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姐妹

(2008-09-05 08:15:24) 下一個
  沈尹白隻有兩個煩惱,一:晚上不肯上床,二:早上起不了床。奇怪,都跟床有關係,弗洛伊德的信徒恐怕要想入非非。
  清晨七時鬧鍾鬼叫的時候,開朗豁達的尹白開始輾轉呻吟,同本市其他十萬名事業女性一樣,喃喃咒罵春宵苦短,又得早朝。
  尹白進浴室站在蓮蓬頭下開猛水衝走瞌睡蟲,她母親趁這個機會跟進來同她說話。
  “尹白,下了班記得回來吃飯。”
  “我知道,台青同她父母自台北來。”
  “叫你把睡房騰出,用來安置台青,到現在還沒有做。”
  尹白用大毛巾擦幹短發,“我沒有時間。”
  接著描一描眼睛,擦些口紅,套上本季最新夏裝。
  “由我動手,不得埋怨。”
  尹自問:“他們一家人為什麽不住酒店?”
  “尹白,我不準你說這種缺乏人情味的話。”
  “我最喜歡酒店,要什麽有什麽,不知多方便:半夜起來淋浴、白天埋頭苦睡,都不會有人過問。”
  她抓起手袋,走到客廳,一杯紅茶已在飯桌上等她:兩個茶包,加半杯半奶,不加糖,天天由母親替她準備妥當,尹白感動了。
  於是轉頭跟母親說:“好吧,看在客人是你丈夫的哥哥的女兒份上,我且與台青合用一個房間,七天,至多七天。”
  “這是什麽話,”她母親不服氣,“沈國武,你來聽聽你女兒的口角。”
  沈國武把手上其中一隻公事包遞給女兒,“我們趕上班,晚上再理論。”
  “咄,幸虧我亦有一份優差,”沈太太嗤之以鼻,“不然真給你們看扁。”
  一家三口齊齊出門,把三間房間的公寓交給家務助理看管。
  沈國武把車子駛下山,朝銀行區開去。
  他們是公務員之家。
  沈國武是建築署的工程師,妻子在官立中學教英文,尹自去年自倫敦大學返來,即刻考到政務主任一職。
  尹白一直接觸的隻是安定繁榮自由自在的生活,放眼看去,隻覺一片光明,對她來說,社會唯一的陰暗麵,也許隻是十五歲念中三那年,有同學甲誣告她測驗作弊,使她弱小的心靈受到莫大的創傷。
  沈國武有意把女兒栽培成這樣一個無憂無慮,平凡中帶些特殊氣質的女孩子。
  因為上一代的經曆太不一樣。
  五十年代,沈國武偕比他大一歲的二哥錦武申請南下投靠表叔,少年人半工半讀成績斐然,表叔待兩位勤奮謙和的侄子至厚至誠,結果兩兄弟卻辜負了表叔。
  先是國武考到獎學金進工業專門學校讀機械工程,接著錦武應聘去台北工作。
  經濟獨立後,他們並沒有娶表妹為妻。
  表叔開頭非常生氣,三五七載之後,待嫁掉女兒,心境方慢慢平複。
  沈國武覺得他們那一輩子吃了太多不必要的苦頭,一有機會安居樂業,養下這個女兒,便決定盡他全力給小孩最最好的環境成長。
  六十年代騷動,尹白隻有兩歲多,兩夫妻在電視熒幕上看到種種暴亂情況,交換一個眼色,明白到個人力量太過渺小,他們並不能向孩子保證什麽,於是同意不再把小生命帶到世界來。
  一個尹白已經足夠。
  就在這一年,尹白的堂妹台青也跟著在台北出生。
  尹白從來沒有喜歡過這個妹妹。
  因為每次台青一出現,尹白的母親就會過去把她抱在懷裏,用平常從來不用肉麻聲調說:“唉呀唉呀台青你怎麽會長得這麽可愛。”
  台青的母親是台灣本省人,帶點荷蘭血統,這一點點因子,到了台青身上,就化為濃眉長睫雪膚,小時似洋囡囡,去年連尹白看到她新拍的生活照,也忍不住讚一聲“寶島美女”。
  兩姐妹唯一相似之處,便是一管筆直的鼻子。
  台青在東海大學念建築係二年級。
  她父親,也隻生她一個。
  當下沈國武的車子已經駛到市區。
  沈太太問:“明天吃飯,要不要把你表叔也請出來?”
  沈國武猶疑片刻,“我們改天再請老人家。”
  沈太太點頭說:“是,怕你表妹不高興。”
  尹白聽到表叔表妹這兩個名詞,忍不住哈哈哈哈笑出來,笑聲清脆玲瓏、悅耳動聽,象是要一直傳開去,傳開去,鑽進豔陽天裏去。
  人,隻有在極年輕開心的時候,才會發出這樣銀鈴似笑聲。
  沈氏夫婦沾染了女兒的快樂。
  尹白最先下車,她攏一攏半幹的短發,用小跑步走上辦公室,趁老板還未回來,攤開英文早報先讀了頭條。
  電話鈴響,尹白完全知道這是誰。
  這是她裙下眾多追逐者中最有希望的一位,叫紀敦木。
  每朝這個時候,他總是要與她通一次消息。
  今天他說:“尹白,下班我倆先去喝一杯,然後到一個好地方跳舞。”講的是一口美國英語。
  “今天不行,我家有親戚到。”尹白回他以純正牛津口音。
  “嗬,我有沒有機會出席?
  “要付出代價的,”尹白笑,“亮過相之後你就得娶我。”
  “這代價不算可怕,我也付得起。”
  “明天再見,我老板出現了。”
  掛上電話,尹白嘴角仍孕育著笑意。她老板是位有事業沒對象的新中年,看到尹白這種表情,十分感歎,年輕真的這麽好?
  嘴裏忍不住刻薄起來,她對尹白說:“你們的世界好似沒有煩惱,告訴我,真的連一國兩製都不擔心?”
  尹白一怔,順口答:“這並不是今年或是明年的事呀。”
  一句話就把中年人多愁多病的心擊倒,她老板瞪她一眼,心想:我會讓你順利過關升級才怪。
  尹白不在乎。
  家裏早替她作好安排。
  她父親已籌備退休移民加拿大,明年年中一定可以成行,所以才催台北親眷前來一聚。
  尹白當然要跟著一起走,她打算繼續升學,投考法律係,這樣,又可以在校園裏多耽幾年。
  尹白當然不笨,她也充分知道,一個女孩子,最好的,不過是這三五載光景,之後朱顏就漸漸褪色,世界也跟著蒼白醃攢起來,屆時遇到的看到的,不外是些猥瑣的人與事。
  歡樂要趁今朝。
  義無反顧。
  下班,紀的車子已經在等她,一點都沒有不耐煩,輕輕把頭探出來問:“真的乖乖回家陪親戚吃飯?”
  再過十年八年,還有誰會開心。
  尹白笑嘻嘻地把公事包扔進車廂,跟著坐上去。
  紀君到底不甘心,在山頂兜個圈子才把尹白送回家。
  一進大門便聽見歡笑聲。
  尹白知道客人已經來了。
  一照臉她先看見妹妹台青,四目交投,尹白頭一個呆住。
  台青比起前兩年又長高了,已把中學生頸後見青的頭發留長,標準鵝蛋臉,大眼睛,嘴角隱隱透著傲氣,橫看、直看、後看、前看,都是個不可多得的標致人物。
  一方麵台青也在打量尹白,隻見沈大小姐一身雪白的麻質套裝,上了這些時候的班,一點不見倦容,微褐色的皮膚襯著秀麗五官,活象朵茶玫,頭發剪得極短,一定是最時髦款式,曾聽嬸母說過,這位姐姐,平生最大嗜好,便是追求時道,看樣子果然不錯,她手中公事包尚未放下,更顯得英姿勃勃。
  尹白走過去,習慣成自然,伸出手來,要與台青相握。
  台青到底沒有尹白洋派,要猶疑一下,才與姐姐握手。
  兩對大人笑了起來。
  尹白連忙叫伯伯伯母。
  沈國武說:“兩人比一比,看誰高一點。”
  尹白笑同台青道:“你的叔父總以為我們永遠隻有七歲。”
  講的英文,台青雖然聽懂了,卻偷偷地皺一皺眉頭。
  明明是黃皮膚黑眼睛的人住在中國的土地上,偏偏愛說外語。
  還是背對背的比了一比,尹白穿著半跟鞋,算一算,台青還要比她高兩公分左右。
  尹白端著她的紅茶出來聽大人們聊天。
  才三數句話,就知道她的二伯伯環境十分不錯。
  因為他說:“……便宜呀,那麽座好的房子,座落在山崗上,七個房間,門前一排櫻花樹,私家行車道下埋著暖管,冬天通了電,積雪自動融化,並不用鏟雪,開價才八十多萬而已。”
  尹白睜大了眼睛。
  都說北美洲幾個大埠的房產價格由台灣人搶高,尹白現在相信了。
  一旁的台青好象沒有太大興趣,輕輕問尹白:“聽嬸嬸說,你有幾本關於中國風景的畫冊,可否借我一閱?”
  尹白站起來,“當然。”
  進房一看,才發覺多了張折床。
  尹白笑說:“我知道你對這本中國庭院建築最感興趣。”
  台青笑:“是的。”
  尹白呆視她的笑臉,忍不住想:真好看真賞心悅目。
  又想:異性看了不知有什麽感覺。
  尹白一邊說“你請自便”一邊匆匆出去聽二伯伯的高論。
  大了幾歲,比較經濟實惠,喜歡這種話題,畢竟,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
  隻聽得他二伯伯的語氣忽然變得十分感慨,“老三,你想想,比較起來,我們是多麽苦難。”
  尹白忍不住,發表高見:“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呀,事情可以更壞,別忘記南非遭種族隔離的黑人,還有,兩伊戰爭已經打得比二次大戰還久,我們應當樂觀點。”
  她朝二伯伯眨眨眼。
  身為長輩的沈錦武一怔,隨即嗬嗬笑,“是是,尹白說得對。”
  尹白正得意,隻見母親朝她使一個眼色,她隻得噤聲。
  過一會兒,兩位沈太太交頭接耳的談起家常來,尹白索性離開了女人堆,把椅子往父親那邊挪。
  她父親說:“把台青也送過來吧,有尹白陪她讀書。”
  尹白聽得心癢難搔,又不好意思再搭嘴,母親已再三警告過,二伯伯他們中國人規矩很重,晚輩,尤其是女孩子,最好在大人麵前表現得莊重一點。
  “我是有這個打算,過一兩年,咱們弟兄或許可在那邊會合。”
  沈國武沉默一會兒才說:“老大能出來就好了。”
  “他想法跟我們不一樣。”
  尹白豎起了耳朵。
  “三十多年沒見,對於這次重逢,我有種做夢的感覺。”
  “午夜夢回,曆曆在目,還記得老大送我倆到火車站,含淚話別,晃眼竟這些日子了。”
  尹白聽著聽著,也驀然覺得如水流年汩汩而去,可驚可歎可怕,臉上有點變色。
  她知道父親及二伯伯口中的老大是她的大伯伯沈維武。
  三兄弟中,尹白的父親最小。
  尹白正在聆聽,忽覺有人輕推她,抬起一看,原來是台青,想是有話要同她說。
  姐妹倆走到露台上。
  台青問:“你見過大伯伯沒有?”
  尹白搖搖頭。
  台青有點緊張,“聽說他是那個黨的黨員。”
  尹白忍不住笑,把頭側向一邊。
  台青對姐姐的挪揄十分不滿,形諸於色,尹白怕她尷尬,隻得拍拍她肩膀,“我肯定大伯伯也是兩隻眼睛一管鼻子,來,我有他的資料,拿給你看。”
  台青十分好奇。
  尹白取起一隻文件夾子,小心地抽出一張剪報,遞給台青。
  台青輕輕讀:“文匯報八六年四月二十五日稿:據透露,今年四月三十日,中華全國總工會將把一年一度的五一勞動獎章授予沈維武。”
  “沈維武如今是全國化工行業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成了千百萬人的楷模。”
  台青意外的抬起頭來。
  “請讀下去。”
  “沈維武現為高級工程師,中國炭黑學會理事,他在從事炭黑生產的二十多年中,創出近百項技術革新成果,自八三年任鞍山市化工二廠廠長後,工廠產量和利稅三年增加一倍多,英國鄧祿普輪胎公司已使用這廠的炭黑作配料。去年,這個擁有一千一百多人的工廠產炭黑二萬噸,實現利稅一千七百四十萬元。”
  尹白驕傲的說:“這樣的人才,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早已被視為商業奇才。”
  台青的聲音有點顫抖,“沈維武在舊上海租界長大,四九年考入燕京大學化學工程係,五二年以全優成績畢業……”她放下剪報,“上海?”
  “是,舊上海,”尹白點點頭,“外國人說‘我被上海了’的那個舊上海。”
  “就是我們要去的上海?”
  “同一個上海。”
  台青覺得有點不勝負荷,籲出一口氣,跌坐椅上。
  “二伯伯沒有把行程告訴你嗎?”
  “真的要去的時候又是另外一件事。”
  尹白完全明白,中學時讀地理科查地圖,隻把整個中國當作外國看待,地名照用英語拚出,一視同仁,感覺上遠得不得了。
  隨後跟父母出外旅行,每到一個大都會,便在地圖上把那個城市用紅筆劃一條底線。除去裏奧熱內盧,說想去上海。
  台青說:“父親本來還想順道上北平。”
  尹白說:“北平,京戲。”
  “不,北平,平劇。”
  尹白心裏說,好,你是妹妹,讓你一次半次又何妨。
  吃完飯,出乎尹白意料之外,她二伯一家竟回酒店休息,原來他們根本沒有打算騷擾親戚。
  尹白母女倒是鬆一口氣,立刻解除武裝,淋浴看報休息聽音樂,各適其所。
  這才了解到,自由自在是多麽重要。
  尹白對母親說:“看,我就知道根本不用收拾床鋪,他們早訂了酒店套房。”
  沈太太問:“你覺得台青怎麽樣?”
  尹白轉彎抹角的答:“如果你以為我們由同一祖父所出就情投意合便大錯特錯。”
  沈太太看女兒一眼,“她探完親回來,可是要住在這裏一段日子。”
  “什麽?”
  “你沒聽二伯伯說?台青要赴加拿大留學,所以暑假住我們這裏。”
  尹白跳起來,“她知不知道現在華航有直飛班機直抵溫哥華?”
  “我不許你這樣說,你祖父隻生他們兄弟三個,你叔伯也統共隻有你們三個女孩,尹白,我要你對她們似親姐妹一樣。”
  “三個?”尹白怔住,“母親你加數退步了,總共一青一白才兩個。”
  沈太太抿著嘴笑,“還有一位。”
  “她是誰?”
  “你大伯的千金。”
  尹白靜下來,“嗬對,大伯伯的女兒。”
  尹白唉呀一聲,“這個大姐不好做。”
  “現在旅遊也放寬啦,你父親要接她出來玩。”
  尹白怔怔的,沒想到兩岸政策一旦鬆弛,第一個受打擊的便是她,獨生女矜貴身份不複存在,這個暑假,沈家將擠滿沈小姐,比她漂亮比她溫柔都有,這簡直就是沈尹白的身份危機。
  她對母親說:“我知道你們要懲罰我已經有一段日子了,沒想到用這樣歹毒的方法。”
  “尹白,你這個人仿佛欠缺愛心。”
  “對,就不愛別人,隻愛自己,人人自愛,社會就美麗健康。”
  沈太太忍不住把嘴裏一口龍井茶噴出來,笑得咳嗽,“噫,真是社會的精英,說出這種論調來。”
  尹白不以為然。“我在西人統治的大都會成長,受的是西方教育,我不懂道貌岸然假惺惺之乎者也仁義道德,我背上沒有三千年重的文化包袱。”
  “換句話說,你吃醋了,你妒忌妹妹有文化。”
  是,尹白頹然。還有妹妹那吹彈得破的皮膚,妹妹對專業的認識,妹妹有中國女孩氣質,她沒有,人比人比死人,她不願意受比。
  尹白站起來,“我去泳池。”
  “已經曬得夠黑了,你看台青多白皙,人家在校園中走路都用陽傘。”
  尹白發呆,將來畢了業,到建築地盤督工,也撐一把裙邊傘,往肩膀一擱,的滴滴地轉動?
  不可思議。
  反正不能比人白,就得努力做得比人黑,這點尹白省得。
  跳下池中遊了十個塘,一切煩惱煙消雲散。
  尹白的泳術並不十分好。任何一件事如果要做到八十分以上,都需要花極大的功夫心血,少年時的尹白像本市所有中學生,全神貫注背書考試,聯考以六甲四乙的成績勝出,卻隻不過是中上分數。
  尹白很感慨,她為此沒有練好法文、網球、遊泳、交際舞及牧童苗。除去一口標準英語,她並無其他夭份,因此特別愛講英語,一定是這個緣故。
  回到家中,母親同她說:“紀敦木打過電話來。”
  尹白嗯了一聲。
  沈先生略表不滿,“仍是那個混血兒嗎?”
  尹白不出聲。
  沈太太給丈夫一個眼色,“做做朋友無所渭。”
  沈先生猶自說:“混血兒古怪的多。”
  尹白忍不住笑,“有什麽正式的統計數字支持你的論點?”
  沈太太說:“你們換一個話題吧,讓尹白有社交的自由。”
  尹白一邊進房一邊說。“謝謝你母親。”
  沈太太推了丈夫一下,“你再嚕嗦,她一煩,不是立刻去嫁他,就是搬出外住不受你管,真不識時務。”
  沈先生不服,“那個紀敦木有一雙賊眼。”
  “沈國武,你老了。”
  “是,”沈老三索性豁出去,“我怕他自我手中把尹白奪去,我不忿,我妒忌,好了沒有?”
  “神經病。”
  他忽然笑了,“在你目中,我一直是個神經病。老王說過,身為男人假如一生中沒有機會被女生叫過神經病,損失太大。記得嗎,第一次約你,遞上小束毋忘我的時候,就被你叫神經病。”
  沈太太一怔,“有嗎,我這樣叫你?”她側頭想一想,“未免太小家子氣了。”她直笑。
  尹白在走廊中把這番話全聽在耳朵裏,不禁會心微笑。
  第二天與紀敦木午餐時,她問他:“有沒有人說過你是神經病?”
  小紀大吃一驚,“老天,沒有。”
  他不知道他的損失有多大,尹白微微笑。
  “對,令表妹長得可漂亮?”小紀的字典中沒有堂妹這種詞匯。
  “沒話說。”
  “比你更好看?”
  尹白內心驚喜,表麵不動聲色,隻是笑吟吟,“說你是井底之蛙真沒錯,我與我妹妹提鞋都不配。”
  “有機會讓我見見她。”
  “人家很忙,要隨父母去上海探親。”
  “嗬那個你講過不止一百次的探親壯舉。”
  “是,她們將回去尋找根源。”
  尹白已經取到兩個星期的大假。下午她會合台青,貪玩做了一個簡單的族譜。
  她們的祖父母仍然健康,尹白告訴台青,爺爺是清朝人,今年八十歲,光緒年間出生。
  台青瞪大雙眼,不能置信,表情可愛,尹白不由得對她消除了幾分敵意。
  “奶奶七十七歲,最好算了,在你們那個民國元年出生。”
  誰曉得這句話激怒台青,她立刻說:“什麽叫我們的民國,明明是中國人的民國,是中山先生在辛亥革命後建立的民國。”
  尹白當然不會忍氣吞聲,順手扯過一張中文報紙,硬是要台青讀報頭的日子:“看到沒有,公元一九八八年八月二日,你以為是我杜撰的?”
  “殖民地。”
  尹白為之氣結,“我們之間最大的難題是有人固執地墨守成規。”
  台青站起來,作進一步辯白:“沒有想到你連民族民生民權都沒有認識。”
  尹白聲音壯起來,“你難道又有讀過本市的基本法?”
  大人們聽見嘈吵聲,連忙進來解圍,“喂喂喂,公眾場所,勿談國是。”
  兩位沈太太齊說:“女孩子為什麽不研究一下服裝發型化妝呢,姐姐應該帶妹妹去逛逛購物中心。”
  尹白難為情,隻得問台青:“要不要上街逛逛?”
  台青亦覺適才過份,“請帶我去喝英式下午茶吧。”
  兩對沈先生太太才鬆下一口氣。
  姐妹倆乘車到市區,找到咖啡所,尹白為台青叫了蜜糖薄荷茶。
  咬著青瓜三文治,台青不得不在心中承認,這個英屬小島的確有它一套風味。
  這會子兩姐妹又心有靈犀了,尹白說:“你們的城市也真夠繁華的。”
  “十年前來過,你還有印象?”
  “有,都記得。”
  尹白對台青的印象非常深刻,那是一座朱紅大門的庭院宅子,隔著矮矮圍牆已經聞到各式花香,蜂兒長鳴,人人巴不得就勢躺在陰涼竹榻上打一個中覺。
  講福建話的二伯母會得種花,巴掌大的蘭花由萌牙培植出來,一棵棵掛在架子上,美麗得太過份,開頭尹白還以為是假花。
  南院養著一隻小狗,叫得利。
  小小的台青穿襯衣短褲,一雙金色釘珠片拖鞋曾令尹白羨慕良久。
  姐妹倆真的好久沒見麵。
  台青想起:“對,剛剛我們說到祖父母。”
  尹白把族譜取出,鋪在咖啡桌上,繼續解說:“祖父一直在洋行做出入口生意,局勢起變化之後,回鄉退休。他的父親,即我們的太公,是位二世祖,沒有職業,靠收田租為生。”
  “太公隻生祖父一個?”
  “不,太公有兩個兒子,其中一位是我們祖父,另一位是我們二叔公。”尹白因將所有親戚關係名稱搞得一清二楚,不禁洋洋自得起來。
  台青亦表示佩服,“你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
  “我曾寫信到內地詳加詢問。”
  “請說下去。”
  “太太公,即是太公之父,環境不錯,是個地主。太太太公,則在太平天國手下當過兵。”
  台青抬起頭來,聳然動容。
  尹白輕輕說:“你完全對,洪秀全打敗仗的時候,太祖若不是逃得一命,今天,我同你,就不會坐在此地喝茶談天。”
  “太太太公尊姓大名?”
  “他叫沈飛鴻。”
  台青念了一遍,長長籲出一口氣。
  “再下去,就沒有消息了,一共隻能追溯到六代。”
  “已經了不起。”
  尹白笑說:“我還有個新發現,照中同人的講法,我們祖父這一脈,因為沒有男孫,隻好算絕後。”
  “什麽?”未來建築師震驚地欠一欠身。
  “無後。”
  “那我們是什麽?”台青漲紅麵孔。
  “我們是隨時外嫁跟隨夫姓的女孩子。”
  “落後!我們身上難道不流著沈家血液?”
  尹白笑吟吟地說:“誰落後,中華民國,還是全中國?”
  台青且不理姐姐的挪揄,委屈的說:“我們的子子孫孫起碼也是沈家的外孫呀。”
  “他們不是這樣算的。”尹白搖頭。
  台青為之氣結,怔在那裏。
  “我調查過,叔公那一代養有男孫。”
  “我不關心男丁,他們那邊與我倆同輩的又有幾個女孩子?”
  “表叔表伯共有四個女孩。”
  “嗬,七姐妹,”台青大表興奮,“在哪一鄉哪一縣?”
  “她們統統不住在中國人的土地上,”尹白告訴她,“叔公是最早移民的一代,飄洋過海,在舊金山落腳做雜貨店,不幸在那次大地震中罹難。”
  台青惋惜的說:“父親從來沒有把這些告訴過我。”
  真是一個單純的女孩,全憑學校及家庭教育吸收知識。
  “其中一位表叔竟落籍馬達加斯加,那個地方不錯,當地盛行法語,他經營六口福,是個生意人。”
  “這樣說來,他們的女兒未必會講中文。”
  尹白點點頭,“你猜得有幾分理由。”
  台青問:“你認為誰比較幸福?”
  尹白把族譜收起來,再叫一客覆盆子冰淇淋。
  過半晌她回答:“我不知道,對我來說。快樂非常簡單,隻要身體健康,口袋裏有零用,男生的電話不停,感覺十分幸福。”
  台青笑。她一直聽說這個商業都會的人最現實,從不追求虛無飄緲的事,一見利之所在,即對飛身撲上,榮辱不計,風氣獨特,堪稱隻此一家。今天在姐姐的話中證實這一點。
  台青還懷疑尹白中文書寫不大靈光。適才的族譜,便是用英語撰寫。
  尹白不象中國人,也不是英國人,肯定半中半西,精神上是個混血兒,住在一個世界聞名的小島上,它卻不是一個國家。
  台青不願意做尹白,太沒有歸屬感了,她樂意做自己,一聽到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便馬上站立致敬。
  這個城市的最高統治人竟是一位棕發藍眼的外國女士,太不可思議。
  過半晌她說:“我想請你陪我去挑一隻手提包。”
  “啊,可以,這些我最內行。”
  剛要結帳,有人走過來,親呢地把一隻手擱尹白肩膀上。
  台青好奇地打量這位高大英俊的男生,他身上的西裝已經團得稀皺,穿鞋不穿襪,外形十分不羈,台青聽說過這是最流行的打扮,無奈不太接受。
  是姐姐的男朋友?
  他坐下來,伸出手,自我介紹,“紀敦木。”
  他沒有與尹白交談,一下子就回到原來的座位去,台青看了看,那邊坐著一桌男生,其中一個還是印度人,還包著頭,台青認為蔚為奇觀。
  隻聽尹白說;“我們走吧。”
  台青問:“你的朋友呢?”
  “隨他去。”
  台青笑,這三個字十分暖昧,相信尹白無論如何做不到隨他去,卻欲擒故縱,特地表示不在乎,硬生生吐出這樣若即若離一句話。
  在這方麵,台青又覺得尹白有著太多的中國傳統女性味道。
  台青終於選到理想的手提包,尹白送給她當禮物。
  姐妹在酒店大堂分手。
  家裏客廳堆滿行李雜物,尹白大吃一驚。
  沈太太們擬了一張購物單,但凡人人用得著的衣物電器藥類諸物,都多置幾倍,還有三台彩色電視機待到達目的地方取貨。
  尹白笑道:“媽,你隻會講粵語,有無研究過與大伯伯他們如何交通?”
  “我也調查過了,沈家祖籍杭州,故此普通話全帶鄉音,不比我更靈光。”沈太太笑。
  尹白也笑。
  沈先生十分緊張,把親戚的近照全排出來逐一認人,務求一見到麵便可以叫出名字。
  尹自取過大伯伯的照片,不禁無言,他看上去相當蒼老憔悴,比起二怕的強壯自信,及父親的清臒靈活,宛如大上十多二十載,頭發花斑不在話下,麵孔上也刻劃著太多風霜。衣著極為隨便,身上那件混合紡的襯衫還是父親的舊衣,上次有遠親來,父母連新帶舊托人帶去,大伯什麽都不肯接受,隻選一件舊衣服。
  他的身份也不方便隨意接受饋贈。
  “咦,這張照片我沒見過,是誰?”
  “你猜猜。”沈先生笑。
  公園的荷花池作背景,相片中的少女清秀脫俗,仍然梳著辮子,海軍領襯衫配裙子,球鞋短襪,小圓臉笑靨如花,象一個人,一時尹白又說不出象誰。
  靈光一現,尹白說:“這是大伯伯的女兒。”
  “說得不錯,這是你二妹沈描紅。”
  嗬對,崇拜紅色及太陽。
  沈太太說:“長得最似你祖母便是她了。”
  難怪,尹白看過祖母唯一的一幀玉照。
  尹白問:“我象不象祖母?”
  “你的化妝如此奇突,本相早已淹沒,誰知你似誰。”
  沈先生也惋惜的說:“尹白,你知我們一向反對你化妝。”
  “周末我並不塗抹,”尹白抗議,“上班表示禮貌,必須做作。”
  沈太太說:“你看台青多美多自然。”
  “她還在念書,”尹白酸溜溜,“我已被商業社會卑劣競爭侵蝕,焉可同日而語。”
  沈太太笑,“過兩天動身,明早該去注射防肝炎疫苗。”
  尹白把頭靠到母親的肩膀上,“她們都漂亮。”語氣十分遺憾。
  沈太太轉過頭來微笑著細細觀察她的傑作,“你也不差呀,在東西方文化精萃交流地成長,放洋留學回來旋即身居要職,相貌娟秀,氣質優雅。”
  沈先生打個嗬欠,“廣告時間到了。”
  尹白催,“媽媽,別理他,說下去,我愛聽。”
  尹白偕台青去打防疫針,兩人手臂上腫了一團,雪雪呼痛,卻興致不減,跳上電車,往東區駛去。
  尹白一直過著可以說是清寂的日子,也已經習以為常,父親下了班不外是閱報讀書,母親忙著改卷子,有時深夜還聽見鋼筆沙沙響,沈太太教的永遠是應屆會考班,責任深重,尹白覺得母親擔心學生的功課甚於女兒。
  尹白從小沒有同齡夥伴,同學之間雖談得來,一點點小事就產生誤會,事後也不覺有什麽必要解釋尋求諒解,從此生疏,並沒有交到好朋友。
  倫大寄宿那幾年,隻有兩個選擇,要不夜夜笙歌,晚晚應召,要不就象修道院中尼姑,清心寡欲,自給自足,沒有中庸之道。兩種生活方式都沒法交到真正朋友。
  至於同事群……尹白笑了,她不至於天真到那個地步,這幾天,與台青相處,尹白開始明白什麽是血濃於水。
  她與她並不見得興致相投,說說就吵起來,但姐妹就是姐妹,不用戴麵具閃縮相處,一切可以清心直說,一點都不會累。
  電車叮叮轉彎。
  迎著風,台青忽然說:“我記得這附近有一條街,叫七姐妹道。”
  “對,這一帶的道路名稱美得很,有清風街,有琉璃街,有春秧街。”
  台青怪羨慕的。
  難怪,台青自小接觸的是仁愛、新生、中山、敦化、四維、八德,路名都背著五綱倫常。
  殖民地有殖民地的優悠。
  “你不常來這一區吧。”
  “那裏有空,天天上下班,周末又掛住應酬,兜來兜去不過是幾間大酒店的咖啡廳。”尹白苦笑。
  台青忽然說:“媽媽稱讚你能幹,叫我跟你把英語練好了,轉校時方便點。”
  尹白先是一樂,隨後問:“報名投考沒有?”
  “正在進行中。”
  “看樣子我們有機會做同學。”
  回程時在一家書局附近下車,尹白挑了一張上海地圖,台青捧著本中國末代皇帝自傳看得入了迷。
  尹白拿著地圖到會款處。
  台青一抬頭,不見了熟人,不禁脫口叫:“姐姐,姐姐。”
  尹白聽到這個稱呼,一時不知是喚她,因為台青一直你你你這樣叫她,待轉頭見到台青一副慌張相,那聲姐姐才漸漸印入她心中,尹白得到一陣意外之喜,立刻裝出大姐的姿態來,伸手招台青。
  連皇帝的自傳也一起買了回家。
  做姐姐的感覺真不壞。
  她倆在喝冰凍檸檬茶時一起閱讀一份資料,那位作者如此寫;“你是否已經討厭城市熙來攘往的情況?你是否對行人道或地車擠滿人群感到煩悶?那些自以為受夠人口稠密之苦的紐約市民,應當親往上海街頭體驗一下。”
  尹白駭笑。
  作者會不會有點誇張?
  她讀下去:“上海南京路擠逼不堪,以致紐約第五街相比之下,好似一條鄉鎮小路,中國人已經培養出一種在人群連推帶撞以求前進的高超技術,不再對陌生人講客套話以及說對不起。”
  台青不置信,“比西門町更擠?”
  “這我不知道,但是,不可能比假日的旺角更擠吧。”尹白比她更加困惑。
  台青說:“父親告訴我,凡是華人聚居的地方就擠逼不堪。”
  “而且嘈吵,擅長製造各種噪音。”
  “奇怪,為了什麽?”
  尹白答:“我父親說可能是缺乏安全感的後果。”
  “昨夜酒店房間內有人搓麻將,叫洋住客投訴才停止。”
  “你說難不難為情。”
  台青側著去欣賞描紅的近照。
  尹白在一旁笑道:“最令人不服的是她一點土氣也沒有。”
  台青抬頭,“我一早就聽說香港人最愛動不動派別人士。”
  又來了。
  尹白分辨:“我又沒說你什麽。”
  台青訴苦:“熨頭發又嫌土,穿件紅衣服更加土,連大眼睛小嘴巴都算土,總而言之,在大香港主義下,全世界華人都是土豹子,台灣人固然什麽都不懂,新加坡簡直是南蠻生番,北美洲幾個大埠的唐人街大小華僑百分百慘不忍睹,隻有香港才能培育出精英。”
  尹白瞪著台青。
  嘩,她是認真的。
  台青說下去:“這些年來,我們受夠了氣,這次我特意睜大雙眼看個清楚,究竟怎樣才合你們的標準。”
  “算了,我們換個話題。”
  “不行。”
  “台青你討厭。”
  台青算起舊帳來,“七四年暑期我跟爸媽來港,在飛機場你一看到我就掩著嘴笑,還不是笑我那襲紅紗裙。”
  尹白記得那件事。
  她隻是沒想到台青也記得。
  隔了幾年,她忽然心平氣和,老老實實的說:“我不是挪揄你,那天你一出來,我母親就叫:唉呀,台青象安琪兒,我馬上自慚形穢,偷笑自嘲。”
  台青意外呆住。
  “那年冬天,我磨著母親替我買了兩件紅大衣。事實上,自該年開始,年年我都穿紅大衣,”尹白悻悻說:“你都不知那次見麵對我有多大的後遺症,我不提就算了,你還與我算帳。”
  “可是,我回家之後就送走所有紅衣。”
  尹白看看台青,四目交投.姐妹倆都訕訕的。
  電話鈴聲為她們解了圍。
  小紀在那邊問候數句後便說:“令妹確是美人胚子。”
  尹白說:“我所有的妹妹都長得好。”
  小紀笑,“沈家原來是美人窩。”
  第一次,尹白第一次覺得紀敦木輕佻,第一次,尹白了解到父親不喜歡紀敦木可能亦有一二分道理。
  但玲瓏剔透的小紀立刻知道這三秒鍾的沉默表示若幹不滿。
  他花了五個月的時間才令尹白對他另眼相看,都說香港女孩驕傲,不錯,尹白更是傲幫公主。嗬不,他得繼續小心侍候。
  “我說話造次了?”
  “你說呢?”尹白反問。
  “這是由衷之言啊。”小紀一額汗。
  “還有什麽事嗎。”尹白明顯的冷淡。
  “你必定還有許多行車需要收拾,改天見。”
  尹白覺得紀君語氣有點特殊,心中遲疑,總不能讓他下不了台,不是不可以換人,他固然有他的缺點,但別人可能連他的優點都欠奉。
  想到這裏,尹白的神情便呆滯起來,台青很快的覺察到。
  “是重要的電話嗎?”
  尹白連忙回過神來,“沒有的事。”隨他去吧,急急籠絡,著了痕跡,氣焰一短,以後便不好說話。
  尹白忽然覺得疲倦,在床上躺下,眼睛看著天花板,這樣爾虞我詐,還要到幾時呢。
  母親那一代,廿餘歲便可以結婚生子,宣布休息,那多好,這一代女姓已經失去這種特權,必須要在社會大舞台上不停獻技,大展身手。
  台青體貼的說:“你累了的話我就讓你休息。”
  “沒有,”尹白轉一個身,“請撥冗多陪我一些時候。”
  台青過去坐在尹白身邊。
  尹白笑:“已經開始不舍得你離開我。”
  台青也有這種感覺。尹白每一次到她家渡假,都饋贈禮物無數,兩姐妹到處逛,尹白一走,連鄰居都會向:“你姐姐幾時再來?”
  她想念她,但從來不敢寫信告訴她,怕姐姐見笑,怕姐姐說她老套。
  台青說:“想來,獨生兒真是怪寂寞的。”
  “我們一共有六姐妹呢。”
  “但是沒有親兄弟姐妹。”
  “退一步想,求得到其次已經蠻好了。”
  她們握緊四隻手。
  沈太太剛好進來,看到這個情形,心中大樂。
  她說:“新聞周刊有篇報道,值得一讀。”
  尹白問:“是關於北京物價飛漲那一段吧。”
  台青連忙說:“我想看。”
  尹白脫口說:“你們也有亞洲版呀。”
  兩位沈先生都訂閱大量雜誌;時事、偵探、武俠、婦女、電影……鼓勵孩子們有讀無類,總而言之,開卷有益,故此尹白與台青至少擁有一個共同興趣:看書,日子有功,說話不乏題材。
  台青報告說:“雞蛋肉食都要配給,菜蔬比起年頭貴一倍,肥皂衣著與香煙都供不應求。”
  尹白不表示意見。
  台青放下雜誌:“今晚父親請生意上朋友吃飯,我要列席。”
  尹白說:“我叫爸爸送你回去。”
  那一天,紀敦木再也沒有找過尹白。
  父母在閑談:“……真是德政。”
  沈太太笑:“這次我們家的盛舉,直追紅樓夢裏省親一事。”
  “你做元妃?”
  “我才不要做那些苦命女人,地位尊貴又怎麽樣呢。”
  “這不是違心之論吧。”
  結婚已經廿五周年,還能演出調笑令,夫複何求。
  當初,兩人也經過無數試探考驗吧,也曾經一度,有人覺得辛苦考慮退出。
  終於克服一切難關結合,還要懂得珍惜,又肯努力維係,才有今天。
  尹白知道父母永遠是家庭第一,自身第二,值不值得,見仁見智。
  越來越少人做得到,至少她與紀君,都不是這樣的人。
  尹白不止外形時髦這麽簡單,工作了一年,她已經有一點節蓄,與父親合股投資,在加拿大溫哥華西邊買了一層小公寓,已付百分之三十首期,對上十二個月當地房產價直線上升,票麵上尹白已賺了一筆。
  她有她的打算,即使結婚,也純為追求精神寄托,斷不圖以經濟上有任何倚賴,紀君知道她,也十分敬服她,所以才重視她。
  第二天尹白收拾好簡單的行李。上衣都是棉質吸汗質料,尹白有種感覺,看上去她會比沈描紅還似內地姑娘。她帶的全是短中長褲子,白襪球鞋。
  台青的行李亦十分合理,內衣褲特多,她特別帶了兩條花俏的束腰裙,有必要時借給尹白穿。
  尹白一直有意無意間等小紀的電話。
  等等不來,就瞄一瞄手表,看小紀能支持多久。
  年輕貌美就是這個好,玩得起,玩得從容,不計輸贏。
  台青說:“他們的行李一定超重。”
  他們指她父母以及叔嬸。
  尹白補一句:“人人這樣,飛機不能起飛。”
  她倆偷偷去磅大人的行李。
  本來不怎麽好笑的事,一有台青相伴,也能樂半天。
  終於抵達飛機場,大人急急辦手續,尹白與台青卻大喝咖啡。
  話說到一半,台青推尹白一下,尹白抬起頭來,看到紀敦木站在那裏對著她笑。
  她示意他坐,故意問:“送人?”心卻踏實了。
  小紀卻反問:“送誰?”
  尹白一怔。
  小紀說:“我也是去渡假。”他把手提行李給尹白看。
  尹白立刻沉著應付,“嗬,那可真巧,去哪一個城市逛?”
  “港龍七0三班機往上海。”小紀的聲音極之溫柔。
  尹白總算明白了,臉上漸漸恢複血色,還不忘加一句:“台青,那好象與我們是同一班飛機同一個目的地。”
  台青隻是笑。
  尹白又說:“噯,二伯伯在那邊向我們招手呢。”
  便向那邊走去。
  沈先生一見紀敦木,薑是老的辣,便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人釘人,釘得這麽緊,看樣子尹白與此人有進一步的可能,身為父親,如沒有容人之量,將來不好見麵,沈先生隻得與小紀頷首。
  台青正好奇地看著他們眉來眼去,卻被母親叫了過去,輕輕囑咐:“別多管閑事,別亂講話。”
  上了飛機,台青發覺紀先生就坐在後兩排,一直朝她們張望,台青原本想把座位讓出來,想起母親剛剛說過的話,真不敢多管閑事。
  中途小紀走過來遞糖果,先給台青,再給尹白。
  又有一疊彩色雜誌,也交她們消閑。
  台青津津有味逐篇閱讀,對各類醜化嘩眾誇張奇突的報道深表詫異,視為奇趣,剛想問尹白是否真有其事,一抬頭看見姐姐正呆呆地望著天邊雲層發呆。
  尹白有心事。
  微褐色皮膚一直是華南人特征,長在尹白身上,襯出亞熱帶風情,描紫色眼線,配淺色口紅,特別好看。台青一直覺得皮膚白皙反而難以打扮,濃妝會給人一種嬌異的感覺,素臉又嫌憔悴,她羨慕尹白。
  尹白永遠在動,偶然靜下來,又是另外一副麵孔。
  她在想什麽呢。
  一個什麽都擁有女孩子。
  父母在前座,男友在後座,為何臉上還有那麽落寞的表情?
  連尹白自己都覺得不對,連忙拿出一副撲克牌,教台青玩一種新遊戲。
  飛機在虹橋機場降落。
  台青有點緊張,她在海峽彼岸長大,聽過太多的傳說與報道,對這片大陸感情複雜,她一直認為一下飛機就會看到一片血紅旗海,但是沒有,飛機場跟其他東南亞城市並無差異。
  尹白態度輕鬆得多,她喜歡旅行,跑慣碼頭,到處悠然,且能一眼關七,把十來件行李照顧得妥妥貼貼。
  台青叫聲慚愧,高下立分了,許多事都還得向姐姐學習。
  這時候,兩位沈先生已經說不出話來,表情十分迷茫,象是不相信終於來到故鄉,將見故人。
  兩兄弟不住地拿手帕擦汗,已不記得數行李及照顧妻女。
  由尹白及台青推著行李過關。
  過程相當順利,又有紀敦木在一旁相幫。
  台青輕輕說:“比想象中好得多。”
  大人再三同她說過,看到新鮮的事,千萬不能置評,但是台青處身異常的環境下,情緒不受控製。
  尹白回答:“我知道有人在英國希德路機場被製服人員歐打,也聽說過加拿大溫哥華海關動輒叫遊客進小房間搜身。”
  台青明白她的意思,點點頭。
  親戚聚集在門口。
  尹白一眼就看到沈描紅。
  那張小照,那張小照對描紅太不公平,拍不出她秀麗的十分之一!
  這時沈先生一個箭步上前,還沒有相認,眼淚忽然汩汩淌下,連他自己都吃一驚,用手一擦,見真是淚水,他訝異了,索性盡情讓它流遍麵龐。
  沈老二看見老三哭了,更加激動。
  他們的太太見丈夫哭,也跟著抽噎。
  尹白與台青站在一邊發呆,她們一直以為父親是擎天石柱,天塌下來尚不動於色,誰都沒見他們淌眼抹淚,可見是尚未遇到傷心事。
  大伯伯倒是非常鎮靜,伸出兩條手臂,一左一右搭住老二老三的肩膀,一直往前走。
  婦孺們不知他們要走到什麽地方去,隻得用力扶推著行李跟在後麵。
  尹白的視線一直沒脫離過沈描紅。
  此刻描紅把雙手插在褲袋中,目光涼涼的,打量尹白與台青。
  台青膽怯,無論如何不肯率先與描紅打招呼。
  尹白隻得做中間人,唉,誰叫她是大姐。
  她笑一笑,作一個港式手勢,“我是你的姐姐沈尹白,這是你妹妹沈台青。”
  沈描紅眯一眯眼睛,活潑的笑了,露出雪白小顆編貝,別人倒還禁得起,一直跟在尹白身後的紀敦木先生卻覺得一陣暈眩。
  老天老天,他心裏邊嘀咕,這沈家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天底下的菁華,都叫她們吸收去了不成。
  奇怪,他想,忘了自身也有一半中國血統,東方女孩子裏可醜得離奇:五短身裁、平扁麵孔,一臉疙瘩,要不就是美人胚子,十全十美,竟毫無中間路線可走。
  此乃紀先生畢生鑽研東方妙齡女性之絕學,得此結論,非同小可。
  前麵停著一輛九座位麵包車,他們連人帶行李全體登車。
  尹白問描紅:“令堂呢?”
  描紅看著紀敦木,一臉詫異,寫滿了閣下你是誰?
  明明是個外國人,褐色頭發,咖啡色眼珠子,怎麽會是同道人?
  一邊回答:“母親在祖父母家等我們,現在就去。”
  南京路上新建築地盤林立,都是高樓大廈,夾雜在舊房子之中,一看就知是建設中城市。
  台青一麵紅旗都沒有看見。
  回家,她打算把一切經曆詳細地告訴同學。
  紀敦木先在賓館附近下車,約好晚上再來。
  沈家三兄弟在車中絮絮而談,尹白發覺母親已靠在車廂內瞌睡。
  台青一時找不到話題,尹白隻得主持大局,問道:“這次從北京趕下來可辛苦?”聽說描紅在北大念外文。
  描紅笑道:“我願意用英語回答這個問題。”
  尹白連忙正襟危坐,“歡迎。”
  “有錯誤請改正我。”已經是標準美國口音。
  台青大吃一驚,她不願意在三姐妹中考第三名,豎起耳朵聽。
  描紅說:“北京夏季也很熱,但在冬日,暖氣設備比上海好得多。”
  尹白鼓掌,“講得好極了,但上海人與法國人說英語時齒音都太重。”她示範幾個單字。
  台青忽然開口了:“祖父母身體可好?”
  描紅答:“非常健康,七十多歲的祖母還親自主持家務,不需人照顧。”
  台青說:“家父說很慚愧,多年來靠大伯伯與三叔照顧他倆。”
  描紅也很得體:“地理環境所隔,加上政治因素,令二叔無暇照拂長輩,亦是不得已之事。”
  尹白手心冒汗,應付不了這兩位伶牙俐齒的妹妹倒是事小,怕隻怕她倆更加要看扁了殖民地居民。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描紅問:“請問香港流行白襯衫卡其褲嗎?”
  尹白籲出一口氣,這個問題她勝任有餘,“我們穿衣服相當隨便,跟隨潮流之餘,也選一些適合自己性格的式樣。”尹白不願多講,她不想描紅誤會她把畢生精力都用在吃穿玩這種事上。
  描紅說:“你並沒有熨頭發,尹白。”
  台青說:“你也沒有呀描紅。”
  尹白說:“台青也是直發。”
  然後三個人一齊說:“直發不但好看,也容易打理。”
  沈太太醒了,笑問:“你們三姐妹在唱歌嗎?”
  六隻明亮的眼睛齊齊有猶豫之色,要找一首三人都會唱的歌,還真的不容易。
  忽然之間她們靈機一觸,幾乎是同時說出“鄧麗君”三個字來。
  小鄧救了她們,三姐妹高聲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
  尹白唱得最差,歌詞漏掉一大截,普通話亦不甚準,可是她笑得最爽朗。
  唱到一半、尹白看到大伯伯轉過頭來,微笑享受的看著她們,額上皺紋忽然變得柔和。
  尹白垂下頭,她的雙眼也潤濕了。
  白發蕭蕭的祖父母站在門口等待兒孫。
  走上相當黑相當舊的樓梯,台青溫柔地拉著奶奶的手,尹白與描紅跟在後麵。
  再沒有更動人的一杯茶時間了。
  明知無法把四十年來的苦樂—一數清楚,也盡量搶著把大事拿來講。
  尹白忽然知道,這次回家,她再也不會為一點點小事刻薄指摘諷刺同事,再也不會任意鬧別扭發脾氣。這同看見了祖父母有什麽關係?她不知道,反正眼光胸襟都已放寬,個人意氣再不重要。
  對於他們的父親來說,這可能是四十年來最值得紀念的日子之一,對於尹白,她能作該次聚會的見證人,已是她畢生難忘的經驗。
  祖母個子小,比她們足足矮一個頭,拉著尹白先問:“你最大吧,已在做事了。有沒有對象?”近八十歲的人,口齒還非常清晰。
  尹白很少接觸年紀耄耋的長輩,有點不相信人體的功能可以完美地操作這許多年,故此對祖母一言一動,都是輕輕的,怕她年邁脆弱,經不起大聲大氣。
  台青比較習慣,她外婆的庶母仍然健在,大時大節,都有機會見麵。當下台青親昵地自端一張小凳子,坐到祖母身邊。
  做姐姐的尹白反而顯得笨拙。
  她並不介意,退到一角,見茶幾上一隻果碟上放著大白兔牌牛奶糖,正是她自小最愛吃的糖果,便順手取過一顆,剝了臘紙,塞進嘴中,這才發覺肚子有點餓。
  她走近窗戶看街景,隻見窄窄一條巷子,這就是著名的弄堂,無數活動在進行中,孩子們追逐遊戲,小販擺賣,主婦們交換意見,好熱鬧的風景。
  尹白忽然轉頭問:“亭子間在什麽地方?”
  描紅笑,“現在已經沒有亭子間嫂嫂了。”
  尹白被她猜中心事,忍不住大笑起來。
  老祖母詫異地看過來,許久沒聽到如此盡情放肆的笑聲了,一定是尹白,都說在香港長大的人多多少少沾些外國脾氣,果然不錯。
  室內光線並不明亮,老祖母雙眼又忽略若幹細節,隻覺得尹白與描紅站在窗前似雙妹牌。
  尹白與描紅說:“我們的故居並不在這個城市。”
  描紅點點頭,“祖父在北京德勝門外黃寺大街人定湖北巷的老宅出生。”
  尹白把襯衫拉鬆透透氣。
  描紅說:“熱。”
  尹白點點頭,“台北是個盆地,也熱,我在那邊中過暑。”
  描紅看看台青,“她好象有點怕我。”
  尹白本來想笑謔地說:因為你太紅。
  終於沒有,忍下來,很得體地為台青解釋:“這次探親對她來說是極大的衝擊,不比我,我倆到底算住得近。”
  “不過也是第一次見麵。”
  台青終於陪著笑走過來,尹白既好氣又好笑,叫描紅主持公道,“這人,我言語上稍有得失於她,她追賊似打我,咬住不放,不過換個地頭,就這樣怯生生,真可惡。”
  描紅訝異,“你們有什麽好吵的?”都在資本主義社會長大的嘛。
  台青直向姐姐使眼色。
  尹白隻得給她留三分麵子,顧左右言他,拉過手提行李,取出一隻小小耳筒收音機,交給描紅,“這是你托帶的。”
  台青搭訕地給描紅示範,把微型耳機塞進耳朵,按下鈕,忽然聽到電台播出慷慨激昂的調子,她覺得新鮮,便側耳細聽。
  尹白問:“是什麽?”
  台青把耳筒交予尹白,尹白一聽,並不陌生,是黃河大合唱,又交還台青。
  台青剛剛聽到一個男中音悲涼地唱: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裏,另一人淒愴地答:我的家在山西,過河還有三百裏。
  台青連忙摘下耳機。
  描紅接過,一邊聽一邊照旋律哼。
  尹白明白這曲子帶給台青無限震蕩,便拍拍她肩膀。
  大夥這才一起到外頭吃飯。
  尹白好想把紀敦木叫來,又不好出聲,隻盼望長輩之中有人體貼她,可是今天所有的長輩,都成為小輩,誰也沒提起。
  飯後大人們坐旅館房間喝咖啡聊天,三個女孩子正尋找出路,紀敦木這個救星出現。
  “我們上舞廳去。”他說。
  女孩子們同意跟他去觀光。
  尹白笑,“紀,勞駕你說一下。”
  當下他們買了入場券入場。
  尹白見台青在暗暗算數比較民生,便說:“十塊錢跳兩個鍾頭,還真不便宜。”
  台青說:“我們那邊的接吻才收三百五。”
  描紅霍地轉過頭來,“三百五接一個吻?”
  “‘接吻’是一間跳舞廳的名字。”
  “多麽猥褻!”描紅不置信。
  台青要分辯,尹白連忙拉拉她衫尾,台青隻有噤聲。
  紀敦木忙著向描紅解釋伴舞製度的曆史、滄桑、黑暗、血淚,尹白覺得好笑,台青認為有趣,描紅卻震驚到極點。
  紀敦木的感受與眾不同,他深深感動,他從沒想過他說的話會得到女孩子這麽大的注意力。
  尹白一向對他的口頭禪是“廢話少說”、“集中話題”、“你有完沒完”,尹白從來不給他好臉色看,但是她兩個妹妹來自不同的社會,她們比較溫柔,比較懂得尊重異性。
  紀敦木看尹白一眼,尹白完全明白。
  “跳舞吧。”尹白站起來。
  小紀在舞池裏說:“你妹妹可沒叫我長話短說。”
  “她們年幼無知,不曉得你是壞人。”
  “尹白,你是一個沒有良心的女人。”
  “在我們那裏,女人若有良心,會叫豺狼吞吃。”
  小紀搖搖頭。
  尹白說:“別抱怨了,快去請我妹妹跳舞。”
  “遵命。”
  描紅問尹白,“剛才紀君說的,都是真的嗎?”
  尹白解釋,“每一個地方都有獨特的社會現象。”
  “嘿,還說香港女性的社會地位比哪裏都高。”
  尹白一時語塞。
  描紅欲言還休。
  尹白隻得說:“我慢慢才跟你談這個問題。”
  樂隊奏出吉他巴,小紀領著台青,在舞池中飛轉,好象表演一樣,十分觸目。
  描紅問:“他是你的男朋友是嗎?”
  不知恁地,尹白用很輕描淡寫的口氣答:“十劃都沒有一撇呢。”
  他需要多看看,她也有權再瀏覽。
  台青回座,笑說:“真正痛快。”
  小紀又請描紅跳狐步。
  尹白沒有想到他這方麵有才華,倒也刮目相看。
  這個晚上,便宜了小紀。
  紀敦木太知道了,自從大學畢業他還沒試過一拖三的風光。
  他樂得要命。
  回座他希望再來一次,“明天我們去看電影。”
  真沒想到女孩子們一口應允下來。
  尹白對看電影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太浪費時間了,但是她讚成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都去觀光它的戲院,這對了解當地民生有點幫助。
  晚上,描紅到靜安希爾頓來陪她們。
  尹白與台青睡一間房間,臨時搭張折床,尹白率先禮讓,要睡折床,三姐妹搶半晌,結果台青勝利,她的理由:年紀小,睡小床。
  一整天尹白暗暗留意描紅的心理狀況,她真是一個勇敢驕傲的中國人,也許物質生活上有可能輸給尹白與台青,但並沒有以此為憾,尹白肯定描紅得到父親的優秀遺傳。
  臨睡,描紅好奇問:“尹白,你臉上擦什麽?”
  台青笑著用上海話答:“白玉霜。”
  尹白怪不好意思,大腐敗了,她說:“廣東人叫雪花膏,是一種外敷美膚品。”
  描紅笑,“擦了會長生不老?怎麽象漿糊。”
  尹白禁不起她的揶揄,喃喃道:“你們別恃著比我小幾歲,將來,隻有更緊張。”
  台青笑聲最響亮。
  尹白走過去,兩手用力翻轉她的折床,台青滾到地下,被褥堆在身上,仍然遮不住笑聲。
  描紅不知她倆是玩慣了的,隻是駭笑。
  台青半晌掙紮爬起,對描紅說:“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尹白問:‘剛才為什麽不拿出來?”
  台青訕訕的,“不好意思。”
  是一隻音樂盒子,收在一隻嬰兒型的洋娃娃裏,開了發條,洋娃娃的頭會轉動,腹部發出細碎的樂聲。
  尹白受了催眠,累極,倒在床上便睡著。
  第二天她先醒來,妹妹們尚元龍高臥。
  小台青睡得十分香甜,麵孔宛如似十五六歲小女孩,一額頭汗毛,整張臉都沒有一點斑,粉團似。
  再看那邊的描紅,壓著一條手臂,打側麵孔,側影俏麗,活似一幅海棠春睡圖。
  尹白不想吵醒她們,到浴室換衣服要到樓下吃西式早餐,洗罷臉出來,描紅已醒。
  她向台青呶呶嘴,“一看就知道是天之驕女。”
  “你也是呀。”
  描紅不否認。
  輪到她到衛生間去洗刷。
  尹白忽然想起來,“祖父母家裏有沒有現代抽水設備?”
  描紅答:“去年裝上了。”
  尹白放下心來,切身問題必須關注。
  “讓她睡,我們出去吃早點。”
  描紅笑,“要叫她的,不然事後一定發脾氣。”
  誰知台青這時嘩哈一聲自折床跳起來,原來醒了有一段時間了。
  在走廊裏碰見她們眼腫鼻腫的父親,他們要到外頭小店去吃燒餅油條。
  尹白聽見她父親訴苦:“廣東油條,吃過吃傷。”
  尹白又看見她母親給父親老大白眼。
  尹白想,怎麽嫁外國人?華人鄉土觀念那麽重,象父親,娶了廣東太太近三十年,一有機會,就訴苦指廣東食物坑了他。
  尹白跑到沈太太身邊去支持母親。
  沈太太悄悄說:“昨夜談到天亮。”
  小店桌椅十分油膩,尹白習慣西化生活,情願在大酒店咖啡廳進出,但看到平日對食物相當挑剔的父親如癡如醉埋頭苦吃,她也豁出去了,連吃兩隻叫做蟹殼黃的餅食。
  台青問:“比起我們永和的怎麽樣?”
  尹白正不顧一切地在喝一碗布滿辣油蝦米榨菜的鹹豆漿,聞言說:“反正回到家中,再也不用穿窄腰裙。”
  台青的媽媽笑答:“都是一家啦。”
  尹白覺察到二媽媽的溫柔,不由得看正板著麵孔的母親一眼。
  三姐妹吃完站起來,“我們自有節目。”
  “去哪裏?”大人間。
  “新光戲院。”
  紀敦木已經站在戲院門口等,他老兄穿皺麻長褲,涼鞋,黑色薄棉紗上衣。
  臉上故意留著點胡子渣,頭發剛洗過,梳往腦後。
  這副打扮,落在尹白眼中,舒服無比,台青也看順了這種吊兒朗當,描紅卻覺得此人衣服最好熨一熨。
  每個地方的審美觀念不一樣。
  已經買不到票子,六毛錢的門券炒到三塊半,紀敦木連忙掏出外匯券。
  台青說:“黃牛票是原價的六倍,這倒跟台北差不多,我看末代皇帝的時候,一百五十元的票炒到八百塊。”
  尹白笑,“也許他們是約好了的。”。
  跟台北一樣,院方不準觀眾自選座位。
  電影是香港導演拍攝的動作片,並不合尹白胃口。
  尹白在黑暗中想起極小的時候,父親帶她到戲院看動畫片,看到感人處,她大聲哭泣,一旁成人觀眾都笑起來,如果有一個妹妹陪,感受又自不同。
  她偷偷看小紀一眼,小紀也正在看她。
  與他約會那麽久,隻看過兩次電影,小紀伸過手來,尹白連忙把雙手都抱在胸前,免得被妹妹看到尷尬場麵,以身作則,本來就是苦差。
  小紀卻不管那麽多,他索性把一條手臂擱在尹白肩膀上。
  尹白考慮了幾秒鍾,決定給他這個權利。
  這麽遠跟了來……尹白的心軟下來。
  去年公司出獎金派他到哈爾濱他都沒答應,這次,多多少少有點誠意。
  他輕輕在尹白耳畔說:“今晚我見你,單獨的。”
  尹白搖搖頭,“每個晚上我們都要陪祖父母吃飯。”尹白停一停,“四十年不見了。”
  小紀訝異的問:“您老一直沒把真實年齡告訴我,你到底貴庚?”
  鄰座的描紅與台青齊齊笑出來,銀幕上正進行六國大封相,可見與劇情無關。
  散場後台青與描紅走並排,她向二姐說:“你如果可以來我家,我請你到一個地方喝咖啡。”
  小紀與尹白一同轉過頭去,“舊情綿綿。”
  描紅笑,“什麽?”
  台青連忙向描紅解釋。
  描紅不太接受,“太過淫逸了。”她搖搖頭。
  尹白說:“民生富足,無傷大雅。”
  那天晚上,大家吃西菜,尹白叫了一個龍蝦湯,上了菜後她嚐一口,發覺不夠熱,於是把領班喚來,嘀咕數句,叫他去加熱。
  本來是很普通的一件事,轉過頭來,發覺描紅睜大一雙妙目,亦似怪她生活靡爛,要求瑣碎煩複且不合理。
  不知恁地,尹白十分後悔多此一舉。
  湯熱過再送上來,尹白已經吃不下。
  過一會兒,尹白問她大伯伯:“描紅會不會出國留學?”
  “她確有這個意願。”
  “那麽,”尹白動口而出,“讓我負責她的費用。”
  一桌人靜了一會兒,大伯伯笑,“尹白,多謝你的慷慨,俟時機成熟才說吧。”
  尹白願意與妹妹共享一切。
  飯後,尹白與小紀在外灘散步。
  橋上一對對年輕男女姿態親熱。
  小紀本來想說:來,我們也示範一下,卻不敢造次。
  對著洋妞,小紀說得出就說,毫無顧忌,對尹白,真的不敢。
  尹白堅決地說:“我務必要把妹妹接出留學,這將是我本年度最大計劃。”
  “這是你的意願,還是她的意願?”
  “我會跟她商量。”
  紀敦木但笑不語,這個計劃野心不小。
  尹白想起來,“紀,令尊到底來自哪一省?”
  小紀說:“我從來沒有問過,你知道我跟隨母親長大。”
  小紀一直不大願意談論身世問題。
  “紀,”尹白苦笑,“這次與兩位妹妹相處,我才發覺,我也是一個混血兒。”
  “那好極了,我倆天造地設。”
  “你不同,紀,你名正言順有外國人血統,我隻好算是假洋鬼子。”
  小紀安慰她:“為何感觸良多?”
  尹白說下去:“也不能怪我們,似蒲公英的種子,吹到哪裏,就得在那塊土地上落腳,適應當地水土風氣,混得天衣無縫,否則無法生存。”
  小紀拍拍她肩膀,“我同你還有什麽遺憾?穿意大利皮鞋,法國時裝,吃印度咖哩、喝蘇格蘭威士忌、瑞士冰淇淋、開德國汽車,還有,受英美教育。”
  尹白籲出一口氣,“是,我們真是幸運兒。”
  “過不久,你又將成為楓葉國永久居民。”
  尹白不出聲。
  紀敦木握住她的手,“你有沒有發覺,平日忙忙忙,玩玩玩,無暇思慮這些人生大道理,也是好辦法,凡事想得太多是不行的。”
  尹白笑,“那麽,回去休息吧。”
  “尹白。”
  “什麽?”
  “你父親會不會反對我倆結合?”
  尹白啼笑皆非,“你真好笑,還沒過我這關,就想先過家父那一關。”
  紀敦木怔怔地,“是,我也想太多了,隻不過,我想娶一個中國太太,早日安頓下來,養兩個中國血統占大多的孩子。”
  尹白詫異,“在香港,你可沒跟我說過這種活。”
  “是這個地方的月亮,叫人說出心頭活。”
  尹白抬頭,看,果然,銀盤似,她不懂算陰曆,猜想應該是十五。
  “回去吧。”
  “尹白,我明天一早走,這次隻拿到三天假。”
  “謝謝你過來陪我。”
  “我也玩得很高興。”
  尹白回到酒店房間,妹妹們已經熟睡。
  第二天,連大伯伯都發覺了,笑問:“那位外國青年呢?”
  尹白隻是笑。
  她母親有點不好意思,向親戚解釋:“他不是外國人。”說完之後才發覺,是又怎麽樣呢。
  誰知描紅卻說:“他母親在美國紐約布祿論出生,父親曾在聯合國做事,是中國人。”
  尹白驚異莫名。
  當然,尹白也知道這兩件事,但是,她認識紀敦木已經兩周年。
  當下她不動聲色,眾人隻當是尹白告訴描紅,也不以為意。
  台青加一句:“他拿的是美國護照。”
  尹白睜大雙眼,意外到極點,台青又是從什麽地方得到的資料?
  尹白心中忽然生出一絲驚惕,想一想,又覺多疑,藏奸的人,不會把他們所知道的說出來。
  因在想別的事情,一時沒聽到眾人說什麽,隻覺耳邊一陣哄笑,尹白再也無法集中心思,推說疲倦,回房間去了。
  台青隨即跟上來問:“不會是中暑吧,我身邊有藥。”
  豁達的尹白已經把心事擱在一邊,笑答無事。
  台青收拾床上攤著的上海文匯報,忽然咦的一聲,“喲,要選美呢,不,又取消了。”
  尹白連忙說:“拿來看看。”
  報上刊登的消息:上海市委書記下令停止選美活動。
  尹白笑,“本來描紅可以穩操勝券。”
  “告訴你,”台青笑說:“今年的中國小姐第一名就在我們隔壁。”
  “真人好不好看?”
  “的確不錯,二十多年沒有舉辦選美,大家期望很高。”
  “你可考慮參加?”
  “父親才不給。”停一停,台青反問:“你呢,香港一年不是辦好幾次這種活動嗎。”
  “這並非我個人意願。”尹白笑。
  台青拍手,“我也這麽想。”
  尹白說:“看來我們一家都隻是讀死書的樣子。”
  台青說:“不曉得描紅的意思。”
  這時描紅推門進來,笑問:“我怎麽樣?”
  “你如何看選美?”
  “正是同心同德,埋頭苦幹的時候,搞什麽選美。”
  三姐妹心願一致。
  休息過後,話別的時間也到了。
  描紅希望秋季到香港觀光,台青邀請尹白到台北一行,大家依依不舍。
  收拾衣物的時候,尹白問描紅:“你喜歡的話,都留給你。”
  描紅卻說:“我倒不想學你的外表,尹白,我隻想學你獨立能幹的精神。”
  尹白受寵若驚,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這也是香港時髦女性的通病,外表硬梆梆,內心卻十分柔弱,聽到一句半句好話,立刻軟化。
  次日又去祖父母處告辭。
  老太太一直說“有空再來,有空再來”。
  活到這樣的年紀,可算是曆史的見證人,尹白問祖父會不會寫一本書,詳述這個名都的苦難與歡樂。
  祖父很幽默的回答,假如每一個老人都考慮動筆,豈非有好幾百萬本史詩要輪候出版。
  再隔一天他們就走了。
  尹白看到母親與二媽媽齊齊鬆了一口氣。
  在飛機上,尹白也閉上眼睛養神。
  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家好。
  尹白問台青:“覺得這個旅程怎麽樣?”
  “很難形容,看到祖父母的時候,感動得膝頭顫抖。”
  尹白笑說:“我鼻子一直發酸。”
  長輩也在交換意見:“變了,不再是十裏洋場,花花世界,和二十年前比較,也截然不同,那時候正大鬧革命,打砸搜查禁,現在又開始五光十色,年輕人打扮得很好看,穿著入時。”
  “可惜市容有點殘舊。”
  “不管如何,總算償還心願。”
  “拍了幾卷底片?”
  “都在這隻袋裏。”
  “比起老大,我倆真正慚愧。”
  “你會弄錢呀,我才窩囊。”
  “噯老三你別亂講。”
  尹白見父親這麽謙遜,隻怕她母親要不高興。
  這幾天來沈太太飽受冷落,對家庭勞苦功高地她頓覺委屈,臉上已經沒有什麽笑容,她並不是小心眼的女人,但眼見妯娌穿的用的住的,莫不勝她十倍,已略有感慨自歎一條勞碌命,再加上丈夫不住自我踐踏,分明又使她身份貶值,好不服氣。
  她不去睬他,也不搭腔,待回到家裏,還是這樣。
  沈先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尹白暗暗好笑,要叫男人了解女人,是不可能的事吧。
  沈錦武伉儷第二天就打算回台北照顧生意,隻餘一日時間購物。
  尹白照例把他們帶到置地廣場放下,現在除了日本人,也就是他們的天下,台幣不住升值,再名貴的進口貨,再荒謬的標價,都不當一回事,統統都可以買下來:自用、送人、儲備,徹底地搜集。
  他們的品味不算很好,但置身名店,很難每次都選到名牌中最醜的一件,大致來說,都還算配合身份。
  秘書認得她的聲音,頓一頓說:“你請等一等,沈小姐。”
  過一刻小紀來接電話,他說:“小的隨時聽從差遣。”
  尹白有第六感,笑問:“誰,說,我是誰。”
  “沈尹白,你搞什麽鬼。”
  隻有沈尹白才會刮辣鬆脆問他她是誰,故意暴露身份給他知道。
  “你回來了?”
  尹白笑,“有人好象還不知道似的。”
  “咦,這是哪一國的話,我沒聽懂。”
  尹白立刻適可而止,旁敲側擊並非她所擅長,再說,她有什麽資格去敲他。
  紀君問:“我們幾時見麵?”
  “再過一兩天,越不上班越是忙。”
  真的,不少悠閑的女士每天廿四小時填得滿滿,倘若早上起得來,恐怕連早餐約會都訂在三個月之後。
  假期對於尹白來說,真是難得的事,讀書的時候,她已經忙著做暑假工。
  在中華料理店裏做女侍收入最豐,當然也最吃苦,不過都過去了,尹白根本連父母都沒有說過詳情。
  下午,購物進入高潮。
  沈錦武夫人在攝氏三十五度的氣溫下試穿貂皮大衣。
  一直到下午七點,尹白才脫身,與台青見麵,一起吃日本菜。
  尹白的父親趕出來參加晚宴。
  台青問:“嬸嬸呢?”
  嬸嬸有點不舒服,尹白完全了解。
  他們乘晚班飛機走,尹白在後麵告辭,由父親接班。
  尹白對台青說:“真舍不得你走。”
  “我們很快就會見麵。”
  “你想不想念描紅?”
  台青點點頭。
  “我們一定還有許多機會聚頭。”
  一進家門,尹白就聽見母親連聲咳嗽,噫,她以小人之度了君子之腹。
  饒是如此,也不放過母親,笑問:“氣得咳?”
  沈太太啼笑皆非,“人家母女是一條心。”
  尹白坐下來,“我受的是西方教育,沒有愚忠這門功課。”
  沈太太握住女兒的手,撫摸半晌,歎口氣,“幸虧有你這個孩子。”
  “我猜想這是讚美,我照單全收。”
  “你父親說,最好明年再回去。”
  尹白笑,明年,明年他們要飄流到更遠的地方,象天邊一段段的雲,不能預測行蹤。
  尹白說:“父親的心態是值得原諒的。”
  沈太太點點頭,“他一直跟我說,結婚之前,他是世上最寂寞的人之一。”
  “哪為什麽不多生育。”
  “隻為了逃避寂寞,那不大好吧。”沈太太說:“況且,弟兄姐妹間也不一定友愛。”
  尹白歎口氣,“隻要一方麵肯忍讓,肯犧牲,肯寬恕,什麽事都沒有。”
  “你願意這樣做嗎?尹白。”
  “我願意。”
  “為什麽?”沈太太異常意外,多麽大的轉變。
  “我也是一個十分寂寞的人。”
  “早知道給你添一個弟弟。”
  “我不要弟弟,我要妹妹。”
  “妹妹會與你爭。”
  “兩個人同時想得到一件東西,才叫做爭,我讓給她,就沒有煩惱。”
  “隻怕屆時兩人都不肯鬆手。”沈太太含意深長。
  尹白說:“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對我來說,世上沒有不可放開的東西。”
  沈太太吃一驚,“你見時進入化境的?”
  尹白沒有回答。
  看到祖父母之後,才知道人類可以活到那麽老,經曆那麽大的苦難,照這樣看來,她自幼豐衣足食,純粹因為幸運,得到的已經那麽多,偶而退一步,讓一點點給別人,也是應該的。
  話雖如此,第二天銷假回到公司,照樣與同事爭個麵紅耳赤。
  事後尹白向自己交待:這是原則問題,在公,不在私。
  然而還是竊笑著喃喃自語:“力不從心,心靈固然願意,肉體卻又軟弱。”
  與妹妹們分手之後,感覺惆悵,辦公廳中偶而有誰笑起來,尹白便會懷念那段充滿歡笑的日子。
  天天那樣過倒是不錯,吃飽就玩,玩累去睡,醒了再來,可惜銀行存摺裏款項不足以過這種生活。
  還是得上下班。
  做工才一年多就有這種心態,難怪大堂中坐有一位老書記,從早到晚,每隔三五分鍾,就要長歎一聲:唉——大家都以為他會有下文,不知要訴說什麽,但是沒有,隔五分鍾,他又來了,唉——引得所有年輕人都笑起來。
  老人胸中一定有無限積鬱吧,藉太息聲徐徐吐一點點出來。
  尹白靜靜看著他,難保沒有一日,自己也會變成這樣。
  下班,小紀來接她,車子停在門口,他照常把右臂枕在窗框上。
  尹白彎下腰說:“我已經約好同事去喝一杯。”
  “上車來,我送你去。”
  尹白坐上車,他卻不問她目的地在哪裏,一逕把車駛上山頂。
  停定車子之後,他問尹白:“你知道了?”
  尹白微笑,“知道了。”
  紀敦木聲音很僵,“為什麽不攤開來說個明白?”
  “因為我奸詐、卑鄙、險惡。”
  “尹白,我同你之間,已有一定了解,不必用這樣口氣說話。”
  “那麽,全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尹白一直維持笑容。
  紀敦木沉默,他握緊拳頭,一錘敲在駕駛盤上。“尹白我對不起你。”
  “沒問題,我們之間,尚未涉及任何承諾。”即使有,也可以敲碎。
  “你是幾時知道的?”
  “我知道的很遲。”
  “幾時?”
  “昨天。”
  “為什麽是昨天?”
  “你的秘書有一刻猶疑,使我想起,台青與我的聲音,由外人聽來,一定非常相似。”
  小紀不出聲,到這個關口,他還能說什麽。
  “列位家長早已看出端倪來,薑是老的辣,真正不錯。”
  尹白轉頭看著小紀,“現在我才明白,你跟我們到上海,是為著台青。”
  “不。”
  “算了,紀敦木。”
  紀敦木衝口而出:“你知道台青多象初出道的你?一個溫柔的天真的單純的沈尹白,任何男性夢寐以求的對象。”
  尹白的笑容終於掛不住,她答:“我們兩個人不能比較,她太美太好,我從來不曾象過她。”
  “尹白,這件事不會影響你們姐妹感情吧。”
  尹白拍拍紀君的肩膀,“紀,你的最大弱點便是對自身估計過高,請開車送我去鷹獅酒館。”
  “尹白,我知道你多麽倔強——”
  “是,這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是裝出來的,回到家中,我會哭得連眼珠子都掉出來,這滿足了你吧。”
  “尹白,那個晚上在外灘散步,我真希望你會嫁給我,我渴望成家立室,你卻要努力事業學業。”
  “紀敦木,請你開車,我已經遲到半個小時。”
  “台青並沒有把她地址告訴我。”
  “明天我會叫秘書抄給你。”
  “她不肯,她叫我先向你交待清楚。”
  果然不是個胡塗的女孩子,沈家的女兒,不是沒有意誌力的弱質女流。
  尹白問:“然後怎麽樣?”
  小紀垂頭喪氣地說:“然後才有資格嚐試約會她。”
  尹白聽了先是一征,哈哈笑起來,說得真好,不愧是沈尹白的妹妹。
  原來紀敦木得不償失,原來他癡心妄想一箭雙雕。
  尹白說:“再不開車,我過去纜車站。”
  小紀隻得發動引擎。
  途中紀君愁眉苦臉,尹白把臉別過窗外。
  下車的時候,尹白心平氣和地對紀君說:“你做得很好,我要是男人,我也選她不選我。祝你前途似錦。”
  她加緊腳步,咚咚咚跑下樓梯,推門進酒館,頭已經有點昏,氣促著向前衝,雙眼一時不習慣由明至暗的光線,迎麵與一人相撞,那人手持一品脫啤酒,潑瀉一半,全都灑在尹白的夏衣上。
  尹白並不分辯,看到熟人,連忙走過去,見台子上有一杯威士忌加冰,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取過一口氣灌入肚子。
  同事們為她的豪爽鼓掌。
  尹白高聲叫:“再來一個。”
  她早已忘記是次聚會目的,可能是有人訂婚,可能是有人升級,總而言之,單身而經濟獨立的妙齡女郎,即使不請自來,一樣受歡迎。
  那邊廂有人笑說:“我們今天同心合意齊齊灌低沈尹白。”
  尹白抱拳:“小妹有什麽得失各位叔伯兄台之處,請多多包函,我先幹為敬。”
  眾人有一分詫異,尹白平常相當有分寸,決不致豪放到這種地步。
  不過尹白那時適可而止,笑道:“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她婀娜地沒事人般走著直線離去。
  街上黃昏夕陽照得她眯起雙眼,尹白用手遮住額角,站了一會兒,倒不是為這一次挫折傷心,而是想到以後不知道還要麵對多少類此大大小小的失意,難免氣餒。
  一輛空計程車停在她麵前,她坐上去。
  一進家門就忍不住進洗手間吐。
  洗了臉,尹白躺床上,隻覺得天旋地轉,身子象是要鑽入地球中心的熔岩去。
  她緊緊閉著眼睛,沈國武夫婦卻誤會她睡著了。
  沈太太說:“這孩子,自小是這樣,吃了虧,死忍死忍。”
  沈先生卻說:“嘿,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那個雜種我一直看不入眼,果然,應到今日。”
  沈太太冷笑,“一雙賊眼的溜溜的在她們三姐妹身上轉,幸虧隻三個,倘若有七姐妹,難保他的眼珠子不掉出眼眶落在馬路上。”
  沈老三說:“你放心,我的女兒可愛,不怕沒人愛。”
  “沈國武,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
  兩夫妻替尹白掩上門出去。
  尹白聽得清清楚楚,也許父母是故意要她聽見,也許他們明知她沒有昏迷。
  尹白淌下淚來。
  她終於昏睡過去。
  沈太太仍與丈夫討論同一問題:“不知道那個紀敦木會不會追到台北去。”
  “老二會打斷他的腿,你沒看見?他們兩夫妻管女兒比我們管得嚴多了。”
  “也許台青自己願意。”說來說去,是替女兒不值。
  “得了,三個女孩子當中,最笨的是我們尹白,人家台青與描紅不知多精靈。”
  沈太太微笑,“那必然是象我:廣東人,梗直倔強,有一句說一句。”
  沈先生凝視妻子,接下去,“一上來就交心,熱情真誠。”
  “說得太好了。”
  “好人難做,不做不錯,多做多錯。”
  沈太太說:“尹白還要把描紅接出來呢。”
  “她不接她,老大也決定要送女兒出國留學。”
  沈太太有點困惑。
  平日看尹白,嘴巴誇啦啦,站出來有型有格,但象本市一切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品德學識固然沒有話講,可惜智力發展不平衡,完全不懂得轉彎,也實在太講原則,動輒拂袖而去,自尊心放第一位,那是必定要吃虧的。
  光是看她們三姐妹吃一頓西菜就知道高下立分。
  尹白顧及全場,一道道菜征詢意見,台青並不與侍者交涉,隻叫姐姐代為吩咐,尹白傻呼呼不計較,保姆似服務到底,外人看了,隻覺得台青矜貴斯文,尹白粗獷強壯。
  一邊描紅按兵不動,尹白叫什麽,她照樣來一份,停睛留意尹白用那一副刀叉匙羹,暗中學師。
  尹白照樣在那裏揮灑自如,娛己娛人,根本不知道人家心腸九曲十三彎。
  沈太太歎口氣,“不過,傻人有傻福。”
  沈先生問:“誰傻?”
  “你。”
  “我?”
  “去睡吧,假期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尹白一照鏡子,嚇得以雙手掩住嘴巴,免得失聲尖叫,眼袋,她看到臉上長出眼袋來。
  女友同她說過,皺紋雀斑這類東西,一旦出現,就立地生根,發揚光大,再也不會消失。
  尹白怔怔在洗臉盆前站半晌,簡直萬念俱灰。
  “喂,”父親誇張地叫她,“順風車十分鍾後駛出,小姐,你準備好沒有。”
  太不值得。
  感情生活使人容光煥發是一個謊言,那一點點滿足象一隻鉤子,似中可加因毒,剛吸開頭,的確精神一振,事半功倍,日後上了癮,服食量增加又增加,也不過隻能維持一般狀態,然後每況愈下,淪至不能自拔。
  索性戒掉它。
  一個早上喝了三杯咖啡尹白猶自坐立不安,這是癮君子都經曆過的痛苦。
  近兩年來她習慣了紀君八點四十五分的問候,從今日開始,突然中斷,茫然若失。
  她又再叫多杯黑咖啡。
  生活真不是一塊蛋糕。
  下午,她收到一封信。
  字體娟秀,在本地寄出,拆開來一看,足足三四張紙,厚疊疊。
  誰會耐煩寫這幾千字?尹白納罕地先看署名,隻見簽著小小台青兩字,她立刻明白了。
  這是台青的說明書,在離開香港之前已經寫好,大抵在飛機場寄出。
  尹白溫和地把信擱下。
  其實一切解釋都是不必要的,尹白早已做出適當的措施,在類此情況下,決不可以被動,一定要主動作出取舍。
  看不看這封信都已經不重要,她決不會遷怒於人。
  尹白曾見過失意的女人與全世界全人類過不去,帳算到姨媽姑爹頭上,怪這個怪那個,怨絕人環,其實不過是她本人學藝不精。
  尹白喝著黑咖啡,一隻手按著臉上新長的麵瘡,一隻手終於取過台青的信,讀了起來。
  台青的中文水準無懈可擊,自白書寫得似一篇散文,用字簡單,文句通順流暢,看得人舒服,把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講了一清二楚。
  她並不打算接受紀敦木的追求。
  尹白籲出一口氣。
  最後台青寫:“倘若我們仍是好朋友象從前那樣,請你掛一通電話給我,從今天起,下午六時到九時,我不準任何人用電話。”
  台青認為尹白與紀君仍有挽回餘地。
  說得太嚴重了。
  尹白不打算給任何人看到這封信,她把信送進碎紙機內切成一萬條。
  “噯你。”
  尹白抬起頭來,她不認識這個人。
  那個人卻笑起來,“你欠我半品脫啤酒。”
  尹白陪笑,“我不明白。”
  “哦你忘了,讓我提醒閣下,昨天是我加入貴公司第一天,同事們為我在鷹獅慶祝,您一進來,就與我衝撞,打翻我手中啤酒。”
  尹白大悟,“原來是你,你要賠我一條白裙才真。”
  他看著她,“你叫沈尹白是嗎。”
  “尊姓大名?”
  “韓明生。”
  “你是韓明生。”尹白好不意外,“你就是應聘來重新修訂赤地角機場計劃的顧問團團長。”
  “你說得對。”
  尹白沒想到他那麽年輕,而且,外型完全似中國人。
  與紀敦木剛相反,紀君著上去象西方人多。
  尹白笑笑,“很高興認識你,祝你工作順利。”
  “噯,那啤酒。”
  尹白很明白這是要求約會。
  “改天,”她說:“改天我加上利息還給你。”
  今天實在沒有心情。
  女同事在尹白身後笑道:“韓明生未婚。”
  “又是歐亞混血兒。”尹白嘀咕。
  “這是大都會,你怎麽可能要求整條村都同姓同宗。”
  “英國護照?”
  “是。”
  “你怎麽知道?”
  “人事部給我的消息。”
  尹白笑,“還等什麽,還不快追上去。”
  女同事說:“今年不曉得輪到誰,去年新聞組姓歐的助理新聞主任才厲害,一位留學生不過進來拿一點點資料,嘿,三下五除二,就給逮住了,立刻結婚辦移民手續出國定居,從此脫了苦海。”
  尹白笑著回座。
  她趕著下班去辦私事。
  尹白一連撥幾次電話到台北都不通,足見台青真是個小滑頭,好話先說盡了再講。
  到八點半才接通,尹白聽到她聲音便說:“是姐姐,加拿大校方有無消息?”
  台青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尹白這才明白什麽叫做助人為快樂之本。
  “有消息我馬上通知你。”
  “好,我們下次見麵才詳談。”
  “姐姐。”
  “什麽?”
  “謝謝你。”一謝數用。
  尹白隻得大方到底,“好姐妹免提這些。”
  犧牲得這樣壯烈,尹白覺得光榮。
  但是為什麽耳朵邊聽見小小聲:“真笨,鑽進這種圈裏去”?
  “母親,”尹白問:“可是你同我說話?”
  “沒有,”沈太太凝視她,“是你自說自活。”
  尹白不語。
  一家子受的都是英式教育,說話沾染了那種點到即止,各人自津之含蓄,若不用心,再也聽不出端倪來。
  尹白的咖啡越喝越多,早上不再喝紅茶。
  小習慣因大事而更改。
  這一天早上八點四十五分,電話居然又響起來。
  尹白略有猶疑,會不會是老板提早發作?
  她即時回答。
  那邊說:“等啤酒喝的人快死於口渴。”
  連聲音都相似,充滿笑意,他們如一個師傅調教出來。
  尹白萬分感慨,馬上有種曆盡滄桑的感覺。
  一定要從頭再來嗎,非得重新開始嗎?
  尹白完全了解,為什麽有些人離了婚之後永遠不再重提舊事。
  尹白用手托住頭,不知如何措詞。
  “喂,喂?”
  她終於說:“五點半,鷹獅、”
  “不,你答應付我利息,六時正晚飯兼跳舞。”
  “七點半吧。”討價還價,“讓我回家換衣服。”
  那邊已經象皇恩大赦一樣,忙不迭答應下來。
  這個遊戲,尹白並不陌生,她已經全盤玩過,象對付電子遊戲機一樣,熟習之後,幾時進幾時退,對方會得在什麽時候躊躇一下,以致她有機可乘,她自己的弱點在什麽地方,應該額外留神,統統一清二楚,已經沒有新鮮感。
  開頭玩的時候,簡直廢寢忘餐,現在,純粹是為著消磨時間。
  想對方的感覺也一定類同吧。
  真不是人才,一下子就累了。
  許多強壯的女性,再接再勵,永不言倦。
  那天下班下得特別晚,卸了妝,皮膚有點疲態,尹白實在不忍心再把粉抹上去,對著鏡子,有點後悔答應了人家約會。
  沈太太進房來叫她:“尹白,你父親有話要說。”
  沈先生宣布:“你大伯伯來信,描紅已找到學校收她。”
  尹白心身雖然疲勞,聽到這個消息,不禁綻出一絲笑容,“在哪裏?”
  “看來你們三姐妹會在加拿大英屬哥倫布比亞省會麵。”
  “太好了”
  沈太太卻說:“且慢高興,描紅尚欠三萬美金保證金。”
  尹白不禁問:“對,費用由誰負擔?”
  她父親微笑,“不是你嗎?我們親口聽見你拍胸口應允下來。”
  尹白立刻說:“保證金由我來墊付,人可以住我們家,至於學費嘛……”
  “描紅說她願意半工半讀。”
  尹白搖搖頭,“學費那麽貴,功課那麽緊,時間與精力上沒有可能辦得到。”
  半工半讀不是玩笑事,尹白不止一次聽人說,內地學生為了籌學費,長期抗戰做體力勞動,訴苦的時候,抱怨每天洗十二小時盤碗比勞改還要痛苦。
  描紅看樣子也被大伯伯養得很驕縱,全然不象個可以長期應付粗活的人。
  尹白想起她留英時期其中一個冬天,因看中件羽絨大衣,不好意思向家裏要錢,於是跑到唐人街餐館去做了兩星期女侍應,捱得損手爛腳,取到薪水咬緊牙關去買了大衣,始終沒舍得穿。
  還有後遺症:事後她發覺腳漲大了半號,肯定是那個星期踏破鐵鞋的結果,還有,頭發裏那股油膩氣象是永遠沒洗清過。
  況且,那樣的外快,也不是時時找得到的。
  沈太太說:“公務員的退休金有限,我們隻能出一半學費,餘者還得靠小姑娘自己努力。”
  尹白說:“我來負擔,我可以找工作。”
  沈先生詫異:“我以為你想念法律。”
  “計劃暫時擱置好了。”
  沈氏夫婦麵麵相覷,“這是怎麽回事,我們認識的沈尹白到什麽地方去了,從前她白鞋被雨水沾汙都要抱怨上天對她不公平。”
  尹白啼笑皆非,“我從來未試過那般無理的取鬧。”
  沈先生哈出冷笑:“嘿!不知誰的座右名。揚言人貴自愛,不必愛人。”
  尹白不理,“請告訴大伯伯,描紅留學事不成問題。”
  “你做她擔保人?”
  “我已過甘一歲,有正當職業,品格良好,自有資格具保。”
  沈太太說:“尹白,你可要記得一句話。”
  尹白回頭嫣然一笑,“我知道:施恩莫望報。”
  她回房去換衣服。
  沈太太問丈夫:“可記得她幼時如何苦苦哀求要一個妹妹?”
  沈先生點頭。
  “今日她如願以償,但願妹妹一般愛她。”
  門鈴一響,沈先生親自應門,他與訪者同時一呆。
  韓明生沒料到時髦的沈尹白居然還與父母同住。
  沈先生則猜不到舊人剛去,新人已上門應征。
  但兩位男士隨即高興起來,寒暄一番,坐下等尹白出來。
  尹白在房內聽見聲響,隻套上一件花裙,便前來招呼客人。
  韓明生一抬頭,看到日間英姿勃發的女同事已除下戎裝,倚在門口,臉容略見憔悴,隻抹了一點紫色口紅,仿佛有點心事,無意間把女性溫柔一麵露出,他情不自禁呆視尹白。
  沈太太留他倆在家吃飯,尹白沒有答應,取過手袋,便與韓明生外出。
  尹白建議找一家隨便點的館子。
  她有意跳過裝模作樣的第一階段。
  韓明生的實力比紀敦木強大,但外型上輸了些許。
  大約大了三兩歲,態度也比較穩重,第一次約會尹白就感覺與他在一起非常舒服。
  這是一個新發現兼新收獲。
  是夜還有意外之喜,說起來,韓父還是沈先生的師兄,也在政府機關任過職。
  尹白覺得韓明生溫文爾雅,她不介意再次出來。
  回家時,尹白的精神反而比離家時好一點。
  沈先生在寫信,尹白趨向前問:“彼時建築署可有一位韓先生?”
  沈先生想一想,“是有這麽一個人,娶的是我們最漂亮的女同事,不過早已經回國去了,嗯,難道——”
  尹白笑,“世界是有點細小。”
  沈先生一怔。
  沒想到仍然是混血兒。
  他不忍掃尹白的興,便機靈地說:“原來是自己人。”
  沈先生想遠了,心中嘀咕,將來小外孫出生,會不會雪雪白皮膚,似牛奶缸裏撈出來的小外國人?
  看樣子他們不會這麽快結婚,樂得大方,暫且眼開眼閉。
  沈先生放下筆,也難怪尹白想對描紅盡一點心意,當年三兄弟抽簽決定去留,總得有一個留下照顧父母,結果老二老三中了簽。
  假如他沒抽到,尹白就是描紅了。
  命運這件事,真是無話可說。
  如今台青的環境最富裕,尹白自己有能力,描紅就吃力一點。
  是應該助一臂之力。
  沈先生熄掉台燈。
  三個星期後,他們收到掛號寄來的移民入境許可證,限期最後一天為翌年六月四日。
  這次行動已經籌備兩年,一切在意料之中,但生活總有意外,沒想到是描紅已經批準南下。
  這次,尹白肯定要勻出一半房間來。
  明明早已有心理準備,待真正開口辭職的時候,尹白還是覺得惆悵。
  消息一下子傳開,下午,韓明生過來,雙手插在口袋裏,看著她不出聲。
  尹白攤攤手,“我記得跟你說過我會走。”
  “我知道,但聽起來是一回事,等你真的要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尹白完全明白。
  “幾月?”
  “我們將在冬季出發。”
  “我會來看你。”
  尹白沒想到他會有這個表示,心中十分喜悅。
  “那份報告六個月內可以完成,”韓明生說:“做完一宗那麽辛苦的大事,暫時休息也是應該,你說可是。”
  尹白笑答:“嗬是,是得很。”
  “那麽,我就在你們家附近的露易斯湖休息三兩個月,順道看看有無適合的工作,你說可好。”
  尹白仍是笑,“好,當然好。”
  “既然無人反對,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說罷他便走開,什麽要求都沒有,尹白卻更加敬重他。
  下班後,尹白留在辦公室裏,吃一隻蘋果當點心,把大學章程取出細閱。
  科目種類之多,超乎想象,令人神往,做一個職業學生,讀完一科又一科,應是最佳生活方式。
  尹白數一數,粗略地算,便包括建築、商管、牙科、教育、工程、法律、圖書管理、醫、音樂、護理、配藥、社工……總有一門能使她沉醉其中。
  “尹白。”
  她抬起頭來,呆住在座位上。
  站在她麵前的是紀敦木。仍然是皺皺的西裝,英俊的麵孔,吊兒郎當的神情,關切的眼神。
  他一張嘴便問:“你要離開我們?”
  “我以為兩年前你就曉得這件事。”
  “我總不相信這一天會真的發生。”
  他仍然關心,尹白想。
  他借機問:“尹白,我們仍是朋友不是?”
  尹白答:“你我並無足夠理由成為敵人。”
  小紀鬆口氣坐在尹白對麵,取走一枝鉛筆把玩。
  尹白笑問:“你的台北攻勢進展如何?”
  小紀看尹白一眼,不作聲。
  尹白打趣他,“紀敦木也會怕難為情?”
  “不,有犯罪的感覺:你一點都不怪我。”
  尹白故作輕鬆,“希望將來有一天,你們兩人齊齊叫我一聲姐姐。”
  小紀長歎一聲,“也許失去這位姐姐是我終身遺憾的事。”
  尹白微笑“你已作出選擇,紀,別再往回想。”
  “尹白——”
  身後有人咳嗽一聲。
  尹白連忙立起來,“我給你們介紹。”她過去站在韓明生身邊。
  兩位男生自動互報姓名。
  紀敦木隻得說:“我先走一步,明天再聯絡。”
  他不喜歡韓明生,直覺認為此人配不上尹白,韓某至少應當減掉三公斤脂肪,還有,他領帶的花式是去年的,況且,年紀也略大了一點。
  尹白注視紀君的背影,神情矛盾,早落在細心的韓明生眼中。
  這是誰?
  與其藏在心裏,不如直接問出來:“他是誰?”
  尹白坦白地回答這個直率的問題:“我妹妹眾多追求者之一。”
  “我可沒注意到你有位妹妹。”
  “她住在台北。”
  原來如此,韓明生很高興他選擇了有話直說的方式,“此人有幾成希望?”
  “零分。”
  韓明生駭笑,他慶幸遇到的是尹白。
  “不過,”尹白又說:“妹妹快要到外國讀書,在陌生環境裏,情緒比較波動,或許,他有機可乘。”
  韓明生一怔,之所以他要追尹白追到加拿大,就是為著這個理由。
  難道已經被她識穿?
  他看著尹白小小的麵孔,忽然衝動地伸出手,輕輕擰一擰她的耳朵,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她的肌膚。
  尹白措手不及,隻得側著頭笑,韓明生見她沒有不悅,放下心來。
  他搭訕問:“那人不會追不到妹妹改追姐姐吧?”
  尹白一怔,感慨萬千。
  她永遠不會把真相說出來,韓小覷了這個人,事實上他追到姐姐,又再去追妹妹。
  尹白問:“要不要到我們家來吃冷麵,芝麻醬同藥芹拌一拌,其味無窮。”
  “令尊令堂看到我會怎麽想?你妹妹的對象如此高大英俊。”
  尹白訝異,“韓明生,沒想到你是一個這樣多心的人。”
  他漲紅了麵孔。
  吃完麵他倆出去看電影。
  沈先生同妻子說:“奇怪,年輕人的夜永遠不盡,我們一下班一整天已經結束。”
  沈太太卻在想別的事,“香港不但物資豐富,連找男朋友都比別的地方容易點。”
  沈先生說:“尹白同別人不一樣。”
  “對,別人的手腕比她高。”
  “小韓比那一位成熟得多。”
  沈太太歎口氣,“兩個我都不喜歡。”
  沈老三吐吐舌頭,“幸虧如此,否則我地位堪虞。”
  沈太太給他看老大的白眼,“您老可真是越活越輕鬆了。”
  描紅乘火車抵達香港那一日,天氣特別炎熱,秋老虎,燜得她一襯衫汗。
  站裏頭人如過江之鯽,她還是一眼就看到尹白。
  沈尹白穿件花襯衫,窄褲管牛仔褲、高統子球鞋,架副墨鏡,活脫脫一個小阿飛。
  描紅人地生疏,正在心怯,視線抓到尹白,鬆口氣,連忙提著行李擠上去。
  尹白一把抱住她。
  不見三數個月,描紅瘦了許多,三十六小時的火車旅途中大概也沒有睡好,本來晶光閃閃的大眼睛失卻七分神采,她緊緊握著尹白的手,在這個陌生的都會中,數百萬人口,她隻認識沈尹白。
  尹白在她耳邊說:“我會保護你,沒人敢欺侮你。”
  講完之後,自己先感動起來,眼眶發紅,做人,要不被保護,要不保護人,能叫人犧牲,或為人犧牲,都有足夠意義,最不好就自己顧自己,寂寞孤清至死。
  描紅聽到這兩句話,忍不住的把頭靠在姐姐的肩膀上。
  “來,”尹白說:“把行李交給我,你三叔在外頭等呢。”
  描紅隻帶了一隻小小旅行袋。
  反正什麽都可以現買,身外物並不重要。
  驟離本家的描紅神情萎靡,尹白想逗妹妹開心,一直講著笑話。
  要另外一個人快樂!這是多麽艱苦的任務,許多佳侶尚且因失敗而終告離異,尹白急忙警告自己,切忌勉為其難。
  這樣精神才鬆弛下來。
  車子兜過市區,街道整潔,過馬路的人群打扮合時,走路采取敏捷活潑的節拍,建築物的玻璃窗在陽光下閃爍,尹白不禁為這個城市驕傲,她是它的一份子,出過力潑過光,對它的成就有貢獻。
  描紅處處留神,她沒有時間,不能象尹白那樣,自出生那日學起,沈描紅必須在最快的速度下完成課程,使自己看上去聽上去都似與這個大都會混為一體。
  描紅心怯了。
  為著達到目的,她可是要加倍努力。不擇手段,隨時預備犧牲?描紅根本不知道這次出來是禍是福。
  尹白問她:“我們這城市如何?”
  描紅答:“太整齊太清靜了。”
  尹白笑道:“我還以為你說新加坡呢,人家地方才真的似一座大花園,走在路上,都嗅到花香。”
  描紅陪著笑聽尹白分析。
  “香港是世界第四大金融中心,商業社會發展到最繁華的階段,便是這個模樣,坦白的說,在此地,沒有什麽不是買賣性質的,以物易物,公平交易,看你當時最需要的是什麽便拿你所擁有的來換取,原始而簡單。”
  這話連沈太太聽罷都發呆,連忙阻止:“尹白,你別嚇壞描紅。”
  尹白說:“我講的都是真相,我不打算給描紅任何幻覺,資本主義式生活並不易過,並非遍地黃金,我們此地盛行一句俗話,叫做“英雄被困筲箕灣,不知何日到中環”,關雲長付不出那程卑微的車費,也隻得徒呼荷荷,多麽辛酸無奈。”
  描紅呆住,低頭隻會得看牢自己的手心。
  沈先生說:“夠了尹白。”
  尹白說:“聽完最恐怖的一部分,剩下的就是光明的一麵,在這裏,隻要你奉公守法,多勞一定多得,有誌者,事竟成。”
  沈太太問丈夫:“這是你調教出來的好女兒?”
  沈先生說:“描紅,你別理尹白,她想做姐姐想瘋了,不放過任何機會來教誨妹妹,你這次出來純為讀書進修,不用理會其他事情。”
  描紅努力擠出笑容,大力點頭,仍然握著尹白的手。
  她輕輕說:“我想找工作做。”
  晚飯後浴罷,兩姐妹把茶談心,尹白為描紅詳細分析。
  是一條很簡單的算題,黑市勞工酬勞刻薄,以目前工資計,為求賺得低限度生活費用及學書簿,每人每日必須工作十三小時以上,除出上課時間五小時,睡眠時間低至四五個鍾頭,長此以往,鐵人都會崩潰。
  尹白知道內地盛傳一出國便買屋買車,再隔三個月發財即把父母都接出享福的神話。
  她輕輕告訴描紅,這是不值得相信的,以她自己為例,畢了業,長久都還寄居大人簷下,未能獨立,不知尚要奮鬥多少日子,才能有點眉目。
  描紅傍徨的問:“那我怎麽辦?”
  “像所有人一樣,按部就班,慢慢來。”
  “但時不我與。”
  尹白笑著反問:“你要趕著去哪裏?”
  夜闌人靜,描紅隻得睡下。
  尹白知道她不可能睡得著。
  過了許久,描紅輕輕說:“臨行前父親叮囑我,叫我顧全中國人的自尊,作人,千萬不要企圖不勞而獲。”
  尹白對她大伯伯的人格毫無直疑,便以家長式口吻說:“單是這兩句話就夠你受用一輩子。”
  描紅在黑暗中忽然笑了。
  尹白有點不好意思,也笑了一陣。
  兩人終於墮入睡香。
  第二天沈家再沒有把描紅當作客人,描紅反而覺得自在,越是客氣,描紅越會覺得自己是個負累。
  下午,二叔自台北來電問候描紅:“香港好嗎?”
  描紅則中庸地答:“什麽都好,但要有錢。”
  深得精髓,她二叔大笑起來。
  “台青下個月就來陪你。”
  這一下又熱鬧了。
  尹白怕描紅悶,替她找工作。
  最便當的是叫小孩上門來補習,在電話裏與家長說項的是尹白本人,做真功夫的卻是描紅,但學生們對老師秀麗的外表及極佳耐力都表示滿意。
  尹白中學時就做過補習,差些把學生的頭顱都擰了下來,隻得被動辭職。
  描紅不一樣,她的數理化程度極高,而且永不言煩,無微不至,兩星期後,她名下已有四名初中生,都是經介紹聞風而來。
  沈先生十分詫異,他說:“描紅不如開間補習學校正式在此地做生意算了。”
  取到薪酬,她交於嬸母,沈太太取起三分一,“這替你儲蓄,尹白也是這樣。”
  手上有款子,描紅要請尹白去喝咖啡。
  那天尹白非常忙。
  韓明生最近隻能在午飯間與她見麵,短短一小時,說話都嫌短,不要講是傾訴相思之苦。
  日來尹白隻有一個話題,開口閉口都是“我妹妹”,聽得韓某打嗬欠,他從未見過如此為親人著魔的女子,況且那不過是她內地的堂妹。
  更不巧是碰到紀敦木,這人找不到台子,索性過來搭坐,擠在他們當中,形容暖昧,看得出與尹白極之熟撚,她的家事私隱他都知道,令韓明生異常不安。
  捱過一頓飯,兩位男生爭著付帳,場麵熱鬧。
  好不容易擺脫小紀,韓明生鬆口氣,“今天晚上可否單獨見麵?”
  “我妹妹要請我喝咖啡。”
  韓明生啼笑皆非,“替她找一個男朋友,叫他陪她喝咖啡。”
  尹白揚起一條眉毛,“她要努力學業,最近三五年都未搞男女關係,不要開玩笑。”
  韓明生凝視尹白,“你好像一隻母雞維護小雞似保衛她。”
  尹白沒有生氣,笑問:“是嗎,你覺得是?或許是。”
  “她一定是個可愛的妹妹。”
  “當然。她問我,是先有那麽多的頭要洗,超級市場才有堆積如山的洗頭水,抑或見到那麽多的洗頭水,人人才開始洗頭,多麽有趣。”
  “尹白,希望你不要把人當作小玩意。”
  “韓明生,你豈敢質疑我對妹妹的感情。”
  “請你鎮靜一點。”韓君不住拍尹白的肩膀。
  尹白問:“你想不想見她?”
  “才不,我會妒忌。”
  韓君走了尹白才鬆口氣,聞說許多有辦法的女子可以同時應付三五七位異性,真是天賦異稟,尹白吃不消這種豔福,一個過去男友,一位現任朋友,已經使她精神緊張,腰骨發痛。
  匆忙去到約定的地方,隻見描紅已經坐在那裏,但是神色略見驚惶,有個陌生男子正趨前與她說話。
  豈有此理,大膽狂徒,尹白連忙走過去,竟在公眾場所調戲良家婦女,吊其膀子,敢情是活得勿耐煩了。
  描紅看見尹白叉著腰站在那男子身後,一鬆弛,便忍不住笑出來。
  那男子會講普通話,正欲進一步說出他的意願,尹白已經把領班請來,叫他走開。
  他猶自辯曰:“我不過想問一問這位小姐可願意做女演員。”
  “不,我們不做女演員、女明星,或是女戲子,或是你可以想像的同義稱呼,我們隻想好好喝一杯檸檬冰茶,請你退下。”
  那人訕訕回座。
  描紅不忍心:“也許他有誠意。”
  “他們都是披著人皮的狼,有什麽真心?”一說出口,尹白才覺得這個控訴太嚴重,吐了吐舌頭,笑起來。
  描紅也笑問:“可有人叫過你做明星?”
  尹白搖搖頭,落實地答:“從來沒有。”
  描紅不相信,“怎麽會?”
  “像我這樣類型的女孩子太多,你抬頭看看,單是銀行區起碼三十萬名。”
  描紅低頭吸了一口冰茶,“在自由市場做演員,收入一定不菲。”
  “是:一排排失敗的骷髏頂住一兩個紅透半邊夭的偶象,我才不要冒這樣的風險,成敗機會率差異如此大的行業,其中競爭之慘烈黑暗,可想而知。”
  描紅點點頭,“肯定是。”
  “你想都不要想。”
  描紅心裏存著一個問題已經很久,索性趁這個時候問了出來:“尹白,怎麽不見紀敦木君?”
  尹白一怔,刹時間無限惆悵湧上心頭,勉強笑著,“你倒還記得這個人。”
  描紅見到這個慘淡的表情,馬上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真可惜,紀君堪稱是一個翩翩美少年,即體貼又會玩,描紅十分留戀這樣的姐夫,要什麽,隻要同他說一聲,略見唯唯諾諾,便叫姐姐去督促他,比擁有兄弟還強,因為兄弟最終會成為別人的姐夫,為別人疲於奔命。
  描紅咕噥,“我不相信他會找到比你好的人。”
  尹白幹笑數聲,“有,許多人都比我好。”
  “他會後悔的。”
  尹白搖搖頭,大都會的男女關係十分先進,因地位平等,不分強弱,互不拖欠,一旦分手,誰也不會祝福誰,還有,誰將來反悔,都於事無補,感情的投資亦與外幣股票的投資一樣,蝕了老本,隻怪眼光不夠,不能怪美金藍籌不聽話沒良心。
  這點,將來要好好同描紅解釋,不然的話,還真的不配做時髦女性。
  反正在討論私人感情問題,尹白用英式口吻問:“這次南下,你有無需要向任何人說再見?”
  描紅漲紅了麵孔。
  “他一定很傷心吧。”
  描紅黯然低頭。
  原來她的憔悴尚有許多因由。
  尹白歎口氣,“生活中充滿了‘你好’‘再見’,我們每個人過的,都是迎送生涯。”
  描紅忍不住笑,“姐姐,我真愛聽你說話,一句是一句。”
  紀君不在,尹白已經失去大半幽默感,描紅不敢說出來,原本,小紀答應帶她們到夜總會及的士高觀光。
  描紅說:“姐姐,你不愁沒有新朋友。”
  但是,已經不是那個人那回事那股滋味。
  尹白看著二妹付了帳,便離開咖啡店。
  那位星探猶自瞪著描紅端詳。
  經描紅一點題,尹白也開始懷念那輛小小的紅色跑車。
  尹白的內心其實沒有外表一半那麽瀟灑,但她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包括父母姐妹在內。
  一連串的餞行使沈家三口疲於奔命,總而言之,吃完又吃,吃了再吃,鮑參翅肚實在油膩難以消受,隻得頻頻衝果子鹽幫助消化。
  許多時候,描紅留在家中,與家務助理作伴。
  她迷上了英文電視節目,補習完畢,學生走後,便靜心欣賞,有不明之處,尹白回來,同她討論。
  沈太太暗暗留意越發覺得這樣聰敏好學,言行謹慎的女孩子實屬少有,寄人籬下,而能做到不卑不亢,真正難得,這樣的性格如屬天賦,那是家教好,假使是後天培養,便是工心計。
  無論如何,皆是人才。
  有一夜,描紅在看新聞報告,電話鈴響,女傭正在淋浴,描紅便去接聽。
  “沈公館。”
  那邊問:“尹白?”
  他認錯了人,描紅卻不會,“你是紀先生。”
  “噫,你是哪一位?”
  描紅一樂,莫非事情尚有轉機,連忙答:“沈描紅。”
  “唉呀,你們三姐妹的聲線一模一樣,你是幾時來的?”
  “有一段日子了,姐姐出外應酬,要不要留話?”
  “稍後台青與你們會合,可就熱鬧了。”
  描紅一怔。
  台青要來是誰告訴他的?
  是尹白嗎。
  紀敦木接著說:“我下星期到台北,你有沒有話要帶給台青?”
  描紅馬上明白了,她心底閃過一絲憤怒,這不是真的,台青怎麽可以這樣子!
  紀敦木笑問:“尹白有無帶你到處逛?這城市自有它美麗的一麵。”
  描紅無心再說下去,“姐姐回來,我同她說你找她。”
  “描紅,”紀敦木頓一頓,“尹白有沒有怨我?”
  描紅聲音有點冷,“尹白從無怨言。”
  “你說得對,我一直沒有聽到她說任何人的壞話。”
  描紅說:“再見。”
  沒想到是台青,俗語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伶俐的台青應該懂這個道理。可憐的尹白,難怪似有難言之隱,原來吃了這樣的暗虧。
  描紅十分生氣,她握緊拳頭,在客廳踱步。
  電話又來了,也是男生,亦是找尹白,語氣好不溫和,聲音叫人舒服。
  “尹白出去了。”
  “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她妹妹沈描紅。”
  “嗬是。”描紅有點意外。
  “尹白時常提起你,這樣吧,請跟尹白說,韓明生找過她。”
  “好的。”
  但願這是尹白的新朋友,尹白,加油,爭氣,一定要博取勝利。
  剛在這時候,尹白一人用鎖匙開門進來。
  描紅不見三叔三嬸,便問一聲。
  “他們還有下半場。”尹白脫下白皮鞋。
  “這兩位小生找你。”描紅把字條遞過去。
  尹白隻瞄一瞄,“謝謝你。”並不放在心上。
  描紅益發佩服尹白,她自問做不到這樣大方磊落,尹白的風度修養,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學到。
  尹白躺在長沙發裏,喝著冰水,卻說:“描紅,你真懂得控製情緒.你看我,不如你,一想到要離鄉別井,心裏無限煩躁。”
  描紅失笑,臨走時她變得歇斯底裏,午夜夢回,想到未卜的前程,痛哭失聲,白天起來,帶著黑眼圈,強自鎮定,卻覺得天氣特別熱,人特別易累,還有,親人特別不了解她。
  有好幾次她甚至想放棄出國這意願,根本已有工作等著她,外語學校的助教也不是每個有資格得到的職位,收入也不錯,況且,她的男朋友也在彼處任職。
  放棄原有的一切,離開親人從頭開始,實在是人生道路上一件最可怕的事。
  描紅聽聞過許多同類型的傳說:念英文專科的女演員早已獲得百花影後獎,差一年畢業,竟托詞到美國學電影,離開本家,結果隻落得在電視片集做臨記,長時期連一句對白都沒有資格講……
  描紅真正害怕。
  即使後來熬出頭來,吃過這樣的苦,恐怕也得不償失。
  但她還是鼓起勇氣出來了,想必是遺傳的拚勁,像她的二叔三叔,向未知的黑暗出發。
  即來之,亦無法不安之。
  尹白還誤為她鎮定。
  描紅不得不苦笑,“你跟台青才幸福,父母總在身邊。”
  尹白回答:“你不說還好,一提起我真正慚愧,什麽年紀了,尚未能經濟獨立,這一代父母最可憐,孩子往往要養到三十歲。”
  “那不會是你,尹白,我才要發誓自給自足。”
  尹白見描紅臉上露出落寞彷徨之態,急急安慰她,“才不用擔心,我做你經理人好了,同你簽合同,轉讓給電影公司,已可賺一大票。”
  晚風甚有秋意,她倆坐在客廳裏,也不開燈,就這樣聊下去。
  描紅不能叫尹白失望,她穿著尹白的衣服,睡在尹白的房間裏,連出國的保證金都是尹白的,欠人這麽多,又不知如何嚐還,感覺奇突,施的確比受有福,因為不必受良心折磨。
  描紅也開始明白古時女人為何動不動以身相許報答大恩,她們一定是想圖個一了百了。
  描紅問:“台青幾時來?”
  “快了。”
  台青先來,她父母殿後。
  尹白心裏很清楚,台青是要爭取時間來見一個人。
  描紅在飛機場看見紀敦木,當然也明白了。
  小紀對著那麽明亮的四隻眼睛,惶惶然流了一背脊汗。
  但他相信尹白會了解會原諒他。
  尹白始終維持笑意,習慣了,出來做事的人,再不高興,也不能將喜怒哀樂形諸於色,以免招致更大的損失及侮辱,日子久了,尹白漸漸深沉。
  紀敦木站在尹白身邊,似向神父告解的教徒,絮絮地說:“我因公出差,探訪過台青一次。”
  嘴巴長在紀君身上,他要解釋,尹白隻得聽,雖然她一直認為上帝造人,應該在耳朵上裝個開關,可以開合,免得聽多了廢話聽得生繭。
  紀敦木低下頭,他站得很近,那股熟悉的資生堂男用古龍水清新草藥香味傳過來,尹白又希望上帝可以在人類鼻子上也添個開關。
  尹白心裏想的是一件事,做的又是另外一樣,她拍拍小紀的肩膀,“你要是堅持耿耿於懷,徒令台青難做。”
  小紀感動之極,順手握住尹白手背,深深吻一下。
  描紅看到這一幕,至為震蕩震驚,可能嗎,看得這麽開,做得這麽大方,表現得若無其事。
  太殘忍了。
  尹白為何虐待自己?
  描紅知道她要學的事太多,但這一項,她無論如何不要懂得,她情願一輩子做個狷介小器女人,換了是她,她起碼叫紀敦木吃一記耳光,還有,要好好教訓台青,愛不愛這個男人是另外一件事,但他不能丟她的臉。
  尹白抬起頭,看到描紅一臉不滿,向她笑笑,似說:將來你會明白。
  台青出來了。
  小小黑色棉上衣,露背,配短裙子,頭發用一條寬緞帶束起,更顯得劍眉星目。
  候機室眾人以為是哪一個女明星,紛紛轉過頭來。
  台青一眼看到尹白,大聲叫姐姐,再看到描紅,又喊二姐,把手挽著的一隻行李包扔在地下,奔過來與她們擁抱。
  描紅見台青一派天真,實在不願相信她是一個壞女孩,隻得也迎向前來。
  台青關懷地問描紅:“習慣嗎,趁這會子多吃點多穿點。”
  描紅不以為然,甩開台青的手退後一步,她把她當次百姓,鄉下逃荒上來的難民?
  尹白見勢頭不對,連忙一手拉一個妹妹。
  那一邊紀敦木見有機可乘,拾起行李包跟在她們後麵。
  誰知台青生氣了,轉身在紀君手上搶過那隻巨型背袋,氣鼓鼓佯裝不認得他,拉著姐姐往前走。
  尹白大表意外,揶揄紀君:“同誌仍需努力。”
  描紅卻覺得台青可能在演戲。
  最尷尬的是紀,棄了那邊的船,卻登不上這廂的艇,兩頭不到岸。
  在異性群中小紀也算是無往而不利的一個人物,此刻被台青冷落,有難以下台的感覺。
  明明在台北見過她,還是好好的有說有笑,忽然臉色說變就變,分明是耍手段,紀敦木停住腳步,看著三個女孩子的背影,心中如倒翻五味架,尹白從來不曾這樣對待過他,尹白是個公正的女子。
  就因為這樣,尹白也欠缺一絲女性應有獨有的狡黠韻味,而台青,她是一個狐女。
  紀敦木自嘲:誰說人不會犯賤?他急步追上去。
  台青始終不曾正麵看他,隨姐姐到停車場取車。
  描紅到這個時候,更不方便與他招呼,她要是再一插手,關係豈非比大代數更加複雜。
  紀君進退兩難,不由得惆悵起來,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罷了,他與她們三姐妹翩翩起舞,何等熱鬧,如此良辰美景,可能永遠不會重視。
  隻有尹白一個人向他搖手說再見。
  上了車,描紅坐後麵,台青在前座係上安全帶,轉過頭去說:“這下子你的願望可達到了。”
  描紅不去理她,眼睛看路上風景。
  尹白陪笑道:“出外留學是我們所有人的願望。”
  台青略覺氣氛有點不對,訕訕地說:“但是對描紅來說,尤其難能可貴。”
  描紅忽然冷笑一聲。
  尹白心裏著急。
  果然,台青問:“描紅怎麽了?”她可以嗅到敵意。
  尹白急忙說:“刹時間離開家鄉,她已算適應得很好,對了,我們三個很快會成為一家大學的同學,多開心。”
  台青看著姐姐,“爸爸說你不必犧牲學業來支持描紅,描紅的學費由他來付。”
  尹白笑道:“這些細節可以慢慢商量。”
  誰知描紅說:“尹白,我情願做苦工都不要他人施舍。”
  火藥味漸重,尹白暗暗叫苦。
  台青訝異說:“我爸爸是你叔叔,請你不要見外。”
  描紅搶白,“我不會象你,別人的當自己的。”
  台青漲紅麵孔,“你講什麽?”
  尹白大叫:“小姐們,不要說下去了。”
  描紅提高聲音,“你為什麽搶走姐姐的男朋友?”
  台青喊:“我沒有!”
  “還說慌,你這樣對姐姐,良心何在。”
  “這事姐姐信我無辜,我不必向其他人交待。”
  “姐姐甘吃啞巴虧不同你吵才真。”
  尹白懇求:“請停止討論這個問題。”
  台青辯曰:“那人到台北來,隻說姐姐有話托他講,我並沒有同那人多話。”
  描紅冷笑,“這就怪了,那人神機妙算,忽然就知道你幾號來香港。”
  台青語塞。
  描紅責備她:“你太過份,還叫他到飛機場來耀武揚威,不給姐姐留一點麵子。”
  台青瞪著描紅,“你才可怕呢,你這個紅小兵,你就會清算人。”
  這句話如刀子一般割傷了描紅,她在後座跳起來,“沈台青,我不能與你靡爛腐敗的心靈交通。”
  台青瞪起大眼睛,“姐姐不在這裏的話,我就打你。”
  尹白大受刺激,車子走之字。她隻得駛到最近的避車處停下來。
  “小姐們,求求你們,不要再吵了。”
  她伏在駕駛盤上,忽然之間,覺得無限疲倦,無法控製情緒,開始哭泣。
  描紅與台青十分吃驚,麵麵相覷,自動噤聲靜下。
  尹白飲泣一會兒,用紙手巾抹幹眼淚,“不要再為這種小問題爭吵,想一想,我們三姐妹聚頭的機會率微之又微,應不應該珍惜。”
  描紅低聲倔強的說:“這也不表示台青可以隨便欺侮人。”
  台青不服,“我問心無愧,不過,我聽姐姐的話,你可以繼續侮辱我,我決不回嘴。”
  話雖如此說,唇槍舌箭卻未有稍止。
  尹白正在束手無策,忽然自倒後境內看到一名交通警察將他的白色機車駛過來停下。
  尹白忽然想到那條大人恐赫孩子用的、百發百中之千年古方,說道:“警察來了”
  果然,描紅與台青兩人有強烈反應。
  尹白暗暗好笑,“證件都在身邊?”
  她們同聲同氣答:“在。”之後又瞪對方一規。
  警察過來,俯身問尹白:“小姐,有什麽事嗎?”說的自然是粵語。
  台青與描紅聽不懂,簡直不知道錯在何處,現出傍徨的樣子來。
  幸虧交通警察年輕英俊,禮貌周到,說話又客氣,不然的話,連尹白都要緊張起來。
  當下尹白說:“剛才車頭好像有點奇怪的聲音,所以我停下看看。”
  警察問:“現在還有沒有事?”
  “我正想駛回大路。”
  “我替你開路。”
  “謝謝。”
  警察上了機車,尹白跟著他駛出大路。
  描紅緊張的問:“我們到哪裏去?”
  尹白緊蹦著臉,“他要請我們到局裏去談話。”
  台青麵孔刷一下變白,“為什麽?”
  “因為這車上有人不友愛。”
  描紅與台青一怔,立即明白了,羞愧地靠在車座上,不再出聲。
  尹白鬆口氣。
  那位警察向尹白打一個手勢,把機車駛遠。
  一直到口家,尹白都可以安心駕駛。
  同時她也注意到,有一輛小小紅色開篷車尾隨在後。紀敦木的車子。
  到達家門,台青先訕訕開口:“姐姐把我們當小孩子。”
  尹白看她一眼,“非凡作為似孩子的,都怪不得別人把他當孩子。”
  描紅躲在尹白身後,一個字不敢說。
  紅色跑車在她們身後停住。
  尹白走過去,對它的司機說:“今天到此為止,我們都累了,需要休息,你暫且打道回府,明天請早。”
  紀敦木覺得這番話非常合理,尹白已經做得無懈可擊,況且樓上有沈先生沈夫人在,以他目前的身份不知向長輩如何交待,就此收蓬也很應該。
  他把車子調頭,並且對尹白說:“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
  語氣非常誠懇逼真。
  且不理這是否與小紀的精湛演技有關,尹白苦笑,誰要男人衷心銘謝?她隻要他們愛她。
  愛,愛愛愛愛愛,愛得眩暈,不能自拔,眼裏隻有她一個人,尊她為大,有若神明,寵得她頭昏腦脹,天地變作薔薇色,世界隻剩他們兩人。
  誰要男人把女人當恩人?
  沈太太先發覺三個女孩子神色有異,尤其是尹白,眼皮紅紅,又不是新式化妝,倒似哭過模樣,兩個妹妹跟在身後,神情萎靡。
  分明是有過爭執。
  要命,這三個女孩子還得擠在一間房裏共渡一段日子,如何是好?
  沈太太不禁暗暗著急。
  尹白尹白你千萬要為父母爭一口氣。
  台青一疊聲說累,進房去淋浴休息,描紅在廚房吃冰淇淋,尹白躺在書房裏,三女居然沒有成墟,反而靜寂一片。
  沈太太才不去理她們的閑事,樂得耳根清靜。
  在多年教書生涯中,小孩子吵架,她見得多了,小孩子的心理,她也懂得一點,總而言之,見怪不怪,其怪不怪,其怪自敗。
  果然,隔不了多久,描紅便過去向尹白道歉,台青沒睡著,出來訕兩句,當下含糊地言歸於好。
  尹白自幼習慣獨處一室,凡是旅行都要租一個單人房,所以該晚是最後睡著的一個。
  描紅己睡了一覺,朦朧間睜眼,看見尹白站在窗前,便輕輕問:“在想什麽?”
  尹白轉過頭來,笑笑答:“這樣鬧哄哄日子真容易過。”
  描紅點點頭,“是的,根本無暇去想人生大道理。”
  “想來也無益,華人深信其理,故此天天打鑼敲鼓地過。”
  台青轉一個身。
  尹白說:“睡吧。”
  第二天,台青與描紅在研究粵語發音,一邊講一邊笑,和好如初。
  尹白聽見她們說:“咪野,即什麽東西咪野,多古怪,匪夷所思。”
  “還有亨朋冷,”台青笑,“即統統,全部的意思,亨朋冷交給我,亨朋冷聽我說,亨朋冷不是好人。”
  台青眯起眼睛,側側身,學一個風騷樣,嬌聲嬌氣地問:“咪野吖?”
  她們真懂得化腐朽為神奇,化沉悶為樂趣。
  描紅與台青兩人可樂不離手,尹白懷念黑鬆沙示,但喝的是黑咖啡。
  從抽屜底尹白找到了幾把當年乘涼用的舊扇子,不管式樣,孔明扇團扇摺扇一視同仁,三姐妹拿著扇子裝模作樣一字排開跳起舞來。一邊還唱著流行曲:“送上萬千溫柔,半醉新月,良夜未深透,人生如一夢,難計緣去來,盡賀這晚相逢……”
  電話來了,尹白去接,對方清晰地聽到鶯聲嚦嚦,樂聲悠揚,不由得神往。
  “什麽好節目?”
  嗬是韓明生君。
  尹白還來不及解釋,韓明生已經聽到女孩子在唱“真癡假情,亦是一樣笑容,醉柳映月嬌也羞,今宵願陪君,醉酒共同飲”,接著是銀鈴般的笑聲。
  韓明生笑說:“看樣子你的姐姐妹妹全部來了。”
  尹白笑,“才來兩位罷了,若真的都到齊了,可組織歌舞團走埠巡回演出。”
  “叫什麽名字?”
  “中華齊格飛。”尹白笑。
  “聽說上海最早的歌舞團叫梅花。”
  “不是叫明月嗎?”
  “敢不敢叫長城歌舞團?”
  “豈敢豈敢。”
  “團長不會有空出來吧?”
  “對不起,走不開。”
  韓明生不服氣,“你們始終要結婚生子,各自成家的。”
  尹白不受激將之法,“十年後或許。”
  韓明生改為恐嚇,“嘿,當心你妹妹們不聲不響棄你而去,剩下你一人做老姑婆。”
  尹白一點不怕,隻是笑。
  韓明生一顆心被她笑得又軟又酥。
  “這樣吧,”韓明生說:“我請她們喝咖啡,大家一起出來。”
  尹白也學乖了,“我們一向單獨行動。”
  “那麽你一個人赴約,半小時後我在樓下等你。”
  “好的。”
  尹白放下電話,又操弄一下舞步,便推說有事,換件衣服外出。
  稍後台青也接了一通電話,亦跟著出門。
  隻剩下描紅一個人坐在客堂裏把玩扇子,哼著適才的曲子。
  沈太太看見,笑著說:“真沒良心,丟了你一個人?”
  描紅轉過頭來,“嬸嬸,請過來。”
  “有沒有想家?”
  描紅點點頭。
  “到了那邊接上功課就好了。”
  “真希望早點去。”
  “不一定嗬,在香港先受一下西方文化洗禮,自有好處。”
  “嬸嬸,尹白與台青都有自己的家,獨我寄人籬下。”
  沈太太笑道:“你不該這樣見外,莫非要我把尹白派到北京去替你。”
  描紅笑了。
  “一家人三個女兒並不多,你別多心。”
  “祖母問我還回不回去。”
  “你怎麽個打算?”
  “我不知道,說不上來,見一步走一步罷了。”
  沈太太安慰她,“人人上午不知下午的事,上天有安排。”
  “嬸嬸,到了加拿大,我仍跟你住。”
  “好好好,四個房間,任你挑選,不過你二叔的意思是——”
  “嬸嬸。”
  沈太太笑,“行,隻要你高興,不過你二叔的房子才大才美呢,地段也高貴。”
  描紅搖搖頭。
  還是香港家庭比較適合她,一向與內地有接觸有了解,再說,香港人的靈活彈性舉世聞名,從尹白身上不知可以學到多少。
  “不過,”沈太太叮囑:“千萬不要懷有偏見歧視。”
  描紅答:“我明白。”
  “也不要介意偏見歧視。”
  “謝謝嬸母忠告。”
  尹白稍後就回來了,手上提著點水果。
  她笑說:“人家問我拿照片看,這才想起,我們三人根本沒有好好合照,不如明天就到照相館去。”
  描紅的學生上門來,有她忙的,尹白不去打擾。
  三人當中,台青無疑最享福,她父親財雄勢厚,人未到,已經買好房子汽車在那邊,相形之下,連尹白都幾乎患起自憐症來,不要說是描紅了。
  這次台青轉校,看樣子她父母要一直陪到入學才肯走,屆時偌大房子,想必要找家務助理,尹白看過台青的一雙手,水蔥似,柔若無骨,摸不到關節,但願她懂得燒開水。
  問尹白疼哪一個多些,當然是描紅,台青擁有太多太多,堪稱是個幸運兒。
  台青回來的時候天已黑透,描紅還在書房與學生糾纏,尹白捧冰茶進去給描紅,台青看見,嚷著要。
  尹白問:“你去撒哈拉來?”
  台青把姐姐拉到一旁,“我去見紀敦木了。”
  這根本在尹白意料之中。
  看到台青如此為難,尹白索性問:“你喜歡他?”
  台青十分煩惱,“我不知道。”
  尹白倒相信她,少女往往不懂得自己的心,不然怎麽會那麽容易被異性乘虛而入。
  本來尹白可以給台青幾句忠告,隻是此刻身份尷尬,不便置評。
  紀君的手段當然勝過台青學校裏那些小男生多多,那幹小青年懂什麽,大不了一輛機車跑天下,頂多冰室裏喝杯木瓜牛乳,西門町搶張黃牛票而且。
  紀君條件學識大大不同,尹白當然比誰都清楚。
  台青對尹白說:“姐姐,我很抱歉。”
  “台青,他跟我是很普通的朋友,隻不過我認識他在先,你別放在心上。”況且,尹白微微一笑,真的要搶,不見得立即可分勝負。
  台青坐下來,輕輕歎口氣。
  尹白笑了,妹妹好似六十年代文藝小說裏那冰清玉潔的女主角,一旦遇到她生命中的混世魔王,一點辦法都沒有,隻盼望到後花園去燒香祝禱上天保佑。
  描紅這時恰把小學生送出來,無意聽見台青幽幽地說:“我該不該接受紀君的追求呢。”
  她關上門,忍不住說:“你怎麽可以問姐姐你該不該接受姐姐男朋友的追求?你為什麽不問姐姐你該不該剝姐姐的皮來做大衣?”
  台青跳起來,“描紅,你再歪曲事實,我必不放過你。”
  不愛紅裝愛武裝?
  尹白歎口氣,“何物紀敦木,我們三姐妹意為他鬩牆。”
  台青走到描紅麵前,“你向姐姐道歉。”
  尹白:“我不需要任何人向我道歉。”
  描紅伸手推開台青,“你咄咄逼人。”
  尹白見她動手,連忙擋在中央,她快,台青也快,一手剛好推在尹白肩上。
  描紅冷笑,“還打姐姐呢。”
  到這個時候,尹白也明白了,描紅實在多多少少是妒忌台青生活豐足矜貴一如暖房中的花蕾,故意借題發揮來挫她的銳氣。
  台青哭起來,去扭打描紅,描紅一甩手,把尹白推後三步,尹白絆倒茶幾,摔在沙發上,描紅來扶她,被台青一掀,二人一齊倒在尹白身上,尹白痛得流下淚來,隻怕肋骨不保,
  描紅見打老鼠反而傷了玉瓶兒,一時情急,亦哭起來,這一場眼淚已經壓抑長久,一發不可收拾。
  沈太太當然聽見這一場大鬧,她一貫不聞不問,一視同仁,無謂偏幫哪一個,坐在房中不動。
  尹白見比上一次鬧得更凶,不知如何收拾。
  幸虧沈先生應酬完畢返來,看見三個女孩子滾在一堆,還以為是玩,笑問。“捧角?”
  三人這才一個個掙紮起來。
  第二天,三個不瞅不睬,電視節目中恰巧播放女子泥將摔角,描紅覺得新鮮奇突,看了一會兒,才記得昨夜三姐妹才上演過同類型的好戲,不覺尷尬起來,隻聽得尹白冷笑一聲,台青亦低下頭。
  稍後尹白要出去,台青追上說:“姐姐,我想你陪我去買一部打字機。”
  尹白淡淡地答:“我有約,不如讓描紅同你去,正好練習廣東話。”
  台青頓時無言。
  描紅在一邊咕噥:“一個電話,自然有人送了來。”
  尹白不再做保姆,自顧自出門。
  她與韓明生在一個古玩拍賣場所碰頭。
  她輕輕到他身邊坐下,他看見她,向她笑一笑。
  拍賣員正在介紹手中一件玉器:“這件玉觥作犀角形狀,口緣琢的雷紋一圈,器身遍布浮動的流雲紋,三隻浮雕的金螭,生動活潑地攀沿在酒觥上,整件作品十分精細,色澤溫潤亮麗。”
  尹白輕輕歎口氣,“玩物喪誌。”
  韓明生輕輕答:“你放心,我無物可玩,我無誌可喪。”
  “那很好,很適合我。”
  他們轉到另一個地方去喝茶。
  尹白看餐牌選食物,一邊讀出來:“格雷伯爵茶,玫瑰花瓣果醬……韓明生,我們前生莫非做過什麽好事,今生有這般享受?”
  韓君聰慧地答:“尹白,並非你做過什麽,或是沒有做這什麽,一切純屬運氣。”
  真的,運氣。
  “你仍欠我半品脫啤酒。”
  “此刻就還你。”
  “歡迎欠到來生。”
  尹白豎起一角眉毛,這不像韓明生,這像紀敦木。
  “你倒想。”
  韓明生按住她的手,懇切地說:“再讓我欠一會兒。”
  尹白垂下雙目,長睫似蝴蝶翅膀般震動,像是考慮良久,然後說:“好吧,再欠一刻,然後非還你不可。”
  一整個下午尹白都維持那種愉快的感覺。
  家裏沒有人,她取出一大疊信紙殼,疑了一封簡短明了的英文信,逐封用打字機寫:“沈小姐,假如有一位沈小姐的話,請盡快與香港沈尹白沈描紅沈台青聯絡,附上族譜一份,閣下芳名已用紅筆圈出,我們三人用藍筆代表,盼望姐妹通個消息,維係親情。”
  她附上詳細電話地址。
  一邊做一邊吐吐舌頭,哄她們的,什麽親情,見麵不到三天就爭男孩子打架哭鬧,十分不堪。
  但,打死不離親兄弟,自己人沒事在家無聊鬼打鬼是一回事,一遇外侮,立刻手拉手團結起來。
  這是真的。
  尹白正把尋訪得來的海外地址打在信封上,描紅與台青雙雙返來。
  兩人四手合捧一盒東西,尹白一看,就知道是一具兩重電動打字機。
  兩人一起出去辦過事了,瞧,到底是自己人。
  “姐姐在打什麽字,”台青搭訕地過來,“要不要幫忙。”
  尹白睨著她倆。
  描紅卻道:“尹白,本市有那麽出名的一條街,你都沒說過。”
  尹白納罕,“什麽街?”
  “我們去逛上環一帶,經過貨倉,見工人操作,便停下觀看隻聽見他們嚷嚷‘去仆街,去仆街’這是哪裏的一條大街,叫人爭著去逛?”
  尹白先是嚇一跳,隨即睜大雙眼,看著她倆。
  台青說:“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咪野仆街?亨朋冷都仆街?”
  尹白憋得漲紅麵孔,終於忍不住,笑得打跌,笑得彎腰,笑得流淚,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唉呀呀,這的的確確是香港街知巷聞的一條街。”
  這下子可報了仇了,強龍不鬥地頭蛇,尹白得意洋洋,任憑兩個妹妹調皮,還是給她討到便宜。
  但是尹白隨即想到她快要離開這塊土生土長的地方了,內心不禁一陣黯然,世上還有哪一個角落可以穿著香奈兒的時裝走進中藥鋪買一劑清熱茶叫夥計代煎了喝下?
  有一封信要寄到馬達加斯加,台青拆開紙盒取出打字機,插上插頭就替尹白打好信殼。
  描紅發覺她起碼多一樣技能待學。
  原來不是秘書才會打字的。
  姐姐妹妹懂的都那麽多,她非得拚命學習不可。
  尹白把聯絡表姐妹的計劃說了一遍。
  台青問:“打算與她們做筆友?”
  “我想知道她們的生活情況,她們父母開始組織家庭的時候經過些什麽困難,還有,當初是什麽促使表叔們遷徙到那麽遠的地方去。”
  描紅說:“隻餘我父親留在原地。”
  尹白說:“那是他偉大之處。”
  台青說:“華僑也很勇敢樂觀,去到哪裏都開枝散葉,石頭裏都種出花來。”
  真的,尹白數數手中的信,一封寄到文萊,另一封到墨爾缽,一封是三藩市,最後是馬達加斯加。
  尹白小時候還見過表叔伯的賀年片,奈何漸遠漸無書,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瑣事,成年人很難滔滔不絕互訴衷情,越不說越沒話說,冷下來就變成這樣,終有一日,姐妹街上相逢而不識。
  不,一定把這些信寄出去。
  尹白說:“我們去拍張合照,附在信上。”
  “對,一張圖片勝過千句文字。”
  描紅問:“這幾個地方,哪一個最好住?”
  尹白答:“文萊的蘇丹是全世界最有錢的人……”
  沈太太聽到她們聊天,站在一旁,三個女孩子有一個角度象得不得了,沈太太一時間胡塗了,有點分不清哪個才是她親生的女兒,一個,抑或三個都是,她定一定神,尹白象有微褐色皮膚,沈太太又似看到自身,時光倒流,去到少年十五二十時。
  一晃眼已是中年人。
  人生如夢。
  這時候尹白轉過頭來問:“媽媽,描紅問你有無姐妹。”
  沈太太搖搖頭,“十分遺憾。”
  “台青有兩位阿姨,描紅有一個姨媽。”
  忽然之間,尹白把中國人所有親戚的稱呼研究得一清二楚。
  台青笑,“他們的子女也是你的遠房表兄弟姐妹。”
  尹白側著頭,“爸爸的哥哥的太太的妹妹的孩子,一句話說得完,不算太遠。”
  沈太太笑道:“你們先把姓沈的姐妹找齊了再說吧。”
  她們到照相館拍照片,全體白襯衫,頭發盡量留一個樣子,在長登上一坐,攝影師先看呆了。
  描紅與台青嘰嘰叭叭說著普通話,尹白指揮她們雙手疊在膝上,雙目往前看。
  攝影師便知道尹白最大。
  寶麗萊樣照出來,三個人爭著看,深覺滿意。
  攝影師說:“加些胭脂。”
  尹白便取出一管口紅,大家抹一點,拍了好幾個款式,約好三天後拿。
  歸途上台青一直說父母來了之後怎樣怎樣,描紅覺得不是滋味,腳步漸漸墮後。
  尹白轉頭找她,輕輕說:“我說過照顧你,一定照顧你。”
  照片效果奇佳,尹由連忙多印一打,方便描紅寄幾張回家,尹白在照片後逐張注明:右起尹白描紅台青,附在尋人信內,丟進郵筒。
  這個時候,尹白己經習慣與妹妹們同住,聽著勻淨細微的呼吸此上被下,當作催眠曲,睡前又可以胡說八道,就算看雜誌小說也能交換意見。
  孤獨多難受。
  這段期間計劃有變,台北的沈錦武忽然有要事纏身,不克來港,在電話中同兄弟交待了大半個小時,著他帶著台青上路。
  尹白第一次看見台青的臉色轉白。
  她接過電話說下去,雙眼中淚花打轉。
  尹白很關心,問母親:“台北有事?”
  沈太太無奈:“你二伯伯有外遇,事情拆穿了,在糾纏中。”
  “嗄!”
  描紅也聽到了,怔在那裏,沒想到無憂無慮的台青會突遭家變,可見人的幸福永遠不能完全,不禁心平氣和起來,跟著又同情台青。
  “二伯伯竟是那樣的人!”
  沈太太當然不便直評、附和、或是反對。
  “是不是因為多賺了一點錢?”
  沈太太更不能回答。
  尹白看見台青拿著電話邊說邊落淚,淚珠兒一串串滴下來,且用手捂著臉,尹白去拿一盒紙手帕放在台青膝上。
  終於講完之後,台青嚎陶大哭,描紅絞了熱毛巾替她擦臉。
  尹白問:“願意傾訴出來鬆弛一下嗎?”
  台青抽噎說:“母親離家出走口宜蘭娘家去了,舅舅們要叫父親吃官司,要不拿武士刀砍他。”
  描紅嚇一跳,退後一步。
  尹白忙說:“這些都是氣頭上的話。”
  “原來父親一早有個情人養在外邊,我早已添了兩名弟弟。”
  尹白像聽天方夜譚一般,半晌才問:“多大?”
  “大的五歲,小的兩歲。”
  也是尹白與描紅的弟弟呀。
  描紅說:“我的天。”都是接吻跟舊情綿綿這種風氣惹的禍。
  “父親要同母親離婚娶另外一位太太。”
  描紅輕輕說:“那你落了單了,同我一樣。”
  尹白看描紅一眼。
  “二伯伯不陪你去加拿大?”
  台青搖搖頭,“他說我已經二十一歲,有福自享,有禍自當。”隨即又哭泣起來。
  尹白沒想到這兩句成語可以這樣改造,倒是開了耳界。
  沈太太來叫,“台青,出來喝一杯寧神茶。”
  尹白跟描紅說:“人有旦夕禍福。”
  描紅大惑不解,“那麽幸福的生活竟不好好珍惜,我父母在牛棚裏吃盡苦頭尚誓死相依為命。”
  尹白歎口氣。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為什麽要兩個太太,表示什麽?”
  “描紅,不要緊張,不過是很普通的事,台北香港上海都天天發生,不必多提了。”
  勾起尹白的回憶,她記得很清楚,小學六年級那一年,父親時常夜歸,母親變得煩躁不安,沒有人再理會她的功課,跟著,有一個女人打電話到沈家來,鶯聲嚦嚦的找沈國武先生,父親一聽,立刻換衣服出去……
  那時候小,隻覺得害怕,隱隱約約知道父親或許會離開家庭。
  一個深夜,尹白睡醒,看見客廳的燈火還亮著,她躡足偷聽大人說話,隻聞得母親說:“尹白歸我,你走好了。”
  小小尹白立即撲出去抱著父親的腿痛哭,仰起臉蛋,拚死命哀求:“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離開我。”
  她父親哭了,母親亦哭,一家哭到天亮。
  父親還是出去了,但稍後旋即返家,之後,電話與那女子都銷聲匿跡。
  尹白一直把這件事埋在心底,直到今日,才提出來溫習一遍。
  尹白落下淚來。
  描紅不知就裏,隻為尹白同情心豐富,這方麵,她不能同姐姐比,姐姐真是個熱情的好人。
  尹白佩服母親,她一直像患失憶症,絕口不提此事。
  故事還有條尾巴。
  過了差不多一整年,尹白有次因事上父親辦公廳,在傳達室等,父親沒出來,一位穿白衣的女子卻走過來細細打量她。
  尹白本能地展開笑容。
  那女子相當年輕,容貌秀麗,氣質也很雍容,問道:“你是沈尹白嗎?”
  尹白連忙站起來,“請問您是哪一位?”
  那位女士牽牽嘴角,聲音落寞,“我是誰,並不重要。”
  她摸一摸尹白的前額,轉身離去。
  孩子們心靈空明,第六感特強,尹白一刹那明白她是誰,怔怔地坐下。
  跟著,父親出來了,尹白並沒有提起那位女士,尹白同什麽人都沒有說過,轉眼十多年。
  到了今天,她忽然忍不住,把秘密告訴描紅。
  描紅低著頭無限唏噓。
  尹白去找母親,沈太太坐在露台的藤椅子上,看到尹白,轉過頭來笑。
  尹白擁抱母親,她倆總算險勝,隻留下一個不為人知的傷疤,台青母女卻沒有這麽幸運。
  不過不幸中之大幸便是台青已經成年。
  台青獨自猶坐書房飲泣。
  尹白考慮一下,養兵千日,用兵一朝,一個電話拔到紀敦木那裏,叫他好生哄撮台青。
  尹白同父親:“細節如何?”
  “那邊那幢洋房仍屬台青所有。”
  尹白鬆口氣。
  “學費與生活費也早已匯到銀行。”
  沈先生歎口氣,“你同台青說,父親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亦渴望得到快樂,叫她原諒他。”
  這番話,分明是對尹白而說。
  尹白忽然間:“你快樂嗎?”
  沈先生微笑,“我極愛你,尹白。”
  尹白感激地說:“我知道,父親。”他愛女兒多過愛自己,且以行動證明這點。
  稍後紀敦木應召而來,沈先生開門,見是他,相當諷刺的問:你找誰?”
  “沈小姐。”小紀含糊的答。
  “哪一位沈小姐。”
  尹白不得不挺身而出,“我。”
  紀君才能進來。
  尹白示意小紀到書房去。
  沈先生同妻子說:“香港人永遠要吃虧點。”
  借題發揮得也有點道理。
  過一刻紀君出來說:“我與台青出去兜兜風。”
  尹白象家長似點點頭批準。
  描紅在他們身後說:“溫室嬌娃,不堪一擊。”
  人不吃苦是不會長大的,這次台青能夠避開戰場,不用目睹父母互相殘殺,應當慶幸。
  台青散心返來,雙眼如核桃般腫,全身水份象都已經湧到麵孔上,花容大為褪色。
  她對尹白說:“紀敦木說他永遠陪我,天涯海角,在所不計。”
  嗬這樣說來,小紀倒是真心的。
  台青又說:“現在我隻剩下姐姐你同他了。”
  “胡說,你爹媽永遠是你爹媽。”
  “等他們鬧完這一場,我已經三十歲。”
  三十歲,對年輕女孩來說,三十歲是人類年齡的極限,活過那個年紀,應同化石差不多,連冰淇淋都沒有資格吃了。
  看樣子台青與小紀確有緣份,不是發生這件事故,紀君還得盲目兜圈,此刻台青傷心欲絕,精神渙散,造就了紀君。
  晚上,台青蜷縮在床上,猶如一隻小小白老鼠,描紅過去同她說:“人生在世,焉能不見生離死別,我老實同你說,本來我有一個哥哥,在那個十年,患染肝炎,得不到醫治,沒能活下來,你這一點小小打擊,算是什麽呢。”
  台青一時沒有說話,但漸漸伸直了身子,恢複正常姿勢。
  過兩天尹白收到了回信,從文萊寄來。
  信用英文寫:“我也是沈小姐,但已經同一位區先生結婚,”看到這裏,尹白太息,哎呀,已經變成魚眼睛了,緣何急急嫁人?她讀下去:“收到你們消息,十分興奮,以後切記繼續聯絡,我父母問候你們的父母,寄上近照若幹,我今年二十七歲,應是你們老大姐,沈翡翠字。”
  尹白心頭一熱,趕緊把信派司給台青與描紅。
  照片中的沈翡翠臉容豐滿,抱著一個可愛的女嬰,尹白叫“嘩,原來我們已經做了阿姨長遠了。”
  沈翡翠在族譜上圈出她的位置,她是尹白大表伯的女兒,另外注著:家父在汶萊鎮天然氣公司任工程師,區君是他下屬。
  另一張照片是闔家在鎮上回教寺院門口拍攝。
  沈太太說:“看樣子生活過得很好。”
  “是呀,太祖公在天之靈應深感快慰。”
  沈氏夫婦笑了。
  由描紅回了信。
  這幾個月,描紅的進步與收獲最大,現在她每天學打字,這種技巧,隻需要專心注時間下去練,沒有不成的,三兩個星期就運鍵如飛,倒顯得尹白外行,她一向沒練成指法,隻用頭三隻手指。
  尹白當然盼描紅青出於藍,青勝於藍。
  信寫好了交尹白過目,文法有點別扭,但並沒有錯,尹白不喜改動人家的原稿,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風格,改來改去,誰曉得會不會改掉一個莎士比亞。
  台青過來伸手要求看描紅的作品,尹白覺得這種良性競爭無可厚非,便交給台青。
  台青早已不敢小視描紅,卻還詫異這封信的水準奇高,描紅把外文控製得十分到家,字裏行間,流露著豐富真摯的感情,更令台青佩服。
  台青沒有宣之於口,嘴裏淡淡的說:“沒有英文,不知如何傳達訊息。”
  尹白笑,“翡翠懂得簽名,已經很不錯了。”
  描紅指著那個中文名字也笑,“看,用塗改液更正過的,開頭她把羽同非兩個部位調亂了。”
  尹白說:“還是咱們三個最幸福,我們懂得書寫閱讀,我們能看中文小說,會唱中文歌。”
  台青想起一年暑假,她母親那邊的親戚把孩子自美國帶回探親,叫孩子去參加中文補習班,那小潑皮不肯去,跳上沙發,用外語號叫:“我不是中國人,我不要學中文!”台青有撲上去給那小子一巴掌的衝動。
  但是他說得對,他的確早已不是中國人,他生活在美利堅合眾國紐約州紐約市,持該國發出之護照。
  那小子是美國人。
  他對中文沒有興趣,誰也拿他沒奈何。
  尹白見台青沉思,怕她鑽牛角尖,便岔開話題:“我盼望其他那幾位姐姐速速自動獻身呢。”
  那邊女傭說:“小姐的電話。”
  三位沈小姐齊齊轉過頭去。
  女俯尷尬,忙補上一句:“是大小姐。”
  尹白知道是韓明生找。
  韓君同:“不用上班的生涯肯定賽過神仙?”
  尹白答:“我發覺天堂與地獄之別在乎需不需要工作。”
  “太誇張了。”
  “你怎麽解釋玩一整天都不累,而往往一想到工作就垮下來?”
  “懶惰。”
  尹白笑。
  韓明生抱怨:“我看不足你。”
  尹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過一刻說:“我們家忙得不得了,裝箱公司下午上來打價。”
  “對,”韓明生幽默的接上去:“水喉需要修理,金魚缸破了,妹妹的心情欠佳,大門口的電燈泡待換,所以你都不能抽空見我。”
  尹白微笑,自這一刻開始,她知道韓明生已經代替了先頭那個人的位置。
  “也罷,”韓君說:“到達彼岸也許我們有更多的私人時間。”
  “不一定嗬,瓷盤會漏水,後院有草待剪,妹妹有功課請教我,父母要與我逛街。”
  韓明生的一顆心落了實,這番話有點打情罵俏的意味,可見兩人的感情有進展。
  尹白悄悄說:“你都不送花給我。”
  “我是情願把錢省下買一幢寬敞點房子的人,尹白,你不嫌我太過實際吧。”
  尹白答:“我也已經到達懂得欣賞務實的年紀了。”
  韓明生在那頭十分感動,沉默良久,才嗒一聲放下電話。
  尹白抬起頭來,發覺描紅滿心歡喜地看著她。
  小紅有小紅表示感情的方式。
  “笑什麽?”尹白問。
  “高興呀。”
  “高興些什麽?”
  “恭喜姐姐找到談得來的朋友。”
  這話一點漏洞也沒有,尹白隻得微笑說:“多謝關心。”
  尹白很能辦事,裝箱公司漫天討價,她來個著地還錢,細細斟介。
  一個下午就這樣消磨掉,最後洽義好搬運日期,大功告成。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接觸的大大小小事情多了,尹白自比妹妹們老練。
  傍晚,台青共撥十四次電話到台北沈宅皆無人接聽。
  每次響三分鍾,訊號自動截斷。
  台青似打了敗仗一樣。
  到底發生什麽事,家裏難道連傭人司機都已經遣散?
  台青恨不得飛回去查個究竟,但是心裏知道,即使人在台北,也挽回不了什麽。
  也許父親一直忍到她離家才發作,就是不欲她作目擊證人。
  半小時後,放棄通話,台青額上布滿汗珠,隻得走出露台吹風。
  父親婚變,獨自改變了她整個人生觀,台青希望這種事萬萬不要發生在她身上。
  尹白問台青可要看戲。
  台青搖搖頭。
  她絲毫不喜港產電影,它們泰半粗俗喧嘩到不堪接受地步,描紅卻剛剛相反,認為可以自影片學習港風,一有機會便跑電影院。
  看情形,她們三人當中,描紅最適應新環境。
  她們還是出去逛街了,在上海或台北,入夜後人走街上,總有看到自己影子的時候,在香港卻不,燈火燦爛輝煌到統共看不到黑影,除非走到極遠極遠的郊外去,但那裏也許已經不是港境。
  尹白告訴妹妹,這樣的夜市,在任何都會都屬少見。
  逛得累了,自然不再去想東想西,回到家,揉一揉酸軟的大腿小腿,淋浴後上床休息。
  每一個晚上,她們都擬一個問題互相討論。
  是夜題目:最希望得到什麽。
  台青再直接沒有:“我知道沒有可能,但望父母和好如初。”要到失去才知道當初擁有是何等矜貴。
  描紅說:“學業有成,找到工作,把父母接出來,雖然我知道他們一定拒絕。”
  都與父母有關,可見孝順女兒不少。
  尹白有點慚愧。
  “姐姐,你最希望什麽?”
  “我滿足現狀,沒有實際的願望。”
  “如意郎君呢?”描紅笑問。
  尹白笑答:“我肯如他的意思,他自然肯做我郎君,不用擔心。”
  台青皺皺眉頭,“描紅用字就是這點落後,俗不可耐。”
  描紅對台青的批評置之泰然,“古老有古老的味道。”
  尹白見描紅不與台青鬥嘴,十分快慰,衝口而出:“願我們姐妹永遠友愛。”
  “戰爭停止。”
  “饑餓絕跡。”
  “每一種疾病都有藥醫治。”
  “大人生活愉快。”
  “兒童無憂無慮。”
  她們哈哈哈哈哈地笑起來。
  過兩日,韓明生約尹白出來表態。
  真的。
  他真的肯把心事傾訴。
  韓明生靜靜地說:“我這前半生,不是不像個浪子,私生活倒還算嚴謹,隻是太愛四海為家,反正沒有根,索性到處流浪,走到何處就喝哪裏的水,但現在,我願意以你的家為家。”
  尹白抬起頭來,雙耳十分受用,她就是有福氣常聽這種輕而綿的情話,真是榮幸。
  是真是假,何用計較,享用了再說。
  “我希望你在新地頭找得到工作。”
  “我的聯絡網比別人強些。”
  “即使不,相信將來你也不會抱怨我。”
  “不得不問一聲:你可願與我成家立室?”
  尹白不作答,太草率了,前麵許還有更美的風景。
  她繼而發覺一件事:今日的適齡男性比女性更渴望過安定的家庭生活,以及擁有一兩個可愛的孩子。
  尹白溫和的說:“你太衝動了。”
  “我?”韓明生笑,“很少有人這樣形容我,即使是,那純因你魁力使然。”
  “多謝你的讚美。”
  尹白分析他的心理,照常理推測,韓明生不應冒昧在時機尚未成熟時提出婚約問題,但他知道尹白快要走了,情緒受到離別的衝擊,產生變化,原有的愛意轉為濃烈,他不舍得她,唯有以最崇敬的要求來挽留她。
  尹白嘴裏說:“我們還有許多時間。”
  “我心不得踏實,沈尹白是一個滑不留手的女子,你知道嗎。”
  “不,我不曉得。”尹白笑。
  “她待我若即若離,我心忐忑不安,”韓明生把手放在胸前,“午夜夢回,輾轉反側。”
  尹白大樂,笑得前仰後合。
  韓明生無奈,“太殘忍了,當一個笑話來聽,視我如一個小醜。”
  “不。”尹白把手按在韓明生手上,“不。”
  韓明生吻尹白的手心。
  她的手如她的雙耳一樣,並非軟柔無骨,相由心生,堅毅的尹白心身如一。
  “告訴我,尹白,如何可以更進一步接近你。”
  “還要怎麽樣,”尹白詫異,“我單獨在王老五寓所已經坐著超過三十分鍾,對我來說,是項極大的讓步。”
  韓明生既好氣又好笑,開個玩笑,“令尊令堂可知道你在這裏?”
  “當然,我往何處都不忘留下音訊,好讓家人放心,你永遠不知有什麽急事。”
  剛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起來。
  尹白俏皮地揚揚眉毛,“這會是誰?”
  韓明生去接電話,一分鍾後回來,忽然說:“尹白,找你。”
  “我?”
  “是你妹妹:描紅,快來聽。”
  尹白警惕起來,應急時她往往額外鎮靜,動作敏捷。
  “描紅,什麽事?”
  “尹白,三叔進了仁心醫院,叫你趕快前去。”
  尹白要隔好幾秒鍾才領悟到描紅口中的三叔正是她的父親,心狂跳,口腔幹涸,額角冒汗,耳畔嗡嗡作響。
  “尹白,尹白?”
  “我馬上就去。”
  “尹白,路上當心。”
  尹白放下電話,立刻找手袋出門。
  韓明生隻見女友神色大異,同三分鍾前判若兩人,知道是要緊大事,緊緊尾隨尹白身後。
  他把車子駛出,問尹白:“去哪裏?”
  “仁心醫院。”
  “誰?”
  “父親。”
  韓明生嚇一大跳,踩下油門,車子象一枚箭似射出去。
  他在大門前停車,讓尹白先上去,然後駛往停車場。
  下車他狂奔到醫院,平時雖然有運動,也禁不住氣喘。
  大堂中電梯門正要合攏,他大叫“等等,等等!”
  電梯裏一位妙齡女子卻絲毫不予理會,韓明生惡向膽邊生,用手臂去格,終於被他撐進電梯,朝那女子瞪一眼。
  那女郎也正睜大一雙妙目,皺起眉頭,擺出一副不友善的態度。
  百忙中韓明生都忍不住在心底說聲好一個標致女孩。
  電梯在二樓停下,韓明生衝到詢問處,張口就問:“我找沈國武。”
  沒想到在他身後有人異口同聲地打聽:“請問病人沈國武在哪間房?”
  韓明生轉過頭來,正是那個女孩,他立刻知道這是自己人,連記忙問:“你是台青?”
  那個女孩搖頭,“不。”
  對方也猜到了,“你是韓明生。”
  “對。”
  這時護士說:“沈國武在深切治療室,請上四樓。”
  韓明生不顧三七二十一,“來,走樓梯快些。”一手拉著描紅就奔上四樓。
  一到四樓就看見尹白與醫生在說話,沈太太獨坐一角垂淚。
  韓明生暗叫一聲苦,強作鎮定,前去問:“情況如何?”
  尹白轉過頭來,看到他倆,答曰:“情況穩定,不用擔心。”
  “是什麽事?”
  “胃部出血。”
  韓明生知道不礙事,鬆口氣,見沈太太情緒低落,便去坐在她身邊,輕輕說:“伯母,我們來遲,叫你擔驚。”
  沈太太感激他的體貼。
  護士出來說:“沈國武的家人可以進去看他,但不準說話騷擾刺激他情緒。”
  尹白連忙扶著母親過去,韓明生與描紅很自然地站在後一排。
  躺在病床上的沈國武與平日是兩個樣子,麵部肌膚下陷,顯得特別衰老,白發蕭蕭,雙目緊閉,尹白看見父親這個樣子,眼淚早似珠子似滾下臉頰,死忍都忍不住。
  描紅低頭歎息一聲。
  短短三兩分鍾時間,看護已示意他們離去。
  原來事發時隻得描紅在家補習,沈國武在外邊覺得身體不適,趕返家中休息,一進門已倒臥地上,由描紅致電救護車前來,再通知沈太太及尹白。
  尹白到這個時候才想起來,“台青呢?”
  “我已留了字條在飯桌上。”
  尹白點點頭,由她來做,也不會處理得更好。
  韓明生詫異地聽著故事,不置信地再一次打量沈描紅,不錯,尹白時常說起她,他一直認為是尹白過份的熱情給妹妹塑造一個聰敏美麗的形象,今日聞名恰如目見,他非常佩服這個女孩子在陌生的環境裏應變和能力,不禁認真地對描紅刮目相看。
  她身量比尹白高,肩膀也要寬一點,眉宇間一股英氣,與眾不同,當天下午她穿著一件白襯衫一條花裙子,並非什麽名貴時裝,但是看上去一點不落俗套。
  這時描紅象是覺得有人注視她,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晶光燦爛地看向韓君,韓某不敢逼視,即刻別轉麵孔。
  他心中慚愧,怎麽以肆無忌憚地瞪著女友的妹妹來看,當人家是一團冰淇淋還是怎麽的。
  隻聽得尹白說:“媽媽,醫生叫我們回家。”
  沈太太答:“你們回去好了,我仍在這裏等。”
  “媽媽——”
  沈太太揚揚手,“沒有你爹的家,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家,回去也是坐立不安。”
  尹白聽到這番話,不禁呆住,細細回味,才知道是什麽因素係著這段二十多年的婚姻。
  韓明生勸說:“總要進食。”
  尹白說:“媽媽不想走開,你同描紅去,勞駕帶兩客三文治回來。”
  韓明生點點頭,手放在尹白肩上,尹白握住他手。
  剛在這個時候,寂靜的樓梯間轉來一陣啪啪啪腳步聲,台青氣急敗壞出現,一見尹白便蹲到她身邊,一張小麵孔漲得通紅,一時開不了口。
  尹白見她急得這樣,便安慰她:“沒事,放心。”
  一抬頭,看見紀敦木訕訕地站一角沒敢過來。
  尹白說:“你們統統去喝茶,讓我和媽媽靜一靜。”
  韓明生有點委屈,怎麽搞的,一遇事,他也馬上變成“你們”一分子。
  台青把頭伏在沈太太膝上,磨著不肯走。
  沈太太隻得說:“讓台青在這裏好了。”
  紀敦木把一隻手提電話放下,“要車子的時候撥給我。”悄悄的離去。
  韓明生陪著描紅出醫院。
  描紅問:“二嬸等什麽?”
  “等二叔醒來,同他說幾句話,她才放心。”
  描紅不出聲,自幼她見過的生離死別場麵比較多,很多時候,為環境所逼,不允許溫情流露,外表上,她知道她比尹白與台青冷酷。
  她怕姐姐的朋友對她反感,偷偷看韓君一眼,見他神色自若,並且很諒解的樣子,才放下心來。
  “想吃什麽菜?”
  描紅忽然決定放肆一次,她說:“有一種冷盆,上麵有好幾種魚,都是燒熏的,非常美味。”
  韓明生微笑,“我明白,我們這就去。”
  描紅感激地維持緘默。
  韓君感慨:要求這麽天真這麽簡單。
  到達酒店咖啡廳,正是吃茶時分,韓有相熟領班,一下子把他們帶到角落座位,他替描紅叫了食物,外賣數客三文治,叮囑道:“青瓜切得薄一點,麵包對切後再切一次。”
  描紅知道他是替尹白叫的,尹白在這種事上極其疙瘩,與處世判若兩人,稍不如意,原碟奉還,有一次吃冰淇淋,她要侍者給她澆上覆盆子醬,硬是退貨。
  描紅十分欣賞韓君對姐姐的細心,留神注意他一舉一動。
  韓明生覺得描紅像一個聽話的小妹妹,她不似尹白另一個小妹,那一位太驕縱了,需要很大的忍讓才可相處,沈描紅會得照顧自己,她聰明、沉默、觀察力與吸收力都強。
  他給她叫一杯礦泉水,煙魚冷盤和別的飲料終是怪怪的,要不白酒,不然就是清水。他看得出她意猶未盡,於是再給她添一個青檸冰淇淋。
  描紅第一次被一位老練的、體貼的、有修養的男士殷勤招待,感受奇突,於是更加沉默。
  但是嗬那雙大眼出賣了她的心事。
  一方麵韓明生心底也有種酸軟的感受,再也沒想到例行公事服侍小姐會招致這麽強烈的反應,男性地位仿佛從新抬頭,不禁有點飄飄然。
  這一頓飯吃得不平凡。
  韓明生的鼻尖一直冒汗,褲袋中明明有折疊整齊的手帕,他卻沒有掏出來擦汗。
  過了一會兒,他見描紅沒把冰淇淋吃光,便取到麵前,三抓兩撥清了碟子,便驀然想起描紅不是尹白,像,但明明是兩個人,他這個舉止無疑太過親匿,頓時大窘,為著掩飾,急召侍者結帳。
  他倆帶著三文治回醫院去。
  尹白接過食物,眼韓明生說:“父親醒來,同我們說過話,又再睡著了。”
  醫生勸說:“回去休息吧,明日探訪時間請早。”
  描紅笑,“醫生老是想趕我們走。”
  尹白答:“一個病人十個親屬,擠爆醫院,難怪他要逐客。”
  她餓了,掏出三文治,一看,皺起眉頭,“好不油膩。”勉強咬一口。
  韓明生莞爾,尹白早被這豐裕富庶的環境寵壞。
  “台青呢?”描紅問。
  “陪著媽媽先回去了。”
  韓明生說:“來,我送你們回家。”
  他伸出手來,但在半空,連忙縮回。幸虧兩個女孩子正忙著交換意見,沒有注意他的行藏。他剛才竟把手伸向沈描紅。
  尹白正向描紅訴苦:“……在資本主義社會生活,也有說不出的苦,曆年來父親從不把牢騷帶回家,捱得胃潰瘍,你看,周身是病。”
  描紅仰起頭,想一會子,然後說:“做人在哪裏做都難做。”
  韓明生沒有聽清楚,他的左手緊緊握住右手,生怕右手再度任意活動,做出什麽錯事來。
  尹白看見他一額亮晶晶的汗水,深覺奇怪,醫院裏的冷氣寒徹骨,這是怎麽一回事?
  三個女孩子在家中聚合,台青獨自拍著胸脯說:“嚇壞我。”
  尹白讚道:“描紅最勇敢。”
  台青沒有異議。
  描紅心不在焉,躺床上,雙眼定定看著天花板。
  尹白笑道:“她也受了驚,到此刻方露出來。”
  電話一響,尹白忙接,怕是醫院打來,誰知有意外之喜:“是二伯伯?在,台青在,她馬上來。”
  台青跳著過來,碰的一下撞到床角,雪雪呼痛。
  “爸爸,你們都哪裏去了,等等,我把新電話寫下來,媽媽好不好,什麽叫做不知道,你們正式離了婚?”台青一聽,立刻哭泣,“你叫媽媽來跟我說話。”
  描紅轉過頭來,忍不住說:“二嬸此刻怎會在二叔身邊。”
  台青摔下電話,撲在床上嚎陶大哭。
  尹白愛莫能助,過一刻電話又響,仍是沈錦武找女兒。
  尹白說:“台青很難受。”
  “尹白,你替我照顧她,”一聲太息,“她母親過些日子會來看她。”
  尹白見二伯自顧不暇,也不去提到父親入院之事,連聲答應,放下電話。
  那邊沈太太好不容易睡著,忽被哭聲驚醒,嚇得一身冷汗出來打探,“什麽事什麽事?”
  尹白忙說:“二伯伯離了婚。”
  沈太太沉默一會兒,終於對這件事首次置評,“不拖不欠,也算是一名好漢。”
  尹白大吃一驚,沒想到母親會有這種反應。
  台青忽然劇烈嘔吐起來,描紅連忙扶她進浴室,沈家人仰馬翻。
  唯一的男丁又進了醫院,氣氛頗為愁苦。
  擾攘到深夜,尹白看著台青睡下,才與描紅到露台聊天。
  尹白忽然說:“雖說好的女兒比男孩強,但你瞧,一有什麽大事,就好像沒有一個站得出來說話的人。”
  描紅答:“台青是略見反應過激。”
  尹白說:“不能怪她,換了是我,也許表現更差。”
  “尹白,做我們比做你要艱難。”
  此話怎說?
  尹白看住描紅,月色下隻覺妹妹五官秀麗,紅粉緋緋,出來這些日子,許是心寬,許是香港的水上適合她,容貌比從前更見出色。
  她說下去:“我與台青成年後才離開家鄉,到了貴境,一則要對那邊同胞交待,二則想在香港揚名立萬,身上包袱重似千斤,時時刻刻想做足一百分,相當痛苦。”
  尹白笑,“很多來自台北及上海的女孩子成就非凡。”
  “我會不會是其中一名幸運者?”
  “香港土著也有壓力。”
  一次尹白觀看電視播海底奇觀片集,知道有種深海魚,據說要身受百多公斤壓力,尹白即時覺得物傷其類,香港人太似深海魚,弄得不好,即成齏粉。
  描紅說:“但是你們有種天生的豁達,完全不計較人家說些什麽,一於我行我素,各自修行,這種作風我最羨慕。”
  尹白笑,少管閑事,多賺銅鈿,確是港人英雄本色。
  “我正努力學習多做事少說話。”
  “香港人也有許多許多陋習。”
  “嗬暇不掩瑜。”
  尹白笑道:“我代表所有香港人向你致謝。”
  尹白感喟,香港人冷暖自知,留學期間,華裔學士舉辦同樂會,馬來籍女生一曲拉薩沙揚就顛倒眾生,台灣同學連做帶唱上台表演高山青,大陸代表自然有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輪到香港,不知如何交待。
  尹白歎一口氣。
  第二天,三姐妹一起去醫院做探訪。
  沈先生精神不錯,手臂上雖然還纏著各種膠管針頭,人已無大礙,靠在枕上,與女孩們說話。
  “一病就變衰翁了。”他感慨。
  尹白用粵語說:“再過三十年就差唔多。”
  台音講國語:“三叔越說越遠。”
  描紅索性用滬語:“我也聽勿明白三叔講些啥閑話。”
  沈先生一直笑。
  笑能醫治百病。
  留下沈太太在醫院,三姐妹見附近快餐店人不多,便進去充饑。
  無論什麽地方,貨色標價相廉,客人路數就雜,隔壁一桌小阿飛無聊貪婪地用眼睛逗她們三姐妹。
  尹白見已經吃得七七八八,本想息事寧人,退位讓賢,誰知那幾個輕佻的男生開口挑逗:“睇正野吖喂。”
  台青忍無可忍,站起來問:“睇咪野,睇你老母?”
  語出驚人,不要說是尹白,連群飛都大驚失色,不知碰到了哪一黨那一派的定頭貨,紛紛走避。
  他們走清光,尹白才問:“台青,誰教你的?”
  台青答:“紀敦木呀,有次跳舞,他一這樣罵人,人家馬上走路,可見厲害。”
  “我的天。”
  描紅冷笑一聲,“台青,你都叫這個人給教壞了。”
  台青漲紅麵孔,“你不喜歡他就算數。”
  “見議思遷的小人。”
  “遷到你身上你就不會這樣說。”
  尹白撐著頭沒聲價叫苦。
  碰巧,或是不巧,偏偏紀敦木在這時候走進來,“伯母說你們可能在這裏,果然不錯。”
  尹白給他一個最大的白眼,紀敦木見三女神色不對,隻得戰戰兢兢,端端正正坐下。
  果然,描紅很諷刺的說:“來接了,還不走?”
  台青霍地站起來,“我不同你一般見識。”
  紀敦木這次並沒有即時追出去,他看著描紅抱怨,“你一直不原諒我。”
  描紅搶白他:“這並不妨礙你生活呀。”
  紀君啼笑皆非,“尹白都不怪我。”
  描紅卻說:“少講道德經,人家在門口等得不耐煩要走開的。”又為台青著想。
  尹白深覺好笑,一口氣全出在紀某身上,叫他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紀敦木身受其害,早已明白三人之中算尹白最好白話。
  尹白說:“去吧。”
  他這才離座出去,對尹白,他一向服貼。
  描紅看著他背影,喃喃道:“我有第六感,此君也許會成為我們的妹夫。”
  “台青可能不同意,她或者想多結交幾個朋友。”
  “不,紀敦木最適合她。”
  “你怎麽知道。”尹白笑。
  “姐妹間心靈多少有點相通。”
  “那就該少說幾句。”
  描紅怪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尹白說:“在本市住久了,你會明白,香港女孩性格太強,不甚受異性歡迎。”
  “我知道,姐姐就有點像外國女孩子。”
  尹白垂下眼睛微笑,“你看韓明生這人如何?”
  描紅一怔,衝口說:“好得不能再好。”
  “他性格比較成熟。”
  “風趣、體貼、懂事……你倆真是一對。”
  尹白笑意漸濃,“我們該走了,不然怕會碰上第二幫阿飛。”
  甫進家門便接到通電話。是一位女士:“我找沈尹白小姐,或是沈台青小姐,假使她們不在,沈描紅小姐亦可。”
  “我正是尹白,請問哪一位?”
  對方笑起來,“尹白,從何說起呢,我叫沈紫茵,我是你們三位的表姐。”
  “你現在哪裏,”尹白高興得跳起來,“你自三藩市打來?”
  “不,我在香港,住香島酒店。”
  “太好了太好了,我們幾時見麵?”
  沈紫茵笑答:“好是不大好,不過麵一定要見。”
  尹白愕然,“有什麽不妥?”
  “我這次來香港為搜集證據辦離婚。”
  啊,尹白不能答腔。
  “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且莫去理它,我願意知道關於你們的事情。”
  “當然當然。”
  剛才描紅說尹白似外國人,再象也是冒牌貨,這位表姐的聲音語氣,才百分百似洋婦。
  當下約好地點,晚上七時見。
  尹白連忙問描紅:“你猜她長得怎麽樣?”
  描紅笑答:“水仙花皇後。”
  —一穿窄腰身綢緞錦緞旗袍,鵝蛋臉曬得黑黑,一頭長而卷的頭發,喜歡大笑。
  台青六時許回來,被她們催著出去見表組。
  到達約定的酒店大堂,三姐妹一進門就看見位靚妝漂亮的女士滿臉笑容迎上來。
  尹白打個突,在那裏見過?這麽麵善。也許表姐妹本來就長得象。
  沈紫茵異常活潑,一開口就說:“那張合照拍得太差勁,一點都不好看,同真人不能比。”
  尹白邊笑邊想,到底在什麽地方見過紫茵表姐。
  隻聽得她說下去:“其實我常常來香港,姐妹早就可以團聚,偏偏失去聯絡,你們這個計劃簡直是善舉,我打算把故事寫出來報道。”
  一言提醒夢中人,尹白與台青齊齊嚷出來:“你是維奧麗沈!”
  隻有描紅沒聽過這個名字,但她即時知道紫茵表姐是位名人。
  尹白怕冷落描紅,連忙解釋:“維奧麗沈是美國西皮愛公司電視台最受歡迎新聞報告員之一,我們早就久仰盛名,沒想到是表姐。”
  紫茵笑道:“嘿,後生可畏,這麽會講話。”
  描紅聞說,佩服得五體投地,早就聽說華僑在海外揚名不是不可以,但要做得好過白人十倍八倍才有希望,表姐不過三十歲年紀,已經成績斐然,誠然值得驕傲,偏偏她又異常謙和爽朗平易近人。
  尹白不由笑讚:“紫茵姐真出色。”
  紫茵也笑,“沈家女兒個個出眾。”
  大家坐下喝咖啡。
  沈紫茵做慣做熟了首席記者,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魅力,每一個問題都提得恰到好處,在極短的時間裏已經把握到重要的資料。
  然後她進一步把自己的環境簡潔地說了一下。
  台青羨慕的說:“每朝都有數以千萬的觀眾看你報告新聞,太偉大了。”
  沈紫茵笑,“我隻不過是盡本份做工作而已,天天早上五點鍾便要出門往電視台做準備功夫,難怪丈夫要同我離婚。”
  尹白她們沉默了。
  老話一句:什麽都要付出代價。
  沈紫茵說:“女孩們,別為我擔心,那不過是很普通的事情。”
  她適才已經說過,丈夫是美籍猶太人,姓辛力加,在股票行擔任要職,兩人有一個五歲的男孩。
  沈紫茵自皮夾子裏掏出一張照片。
  正在這時候,有位穿製服的保姆帶著個小男孩過來,描紅先轉過頭去,那胖胖的孩子正站她身邊,描紅見他一副可愛溫馴的樣子,打心裏喜歡出來。
  “他下來了,”沈紫茵笑,“不用著照片。”
  那保姆說:“麥斯美倫,這幾位都是你阿姨。”
  小男孩有一頭深色卷發,穿海軍裝,向尹白三姐妹招呼過後,仍由保姆牽出去,可愛一如會走路的洋娃娃。
  沈紫茵感慨地說:“猶太人同中國人一樣,至重男丁,講明官司打到最後一文,也不把兒子放手。”
  她忽然累了,沉下臉來。
  尹白知趣地說:“紫茵姐,我們告辭了。”
  “不多談一會兒嗎,我明天下午就要走的。”
  描紅鼓起勇氣問:“我們到三藩市可以來探望你嗎?”
  “歡迎之至,但要預先通知,我經年不住穿梭紐約以及三藩市之間,約好比較方便。”一邊取出卡片給她們。
  台青順帶問她要了麥斯美倫的照片。
  她們在門口擁抱話別。
  沈紫茵依依不舍揮手送別。
  台青說:“嘩,我也要學紫茵姐那樣多彩多姿。”
  尹白笑。
  描紅陶醉地說:“她的香水另外有個特別味道,清香撲鼻。”
  尹白雖然老練些,卻也被印象倒了,“她真友善。”
  台青說:“將來我成名後,也要學紫茵姐那樣,不擺一點架子。”
  描紅看著台青笑,“盡掛著成名,可是要叫紀君久候?”
  台青不去理她,隻顧問尹白:“姐姐,現代女性的事業與婚姻可否兩全其美?”
  尹白說:“有許多論文都在研究這個問題,可惜尚無結論。”
  描紅忽然問:“尹白,任你選一樣,你要什麽?”
  尹白沒有回答。
  她見過無數小家庭主婦,配偶體貼,孩子聽話,生活無風無浪,不知怎地,她卻從來不曾羨慕這些女子,人隻能活一次,除出做家務看電視,一定還有其他吧,不然豈非白來一場。
  如果可以的話,尹白也想要成功的事業,赤手空拳,打出局麵,名揚天下。
  但是她又怕吃苦,看到上司不眠不休鬥爭到底的樣子,又深覺不值。
  噫,尹白一時搞不清她要的是什麽。
  台青說:“最好兩者俱備。”
  尹白說:“除非上天特別恩寵你。”
  描紅笑,“當心,上帝愛的人去得早。”
  台青說:“尹白,紫茵姐做得到,你也行。”
  “你呢,描紅。”
  “我?”描紅側著頭,“我隻想把書念好。”
  “之後呢。”尹白問。
  “同個愛護我的人過著自在舒服的日子。”
  台青說:“這並不困難呀。”
  但對描紅來講,安定豐足的生活比名利都重要,尹白可以了解。
  台青說:“如果可能,我願意同守望天使商量一下,我不介意在年輕的時候吃一點點苦,套取豐富的生活經驗,走遍天下,談盡戀愛,到了中年,才安頓下來,返璞歸真,過著適意的隱居生活。”
  描紅嗤一聲笑出來。
  台青說:“沈描紅,你最討厭。”
  尹白連忙道:“你別說,這種生活我也向往。”
  台青得意起來,“瞧。”
  描紅問:“紫茵姐姐快樂嗎?”
  尹白答:“工作上有如此成就的人如果還計較其他未免太不感恩了。”
  “麥斯美倫辛力加可會講一兩句中文?”
  “別苛求。”
  尹白心中惦念父親,又到醫院去了一趟,偕母親返來時已經筋疲力盡。
  隻見客廳中坐著描紅的一個學生,尹白納罕,她人呢?
  台青說學生已等了半小時,描紅稍早被一個神秘電話叫了出去。
  尹白與台青臉上都打著“誰”的符號。
  過一會台青說:“你同描紅講,她信你比較多,香港男人壞的多,不好惹,要當心。”
  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叫尹白忍俊不住。
  尹白剛想叫那學生改天再來,描紅忽然返家,低著頭,心似有點慌,尹白看見她貝殼似的雙耳燒得通紅透明,分明不尋常。
  描紅與學生進書房掩上門。
  台青悄悄說:“看到沒有?”
  “讓描紅維持些私隱。”
  “我怕她被騙。”
  “看,你還是關心她的。”
  “當然關心,她也是我姐姐。”
  尹白籲出一口氣,“感謝上帝,總算承認了。”
  過一會兒台青說:“有時我覺得我與她相似多過與你相似,姐姐,你太喜歡講英文。”
  尹白笑,“那我把普通話練好些。”
  “明明是國語,為什麽叫普通話。”
  尹白笑著附和:“明明是旗袍,為什麽叫長衫。”
  “對呀,明明是蛋糕,偏偏叫西餅。”
  尹白分析:“都照台灣人的標準,其他地方的中國人要不高興的。”
  兩人先淋浴上床。
  台青猶自嘀咕:“誰把描紅叫出去?”
  老實說,尹白也想知道。
  參予社交生活是很正常的事,尹白生於斯長於斯,朋友網經過廿多年的編織、修補、精益求精,早已牢不可破,即使辭了工守在家中,消息往來不斷,十分熱鬧。
  台青雖然獨自在港,又是另外一宗個案,她有紀敦木,這家夥抵得過十個八個普通朋友。
  描紅的生活最單調,所以尹白一直抽空陪她,也想過介紹異性給她,一則談不攏,二則快要動身西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照今日看來,描紅仿佛已經結識異性朋友。
  大都會的人性複雜,台青的擔心並非無根,描紅雖然聰明伶俐,尹白還是有一定的顧慮。
  台青問:“那人會不會是學生的家長?”
  尹白笑,“待我套套她。”
  學生走了,描紅仍坐在露台乘涼,尹白在她身後叫她一聲,描紅整個人彈跳起來。
  尹白很直接的問:“有心事嗎?”
  描紅也不隱瞞,“我想自己解決。”
  “你不妨拿出來討論,我可是老香港,門檻精點,門路熟點。”
  描紅低著頭。
  尹白不敢勉強她,回房看幾頁書就睡了。
  房間本不算小,但放了三張床,也就顯得擠逼,衣櫃在裏側,傭人躲懶,洗淨的內衣褲索性放當眼處,讓她們自己取用,因此亂得象學校宿舍,尹白並不介意,隻覺熱鬧。
  當晚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描紅一張床卻空著。
  早上台青朦朧的問:“她在什麽地方立中宵,著了魔還是怎地。”
  “噓。”
  描紅進來,往床上一倒,用枕頭壓住麵孔。
  尹白要趕去醫院,無暇多說,換了衣服便偕母親出門。
  一進病房,看見父親滿臉笑容,情況大佳,先放下一半心,但隨即注意到茶幾上一大瓶雪白豐碩的百合花,那落地的一半心又吊上去。
  母女異口同聲問:“什麽人送的?”
  尹白無緣無故先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個白衣女郎,緊張得很。
  誰知沈先生給她們一個意外的答案:“維奧麗沈來過了,真大體真討人喜歡,百忙中下午要上飛機還趕來看我。”
  尹白微笑,到底是個國際聞名的人物。
  沈太太已聽過女兒的報道,知道沈紫茵這個表侄女,一有話題,便與丈夫絮絮而談。
  尹白乘空閑撥電話給韓明生,韓明生卻不在,尹白留了話,便回家陪妹妹。
  女傭對她說:“二小姐先出去,隔了三五分鍾,三小姐也出了門。”
  尹白一聽便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不禁好氣又好笑。
  描紅當然是出去赴約,而台青這個小淘氣,分明是好奇心過於熾熱,盯梢而去,否則哪裏有這麽巧。
  拆穿後又有一場大吵。
  尹白取過泳衣去遊泳。
  她猜得不錯。
  描紅躺下不到一會兒便起身淋浴,台青密切注意她的一舉一動,不用很敏感的人也看得出描紅心神恍惚到極點。
  描紅一出門,台青就跟在她身後。
  開頭還閃閃縮縮,十分鍾後,台青發覺就算大聲叫她,描紅也聽不見,於是笑咪咪地不徐不疾跟在描紅身後約三五公尺之遙。
  描紅沒有叫車,附近有間清靜的咖啡館,平日去的多數是過一條街那間大學的學生,描紅想必是約了人在那裏等。
  那人相當體貼呀,知道描紅人生地不熟,便挑選一個這樣的地方。
  果然,描紅推開咖啡廳的玻璃門進去。
  台青躊躇了一會兒,既然到了這裏,不探一探廬山真麵目實在心癢難搔,台青接踵而至。
  咖啡室裏燈火比較暗,台青找到角落位子坐下,慢條斯理叫了杯冰茶,滿臉笑容,目光追蹤描紅的白襯衫,不錯,她對麵的確坐著男伴。
  慢著,台青看真了,驀然收斂笑意,不可能,台青握緊拳頭,忍不住霍地站起來。
  台青不能控製自己,一直向描紅那張台子走去。
  假如坐在描紅麵前的人是紀敦木,她都不會那麽震驚,座中兩人見有人走近,下意識抬起頭來,呆住。
  台青什麽話都講不出來,過半晌,隻說:“沈描紅,你怎麽對得起姐姐。”
  不錯,握著描紅的手的人,是韓明生。
  台青大惑不解,“你。”她指著韓君說:“你陷我姐姐手不義。”
  可憐的尹白,可憐的尹白。
  韓明生連忙站起來,“台青,你先請坐下。”
  描紅臉色灰敗,一動不動。
  台青紅著眼睛說:“描紅,你太離譜,你該想想尹白如何待你,你怎麽可以!”
  描紅長歎口氣,“你說得對,台青,我不可以,韓明生,你聽見了?”
  韓明生冷靜的答:“你們根本不了解尹白,她才不需要你們憐憫。”
  台青雙眼瞪著韓明生。
  隻聽得韓君對描紅說:“尹白會諒解我們的。”
  台青說:“不能因她大方麵一再傷害她,尹白也是血肉之軀。”
  韓明生忽然冷冷問台青:“這是你良心發現後的表態辭?”
  台青象是被人摑了一巴掌,目定口呆,漸漸低下頭來。
  對,她有什麽資格開口,當初她何嚐不以同一手法自尹白名下把紀敦木奪過來。
  台青站起來,“對不起,是我多管閑事,你當我什麽都沒看見過,我不會說出去。”
  描紅拉著台青,“你等等我,我們一起回去。”
  台青不理她,一徑向前走。
  描紅在身後叫:“台青,台青。”
  台青轉過頭來,歎口氣,“你現在可明白我的處境了吧,此刻你不會再諷刺揶揄我了吧,偏偏他的現役女友會是尹白。”
  描紅與台青坐在路邊的石登上。
  台青說:“叫我倆怎麽回家見尹白呢,住她房穿她衣服吃她飯搶她男朋友,我們會不會禽獸不如?”
  描紅不出聲,任由涼風打亂她的碎發,台青覺得她倆同病相憐,不禁握緊描紅的手。
  描紅低低說:“對不起,我一直以為你仇視我。”
  “你那些自卑感一點根據都沒有。”
  描紅說:“我一向肯定你有偏見,視我如匪。”
  台青忍不住說:“荒謬。”
  過一會地描紅心灰意冷的說:“我想回上海算了。”
  “胡說,千辛萬苦的出來,什麽成績都沒有,怎麽回去見江東父老?你還沒開始呢。”
  “我不肯定熬得下去,這一兩個月的生活給我很大啟示,自費留學是不可能的事,造成你們龐大負擔,亦非我所願,同你跟尹白一樣,我的性格也帶點不羈、浪漫、驕傲,我不想一輩子坐在書桌前替孩子補習功課。”
  台青說:“我父親願意支付你一切所需費用,對他來說,真是小事。”
  描紅苦苦的笑,“可是,那樣我就抬不起頭來了。”
  台青看住她,“你真的想回去?”
  “將來再等機會,有誌者,事竟成。”
  “你這點倔脾氣,倒是再象尹白沒有。”
  “我拿什麽同尹白比,真沒想到有這麽好的一個姐姐。”
  “她不自私,她願意把最好的拿出來與我們分享。”
  描紅說:“香港人一向慷慨,你也該知道曆年來他們探親時攜帶的禮品數目何等驚人。”
  台青沉默。
  “我一直沒敢問你,”描紅抬起頭來,“你與小紀,也很受一點壓力吧。”
  台青無奈地坦誠相告:“當然,結婚,擺明對姐姐不起,不結婚,更加對姐姐不起,左右都是個罪人。”
  描紅心中同情悠生,“這麽大的顧忌,仍在一起,你倆是相愛的吧。”
  台青點點頭,惋惜地說:“誰在婚前沒有異性朋友,不幸他認識尹白在先,換是別的女孩子,十個八個也不相幹。”
  台青講的,正是描紅此刻的處境。
  更難的一層是,描紅看得出,尹白重視韓明生,遠遠超過紀敦木。
  想到這裏,描紅不禁萬念俱灰。
  她一心一意圖上進報答尹白,沒想到半途殺出一件這樣的奇事。
  內心似被蟲蟻啃咬,說不出的痛苦。
  “回去吧,我們不能在這裏坐通宵。”台青說。
  描紅摸摸胃部,“肚子也餓了。”
  一個人,倘若不用擔心飽與饑的問題,相信容易維持尊嚴。
  “台青,”她懇求,“請你為我暫時保持緘默。”
  “你放心。”
  她們回到家,尹白來開的門,一臉笑容,打趣地問:“我有無看錯,到什麽地方去握手言歡來著?”
  描紅慚愧得無地自容,低頭回房間去,一言不發。
  尹白低聲問台青:“你探到什麽?”
  台青勉強圓謊:“她想家。”
  “啊。”尹白十分同情。
  台青不由得在心中嚷:姐姐,姐姐,你真傻,讀書工作都那麽聰明的一個人,為何在這種事上笨得似一條牛,木知木覺,失去一次又一次?
  台青的神情也有點萎靡。
  尹白問:“你也想家?”
  台青沒出聲。
  “你母親快要來看你,之後我們就該動身了。”
  三姐妹倒有兩人吃不下飯,沈太太掛住丈夫,隻喝一碗湯,尹白不管三七二十一,據案大嚼。
  描紅呆呆的注視尹白,目光充滿內疚,忽然放下筷子,走到露台去,台青跟著過去安慰她。
  尹白小懷大慰,“你看,她們終於冰釋誤會。”
  沈太太一半玩笑,一半頗有深意的說:“是嗎,當心她們聯合起來對付你。”
  尹白再添半碗飯,不在乎的說:“她們會的伎倆,我也懂,不怕不怕。”
  沈太太有一句話說不出口:這些姐姐妹妹相比,尹白,你差遠了。
  笨女人生笨女兒,沈太太憐惜地看住尹白,“媽媽沒有天份讓你承受,真不好意思。”
  尹白大奇,“你是第一個說這種話的母親。”
  多數父母親會得埋怨子女蠢鈍,口頭禪是“不知道象誰”。
  沈太太摸著尹白的手背,“你爹明天可以出院了。”
  “不影響行期吧。”
  “幸虧不會。”
  “母親,你對遠行的感覺如何?”
  “我還沒問你,你倒問起我來了。”
  沈太太有點心不在焉,她雙眼一直留意露台上的動靜。
  隻見台青把一隻手搭在描紅肩膀上絮絮細語。
  奇怪,她們倆居然會忽然自動要好到這種程度,裏頭似有文章。
  尹白天真爛漫,一點不予注意,隻嚷著要吃桂圓。
  “我肯定溫哥華沒有這個玩意兒。”
  “有,片打東街榴蓮都有。”
  描紅肩膀聳動,分明在飲泣。
  尹白說:“有人告訴我,他們現在已懂得賣玉簪花了,另有一個名字,叫做月下香。”
  “尹白,”沈太太忍不住,“你看看描紅幹什麽。”
  尹白轉過頭去,“她想家。”
  沈太太聞言黯然,“華人,誰不想家,象你父親,到了香港想上海,將來到了加拿大又想香港。”
  尹白笑,“一生就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遊上苑中渡過?”
  沈太太被女兒逗得笑出來。
  當初留學,半夜醒轉,尹白永遠搞不清楚身在何處。
  “台青倒好,觀音兵跟著走。”
  尹白答:“想必是,我不大好意思追問詳情。”
  “你看得開我也很高興。”沈太太溫和的說。
  尹白微笑,“一切都是注定的,也許小紀認識我的目的,不過是為著要轉接結識台青。”
  “尹白,這個夏天,你改變太多太多,總算長大了。”
  “我很不舍得呢。”
  沈太太說:“不好,連台青都哭起來。”
  “讓她們發泄發泄。”
  “我去勸勸。”
  沈太太走過去,半晌總算是勸住眼淚。
  這時候,韓明生打電話來,尹白聽見他的聲音,不由得說一句:“噫,好久不見。”
  “尹白,我有話說,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明後天都不行,父親不知哪一天要出院。”
  “那麽星期五下午。”
  尹白見他語氣鄭重,便取笑他:“沒想到你我之間還有說不盡的話。”
  “星期五下午四時老地方見。”
  那邊已經掛斷電話。
  尹白還來不及納罕,描紅的學生又追上門來。
  描紅一個禮拜教七天,上午兩節,下午三節,一直到十點多不停,尹白出這個主意本來是為著替描紅消閑,沒想到描紅要證明獨立,竟當一項企業來做。
  尹白見描紅心情甚差,而學生也不過是住在附近,便替她回掉。
  沈先生第二天下午就出來了。
  身子略見虛弱,但無大腦。
  沈太太趕著服侍丈夫,心無旁驚,尹臼忙著做副手,竟沒留意描紅早出晚歸,舉止失常。
  星期五上午尹白特地出去買了一盒父親愛吃的糕點回來,見房中隻得台青在讀小說,便問:“描紅呢?”
  台青不敢回答,隻說別的:“尹白,我母親明天飛機到。”
  “咦,怎麽拖到現在才說?”
  “我見你們都忙,打算自己去接。”
  “當心計程車司機把你們載到荒山野嶺。”
  台青忽然喃喃說:“拿我喂豺狼都不要。”
  尹白嚇一跳,“這等自卑感不是描紅傳染給你的吧。”她把一塊巧克力蛋糕遞過去。
  “姐姐,明天媽媽一到,我便會同她說,我與紀敦木打算訂婚。”
  尹白聽著,靜半晌才說:“你不必忙著向任何人交待,想清楚才做決定。”
  到頭來還是處處為台青著想。
  “我真的決定了,”台青低下頭,“相士說我會早婚。”
  “這幾天你與描紅的士氣低落,到底怎麽回事?”
  台青躺在床上,雙臂枕在腦後,長歎一聲。
  尹白見這天之驕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模樣,不禁莞爾。
  “母親相當迷信,平常沒事都上一柱香一支簽,此刻不知如何求神拜佛。”
  “明天來了,你可以陪她到此地黃大仙廟去。”
  “你不反對?”台青意外。
  “婦孺尋求一點寄托及娛樂有什麽好反對的。”
  “尹白,你知道嗎,很多時候聽你的口吻,你都沒把自己當做一個女子。”
  尹白笑著更正台青,“你的意思是,我沒有故意在日常生活上突出女性的特征。”
  “對,是故意的嗎?”台青問。
  尹白笑,“這是最後一招,未到性命關頭,不能露出來。在童話中,虎是貓的徒弟,貓把所有武藝傳授給虎,虎便想吞吃貓,貓於是縱身上樹,原來他留著絕招救命。”
  台青不出聲,講理論,尹白真是一套套,奈何紙上談兵,現實生活上,碰到的,永遠是另外一些事。
  尹白對鏡化妝。
  台青問:“其餘姐妹好象還沒有給我們回信。”
  “別急。”
  台青見尹白特別留神配色,“約了誰?”
  “韓明生。”
  台青噤聲。
  尹白臨出門跟台青說:“描紅回來,同她說,冰箱裏有果子凍蛋糕。”
  尹白輕鬆地下樓叫車,一點也不知道什麽在前麵等她,人類自稱萬物之靈,對於命運的安排,卻一無所覺。
  韓明生比她早到,一見尹白便站起來,她幾個男朋友都堅持執行這種禮儀,尹白隻覺舒服。
  尹白喜歡孜孜打量韓明生,“真虧你們男生一整個暑天背著西裝外套。”
  兩個月不上班,尹白的武裝解除得七七八八,姿態比常時天真,韓明生更不知道如何開口,鼻尖漸漸沁出汗來。
  他頭皮發麻,硬著心腸,沒頭沒腦的說:“我同描紅商量過了。”
  尹白一怔。
  韓明生鼓起勇氣說下去:“投親靠友總不是法子,我願意帶描紅到倫敦,一切開支由我負責。”
  尹白何等聰明,聽到這一句,即時明白了。
  她抬起頭來。
  韓明生接觸到尹白的目光,覺得寒颶颶,他低下頭,“對不起,尹白。”
  尹白鎮靜地坐著,外表什麽異象都看不出來。
  過一會兒,她以一慣的語氣說:“你肯定已經找到理想的人了。”
  “是。”
  “開頭的時候,你以為我是她,因為我象她。”
  韓明生不得不殘忍地回答:“是。”
  “直到你看見真實的版本,你決定立時更換。”
  韓明生再也說不出話。
  尹白站起來,“我尊重你的意願。”
  尹白覺得心胸間空蕩蕩,象是掉了一樣重要的東西,她有點慌,目光到處尋找,終於發覺那是她寶貴的自尊,它落在地上,亮晶晶似碎玻璃,摔成一千片一萬片,淌滿地,天呀,尹白想,這要花多久才能一片片拾得回來?
  她震驚,屈辱地退後一步,對人性重新有了估價。
  韓明生伸手過來,“尹白。”他想扶她。
  尹白轉頭離開。
  回家去,尹白告訴日已,至少那還是她的家。
  她用力推開大門,一逕走到客廳,見父親正為台青解釋建築結構上的問題。
  尹白鐵青著臉,“沈描紅呢,叫她出來!”
  沈太太暗暗歎口氣,她早已料到有這麽一天。
  台青忙站起來,“姐姐——”
  “假惺惺,你知情不報,與她狼狽為奸,去叫她出來與我對質。”
  沈先生連忙喝道:“尹白,你給我坐下。”
  “父親,世上有那麽多男人——”
  “尹白!”
  尹白知道父親不肯讓她去到更不堪的地步,他要她自重,他要地控製情緒,他不準她出醜。
  尹白忽然覺得她要令父親失望,眼睛逼滿淚水,“爸爸——”
  沈先生急急說:“是你要接妹妹出來,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
  尹白再也聽不進去。懷一腔怒火,回房去找描紅。
  不見有人。
  尹白拉住台青:“你一定知道她在哪裏,她躲不過這一戰。”
  台青並沒有否認,她點點頭,“我的確知道。”
  “說。”
  “她到東區火車站去了,乘今日六點鍾班車回上海。”
  “什麽?”
  “我沒能勸阻她,她叫我代守秘密,並叫我交這封信給你。”
  尹白呆住。
  她突然間醒覺,把信放進口袋,拉住台青的手,“跟我來。”
  “沒有用,姐姐,火車要開了。”
  尹白在最快速度內取過父親的車匙撲出去,耳邊傳來父母焦急的詢問聲。
  她沒有回答,自車房內駛出車子,急踩油門而去,平時隻要十分鍾時間便可抵達,今日尹白一連衝幾個紅燈,抱著撤銷駕駛執照,大不了以後都不開車的原則,飛向車站。
  台青在一旁緊張地握著拳頭,“快點,快點。”
  尹白惡向膽邊生,罵道:“現在快有什麽用,描紅出門時你為什麽不拉住她,你自私,你內心盼望她回上海去。”
  台青轉過頭來,“你罵我。”
  “是要罵,廿多歲的人,一點主張也無,也不想想描紅這次回去怎麽交代:你怎麽回來了?嗬我因一個男人同姐姐鬧翻所以回來——笑死全上海兩千萬人口,台青,你陷她於不義。”
  台青翻複的說:“尹白,你終於肯罵我了。”
  “難道還不該罵?”
  “應該應該,”台青飲泣,“我以為從此你立意對我客客氣氣,不再是自己人,見你與描紅理論,心裏難過,至少你肯與她計較,但你隻對我冷淡。”她用手掩住臉。
  尹白啼笑皆非。
  也許台青永永遠遠不會長大,活該,讓紀敦木照顧她一輩子好了。
  尹白把車子丟在車站門口,準備給交通警察拖走,她與台青擠進火車站大堂,抬頭一看,但見人山火海,而壁上大鍾的分針恰恰追過時針,時維六時十分。
  尹白倒抽一口冷氣,遲了,胸口湧起一陣悲哀,罷罷罷,她決意開車追到羅湖。
  正在此時,忽然有人在身後大力推她倆,尹白一看,是個孔武有力的中年婦女,正大聲詛咒:“電腦電腦,電腦勝人腦,人腦如豬腦,壞了足有半小時還修不好,熱死人,都沒有空氣了,讓開點讓開點。”
  尹白與台青一聽,喜心翻倒,一左一右拉住那婦人,“你搭哪班車?”
  “六時正這班,怎麽,你們有辦法?”
  她倆交換一個眼色,立刻分道揚鑣去尋人。
  那婦人猶自嘮叨:“一年搭三五十次火車,從來未曾壞過電腦……”
  尹白已經去遠。
  一邊找一邊心中默默祝禱:讓我找到描紅,過往不咎,大家仍是好姐妹。
  尹白擠出一身汗。
  看到了。
  描紅躲在一個角落,麵孔朝裏,正坐在一隻舊皮箱上,瘦瘦背影疲倦、落魄、悲哀。
  尹白鼻子發酸,走到她背後站住。
  大堂中人聲鼎沸,描紅當然沒聽見尹白腳步聲。
  尹白看清楚認分明是她了,自口袋中把那封信掏出來,撕成一片片,捏在手中,叫聲“沈描紅”,描紅轉過頭來,尹白趁勢將紙碎片兜頭腦摔過去,“你倒是痛快,一走了之。”
  描紅見是尹白,再也說不出話,憔悴的大眼睛怔怔落下淚來。
  尹白指著她:“不過是一個男人罷了……”
  群眾忽然爆出歡呼聲:“修好了修好了,可以進閘了。”象流水似湧進月台乘車。
  尹白緊緊攫住描紅的手,怕她走脫。
  描紅沒有掙紮,人群散的十分快,霎眼間整個大堂隻剩下幾十人,而這個角落,隻得她們三姐妹。
  尹白的化妝早就糊掉,描紅傍徨淒苦,五官統統往下掉,台青掛著一張哭喪臉。
  尹白到底是尹白,在這種尷尬時刻忽然仰首大笑起來。
  台青嚇一跳,“姐姐,有何可笑?”
  尹白邊笑邊答:“我笑幸虧沒有異性在場,否則看到我們這個鬼樣一定掉頭而去。”
  可不是,衣服皺,麵孔也皺,頭發與上衣齊齊貼在皮膚上,手袋當書包似斜掛,八字腳,雙手打架似緊緊互牽。
  尹白到此刻才鬆開描紅,描紅的手腕已被勒起一排手指印。
  將來她可以回去,探親、定居,悉聽尊便,但不是今天,鐵路公司的電腦訊號係統及時發生障礙,救了尹白一次,她抹一抹冷汗。
  不然她就成為千古罪人:千方百計把妹妹誘出內地,然後再因小故把她擠出局,遣返家鄉,陷她於兩頭不到岸的困境。
  尹白此刻心境非常通明,自有文化以來,就有句成語,叫好人難做,可見人人都有同感。
  三姐妹走到大堂門口,隻見小房車端端正正停泊在原來的位置,沒有被拖走,擋風玻璃上也不見夾著告票,尹白不相信這種運氣,不禁渾身暢快,哈哈哈哈又一次笑起來。
  台青問:“姐姐你又笑什麽?”
  “我笑平時停三分鍾車去取一束花也會被交通警察發兩次告票,我原以為這次他們會派出坦克車來對付我,誰知撿了一身彩,沒事。”
  描紅一直沒有抬起頭來。
  她們三人上了車,尹白發動引擎,往左邊扭馱盤,正欲駛出大路,一位軍裝警察卻走過來。
  “小姐,請係上安全帶。”
  尹白又笑了。
  台青轉過頭去。
  她記得姐姐說過,不能哭,就得笑。
  但也要象尹白那樣豁達聰明的人,才能在這種情況底下笑得出來。
  門鈴響之前,沈氏夫婦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客廳中亂鑽。
  沈先生訴苦:“再不回來,胃潰瘍未愈,心髒病要發作了。”
  沈太太也說:“要命不要命,女兒養到廿多歲還要操這種心。”
  “太太,她們要是回來了,你可是一句話不要得罪她們。”
  “我懂我懂,我們出錢出力之餘,並無發言權。”
  正在揮汗,門鈴一響,沈先生親自搶過去開門。
  見是她們三姐妹,一顆大石頭落地,咚聲可聞。
  三女蓬頭垢麵,可見戰情慘烈。不知誰勝誰負,他當然不敢垂詢,想象中尹白一定輸得一窮二白,但,為什麽隻有她一人麵帶笑容,而餘女則垂頭喪氣?
  沈老怕女兒氣急攻心,神經失常,忙問:“尹白,你笑什麽?”
  尹白見人人關心她的笑臉,不欲勞師動眾,即時收斂笑意,誰知她父親又問:“尹白,你怎麽不笑了?”
  做人之難,可見一斑。
  她已精疲力盡,到浴室坐在蓮蓬頭下直淋了廿分鍾才出來。
  用一條大白毛巾裹住身子,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忽覺累不可當,便睡著了。
  有人喝酒,有人唱歌,有人吃藥,尹白比較幸運,她昏睡,睡眠醫百病。
  早睡早起,驟醒時才清晨五時許。
  尹白自床上躍起,左右環顧,不見兩個妹妹,嚇一跳,隨即又想,走吧走吧走光了也好。
  終於忍不住,走出去找人。
  台青睡在書房裏,穿著昨天的衣服,蜷縮一角,如隻流浪的小動物。
  描紅坐在露台上,看山下清晨風景,神色木然。
  綠幽幽的路燈尚未熄滅,一連串似項練般隨著斜坡落市區。
  尹白過去坐在她身邊。
  描紅一見姐姐,立刻站起來。
  尹白冷冷道:“坐下,我不是你太婆。”
  描紅隻得坐下。
  過了很久很久,描紅隻覺得天象是要永遠維持這一種瘀藍色來陪衫她的心情,尹白又開口了。
  她的聲音恢複從前那種和煦,尹白說:“英國的天氣臭名昭彰,受不了的時候,叫他駕車到郊外,對牢一棵樹,尖叫三分鍾,會好過得多。”
  描紅的眼淚如噴泉般湧出。
  尹白還沒有發覺,繼續說下去:“他辦事,我放心,你盡管跟著他去好了。”
  聽不到回答,尹白轉過頭去,非常詫異,描紅與台青都似有流不盡的眼淚,而她,沈尹白,卻似幹涸的沙漠,擠不出一滴水來。
  香港這社會,早已把人練熬成為不鏽鋼,尹白長長籲出一口氣,還哭呢。
  尹白拍拍手,此事就這洋解決了。
  她晃一晃頭,從此之後,這顆腦袋,得端端正正屹立在她大小姐自己的脖子上,不象台青與描紅,可以往男友肩膀上靠去。
  回到廚房,碰到母親替她做茶,半杯牛奶,兩個茶包,不加糖。
  尹白取起杯子喝一口。沈太太看著她不語,隻是微笑,知女莫若母。
  尹白覺得有交待兩句的必要,於是說:“她們需要他們比我多一點,他們很快的發覺了,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發生這種事。”
  沈太太不出聲。
  尹白又說:“便宜了那兩個小子,他們會幸福的。”
  尹白堅持戴著一副有色眼鏡做人,拒絕看到人與事的陰暗麵。
  沈太太說:“有封信自墨爾缽來。”
  尹白不出聲。
  “沈家不是有位姐妹住在墨爾缽嗎?”
  沈太太把信送給尹白。
  信殼上黏著彩色斑斕的兩個郵票。
  尹白再倔強,也自心灰意冷,拆也不拆,當著母親的麵,把信原裝扔進垃圾桶,出去了。
  沈先生進來,輕輕問沈太太,“什麽事?”
  沈太太連忙合上垃圾桶蓋,“沒有事。”
  沈先生倒咖啡喝,“我一直不喜歡混血兒——”
  “夠了!”沈太太忽然喝止老伴,“我不要再聽這件事。”
  沈先生忙不迭噤聲,吐舌。
  中午,台青打扮整齊,準備去接飛機,尹白說:“等一等,一起走,描紅,你一道來。”
  台青卻道:“我兩個舅舅說,不必麻煩你們了。”
  尹白大表意外,“他們在香港?”
  “是。”
  尹白追問:“你母親來,是要把你接走?”
  台青見到事到如今,不得不說出真相,“是,她決定隨舅舅到美國生活,叫我跟隨她。”
  尹白猶如給人淋了一盆冰水。
  沈氏夫婦也呆住了。
  台青聲音寂寞,“我父親有新太太以及兩個兒子,再也不會留住我不放,母親隻生我一個,我答應了她。”
  尹白哎呀一聲,沒想到到頭來姐妹們又各散東西,可見不管她多麽遷就,命運仍然另作安排,拆散她們。
  “哪一個埠?”
  “新澤西。”
  沈太太連忙說:“極近溫哥華,五小時航程可達。”
  沈先生說:“時間到了,我們一起到飛機場會再說。”
  沈太太把丈夫拉到一旁,“人家現在不一定想見沈家的人。”
  沈先生沉默。
  尹白說:“我們三人速去速回也就是了。”
  她父親點頭批準。
  台青的舅舅極其高大英俊,看見台青,上前伸出強壯手臂圍住外甥女兒保護她。
  尹白很放心。
  難怪都說要多生幾個孩子,那麽,孩子的孩子,可以獲得舅舅的庇護。
  台青的母親很快就出來,架一副墨鏡,雪白的粉,鮮紅的唇,悲愴而美麗,眾人迎上去,台青與她擁抱,她環顧四周,特地對尹白說:“謝謝你照顧我的女兒。”然後由兄弟擁簇著坐上一部黑色美國大車,台青在車廂內向尹白招手,隨即絕塵而去。
  尹白轉過頭來,變化永遠比計劃快,尹白還以為三姐妹餘生都可以在一起。
  她與描紅折返候機室。
  可以想象待韓明生的合同一滿,描紅也該隨他返英。
  原來,尹白的家不過是她們的歇腳處。
  她們擠在人龍排隊付停車費。
  渾身一找,才發覺不見了手袋,尹白並不著急,問描紅拿錢,誰知描紅匆忙間根本忘記帶錢包。
  兩女麵麵相覷,“怎麽辦?打電話叫父親來救駕。”
  “沒有角子。”
  “問人借。”
  “你去試試借三毛錢,比登天還難。”
  “叫計程車回家,讓司機在門口等,然後再回來取車。”
  剛在頭昏腦脹,背後有人問:“欠多少?”
  尹白連忙抬起頭,“十五塊港幣。”
  那年輕人取出廿元鈔票遞她們手中,尹白鬆口氣,誰說沒有好人。
  誰知那人隨即說:“要加上利息還我,這是我的卡片。”
  尹白才猶疑,人龍已經縮短,輪到她們,隻得付款,上停車場取車,一打開車門,尹白便發現手袋卡在門邊,失而複得,她有一陣歡喜。
  描紅說:“看看那張卡片。”
  “吊膀子人的卡片有什麽好看。”
  描紅笑說:“加利息還他也是很應該的。”
  尹白心中暗暗好笑,描紅這樣熱心,當然是想為韓明生找替身。
  她耐心解釋,“都市中男女每日都偶遇無數異性,卻不見得可以從中尋獲真情。”
  回到家中,尹白對母親說:“台青那張床可以拆掉了。”
  住過個多月,頗積聚一些小零小碎的身外物,尹白與描紅用紙盒子替她裝起,待人來取。
  沈先生問:“就這樣走了算數?”
  沈太太答:“還好這樣走了算數。”
  兩夫妻在語氣中第一次透露不滿。
  傍晚紀敦木前來取剩餘物資。
  他要求:“尹白,我想同你說兩句話。”
  尹白抱著手看住他,恍如隔世,像是統共沒有認識過這個人,因此很禮貌很隔涉的說:“好呀,我們到露台去。”
  他輕輕說:“台青很感激你,我也很感激你。”
  尹白微笑,若不是親身經曆,真難以想像,被感激的感覺原來這樣惡劣。
  “台青說,她認為一起到加拿大讀書有點尷尬。”
  “我明白。”
  小紀卻生氣了,“隻一次!沈尹白,隻一次,你不要那麽明白好不好?”
  尹白惜愕地看著他。
  小紀隨即氣餒,掏出手帕擦汗,“我希望不遠的將來,你會遇到一名讓你不明白不放棄的男性。”
  嗬,原來小紀是怪她沒有努力爭取,鬆手太快。
  可見人心不足,可見人心難測,可見人心不古。
  尹白的語氣更冷淡,她說:“我相信我一輩子都會做一個明白人。”
  小紀長長歎氣。
  尹白上下打量他,忽然很溫柔地,似舊時那般說:“你要去剪發了。”
  小紀摸摸發腳,感慨不已,彼時他與尹白時常約好同往一家理發店同一個發型師修理頭發,那名發型師叫卡爾,每次都笑問:“我該先做誰的頭?”最近,兩人不約而同轉了理發店,卡爾一時損失兩個顧客。
  紀敦木最後說:“尹白,祝福我。”
  尹白笑,“我不是牧師,我不擅長這套。”一會兒韓明生也上來要求按首祝福,她會受不了。
  “那麽,祝福台青。”小紀不肯放鬆。
  “她很有分寸,你放心,她會爭取幸福。”
  紀君完全不得要領,他呆呆的看著笑吟吟的沈尹白,發現此刻的他在她麵前,不值一文。
  嗬打敗仗的原來是他。
  尹白送他到門口,微微一鞠躬,嘴裏說:“再見珍重,不送不送。”
  列位看官,應付紀敦木該流人物、也隻得沈尹白這個辦法罷了,若有值得借鏡之處、切莫猶疑。
  花開兩頭,單表一支,話說尹白送走小紀,正式了結此案,鬆一口氣。
  回到房內,她順手拾起一隻小枕頭,拋一拋,接住,嘴裏說:“一個妹妹已經送出,幾時輪到你?”
  描紅一怔,尹白那語氣一成不變,一般的和藹可親,能做到這樣,可見城府已深,是她與台青教訓了尹白,使尹白由愛生怖,與她倆保持距離。
  描紅卻曲解了尹白,枉入迷宮亂鑽,尹白完全不是這樣想,她認為既是已出之物,無法討還,不如咬緊牙關,大方一點。
  尹白放下枕頭,翻閱報紙,“唷,問我們討十萬萬萬兩軍費呢。”
  描紅試探地說:“這般無禮,能不肉痛。”
  尹白抬頭笑道:“命該如此,爭來何用。”
  描紅便不敢搭腔。
  尹白卻說:“你那護照入英國境頗有點問題,要去請教律師方可。”
  “韓明生說有辦法。”描紅細聲答。
  “你不比台青,姨媽姑爹一大堆,你要自己處處留神,步步為營。”
  “知道。”
  她笑:“不過我相信韓某會安排得妥妥當當。”
  尹白拉開抽屜,寫了張廿元支票,寄到卡片上的姓名地址去。
  描紅問:“台青就這樣一走了之?”她與她剛有新的了解,頗感依戀。
  “不會的,總還得有些繁文縟節,請客辭行之類。”
  不出尹白所料,第二天台青的電話就來了,語氣輕快,邀請“三叔一家以及描紅晚宴”。
  沈先生聽畢,沉吟一下,“既是孩子來請,孩子們去。”
  尹白笑,“太小器了。”
  “醫生囑我休養,大熱天也不便外出尋歡作樂。”
  尹白隻得依言覆了台青。
  誰知台青率領母親舅舅上門問候,抬上一羅筐禮物,仍然沒聲價道謝。
  尹白胡塗了,這究竟算是真心真意,還是虛情假意?若是爾虞我詐,為何要勞民傷財做這一出場戲,若是真情,又不該堆滿假笑假語。
  尹白忽然明白了,原來大人由大人做戲,小孩由小孩做戲,人生本是一場場的戲。
  演到後來,演技太過逼真,感情一時不能抽離,尹白看住二伯母落下淚來。
  然後由尹白及描紅做代表出去吃飯。
  在車裏,台青的舅舅忽然取出兩隻錦囊,分別遞給尹白描紅,“這是妹妹給你們的小小禮物。”
  描紅意欲推辭,被尹白一個眼色阻止,兩人齊齊道謝,納入袋中。
  台青輕輕說:“我在香港,渡過一生最難忘的暑假。”
  她伸過手,分別握住尹白與描紅,尹白讓她握著,過一刻掙脫了,描紅卻沒有。
  吃完飯到了鄭重道別的時刻,台青一直說:“姐姐,我們要不住通信,千萬不可疏懶。”
  尹白點頭答允。
  “還有,聯絡到其他姐妹,千萬通知我。”
  經過十多分鍾的呢喃,尹白與描紅終於下了車,兩人不住搖手,看著台青輕裘快馬,刹那間去得無影無蹤。
  尹白低著頭,問描紅:“去喝杯咖啡?”
  正中描紅下懷。
  尹白苦笑,“剛有了解,就要分手。”
  描紅啜一口冰凍咖啡,深覺人生無常,低頭不語。
  尹白掏出禮包,打開一看,見是名貴金表一隻,連忙戴上,隻覺伏手舒適,這隻表,尹白與台青逛街時曾經指出來說過喜歡,沒想到台青緊記在心。
  描紅也拆開來看她那一分,內容卻不一樣,是一疊簇新的美金現鈔。台青太會得送禮,什麽人需要什麽,觀察入微。
  尹白轉動著腕表,忽然解嘲地想,這票生意做得過,包食宿兼介紹男友,相信眾姐妹不會吝嗇,這等大禮,她受之無愧。
  描紅忽然說:“我不能收這個禮。”
  尹白啼笑皆非,在這個關節上她偏偏賣弄骨氣。
  “我對台青不好,你是知道的,我自己會想辦法。”
  尹白勸說:“姐妹們何必斤斤計較。”
  描紅急道:“我去退還給她。”
  尹白便輕輕笑一聲,“過一些時候你同我計較,還真不知要什麽退還給我呢,我不一定用得著。”
  描紅嚇得不敢吭聲。
  尹白說:“大方地收下吧。”
  描紅把鈔票捏在手中,漸覺難堪,“姐姐,”她自卑地說:“你們都施舍我。”
  尹白回說:“既會惡人先告狀,就不要多心,誰會把生活中這等貴重的人與物來亂施於人。”
  描紅見尹白越說越白,無以為對。
  “大家都是真心對你好,快別這樣,這件事裏如果沒有人高興,就不值得了。”
  描紅一直又多住了兩個星期。
  她與韓明生在香港注冊結婚。
  沈氏夫婦放下一顆心,這名侄女雖已成年,但道義上他們必須向沈老大有所交待,結婚是世上少數名正言順的事情之一,值得報訊兼慶祝。
  沈國武在家擺酒水請侄女婿。
  他一向、從來、堅持不喜歡混血兒,亦不企圖掩飾,韓明生這次改變方向,使他老先生得其所哉,所以他不但對小韓客客氣氣,且能運用他的喜劇細胞。
  韓明生一坐下來他就說:“我們一早便是自己人了。”
  幸虧尹白嗤一聲笑出來,不然韓氏臉皮不知擱到哪裏去。
  “描紅父母未克出席婚禮,由我全權代表,描紅你聽著,韓明生若有不周之處,你即時同我說,我立刻剝他這層皮。”說到最後,聲音嚴厲,眼若銅鈴。
  沈太太深覺丈夫過份,沒想到尹白會跟著沉下臉:“接著切成一塊一塊,扔下大海喂鯊魚。”
  沈太太見殘忍過度,“好了好了,先拍張照寄給父母。”
  由尹白接過相機,各種角度都拍了幾張。
  飯後氣氛較熱,韓明生出示他新置家居的圖片,是位在倫敦雪萊區的一層半獨立式小洋房,他遺憾的說:“英鎊雖然回落,但仍比年前貴得多,不然裝修可以考究些,描紅一抵埠立刻要學開車,不然的話要步行上學。”
  沈太太見他這樣頭頭是道,不禁看描紅一眼,如此運氣百年不能多見,短短幾個月間她已把一切掌握在手:伴侶、學業、生活也有了著落,從一個一無所有的異鄉人搖身一變,前途似錦,沈太太佩服這個女孩子,她太懂得抓住機會、損人而大大利已,並非罪行。
  換了是尹白,不可能把韓明生的優點利用得這麽徹底,許多特點已經重複:他有護照,尹白也有,他有房子,尹白何嚐沒有,他熟悉外國生活,尹白亦然。
  描紅卻要自他身上才可以享受到這一切。
  她把韓明生襯托得高高在上。
  沈太太忽然覺得尹白犧牲得超值,她為女兒驕傲。
  沈先生在那邊叫:“描紅快過來聽電話,你父母有話同你說。”
  沈太太百忙中同尹白去挑兩件首飾給描紅做嫁妝,到底是沈家女兒,不能讓她光禿禿赤條條的過門。
  尹白坐在珠寶店內選半日,因買貴了,怕母親不舍得,笑說:“將來向大伯伯算回來。”
  沈太太點點頭,“炭同鑽根本是一回事。”以後還有見麵的日子嗎,怎麽個算法。
  描紅與小韓過去對話,沈先生走到女兒身邊,笑說:“對尹白來說,那小子資質不過爾爾。”但在描紅麵前,他簡直是個庇佑神,換了是誰,都會作出明智的選擇。
  尹白謙曰:“韓明生是個好男人。”
  “未至於好得要為他打仗。”沈先生笑。
  “我隻為學業及事業打仗。”
  她走過去叮囑描紅:“好不容易接通,多說幾句。”
  韓明生投來感激的神色,尹白假裝看不見。
  沈太太說:“描紅還有點節蓄在我這裏。”
  “咦,足夠買一件貂鼠大衣。”
  “現鈔可以傍身。”
  描紅講完電話,轉頭笑說:“我情願穿皮大衣。”
  尹白勝利,趾高氣揚,“我們明天就去買。”
  描紅一直不舍得走,喝完咖啡吃罷宵夜,沈氏夫婦退進寢室,她還戀戀不舍。
  這張小床有熟悉的氣味,三姐妹曾經同窗共枕,為國家大事鬧意見,為異性打開頭,最後又各奔前程。
  當初南下,真想不到有這樣理想的結局,描紅認為這個大都會有一種魅幻催化劑,可使夢想在極短的時候變真。
  十二點過後,尹白故意打個嗬欠,“賢伉儷也該打道回府了。”
  描紅擁抱尹白。
  尹白輕輕道:“我說過照顧你,一定照顧你。”
  韓明生看著她們倆,不能肯定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
  他們走了之後,尹白關上大門,上鎖,因沒有人,她扯下笑臉,露出倦容,用手抹抹麵孔,進房倒在床上。
  尹白用一隻枕頭壓住臉,耳畔忽然聽到嘻笑聲:“國共講和如何?”似台青的聲音。
  “對呀,一笑混恩仇。”是描紅。
  尹白連忙跳起來,室內並無他人,完全是她的幻覺,隻有一隻鬧鍾滴答滴答響,房間大了許多,也靜了許多。
  尹白頹然自語:“走了,都走了,不然我也該精神崩潰了。”
  早晨電話鈴響,尹白喃喃吩咐,“描紅,勞駕聽一聽。”
  鈴聲繼續響,尹白怔怔醒來,才想起描紅已搬到韓家去,尹白惘然,沒有想到會如此思念妹妹。
  她撥撥頭發,取過聽筒。
  對方說:“我找沈尹白小姐。”
  “我是,哪一位。”
  “我叫劉曙唏。”
  誰?
  “昨天下午我收到一張支票,銀碼正確,日期卻寫錯了,要待明年今日才能兌現,我親自到銀行查詢資料,你說巧不巧,那家分行經理竟是我表弟,所以我得到這個電話號碼。”
  尹白詫異說:“他不該透露客戶秘密。”
  “但是他同情我,你沒有同情心嗎,沈尹白?”
  尹白笑出來。
  對方見女郎笑了,知道無恙,不由得鬆了口氣,事情已有三分光。
  “出來喝下午茶行嗎?”
  “呃,今天不行,廿四小時通知太過倉卒。”
  “明天呢?”
  “明天送親戚移民。”
  “那麽後天。”
  “後天——”
  他著急了,“沈尹白,不妨坦白的告訴你,我的時間也不多,下星期要返回加拿大。”
  “嗬,加拿大哪個埠?”
  他笑,“當然是人見人愛的溫哥華。”
  尹白的心一動:“好,後天下午三時正。”
  “我有你家地址,屆時見。”
  沈太太推開房門,“怎麽搞的,大清早電話鈴如雷聲動。”
  尹白笑道:“是春雷,驚蟄到了。”
  她母親說:“小暑大暑還沒有過呢,明年請早。”
  尹白想起問:“父親呢?”
  “下星期就走,還不去取飛機票?”
  尹白怔怔的,“一步步逼近,終於要動身了。”
  沈太太笑著開解她,“你看你多能幹,還來得及嫁掉兩個妹妹。”
  那隻是妹妹能幹,與她何幹。
  沈太太又說:“這上下台青該到新澤西了。”
  像台青那般人才,進了校園,必受男生包圍,紀敦木一不小心便會白了少年頭,還是韓明生有腦筋,先結了婚然後出發,穩紮穩打。
  尹白沐浴更衣。
  昨晚說好的,描紅想要一件長深棕貂皮大衣,尹白有相熟的店家,可以挑到現成貨色。
  大熱天時想趕出去買皮革,尹白想想都覺得好笑。
  幸不辱命,抱著大盒子返家,一進門就聽到女孩子們的笑聲。
  尹白胡塗了,怕又是幻覺,側耳細聽,卻又清晰可聞,實實在在自客廳傳出。
  尹白不禁揚聲叫喚:“台青,描紅,是你們嗎?”怎麽打回頭了?
  忽然有一個女孩子笑著迎出來,“尹白就是記得台青及描紅,我們一點地位都沒有。”
  那是一個小外國人,棕褐色長發辮,一鼻尖的雀斑,大眼睛隱隱帶點藍色,最令尹白詫異不已的是她那一口敦克尼音英語。
  這是誰,從何而來?
  沈先生早已料到,笑道:“你看尹白多意外,由此知我開門認人時那驚奇樣子。”
  尹白笑問:“請問你是誰?”
  “我是你表妹,尹白,我的名字叫沈藍。”
  尹白怪叫起來,“沈藍,沒想到你是一個洋人。”
  “我父親同來自新南威爾斯的一位多哈拉小姐結了婚生下我。”
  原來血統可以追溯到蘇格蘭去。
  “這次幸會了姐姐。”
  尹白扔下大盒子去握著她的手:“我父親向你提到台青跟描紅了?”
  “一坐下就說我們來遲三天,不然還可以見到台青。”
  “你們,你共誰?”
  “我同馬達加斯加的沈玨。”
  尹白睜大雙眼。
  隻見廚房口探出一張小巧的麵孔,向尹白眨眨眼。
  尹白走過去,驚喜的問:“你是沈玨?”
  “尹白,”她拉住她,“你跟我想像中同一個樣子。”
  沈藍過來說:“尹白,你沒有收到我們的信嗎,臨出發前我們把行程詳細報告給你了。”
  信,嗬信,那封在她盛怒中被扔到垃圾桶裏的信,在該刹那,她不願意與任何姐妹發生任何較噶,她失望她痛心她氣憤,多麽魯莽,尹白深深懊悔。
  沈藍見尹白有躊躇之色,十分乖巧懂事的說:“不要緊,反正我們已經不請自來。”
  尹白歉意地看住她倆,“我們下星期就要移民,主要的家俱已經運走,隻怕招呼不周。
  沈藍與沈玨一齊笑,“我們早就明白,已經帶備睡袋。”
  這兩個女孩完全洋人作風,爽朗磊落開揚,笑聲不絕,萬分悅耳,去了中國妹妹,又來了外國妹妹。
  沈先生在一旁想,難怪華人管女兒叫千金,這樣銀鈴似笑聲的確千金不換。
  描紅與台青去了之後,屋子靜得難堪,他剛在不習慣,幸虧即時來了沈藍沈玨,現在,他又可以名正言順坐著看報紙雜誌,不必為打破沉默僵局挖空心思找話題與家人閑談。
  隻聽得尹白說:“來來來,把事情告訴我,你倆怎麽會從南半球齊齊跑到北半球來。”
  沈先生把雙臂枕在頸下,伸長雙腿,也預備聽故事。
  沈太太捧著香噴噴一壺咖啡出來。
  噫,尹白想,屋子裏沒有幾個妹妹,簡直不象一個家。
  原來沈藍與沈玨同住一半球,一向有聯絡,收到尹白她們發出的信,歡欣莫名,同時亦動了思鄉之情。
  “於是我們約好到中國旅行,這裏是第一站。”
  “我們想去探訪故鄉,見一見伯公,尹白,勞駕你替我們定一封推薦書。”
  尹白笑得打跌。
  沈太太不住笑問:“你們倆誰大誰小?”
  沈還怪難為情的,“都不小了,隻是不長進,我們同年,我五月,藍十月,今年剛剛大學畢業,二十二歲。”
  尹白放下一顆心,“我是三姐,翡翠與紫茵比我大,你們統統比我小,台青是七妹。”
  “描紅呢?”
  “描紅是你姐姐。”
  “誰是老大?”
  尹白笑,“我沒敢問,許是紫茵姐,也不方便追究年歲。”
  大家又笑起來。
  沈玨說下去:“畢業後就要開始工作,不甘心,趁這夏日,到處逛逛散散心。”
  “真的,”尹白由衷附和,“以後總有諸般心事,再也不會象今天這般暢快。”
  沈藍笑,“自中國出來,我們還要去蘇格蘭。”
  尹白拍一下手掌,“當然,你也該去見麥哈拉家族。”
  沈玨看沈藍一眼,“她做過一點資料搜集,相信不難追溯得到母係親屬。”
  尹白簡直崇敬地看著沈藍,她的身世血統何其複雜,試想想,伊祖父自幼飄洋過海,在彼邦落籍成家,開技散葉,生下她父親,這位表叔,可能認為澳大利亞洲的氣候與機會比較適分他,便往彼處茁壯地成長,索性與當地土女共結秦晉,生下沈藍。
  從亞洲到美洲到澳洲,沈藍簡直是世界文化的結晶。
  沈太太問:“你們可有兄弟?”
  “有,”沈玨答:“我兩個,她三個。”
  “令尊幹哪一行?”
  沈藍答:“家父務農。”
  尹白那港人本色露出馬腳:“聽說農夫最發財。”
  沈太太橫過去一眼。
  沈藍笑了。
  尹白隻得尷尬地搓著手。
  “尹白,你若抽得出空,一定要來我們家,”沈藍誠懇的說:“沈氏農場離墨而缽市才三小時車程——”
  尹白駭笑,不不不,她是個不可藥救的都會居民。
  沈藍又了解的笑了。
  沈太太想,怎麽搞的,好象人人都比女兒懂事。
  沈藍說:“我念的是農科,遲早要幫父親做生意。”
  “那好呀,”尹白說:“歸田園居。”
  沈藍問:“你說什麽?”
  “我慢慢告訴你,那是我們中國人著名的一首詩。”
  沈先生這時插口說:“真正難以想象,自北緯五十度的溫哥華到南緯四十度的墨而缽都是中國人。”
  沈太太笑,“而且多得不得了。”幾乎要把人家土著擠出城去。
  沈玨說:“收到尹白的信,我才開始想,天知道祖先們是乘什麽樣的交通工具,吃過什麽樣的苦才到今天。”
  沈先生不出聲。
  他耳畔似聽到機器軋軋聲,當年睡在表叔工廠儲物室的苦況仿佛曆曆在目,他抬起頭來,歎一口氣。
  尹白問:“身為馬拉加斯共和國國民,感覺如何?”
  沈玨笑,“姐姐考我。”
  沈太太說:“南半球連漩渦水轉方向都與我們相反。”
  “六月正值隆冬。”
  尹白喃喃說:“竇娥與六月雪。”
  沈玨奇問:“你說什麽?”
  “我有許許多的故事要告訴你們。”
  沈先生笑,“你們有五天五夜,盡情的說吧。”
  尹白遺憾的說:“在從前,姐姐妹妹都住在一間大屋子裏吃喝玩樂,不知多開心。”
  沈太太知道尹白豔羨大觀園裏那幅姐妹行樂圖,便勸道:“也要嫁人的,很快就分道揚鑣。”
  沈先生說:“讓妹妹們休息休息吧。”
  沈玨沈藍聞言便去淋浴。
  尹白那股熱心又回來了,妹妹們給她的創傷已完全痊愈,她起勁地說:“香港對她們來說真的太熱了,不知道她們對本市哪些名勝最感興趣,喜歡吃什麽,還有,爸爸,快替她們聯絡內地的親戚……”
  沈太太看著她的令千金,搖搖頭,真不愧是香港人,跌倒爬起,既往不咎,這樣的樂觀,這樣的大方,世界上沒有其他地方的人可以做得到。
  沈先生喊:“描紅的電話。”
  “問她要不要來。”
  “隻怕屋子擠不下。”
  尹白接過話筒,描紅在那邊說:“我馬上來見她們。”
  “你同韓君一起來吧。”
  描紅笑,“他是他,管他呢。”
  尹白莞爾,妹妹不怕姐姐,妹妹隻怕妹妹,描紅懂得萬全之道,財不可露帛,收緊一點好。
  沈太太見尹白怔怔站在窗前,麵目較動時秀麗,她過去說:“你如願以償了,七姐妹都給你聯絡到啦。”
  是的。
  台青最先來,也最早走。
  最愛描紅,描紅得到的也最多。
  最佩服維奧麗,但認為翡翠的生活最幸福。
  現在又見到天真活潑的沈藍與沈玨,尹白覺得滿足。
  沈藍與沈玨分別換上尹白最最涼快的家居服,搖著孔明扇,聽姐姐講赤壁之戰的故事。
  描紅到了。
  看到尹白繪形繪色,手舞足蹈地做說書人,不禁莞爾,尹白這樣娛己娛人,不知要到幾時,出於自願,也不計較報酬,真是個可愛人物。
  不過這樣的性格,吃虧的時間居多,偏偏上帝是公平的,尹白的本錢比誰都渾厚,不怕蝕。
  尹白轉過頭來,見描紅一身衣物都換過了,雖然仍是白衫配藏青色直裙,看得出已是城裏可以買得到的最佳貨色,描紅神清氣朗,容光煥發,難得的是她口味不變,絲毫不帶鄉氣。
  尹白笑說:“婚姻生活很適合你。”
  描紅輕輕坐在她身邊。
  尹白為她們介紹。描紅問:“為什麽叫沈藍?”
  沈藍也詫異地反問:“為什麽叫描紅?”
  描紅防範地答:“大紅一直是中國人最喜歡的顏色。”
  沈藍卻說:“藍色比較不那麽刺眼。”
  尹白已經習慣這種直率,不再去做中間人。
  倒是沈玨懂得顧左右而言他:“描紅姐聽說你明天就要出發到英國定居。”
  描紅點點頭。
  尹白乘機說:“我們明天一起來送你。”
  描紅便取出紀念品與沈藍沈玨交換。
  輪到尹白的時候,描紅說:“姐姐我真不知道可以給你什麽,你好象擁有一切。”
  尹白笑答:“你把我說得太好了。”
  沈藍一聽使察覺得到這裏邊有一段故事,她們遲來,不知道發生過什麽,自然也不便追問。
  尹白說:“你必然還有事待辦,不用陪我們了。”
  描紅點點頭。
  “去與大人話別吧。”
  描紅進書房去見沈氏夫婦。
  她一轉背,那兩位就齊齊說:“描紅長得好美。”
  是,就象大紅顏色一樣,人如其名。
  “來,我把其他姐妹的地址給你們,趁這次環遊世界,你們可以一一登門造訪。”
  “好極了。”一起湧進房間抄地址電話。
  描紅在書房逗留了一段時間。
  門鈴響,尹白過去開門,看見韓明生站在門口。
  尹白一呆,“來接描紅?”真是廢話,“我去叫她。”
  韓明生問:“我可以進來嗎?”更加荒謬,一隻腳已經叉進了屋。
  “你一直在樓下等她?”
  韓明生點點頭。
  尹白笑,“不讓你上來?”
  韓明生略為汗顏。
  尹白的眼神洞悉一切,他不敢逼視。
  尹白安慰他:“重視你才會這樣。”
  韓明生坐下微笑,“可知你如何輕賤我。”
  “非也非也,她這管理方式叫中央集權製,我的叫民主自由製。”
  “恕我放肆發表意見:太過LAISSEZ—FAIRE了也是不行的,別忘記男人們都在心底收著個長不大的玩童。”
  自由競爭,放任政策也不行。
  怪不得管理科學是一門精妙的學問。
  “你在怨我嗎?”尹白微笑。
  “不,下一次在感情上希望你精明點。”
  尹白茫然,“我不懂呀韓明生。”這是尹白的盲點。
  韓君心內一陣炙痛,舉起手來,想觸摸尹白發腳,終於不敢,頹然收手。
  他終於說:“尹白,你會得到快樂的,因你賜予我們太多快樂。”
  尹白勉強地笑,“我此刻也並非不快樂。”
  這時沈藍及沈玨由房內出來,看到韓明生,目不轉睛地上下打量他,“是四姐夫吧,我們是五妹六妹。”
  韓明生抿嘴同尹白說:“你怎麽不叫我姐夫。”
  尹白搖搖頭,“錯,不能叫,你隻是我的二妹夫,你同沈藍沈玨多談談,大家有一半外國血統。”
  沈藍馬上張大雙眼,“姐夫,你另一半從何而來?”
  尹白笑不可抑。
  正在這當地,韓明生的另一半從書房出來,見到場麵熱鬧,沈藍與韓君交頭接耳,一見如故,不曉得說些什麽,雖不自在,也隻得微笑相對。
  尹白不想她難堪,便說:“有要緊事的人可以先走。”
  隻看見沈玨舉起手,“姐夫要請我們出去吃冰。”
  尹白有點意外。
  描紅叫:“尹白,你也來。”
  “不,我要等一個電話。”尹白不願意再對著韓明生。
  描紅誤會,輕輕問:“誰?”
  尹白笑,“眼睛有點紅,剛才同大人訴什麽苦?”
  描紅不語。
  再一看,韓明生已經率領著妹妹們下樓,尹白連忙推描紅一下,“還不快追上去。”
  沈太太見她們都走了,便說:“簡直象聯合國一樣。”
  沈先生問:“尹白為什麽不去飲冰?”
  尹白答:“忽然有點倦,精力不能同她們比。”
  “真誇張,大三歲而已。”
  “母親你不知道,三年前我還打得死老虎。”
  沈太太道:“剛才描紅說,韓明生把房子及財產都寫了一半給她。”
  尹白答:“對妻子好是應該的。”
  “描紅刹時間什麽都有了,她打算過年時接父母出國旅行。”
  “是的,描紅好本事。”沈先生連忙說:“尹白也本事。”
  是的,尹白點點頭,“我也本事。”
  人人都有生存的一套本領,各自意願不同,所圖亦異,但是求仁得仁,是謂幸福。
  尹白轉到廚房去,做了一杯冰茶,獨自啜飲。
  沈太太輕輕問丈夫:“尹白心裏到底怎麽想?”
  “不怕的,我女兒這樣的人才,一定有更好的歸宿。”
  尹白似有所聞,轉過頭來笑一笑,她父母連忙噤聲。
  過一會兒沈先生又說:“不是偏心,七個女孩兒當中,我認為尹白最漂亮。”
  “奇怪,沈國武,我也這麽想。”
  沈藍與沈玨拖得很晚才回來,她們順道到遊客區逛去了,毋需導遊,比較起來,青紅兩人膽怯得多。
  回來之後,一逕取笑“描紅姐真的好緊張姐夫”,然後在書房打地鋪就睡了起來。
  尹白推門進去想問她倆可需要些什麽,一看,她們已經熟睡,真似沒有一點心事,微聲扯著鼻鼾。
  尹白扭熄了燈。
  隻大了幾年,尹白忽然發覺,她需要記住的人與事太多,需要忘記的人與事也同樣多。
  第二天她起的晚,沈太太跟她說:“台青來過電話了。”
  “為什麽不叫我,”又不是昏迷,隻不過睡著,“說什麽?”
  “很好,很想念你,聖誕時請你無論如何到紐約走一趟,她與沈翡翠聯絡好一起過節。”
  尹白微笑,“這主意聽上去不錯。”
  “還有,沈藍與沈玨出發到新界看風景。”
  “這兩個孩子,講好要送飛機的。”
  “她們稍後自己會去,說要爭取時間。”
  尹白忽然吟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沈太太看女兒一眼,尹白確需自勉,她幾個姐姐妹妹全是折枝派高手,她不能再逍遙蹉跎下去。
  尹白征求母親的意見:“古人詩句:意境之美,無以複加,是不是?”
  尹白找到韓氏伉麗的時候他們正在頭等牌子前送行李進艙。
  尹白故意在一個距離外看他倆,真是一對壁人。
  描紅的麵孔化淡妝,直發掠在耳後,隻戴一副鑽石耳環,上身一件窄腰身外套配寬腳長褲,完全是一種四十年代味道,身段修長優雅,斜斜地倚在韓明生的肩膀旁。
  一共七件整套的名貴行李。
  尹白這才發覺韓明生的經濟條件要比她想象中的好若幹倍,這件事對描紅來說都恐怕是件意外之喜。
  韓明生看到尹白,連忙招手,尹白便慢慢走過去。
  韓君問:“還有兩位呢?”
  尹白說:“不管她們了。”
  描紅走過來,尹白發覺她妝扮細致高貴如經優秀的美術指導精心指點,無懈可擊,無論是皮包手表腰帶鞋子,都配得恰到好處,可知韓明生真的眷顧她,他立心要補足她以往的不足。
  尹白覺得非常大的安慰。
  “時間已差不多。”
  尹白點點頭,“咱們後會有期。”
  韓明生一手挽著妻子的大衣,另一手挽妻子的手臂,向尹白揮揮手,進去了。
  尹白低下頭往回走,忽然有人搭住她的肩膀,尹白一回頭,原來描紅又出來了,兩姐妹怔怔無言對望片刻,終於擁抱在一起,描紅把整張臉伏在尹白肩上,也不顧糊掉胭脂。
  良久描紅才抬起頭來再一次進去。
  尹白知道這一次她再也不會回頭。
  “姐姐,姐姐!”一路有人追上來。
  尹白知道是那兩個淘氣鬼到了,果然,沈藍與沈玨兩人曬得鼻尖通紅,知道來遲了,做出一連串怪表情以示歉意,但隨即又把這件事丟開說別的,原來她倆已經買了船票到澳門去。
  尹白聽到一半沒聽到一半,奇怪,她正在想,怎麽整個飛機場的人麵都象是見過似的,尹白隨即恍然大悟,對了,大概他們也象她一樣,整個夏天來此地迎送親友數十次。
  尹白轉過頭來溫和地對沈藍說:“別玩得太瘋,當心中暑。”
  讓她們歇順了氣,在附近用過日本菜,才送她們回家。
  當晚兩個大孩子就趕到澳門去玩耍。
  尹白寂寥地坐在書房中出神。
  沈太太安慰她,“將來你可以去看她們,她們也可來看你。”
  尹白搖搖頭,“不一樣的,象描紅,我簡直不認識她了。”
  “她們遲早會長出翅膀來飛走,我們這裏不過是第一收容站,你不會黑心到想她們一生滯留在此地吧,隻有極無出息的弱者才會叫人照顧一輩子。”
  “母親,隻有我一人依然故我,不知是悲是喜。”
  “你早已長足,還想怎地?”
  尹白隻得笑了。
  第二天她陪父親回醫院複診,證實沈國武身體已告康複,無礙長程旅行,父女愉快地回到家裏,沈太太卻說,有一位小生,在門口等足一小時有多,認為尹白故意失約,悻悻而去。
  尹白不禁叫苦:“我並非故意,實在這兩天發生的事太多太亂,不能兼顧。”
  沈先生緊張的問:“小生血統是中是西?”
  沈太太懊惱地答:“百分百純種國粹。”
  尹白啼笑皆非。
  沈先生說:“尹白,叫他回來呀。”
  尹白光火,“這樣沒有耐心,要來何用。”
  沈太太說:“他有個十分好聽的名字,叫劉曙唏。”
  沈先生連忙附和:“哎呀,好得不得了,多麽正氣。”
  這並非好現象,家人越是關心,越顯得這件事是個問題。
  尹白細細算一算自己的年紀,真要命,才二十五歲零七個月罷了,父母已把她當作考不出的老童生,家庭的團體壓力恐怕會促使她搬出去住。
  接著幾天,尹白索性與藍玨兩妹暢遊香江,特地租部開蓬車,在公路飛馳,曬得麵孔手臂金光四射,晚上還換上跳舞裙子,到各大夜總會觀光。
  兩個小外國人沒有任何思想包袱,開心得什麽似的,歡樂情緒連帶感染了尹白。
  她們逛女人街、看午夜場、坐冰茶鋪、上山頂、坐帆船,無所不至,每天隻睡幾個鍾頭,第二早揉眼睛,又再出門。
  三天後變成老香港。
  “劉曙唏找過你。”
  “我不在家。”
  沈太太不予置評。
  “內地親戚知道藍玨兩人的行程了吧。”
  “尹白,你不如開一家公關公司,專門打理姐妹團事宜。”
  尹白隻是笑。
  “描紅找過你兩次。”
  “她平安就好。”
  “聖誕節她會去溫哥華看你。”
  “這將會是個熱鬧的聖誕。”
  可惜描紅已與台青言和,不再吵嘴打架,氣氛略遜。
  最後相聚的一日,沈氏五人是一起出門的,車子先把沈藍沈玨送到車站,繼而載沈國武夫婦及尹白到飛機場。
  沈太太歎口氣:“終於成行了。”
  尹白感激父母在這個暑期無限忍耐支持,不然,她何來力量支持妹妹。
  為了尋求更好的生活,她們不得不各散東西,但至少尹白憑她一己的力量,曾經把她們抓在一起一段時間。
  這可能是她畢生最偉大的功績。
  經濟客位中座一排四個位子,隻得他們三個人坐,尹白撿到便宜,不勝歡喜,馬上取過毯子枕頭,倒下來睡覺。
  沈太太擰擰頭,“她說她沒有變,其實變得最厲害是她。”
  沈先生答:“三個月前她還是一個自我中心兼驕縱的女孩。”
  尹白抬起頭來,“我仍然是。”
  “睡吧。”
  隆隆引擎聲有催眠作用,尹白的神智在半明半滅間,忽然莫名其妙的悲從中來:飛機已經升空,離開原居地,也就是離開一切根基,務須從頭再來,尹白首次真正了解到描紅及台青的憂慮。
  她把毯子擁緊一點。
  剛有淚意,卻聽見有人輕輕說:“沈尹白,可找到你了。”
  尹白睜開眼睛,看到一張麵孔正俯視她,尹白不禁叫出來:“劉曙唏。”
  “可不就是我。”聲音中之歡欣不可言喻。
  他蹲在狹窄的通道裏,笑嘻嘻看著尹白。
  “你回溫哥華?”這問題要多笨就有多笨,明明是直航飛機。
  果然,劉曙唏笑答:“不,飛機抵達大西洋上空,他們會叫我跳傘。”
  沈先生夫人忍不住向小劉展示歡迎的笑容。
  尹白掀過毯子,攏一攏頭發坐起來,劉曙唏連忙坐在她麵前,向伯父伯母打招呼。
  沈太太說:“原來是同一班飛機,真巧。”
  劉曙唏答:“對,大家有個照應。”
  尹白問:“你住哪一區?”
  “新西敏區。”
  “不會這麽巧吧,哪一條街?”
  “海旁路。”
  “幾號?”
  “一七三0號。”
  沈家三口馬上笑起來。
  劉曙唏忙問:“我們住的近不近,是否隔壁?”
  沈先生微笑說:“尹白告訴他。”
  “我們住一七六0號。”
  劉曙唏不置信。“什麽,隻差幾個號碼,大概隻需步行五分鍾。”
  “是呀,”沈太太鼓勵他,“以後多來往才是。”
  尹白咳嗽一聲,站起來,“小劉,我們出去走走。”
  沈太太問女兒:“這是機艙,你還走到哪裏去?”
  “到後方去喝杯水。”
  她把劉曙啼拉到一角,看住他。
  小劉說:“我知道你想講什麽,我這張飛機票是三個月前訂的,已經用掉一半,我的家不住在香港,這次回去是看祖母。”
  “沒有詭計?”
  劉曙唏把飛機票交給她審查。
  侍應生過來客氣的說:“請回你們的座位。”
  尹白把票還他,“好吧,我欠你一頓晚飯。”
  打鐵趁熱,小劉說:“地方由我挑,我不吃中華料理。”
  得寸進尺,尹白隻得說:“好吧。”
  “還有,我曾是你的債主,你欠過我。”
  尹白開始覺得她不止欠他這一點點。
  “你可以回座休息了,睡醒可以過來找我。”
  尹白忍不住問:“你是幾時看見我的?”
  劉曙唏微笑,“你在對號入座的時候。”
  他完全占了上風。
  尹白回座,母親送咖啡給她,“小劉呢?”
  “放心,他仍在飛機上,跑不了。”
  尹白想:重新開始,就重新開始好了,她不怕,大家都不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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