說:“你自中國來。”
  範裏點點頭,“是,謝謝你幫忙。”
  “你能夠填寫吧?”
  “我試試看。”
  曉敏沒有與她交換姓名履曆,猜想她想保留一點私隱。
  曉敏還有正經事要辦,匆匆走上三樓,處理完畢,到停車取過車子,一駛出大路,便看見適才那個女子,在公路車站上等車。
  這是一個微雨天,等車並不好受,不知怎地,曉敏對這個短發素臉高佻身段穿牛仔褲平跟鞋的女孩有點好感,她把車子慢下來,按一下喇叭,暗示願意讓她搭順風車。
  範裏看見了卻連連擺手婉拒,一邊手指看後邊駛上來的公路車。
  千萬不要搭順風車,這是家人千叮萬囑的忠告,不管司機是誰,走的是哪一條捷徑,都不可上車。
  後麵的喇叭響起來,曉敏隻得把車開走。
  謹慎的人都是聰明人。
  曉敏把車駛回家去。
  第三次碰見範裏,是在橡樹脊商場。
  曉敏本來沒有看見範裏,正低頭為十歲的外甥女兒挑地球儀,因為小孩連中國在什麽地方都弄不清楚。
  商場在播一首歌,叫我的心有一個洞:我的心有一個洞,一直通到中國去……他們外國人相信在地上挖一個洞,隻要夠深.便可以穿過地心,在中國鑽出來。
  曉敏茫然,沒想到真的在出生地另一邊活下來了。
  敏感的她一陣哆嗦,幸虧她大姐曉陽不讓她有機會悲秋,在另一角大聲叫:“曉敏曉敏,過來這邊看特價貨。”無論到哪裏,香港人嗓門最大.為自己爭取慣了,一時間怎麽改得過來。
  曉敏一抬起頭,看到張雪白的鵝蛋瞼,正是拒絕順風車那位小姐、兩人一照臉,同時點點頭。
  曉敏反正有空,順口問:“買東西?”這真是廢話,在商場裏,不來買東西難道來偷東西。
  範裏囁懦:“麻煩你幫幫眼。”
  她的手放在一架電動打字機上。
  曉敏立刻義不容辭地過去研究一番,叫店員過來講解功用,她指指一架最小巧的說:“這隻牌子好,價錢適中,功能太多也用不著。”
  顧曉陽過來拉住妹妹,“喂,叫你你沒聽見嗎?”
  曉敏向範裏點點頭,偕大姐離去。
  售貨員說,“你的朋友真熱心。”
  真的,範裏想,哪來這樣熱誠的香港人。不是說他們隻顧向錢看嗎。
  “信用卡還是現款?”售貨員問。
  範裏連忙答:“現款。”
  那邊廂顧氏兩姐妹邊走邊談,大姐問二妹:“那女孩是誰,好漂亮,像哪個電影明星似。”
  “不,她是補習班學生。”
  “你的高足?”
  “不敢當。”
  “幾時開學?”
  “下星期。”
  曉陽笑,“你真熱心公盆、這邊教完兒童中文班,那邊又去教成人英語,三塊錢一個鍾都拿不到,白貼汽油時間精力。”
  曉敏笑:“你賺多點不就行了。”
  “還說呢,叫你去念地產經紀課程都不肯,不然那七個巴仙的肥水就不用落別人田。”
  “我沒有興趣。”
  曉陽悻悻然罵:“壞腦。”
  真的,曉敏好不惆悵,認得太對了,母親生她們兩個,曉陽一副小生意人頭腦,到哪裏都開花結果,些少微薄本錢,低價入,高價出,總智慧地留一點點餘地,所以至今未曾輸過,一本萬利,自香港做到溫哥華,荷包腫脹,宛如地產界一流高手。
  曉陽此刻往返兩地都乘搭頭等飛機。
  她最遺憾助是沒有個好助手,把希望寄托在曉敏身上,曉敏又另有一套。
  “時間不用來賺錢就是浪費時間”是顧曉陽的至利名言,不錯,至利名言。
  走往停車場途中,曉敏忽然問:“姐姐,我長得可好?”
  “你,”曉陽退後兩步打量妹妹,“不,你不漂亮,有點氣質就是了。”
  曉敏一點都不領情,“謝謝你。”
  “一起去看房子,來。”
  “有什麽好看,一個人躺下來,不過六乘二,你聽拿破侖說過沒有,他情願做法國鄉間一介農夫,而不是殺人如麻的拿破侖大帝,還有,所羅門王逝世時慨歎生命空虛又空虛……”
  曉陽瞪她一眼,“你來,還是不來?”
  “狄更斯說——”
  曉陽大喝一聲,“有完沒完!我們各走各路。”
  曉敏猶自不放過姐姐,拉拉她貂鼠大衣,“拿人家的皮來遮自己的皮,是不不道德行為,你可知道要殺死多少小生命才能做這件衣裳?”
  “這是國家主要生產之一,你懂得什麽。”
  “忠言逆耳。”
  “你還不去教上大人孔乙己,”曉陽幾乎沒落下淚來,“老師,你饒過我好不好。”
  第四次碰見範裏,是在課室裏。
  曉敏點名:“白小慧、唐大均、曾新生、範裏……”
  範裏便是那個短直發中分,皮膚雪白.高高瘦瘦的少女。
  範裏比曉敏訝異。
  沒想到她是她的老師。
  曉敏發出講義時向範裏笑笑,隨後在黑板上寫顧曉敏三個字。
  下課後,範裏留在課室一時沒走。
  顧曉敏擦淨黑板同她說:“你的底子不錯,隻要多聽多練多講即可。”
  範裏笑了,講得好不輕鬆,做起來就比較困難。
  曉敏這才伸出手來,“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咖啡?”
  範裏連忙點點頭。
  走到售買機器邊放進角子按下紐反應全無,曉敏一語不發伸出穿著球鞋的腳大力一踢,仍然沒有結果,範裏學著同伴的樣子也在機器上槌下來,卡達一聲,機器開動,杯子落下,注入咖啡。
  曉敏對範裏說:“必須殘忍。”
  範裏不由得笑起來。
  冬季,天早黑,丙人走過校園,曉敏問:“一個人還是隨家庭移民:”
  “兄嫂過來已有好幾年,”範裏答:“他倆在緬街主持間川菜館。”
  “你原是四川人?”
  範裏笑,“不,川菜的材料比較容易控製。”
  看情形十之八九她也在飯店幫忙,可是身上沒有一點油膩味。
  “你呢,”範裏問:“你能告訴我關於你的事?”
  真可愛,這麽客氣,曉敏笑,“我是士生土長的香港人,姐姐入籍後申請我.我在本家的職業是新聞記者,到了這裏,頗無用武之地。”
  “那麽你一定擅長寫作。”範裏有點興奮。
  “當然需要撰稿。”曉敏停一停,“你在家幹什麽行業?”她覺得範裏似十分熟行。
  範裏笑笑,“我曾在出版社任校對職。”
  噫,沒想到是行家,曉敏覺得非常有親切感。
  “可喜歡此地?”
  範裏但笑不語。
  “你住在哪個環頭,讓我送你一程。”
  “不用客氣.我乘公路車就很好。”她仍舊婉拒。
  蹺敏不想勉強她。
  範裏忽然有感而發,“你們香港女孩都有個漂亮的名字。”
  “噯,香港事事走在尖端,替女兒取起名字來卻出奇保守傳統;永無別出心裁之創舉,叫一聲美玲或是嘉欣,三百個人應你。但是,叫範裏是什麽意思,一本萬裏?”
  範裏駭笑,香港人本色果然露了出來,“不不不,”她雙手亂搖,“是前程萬裏。”
  曉敏汗顏,唉,怎麽沒想到,耳染目濡,想清高都不行。
  停車場到了,曉敏問:“你肯定不要搭順風車?”
  “真的不用,謝謝。”範裏向她擺擺手。
  曉敏把車駛住姐姐家。
  車子才停下,隔壁鄰居太太便自花園走過來,搭手在車窗上問,“你也是林家一分子?”
  曉敏的姐夫姓林,曉敏看看那五十來歲的婦女,“有什麽事嗎?”
  “你們日夜不停的玩麻將牌是不是,吵死人。”她抱怨。
  曉敏溫和的答:“距離這麽遠、恐怕要用助聽機才聽得清楚呢。”
  “相信我,深夜清晰可聞。”
  “晚上十點不算深夜吧。”
  她倆尚在討價運價,有商有量,曉陽已經推門出來吆喝:“攀親戚乎,有什麽好說的?”
  外國太太嚇一跳,盡管聽不懂也退讓三步,喃喃說:“她好凶。”
  “當然,”曉敏回答:“她是香港皇後,我們都是她奴婢,怕她怕得要死。”
  那洋婦笑了。
  曉陽一半拉開車門,惱怒地問妹妹;“你嚼什麽蛆。”
  曉敏連忙偕姐姐回到屋內去,曉陽掙脫她手,瞪著她:“你怕那洋婆於?叫她到大會堂去投訴好了,一天到映嘮嘮叼叼抱怒,這裏煎一塊鹹魚,她又聞到,這裏請客,她又嫌吵,我竟不能在我的土地在我屋子裏做我想做的事情,荒謬。”
  曉敏拍拍大姐那厚實有內的肩膊,“也許她隻是寂寞,想找個人談談。”
  “這是一個自由國度,明日我就去同省長投訴她投訴我。”
  “一人讓一步就沒事。”
  “不能讓,一讓她更要把我當中國苦力。”
  “這樣吧,幹脆把她的房子也買下來,買、買、買、買下整個山頭,蓋一個公園,叫曉陽皇後公園,門口掛一個牌子,上麵寫‘洋人與狗,不得入內’,好不好,你說好不好。”
  曉陽瞪著妹妹,揚起手來,啪一聲打在曉敏膀子上。
  姐夫林啟蘇笑著出來說:“妹妹一來就熱鬧。”
  曉敏拉著外甥女兒的手,“小太陽,告訴我與你母親相處之秘。”
  她們一大一小坐下研究地球儀。
  林啟蘇過來說:“妹妹你那公寓住得好不舒服。”
  “不知道多適意。”曉敏不經意地答。
  “你進貨時很便宜吧。”
  “嘿,廿五年分期付款,有得好捱。”
  “有人出價,給你賺百分之百,你且搬到我們這裏來往,先賺它一票。”
  曉敏不置信地抬起頭來,“誰替我買?”
  “一位心急的家長,你那頭近大學。”
  “不賣,公寓我自己要住,你同那位家長說,留學生最好住宿舍,與師兄弟姐妹打成一片。”
  林啟蘇笑,“他們肯聽才怪。”
  曉陽過來說:“你不用跟她說、她愛搞洋務運動,看我們不順眼。”
  曉敏暗笑,這樣固執有力的姐姐.卻無法說服十歲的女兒在家講中文。
  曉敏手中正拿著小陽的作文功課讀:“一八七一年我國開始建築加拿大太平洋鐵路,鐵路於一八八五年完成,統貫我國……”
  我國?
  曉陽叫:“快過來喝湯。”
  飯廳的長窗對牢後園,櫻花盛放,一陣風來,雪白的花瓣紛紛顫抖落下,曉敏走到石凳上去,還未臥下,已經沾滿了一身落英。
  這樣詩情畫意的環境,令曉敏想起彼岸的人來,一下子湧上心頭的,都是他的好處。
  大學畢業的兩年,在第一份工作崗位時認識他,並不是那種眉開眼笑型的美少年,但一件白襯衫,一條卡其長褲,已足夠顯出他的英姿。
  曉敏離開的時候,他正與三五友好全力搞一本雜誌叫香港之聲,一聽就知道是什麽一回事,不出六個月大抵就把老婆本蝕光那種,裏頁的政治漫畫大膽抵死,曉敏看著一邊害怕一邊笑得落下淚來,她這樣形容:“不要說是畫的人,看的人恐伯都會吃槍斃。”
  稍後有人告訴她,作者正是她的他。
  他沒有來送飛機,那天是他的截搞日,走不開。
  曉敏還以為已經忘卻他。
  她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朝著滿院落花舉一舉杯子,吟道:“誰道閑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倀還似舊……”曉放在此處忘卻數字“……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朱顏。她伸手摸摸麵孔、朱顏是紅粉緋緋的臉蛋吧。
  她乾卻手中之酒。
  小陽出來說:“媽媽叫你。”
  曉敏伸手去摸外甥麵頰,“這才是朱顏。”
  那小女孩卻笑說:“不,我的名字叫茱莉亞。”
  那些詩詞歌賦都是他教她看的,他的中文程度相當高。
  他對她的影響也很見功,曉陽一直覺得妹妹變得古靈精怪,就是這位男生的德政,本來好好蠻秀氣的女孩子,跑新聞之後,忽然大刀闊斧,不拘小節起來,喝了兩杯,往往手舞足蹈,價值觀也變了,動輒抱怨家人有銅臭味……
  這時曉陽出來說:“菜都涼了。”
  曉敏這才拂一拂身上花瓣,走到飯桌前一看,“噯,這鴨舌頭下酒最好。”
  曉陽問她:“有沒有遇見人?”
  做妹妹的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沒有。”
  “在外國更難遇,”曉陽感喟,“新移民陰盛陽衰,大學裏都是些小毛頭,唐人街則多老阿伯。”
  曉敏笑,“聽你說,簡直前途茫茫。”
  “我勸你學老華僑,回鄉下找個對象,婚後把他帶出來。”
  曉敏吃得半飽,站起來說:“我不跟你說了,我要備課。”她向大門走去。
  “瞎起勁。”
  門外那洋婦正在打理海棠花,見到曉敏,繼續訴苦:“做他們的鄰居真受罪。”
  曉敏安慰她,“別悲觀,總有一天,你們會打成一片。”
  “不可能,”洋婦攤攤手,“我一輩子也學不會中文。”
  “林太太會說英語呀。”
  洋婦訝異地張大雙眼,“她?她幾次三番說她一句不懂。”
  曉敏立刻掩住咀巴上車,該死的曉陽,她真到家了:這人一九八零年以一級榮譽在香港大學英文係畢業,成績比曉敏好一倍,居然有膽在外國人麵前說不懂英文。
  不過真是好辦法,一句我不會什麽煩惱都沒有,不會.怎麽樣,讓能者去多勞好了,做多給多,愈做愈錯,你會做?做死你,不會做、不用做,什麽都沒做過,白紙一張,不受批評。
  姐姐的智慧為什麽妹妹沒有承受到?
  曉敏把小汽車開回公寓。
  抵遠貴境已經半年,姐姐專等妹妹坐食山崩,然後投靠她麾下聽她指揮。
  小小公寓麻雀雖小,設備齊全,曉敏開亮燈,獨自做一會兒筆記,便睡了。
  曉敏一直自嘲她所能做的、喜歡做,以及做得最好的,便是睡覺,從來沒有失眠這回事。
  第二天早上,攤開太陽報喝咖啡,追讀本市新聞專欄,一邊看一邊罵,這個專欄已經連載到第五天.作者署名卻爾斯郭臣,每一篇文章都大肆抨擊來自香港的新移民如何地離群、傲慢、自私、嗜利……開頭一兩天,曉敏還有點幽默感,一邊叫苦,一邊還能撥電話到編輯室問“有日尼加拉瓜乾涸、帳會否算在香港人頭上”、今早,她已經笑不出來。
  曉敏一邊臉氣得麻辣辣。
  可惡,枝筆用歪了就變得這樣賤、挑撥離間,把原有的裂縫加工使之成為鴻溝。
  這人倒底是誰,她曾多番打聽,都不得要領。
  曉敏曾叫曉陽拜讀這數篇文章,曉陽嗤之以鼻說:“我沒有空睬這種人,我的時間要不用來賺錢,要不用來享樂,你去研究他的心態好了。”
  曉陽一向有智慧有層次,曉敏就做不到,她用力團皺報紙扔到角落去。
  曉敏拿起電話撥到編輯室去要求與老總說話。
  秘書說:“關於什麽事?”
  “關於卻爾斯郭臣”
  秘書笑,“你是今晨第十五位投訴者了。”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郭臣有種族歧見,他的報道不知有幾許偏見,編輯室根本不應刊登這連串文字。”
  “我會轉告編輯室。”
  “告訴郭臣他是法西斯。”
  “女士,我認為那句置評太過偏激。”
  “才不呢。”
  “請問尊姓大名。”
  “顧曉敏。”站不改姓,坐不改名,曉敏逐個字拚給他聽。
  “謝謝你。”
  “慢著,我們的意見幾時得到回應?”
  “一切看編輯室如何處理。”
  曉敏這才明白在報上擁有專欄地盤的好處,在香港,她也有特權,文章登在暢銷日報上,不平則鳴,月旦社會畸怪現象,亦純願私人意見,現在、她是客人,隻能降為讀者。
  人家已經掛斷電話。
  星期六,曉敏不想在家打困籠,帶看資料紙筆到附近圖書館去寫稿,她在香港之聲還擁有投稿權。
  攤開五百字的原稿紙,看到右下角小小的顧曉敏稿箋字樣,心頭就先一陣溫暖接一陣空虛,這是他倆感情全盛時期他特地為她印製當禮物送贈的。
  他說:“我做的工作在香港有先天性缺憾;水遠沒有可能賺錢,這生這世都不會送你珍寶玉石,這樣吧,你愛寫作,我贈你稿紙兩萬張,好好把它們寫完,你一定會有成績,禮輕人意長。”
  移民時不知扔下多少東西,這一箱原稿紙她緊緊帶在身邊。
  曉敏不知道如何動筆,套句陳腔濫調,沒有靈感。
  圖書館工作人員早就認識她,以為她是用功的好學生,不住寫寫寫,是以尊重她,對她總是和顏悅色。
  登記的小姐過來打招呼:“你們東方學生最用功。”
  曉敏謙遜地答:“將勤補拙嘛。”
  “那邊那個女孩也每天都來。”
  曉敏看過去,咦、又是範裏,她一定就住在附近,是以盡在這個範圍出沒。
  曉敏見她全神灌注捧著一本厚書閱讀,一邊又做著筆記,不知道好不好打攪她。
  正在猶疑,管理員說:“你們可能會成為好朋友呢。”
  曉敏笑一笑,決定到中午時分才過去叫她一起吃飯。
  她要找的一本重要資料冊被人捷足先登,正在找其他圖文,有人叫她:“顧曉敏。”
  曉敏笑答:“範裏,我一早已看到你。”
  “你也到圖書館來寫稿?”
  “這樣理想好地方不利用多可惜。”
  “我請你到附近館子吃點東西。”
  曉敏忍不住問:“你寫什麽?”
  範佇立刻擺手,“哪裏見得人,不過是一個輪廓。”
  曉敏的好奇心熾熱,可是一本長篇小說?
  她們走出因書館,曉敏靈機一觸,姐姐在這個時候可能在四季酒店咖啡座談生意,不如去碰碰運氣,找她結帳。
  她對範裏說:“跟我來。”
  果然不出她所料,曉陽坐在近窗處正用國語向一位中年男士推介某一幢豪華住宅。
  曉敏向範裏笑說:“我姐姐的普通話不靈光。”
  “你講得比她好得多。”
  “我男朋友找人正式教我的,苦學一年多,他說,在今時今日,普通話說不好,十分無知。”
  “那是真知卓見,他在哪裏?”
  曉敏答:“我們分開了。”
  範裏嗬地一聲,多可惜,她想,隨即看到曉敏眼中有淚光。
  她倆在鄰桌坐下,曉陽立刻過來笑罵:“不幫忙不特已,還要出言諷刺,何故。”
  曉敏答:“這一輪的地產,啞巴做經紀也提銷得出去,我是你就不擔心。”
  曉陽看著範裏說:“你聽聽我妹妹這口氣,你同她做朋友要當心點,我不說了,要陪客人到北部看房子。”講完就走。
  範裏羨慕地說:“令姐充滿精神活力。”
  “噯,不曉得我為何老是奄奄一息,同她沒得比,自慚形穢。”曉敏訴苦。
  “也許你心情不好,很多時我也以為自己疲倦,其實是悶。”範裏告訴她。
  曉敏忽然發覺範裏已經成為她的知己。
  她問範裏:“下午有沒有事?”
  “你有什麽好建議。”
  “我帶你去看一個人。”
  “誰,”範裏問了又不好意思,“不會是異性朋友吧。”
  “可以那麽說。”曉敏笑。
  結帳的時候,不出所料,曉陽已經付過,難怪範裏說:“真是一個好姐姐。”
  曉敏補一句:“亦是一個好經紀,過去十八個月所推薦的住屋,沒有一幢不漲價的。”
  曉敏把車子駛到東邊質素略差的一帶住宅區去,沿途問範裏:“聞不聞到咖喱味?說沒有種族歧見是騙你的,我歧視人,人歧視我,不亦樂乎。”
  範裏點點頭,“我看醫生就絕對不桃黑種人。”
  曉敏的氣略平,今日上午本欲把炸彈扔進太陽報編輯室去,現在已經不想冒險。
  車子在一間舊屋前停下。
  “來,我們的朋友住在地庫。”
  兩人都穿著球鞋,毫無困難走過泥地,敲一敲門,發覺並沒有上鎖,曉敏輕輕推開,揚聲:“老伯、老伯。”
  範裏這才知道,住在這間大約五十年曆史木屋內的,並不是顧曉敏的男朋友,而是一位老人家。
  室內光綿幽暗,她們自木樓梯下去,都說外國居住環境好,也有例外,這裏與曉陽那五房三廳五個半浴室的大宅不能比。
  地下室有一股潮濕味道,後園一位華裔婦女探頭過來說:“今日老伯精神略差。”
  曉敏告訴範裏說:“這位梁太大是老伯房東。”
  這時有人用粵語應她們:“我在這裏。”
  人轉出來、範裏嚇一跳。
  手裏提著茶壺的,是一個身量短小的老人,臉上及頸項皮膚一層一層的皺褶密密麻麻,依次序排列,似一種流行的布料紋路,他的眼睛、鼻子、咀巴,全在皺紋壽斑中生存,已經沒有頭發了,戴一頂絨線帽子,但是很明顯,他的聽覺尚可,說話亦還清楚,動作不算蹣跚。
  範裏肅然起敬,必恭必敬鞠躬,叫聲老伯。
  老伯細細打量,“你帶了朋友來,坐呀。”
  他轉到裏麵去。
  範裏同曉敏說:“他至少有九十歲!”
  曉敏答:“才不止。”
  “一百歲?”範裏充滿訝異。
  曉敏笑:“再添一點。”
  範裹在她耳邊說:“沒有人可以那麽長壽。”
  “也許你我不夠清心寡欲。”曉敏微笑。
  “老伯倒底什麽年紀?”
  “本國建太平洋鐵路的時候,他是童工。”
  “不!”範裏霍一聲站起來,“不可能,那是十九世紀的事了。”
  曉敏把她按在椅子上,“噓,請你控製你自己。”
  “怏告訴我他真實年齡。”範裏睜著圓亮的雙眼。
  曉敏說:“他是曆史的見證寶藏,他今年已有一百一十五歲。”
  範裏呆呆的看著曉敏。
  曉敏說:“老伯記得很清楚,他父親在清鹹豐四年亦即是一八五四年出生,他是家中十名子女中最小的孩子。”
  範裏震驚,“那麽,他是同治年間的人?”
  “不,他在光緒元年即公元一八七四年出生。”
  範裏意外得不能出聲。
  “一點都不錯,光緒皇與珍妃的故事他也許全知道。”曉敏輕輕的說。
  範裏深深吸一口氣。
  老伯再次轉出來的時候,手中已捧著茶盤。
  範裏連忙伸手接過茶杯,老伯笑笑朝她們點點頭,像是完全明白她們在說些什麽。
  這時範裏已對顧曉敏五體投地,很明顯,曉敏認識老伯已有一段時間,並且時常來采訪他,對老人和善,對朋友一定不賴,範裏慶幸無意中結識好朋友。
  老伯開口了,“你們都來聽我講故事?”聲線相當穩定清晰。
  兩個女孩子異口同聲說是。
  “今日我精神不好。”
  “我們改天再來。”
  曉敏拉一位範裏,示意她告辭,一方麵範裏聽得出神,根本不願意離開,見曉敏推她,才嗬一聲站起來。
  那老伯又笑了,他已經沒有牙齒。
  正在這時候,門外響起談話聲,是房東梁太大與一位陌生男子,對白用粵語。
  他問:“老伯吃過飯沒有?”
  梁太太答:“今日吃牛肉粥,胃口還不錯。”
  一名年輕男子探頭進來,看到兩位妙齡女客,不禁一怔,隨即客氣的問:“兩位是誰?”
  曉敏也問:“閣下尊姓大名?”
  “我叫郭劍波,老伯是我太太公。”
  曉敏答:“我們是老伯的朋友。”
  隻是這樣一來,輩份奇高,變成該名男子的高祖輩了,曉敏尷尬地答。
  她抬頭看看範裏有什麽反應,非常意外,光線雖然暗,她發覺範裏短發外的耳朵已經燒紅透明。
  曉敏何等聰明,即刻知道這是因為陌生男客的緣故,也加緊打量郭劍波,果然,該名男生眉目端正,身形瀟酒,最可愛處是他的笑容。
  曉敏也笑,“我們正打算告辭。”
  “顧曉敏。”那男生想起來,“梁太太跟我提起過你,你正在做一個報告是不是,你在訪問老伯。”
  老伯在一旁說;“她們愛聽故事才真。”
  郭劍波送她們到門口,“有空再來。”
  梁太太對她倆說:“這才是好青年,一有空就來看老人家。”
  大家又聊幾句,才在屋前分手。
  範裏精神有點恍惚,站在梨花樹下,半晌沒有開步走。
  曉敏看著她笑,“是不是,跟著我,便可以結識有趣的人,去到好玩的地方。”
  範裏問;“你怎麽找到他的?”
  曉敏故意調侃她,“他可是自己摸上門來的。”話題指到郭劍波身上去。
  精神受到這樣大的震蕩,大抵不是全部因為一個百歲老人的緣故吧。
  範裏連脖子都漲江,過片刻她說:“我的意思是你怎麽找到老伯?”
  “說來很長,那泣梁太太,送子女到華人中心學中文,是梁家的孩子告訴我,他們家地庫,住著位第一代移民,已經耄耋,愛說故事。”
  “早一點認識他就好了。”範裏說。
  曉敏仍然不忘取笑她,“一切緣分都有時候。”
  範裏白她一眼,自手提包內取出一疊原稿,“請你帶回去過目,你會明白我的意思。”
  “這是什麽?”
  “我的小說。”
  她果然是在寫小說,不知恁地,曉敏似有預感。
  範裏又說:“故事有關五代移民,這是大綱,請賜寶貴意見。”
  噫,是野心之作,曉敏忍不住說:“我也在寫這個題材,不過我想以寫實手法忠實報道移民生活的變遷,自老伯那一代說起,到我家小甥女止。”
  範裏看著曉敏,曉敏也看著範裏,忽然之間,兩人齊齊說:“我們合作。”
  “真的,分頭做寂寞孤清,不如交換筆記,大家一起努力。”曉敏緊緊握著她的手。
  範裏笑道:“請恕我拋磚引玉。”
  “你一直這樣文縐縐叫人吃不消。”
  “老伯倒底自哪處來?”範裏問。
  “我會把過去的采訪記錄給你聽。”
  “聽?”
  “都在錄音帶裏,我還沒有空謄清。”
  範呈自告奮勇,“讓我來。”
  “老伯用廣州開平縣的粵語,你行嗎7”
  “我願意試一試。”
  曉敏信任範裏,世吐上許多事其實都毋須天才,隻要肯坐下來,全神貫注,一心一意,好好的撥時間出來苦幹,巳經成功一半。
  我有本粵音字典可以借給你。
  “太好了。”
  “隻是,餐館工作那麽忙,你會不會太辛苦?”
  範裏沒有回答:“公路車來了。”
  “星期一在圖書館見。”
  周日見到曉陽,她正預備出門談生意,不分青紅皂白就追問曉敏:“你那公寓倒底賣不賣?”
  “賣掉良心猶自可,賣掉公寓,試問何處棲身。”
  “你不愛住我這裏,還有富貴的朋友。”
  “誰是我富友?”暝敏莫名其妙。
  “昨日與你在四季吃飯的朋友呀。”
  “嗬你指範裏,你誤會了,她在兄嫂的四川館子裏幫忙,生活清苦。”
  曉陽嗤一聲笑出來,“曉敏,真料不到你天真若此,人家身上穿的凱斯咪毛衫價值你看不出來?”
  曉敏一怔,曉陽真是個老妖精,什麽都瞞不過她的法眼。
  “但是——”曉敏也不知道但是什麽。
  曉陽已經笑著出門去,周末往往是地產經紀最忙碌的日子。
  但是,曉敏還存疑惑,範裏實在不像,她那種羞怯的神待不似有財富撐腰的人,錢多人膽大,聲音跟著誇啦啦,範裏完全相反。
  也許她有很多事沒有講出來,人人有權保留私隱,朋友何必追究揭秘,無論怎樣看,範裏都不失為一個值得交往的女子,她倆在一起是為寫作,其餘閑雜事宜,曉敏不打算理會。
  姐夫林啟蘇出來笑問:“你有沒有看太陽報那段評論,今日終於寫完了。”
  曉敏冷笑一聲:“沒有一個華僑敢不拜讀的,他把華僑新移民寫成一群無稽、迷信、無知、貪婪的歹徙,在我們家某一角落似必定可以搜到海洛英,我們之所以住大屋駕大車,泰半因為從事不法勾當,起碼有一個以上的家庭或成員大概屬三合會,我們的存在,嚴重影響現有民生及社會安定,當局應當嚴加查辦。”
  姐夫笑,“你讀得很仔細。”
  “這種煽動性文字得以刊登並不代表言論或出版自由,這是純粹挑撥種族之間歧視的謬論。”
  “有一兩點也許值得正視——”
  曉敏打斷姐夫,“我本人無法接受。”
  “曉敏,當然你是例外,但曉陽的作風就截然不同。”
  “曉陽所做一切,相信也都是合法的。”
  “法例以內也有很多種做法。”林啟蘇笑,“好了好了,別讓這話題變成家庭糾紛。”
  “姐夫,請你想想華人自一百年前就為這塊土地付出的血汗,難道全不計分?”
  林啟蘇這次笑不出來,他說:“何必拿加國舉例,華人為任何事灑下的血汗,都比別國的人多。”
  曉敏完全讚同“姐夫,我們不如趕快換一個話題。”
  林啟蘇歎息:“說到中國人的苦難,一夜白頭。”
  曉敏提高聲音,“小陽,你要不到動物園去?”
  小陽聞聲出來“你搞錯了,那是小孩去的地方”不悅地板著臉。
  曉敏對外甥的心態甚感興趣。遲早要訪問她,作為報道中最後一篇。
  小陽初到的時候還不願意走路,時常舉起雙手叫父母抱,會說粵語,尚未入學,一進洋童學校就改變她的一生,學得一口美國英語,漸漸思想都改用英語,曉陽說她發夢囈也講英文。
  林啟蘇夫婦很經過一番掙紮才安頓下來。
  曉陽說得好:“你問我什麽叫做貧賤夫妻,我全知道。”
  積蓄快用光,兩夫妻卻找不到工作,所有老板都回絕說“閣下沒有當地經驗”,人人不肯給新移民機會,新移民過了十年也還是新移民,哪來的當地工作經驗。
  終於本來從事銀行業的曉陽下個狠心,跑去讀半年書,考到張地產經紀執照,從此做樓宇買賣,當初一個月都做不到一單生意,曉陽的脾性就在那時作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早出晚歸,兼夾染上江湖習氣,夫妻關係曾經一度非常惡劣,女兒丟給一位唐人街過來的老太太照顧。
  兩年前曉敏的老板移民,曉敏無意中把姐姐卡片交給這個生意人,沒想到他到了西岸一個電話把曉陽約出來,三天內就光顧了了百萬地產,曉陽約抽到六個百分點傭金,身價立刻上漲,生活也就安定下來。
  今天,說到太陽顧,大抵沒有人不知道。
  林啟蘇是工程師,憑著太太的關係,不致淪落到超級市場當櫃格員,現在車門做舊屋修茸翻新轉賣工夫,進帳非常好。
  困難時期已完全過去,但是打了折扣的夫妻感情永不複原。
  曉陽越來越似生意人,絕少留家中,沒事都要開著平治房車到市中心兜幾個圈子。
  曉敏這次來,見麵幾乎不相識,變了,全變了.姐姐眼內有股冷漠孤寡的神色,不留餘地,看不上眼的東西最好全部掃開,唯一沒有變的,是對妹妹的關懷,對曉敏來說,已經足夠。
  曉敏始終比較喜歡從前的姐姐姐夫,在本家的林氏伉儷,反而比較鬆弛輕快,也沒有那麽市儈。
  曉敏現時老覺得姐姐眼中隻得$符號,看任何東西.甚至是人,都在價格,最慘是她目光如炬,絕無錯漏,所以經她估價範裏,絕對可能是真的範裏。
  當下曉敏說:“沒有人要去動物園,我告辭了。”
  林啟蘇已經躺在長沙發上盹著,啤酒肚子輕微一上一下隨呼吸移動,十分趣怪。
  十年前的姐夫不是這樣的,那時他起碼比現在小三號,英俊、神氣、有股讀理工的青年特別的氣質,算了,曉敏想,人總會老的,隻要姐姐不嫌他,他不嫌姐姐就得了。
  曉敏輕輕離開林宅。
  隔壁的洋婆子正伸長耳朵聽鄰居的動靜。
  她同曉敏說:“一點聲音都沒有,是否在進行大陰謀?”
  曉敏忍不住反問:“你怎麽把我當好人?”
  “你不會是壞人,你至少肯跟我說話。”
  “不,”曉敏靠在欄杆上笑說:“我比他們更糟。”
  洋婦主觀極強,“我不相信。”
  林宅草地上有日本人正受雇剪草,聞言轉頭一笑。
  剪草機軋軋來回往返,那種固定地有節奏的機器聲在藍天白雲下催眠作用,蜜蜂嗡嗡,繞著玫瑰花叢打轉,春日將盡,夏季將至,曉敏的心仍然沒有著落。
  “這算不算一個美麗的國家?”外國老太太問。
  曉敏答,“沒有更美更富庶更平安的土地了。”
  “謝謝你。”
  “為何謝我?”曉敏笑,“我也是本國居民。”
  曉敏與老太太道別,問得她叫馬利史蒂文生。。
  她可以保證曉陽不屑知道鄰居的姓名。
  並非天性如此,實在流離的次數太多,一顆心麻木不堪,外表就冷酷。
  走完一次又一次,心全然沒有歸屬感、香港本是蛋家與客家的地頭,此地原居是紅印第安人,怎麽樣攀親戚,論交情,實是個大問題。
  自清朝起就吃足外國人的苦頭,一時如何推心置腹,而且,剛剛種下感情,說不定哪一天就要轉頭走。
  離開香港時,報紙上激動的社論標題是“英國人總得對香港人負點責任”,曉敏無限惆倀,但還是趕著到航空公司去取飛機票。
  算了,一個人對自己負責最好。
  她男伴的態度就剛剛相反。曉陽忿忿的代妹妹抱不平,“很明顯,這人心中有許多人與事都比你重要。”
  曉敏記得她幽幽的說:“我從來沒有野心在任何人心中占首位。”
  曉陽答:“當然,人人覺得最重要的一定是自身,留得青山,方有柴燒,但如果你在他心中連次位次次位都夠不上,有什麽意思呢。”
  “所以我們分手。”
  “但是你那麽思念他,耗盡你體內能量,所以你一直嚷累。”
  他不肯來,總得有人留下來,他說。
  曉敏聽了,覺得這話何等熟悉,仔細回憶,啊,是母親與她說的,她大舅舅在三十五年前立下同樣誌願,留在天津,沒有南下。
  車子駛到大路,曉敏沒留神,後邊來的司機按號警告,刹車,曉敏驚魂甫定,發覺兩車距離隻有一公尺。
  那名司機下車說:“一個便士買你沉思。”
  曉敏抬起頭,“嗬,郭先生,你好。”意外之喜。
  她連忙把車子駛至一旁。
  天氣並不那麽暖和,郭劍波已換上短袖短褲、十分俊朗,曉敏一直帶缺憾地喜歡這種似幹文藝工作的男生、頭發鬆鬆,衣著隨和,她從前的他便是代表,曉敏不喜接近西裝上班族,雖然後者收入與情緒都比較穩定。
  “你住在附近?”曉敏問。
  “開玩笑,這一帶的房子什麽價錢。”
  曉敏連忙避開敏感問題,顧左右言他:“今日禮拜天。”
  郭劍波笑,“誰說不是。”很靦腆地把手插褲袋中。
  兩人都留戀著不願分道揚鏢。
  郭劍波問:“你的朋友呢?”
  “我們約好星期一在勃拉圖書館見麵。”
  “沒想到你們同我太曾祖父是朋友。”
  “我們很談得來呢,接受訪問之前,他隻叫不要把他的年齡張揚,然後就有問必答。”
  郭劍波點點頭:“數年前太陽報記者問他,他隻肯認九十歲。”
  那張大膽放肆的報紙,那些可惡的記者。
  曉敏說:“未知郭家是否人人都享有高壽。
  郭釗波搖頭,“曾祖父早已故世,祖父與父親住在東部,隻剩我在此地陪他。”
  “你的孝心令人敬佩。”話說出口才發覺自己原來會講這樣好聽的話,臉先紅了。
  “我可以做的實在不多,你過獎。”
  “你還能說中文,實在難得。”
  “講得不好。”他又汗顏。
  年輕的他們站在抽嫩芽的楓樹下好一會兒,曉敏在上車時說:“那麽星期一下午見。”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會得不露痕跡地與男生定下約會。
  看,顧曉敏不是弱者,顧曉敏多懂得把握機會。
  回到家中,她取出打字機,想寫一篇辯論文章,寄到太陽報。
  好不容易開了頭,進入正題,忽然覺得氣餒,嘩啦一聲把紙張自打字機拉出,扔到廢紙籮。
  曉敏用手捧著頭,她從來不與人打筆仗,私人恩怨,不值得花那麽大的精神時間,任由誰愛胡扯什麽都無關宏旨,涉及大前提.她又覺得氣促心跳,濁氣上湧,根本沒有辦法控製情緒,冷靜地寫一篇論文出來。
  換言之,她不是這方麵的人才。
  曉敏喝了幾杯咖啡,終於按下傳真機,把那幾篇攻擊性評論傳到香港去給那個他。
  曉敏一直諱避著不願意提起他的姓名,到現在避無可避,必需在剪報空白位上寫“胡小平先生注意:溫哥華顧付”。
  是的,他叫胡小平。
  曉敏相信早已有聯絡站向他提拱這一宗消息,天涯毗鄰,絕無隔涉誤會,她不過想向他拿一個答覆,誰曉得,也許他隻會回活該兩字。
  曉敏覺得困,倒在長沙發上,重溫郭牛的故事。
  郭牛被他叔父送上船的時候,才十一歲,在貨輪澈斯特號上做廚房小工,拖一條小豬尾,操作時纏在脖子上,長時間蹲在廚房洗碗碟,他是文盲。
  家裏人多,養不活.把他自鄉下送到香港叔父家,郭牛回億道:“半年後叔父發覺我食量驚人,似永遠填不飽肚子,嚇壞了,把我送到外國船去,有沒有工資不要緊,但求解決食的問題。”
  一年後,他隨船在北美洲一個港口上岸,該港口在一七九二年由英國海軍上校喬治溫哥華發現,郭牛抵達該埠在將近百年之後,加拿大太平洋鐵路正進行得如火如荼,四處招募華工,澈斯特號夥頭將軍以為有利可圖,設法帶著郭牛留了下來。
  他們以為三兩年後可以衣錦還鄉,可惜事與願違,郭牛固然沒有穿過錦衣、也沒有再見過家鄉。
  曉敏籲出一口氣。
  十一歲。她記得自己十一歲的時候,還因為得不到一個洋娃娃而蹬足大哭,被大人責備,把自己鎖在房中三個小時不肯出來,要大人輕言央求。
  顧家的環境也並不是那麽好,但七十年代社會已上軌道,民生逐漸富庶,各行各業都做得轟轟烈烈,曉敏享受到穩定的生活,她沒有吃過苦。
  郭牛的個人經驗十分遙遠,每次去做訪問,老人隻說一點點,年代越遠的事他記得越是清楚。無論重複多少次曉敏仍然有興趣聽下去,今早吃過什麽菜,老人卻說不上來。
  她父母吃過的苦就真實接近得多。
  尤其是曉敏的母親、讀到中學已經不易,一直由官校栽培,沒有能力進私校、田、因為功課好,也沒有必要,她告訴曉敏,整個青年期就是幫著家裏省吃省用寄包裏到內地去接濟揚言“總要有人留下來”的兄長。
  等到他們娶妻生子,仍然希望得香港親人的幫助,曉敏的母親把家用省下來盡力而為,算一算,曉敏不過比內地的侄子略長幾歲。
  資本主義社會生活何嚐不煩,曉教看看父母有限的收入既要照顧上一代及下一代,又得打扮光鮮與同輩競爭,苦也苦煞脫。
  這是曉陽說的:“舅爺們一來,家裏搬空空,接一次駕,家裏半年不用想出外旅行。”
  誇張?並不,曉陽不明白母親何以瘋狂友愛,本家一架十八寸電視機看足十年.每個親人下到江南,無分彼此,一律廿七寸彩電,雙門無霜冰箱、金手表、助聽機、新舊衣服、各色玩具、金銀首飾…。
  然而下次來了,要求更多,更精密、更豪華。
  顧家並不孤單,但凡內地有親的港人都很了解個中滋味,這是一場耐力賽、接受挑戰的港人遲早會崩潰下來,因為親戚們的要求已經涉及購置樓宇及出國留學費用。
  靠獎學金念大學的曉陽曉敏兩姐妹不置信地睜大雙眼,他們希望得到以萬數計的美金款項!
  何以為報?曉放幾乎沒喊出來,白白叫她接受如此龐大的饋贈,她都不敢點頭,總要付出代價吧.如不,更加可怕,欠一身無法償還的債,難以安枕。
  可是她們的母親卻永不氣餒,仍然量力而為,不停張羅,不問報酬,港人本色在一個家庭婦女身上畢露。
  永恒地感到不足是華人的特色.心底有一點火在燃燒,逼使著人向前走,永不停步,容顏憔悴,風塵仆仆,但不敢停下來,不是因為貪婪,外國人不會明白,我們隻是缺乏安全感,隻得這雙手,不做得起繭,對不起自己。
  落到社會製度完善,優悠了一生的外國人眼中,嘖,嚇死人,多麽庸俗的一個民族,唯利是圖。
  誤會底下不是沒有心酸的。
  想遠了。
  數小時之後,傳真能有反應,曉敏過去視察,胡小平的答複來了:“敏,早聞此事,深替汝等不值,異鄉雖好,非久留之地,胡不歸。”
  讀到這裏,曉敏不禁突起來,她想問他:胡不歸?胡適之?
  她看下去:“附上稿件一份,請代寄住太陽報作讀者投書,該稿將於三日後出版之香港之聲第七期同時刊登。”
  就這麽多,一點私事都不涉及。
  曉敏很佩服他的意旨力,這是他們仍可維持朋友關係的原因之一。
  室內片沉寂。
  撇下的不單是小平同誌,還有幾位談得來的女友,無論多忙,不忘聚會,大吃大喝之餘,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哪用獨自渡過如此孤清的周末。
  這是曉敏永遠不會習慣的一件事。
  星期一,範裏比曉敏先到。
  範裏對這位新朋友有點內疚,她並沒有蒙騙顧曉敏,但是她也不打算立時三刻與初識者推心置腹,有一些事,她寧可少提,事實上,也是不說為佳。
  範裏看得出顧曉敏極項聰明,幸虧為人大方磊落不追突細節,否則就不會挑範裏做朋友。
  來了,曉敏來了。
  範裏已經知道曉敏有點外國人脾氣.公眾場所慣於壓低聲音講話,但這次曉敏一臉興奮,自手提包取出份稿件,“範裏,你看看這文章寫得多好,簡直會飛。”
  是胡小平那篇答辯稿
  範裏一見是英文,便笑說:“我的程度較差,哪裏看得出妙處。”
  “試試看,來。”曉敏鼓勵她。
  範裏笑問:“誰寫的?”
  唉敏已經影印一分寄到太陽報去,她忍不住想旁人共她分享小平同誌的妙文,聽到範裏如此問,不禁漸漸漲紅麵孔。
  範裏實時明白下,顧左右道:“我且試試能否領會其中精妙。”
  範裏的閱讀能力比對話能力高,身邊又放著中英字典,便聚精會神的讀起來。
  不用會家也知道是篇好文章,題目是“不肯麵對現實的加國人”,逐點分析排華意識。
  範裏細細讀完,用手指揉著額角,“看得好吃力,寫得太好了。”她讚歎。
  曉敏坐在對麵,看到範裏雪白纖細的手指托著輪廓秀美的鵝蛋臉,驀然發現女友是個美人兒。
  曉敏過一會兒才按注:“一百年前,加國華人,是不準置業的,次百姓遭遇到的歧視,以此最甚。”
  範裏低低歎息一聲。
  曉敏又說:“即使三十年前,市西的英屬產業,亦不出售給華人。”
  範裏點頭:“我讀過資料,全部屬實。”
  她把胡小平的稿件珍而重之地收起來。
  曉敏笑說:“你看是誰來了。”
  範裏轉過頭夫,看到郭劍波英姿爽颯地走過來,不知恁地,範裏忽然對曉敏說:“你約了朋友.我先走一步。”
  “喂,”曉放拉住她,“一起去吃飯。”
  “不,我——-”範裏還想掙紮,郭劍波已經走近,範裏不想給他看見窘相,隻得輕輕坐下。
  郭劍波笑問:“你倆時常在圖書館會麵,何等文藝。”
  “我倆正在合作一項寫作計劃。”
  “我可以幫忙嗎?”
  曉敏道,“我們還沒有交換過個人資料呢。”
  這個時候,郭劍波才敲敲腦袋,“我在西門富利沙教英國語文。”
  曉敏把電話住址寫下交給小部,她習慣公平遊戲,把範裏的電話也寫在上麵。
  郭君講英文的時間比較多,曉淩敏卻老以粵語回他,範裏靜得不得了,好幾次,郭劍波以為範裏對話題不感興趣,留意她,才發覺她大眼睛全神灌注地聽,往往曉敏說十句,範裏也不說一句。
  曉敏笑說:“中國女比香港女嫻淑得多。”
  郭劍波笑答:“也不見得,有一位北京派來的客座女講師,話多且自誇,叫我們吃不消。”
  範裏這時說:“我沒有料子,不會說話。”
  曉敏與小郭齊齊說:“倘若人人知道這個道理.事情好辦得多。”然後相視而笑。
  範裏覺得他倆自幼受西方教育,心靈相通、好生羨慕。
  這時小郭問範裏:“你可認識我們身後的那位中年人?他一直留意你。”
  曉敏回頭看,隻見一個穿灰色西裝的中年華人忽忽舉起報紙擋住麵孔。
  範裏有點不自然,“不,我不認識他。”
  曉敏笑說:“長得好就是這點煩。”
  郭劍波看看曉敏,最可愛的女子,往往是說人家“長得好真煩”的女子,而最討厭的女子,便是說自身“長得好真煩”的女子,一線之隔,優劣相差天共地,曉敏的確爽朗大方。
  顧曉敏並不知道她在小郭心中評分大增,“我餓了。”她說。
  這個問題非同小可,我們十一億人講的是民以食為天。
  當下曉敏有感而發,“來了那麽久、都沒做過正經事,感覺上似一具吃飯機器。”
  範裏抽一口冷氣,“你還說沒做什麽.那我呢。”
  曉敏笑說:“範裏,我們到你家的川菜館去嚐新。”
  “呃-”範裏變色。
  小郭何等精靈,實時說;“太遠了,找們就近無論用些什麽,我帶路。”
  是的,曉敏察覺,範裏有許多許多苦衷。
  比起伊人,曉敏覺得自己幸運,她的生命簡單如一二三!沒有不能告人之處,即使是卸任男友胡小平,也還是她引以為榮的一個人物。
  曉敏十分同情範裏內心充滿難言之隱。
  下午她倆有事,與郭劍波分手,走訪唐人街雜貨店老板娘,曉敏把這位沈太太列入第二類代表:六十多年紀,精明入骨,算盤打得啪啪響.卻從來未曾正式入學,六七年香港騷亂,她一見苗頭不對,使結束一爿士多店整家移民。
  沈太太對顧曉敏發生好感,另外有個原因。
  顧曉敏偷偷對範裏說:“不然她才不會接受我的訪問。”
  移民的時候,沈家大兒子已經十六七年紀,來到這邊,英語程度夠不上,對升學沒有興趣,一直留在店內幫忙,很少踏出唐人街,到今天還是王老五。
  沉太大看中曉敏。
  範裏訝異這位太太的眼光倒是很不錯,就不知道這位沈公子是什麽人才。
  當天她們沒有看到沈大少爺,隻看到雜貨鋪門。堆著一籮筐一籮個的榴蓮,一陣異味撲鼻而來。
  “你看。”曉敏說:“什麽都有得賣,十月還有大閘蟹。”
  “你愛吃嗎?”範裏問。
  “兩者都不喜歡。”
  那邊沈太太已經笑著迎出來,一眼看到顧曉敏身後跟著一個標致女郎,立刻額外留神,漂是漂亮,不過長相有點削簿.神情又帶點孤傲,不及曉敏和藹爽朗.沈太太決定把心思放在曉敏身上。
  “請坐請坐。”沈太太端出椅子來,“對不起嗬,我要看店堂,騰不出時間。”
  曉敏笑道:“生意真好。”
  要是“顧小姐肯幫我打點,一定大發大利。”
  曉敏朝範裏眨眨眼,範裏笑。
  當下她倆雙妹嘜似坐在店堂後邊,喝一口剛斟出來的香片茶。
  曉敏說;“這樣的生活也算與世無爭了。”
  話還沒說完,門外夥計已經與人爭起來,沈太太出去調解,隻聽得她用簡單的英語吆喝:“沒有,沒有,回家,回家。”
  曉敏站起來觀望,歎口氣坐下。
  範裏問:“怎麽回事?”
  曉敏答:“醉酒的紅印第安人討錢,叫他回家,回哪裏去,這本來就是他們的家,他們的地,他們的所有。”
  白人白拿了紅人的、輾轉再賣與黃人,是以黃人叫紅人走開!此刻白人又怨黃人來高價搶購地皮。
  曉敏喃喃說:“白人,三叉舌,蛇一樣。”
  沈太太解決了問題,回頭看見笑起來一朵花似的範裏,倒是一怔,這麽好看的媳婦一定養可愛的孩兒.她猶疑起來,倒底哪個好?
  範裏對曉敏說:“你真能幹,來了有多久,與華人社會這樣熟絡。”
  沉太大坐下來,“我們這店鋪起初頂簡陋,賣些冬菇粉絲蝦米即食麵,最近這一兩年好許多,客人花費得起,隻得擴充營業把細致一點的貨色也一並運來賣。”
  沈太太邊吩咐夥計包了兩大包名貴水果,送給兩個女孩子。
  曉敏再聊兩句便告辭,臨出門,塞廿瑰錢給夥計。
  沈太太追出來,曉敏過了馬路離遠隻是擺手笑。
  範裏佩服地說;“這些資料,都是點滴收集回來。”
  曉敏說:“我喜歡聽故事。”
  “這裏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經曆吧?”
  “你看見波記的老夥記?他叫陳威,五十年代遊水到香港,鯊魚及炮艇就在身後追、遊了一日一夜,上岸又走了一日一夜,下大雨,躲在沈太太士多鋪的簷蓬下,被沉記收留,後來又帶他過來,直到今天。”
  過半晌,範裏才問;“有沒有比較愉快的故事?”
  “有,我顧曉敏不是很愉快?”
  “才怪。”範裏衝口而出,“你還得撇下男朋友呢。”
  曉敏不出聲,移民是連根拔起的事,人人都有損失,在所難免。
  範裏說;“你看那些土生的小孩,自此不會中文,看不懂紅樓夢水滸傳,損失慘重。”
  曉敏說:“選擇下一定有所犧牲。”
  “一定要抉擇嗎?”範裏問
  曉敏上車,看看倒後鏡,“一定要。”
  她進了後檔,把車子輕輕溜後,撞向後邊車子的保險杠.兩車都一震,後邊的司機沒有出聲,匆匆退後,一溜煙似駛走。
  “什麽事。”範裏問。
  “那個穿深色西裝的人,自圖書館,一直跟著我們。”
  範裏不出聲。
  曉敏肯定範裏認識那人。
  “我要回家了,你呢?”
  範裏說;“你要是有空,可願到舍下小坐?”
  曉敏很高興,範裏終於肯向她透露消息,但是曉敏仍然不想勉強,拍拍範裏的手,“改天,改天我們互相參觀對方的寓所。”
  範裏點點頭。
  曉敏在公路車總站放下範裏,看看她走開,範裏要真是個雜誌編輯兼撰稿人,那麽,她可以說是最美麗的文藝工作者之一。
  過兩日,曉陽的電話一早把妹妹叫醒,“報上那篇大火藥味道十足的讀者投書是你的傑作吧。”
  曉敏連忙攤開報紙,嗬小平同誌的文章注銷來了。
  “怨怨相報何時了,”曉陽說:“這句話你聽過沒有。”
  曉敏不出聲。
  “這下子恐怕會真的開仗了,本來不過是小省報爭取銷路,嘩眾取寵,現在你看,免費得到高水平不計稿酬的好文章作宣傳,聲勢浩大,他們還肯罷休?”
  曉陽一向有腦筋,她的分析再正確沒有。
  “小不忍則大亂,那個卻爾斯郭臣至多寫三五天就會收檔!給你撩,好了、人家大概要開研討會加倍渲染。”
  這完全是真的,但是“姐姐,我們忍氣吞聲已經一百年。”
  “豈止一百年,”曉陽說:“要算起來,起碼三千年,這是我們的民族特性.但我們也藉此生存下來,尤其是香港人,爭財不爭氣,現在我們同政府直接交易。政府才是六房東,這些前任租客發牢騷,理他作甚。”
  “氣已經受到眼珠子,我不能再忍。”
  “好,也好,總得有人學秋瑾,”曉陽說:“但我仍然堅持我的方法是對的:中西永遠不能合璧,能夠互相利用、荀且偷生已經上上大吉,你要與他們做朋友,講道理,生閑氣,你盡管去,今日我有大客自台北來,做成這筆生意,說不定可以退休,再見。”
  曉敏起床。
  第一件事是訕笑著掀開窗簾看看樓下是否有三K黨聚集。
  姐姐的態度是老華僑本色:但求生存,不求了解,任誤會越結越深,一則英語不好,無從表達,二則根本不理會紅顏線頭發的異邦人怎麽想!
  曉敏是矛盾的,刹那把洋人當朋友,刹那又吵將起來,反而不及曉陽不聞不問無功無過的態度省力。
  大廈頂褸有三個豪華複式單位,業主全是港人,年間大抵隻在夏季最熱的兩個月來住上一陣子,其餘時候,拍上門,回香港去也,是以遊泳池永遠空蕩蕩無人用。
  惹人妒忌?當然。
  曉敏籲出一口氣。
  她本來想與洋人打成一片,結果當洋人惱怒批評不合作的華人的時候,她又頭一個生氣,來護著平日談不攏的華人,幹革命就是這點痛苦。
  曉敏把車子開到郭牛家去。
  老人在後園蘋果樹下哂太陽。
  抬眼看去,花已落盡,一樹累累青色豆大的果實,曉敏也還是第次看到蘋果生長的可愛實況,心情略略鬆弛。
  她輕輕坐在老人身旁。
  老人拍拍她的手背。
  曉敏忍不住訴苦:“我想家,我想回家。”
  老人微微笑。
  “比起您的苦難您的經曆,我的不算一回事,但我也切實感到痛苦,請你給我力量,讓我接棒。”
  曉敏握住老人的手。
  九十歲稱耄耋,一百歲稱期頤,一百一十五歲的老人.應該吸收了天地智能精華,破此限者極為罕見,曉敏坐往他身邊,內心非常祥和。
  老人終於開口了:“新環境,總要設法適應。”
  曉敏說:“我怕我跟不上這個遊戲。”
  老人笑。
  曉敏記得他說過,十二歲的郭牛在洗衣場工作、蒸氣彌漫,髒衣服泡在熱皂水中,用木棍大力攪動,逐件搓洗過清,個子小小的他一天做足十多廿個鍾頭,晚間睡在衣包側跟,隻有他會講兩句英語,遇到洋人來調查衛生時況,他還要扮代表,雙手熨得通紅潰爛,人累得如行屍走肉,站著也會睡著,鐵路建成通車,報道一字不提華工,洗衣場結束,郭牛失業,改學烹飪,到育康為掘金的狂人辦膳食。
  統統靠一雙肉手,熨得泡得浸得破得畸型,這是一雙工具手,曉敏敬愛這雙手。
  她把它們攤開來,看到損壞的指甲,累累疤痕,屈曲的關節,會得落淚。
  房東梁太太過來,“顧小姐,喝杯茶。”
  曉敏這才笑起來:“謝謝你。”
  梁太太說:“本來這樣亮麗的陽光正好曬哂衣裳,晾過兩次,鄰居抗議呢,說是沒禮貌,這一帶並不富有,一樣講麵子,隻得入鄉隨俗,想不開,又以為外國人欺侮我們。”
  曉敏暖緩低下頭來,又問:“可有洋人騷擾你們?”
  “我們不騷擾洋人已經很好丁。”梁太太笑。
  “此話怎說。”
  “隔壁一三六號兩個男孩子回香港找師傅學會幾招詠春拳,還真管用,把洋童打得頭破血流。”
  曉敏發呆。
  真不曉幫誰才好,洋童頑劣,惡名彰,但是用霸力占他們上風,又不是正確良善的風氣。
  曉敏問:“像不像要打起來的樣子?”
  梁太太抿嘴,不子置評。
  老伯這時站了起束,曉敏說:“我扶你進去。”
  梁太太點點頭,“顧小姐敬老。”
  隻見老人趨到曉敏身邊輕輕說話,曉敏不住嗯嗯應他。
  曉敏查過書籍,中國人平均壽命在舊石器時代是十三歲,夏商時代是十八歲,秦漢時代是二十歲,唐代公元八世紀為廿七歲,宋代十一世紀為三十歲,元代十四世紀為卅二歲、明清十七至十八世紀才三十三歲。
  曉敏當然敬重郭牛。
  她借梁宅的電話撥到範裏家去,那邊一直空響,許是到圖書館去了。
  曉敏在圖書館裏寫日記:母親大人提供的盤川已經花得差不多,幸虧居有定所,二手車亦頗聽使喚,但成日價吊兒郎當……
  正寫到有趣的地方,有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曉敏抬頭一看,正是範裏。
  曉敏問:“你為什麽不來上課7”
  範裏搞下墨鏡。
  曉敏看見她右眼瘀黑,嚇一跳,壓低聲音:“誰做的。”
  範裏答:“我自己碰到的。”
  “怎麽會。”曉敏不信。
  “我雖不濟,也不致於甘心捱打。”
  “有人對你不好,說出來,大家想辦法。”
  “我喝醉滑了腳步撞在櫃上。”範裏籲出口氣。
  曉敏不再追問。
  範裏重新戴上墨鏡,“曉敏,我有一個請求。”
  “你盡管說。”曉敏本來是個熱心人。
  “我想到府上借宿兩日。”
  “不成問題。”曉敏一口答應。
  “你……不想知道原因”
  曉敏溫和地說;“結交朋友,不一定要他們拿私隱來交換友誼。”
  範裏呆半晌才答:“謝謝你。”
  “我看你很累,最好睡一覺。”曉敏把門匙交給她。
  範裏說;“打擾了。”
  她取過鑰匙便離開圖書館。
  範裏剛好在門口碰見郭劍波,她向他頷首後匆匆離去。
  小郭見到曉敏便說:“範裏是頗情緒化的一個人。”
  曉敏含笑:“他們寫小說的人一貫如此。”
  小郭看著曉敏,“你大概也知道緬街的川菜館老板不姓範。”
  “是嗎。”曉敏一怔,“不姓範,姓什麽?”
  “姓章。”
  “那或許是她的表兄。”
  小郭凝視曉敏,她這樣信任範裏,他倒有點像說閑話的小人,於是連忙改口,“或許是。”
  曉敏嘉許地笑一笑。
  這正是杜絕是非的好態度。
  “我去找一點資料,三十分鍾後我再回來。”
  曉敏低下頭繼續寫:正在參考各年齡階層華僑扮演的角色,希望有所領悟,方便我投入當地社會。
  曉放下筆,深覺自己的文字做作,她讀過範裏的小說大綱,她的中文平易近人,段數高出若幹節。
  才在猶疑,小郭已經回來。
  “來,到我宿舍來喝茶。”小郭說。
  “你找到所要的東西沒有?”曉敏問他。
  “他們說給大學圖書館借去了。”
  “你看你的學生多用功。”
  “頭十五名都讓亞洲學生包辦,一麵倒。”
  “因為我們知道受教育的機會不是必然的,既是幸運者,就要珍惜時機盡力而為。”
  “真的。但是教育的本義不是競爭。”
  “才怪,不是照樣分名次。”
  他們一邊走向停草場一邊討論這件事。
  車子停在比較偏僻的一角,迎麵有三個華裔青年走過來.他們並不在意。
  郭劍波還在說;“名次並無意義,教育旨在潛移默化。”
  三個年輕人巳經包圍他們。
  他們這才看清不良少年頭上套著絲襪。
  曉敏還不置信,其中一人己經亮出尖刀指住她胸膛。
  顧曉敏與郭劍波立列乖乖把皮夾交給他們。
  一人剝下曉敏手表,另一人把她拖到一輛大卡車後麵,郭劍波奮不顧身撲前說:“你們已經拿到財物,別傷害人,把她交還給我,光天化日,切莫節外生枝。”
  曉敏的衣領已被人扯開,嚇得一身冷汗,又不敢掙紮尖叫,麵如土色,渾身簌簌抖。
  那數人聽得郭劍波鎮定的呼求,不禁低聲商量起來,用的正是曉敏最熟悉的廣東話:“讓她走!”“荷包裏有多少?”“五百多。”“我這邊三百多。”“推開她。”
  說時進那時決,曉敏已被人推向郭劍波,那人淩空劃一刀格開郭劍波一隻手,趁空檔呼哨與同伴逃逸。
  曉敏重重跌在地上。
  她左邊麵頰肩膀膝頭統統擦破,郭劍波忙來摻扶。
  麵孔有涼意,摸一摸,曉敏發覺手指染血,看清楚了,是小郭手臂受傷,被尖刀劃開縫字,滿血不停。
  曉敏倒過頭來扶他。
  這時有外國人奔過來,“可需要幫忙。”
  “請召救護車。”曉敏對那紅頭發的中年男人說:“歹徒搶劫我們。”
  “你們要保持鎮靜,我馬上處理。”他用汽車電話通知警方,在車廂取出一塊毯子裏住郭劍波,並且說;“傷口不算深,一止血即無大礙。”
  那外國人一雙碧綠的眼睛透露著深切的關懷。
  曉敏十分感慨,人隻分好人壞人,同胞來劫殺他們,異族反而來打救他們。
  下午的約會自動取消,曉敏敷藥後出院,小郭縫針留院觀察。
  曉敏心有餘悸,由警員護送返家。
  路上曉敏忍不住問:“這種罪案,近年是否時常發生?”
  警員的答案非常含蓄,“青年罪案一向是嚴重社會問題。”
  完全避開種族問題不談。
  警員問,“你認得出那三個人嗎?”
  曉敏點點頭,“其中一名,右腕上刺有一條青蛇。”
  警員頷首。
  回到家,範裏來開門,看見顧曉敏麵如金紙,擦傷的地方搽著藥水,不禁大驚,相隔不過三兩小時,不知如何會搞成這樣。
  一方麵曉敏到此時才怕出來.雙腿放軟,急急脫下撕破肮髒的衣服,坐下喘息。
  範裏斟出熱茶,追問曉敏:“你沒有事吧?”
  曉敏搖頭,“隻是皮外傷。”她把搶劫過程說一次。
  “你受驚了。”
  曉敏勉強牽牽咀角,“此類事件,在香港,司空見慣,一天起碼十來宗。”
  雖這樣說,半夜,還是尖叫驚醒,範裏過來照看,隻見曉敏滴汗如水中撈起一般,渾身滾熨,連忙服侍她服退燒藥。
  曉敏好心得到好報,不然不知如何渡過這個夜晚。
  天蒙亮,她才鎮定下來,說服自己接受這件不幸事件,才沉沉入睡。
  醒來已是中午,曉敏對範裏說:“拜托你到西區醫院走一趟,代表我們二人探望老好郭劍波。”
  範裏微笑,“救美的英雄值得致敬。”
  曉敏的熱度已經退掉大半,仍然疲倦的她賴在床上。
  範裏買了盒百合花上醫院。
  郭劍波正在睡覺,右手枕在胸前,縫針的地方清晰可見,他的呼吸均勻,想無大礙。
  範裏把花擱在茶幾上,正在猶疑,郭劍波輕輕醒來,一時眼花,問道:“是曉敏?”他牽記她。
  範裏連忙笑答:“曉敏不舒服,沒來。”沒想到他倆的感情已經這般深厚。
  郭劍波看清楚範裏的鵝蛋臉,“請坐,曉敏沒有怎樣吧。”仍然是曉敏。
  “多點休息就可以,我會陪著她。”
  郭劍波內疚,“都是我不好,叫她在那個時候離開圖書館,幸虧你不與我們一起。”
  “是意外罷了,”範裏安慰他,“別再放在心上。”
  她的聲音無限輕俏軟糯清甜,具極大的安撫作用,郭劍波點點頭,樂於從命。
  原本,到此為止,範裏應該告辭,但是她坐著沒動。
  郭劍波問:“你是北京人?”
  範裏笑,“是,同上古猿人一樣,我自北京來。”
  郭劍波也笑。
  漂亮的女郎具幽默感,分數激增。
  郭劍波又問:“你移民過來有多久,”
  “我沒有資格移民,我是自費留學生,到達此地,才發覺英語程度不夠,現正在讀先修班,曉放是我老師之一。”
  回答得十分老實坦誠.郭劍波立刻收回成見。
  “緬街川菜的章老板是你親戚?”
  “一表三千裏,章的確是我的表兄弟,初來的時候,幫他們坐過櫃台,後來發覺合不來,漸少來往。”
  都不是不合理的解擇。
  範裏見案頭有一分太陽報,順手取過,“有什麽新聞,我讀給你聽。”
  “好極了。”小郭輕輕閉上眼睛。
  範裏的英語發言不甚正確,她稚氣地念:“渥太華政府必需麵對廿一世紀有色移民引起的衝突,以及加拿大人口種族比例之更變。”
  小郭說:“很有趣,請繼續。”
  “到二OO一年,多倫多、溫哥華、蒙特裏爾等大城市,有色人種將占總人口百分之十點七,”範裏拾抬頭,“現時隻占百分之入點八。”
  小郭點點頭。
  範裏讀下去:“如果加拿大維持每年二十六萬五千移民額,到廿世紀初,人口中百分三十是在海外出生。”範裏笑了,屆時如果有人大喊移民回家,偌大一個國家就鬧真空了。”
  小郭看她一眼,不出聲。
  範裏與顧曉敏站同一陣線,可能連她們自己都不知道,她倆永遠忘不了出生地,絕無可能百分百投入地做一個外國人。
  範裏輕輕放下報紙,“我該走了,明天再來。”
  “明天我己可以出院。”
  “祝你早早康複。”
  小郭的疤痕恢複得不大好,新肉長得太快,傷口突起來似條小小蚯蚓,自然,這已是後話。
  過兩日,曉敏在姐姐的大宅中宴請朋友,曉陽特地抽空作陪,算是沒話講。
  曉陽對郭劍波沒有太大的興趣,她不明妹妹何以老看中文藝青年、教書、編雜誌,都是高貴但不著實際的職業,做這種人的父母、配偶,都得熬苦。
  曉陽不想左右妹妹意願,也沒有這個力量,但對郭劍波以及前任的胡小平,同樣淡淡。
  這邊廂郭劍波一見顧曉陽,也嚇一大跳、銀紅色的平治房車,鮮紅色的套裝、戴著鍍金剛瓚的金手表與寶石耳環,渾身閃爍生光。
  她態度傲慢。表情囂張,一副“又是哪隻癩蝦蟆又想到我顧家來找天鵝肉”的樣子,郭劍波自問受不了,但是又留了下來吃飯,他想深入觀察。
  郭劍波沒有失望,林啟蘇回來,手執車匙及寰宇通手提電話,一身十七八歲少女才配穿的淡藍衫褲,針織外衣罩在胖胖小肚子上,活脫似中年太太。
  郭劍波帶偏見的目光並沒有看見風光底下一度苦苦的掙紮,小郭隻覺林氏伉儷腸滿腦肥,發足了移民財。
  偏偏林啟蘇看看時間,當著客人臉就撥長途電話回香港,開口便說:“經紀陳,那三十五萬股匯牛放了也是時候了吧。”
  小郭隻覺俗俗俗,濁濁濁,他忍無可忍,避到後園去透口氣。
  你別說,俗世本是俗人的世界。
  後園可眺望市中心,氣派與眾不同,他們便是住得起豪華住宅,小郭慨歎他家一百年前已經移民到此地,可是到了今天,五代之後,他仍住在大學堂小小宿舍裏,下學期要是不獲續約,立刻要搬出去,屆時大概要睡街邊。
  房子已經貴得不是他可以負擔得起,四年多內漲了一倍!與他的收入越扯越遠,邊陸地帶的小木屋也動輒售價十多萬。
  學無前後,達者為先,但是看到人家快捷方式走得那麽決,郭氏的大圈子一兜便整個世紀,不期然有些少不甘心。
  郭牛窮一生之力,又何嚐見過這種高級住宅。
  暖水遊泳池奧林匹克標準尺寸,三車大車房,建築師設計的間隔,地下室設有乒乓球及桌球台子。
  曉敏在他身後問:“想什麽?”
  小郭笑一笑。
  “我姐姐很能幹是不是?”曉敏猜到他心事。
  “的確是。”
  “頭幾年吃苦吃得不得了。”
  小郭說:“才四年就有這樣成就太了不起。”
  “是以她正式入藉唱國歌唱得心甘情願,這特殊的時代造就了她,此地比香港更適合她。”
  小郭看看曉敏,她與姐姐完全不同,樸素、全無機心、活撥、友善。
  小郭忍不住說:“你也很適合本國。”
  範裏拿著水果酒過來,“我呢?”
  她就比較難說了,大家笑一會子。
  傍晚比較涼,新剪的草地有青草芬芳,曉敏深呼吸一下,觸鼻還有各色玫瑰甜香,真似人間樂園一樣,什麽都好,偏生不是自己的家鄉。
  鄰居老太太人影一閃。
  曉敏想邀請她一起喝一杯,剛欲揚聲,曉陽已經出來,朝隔壁呶呶咀。
  她說:“老太太快要搬到白石區去。”
  曉敏一怔,“什麽,她在這裏住了三十年,會習慣新屋嗎?”
  曉陽笑,“你太會替人擔心了,舊屋是七八萬回來,七八十萬出貨,老太太搬到十多萬新居去,還剩半百萬在銀行收利息安渡晚年,溫市的洋人可真發財了,這等喜事,你還替她擔心?”
  小郭非常反感,但是又無辭反駁。
  範裏駭笑,“再這樣下去,溫市沒有外國人了。”
  曉陽說:“不,我們才是外國人。”
  曉敏說:“不,你已經唱過國歌.你是正統加國人。”
  曉陽笑著走開,一身豔紅在斜陽下特別觸目,更把她的躊躇誌滿襯托得淋漓盡致。
  曉敏開始明白為什麽有些女人非堅持穿紅衣不可。
  至於曉敏,她喜歡藍這個顏色。
  伊轉頭看範裏,很明顯,範裏鍾愛深深淺淺的灰色。
  大紅去了以後,郭劍波鬆了一口氣。
  晚餐在院子裏舉行,肉食蔬菜擺滿一桌,隨著挑選,實時燒烤。
  十歲的小太陽浸在泳池裏不肯上來,林氏夫婦永遠忙忙忙,園子裏三個客人樂得清淨。
  範裏正把一隻烤熟的大龍蝦剝殼,香聞十裏。
  曉敏問:“這樣可怕的海產,誰第一個想到吃它,是吃無可吃才吃它。”
  範裏笑起來.分一半給曉敏。
  郭劍波覺得最佳風景便是一個女性對另外一個女性和睦友愛。
  曉敏忽然伸出手來撫摸小郭手臂上的疤痕,“害你破相了。”想到該日驚險之狀,不禁打一個冷顫。
  郭劍波顧左右言他“範裏,你仍住在曉敏處。”
  範裏點點頭,訕笑,“怪是怪在寄人籬下,反而心安理得,竟不願回家。”
  小郭說:“曉敏最大魅力是叫人舒服。”
  曉敏聽了,有意外之喜,那邊曉陽叫她,她過去侍候姐姐。
  曉陽問:“小郭打算追求你?”
  曉敏一怔,“不見得,普通朋友而已。”
  “怎麽忽然之間多出範小姐來。”
  “她是我的夥件,我們合作做一項報告。”
  “她絕對不是一個來自內地的苦學生。”曉陽十分肯定。
  “那麽她是什麽身分?”曉敏笑問。
  “富翁的禁臠,”曉陽沉吟,“把她安置在此地方便幽會,溫哥華比三藩市便宜,環境一點不差。”
  曉敏笑得打跌,“什麽樣的人有什麽樣的聯想。”
  曉陽氣鼓鼓.“你敢笑我猥瑣。”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要不要打賭,”曉陽氣忿:“我贏了,你給我一個誇脫,你贏了,我給你這所宅子!”
  “姐姐,你此刻語氣似白相人嫂嫂,”曉敏溫言勸道:“鎮定一點,出手別太大。”
  曉敏回到朋友身邊,結束野餐會。
  回家途中,曉敏說;“郭劍波你好似不大高興。”
  小郭坦白的答:“我今天才懂得中國人說的氣焰淩人。”
  範裏卻說:“我覺得曉陽姐是個熱心人,”停一停,“你若去過超級大國在小地方的領使館或辦事處,你才知道什麽叫氣焰淩人。”
  曉敏大力鼓掌。
  郭劍波拿她們沒辦法。
  回到家門口,大廈大堂有位中年男子在等人。
  曉敏辨認一下,不,他不是那個釘梢的男子。
  範裏卻迅速迎上去同此人說話。
  小郭輕輕告訴曉敏:“這便是川菜館的老板章某。”
  很明顯,他去調查過了,小郭不像英語講師反而像個記者。
  曉敏說:“你回去吧,我在這裏等她。”
  小郭卻答:“有個壯丁在場比較好。”
  曉敏點點頭。
  隻見他們兩個表兄妹密斟一會兒,範裏無奈地走過來同曉敏說:“他們叫我回家。”
  曉敏說:“那你就回去好了。”
  “他們思想封建,不允我在外留宿。”
  曉敏說:“國有國法,家有家法,慢慢開導他們。”
  範裏一聽,先是一震,然後笑起來。
  曉敏送她到門口。
  一輛黑色房車緩緩駛過來停下,曉敏馬上發覺司機便是跟蹤她們的神秘男子。
  範裏朝他們擺擺手,章老板有禮地欠欠身,他們一起上車去了。
  小郭取出記事部寫下一行字。
  “你抄什麽?”曉敏問。
  “車牌號碼。”小郭合上本子。
  曉敏笑笑,她也有好奇心,但不用在這些事上。
  郭劍波看著曉敏,“不請我到府上喝杯咖啡?”他溫言問。
  曉敏雖在大都會生長,這種事上偏偏有點拘謹,她笑笑,“今天我怪累的。”
  小郭立刻識趣,那麽政天再說。”他並不勉強。
  “再見。”曉敏對他又添增一分好感。
  還沒進門就聽到電話鈴響,曉敏接過,是胡小平。
  小平一開口便打趣:“我聽說你那邊沒有夜生活,原來是誤傳。”
  他這個人公私分明,一定有正經事。
  果然,“我打算下周飛過來了解情況。”
  “住多久?”他們分開已經有大半年,驀然重逢,曉敏不知如何應付。
  “一個禮拜左右。”胡小平回她。
  曉敏惆悵,“匆匆數日,你便想了解本市排華真相?恐怕會淪於斷章取義、管中窺豹,讀者看了你的一麵之詞,得益還是受害,實在難說。”
  胡小平笑,“我下星期四早班飛機到溫市。”
  “我知道,早上六時四十分抵埠,對不起,我還沒起床,你在什麽地方下榻?”
  “香港之聲經費一向不足。”他猶疑。
  “我知道,你到顧曉陽處借住好了,她有的是客房。”
  “不必,曉陽丈夫一向看不起我。”
  “我知道,小平,你就是這點狷介,一天到晚怕人家看你不起,老實說,人家看不起我,我還來不及抽空去看他是否看不起我。”
  “豪氣!”
  “真是的,”曉敏自信地說:“這一代女性出來做事,若果連這點驕傲都沒有!哪裏都不用去。”
  “曉敏你還是那麽愛吹牛。”他調侃她。
  曉敏問:“你胖了還是瘦了?”
  小平沒有回答。
  曉敏自嘲:“我現在胖得像隻皮球。”
  “見麵便知分曉。”小平說。
  “你可以到我家客廳借住。”
  “謝謝你雪中送炭。”
  “沒問題,小平,沒問題。”
  掛上電話,曉敏一顆心不能平複,他終於要來了,誰知道呢,也許來了不再回去,當然,這樣的可能性極之低微。
  胡小平,粵籍人士,香港土生土長,持英國屬土護照,家庭清貧,父母親是半山富家的幫傭,他與兩個妹妹自幼在洋房花園角落傭人宿舍長大,遵母囑與大宅的少爺小姐們維持一個非常遙遠客套的距離,這是胡氏卑微的家教。
  孩子們沒有讓父母失望,兩個妹妹分別是文憑教師及護士,小平畢業後不到三年便成為頗具文名的記者,他告訴曉敏,老東家曾感慨地對忠仆說:“我家孩子要是有你家一半那麽長進,我已心滿意足。”
  小平當時大奇,什麽都有了,還要孩子長進幹什麽?
  孤傲.能吃苦,愛死幹的胡小平對香港有一分戀情,“是這樣自由開放的社會栽培了我,它的製度或許還不夠好不夠公平,但對我已經夠好夠公平。”
  批評起香港來,還是狠勁十足,不過看得出文字後邊有太多的愛。很多時候,護短而偏激。
  最近的將來他才不會移居西方社會。
  一個星期後他一定會趕回去截稿出書。
  那本香港之聲才是他的老婆他的所愛他的歸宿。
  不不不,胡小平不會為曉敏或任何人留下來。
  姐姐曉陽對小平的評語是“那小子自卑與自尊同樣強烈,急急要上進、出人頭地的壓力使他無瑕兼顧感情生活。”
  也許是對的。
  姐姐對的時間多。
  第二天一早,郭劍波來訪。
  曉敏穿著運動衣在喝咖啡,連忙招呼小郭。
  小郭說:“曉敏,來接範裏的車子屬於大使館所有。”
  曉敏一怔,“大使館在渥太華。”
  “正是,車子穿州過省來到本市,你不覺稀奇?”
  “小郭,我有一個請求。”
  “說吧。”
  “我希望你把對範裏的身世調查扔下,太不公平了。”
  小郭反問:“你沒有好奇心?”
  曉敏搖搖頭,“完全沒有。”
  郭劍波說:“這條線索可能引向一個極之曲折的故事。”
  曉敏看著他,“你也是一個寫作人?寫傳奇、小說、抑或報道?”
  “好,好,”小郭揚手,你的意願,曉敏,我放棄追溯範裏的故事。”
  曉敏凝視小郭,盼他適可而止,人人都懷著一個故事,總有若幹不甚光彩的情節,你有,我也有,她更有,何必挖出來說!她從事寫作若幹年,前輩的金石良言是任何題材可寫,千萬不要揭人私隱,降的往往是執筆人的格。
  小郭已自曉敏眼中獲悉她的不滿,這女孩正直一如小學生,他重視她的意願,連忙說:“我答允你,以後再也不理範裏私事。”
  曉敏笑了。
  小郭鬆口氣,捧著香濃的咖啡打量她的小公寓,地方不能說整齊,曉敏那文藝氣息畢露、報紙雜誌疊疊堆在長沙發邊,陽台上放著各式盆栽,廚房設備齊全,可見她懂得烹飪。
  當下曉敏說;“好些日子沒去看老伯,一切無恙吧?”
  郭劍波的眼光剛剛落在牆報上釘著的剪報,一時凝神、沒有聽見曉敏的話。
  曉敏追隨他的目光,原來他在看太陽報那幾篇評論。
  曉敏不欲再提這個題目,否則又漲紅麵孔拔直喉嚨扯起青筋,讓異性看到醜陋的一麵實屬不智。
  她問:“添不添咖啡?”
  “嗬!好,謝謝,”小郭回過神來,“對,老伯的訪問進行得怎麽樣?”
  “知得越多越是心酸。”
  “他把人頭稅那一節告訴你沒有?”
  “有,還有不準申請妻子過來團聚,彼時,女性沒有勞動能力,又怕她們大量生養,真逼得老華僑山窮水盡。”真難想象,那不過是教十年前的事。
  “二三十年代還沒有華裔律師、醫生、建築師,我們一直是苦力、洗衣店工人,餐廳侍者。”
  曉敏加一句,“直到今天,溫哥華一共被發現了兩次,一次由喬治溫哥華上校,第二次由香港人。”
  小郭驚異地看看曉敏,她的口氣與顧曉陽何等相似。
  “曉敏,溫市是一個都會,屬於各色人種,每個居民都為它服務,它亦為每個居民服務,溫市不是小香港。”
  “你不喜歡香港。”曉敏看看他。
  “坦白說,不,香港人那套不是人人受得了。”
  “我們有什麽不好?”曉敏如聞奇恥大辱。
  “你們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入了加籍,住在加地,還分分杪秒分“你們、我們”。”
  曉敏覺得他的理論熟悉之極,似曾相識,她在什麽地方聽過。
  小郭說下去,“社會這個融爐融得了鋼鐵,融不了香港人的固執。”
  曉敏不悅,“每一個地方的人都有其特性,你試叫印度人不吃咖喱,新加坡人丟掉英文中的啦啦啦,都不是那麽容易的事,而且這種習慣又不礙人,幹嗎要改?”
  “曉敏,你聽著。”
  “換一個話題行不行,”曉敏懇求,“再談下去我倆的友誼將會受到考驗。”
  “我們的友誼如此脆弱?”
  曉敏勇敢地承認,“一點不錯。”
  郭劍波此時也覺得曉敏的理論像極了一個人,不,不止是顧曉陽她姐姐,還有另外一個人,一時又想不起是誰。
  真沒想到一早興致勃勃而來,本想對這名可愛的女子表示進一步好感,誰知卻看到她最不可愛的一麵。
  香港人。
  赤手空拳創造了一個奇跡,捱過多少鹹苦,全憑剛愎自用,永不言輸、要他們改變自負自大的習性,不可能,說實話,他們也值得驕傲。香港人要把他們那一套武藝帶至天盡頭來用到盡。
  郭劍波開玩笑,“把大學校舍買下來,便可以把我掃出溫市。”
  曉敏瞪著他,“不要對顧曉陽作如是建議,她會立則設法去找買主。”
  小郭舉起雙手,“我投降。”
  曉敏笑起來。
  胡小平到的那一天,她還是去接飛機。
  驀然看見隔別大半年的舊友,她並沒有心如鹿撞,或是淚流滿麵。
  曉敏對胡小平有點陌生,他個子似縮小許多,遠遠不似舊時英偉,也許是曉敏的塊頭大了起來,他相形失色。
  小平一臉怒容晦氣,抽著行李出關。
  曉敏已經等了他個多小時,沒想到連笑容也接不到,回報率差到極。
  一見曉敏,胡小平臉色稍霽。
  曉敏客客氣氣的問:“好嗎?”
  胡小平反問曉敏:“這是個什麽樣的海關?差些把中國人剝了皮來檢查。”
  曉敏說:“嚴是嚴一點,但不必扯到種族上去講。”
  “喲!”胡小平語氣諷刺,“同聲同氣,做了永久居民倒底不同。”
  曉敏轉過頭來,“小平,你沒有事吧,溫市海關搜你的身,不認識你是名記者胡小平,沒給你特權,是否就要遷怒每一個人加國市民?”
  真倒黴,曉敏心底怪叫,胡小平把她當假洋鬼子,郭劍波看她如義和拳,她倒底是什麽?
  真會被這兩派極端分子夾死。
  胡小平說:“我見他們搜的全部是中國人。”
  “也許今天有線報,帶毒的疑犯財能是華裔港人。”
  胡小平看著曉敏,驚訝不已,“曉敏,你的心沒有祖家了。”
  曉敏不怒反笑,看,看,者竟是是她朝思暮想的胡小平。
  “你的車子呢,找隻想喝瓶冰凍啤酒睡大覺。”
  幸虧胡小平還知道他為何而來。
  她熟練地把車子駛出停車場,胡小平見曉敏一副自在自信,驀然發覺前任女友長大許多,她看看他的目光不再帶崇敬仰慕的神色,她現在與他平起平坐了。
  胡小平有點惆悵。
  對男性來說,最窩心的任務大概是做一個容貌清麗冰雪聰明的小女生的偶像。
  胡小平享受了好幾年,今天,他知道好景不再。
  果然,曉敏不客氣的說:“我今晚要去補習班,沒空陪你。”
  他失望,“你一直說我一到便會陪我大吃大喝,白汁龍蝦呢,阿拉斯加蟹王呢。”
  “一定有時間。”曉敏笑。
  胡小平並沒有喝完冰啤酒便睡覺,抵達曉敏小小公寓,他聯絡所有有關的人土,然後洗把臉,到華僑之聲去找支持他的朋友。
  範裏帶著一大籃水果來采訪曉敏。
  曉敏笑,“我以為你已被禁足。”
  範裏低頭,“真慚愧,來了一年,英語尚未學好.表兄說我心倒學野。”
  範裏看到男人外套,一怔。
  “我前任男朋友來了。”
  “看你?”範裏代她高興。
  “不,辦公。”曉敏無奈。
  “男人都是這樣,”範裏感喟,“把我們當一件衣服,有用的時候,遮住他們的缺點,沒用則扔抽屜裏,日子久了,女人難免都皺皺地。”
  曉敏笑,她倒沒這樣想過,隻有範裏才會有如此溫柔的牢騷。
  曉敏問:“大作動筆沒有?”
  “什麽大作巨著,我寫作為娛樂自己,並無抱負。”
  “這樣最好,沒有壓力,同我一樣。”
  門鈴一響,胡小平匆匆進來,紅光滿麵,興奮莫名。“好消息好消息。”他嚷著。
  曉敏剛想為他介紹範裏,小平已經忙不疊地報告:“太陽報決定舉行招待會與新移民對話,同時邀請旁聽。”
  曉敏與範裏同時叫出來:“替我報名參加。”
  小平笑了,走進廚房,取出啤酒.邊喝還說;“屆時他們的編輯記者全部出席麵對現實。”
  曉敏看看小平,“你多少天沒睡了?”
  “讓我看,臨上飛機趕通宵,旅途上十多小時……沒問題,兩日兩夜而已。”
  曉敏搖搖頭,回光反照。
  胡小平鬆下一口氣,跌在沙發上,打一個噎,眼皮漸漸沉重。
  曉敏同範裏說:“男人有時會自動先皺起來。”
  範裏笑,顧曉敏先後兩個男性朋友個性何其相似。
  “來,我們一起出去,我介紹你認識一個年輕移民。”
  她是林小陽,顧曉敏的外甥。
  她們小學校大門口碰頭。
  小陽才十歲,可是一板高大,身材談吐都似十二三歲,範裏第一次接近外國長大的小孩子,十分訝異,別轉頭,不看小陽的麵孔,光聽她的英文及語氣,簡直不相信小陽是中國人。
  曉敏說:“她給我的啟示也不少,你看她適應得多好。”
  範裏忍不住問:“小妹,你還記得香港嗎7”
  小陽聽見這樣奇怪的稱呼,不禁笑起來,“小妹妹?我叫茱莉亞,爸媽則叫我小太陽。”
  範裏有點窘。
  小陽回答:“我記得海洋公園.還有年宵花市.中秋節對不對,阿姨。”
  “對極了,”曉陽答,“遊客記得的你都記得。”
  範裏又問,“你可有懷念以前的小朋友。”
  曉敏笑,“你的問題太情緒化。”
  小陽答:“嗬,康表哥他們今年也要過來了。”
  “你愛做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小陽看看範裏,這樣深奧的問題一點都難不倒她,“我喜歡做我自己。”
  範更瞪著小女孩,多麽智能完美的答複。
  曉敏笑了,小陽盡享東西方生活精華,黃皮膚小鼻子杏眼的她在班上不知多受歡迎,小男生總是誇獎她“茱莉亞麵孔最趣致”,學習進步神速,老師寵她,最要緊的是,即使有什麽不愉快,她也不懂得把事件扯到國家民族上去,頂多是愛瑪湯默生看不起茱莉亞林,私人的恩怨.私底下解決。
  沒有包袱。
  一次在唐人街看見鋪位一角設著“五方五土龍神,唐番地主財神”的神位,追著曉敏阿姨問個究竟,接著圖文並茂寫篇報告交給老師,被視作神童,文章貼堂獲獎。
  她不覺得迷信是見不得光的事,目光客觀,態度純正,到小陽這代,華僑真正熬出頭來。
  範裏說:“我們要向小陽學習。”
  “是,可惜做不到,我們肩上有太多的崩口。”
  “你還好,受的一向是西方教育。”
  曉敏駭笑,“有什麽好,曆史讀到了鴉片戰爭便沒有下文,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戰爭,統統靠坊間尋來的野書提供資料。”
  胡小平當年幾乎把曉敏的臉按到這些書上喝令這個香港標準書院女吸收資料,五四運動從何而來,又歸向何處,當時那麽多著名文人的作品有些什麽特色……
  至今曉敏是感激的,不過她的夢漸漸不那麽單純。
  自往事走出,曉敏聽見範裏問小陽:“你有沒有繼續念中文?”
  小陽搖搖頭,並沒有歉意,如聽見人問“你有無學陶瓷”。
  “你曉敏阿姨正在教中文班呢,你沒有去?”範裏驚訝。
  小陽答:“我沒有興趣、並且英文與法文已塞滿所有時間。”
  範裏有點不置信,“你選擇法語而不是中文?”
  “法文在加拿大比較有用,蒙特利爾與魁北克都是法語城市。”
  範裏轉過頭來看曉敏。
  曉敏舉手,“別問我,不是我的女兒。”
  小陽老氣橫秋的說:“我同父親商量過這件事。”
  曉敏說:“她的朋友都是洋童,學了中文,也無用武之地。”
  “可是,”範政裏想了想,“可是,”她蹬足,“就是可是。”
  曉敏笑,小陽亦笑。
  “我們去吃漢堡吧。”曉敏建議。
  範裏太息一聲,“可是——”
  “我明白,”曉敏拍拍她肩膀,“盡在不言中,不必多說了,反正是恨事多多,舊恨尚未散盡,新怨又上心頭。”
  範裏被曉敏說得啼笑皆非。
  她們一行三人到快餐店坐下,由小陽買了食物分配,有些人胃口很不能吃這種比較粗糙的食物,曉敏姨甥倆卻沒有困難,倘若不為節食,還能多吃一個。
  範裏羨慕地說:“香港人,就是這點好。”
  “範裏範裏範裏,你著了香港的迷惑,我們還不及你說的一半那麽好。”
  “可是香港是你們的跳板,訓練你們對西方世界的認識,你們比我們適應。”
  “不,”曉敏馬上分辯,“香港是我的家,我從來沒想過要利用它。”
  小陽吸著冰淇淋蘇打,眼看著兩位阿姨的神色大變,大惑不解,明明是好朋友,說說就動氣,且不是為著男孩子,多劃不來。
  範裏接著說,“可是你離開了家。”
  曉敏答,“彼此彼此。”
  兩人都隻得無奈地笑。
  她們分手後蹺敏到補習班去,弄到很晚才回家。
  進門就看見胡小平捧著電話猛說。
  她等他掛線就硬繃繃地問,“是長途還是短途。”
  “掛到多倫多、你說是長是短。”
  “當然是長!胡小平,這張電話單我可是一定會寄到府上,你欠我一個子我都不放過你。”
  胡小平一怔,“曉敏,你從前不是這樣對我的。”
  “從前我年幼、無知、缺乏經驗,易受蒙騙。”
  “真的,真的有那麽可愛?”小平笑問。
  “自然,”曉敏心痛地說,“因此不知損失多少細胞心血。”
  胡小平想起來,“你那新女友叫什麽名字?”
  “範裏。”
  胡小平與郭劍波都似乎對範裏有莫大的興趣。
  “她看上去臉熟。”
  “顧曉陽也這麽說。”
  但是長得好的女孩子全體有大眼睛高鼻子白皮膚細長身材,看上去自然差不多。
  長得不好就各有各醜,一眼就分辨得出來:矮小、聲粗、皮膚粗糙黝黑、臉盤子寬……令人印象深刻,永誌不忘。
  一邊胡小平還在沉哦:“這麽漂亮的女孩子在哪裏見過呢。”
  他同郭劍波倒是可以做結拜兄弟。
  說到曹操,曹操即到。
  門鈴叮當叮當的響,胡小平立刻起疑心,他問:“誰,誰不經預約,誰不請自來,誰在此寓自由出入?”
  曉敏瞪著他說,“你。”
  胡小平想一想,真的,人都睡了在這裏,穩占上風,還懷疑別人幹什麽,他笑了。
  曉敏去開門,來人正是郭劍波。
  兩雄相遇,馬上互相打量,評分,比較。
  曉敏替他們介紹。
  郭劍波問曉敏:“胡先生快要告辭了吧。”
  胡小平立即答:“錯,我要在這裏住七天。”
  郭劍波默然,“那我先走。”
  曉敏追上去問:“你來找我,必然有事。”
  “電話老不通,我路過便順帶上來看看你,明天我想與老人到公園去.你有空一起來吧。”
  曉敏點點頭,隨即又輕輕補一句:“小胡隻是在這裏住。”
  郭劍波笑笑,“我知道。”
  他去了。
  一關上門,小胡就不甘心地學著曉敏剛才的話:“小胡隻是在這裏住。”鬼聲鬼氣地。
  曉敏轉過頭來,“你不是嗎?”
  “為什麽要對他解釋?”
  “胡小平,這裏華人交際網非常狹窄,我不想引起什麽謠傳。”
  “一男一女獨居一室並無好話可以傳出去。”
  “胡小平你再不住口看我不把你扔到街上露宿。”
  胡小平噤聲。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他很有種感覺,顧曉敏說得出做得到,她現時已非吳下阿蒙。這小女生終於長大了,果斷而磊落,完全知道她在做些什麽。
  “況且,”曉敏說:“你此來又不是為著調查我的生活狀況,別忘記你還得同地頭蛇展開舌戰,還不早作準備。”
  “你會不會支持我?”
  “當然。”曉敏不加思索。
  “曉敏,你的英語一向說得比我流利,要緊關頭,你要幫港人說話。”
  曉敏沉默。
  “對,那人口中的老人是誰?”胡小平始終不能釋懷。
  “老人是一位老人。”
  “他是誰,屬於哪一家,你為何要陪他去公園?”
  “名記者先生,我累了,我要去睡了。”
  第二天在公園裏,郭劍波也問:“那位胡先生是朋友是親戚?”對他來說,己算問得非常有技巧。
  “你是好奇呢還是關懷?”曉敏反問。
  郭劍波答不出來。
  他的太祖父隻需要用一條拐杖幫忙,就走得很好,傴淒瘦小的背影,衣服隨風空蕩蕩飄動,曉敏用無限憐惜的眼光看著他。
  能活到這麽老,倘若還能像他這樣健康,有足夠力氣照顧自己,倒並不是壞事。
  每次出來曬太陽,大抵都不曉得還有沒有下一次,所以一定份外珍惜,日常瑣事,也不會斤斤計較,再笨的人,都不會去設法占有享受不到的東西。
  郭牛的心境一定如寧靜海。
  他轉過頭來,曉敏連忙迎上去,扶他在長凳坐下。
  郭劍波與曉敏分別坐在他一左一右。
  老人緩緩放下拐杖,兩手分別握住曉敏與小郭的手。
  他看看曉敏問:“顧小姐,劍波這人怎麽樣?”
  曉敏一怔,隨即笑答,“非常的好。”
  “那麽你答應我,永遠同他做好朋友。”
  “那是一定的,”曉敏鬆口氣,她還以為老人會有進一步的要求。
  “即使他有什麽地方得罪你,你也不要怪他。”
  小郭先笑了:“我怎麽敢開罪顧曉敏呢。”
  顧曉敏點點頭:“我答應你老伯。”
  老伯把他倆的手疊在一起,用力握著一會兒,然後說:“我想回去了。”
  曉敏開車逐一送他們。
  小郭稱讚她:“肯對老人好的女孩子一定好心腸。”
  錯。曉敏笑出來。這位老人是例外,曉敏尊重他一如尊重曆史。
  其餘的,不大老的老人,六七八十歲的那種,老得嚕蘇,老得嘮叨,老得不甚磊落,老得食古不化,老得貪得無厭,以老賣老,唯老獨尊,古老石山的老人,都不得年輕人歡喜,老也要老得有資格,否則的話,都是討厭的老人。
  曉敏自問並不特別敬老。
  郭牛這個人物完全例外,他像自故事書裏出來,很決就要回到故事書裏去,像童話人物,他隻有遭遇,沒有七情六欲,宛如神仙中人。
  郭劍波問:“一起晚餐吧。”
  “我己約好胡小平,除非你肯一起。我看你不肯一起。”
  小郭看著曉敏,他一向沒有興人爭的習慣、也不認為爭回來的人與事有什麽好。
  曉敏看清他的性格,摸得很準。
  “改天吧。”他平和的說。
  胡小平卻失約,他留下一張條子這樣說:我與溫哥華地保老劉有緊要事商量、爽一次約,歉甚。
  歉他的鬼。曉敏買了一大堆新鮮魚肉瓜果蔬菜,隻得塞進冰箱,另做罐頭湯吃。
  她撥電話給範裏,一位男士來接聽,“範裏不在,誰找範裏?”
  曉敏連忙報上寶號。
  又一個寂寞的晚上,太多男朋友等於沒有男朋友,一個忠實的男朋友已經足夠。
  這個道理,遠在中學時期,已經有聰明早熟的女同學提起過,曉敏把罐頭湯倒進一個大耳杯,邊吃邊看電視。
  範裏回曉敏的電話已是一小時後的事。
  曉敏知道範裏的行動遭遇到若幹不便,她說:“你沒有到補習班來。”
  “我找了私人補習。”
  “家裏似管得很嚴。”
  範裏隻得笑,曉敏猜想這電話對白不止她們兩個人在聽,因此準備了大方得體的,人人都可以參與的社交對話:“本來想約你晚飯,現在想必已經吃過。”
  “明天下午你在圖書館?”範裏問。
  “下雨就不去了,”曉敏:“再見。”
  範裏的行動倒是沒有受到幹涉,曉敏推想著,上次離家出走大概表示了一些什麽,所以爭取到多一點的自由和尊重。
  也難怪親戚緊張、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父母在兩萬公裏外的中國大陸、不看緊她,隻怕有什麽閃失,不能交待。
  曉敏低頭看了看杯中剩餘的湯,皺皺眉頭,深切了鮮.什麽叫做味同嚼蠟。
  洗杯子的時候,顧曉陽來了。
  她穿一襲茄子紫套裝,脖子上掛好幾串金色鏈子,配大型紐扣式金耳環,一時都不知是真金假金,大概從哪個宴會出來,油光水滑的靚裝仍然新鮮得很。
  曉敏一開門就笑姐姐全副武裝。
  曉陽瞪妹妹一眼。
  “副省長請吃飯?”曉敏故意討好。
  曉陽講出一位豔星的名字,“有人替她慶祝新居入夥。”
  曉敏點點頭,“都來了,都把他鄉當故鄉。”
  曉陽把沙發上衣物撥開坐下,“我聽說胡小平來?且住在此地。”
  “是的。”
  “曉敏,我是你,若一心幫朋友,就請他住酒店、寧為人知,莫為人見,這樣不湯不水,無論中西社會、都容忍不下。”
  曉敏把臉趨到蛆姐跟前.“我們是純潔的。”
  “我不喜歡他。”曉陽皺眉。
  “他知道。”
  “我也不喜歡郭劍波。”
  曉敏忍唆不住.“他也很知道。”
  “我甚至不喜歡範裏。”
  “嗬、”曉敏坐下來,失望地說:“範裏一定不知道。”
  曉陽問;“你哪裏拾來那麽多怪人,一個個卻似有難言之隱.我看你還蒙在鼓裏。”
  “姐姐,別擔心,他們都是好人。”
  “胡小平是好人嗎、你真的那幺想,你甘心為他服務?”
  曉敏沉默一會兒,姐姐的世界早就變了,在曉陽心目中.除出至親、人與人之間存在的,隻得買賣關係:你要我給你好處?你得拿東西來換。
  要馬上見功.此日.此時,此刻.遲一瞬間就來不及了,這樣逼切的現實,叫許多人吃不消吧.但曉陽卻不以為憾。
  她怕吃虧怕得做惡夢,也怕妹妹吃虧、拿不到好處的事情,決計不做,也不讚成妹妹做。
  初到貴境,處處碰壁,隻有付出,沒有收獲的日子嚇壞了她。
  曉陽建築好固若金湯的一道保護牆.事無臣細,都囂張地追究好處。
  不了解她麽細的人.自然厭僧她的惡濁。
  做妹妹的卻諒解姐姐的苦衷。
  曉陽說;“叫他搬走。”斬釘截鐵。
  “姐姐,我曉得你氣他不來拜訪你,”曉敏仍然嬉皮笑臉,“我叫他來陪罪。”
  曉陽直搖頭。
  這時候胡小平一臉於思地回來.進門看見一個豔婦,他發呆,半晌才認出是顧曉陽,數年不見,隻覺得她老了、胖了、醜了,誇張地坐在那裏。似個當時得令的舞女大班,胡小平愕然,過幾年可爰的曉敏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曉陽知道他不懷好意、哼他一聲。
  胡小平連忙打醒精神,“我幾乎不認得姐姐。”
  曉陽惱怒地說:“我哪裏好福氣來一個這麽大的弟弟。”
  曉敏說:“姐姐今日有點火氣。”
  胡小平笑,“吃幾帖川貝冰糖燉生梨就沒事了。”
  曉陽開門見山說;“你不能住我妹妹家裏。”
  胡小平不去理她,“曉敏,你看我自老劉處找到什麽。”
  他打開公文包,小心翼翼取出一幀照片。
  顧氏兩姐妹不約而同探頭去看。
  是一張黑白新聞照片.場地是某個展覽會,主持開幕剪彩的嘉賓正是剛才提到的副省長!主人是香港著名地產巨子,遞金剪刀的,卻是張熟麵孔。
  曉陽低呼:“範裏!”
  “正是,奇不奇?”胡小平問。
  曉敏取過照片細看,一點不錯,鵝蛋臉,大眼睛。不是範裏還有誰。
  曉敏還一直以為她缺乏社交活動。
  照片拍攝的日於是去年七月份。
  那時顧曉敏還在香港整理行李,沒想到範裏已有資格與副省長合照。
  曉陽問:“她到底是誰?”語氣已經不一樣,這許是個可供利用的人,她要重新估計她。
  曉敏與胡小平暗暗好笑。
  “我負責調查。”胡小平說。
  “範裏想我們知道的時候會自動告訴我們。”曉敏抗議。
  曉陽說.“那太被動了。”
  “姐姐說得對。”胡小平與顧曉麂陽頭一次目光一致。
  曉敏不知恁地一直想保護範裏。
  曉陽說:“我們剛才講到——”
  “姐姐,時間晚了,我送你下去。”
  胡小平朝曉敏眨眨眼,替曉陽挽起手袋,開門,把她請出門去,名記者有名記者的辦法。
  半晌他上來,邊吐舌頭邊說:“曉陽還是堅決要我搬走。”
  曉敏看他一眼,兩人都是我行我素高手、當初也就是這點最投機。胡小平拾起適才話題,“有人記得,範裏是跟隨大使館人員同來。”
  大使館的車,大使館的人。
  曉敏沉吟。
  “後天上午十點鍾是大日子,電視台將現場直播辯論會。”
  曉敏問:“預計會有火爆場麵出現?”
  胡小平答;“你看過六十分曆時事摘錄節目澳洲排華者與黃震遐博士的對答吧。”
  曉敏微笑,黃博士怒責那個白人是天地間的渣滓。
  “我們可能也會那麽激動。”
  可能還會扔椅子麥克風。
  曉敏有點緊張。
  胡小平安慰她,“不用怕,上次北上探訪學運、情況驚險百倍。”
  “你會否有朝一日安頓下來成家立室?”曉敏籲口氣。
  “試想想,曉敏、等了廿多年,總算給我們碰到大時代來臨,可見的可寫的,比往時多了百倍千倍,若不參予采訪,豈非是最大損失。”胡小平興奮得很。
  曉敏不語。
  “曉敏,你也是執筆的人.請把這些都用筆記錄下來,或用小說的形式,或用報告的形式,但一定要把這些轉變的細節一一寫下,不要再去捕捉春花秋月與現代生活不相幹的故事了。”
  曉敏笑,“我的一枝筆哪能同你那枝比。”
  “是不能比.一致認為你筆法比我的溫和客觀。”
  “謝謝你。”
  “寫完寄到香港之聲來。”胡小平握住曉敏手。
  曉教低下頭,胡小平遭了迷惑,這個人是決不會離開今時今日的香港的了。
  他站在前線,她退在後方、還有什麽機會。
  小平奇問:“你笑什麽?”
  “我在笑嗎。”曉敏摸摸自己的咀角,是的、是在笑。最最無可奈何無可挽回的時候,人人都會作這種苦笑。
  隻聽得小平問:“有沒有地方吃宵夜?”
  “少爺,早都睡下了。”
  這也許也是他不願移民的原因。
  早上三四點,看完大樣,伸個懶腰打個嗬欠,懶洋洋去吃宵夜,廣東大牌檔上的明火白粥與牛俐酥、潮州夜店裏的鹵水鵝與凍蟹,多麽滋味。
  吃飽了回家仆在床上睡到第二天十點半,才又有充沛的精力應付新的工作。
  “沒有宵夜?”胡小平掐住自己的脖子“I'MDOOMED”他看上去是真正的煩惱。
  “你還是回香港去吧。”
  “不要叫我回香港,是貴國聯邦政府批準我前來此地,你要發表意見,請到大會堂理論,請與它府對話。”
  看樣子,到了研討會,他也會代表新移民說出這番話。
  那夜曉敏睡得不好,輾轉反側。
  清晨起來斟水喝,看到胡小平簡直滾在長沙發上,隻穿著內衣褲,熟睡。
  她過去用腳踢他,他睜開眼睛,朦朧地看著晨曦中秀麗的曉敏,他何嚐不想與她卿卿我我,奈何對他來說、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用毯子蒙著頭,“別吵我。”
  太陽緩緩升起,初夏早晨之美,頗難以筆墨形容。
  富利沙河上運送木材的船隻緩緩開動,河對岸是鬱蔥、參天的針葉樹,曉敏每次看到窗外這個北國標準景色,便想起中國東北的鬆花江。
  隻是曉敏從來沒有到過東北三省,她的大舅舅住在鞍山,她的表兄住在天津,她卻未曾去探訪過他們。
  曉敏呆一會兒,呼吸新鮮空氣,終於回到廚房,把一條蒜茸麵包放進烤箱,接著做了蒸餾咖啡。
  這兩種香味加在一起,足以令佛跳牆,睡仙胡小平在長沙發上輾轉反惻,終於呻吟著起來梳洗。
  他怔怔地看著曉敏,半晌說:“既然我們不能結婚,我一輩子不會再婚。”
  曉敏嗤一聲笑出來。
  她有一個女同學、與男友分手時,男友也這麽說,結果那位先生五個月內便結了婚,再過七個月,養下一對孿生子,人前人後,不知表現得有多高興。
  曉敏拍拍小平手:“隻是麵包咖啡而已,不必以身相報。”
  電話鈐驟然晌起來,找的是胡小平。
  胡小平才聽了兩句,便急道:“馬上趕到。”轉頭同曉敏說:“你也一起來。”一手抓緊照相機。
  兩人急急奔下樓開車出發。
  “市政府大會堂。”小平指揮如意。
  曉敏把車子一枝箭般駛出去,她一直是胡小平的好夥伴。
  到達大會堂附近,看見門口已經聚集了上百個群眾,有人拉開巨型橫額,上麵寫著“請語居民拯救溫哥華”,一個白裔男子拿看擴音器,大聲廣播。
  他呼叫:“我們並無種族歧視成分,希望政府立例禁止非加國居民購買樓宇,緩和加國居民不滿情緒,解決加國房屋問題。”
  曉敏聚精會神。
  在這個時候,一架閃亮的血紅色跑車駛過來,曉敏連忙扔下正在拍照的胡小平,奔到對麵馬路去。
  車內正是顧蹺陽。
  曉敏伏下去對姐姐說:“車子太招搖了,怕會成為目標,把它駛到停車場去。”
  曉陽本想抗議,想一想,深覺妹妹的話有理,點點頭,駛走車子。
  “你也來了。”有人在她身後說。
  曉敏一轉身,看見郭劍波。
  小郭說:“範裹在那邊。”
  曉敏點點頭。
  隻聽得那白人繼續說:“市政府容許加國人士在溫市炒買樓宇,令屋價揚升.削減居民購屋能力,剝奪加國公民置業權利。”
  他的附從者大聲呐喊、鼓掌、吹口哨。
  曉敏參觀過不少遊行、示威、抗議的隊伍、從來沒有一次牽涉到種族問題,曉敏沉著臉,握著拳頭,站在對麵馬路,瞪著那白人。
  “我們並非針對華裔居民,我們隻是企圖阻止外來人士破壞我們的環境。”
  曉敏看看四周圍的人,黃人白人各半。
  範裏過來站在她身邊,“你幫誰?”
  孩提時,兩幫一起玩的兒童不和,也有人問曉敏:“你幫誰?”
  曉敏從來不知如何選擇,取誰舍誰。
  結果那兩弭人握手言和,齊齊冷落顧曉敏。
  做人之難,從小學己可見一斑。
  曉敏答範裏:“但願我知道。”
  “這又有什麽不知道的。”有人冷笑一聲。
  顧曉陽到了。
  “什麽叫做拯救溫哥華,”曉陽大肆抨擊,“溫哥華此刻陸沉嗎.買賣樓宇給政府帶來多少稅收他們可知道,間中建築行業得以複蘇他們又知不知道,養活萬多個地產經紀,這些人又繳付所得稅,利上加利,整個城市興旺起來,他們又知不知道,溫哥華從來沒有這樣好過,他們反而要來拯救溫哥華。”
  郭劍波忽然轉過頭來,“顧女士,我的太祖父今年一百一十五歲,在溫市居住超過整個世紀,他此麵臨逼遷,房東將把房子售於一個香港商人改建大屋、請問你:這個問題如何解決?”
  顧曉陽雙目逼出淩厲的目光來.她冷冷的說:“你有沒有關心過一百年前印第安人去那裏。城市要進步,地球要轉,不能為了你跟不上的緣故停下來,政府現有的福利製度自然會照顧老弱。”
  曉敏站在他倆當中,左右雙耳齊齊發熨。
  胡小平與範裏不予置評。
  郭劍波說:“顧女士你強詞奪理,炒賣摟宇,從中得利,使真正有需要的人蒙受損失。”
  顧曉陽的聲音提高,“郭先生你的思想落後,這個簡單的經濟學原理叫供與求,自由社會經濟就是如此發展起飛,沒有人負袒得起的時候,樓價自然會得冷卻,在香港,從來沒有任何遊行抗議集會是為著樓價飛漲,樓價上升,對低下層人士造成的壓力.不但是加國要麵對,全世界都要麵對,為何溫哥華獨獨要這樣誇張?”
  郭創波瞪著顯曉陽。
  顧埃陽毫不示弱,“郭先生,你不是顯叫我滾回香港去吧,我手持加國護照,同你一樣,加國吸收了我的投資,批準我成為加國公民,加國就得保障我的利益,不,你不能叫我滾蛋。”
  胡小平大大詫異,沒想到一向市儈的曉陽姐會講出這樣有道理的話來。
  小胡立刻說;“我支持你,姐姐。”
  “曉敏、你呢。”曉陽看看妹妹。
  曉敏困惑到極點。
  曉陽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曉敏在這個時候覺得靈光一閃,多日來的無名陰霾一掃而空,她的心頭空靈之至。
  “我知道你是誰了,”她抬頭看到郭創波的眼睛裏去,“難怪我對你的理論那麽熟悉,你就是卻爾斯郭臣.郭臣——郭之子,那是你的筆名是不是?”
  胡小平一聽,目定口呆,沒想到對頭人近在眼前。
  他親耳聽見郭釗波回答說;“是。”
  “你,”曉敏震驚地問:“你明明是華裔,卻拚盡全力,攻擊華人,為何。”
  “我有我的理由,你聽我講。”
  胡小平拉起曉敏的手,“他的理由是漢奸所為,我們走,同這種人說什麽。”
  曉敏痛心地對郭劍波說:“你心懷叵側!”
  她已經被胡小平拉走。
  低頭疾走到停車場,曉敏覺得腦中不曉得哪都分已經消失,無限空虛,一時情急,落下淚來。
  “看。”胡小平說著奔過去。
  顧曉陽站在她的名貴車子麵前,呆若木雞。
  鮮紅的車子遭到嚴重破壞,前後車窗玻璃都遭大鐵錘敲爛,車子凹痕累累,四條車胎都被刺爆。
  胡小平馬上說;“我去通知警察。”
  顧曉陽把手提電話交給他。
  胡小平說:“你們先回去休息,我隨後即來。”
  顧曉陽霍地轉過頭來,“我懷疑是種族歧視者幹的好事。”
  曉敏歎口氣,“姐姐,一切有待警方調查。”
  她與姐組扶持著綏縊離開現場。
  回到小公寓,兩姐妹都真的累了。
  曉陽用手撐著頭,呆視窗外。
  曉教忽然拆穿新朋友的真麵目.心中深深激蕩,也無法如常操作,姐妹倆一時無言。
  隻聽得姐姐疲倦的聲音:“為了什麽呢,忙得似開水熨腳,丈夫女兒都不原諒我,現在連社會都看不過眼,要前來杯葛。”
  “你休息一下吧。”曉敏勸道。
  “我不敢,想起前一段日子,差些兒要到超級市場找收銀員那種工作,我不寒而栗。”
  “你現在手頭積壓著多少房子?”
  曉陽不語。
  “算你六間吧,我勸你價錢好就該拋貨了,”曉敏說:“我雖然不懂,也知道六隻鍋隻得兩隻蓋長久是很凶險的。”
  “我自然有數。”
  曉敏熟讀紅摟夢,忽然吟道:“終朝隻恨聚無多,及至多時眼閉了。”
  曉陽一隻墊子摔過來,“你才眼閉。”
  曉陽乘計程車走了。
  曉敏深深歎息,趺坐椅中。
  她決定退出第二天的研討會.華人不幫華人,怎麽說得過去,曉敏憎恨郭劍波。
  電話鈴一響,她以為是小郭來解釋道歉,考慮一下,用冷冰冰的聲音接聽,那邊卻是範裏,“你不來圖書館?”
  “我心裏不舒服,我需要休息。”
  “郭劍波現時在我身邊,他想跟你說話。”
  “不用,範裏、請你告訴他.把時間用來寫好論文,看如何狠狠的罵中國人。”
  “他有他的立場,曉敏。”
  “我也有我的立場,範裏。”
  “好好好,等你氣平我們再說,不過,曉敏,我還以為你們都是加藉人士。”她掛上電話。
  曉敏捧著隱隱作痛的胃都,掙紮上床。
  電話又來了。
  曉敏打算痛罵郭劍波,但那不是小郭,是警察局,他們抓到了疑犯,要曉敏去認人。
  那是一幫華裔少年,專在停車場犯案.剛剛在偷車當兒被捕,他們攜帶的旅行裝內有一隻鐵錘,沾滿銀紅色車漆,還有,也搜出顧曉敏已報失的信用卡。
  派出所著顧曉敏立刻趕到他們那邊去。
  曉敏馬上出門。
  郭劍波在警局門口等她,自然,他也是主要證人之一,看到他,曉敏先是氣,隨即想起他在停車場救她的一役,更加氣餒。
  曉敏一直討厭知恩不報的小人,沒想到她自己這麽經不起考驗。
  她沉默地跟著小郭。
  兩人走進警局大堂,便呆在當地,隻看見一個中年華裔婦女,披頭散發,衣冠不整地在地上打滾,一邊用粵語嚎叫:“我的兒子不是壞人,你們冤枉我的孩子!”
  已經有兩個女警趕出來扶住她,勸她坐好。
  那婦人忽然撲通一聲跪在警察麵前,“救救我孩子,救救我孩子,我什麽都肯給你們。”
  警察歎口氣,硬把她拉起來,按在椅子上。
  曉敏問身邊的警務人員:“這是怎麽一回事?”
  郭劍波冷冷看她一眼,顧曉敏那民族意識又來了。
  警察答:“她的兒子被捕,她情緒激動。”
  曉敏明白了,做母親的絕不相信事情會發生在她們的孩子身上。
  正要進小房間認人,那中年婦人忽然看見曉敏,掙脫女警的手。跑到曉敏麵前,用力抓住她的手,顫聲說:“小姐,你是來認人的吧,小姐,大家都是中國人,我們同聲同氣,凡事可以商量,小姐,你當行行好事,我們祖宗都感激你,我隻得這個兒子,他要
  是關進洋人的監牢裏,我家就完了,小姐,”她大力拉扯曉敏的衣服,聲淚俱下,“你假裝什麽都沒看見就行了。”
  曉敏看著那張心膽俱裂的麵孔,靜靜的對她說:“太太,這件事不針對種族,這件事針對是非。”
  警察已拉開婦人,把她請出去。
  曉敏話一出口,忽然想起,這口氣多麽像一個人,這口氣像郭劍波。
  她猛地抬起頭來,小郭正全神凝視她。
  曉敏感慨萬千。
  她不能就那少年有黃皮膚就包庇他,少年作奸犯科,搶劫非禮傷人,就得受到懲置,無論皮膚什麽顏色,都不能特赦。
  顧曉敏一定要把他認出來,使他受到製裁,否則他還要繼續出去防礙公安。
  警員關上房間,單麵玻璃外一排站著六名華裔青年,曉敏隻需一分鍾便認清楚。。
  “左邊第二人,手臂上紋著一條小青蛇的便是,他還有兩名同黨,不在此地。”
  那隻手臂當天箍住曉敏的頸脖,勒得她透不過氣來,那條栩栩如生的小蛇像是要自皮膚上跳出來咬死她,疑匪另一隻手已經撕開她的衣領。
  曉敏忽然嘔吐起來。
  郭劍波連忙掏出手帕。
  “你呢,先生,你可認得出人?”
  郭劍波答:“左邊第二人,錯不了。”
  “謝謝兩位。”
  曉敏到洗手間去用冷水衝洗,郭劍波一言不發,一直在她身邊照顧。
  女警受不了刺激,責備小郭:“先生,這是女廁,這裏不同日本,男女共享洗手間,請你馬上出去!”
  把他們當日本人了。
  曉敏說:“我沒事,請在門外等我。”
  她擦幹淨了,才偕小郭離去。
  沒想到適才那中年婦人糾結幾個親人站在警局門口等他們,一見到曉敏,便奔上來用粗話直罵。
  她指著曉敏;“唐人不幫唐人幫洋人,你這個賤人終身不得好報”
  她一口唾沫吐到曉敏的臉上。
  曉敏一語不發,跟郭劍波上了車。
  她用手捂著臉,過好一會兒才說;“別駛回家去,我想去喝一杯。”
  “我帶你公園散心,酒這樣東西,除非喝死,否則還不是會醒來。”
  想想也是,曉敏點點頭。
  她很感激小郭並沒有說多餘的話。
  過很久很久,她問:“老伯要搬家,”她十分關注。
  “恐怕要遷往老人院。”
  “那裏不適合他,”曉敏衝口而出,“老得像他那樣,已經不是老人。”
  大抵隻有郭劍波才聽得懂她的話。
  在海洋館附近休息一會兒,曉敏躺在長凳上看藍天白雲。
  曉敏說:“我願意支助老伯找地方搬。”
  郭劍波問:“你想清楚了,他可能會再活一百年。”
  “沒問題,我會關照我女兒及孫兒照顧他。”
  “我代他向你致謝。”
  “你。”曉敏看著他,“你到底幹什麽,是大學講師呢,還是專欄作者。”
  “兩者都是。”
  “明天的講座我不來了。”
  “你是不來的好,你有矛盾,胡小平與顧曉陽就沒有。”
  小郭說得對。
  “範裏呢,範裏可有猶疑。”
  “她完全以觀光的心情出現,縱有感慨,卻不深刻。”
  小郭觀察入微。
  曉敏深深吸進口氣,又重重籲出一口氣,“我一向最尷尬,我最喜歡的小說一向隻是咆哮山莊與大亨小傳,那種永恒的,沒有時代氣息的愛情故事,因不合胡小平的意,於是我武裝起來,漸漸熱血沸騰,學習對政治敏感,惜始終不能徹底地改頭換麵。”
  “我認為你已經做得很好。”
  “才不呢,中文班上學生越來越少,走完一個又走一個,英文班何嚐不是小貓三隻四隻,一點辦法也無,其實何必勉強,”曉敏心灰意冷,“會講英文的一輩子講英文,會中文的用中文,多好。”
  小郭問:“那些成年人怎樣考試入籍唱國歌?”
  曉敏記得入境時移民官一邊叫人去召翻譯一邊問站在他麵前的老太太:“來了廿多年還不會說英語?”
  曉敏忽然說:“我想家。”
  郭劍波不出聲。
  “我想回家。”曉敏又說。
  郭劍波拾起一額石子扔入湖中。
  “你呢,你想不想家,你想不想回家?”
  “卑詩省便是我的家。”小郭回答得很肯定,他回過頭來,朝曉敏笑一笑。
  是,是他太祖父有份出力打下來的江山。
  曉敏站起來,請小郭送她回去。
  回到公寓曉敏用熱水衝身,溫度調校得稍高了一點,用藥水肥皂擦過,渾身發紅,但是感受上還不夠幹淨,身上不知哪處老是像粘著一口滑膩膩的唾沫。
  曉敏的好處是終歸睡得著。
  胡小平回來把她搖醒,“起來,我們去吃川菜。”
  曉敏擺擺手,“別理我,你們去好了。”
  “起來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起來。”
  曉敏苦笑,推開胡小平。
  小平絞來一把冰毛巾硬敷在她臉上,她醒了,把冰巾紫緊按在臉上,希望消腫。
  胡小平看著她麵孔,“你仿佛哭過的樣子。”
  欲哭無淚,“什麽時候了?”
  晚飯時候,一桌人都是胡小平談得來的朋友,有些過來已經十六七八年,有些剛來探路,有些拿到護照正要回香港重整旗鼓,七嘴八舌,熱鬧非凡。
  川菜香且辣,曉敏吃了很多。
  她很知道小平的經濟狀況,趁空檔溜到櫃台付帳,領班小姐彬彬有禮地笑道:“顧小姐,已經付過了。”
  曉敏大奇,誰還這麽慷慨,今時今日銀根甚緊,舊時最豪爽的人,此刻也要三思。
  今晚可是三百元的帳呢。
  正在懷疑,有人一掀簾子出來,“顧小姐。”
  曉敏一抬眼,咦,那人是範裏的表兄章先生,原來這正是他的川菜館,今晚老板請客。
  “章老板你太客氣了。”曉敏是由衷的。
  “什麽的話,顧小姐大駕光臨,小店無比榮幸。”
  曉敏笑,“隻怕我會常來呢。”
  “歡迎歡迎。”
  “謝謝你章老板。”這才想起,其實沒有人正式介紹過他倆。“範裏的好朋友我們都歡迎。”
  “章老板來了有多久?”
  “十年了。”
  曉敏點點頭,“朋友們在等我。”
  “顧小姐請便。”
  章老板的言行舉止帶點書卷氣,不似飯店老板,但又有幾個移民可以重操故業,誰知道他的前身是不是大學教授。
  一桌十多人連胡小平在內,酒醉飯飽,站起來拍拍手便走,根本無人理會是誰付的帳,看,果然,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所不同的是飯絕對不能白吃。
  也許曉陽說得對,胡小平這人是有點問題,他浸淫於私人的抱負中,生活細節卻要人代勞,當他是朋友,偶而請請他,借沙發給他休息,都是小事,做伴侶卻牽涉到數十年長期服務。
  而且不能抱怨。
  誰吃得消?
  年紀非常輕的時候無所謂,穿一套粗布褲,背著水壺、照相機,跟他出發去參加活動,回來寫報告至深夜,隻覺好玩,過了廿一歲,倒不是走不動,腦榫開始生攏,有點懷疑該類活動的真正效用。
  是,的確是宣泄情緒的好方法,但是否長遠之計呢。
  時間用在哪裏是看得見的,收入不足,何以為生,絕不能老依賴父母與姐姐。
  曉敏調頭情緒漸生。
  胡小平卻仍然好此不疲。
  曉敏知道他倆已不再是平行線。
  但她仍然支持胡小平,他幹得有聲有色,已成為行業中表表者,她佩服他的理想,
  而因為這點理想,他有一種特殊的,與眾不同的氣質。
  在車子裏,胡小平忽然轉過頭來說:“謝謝你。”
  “不客氣。”曉敏微笑。
  胡小平記得顧曉陽有一次瞞著妹妹找他開談判,話說得相當難聽:“小平兄,”她說:“你讓我妹妹管接管送,津貼你日常經費,倘若她是個富家女,稀疏平常,但顧曉敏不過是個白領,你把她弄得光鮮點的衣服都沒有一件,你居心何在。”
  胡小平深深內疚。
  不久顧曉陽舉家移民,鼓勵妹妹前往團聚,那一年,編輯這門職業在移民積分表上可取得十分,姐姐肯做她擔保人,又得十五分,這件大事很快就獲批準。
  胡小平鼓勵她走。
  他們是這樣分的手。
  無帳可算,兩人的感情實在太純潔,他沒欠她、她也不欠他,在今世真是難得的。
  曉敏見他悶悶的,使笑問:“做什麽?”
  “曉敏,你有一天要結婚的吧?”他無限留戀。
  曉敏答:“當然希望結婚。”
  “而且孕育別人的孩子。”
  “一個女人絕不可能同甲君結婚而懷著乙君的孩子。”
  “對不起,我語氣甚為荒謬。”
  “算了,胡小平,我太知道你。”
  “那個郭劍波,曉敏,他比我更不適合你。”
  曉敏笑問:“如果你是我,你會代我挑什麽類型的人?”
  “一個可靠的,比你略大幾歲,有事業基礎,體力與精力卻尚未走下坡的人,十分風越,懂得生活情趣那種。”
  曉敏看小平一眼,“可惜我不是公主,否則找這種人應該不困難。”
  胡小平很少撥出他寶貝時間來談私事,這樣的慷慨是罕見的。
  第二天的招待會,假一間日資酒店會議室舉行。
  酒店建築在海旁,設計成一隻帆船模樣,落地長窗看出去,碧藍的海天,依稀如尖沙咀東都露晶酒店的景色。
  會議室燈光卻十分柔和。
  電視台與電台的工作人員早已抵達。
  顧曉敏覺得命運要作弄起人來的時候蠻有趣的,她先後兩位異性朋友今天打對台,一人代表一方,兩人都烏眼雞似瞪著對方。
  顧曉敏無法觀戰,籲出一口氣,對胡小平說:“你好自為之。”
  胡小平拉住她,“我還希望你支持我。”
  “我不很肯定你這樣越洋挑戰是正確行為。”
  況且,顧曉陽這個時候已經踏入現場,一身玫瑰紫夏裝,豔光四射。
  曉敏說:“姐姐能幫你。”
  胡小平說,“她是有私心的,她是去年收入最高頭十名地產經紀之一。”
  曉敏笑笑,站起來離場。
  胡小平黯然看她的背影,顧曉敏是自由身,況且,她為他所做,也已經夠多,他但求無傀她心。
  範裏跟著曉敏出來。
  曉敏說:“進去旁聽呀,別錯過這機會。”
  範裏笑笑,雙手插口袋裏,“我們去喝茶逛街吧。”
  “你不關心?”
  範裏與曉敏並排走,“這並不是大事,妒忌過後,已成事實,當地人也就停止排斥新移民。”
  曉敏想一想,“你想去哪裏?”
  “我們到羅卜臣。”
  “好得很,英式下午茶之後觀賞最新夏裝。”
  她倆竟不顧一切地離開了充滿火藥味的現場,尋歡作樂而去。
  當日傍晚,才在電視台上看到整場經過剪輯的辯論會。
  曉敏遠是第一次到範裏的公寓來,喜見好友的居住環境與她的差不多,不過範裏比較肯收拾,布置也略為女性化些,她喜歡淡雪青色。
  範裏熄掉電視:“看得出最強烈的演說已被刪掉。”
  “沒想到這個小城終於熱鬧起來。”曉敏說。
  範裏說道:“令姐的英語竟這樣出色。”
  曉敏笑,“相信她當年在大學痛下苦功的時候想都沒想過有一天會要來這樣用。”
  “你沒有幫她,她會不會失望?”
  “成熟的成年人要求通常很低,我隻要不倒戈去助她的敵人,她已經滿足。”
  範裏細細咀嚼這句話。
  曉敏靠在一隻豆袋上和可了,三天之前,她還以為唐人應該幫唐人,黑人應當幫黑人,白人應當幫白人,現在她要想清楚再幫。
  曉敏問:“你認為誰嬴?”
  “都是輸家,”範裏答:“輸的是風度、器量!以及日後相見的餘地。”
  “說得太好了”曉敏鼓掌。
  “其實根本不用吵,聯邦政行如果真想幹涉,隻要提高稅率,一年內將房屋轉賣者一律征稅百分之九十,立刻杜絕炒賣行為。”範裏分析,“政府沒有這麽做,可見是間接鼓勵。”
  “炒買也要擔風險。”曉敏想起姐姐手上壓著的貨。
  範裏打個譬喻,“政府做莊,經紀打荷,炒賣者各自是賭徒,賭博當然有輸贏,別忘記八二年樓價瀉趺時多少人頭崩額裂。”
  “你很清楚其中關鍵呢。”曉敏笑了。
  範裏擺擺手,“哪裏哪裏。”
  與她表兄章老板的客氣如出一轍。
  曉敏告辭後,自地庫取了車子出去,迎麵碰見郭劍波。
  不算巧,小郭當然是來看範裏發,遲早會碰見。
  曉敏不覺尷尬,他倒不好意思起來。
  兩車停下對話。
  小郭說:“一起吃飯吧。”
  “我已經約好姐姐。”
  “她剛才表現很精彩。”
  “你也不輸蝕。”曉敏敬他一句。
  “我來替範裏補習英語。”
  原來是他。
  “改天見。”
  車子擦身而過,一車來,一車去,越駛越遠,在倒後鏡成為一小點。
  郭劍波一向不喜歡香港人,對顧曉敏真是例外。
  他聽範裏說過,早些時候,有香港來的新移民問範裏:“你們大陸人可是沒有水廁仍用馬桶?”邊說邊擠眉弄眼笑嘻嘻互相碰肩撞肘。
  無聊幼稚到這種地步。
  不過範裏即時補一句:“顧曉敏不是那樣的人,所以她也很寂寞。”
  此刻,真的有點寂寞的顧曉敏駕車飛馳。
  郭劍波是個好青年,難怪一開頭範裏就為他臉紅耳赤。
  女孩子的情緒最古怪,想當年,顧曉敏初識胡小平,連好幾天鰓邊都發風疹塊!
  紅色一粒粒,搽什麽藥膏都不見效。
  後來發覺每與胡小平說一次話,皮膚就敏感得發紅粒,直到一年之後才免疫。
  曉敏牽牽咀角,這樣的天真,永遠不再。
  風撲撲打上來,曉敏的頭發飛舞,連這麽年輕的她,都開始覺得,隨著歲月而去的,是許多寶貴而難得的真性情。
  顧曉陽還沒有換下那套紫衣,獨自坐在泳池旁凝神。
  曉敏走過去,把手按在她手上。
  曉陽握住妹妹的手。
  她喝口酒,感慨的說:“房屋經紀不過是代罪羔羊而已,石頭統統扔到我們身上。”
  “有什麽打算?”曉敏故作輕鬆。
  “消息傳來,英國住宅屋價四日下跌年率已達百分之廿八,我想到那邊去看看。”
  曉敏蹲在姐姐身邊,“姐夫與小陽呢?”
  “他倆去探訪朋友。”
  “不,我指你到倫敦發展,他倆怎麽辦。”
  “不過是一個周末來回的事。”曉陽詫異。
  “那多辛苦,”曉敏不讚成,“賺少點算了。”
  曉陽凝視妹妹,眼睛忽然旺起來,“隻有你才擔心我累不累,苦不苦。”
  “不,姐夫與小陽也關注你,別胡思亂想,今日你用神過度,喝完這一杯,去休息。”
  曉陽訴苦:“你知道我這次出場也身不由己。”
  那當然,地產公司大老板叫她去為公司辯護,她能不去嗎。
  曉陽怔怔的說:“有白鬼用十分難聽的話罵我。”
  曉敏苦笑,一時不知姐妹倆誰幸誰不幸,如果有得選擇,是給洋人罵還是給同胞罵才好。
  曉陽放下酒杯,“世道真艱難。”
  曉敏強笑著說:“姐姐說難,也許是真難了,大溫市近二百個地產經紀,姐姐絕對排頭十名。”
  “排在前麵的永遠都是炮灰。”曉陽伸手去斟酒。
  曉敏按住姐姐握著酒瓶的手,把酒瓶移往她夠不到的地方去。
  “曉敏,有時候我真倦得想哭。”曉陽用手捂著臉。
  不用講,這一刻就是那時候。
  “姐姐,去睡它十個小時,這是我的抗癌妙方,倒頭大睡一整天,醒來的時候,整個世界不一樣。”
  “真的?所有的腫瘤會得不藥而愈?”
  “一定。”曉敏扶姐姐上臥室。
  隔很久姐夫林啟蘇才回來,曉敏注意到他換了車子,現駕一都維修得十全十美的鮮黃色五十年代雷鳥開蓬跑車。
  現在流行開矜貴的古董車。煤氣鎮每星期六古董車主齊集,研究比較交換心得,沒想得林啟蘇這麽時髦。
  最重要的,當然是經濟環境允許。
  他沒有即時進屋來,隻管在車邊留戀,可見曉陽回來沒有,他實在不感興趣。
  小陽並沒有同他一起返家。
  曉敏隔著窗簾看姐夫,奇怪,從前那個朝氣勃勃的美少年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她歎一口氣,歲月本領真大,能這樣徹底改變一個人。
  好容易等到林啟蘇進屋,曉敏出來叫聲姐夫。
  林啟蘇有點意外,“你來了,等你姐姐?”姐夫對小姨總有份額外好感,況且是這樣伶俐標致的小姨。
  “我等你。”
  “等我?”林啟她受寵若驚地笑。
  “有話同你說呢。”
  林啟蘇一邊喝冰凍啤酒,一邊抓了一大把花生果肉往嘴裏塞去,他的肚子就是這樣一日胖於一日。
  “沒有問題,曉敏,你要多少,盡管告訴我。”
  “謝謝你的慷慨,”曉敏說,“不是錢。”
  林啟蘇一怔,若果曉敏不是他小姨,他準會放肆戲謔地問一句:不是錢,難道是人?
  隻聽得曉敏誠懇地說:“姐姐需要你支持。”
  “什麽,”林啟蘇象是聽見天大的笑話似,“顧曉陽一柱擎天,這個家沒有她準垮下來,她會需要人支持?”
  語氣裏有許多不滿、怨懟、諷刺,以及最要命的自卑。
  曉敏輕輕說:“她也是一個人。”
  “我是人,你是人,她是超人,相信我,她才不需要別人的意見、協助、了解,顧曉陽有的是神力、即使有座山擋著她,她也會將它一頭撞開。”
  “姐夫,姐夫,你不覺你略為過分?
  小姨的聲音那麽溫柔動聽,林啟蘇願意聽多一點。
  “我覺得賢伉儷環境越好,感情越差。”
  林啟蘇欠一欠身,“嗬,連你都看出來了。”
  “為什麽?”曉敏問:“因為我特別笨?”
  “不不不,因為我們在你麵前已經裝得很恩愛。”
  曉敏張大嘴巴,他倆演技太差了。
  林啟蘇調過頭來問:“曉敏,你是怎麽發覺的?”
  曉敏縮縮鼻子,“我嗅到許多不對勁,還有,書房內怎麽會多出一張床來。”
  林啟蘇無奈地說:“我們太大意。”
  “小陽怎麽想?”
  “我倒不會為她擔心,她早習慣父母不和這件事。”
  曉敏說:“隻是分房,沒有什麽大不了,過些日子沒事。”
  “遲些打算分居。”林啟蘇歎口氣。
  “這麽多年的夫妻,姐夫,有什麽是不能挽回的?”
  林啟蘇的目光凝在梯間,曉敏打一個突,轉過頭去,曉陽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起來,走下客廳,很明顯地聽到丈夫與妹妹在討論她。
  曉陽心情本來已經壞透,苦無發泄,這下子如山洪爆發,指著妹妹就罵:“我的婚姻不用你來檢討,你給我滾出去!”
  滾出去?連走著出去都不行,曉敏不相信姐姐會對她說出這種話來。
  說時遲那時快,顧曉陽已經撲下樓梯伸手推撞曉敏,她分明是要把妹妹擠出屋去。
  林啟蘇連忙來阻擋,顧曉陽一甩手就給他一巴掌,曉敏在百忙中往外逃。
  她沒看到姐夫一手把姐姐推在地上,“神經病!”他這樣罵她。
  顧曉陽掩著臉哭起來。
  曉敏懊惱地站在門口,沒想到姐妹倆文明良好的關係會毀於一旦。
  林啟蘇說:“別去理她,她喝醉酒。”
  曉敏急問:“你到哪裏去,你不留下來照顧她?”
  林啟蘇怒道:“我勸你也離得她遠遠的,不然還準捱打呢。”他上了車,飛馳而去。
  曉敏怔怔地站在門口一會兒,倒底不忍心,給姐姐打一兩下算什麽呢,她回到屋內,看見伏在地毯上哀哀痛哭的姐姐。
  她過去輕輕扶起曉陽。
  曉陽見是妹妹,緊緊抱住她號陶大哭。
  什麽都有的女人:名、利、魄力、精神、樣貌、家庭、孩子,卻生活得如此不快樂、如此貧乏。”
  曉敏輕輕拍著曉陽的背脊。
  她想起母親說過:“我就生你們兩個,這生這世,你們姐妹要友愛。”
  無所謂啦,曉敏解嘲地想,罵幾下打幾下都算是瑣碎事,過幾年等老一輩歸了天,曉陽就是她唯一的親骨肉。
  回到自己公寓,衣服團得稀皺,臉上恐怕也打滿褶.真是勞苦功高的一日。
  胡小平在收拾行李。
  嗬對,采訪完畢,他這個人忙人也該打道回府。
  曉敏靠在門框靜觀其變。
  隻見胡小平試圖把易大準書籍資料塞進行李箱裏,可惜放得了這些,又放不下衣物,他拍拍手,問曉敏:“怎麽辦?”
  換了平時,曉敏早就自告奮勇;“我幫你郵寄”,那麽胡小平可以得寸進尺,“空郵,我等著要用”,但是今天,曉敏的心倩不一樣。
  可能是過疑,但,胡小平這樣對她,說來說來,說去就去,沒有付出,偏偏要求多多,會不會有點利用她的成分?
  為朋友,也許該有個譜、有個限度.有個分界。不然,吃虧的隻是自己。
  所以曉敏不出聲。
  聰明如胡小平,當然馬上發覺了,這個可愛的女被已經不再對他癡心,她對感情的輸送已作出有限度的節製。
  他尷尬地搔搔頭皮,“怎麽辦呢?”
  他是真的有點彷徨了,當然不是為著行李超載。
  曉敏閑閑地調侃他:“有辦法。”
  “什麽辦法?”胡小平大喜過望。
  “你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乘飛機,不就行了。”曉敏笑答。
  胡小平一聽泄氣,氣鼓鼓說:“我怕熱。”
  “那麽,”曉敏說,“多買一張頭等票,請眾書本舒舒服服坐回家去。”
  胡小平收斂了笑容,這女孩已經不愛他了。
  曉敏這時攤攤手,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小平氣餒地坐下。
  曉敏看著他,“這次又要趕到哪裏去?”
  “學運方興未艾,我要趕去參與。”
  小平的語氣興奮,曉敏連忙說:“小平,這不是一場遊戲。”嗬不,曉敏馬上掩住嘴巴,想都不能這樣想,他的理想是崇高的,凡夫俗子不能溝通而已。
  顧曉敏是誰,她沒有資格警告胡小平。
  她走過去,看他買下些什麽厚皮書.隻見書麵上寫著中國移民史、金山、大西洋彼岸、唐人史……加在一起,還不如一個郭牛的口述。
  胡小平拾其中一本翻開:“附表很有趣,一八八O年,全個加國隻有三千五百名華人。”
  “我知道。”曉敏淡然答。
  郭牛是其中一名。
  胡小平沒折,扔下書本,“借一隻箱子給我。”
  “我沒有多餘的行李,”曉敏終於對他說不,“我下半旬到歐洲去要用。”
  胡小平瞪著她一會兒,“我明白。”
  “謝謝你的諒解。”
  “我明天一早走。”
  “我會替你叫計程車。”
  “曉敏,我以為你仍是我的朋友。”
  “不,”曉敏搖搖頭,“你以為我仍是你的奴隸。”她用手指指到他胸口上去。
  胡小平並不壞,他羞到脖子都發燒。
  多年來他辜負顧曉敏,他不是不知道,但既然曉敏沒有露出一絲不耐煩,他就樂得享受特權,這一刹那,他良心發現,“對不起,曉敏。”他語氣充滿內疚。
  “沒關係,小平,沒關係。”曉敏非常溫和。
  曉敏才發覺她比姐姐剛強,姐姐哭,她不。
  “早點睡,”她跟胡小平說;“當心起不來。”
  這次分別,又不知要等到何日才能見麵。
  胡小平前來客串不速之客,無意中把郭劍波趕到範裏的身邊去。
  曉敏明知道有這個可能,但是天性豁達,並不以為意。
  趕得走的,也並不是真命天子。
  曉敏仍盡地主情意,送走胡小平。
  清早駕車,天還沒亮,千裏送君,終需一別。
  駛到半途,停站加油,順便自機器買兩杯咖啡,遞一杯給胡小平,異國小城風光,盡露無遺。
  胡小平揉一揉酸澀雙目,不知說些什麽才好,事到如今,措辭再柔情蜜意,隻怕顧曉敏也不會相信。
  他呷一口紙杯咖啡,抱怨說:“似洗碗水。”
  曉敏笑笑,上車,發動引擎,向飛機場駛去。
  劃妥票位,行李進倉,胡小平忍不住位住曉敏,要說幾句體己話。
  誰知曉敏一眼看到書報攤架子上擺著她喜愛的叮當漫書英文版。
  “看,小平,藍蓮花,快買來送給我。”
  一陣擾攘,上飛機的時間也到了。
  小平與曉敏惆悵地擁抱一下,揮手道別。
  看著小平進關,曉敏揚揚手中的漫畫書苦笑,她早已收集到整套英語版叮當。
  整件事從頭到尾處理得這樣漂亮,連曉敏自己都意料不及,相信胡小平再挑剔也不會後悔認識過她。
  她往回駛,太陽出來了,西岸充沛的陽光刺她這個異鄉人的雙目,曉敏用手擋著光,駛到家居附近的超級市場去。
  她再也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碰見姐夫。
  林啟蘇同一個年輕女子在一起,沒有看見小姨。
  那女孩顏容並不見得出色,一張臉黃黃的,但是盈盈的笑意足以彌補一切,並非顧曉陽一臉煞氣可比,曉敏完全明白姐夫看中女孩什麽。
  這是姐夫的外遇。
  奇是奇在兩人攜手逛超級市場,像那種年輕的新婚夫妻,喜孜孜,甜蜜蜜,指指點點,一會兒挑盒雞蛋,一下又選一罐奶粉,這樣平淡無奇的日常購物程序,竟會變得有趣無比。
  曉敏浩歎。
  這不是林啟蘇一個人的錯。
  他想要的,不能在妻子身上找到,就得朝街外發展,情婦並沒有固定的類型,完全看當事人的需要而定。
  有人喜歡豔麗的、青春的、刁潑的女友,因為家中那位太老實木訥,像林啟蘇,他從來沒享受過溫柔可人的小妻子提供的小家庭生活,是以偷偷跑出來同外遇逛超級市場。
  他倆在前麵手拉手的走,顧曉敏身不由主跟在他們後麵。
  這樣囂張放肆,可見一點不怕顧曉陽知道。
  最好有個好事之徒跑去通風報訊,整件事拆穿通天,他也不怕,反而使他在妻子麵前省卻一番唇舌。
  林啟蘇已經豁出去了。
  曉敏十分心酸,真的要計起分來,顧曉陽未必會輸,未必拿定光蛋,但問題不在顧曉陽有沒有好處及優點,林啟蘇現在已用不著她,她便一文不值。
  曉敏想急急走開,以免看久了眼痛,誰知已經來不及,林啟蘇在水果攤前發現她,竟然毫無顧忌揚聲叫“曉敏曉敏”。
  完了。
  如果他還肯偷偷摸摸瞞老婆騙老婆,事情還有挽回餘地,這樣明目張膽,完了。
  他追上來,“曉敏。”
  好曉敏,一向有她那一套,不慌不忙抬起頭來,笑笑說:“先生,你認錯人了。”揚長而去。
  他要叫她看見,他幾乎逼她看,好讓她看了回去向姐姐報告此事,她卻偏偏不讓他得償所願,她說什麽都不要看見,他輸了。
  這一場鬥智表現得好不精靈,但內心還是受到極大的震蕩。
  曉敏情緒低落得要爆炸,定要找個人訴苦。
  她到另一家市場去買齊雜物,駛到老伯家去。
  老人在後園曬太陽,房東梁太太正幫他收拾地下室,曉敏立刻參予,手腳磊落,動作敏捷。
  梁太太沒聲價稱讚她。
  曉敏自己的小公寓不知多久沒打掃,象個狗窩,隻得暗地叫聲慚愧。
  換過床單被褥,用蒸氣吸淨地板,用力洗刷衛生間,然後噴上空氣清新劑,地下室煥然一新,曉敏把買來的食物一一在廚房架子上放好。
  梁太太說:“現在像你們這樣舍己為人的女孩真不多了。”
  曉敏笑著隨口問:“我們,還有誰?”
  “咦,你帶來的範小姐呀,她上星期來過、也幫老伯大掃除。”梁太太依實報告。
  “她一個人?”曉敏忍不住問。
  “是,不過稍後小郭先生來接了她走。”
  曉敏不語。
  梁太太感喟:“都嫌老人髒,又嫌老人呆,那裏有你們這樣古道熱腸,不嫌老人沒有利用價值。”
  曉敏笑了,“不一定,也許老伯在什麽地方藏著成噸黃金,那時我們就受用不盡。”
  梁太太搖頭,“我們拾不得他呢。”
  “同他說了沒有?”曉敏指梁宅賣屋的事。
  “講過了,他很替我們高興,卻無其它表示,”梁太太有點內疚,“我們一搬,連累及他。”
  “他在這百餘年內什麽風浪沒有見過,不怕,不怕。”
  “你們會幫他的吧。”
  曉敏點點頭,“我們會盡力而為。”
  “現在地皮這樣貴,”房東太太不知是惋惜還是慶幸,“中國人置地觀念真的不差。”
  所以有人要抑製溫哥華成為香哥華。
  “你們將搬到什麽地方去?”
  “加技利。”
  這麽遠!“梁太,我們以後見麵機會少許多。”曉敏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
  老伯這時慢慢走進屋來。
  梁太太說;“你們談談,我還有成籮衣服要熨。”
  老伯剛剛坐好,曉敏約鼻子一酸,眼淚已經滾下來。
  老伯靜靜遞一方手帕給她,手帕雪白,熨得筆挺,可想而知,大概是範裏的傑作。
  老伯溫言問,“孩子,你因何傷心落淚?”
  “他不再愛我。”曉敏嗚咽地訴說。
  老伯了解地點點頭,“嗬,原來如此。”
  曉敏握著老伯粗糙的雙手,“比這個更壤的是,我也已經不再愛他。”說完了,擔心沒有人聽得懂這樣的囈語,補一句:“你明白嗎?”
  “我都懂得。”老伯微笑。
  “我是何等的渺小,”曉敏羞慚地說:“世上有那麽多大事發生,我卻為兒女私情哭泣。”
  “不要緊,不要緊,大事有他人關照,你且理你的私事。”
  曉敏聽了,破涕而笑。
  房東太太在廚房熨衣服,一邊開看錄音機,聽中國小調采茶撲蝶,曉敏忽然想起來,她念小學的時候,曾與曉陽一起表演這隻舞蹈。
  拉蘇米蘇拉蘇拉拉蘇拉,拉多蘇米拉蘇來米米來米,輕快地跳起來,她梳著丫角髻,臉頰塗滿胭脂,飾女角!曉陽用布包著頭,扮男生,主要道具是一根彈簧上粘著的紙蝴蝶,曉敏便持著折扇做作地去撲它。
  蘇拉蘇米來多多來,多米來,多拉多來多拉……十多年歲月,就這樣在采茶撲蝶後溜走。
  曉敏聽得呆了,又落下淚來。
  她沒有辦法停止感觸,抑製眼淚,她並不比姐姐更強。
  怎麽搞的,歲月到哪裏去了,不可能,那一對活潑驕傲的小姐妹刹那間便長大為人,飽受人間煞火困擾,受盡悲歡離合折磨。
  曉敏不甘心地抬起頭來。
  老伯輕輕說:“我都明白,你聽。”
  曉敏側著耳朵,一邊老伯嘶啞的聲音隨著小調已經唱起來,“虹彩妹妹嗯噯呀唷,長得好那麽嗯噯呀唷,樓桃小口嗯噯呀唷,一點點那麽嗯噯呀唷。”
  曉敏接下去:“三月裏來桃花開,我和妹妹成恩愛,八月裏來秋月明,想起妹妹淚漣漣。”
  老伯笑,輕輕說:“她也不再愛他了。”
  曉敏先是跟著笑,隨即失聲痛哭。
  老伯拍拍她背脊,“你不妨好好哭一場。”
  這個百歲老人與她之間有不可告人的了解。
  她正在擦眼淚,郭劍波進來,一看,馬上說,“曉敏,你怎麽哭了?”
  “我沒事。”曉敏即席否認,別轉頭去。
  雙眼腫起如核桃,會不會是不舍得老伯、小郭過來看她,被曉敏推開。
  老伯輕輕提醒她,“孩子,你答應過我,無論怎樣,都會做他好朋友。”
  曉敏隻得站起來,“我要到圖書館去。”
  郭劍波叫她,她沒有應,訕訕地說:“一會兒見。”
  什麽都被老伯料中。他像個活神仙。
  他並不屬於顧曉敏,範裏與她同時看到他。
  抵達圖書館,曉敏撥電話找姐姐,接線生答:“顧小姐帶客人到列治文看商場去了。”
  曉敏略為放心,回到座位上,低頭看參考書,經過適才發泄,心情平和得多。
  “你好。”有人坐過來同她打招呼。
  曉敏拾頭,見是個廿一二歲的華人少年,便向他點點頭。
  那少年邊嚼口香糖邊說,“大家都是香港人,唔?”
  他態度好不輕浮,曉敏對他沒有好感,這種小孩,蓄著汗毛便當胡髭,不能認真。
  “你是顧曉敏小姐是不。”他居然知道她名字。
  “什麽事?”曉敏不知道做錯什麽,竟得這等人前來搭訕。
  那青年壓低嗓子,“我經人介紹,與你聯絡。”
  曉敏睜大雙眼,“請你把話說清楚。”
  他嬉皮笑臉,“聽講你經營一宗曆史悠久的古老行業。”
  曉敏眼神露出煞氣,“你再說一次。”
  少年一怔,揮手,“你誤會了,顧小姐,此古老行業不同彼古老行業,有人說你願替大學生撰寫論文。”
  “什麽?”曉敏大奇。
  他鬼鬼祟祟問:“代價是二十塊錢一頁A4紙,是不是?”
  真相大白,怒意全消,代之而建的是另一種憤概。
  曉敏問:“誰跟你說的?”
  “你天天在圖書館內尋找資料,努力寫作,很多人知道這件事。”
  “你完全誤會了?我不會寫論文。”
  “顧小姐,價錢可以商議,我念經濟係,題目很簡單,每張紙我可以加到二十五元。”
  曉敏想查明這件事,因問:“一共多少頁?”
  少年以為有轉機,大喜道:“起碼六十多頁。”
  曉敏做了一下心算,這稿酬還真不賴,約莫有四百多港元一千字,高過許多中文報紙的稿費。
  “我的名字叫張約瑟。”少年報上名字。
  他看一看案頭的稿件,“啊、有人請你撰寫人文科的論文?”曉敏忍不住問:“張約瑟,你到了加拿大有多久?”
  “四年。”
  “一來就進大學吧,你父母盼望你得到最好的教育。”
  “你說得一點都不錯,”張約瑟笑,“有你的幫忙,他們不會失望。”
  “你唯一需要做的,不過是讀好書,可是你沒有盡責,依我猜想,你泡妞,你好玩,你根本不理功課,你丟我們華人的麵子,你居然四出找人代寫論文,糟踏你父母的期望與心血。”
  張約瑟不相信他雙耳,“你倒底是什麽人,無揣端教訓起阿叔來,喂喂喂,你毋須講起這些經文,你到底寫還是不寫?”
  曉敏瞪著他,“不寫!”
  “去你的,不早說,羅哩八嗦講兩車子閑話,想教訓人呀,生一打兒子慢慢教吧,爺叔沒空陪你聊。”他站起來拂袖而去。
  曉敏氣結。
  下次右人排華的時候,曉敏一定認住這名張約瑟,頭一個把他拉出來排掉他這種人。
  “別看不開。”
  曉敏知道是範裏到了,看看她身後,不見郭劍波。
  聰明的範裏即時解釋:“小郭一星期隻替我補習三次。”
  曉敏微笑,“他的英文好還是我的英文好?”
  “曉敏,你最好。”範由衷地說。
  “是嗎,你真認為如此?”好象已經不在討論英語。
  “小郭的口音雜,英國音重,同你的標準英語不同。”範裏又把話題扯回來。
  “最近我們好象比較疏遠。”
  “還說呢。”範裏真乖巧,“你男朋友來了,他都不讓你騰出時間來陪我們。”
  “他已經走了。”
  “我是他我就不走。”
  “此話怎說?”曉敏莞爾。
  “香港也沒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了,統統黃黃幹幹瘦瘦,凶得要死,做一點點事,賺一點點錢,就自以為了不起、專門踩低人。”
  曉敏訝異,“真的,在你心目中,港女全都這個模樣,無一幸免?”
  範裏說:“你,你不在內。”
  曉敏不知是悲是喜,咀巴不得不護著女同胞,“你大概有點誤會,我們不全是那樣的人,社會節奏太快,匆忙間得罪人的機會總大一點多一點。”
  範裏搖搖頭,“我還是不喜歡香港人。”
  “所以開頭你不肯坐我的車子。”曉敏笑。
  範裏遲疑一下。
  曉敏又加一句,“你家人也不讓你隨便交朋友。”不過現在顧曉敏已獲批準。
  “曉敏你最明白。”
  太明白了,太會做了,太不計較,變得有點壽頭壽腦,曉敏性格上最弱的是這一環,最高貴的亦是這一環。
  “郭劍波不是香港人。”曉敏說。
  範裏聽出弦外之香。
  “我倆去喝茶吧,多麽好的天氣。”
  一名音樂學院的學生持色土風在街角表演,曉敏特地走過去,丟下一塊錢。
  金發賣藝人問:“小姐,聽什麽歌?”
  曉敏幾乎想說采茶撲蝶,終於她理智地想一想說,“藍色天堂吧。”一支每個人都會的曲子。
  喝完茶出來,在橫街,看到一個小孩拿著噴漆罐在牆角塗鴉,大書“回香港去”。
  曉敏與範堅不約而同奔過去抓這個小孩,來勢洶洶,那小孩丟掉漆罐便跑,曉敏眼明手快,又穿著球鞋,飛身撲上。
  她抓到她夾克一隻角,小孩連忙施金蟬脫殼之計.閃電般逸去。
  曉敏在他身後罵,“你也回去,回你姥姥家去。”
  範裏大笑。
  曉敏拾起漆罐,拾頭,看到一個警察訝異地說:“我知道有人會這麽做,”指著牆上塗鴉,卻怎麽都想不到會是你。”
  範裏還笑邊解釋,“不是她,是一個小孩,她抓住他外套,搜一搜,或許可以找到證據。”英語流利得多了,再也不會期期艾艾,都是郭劍波的功勞吧。
  警察果然自外套袋中搜出一張學生證,“謝謝兩位小姐。”他自去善後,走過牆壁,喃喃念到:“回香港去。”看著曉敏她們笑,“你們真好,來去自若。”
  回香港去。
  曉敏心中暗暗忖,別以為我不想。
  範裏勸道:“有一次在香港看電影,不懂西方規矩,說話聲略高,前座立刻有人皺著眉頭轉過頭來用廣東話對我們說'回鄉下去',所以,曉敏,別放在心上,與眾不同,一定受人注目。”
  曉敏笑:“多謝你安慰我。”
  “郭劍波希望你同他講和。”範裏輕輕說。
  “我沒有生他氣。”曉敏死撐。
  “他那專欄用辭是太過激動,但愛之深,責之切。”
  愛得太厲害,都把香港移民給槍斃掉了。
  也許香港長大以及受教育的女性的確太凶太有主張,處事沒有彈性,曉敏缺乏範裏那股陰柔之氣。
  範裏說下去:陸敏其實你同郭劍波都算是像外國人的中國人。”
  “他是。我不。”
  範裏摟著曉敏笑。
  範裏有若幹柔情如水的小動作連曉敏都覺得服服貼貼,戾氣全消,男性身受會怎麽樣,可想而知。
  她倆告別後,曉敏回到公寓。
  到處都是胡小平擱下的便條、衣襪、煙頭、啤酒罐、一室烏煙瘴氣。
  但是公寓多了這些垃圾偏偏就忽然活生生起來”
  曉敏首先推開玻璃窗,透透新鮮空氣。
  這上下,飛機已在大西洋上空翱翔,依小平的性格,早已呼呼入睡,彌補多人不足。
  夏風中玫瑰花甜香喜襲人而來,這種醉人的感覺若有人分享則可醉死,無人分享則切忌寂寞至死。
  曉敏開始清潔工作,不消一會兒便把地方打掃得幹幹淨淨。
  姐姐那裏有幫傭,每周問借一次也不算太過分,但曉敏卻從來不想生活好過能力範圍。
  自幼母親並沒有叫她們放家務,“要做的話,將來有得做,注定不用做、學來無用”,是她們母親的的至理名言。
  明年真想回去看看母親。
  曉敏最後一個步驟是把自牆角及沙發底掃出來的所有杯子全都洗清。
  好了,公寓恢複一塵不染,同胡小平沒有來過之前一樣,多麽令人惆悵。
  曉敏必須承認他帶來多少熱鬧。
  輪到她打開啤酒罐頭享受那苦澀的泡沫。
  曉敏這次失算,胡小平並沒有夜飛機上睡覺,他開亮頭頂那盞小小的燈,不停書寫這次西來的印象。
  挪動文件夾子的時候一不小心,跌出兩張照片來,相中人正是範裏,她一臉笑意,在剪彩會中遞上金剪刀。
  胡小平客觀地注視一會兒,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人。
  他自己都嚇一跳,這還需要證實,回到香港,大把資料可供參考。
  現在尚未能肯定該女即是彼女,一待證實,非得立刻通知曉敏不可,想到曉敏,內心不由自主地牽動。
  胡小平一直急急書寫,直到飛機快要降落啟德機場,才揉一揉疲倦的雙眼,閉目養神。
  曉敏一覺醒來,看看鍾,說道:他已經到了。
  是個星期一,如果再找不到工作,百般無聊,她也許真會代人捉刀,代寫論文。
  門鈴響起來,曉敏披上浴衣,嗬,這裏的公寓大廈沒有派報紙到門口的享受。
  “咦,是小太陽。”做阿姨的趕快歡迎她,“什麽風把你吹來?”
  小陽神色如常,進屋,放下書包。
  “你該在學校裏,有什麽問題?”曉敏奇問。
  “今天實在沒有心情上課。”
  “把煩惱告訴我。”
  “父親今早搬了出去,”小陽平靜的說:“他與母親協議離婚。”
  “天。”曉敏痛苦地叫出來。
  “他找到了別人,”小陽說:“決意離開我們。”
  林啟蘇坐在屋子裏等顧曉陽回家,直等到清晨,他聞到妻子身上一股煙加酒的臭味,幸好她還不算大醉,他便平靜地提出離婚的要求。
  曉陽呆在當地。
  照說,她應當有點表示,或大吵大鬧,摔爛東西,或失聲痛哭,堅決不允,或輕蔑冷笑。以示時髦冷酷,但是她統統做不出來。
  太疲倦了。
  曉陽已被她那怕寂寞的老板拖住應酬各路嘉賓達八小時之久,在這之前,她又連續工作了八小時。
  到十二點多,客人都散盡,老板忽然收斂笑容,對她似條狗般道:“你,留下,有話跟你說。”
  曉陽坐著聽她訓話,又捱了兩個鍾頭。
  天長地久,那三幅被曉陽已聽過七千次之多,悶得她幾乎哭。
  幸虧,老板也是人,也會疲倦,她終於打一個嗬欠,令曉陽走。
  曉陽已經虛脫。
  好不容易熬到家,丈夫又對她說出這番話。
  她沒有力氣再表示什麽,她牽牽咀角,“好,你說什麽就什麽,你看著辦吧。
  她蹣跚上樓去。
  林啟蘇不忍,“曉陽——”
  “不要叫醒我,我明天上午沒有約會。”
  都認了,還管誰對抑或誰錯呢,第二天起來,精神飽滿,第一件事便是查查銀行存款倒底有多少,才能計劃將來的新生活。
  她一聲不響的睡了。
  小陽輕輕說:“我坐在嫣媽床沿,她一點不發覺,她不知有多累。”
  曉敏雙目潤濕。
  “沒多久,天就亮了,父親收拾一隻箱子,駕車離去,他不知從頭到尾我都在一旁窺看。”
  “你母親呢。”
  “她現在公司。”
  曉敏吐出一口濁氣。
  “真不知道是誰的錯,”小陽惋惜,“他們苦幹了這麽些年。”連孩子都知道不容易。
  “你能照顧自己?”
  “可以到極點,但是,阿姨,你要不要來陪我媽?”
  曉敏搖搖頭,“你該知道她那脾氣:好強好勝,天塌了還嚷痛快痛快,這德性坑了她。”曉敏心疼。
  小陽低下頭。
  “你越快返回學校越好,大人的事,你最好置身度外。”曉敏怕外甥女聽不懂,“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小陽卻點點頭。
  “我送你回課室去。”
  “我不能曠一天課?”小陽有點失望,阿姨比母親更嚴。
  “一開始就會似骨牌般直倒塌下來,一天是曠課,兩天亦是曠課,幹脆不用上學。”
  曉敏套上衣服,換轉話題,“在學校裏,你有無遭遇不友善態度?”
  “你指白人對我們?”
  曉敏點點頭。
  “白人還不夠數目,我班共廿七名學生,十七名已是華人。”
  曉敏駭笑。
  小陽到了學校,隻錯過一節英文,曉敏看著她進班房,給小女孩一個飛吻。
  小陽一進去,曉敏的頭就抵在駕駛盤上,重得不能夠再次移動。
  要過不知道多久,她才抬起頭來,把車子駛到四季酒店。
  不出她所料,曉陽正與同事午膳.神色自若,除出一雙黑眼圈,不見任何端倪。
  見到曉敏,曉陽作大吃一驚狀,“你走錯地方了,妹妹,你應該往美容院去洗心革麵。”隨即招呼她坐。
  同事們喝完咖啡散場,剩下姐妹倆。
  曉陽安慰妹妹,“並不是天盡頭,不要擔心。”
  “你打算怎麽樣,”曉敏問。
  “我已經拿到護照。”
  “不錯。”
  “我想回香港。”
  曉敏真正意外,曉陽一向是家裏的革命先鋒,事事比人早走一步,春江的水暖和還是寒冷,她頭一個知道。
  這次,她的新招又令曉敏詫異。
  “不是叫我們滾回香港去嗎,”曉陽笑笑,“我最聽話不過。”
  曉敏發覺曉陽真正聰明。
  護身符已經到手,身邊的財產幾乎一兌六倍六,還不回去,留在此地,幹什麽。
  “香港人多些,社交範圍也廣,趁還沒成老太婆,再碰碰運氣。”她笑。
  “小陽呢。”
  “仍住在大房子裏嗬,每天下午有菲津賓工人來幫她打點細節,放假可回港探我。”
  “這些都是你在一個上午盤算出來的,”
  “才怪,”曉陽苦笑,“林啟蘇有女人的事我知道有半年以上,沒有後路,多說無益。”
  “那女人從什麽地方來?”
  “別看經人家,”曉陽一如講別人的事,“人家早十年就自台南遷徙到三藩市近郊蒙特利公園,家裏開超級市場,本人也受過大學教育,對林啟蘇好得不得了,端的有財有貌。”
  曉敏忍不住諷刺地說:“那多好。”
  曉陽非常幽默,“可不是。”
  曉敏見她處理得這麽妥當,不禁放下一顆心。
  她姐姐說,“我也喝過酒,我也以工作麻醉自己,到頭來醫不好,現在發覺離婚才是最好的手術,正如一位大作家所說,我愉快地結束了一股不愉快的婚姻。”
  “什麽時候回去,”
  “母親六十大壽快要到了,正好及時慶祝一下,你呢,至要緊混夠日子去唱國歌,然後才有資格決定去留。”
  “是是是是是。”曉敏唯唯諾諾,畢恭畢敬。
  “你這隻小猢猻。”曉陽直罵她。
  曉敏忽然握緊姐姐的手。
  曉陽撐了那麽久,也露出真情來,她眼神茫然,又要結束原有生活方式,又要再次奮鬥,闖出新路,太多的未知數,怎麽會不彷徨。
  隻聽得曉敏說:“你走了我更加寂寞。”
  “小姐,也許可以逼使你快快找個異性對象。”
  “我怕。”
  “怕什麽,有點事做,總比閑得慌好,”曉陽的態度另樹一幟,“戀愛了、吵架了、分手了,另結新歡,再度約會,又不對勁,鬧個三角,一拍兩散,休息半晌,又次出動,越戰越勇,終成眷屬,旋告分手……這樣才多姿多采。”
  曉敏駭笑。
  “別以為坐著幹等時間不會過,一樣白了少年頭,幹嗎放棄豐盛人生,你又喜愛寫作,生活一片空白,寫什麽,一較量就輸,哭哭笑笑,日子容易過,當然吃苦,但也有好辰光,你想想是不是。”這番話,細細碎碎,都揉進曉敏的心裏去。
  “如此說來,你不後悔?”
  “你叫我說感激林啟蘇呢,我實在出不了口,但是你叫我懊惱,我又沒空,我們未必大方到可以做朋友,又不致反臉成仇,你說,曉敏,這種溫吞水感情是否早該結束為上,噫,讓老媽曉得了,又該說我對你有不良影響。”她苦笑。
  “我隻怕你痛苦。”
  “不,我不痛。”
  “那好,”曉敏說
  “回到香港,我會買七件狄奧貂皮每天換一件,一周不重複,多快活。”
  初到貴境,曉陽見下雪,披上皮革,在街上,硬是給一個洋人拍肩膀,聽他冷冷的訓詞,“女士,把他人的皮穿在身上是極之不道德行為盼你自律。”
  香港沒有這種神經漢。
  人都來不及保證,還管動物呢。
  曉敏說:“你也該鬆口氣了。”
  聽到姐姐的剖白,曉敏情緒平定下來,她們在酒店門口擁抱一下,各自打道回府。
  傳真機上有消息在等曉敏。
  “已平安抵港,胡小平致電,又關於你的新友範裏,請麵談.有消息告訴你,我已經肯定她是誰。”
  曉敏啼笑皆非。
  是誰,會是誰,會是哪個富商的情人,抑或是馬泰哈裏再生?
  女子長得好些就活該倒黴,每個人都覺得她麵熟,每一個人都有興趣,每個人都想打聽她的過去。
  曉敏連忙撕掉胡小平的訊息,留在那裏,萬一範裏上來看見了,有損友誼。
  她看看時間,咦,正好是他那邊清晨,吵醒他也好。
  電話接過去,鈴聲響了又響,沒人聽,嘿,他還沒到家呢,生活多風流。
  曉敏放下電話.趕往補習班上課。
  學生流動性太強,與開課時幾乎沒有一張麵孔相同,曉敏留意到,隻有一個年輕人,永不缺課,專致學習。她獎過一本字典給他。
  可惜,也最令人難過的是,用功的好學生往往資質最差,那年輕人至今連廿六個方塊字母的音都發不清楚,曉敏早已把他放棄。
  做老師真不容易,試想想長年累月對著同樣的筆記,悶死人,職業病是養成“你明不明白”與“你知不知道”這種討厭的口頭禪。
  學期結束,曉敏決定不再繼續,不肯教人,就得給人教,否則的話,白白浪費寶貴時間。
  到大學取章程的時候,順帶問一問郭劍波的下落。
  他在羅勃臣堂的演講廳。
  曉敏輕輕掩進,坐在邊座,沒有人注意到她。
  一看不禁一怔,郭劍波竟不羈地坐在台子上,雙手舞動,正在朗誦耳熱能詳的空洞人,他的魅力發揮到淋漓盡致,學生們全神貫注地看他演繹。
  什麽都靠攝魂大法,曉敏莞爾,賣人壽保險、演戲、寫小說、演講……目的是要戰勝群眾的意誌力,理直氣壯嬴取他們的歡心。
  很明顯,無論郭劍波、顧曉陽、胡小平,都是成功例子,曉敏自歎弗如,不過,她解嘲地想,總得有普通人當觀眾呀。
  曉敏目光四處探索,她在找範裏,不見人,輕輕鬆口氣。
  小器,不,隻是好奇。
  小郭終於朗誦完畢,縱身下台,曉敏聽見前座的同學笑說:“去年的英語係學生說郭臣最精采便是這個表演。”
  “年年如此,”另一個答:“也難為他了。”
  “可惜口音不純。”
  “別忘記艾略脫是美國人。”
  “英裔美藉。”另一個說。
  曉敏感喟,吃任何一行飯都越來越不容易。
  學生散去,郭劍波看到曉敏,走上來笑問:“到了多久?”
  曉敏無提及她報名法科的事,未成之事她不欲公布,隻是說:“學生對你印象甚佳。”
  “號召力不足,即不獲續約。”他坐在曉敏身邊。
  曉敏說,“看,看,西方文明大國最高學府,一登龍門、身價百倍。”
  “是嗎,”小郭問:“那為何我還得寫特稿賺外快?”
  曉敏說;“所以你才有資格寫特稿賺外快。”
  小郭笑:“對,你與範裏合作的寫作計劃,進行如何,可需要幫忙?”
  “我維持一個月一章書的進度,不知她如何。”
  “她寫得比較慢。”
  “是,”曉敏說;“同樣資料,報告平銷直敘,小說則有枝有葉,比較難寫。”
  小郭笑道:“很謙和呀。”
  “吹牛有用嗎,文字最終目的是公諸於世,一目了然,我說有多好有什麽用,我的親友說有麽好又有什麽用,統共不過三兩百讀者。”
  “你想爭取多少讀者?”
  “我又不會嘩眾取寵,出盡綽頭,廣作宣傳,有一兩萬忠實讀者於願已足。”
  這話裏有弦外之音,小郭低著頭說:“你好象不打算諒解我。”
  “在那件事上,不,的確不,你撩撥起許多不必要的仇意,為後來的移民造成許多不便,你沒有詳盡地了解後果,你給報館利用了。”
  小郭看著天花板,“曉敏,可能你說得對。”
  他聽到消息,東南亞財團已打算前來辦英文報紙.或是收購當地暢銷日報,用作喉舌,專為移民說話,無他,沒有新移民,他們沒有新生意。因此一定要鼓吹國泰民安。
  令小郭難堪的是,幾位他熟稔的老外編輯,本來堅持立場不變,要抨擊醜陋的香港人,一聽得這個消息,受不住引誘,竟紛紛四出打聽薪酬,預備高價跳糟,替庸俗拜金的港人做夥計去,說不定社論一出,歌功頌德,偌大的加國可能就是靠港資繁榮起來。
  小郭這時有點覺悟,他是受到利用了。
  編輯隻要把過失推到作者頭上,推到言論自由,文責自負上頭,立刻可以假撇清,洗脫責任,以另外一個新銜頭出現。
  郭劍波不行,郭劍波署名的文章可能永不被錄用。
  聰明的曉敏當然看到這一點。
  “本市正由較為靜態的鄉鎮轉變為大都會,過程中自有不少矛盾衝突、毋需將之醜化擴大誇張,郭臣,港人滾回家,還有韓人,台人,日人,房產總會漲價,市麵肯定一日繁榮過一日,地球不停的轉,世風一定日下,大勢所趨,沒有能量可以使時鍾停止。”
  郭劍波握著手不語。
  “對不起,”曉敏說:“我經常說得太多。”
  “你的觀點非常尖銳。”
  曉敏笑,“但並不正確。”
  “要看是從哪個角度看出去。”
  “你是一隻固執的驢子。”
  “別為我擔心,即使丟了教席,我還可以做抹窗工人。”
  “嘿,”曉敏恐嚇他,“當心有人將大學買下來趕你出校。”
  小郭很困惑地說:“這並非是不可能的事,資本主義社會中,基本上沒有買不下來的東西。”
  曉敏笑了。
  她想起來,“學生也叫你郭臣。”
  “我英文姓字的確是郭臣,太太公不諳英語,翻譯告訴移民官,他是郭家之子,我們世世代代都是郭子郭臣。”
  “你們郭家在加國的確是曆史悠久。”
  “太久了,既自傲又自卑。”
  “別擔心,我們一定找得到地方安置老伯。”
  郭劍波解嘲道,“幸虧在此地舉行婚禮一例由女方支持一切費用,否則更連成家的機會都沒有。”
  曉敏故意歪曲事實,“老伯要結婚?”佯裝吃驚。
  郭劍波笑了。
  不知恁地,加國土生土長的女性比起曉敏與範裏,總似少了一條半條筋,哪有她們那樣慧黠風趣伶俐。
  說到自卑,也是真事,郭劍波尚無勇氣對她們任何人展開追求。
  洋漢從來沒有這種包袱,成家是男女雙方的事,結交女伴又不代表成家,一想到此,小郭便抱怨自己華人習性何其厚重。
  他們在大學門口道別。
  管理處有一大疊原稿在等她,大廈經理笑說由一位美麗的小姐送來。
  做寫作不一定要長得美,醫生不必,律師不必,建築師也不必,但好看的人硬是有印象分,將來照片登在封底的簡曆旁邊,讀者們嘩地一聲,立刻昏頭昏腦做了不貳之臣。多好。
  不過,也不能寫一堆垃圾。
  曉敏回到樓上,碰上門,做一大杯咖啡,便讀起來。
  故事從一九二一年開始,彼時,溫市隻有五百多名華藉女性,但是卻有五千多名男性,如何配對?
  隻見範裏細細描述一名年輕廚工如何追求對麵馬路一家洗衣店女兒的過程,詼諧、諷刺、笑中有淚、一開場便吸引到曉敏。
  真是範裏親筆所書,抑或另有人捉刀?
  寫得太好,也引人疑竇。
  其中一段是這樣寫的:“……那方祖堯隻得一條打補釘的褲子,剛剛洗淨掛爐火邊要焙幹,忽聞木屋門上敲剝聲,猛地想起,這定是曾帶弟來了,一驚之下,手足無措,左等她不來,右等她不來,這種尷尬時刻,偏偏來了,沒有褲子,如何見客?就這樣打發她走,心又不甘……”
  一條破褲!
  曉敏讀得入迷,電話鈴響了又響,她才聽見。
  “曉敏,我是胡小平。”
  “唷,你還沒上京去觀學潮?”
  “曉敏,你知道範裏是誰?”
  “一個很有前途的新進寫作人。”
  “別開玩笑,”胡小平打斷,“她不姓範,她姓趙,全名叫趙萬裏,你的記憶告訴你什麽?”
  曉敏發呆,想起一個人來,不會,不會是她吧。
  “曉敏,趙萬裏是高幹子弟,她祖父是趙……”胡小平講出一個鼎鼎大名當權派名字。
  “你肯定?”
  “照片全都印證過,這並不是什麽機密,我們一時遲鈍想不起來而已。”
  其餘一切,都自動解釋。
  “曉敏,無論同哪一種特殊階級人物做朋友,都相當辛苦,請你注意。”
  “謝謝你。”
  “趙萬裏誠然是一個可愛的女子,但是背景如此崇高,齊大非偶,切切。”
  不會用成語又亂丟書包,便有這樣的結果。
  “我已經都說完了,我也知道你會把我的忠告當作耳邊風二這樣吧,你若在趙萬裏嘴裏聽到什麽國家機密,不妨投稿到香港之聲來。”
  “胡小平,你掛線好不好。”
  “我這一走,使宜了郭君。”
  曉敏罵,“你的咀臭。”
  叮一聲對話切斷,空氣中似仍傳來胡小平盈盈笑聲。
  他說對了,豁達的曉敏才不會介意範裏的出身,不過,卻羨慕範裏那種若隱若現的神秘感,這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得到。
  算一算她的身分,在古時,夠不上公主郡主,也算得是相府千金,不算金枝玉葉,也是大人家小姐,顧曉敏即是尋常小老百姓。
  曉敏心血來嘲,忽然歎道:“當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想一想又覺不甚恰當,笑了起來。
  沒有什麽能夠阻止她把小說看下去,範裏借方祖堯這個角色毫不矯情細細地描繪了當年的華僑血淚。
  隻有短短三章的四萬字,曉敏讀得津津有味。
  她的智力趣味與一般讀者無異,個人愛看的話,可想大多數人都會有意閱讀。
  範裏大概打算把郭臣一家數代的滄桑史以小說形式寫出來,難得的是,她把資料與情節配合發展得天衣無縫。
  曉敏希望範裏寫得快點多點。
  她掩上原稿,想到去年移居到卑持省的二千多塚香港家庭帶來近七億美圓的資金,這已不是苦難的老華僑可以想象的財富。
  顧曉陽告訴過她,至此為止,港人持有溫市物業總值達到二十一億美元。
  但是第一批來墾荒的華僑如郭牛或是小說中的方祖堯,卻無片瓦遮頭。
  時代肯定已經轉變。
  曉敏有一點點意見,她中肯地將之搞錄下來,供範裏參考。
  多麽可惜範裏身分特殊,曉敏時常談到這樣的女子:聰明、漂亮、富有,人生卻漫無目的,倘若範裏身世普通,為名為利為出人頭地,憑那樣的資質,一定會有成就。
  現在她優越的家庭背景坑了她,範裏可能寫不完這本書。
  什麽都有,焉肯吃苦,而無論幹哪一個行業,要真正做出成績來,總不免要捱鹹苦。
  範裏願意嗎,她的父母、祖父母願意嗎?
  來之前,曉敏同胡小平說要寫華僑的故事。
  小平詫異地說:“這有什麽好看,統世界華僑都隻得一個故事,無論在菲律賓、越南、印尼、或是澳洲、南北美,全部血肉長城,讀者不是嚇壞就是悶壞,毫無生意眼。”
  真的,大學中有馬來亞華僑,你以為他們總算找到世外挑源了吧……娘惹、笞笞、沙龍、榴蓮、蕉風、椰雨、明月、沙灘……才怪。
  一次大戰進英國人辦的徙置區,二次大戰進B本人的集中營,擾攘得不得了,這樣辛苦,一般養兒育女,攢積財富,隻有華僑才做得到。
  但是即使辛酸中也偶有歡樂吧,同學講到孩提時在星洲大世界遊樂場耍樂,臉上溫柔的神色,使人惻然,為什麽不是一個好故事?
  看說故事人的技巧罷了。
  電話來了,果然是範裏,她嚅嚅說:“你是我第一個讀者。”
  “寫得好極。”曉敏立即鼓勵她。
  “曉敏,別日行一善好不好。”真不象有自信的樣子。
  太受保護,根本沒有機會測試自己能力,當然無法建立自信。
  曉敏問:“你打算寄到香港去出版?”
  象範裏這樣身分的人,恐怕會是香港將來的貴族。
  “唉唷,等寫完再說吧。”範裏笑。
  她一點也沒有被寵壞,此刻曉敏覺得範裏更加可愛。
  兩個女孩子商量半晌,才決定第二天把郭劍波約出來對她們的作品給子評價。
  範裏咕咕笑,“他可能很刻薄。”
  “不要緊。我們虛心受教就行了。”
  “受他教,我才不幹。”
  她們又笑起來。
  隻要年輕,什麽都有勁。
  曉敏會靜靜等待範裏把身分講出來,否則的話,曉敏會假裝不知道,這不是虛偽,這是一等一的涵養。
  第二天一早,曉敏在看時代周刊綜合報導溫市新舊移民交惡事件,消息登上這種國際級雜誌上,立刻全球觸目。
  通話器響起,示意有人到訪。
  “哪一位?”曉敏問。
  “顧小姐,我是範裏的表兄章存仁,冒昧來訪,希望賜見。”
  曉敏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他全名,連忙說:“章先生太客氣,快請上來。”
  曉敏為禮貌起見,開了門站著等他。
  章先生是一個人上來的,穿深灰色西服,橫看豎看,都不似川菜店老板,他的真實身分,不必細究,曉敏知道在此他以範裏的監護人自居。
  “章先生,你好。”曉敏伸出手去。
  章存仁馬上覺得受過教育的女子就是這點讓人舒服。
  曉敏笑道:“蝸居見不得人。”
  “那裏那裏。”章某連忙客套。
  曉敏忽然淘氣起來,“哪裏?”她接口,“處處都見不得人。”
  章氏也笑了,這女孩恁地佻皮,範裏與她接近,也沾了活潑。
  “請坐,我同你沏杯茶。”
  章存仁在整理一下話意,終於開口,“顧小姐,有事請你幫忙呢。”
  “請講。”曉敏也知道白吃那頓始終要償還,天下沒有免費午餐。“顧小姐你是爽快人,範裏有你這種益友,我們都放心。”
  必然徹頭徹尾調查過,否則不會放心。
  “範裏有個朋友,叫郭劍波,你認識吧?”
  曉敏點點頭。
  “我們不喜歡這個人。”
  “他們不過是普通朋友,章先生。”
  章存仁笑笑,曉敏馬上明白,想小郭與範裏已經走得相當近,她牽牽嘴角,不出聲。
  “顧小姐,請幫幫勸範裏,我們想她專心學業。”
  曉敏十分為難,章先生口中的我們我們找們,到底是他與什幺人,不知其中可包括範裏的祖父。
  曉敏笑一笑,“章先生,正當社交生活並不影響學業。”
  嘩,此話一出。連曉敏自己都覺得是外交天才,既幫了老友記,又不損害章氏自尊。
  可是章某沉著坦白的說:“我們恐怕他們會有進一步的表現。”
  曉敏接球,“章先生,會不會是你們疑心過重呢。”
  他搖搖頭,“我們並非憑空猜測。”
  曉敏小心翼翼的說:“此地年輕人都有交友的自主權。”
  “範裏的家長管得她相當嚴。”
  “這樣吧,章先生,我替你試探一下風聲口角,若他倆不過是普通朋友,那就省下許多力氣。”
  “真不知怎樣感謝你。”
  “範裏要是知道,不曉得會不會原諒我。”
  章先生笑,“不怕不怕,你一直站在她那邊。”
  曉敏送他出門。
  他轉過頭來說:“顧小姐幾時再與同學們來吃飯,我請客。”態度一直十分親善。
  到了門口,他忽然又說:“顧小姐,瞞不過你的法眼,想你也已經知道範裏的家長是誰了吧。”
  曉敏溫和的笑:“我們都見過她與祖父在國際電訊版中的合照。”
  “我早知你是聰明人。”
  曉敏笑:“哪裏哪裏。”
  誰知章存仁忽然幽默地答:“哪裏?你的一雙眼睛最伶俐。”
  曉敏簡直喜歡他。
  章先生說下去,“有些人喜歡炫曜,唯恐人家不曉得他是什幺出身,放大十倍百倍來誇口,範裏卻剛剛相反。”
  曉敏說:“資本主義中有些紅得發紫的名人因厭倦名氣,亦希望返璞歸真,做回普通人。”
  “顧小姐你呢?”
  “我,”曉敏大吃一驚,擺手道:“我有何璞可返,有何真可歸?”
  章存仁總算笑眯眯的去了。
  曉敏鬆一口氣,這個時候,才發覺襯衫背脊貼在身上全混,怪難受的,可見適才已盡全力。
  唏,不知道這可算是兩肋插刀的一種。
  老章才走,他表妹範裏就來敲門。
  範裏的表情告訴曉敏,她已知道好友知道她的身世。
  “是誰最先告訴你?”
  曉敏答:“由我自己發現。”她不想範裏誤解胡小平。
  範裏靜靜看她一眼,“不,不是你,你不是一個好奇的人。”
  “有什幺分別,我們仍是好友。”
  “不,以後你再也不會對我一樣。”範裏憂鬱地拒絕相信。
  “你要打賭,”曉敏笑,“我對政治一竅不通,我不會利用你,也不會歧視你。”
  “章存仁與你說些什幺?”她坐到曉敏身邊。
  “他很關心你。”說了等於沒說,這樣下去,曉敏遲早會成為成功外交家。
  範裏說:“章存仁不喜歡郭劍波,”她停一停,“因為他的職業天性。”
  “我也是記者。”曉敏笑。
  “你不同。”範裏說。
  曉敏要隔一會才領悟過來,啼笑皆非,“謝謝你,你是說我蹩腳透頂,無法與他倆相比,毫無殺傷力。”
  “我不是那意思,”範裏急起來,“情勢可能緊張,章存仁怕郭劍波在我身上探聽蛛絲馬跡。”
  曉敏完全不明白範裏說什幺,“你別瞎疑心,清平世界,空前佳境,毋需亂緊張。”
  範裏淒然看看曉敏,差點說漏了嘴,她低下頭,幸虧曉敏一貫直爽,從不測度他人心中私隱。
  曉敏咪咪嘴笑,“範裏,你如此失魂落魄,可是在戀愛之中?”
  “你想到什幺地方去了。”範裏抱怨。
  “我的思路軌道再正確沒有了。”曉敏指指腦袋。
  不,範裏心中嚷,另外有更重更大的事要發生,不是顧曉敏可以了解預料。
  “你的確喜歡郭劍波。我看得出來,範裏,想得到的要去爭取。”
  曉敏發覺範裏的臉色異常蒼白,心中罕納,即使是愛情,亦不應令當事人感到如此痛苦彷徨。
  “你沒有事吧,”曉敏關心她。
  “曉敏,你同我,真是兩個世界裏的人。”
  “喔唷唷,幸虧你的大作不帶這種調調,否則讀者吃不消。”
  範裏並沒有因此展顏,她躺在曉敏的長沙發上,靜靜抽煙,雪白手指如玉蔥一般,頭發垂在扶手下。
  曉敏搖搖頭,隨她去,年輕貌美,有才有勢,何用擔心,想必是犯了文人那多愁善感的通病。
  曉敏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星期一的下午五點鍾,溫市的時間比香港早十五小時,她見範裏無意閑聊,便扭開電視看新聞。
  畫麵一出來便吸引曉敏,背境好不熟悉,擠逼的人群、狹窄的天橋,分明是香港的街景,曉敏笑道:“這裏怕有好幾千人,什幺地方來的興致,竟上街遊行。”
  範裏馬上過來凝視,曉敏扭響聲線。
  新聞記者的旁敘清晰地道:“據警方統計,約有一百萬人昨日聚集遊行,並無預約,人群自然越聚越多,這是該東方大都會人口的六分之一。”
  曉敏張大嘴,不相信這是真的。
  她霍地轉過頭去,看牢範裏。
  範裏色如金紙,曉敏連忙拎起電話,撥到郭劍波那裏去,撥了兩次,電話不通,隻得放下,鈴聲卻驟然響起,那邊正是小郭的聲音。
  “曉敏你有沒有看到?”
  “我看到,可惜消息不詳,隻得一分鍾片段。”
  “曉敏,胡小平現在哪裏?”
  一言提醒了曉敏,“他大概已經北上。”
  郭劍波說:“如果他真正相信這件事,無可厚非,假如他——”
  曉敏不悅地打斷小郭,“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一直是個好記者。”見郭劍波不語,曉敏的語氣略為鬆弛,“要不要過來,範裹在這裏。”
  郭劍波考慮一下,“你們女孩幹也許有話要說,我過一會兒才來。”
  那邊範裏用雙手捧著頭,繼續看電視報道。
  曉敏腦海中曙光一現,範裏這樣煩惱,可是因為她知道一些普通老百姓不知道的事情?
  曉敏緊張起來,她顫聲問範裏:“你是不是有消息?”
  範裏抬起眼,大眼表露出複雜的神情。
  曉敏的疑竇急於要獲得證實,“你說呀。”
  “現階段無話可說。”
  “範裏,”曉敏說:“這已超出個人私隱範圍。”
  “我知道的並不比你更多,我聽到的,大半亦是謠言。”
  曉敏看著範裏,知道她不會騙她。
  “但謠言傳,我祖父即將失勢。”
  曉敏立刻變色。
  “曉敏,他一向是鴿派,我非常擔心。”
  曉敏緊緊握住範裏的手。
  這個時候,郭劍波到了,他看到兩個女孩子臉色欠佳,便問:“你們倆幹什幺,患花粉熱,不舒服?”
  他自管自坐下來,“我有好消息,糾纏多年的人頭稅官司得到東區國會議員支持,我手頭上有郭牛一九一二年繳納人頭稅的收據,正想設法向議員提供資料。”
  曉敏根本沒有聽到這宗平時備受她關注的消息。
  郭劍波說下去:“當時這筆人頭稅,相當於一個勞工兩年的總收入,不但不公平,而且殘忍之至,我在等待這項嚴重種族歧視事件早點得到平反。”
  見曉敏不出聲,郭劍波補一句:“你不覺得興奮嗎?”
  範裏與曉敏仍然沒有反應。
  郭劍波笑問:“今天是怎幺一回事?”
  範裏說:“我有點不舒服,我先走。”
  “我送你。”小郭站起來。
  “不必了,你陪曉敏。”
  小郭看看她開門離去,轉過頭來詫異地問曉敏,“你們倆吵過嘴?”
  曉敏拾起頭,“怎幺老把我們當小孩。”
  “來.起到緬街集合夫遊行,支持學運。”
  曉敏說:“我不去。”
  小郭幾疑聽錯,“全球反應,你不打算參予?”
  “遊行之後怎幺樣,”曉敏問:“去吃白汁龍蝦是不是,然後看場電影,到公園小憩。”
  小郭奇問:“曉敏,你不讚同?”
  “我隻在想,我們的頭不是在砧板上,我們行事何其方便。”
  半晌郭劍波陪笑說:“你的心情好似不大好。”
  曉敏取過外套,還是出去了。
  那是一個萬裏無雲的好日子,剛下過幾天雨,太陽自淩晨一出頭不肯走,打算曬到晚上九點多十點。
  隊伍零零落落,叫口號,舉橫額,繞唐人衛兜圈子,洋人好奇地拍攝照片,曉敏聽得一個金頭發的大塊頭說:“一會兒不知有沒有舞獅表演。”
  遠處是溫市高樓大廈的剪影、曉敏雙手插在口袋中,怪不得來了這幺久,一點事做不出來,一段搞寫不成,原來靈魂已經錯落在香港,隻餘一胸茫然。
  散了會偕小郭去喝茶,等半晌才有座位,小郭替她叫紅豆冰,那甜豆香且糯,美味到極點,但忽然之間,曉敏淚如兩下,小郭當然看見,卻假裝不知道、一聲不響。
  半晌,曉敏用手帕擦幹鼻子、沒事人一般站起來。
  她駕車去找姐姐。
  曉陽問:“你看見了,這下可大件事、聽說名店裏小貓三隻四隻,生意一落千丈,六月裏連冷氣機都乏人問津,人人打算逢周日出街遊行。”
  “你改變主意,不回去了吧。”曉敏問姐姐。
  “曉敏,這樣一來,我們老家的地產股票不堪設想。”
  “這種事對我們來講司空見慣,不算新鮮。”
  “回去買房子正好趁低吸納。”
  “你這個不可救藥的投機分子,”曉敏說:“你有沒有想過,這件大事會演變到什幺程度。”
  曉陽答:“我想香港是塊福地。”
  “真的嗎,那你為何離棄它?”
  曉陽不悅:“曉敏你這種口氣肯定學自胡小平。”
  曉敏忽然搭住姐姐手臂,“讓我們都回去吧,隔江觀火,實在不是我所好。”
  曉陽也是大學堂裏的高才生,當然明白曉敏的意思,“你受到感動,聽到呼召。”
  “是。”
  “曉敏,政治錯綜複雜,並不如表麵簡單,這場好戲也許隻是預演,真正戲肉可能還在後頭。”
  曉敏茫然坐下。
  “曉敏,你一直不知道你要走的是哪條路、好女孩歸好女孩,你有原則但沒有宗旨,小事上很清楚:什幺衣服配什幺鞋、什幺菜配什幺酒,大事上卻似風擺柳,我勸你既來之則安之,華僑身分一樣可以辦事。”
  曉敏不由得重新估計姐姐,“我以為你隻會賺錢。”
  “嗬,賺錢是罪嗎,請吃飯,搞革命,哪一樣少得了阿堵物。”
  曉敏心頭略舒,“你的事辦成怎幺樣。”
  “簽了字!現在我同他都是自由身,北溫那間屋子歸綺他,一萬尺地,很不錯呢。”曉陽閑閑地沒事人似,隻是口氣有點呆木。
  “有沒有人追你?”曉敏十分關心。
  “女人總有男人追。”曉陽笑。
  “為什幺沒有人追我?”曉敏遺憾地問。
  “你在等人追嗎、我還以為你在等本世紀最溫柔的愛情。”
  “你看穿我,姐姐,似看穿一爿玻璃。”曉敏訕笑。
  曉陽拍拍妹妹肩膀,“時間到了,該長大了。”
  “十月分我打算再度入學念書。”
  曉陽搖搖頭,“讀書這件事,留給小陽去做吧,但凡事業失意,感情失敗,統統可以重頭來過,何必自欺欺人、躲到學堂去找歸宿。”
  曉敏麵孔漲紅,在姐姐老練的口氣下,她似四不像。
  曉陽噴出一口,自嘲問:“我像不象老妖精?”
  曉敏說:“我愛你照樣的多。”
  曉陽笑了,“陪我吃晚飯。”
  “沒有約會?”
  “我不想笑,也不想轉聲音。”
  客廳入口處擺著一大籃鮮花,連卡片都沒有除下,上麵寫著給曉陽小姐,王裕發敬贈,可見不是沒有約會,這類花牌永遠使曉敏想起舊時受歡迎的紅舞女。
  晚飯時候,曉陽一邊品嚐葡萄酒,一邊不忘生意經:“大遊行一來,香港經濟勢必受影響,房產難以一時間脫手,就必須割價出售,移民重點如溫市不費吹灰之力就做了得利的漁翁。”她分析道:“不過這一批人,可能不會有能力置貴價地產。”
  姐姐什幺都好,暫時忘一忘地皮更加好。
  “這樣看來,其它地區貨源盡管充足,近郊那一頭較為相宜的新區卻大有作為。”
  曉敏歎一口氣。
  姐姐似猶太人,什幺都失去了,唯有抓緊個人財產,沉迷其中。
  付帳的時候,曉陽取出一大迭百元鈔票,曉敏道:“不用那幺多。”曉陽把紙幣塞在妹妹手中。
  曉敏實在需要,不聲不響收下。
  如時下一般純潔的年輕人,盡管訕笑金錢及愛錢的人,誰要肯付帳成是請客,仍然來者不拒。
  臨別曉陽吩咐她,“別衝動,冷靜處理每一件事。”弦下之音,曉敏也聽懂了。
  是夜曉敏沒有找到胡小平。
  半晌,香港之聲的同人才覆電:“顧小姐,胡小平一早就上去了,你若有急事找他,可以打他的無線手提電話,你有沒有號碼?”
  曉敏答:“我知道。”
  那位小姐遲疑一會兒,“你們那邊對戒嚴與新聞封鎖有什幺看法?”
  曉敏咳嗽一聲,想以比較理智的方式來回答她,誰知那位小姐忽然冷笑一聲說道:“你們早已是外國人,身居樂土,對任何事都不必有任何看法。”
  曉敏忽然氣結.手心發冷,更不知如何開口。
  那位小姐意猶未盡,“做華僑多好,國家強,立刻引以為榮,國家有什幺風吹草動,又可以推得一幹二淨。”曉敏忍氣吞聲。
  “小平如果同我們聯絡,我會告訴他,顧小姐你問候他。”那位小姐掛上電話。
  曉敏坐著發呆。
  那一口濁氣卡在喉嚨不上不下,一直到上床還未消。
  含血噴人,是什幺樣的心態,平日恐怕己對移民老大不滿意,如今趁這機會發瀉一番,不能重擊,也出口烏氣,莫讓你們日子過得太適意!
  曉敏倒底道行末夠,輾轉反側,不能成寐。
  朦朧間隻聽見有人敲門,閣閣閣聲音甚急.卻又不重,曉敏驚醒,夢裏不知身是客,隻道還在香港,失聲問:“媽,什幺人敲門?”說出口,自己都笑。
  曉敏披上浴袍去開門。
  門才打開,已經有人伸手一掌把她推進屋內,曉敏嚇出一身冷汗,太魯莽了,若是壞人就不得了。
  隻見門外兩個身影閃進屋內。
  一人說:“曉敏,對不起,是我。”
  微弱的燈光下看到男裝打扮的陌生人原來是範裏。
  另一人脫下帽子,卻是章存仁。
  曉敏看到他倆這個情形,心都實了,她又不是笨人,如何猜不到因由,頹然倒在椅子上,一顆心跳得她急躁難安。
  章存仁強作鎮定,“顧小蛆.我把範裏交給你了。”
  曉敏猛然抬起頭來。
  章存仁誤會,“如果你有猶疑.我馬上帶她走。”
  曉敏急得說不出話來,一把先拉住範裏,定過砷來,才問她;“情勢有轉變?”
  範裏美麗的麵孔像具石雕,一聲不響。
  章存仁輕輕說;“我奉召回去,自身難保,顧小姐,拜托你照顧範裏。”
  曉敏說:“我沒有問題,怕隻怕沒有能力。”
  範裏忽然對章存仁說:“你去要求庇護吧。”
  老章笑,“你把我看作什幺人,自家的事當然回家解決,何勞外人之力。”
  範裏說:“那我跟你回去。”
  老章斷然拒絕,“你毫無必要如此,這個局不是你走得進來,也與你無關,你暫住顧曉敏這裏,等到事態明朗,才同你另作安排。”
  範裏搶著說:“我也是其中一分子,我是我祖父的孫女兒。”
  “也不過僅是這樣罷了,”章存仁溫和的說:“不是你的錯。”
  曉敏握緊範裏的手,怕她有失當舉止。
  章存仁看看腕表,“時間差不多,我要走了。”
  他也不再多說,開門,輕輕離去,曉敏連忙鎖門。
  她蹲下,對範裏說:“你如不喜歡這裏,我另外找地方安置你。”
  範裏卻不回答,過一會兒,輕輕說:“我一直不喜歡章存仁,一直當他藏奸,沒想到他是一個人物。”
  曉敏不能置評。
  範裏抬起頭來,“到了這種時候,我又希望他識時務,尋求出路。”
  “範裏,這些我都不僅。但請告訴我,局勢可是緊急。”
  “我不知道,曉敏,我同你一樣,是局外人,觀光客,我持學生護照在加國居住有兩年。”
  曉敏如熱鍋上的螞蟻,連忙撥胡小平的無線電,電話響過三五下,接通了。
  曉敏聽到胡小平的聲音,一時又悲又喜,哽咽起來,“小平!小平!我是曉敏。”
  “唉呀呀,顧小姐、我們這裏忙得不可開交.你找我卻又是為何來,快快收線,別阻住我這條重要線路,浪費電源。”他老先生大大不耐煩。
  “小平,我有話跟你說-”他那邊背境人聲喧嘩,似置身千萬群眾聚集的廣場。
  “我沒有空,曉敏,現在有人找我,我抽得出時間再與你談。”胡小平說完這句話索性把電話關掉。
  範裏過來,“他怎幺講?”
  “我想勸他回家。”曉敏雙眼通紅。
  範裏搖頭,“他才不會聽你。”
  “已經危急了是不是?”曉敏抓住範裏雙肩、“大事要發生了是不是?
  “曉敏,我很疲倦。”範裏揉了揉雙眼,“我真想就此一眠不起,我無法回答你。”
  曉敏也知道對範裏不公平。
  她洗一把冷水臉,對範裏說:“當務之急、是要把你隱藏好。”
  範裏呆呆地答:“我不在乎。”
  “我同你走得那幺近,巳不是秘密,郭劍波那邊也不方便,我與你到老伯家去。”
  “我不欲連累他人。”範裏搖頭擺手,“我這就走。”
  “不要衝動,暫避三兩日鋒頭,情勢瞬息萬變,我們等章存仁的指示。”
  “曉敏,我還有兩個弟弟,一在美國,一在澳洲。”
  曉敏看著她,原來一早都在外頭,真難為胡小平反而自外頭走進去。
  “我知到你怎幺想,所以你不必理我。”
  曉敏籲出一口氣,“胡說,來,快,把你這身男裝脫給我。”
  “為什幺?”
  “換上我這條裙子,我先出門,你五分鍾後跟著走,到郭牛家等我。”
  範裏明白了,“你會不會有危險?”
  “別擔心,我不是趙萬裏。”曉敏強笑。
  “我會不會連累老伯?”
  曉敏由衷地答:“我不認為你會,老伯已經一百多歲,沒有什幺人與事可以連累他。”
  “曉敏你要當心。”
  曉敏點點頭,與範裏交換衣服。
  範裏忽然問:“你為何為我兩肋插刀?”
  曉敏匆忙地答:“因為我息風濕。”
  “不,”範裏終於飲泣,“好好的回答我。”
  曉敏答:“我愛你,我是同性戀人。”
  範裏哭泣不停。
  “好好好,”曉敏無奈,“朋友在吃飯喝茶之餘,亦應彼此照顧,你成全了我,我原是資質平凡,一事無成的人,我不會放棄這個拔刀相助的機會,這許是我一生中最有用的一次。”
  範裏不再哭泣。
  曉敏戴上她的帽子,“大家當心。”
  她倆擁抱一下。
  曉敏緊張起來,這件事,直要到若幹天之後,才使她戰栗發顫,要到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她挑戰的是什幺樣的人,恐懼使她連連在睡夢中驚醒,混身冷汗。
  當時曉敏開門出去,還吹著口哨,那是一首老歌,叫多少雙手臂曾經擁抱你。
  到了地庫,曉敏猛然醒覺,她在扮演範裏,範裏可不會似她這般輕佻。
  她住了嘴,掏出車匙,剛欲開啟車門,一左一右,有兩個人衝上來,截住她。
  那兩人伸出手臂,一人一邊輕輕挽住曉敏,曉敏隻覺身子酸軟,動彈不得。
  曉敏知道她再不抬起頭來,恐怕要吃虧,而抬起頭來,恐伯要吃更大的虧。
  曉敏害怕,唉,她後海得幾乎要哭出來,適才那一點點匹夫之勇不知幾時漏得精光,雙腿簌簌發抖。
  那兩人在地庫幽暗的燈光下看清楚她,訝異之情,洋溢臉上,然後不加思索,鬆開顧曉敏,迅速退下,十數秒鍾內消失無蹤。
  曉敏伏在車頂上喘氣。
  永遠不再!沒有可能再捱義氣,嚇都嚇死.不要說是坦克車,一輛貨車直衝過來,已經令她魂不附體,叫什幺口號,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亂喊幹什幺?
  驚魂甬定,又擔心範裏下落。
  趁跟前沒人注意、曉敏把鄰居的車門逐架拉啟,終於有一輛車沒有鎖門,被她坐上去,拉出保險絲,發動引擎,一溜煙駛走。
  開頭一段路走之字、過了橋,才略為鎮定,這時曉敏發覺背脊涼颶颼,爬滿冰冷的蟲,原來汗水一直淌到腰頭。
  她把車停在路邊僻靜之處,驚惶過度,要伏在駕駛盤上才能平複情緒。
  然後把車駛到附近停下,步行一段路到老伯家。
  奇是奇在一到門口,房東梁太太已經站在門口等她。
  曉敏還以為範裏比她先到,房東太太卻笑著開口:“老伯告訴我今天會有客人來,我不信,等到適才,還取笑他,沒想到是顧小姐。”
  “範裏沒有來過?”曉敏急問。
  “那是上星期的事了。”
  曉敏看到梁太太已經把行李整理準備妥當。
  梁太太說;“我們明天一早搬走,老伯可以住到月底,”她頓一頓,“我多希望有人會來陪他。”
  曉敏馬上說:“範裏同我馬上來。”
  “那我放心,我給你去做點心,你們聊聊。”
  曉敏鑽下地庫。
  老伯並沒有睡,坐在安樂椅上,看見曉敏,微微笑,向她招手。
  曉敏一顆心忽然著地,她過去輕輕問:“你知道我要來?”
  “我在等你。”
  “範裏一會兒到。”
  “我知道,她乘出租車,稍漫。”
  老伯似有預言能力,曉敏蹲在他身邊,“我們在這裏陪你好不好?”
  “好極了。”
  “然後找一問環境舒服的老人院安置你。”
  “不用了。”
  曉敏一怔。
  “不用操這個心,”老伯笑意漸濃,“這裏很好。”
  曉敏還以為他年邁,忘卻此屋行將拆卸,新業主馬上要花一筆重建巨型怪獸屋。
  她握著老伯的手,無限憐憫。
  老伯說:“我好象有點困。”
  “你先休息,不必理我。”
  老伯忽然說:“曉敏不要害怕,你與範裏將會無恙。”
  曉敏的心一動,懇求老伯;“我的朋友胡小平呢?”
  “胡小平,”老伯抬起頭,那一臉的的皺褶瀉下來,“他會回來。”
  曉敏籲出一口氣。
  “可是有許多許多象他那樣的青年,再也沒有回家。”
  曉敏一聽,胸上猶中了一記鐵錘。
  “誰,你是說誰?”她追問。
  老伯垂下雙目,似倦極入睡。
  曉敏還待追問,忽聽得梁太太叫:“顧小姐,範小姐到了。”
  曉敏心頭一鬆,跑上去,與範裏緊緊相擁。
  梁太太不知就裏,也不問,就取出兩件替換衣裳遞過去,“來,先吃了豆奶再說。”
  曉敏忙問範裏,“你有無碰到攔截?”
  範裏一見曉敏出門,數了一百下,心底喊一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便拉開門閂逃走。
  路上沒有人,她不知道人正在地庫與曉敏交涉,她飛奔到公路車站,不管什幺號碼,跳上去再說,這才發覺口袋沒錢買票,乘了一個站,下車截出租車,到達門口,梁太太替她付的車資。
  範裏知道曉敏大約沒有危險,她沒有利用價值,且又是外國人,饒是如此,也擔心不已。
  “她們把你抓起來幹什幺?”曉敏問。
  “我不知道。”範裏說。
  “範裏,看樣子,尋求庇護的應該是你。”
  範裏蒼白著臉,本來一臉淒惶,聽到曉敏這個建議,反而綻出一絲笑容。
  曉敏為這反常的反應嚇一跳,“我說了什幺好笑的話嗎?”
  範裏答:“他們最多不過是要我回去。做我爺爺的孫女兒,飽享特權,為他受點委曲,也很應該,何勞外國人插手。”
  曉敏倒抽一口冷氣。
  “千萬不要以為帚國主義天真熱情.香港滯留著三百二十五萬張英國屬土護照無人負起道義責任、香港背著數以萬計的越南船民無國肯援手間津!帝國主義即使肯眷顧於我,不過因為我祖父的姓名使他們興奮,倘若我不是趙萬裏,不外又是另一無名犧牲者。”
  曉敏聽了這番話.怔怔看著女友。
  範裏居然安慰她;“莫哭莫哭,有更大的事要叫你傷心落淚呢。”
  她們在梁太太的客房內休息。
  曉敏累極而睡,墮入黑暗中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看看手表,才清晨六點,範裏已經在客廳裏看電視新聞,她顯然通宵不寐,大眼下是深深黑眼圈。
  曉敏一聲不響,走到後園,坐在石級上,梁太太把當天的早報遞給她。
  拾起頭,在晨曦中.看到玻璃窗上布滿黃色汙跡。
  “這是什幺?”曉敏問梁太太。
  梁太太答:“隔壁頑童過來摔雞蛋,叫我們滾蛋。”
  換了平日,曉敏真會逐家逐戶去把罪魁搜出來臭罵一頓,此刻她看著幹卻的汙跡,默默承受,還有什幺關係呢,太不重要了。
  “跡子幹後十分難擦,我也隨它去.反正今天就要搬走,”梁太太指指報紙,“南區議員說,把示威的人遞解出境。”
  曉敏幹澀地說:“他嚷嚷而已。”
  “是嗎,”梁太太感慨,“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在這種時節、外國人還不乘欺侮我們,叫我們走。”
  “他不是叫你。”
  梁太太正在收後園晾著的衣服.忽然之間埋頭進雪白的被單裏,過一會兒,曉敏才知道梁太太在哭。
  中午,她的子女開來貨車,把她的雜物搬上車,梁太太雙目通紅的上車去了。
  屋子裏隻剩下一個老人與兩個年輕女子,這樣躲著是辦法嗎,曉敏思緒平定下來,撥電話給郭劍波。
  “乘公路車來.早兩個站下車,留意有無人釘梢。”
  一小時後小郭就到了,大惑不解,“你倆怎幺會在這裏?”
  曉敏說:“讓範裏親自對你說吧,我去陪老伯。”
  郭劍波滿腹疑竇,過去坐在範裏麵前,“請你告訴我。”
  老伯見到曉敏,歡喜的說:“請你把這粒鈕扣給我縫上去。”
  幸虧曉敏會一點針線,連忙過去處理。
  縫衣針畿次三番剌到她的手指,不知恁地,細銳的針一刺進肉出奇地痛,曉敏皺上眉頭。
  抬起頭,看到地庫小窗外站著兩雙腳,小郭與範裏正在後園談天,忽然之間,她走過去,他擁抱她,曉敏別轉頭,不想偷窺,看樣子,範裏已經把話說清楚。
  縫好紐扣、曉敏把外套褡在老伯肩上,說道:“今日我做早餐,你愛吃什幺,告訴我。”
  老伯平時一點不疙瘩,今日卻說:“好久沒吃燒餅油條。”
  曉敏怔住,所以不要言過其行,把話說滿,門口唯一的車是偷來的,抓到還是刑事罪,她怎幺到大三元去買油條豆漿
  老伯看看她咪咪笑。
  曉敏說:“我先替你做燕麥粥、豆漿當下午點心。”
  “好好好。”
  “我扶你曬太陽。”
  “好,真想聞聞玫瑰花香。”
  每個人都象老伯就天下太平,無所謂,凡事可以商量,什幺都好,好,好。
  他滿臉笑容坐在柳樹蔭下的藤椅子裏,曉敏給他一杯香茗。
  這時郭劍波叫她,“曉敏,請你過來.商量一下。”
  曉敏一邊做麥粥一邊問:“有什幺意見?”
  郭劍波聲音發顫“我從來沒有處理過這樣大的事情。”
  曉敏安慰他;“我也沒有。”
  “可是你很鎮定。”
  曉敏嚇一跳,“是嗎。”她全身發抖、食不下咽,難道小郭沒看出來。
  “應付停車場搶劫的小流氓我還可以,”小郭說.“這次……我認為他們早已知道範裏住在這裏、隻不過礙著她祖父麵子,給她喘息機會,畢竟至今不能肯定誰先下台。”
  這項分析十分合理。
  “我們不能保護範裏,但是可以協助範裏尋求人身安全。”
  曉敏答:“範裏不願意。”
  她把粥盛進碗中,連調羹帶出去給老伯。
  老伯嚐一口,輕輕問:“這粥當鹹當甜。”
  “當甜。”
  “那幺!好象太鹹。”
  曉敏也吃一口,隻覺鹹得發苦、不禁跌腳,老伯哈哈大笑。
  曉敏十分慚愧。
  回到廚房,隻見範裏一直搖頭,小郭像是在懇求她什幺,看到曉敏,沉默下來,可是曉敏已猜到他們說過什幺。
  “留下來吧,範裏,郭劍波是加國公民,他會好好對你。”
  郭劍波抬起頭,“我向範裏求婚了。”
  “恭喜你們。”
  範裏急急說:“我從沒考慮過長期流亡海外。”
  曉敏企圖說服她美麗神秘固執倔強的朋友。
  “這是一個極好的辦法,丈夫可以實時申請妻子入籍,名正言順,結婚是人生大事,你並沒有離棄什幺人,或是背叛什幺人。”
  範裏掩著麵孔。
  “速去登記,事不宜遲,”曉敏說:“這上下你太太公尚可替你證婚。”
  郭劍波十分感激曉敏,“說得好。”
  “況且,J曉敏說:“你們一直是相愛的。”
  曉敏取過電話替他們叫出租車。
  範裏過來伏在曉敏的胸前良久。
  “車來了,快去。”
  曉敏看著他們的背影,身後傳來老伯的聲音:“這是緣分。”
  曉敏轉過頭來,“我還以為他會選我。”心裏酸溜溜。
  “你才不會要這個愣小子。”老伯說。
  曉敏有點高興,“您說得再對也沒有了。”
  “過來,曉敏,陪我多說幾句,我出奇的累。”
  “我扶你進去。”
  “別忘記我的燒餅豆漿。”
  趁他打磕睡,曉敏冒奇險駕車去買豆漿,回來的時候推門進屋,看到老伯倒在地上。
  曉敏耳畔嗡地一聲!手中一切全扔在地上,奔過去扶起他。
  老伯臉色灰敗,油盡燈枯。
  曉敏在他耳邊叫他,“郭牛,郭牛。”
  他緩緩睜開雙目,看著曉敏,已經完全不認得她,忽然之間,他的雙目閃出奇異的光彩來。
  曉敏問他,“郭牛,你聽見我嗎?”
  “聽見,”他微弱的聲音興奮地說:“第三段鐵路已經通車,聽見嗎,轟隆轟隆.火車頭自卑詩省來了,快準備,快準備。”
  曉敏立刻明白他的思路已經往回退了一個世紀、回到老遠老遠的童年去。
  他抓住曉敏的手,“去,去告訴他們、我們蓋成了鐵路。”聲音越來越弱。
  曉敏淚如泉湧。
  “快去,快去準備慶祝呀。”
  “是.馬上去,”曉敏哽咽地答:“馬上。”
  郭牛微笑、他的思想像是又回來了,他申訴:“苦難,苦難,過不完的苦難。”
  曉敏伏在他胸膛上,泣不成聲。
  就在這時候,郭牛輕輕吐出一口氣、胸口不再鬱動。
  曉敏大叫:“郭牛郭牛。”
  再也沒有回音,郭牛的生命終於走到盡頭。
  木樓梯蹬蹬蹬晌起、撲下來的是郭劍波,他與範裏回來了。
  曉敏呆若木雞般站起.退到後園、額角抵著柳樹.痛痛快快哭了一個個時辰。
  曉敏也弄不清楚她哪來那幺多眼淚.她還以為,自七歲起,她已經忘記哭泣。
  這數役真正榨幹了曉敏所有的精力,夜半驚醒、枕角濡濕。
  在接著的數天內,範裏的個案得到迅速特別處理.先與郭劍波注冊結婚,翌日辦理入籍手續,第三日便成為永久居民
  曉敏很為小郭驕傲.她沒看錯他.這年頭,有能力保護女性的男人實在太少。
  整個程序.在一般情況下,可能要花上一兩年時間,但法律不外是人情,郭劍波與範堅所持的理由.一定已為有關方麵接納,章存仁不會料到、危急的時機,反而撮合了這對年輕人。
  他們三人,在當天晚上各自回家。
  曉敏一進電梯就聽見兩個鄰居在抱怨。
  “治安越來越差,我的車子居然在停車場失蹤。”
  “找回來沒有?”
  “我這就去辦認領手鑽。”
  “難得,清人越來越多。”
  曉敏沒有出聲,是她先做錯事,也許這輛車不是彼輛車,但是她總不能賊喊捉賊。
  走出電梯,剛走到家門前、就有一隻手搭住她肩膀。
  曉敏拾起頭來。
  曉敏認識這張黑惻惻的臉,開頭,她還以為他與章存仁是一路,自圖書館開始,他就釘著範裏與曉敏,由此可知,他們的派係是何等複雜。
  曉敏鼓起勇氣,“什幺事,”
  “我想與你談談。”
  “我不與陌生人說話。”
  “我們就站著說。”
  “我沒有時間。”
  那人也老實不客氣,“你們的行蹤,別以為瞞得過我們。”
  曉敏很鎮定,“我不知道你說些什幺。”
  那人冷笑一聲,正欲開口,大廈的管理員剛剛走過,起了疑心,過來問;“顧小姐,你的朋友沒有給你麻煩吧。”
  曉敏連忙說;“約翰.他這就告辭了。”
  管理員站在遠處照顧曉敏。
  曉敏低聲同那人說:“我們都是華僑,生起事來、大家不便。”
  那人一臉悻然,“你好本事。”說完拂袖而去。
  管理員過來說:“我們正在換車房同大閘的鎖。”
  “沒有事,約翰,沒有事。”
  “你自己當心。”室內電話鈴晌個不停。
  曉敏去接.是姐蛆曉陽的聲音.曉敏隻覺恍如隔世。
  “你躲到什幺地方去了。”曉陽大怒,“我幾乎報警你可知道。”
  曉敏陪上幾聲幹笑.“有朋友去世,我在陪伴遺屬。”
  曉陽接受這個解釋,但.“幾時輪到他們也為你呢。”她問。
  曉敏說:“你一定有事找我。”
  “我同母親通過電話,她非常焦慮擔心。”
  “這是所有母親的一貫包袱。”
  “她為親戚焦急。”
  “表兄弟姐妹已經老大,他們的孩子又還小.沒有那個年齡的階層,可略為安心。”
  “我打算接她過來渡假小住。”
  “好主意,我來陪她。”
  曉陽歎口氣,“這半年來,本地一個遊行接一個遊行,不知是什幺氣候。”
  “姐姐,我兩個朋友郭劍波與範裏結婚了。”
  曉陽很高興.“那多好、”她不喜歡小郭.隻覺得妹妹安全了,“我最近認識一位年輕建築師,介紹給你如何?”
  “留著你自用吧。”曉陽沒精打采。
  “去你的。”
  曉敏在洗臉的時候照見了自己.嚇一跳,竟瘦了這許多,皮膚黯然無光,發梢枯幹,額角上全是疙瘩,像是老了三五年。
  原來曉敏會得嘩一聲撲到美容院去整頓儀容,這一天,她隻摸摸粗糙的皮膚,打開報紙閱讀重要新聞。
  到這一天,她才覺得溫市星期天不出報紙是一宗相當滑稽的事。
  曉敏開一罐啤酒,看著太陽下山,已經十點敲過了。
  電話鈴驟然在黑暗裏響起來。
  又是大姐來吩咐小妹。
  曉敏連忙去聽。
  “曉敏!曉敏。”一把嘶啞的堅音,背景雜聲之多,猶如千軍萬馬壓境,
  “胡小平,可是你?”曉敏混身寒毛豎起,大聲直叫。
  “我的天,曉敏,我的天,曉敏,來不及了,坦克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幺多的坦克車,毋忘我,曉敏,毋忘我。”
  “胡小平,回答我,你在哪裏!”
  曉敏緊緊抓住電話筒,指節發痛,她先是聽到陣陣呼喝,然後是仆的一聲,重物墮地,電話線隨即割斷,隻餘連綿不斷的嘟嘟嘟。
  曉敏走了真魂.她捧著頭蹲到房角,縮成一團,混身冰冷,隻覺一陣麻痹自足尖開始漸漸上升至全身,到達頭部的時候,眼前發黑,不能視物。
  她蜷縮成一團的身體倒在地上。
  不知道過多久,曉敏才漸漸恢複知覺,一邊身子已壓得麻木,她掙紮著起來,第一次體會到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滋味。
  她失去主宰,茫然坐下,不知道要做些什幺,她甚至沒想到要找人傾訴適才那可怕的經曆。
  她試圖再與胡小平聯絡,一直到天亮,音訊全無。
  曉敏不覺得票,也不覺得混。
  忽然像是聽到房內有笑聲傳出來.“曉敏,咖啡在哪裏?”
  她霍地站起來,“在這裏,我在這裏!”
  她撲進房去,哪裏有人。
  電話鈴又響.曉敏又仆出來,是曉陽歇斯底裏的聲音:“快,快看新聞。”
  曉陽像是要趕著去通知別人,啪一聲掛掉線。
  曉敏呆木的視線落在熒幕上,隻見黑暗中火光融融、人潮像螞蟻似朝四處散開。
  曉敏張著咀困惑地看著這一幕發生,她的生活經驗、學識、智能、以及思考能力都不足以分析這件事情,她整個似被掏牢,無法整理情緒。
  遙遠地,不相幹地,她同自己說:嗬,為什幺人類的血液會是鮮紅色,倘若是白色,或是黑色,豈不是沒有那幺觸目。
  過了很久,新聞片段已經結束,曉敏忽然聽見自己牙齒互相扣撞,發出有節奏的響聲。
  曉敏努力合攏咀巴,然後發覺膝頭也開始抖起來。
  她驚恐莫名,又慌忙按住膝頭.一連串滑稽的大動作、都無法控製自己的肌肉。
  曉敏絕望地放棄。
  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有人敲門,有人在門外說:“曉敏我是郭劍波,快開門!”
  曉敏這才記起來,她有個朋友叫郭劍波.怔怔地啟門、有人過來把她拉到懷中抱住。
  有人說,“沒有事,沒有事,哭出來好了,他們已經盡力在尋找胡小平的下落。”
  曉敏定睛一看.抱住她的原來是範裏,範裏雙目腫如核桃,尚不住沁出淚水,倒過來安慰朋友,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一個緊急任務在身,範裏才沒有垮下來。
  曉敏隻能說出“範裏”兩個字,眼皮、臉肉、咀角,都不由自主簌簌顫抖。
  郭劍波連忙絞出熱毛巾敷在曉敏臉上,把她扶到沙發躺下,喂她吃藥。
  郭劍波說,“曉敏若休克,馬上送她到醫院。”
  他隨即發覺新婚妻子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範裏雙目緊閉、淚如雨下。
  郭劍波無言.把頭頂在牆壁上。
  接著數天,顧曉陽把女兒也帶來與他們商討問題,往往談到天黑,隻叫小陽出去買點心充饑。
  此刻,憔悴苦惱的曉敏反而沉著的說:“我想回香港等胡小平的消息。”
  她姐姐反對,“我不讚成,母親後天到,你忍心叫她失望嗎?”
  範裏不語,她一直自卑地認為已經離棄父母兄弟,再無資格發言,勸人也離棄親友。
  曉敏說:“胡伯母也許需要我。”
  曉陽瞪起一雙丹鳳眼,“你親娘更需要你。”
  “自私!”
  “每個人都自私地搞好自己,搞好家,自然國泰民安。自顧不暇,一天到晚掛住去搞別人,是正確道路嗎?”曉陽的聲音早就嘶啞。
  這幾天屋裏堆滿藥,醫喉嚨的、醫眼睛發炎的、寧神的、治胃抽筋的,擺了一桌。
  曉陽問妹妹;“華僑就不能辦大事,中山先生是什幺身分?總督與兩局議員都已經出麵,胡小平躲得過就是躲得過,”
  小陽買了熱辣珠的匹薩餅回來。
  本來阿姨一人可以吃一個,吃完才吐舌頭說如此好胃口實在可恥,此刻她隻咬一口,咀嚼半晌,還吞不下去,急急吐出來。
  小陽也實在不想吃。
  剛才賣匹薩的是一個印度人,貨銀兩兌的時候忽然對小女孩說“太慘了。”
  小陽一言不發,轉頭回家。
  她約莫知道發生下什幺大事,那樣愛美的母親,居然好幾天沒有換衣服,天氣漸熱,仍穿簿呢套裝,平日叼嘮專橫,此刻句句道理。
  阿姨同她說.“小陽,人人老了十年,你也沒有例外。”大概是正確的。
  他們守在電視前麵看新聞,自清晨至夜深,天天是頭條、加上特別報告、似百看不厭。
  整條片打東街,好似沒有別的話題,小陽一早八點被派到附近雜貨店去輪中文報、要預訂,不然就賣光,下午六七點又去問;“有號外嗎,有號外嗎。”
  雜貨店小夥計看著橫排的號外兩字、讀成外號,“外號一樣四角。”
  小陽更正:“是號外。”
  “什幺叫號外,”那外國出生的小夥子第一次接觸到這個名詞。
  小陽回答他:“報紙每張都有編號,這一張是編號以外,為著大新聞特別出版的。”
  夥計當場把小陽當神童,“你從哪裏學來?”
  是郭劍波叔叔告訴她的。
  雜貨店老板娘不知來自哪一個省哪一縣哪一鄉,朝朝早打掃店鋪啟市,都習慣上一卷錄音帶,聽聽家鄉的曲子,聊慰思鄉之情。
  那一朝,如千百個早上,她聽到她聽過千百次的由郭蘭英唱的民謠: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呀,洪湖岸邊是嘛是家鄉呀,清早船兒去呀去打網,晚上回來魚滿艙……
  可是老板娘忽然崩潰下來,坐倒地下,痛哭失聲。
  小夥計時忙奔過去,“媽媽,媽媽。”
  小陽非常害怕,丟下一塊錢,也不要找贖了,拔腿跑回家去,並沒有向大人說起這件事。
  數日間她真的長大十年不止。
  阿姨領著她去參加一個為百歲老人舉行的追思禮拜。
  小小禮拜堂裏隻有聊聊數人,鮮花清香揚溢空間。
  曉陽看見曉敏阿姨跪在長凳前默禱,這個往日天掉下來都不相幹的阿姨如果再哭下去,眼睛隻怕會瞎掉,小陽真正擔心。
  郭劍波去扶起曉敏,“有好消息,大使已去交涉.證明持英國護照的胡小平現被扣留在公安部、他生還,據說額角在跌倒時受皮外輕傷。”
  小陽看見曉敏阿姨仍然伏在凳子上,可見叫她傷心落淚的,還有其它的事,其它的人。
  郭劍波隻得隨曉敏去。
  他過去握住範裏的手,聽得她低聲說.“我家人卻一點消息都沒有。”隻能夠漫長地等待。
  第二天、小陽同母親一起去接外婆。
  顧曉陽租一輛十四座位,人人可以坐在一起,忽然之間,她有強烈盼望同家人朋友最好永遠不分離,世世生生住在同一間屋坐同一輛車,一塊兒吃飯一塊兒休息。
  連長遠不見的分居丈夫林啟蘇都來了。
  小陽過去叫一聲爸爸。
  林啟蘇拖住女兒的手,顧曉陽朝他點點頭,他知道這段婚姻是真正完結了,曉陽甚至不假裝當他透明,由此可知,他在她心中是一文不值了。
  顧曉陽終於換上夏裝,完全沒台化收,金表鑽戒統統卸下,頭發紮一把小小馬尾,不修邊幅的她看上去同曉敏象得不得了。
  林啟蘇別轉頭,緣分走到盡頭,他倆像是從來沒有相識過,唯一的人證,隻是林小陽這個孩子。
  一會兒接到嶽母,他還要強顏歡笑。
  直航飛機在清晨六時半準時到達。
  顧母不消半小時就步出海關,一眼就看見曉陽同曉敏,她安下心來。
  曉陽把母親緊緊摟著,怕她逃脫的樣子。
  並不可笑,我們幾時有能力留得住我們所愛的人,生離死別.總有辦法叫我們傷心若絕,心灰意冷。
  顧母在車上向女兒傾訴;“事前剛剛收到一封信,你大舅舅的長子終於辦妥手繽,公費留學加拿大蒙特利爾,問兩位表姐拿地址呢,還請你們掛電話給他,這一下子,計劃可能有變,他盼這個機會盼了五六年、已經教了四年書.滿以為,誰知道,我不方便聯絡他們。”
  這樣吞吐,曉敏也聽明白了,她呆木地看看窗外.母親這一趟起碼住三個月,也好,九十多天過去,也許會把裏裏外外眾多叫她牽掛的人忘掉一點。
  等到了家,顧母忽然又想起來,“曉敏,你還沒有朋友呀?”
  曉敏連忙說;“媽.我陪你到後園坐,有一萬平方尺那幺大,不知多舒服。”
  待顧母睡了,曉敏同姐姐說:“我想回香港。”
  曉陽吸一口煙,“你知道是誰把胡小平的消息逐一向我們報告。”
  “香港之聲。”
  “香港之聲隻是一本雜訪。”
  “那幺,是雜誌社的同人”
  “對,是一位女同人。”
  曉敏張大咀巴。
  “人家自稱是胡小平的未婚妻、已經多次接受傳播媒介訪問,人家四出奔走,是代表胡小平的發言人!你忽然之間回去同她打對台,人家怎幺想。”
  未婚妻,曉敏耳邊嗡一聲,可是,可是胡小平最後一個電話是撥給顧曉敏的。
  “不管由誰出麵,有人在設法已經足夠,你不信,盡管去問郭劍波。”
  為著別人的未婚夫去問別人的丈夫,太荒謬了,曉敏不禁笑出來。
  這是多天以來,她第一次笑。
  那個女孩,想必是胡小平的同誌,與他並肩作戰,那個女孩子,想必就是接電話時對顧曉敏諸多搶白,嘲諷有加的那一位。
  人,一向還不能把公私完全分開,那位小姐便趁機把顧曉敏這個移民改喚逃兵。
  曉陽見妹妹會得苦笑,內心略安,“還要回去嗎?”
  曉敏不語。
  “想想清楚,母親三十年來第一次渡假,明天陪她到史丹利公園走走。”
  “可是-”曉敏茫然。
  “可是什幺,”曉陽說,“要走的路遠著長著呢,振作起來,生活下去。”
  曉敏怔怔的說:“這才是最艱難的部分呢。”
  “嗬是,”曉陽點點頭,“比不顧一切是痛苦得多了。”
  當天晚上,曉敏遲疑良久,撥電話到香港之聲。
  是同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可見她日夜守在崗位麵前。
  “我是顧曉敏.我想查訊胡小平的最新消息。”
  她冷冷問:“你人在哪裏?”
  “溫哥華。”
  “好地方,”語氣之譏諷無以複加,“大後方。”
  曉敏問:“請問你是哪一位?”
  她不睬曉敏,“胡小平的證件仍被扣留,沒有進展。”
  “你是他的未婚妻嗎?”
  “我是,我與小平的確舉行過訂婚儀式,他與你不熟,所以沒有與你提及。”
  曉敏默然。
  “我們這條線很忙,假如沒有其它的事,我想掛斷。”
  “胡伯母好嗎?”曉敏並不退縮。
  “還好,謝謝你,我一有空便去陪她。”
  “我也是小平的朋友,我也關心他的安危。”
  那邊的聲音略有轉圜餘地!“我代他謝謝你。”
  “再見。”曉敏輕輕放下電話筒。
  胡小平與顧曉敏不熟?
  曉敏忽然覺得肩上的的擔子輕了一半。
  靠在沙發上,數日來第一次覺得困,竟睡著了,夢中看見西報上英文頭條漆黑的大字:東方之珠遭轟炸!
  驚醒,摸一摸麵孔,才知道無恙。
  曉陽的車子已經來接,祖孫一行三人,到公園遊逛。
  公園不知幾時新辟了一個兒童遊樂場,瓷磚地上設三股噴泉灑送清水,成百個少小孩童.穿著七彩繽紛的浴衣,在噴泉下跳躍嬉戲歡笑。
  本來愁眉百結的顧母,也看得凝神,不禁含笑。
  孩子們互相追逐,清脆笑聲不絕,水珠在太陽底下金光閃閃,連曉敏都忍不住說:“太可愛了,太快活了。”
  曉陽說:“卑詩省肚皮最爭氣,生得出孩子,別省人越來越稀疏,政府都不肯再給新設施。”
  顧母說:“真稀罕,這倒與大戶人家作風相似,那一房添了孫子,產業多分一份。”
  “媽形容得對,在這裏,生到第三名,減稅加補助,就差不獎金牌。”
  “那多好。”顧母第一次聽見這樣奇聞。
  “政府愛孩子,”曉敏道:“人民是財富。”
  顧母黯然。
  “來,這邊坐,我們休息一會兒。”
  林小陽自命已經長大,隻用高高在上的眼光看那些小孩,附近有人表演默劇,她趕去圍觀。
  曉陽走開又買冰淇淋。
  顧母見沒人,便對曉敏說,“胡小平失蹤的事,報紙登老大,觸目驚心。”
  曉敏要過一會兒才說“各界正設法援助。”
  “曉敏,幸虧你不跟他一起。”
  “媽媽!他有他崇高的理想。”
  “做母親的不管這些,曉敏,你不是母親,你不知道,母親隻希望有生之年,子女在她跟前生活,卑不卑微,庸不庸俗,都不打緊,千萬不要做出什幺叫她傷心落淚的事來。”
  顧母鼻子一酸,落下眼淚。
  曉敏連忙掏出手帕。
  “曉敏,答應媽媽,永不叫媽媽害怕傷心,母親自私,母親不要你做偉人。”
  曉敏伏在媽媽膝上。
  曉陽拿著冰淇淋回來,立刻就罵:“顧曉敏!你有沒有搞錯,無端把母親整哭。”
  曉敏立刻抬起頭來,“灰塵,這公園空氣汙染,全是灰塵,撲進我們雙眼。”
  曉陽這才不語。
  那天她們算得盡興而返,曉敏鼻端曬得通紅。
  生活好似又恢複正常,該吃的吃,該愛的愛,該走就走,該做就做。
  第二天郭劍波告訴曉敏;“出來了,出來了!”
  曉敏茫然,一時間沒有會意。
  “唉,胡小平出來了、我馬上過來結你看錄映帶,他得到熱烈的英雄式歡迎,這家夥,霎時成為新聞界的紅人。”
  曉敏有刹那的激動。
  他們沒有立即通知顧曉敏,關心胡小平的人何止千千萬萬,不可能逐一匯報,要知道消息,請注意新聞報告。
  胡小平正正式式成為名記者。
  微時之友顧曉敏會懂得自動淡出。
  傍晚郭氏夫婦錄映帶前來。
  新聞片段中隻見飛機場候機樓拉起橫額歡迎胡小平,小平踏出禁區,群眾實時鼓掌,上去擁抱。
  小平神情一如平常,樸素的平頂頭,額角皮外傷貼著白膠布,白襯衫,卡其褲,他輕輕搖擺雙手,形象可愛。
  有一名少女上前拉住他的手,曉敏不禁問:這就是他的未婚妻嗎?接著,胡小平麵對鏡頭,敘述他過去數日來的經曆。
  他答應在場人士,“我會詳細寫出來,刊登在我的雜誌上。”
  該段新間到此為止,接著報告各國駐港辦事處內擁擠情況。
  曉敏鬆一口氣。
  郭劍波關掉錄像機。
  曉敏問,“章存仁有沒有消息?”
  範裏搖搖頭,別轉麵孔。
  那家川菜館已經另有人出任主持,張燈結彩,一切如常。
  “還有沒有人騷擾範裏?”
  郭劍波代為回答“有,”他苦笑,“全世界記者都在發掘在西方國家生活的名人之後。”
  曉敏點點頭,為數還實在真的不少。
  郭劍波看妻子一眼,“範裏不肯接受訪問。”
  範裏低聲說:“我無話可講。”
  曉敏問:“沒有人用過什幺手段吧。”
  “沒有。”
  “那幺——曉敏問:“婚姻生活愉快嗎?說來聽聽。”
  範裏忽然之間漲紅麵孔,轉入廚房,半晌不肯出來。
  曉敏笑著對郭劍波說:“很明顯、她快樂。”
  郭劍波也笑了。
  “嗬對,曉敏,我們收拾遺物,找到這個,指明送你。”
  他鄭重取出一隻油紙包。
  一看就知道是郭牛的東西。
  “你如何知道是給我的?”
  郭劍波答:“他生前囑梁太太幫他寫上贈曉敏吾友字樣,他是文盲、不識字,此事已獲梁太太證實。”
  曉敏輕輕拆關,原來是兩塊銀洋,正麵圖案是一隻栩栩如生的飛鷹,曉敏小心翼翼地把古董銀幣翻過來,背後是勝利女神像。
  銀幣上有若幹牙齒痕,這是前人用來測試銀幣真假的一種方式,銀幣錚亮,可見經常把玩。
  還也許是老伯唯一的財產。
  “你看,”郭劍波笑,“連我都舍不得給。”
  “你太象外國人,他不喜歡你。”這當然不是真的。
  郭劍波微笑。
  曉敏把兩枚銀幣握在手中,好生感動。
  “你不要辜負我太祖,好好把他的故事寫出來。”
  “我會的,我一定會,這是我今年的目標。”
  範裹在廚房等得不耐煩,探出頭來,看他們說完沒有,誰知剛聽到郭劍波道:“……有負擔,要照顧太太,還敢造次?當然全力以赴,希望明年升職。”
  範裏見還在說她,隻得繼續躲著,心裏彷徨中有點踏實,一無所有的她,總算嫁到一個好丈夫,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郭劍波對曉敏說:“無論將來發生什幺,我都會盡力保護範裏。”
  曉敏轉過頭來,“範裏,範裏,聽到沒有,快快養幾個小國民,可以減稅,至多拿到我這邊來帶。”
  範裏捧著咖啡出來,“顧曉敏的老作風不改。”
  郭劍波讚美好友,“改了就不再是顧曉敏。”
  曉敏說,“我都不曉得多喜歡孩子,無時無刻不想侵襲他們那粗粗短的肥腿。”
  範裏幫曉敏洗好杯子,與郭劍波一起告辭。
  曉敏看看他倆的背影,真是標亮的一對。
  才要關門,有人叫她,“這位小姐,是香港人嗎。”
  曉敏勇敢地承認,“是,香港人。”
  她抬起頭來,看到一位年輕漂亮的少婦帶著兩個女兒,與她打招呼。
  “我們住在O二,姓陳。”
  曉敏客套地問:“陳太太剛搬進來?”
  “有兩個月月了,還以為沒有香港鄰居呢。”她很高興,“現在好了,可以互相照顧。”
  “是的,有什幺事,盡管吩咐。”
  經過這一役,香港人真的長大起來,金勞力士與不知年白蘭地固然重要,守望相助也不容忽視。
  曉敏說,“我姓顧,多多指教。”
  “幸會,顧小姐。”母女三人擺擺手。
  曉敏關上門。
  她靠在門背良久良久,才回到寫字台前,握起那管放下許久的筆。
  筆一直顫抖,幾天不寫字就這樣,太不爭氣,真想擲筆而起,但是曉敏也知道,這樣一起,就永遠坐不下來,永遠寫不出來。
  當然,即使是大作家從此封筆,社會也沒有損失,但這是她的精神寄托,生活樂趣,趁能寫的時候,不論寫些什幺,都有一定的滿足。
  一旦放棄,曉敏不知該找什幺新嗜好來消磨時間才好。
  她手顫顫開始寫她的日訖:郭牛,一八七四年生……手抖得更加厲害。
  她連忙斟杯咖啡,喝下去,繼續寫,一個鍾頭才寫滿一張五百字稿紙,不敢回頭看,立刻寫第二張,全神貫注得幾乎金星亂冒。
  曉敏努力地逐個字做,漸漸感情成為一氣,筆調通順流暢起來,越寫越快,猛地抬起頭來,已經太陽落山,她竟做好七張紙,曉敏籲出一口氣,心情也略見暢快。
  傳真機上有短短訊急。
  曉敏過去一看,喜出望外,那三行字跡潦草的中文是:別來無羔乎曉敏,念甚,請即電胡小平。
  老樣子,老脾氣。
  老吩咐別人向他匯報,唯我躅尊。
  附著的號碼是陌生的,曉敏對照過時間,撥過去。
  他親自接聽,聲線神采飛揚:“顧曉敏,”馬上活潑地惡人先告狀,“最近找你可真難。”
  曉敏啼笑皆非,她這個老朋友一下子就移忘過去,努力將來,真不愧是港人本色。
  “曉敏,無事不登三寶殿,兩件事。”
  “我也有件事。”
  胡小平道:“我先說,其一,我們雜誌銷路暴升三倍,要充實內容,曉敏,我想你圖文並茂替我介紹一下溫市地產。”
  曉敏馬上答:“對不起,我對這方麵亳無研究。”
  “喂,令姐不是——”
  曉敏老實不容氣打斷他,“第二件是什幺事?”
  胡小平隻得退而求其次,“請你訪問趙萬裏,請她表態。”
  曉敏勃然大怒,這位名記者隻顧自己做事業,絲毫不理別人死活,一點不替別人的處境著想,算哪一國的真英雄。
  “你弄錯了,”曉敏把聲音控製得很好,“範裏便是範裏,哪來的趙萬裏,沒有這個人,我們認識的範裏不過是名自費留學生,還有,人家最近結了婚,當起家庭主婦來。”
  胡小平十分疑惑,“當真?”
  “再真沒有,人有相似,物有相同。”曉敏說得非常誠懇。
  “可是長得那幺象。”
  “所有美女都是白皮膚、大眼睛、高鼻梁。”
  “不不,曉敏,這裏邊有蹺蹊。”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與她都不來往了。”
  “曉敏,你沒有什幺瞞著我吧。”
  “輪到我說話,胡小平,你壓驚壓得好快。”
  胡小平語塞。
  “替我問候你的未婚妻。”
  “我哪來的未婚妻,你別誤會,我有什幺資格成婚,女同事為著方便出麵,故自稱胡小平未婚妻,她已向外間解釋清楚。”
  太太太複雜了,曉敏簡直應付不來。
  “你無論如何要同香港之聲寫一篇特槁,你有沒有拍攝華僑遊行的照片?最好把名單列清楚給我。”
  “我沒有上街。”
  “顧曉敏,你好象不是中國人,你一顆心冷冰冰,還有,你可知道我遭遇過什幺大事?”
  “我全不知道。”
  “你別想涎著臉,假裝什幺都沒有發生過。”胡小平斥責她。
  曉敏仍然很平靜,“我的臉,你最近見過我的臉嗎,你怎幺知道我涎著臉還是板著臉還是哭喪著臉?”
  “顧曉敏,我們的距離日益遼闊。”
  曉敏完全承認,有人長大了,有人永遠不會長大。
  “這樣吧,有一件事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
  曉敏平靜地說:“我知道,交心。”
  胡小平怒道:“算了,我們沒有必要再說下去。”他在盛怒中掛斷電話。
  他自覺崇高的地位經出生入死博取回來,人人五體投地,偏偏不識趣的顧曉敏忤逆於他,這時他才知道,異己是多幺討厭。他重重用枝黑筆把她名字自通訊錄內剔除。
  顧曉敏一點都不覺得是損失。
  朋友有權作出要求,她有權拒絕她認為是不合理的要求;朋友有權生氣,她也有權發怒;朋友與她可以絕交,她也可以當他是陌路。
  曉敏不是不高興的。
  晚上,她們一家四個女人到一家新開的粵茶館進膳。
  曉陽宣布她的計劃,“三個月後我同媽媽回香港看看情形,妹妹,你替我照顯林小陽。”
  她一切決定都有點出乎意表。
  曉陽揚揚眉毛,“我一向是煲冷醋專家。”
  顧母戚戚然,“曉敏,你姐姐要同你姐夫離婚。”
  “媽媽,”曉敏把手按在母親手上,“這隻是很小很小的事情,極普通極普通,別讓這種微不足道的事使你煩惱。離婚沒有什幺了不起,離婚不是結束,而是新生活的開始。”
  顧母一呆,怔怔地看看二女兒,“真的?時勢不一樣,你們真的不在乎?”
  曉敏斬釘截鐵般說,“絕不在乎。”
  她姐姐曉陽投來感激的一眼,在桌底下握一握妹妹的手。
  侍者用網網出新鮮龍蝦,問客人,“白汁還是清蒸?”
  曉敏毫不猶疑地答,“清蒸。”
  隔壁一桌有人過來打招呼,那是曉陽的友人,大概也是剛剛吃完各式海鮮,信口同曉陽說:“我們今午開會,響應突破運動,把新聞用傳真送上去,務求一人一信,你不是親戚眾多嗎,快動手呀。”
  曉敏霍地轉過頭來,一個個字咬清楚,“誰在吃完白汁龍蝦之後沒事做,膽敢把新聞傳給我阿姨我舅舅我表姐我外甥,我此刻罵上同他拚命。”
  那位友人一怔,臉色頓變。
  曉陽看著他說,“你聽見了,我妹妹的意思即是我的意思。”
  那人訕訕地走開。
  曉敏輕輕放下筷子。
  曉陽對母親說:“你看,我早說妹妹已經長大。”
  顧母感喟,“可是,仍然沒有朋友。”
  姐妹倆相視而笑。可憐的母親們水遠隻得在這些瑣事迷宮裏兜圈子,沒有足夠的智能與魄力走出來,也許亦根本不想走出來。
  曉陽說,“要疼母親多一點。”
  母親是永遠吃苦的一個角色。
  這個多事之夏終於過去,樹葉轉為金黃,紛紛落下,曉敏為準備入學忙碌,無暇悲秋。
  一日返家,看見芳鄰陳太太兩手挽滿雜物,她連忙一個箭步上前幫忙。
  年經貌美的陳太太忙說勞駕勞駕。
  “孩子們呢?”曉敏笑問。
  “在補習班學中文。”
  曉敏點點頭,幫她把雜物拎出電梯。
  “過來喝杯茶嗎?”陳太太誠意邀請。
  “我正忙,改天吧。”
  誰知陳太大忽然有感觸地說:“顧小姐,你是大學生,你倒說說看,我們是不是永遠不會同以前一樣了。”
  曉敏呆半晌,清清喉嚨,輕輕地答,“你說得對,We'llneverbethesameagain。”
  她聽後秀麗的臉上露出一絲淒惶神情,但很快遮掩掉,愉快地說,“那幺晚上過來吃炸雞煺,我手藝不錯。”
  “我知道,卻之不恭,七時見。”
  回到公寓,推開窗戶,看到煙雨蒙蒙的富利沙河,想象端納的水彩畫,一隻機動船輕輕拖著一排木筏,劃過河麵,漸漸駛遠。
  過兩天,範裏與曉敏見了麵,把曉敏的心情形容出來:“那幺美肴的城市,住得如此舒服,吃這樣甜美的海鮮蔬果,為什幺心靈空虛?”
  “會習慣的,”曉敏倒不是安慰範裏,而是拍自己胸口勸導自己,“一年不行,三年也就安頓下來,不然的話,還有三年五年七年十年,我們也沒有什幺其它的事情好做。”
  範裏忽然摸摸肚子,“也許要等到下一代,才會真正習慣。”
  曉敏笑,“所以我們預先付出代價,還是值得。”
  說完才想起範裏剛才那個動作異乎尋常,她指著範裏直笑,顧曉敏時顧曉敏,你太粗心。
  這才發現範裏胖了點,穿著鬆身衣裳。
  “恭喜恭喜。”曉敏是由衷的。
  “顧曉敏,對我來說,世上最好的事情之一是結識了你。”
  “聽到你這樣說真是我的光榮。”
  她們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郭劍波要調到魁北克大學去。”
  “你可以趁機學幾句法文。”
  範裏笑,“我這個人學術性不高,比不上你。”
  “範裏我真替你高興,出發前我替你餞行。”
  “你那份報告還在寫嗎?”
  曉敏答,“再忙每天都要寫三千字。”
  “我也是。”
  這時候,曉敏發覺她們背後有人,她一注意他,那人立即攤開報紙佯裝聞讀。
  曉敏失笑,她都習慣了,何況是範裏。
  她很幽默地說:“一直有人密切注意你呢。”
  範裏頷首,“一點不錯。”
  “有沒有家人消息?”
  範裏哀傷地低頭,“隻怕厄運難逃。”
  郭劍波來接妻子,轎車緩緩駛至,曉敏替範裏拉開車子,侍候她坐好,擺擺手,大孩子似跳著離去。
  範裏凝視曉敏背影,同丈夫說;“我愛顧曉敏,我愛她代表的自由公正瀟灑磊落。”
  曉敏沒有聽見,她約好外甥女在伊頓百貨見麵,小陽去年那件大衣大小,要買新的,她母親每星期都撥電話羅羅嗦嗦吩咐曉敏做這個做那個,暫時好象不打算返來,在港大有作為的樣子。
  見麵小陽就讓阿姨看測驗券上的甲級分數。
  “第一名?”
  “不,第二。”
  “還有人分數更高?”
  “有,甲加。”
  “同胞還是老外?”
  “我們班上現在隻有幾個白種人,且都包辦尾幾名。”小陽笑。
  曉敏點點頭。“茱莉亞林,下次請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那是什幺意思?”小陽揚起眉毛。
  “那是眾多成語之一。”
  小女孩笑說:“嗬是,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找得到一兩句天衣無縫適用之至的成語。”
  “你也已經學會不少。”
  開學那天,顧曉敏相當緊張,一早到注冊處報到,取過表格,小心翼翼填將起來,每逢這種時候,她的手腳總有點不靈光,又會得頻頻吞涎沫。
  忽然有一把清脆的聲音問:“這一行印漏英文,隻有法文,請問這位小姐,是什幺意思?”
  曉敏拾起頭來,看到一個天真秀美的少女正向她陪笑,曉敏好不失望。
  異性呢,所有的異性到哪裏去了?麒曉敏不再需要同性知己。
  曉敏意外地問:“你也念法科?”
  “不,不是我,是我大哥,我們是初來報到的新移民,請多多指教。”
  “你大哥在哪裏,”曉敏抬頭張望。
  少女立刻活潑地招手,“大哥、大哥,過來這邊。”
  一位青年應聲而至,白襯衫,卡其褲,曉敏馬上覺得他那張英俊的長方臉和藹可親,並且,看樣子,便知是香港同胞。
  少女介紹自己,“我叫宗欣欣,我哥哥叫宗向榮。”
  曉敏馬上伸過手去,“你好,大家以後是同學了,同舟共濟,切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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