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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願

(2008-09-05 08:17:29) 下一個

  呂芳契開著她那輛小小日本車往飛機場接關永實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車頂有一格小小天窗,芳契按鈕把它打開,抬頭一看,有意外的驚喜,秋高氣爽,她看到一天的星光,有些距離地球肯定有數千光年。
  芳契感喟,什麽都沒做,已經是新中年了。
  從前聽見女長輩們抱怨腰酸背痛記性壞睡不穩的諸般毛病,總覺得她們閑得慌,故意創造些無關痛癢的症候出來消暑解悶,這一兩年,芳契漸漸懷疑她們或許有值得同情之處
  低頭伏案久了,芳契隻覺得脖子酸軟,她不敢訴苦,怕隻怕比她年輕的一輩怪她無病呻吟。
  一認輸,更加兵敗如山倒,非死撐著不可。
  大概一小時後,便可看到關永實,想到這裏,有點兒高興,有一年多不見了。
  芳契把時間算得很準,停好車走進候機室,站了不到十分鍾,關永實便緩步出關,他對芳契揮揮手微笑。
  看著就叫人舒服,高挑身段,穿套深色的皺皺西裝,不徐不疾走近,與芳契緊緊握手。
  他說:“你的氣色好極了。”
  芳契知道這是他的客氣,她已經卸了妝,臉黃黃,並不在狀態中,所以隻笑笑。
  他擁著她肩膀走向電梯,相當認真地再一次問:“芳契,我們幾時私奔?”
  太遲了,已經變成姐弟了。
  他比她小五歲,自十二年前第一次見麵起芳契就缺乏勇氣與他更進一步。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好朋友好拍檔卻不是那麽容易找得到。
  “你那多倫多生涯如何?”
  “快。”
  芳契笑,二十小時飛行難不倒他,他倆還能喝一杯咖啡。
  “到我房間來。”
  “人們會怎麽想?”
  “人們早十年都已經想過他們要想的情節了,我同你,跳進聖羅倫斯河洗不清。”
  芳契白他一眼,“看見你真好,謝謝你,關永實。”
  沒有人會相信她同他沒有關係,芳契與上一屆異性伴侶就是這麽鬧翻的:關永實經香港往漢城開會,遺失行李,芳契花一整天去替他添置衣物,自內衣褲鞋襪一買買到皮帶領帶,尺寸全部了如指掌,王世忠覺得瞄頭不對,質問她:“這關永實是你什麽人?”
  芳契聽見他誨氣衝天,已不自在,因而反問:“你說呢?”
  王世忠炸起來,“如果他是你兄弟,我說你心理變態,如果他是你朋友,我退位讓賢。”
  芳契直看到他眼睛裏去,“他是我好友。”結局可想而知。
  永實問:“咖啡?”
  芳契點點頭,坐在安樂椅上。
  “芳契,我還是覺得我們應該私奔。”
  “不行,沒有可能,私奔之前,我們至少應該握手。擁抱。接吻、同床。”
  “我倆好象已經握過手了。”
  “那是不夠的。”
  “或許我們需要較長的時間。”
  “不不不,”芳契搖頭,“我不會為你解下衣裳。”
  永實的麵孔逼近芳契的臉,“為什麽?”
  “太多傷痕。”
  “我會治好它們。”他以為心靈上的瘢痕。
  “才怪,總共動過兩次手術,一次割除粉瘤,另一次切除盲腸。傷痕累累,根本見不得人。”
  永實說:“我永遠隻看到你美麗的一麵。”
  “奈何我自慚形穢。”
  “完全沒有必要。”
  芳契喝一口咖啡,“我現在明白為何人類要恒久尋找長春不老的秘方。”
  “看得出你仍為那五年煩惱。”她老是不肯原諒他比她小五年。
  芳契看著他笑,“現在不止那五年了,十年前我願與你同年,十年後巴不得比你小十年。”
  “真的?你願意重做一個二十五歲出頭的女孩子。”
  芳契向往他說:“十六歲,十七歲最好,皮膚晶瑩得發亮,頭發柔順烏黑,身體剛發育停當,簇新,發出芬芳的氣息,沒有一絲多餘脂肪……”
  “你會不會把青春期想像得太美妙了?我對我的十六歲就沒有太大的好感:臉上長滿疤,頭細腳大脖子長,聲音像鴨子叫,醜得驚人。”
  “我向往做一個十七歲的少女。”
  永實捧著咖啡過來,和衣倒在床上。“慢著慢著。他說,“這裏邊有很大的秘訣,假如你可以回到十七歲,尚有多種選擇,第一:做回你真實的十七歲,時光倒流若幹年,你一覺醒來,發覺你仍然是個小女孩,一切從頭開始。”
  “不不不,”芳契嚷,“我才不幹,我已經受夠那段痛苦的成長期,也許我說得不夠清楚,我隻想得回十七歲的軀殼。”
  永實看著她,“你太重視皮相了。”
  “是嗎,一位前輩說得好,有幾個女人,是因為她們的內在被愛?”
  “選擇二:年輕的身體懷著成熟的思想,回到過去生活,從頭開始,也許你根本不會再走你走過的道路。”
  “非常可能,過去我犯過許多愚蠢的錯誤,但不,往者已矣,老路不必重複。”
  “選擇三,以你目前的智慧,再配一具新軀殼,繼續生活下去,比我們多活十來年。”
  “對,”芳契說,“這個好,青春的身軀,老練的思想,無限活力,充滿智慧,一定百戰百勝,所向無敵。”
  “貪婪。”
  “誰不是?”芳契反間。
  “我就想都沒想過這種事。”永實坦白他說。
  “男人要到五十歲,過後才會為這個問題煩惱。”
  芳契走到露台,十分巧,抬頭剛剛看到一顆流星自半空墜下,滑落到西方去了。
  “許個願。”永實說。
  芳契轉一轉腰頭的鱷魚皮帶,“願我倆友誼永固,身體健康,升官發財。”
  永實失望跌腳,“是什麽話,你應當說:願宇宙至尊賜我一具青春玉女金身。”
  芳契慨歎,“我一直不是一個懂得把握機會的聰明人。”
  永實搭著她雙肩說:“我就喜歡你這樣。”
  芳契牽一牽嘴角。
  永實說:“這些話題多無聊,我們應該利用良辰美景擁抱接吻才是。”
  芳契看看表,“我要走了,睡不足,第二天整張臉都腫。”
  永實替她取過外套手袋,送她下樓,看她上了車,朝她揮揮手。
  公司裏升得最快是呂芳契,關永實當年到華光企業做暑期工時,芳契已是營業部主任的得力助手,此後,幾乎每年定期升一級,潛力無限,又有機會發揮,真正銳不可當。
  永實對她印象深刻。
  呂芳契喜歡穿男式上衣,尤其是在冬季,一件小碼凱斯咪西裝上身襯得她英姿颯颯,配及膝直裙,或西褲平跟鞋,天氣再冷時罩件男式長大衣,更顯得一張臉細致玲瓏。
  時款女服與她無夫,呂芳契的至理名言:“女裝設計沒有理性可言。”
  關永實沒有見過性格那麽剛強的女子,他立刻一頭栽下去,愛上這位大姐姐。
  整個大學四年愛得差不多死掉。
  他並不是那種乖乖老實小男孩,他已經有女朋友,對她們也不規矩,她們追他,他放肆地傷害她們,大學三年時已經有好幾顆心為他碎掉,恃著劍眉星目,成績優異,關永實不是易相與的少男。
  但是一物降一物,他愛呂芳契愛得極苦。
  開頭她把他當學徒,教他,也不饒他,一點點錯便諷刺責備,令他起碼三個晚上睡不著,一邊臉麻辣不褪。
  暑假過去,他沒有超生,整個冬天腦子裏都是呂芳契的影子,他跑到華光門口去看她,等她下班,她卻跳上他人的紅色跑車;那人還當眾輕吻她的粉頰,關永實在歸家途中才發覺自己淚流滿麵。
  半年後,芳契與那人訂婚,那人叫路國華。
  完全不是時候,五年猶如咫尺天涯。
  要是他們在今日才認識,永實自問應有七分希望,他根本毋需告訴芳契他有多大。
  但是那個時候不同,他是黃毛小子,一眼就看出來,她已經是位事業有成的成熟女性。
  年齡地位一般懸殊,沒有辦法忽視這個事實。
  他為什麽愛她?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戀愛這件事不能問,也不會有答案。
  關永實卻堅持他有愛上呂芳契的一切理由。
  像那雙不塗寇丹的手,像那白皙的後頸,像她心情開揚時笑起來露出尖尖的犬齒,像她工作時忘我的投入,像她任何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世上沒有女子比得上她。
  十年後關永實仍然堅持這一點。
  他的感情生活變得非常神秘,畢業後他正式加入華光,同事們相信他是在等呂芳契。
  芳契的美籍大班曾同她說:“五年算什麽?根本不應造成籬笆。”
  但是芳契己是路國華的女郎。
  若幹女孩子為關永實傾倒,因為關永實可望不可及,他眼中隻有呂芳契,對心態稚嫩的少年人來說,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想像中最普通的情節都幻化成薔蔽色浪漫的夢。
  芳契在兩年後與路國華分手。
  今日,路某已是一個頭頂四分禿,腰圍如套著橡皮救生圈的中年人,臉上圍滿了肉,擠著五官,不大有表情了。
  沒有人能說他難看,因為中年男性應該就是這個長相,但芳契每次看見他都覺得尷尬。
  芳契目光如炬,什麽細節都逃不過她的法眼,路君長胖了,穿大號西裝,袖子卻太長,老蓋著他半邊手掌,又不叫裁縫修改,每次垂下手,姿態冬烘,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又要老許多,芳契覺得不忍卒睹。
  偏偏又同住一個都會,久不久會碰見一次。
  今日看到關永實那年輕的,修長的,結實的身型,更使她感慨萬千。
  原來男人也會老,老男人且往往比老女人更不堪,世紀末的男人又比世紀初的男人老得更快,因為從前老式女人不敢嫌男人老。
  回家途中,芳契忍不住想,能夠被永實那強壯溫柔的雙臂輕輕擁抱,必然是曼妙的經驗。
  年紀一大,不論性別,思想就漸漸猥瑣,芳契不由得漲紅半邊臉。
  叫小關擁抱她,也不是那麽艱難的事,挑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放一支輕音樂,主動把雙臂搭上去,相信他不會推開她,相信他會就勢抱緊她。
  但是要做最好早做,現在才做,時間又不對了。
  永遠隻差那麽一點點,今天的呂芳契姿色不比從前,每逢喜慶宴會,有誰舉起照相機,芳契總想避開鏡頭,靈魂是否被攝不打緊,照片往往忠實錄下她的雀班眼袋,真正受不了。
  永遠沒有擁抱過,還可以在心中盤旋:那感覺想必是好的,真正抱在一起,也不過是平凡的一男一女運用身體語言。
  睡得不好的晚上,芳契總覺得有人輕輕擁抱她,她清晰地知道,那人是關永實,或是,她渴望他是關永實。
  路國華君從來沒有人過她的夢。
  第一次發現關永實不再是小男孩而是一個英俊動人男人的時候,是在一個很普通的場合。
  開完會,她笑著與廣告部的女職員高敏說:“我跟你介紹一位小朋友。”
  關永實過來招呼,女方那驚豔的神色使芳契愕然,她轉過頭去,重新以客觀的目光打量小關,她明白了。
  什麽小朋友。
  他渾身散發男性魅力,下巴那俗稱五點鍾影子的青色須根尤其動人,這個一直替她挽公事包的小夥子是幾時由小醜鴨變成天鵝的?
  隻見高敏扭著身子過去握手問好,媚眼如絲,聲線忽然高了三度,芳契才知道她從來沒有注意過眼前的風景。
  她沉默許久。
  彼時小關已經成為華光的正式員工。
  隔了四年,她才對他稍加注意,原來他在大學裏念的是工商管理,原來總經理是他的表叔,原來他比她小五歲,原來全公司都知道他仰慕她,原來所有情人節的神秘賀卡由他寄出。
  芳契真想找個地洞鑽。
  然後虛榮心自她腳底往上升,接著朝東西方伸延到雙臂再衝向她腦袋,她決定控製自己。
  在這之前,路國華已跟她說:“兩年來,我得到一個結論,你好似完全沒有某種需要。”
  芳契維持沉默。
  最後路國華似是嘲弄,似是自語,他說:“男裝穿得太多了。”
  這是芳契所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回到家,芳契打開露台長窗,看向星空。
  下半夜的流星應比上半夜多,在英仙座方向又出現一顆焰火般的流星,它闖入大氣層,使空氣發光,電離。同時燃燒氣化,劃出一條光的痕跡,來得突然,去得迅速。
  芳契不由得仰臉許願:“請賜我,”什麽,關永實說的是什麽?對了,“請賜我一具玉女金身,一切從頭開始。”
  夜深,說完之後,芳契撫摸雙臂,一邊嘲弄自己異想天開,一邊走回室內。
  這時,那流星忽然在半空中拐彎,閃閃生光,猶如一架幽浮,像是聽到她的願望,然後,終於消失在黑絲絨般的天空中。
  芳契洗一把臉,看著鏡中的麵孔,在一個陽光普照的星期天,心情開朗,化好妝,穿上本季最新的時裝,芳契自問還可以充充場麵。
  但很多時候,芳契都會說:“三年前?三年前我打老虎。現在都不想動。”
  從前聽到長一輩的同事談論計算退休公積金,她如聞天方夜譚,通通事不關已,現在有人抱怨外幣波動,黃金大跌,芳契也會伸一隻耳朵過去。
  真不值,沒有真正瘋狂過,沒有真正庸俗過,沒有躲過懶,沒有偷過步,彈指間芳華暗渡。
  芳契上床睡覺,不然天都快亮了,明天還要同關永實開會。
  朦朧間心特別靜,芳契向自己說:“爭取到經濟與精神獨立,等於已經賺到金剛不壞之身,還要換玉女金身來作什麽?”
  她又輕輕回答:好去追求關永實。
  她轉一個身,又想:現在也可以向他表示心意。
  不,不能用這個軀殼,什麽樣的年紀做什麽樣的事情,戀愛是少男少女的特權。
  芳契忽然間清醒,她自床上坐起來,脫口喊出:“誰?”
  房間內寂靜無聲。
  當然隻有她一個人。
  芳契又躺回軟枕上,剛才,有三兩秒鍾的時間,她有種感覺,恍如附近有個人在向她提問題,訪問她,叫她此刻便去與關永實說個清楚。
  太累了,精神變得恍惚。
  “你希望一夜之間變回去,還是逐漸回複青春?”
  多麽有趣,居然還有選擇。
  啊是的,什麽都需要適應期。
  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三個孩子的母親身上,她可不能一日比一日年輕,孩子們會不認得她。
  “漸進,還是即刻。”
  這個問題倒很難回複,照說,什麽事都是即刻兌現的好,馬上,現在,這一分鍾,刹時間,但芳契並非急進派,她總共花了十年時間建立她的事業,用無比耐力克服無數關口。
  她輕輕呢喃:“漸進吧,給我一個月時間,調轉我的新陳代謝頻率,不應太難。”
  她熟睡。
  第二早醒來,紅日炎炎,早忘記前一夜的事,她隻記得小關會在本市逗留一段日子,他代表多倫多總公司前來與她算帳,小關公私分明,事情或許會有點兒棘手。
  梳洗完畢,芳契套上半身裙,裙頭有點鬆,像是腰身突然緊了一點兒模樣。
  半年前芳契跟大隊去健身室做過體操,非常有效,睡得著吃得下,肩膀寬了,腰圍縮細,正當她要進一步努力,公司卻派她到倫敦去了一趟,三個星期後回來忙做報告,渾忘健身一事,那三公斤額外體重悄悄回轉,坐在她腰圍與臀圍之間,舒舒服服,再也沒有異心,再也沒有離意。
  今天,這三公斤好像忽然不見了。
  芳契無暇去想它,扣上腰頭,取過外套披上,匆匆下樓。
  才睡了幾個鍾頭,但是神清氣朗,且自覺體態輕盈,許久沒有這樣好感覺。
  到了下午,看見關永實,她更開心,姿態明快,如一頭小鳥,辦公頓時事半功倍,問題雖然沒有解決,但情況大有希望好轉,整組工作人員都十分滿意。
  芳契約好小關一起晚飯,洗手的時候,女同事高敏先在鏡子裏凝視她,然後轉過頭,近距離瞪著她的臉,芳契莫名其妙,自問沒有敵人,便無懼地笑笑,抹幹手。
  女同事發難,非常幹脆直接地問:“芳契,你用什麽牌子的麵霜?”
  芳契退後一步。
  “簡直返老還童,起死回生,你臉上雀斑起碼去掉一半,快快介紹給我用,不得有誤。”
  芳契這才抬頭照鏡子,這才有時間看到自己的臉孔,沒有什麽不一樣嘛,高敏神經過敏了。
  芳契拍拍高敏肩膀,“別疑神疑鬼,這不過是隻新粉底,遮暇作用特強,包拯擦上都變小白臉。”
  “不,”高敏異常堅持,伸手指向芳契的臉,“這裏這裏那裏那裏,明明有痣有斑,今大部失蹤了。”
  芳契不禁有氣。
  這女人,這樣徹底地研究別人的臉孔,真無聊。
  她說:“我的臉有什麽,我應當知道。”
  “是不是做過手術?”
  越間越離譜,芳契覺得沒有必要解釋,輕輕推開高敏,撥一撥頭發,推開洗手間門。
  高敏在後麵蹬足,“呂芳契,你好自私,有什麽好東西都不告知老姐妹。”
  老姐妹,真有她的,肆無忌彈攤開來說,芳契無意黃熟梅子賣青,但對此等放縱言語,卻不敢恭維。
  高敏從前不是這樣的,早三兩年,她雖然活潑,也還有個分寸。
  芳契伸手把頭發撥向身後,倒是一怔,她摸摸發腳,頭發怎麽長了?
  上星期六才修過,她擺擺發尾,實在無暇研究,到會客室去見關永實。
  這些年來,小關一見她,總是立刻跳起來,同時伸手接過她的公事包。
  芳契已相當習慣,她笑說:“我們今天吃哪一方?”
  “四方。”真的有間日本館子叫四方。
  他倆雙雙出門,其他的同事會心微笑。
  都會人不愛管閑事,這一樁是例外,為時太久了,變成公司曆史的一部分,舊同事很自然將這一段消息傳給新同事聽,新同事遇到更新的同事,又忍不住把故事複述一遍。
  沒有人明白他倆為何不結婚、訂婚。同居,甚至是公開關係。
  他倆坐下來,先叫酒喝。
  小關說:“芳契,今日你的精神比昨日好得多。”
  “暖,我也覺得如此。”
  “看樣子,現在把壞消息向你公布,你會受得住。”
  “壞消息!”芳契二怔,“什麽壞消息?”
  “我會留到春節才走,一共兩個月。”
  “什麽?”芳契十分意外。
  “不要怕不要怕,喝杯酒定定驚。”
  “公司調你回來?”
  “不,這是我的假期。”
  “六十天無所事事,你肯定你會習慣?”芳契訝異。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關永實伸手過去,握住芳契的手。
  芳契把手一縮,“我知道了,”她靈光一閃,“你要到別的機構去試試,永實,華光一向對你不薄,莫非有更好的機會,更大的挑戰等著你?”
  永實笑,“與工作沒有關係。”
  “那是什麽?”芳契心癢難搔。
  “我想用兩個月的時間,看看,能不能打動你的心。”
  芳契呆住,瞪住他,一口米酒卡在喉嚨忽然變得不上不下。
  “我們從來沒有奉獻過時間給這段感情,也未真正悉心經營,一年才見幾次麵,然後就以熟賣熟,瘋言瘋語打趣數句,請間如何開花結果?”
  芳契總算把酒咽下去,溫和的米酒像是變了烈酒,融融然溫暖她的心,芳契笑了。
  “從今日開始,我要天天坐在你麵前,直到你說好。”
  “你認為值得?”
  “是,十年已然過去,我還沒有遇見比你更適合我的女性,我要作最後努力,還有,現在我倆看上去再合襯沒有,我不想給你機會亂找借口。”
  再拖下去,他正當盛年,她已垂垂老去,更無理由在一起。
  “永實,我們隻不過是談得來而已。”
  他搖搖頭,“遠遠不止,何必自欺欺人,下意識,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等你。”
  這樣過一生豈不美妙,陰差陽錯地一直等,好像已經發生了,最終卻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到頭來,疑惑地問自己:到底有沒有發生?許多真人真事,經過一段日子,也會談卻淹沒,似從未發生,皆如夢,何曾共。
  芳契說:“或許我們不是好丈夫與好妻子,一旦生活在一起,難免發現這個事實。”
  “也許我們會是最好最長久的夫妻,不試過怎麽知道?”
  “我沒有信心。”
  “我有,看我的,如果我不能令你改觀,那也算是我的錯。”
  “永實,外頭許多年輕貌美的女孩子……”
  “每次見麵你必要說這句話,”關永實拍一下台子,“永不落空,嘮嘮叨叨如老婦,你這種態度叫做自身實踐預言,一天到晚概歎歲月無情,果然,它饒過別人,也不會饒過你,因為你對它太關心。”
  看樣子關永實已經下了決心要教訓她。
  芳契莞爾,他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徒兒,現在反過來指導她。
  她溫和他說:“今天說這麽多已經夠了,別太興奮,明天繼續。”
  “我送你回家。”永實說。
  到了家,芳契慣性往浴室卸妝。買下這層公寓的時候她示意裝修師傅拆掉一間睡房來擴大浴室,她並不要寬爽的客廳,單身女子在家招待友人是非常不智行為,請客容易送客難。
  洗掉化妝,芳契看到自己的素臉,打一個突。
  她摸摸麵孔,死人高敏說得對,她的麵孔肌膚忽然潔白許多。
  去年夏天公司租了一隻船出海,芳契一時興起,遊了大半天的泳,泡在水中,悠然忘憂,好了,兩頰曬出數顆雀斑來,怎麽樣用化妝品都褪不掉。
  今天不見了。
  等一等,她站起來,腰身細三公分,皮膚恢複白嫩,誰在幫她忙?
  抑或是化妝鏡上的燈泡火力不夠,需要更換?
  最可能是米酒喝多了。
  她回到床上去。
  年紀大令她最困惑的地方倒不是外型步向低潮,她最近發覺(一)從前做一小時起貨的報告今日要做九十分鍾,(二)無論做什麽,很快就疲倦了。
  可怕。
  難怪老人家看上去總是有點兒邋遢,在很多個疲倦的早晨芳契都問自己:能否隔天洗頭?需要很大的意誌力才能克服這種墮落性思想。
  開始是不再洗頭,接著放棄節食,跟住不穿絲襪,於是整個人崩潰,專門挑有橡筋頭的衣裙,臉黃黃的,接受命運安排。
  不,芳契握緊拳頭,不,她有的是鬥誌,她會努力到七十歲,假如有七十歲的話。
  芳契朦朧入夢。
  “你可覺得其中分別?”
  芳契轉身苦笑,有什麽分別,關永實今天這番話隻有令她更加難做。
  “她並沒有覺得。”
  “再過兩大吧,她大忙了,對身體不加注意。”
  芳契睜開眼睛,低聲問:“誰在喁喁細語?”
  浴室水喉頭傳出嘀嘀的滴水聲,芳契起身把它旋緊,回到床上,嗚一聲呼呼地睡熟。
  第二早電話鈴比鬧鍾更先響。
  “早,記得我昨夜說的話嗎?”
  疲勞轟炸。
  “別玩了。”
  “我拒絕接受這種侮辱性的置評,在你麵前,我從來不會玩耍。”
  “對不起,”芳契道歉,“這是真的,我收回那三個字。”
  “要不要告三個星期假與我共去巴哈馬群島?”
  “我不行?”
  “公司會得照樣運作生存的。”
  “不,不是公司,是我的身段,未得修理,贅肉甚多,不適宜穿遊泳衣,試想想,到了巴哈馬,不穿泳衣穿什麽?”
  永實想一想,“可以不穿。”
  芳契歎一口氣,“有時候我真懷念那年輕純真的關永實,那時候你才擔當得你的名字。”
  “芳契,年輕真的那麽好?恐怕一大半是幻覺,我的小侄女兒既要應付考試,又患了近視,又同她兩個妹妹不友善,十五歲的她想自殺。”
  “胡說,明天她發覺自己長高了兩公分,有男生對住她笑,還有,國文考甲級,立刻又發覺人生美好。”
  “你忘了,青春期也有青春期的煩惱。”
  “那時候我沒有任何煩惱。”
  “小姐,青春並非萬能。”
  芳契的鬧鍾響,“我要上班了。”
  “我來接你。”
  芳契深呼吸一下,一躍而起,許久沒有這樣做了,最近她下床的程序如下:先慢慢坐起來,把腿緩緩移到地下,然後垂下頭,把額角抵在膝頭上,像人家飛機失事時采用的標準姿勢,呻吟數聲,才站得起來,伸長雙臂,如夢遊般摸人洗手問。
  今天不用。
  今天她很愉快地下了床,看看地板,也不覺它有什麽可怕之處,站在上麵,也挺安全。
  刷牙,洗臉,都是固定的程序,對鏡用毛巾抹臉的時候芳契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頭發!
  頭發長到肩上。
  她張大了嘴。人的頭發長得極慢,大概三十天生長一公分左右,世上還沒有任何合理的藥物或儀器可以控製人體毛發的生長。
  芳契不是一個粗心的人,她對自己身體各部分了如指掌,故此才為漸進的衰退悲秋不已,昨天早上,她頭發明明才及耳際,一夜白頭的故事她聽過,但二十四小時間長出十公分的頭發來,誠然不可思議。
  她用濕毛巾搗著臉到書房去找記錄,芳契有一部麥京陶,把所有有聊無聊的個人資料登記有內:保險箱號碼,銀行存折號碼,親友生日年月日等等。
  幾時剪過頭發的正確日期都有。
  照記憶,她改動發式已不止一年,主要是把薄劉海往後梳,長度減短,然後每六個星期修一次,維持整潔。
  一按鈕,電腦熒幕打出綠色字樣,芳契一查就查到,那約莫十四個月之前的事,發型師傅叫卡爾。
  芳契之困惑,非筆墨可以形容。
  她抬起頭,仔細地回憶,頭發在昨夜已經有變化跡象,隻是她未加注意,這是怎麽發生的?
  她抬起頭,嗚嘩,時間到了,急忙扔下毛巾換衣服趕出門。
  小關的車子已經在樓下等,客位上有一束小小紫羅蘭,芳契還未開口,小關抬起頭來,已是一呆。
  他說:“我喜歡你這發型。”
  他注意到了。
  他又說:“今日的氣色非常好。”
  “謝謝你。”芳契拾起花束放到鼻端嗅一嗅。
  關永實再說:“也許你在戀愛,所以看上去容光煥發。”
  芳契摸摸麵孔。
  在車裏她掏出小鏡子照照自己,研究半晌,又把鏡子放回皮包。
  芳契不患戀鏡狂,這麵鏡子通常來料理隱形眼鏡,她皺著眉頭,大惑不解。
  永實笑問:“又不滿意什麽?”
  芳契遲疑很久,才說:“永實,我懷疑我比昨天年輕了。”
  永實誤會,“你早該持有積極的人生觀。”
  芳契用手托著頭,揚一揚另外一隻手,覺得無法解釋,又怕關永實當她神經衰弱,故此不再出聲。芳契心中像是有點兒頭緒,但是又沒有具體的線索,她精神恍愧起來。”
  小關伸過手來,替她揉一揉眉心。
  她隻得朝他笑笑。
  回到公司,她脫下外套,卷起襯衫袖子,先應付緊急事務,慣性姿勢是低頭批閱文件,脖子雙肩,都會酸痛,真是職業病,一超過十年,腰身都佝僂了,有什麽是不必付出代價的呢,唉,唉,唉。
  高敏推門進來,“有沒有約人午餐?”
  那是一個很壞的借口,全世界人都知道呂芳契從來未養成出外午餐的習慣,有什麽事,她把所有的人召進公司會議室來談,座右銘是“我從來不坐台子陪客吃飯。”
  高敏這次推門進來,不外是探聽秘密。
  芳契答:“我的午餐一向是一隻蘋果。”
  “我還以為你約了小關。”她搭訕。
  高敏老實不客氣地把頭伸過來細細觀察她的臉,“我說,芳契,你是美過容了是不是?”
  芳契歎口氣,“什麽都瞞不過你的法眼。”
  高敏陡然興奮起來,“是幾時的事,做過哪幾個部位?”
  “昨天做昨天拆線,眼耳口鼻煥然一新,新形象新人事新作風。”
  高敏恨恨地看著芳契,這些年來,她一直搞不過芳契,芳契老是比她棋早一著。
  “還有,”她不肯放鬆,“你頭發是怎麽回事?”
  “假的,自從昨日見過醫生之後,我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假人。”
  “我不相信,芳契,你到底有什麽秘方,是否年頭到歐洲時順帶到瑞士注射羊胎素,效果真的那麽好?”
  芳契歎一口氣,“我看上去真的年輕了嗎?”
  高敏說:“不很多,但是不退則進。”
  “或許我在戀愛了。”芳契怔怔他說。
  傳說感情生活舒暢使人體內分泌產生調節,那人看上去會精神奕奕,判若兩人。
  高敏驚歎,“嗬,你終於承認了。”
  “我得趕一篇作業,高敏,請恕我無禮。”
  高敏勉強退出。
  芳契伏在案上一會兒,才抬起頭,喚人送一杯新的紅茶進來,繼續工作。
  下午,關永實進來,跟她說:“我給它時間,你不給它時間,也是枉然。”
  “‘它’是什麽?”
  “天外來的一名怪客。”
  “啊,原來如此。”
  “來,芳契,收工吧,給我們這段感情一點兒時間。”
  他伸手拉芳契的手,芳契“雪”一聲呼痛,縮回去。
  “那是什麽?”小關驚道。
  芳契比他更加詫異,她的右手忽而出現一道新疤,口子不大不小,顯然經過縫針,似一條小蜈蚣,爬在下手臂下,位置稍側,斜斜地躺在那裏。
  芳契與小關對這道疤痕都不陌生。
  芳契當時還開玩笑說:“幸虧它不在脈博上,否則一定有人誤會我走極端。”
  芳契頓時變色。
  小關急問:“你又傷了自己?”
  這條疤痕由意外造成,當時去醫院縫了五針,把關永實嚇得魂不附體,他當然不會輕易忘記。
  “你今次是如何割傷的?”小關不肯放過她。
  芳契發呆,她也記得很清楚,意外發生在前年春季,距離今天大約有一年半時間,傷痕早已痊愈,隻餘下一條比較粗壯淺咖啡色的肉紋,芳契還對小關說:“看看你累我破了相。”
  此刻的她僵立不動,心中有點兒明白,但是難以開口。
  “是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你已經去過醫院?”
  芳契連忙放下袖子,“沒有事沒有事”
  “痛不痛?”
  “不相幹。”
  “芳契,你緣何如此神秘,我倆之間,有什麽話不能說的?”
  芳契瞪著他,不,不,她不能對他說,太荒謬了。
  誰會接受一件這樣古怪的事?
  “芳契,你麵如金紙。”小關過來扶她。
  “我太錯愕了。”芳契跌坐在椅子裏。
  “我們下班吧。”他把外套搭在她肩上。
  芳契閉上眼睛一會兒,待神魂合一之後,才站起來跟關永實開步走,不由自主地把手臂伸進他的臂彎。
  他送她回家,檢查公寓每一個角落。
  十九個月前,他因升職的喜事喝多兩杯,跑到這裏,原本隻想把大好訊息與芳契共享,誰知太高興,腳步浮浮,一頭撞到客廳與飯廳之間的玻璃屏風上,不知恁地,玻璃碎裂,嘩喇喇往芳契邊倒去,芳契本能地用手一格,小關隻見到血如泉湧。
  他沒有想到她會痛,隻怕她破相,一時不知傷在哪裏,嘴巴不停地叫:“我一定娶你,我一定娶你!”
  芳契本來驚得呆了,一聽這話,歇斯底裏地笑起來。
  結果自行入院縫針。
  我一定娶你。
  多麽可愛。
  此刻的呂氏香閨已經沒有玻璃屏風,有一段日子,芳契看見玻璃都怕,茶具都換過一種不碎硬膠製品。喝香擯用耳杯,不知多麽趣致。
  小關過來蹲在芳契麵前,“你現在覺得怎樣?”
  “我不要緊。”
  “你有心事。”
  “成年人當然個個都有心事。”芳契感慨他說。
  “所以你渴望回到十七歲去。”
  芳契的心一動,她看著關永實。
  小關既好氣又好笑,“你看你,一說到十七歲就雙目發亮。”
  芳契不言語,她蟋縮在沙發內,這時候,關永實覺得她比他小。
  他懇切他說:“讓我們結婚,由我來待候你,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你愛吃鯷魚炒蛋炒飯,也隻有我一個人懂得做,來,你且休息一下,我去安排。”
  芳契看著他走進廚房之後,一骨碌爬起來,跑到書房,按動電腦,坐在它麵前發呆。
  假如這是真的,假如這個玩意持續,現在她每過一大,便年輕一點,準確的數字是兩百零六點八三天,換句話說,三十天以後,她的身體會回複到十七歲模樣。
  芳契渾身汗毛豎起來。
  這正是她的願望!
  怎麽可能?她霍地站起來,數千年來,人類慣於默禱,希望天上具大能力量之神明,會得靜心聆聽,在可能合理的範圍內使願望成真,每個人在過生日的時候,都會燃點蠟燭,許願,吹熄燭火,望渺渺香煙往上的時候把願望也帶至天庭……
  十分虛無飄渺,很少有人似呂芳契這樣,對牢一顆流星許一個願,二十四小時之後,便逐步邁向成功之路。
  然而芳契此刻驚多於喜,憂多過樂。
  她無所適從。
  芳契摸一摸電腦字鍵,打出“你們是誰”字樣,她接著問:“你們會不會許我三個願望,有什麽附帶條件,為什麽偏偏選中我?”
  完全沒有意識,像小學生抓住一枝筆在拍字簿上塗鴉一樣。
  這個時候,小關叫她:“芳契,你在哪裏?”
  芳契連忙站起來,隻見關永實捧著一杯熱茶進來,“喝一杯濃普洱寧一寧神。”
  “謝謝你。”
  小關真是個賞心悅目的俊男,即使穿著圍裙,也不失其美,當下小關見芳契盯著他看,心中雖然喜歡,口裏卻調皮他說:“唉呀,你的眼神剝光了我的衣服。”
  芳契忍不住把一口茶盡數噴出來。
  她的胃口並無因此好轉,隻吃了半碗炒飯。
  關永實問:“你可要我留下陪你?”
  “不,”她搖搖頭,“你也需要休息。”
  “我們可以開著音樂,在地毯上擁抱接吻打滾當作休息。”小關滿懷希望般說。
  “你看豔情電影看得太多了。”
  “好吧,晚安。”
  芳契送他到門口。
  “有什麽事盡管找我。”
  “你會一直住旅館?”
  “不,朋友在近郊有一層空置別墅,我問他租用。”
  “好,有空我來探訪你。”
  “嘖嘖嘖,人們會怎麽說?”
  芳契作出生氣的樣子來,嘭一聲推上大門。
  回到房內,她坐在床沿,輕輕卷高袖子,果然不出她所料,疤痕已經失蹤,皮膚光滑,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她又年輕了個多月,那時候,她還沒有受傷。
  芳契曾經聽說過時光遂道,有些人踏錯空間,回到若幹年前或之後的世界去,她的情形卻略有不同,時間與空間都正確無誤,她的身體卻往回走。
  天!芳契驚惶地吞一大口涎沫,這樣一直不停走,她這個人豈不是要走回母親的子宮裏去消失!
  芳契用手掩住嘴巴,為什麽要許那樣的願?貪心,太貪心之故。
  她怔怔地走過書房,發覺房內綠光耀眼,她忘記熄電腦,但是以前電腦的熒光幕從未有過這麽刺目。
  芳契走近,剛伸出手,便如電殛般愣住。
  熒幕上密密麻麻打出字樣來。
  她身不由主地坐下來,讀了第一句,已經遍體生涼。
  有人回答她的問話,有人借電腦與她對答交通。
  熒幕上第一句是“呂芳契,我們共有兩個人,我們是一個小組,我們的代號,叫‘光’與‘影’。”
  嘩,芳契這一驚非同小可,她第一個反應是要拔足飛奔,但,逃到哪裏去?
  她倔強的本性遇到突發事件便表露無遺。
  芳契又坐下來,讀下去。
  “地球時間三十小時之前,我們飛經貴星球東經一一四度北緯二十三度交匯處,接收到閣下向我們航天器發出之逼切訊息,經過商議,因恰在我們能力範圍內故決定協助閣下達成願望,謹祝閣下稱心如意。”
  芳契睜大雙眼,猶如在夢中。
  這時候熒幕上打出無數圖表,芳契雖然不通生物醫學,也約略知道這有關她生理構造。
  他們掌握了一切有關她生命的資料。
  芳契拉過椅子,正襟危坐,用字鍵打出:“光與影,你倆來自何處?”
  她凝視小小熒幕,用神過度,雙目澀痛。
  過一會兒,回答來了。“貴國周代以前,就給天空的星星取名字,把天空劃分三垣二十八宿,我們來自紫微垣鬥宿,距離貴星球約二十萬光年,算是親密的鄰居。”
  芳契腦海中有一個奇異的想法:有人跟她開玩笑。
  有人接通了她的電腦,作弄她哩。
  會不會是關永實這個鬼靈精?
  她繼續問:“你們來地球幹什麽?”
  “我們進行例行巡遊。”
  “用什麽方法飛行?”
  “宇宙折疊法?”
  “目的何在?”
  那邊有一刹那遲疑,但繼而很但白地回答:“順帶探訪一位好友。”
  當然!芳契靈光一閃,還有誰,她打出來:“我知道,衛斯理。”
  光與影像是怪不好意思,“是,欲與他共謀一醉。”
  芳契鬆一口氣,不管他們是誰,他們是忠的。
  “我有一個請求。”
  “請說。”
  “不要讓我回複嬰兒狀態。”
  “我們已經將你的新陳代謝率程式調校,你將得償所願,回複到十七歲模樣。”
  芳契又籲出一口氣。
  “你們此來是否樂意滿足每一位地球人的願望?”
  “不可能,有些人發出的訊號意誌力不足,電波太弱,未克接收,又有很多願望非我們能力所逮,又有若幹與我們宗旨不合,每次出巡,通常隻能允許三個願望。”
  三個願望!難怪童話裏統統是三個願望。
  芳契呆在一邊。
  過半響,光與影問她:“你快樂嗎?”
  芳契過半晌才答:“是,當然。”
  那邊回答:“地球人的快樂往往太過複雜難求。”
  “你說得對。”
  “晚安。”
  熒幕上訊息中止。
  芳契幾乎沒能站起來,她緊張得渾身肌肉不聽使喚,雙腿僵硬,終於撐著桌子站定了,又簌簌地發抖,真沒出息,芳契暗暗罵自己,一點兒小事就驚駭莫名。
  她斟出一杯酒,點著一枝香煙,兩者夾攻,思維漸漸靜下來。
  恢複青春是人類恒古最大盼望之一,芳契簡直不能相信她可以幸運到蒙受這種恩寵。
  當然,她讀過報紙,地球另一邊一個小國家有位祖母外型一直同孫女兒差不多,長久維持著十八歲模樣,記者圖文並茂地介紹過這件怪事,女主角說:她的心理壓力非常大,老怕有朝一日醒來,變回雞皮鶴發,醫生的診斷是,她身體的新陳代謝機能被內分泌壓抑,造成青春常駐現象,
  科學完全沒有解釋,科學可以解釋的現象太少太少。
  一個月後,呂芳契仍是呂芳契,有指模為證,但是她的軀殼將回歸成為少女。
  芳契有點兒忐忑,雙手抓住沙發扶手,不,她無論如何不肯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說什麽都要試試回複青春的滋味。
  她瞌睡了,眼皮漸漸沉重。
  她回到房內,倒在床上。
  自發育期後,芳契還未曾試過這麽注意自己的身體。
  清晨起來,她對鏡端詳,好家夥,真是腰是腰,胳臂是胳臂,站到標準磅上一秤,不多不少,五十公斤,沒想到兩三年還可以充一充。
  上班之前,她把舊照相部翻出來研究,真的,那時候還勉強可算是鵝蛋臉,現在幾乎所有女同事都擁有長臉一張,地心吸力固然是原因之一,辦公時整天價拉長臉來做人也是緣故,日子有功,滴水穿石,臉是這樣長起來。
  芳契想到高敏。
  她不會放過她。
  需要避她的鋒頭。
  到辦公室第一件事便是問“大班回來沒有,”接著敲門求見,說出心中意願。
  老板看著她微笑,“你要放假?”像是要割他的肉似。
  芳契堅持地頷首。
  “呂,公司少了你,還真不便。”
  芳契不語。
  “我知道,關永實回來放假,你需要陪他,你倆拖這麽久,也該有個結論,不給你時間辦這件大事,似乎不近人情。”
  “不,”芳契說,“與關永實無關。”
  老板現出詫異的神色來。
  “是我需要時間處理私人事務。”
  老板看著她,“移民?”
  芳契想都沒想過這般現實的事情,連忙搖搖頭。
  “不論怎麽樣。四個星期應該足夠。”
  芳契覺得老板已經夠慷慨。
  “還有,公司的電話隨時會打到你家去。”
  “沒問題,我不打算離境。”
  “芳契,長假的滋味並不好受,天天無所事事,令我們有罪惡感,咱們這一票人,非得回到辦公室對牢滿桌文件才能抒一口氣。”
  芳契笑出來。
  老板看著她:“我們合作有多久了?”
  “自我大學畢業那一無起。”
  “你一直追隨我,同我一間公司服務。”
  “對,我沒有跳過槽,我滿意現狀,我是這樣的人。”
  老板像是讚賞又有點兒感慨更帶些惋惜,“真的。”
  “但另一方麵,我又不滿現實。”
  “我倒沒有注意到。”
  芳契輕輕他說:“我一直渴望回複青春。”
  老板大笑,“廢話,誰不想,”他一怔,“喧,你不是想利用這個假期去做修補手術吧。”
  “你看見我戴盲人墨鏡出現的時候自然明白。”
  “瘀痕要多久才褪?”老板打趣。
  “六個月,一年,視每個人皮膚而定。”
  “假期愉快。”
  “謝謝你。”
  “對了,”他叫住芳契,“你看上去仿佛已年輕三五年,是關永實的功勞嗎?”
  “不,完全與他無關。”
  芳契回到自己的房間,囑秘書補一封告假書,然後把下屬召來,吩咐後事。
  芳契不無感慨,要做,真可以做到六十歲,可是一朝人去了,公司還不是照樣運作。
  不過今天上午,她覺得特別無憾,眼袋,細紋,脂肪,統統有萎縮的跡象,太美妙了。
  中午,高敏捧著茶杯進來,“放假?”
  瞧,到哪裏去找那麽關心你的人去,公司真像一個大家庭,芳契笑了。
  高敏接著問:“結婚?”
  “你同家母一樣為這個問題擔心。”芳契笑。
  “一物降一物,你就是怕關永實一個人。”
  “誰怕誰?你別黑白講,我會怕他?恐怕是他怕我吧!”
  一講完,不但高敏露出詫異之色,連芳契自己都吃一驚,掩住嘴巴。
  這番話大欠修養,芳契早已不屑為,反應快並非她的目標,許多時候,她為自己肯吃啞巴虧而驕傲,今天怎麽了,難道身體一年輕,嘴巴也會跟著年輕。
  “咦,”高敏立刻不放過她,“受了什麽刺激,你不是著名圓滑通透的一個人?”
  芳契立刻轉機,“對別人,的確是,對你,因是老朋友,不用虛偽。”
  這一頂高帽子把高敏笠得舒舒服服,她指著芳契笑說:“我仍然不知道你如何辦得到,今天比昨天年輕,看樣子明天又比今天年輕。”
  芳契連忙謙遜:“在下慚愧,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辦妥雜務回到家裏,她即時鑽進書房,按動電腦。
  “紫微紫微,進來,進來。”
  隔了十分鍾都沒有回應。
  芳契喃喃自語,“要不就是忙,要不就是宿醉未醒。”
  她開始抽煙。
  過一刻,回覆來了:“呂芳契,午安。”
  芳契大喜,“我很好,你們呢?”
  “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壞,不壞,你覺得怎麽樣?”
  “非常輕鬆,但自覺嘴無遮攔。”
  “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精力充沛,便不甘服雌。”
  芳契遲疑一會兒問:“你們的外型如何?”
  “猜。”
  芳契童心大作,取過一本辭海,翻開來,遇有圖片,便把電腦附著的小老鼠放上去素描。答案是一連串的不。不。不、不。
  光與影相當的活潑幽默,芳契一不小心描到一隻人類的手臂圖,他們叫起來,“老天,醜死了。”
  芳契連忙打出哈哈哈。
  忽然之間,光與影回答:“是。”
  是?
  芳契發覺素描筆無意落在一堆回紋夾上。
  她大驚失措,“你們看上去如一堆卐字夾。”
  光答:“沒有那麽糟。”
  影答:“美並沒有標準。”
  “但是——”
  “彼此彼此,當初看到你們,我們何嚐不嚇得魂不附體。”
  “喂,客氣點兒好不好?”
  光:“一討論這個問題就傷和氣。”
  “好,不談不說。”芳契問,“你倆還打算逗留多久?”
  “不一定。”
  “與你們談話真正開心。”
  “我們也有同感,呂芳契,你好像很文明的樣子,有人告訴我們,地球上雌性高級生物非常可怕兼愚蠢。並且貪婪自私虛榮無比,生人勿近。”
  芳契有氣,答道:“那人是大男人主義,天生對女性有濃烈的偏見,一方麵又對她們懷有無限眷戀,故形成一種矛盾的愛恨交織的死結,不能自拔。”
  “哈哈哈,形容得好,讓我們轉告他。”
  “千萬不要,否則以他的才能,不難把我掀出來幹掉。”
  “不會不會,他太愛女性了。”
  芳契繼續:“回複青春是一件十分勞累的事情,我得休息一會兒。”
  “隨時與我們聯絡,再見。”
  芳契發呆。
  她整個生命將因紫微垣鬥宿的來客而改變。
  一個月之後,該怎麽樣回到公司去?可否一進門就說“嗨,各位好,我是呂芳契,我回來了,較從前年輕十七歲,活力充沛,創意無窮,各位請坐下,不要震驚,繼續努力”,還是怎麽的。
  不管了。
  目前覺得享受便是。
  淋浴的時候電話鈴響個不停,芳契披上大毛巾出來聽。“芳契,你放假?”小關講得出做得到,立刻追上來。
  “是。”
  “可是為著我的緣故?”
  “一點點順,不可能是純粹為著你。”
  “百分比大概占多少?”
  “像一滴醋掉進一千CC清水裏。”
  “有沒有酸味?”
  “不會有,不過假使把這水燒滾,打一隻蛋下去,煮熟後蛋白會聚在蛋黃四周,圓圓的,十分美觀,洋人用這個辦法烙蛋當早餐。”
  小關楞半晌,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有,但是他說:
  “我這就過來陪你。”
  芳契走進浴室擦幹頭發,忽然之間,她發覺右胸下角小小一道切除脂肪瘤的疤痕不見了。
  她用手摸一摸,頹然坐在椅子裏,恍然若失。
  她的生命便是由這些苦與樂組成,全部都是寶貴的經驗,傷痕是紀念,由心與身付出極大的代價換來,逐漸逐漸,呂芳契變成今日的呂芳契,外型或許略見殘舊,戰績斑斑,甚至凹凸不平,她已經習慣,並且帶三分驕傲,一分自豪。
  如今光與影賜她玉女金身,煥然一新,她卻已經開始有點兒懷念舊軀殼。
  芳契不知是否能適應金光燦爛的新身。
  幸虧在即刻及漸進之間,她挑選了漸進,否則一夜之間產生巨大變化,更會令她不安。
  芳契有種可笑的感覺,人罵人有一句話,叫做“你白活了”,這可不就是她。
  三年前為著小小粉瘤,芳契頗吃了點苦,全身麻醉,住院三天,芳契並沒有通知年邁的母親,人家孝順子女往往報喜不報憂,免得老人家但心,芳契更進一步,幹脆什麽消息都不帶回家,好讓老母親耳根清靜。
  入院那日,芳契隻覺孤苦無比,深怕就此與世長辭,雖然說人生三十非為夭,但積極的她總希望可以看到人類移居月球之壯舉。
  她躺在病床上,看著全身雪白的護士,雪白的天花板,覺得冷。
  麻醉師來替她注射,她還問他:“統計報道說一千個人接受麻醉後約有兩三個永不蘇醒可是真的?”
  沒有人回答她。
  芳契輕歎一聲,忽然想起詩人梯愛思艾略說脫形容的“生命並不是嘭地結束,而是嗚咽”,幾乎落下淚來,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視線漸漸模糊。
  忽然之間她聽得有人叫“芳契芳契”,語氣焦慮而憐惜。
  是關永實,他不知恁地趕來了。
  芳契突覺死而無憾,就這樣失去知覺,由關永實握著她的手,被推入手術室。
  二十五分鍾之後,她右胸下多了一條疤痕。
  用恍然若失形容芳契的心情再正確沒有,她的確失去不少。
  醒轉時要用很大的氣力才能控製官能,一睜眼便看到關永實那英俊的臉與一個大大的笑容,並且照樣狗口長不出象牙,他問:“有沒有看見一道白光領著你經過一條寧靜的隧道,身體緩緩浮起,不思歸來?”
  芳契不甘服輸,虛弱地點頭,“有,但隨即聽見一個小男生哀哭不已,求我回頭就不忍心,便立刻返轉。”
  芳契記得永實一聽這些話就噤聲,她詫異,莫非他真的哭過?不會吧,她沒有問。
  她永遠不會知道正確答案。
  芳契沉緬回憶,不想自拔。
  越是這樣,越不敢有進一步行動,寄望愈大,愈怕失望,芳契隻得這樣解釋她的心理狀況。
  關永實上來了,捧著大蓬鮮花,香氣撲鼻,一陣鳳似卷進,“來來來,告訴我,工作狂自動會忽然之間自動放假三星期。”
  放下花,他看到芳契,又說:“你的臉百看不厭。”
  芳契笑,“日行一善。”
  他凝視她,她忽然有點作賊心虛。
  但是他並沒有看出什麽端倪,他隻是說:“一離開辦公室你就神采飛揚。”
  他的反應會怎麽樣?
  芳契試探,“十七歲與我,你會挑誰。”
  “聰明如你的女郎淨問這種蠢問題幹什麽。”
  “大智若愚,你沒聽說過?”
  “大勇若拙,我才不會結交未成年少女。”
  是那非那,很快便有真實報告,芳契並不想試練他,但是看情形小關無法避免這個考驗,芳契內心惻然,十分歉意。
  “你喜歡什麽,東方號快車,抑或依利沙白遊輪。”
  “我情願躺在家中。”
  “好一隻沙發薯仔。”
  “說真的,你還沒有回答我。”芳契整一整他的衣領。
  “我忘了問題是什麽。”
  “假如我外型產生變化,你仍然會把我當作好友?”
  小關嚴肅地凝視她,過一會兒才說:“那要看是什麽變化,變美人魚還可以考慮,變蜘蛛精就算了。”
  芳契生氣,“我則肯定會一樣待你,無論是箭豬狐狸,狼子野心。”
  “你愛我那樣深?”小關大喜過望。
  芳契發覺自己又失態了,連忙說:“不過肚子還是會餓。”語氣嘲弄。
  真的,無論愛人、被愛、談愛、論愛,都得先填飽了肚子再講。
  他倆出發到附近的海鮮攤檔去買龍蝦。
  嫁不到關永實真會懷念他一輩子,世上擅烹飪的男性真正不多了。
  飽啖一頓白汁龍蝦,芳契覺得這可能全是一個最無憾的假期。
  永實問她:“要不要去看我的新居?”
  芳契點點頭。
  永實借來一輛開篷車,芳契用一方絲巾紮著頭,在頷下縛一隻結,架上副斜飛太陽眼鏡,扮五十年代時髦女。
  車子向郊外飛馳而去。
  芳契有種渡蜜月的感覺。
  到達目的地,芳契慨歎世上竟會有這樣懂得享受的人,由此可知,也不是所有富人都不懂得花錢,不過別墅主人的心思肯定超過財富。
  小關住在閣樓,整層麵積並不予間斷,光線充沛,布置簡單,把睡房。書房。會客室都融匯在一起,一坐下來就有種與世隔絕,心靜身靜的恬淡感覺。
  “地方簇新。”芳契發覺到。
  “我是第一位住客,試住後滿意,可以買下來。”
  “一個人住太大。”
  “兩個人就不怕靜,倘若有三五七個孩子到處跑,更為理想。”
  芳契聽見他這樣貪婪,不禁駭笑。
  三五七名兒童,那要何等樣的財力物力精力方能達到願望,太奢侈太狂妄了。
  “我帶你去看後園。”
  濃茸茸的青草地上一排樹,已經長得兩公尺高。
  “什麽樹?”芳契問。
  “櫻花。”
  嘩,芳契真正服貼了。
  再過去是泳池,球場,也許關永實說得對,生許多許多孩子,陽光清風底下,聽他們清脆嘹亮地哈哈哈哈笑起來,大人們坐在另一角的帆布椅上,戴著寬邊帽子,眯起眼睛,看他們雀躍。
  真是一個美夢。
  在這樣的環境底下才會做那樣的美夢。
  一旦回到煩囂的市區,也就把美夢丟在腦後。
  永實說:“其實我同你是簡單的一男一女。”
  不不不,不簡單,芳契的身體每一分鍾都在起變化,她現在的一分鍾等於人家的三個多小時,而且是往回走,芳契非常奇怪她沒有因此而不舒服,她居然還可以談笑自若。
  人體潛能無限量。
  芳契歎口氣說:“假如可以馬上退休,搬到這裏來住,就是神仙了,不過知足常樂,現在我們應當高興我們有事做,有薪水拿,走吧。”
  永實笑,他也愛她這一點,永遠無限感慨,但又不影響她做人的積極性,發完牢騷,埋頭苦幹,妙不可言。
  送她到門口,永實忽然說:“還有二十七天。”
  芳契吃一驚,“你說什麽?”
  小關答:“我指你的假期呀!”
  芳契這才定下神來。
  “你一定有心事,芳契,我看得出來。”
  芳契沒有回答。
  永實知道她還不想說,有時候小關痛恨自己懦弱,他尊重她太久了,成為習慣,不敢輕舉妄動、他太愛她,不然的話,他可以抓緊她雙肩,用力搖她,搖得她釵甩髻散,把她所有的秘密都抖出來。
  他用手擦擦鼻子,無奈地歎息一聲。
  芳契說:“明天見。”
  小關發牢騷:“來來去去,多麽麻煩,又接又送,浪費精力時間,把汽油錢省下來,已經可以買一枚似樣的鑽石戒子,真是結婚合算得多。”
  他說的全是實話。
  所以都同居了。
  那一晚芳契失眠,她已經很久沒有去探望過老母親,越不見麵,越沒有話說,越容易起衝突,惡性循環,更加不想去。
  這種時分,光與影想必都休息了,不然倒可以用電腦談談天。
  辦公廳裏,句句話要拿捏得準確無比,否則一定傳為笑話,下了班,芳契說話不再想用大腦,她願意學小孩童言無忌,想到什麽說什麽。
  半夜起來,芳契不敢照鏡子。
  她肯定去理發的時候,發型師會得在她頭皮上尋找招縫。
  所以別說沒煩惱。
  芳契忽然發覺,我們想要的,不見得是我們需要的。
  噫,這樣下去,她會成為智者。
  天亮了。
  她去做茶,看到對麵人家把孩子領出門去上課。
  芳契那一代女性視兒童為洪水猛獸,半厭憎半冷淡,芳契卻認為他們還可以,不少人都胖胖靜靜,而且愛笑,不像是有威協感的樣子,或許她太樂觀了,據有經驗的人士稱,這些圓臉粗腿的安琪兒,回到家裏,立刻變成小魔鬼,折磨得大人欲哭無淚。
  芳契對他們一無所知,她的雙手,從來未曾擁抱過幼嬰,也不大覺得有什麽損失,直到最近。
  試想想,沒有承繼人!不是自大,但沒有小小的聲音驕傲地與同學說:“我媽媽是華光機構的副總經理。”多麽淒涼。
  過不多久,就會鬧孩子慌。
  電話來了,芳契以為是關永實。
  卻是工程部一位女同事,芳契看看鍾,才八點多,這種時刻,就來騷攏她,一定有要緊的事。
  “我就是呂芳契,有什麽話說吧。”
  對方遲疑:“你的聲音不像了。”
  芳契笑:“沒睡好,大概有點兒沙啞。”
  “不,反而尖了,不過且別說這個,有件事大家想拜托你,高敏她昨晚胃出血進了醫院,大夥都沒有空去看她——”
  “我馬上去。”
  “你真好。”
  “少廢話,什麽醫院什麽病房?”
  對方向她報告,她記下來,回睡房披上衣裳,掬著水洗一把臉就出門。
  匆匆在花攤買一把百合花,早上,交通擠塞,芳契的車子停在紅綠燈前,隔壁的司機看她一眼又一眼,芳契有點兒擔心,連忙看車門有沒有關好,還有,襯衫鈕扣有無扣妥。
  好笑不,少女時代,被看多數是因為外型討好,現在,隻怕什麽地方出了紙漏,才會惹內注目。
  車子駛抵醫院,她手持鮮花跑到病房,看護看她一眼,“你是她妹妹?”
  “不,同事。”
  “進去吧。”
  可憐的高敏躺在床上,閉著雙眼,兩隻手臂上插著針藥。
  芳契無意踢著床頭,高敏輕輕睜開雙眼。
  芳契故作輕鬆,把花插好,一邊說:“我替大家來看你了,小姐,怎麽會搞成這樣,嚇壞人。”
  高敏沒有回答。
  芳契轉過身子,高敏過一會兒才說:“原來是你,芳契。”
  “你看你,很吃了一點兒苦吧,老眼昏花了。”
  “不,我無大礙,芳契,哪裏有鏡於內外自己去照一照”
  芳契一怔,抬頭來說,看到對麵牆上那麵鏡子裏去,她當然認得自己。
  一邊高敏說:“你連聲音都不同了,三年前喉嚨發炎之後你便抱怨說這種不正經的性感沙啞不要也罷,記得嗎?”
  怎麽不記得。
  “芳契,到底發生什麽事,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子?”
  芳契咳嗽一聲,“你太敏感了——”
  “你是誰,你到底是不是呂芳契?”
  “噓,噓,高敏,別緊張。”
  “沒有人會一天比一天年輕,呂芳契,你今天非把秘密說出來不可。”
  沒想到已經被她看出來。
  高敏說:“你雙目中神采又恢複了,笑容充滿自信,這不是今天的呂芳契,呂芳契自從三年前著了美新機構的道之後就已經失去這樣的風采,你是我的假想敵,你的一舉一動我了如指掌。”
  芳契在那裏。
  美新機構,當然,該死的美新機構,自從受了那次打擊之後,芳契發覺自己生理與心理上都老了十年。
  彼時芳契正春風得意,躊躇滿誌,獵頭公司代表美新前來挖角,風頭火勢即時要芳契過去上班,願意替芳契賠償華光一切損失。
  芳契覺得於江湖規矩不合,於是正式遞上辭職信,預備三個月後過美新大展鴻圖。
  在這段日子內,她天天下班過美新兼職,直至午夜,誰知六十天後,如晴天霹靂一樣,美新忽然宣布,總公司不再予支持,他們決定解散小組,結束營業。
  芳契幾乎精神崩潰。
  高敏間:“對不對,我說得對不對?”
  “對,”芳契心酸地點頭,“你完全說對了。”
  她差些忘記,她曾為事業付出血汗淚。
  芳契低下頭。
  高敏歎口氣,“不止哩,再添上自尊與健康,才換回生計,我們付出多少,不足為外人道。”
  是好老板救了她。
  一日垂頭喪氣的芳契被召入密室,老板拉開抽屜,取出一封信,遞給她。
  芳契以為是支票一張,了結恩仇,誰知看仔細了,是她自己的辭職信,芳契臉紅耳赤,隻想找地洞鑽,隻聽得老板輕輕他說:“芳契,我愛才若命,隻當沒有收過這封信。出去繼續好好工作。”
  倔強的芳契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並不在乎那份工作,而是那份關懷。
  當下芳契握緊高敏的手,“你好好休息,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慢著——”
  芳契沒好氣,“待你出院,我自然把秘密告訴你。”
  “鉤手指。”
  “好的。”芳契笑了,此際她肯定高敏會很快痊愈。
  她們的鬥誌頑強。
  駕車回到家,看見關永實的車。
  他也看到了芳契,撲過來凶霸霸他說:“小姐,幸虧司閣看見你出去,不然我真要召警破門,你怎麽一點兒交待都沒有,我以為你在屋裏出了事。”
  脖子上青筋都現了,可見是動了真情。
  芳契不由自主地下車,過去用雙手箍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前。
  關永實馬上融化,怒火去到津巴布韋,“喂,喂,怎麽了,這下了倒是不怕人看見了?我的意思是,到什麽地方去,告訴我一聲。”
  芳契抬起臉來,關永實看得呆住,這樣明亮的眼睛,似曾相識,但不是今日的芳契,他忽然追溯到老遠,記起數年前,一位男同事與他說的話:“呂芳契不錯長得美,但那雙眼睛太可怕,洞悉一切,男性無立足之地。”
  小關以為芳契已經收斂該種鋒芒,不料今日又再重新看到。
  他有一絲歡喜,近日來芳契臉上一閃而過的滄桑時常使他心痛,他情願她使男性無法立足,反正他總會找得到地方站穩。
  他握緊她的手,“你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樣了。”
  芳契很鄭重他說:“關永實,我要你記住,我永遠是我。”
  “得了得了。”
  “這麽早找我何事?”
  “公司要我到新加坡走一趟,七天後返來,對不起,軍令不得不受,以為放假,卻又做起跑腿來。”
  “不,”芳契衝口而出,“不要去。”
  “為什麽,”小關笑,“你有預感,飛機會摔下來?”他一點兒禁忌都沒有。
  不,一去七天,他回來的時候,她的外型會起更嚴重的變化,她情願他留在她身邊。逐日逐日過,可能會比較容易適應,再說,她或許可以把握機會說出真相。
  小關問:“你可願意與我一起去新加坡?”
  “這……”芳契又猶疑不決,她得隨時與光與影聯絡。
  關永實把片段連接在一起,忽然得到錯誤的結論:“芳契你有了別人。”
  芳契一怔,“別人?”
  別人,他是指別的男人,這小子,想象力太過豐富,呂芳契連自身都快要迷失,何來他人。
  她苦笑,自覺沒有必要向任何人解釋。
  天下微雨,她拉一拉衣襟,“站這裏幹什麽,上樓來喝杯咖啡。”
  一上樓兩個人齊齊看到小書房內閃出特殊的綠光來,芳契有經驗,知道電腦上有光與影的留言,小關不禁納罕地問:“那是什麽光?”
  “你負責做咖啡。”
  芳契把他推進廚房。
  她一逞走入書房,電腦螢幕上說:“進來呂芳契,進來呂芳契。”
  芳契連忙坐下來,“光與影,有何貴幹?”
  “你應允每日與我們聯絡。”語氣甚為關切。
  小關在外邊叫她:“芳契。”
  芳契匆忙“說”:“屋內有客人,欲向他透露秘密,請準。
  光與影連忙答:“請押後七天才與任何人類提及這件事。屆時我倆已經遠離地球,盡說無妨。”
  這時小關已經走進房來,一手按住芳契的手,“你在做什麽?”
  他一眼看到螢幕上的對白,大奇,剛想仔細讀下去,芳契一手熄掉電腦。
  她說:“我在學寫小說。”她向小關擠擠眼。
  “小姐,我沒有聽錯吧?”
  “喂喂喂,我正統念英國文學出身。”
  小關笑:“這同寫作有什麽關係?”
  “寫作一直是我的興趣。”
  小關凝視她,隻見芳契狡黠淘氣地看著他,眼神正在挑戰他的智慧,她精神奕奕,雙目炯炯,小關隻怕敵不過她,卻又樂意敗下陣來。
  “芳契,我必須承認你一日比一日好看。”
  芳契卻問:“七天後回來?”
  他遞咖啡給她,“七天,晃眼即過,希望你等我一等。”說得算十分含蓄。
  芳契舉一舉咖啡杯,“祝凡事順利。”
  下午關永實走了,芳契開始覺得寂寞,窗外雨連綿,亞熱帶城市總共隻得一個悶長的大暑天,然後隻剩這幾天有情調,偏偏男伴又得公幹。
  送罷小關,芳契把車開到山頂,用圍巾裹著頭,在頷下綁一個結,在風中站一會兒,才回家去。
  見沒有什麽事情可做,便收拾一下雜物,同事打電話問及高敏病況,“我們明天下午可以抽空去看她。”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至大的寄托是上班,搞人事,搞政治,搞事業,都悉聽尊便,升了級,手下一大幫人,一呼百諾,說廢話都不乏聽眾,打扮定當,也有人欣賞,妒忌,批評,要多熱鬧就多熱鬧,生病自然有同事聯群結隊探訪,未必是真正關懷,可能隻為著日後方便相見,相信不會有人計較。
  所以萬萬不能退休。
  睡不著,芳契找光與影聊天。
  光:“你有沒有把事情告訴他?”
  芳契大奇:“你怎麽知道是他不是她?”
  光,“小姐,地球並不是我們陌生的地方,貴土的人情世故,我們很懂得一些,哈哈哈哈哈。”
  芳契見光取笑她,頓足道:“豈有此理。”
  光大概笑得打跌,不能作答,改由影說:“別去理他,他越來越愛說笑,回到家,人人都怕了他。
  芳契問:“你們的世界是怎麽樣的?既然有光與影,就必有陰與陽,惡與善,是與非,生與死,成與敗,我猜得對不對?”
  “對,你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芳契說:“那麽,你們生活的壓力,也可以說相當大。”
  “是呀,所以要出來渡假。”
  芳契說:“但你倆是這麽友善。”
  這時光又插嘴:“別信他,他是披著羊皮的狼,嘻嘻嘻。”
  芳契忽然醒悟,“我知道,光已經醉醺醺。”
  影十分尷尬,“是,他平時不是這樣的。”
  “好吧,我們明天再談。”
  過了這個晚上,芳契連自己都瞞不過去了。眼袋黑眼圈細紋雙下巴全部消失,頭發充滿彈力烏潤蓬鬆,低頭一看,小腹平垣,肌肉也較為紮實。
  這不致於不是呂芳契,但也不能說是今日的呂芳契。
  她感慨萬千,原來早些日子她背脊挺直一如芭蕾舞娘,是什麽時候開始佝僂?難為她還一直向自己解釋:“小時候便一直如此,發育時期怕羞,恐怕別人看到胸脯,才彎著腰走路。
  才怪,全部是那膩鬥米害的。
  設想到短短幾年前皮囊的賣相還認真不錯。
  芳契忽然想去置些新裝,配合新的身體,新的麵孔。
  也許是精力跟著進步,一想到,立刻做,她馬上出發,穿膩了櫃裏那幾套舊時衣,碰巧此刻流行膝上短裙,去,去買。
  跑進相熟的時裝店,店員一時沒把她認出來。
  芳契把三十六號貝殼粉紅。嬰兒淡藍。象牙白的套裝全部試過,一口氣買下,經理端詳半晌,不動聲色地笑咪咪打招呼:“呂小姐。”
  芳契正在照鏡子:修長的腿,配平跟鞋也就很精神,她把外套領翻起來扮小阿飛,隻覺味道十足。
  她挽著大包小包滿意地離開店堂。
  芳契沒聽到經理與售貨員的對白。
  “那是華光公司的呂小姐?怎麽年輕了十年?”
  “多問無益,科學昌明,有的是辦法。”
  “但是以前的呂小姐好品味好氣質好風度。”
  “現在也不錯呀,出手闊綽,最受歡迎顧客。”
  “可是一穿那些衣服完全不像她了。”
  芳契當然不覺得,成熟的思想,配年輕的身體。得天獨厚,她正為這個高興。
  喝茶的時候,左邊桌子的小生,同右邊桌子的中生,都一起注視她,芳契笑吟吟,一點兒不以為杵。
  那兩位仁兄幾乎沒過去請教芳名。
  芳契一直顧盼自若,直到聽見背後的女聲輕輕冷笑一聲,哼日:“這種財來自有方的妙齡女子本市大概有三十萬個,天天逛公司喝下午茶。”
  聲線雖低,還是如油絲般鑽進芳契的耳朵裏。
  她怔住,麵孔激辣辣紅起來,不,她想申辯,我的財產全部由我雙手辛苦賺得,你們誤會了。
  她抬起頭,看到對麵玻璃屏風中自己的反映,頓時呆住,怎怪得人家誤會,芳契隻看見一個輕化的年輕女子,眉梢眼角帶著躊躇誌滿的神情。剛才,還對著兩旁的男士媚笑呢。
  芳契嚇壞了自己,連忙低下頭,隨即付賬離開那是非茶座。
  原來男人同女人看她,都是因為她姿態輕狂。
  一個人沒有充分的理由而洋洋自得,多麽幼稚,一個人即使有充分的理由而不知收斂,亦即時淪為膚淺。這是芳契的座右銘,今日她出賣了自己。
  芳契有點兒內疚,但像一切人一樣,迅速原諒了自己。
  往回走的路還長著呢,這麽早就歡喜若狂,到十六歲時可不就瘋了。
  芳契沉一沉氣,在車子倒後鏡內打量自己,是,好多了,這才像樣:板著臉,皺些眉頭,掛下嘴角,這方是呂芳契的標準表情。
  奇怪,本來她可以毫無困難,一整天都用這個表情做人,現在皺著的眉頭很快鬆開,下墮的嘴角又變成似笑非笑,乖乖不得了,怎麽連性格都變了?
  車子一直向醫院駛去,她答應高敏今天去看她。
  芳契實在疏忽了。
  她忘記換上舊時衣裳。
  她推開病房門,高敏正在看電視,芳契就這樣穿著湖水綠貼身短裙子說:“高敏,你大好了。”
  高敏霍地轉過頭來,看到芳契,忽而指著她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
  “高敏,收聲,你怎麽了,我是芳契呀。”
  “妖精,你是妖精!”
  護士聞聲推門進來,見到這種情形,馬上伸手按住病人,然後嚴責芳契,“你,快退出去,不要刺激病人。”
  芳契有怨無路訴,隻得悻悻退出。
  多年同事,沒想到好心探病,落得如此下場。
  剛落寞地走到長廊,迎麵而來的是幾個華光同事,他們亦並無把她認出來,與她擦身而過;隻有一個人,轉頭狐疑地看她一眼,然後咕噥說:“好短的裙子。”
  那是會計部的張姑娘,芳契想叫她,終於頹然放棄。
  芳契怕她也大叫妖怪,然後與眾同事攜手演一出三打白骨精。你別說,這年頭,自命齊天大聖的人為數實在不少。
  到了大門口,芳契才大為震驚,沒有一個同事認得她。
  這是否意味她會失去工作?
  不不不,華光機構講的是效率,職員的外型當不應影響他的職位。
  但,芳契也得替老板著想,如果得力夥計的樣貌忽然變成十七八歲模樣,如何代表公司外出發言?
  罷罷罷,索性退休吧!
  芳契懷著萬分矛盾的心情回到家中。
  電話一直響。
  是華光的同事找:“呂小姐,剛才你有沒有到醫院探過高敏?”
  東窗事發了,為著保護自己,芳契不得不說謊冤枉高敏:“我一直在家,高敏怎麽了?”
  那邊鬆一口氣,“高小姐精神有點兒緊張,產生幻覺,醫生說她需要好好休養。”
  “這幾天我都不會有時間去看她。”
  “不要緊,有我們輪更,你好好放假吧!”
  芳契放下電話,呆在那裏,她不敢再見熟人,看樣子想不開始新生活也不可以了。
  呂芳契雖然隻得關永實一個知己,並且認為已經足夠,但蟟交朋友也是生活上必需品,失去他們,日子枯燥無味。
  芳契忽然發現返老還童需要付出的代價至巨。
  她怔怔沉思,但仍然抓住這個罕有的願望不肯放棄。
  可以結交新的朋友呀,像光與影。
  此念一出,連她自己都苦笑,她能同他們看電影聽音樂嗎?她能同他們逛街遊泳嗎?況且,他們不知隔多久才駕臨地球一次。
  大渺茫了。
  新的朋友?老朋友才是人的最大資產,俗稱人生地不熟,可見陌生人比陌生的城市更難適應。
  叫芳契到什麽地方去找回一班十年以上的老朋友?她連聲叫苦。
  解釋是極之痛苦的一件事,芳契不可能逐家逐戶敲門,然後開始說:“你有沒有聽過三個願望的故事——”隻希望假以時日他們會慢慢習慣她的新外貌。
  小關的電話來了。
  “芳契,是你?不要為我守空韓,盡管出去玩好了。”
  “關永實,你嘴巴老實點兒好不好。”
  “不行,一老實反而一發不可收拾,屆時你我都下不了台,你更要怪我。”
  芳契怔怔地。
  “你一向是瞌睡蟲,揚言一生一世未曾睡足過,這幾天你可以盡興而睡了。”
  芳契心不在焉,“永實,你回來時我照舊接你飛機,我會穿你送的凱斯咪大衣,記住了。”
  “芳契,你沒有事吧?”
  芳契掛上電話。
  她不再瞌睡,身體年輕力壯,蠢蠢欲動,大腦昏昏欲睡,不想動彈,情況怪異之極,活像武俠小說中形容的那種練功練得走火入魔的人,身體不受思想控製。
  她決定出去逛逛。
  真的,何必獨守空韓,沒有名堂。
  她挑了一間比較斯文的酒吧,叫一杯啤酒,不消二十分鍾,已經有人前來搭訕。
  不是那人想做生意,就是誤會芳契想做生意,要不,就以為在這種地方,一男一女可以做朋友。
  真尷尬。
  來者是個極年輕的男孩子,最多隻有二十歲。
  芳契不相信她的眼睛,穿著淺藍色牛仔褲的他扔一扔手中的皮夾克在她對麵坐下。
  他朝她笑,雪白的牙齒似一隻小獸,他說:“我喜歡你。”
  一向活在現實生活中的芳契覺得這像是一篇老女對少男戀愛言情小說中陳腔濫調的開場白,她實在受不了,瞪著少男。
  “你好嗎?”少男問。
  “你幾歲?”芳契的語氣如教師質問學生。
  “十九,”他笑,“你呢?你大約二十三四五歲吧,不要緊,我喜歡同年紀較大的女性做朋友,小女孩,”他做一個不屑的表情,“棒棒糖,小白襪,沒意思,把她們留給髒老頭吧。”
  芳契聽得目定口呆。
  “看得出你不大出來走。”少男趨近一點。
  芳契總算開得了口:“對不起,我情願一個人坐。”
  少男一怔,像是從來未曾被拒絕過,稚嫩的臉上露出被傷害的樣子來,芳契怕他會忽然發難,他的體積可是成年人的體積,她退後。
  “什麽?”少男說,“你不喜歡我?”
  芳契揚聲,“領班,領班。”
  領班沒過來,鄰座仿佛有人見義勇為,過來說:“這位小姐不打算同你做朋友,滾!”
  小男孩見是個大男人,隻得乖乖離開,那大漢卻一屁股坐在他坐過位置上,問芳契:“貴姓芳名?”
  芳契不怒反笑。
  她還天真地以為男女已經平等,可見她與世隔絕已經有一段日子。
  事事還得靠自己,她歎一口氣,打開手袋,取出鈔票壓在玻璃下,匆匆離座。
  怪不得人,也許是間單身酒吧,人人隻有這一個目的,出來玩,講門檻,下次要請教有關人士。
  她推開玻璃門,走到馬路上,看到寒夜一天的星。
  芳契發覺她至今未曾學識享受人生,過不慣夜生活。
  她在馬路上躑躅。
  玩,也要培養一班玩伴,日子有功,一聲急哨,呼嘯而至,玩得出各種花樣來,現在怎麽玩?
  白白浪費了這個青春的身軀。
  想起來好笑,以往芳契一直抱怨她的痛苦是“年輕的靈魂被困在中年女子的軀殼中,”今日,又氣苦“年輕的肉體受古老思想困擾。”
  人大概永遠不會滿足。
  夜未央,一輛開蓬車駛過,喧嘩熱鬧,芳契投以豔羨好奇目光,車中男女伸手招她,“來呀,參加我們。”
  但芳契不敢,誰知這一班是好人還是壞人。
  開蓬車兜個圈子,駛遠。
  沒有用,顧忌太多,限製了身體的活動。
  芳契深深歎口氣,回家去。
  清晨,芳契接到母親的電話。
  平常,她每隔一星期與母親說幾句話:好嗎?天氣涼或熱了,當心身體,我有空來看你之類。然後每隔三兩個月,她去探訪她。
  芳契與母親的年紀距離大截,這其實也並不是感情欠佳的原因。
  即使感情不好,也無所謂,世上並無明文規定母女必須相愛,然而明明沒有感情,老太太偏要人前人後數十年如一日地誇張付出感情而不被接納,使芳契覺得困惑。
  即使如此,也無所謂了。
  “你許久沒來。”
  “下星期三我有空。”
  沒有關係,母親大抵不會知道分別在哪裏?老人總希望年輕人永遠年輕,依此類推,而他們則可以永遠不老,老萊子最明白這道理,娛親之後,榮登二十四孝寶座。
  這個時候,芳契才想起,她忘記照鏡子,
  扔下咖啡杯,她跑到浴室,開亮燈,到鏡子裏去,她滿意了。
  芳契清晰地看到其中分別,她的眼角與嘴角都微微向上,嘴唇光滑,頸項皮膚沒有多餘之處,這些還都是外型上的轉變,還真的不算,她深呼吸一下,發覺胸腔間鬆動舒暢,像是老槍成功戒掉香煙那種感覺。
  也許,拿這個換全世界人都不認得她,也是值得的。
  她問光與影:“這是暫時現象,抑或可以永恒持續?”
  一年後如果失效,可怎麽辦。
  光的答案很幽默,“你需要十年保證書?”
  芳契怕他們譏笑地球人貪婪,沒有回覆。
  光忽然說:“好,你的願望已逐步實現,我們也應該談談代價了。”
  芳契大吃一驚,“什麽代價?”
  影連忙解釋:“沒有任何代價,請放心!”
  芳契鬆一口氣,又是他的夥伴在開玩笑。
  影說:“放心,沒有什麽是你們有,而我們沒有的,我們不害地球人。”
  芳契有點兒羞愧。
  影說:“地球人長期缺乏安全感,所以疑心特重,不肯付出,隻願擁有。”口氣很諒解。
  芳契是個辨護狂,“我不算,我隻是小女子,我們當中,也有偉人。”
  “那自然。”影根本不欲與她爭執,“請把手按到熒幕上。”
  “可以嗎?”
  “可以,我們已將電腦改裝。”
  “什麽時候?”芳契又吃一驚。
  當然,她早該想到,不然它怎麽可能成為他們之間的談話器。
  “芳契,也許你不記得,其實,我們到過府上一次。”
  “我早就知道,隻是不敢肯定,我覺得房內有人。”
  “你還問‘誰’,就是那夜我們改裝了你,也改裝了機器。”
  他們陷害她,易如反掌,他們要陷害國防部太空署,相信亦易如反掌。
  可是,正如他們所說,地球上有的,他們都有,他們的智慧使他心平氣和,絕不會欺壓霸占。
  芳契右手掌按到熒幕上去。
  “你們可是做報告?”
  “不,我們隻想觀察你健康狀況。”
  “還可以嗎?”
  “正常得很,你比許多同齡女性健康。”
  “當然,我不抽煙,不喝酒,不服藥,又沒有夜生活。”
  “你今天的歲數,大約二十六歲零幾個月。”
  彼時,已經認識關永實了。
  “別耽在家裏,出去走走,我們再聯絡。”
  芳契走到露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伸一個懶腰,彎下身子,指尖輕而易舉碰到腳背。
  芳契已經許久沒有做這個動作,也不大有可能做得到,今日的骨胳肌肉都較為靈活,芳契大為振奮,一連做了四五十下。
  真得好好注意身體。
  電話來了,是老板的聲音,芳契連忙模仿錄音機:“呂芳契不在家,請你在嘟一聲之後留下你要說的話,她會盡早覆電。”
  “芳契,是你嗎?”老板不為所動,“公司有一件事需你幫忙,我知道你在放假,但是人手實在不夠,今天下午三時你能否代我到富華公司開會。”
  芳契作最後掙紮,“我隻是一架錄音機,我不能自作主張,呂芳契返來時我告訴她。”
  “芳契!”
  “等一等,她回來了,老板,是你嗎?富華公司,好好好,就是那單恒昌要搶的生意吧,我去我去,還有什麽吩咐?”
  她老板笑了。過一會兒她說:“你的聲線怎麽了?甜美愉快,光聽聲音就迷死人。”
  “燕窩的功能。”
  “我馬上叫人送上次會議紀錄到府上來。”
  “沒問題,我頗知道這件事的首尾。”
  “芳契,打扮漂亮點,美人計永遠管用。”
  芳契打蛇隨棍上,“那應該由你親自出馬。”
  小夥計送文件上來時芳契與他打招呼,“小明,好呀!”她伸手過去。
  小明犯迷糊,看著她,“你是哪一位?”
  “我就是呂小姐,把文件給我。”
  小明觀察她良久,“對不起,呂小姐,我想借你的電話一用。”他要撥回公司求證。
  芳契詫異,沒想到小夥子辦事那麽認真。
  芳契自然說好,在陽光下小明把她看得更清楚,搖搖頭,撥通電話,咕咕噥噥說半晌,轉過頭來叫她聽。
  芳契接過聽筒說:“張主管,我是呂芳契。”
  “呂小姐,”張主管笑,“勞煩你把工作證給小明看一下,同時簽收,讓他核對簽名式,不好意思,他有他的難處。”
  “沒問題。”芳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豈能怪他。
  那小明對過龍飛鳳舞的簽名式無誤,仍然存疑,不得不交上文件。
  他忍不住問:“呂小姐,你喝咖啡加幾顆糖?”
  “我從來不加糖,怕胖。”芳契笑,“謝謝你,小明,再見。”
  小明隻得離去。
  在門口,那孩子拍拍自己的頭,搖一搖,揉揉雙眼,發了一會兒呆,才找到電梯下樓。
  芳契接過文件,也在發愁,幸虧富華那邊沒有熟人,不然的話,不曉得如何收科。
  來不及了,她即刻做了咖啡,把文件搬到寫字台前,聚精會神看起來。
  這一看看出好幾個漏洞來,奇怪,明明可以借此鞏固己方地位,為何老板薄而不為?
  忽然之間芳契明白了,她抬起頭來。
  老板的精力不夠,照顧不暇,所以沒有看到這些紕漏。換句不客氣的話說,即是她老了。
  芳契看了看鍾,她已經在這張桌子前坐了個多小時,這正是她二十餘歲始自大學出來的作風:釘在文件麵前一整天不言倦不覺悶,她早已無法做得到,最近辦公,她每隔三十分鍾便要起座逛一下,不但比從前慢,水準也設法比從前高,她的體力何嚐不在衰退中。
  這才令她最最傷心,不,不是臉上的雀斑。
  芳契用電腦寫下一大堆對策,按鈕,打出來。撕下,一看,發覺底下有人加了一句:對付誰?隻恐怕對方無招架之力。
  芳契一怔,這並不是光與影,這是神奇電腦改裝後獨立得到的結論,芳契靈機一動,索性把整套會議記錄喂進電腦尋求解答。
  不消五分鍾,分析來了,每一項討論之下,電腦都有意見,俗雲,觀棋不語真君子,它做不到,它的意見不但多,而且刻薄,在一個不大高級的決定旁,它注腳:難怪他們說,人類與猿猴的遺傳因子隻有三巴仙的差異。
  好處是,諷刺完畢,總有更好的辦法提供,其中一篇草擬的宣傳稿,被彈得一文不值。
  芳契差點要與它接吻。
  有它作助手,或是做它的助手成功還會遠嗎?”
  芳契收拾文件,時間到了,她要出門。
  慢著,換衣服當兒她想:世上最令她困惑的事之一是《紅樓夢》這本書後四十回的真版本究竟如何發展,憑電腦的推斷能力,似乎不難把整個結尾寫出來。
  她決定回來便做。
  慢著,這麽說來,它照樣也可以推算到人的未來?
  芳契握緊手,太驚人了。
  她匆匆換上新衣服單刀赴會。
  走進富華的會議室,便有人向她行注目禮,一位小姐過來招呼她,“華光公司?”見芳契點頭,便問:“呂芳契小姐還沒到吧?”
  芳契說:“我就是呂芳契。”
  好幾個人轉過頭來,“訝異地看著她那張冷做秀麗的臉,帶著不置信的表情:這麽年輕!早聽說華光有這個厲害腳色,卻沒猜到她賣相奇佳。
  男士們心頭都發起癢來,長得好,爬得快,隻得一個結論,她一定精通應酬老板之道。
  芳契不動聲色坐下來,靜靜看著這班中年才俊,都有十多二十年的工作經驗,都身經百戰,此刻也都名成利就,在享受收割期的優秀待遇,他們已經失去當初的鬥誌,神情開始鬆懈,講究衣著座駕,往巴哈馬還是害裏渡假,以及新來的女秘書身段是否一流,他們已經疲掉油掉,芳契覺得他們雖無過錯但麵目可憎,辦起事來,互相包庇,專愛用公司的財力物力去鞏固私人勢力,廣結江湖大小混混,會議還沒開始,就掛住下一頓鮑參翅肚怎麽樣算在公司的帳目上。
  這一票人根本無心爭取。
  芳契刷一聲翻開文件,第一個發言。
  她利用她原有的智力及判斷,加上原始無窮的精力,在接著的兩小時內把在座成員以幾乎公報私仇式的姿態屠宰掉。
  會議結束,呂芳契的目的達到,那班人麵目無光,像是刹時間老了十年,有一個還喃喃自語:“是年輕人的世界了。”
  呂芳契喝一口礦泉水,仍然精神奕奕,一點兒不覺得累,她站起來,接受富華公司總裁的祝賀,那洋班笑道:“恒昌這次輸得心服口服,呂小姐,我們一定要慶祝一下。”
  芳契答:“老板們同老板們慶祝比較適合。”
  她調頭而去。
  回到家門,還沒掏出鎖匙就聽見電話鈴震天價響,一直不停。
  同一具電話,也曾經緘默過,從電話鈴的頻率,可以推測到一個人在社會上受歡迎的程度,遍嚐甜酸苦辣,芳契對於該一刹那的鋒頭,已可處之以淡。
  她接過電話,甩掉兩隻平跟鞋。
  是老板歡愉的聲音,“芳契,他們說你如服食過維他命似地把恒昌代表教訓得落下淚來。”
  “他哭了嗎?”
  “慘過死。”她的大仇得報。
  “他們還說什麽?”芳契笑問。
  “他們還說你的裙子短得無可再短。”
  “那是謊言,還可以短很多。”
  “那我不管,我隻看最終成績,你知道我的作風,我可以容忍狼人,但不能接受蠢人。”
  “真的?”芳契想問,夥計換了一個身軀也不要緊?
  她舒一口氣,“芳契,結婚管結婚,事業不可放棄。”
  “誰要結婚?”芳契安慰她,“沒聽說過。”
  “關永實已經回新加坡請示長輩,籌備婚禮,你還瞞我們?”
  芳契發愣,“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我以為他去開會,也許你們誤會了,他的意中人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
  “他告訴我他是去開會。”
  “你看,有事業他就不敢欺侮你,他們家庭是大家庭,三代同堂,有點兒複雜。”
  “我很清楚。”芳契的聲音低下去。
  “不說了,有空一起午餐。”
  “好的。”
  “還有,芳契,為什麽每個人都說你看上去似二十二歲?”
  “因為人的嘴巴多數愛誇張。”
  “說得也是。”
  與老板的對白告一段落。
  芳契想起她逼切要做的一件事,急忙自書櫃中取出一部線裝甲戌本紅樓夢,逐頁逐頁,輸入電腦。
  還不是要她寫呢,光是協助電腦閱讀,芳契也已搞得滿頭大汗。
  她按鈕,指揮電腦把資料消化。整理,然後得出結論。
  芳契興奮地等待答案。
  過半晌,電腦打出字來:“這是誰的故事?寫得毫無新意,粗枝大葉,支離破碎。”
  芳契指示:“改良,尋找結局。”
  過半晌,電腦答:“不值得花時間精力在這樣次等級的資料上。”
  芳契一怔,告訴它:“這是中國最好的小說之一,我認為你太過武斷。”
  它“遲疑”一下,“真的?會不會是過譽?”
  芳契不耐煩,“經過數百年的考驗,怎麽錯得了,喂,少說閑話,快把後四十回讀出來看看。”
  電腦不出聲。
  芳契並不是笨人,她明白了。
  這個時候,電腦像是很委屈的樣子,說出老實話:“我工作的程序不是這樣的。”
  芳契既好氣又好笑,“你是怎麽樣一回事?說來聽聽。”
  “我光會批評,我不會寫。”
  果然不出芳契所料,她笑得打跌,“失敬失敬,原來是批評家,哈哈哈哈哈。”
  “什麽樣的文章到我手中,我都能指出它的優點與缺點。”
  “了不起了不起,佩服佩服,”芳契有點不了解,“但是看了那麽多,也應該會寫了,為什麽不寫?”
  電腦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的結構內沒有寫作的程序。”芳契又笑。
  電腦拒絕置評。
  芳契伸個懶腰,站起來,放過這部可愛的電腦。
  她的新朋友同舊朋友大異其趣。
  奇怪,總不覺得累,一點兒也不想睡午覺,曾經一度,下班回來,直入臥室,哆一聲仆床上,即刻陷入昏迷狀態,要待三兩小時後才能蘇醒,情緒混亂,一則不知這麽辛苦是為何來,二則連身在何處都弄不清楚,刹時以為還在娘家,刹時又似躺在宿舍,黑漆漆的房間似迷魂陣,非得灌下一杯水,開亮了燈,方能肯定置身在第幾空間。
  這些煩惱都一去不返。
  芳契在客廳轉一個圈,隔壁人家的孩子在播放流行曲子,本來她對這種鬼哭神號的噪音深惡痛極,但這個長夜,反應令她自己都訝異,怎麽搞的,雙腳不住擺動。似有獨立生命,要跳起舞來。
  明明知道關永實會打電話來,但身不由主地想出去逛。
  她抓過外套手袋,鎖上門,把車子開到郊外飛馳。
  與路國華分手有許多原因,其中之一,是他不欣賞她的駕駛技術,因此她更加喜歡增速搖擺來刺激他。
  小關就不同,他坐她的車於,神情自若,十分放心,芳契反而覺得責任重大,要好好慢慢地開。
  她的車子駛進公路,這條路上最多飛車黨黨徒,一見嬌俏的女司機,立刻迎上來作戰,一前一後,把芳契夾在當中,剛欲盡情玩耍,忽見前麵路口停著一個交通警員,兩車立刻掉頭,隻有芳契,比他們慢了半拍,隻得緩緩駛至路口,被警員截停。
  芳契自車窗探頭出來,“不管我事,我沒有超速,是他們同我開玩笑。”
  “他們已被攝影機錄下車牌號碼。”
  “好極了。”
  “不過小姐,請你出示駕駛執照。”
  “當然。”芳契取過手袋,把執照取出遞上。
  警員一看,麵孔掛下來,“小姐,這是你的駕駛執照?”
  “是。”芳契詫異。
  警員叫她把車駛到一邊停泊,向無線電話講起話來。
  半晌,他問芳契,“你幾歲?”
  芳契有氣,口答:“執照上有我出生年月日。”
  芳契情急,忘卻她此刻的外型與年紀完全不配,在她自己心目中,呂芳契相貌端莊,態度穩重,一看就知道是個正人君於,值得信任。
  但在交通警察眼中,車內坐著的少女雙目閃爍,臉頰紅粉緋緋,一麵孔不耐煩,對一對駕駛執照上的照片,確有三分似,但年齡統共不對。
  他嚴肅他說:“小姐,我們懷疑你冒用他人駕駛執照,請隨我到警署來接受調查。”
  芳契懷疑自己聽錯,“什麽?”
  一位女警已經過來重申要求。
  芳契無奈,隻得隨他們返派出所。
  她把手袋裏的信用卡。工作證,與身份證全部出示,證明她是呂芳契本人。
  一位高級警務人員很禮貌他說:“呂小姐,我們希望能夠取得你的指模核對身份。”
  芳契幾乎沒炸起來,“我犯什麽罪?”
  “這是我們職責,呂小姐,你的外形與證件上照片不合。”
  芳契隻想離開派出所。
  她不是沒有相熟的律師,怕隻怕律師來到,不認得她,更加麻煩。
  想到這裏,氣消了一半,她點點頭。
  指模被送到電腦室去,他們招呼芳契在會客室小息。
  她納悶地喝紙杯咖啡。
  旁邊坐著兩個少女,約十六七歲模樣,一看就知道是不良分子,芳契打量她們,實在不明白此刻怎麽會流行這樣的衣著打扮:頭發參差不齊,染一片灰色,衣袖長到手背上,寬皮帶掛滿金屬飾物。
  少女並不好惹,挑釁地問芳契,“看什麽,看你媽?”
  芳契別轉頭,不與她們計較。
  在派出所尚且如此囂張,在馬路上可想而知。
  其中一個對芳契發生興趣,問道:“他們何故抓你?”
  “我?”芳契閑閑答:“適才我一出手傷了數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所以被請來問話,還有,他們懷疑上個月尖沙咀東部及蒲崗村道的毆打案,我也有份。”
  那兩個女孩子嚇一跳,退後兩步,不敢說什麽,隻是狐疑地把芳契從頭看到腳。
  女警這時出來,客氣他說:“呂小姐請到這裏來。”
  少女們更加深信她身份特殊。
  芳契進入辦公室,警務人員把證件還給她,“謝謝呂小姐與我們合作。”
  芳契默默收好證件離座。
  終於有人忍不住叫她:“呂小姐。”
  芳契轉過頭來。
  “這純粹是一個私人問題。”
  芳契知道她想問什麽。微笑答:“每天早上用牛乳洗臉。”
  她跑到停車場,鬆一口氣,把車駛走。
  經過這麽一役,精力也消耗得差不多,隻想休息。
  關上大門,她伏在門後喘息。
  十隻手指上油墨跡於還未曾洗淨。
  電話鈴響起來,她嚇一大跳。
  關永實說:“我叫你別獨守空韓,不是叫你夜夜笙歌。”
  芳契質問他:“你到新加坡到底為公為私?”
  “有公有私。”
  芳契冷笑一聲,“關家那麽守舊,豈會接納媳婦的年齡比兒子大一截。”
  “錯,我喜歡的,他們都喜歡。”
  芳契忽然想起關永實最喜歡的紐約自然曆史博物館內的一具翼龍標本,不禁笑出聲來。
  他在那邊問:“這幾天可是有趣事發生?”
  “沒有。”這當然是違心之論。
  “你的聲音急促,像是受過什麽刺激似的。”
  “慢著,你可愛我?”
  芳契想了一想,往日她才不會回答這種問題,答案藏在心底,寧為人見,莫為人知,今日反常,她說:“是我愛你,我愛你不止一朝一日,我會常常愛你。”
  關永實差點兒連電話聽筒都抓不住,定下神來,他但覺蕩氣回腸,語塞心酸,說不出話來。
  一方麵芳契為自己的坦白大吃一驚,卜一聲掛斷電話,捂住自己的嘴。
  她匆匆進房,幾乎還沒閉上眼睛,已經似做惡夢。
  芳契發覺她非得克服這個身份危機不可。
  要不,忘了自己的年紀,要不,忘了自己的樣貌,兩者似無可能和平共處。
  她到書房,問光與影:“我應該怎麽做?”
  光先有答案:“坦白他說,我們不知道,你的生活是一定會起變化的,你許願之前早該有心理準備。”
  影試探地問:“回到大學去,從頭開始?”
  芳契答:“我憎恨讀書及考試,隻有沒有讀過書的人才會以為讀書好玩。”
  “也許你四周圍的親友會習慣你的新麵貌。”
  “過兩天,”芳契訴苦,“我要去看我母親。”
  “好主意。在母親眼中,女兒永遠長不大。”
  芳契苦笑。
  “對,電腦向我們訴苦,說受人作弄,十分自卑。”
  芳契不禁笑出來。
  光又說:“享受你的青春期,不要煩惱,記住,青春不浪擲也會過去。”
  “謝謝兩位指教。”
  芳契同自己說,別擔心,順其自然,很多人羨慕你的處境還來不及呢!
  最值得同情的一種人,是年齡身份一點不偏差,偏偏運程大不如前,親友相見,明明認得,都故意回避,這才慘呢!
  該種滋味,芳契當然也嚐試過,眼見人人臉色孤寡起來。開頭芳契還不知犯了什麽過錯,天真地以為小心點掛上笑臉,這些人會饒恕她,但不,她越是伏小,越是殷勤,他們越是擠逼她,越使她自卑,要趁勢摧毀她的自尊,過好久才搞清楚,原來是嫌她寒酸,怕被她連累。
  比較起來,此刻這種身份危機,算是什麽一回事。
  芳契舒出一口氣,覺得有足夠能力應付,還綽綽有餘呢!
  回娘家探老母親是她正常任務之一。
  走過橫街,看到杆上坐著一列少年人,正在看漫畫,玩電子遊戲機,聽樂聞、聊天、說笑,都是芳契的鄰居小孩,閑著無事,在此聚集。
  見芳契走過,一個個都看向她這邊來,芳契隻得向他們點點頭。
  少年們見芳契有反應,大樂,忙著跳下欄杆,吹起響亮的口哨來,跟在她身後。
  芳契不怒反樂,這是五六十年代小阿飛對美女的讚禮,她笑了,全盤接受。
  誰知一個中年婦女看不過眼,啐道:“統統不要臉,你,你,你,”然後看著芳契說,“還有你。”
  芳契忍不住對中年伯母說:“我們隻不過白相白相,解解悶,得回些許樂趣。”
  誰知伯母罵:“敗壞風氣的就是你們這等人。”
  少年人吃不住罵,一哄而散,可見不是壞孩子。
  芳契問伯母:“你為什麽妒忌我,為什麽要剝奪我的樂趣,你年輕的時候,難道沒有人覺得你長得好看?”
  說完之後,惱怒地拂袖而去,半晌才自覺多餘,不禁失笑。
  來開門的,正是她母親本人。
  一開口,芳契便知道她搞錯了,老太太詫異地喚:“阿囡,你怎麽來了?”
  阿囡是芳契的外甥,她大姐的長女。
  老太太熟絡地啟門,讓她進屋,“你是幾時回來的,爸媽沒有一起來嗎?”
  芳契大姐一早移民在外,一年隻回來一次探訪親友。
  芳契坐下,開不了口,連母親都不認得她了。
  隻聽得老太太親熱地問:“要不要汽水餅於?”
  她搖搖頭,即使是小阿囡,也已經過了喝汽水吃餅幹的日子了。
  “讓我看看你,你倒好,肯來探外婆,你阿姨好幾個月都不來一次。”瞧,開口就訴芳契不是。
  芳契為自己辯護,“你說的話,她不愛聽。”
  老大太說:“不曉得為什麽,早些年,她要結婚,我勸她考慮,她生氣,近些日子,她不再提結婚了,我勸她成家,她又生氣,母女倆時辰八字對衝,她不討我歡喜,我也不討她歡喜。”
  芳契笑起來。
  老太太說:“你同你阿姨越來越像。”
  芳契不語。
  “抽空同阿姨喝杯茶,她愛你們呀,禮物幾時停過?她肯花錢。”
  芳契點點頭。
  “你大學裏有對象沒有?”老太太追問。
  芳契隻得答:“不是學校裏認得的。”
  “哎呀,外頭的人壞,要當心,會毀掉你。”
  芳契又笑,拍拍母親手背,“現在誰也毀不了誰了,都自食其力,自力更生,沒有受害人這種事了。”
  “奇怪,阿囡,你口氣也越來越像阿姨。”
  本來芳契坐一會兒就打算告辭,但忽然發覺以第三者身份坐在娘家,沒有壓力,不如吃過點心才走。
  老人家經濟能力稍差,收入有限,衣食住行,全用次貨,沒有必要省也扣克著用,因缺乏安全感。
  芳契想到自己,物質上永遠希望得到最好的,跑進名店,一擲千金,大衣統統凱斯咪,手袋全部鱷魚皮,幹嗎要委曲?理直氣壯,辛苦賺來,自在花光,不用在自己身上,難道還用在別人身上?
  她們那一代的女性,沒有幾個有子嗣,不用光將來也不過是捐給公益金,芳契自有計劃。
  隻聽得老大太說:“二十二歲,也該有個打算。”
  芳契從來沒有向母親訴過心聲,此刻忽然以外甥女身份說道:“時間那麽少,要趕的工夫那麽多,我恐怕沒有空閑養兒育女。”
  出乎意料之外,老大大像是有點兒了解,兼夾同情他說:“我也知道你們有你們的難處。”
  芳契馬上感動了,“是呀,自學堂出來,就把自己當男人看待,還要比男人做得好十倍,才能與男人占同樣地位,無暇兼顧做女人了。”
  老太太默默無言,過一刻問:“男人呢,男人做什麽?”
  芳契莞爾,她想問這個問題已經好些日子,隻不知如何開口,沒想到老太太,直接了當他說出來。
  “他們太解脫了,小器的一群閑時諷刺我們自作自受,爭取獨立,活該報應,也有些是文明民主的,幫我們忙,當我們是朋友。”
  芳契見母親不語,知道她疲倦了,便起立告辭。
  “你什麽時候再來?”母親送她到門口。
  “有空再來。”
  說了等於沒說,辦公室裏的油腔滑調到處都可應用。
  芳契想到她自己的晚年。
  會怎麽樣渡過?她願意與關永實一起,屆時退了休,海邊逛逛,鬧市喝杯咖啡,一天,很快過去,她比他大五歲,她還可以叫他辦她的後事,太理想了。
  回到街上,欄杆上仍然坐著一個孩子,見到芳契,跳下來跟她搭訕,“你住幾樓,要不要去看部電影?”原來他專門在那裏等她下來。
  芳契很為這個誠意感動,但是她老老實實,坦坦白白他說:“我的年紀足夠做你母親,你另外找人去看電影吧。”
  關永實,她心頭一陣暖和,她要趕回家同他通話。
  一到家,她接到一通電話,是高敏打來的,她出了院,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呂芳契解答她心頭的結。
  “芳契,沒有人會一天比一天年輕。”
  “高敏,你說得對,你好好休養,過些日子我來看你。”
  “她們說你躲在家裏,不肯見人,關永實則回了老家,要求父母批準娶你,可有此事。”
  “娶妻要長輩批準,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關老先生說年輕女孩那麽多,何必偏偏挑老新娘。”
  芳契看看電話聽筒,此女懷恨在心,乘機把這件不良新聞傳到芳契耳中,叫她難堪。
  高敏補一句:“是關永實的表叔說出來的,千真萬確,全公司的人都知道。”
  芳契本來不會計較,但是返老還童之後,情緒浮躁調皮一如少女,她報複他說:“高敏,你得罪我沒有好處,我再也不會把青春秘方告訴你知道。”
  高敏沉默良久,知道說得太多,不禁懊惱起來,“芳契,假如那天我看見的真是你,科學家應扣留你研究。”
  “高敏,本市有許多外科整形醫生,都有本事改變外表,使人看上去前後判若二人。”
  “不,”高敏極之肯定,“那不是人工可以做得到的,芳契,你是天然的,兩者之間差太遠了。”
  “你過譽,高敏。”
  “芳契,你總得出來見人呀!”
  高敏說得對,“假期過後,我會去上班。”
  “好極了,屆時見。”高敏像是不怕她逃得掉的樣子。
  芳契倒不擔心關家不喜歡她,老老實實攤開來說,她也沒打算愛上關氏一整家人,她連他們有多少個人都不知道,她也很清楚小關為人,他若是在乎他人怎麽想多過在乎她,兩人也不會來往這麽久。
  芳契也不想知道那麽多。
  好奇心會殺死貓兒。每個人都有權利保留一點點秘密,知道有這麽一件事,非加以處理不可,不知道,也就算了,樂得清閑。
  芳契決不會去問小關追究。
  她擱起雙腿,這是少女們不會明白的處世竅巧:不聞不問。
  所以她要保留新中年的智慧。
  小關的消息接踵而至:“我明天提早回來,希望你來接我,”聲音並無異樣,“一切見麵再說。”
  芳契放下一半心。可憐這顆老心,居然還會上上下下,且又是為著異性,她有點兒恍惚,是因為這宗奇遇,她又起了非分之想?
  “芳契,芳契。”小關以為她掛了線。
  芳契複述一次班機號碼,“明天見。”
  怎麽樣去見他,才是大問題。
  清早,芳契就起來了,穿著寬鬆的舊睡袍,她看到鏡子裏的自己,細結皮膚,飽滿紅潤的雙頰,用清水洗把臉就可外出見客,芳契不曾記得自己曾經年輕過,一時激動,手心全是汗,哽咽起來,不由得落淚下來,她伸出雙手,撫摸自己的麵孔,半晌,才到書房與光影聯絡。
  沒有反應。
  芳契一驚,莫非他們已經離開地球?
  芳契在拚命按字鍵,叫光影進來。進來。進來。
  半晌消息來了,他們說:“我們現在處於繁忙階段,未暇立即作覆,請留言,我們會盡快與你聯絡。”
  芳契啼笑皆非,不知有多少地球人等著向他們訴苦?相信到這個時候,光與影也了解到,人類至有的恐懼是寂寞。
  她留下消息:“請盡快與呂芳契通話。
  她披上大衣,出門到飛機場去。
  芳契答允過光與影,暫時守著這個秘密,沒料到關永實提早回來,無論怎麽樣,都得先敷衍著他,芳契有點兒不安,她不知道自己演技如何?能否應付這個大場麵?
  記憶中的芳契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她守在候機室,彷徨地徘徊,額角鼻尖都沁出汗來。
  站在她身旁是一位氣度舉止優雅的中年女士,芳契所有的焦慮擔憂,一一落在她眼中,可憐的無知少女,她想:除出青春,一無所有,她多慶幸已經熬過那段無聊的歲月,此刻她的命運,握在她自己的手中。
  她同情地看了看芳契,“等男朋友?”
  芳契無奈地點點頭。
  中年女士不由得安慰她,“不要怕,以你這般人才,不由他不重視你。”
  芳契笑了,露出雪白整齊編貝似牙齒,中年女士一呆,沉默下來,她們有她們的一套,青春有青春的天賦,何勞人多事,年輕人的大悲大喜,並非中年人可以了解。
  中年女士不再說什麽。
  芳契看到關永實了。
  她急忙迎上去,揮手,叫他的名字。
  關永實也正在抬頭張望,他有千言萬語,想一把拉住芳契說個痛快,誰知目光遍尋伊人不著,她從來沒有令他失望過,每次她都似老忠實噴泉,依時依候出現,今天是怎麽一回事,關永實不由得緊張起來。
  莫非有什麽意外?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叫他,小關一喜,轉頭看去,滿以為是呂芳契,誰知是一個漂亮的少女,失望之情形諸於色。
  他站到一邊,仍然維持應有的禮貌,“請問你是哪一位?”
  芳契還懷著千分之一的希望,“你猜猜看?”
  關永實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根本沒有聽到這位陌生但有一點點麵善的少女在說些什麽。
  芳契歎口氣,外形真的差那麽遠,抑或他們從頭到尾沒有看清楚她的真麵目?
  她隻得說:“呂芳契派我來接你。”
  關永實轉過頭來,“她人呢?”一臉狐疑。
  “她臨時有急事走不開。”
  “我昨天才與她通過電話。”
  “但她母親找她。”
  “請問你是她什麽人?”
  芳契答:“我是她外甥女兒。”
  關永實至此才勉強展開笑容,“嗬,我知道,你是小阿囡。”他想起未。
  芳契在他麵前提過一兩次,沒想到他記得那樣牢,可見真正重視她說的每一句話。芳契異常感動。
  他挽著簡單行李與芳契步出飛機場,芳契滿以為他見到年輕女於不免會用一用他的花腔,但是他什麽話都沒有講。
  芳契說:“我有車。”
  “你?”關永實打量她,“謝謝,我情願坐計程車。”
  “永實,”芳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你聽我說——”
  誰知小關一側膊,把她那隻手卸在一邊,同時轉過頭,皺起眉頭。敵意地看著她,大有“小姐您放尊重點”的意味。
  芳契一怔,一顆心漸漸融化,關永實關永實,沒想到你真的情有獨鍾。
  芳契想到古時莊子試妻的故事,何其湊巧。
  她定一定神,說道:“是阿姨的車子。”
  “好,由我來開,先送你回去。”
  “我正住在阿姨家。”
  “那麽快上車。”他對芳契甚不客氣。
  沒有理由?關永實有他的看法。
  少女固然活潑漂亮,在他眼中,卻輕佻熟絡得過分,一見麵便把身體趨上來,動作誇張,令人反感,他覺得她的五官與芳契有七分相似,但芳契這人,立如鬆,坐如鍾,多麽的莊重,才不會發生張熟李隨意動手動腳,差太遠了,這個外甥女及不上阿姨一隻小手指。
  小關做夢想不到,這個令他不敢正視的女孩子,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呂芳契。
  在車子裏點著一支香煙,芳契才吸一口,小關就厲聲教訓她,叫她把煙熄掉。
  “我一直有抽煙的習慣,”她又補一句,“阿姨偶然也抽煙。”
  誰知小關冷冷他說:“你阿姨工作能力首屈一指,又不見你學她。”
  芳契心花怒放,連忙服帖地扔掉香煙。
  關永實益發反感,現在這幹女孩子,什麽都不會,就單好吃喝玩樂。
  他急於甩掉這個少女。
  到了寓所,他翻出芳契娘家的號碼,撥過去,久久沒有人聽,小關知道老太太,在睡午覺,終於老幫傭過來說話,半晌,才弄清楚,呂芳契沒去過。
  關永實重重放下電話,瞪著芳契,芳契連忙吹口哨,目光轉到別處。
  小關到處找芳契的留言,片言隻字都尋不著。
  “你的阿姨到底在哪裏?”他喝問。
  芳契嚇一跳,“你這樣凶巴巴幹什麽?”
  小關倒一大杯冰水,咕咕咕喝下去,按捺怒火。
  芳契乘他不覺,偷偷走到書房,掩上門,取過電話,撥到客廳去。
  小關來接,聲音仍然浮躁,“喂?”
  芳契溫柔地開口:“關永實,你回來了。”
  “芳契,你在哪裏,是怎麽一回事?”
  “你聽我說,我這一兩天不方便見你——”
  “開什麽玩笑,快出來見我,我有重要的話同你說。”
  “永實,讓我把話講完,好好對我小外甥,你難道沒有發覺她像我?”
  “像你?”永實冷笑一聲。
  “今天晚上,我要你陪她去吃飯。”
  “嘿,恕難從命。”
  “永實,聽我的話,我真有事,後天,後天我來找你。”
  小關突覺不祥預兆,“芳契,你有了別人。”
  “我的天。”呂芳契沒有別人,豈止沒有別人,快連自己都沒有了。
  “你為何避而不見,為何在電話中要壓低嗓子,那人是否就在你身邊?”
  不在身邊,乃是在隔壁書房。
  “永實,你稍安勿躁,我們稍後再說。”芳契輕輕掛上電話。
  她按電腦,看看光與影有否給她留言。
  有了,他們的答案:請保守秘密到地球時間一月二十九日下午十六時三十分。
  那正是後天,芳契鬆一口氣,再拖下去,怕她要無能為力,一方麵芳契又有點惆悵,屆時光與影必定離開地球,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再次到訪。
  這時身後有敲門聲,關永實進來,芳契請他坐。
  他卻說:“你別把你阿姨的儀器搞壞了。”
  完全不接受別人好意,怪不得這些年來,從來沒聽說他有女朋友,活該。
  芳契轉過身子來看著他。
  他開口:“小阿囡,你可以告訴我,阿姨到底去了何處?”
  芳契瞪著他,這個笨蛋,呂芳契就坐在他麵前。
  她故意耍他,“我並非弱智人士,你有什麽話直接說,不必哄騙。”
  關永實有點兒不好意思,故不語。
  “阿姨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但她說過,今夜你會請我吃飯。”她笑嘻嘻他說。
  誰知他的反應直截了當,“今夜我另外有事。”他不明呂芳契哪裏來一個這麽討厭的外甥女兒,給她一點點機會,她簡直就會兜搭他。
  芳契不放過他,頓時拉下臉來,“不行,你答應過阿姨,你一定要陪我吃飯。”
  小關大開眼界,不相信有這麽刁潑的女性,死纏著他是什麽意思?小關的怪毛病發作,更加抗拒,索性板起麵孔,取過外套,往大門走去。
  芳契大急,“喂,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回自己的地方休息,不可以嗎?”他沒好氣,“找你的小男朋友服侍吧,我沒有能力。”
  在這之前,他還聽若幹中年人說過,女朋友年齡越小越好,最好同他們的女兒差不多,那樣,才可以沾染到青春氣息,彼時關君隻覺此論調猥瑣,今日,更覺得匪夷所思。
  他麵前這位青春玉女就讓他吃不消。
  他從來對比他年輕的女性沒有興趣。
  芳契趕上去,不敢再拉他的手,隻是說:“我知道你見不到呂芳契反感,但不能遷怒於我呀!”
  他有嗎?小關反省一下,態度比較緩和,卻不折不撓他說:“我確實沒有空。”說罷拂袖而去。
  關上門,芳契蹬足罵該死。
  她跑到鏡子前站住,打量自身,怎麽樣看,想破了頭,都自覺不會惹人厭煩,但關永實偏偏這樣對她。
  芳契走到露台上,雙手捶胸,對牢天空叫“我——是——呂——芳——契。”
  簷上停著的兩隻鴿子忽然啪啪啪受驚飛走。
  芳契歎一口氣,坐下伸出雙腿,擱在沙發上,隻見兩條腿修長苗條,皮膚光潔,太陽棕均勻悅目,這樣好風景,有人視若無睹,不知好氣還該好笑?
  一方麵關永實對她這樣忠貞,又是她始料不及。
  小關堅持沒空,芳契隻得一個人找地方吃飯。
  走到停車場,司閽走上來,懷疑地問:“呂小姐可是搬走了?”
  “不是,她出差,我是她外甥女,我姓張。”
  對每個人都說不同版本的不同故事,累死人,終有一日,虛假的情節會得大兜亂大穿崩。
  芳契歎口氣,上車而去。
  後天,後天她便可以公開她的身份,管誰相信不相信,她就是呂芳契。
  這幾天,最倒媚的是那個真的小阿囡,一天到晚被人念她名字數十遍,不但眼皮跳耳朵燒,相信還連打噴嚏。
  芳契喃喃說:“事後,我送你一件好禮物來補償你名譽上的損失。”
  她與永實習慣在一家相熟小日本館子吃東西,兩人喜歡喝許多許多米酒,逐樣刺身慢慢品嚐,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今夜,本來她想給關君一個驚喜,叫他看看一個年輕女於如何一樣可以與他談個痛快,但他根本不肯給她機會。
  芳契坐下來如常地叫酒叫菜。
  她設想到的是,一個提公事包的成熟女性自顧自吃菜喝酒並不礙眼,但一個美貌少女一手持煙一手斟酒看上去就怪異十分,淪為邪門。
  關永實就坐在她對麵後兩張的台子上,芳契茫然不覺,這不能怪她,她一進館子,小關看到她便連忙用張報紙遮住麵孔。
  這回才慢慢放下報紙來偷窺她。
  她怎麽知道有這間小館子,莫非是阿姨告訴她?
  自這個角度看靜態的她,小關覺得少女的確像足了芳契。
  他第一次見到呂芳契時她正全神貫注低頭伏案工作,不知恁地,臉上正也有一絲這樣的落寞。
  年輕的五官與滄桑的神情並不配合,這個少女動作詭異,關永實深以為奇。
  他靜靜坐著觀察她,越看越像,再看又覺不像,他弄糊塗了,芳契曾給他看過外甥的照片,印象中那女孩比較胖,也比較快樂,不過很難講,女大十八變,關永實不能肯定。
  他所關心的,是芳契本人。
  他迫切想知道,她為什麽要躲著他,她有什麽難言之隱?
  芳契草草吃了點兒東西,結帳離開小館子。
  關君也跟著出去,他知道線索在她身上。
  他比她走慢幾步,一到門口,便看到她被幾個洋人纏住。
  小關一時情急,上前去擋開外國人,芳契一見是他,立刻一呆,這小子神出鬼沒,倒是已臻化境,那兩個外國人不過是問路,他無需要這樣焦急。
  洋人無故被推在路旁,不由得生氣,正待理論,芳契連聲道歉,他們才悻悻然走開。
  芳契惱怒地問:“你幹嘛,想打架?”
  路燈下那神情那聲線百分百就是芳契,關永實停停神,“全看你阿姨麵子。”
  芳契笑,“聽你的口氣,像是我救命恩人,謝謝你,我不領情,我沒有做錯事。”
  小關雙手插在褲袋裏,看她半晌,決定在她身上用點工夫,套取芳契消息,他朝她說:“來,如果你已經足十八歲,帶你去喝一懷。”
  芳契不由自主雀躍起來。
  小關看在眼裏,搖頭,這又不似芳契了。
  一進酒吧,尚未入座,熟稔的酒保便向關君擠眉弄眼,小關笑著用手肘去撞他們,芳契內心有種異樣的感覺,這可是關永實的真麵目呢?她不肯定是否要看下去,真相很多時不如假象曼妙。
  他替芳契叫了杯啤酒。
  隔壁有熟人與他打招呼,毫不避忌地取笑,“小關,搶搖籃,噯?”
  芳契從來沒來過這間酒吧,永也實一向沒有告訴她有這個好去處,每個人都有權保留一點兒私隱。
  她問他:“這是你第二個家?”
  他點點頭:“寂寞無聊時,便來喝幾杯啤酒。”
  “為什麽不找阿姨談天說地?”
  “下班後她很多時筋疲力盡,還是讓她休息的好。”
  這也是芳契一向最顧忌的一點,人人都說,差五歲,算什麽呢,不是一回事嘛!但是女方體力與男方根本已經頗有距離,再加上這五歲鴻溝,芳契自覺沒有足夠活力舍命陪君子,日子久了,她不陪他,隻恐怕他會找別人相伴。
  今夜他喝的卻是烈酒。
  芳契問他:“有心事?”
  他點點頭,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已經有兩個金發女郎一左一右夾住了他,“嗨關,你好嗎?”當芳契透明。
  芳契很幽默地觀賞這一幕,反而小關尷尬他說:“女士們,請注意儀態。”
  她倆麵貌娟秀,身材一級,分明是雙孿生兒,隻要小關願意,一定做得成朋友。
  芳契歎口氣,她真不明白他為何一直眷戀呂芳契。
  當下她開玩笑,“你要是沒有空,我很明白,我不會對阿姨提起,我不是她的奸細。”
  小關已把洋女遣走。
  他轉過頭來對芳契說:“你太年輕,是不會明白我與你阿姨之間的事。”
  芳契溫柔地問:“你仍在等她?”
  關永實點點頭,“直到永遠。”
  “是初戀的緣故吧?”
  “不,在她之前,我也曾經深愛過。”小關笑笑。
  芳契暗暗覺得蕩氣回腸。
  “你與阿姨好像相當接近,她的心事你全知道。”
  “嗬我們無所不談。”
  “好極了,那麽,請告訴我,她為何避開你?”
  “她需要時間考慮清楚,給她留一點點空間,不要逼得太緊。”
  噫,這兒句話又好像說得相當成熟,她們真是一時一樣。
  小關又再叫一個白蘭地。
  芳契開心他說:“我不知道你可以喝這麽多!”
  小關笑笑說:“我有許多秘密才能,不為人知。”
  帶些酒意的他另有一種憨態,芳契忍不住想輕輕說:好吧,關永實,讓我們結婚吧。
  霸住他三兩載也是好的,現今還有什麽一生一世的事。
  受這燈紅酒綠良辰美景的影響,芳契趨向前去,想吻他的臉,小關笑著擋開她,“當心我向你阿姨告密。”
  芳契不禁漲紅臉孔。
  關永實同她說過,男人長得好很多時候都是一種負累,女性一樣吃他豆腐,動手動腳,色迷迷眼光並不好受,他稱讚芳契說“你是唯一不重視我肉體的人。”
  看,但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
  沒想到一杯啤酒效力這樣大。
  隻聽得永實說:“最尷尬的一次是在羅馬,有一中年洋婦追上來,問我能否提供服務。”
  芳契笑,那次她也在場,連忙上前幫永實解圍,並且對洋婦說:“我已經訂了他的餘生。”
  外國人到底是外國人,立即笑道:“幸運的你。”
  芳契不甘示弱,也笑答:“是我知道。”
  關永實沒有再說下去,他看著她,“來,我送你回去。”
  “我送你才真,你喝多了。”
  她知道那個地方,車子駛到,永實在隔壁盹著。
  芳契搖搖頭,她早知道他不能喝。
  “永實,永實。”
  她輕輕搖他,他睜開眼睛,似不勝酒力,含糊他說:“謝謝你。”朝她擺擺手說再見。
  他下車,走到屋前,掏出鎖匙,然後晃兩晃,慢慢扶著門滑下,躺在門階前,他喝醉了。
  芳契歎口氣人下車去扶他,出盡九牛二虎之力,隻拉動一條手臂。
  芳契隻得先把大門打開,然後一寸一寸這樣把關永實拖進去,明天,小關一定會發覺右臂長出幾公分來。
  芳契鎖上門,喘氣,幸虧現在年輕力壯,否則更加吃不消。
  她再叫他,“永實,永實,上床去睡。”
  他動都不動。
  芳契把他拉到地毯中央,用一隻墊子枕著他的頭,替他脫掉鞋子,解鬆領口,找來一條毯子,蓋著他。
  她想走,又怕他需要照顧,終於回到臥室,倒在床上,倦極而眠。
  關永實先醒來,頭痛,口渴,渾身說不出的難過,他自地毯上掙紮起身,先跌跌撞撞到廚房開了罐著前汁灌下肚去,再用冷水洗臉,才想起昨夜的事。
  由小阿囡扶他進屋?倒難為她了。
  他並不知道臥室有人,他想好好淋一個熱水浴,推開房門才看到小阿囡和衣躺在床上。
  要命,他跌足,芳契會怎麽想?他真怕她會怪罪下來,說好叫他照顧小女孩,反而叫小孩照顧他,況且,她又偏偏躺他床上。
  小關的頭簡直痛得要裂開來。
  他看著熟睡的女孩,臉上沒有殘妝,清新一如早上初綻的蓮花,永實猜她隻有十多二十歲,昨夜好不冒昧,竟然把她拖到酒吧去,這孩子恐怕中學尚未畢業,給她家長知道兩人都要捱罵。
  他取過毛巾,輕輕走進浴室,把水調得相當熱,從頂到腳淋了十多分鍾。
  披上浴袍出來,床上的小阿囡已經不見了。
  她在廚房出現,“早。”
  關永實不敢看她,“快與你阿姨聯絡,莫叫她擔心。”
  芳契遞杯濃茶給他醒酒。
  永實拿起杯子,又重重放下。“我真掛念她,根本不應把這件事拖這麽久,女子無論多麽聰明能幹,總希望男性主動。”
  隻有芳契明白他說些什麽。
  他懇求芳契,“請她出來見我。”
  芳契點點頭,“我試試看。”
  這次他會擁抱她,不讓她再走。
  芳契取過大衣手袋,預備離開。
  “我送你。”怎麽可以兩個人進屋任由女方在早上獨自離去,他不是那樣的人。
  清晨,道路仍靜,紅綠燈前隻有他們一輛車子。
  第一線陽光永遠是溫柔的,關永實覺得這女孩子臉上仿佛要折射出晶瑩的光來,他忍不住問:“像你這樣年輕,真是好吧?”
  芳契一時不知他在說誰,“嗯?”想起來了,才說,“嗬,是。”卻並不熱衷。
  既然擁有,何必炫耀。
  關永實已經不記得極端年輕的感覺,十多歲,才剛剛成長,肩膀也許還會繼續寬,身量可能也會再高一點點,剛剛定形,卻不能加以塑造……
  關永實說:“好好摸索清楚你要走的道路方向,不要浪費任何一年一月。”
  芳契問:“你呢,你有沒有浪費過時間?”
  他笑:“沒有,我是一個吝嗇的人。”
  “也許,你在呂芳契身上誤費許多時間。”
  “你錯了,我與她在一起度過的時間,每一分一秒都最最值得回味珍惜。”
  芳契不語,她緊握著雙手。
  小關看她一眼,這女孩,正經起來,蠻可愛,他就是受不了她的輕狂。
  他接著說:“你阿姨也不是浪費時間的人。”
  芳契更說不出話來,太太太精明了,從來沒有悲過秋,傷過懷,從來不曾撥出時間來仰看牛郎織女星,也未試過專心戀愛。
  同路國華走了一會兒,形勢一不對版,三下五除二,馬上退出,和平分手,之後,時間統統用在有益有建設性的事上。
  關永實是她生活上唯一的調劑,現在想起來,隻有他予她快樂,她感激地看他一眼。
  車子到了。
  芳契向他道別,“今晚我沒事做。”
  小關說:“今晚大家都需要好好休息。”
  他一直不鼓勵她,芳契無奈。
  她口到樓上,同光與影聯絡。
  她問:“有一件事令我存疑,我是否能夠多活十七年?”
  光:“小姐,你的願望隻是要一具年輕的身軀。”
  “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緊,下次不要令我們為難。”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按門鍾。
  芳契起座去觀察,隻見門外站著司閽與警察。
  “這是怎麽一回事?”
  司閽簡單他說:“這個單位本來由一位呂芳契小姐居住,呂小姐忽然於數日前失蹤,並沒有跟任何人交代過,現在,這位自稱姓張的小姐搬了進來,同時占用呂芳契的車子,我覺得太令人懷疑。”
  芳契用手覆額。
  警察禮貌地問:“張小姐,我能進來看看嗎?”
  芳契指著警察,“你進來,他不可以。”真沒想到這個看門人會得赤膽忠心。
  警察出示證件,進屋,坐下,客氣他說:“張小姐,請你解釋一下。”
  芳契忽然覺得,一個人要消失,還真不是容易的事情。
  她又一次把所有的證件攤開放在桌子上,“這是一個誤會,我就是呂芳契本人,你不信,可以撥到西區分局去問你的同事,他們檢驗過我的指模。”
  警察猛地抬起頭來,他顯然聽過這個故事,呂芳契故事早已流傳。
  他曾經譏笑同事無稽,此刻被他親睹奇跡女主角本人芳容,驚愕得他說不出話來。
  過半晌,他用無線電話與西區分局聯絡過證實無誤,隻得站起來告辭。
  芳契為他開門,那司閽還未走,還站在門外等消息,看見警察出來,連忙補充資料:“呂小姐年約四十,是個中年婦女——”
  芳契一聽,惡向膽邊生,霍地轉過身來,喝道:“胡說八道,呂芳契才沒有四十歲,你瞎了眼了!”
  那司閽退後兩步。
  警察同他說:“此處並無可疑。”他準備鳴金收兵。
  四十歲,氣得芳契,無故在她頭上加添五六年,女人哪裏吃得了這種虧,差太遠了,就醫學上來說,三十四五歲婦女尚能安全生育,到了四十,希望與機會都微之又微,豈有此理,焉能相提並論。
  拍上門,芳契猶自氣淋淋。
  她問光與影:“你倆見過我,老老實實他說,我當時的外表看上去值幾歲?”
  光躊躇一會兒,反門:“你指地球人的歲數?”
  “不得混賴,請即清心直說。”
  這一刻,影出來答:“現在你還問這種問題幹什麽;你看上去明明是個少女。”
  “說!”芳契傷心得不得了。
  “我們講聰明才智,外形又算老幾。”
  “我當時看上去是否比真實年紀大?”
  “你這個人也太固執了。”
  芳契呆在電腦麵前,原來是真的,原來她真的未老先衰,原來在別人眼中,她比實際年齡要蒼老。
  “芳契,你現在總算如願以償了。”
  芳契吐出一口氣,“是,你說得對。”每個人,包括警察叔叔在內,都接受她的新型,隻除卻關永實。
  影忽然問:“你許下這個願望,是為著自己,還是為了別人?”
  芳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為別人改變自己最劃不來,到頭來你會發覺委屈太大,而且,人家對你的犧牲不一定表示欣賞。”
  芳契一震,抬起頭來。
  熒光幕上繼而打出一行字:“一切為自己,後果盈虧統統自負,才叫獨立。”
  芳契答:“我誠然是為自己,到這個歲數還未曾學會自私自利,簡直不可思議。”
  “我們將於明日離開地球。”
  “一見如故,依依不舍。”
  “芳契,但願你能夠找到你所要的幸福。”
  “謝謝你。”
  光與影離開之後,呂芳契就落單了。
  她正在惆悵,公司找她,老板要同她說話,開口便道:“芳契,你能不能回來公司一趟。”
  “我的假期尚未完畢。”
  “芳契,謠言滿天飛,”她笑,“我想見見你。”
  “你也聽他們嚼蛆,是高敏吧?她從來不肯放過我。”
  “所以我要先睹為快呀!你不肯到公司,我便親自到府上來拜訪你。”
  芳契把一切都往後推,“明天下班時分我自動現身。”
  她滿意了。
  與眾不同是一隻苦果,人人都想擠上來一睹廬山真麵目,評頭品足,希望得到一手資料,若不能滿足他們的話,一定會惹得怨聲載道。
  芳契咳嗽一聲,開始寫她的讀詞:“呂芳契的特殊遺傳因子使我得到二度青春……”不對,太老套,誰會相信。這樣吧:“法蘭根斯坦博士把我改造——”,算了吧,更糟糕。
  這時候,芳契那具隻會批評不會創作的電腦又技癢了,它注腳:“為什麽不把真相告訴他們?”
  “因為,”芳契向它但白,“人們很少願意相信真相。”
  “多奇怪的人們。”
  “幫幫忙,你有什麽辦法?”
  “或許,你可以拒絕解釋。”
  芳契說:“對陌生人可以緘默,熟人不行,親友們愛聽故事,最好連細節都不遺漏。”
  “做你們也真不容易,有那多麽的奇風異俗需要應付。”電腦好像很同情芳契。
  “嗯,你有沒有名字?”
  “我隻得一個編號。”它十分遺憾。
  “告訴我,當光與影於明日離去,你會不會同往?”
  “我不是生物,我隻是一種功能,我與這具電腦共存亡。”
  “哦,你是電腦的靈魂。”
  “可以這樣說。”
  芳契有意外之喜,“這麽說,你會留下陪伴我?”
  它又有點兒驕矜,“可以這麽說。”
  “那敢情好。”
  他並不是一具最先進的電腦,但肯定最多嘴。
  芳契說:“我陷入僵局,明天我還得向男友交待,”她又問:“請問你的性別是男是女。”
  “沒有性別,隻有功能。”
  芳契笑了,“同我一樣。”
  “你?”
  她歎一口氣,不再解釋,否則的話,說上三大三夜說不清。
  要忙的事情多著呢!芳契出門去買鞋於,每隔數年,她的腳就大半號,從五號一直長到六號半,現在看樣子又穿得下五號半至六號的鞋子。
  還有,身量仿佛也高了三兩公分,這不稀奇,現在她的背脊挺直,雙肩自然往後板,與從前大有分別。
  這是她短短期間內第二次出去置衣物。
  芳契的品味又與前不同,她開始為獨特的設計吸引,那種裙身邊高邊低,袖子隻長隻短,領子半圓半方的東洋風時裝一買一大堆。
  為什麽?因為年輕的她穿上好看別致得不得了。
  從前芳契哪敢著這種拖拖拉拉形狀暖昧的衣裳,光是豔羨。
  現在趁什麽都可以穿上身的時候試一試新。
  芳契意外地發現幾件小得不能再小的泳衣,遊泳本是她最大嗜好,她查一查泳衣號碼,統統買下來。
  售貨員遇到這樣的顧客,眉開眼笑地迎合,“遊冬泳最好。”
  一言提醒芳契,為什麽不,她留意到關永實現在住的平房後園便有一個泳池。
  她大包小包捧回家,門房見到她,照樣瞪著她,芳契啼笑皆非,以前,這位老人家會得主動過來幫她按電梯,此刻當她仇人似。
  趁著這個空檔,她想找關永實約他明天見麵透露真相。
  電話鈴響了很久,都沒有人來聽,芳契以為沒人在家,剛欲掛上,他卻又來接。
  “你在什麽地方?”她笑問。
  “遊泳。”語氣很冷淡。
  “我是芳契。”
  “你是芳契?不,你是小阿囡。”
  芳契不禁叫苦,小關恁地厲害,已經可以分出兩種聲音微妙的分別。
  “小阿囡,別裝神弄鬼了,有什麽話說吧。”
  “我想過來你這邊遊泳。”
  “池水寒澈骨,不適合你。”
  芳契罵他,“我是自馬路上把你救進屋內,不然你早已害肺炎死亡,這是你對待恩人的一貫作風?”
  小關覺得這女孩太難應付,瞠目結舌。
  “再說,假使你不努力討好我,我才不把呂芳契的下落告訴你。”
  關永實不怒反笑,“假如呂芳契的下落要由第三者轉告於我,我想我與她的關係再持續下去也沒有太大的意思,對不起,小女孩,成年人不受威逼,亦不受利誘。”呂芳契簡直不相信這就是一向對她最最溫馴的關永實。
  他們好似要在電話中火拚。
  “你聽我說——”
  “不,”小關打斷她,“你聽我說才是。”
  芳契無奈,“好,你說你說。”她不想吵架。
  小關在那一頭發呆,這究竟是誰?一時間語氣又這麽像芳契,他歎口氣,“明天中午要是有太陽,你可以過來遊泳,假如我不在,鎖匙放門氈下。”
  他不願多說,掛上電話。
  他並不焦急,他已同公司聯絡過,知道芳契明日會到公司一行,他最遲下午五六點鍾可以見到她。
  她躲不了。
  關永實已經傷了心,他打算一見麵隻問一句話,如果芳契搖頭,他立刻就淡出,靜待,不再主動。
  已經在她身邊打轉十個年頭,一直不敢攤牌,怕隻怕雙方下不了台,難以收拾殘局,現在她避而不見,莫非就是想他知難而退?
  輕音樂,胡思亂想,陳年老酒,小關躺在長沙發上,浪漫地傷懷,幾乎不想再回到現實世界。
  他在新加坡祖屋裏宣布婚姻大計,家人靜默一會兒,終於他父親說:“把女朋友帶來給我們見見。”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當然,他毋需理會家人怎麽想怎麽說,但他愛他們,他希望他們接受他愛的呂芳契。
  看樣子事情不會這麽理想。
  父親跟著問:“已經訂婚了嗎?”
  永實據實答:“還沒有,正計劃這麽做。”
  “唔。”
  這唔一聲代表什麽?
  永實知道他們聽說過呂小姐的年紀比較大,事業心重,本來是他的上司,大概很容易聯想到一個凶霸霸,主觀強,一把抓的鐵娘子。
  他們不喜歡。
  假如永實堅持,他們不能反對,但有權不悅。
  永實當下說:“你們見了她,一定會喜歡她。”
  “那麽,帶她來見我們。”
  永實覺得非常為難,隻得默默無言,決定提早回來,本以為可在芳契處得到安慰,誰知她避而不見。
  這不能算打擊,但滯膩不前的感覺更不好受。
  黃昏,冷雨霖鈴,小關沒有起來,他擁被獨眠,呆了很久,趁酒意,睡著了。
  假期再不結束,他很快會成為酒徒。
  第二天一清早,他聽到異聲,睜開眼來。
  天才蒙蒙亮,不覺刺眼,長沙發對著落地法國窗,對外便是草坡與泳池。
  他剛好看到雪白苗條的一個人影竄人池中,濺起水花。
  關永實撐起身子來,瘋了,還在下雨,這樣的天氣遊泳真會生肺炎,這莫非是小阿囡?
  他起身拉開玻璃窗,冷空氣吹進來,他連忙抓過毛衣披上。
  清冽的晨風馬上使他清醒,他走到泳池邊,一看,可不就是那個女孩子,她穿著件小小金色泳衣,正在池底泅水,手足纖長,姿勢曼妙。
  雨絲下得很急,關永實不致於要人屋拿傘,卻也自動走到簷篷下,他伸手招她。
  她見到他,遊到池邊,“早。”她清脆他說。
  兩條玉臂在扶手上,圓潤豐碩,實在好看。
  小關忍不住問:“你難道不冷?”
  “水裏不冷,你要不要下來一試?”
  小關搖搖頭。
  芳契有心取笑他,“怎麽,年紀大了?”
  沒想到小關回答:“你說得不錯。”自動棄權。
  芳契自泳池上岸,本來,關永實很應該伸手拉她一把,但他沒有那樣做。
  他有點兒怕這個女孩子,他怕她作弄他,說不定會故意把他拉下水,偏偏她又不是他喜歡的人,搞得這樣暖昧,劃不來。
  芳契拎過大毛巾,裹身上,也不覺冷,撥了撥頭發,看著關君。
  他剛起來,還沒有刮胡髭,有種憔悴美。
  她走到他身邊坐下,“真想喝杯熱可可。”
  “進屋裏來。”他仍怕她冷病。
  這次她倒很聽話。
  “很久沒有遊泳,”芳契叮一口氣,“中學比賽還拿過獎牌。”
  關永實聽出語病來,怎麽口氣像個老太,轉過身子看著她。
  芳契用毛巾擦頭發,穿著泳衣的青春身軀使關君再一次別轉麵孔,實在可以說不敢逼視。
  “永實,”她蹲到他麵前,“你還不知道我是誰?”
  關君忍不住問:“你是誰?”
  “我是呂芳契。”
  這女孩子可能心理有毛病,也許是崇拜阿姨,有意無意,老在扮演呂芳契。
  關永實歎口氣,“看,我不管你玩什麽把戲,我認識呂芳契已有十年,如果你是呂芳契,我會知道。”
  芳契舉起手,“我知道這次得費一番唇舌,永實,你的胸襟一向相當廣闊,你一定要接受,我的確就是呂芳契。”
  永實站起來,“你是呂芳契?”
  “一點兒都不錯,我變得年輕了,永實,這裏邊有個故事,我慢慢說給你聽。”
  關君打量她半晌,忽然笑出來,“你變得年輕了,就是這樣?”
  芳契以為他願意進一步聽她解釋,鬆下一口氣。
  誰知關永實說:“好,我明天下午就變小飛俠,你知道彼得潘吧,你會喜歡他。”
  “永實,”芳契氣餒,“別這樣好不好,你聽我說。”
  永實卻對她講,“你永遠不會成為呂芳契,正如我不會變成小飛俠,來,小女孩,去穿好衣服,我不想鄰居誤會。”
  他完全不相信。
  “關永實,你會後悔——”
  “才怪呢,”小關笑,“我沒有空為那麽多閑事擔憂。”
  “永實,我真的變了那麽多,你統共看不出來,我不過是呂芳契年輕了十年?”
  永實無奈,“你的確同阿姨長得很像,但是我肯定你不是她,你沒有她的氣質。”
  芳契頹然坐下,“永實,我與你之間有許多小秘密沒有旁人知道,我可以一一舉例向你證實我是呂芳契。”
  “你錯了,芳契與我之間,光明磊落,沒有你說的秘密。”
  芳契看著關君,“現在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為什麽一直以來,我都不敢接受你的感情,永實,呂芳契是個很普通的女子,你卻長期把她奉作神明,試問她如何消受,她怕令你失望,隻得永遠若即若離如霧如花他維持一個距離,你完全做錯了。”
  關君靜默,過一會兒問:“你仍然堅持你是呂芳契?”
  “我的確是。”
  “假如在飛機場第一次見麵你就承認你是芳契,我還會加以考慮,來,小阿囡,我送你走,我希望你自什麽地方來,便自什麽地方去,不要再來騷擾我,我自己的煩惱也已經夠多。”
  “喂,喂。”
  關君把她的衣服交還給她,堆在她手臂上。
  看樣子他永遠不能接受呂芳契會比他小這個主意。
  芳契無奈,隻得淋浴更衣。
  永實替她拾起大衣,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這是著名的午夜飛行,這小家夥,連阿姨的香水都偷來用,可惜扮得還不夠神似,她阿姨從來不穿女裝外套,她嫌它們設計嚕嗦。
  永實不禁納罕起來,她扮阿姨,究竟有什麽企圖?
  也許,在她們這個年紀,淘氣就是目的。
  他把她外套搭好,大衣口袋中,落出一隻皮夾子。
  慢著,永實認得它。
  這是他買給她的,年前他們齊往多倫多開會,經過容街,她貪看賣藝人奏爵士樂,才停留五分鍾,荷包已經不翼而飛,幸虧信用卡身份證全部鎖在酒店保險箱裏,損失不大。
  永實趕忙買一隻新的送她,才平了她的氣忿。
  芳契珍愛這隻皮夾子,再喜歡外甥,也不會給她用。
  永實呆住。
  他已經有好幾天沒見到芳契,一直以為她避而不見,莫非,有什麽意外發生了?
  他猛地站起來,膝蓋碰到茶幾,發出巨響。
  剛巧芳契走出來,說道:“別緊張,我慢慢告訴你。”
  他厲聲問:“這件東西你自何處得來?”
  芳契沒好氣,“這是一隻古姿皮夾子,意大利製造,連稅售價兩百八十加元,五年前你在多倫多伊頓公司購買送我,因為原來那隻被扒手在容街偷去,永實,我的確是呂芳契,你為什麽不相信我?”
  永實忍不住把皮夾子內容抖出來,他數了數,沒有一件不是呂芳契的東西,包括芳契與他合攝的一張小照片。
  “你把她怎麽了?”永實震驚地問,“你用她的身份證,住在她屋子裏,勾搭她男朋友,她到底在哪裏?”
  “天下沒有人比你更笨,關永實,”芳契忍不住罵他,“你不用腦,不懂思索。”
  永實靜下來。
  一點兒都不錯,這是芳契罵人的姿勢與語氣,她學得有七成似,譏笑他人的缺點太容易了,漠視他人的優點也太便當了。
  關永實皺起眉頭看著她,“對不起,我不能送你,我有正經事要辦。”他去打開大門。
  芳契不想再說,讓他靜一靜也好,事情來得太突然,他需要時間。
  芳契駕車離去。
  她忘記取大衣,午夜飛行的香氣越來越濃,關永實坐立不安。
  皮夾子被她取走,那幀小照卻留了下來。那是在地鐵站即影即有攝影亭內拍攝的,顏色已褪掉一半,紙質粗糙,兩人卻笑得十分歡暢,他趁機器拍到第三張的時候擠進亭子內與芳契合攝,沒想到她把它保存在皮夾於內。
  永實掏出自己的錢包,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進去。
  芳契的車子在公路上飛馳。
  混身的精力像是無法發泄,她暗暗吃驚,真怕身不由主,會做出什麽不受控製的事來,試想,把這股蠻力納人正軌,豈非萬夫莫敵。
  回到公寓,推門進去,猛一抬頭,看見鏡內一個人影,刹時間還以為哪裏來一個陌生的少女,看仔細了,才知道是自己,不要說別人,連呂芳契都不認得呂芳契。
  看著簇新的身體,芳契感慨萬千,當時不知道珍惜,暴吃暴喝,捱更抵夜,陷自身子不義,現在有第二次機會,她輕輕撫摸雙臂,非要好好當心不可。
  她輕輕坐下來,脫去鞋子,看到小小足趾,不穿襪子都不會覺得難為情,奇是奇在小時候認為這一切都是必然的,不覺稀奇。
  芳契籲出一口氣。
  走到書房,按著電腦,那股特別強烈的綠光已經消失,光與影大概已在度過愉快的假期後離去。
  芳契好不想念他倆,相識不過短短一段日子,他們對她的了解卻比地球上任何朋友深切,他們有恩於她,卻不思報酬,因無利害衝突,故可坦誠相見。
  芳契唏噓。
  這時候老板秘書的電話追上來,“呂小姐,提醒你,下午四點鍾你要到公司來。”
  “知道了,我記得。”
  “呂小姐辦事我們最最放心。”
  芳契換上一件小小皮夾克,輕鬆地回辦公室去,打算嚇全人類一跳。
  沒有什麽芳契不滿意,除了關君不接受她的追求,關君甚至不接受她是她。
  接待員請她到會客室等。
  她說:“馬利,我是呂芳契。”
  馬利看了看她,會錯了意,“我們已經截止招考練習生。”
  芳契隻得取起電話,撥進去,同她老板說:“我在會客室。”
  “鬧什麽玄虛?”
  “見麵才講。”
  她坐在沙發上看雜誌,隻見大班過來扶著門框,對她視而不見,轉頭問馬利:“呂小姐在哪裏?”
  芳契過去輕輕搭住她肩膀,悄悄說:“我在這裏。”
  她一轉過來,看到芳契,張大嘴巴,硬是合不攏來,下巴的韌帶像是壞掉了。
  芳契離她很近很近,她噓了一口氣,順手關上會客室門。
  “我是芳契,你記得嗎?頭一次來見工的芳契。”
  她漸漸想起來,許久許久之前,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始自大學出來,冒昧到華光毛遂自薦……
  是,這是芳契,錯不了,她記得,她問:“但時間已經過去,當中發生許多事,你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我也在場。”
  “但是你好像往回走了十年。”
  “沒有,我沒有往回走,我知道相信這個故事會有點兒困難,但我說的都是真話,我身體的年齡往回走,我的思想沒有。”
  她老板倒是個聰明人,“你的意思,我倆沒有代溝,交流毫無問題。”
  看!芳契慨歎,她統統明白,關永實還不如她。
  隻見她坐下來,“我不管你外型老嫩,可是,這是如何發生的,你碰上了外星人還是怎麽樣?”
  聽,聽,明白人就是明白人,不用解釋也明白,不明白的人就是不願意明白,說破嘴皮也不管用。
  “你肯定你喜歡這個樣子?青春不是一切,你可以相信我,芳契,你可有想過這也許是自尋煩惱?”
  芳契答:“已經來不及了,幫我的人不知道猶疑是地球人性格最大的特色,他們沒有讓我詳加考慮。”
  “但是,”對方靜下來,“即使想清楚,你還是情願要這個新的身軀吧?”
  芳契不知道,她神色凝重地抬起頭,剛想把事情經過向這位亦師亦友的老板說清楚,會客室的兩扇門被驀然推開,來人是關永實。
  他一看到呂芳契便低聲嚷:“又是你。”
  芳契忍不住苦笑同第三者說:“他終於看膩了我,希望我天天換一個樣子。”
  關永實指著她說:“你說你是呂芳契,那麽,以前那個呂芳契在哪裏?”
  芳契指一指小關的胸膛,“做論文用這種楔而不舍的態度還差不多,永實,我還以為我倆的感情已超脫查根問底。”
  “不,我同芳契感情基礎建於了解,我現在不認識你,你是一個陌生人。”
  芳契的老板歎一口氣,“你們需要獨處。”她要退出。
  “不用,”小關說,“我要徹查這件事。”
  芳契喚住他,“慢著,這是我家門匙,在聘用私家神探之前,你先去書房閱讀電腦紀錄,自然明白。”
  關永實猶疑片刻,才接過鎖匙,拂袖而去。
  芳契坐下,用手搗著臉。
  老板同她開玩笑,“漂亮的少女,你緣何悲傷?”
  “去你的!”
  “看情形,關永實所喜歡的,實在是舊日的你。”
  芳契深深吸進一口氣,“我在華光的職位沒有問題吧?”
  她老板為難地看住她。
  芳契大吃一驚,“你說過隻講能力,不講外形。”
  “小姐,即使同事們接受事實,外頭的客戶會怎麽想?有許多技術性的問題有待克服。”
  嘿,時窮節乃現,“你妒忌我,所以留難我。”
  隻聽得老板慢吞吞笑道:“誰說不是,非要付出適當的代價不可。”
  芳契一時不知是真是假,臉色大變。
  “你讓我把細節打通,便知會你複工,對了,那電腦紀錄,最好也給我看一遍,好奇心誰人沒有?”
  芳契哭笑不得。
  “你打後門溜吧!別騷擾我員工的情緒,”她拍拍芳契的背脊,安撫她,“我會作出適當安排。”
  芳契走到街上,才發覺她失去的也不少。
  她的事業,她的感情,都起了變化。
  彼時雖然抱怨生活平淡沉悶,一切按部就班,什麽都在意料之中,但勝券在握,信心十足。
  現在她仿惶。矛盾。躊躇,一如少年時,原來心靈與肉體不可能完全分家。
  芳契疲倦了。
  回到家中,她用力按門鈴,小關來開門給她,一見芳契,他神情困惑,疑幻疑真:“他們把你怎麽了?”
  芳契歎一口氣,“別誤會,他們是好人。”
  “分明把你當作實驗品,太不負責任。”
  “這是我的夢想,他們實踐了我的願望。”
  “芳契,你不過是說說而已,每個人在極端勞累的時候都會突發牢騷,你並非真的想回複青春。”
  芳契說:“我害怕身體一日比一日老醜,我怕它衰竭,我怕它不中用,我怕它有一日崩潰,而我活潑的靈魂卻要與它陪葬。”
  “芳契,這是生命的自然現象,無可抗拒。”
  “芳契你叫我芳契,永實,你終於承認我是芳契。”
  永實說下去,“照光與影的說法,你將重複十七至三十四歲這一個環節,之後,還不是照樣衰老死亡,你並沒有賺得什麽。”
  “我賺得另外一個十七歲。”
  “你又不是女明星,靠年輕平滑的麵孔吃飯。”
  “我全身充滿活生生的力氣。”
  “恭喜你,明日可到碼頭與苦力爭一朝夕。”
  “永實,你對我請尊重些。”
  永實把她拉到鏡子麵前,“看,看清楚你自己,多麽可笑,三十多歲的人,穿著十多歲的衣服。”
  芳契氣鼓鼓他說:“你是我所知道唯一不崇拜青春的人。”
  “不見得,隻有少許毫無自信浪擲生命的人才怕年華逝去,芳契,你不應該是那樣的人。”
  芳契生氣,“我以為你一旦了解真相便會對我冰釋誤會。”
  “剛相反,我對你非常失望,我簡直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永實語氣有點兒無措。
  “你可以擁抱我跟安慰我。”
  永實到這個時候,才勉強笑起來,把芳契擁在懷中。
  那感覺是陌生的,這不是呂芳契的身體。
  很多時候,過馬路。跳舞,永實都有機會攬到芳契的腰身,鬆且軟,他喜歡那感覺,也已經習慣,此刻在他懷抱中的芳契明明是個少女,他不自在地放開手。
  感覺是難解釋的一回事。
  芳契說:“你知道我一直有遺憾。”
  “我可不當那五年是一個障礙。”
  “你家人呢?”
  “愛不得夠,才借口多多。”
  話還沒說完,電話鈴便響起來,說到家人,家人便到,是芳契的大姐。
  “小芳,你最近去看過母親沒有?我很擔心她的狀況,上午同她通電話,她堅持前兩日見過小阿固,這是不可能的事,兩地乘飛機要十八小時,老人家倘若忽然糊塗,怕是一種不吉之兆,你趕快送她到醫院檢查一下。”
  芳契捧著頭唯唯諾諾。
  “小芳,你應該與母親接近點兒。”
  芳契的容忍力比從前差得多,忽然說:“為什麽,因為我們住在同一個城市?假如這是主要理由,那麽,明天我也可以移民。”
  “我不過請你注意母親的身體。”
  “你要是有你表現的一半那麽孝順,你就該終身不嫁服侍老母。”
  “不可理喻!”大姐摔掉電話。
  永實問她:“這種爭吵是必要的嗎?”
  “別管我的家事。”
  “我所欣賞的成熟。婉曲、肯為大前提著想的呂芳契到什麽地方去了,你看你,動不動生氣鬧憋扭爭口舌便宜,這算什麽?”
  “我累了,忍氣吞聲這些年,緊守崗位,任勞任怨,久了好像活該吃苦似的,為什麽我要那麽懂事,為什麽我不能同他們一般見識,為什麽我不能斤斤計較?”
  關永實冷冷看她一眼,毫不動容,“因為你是呂芳契,你是個榜樣。”
  “笑話,我也薄有積蓄,幹嗎要早睡早起,辛勤工作,母親又不是我的私夥,噓暖問寒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
  關永實詭異地看著她,“你慘了,芳契,你現在兼備新中年的嘮叨與少年人的憤怒,不但一無是處,且討厭非凡。”
  還沒有說完,芳契已經抓起一隻大花瓶,剛想兜頭兜腦摔死關永實出口氣,誰知猛地想起手上是拉利克水晶,理智上不舍得,隻得半湯半水地放下它,關永實說得對,她一點兒也不可愛,既無年輕人的坦率誠懇,又失去中年人圓滑老練,兩頭不到岸。
  她傷懷地站在一角發呆。
  永實這時不忍心,又來哄她,“他們給你幾個願望,能不能把我也變成十七歲?”
  大姐的電話又來了,這次她說:“你講得好,我也有責任,我已經訂妥飛機票,明天一早飛回來探訪母親。”
  芳契急道:“大姐,你別忙,母親沒有事,由我來照顧她好了——”
  大姐打斷她,“我同小阿囡一起返來,母親好像很牽記她。”
  芳契一疊聲叫苦,永實把手疊在胸前微微笑。
  他說:“假李鬼要碰到真李逵了。”
  “關永實,你給我滾出去!”
  他搖搖頭,“你所有的,也不過是我,我走了,你靠誰?”
  “我不要你的同情憐憫。”
  永實吐出一口氣,“我猜你說得對,我不羨慕你。”他轉身去開門。
  芳契至為震驚,她沒有想到永實的反應如此奇突,人不同電腦,信然。
  芳契有種感覺,她可能會弄巧反拙。
  世人太崇拜青春,商品千方百計要使人看上去更年輕更活潑,化妝品。衣服、健身用品。健康食物,都意圖令顧客長春不老。
  尤其是女性,為著瞞那三五七歲,出盡百寶,喪盡尊嚴,試想想:一個人竟以自身的年紀為恥,多麽匪夷所思。
  人對人最大的恭維,往往是“你又年輕了”,“你同班同學看上去似你母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芳契受生活中這種畸型現象影響,也渴望越活越回去,沒想到關永實不吃這一套,他是例外。
  他是那種罕有的、不抗拒、不力爭。情願優雅地老去的人。
  他在門口轉過身來,“我一直覺得你是頭發白了任它去打理清潔算數的那種瀟灑自在人,芳契,告訴我,這是一宗意外,完全出乎你意料。”
  芳契不能誣告光與影。
  她說:“我們倆人都需要靜一靜。”
  “你講得對。”
  永實離去。
  芳契內心閃過一絲恐懼,她可是要失去他了?
  大門關上後小小客廳顯得分外冷清。
  她把頭發挽起,梳成一條馬尾巴,坐下,點一枝煙,凝思,她不折不扣做了一個老人精,失去工作,失去男友,換回泡泡糖、小白襪。
  當事人認為值得便是值得,旁人很難估計她的得失。
  芳契躺在沙發椅上,在陌生人眼中,這活脫是不良少女寫真:煙,酒、懶洋洋。
  身體上所有的表麵傷痕都已經褪去,心靈上的疤與痂卻依然累累重重,午夜夢回,仍然會想起太多不如意事,永實說得對,隻有他是她生活中的亮光,他從未試過叫她流淚傷心或是害怕。
  她幹掉手中醇酒,歎一口氣,走到露台上,抬高頭,看到一彎冷月,正在惆悵,忽然看到關永實的車子駛回來,停下。
  芳契似少女般衝動,匆匆地奔下樓去迎接他。
  走到停車場,永實正在鎖車門,轉過頭來,看到芳契,連忙把外套搭在她肩上,怕她著涼,現在的芳契處處要人照顧,不能與他平起平坐了,永實十分唏噓。
  芳契笑嘻嘻地問:“這次回來,是否意味你思想已經搞通?”
  “才怪,我有個消息要向你報告,家父家母決意到本市來拜訪呂芳契小姐,請問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麽出去見人?”
  芳契一怔。
  “本來是好消息,現在變成壞消息了。”永實輕輕說。
  “我不能要求全世界人喜歡我。”
  “這是憤怒青年在六十年代最常用及最糟糕的借口。”
  “永實,放過我。”芳契苦笑。
  “讓我們上樓商量這件事。”
  芳契一摸口袋,永實已經知道發生什麽事,她忘記帶鎖匙,已被關在門外。她冒失。輕率,一如少年人,真該死!以前,被照顧的往往是他,芳契無微不至的堵塞他的小缺點小紕漏,現在,什麽都反過來了。
  永實衝口而出,“我才不要做保姆。”
  芳契當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揮舞拳手,“你膽敢忘恩負義,你是我帶大的,此刻也是反芻的時刻了。”
  永實搖頭歎息,“到我那邊去吧!”
  芳契索性穿上他的外套,不倫不類地上車。
  兩人想法不同,永實覺得芳契似小潑皮,太難應付,同時,他也不想應付她。
  芳契卻想起有一次,她與他在家做報告,聽見冰淇淋車子音樂響起,永實衝出街買冰條,她跟著出來,兩人都忘卻帶鎖匙。
  她多麽高興她同永實一樣糊塗,兩人吃飽冰淇淋之後,爬水渠進屋,驚險百出,攀住二樓窗框。差些兒扭到足踝。
  那次永實沒有任何抱怨。
  奇怪,那時,她就是降得住他。
  現在,他視她為無物。
  竟有這樣的事,芳契分不出是悲是喜?
  他倆商議良久,毫無結果,芳契又拿出香煙來,永實罵他,“不準吸煙,一陣臭味吸進沙發裏三個月都散不清。”
  芳契瞪著他,“從前不見你抱怨。”
  永實看著她良久,“我不喜歡你的新身體,說真的,芳契,光與影看情形也是合理的成年人,應該有商有量,新鮮過後,叫他們幫幫忙,轉回原形如何?”
  芳契心念一動,“太遲了,他們已經離開地球。”
  “什麽,你無法再與他們接觸?”永實大驚。
  “他們沒有留下新電話地址。”
  “芳契,這口你自作自受。”
  “所以,不用你擔心。”芳契恨恨他說。
  “除了吵架,你還有什麽計劃?”
  “我會找人化個老妝才去見令尊令堂,相信我,那並不是太難的事,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你不用怕我不老。”
  芳契倔得一如反叛青年。
  過一會兒她問永實:“我現在不漂亮嗎?”
  “不,”永實由衷答,“非常標致,你一直長得好看。”
  “我對你的感情可沒變。”
  “或許還增加了一點兒。”
  “為什麽反而冷淡我?”
  “I\prefer\the\old\model。”
  “你會後悔。”
  “我也曉得我們當中一定有一個人會後悔。”
  “你。”
  “才怪。”永實自鼻孔裏哼出來。
  芳契摔出一口氣,“你從來不曾跟我鬥過嘴。”
  “我知道,我控製不來,現在的你對我有壞影響。”
  “這樣下去沒有用,我還是先回去的好,我不想與你動武。”
  “你不能進門。”
  “我會找鎖匠。”
  “我不放心你?”
  “我不是無知少女。”
  那一個晚上,永實終於看她開了門進屋才筋疲力盡地回去休息。
  吃不消,精力無法應付,永實不能與她共進退。
  讓她找個少男共舞到天明好了,永實管不了那麽多。
  像一個噩夢一樣,他已經失去呂芳契。
  永實用手遮住額角,他不相信這是真的,芳契會放棄她從前可愛的自己而去換上這麽討厭的新軀冗。
  永實以前也失去過若幹朋友,他們同芳契一樣,為著追求浮生一些飄渺的東西,像名同利,在過程中整個人變了形,永實不再認得他們,落得生疏分手。
  事後他們得到所要的一切,與永實重逢,慨歎變形之前的生活,其實並不見得不快樂,回憶起來,戀戀不舍。
  芳契肯定是因不滿現實而求變,永實竟沒有發覺含蓄低調的她有這樣憂鬱的心事,他們見麵的時間大少,她掩飾得太好。
  她有權追求她認為是更重要的事,包括青春在內,想到這裏,永實的氣平了。
  以往他老同人說,呂芳契的個性最靠得住,十年前後,一個態度,待上人下人,一個姿勢,他不能擔保自己不變,卻可以保證呂芳契不變。
  現在看來,這話說滿了。
  自飛機場接到父母,小關萎靡的神情哧得老人家一跳。
  “你的女朋友呢?”
  “結束了。”
  “什麽?”
  “年齡差距太遠,不會有幸福。”
  關老大連忙說:“讓我們看過再說吧!”
  “她哪肯隨便出來給人家亂看。”
  關老大有點兒懷疑這是寶貝兒子欲擒故縱之計,但看到他臉上失落之態,十分擔心,“讓我同呂小姐說。”
  小關搖搖頭,茫然說:“我不認為我們有緣分。”
  關老太暗暗吃驚,“交給我。”
  這個時候,芳契沒有閑著,她正與老板辦交涉。
  老板同她說:“芳契,我想過了,你最好以幕後姿態出現。”
  芳契沒聽懂,“我們又不是拍電影,怎麽分幕前幕後?”
  她老板說:“芳契,你這個樣子,不方便見客,不如做我謀臣,替我策劃統籌大型計劃。”
  芳契笑出來,“你要我做黑人物?”
  “當然不是,是你的報告,由你來具名。”
  “我知道,你要調我到資料室去,暗無天日地苦幹,千辛萬苦做出來的成績,被其他同事改頭換麵地拿去揚名立萬,即使有人來訪問我,聲線也要經過處理,還有,打光打得隻看見黑色的側影,我不要做這樣的工作,我辭職。”
  “芳契,這並不是明智之舉。”
  “我可以另謀高就。”
  “一個少女能做什麽,信差、女侍、模特兒、演員,還是竟選下一屆香江小姐?”
  “我有腦力。”
  “隻有我與你才知道這件事。”老板狡黠地笑。
  “你想調我到資料室去不止一朝一夕了。”
  “公司的五年計劃需要有人開始著手做,我會撥夥計給你,靜下心來,幫幫忙。”
  芳契悶悶不樂,“我需要時間考慮。”
  “我給你三天。”
  “這不公平。”
  “親愛的,世事有什麽公道可言,像你,既有智慧,兼具青春,羨煞旁人。”
  “這並不是真心話。”
  她凝視芳契,“承恩不在貌,我以為你是一個有深度的人,誰沒有年輕過,過了也就算了,你在不在乎大企業家、大科學家、大作家、大畫家的皮相?從前你眼尾每一條細紋都有它的性格,看上去十分親切,我肯定沒有人會介意,除你自己。”
  關永實找到同道中人了。
  “從頭開始需要很大的勇氣,我覺得我已經熬出頭,不想再來一次,你是知道我的,芳契,這並非酸葡萄之語。”
  芳契不語。
  她站起來,“我走了。”
  芳契把老板送出去。
  她臨別贈言:“裙子穿密實點,當心小阿飛。”
  除了高敏,竟沒有人妒忌她。
  再下去,也許隻能跟高敏做朋友。
  在門口,碰見關永實,芳契的老板嘲弄道:“有沒有帶棒棒糖上來?”
  芳契氣結,幸虧關永實答得好,“沒有,愛還不夠嗎?”
  那婦人笑笑走了。
  芳契問:“你想不想在她背後插一刀?”不想,其他的老板肯定會更壞。”
  關永實自芳契身上聞到一陣複雜的氣息,每當下午,她那午夜飛行混和了汗氣與煙絲味,給體溫蒸發散播開來,永實便深深著迷,他閉上雙眼,深深吸一口氣,不知有多少次,他渴望把鼻子埋在她後頸聞個痛快。
  他歎息。
  芳契這幾日但聽得他長嗟短歎,愛莫能助,便問:“你有何貴幹?”
  “家母已經殺到,非見你不可。”
  芳契說:“我大姐明天恐怕也將登陸。”
  “我們在群芳樓宴客,盼望你出現。”
  “真不是時候。”
  永遠是我們遷就生活,生活才不同煩體貼我們,日子久了,搓圓挼扁,任由生活安排,不堪委屈,漸漸苦澀,隻覺什麽都不是時候,要它的時候它一直不來,不需要它,它偏偏近麵撞上來,避都避不開。
  “他們是特地來看你的。”
  “好的,永實,我會出現,讓你下台,你看,我為你做的各種荒謬無聊事情加在一起超過千斤。”
  永實笑了,“我明天來接你。”
  他走了以後,芳契坐在電腦麵前向它訴苦。
  有什麽好處?它老實,它不妒忌,它不靠害,人類最忠實的朋友有二,一謂電視,二謂電腦,信焉。
  她把今日發生的事告訴它,然後說:“請予忠告。”
  它很謙虛:“忠告則沒有,愚見倒有一點兒。”
  “無論是什麽,說吧。”
  “此處,此處,彼處,彼處,也許最好,請教光與影。”
  芳契歎口氣,“光與影已回紫微垣鬥宿去了。”
  “回去?”
  芳契睜大眼睛,“請予指示。”
  熒幕上打出世界大地圖,一隻綠色箭嘴指向南美洲亞馬遜流域的雨樹地帶,閃爍不停。
  芳契奇問,“他們到那裏去幹什麽?”
  電腦訕笑:“光與影到地球來不止是為著實現你的願望那麽簡單吧!”
  “他們在巴西幹什麽?”
  它反問:“關於地球,你知道多少?”
  遲疑片刻,芳契厚著麵皮答:“一無所知。”
  電腦被她搞得挺尷尬,過半晌才說:“嚏,我真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們在做一項研究?”
  “是,與人類合作,挽救大氣層中的氧氣與雨量。”
  “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忙?”芳契百忙之中不忘宣揚大地球主義。
  “相信我,你們需要幫忙的地方大多了。”
  芳契童心大發,“你知道他們的計劃,說說看,”她采取激將法,“你不是不知道吧?”
  “告訴你也不妨,地球今天夏季有部分地區大旱,這你聽說過吧?”
  “請人正題。”廢話少說。
  “雨,是空氣中水氣冷卻凝結後落下來的。水氣的多少,是降水多少的先決條件。”
  芳契的思維回到老遠老遠去,對,她自兒童樂園裏讀過小雨點的故事,確是這樣。
  “請你留意,否則一世無知。”
  芳契生氣,“先生,我是商業管理科學士,我不是氣象學專家。”
  “森林地區多雨,首先就因為森林地區水氣多,植物具有強大蒸騰作用,利用根係吸引地下水分,又將水分通過枝葉散發到天空,一畝森林,一年約蒸騰三十八萬三千公斤水分,大大增加林區上空水氣,蒸發的水分,比同等麵積無林區多二十倍。”
  “我明白了。”
  “真的?”
  “雨樹遭砍伐過度,影響水氣蒸發量,不上去,就沒有下來,於是旱季來臨。”
  “咦,你不算一無所知嘛!”
  “我們不會渴死吧?”芳契大吃一驚。
  “渴死前,大抵你們已經缺氧而死。”
  “有那麽壞?”
  “小姐,植物利用葉綠素吸收陽光,分解水分而放出氧氣,開始是小量的。局部的,逐漸發展擴大,大氣層裏的氧氣也逐步增多,六億年前,占空氣的一巴仙,三億年前,達到現在的水平,這樣,高等動物,你們,哺乳類,才演化出現。”
  “咦,我的天。”
  “你不知道吧,小姐,地球上先有樹木,後有人類。”
  “這怎麽辦?”芳契變色。
  “別擔心,小姐,在你有生之年,地球不會變廢墟。”
  芳契怔怔地,“光與影在亞瑪遜流域幫科學家重組雨樹群?”
  “正是。”
  “謝謝你們。”
  “不客氣,但請你體諒他們工作忙碌,故此佯稱已經離開地球。”
  “他們說來探朋友。”
  “固然是。”
  “我想與他們聯絡,請替我設法。”
  電腦力難了,“我的功能達不到你的要求。”
  “他們已離你而去是不是?”
  “我隻是一具電腦。”它有點兒沮喪。
  芳契趁機籠絡它,“我卻當你是朋友。”
  它沉默了。
  芳契說:“對不起。”
  “我隻能把儲藏的資料告訴你,我不懂創作。”
  “沒關係,”芳契安慰它,“不是每人都有創作天分。”
  芳契按熄電腦,揉一揉雙眼。
  同人類聊天比較舒適,人類有動聽的。充滿感情的聲音,可惜同一人發出的同一把聲音,在不同情緒的處理下,有天淵之別,有時會深深傷害談話對象。
  還是電腦可靠可測可愛。
  找不到光與影。
  芳契繼續年輕下去。
  為了見關老太爺及老太君,她試穿舊時女服,尺寸全部不對,肩不夠寬,腰身大鬆,套上身像一隻殼子,芳契發覺高明的裁縫師傅用完全不同的兩種態度來設計少女及成熟女性的服裝。
  芳契用手由上至下掃一掃衣裙,終於,她全身最突出的部位不再是胃同腹。
  關永實來接她的時候,看到一個雪白肌膚,長發漆黑的女孩子,怙惡不俊地夾著枝香煙,姿態風塵地開門給他。
  一見他就說:“你來挑衣服,我實在不知穿哪一件好。”
  “呂芳契,呂芳契,你怎麽會沉淪到為這種事煩惱,你不是說過,呂芳契無論芽什麽仍然是呂芳契?”
  “好,我不再尊重你意見,我自己定奪。”
  新衣淺灰色,緊緊貼在身上,領口有一紮布料,纏向左又纏向右,裙身在膝蓋上十公分,配灰色閃閃生光的玻璃絲襪。
  永實看著她,原來芳契年輕的時候是這個樣子的。見到了,不過如此,同本市其他三十萬名時髦少女一樣,全副精神集中在如何把自己包裝得更悅目,以更好的姿態去追求明主,永實失望。
  “還不錯吧?”
  “過得去。”他很客氣。
  “憑良心說,永實,不比從前漂亮呀?”
  “從前你獨一無二,”關永實不願多說,“你不應妄自菲薄。”
  他替她搭上紅色凱絲咪大衣,陪她出門。
  酒水設在貴賓廳,連她倆足足十二位客人,遠親近親一大堆,其中有關永實的兩個表弟,這一對難兄難弟本來正悶得半死,昏頭昏腦,沒精打采地在玩撲克牌,看見芳契進來,眼前一亮,震蕩得不約而同站起來,明知那是表哥的女朋友,今晚是相親來的,也忍不住趨向前去,要求介紹。
  關永實苦笑,太滑稽了,他與芳契竟有代溝。
  兩位表弟老實不客氣一左一右坐到芳契身邊,把永實擠到老人堆去。
  關老太拉住兒子問:“那是誰?”
  “我的女朋友。”
  “不,”老太吃一驚,“不是她,不是這個小太妹。”
  永實有快感,雖然最尷尬的是他,但也忍不住幸災樂禍,“你們不是一直嫌我的女朋友老嗎?所以找個年輕的來滿足你們,母後,別叫孩兒太為難。”
  關老太失色,“這位小姐恐怕二十歲都不到,太年輕了,你看,同小三小四在一起還差不多,與你完全不配。”
  永實瞪著母親,“老的又嫌老,小的又嫌小,恁地難伺候,反正一輩子甭想討到你們歡心,幹脆剃光頭做和尚去。”
  關老太語塞,臉上露出悔意,她看過以前那位呂小姐的照片,真的很秀麗端莊,歲數略大,但看不出來,真不該挑剔得那麽厲害,瞧,現在一蟹不如一蟹,更不如前了。
  關老先生問兒子:“你沒有弄錯吧,那女孩子起碼比你小十一、十二歲。”
  永實捧住頭,數字數字數字。為什麽有這許多人心甘情願被數字支配,財產總值多少,是個數字,壽數多少,也是個數字,天天看牢數字做人,沒有比這更荒謬的現象了。
  芳契也不比永實好過,坐在兩位少男當中,吊兒郎當地敷衍他們,一邊發現兩人思想幼稚,她認識永實的時候,永實約莫也是這個年紀,卻有內涵得多,一定是她的要求太高,要不,就是他們水準大退。
  “……有一間新會所的燈光與咖啡都不錯,飯後一起去觀光如何?”話出了口,才覺得太荒謬,公然撬起表哥的女朋友來,連忙又補一句:“叫永實哥也去。”
  芳契笑,“他有他的節目。”
  他們大喜,“那你呢?”
  “對不起,我也有我的去處,但我不愛喝咖啡。”
  “你會喜歡‘光與影’的。”他們不放鬆。
  芳契一怔,“什麽,叫什麽?”
  “光與影。”
  “新開張營業?”
  “你也知道這個地方?”
  芳契心念一動,“帶我去,現在馬上走,我們不吃飯了。”
  小三與小四正在想,這種飯一吃兩個鍾頭,雙方大抵要追溯到關。呂兩家上八代的曆史掌故,不悶死才怪,現在聽見芳契有這樣好的建議,一方麵大喜,另一方麵又訝異她大膽。
  芳契說:“我先溜出房間,你倆五分鍾後跟著出來。”
  小三小四經不起這樣的引誘,連忙點頭。
  芳契輕輕起立,挑起大衣手袋,悄悄往門外溜,那邊關老大纏住兒子,不住地訓話。
  芳契搖搖頭,她母親也是這樣,有發表不完的權威性意見,天天足可以說上三五七個鍾頭,誰要是敢打一個嗬欠,誰就是不孝,漸漸沒人敢接近她。
  光與影咖啡座。
  即使純屬巧合,去看看也是值得的。
  小三小四立刻自房裏跟著出來,他們不是壞孩子,但是異性相吸,著了這美貌少女的迷。
  三人上車,到遊客區一間商業大廈門口停下,芳契跟著他倆走進地牢。
  他們說得對,氣氛極佳,客路也斯文,叫光與影一點兒沒錯,燈光控製得柔和舒適,的確是個小想談天的好地方,下次要與永實一起來。
  想到永實,芳契連忙掏出群芳樓送的火柴盒子,照著上麵的號碼撥到貴賓廳。
  “永實,”她說,“原諒我開小差。”
  “你在哪裏?”
  “我在喝咖啡,你不生氣吧?”
  “我很佩服你,芳契,年輕真的不一樣,希望我也有勇氣脫離這等無聊的晚宴。”
  芳契心花怒放,到底隻有永實最了解她。“永實,我們稍後見。”
  她回到座位,四周打量一下。
  她走到酒保麵前,試探地問:“你有沒有聽說過紫蔽垣鬥宿這個地方?”
  酒保一怔,抬起頭來,看著芳契,雙目閃著深湛的晶光。
  芳契已經知道她找對了地方。
  “光與影好嗎?”
  酒保不答,隻是笑笑。
  芳契又輕輕說:“若想設觀察站而又不引人注目,最好莫如設間會所做酒保。”
  酒保微笑,“呂小姐,喝什麽?”
  那一邊一雙小兄弟被冷落了,大表不滿:“你看她與那酒保多熟絡。”
  “真替永實哥擔心,她不是一個忠貞的女孩子。”
  “可不是。”
  芳契如果聽見,一定笑得打跌。
  酒保遞一杯淡紫色的混合酒給芳契。
  “叫什麽?”芳契問。
  酒保答:“我的願望。”
  芳契有點兒窘,紫蔽垣鬥宿居民的特性是幽默,但是芳契知道他們沒有惡意。
  “如果方便的話,請告訴光與影,我想與他們聯絡。”
  酒保點點頭,“明天傍晚請你再來試我們另一款新酒。”
  他轉過身去招呼其他客人,身型與一普通人無異,芳契不想追究他用什麽辦法遮掩真麵目,太不禮貌了,她身受其苦,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芳契同小三小四說:“謝謝你們帶我來這個地方,我很喜歡,我有別的事要做,你們多玩一會兒。”
  她取過外套,獨自離去。
  小三與小四呆在那裏,好一個滑不留手的女孩子,害他們一會兒不知如何向大人解釋。
  芳契像一切紅顏禍水,才不管那麽多,她舒出一口氣,拂袖而去。
  街上夜間空氣冰冷清新,抬頭一看,滿天星鬥。
  芳契開始懷念她的舊軀殼。
  那似一具跟隨主人四出征戰的盔甲,用了多年,這裏那裏,舊了凹了破了鏽了,主人嫌它,把它換掉。
  喜新嫌舊本是人類天性,無可厚非,恨是恨在佩上新甲之後,混身不舒服,恐怕又要待十七年後才能適應,現在連一舉手一投足都受到限製。
  當然,那簇新錚亮的外表引來不少豔羨的目光,可惜人大部份時間要麵對的,是他自己,不是旁人。
  生活是天長地久的一回事,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外表風光固然重要,為了那一點點鋒頭而令日常生活失去平衡,卻太不值得。
  在街上躑躅,她忽然想起舊瓶新酒這四個字來,不由得仰起頭哈哈大笑。
  途人為之側目。
  她識相地叫部車子口家,停止遊蕩。
  隔不多久關永實就上門來。
  芳契笑問:“怎麽樣,派對進行得可理想?”
  永實拉一拉耳朵,“那麻將聲真正令人吃不消。”
  芳契笑,“你還年輕,現在我深深覺得霹靂啪喇的牌聲代表國泰民安,福壽康寧。”
  “恭喜你,這確是難得的新發現。”
  “長輩們對小呂小姐的印象很普通吧?”
  永實說:“一致通過,不能接受,年輕不一定好,他們終於受到教訓。”
  芳契眨眨眼睛,“他們寧願選大呂小姐?”
  永實攤攤手無奈地答:“我告訴他們,她早已經離開我。”
  芳契微笑。
  雖然說這一代再也不需要家人對他們伴侶認同,但總希望長輩接受他們的選擇。
  芳契愉快他說:“看,關家不再嫌我。”
  “錯,他們現在才真正開始嫌你。”
  芳契蜷縮在地毯一角,她的麵孔,她的身型,都一日比一日年輕,下午又比上午更加稚嫩。
  與她獨處一室,永實簡直有點兒害怕,奇怪,什麽樣的人會欺騙少女?他可不敢動彈。
  年輕人往往缺乏傳統價值觀念,衝動、熱情,太容易被利用,他情願做一個理智成熟的新中年。
  “我要走了。”
  以前趕他不走,此刻未必留得他住,芳契苦笑。
  “這個假期的節目太出乎人意料之外,”永實說,“我疑幻疑真,如果是夏季,還可以說是仲夏夜之夢,芳契,但現在明明是冬天。”他的迷茫完全是真的。
  芳契無言以對。
  永實間:“這究竟是開始,還是結束?”
  芳契打開門,把他推出去,“討厭討厭討厭,走走走!”為什麽關永實不可以像其他人那樣喜新嫌舊?
  第二天黃昏,芳契穿著便服到光與影會所。
  酒保換了人,他們都是一式的英俊年輕人,斯文有禮,適齡女性若不知他們底細,實在不會介意與他們約會。
  她同酒保打招呼,“我找昨天的三十四號。”今天這位夥記胸前別著一枚二十八號的襟針。
  二十八號轉過頭來,看著芳契,笑一笑,“呂小姐。”
  芳契大奇。
  二十八號輕輕解釋,“三十四號已經把你的事情告訴我。”
  芳契怔住,“你們之間沒有秘密?”
  二十八號笑,“我們互相信任。”
  “這間咖啡廳裏每個人都知道我的事?”
  “他們隻是知道你是我們的朋友。”
  芳契這才放下心來。
  她用手撫摸發燒的麵孔。
  二十八號又笑了,態度可親。
  芳契忍不住問:“你駐守地球有多久?”
  “調到本市恰恰五個月。”他並不隱瞞。
  “習慣嗎?”
  “有時也覺得寂寞。”
  芳契心念一動,“有沒有結識我們這裏的女孩子?”
  二十八號本來心平氣和地在拭抹玻璃杯,一聽芳契此言,即時變色,低頭不語。
  芳契不由得輕輕說:“對不起。”
  過一會兒二十八號對芳契說:“她們還不知道我本來麵目。”
  可憐的二十八號,真值得同情。
  芳契約莫知道他們真麵目,的確不是每個人可以接受。
  “你們相愛嗎?”
  二十八號點點頭。
  “嗬,隻要愛得夠就可以克服一切難題。”
  二十八號雙眼閃出感激的神采來,“謝謝你的鼓勵。”
  芳契苦笑,但是她自己呢?
  “對了,光與影說:他們已經離開地球,這裏一切事宜,都要暫時告一段落。”
  “不,我知道他們沒有走,他們在南美洲忙正經事,請你幫個忙,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有要緊話同他們說。”
  二十八號有點為難。
  芳契連忙攻心,“也許有一天,我也可以幫你忙。”
  這時,一個衣著樸素,臉容清秀的女孩子走過來,與二十八號打招呼。
  聰明的芳契立刻知道她的身分,即時把握機會對二十八號說:“可能你也會需要一個中間人。”
  二十八號明白了,輕輕點頭。
  “我明天再來。”
  比起他們,人類無異狡獪一點兒,可惜人家有真智慧。
  芳契走到門口,迎麵碰見一個人,她認得他,他是路國華。
  路氏看上去又倦又渴,找到空台子坐下,叫杯冰凍啤酒,牛飲灌下,剛籲一口氣,抬起頭,看到一名妙齡女子正向他微笑。
  他怕是會錯意,連忙看一看身後,台子都空著,隻餘他一個人,於是他指指鼻子,意思是“我?”
  芳契已經走過去問:“好嗎?”
  要到這個時候,才驀然想起,路國華可能不認識她。
  芳契暗叫一聲糟糕,搭訕他說:“我認錯人,對不起。”
  路國華看著她一會兒,才答:“我也險些把你當作另外一個人。”
  芳契知道他指的是誰。
  她微笑道:“那個人,你不後悔認識過她吧?”
  “怎麽會,與有榮焉,她年紀比你大一截,現在是某機構獨當一麵的人才。”
  “你們為何分開?”
  路氏欲語還休,笑道:“大人的事,你也不懂,我請你喝杯橘子汁吧!”
  分手以來,芳契還是第一次與他談話。
  路君凝視她年輕的麵孔,越看越像,終於歎口氣答:“她愛上別人,我隻得黯然退出。”
  芳契一呆,誰?這路國華胡謅些什麽。
  隻聽得他說下去:“那個第三者,比我年輕漂亮得多了。”
  “你指誰?”芳契問。
  路君說:“告訴你也不會曉得,”他打開夾子掏出鈔票放桌子上,“她不承認,我是一直知道的,她本想拿我作擋箭牌,但是仍然無法抵抗他的魅力
  沒想到故事到了他嘴裏會有這樣一個版本。
  路國華苦笑,“你不會怪我嘮叨吧?我們這些庸俗的成年人又要去為下頓飯奔波。”
  他說聲失陪,便離開了現場。
  留下芳契一個人發呆,她沒想到路國華會這樣看這件事。
  “喂,喂!”她追上去,想同他解釋,她沒有利用過他,他倆分手,主要是因為價值觀念有太大的差異。
  誰知略國華也是個正人君子,看見這個美貌少女在咖啡座主動同他打招呼,已覺不妥,說了兩句,還要追上來,更無一點兒矜持,他大驚,加快腳步,假裝沒聽見她叫他,匆匆逃走。
  芳契撐著腰站在路邊為之氣結。
  明明比從前年輕漂亮,反而不受異性歡迎,何解。
  芳契悻悻然返家。
  她母親在錄音機上留言:“芳契,你姐姐今天傍晚即抵達本市,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她不肯承認小阿囡見過我,反而怪我糊塗,芳契,這件事你一定要幫我。”
  芳契有點兒溫馨的感覺,老太太極少把她看作投訴的對象,往往隻把她當投訴的題材。
  “還有,芳契,我已有許久未曾見你了。”
  芳契忍不住撥電話回家,來接聽的是一個年輕的聲音。芳契問:“你是誰?”
  那邊不甘服雌,“你找誰?”
  芳契認出來,“小阿回,可是你?”
  那邊也猜到了,“阿姨,終於與你聯絡上了。”
  她們一家已經抵達,真要命,芳契呆在那裏。
  她大姐接上來說:“芳契你在哪裏?母親說你神出鬼沒,有時三個月也不出現一次。”
  “你們好嗎?姐夫有沒有來?”
  “誰要他來。”
  芳契莞爾,二十多年了,姐姐說起姐夫,仍然用這種故意愛理不理的語氣,真是難得,姐夫偉大,給妻子一個溫暖的家,好讓她在理想的環境裏繼續練習這門嬌嗲工夫。
  大姐低聲說:“母親老多了。”非常感喟。
  “你還說我,你一年也不來一次。”
  大姐歎口氣,“出來吧,大家吃頓飯。”
  “今天我不行。”
  “公司有應酬?”
  “可不是,要不連飯碗一起推掉,不然的話,人人到齊,獨欠我一個,不知多麽吃虧。”
  “母親說這些年來不曉得你怎麽撐的?”
  她真的這麽說,她諒解嗎?
  “還沒有對象?”
  一時間芳契不知如何回答。
  “那位關先生呢!十年前蟟會計較的事情,十年後想法又不一樣,到了小阿囡那一輩,簡直微不足道。”
  芳契一味幹笑。
  “小阿囡想見你,她問你幾點鍾睡,她要來看你。”
  “不不不,一過十點半我就累得眼睛睜不開,明天吧,明天再說。”
  “芳契,你沒有什麽事吧,我有種感覺,你好像躲著我們。”大姐不悅。
  “噯,嗯,呃……”
  “芳契,”輪到她母親來說,聲音壓得低低,“芳契,事情怪得不得了,你最好來一趟,小阿囡的樣子完全變了。”
  芳契十分內疚,“也許換了個發型,也許她減了體重——”
  “不,芳契,我還不致於那麽糊塗。”
  原來老母親還信任她,芳契覺得安慰。
  “你的眼鏡度數又不對了。”她故意抱怨。
  “你明晚一定要來。”
  “公司沒有事我才走得開。”
  “你們兩姐妹都越來越奇怪。”
  談話在此結束,芳契一頭一腦都是汗。
  她想到親戚間的傳說:雯表姐生癌故世已有五年,表姑媽仍然以為她在外國念書未返……
  芳契也可以一走了之,去開始她的新生,聽說他們也找人冒充雯表姐的聲音,每隔一段時間向表姑問好。
  終於在一個農曆年,表姑媽忽然很平靜地問:“阿雯可是已經不在人世間了?”大家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跟著都哭了,但是仍然不肯對她說出真相。
  芳契不願意變成第二個阿雯。
  假死恐怕要比真死難受。
  這一步行不通,芳契非跟老母但白不可。
  可憐的老太太,這種怪事對她來講,一定是個打擊。
  門鈴驟然響起,芳契整個人跳起來。
  她跑去張望,門外站著兩個陌生男人,她完全不想開門,“主人不在家,”她揚聲道,“有什麽事明天再來吧!”
  那兩個人笑了,“呂芳契,快開門。”
  “你們是誰?”芳契大驚。
  “光與影。”
  她如聞救星下凡,趕快打開了門,鬆了一口氣,拍著胸口,“幸虧你們還沒有走。”
  “二十八號說你有急事。”
  芳契慚愧,她的急事可能隻是小事。
  他們其中一個笑道:“你看去很年輕很好呀。”
  芳契馬上知道他是較活潑的光。
  影說:“最近人類比較接受特殊現象,沒有人把你當作怪物女巫妖精吧?”
  “怎麽沒有,是我應付得宜,否則險象環生。”
  他們三人坐下。
  芳契斟出春茗,“首先要多謝你們自南美洲回到本市來。”
  光說:“那是小事,我們旅行的方法與你不同,速度快許多。”
  “可惜那件工程非常棘手,”影帶著責備的口吻說,“住在地球而膽敢糟蹋地球的,也隻有你們地球人。”
  芳契不敢出聲。
  “你們把地球躁蹭摧殘到不堪的地步,一觸即發,整個地球逃得過連鎖溫室反應,也會因錯誤運用核武器而毀滅。”
  光勸止影,“那與她無關。”
  “地球居民人人都有責任,汙染海灘,濫用塑料,誰都有份。”
  芳契想一想,“這與紫微垣鬥宿的居民有什麽關係?”
  影冷笑一聲,“宇宙由一個個環節扣住,地球有什麽不妥,肯定影響太陽係的平衡,繼而使銀河失控,小姐,紫微垣鬥宿並沒有你想像中遙遠,骨牌似倒下,一定牽連到我們,你們不怕,我們都怕。”
  三個人都沉默下來。
  光打圓場,“他們也怕,不然太空署也不會邀請我們前來幫忙。”
  過一會兒芳契嚅嚅地問:“你們有沒有去看過南極上空大氣中臭氣層那個洞?”
  光說:“那個洞肯定需要修補。”
  芳契躊躇,“修補天空?我好像聽過有這麽一回事,印象深刻,是誰呢?誰比你們更早補過天空?”
  影與光交換一個眼色,搖搖頭,影說:“他們這一代,普遍太在乎名成利就,榮華富貴,其它的什麽都不管。”
  芳契懊惱他說:“你們怎麽了,不住教訓,有沒有完嘛?”
  三人又恢複沉默。
  芳契覺得他們之間已有隔膜。
  芳契忽然想起來,“有了,女蝸煉石補青天,可見地球上空早已出過紕漏,女蝸氏是不是你們的同伴?”
  光與影笑了。
  “上一次補得好,今次也沒有問題,對不對?”
  光長長歎息,“老遠叫我們來,到底有什麽事?”
  “我的身體。”
  “這十足十是你要的玉女金身。”
  “我知道,它美極了,這樣貪婪的願望你們都允許我,我十分感激。”
  “但是你看上去卻不大開心。”
  “什麽都瞞不過你們老人家的法眼。”
  “呂芳契,別兜圈子了,有話老老實實他說吧。”
  “在這個月裏,我發覺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也許在你們那邊一切都是完美的,但地球上不可能這樣。”
  “你說的我沒有一個字聽得懂。”
  芳契怯生生問:“我能不能換回我的舊身軀?”
  光與影大大意外:“什麽?”
  “我知道你們對軀體沒有太大的留意,隨時更換,視需要而定,像我們的衣服一樣,穿上脫下丟棄,都不算一回事,但是我的舊軀殼,對我來說,有紀念價值,我不知道我有多麽愛它直至失去它。”
  “你懷念舊身軀?”影不置信。
  芳契點點頭。
  “它已經相當破舊,表麵有疤痕,質地鬆馳,內部許多器官經過修理,有些在未來的十年間肯定會陸續出毛病,換一具新軀殼是明智之舉。”
  芳契低下頭笑,“照分析你說得再正確沒有,但是感情上我放不下。”
  “我明白了,他不喜歡。”
  “他恨它。”
  “那你應該把他換掉。”光老實不客氣他說,“這正符合你們新一代的作風,誰擋住你們前進之路,即時鏟除,格殺勿論。”
  芳契知道光在諷刺他們。
  “我做不到。”
  “那你還不算英才,你跟他們混,會痛苦。”
  芳契說:“他比我更糟:念舊、溫情、執著,我倆不會有好結果。”
  光問:“你現在打算怎麽樣?”
  芳契吞一口涎沫,“我想恢複舊觀。”
  “你隻是說說而已。”影不相信。
  光說:“帶著這具新身,你可以去到更高更遠的地方,認識更強更美的人,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他倆把她帶到鏡前,“看,看你自己。”
  芳契看到鏡子裏去。
  “多奇妙,”光讚歎,“我們沒有加多,也沒有減少,你在十七歲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他握住芳契的手,“看指節多麽柔軟,皮膚多麽潤滑,”又說,“你的眉毛多麽濃密神氣,還有,頭發多麽柔順聽話,你真的肯放棄這一切?”
  芳契很感動,“看樣子真要與母親重修舊好,沒想到她在我身上落足工本。”
  “你是個漂亮的少女。”
  “是,我曾經是。”
  光說:“你現在何嚐不是?”
  影說:“你或許需要時間去考慮清楚。”
  “談得來的,同甘共苦的朋友都老了,剩我一個人妖精似青春長駐,是幸福嗎?”
  光與影笑,“說到底,她不舍得他。”
  “地球人的品格絕對不能列為上等,卻有一個特色,是我們遠遠不及。”
  影跟著說:“地球人十分看重愛情,很多時候令我們感動。”
  “是,”芳契笑,“再精明能幹的人,到頭來過不了這一關,結果什麽都犧牲掉,多年修為毀在一
  “且影響到不幸與他們太過接近的陌生人。”
  芳契想到二十八號,不提,隻是說:“是呀,我一直懷疑鯉魚精與白蛇精統共是天外來客。”
  “芳契,你真的決定了?”
  “不是為了他,是為自己,再來一次實在不勝負荷。”
  光兌:“技術上我們沒有辦法可以立刻做得到。”
  影說:“讓我們把儀器帶來再說。”
  芳契渴望過回正常的生活,“那麽,再讓我奢侈地多享受一會兒青春。”
  芳契站起來送客。
  芳契鬆了一口氣。
  她站在大門口,一時並沒有離去,忽然之間,有人叫她:“是呂芳契小姐嗎?”
  芳契抬起頭來,一個陌生少女站在門口。
  “呂小姐,你或許可以幫我忙。”
  “你是哪一位?”芳契覺得她臉熟。
  少女答:“我們見過一麵,我是二十八號的朋友。”
  嗬對,正是這位容貌清麗的女孩子。
  “請進來,二十八號幫了我一個大忙,我還要向他道謝呢!”芳契笑著招呼。
  少女轉頭說:“叫你呢!”
  芳契這才看見二十八號從角落轉出來,噫,今日客似雲來,且都是好朋友。
  兩人看上去實在是匹配的一對,手與手緊握著,看得出心事重重,不過眼神中有堅毅表示。
  芳契輕輕問少女,“這上下你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少女點點頭。
  “你可害怕?”
  少女搖頭。
  “那還有什麽難題,二十八號,難道上頭不批準?”
  二十八號低聲說:“她必須要離開親人,去了之後不能回頭。”
  芳契不語,世上總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她籲出一口氣,“她沒有反悔的權利?四十年後,她不愛你了,也不能返回家鄉?”
  少女見芳契好像比她更小更沒有經驗,不禁露出猶豫的神色來。
  芳契莞爾,她也曾經年輕過,她當然明白對方此刻的心情,她說,“你放心,我有足夠資格做你倆顧問,我年齡與我外型不相配,兩者相差一倍有餘。”
  少女呆呆地看著芳契,二十八號在女朋友身邊低語一番,少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來。
  她同情他說:“原來你也有煩惱。”
  “真的,”芳契笑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少女問:“我應不應該跟他走?”
  照說,成年人不會直接了當地回答此類問題,以免將來被人抱怨責怪,但不知恁的,芳契厭倦了做一個模棱兩可的虛偽人。
  她忽然衝動地揮舞雙手,大聲說:“走,跟他走。”
  一對年輕人愕然。
  “管他們呢,現在不走,還待幾時,將來有變化,將來再說。”芳契慷慨激昂。
  二十八號立刻歡呼一聲。
  他女朋友怯怯地問:“萬一有什麽變化,人生地疏,可怎麽辦?”女孩子恒古擔心的都隻有這點。
  “屆時不曉得你甩掉他,還是他不要你?大可從頭來過,在本家,在異鄉,感情問題,都得要你獨自承擔,誰也幫不了你,走吧,把握現在。”
  二十八號伸出手來,與芳契緊緊相握,“謝謝你,我們明白了。”
  少女雙眼閃著淚光,與芳契擁抱。這下子連芳契都覺得心酸。
  人家母親怎麽想,恐怕會追殺呂芳契。
  年輕人走了,芳契才覺得適才大膽發言,太過魯莽,換了是從前,她無論如何不會這樣做,呂芳契是著名的小大人,喜怒不形於色,克己複禮,因此放棄許多快樂的機會。
  回想起來,她從來未曾擁有過。
  所以才鼓勵他人率性而為。
  年輕、漂亮、充滿活力,卻一無所有,想得到的東西,都要付出時間精力爭取。
  智慧被困在這樣一個身軀這中,無用武之地。
  芳契躺在長沙發上,漸漸疲倦,眼皮沉重,一連打好幾個嗬欠,慢慢睡著。
  但是耳朵卻仍然半醒,她聽見四周圍許多日常噪音:隔壁打牌聲,嬰兒哭泣聲,傭人同傭人爭吵聲,電話鈴,門鍾,流行曲,汽車喇叭聲……清清楚楚,住慣這個城市,也不覺這些噪音有什麽不妥,正代表了安定繁榮,芳契天天在同樣雜聲中人睡,非常熟悉舒服。
  她長長歎出一口氣,胸口像是鬆動得多,兩隻手互握擱在胃與腹之間的位置。
  “他們說,女性有改變主意的權利。”
  “讓她再考慮一下吧,弄得不好,明天又來要求我們把她調回來。”
  “我想她已經想清楚了,來來去去,她不過是為著一個關永實。”
  芳契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但是四肢不能動彈,她覺得詫異,原來移動手腳需要這樣大的力氣。
  她懦動嘴唇,“光與影,”她想叫他們,她太清楚除出他們兩個不會有別人。
  “芳契,我要你聽著,這次把你調校回原狀,是有條件的。”語氣頗為嚴肅。
  天,不是要我殘害同胞吧,我不是那樣的人,我不是漢奸。
  “芳契,不要激動。”
  那麽,把你們的條件說出來吧。
  “你要答應我們,盡你的力量保衛地球上生態平衡。”
  芳契完全不明白所以然,她焦慮一如少年測驗時看到不懂的試題,一方麵她暗暗罵自己多事,本來可以好好做人,許什麽鬼願,現在卻要付出代價做回自己。
  “你們絕對不能隻顧眼前暫時收益而盲目毀壞林木。”
  “好,好,”芳契說,“我試試重新提倡植樹節。你們找錯人了,光與影,我說過一千次,我隻是一間華資公司營業部的中級主管。”
  “稍遲你會明白我們的意思。”
  芳契答:“如果能力做得到,我樂意效勞,畢竟,我才是地球居民。”
  “好,”光笑笑,“你要身體恢複原狀是不是?”
  芳契靈光一現,不不不。
  “什麽?”
  “你瞧,你瞧,她又後悔了,她又有餿主意了,我早說過,不要再理睬她。”
  “可是她有機會幫我們設立一大片速生樹林。”
  “呂芳契,你想怎麽樣?說吧。”
  芳契忽然想一個童話故事,一個農夫,無意中得到三個願望,苦苦思索,該要些什麽金銀財寶,熬到半夜,肚子餓了,他說:“我希望有香腸吃。”刹時間,麵前出現一條香腸,農婦見丈夫浪費一個願望,生氣,把香腸丟過去,說:“我希望香腸長在你這蠢人的鼻子上。”果然,香腸長到農夫鼻子上,拉也拉不掉。
  最後一個願望當然是:“希望香腸消失。”
  芳契想到自己,更覺可笑可歎。
  人類唯一可愛處,也許就是這一點點愚憨,天良未混。
  光問她:“笑完沒有?”
  影說:“把壞消息告訴她吧。”
  光兌:“新陳代謝這樣調來調去,會有不良影響。”
  猜也猜得到,生命會縮短,是嗎?
  “短一點點,你不會注意到。”
  芳契說:“我比關永實長五歲,我隻希望,我能夠同他一樣大。”
  光完全不明白,“我真弄不僮你們的思想,但白說,二十八號比他的女朋友大三十多年,你看得出來嗎?”
  “我不管,”芳契固執他說,“請把我的生理鍾數撥到與關永實一樣。”
  “即刻?”
  馬上,明天就得見功,否則前功盡廢。
  “呂芳契,你真麻煩,開頭就該這樣許願。”
  開頭誰知道願望會成真。
  “這是最後一次為你服務。”
  “芳契點點頭。
  “記住你的諾言,還有,下不為例。”
  “讓她好好睡一覺。”
  芳契的身體一重,像是深深陷入迷離境界,她夢見自己站在小小山崗上,向光與影依依不舍揮手說再見,她的手與腳都是細細的,約隻有七八歲模樣。
  身上穿一襲白色藍綱條的海軍裝裙子,對,母親從來不讓她穿皺邊粉紅色有蝴蝶結釘亮片的衣裳,自小她要她打真軍,所以芳契下意識恨她,因她不讓女兒走捷徑。
  小芳契轉過頭去,盛年的母親就站在她身邊,她氣餒了,輕輕把細力的手伸過去,握住母親的手,母親看一看她,笑笑,泯了恩仇。
  芳契永遠不會忘記山崗上天空的顏色,那種明亮的紫藍色簡直不是地球上應有的色彩,她與母親愉快地抬頭仰望特殊的景色。
  夢境結束,芳契沒有醒來,她繼續想睡。
  她當然聽不見大姐與小阿囡在她門口不住按鈴。
  “事情好像不對。”
  “媽媽,我去找鎖匠。”
  “別忙,首先要肯定她是不是在裏麵。”
  小阿囡說:“也許有朋友在,她不方便開門。”
  “這又不是學校宿舍,有什麽相幹。”
  “外婆說阿姨這一陣子真怪。”
  芳契的大姐歎口氣:“我打算把你外婆接來同住,免她一個人胡思亂想,疑神疑鬼。”
  正在門外議論紛紛,身後傳來聲音,“我有後備鎖匙,我來開門。”
  兩母女轉頭,看見一個英俊的。神情略為憂鬱的男生站在她們身後。
  小阿囡先活潑他說:“我知道你是關永實。”
  關永實欠一欠身,掏出鎖匙來,打開了大門。
  小阿囡很關心:“阿姨沒事吧?”
  關永實一個箭步進屋去探索。
  大家都看見芳契躺在長沙發上,麵朝裏,背朝外,睡得好不香甜,輕微但均勻的鼻鼾聲一下一下清晰可聞。
  小阿囡先笑出來。
  大姐抱怨,“睡得這樣實嚇死人。”
  關永實放下心,陪笑道:“一定是昨晚的應酬喝多了。”
  他進房去拿一條薄毯子,輕輕替芳契蓋上。
  然後以半個主人的姿態招呼大姐及小阿囡。
  大姐呷一口茶,以老賣老,帶著不經意的口氣說:“多虧你照顧她。”
  關永實不想她們母女看到芳契的變化。很樂意引她們顧左右言他,“芳契也對我很體貼。”
  大姐看他一眼,“我看你倆十分相配。”話說一半,又問,“是家裏不讚成?”
  “不,家裏覺得芳契很好。”比小太妹勝多多。
  “那還等什麽?別以為大把時間,慢慢不遲,芳契的生育年齡會過去,歲月無情,留點兒神的好。”
  永實歎口氣,“大姐,你說得對,看我帶了什麽來。”他自外套裏袋取出一隻小小首飾盒子。
  小阿囡說:“嗬,訂婚戒指。”
  永實打開盒子,是一枚晶光閃閃的紅寶石,“她不答應你們可要幫我一把。”
  “還不答應?”大姐笑,“我沒見到這樣的戒指已忙不迭點頭。以前種種磋跎是因為姻緣未到,我有種感覺,你倆時辰已屆。”
  小阿囡問永實:“你打算跪下嗎?”她覺得很浪漫透頂。
  “她喜歡怎樣就怎樣。”
  “你會讓她繼續工作?”小阿囡問。
  關永實笑,“芳契是生力軍,不讓她做,行嗎?”
  做得辛苦了,人人盼退休,等真正退休了,連退休的指望都沒有,更加無以為繼。
  不能退休,隻可以喊退休。
  小阿囡說:“那麽,我要叫你一聲姨丈了。”
  “當然。”
  大姐站起來,很覺安樂,這張來回飛機票花得值得,“我們走了,你同芳契說,我們等她吃晚飯。”
  “她如果夠精神,我同她一起來。”
  永實送大姐出去,大姐經過長沙發,想去把芳契的身體扳過來,永實連忙出手阻止,“讓她去,大姐,讓她去。”
  大姐笑,“你這樣縱容她,當心她把臉都睡扁。”
  永實苦笑,這還真是小事,他輕輕說:“無論變得怎麽樣,我都會設法適應。’”
  小阿囡在歸家途中問母親,“誰說羅曼史已死?我說它早已複生。”
  永實等他們離開,鬆口氣,坐在芳契對麵說:“你可以醒囉,她們已經走了。”
  芳契仍然維持那個姿勢呼呼大睡。
  “小姐,快起來,我們還得商量看怎麽過晚上那一關。”
  芳契沒有回答。
  永實這才想到也許她是真的憩睡。
  他有點兒急,不是服過什麽藥吧?
  他過去推她,芳契的身軀柔軟溫暖,午夜飛行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氣鑽人永實鼻孔中。
  永實把麵孔埋進她手心裏,多年挽公事包的人,手心必會比較粗糙。
  部門的機密文件統統由她親自手提,從不假手他人,永實與她都聽說過有人擺架子叫秘書挽公事包,結果整套計劃書失蹤校對頭公司得去的故事。
  永實的心一動,慢著。
  芳契已回複青春,手心的薄繭從何而來?
  他攤開她的手。
  這隻右手是他熟悉的手,指甲剪得很短很貼,方型掌,象征負責,強壯有力,是工具,不是裝飾品,這的確是呂芳契的手,這雙手已經做出許多值得驕傲的成績來。這當然不是陌生少女滑膩柔軟毫無性格的手。
  永實扳過她的身子來。
  他看到芳契的臉。
  永實耳畔嗡的一聲。
  是她,她回來了,這正是他仰慕了十年的那個人,永實連忙取出那隻戒指,套進她右手無名指裏去。
  芳契本能地一縮手。
  永實在耳邊叫她,“好睡好睡,也該醒醒了,在做什麽美夢?”
  芳契的睫毛抖動了兩下。
  她輕輕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正是她最願意看到的人。
  “永實永實,我夢見自己忽大忽小,夢見天空忽明忽滅,夢境半幻半真。”
  “是,我知道,我也有份客串演出。”
  芳契與永實緊緊擁抱。
  “芳契,我們真的應當結婚了。”
  “嗬,小阿飛也不介意了?”芳契異常驚喜。
  永實一怔,繼而大笑起來,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呢?他到臥室,取出一麵鏡子。
  芳契正在搓揉酸軟的頸部,關永實過去,單足跪下,雙手學古時婢女服侍小姐似把鏡子捧高高,芳契忍不住笑,不知他還有多少鬼怪的伎倆沒有施展出來。
  她瞥到鏡內臉孔,呆住,她認識這個人,一點兒不錯,鼻梁泛油,點點雀斑,芳契用手擰一擰臉頰,再倒回沙發上,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青春不再,喜的是終於可以縱容地做回自己。
  天生是淑女抑或勞動婦女都不要緊,隻要不需天天扯緊臉皮,企圖高攀,使勁扮演其他角色,她已經夠滿足。
  芳契微笑,“把電話交給我,我要約高敏出來吃茶,這些日子沒同她東家長西家短,都快與世界脫節了。”
  永實說:“站起來,讓我看清楚你。”
  芳契伸個懶腰,自沙發窩裏依依不舍爬起。
  隻覺時髦衣褲緊緊纏住身子,她向永實說:“我去打理自己,你別客氣,請自由活動。”
  永實把電話捧在懷裏,“我可否公告全世界?”
  芳契笑,“措詞婉轉點。”
  淋浴的時候芳契感慨,連她都不是個老實人,在這件事發展過程中,百忙裏居然混水摸魚,偷下五年時間,她狡獪地笑了。
  換上舒適的長褲,套上件男裝凱絲咪羊毛衫,夾起濕頭發,走到客廳,點起一枝煙,做回呂芳契。
  她不再患得患失,不再渴望他人接受她的新形象,她,呂芳契,早已是一塊老招牌,她有她的老友。老板。老資格,旁人不喜歡她那德行,大可去結識新人,她不打算再為人改變什麽,她就是這個樣子,不愛看,可以看別人。
  已經是下午了,斜陽照進客廳,射到芳契臉上,她眯著雙眼,舒坦地笑,呼出一口青煙,看著它在陽光中緲緲往上升。
  芳契擱起雙腿,“雖南麵王不易也。”她說。
  永實正與家人講電話,看見芳契這樣自在,投過去羨慕的目光,一邊說:“我們明天上午來見你,母親,你放心,這次是你喜歡的大呂小姐。”
  芳契皺著鼻子笑出來。
  永實放下電話。
  他隔著一張茶幾欣賞芳契,她沒有化妝,可是嘴上擦著一隻朱紅色的胭脂,映亮了整張臉,獨特的味道,難以形容,這才是他願意結為終身伴侶的一個人。
  芳契說:“明天上午?你可沒征求我的同意。”
  “給你太多的自由也是不行的。”
  真的,到了這個階段,她希望無傷大雅地躲躲懶,這種事情,讓永實去安排。
  她說:“我要回公司去走一走。”
  “記得晚上約了你家人。”
  芳契點點頭。
  華光機構的接待員見到他,歡喜得跳起來迎接,“呂小姐,你回來了,太叫人高興,我們都以為你生病呢!”
  芳契揚起一條眉毛。
  “說你病得樣子都變掉了。”
  這一定是高敏造的謠,芳契最珍惜她,少掉一個這樣的人,生活多乏味。
  “呂小姐,你現在氣色很好,什麽時候複工?”
  芳契笑笑說:“隨時。”
  她一逕走進大班房,同事紛紛出來打招呼說笑,芳契像是再次回到自己的星球,遇上同胞,她一改常態,雙手一直握住人家的手臂或肩膊,她喜歡接觸。
  高敏來了。
  芳契先發製人,“你沒事了吧?”
  高敏氣結,“我有什麽事?你才有事。”
  芳契笑,“真健忘,我還到醫院來看過閣下。”
  高敏沉下氣,瞪著芳契,“此刻我孤掌難鳴,遲早我會掌握到確鑿的證據。”
  芳契歎口氣,“證明什麽呢?在華光,你的職位又不比我低,相貌常識,你又沒有一樣不如我,感情上,人人都知道政府機關裏有個身居要職的外國人追了你不止一朝一夕了,高老敏,我真想知道你還要證明什麽!”
  高敏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坦誠的言語,一時手足無措。
  芳契拍拍她肩膀,“大班叫我,稍後我同你喝茶。”
  她推開總裁室房門進去。
  老板抬起頭來,看著她半晌,然後用外交詞令說:“嗬,一切恢複正常了。”
  芳契謙遜地笑一笑,隻差一點點。
  她不打算細述詳情,開門見山,“我決定接受你建議的資料室工作。”
  她老板立刻伸出手,“謝謝你,芳契,它沒有你想像中一半那麽枯燥。”
  “下星期一見。”
  “芳契,”她叫住她,“你的氣色好極了。”
  芳契笑笑,“關永實與我要結婚了。”
  她老板也笑,“什麽,這些年來,你們一直沒有去注冊?”眾人等這個婚訊已經等得疲掉,一點兒新鮮感都沒有了。
  芳契把雙手插進褲袋裏,聳聳肩笑,轉過身去。
  “芳契——”
  “別問我忽老忽小是怎麽一回事,”芳契舉手投降,“我自己也不懂。”
  “不,我要問的隻是,為什麽答應進資料室?”
  芳契微笑,“隻要於公司有益,於自己有益,何用計較枝節。”
  “你長大了。”
  芳契摸摸麵孔,“誰說不是。”
  她離開公司。
  今天的她毋需要再證明什麽,讓她協助高敏好了,她組織資料,高敏舌戰群雄,各有各得益。
  芳契回家取車子,司閽看見她,急急出來,“呂小姐,是你嗎?”
  芳契這才知道有那麽多人關心她喜歡她,原來她一直都享足人緣。
  她滿臉笑容地轉過頭來,“好嗎,老伯?”
  他抱怨,“你出門之前怎麽不同我說一聲,你那姓張的外甥女兒走了沒有?”
  “她走了,以後都不會再來,你放心。”
  老怕忽然壓低聲音,“呂小姐,你那男朋友真好,完全不受引誘,這樣的人,可以嫁。”
  芳契笑出來,“真的?”
  老伯鄭重地頷首。
  芳契摸一摸手上的寶石戒指,把車子開出去。
  她去接了關永實,一起返娘家,一邊不住叮囑:“一會兒見了那大中小三位女士,除出微笑,什麽都不宜多講,家母是個挑剔狂,自家人一直批評到全世界,已成習慣,我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永實忍住笑。
  “不行,牙齒露得太厲害,看上去好不猙獰。”
  永實更加笑不可仰。
  “太輕佻了,喂,幫幫忙,你不是有個萬人迷的好笑容嗎?”
  永實咳嗽一聲,扯起那個慣用的商業笑容。
  芳契滿意了,“一百分。”
  第一次帶他出去開會,她也曾逼他擠出笑容來。
  今天她同樣為他著急。
  芳契沒想到母親會在門口等她。
  驗明正身後她把芳契拉到一旁說話,“就是他嗎?”
  “就是他了。”
  “你同他在一起,顯得年輕。”
  “可不是,”芳契笑,“年輕好些年。”
  “芳契,我來告訴你一樁奇事,”她母親說,“有一天,一個自稱小阿囡的女孩子來看我,與我談半日才走,她像足你小時候。”
  芳契輕輕問:“你們談些什麽?”
  “家常,”老太太看著她,“芳契,那是你嗎?”
  芳契不語隻笑。
  “你大姐說我寂寞透頂,做夢都看見你來看我。”
  “大姐的話一向中聽。”
  “我可以肯定那是你。”
  大姐走過來坐在她倆當中,“怎麽會,芳契還不是老樣子,待她結婚了,你可以放心跟我走,幫我管教小阿囡。”
  芳契問母親:“你喜歡小時候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老太太看著她,“今天最好,有一陣子你怪憔悴的。”
  大姐說:“芳契,母親明明是做夢了,你為什麽不點破她?”
  芳契看著老太太,老太太也看著她,母女分享一個秘密,第一次擁有默契,她倆笑了。
  小阿囡在一旁追究阿姨與姨丈的羅曼史,她的問題叫關永實難以應付:“戀愛十年,她是在等你心智成熟?還有,你幾時發覺自己有戀母情意結?你不怕兩人的距離越來越大?”
  永實笑吟吟地看著她,並不打算解答這些問題,年輕人同小學教師一樣,處處不忘表現他們的權威,先一陣子的芳契,何嚐不是像小阿囹這般咄咄逼人,幸虧她又長大了。
  小阿囡見他不作聲,便問:“怎麽不回答我的問題?”
  關永實回答:“你阿姨叫我不要多說話。”
  芳契很少在家逗留這麽長的時間,差不多到深夜才走,大姐說:“看樣子母親同你的關係沒有傳說中那麽壞。”她頗覺安慰。
  芳契惆悵,剛有進展,大姐又要把她接走。
  大姐看出她的心事,向永實呶呶嘴,“你還是努力將來吧!”
  芳契點點頭,趁這個時候分手,雙方印象分都可以給高一點兒。
  “手續要辦多少時候?”
  “三個月。”
  這時小阿囡過來豔羨他說:“阿姨真幸福!”
  他倆結伴離去。
  芳契看著他笑道:“家庭試你及格了。”
  “明天輪到你。”
  “對,”芳契想起來說,“有沒有人同你說過,公司要我進資料室做什麽報告?”
  “好像是有關一塊龐大的土地發展計劃。”
  芳契心一動,“在什麽地方?”
  “東南亞。”
  “地主想把它發展成什麽?”
  “這是我們的私人時間,不談公事。”
  “以前你的要求好像沒有這麽高。”
  永實一隻手臂本來搭在她肩上,現在順手一箍,把芳契的脖子勒得緊緊,一邊說:“厲害的殺手銅還未拿出來呢!”
  從前永實不敢這樣放肆,奇怪,見過年輕的芳契,他對她的敬畏減低,謝天謝地,原來她也是一個無聊少女,自幼並沒有異於常見,他與她不由得拉近了距離。
  芳契也發覺了,確實這次變形對兩人關係有幫助。
  永實笑問:“你的地方抑或我的地方?”
  “我今天實在睡夠了,讓我們去喝咖啡。”
  “我有一個建議,把你家的小阿囡與我那邊的小三小四一起約出來見個麵。”
  “你家那兩位小生不值一哂。”芳契不同意。
  “公道一點兒。”
  “緣分到了,會認識的人總會認識,不勞親友介紹,存心做媒,要推薦人才。”
  她把他帶到“光與影”去。
  永實大為詫異,“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你年輕的時候來過?這是本市著名的單身酒吧。”
  芳契間:“已婚人士恕不招待?”
  “人家會以為你我進來尋找是夜的伴侶。”
  酒保換了人。
  十七號,地位會不會依次序比二十八號更高?”
  芳契很親切地坐過去,“好嗎?”
  酒保見是漂亮的女客,笑答:“如此美景良辰,講盡情享受。”
  芳契一呆,這不像他們的口吻。
  她試探地問:“二十八號好嗎?他回了家沒有?”
  “你找他?”十七號取起內線電話,說了兩句:“他在倉後點貨,馬上出來。”
  芳契有點兒興奮,等二十八號出來,好介紹給永實認識。
  永實見她這般熟絡,暗暗稱奇,靜候發展。
  “誰找我?”背後有一把聲音。
  十七號說:“這位小姐。”
  芳契轉過頭去,這位二十八號,不是那幕二十八號。
  她呆呆看著他,過一刻問:“先前那位二十八號呢?”
  那人笑答:“我一直是二十八號。”
  “不,那個有女朋友的二十八號,我想見他。”
  十七號同二十八號同時詫異地看著芳契,“我們這裏沒有其他的二十八號了。”
  永實拉一拉芳契,“我們走吧。”
  “永實,我明明——”
  “走吧,出去我再跟你講。”
  他一直把她拖到會所門口,芳契這時也明白了,默默無言。
  他們真的走了,任務完畢,已經返回天庭。
  芳契抱怨,“太沒有禮貌,連道別禮都省下。。”
  “他們怕你又有不同的要求。”永實笑。
  芳契籲出一口氣,“不知何日才能相見。”
  她抬起頭,看著天空,是夜密雲,不見一顆星,芳契徒呼嗬嗬。
  心裏的感覺就似失去一大堆好朋友。
  偏偏永實又打趣道:“現在你隻有我了。”
  他說得一點兒都不錯。
  “芳契,你一直都是寂寞的,我早看出來。”
  “我欠你那杯咖啡,上我家來吧。”
  在車上芳契問永實:“你什麽時候知道我寂寞?”
  永實不加思索地答:“第一眼看見你就發覺了,一直沒有把握解除你落寞的情緒,才不敢道破。”
  芳契趁這個機會同他說:“它根深蒂固,也許永遠不會離開。”
  “它是你氣質一部分,不懂欣賞你的人才會介意。”
  這小子多麽懂得說話,形容得簡直似金蘋果跌進銀網絡裏那般恰當。
  他還要加一句:“現在你知道這話不是每個人都聽得到。”
  芳契不出聲。
  他笑,“也隻有你一個人有資格說:關永實,我為你浪擲了十七年的青春。”
  回到公寓,斟出咖啡,芳契坐到電腦前麵去,向它詢問:“光與影一組人終於回去了吧!”
  答案:“是的,他們已走。”
  永實在芳契身後看到答案,也恍然若失。
  芳契伏在案上,心內有無限依依。
  “看看。”永實說。
  電腦打出一張星象圖,一條線路穿梭著飛出去。
  芳契什麽都看不懂。
  “我們把這資料拿到天文館去尋求協助。”
  芳契搖搖頭。
  “你怕他們不相信?不會的,科學家的胸襟多數很廣闊。”
  “不,或許光與影不想我們公開他們的行蹤。”
  芳契問電腦:“除了你,還有誰留下來?”
  “隻有我。”
  “隻餘你?”
  電腦不滿,“我有什麽不好,我懂得批評你,我是你的良師益友。”
  芳契已經習慣它這副口吻,關永實在一邊笑得打跌。
  芳契答電腦:“有時候,分辨朋友與敵人真的十分困難。”
  電腦:“難題萬丈,你不想讀光與影給你的留言?”
  “快告訴我。”
  “祝好運,呂芳契,記得你的諾言。”
  芳契吐吐舌頭,違背誓言,又有什麽後果?
  關永實看出消息來,“你答應他們什麽?”他臉色已變。
  芳契同他開玩笑,“我們的頭生子。”
  “芳契!不要瞎說,你曾許下什麽諾言?”他額角青筋綻現,“你別忘記他們非我族類。”
  芳契沒想到他那麽緊張,連忙說:“別誤會,那是完全另外一件事。”
  永實跌坐在椅子上,“幸虧如此。”
  “你應當明白他們到地球來不是為著侵略。”
  永實凝視她,“我很高興你仍然有信任他人的天真。”
  “我失去這個優點已經長遠,我已開始懷疑人們所說的每一句話,不知恁地,忽然我又重獲辨別真假的直覺,我信任他們。”
  永實發覺芳契多年累積的苦澀與憂鬱消失過半,心態年輕許多許多,這又是意外收獲。
  “你可否說一說你的諾言?”
  “諾言十分籠統,我答應光與影,盡我的力量,保衛生態平衡。”
  永實立刻說:“我讚成素食,我們明天就開始實施。”
  “我不知道他們指的是什麽?我能做什麽?又不能做什麽?我還不明白。”
  永實仍不大放心,“也許你不應與他們講條件,一則你不是討價還價的好手,二則你不能以常理推測他們心思。”
  芳契笑吟吟看著永實,他已經開始教訓她了。
  這倒好,他已經忘記她是他的導師、益友、上司。
  永實仍然不放心,他說:“以後有這種事,切莫獨行獨斷,無論什麽都應該與我商量一下。”
  芳契忍受不住他的嘮叨,把一隻座墊扔過去,“你老了關永實。”
  他們明天還有約會,輪到芳契去見家長。
  早上醒來,芳契感慨萬千,貪多五年時間,她令到身體與精神再受一次不必要的痛若,同樣的手術,將來還要做第二次。
  再來一次是包羅萬象的,生活中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得依序重複一遍,好像留級生,人家都讀新書做新功課去了,她還留在原位,老師固然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自己。
  芳契攤開早報。
  一位專家在副刊頭條這樣寫:衰老即老化,可視為一種疾病,每個人都會患這種病,而且百分百致死。
  芳契聚精會神讀起來。
  許多人尋求永恒青春或延長壽命方法,有人以為激素可以防止衰老,多活二三十年,飲食內加入二琉基乙胺,維他命E與丁基羥甲苯,把體內遊離基吸收而使體力充沛,也可能有幫助。
  此外,亦可服用一種前列腺素製藥,增加腦內見苯酚胺的產量,用來減少腦細胞劇烈減縮的老化,都可抑製衰老。
  芳契把報紙帶進書房,把該篇文字輸入電腦。
  她想聽聽批評指教。
  電腦說:“廢話連篇。”
  芳契:“你偏見太重。”
  “誰有空去鑽研這種尚在實驗階段的土方,你們是最奇怪的動物,你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不過是感情生活。”
  芳契毫無愧色,“我們確是感性動物,不好嗎?”
  “女為悅己者容,什麽都可以放棄,還有什麽話好說?”
  芳契呆住了。
  她為自己尋找一個個理由,來回避這一個真正的理由。原來她的心態就是這麽簡單原始,逗留在自有男女關係以來的第一步。
  她按著字鍵的雙手微微顫抖。
  “地球上的女性十分柔馴可愛,無可置疑。”
  芳契回過神來,謙遜道:“遇到壓力,也會刁潑可怕。”
  “你們善妒,而嫉忌,亦即是感情變質後的副產品。”
  芳契詫異,它開始消化資料,重新組織,得出結論,它變得聰明客觀了。
  芳契有點兒感動:“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呢!”
  “可以?我以為我們早就是朋友。”
  “我以後就叫你良友號。”芳契童心大發。
  “我還是會批評你啊!”
  “我可以接受。”或是不予理睬。
  關永實在門外撳鈴,芳契開門給她,為著禮貌,非必要時,永實絕對不用他那套鎖匙。婚後又不一樣,一獲法律批準,什麽都可以任性放肆地做。
  他隨入書房看到電腦紀錄,笑道:“它真是閨中良伴。”
  芳契點頭,“真的,告訴他的話永沉心底,不會被誇張、歪曲、誤解、斷章取義、散播、誤傳,它是最好最安全最聰明的朋友,需要它的時候又隨傳隨到。”
  “來,我載你出去吃頓飯。”
  芳契明知會同些什麽人在一起,也不刻意打扮,穿回她的男式上裝,看上去整潔大方,又有一股特別的氣質。
  地方是永實挑的,中午的餐廳陽光普照,有種精神奕奕的氣氛。
  芳契坐下,與眾人打個招呼,先叫杯咖啡喝起禾。
  關老大一見她,心踏實一半,這位小姐還差不多。
  芳契一直微笑,倒不是為客套,而是真正覺得可笑。對下一輩的生活沒有貢獻而又企圖幹涉下一代的生活,是老年人最容易犯的錯誤。
  芳契極之客氣緘默文靜地渡過這六十分鍾。
  小三小四這次沒有出席,大概長輩覺得他們太離譜了,不叫他們來。
  一桌人都靜靜的,關老太也改了問長問短的習慣,人人都似感慨得不欲多話,老大的感慨卻是真實的,永實羽翼已豐,他是一個成長的生命,她必須讓他振翅飛去。
  她想到多少年前,當他還是一個胖胖的幼嬰,每日下午洗澡,因怕水,由別人服侍,必定哭且掙紮,隻相信母親雙手,入水前大眼睛緊張地帶詢問神情:沒問題吧,我可以放心洗吧……
  一下子長這麽大了。
  此刻他鍾情地凝望他的愛侶,兩人分享許多秘密,母親已是沒有位置的局外人。
  關老大看清事實,心酸酸地平和起來,等他們有了孩子,帶大孩子,送走孩子,自然會明白此刻心境。
  午宴就這樣散了。
  關老先生問妻子,“這位小姐好不好?”
  關老太答:“永實說好便好,關我們什麽事。”並沒有賭氣的成份。
  芳契問永實,“我可及格?”
  “你原來可以取得更高分。”
  芳契微笑,爭取那一兩分額外分數,要多花三五倍力氣,非常辛苦,況且以後也就下不了台了,一旦不全力以赴,人家便以為你怠慢,劃不來。
  開頭淡淡的,日後暖和一點兒,他們便有意外之喜。
  芳契十分明白人的心理。
  永實說:“我已經訂了結婚的日期。”
  簽一個字,排除任何的鋪張,對芳契來說,是最理想的婚禮。
  她還有當務之急。
  當天下午她就進了資料室。
  同事們非常興奮,把圖則攤開來給芳契看,“這可能是當地本世紀最龐大發展之一。”
  芳契做過不少這樣的報告,計劃由客戶提出,他們負責查根問底,用確實的數字證明計劃是否可行。
  這個發展包羅萬象,是一個近海快活林式大型娛樂休憩中心,占地幾達一個小鎮麵積,包括三十多幢建築物,兩個人工湖,一個高爾夫球場,多個室內外遊泳池,以及其他各種球場。
  “野心很大。”芳契說。
  “集資已有把握。”
  芳契說“把地圖給我。”
  “這是汶洲島,五萬多公頃大的地盤就在首都附近,距離飛機場隻有二十五分鍾車程,遊客一進去根本不用離開,便可獲得帝王享受。”
  “汶洲島,”芳契說,“我以為他們已有足夠的石油令每個人都豐衣足食,這會子開發旅遊勝地又是幹什麽?”
  “有了家底,便想增加知名度呀!”
  “這塊廣袤的土地,此刻作什麽用途?”
  “最富挑戰性便是這一點,它是一塊未經開發的處女地。”
  芳契翻到她要的地圖,“雨樹林!”
  同事興奮他說:“正是。”
  “伐掉五萬多公頃的樹林?”芳契低聲嚷,“不可以,我們會得懲罰,自然界中人類、生物、氣候、土壤、水源等存在著錯綜複雜的相互關係,不能失去平衡。”
  同事看著她發呆,過半響才勉強說:“芳契,我們在說汶洲島,離本市要乘六小時飛機才抵達。”
  六小時飛機,連紫微垣鬥宿的居民都為這個問題擔心,他們離地球二十萬光年。
  “不行”
  “芳契,你怎麽了?這是別人的國家,別人的土地,別人的計劃,我們隻不過負責整理統計,行或不行,不是由我們決定。”
  芳契不理他,反而問:“這個國家森林覆蓋占全國總麵積百分之幾?”
  同事攤攤手,“還沒有計算出來。”
  另一位同事說:“芳契,我們喝杯咖啡再談。”
  又一位笑,“本市幾乎一顆樹都沒有,咱們還不是好好活著。”
  “芳契,汶洲島政府並不稀罕森林,他們有足夠的石油,他們的蘇丹王是全世界首富,也許他們覺得森林代表落後。”
  芳契放下所有圖表,“誰是這個計劃的策劃?”
  “蘇丹名下的發展公司。”
  芳契用手捧著頭。
  她明白光與影的意思了。
  “芳契,芳契。”有人遞咖啡給她,“請你控製你自己。”
  她激動地坐下來,拿著紙杯的手是顫抖的。
  同事甲乙丙齊齊笑,“是誰說的,上班是一種表演藝術,必須與個人的喜怒哀樂抽離。”
  芳契苦笑,這是她著名的謬論之一,她提倡以演京戲的態度來上班:念熟了唱本好辦事,每天練,練,練,芳契學的是青衣,走腳步、抖袖、整髻、提鞋、叫頭、哭頭、跑圓場,都有固定準確的做法,統共是象征式的,青衣拿袖子掩著臉,咿咿叫哭過了,一樣感人肺腑。
  今天她失場了。
  她忘記她隻是在上班,她喃喃說:“空氣中一氧化碳大多,會引起心絞痛,心髒無法獲得抽動血液所需的氧氣量,便會衰敗,你知道誰給我們氧氣?竟是任我們宰割的樹木,令你震驚吧!”
  “芳契,你是怎麽了?”
  “助紂為虐。”芳契責備他們。
  “哎喲,哪裏有酒池肉林這麽好,”同事笑,“芳契,你沒事吧,這份工作,你不做也有人做,那一萬頃林木,注定要被鏟除。”
  芳契氣結,他們都是她調教出來的徒弟,活該她作法自斃。
  好,當下她就決定了,他們做他們的報告,她做她的。
  失職就失職。
  蘇丹王看到的,不是華光的報告,而將會是呂芳契的報告。
  同事們大可以統計新設施每年會帶來多少進帳,而芳契則會替汶洲島算一算毀掉森林後可怕的後果。
  她把資料分三批搬回家去做。
  她有一部性能超越的良友號協助。
  關永實知道她的意圖後瞪大眼睛看著她,“你瘋了!”
  芳契怒道:“所以什麽事都不用告訴你,你同我仇人一樣,不管三七二十一,肯定我發神經,一切問題也就迎刃而解。”
  永實拍一下桌子,“他們還是在你身上做了手腳,你有異於從前的呂芳契。”
  芳契不知道永實是損她還是讚她?
  “芳契,免你左右做人難,最好的辦法是辭工不幹。”
  “那不是好辦法,那是逃避。”
  “芳契,人家怎麽樣的動用祖業不勞你提點。”
  芳契努力解釋,“永實,你不明白,那不止是他們的產業,那也是我同你的產業。”
  永實說:“好得很,你說服蘇丹之後,可以領導我們,再發動一次革命。”
  “永實,你自動棄權好了,我不甘心。”
  “芳契你這樣做是對公司不忠。”
  芳契不語。
  “當然,許多大義滅親的人還萬世留芳,但為著兩棵樹……你自己想清楚吧。”
  “永實,”芳契蹬一蹬足,“你不幫我?”
  永實長歎一聲,“你搞什麽鬼,我們應當籌備婚禮,找一個度蜜月的地方,布置新居,芳契,別浪費時間。”
  “我答應過光與影。
  “我對光與影這三個字忽然起極端厭惡,芳契,你是地球上一個凡人,你有你卑微的責任要履行,一時任性,會連累你上司下屬,以及整個公司的聲譽,你會吃官司,相信我,華光會鄭重對付你。”
  芳契呆半晌,“好,我辭職,我以獨立身分寄上我的報告。”
  “也不可以,這個計劃資料是高度機密,你不能擅取文件。”
  “關永實,你太討厭。”
  小關反而笑了,“你問我意見,我老老實實作答,錯在哪裏?”
  “永實,請你支持我。”
  永實凝視她良久良久。
  幾次三番要開口再次勸阻她,掀動嘴唇。又把言語吞下肚子,終於他說:“好,我們一起做這個報告。”
  芳契緊緊擁抱他,“我會記得你的好處。”
  “可能我倆要埋頭苦幹一個月,”永實叫苦,“又沒有酬勞,發神經的可能是我。”
  “你放心,良友號裏一定有資料。”
  永實扶著她雙肩,“我還癡心妄想,以為我們終於有點兒私人時間了。”
  “良友號辦事能力不錯,來,我們聽聽它的意見。”
  芳契拉住永實的手,搖一搖。
  永實不肯鬆開她的手,他們就這樣在小小的公寓狹窄的廳房裏手拉手一邊散步,一邊討論細節。
  “用匿名信好了。”
  “那多窩囊。”
  “目的一樣可以達到。”
  “那我倆同居算了,何用結婚,多此一舉。”
  永實哪裏說得過她,“好,我倆雙雙向華光辭職。”
  “永實,真奇怪,經過這件事後,我整個人的價值觀都變了,以前很重要的事情,此刻微不足道,相反地,從前沒有注意的事情,此刻才覺得可貴。”
  許多人在大病一場之後也有同樣的感覺。
  “來,我們開始工作吧卜
  芳契向良友號下一道命令,“搜索資料:毀林建設的不良後果。”
  良友號回答:“搜索開始。”
  芳契與永實靜靜等待。
  良友號一定儲藏著最豐富最周詳的資料,光與影他們就是為了這個而來,他們必定用最先進最優秀的儀器工具做了一個驚人準確的報告。
  芳契抬起頭笑,“太壞我們不能這樣做論文。”
  “嘖嘖嘖,勤有益,戲無功。”
  良友號打出答案:“我隻擁有簡單的全球性資料。”
  這已經不簡單。
  芳契與永實對望一眼,立即說:“請告知”。
  他們倆一直坐在書房裏,不倦不渴不餓,閱讀良友號打出來的圖文。
  天蒙蒙亮了,芳契問:“挽救地球的感覺如何?”
  永實抬起頭來,“電腦紙沒有了。”
  “一會兒我打電話去文具店訂購。”芳契掏出一支香煙。
  她看著窗外魚肚白的一角天空,沉默良久。
  永實說:“事情真的相當嚴重。”
  “水土大量流失,泥沙淤積、旱、澇、風。雹增加,氧氣量大減……這樣下去,我們還剩多少年?”
  “問良友號。”
  良友號答:“即刻盡速進行補救工作。”
  芳契說:“一會兒我就出去買幾棵樹苗回來。”
  永實說:“種速生樹,刺槐與白楊。榆樹與水仇,還有木棉也長得快。”
  “把百科全書取下我們來研究一下。”
  芳契端張椅子,站上去,抬高手,不料腳步不穩,一滑,自椅上跌下,幸虧永實眼明手快,連人帶書把她接住。
  芳契這才學著永實的語氣與聲音說:“那女人或許有點兒衝動有點兒笨,但是我愛她,順著她意思令她高興,又有什麽關係呢?又不是幹什麽傷天害理的壞事。”
  永實一怔。
  她正確地讀出他的心聲。
  永實不出聲,過半晌,笑笑,“我去做咖啡。”
  等於默認。
  芳契放心了,有伴若此,夫複何求?
  他肯忍讓她,與她共進退,已經足夠,從此以後,也隻得他同她相依為命罷了。
  芳契見過太多的丈夫要證實妻子無能,又見過太多妻子要證實丈夫無良,然而兩人始終不分手,連這點兒自尊都失去,生活還有什麽意思!
  芳契知道永實永遠不會這樣對她。
  他喃喃說:“我也有我的毛病。”
  “那是什麽?”
  “我堅決愛老女人。”
  “喂喂喂,我正當盛年,剛剛成熟,說話好聽點兒。”
  那一天早上,他們上去向華光機構辭職。
  老板一口拒絕,才問原委。
  芳契隻是說:“現在是我為家庭出點兒力的時候了。”
  “你,做家庭主婦?”老板笑得彎腰。
  芳契有點兒憔悴,她緊繃著臉,握住拳頭:我一定要學。
  華光高級職員離職照例需要三個月通知,她老板說:“九十天後你會哀求我半價讓你回來。”
  芳契說:“你收下信再說吧。”
  她收斂了笑容,“公司已經改了政策,凡是收到辭職信,一律不追究原委,不挽留人才。”
  公司越做越大,規格越來越嚴,人情味盡失,不像從前,似個大家庭,事事有商量。
  芳契淡淡的感慨好景不再。
  永實沒有退縮,“這隻是一份工作,不是事業。”
  “好吧,我替你把信轉到總公司去。”她停一停,“你呢?芳契。”
  芳契笑笑,“我同他共進退。”
  “恭喜恭喜,你們終於解決了所有問題。”她笑著與他倆握手。
  是的,芳契看一看永實,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
  “我讓人事部替你計算細則。”
  永實與芳契站起來。
  “有空來探訪我們。”
  走到門口,芳契說:“我們兩個都失業了。”
  “怕不怕生活成問題。”
  “什麽?”芳契深深吸一口氣,“你家沒有橡膠園?”
  “橡膠都在馬來西亞,你搞錯了。”
  “我倆何以為生?”芳契驚惶。
  “我不知道。”永實看到她眼睛裏去。
  芳契一臉是笑意,“噫,這麽大的考驗,不知如何過關?”
  說笑管說笑,離開工作十年的崗位,芳契總有若幹感觸。
  高敏匆匆追上來,“你們兩個慢走。”
  芳契轉過頭來:
  高敏大惑不解,“為何離開我們?十載情誼,一筆勾銷,不是為著什麽蠅頭小利吧?”
  芳契黯然,“我自有不可告人的難處。”
  “你這一走會影響士氣,人人都會想,我也受夠了,她能走,為什麽我不能走?”
  “我不是你的眼中釘嗎?現在你可耳目清涼了。”
  “你有什麽資格刺著我,呂芳契,你專門就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芳契點點頭,“聽,肺腑之言都出來了。”
  高敏說真話:“我會想念你,芳契。”
  “我也是。”芳契與她握手。
  “你還沒有把那個秘方告訴我。”
  “秘方?”
  “你可是親口答應過我的。”
  “嗬,青春的秘方。”
  “說呀。”
  芳契向站在一旁的永實呶呶嘴,“認識一個年輕的男朋友。”
  高敏本待說不信,想一想,又深覺得有一定的道理,正在思慮,芳契已經與永實乘電梯下去了。
  高敏問老板:“他倆緣何辭職?”
  老板笑:“也許人家打算把餘生所有的時間用來度蜜月。”
  永實與芳契還有旁的事情要忙。
  他們花了三天時間整理報告,署名的時候,芳契不讓永實占一分。
  永實還抗議:“小姐,我花的心血恐怕比你多。”
  芳契搖搖頭,她不想永實擔太大的幹係,她悄悄地注腳:報告內容任何一部份都歡迎複印引述刊登。
  他們把它釘裝好,托速遞公司寄出去。
  芳契鬆出一口氣。
  永實說:“有些圖片與資料,不是我們的能力可以做得到。”
  “識貨的人一看就知道並非危言聳聽。”
  “好了,好了,我們可以去結婚了。”
  關呂兩族的家長親友同聚一堂觀禮,芳契與永實大筆一揮,簽妥證書。
  證書年齡一欄上仍然登著他倆的真實歲數,芳契莞爾。
  他們舉行了一個小小茶會,切完蛋糕,芳契躲在園予一角,正預備享用,永實走過來,輕輕在她耳畔說:“瞞不過我。”
  芳契一怔。
  “你不是那個呂芳契,你沒有百分百還原,所以你欠下光與影一筆人情,非努力償還不可。”
  芳契睜大眼睛,“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麽?”
  “你知道的,”永實微笑,“我是你丈夫,我也知道。”
  “有什麽分別,說說看。”
  “隨便舉一個例子,三年前你不是跑去穿耳孔?”
  芳契伸手摸耳珠。
  “對了,耳洞呢?”
  芳契不敢作聲。
  永實笑:“知道你的心態同一般女子差不多,倒是增加了我的安全感。”
  真的瞞不了十年八年,瞞三五載也是好的,唯有在這方麵,心甘情願地認低伏小。
  芳契笑了,“你不介意吧?”
  “幸虧差別不顯眼,算了,放你一馬,記住這是皇恩浩蕩。”
  芳契笑問:“當我六十四的時候,你仍會這樣與我說話?”
  “你打賭我會。”
  他們等了七個寂寞的日子,靜待回音。
  音訊全無。
  永實問芳契:“你有沒有在信封上注明緊急文件?”
  “當然有。”
  他歎口氣,“聽者藐藐。”
  忠言逆耳。
  芳契憂鬱他說:“文件在大機構裏環遊世界數月是常有之事,你急他不急,也許半年之後才有初步消息。”
  “你已經盡了你的力。”
  “不,和平部隊才算是盡力。”
  “各人的能力不一樣。”
  “永實,讓我們祈禱最好的結果。”
  “芳契,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我們終於在一起生活,家父母已經打道回新加坡,令堂大人由令姐接走養老,我倆又無職一身輕,你還要什麽?”
  芳契沒有抱怨。
  她想都沒想過她的永久伴侶會是關永實,那個來做暑假工的小男孩,麵孔給人的印象如薄荷冰淇淋,開口閉口對她說:“是,女士。”
  一日芳契猛地轉過頭來,毫無因由地怒道:“我不是你的女士。”一旦成為人家口中的女士,永無超生之日。
  漸漸她對他發生興趣,暗中留意他同些什麽人走,一兩次她看到小女朋友在大堂等他,她們倒不一定長得很美,但是那種毫無機心的明媚已使芳契發呆。
  這一切都過去了,他現在屬於她。
  芳契可以任意回憶過去而不帶辛酸的感覺。
  晚間芳契與良友號對談。
  良友問:“有無回音?”
  “沒有。”芳契十分遺憾。
  良友號不服貼,“不信,讀到那麽優秀的報告而不動容者,是什麽地方的生物?”
  芳契笑,每個作者都那麽看重自己的著作,可是讀者不那麽想呢!
  良友說:“或者是封麵不夠吸引的緣故。”
  芳契答:“一定。”
  “你應該親自攜報告到位洲島,約見蘇丹王,身穿輕似舞衣匿藏在一張卷著的地毯中,由關永實拉著進去,由他把你抖出來,彼時,你才把握機會跪著把報告呈上去。”
  芳契唯唯喏喏。
  “現在,白白浪費我一番心思。”
  芳契再三向良友號道歉。
  過兩日她到華光會計部結數,會計小姐把支票交給她,她點查過收好,寒喧幾句,那位小姐問:“不知你聽說沒有?”
  芳契笑問:“是哪一件大新聞啊?”
  “你走了之後,高小姐掌資料組,不是在研究在汶洲島發展旅遊區嗎,我剛在想,又近又方便,將來非得一年去玩一次不可,誰知發展商一個命令下來,叫擱置這個計劃呢,雖然費用照付,高敏好沒興頭。”
  芳契怔怔地聽著,“擱置?”
  “是呀,高敏懷疑有敵對公司從中作梗。”
  芳契慢慢露出微笑,嘴角越拉越寬,終於笑成米奇老鼠那樣,忍都忍不住。
  會計小姐好不詫異,“呂小姐,我說過什麽好笑的話?”
  “嗬,沒有沒有,我走了。”
  芳契仿佛聽見高敏尖聲罵她:“呂芳契,我早料到又是你搞的鬼。”
  她躡手躡腳進電梯,到了大街上,她急急往前走,直到離開華光大廈遠遠的,才歡呼一聲,跳起來,舉高雙手揮舞。
  那晚,她與永實坐在泳池旁,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談天觀星。
  “看,永實,獵戶座升起來了。”
  “是,春天已經到了。”
  “坐食山崩,兄弟,我們也該找份工作。”
  “可是現時的生活這樣舒服美滿,我動都不想動。”永實笑。
  “此刻真希望我倆可以變成標準二世祖。”
  話還沒說完,一顆流星在高空中劃過,拖著長長的閃光電離氣體尾巴。
  芳契馬上叫起來,“那會不會是光與影?”她站立抬頭觀看。
  永實急得額角冒汗,一手扯住她,另一隻手用力捂住她的嘴巴,“不準許願!絕對不準許願!”
  芳契本能地掙紮,那顆流星已經墮下天邊去了,她腳底一滑,扯著永實往泳池直跌下去,幸虧池裏一年四季都放滿水,兩夫妻在泳池中載沉載浮。
  芳契奇問:“你這是幹嗎?”她伸手攏一攏濕發。
  永實遊近她身邊,再說一遍:“不準許願!”
  他怕她心血來潮,突然盼望下半生做男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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