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滿樓

(2008-09-05 08:10:52) 下一個

  還沒有真正到夏天,海水溫度大抵還徘徊在攝氏十七八度左右,水上聯歡會已經開始了。
  遊艇雪白的一隻隻並列在本市最山明水秀的菠蘿灣,年青男女揮手與鄰船的友人打招呼,他們模仿歐洲人出海的打扮,泳衣外邊套一件大毛衣或毛巾衫,苗條的兩條腿已經曬成金棕色,這樣的活力這樣的青春,看上去的確令人心曠神怡。
  恒昌號長五十公尺,第一次落水,簇新的甲板上坐著幾個少女,正在調笑。
  有人說:“聽說宦暉與宦楣就要回來工作。”
  另一個嗤一聲笑出來,“那真是一對活寶貝。”
  “是你的令表兄同令表妹哪。”
  “嘿,宦楣要帶一個洋人回來,她媽不準,還在講條件,講不攏不一定回得來。”
  “去年不是已經帶過一個紅頭綠眼的回來住了一個暑假?”
  “那個已經拆開,”有人搶著說,“她一向喜歡外國人。”
  “你最關心宦家的事了,哈哈哈,那是你未來小姑,做嫂子的有沒有想過要約束約束她?”
  那少女忽然拉下了臉,咬牙切齒的說:“誰同宦家有什麽關係!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好色的一家人,父、子、女,一個印子印出來,荒淫無道。”
  大家見她形容得那麽嚴重,忍不住大笑起來,清脆的笑聲傳得老遠,在藍天白雲綠水中淡出。
  先頭那少女脫下外套,躍入水中。
  “她賭氣了。”
  “她一直以為她是宦暉的女朋友,直到影視明星葉凱蒂在娛樂刊物上大肆宣揚宦暉為未婚夫。”
  “她愛宦暉嗎?”
  “誰,誰愛宦暉?”
  “葉凱蒂。”
  “誰會同宦暉這樣的人談到愛情問題。”
  大家一致通過此言不差,再次大笑起來。
  宦暉同宦楣在他們母親的眼中,自然不是這樣不堪的人。
  所有的慈母總覺得孩兒變質,統統因他們交友不慎,或者幹脆一點,是社會的錯。
  宦太太正為子女回家在高興。
  不隻一次,她同親友說:“以往回來,一貫打個轉就走,弄得人頭暈眼花,現在好了,眉豆可以天天陪我吃茶逛街。”
  妯娌們覺得宦太太太過興高采烈,有意煞她風景,便閑閑地做出反應:“眉豆不堅持同外國人結婚了嗎?”
  宦太太馬上臉變了色,“什麽結婚,那不過是普通朋友,在外國認識一兩個外國人也稀鬆平常,在外國怎麽可能避得開外國人。”否認得一幹二淨。
  親戚幽默的稱讚宦太太:“品芳你口才好比外交官。”
  到了晚上,宦太太又是另外一副麵孔,趁丈夫宦興波有空,抓住他開家庭會議。
  “眉豆到底把洋人甩掉沒有?”
  “我的女兒自然拿得起放得下。”
  “是嗎,像你?”宦太太諷刺地問,“你放下過誰?”
  宦興波連忙說:“她已經答應我,回來好好做人,胡天野地的學生時期已經過去。”
  宦太太坐下來,“眉豆那麽多朋友,看得順眼的,也不過隻得鄧宗平一個罷了。”
  “那小子有強烈自卑感,我實在看不出他有什麽好處。”宦興波猶有三分氣,“不是為了他,我寶貝女兒也不會自我放逐到那麽遠。”
  “這事還得怪你,你一副惡形惡狀要把人家買下來的樣子。”
  “真好笑,社會上不知多少有為青年才俊掛行情表,等我宦興波開價呢。”
  “人家不是那樣的人。”
  “那小子是什麽東西,值得我倆到今天還議論他。”
  宦興波走進書房,砰的一聲關上門。
  如今有牛脾氣的人也實在瀕臨絕種了,宦楣一直這樣想:鄧宗平是惟一拒絕她與她父親的人,所以印象曆久並未稍減。
  過兩日就要動身回家,她猶自躺在長沙發裏發呆。
  宦暉開門進公寓,順手把車匙門匙摔在玻璃茶幾上,鏗鏘有聲,他蹲下來,看著妹妹,“再度失戀?”
  宦楣白他一眼,“在說什麽。”
  “感情變幻不算了不起的事,世上最易反悔的合約叫婚約,別的合同上若有什麽差池是要吃官司的。”
  “重婚也是罪。”
  “大可以離了再婚。”宦暉笑,忽然發現妹妹穿著他的毛衣,“眉豆,你膽敢把我的凱斯咪當睡衣穿,速速脫下,不然不放過你。”
  正在拉扯,臥房裏走出一個人來,冷冷的說:“賢兄妹一天到晚就是嬉戲。”
  宦楣轉過頭去:“葉凱蒂小姐,你莫非有更好的建議。”
  宦暉連忙說:“凱蒂,後天就要走了,別入寶山而空手回,去逛皇牌大廈吧。”
  葉凱蒂欣然從命,披上外套,出去了。
  宦楣在她身後罵:“真無聊。”
  宦暉擠眼笑道:“同比利奧登堡先生彼此彼此。”
  宦楣不忿的說:“我真不明母親為何偏不管你。”
  宦暉舉起雙手,“我沒有說我要與任何人結婚。”
  “報上已經登過千百次。”
  “你沒有聽過謠言這回事?”
  宦楣氣道:“毛豆,你到底站在我這邊還是恁地?”
  宦暉蹲下來笑與妹妹說:“你不同我爭宦氏大廈我倆就永遠是同胞好兄妹。”
  後天一行三人還是親親熱熱的上了飛機。
  宦氏兄妹隻得手提行李,葉凱蒂卻有七隻箱子,宦楣在大哥耳邊說:“花得太離譜了,父親會同你算帳。”
  宦暉卻說:“你看凱蒂多開心,我相信日行一善。”
  宦楣低下頭,也許她有點妒忌,從來沒有人在乎她是否開心,老媽一句話,她連惟一的玩伴都得放棄。
  飛機抵埠,坐的是頭等,又沒有寄艙行李,宦楣一個箭步,不到十分鍾就辦妥出關手續,在門口看到老司機,坐上車吩咐駛回家。
  “叫小李駛車過來接少爺剛剛好。”
  老司機點點頭,即時撥通電話。車座上有一份報紙,打開一看,娛樂版頭條:葉凱蒂紐約會未婚夫。
  宦楣迅速將報紙合攏。
  也難怪鄧宗平不要同宦家發生任何關係。
  嫌他自尊心過強,不如說宦楣更加自卑。
  在家受管教的日子一定更加難過,父親同她談條件的時候說得很清楚:“眉豆,你不一定要回來,但住在家裏一天,一天得守你母親那套律例,沒有人例外,我亦得尊重她。覺得悶便到公司來辦公,但是,不準鬧新聞。”
  也不準搬出去住。
  也不準帶洋人回來。
  也不準異性在屋中留宿。
  一視同仁,事實上宦暉所有的秘密情人都沒有上過門。
  說到後來,父親聲音低下去,“給你母親一點麵子……”
  在外頭怎麽樣她已經管不著,家裏還是尊她為大。
  到了家,睡醒以後,收拾心情,出來應酬,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
  每天下午兩個地方,吹幹頭,便開始尋找節目。
  她從來不給任何人幻覺她是早上起得來的人,宦楣連午餐約會都不赴,每天過十二點才起床,喝完濃茶方睜得開眼睛,隻能在家吃一碗麵當中飯。
  宦楣自嘲過著五十年代舞小姐的生涯,遲睡晏起,無所事事,專等太陽落山才找小白臉共她出去尋歡作樂。
  五十年代,她母親年輕的時候,有一首國語時代曲,是這樣的:“喂喂喂你說什麽我不知道,嗨嗨嗨隻要歡樂今宵,我們要忘卻煩惱,我們要一起歡笑,來來來我們一起快樂逍遙,你不要嚕蘇又嘮叨,你不要哭哭又笑笑,有什麽話,留著到明朝……”
  倒是很恰當的描繪了宦楣此刻的心理狀況,反正有的是明天。
  歌中的你,是她的母親,真令人惆悵,對一個少女來說,在任何情形之下,這個你,都應該是異性才不枉青春。
  葉凱蒂約她見麵。
  宦楣說隻有四十五分鍾時間喝下午茶。
  葉凱蒂有目的而來,是以十分準時,打扮得極之時髦,一進咖啡座即時獲得無數注目禮。小腰身窄裙子更顯得雙腿又長又直。
  宦楣客觀地打量她,可惜此女不用功,有本錢隻走捷徑,否則以這樣的才貌,一定竄得出來。
  兩個女孩子不約而同的取出香煙來抽。
  葉凱蒂說:“宦暉已經開始上班了。”
  宦楣說:“你有什麽話,講吧。”
  葉凱蒂放下香煙,“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我為什麽要幫你,你拿什麽來同我換?”
  “將來——”
  “過去、現在、未來,有什麽是你有的而我所沒有的?”
  葉凱蒂覺得她太過囂張,立即說:“你沒有人愛,我有。”
  宦楣一怔,低下頭,微微笑,“毛豆愛你?”
  “別笑,你連那樣的一個人都沒有。”
  葉凱蒂說的屬實,“你想我為你做什麽?”
  “我想到宦家住一個時期。”
  “異想天開,我同毛豆都不準帶異性朋友回家,你是知道的。”
  “你帶我回去,就不是異性朋友了。”
  宦楣搖頭,“沒有可能,我勸你安分一點,你這樣咄咄緊逼毛豆,有害無利。”
  “你幫我這個忙,將來我做你嫂子的時候,與你同一陣線,你有許多好處。”
  宦楣聽了這話,且忍著笑,然後壓低嗓子,一本正經地同葉凱蒂說:“何用做我的嫂子,幹脆做我的媽吧,家父有權有勢,正當盛年,條件比他兒子高千百倍,你去追他,豈非更加直截了當,屆時要什麽有什麽,整幢宦宅是你的。”說完之後,自覺幽默,大笑起來。
  葉凱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實在沉不住,霍地站起來,離開茶座。
  她走了,宦楣也就收斂了笑容,無聊地按熄香煙,喚人結帳。
  侍者過來說:“宦小姐,已經有人付過了。”
  宦楣隨著他所指看過去,不由得發呆,鄧宗平,是他。
  他正對著她微笑,用目光征求她同意,離開同桌朋友,坐到她這邊來。
  宦楣把他那一桌人的麵孔統統數清楚,見沒有女孩子,心情好得多,隨即又嘲弄的想:於卿何事。
  鄧宗平問:“什麽事那麽好笑?”
  “是因為笑聲的緣故?”宦楣問。
  “不,你一進來我就看到你了。”
  “我仍然漂亮?”
  “不在話下,且添增了囂張不羈。”
  宦楣看著他的臉,搜索往日的情意,但是鄧宗平可不讓她找到蛛絲馬跡。
  宦楣說:“聽講你一直沒有女朋友。”
  “那有什麽稀奇。”
  “也沒有男朋友。”
  鄧宗平看她一服:“你的語氣越來越似宦暉,這不是好現象。”
  宦楣忽然伸手過去握住他的手,鄧宗平雖然沒有掙脫,也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兒,宦楣知道無望,鬆開手。
  鄧宗平輕輕說:“也該找份工作了。”
  宦楣站起來,“道不同不相為謀,下次再碰見,不用與我打招呼了。”
  她離去。
  鄧宗平隻得回到原來的桌子上。
  有人問:“嘩,那是誰?”
  鄧宗平答:“朋友。”
  “交情不淺吧?”
  “齊大非偶。”
  “那你是怎麽認識她的?”
  鄧宗平低著頭淺笑,宦楣適才握過他的手,她柔膚那種冷冷的感覺猶在,有限溫存,無限辛酸。
  怎麽樣認識她?說來沒有人相信。
  當年他在法律係已經最後一年,比什麽時候都需要外快幫補生活,她中五,急於找人補習英文,經無數中間人轉接介紹,他到了宦宅。
  他坐在會客室等,半晌跑出來一個大眼睛長頭發的女孩子,一臉清純,那個環境配那個長相,完全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他呆了一會兒,也就攤開課本,為她上課。
  一共補習了兩年,得到宦氏闔家好感,由女主人到司機,都尊稱他為鄧老師。
  他自己卻知道,第一個學期尚未完結,他已經辜負了他們的好意。
  他自慚形穢,他不但比小眉豆大好幾歲,家境普通,且懂得太多,因此苦苦按捺情感。
  是宦暉這個鬼靈精先看出端倪,大少爺暑假回來探親,一見小鄧,便伸手過去,“你就是鄧老師,好家夥,眉豆每次跟我通電話都說起你。”用力握他的手。
  如果這名紈搏子弟還有什麽優點的話,便是他深愛小妹。
  鄧宗平還想回憶下去,同桌朋友已經舉起杯子:“讓我們祝鄧某人榮任律師公會會長。”
  當日的眉豆已不是今日的眉豆,他使她的天真受創,變成現在這樣。
  剛才他看到她進來,隻見一臉厭倦,表情偏激,他已經不認識她,他深深內疚,難辭其咎。
  小鄧在咖啡廳座發呆,宦楣在車子裏出神。
  車子不住在市區中兜圈子,隔了很久,她才想起,約了宦暉有事,他們要商議如何為父親慶祝生辰。
  車子駛到釣隆銀行門口,宦暉跳上車來,笑問:“你又叫凱蒂好看了?她說你荷爾蒙不平衡,心理變態。”
  宦楣也忍不住笑,“我見她不知進退。實在討厭。”
  宦暉很含蓄的說:“一個人要超越他的環境及出身,進步是不夠的,非要進化不可,那樣大業,豈能人人做到。”
  宦楣衝口而出,“鄧宗平就可以。”
  “這小子確有點能耐。”他溫和地拍拍妹子的肩膀。
  宦楣把手臂穿進哥哥的臂彎,頭靠著他肩膀,不出聲。
  老司機在前座微笑,兄妹倆一向友好,從孩提時開始,兩人同坐車子,必有這個姿勢。記得有一次,小毛豆同頑皮同學打架,頭破血流,一臉泥灰,被小眉豆見到,隻是靠著他默默流淚。如今長大了,各有各性,這點兄妹情始終不變。
  當下宦暉說:“一定有好過鄧宗平的人,我給你介紹。”
  “你手頭上有什麽好東西,不說這個了,請客名單擬好沒有?”
  “不外是父親的幾個老朋友。”
  兄妹倆到家後,宦興波也回來了,脫了外套,便審閱兒子恭恭敬敬遞上來的客人名單。
  宦太太眯著眼心滿意足地旁觀,正在歡心,忽然聽得丈夫不滿地說:“咄,毛豆,這個人還在名單裏幹什麽,快給我剔掉。”
  宦太太一跳,“什麽事,給我看看。”
  宦暉莫名其妙,接過名單,問父親:“是誰,是梁國新?”
  宦楣忍不住問:“梁伯伯不是我們的老朋友?”
  他們的父親一聲不響,走到園子去。
  兩兄妹麵麵相覷。
  做母親的悄悄說:“消息也太不靈通了,梁家出了事。”
  “發生什麽?”宦暉問。
  “上個月梁氏建築已叫廉政公署封了門,梁國新被控行賄。”
  宦暉登時明白了,順手取過一管筆,便把梁國新三個字劃掉,接著走到花園去陪父親。
  宦楣說:“我竟不知道這件事,我得去慰問一下梁小蓉。”
  “眉豆,”宦太太叫住女兒,“你識相點好不好?”
  宦楣不出聲。
  “望遠鏡已經送來了,你還不上天台玩你的遊戲去。”
  宦太太也走開了。
  那張名單落在茶幾上,被粗筆用力勾除的名字已經不存在。
  宦楣獨自在偏廳感慨了一會兒,才到天台去把那具折射望遠鏡的配件組合起來。
  宦暉站在她身邊,看她用熟練的手勢三下五除二把零件裝妥。
  他笑說:“你幾時蓋一座天文館玩。”
  宦楣籲出一口氣,“這種三米焦距的望遠鏡隻可用來測定小行星的位置,即使用到十米長的鏡簡,如此龐然巨物,也隻能測量一百光年範圍內的恒星。”
  宦暉坐下來,“使你覺得渺小?”
  “真的,人生既苦又短。”
  “聽聽這是什麽話。”
  “你看這星空,群星從東方出來,慢慢掠過天空,再落於西方,天秤座在最左邊,跟著是室女座、獅子座、巨蟹座、雙子座……毛豆,為什麽我們還要明爭暗鬥?”
  宦暉大笑起來,“這真要問問你同凱蒂了。”
  宦楣賠笑。
  “我們的天性就是如此好勇鬥狠,也虧得這樣百折不撓,永不言倦,再接再厲,人類才有光輝的曆史,否則人人內心通明,萬念俱灰,那還怎麽活呢?”
  “今晚,我要尋找北鬥星。”
  宦暉靜了一會兒才說:“你同鄧宗平都不愛吃人間煙火。”
  “並不是他教會我觀星的。”
  “但是由他送你第一具單簡望遠鏡開始。”
  宦楣顧左右而言他,“我已經找到大熊座和仙後座了,今夜天空恁地清朗。”
  宦暉脫下外套搭在妹肩上,“風也很大。”
  他下去了。
  宦楣在天台立了一個中宵。
  且不知道為誰。
  第二天她撥電話到梁家去找舊時小友梁小蓉。
  “小蓉,是眉豆呀,我回來了,大家見個麵如何?”
  小蓉在那頭忽然哽咽起來。
  “喂喂喂,這是幹什麽,不是要做新娘子了嗎?”
  “取消了。”
  “我不明白。”
  “婚禮取消了。”
  宦楣靜一會兒,然後很堅持的說:“出來再講。”
  “眉豆,謝謝你邀請,我實在沒有心思飲宴。”
  “那麽我來看你。”
  “算了,我也不想招呼客人,謝謝你眉豆。”
  “隨時找我,你知道我這個人不分晝夜,你若想聊天,隻要撥一個電話。”
  “好的。”
  宦楣惆悵的放下電話。
  生了大麻瘋也不過如此,由此可知六親是多麽容易斷開。
  梁小蓉不肯出來,不肯接受感情施舍。
  宦太太看見女兒坐著發呆,過來問:“毛豆到什麽地方去了,周末也不帶妹妹出去玩,我的女兒不是沒地方去吧,連我的節目都排得滿滿的,你何故發呆?”
  宦楣笑,“你這下子又上哪裏去,”上下打量母親,“這件旗袍嫌窄,為什麽不做得大道一點,明明是胖了。”
  她母親拍她一下,“批評批評就會批評,岑太太請了富華酒店的蛋糕師傅來教我們做甜點,你要不要來?”
  “我不吃甜品。”
  宦太太坐下來,“你父親叫你到公司幫忙。”
  “我不會。”
  “公關經理你總會得做吧。”
  “嘿,見人挑不吃力,人家許小姐雖有三頭六臂,光是敷衍宦夫人你,也已經五癆七傷。”
  “去你的。”
  “不是嗎,連買一本報都打電話到公關組找許綺年。”
  “她能幹呀,能者多勞。”
  宦楣說:“我沒有本事,所以找什麽都不用做。”
  “天長地久,這樣疲懶可不是個辦法。”
  宦楣覺得她母親用字十分可愛,天長地久,她說,她認為世上確有天長地久這回事。
  “我看小說。”
  “這些都是什麽書,看名字就可嚇煞人:藍血人、盜墓,紅月亮。”
  宦楣笑,“這些書嘛,與星星有關。”
  “我的時間到了,不同你說。”她匆匆出門去。
  宦太太這天要學的,是法式千葉蛋糕。
  是夜宦楣回到天台,看著滿天星鬥,輕輕吟道:“CEST DOUX,LA NUIT,DE REGARDER LE CIEL,TOUTES LES ETOILFS SONT FLEURIES。”
  她最愛這句話。
  鄧宗平說觀星使她心曠神怡,對她有益。
  有一日他問她:“你到底曉不曉得令尊幹的是哪一行?”
  “他是釣隆銀行董事局董事。”
  他鼓掌,“好極了,你居然曉得。”
  “我毋需研究他在外頭扮演一個什麽樣的角色,我隻知道他是一個好父親。”
  “你也不能太不問世事。”
  “有損失嗎,不是你說的嗎,以有涯之生命追求無涯之學問,殆矣。”
  “我真不曉得該把你怎麽樣。”
  “你可以邀請我私奔。”
  清晨四時,宦楣步下天台的時候遇見宦暉開著跑車回來。
  兄妹倆不約而同到廚房找東西吃。
  “瘋狂舞會?”
  “最最世紀末的荒淫舞會。”宦暉喝一口蕃茄汁。
  “酒池肉林?”
  宦暉不回答,隻是滿意的笑。
  “真奇怪,你對那些永不厭倦。”
  宦暉放下杯子,“可惜你又不是兄弟,不能帶你一起去。”
  “但是你可以告訴我。”
  “咄,很多事根本不可以言傳。”
  “在那樣的場合中,有沒有碰到過鄧宗平?”
  宦暉詫異道:“你知道他是不一樣的,他不愛這一套。”
  “他仍然沒有女朋友?”
  “眉豆,要是你想念他,為什麽不與他接頭?現在你已超過二十一歲,絕對有交友自由,大不了搬出去住。”
  宦楣怔怔看著宦暉,過了很久才說:“不,我並不想念他。”
  “違心之論。”
  “我隻是沒有更好的事可想。”
  宦暉打一個嗬欠,“我十點鍾還要開會,不同你說了。”
  宦楣看著她哥哥的背影,這老小子也有過他驚險的時刻,前年暑假他同一個美貌的女孩子走,等到邀請人家到歐洲去逛的時候,才發覺伊人隻有十五歲半,嘩,真正嚇出一身冷汗,宦楣從沒見過他雙眼中有過這麽恐怖的神色,想必是真正害怕了,天天坐在她對麵訴苦訴到天亮。
  “——我真不知道她什麽歲數”,“難道查閱她的身分證”,“無論是哪個上帝主宰這個宇宙,盼望饒恕我一次”……聽得宦楣耳朵走油,很多次忍不住笑出來。
  萬幸他的羅曼史並沒有被揭發,過了整整大半年,才定下心來,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交友謹慎許多。
  初認識葉凱蒂,他讓妹妹去打聽人家真實年齡,宦楣查知凱蒂隻有十九歲,也吃了很大的一驚,她滿以為她有二十九歲,心中正竊笑宦暉杯弓蛇影。
  江湖真催人老。
  就這樣已經同宦暉走了兩年,也難怪有點不耐煩。
  父親生日宴那天,宦暉並沒有帶葉凱蒂出席,兩兄妹單身主持晚會,努力陪客人寒暄、碰杯、跳舞。
  轉身的時候,宦楣看到鏡子裏去,凝視良久。
  宦暉借鏡子一角打領花,取笑她:“每況愈下?”
  無可否認,姿色不能再同十五二十時相比。
  她問宦暉:“記得我十七歲生日舞會?”
  “當然,大約有一百名男生問及你的擇偶條件。”
  “最近還有沒有人提起?”
  宦暉避重就輕地笑答:“全世界都已經知道了。”
  宦楣追著他來打。
  招呼起客人來,還是一本正經的,金童玉女似站在父母身邊,使宦氏夫婦覺得十分滿意。
  賓客雖多,統統是老麵孔,今天你裝飾我的宴會,過兩日我來點綴你的派對,來而不往非禮也,來來去去是這幾十個達官貴人,第二天照片又刊登在社交版上叫小市民觀賞。
  宦太太興高采烈,絕不言倦,能站在宦興波身邊三十年不變,當然有她的辦法,再過十多年,這套功夫就會成為藝術。
  在家裏舉行宴會其實是最累的一件事。
  宦楣開小差走到花園去看天。
  她抬高頭輕輕說:“青石板上釘銀釘,千顆萬顆數不清。”
  身後忽然有人說:“其實,在任何時候,肉眼在天空所能看到的星,隻有三千顆左右。”
  宦楣一愣,一邊轉易一邊脫口而出:“宗平!”
  那人也一驚,欠一欠身,“我不知道你在等人,對不起。”
  不,不是鄧宗平。
  宦楣看著那個年輕人一會兒,冷風一吹,剛才喝的香檳湧上心頭,她有點發呆。
  “你是哪一位,好像沒有人介紹過我們。”
  “我老板是宦先生的朋友,由他派我出席晚宴。”
  “那應該是熟人了,今日不過請數十位人客。”
  “他們的確相當知己。”
  來人彬彬有禮,但是背著光站,宦楣看不清他臉容。
  “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鄙姓聶。”
  “啊,聶先生好似對天文頗感興趣。”
  他笑了,“哪裏,我聽人說宦小姐念的是天文物理。”
  宦楣笑,“可見謠言即是謠言,我修的是文科。”
  她轉到另一個方向,想在月色下看清楚他的麵孔。
  他剛剛別過頭來,宦楣與他一個照臉,嚇了一跳,她沒想到陌生人會有一張這樣漂亮的臉。
  親友一直公認宦暉英俊,可是與這位客人相比,五官未免失之纖細,缺少一種男子氣概。
  宦楣忍不住問:“你們是哪一家公司的?”
  他笑一笑,“冀軫出入口。”
  宦楣對這間公司並沒有印象,這並不稀奇,她對父親的生意一點興趣都沒有。
  但是對方對宦家卻好似了如指掌。
  她說:“快將散席了。”
  好色是人之天性,漂亮的麵孔令觀者心曠神怡,宦楣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他當然對她有興趣,不然不會與她攀談。
  宦楣說:“有空再聯絡,我們一起看星。”
  聽上去委實太浪漫了:坐看牛郎織女星。
  是以他有刹那間失神。
  宦楣接著說:“對不起,我要去送客。”
  她拉一拉緞子晚服,發出悉悉一陣輕響,轉出客廳去。
  她一直陪父母站在門口招呼,但沒有再看到那位聶先生,他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離去。
  第二天一早宦楣接到凱蒂的電話,隻說要祝宦伯伯生辰快樂。
  宦楣馬上知道凱蒂在打探消息,“你放心,毛豆與我都沒有帶朋友回家。”
  凱蒂像是滿意了,“我有份禮物送給令尊。”
  “你給毛豆轉交便可。”宦楣擱下電話。
  反正已經醒了,她撥到鈞隆的公關部找許小姐打聽冀軫出入口行的來龍去脈。
  許小姐笑道:“很奇怪的店名是不是?”
  宦楣答:“並不,二十八宿中第十三十四顆星正是翼宿與軫宿,此人毫無疑問是個業餘觀星家。”
  許女士如聞印度文,“什麽?”
  宦楣隻是笑。
  “有了,”許小姐說,“冀軫的主持人姓聶。”
  “有沒有名字?”
  “聶上遊。”
  “與我們華洋有什麽糾葛?”
  “要貸款部才會知道。”未經上頭同意,即使對方是大小姐,也不便透露太多業務上消息。
  “你有沒有見過他?”
  “沒有。”
  “那沒事了,謝謝許小姐。”
  聶上遊,可能是他老板,可能是他本人。
  下午,她蹭到母親身邊,“媽媽,我好不好請客人回來喝杯茶?”
  宦太太即時問:“異性?”
  “世上隻有兩種人,不是男人就是女人。”
  “為什麽不到外頭去玩?”
  “我的望遠鏡並不能手提。”
  “不行,一破例不可收拾,葉凱蒂會把宦家當旅舍。”
  宦楣歎口氣,“陰陽人呢,陰陽人能不能帶回來?”
  “小姐,你找份正經工作吧。”
  “我還不十分肯定我要做的是什麽。”
  “你父親在十八歲那年就已經知道了。”
  宦楣笑說:“一代不如一代。”
  宦太太終於關心起來,“你要請什麽人來喝茶?”
  “根本沒有人。”
  “宗平來不來?來的話就當是我的客人好了。”
  “父親的想法同你有點兩樣。”
  宦太太自顧自說下去:“伊益發出色了。有一次下午茶碰見他,特地過來向我鞠躬,還替一桌太太付帳,害我感動了三天。現時這樣的年輕人真不多見了。”
  他的好處也並不隻這樣,宦楣嘴說:“他很會這一套,偽善。”
  宦太太不以為然,“一個人若假得令我那樣舒服,假得一點也看不出來,我就當他是真的,外邊也有人說宦興波假,我一點不覺得。”
  宦楣打趣母親,“你在戀愛,懵然不覺。”
  宦太太說:“去你的。”
  她戴上眼鏡,在翻閱一本華麗的畫冊。
  宦楣探頭過去一看,見是梅蘭芳的藝術,不禁唷一聲,馬上說:“這是要長期苦練的玩意兒,以我們這樣年紀,最宜養生,切忌野心勃勃,不如逛時裝店去吧。”
  宦太太怔怔看著女兒。
  半晌才說:“眉豆,多虧有你,陪我說笑逛逛散散心。”
  宦楣做一個羞愧及無地自容狀,“像我這種沒有用的女兒,也不過會這些。”
  真要學好一門功夫,長年累月,除吃飯睡覺外,都得練、練、練。學藝數十年,才能先難後易,苦盡甘來。
  開什麽玩笑,有什麽必要。
  宦楣陪母親去買皮鞋手袋。
  她悠閑地坐著抽香煙,宦太太看到這一季的新貨興奮得團團轉,每隔五分鍾便叫一次“眉豆眉豆你過來看看好不好”。
  於是店裏所有的客人都轉過頭來看誰叫眉豆。
  宦楣早已習慣,既來之則安之。
  鄧宗平不是這樣想,他問:“你認為我會適應你們的世界,你真的那麽想?”
  他的姐姐生產後十天便為卑微的薪水回到工作崗位,他世界裏的女人都是苦幹的牛,馴服而憔悴。
  宦楣抱著母親的鱷魚皮手袋怔怔地回憶,在他補習下,她的功課飛躍猛進,因為她想討好他。
  現在情況已經改變了吧,他應該有足夠能力改善家庭環境。
  “眉豆,眉豆,你來看看這靴子好不好?”
  到這個時候,宦楣也不得不覺得母親無聊,“媽,我們又不騎馬。”
  明明是大家閨秀出身,一旦在小王國內發號施令成了習慣,就直把那種意氣使到公眾場所來。
  宦楣從容地看著母親,已經上了年紀,讓她去吧。
  下班的時間到了,街上人群車潮洶湧,一班看樣子是自食其力的女士們推開店門嘻嘻哈哈走進來挑東西。
  辛是辛苦點,她們有她們的樂趣,買起奢侈品來,一般一擲千金。
  宦楣輕輕同母親說走吧,捧著大包小包,在橫街上了車。
  宦太太問女兒:“你在想什麽?”
  宦楣顧左右而言他,“我們去接父親下班。”
  宦太太連忙說:“你太不識趣了,人家下了班還有應酬。”
  宦楣看母親一眼,做這個太太也著實不易,這樣超人的忍耐、溫和、大方。
  “男人的事,我們不要去理它。”
  回到門口,發覺宦氏父子一早到家,正在大門前觀賞研究一輛血紅色的跑車。
  宦暉興奮不已,手撫車身,不住讚美,看見妹妹回來,連忙喊她:“眉豆過來看爸送我什麽?”
  “又是一輛跑車。”
  “這不同!這是林寶基尼君達,訂製三年,今日抵埠。”
  宦楣聳聳肩,又怎麽樣呢,還不是四個輪子一副引擎,用以代步。
  “上車,眉豆,我們去兜風。”
  眉豆輕輕說:“你應該載葉凱蒂,她會開心。”
  宦興波在一旁嗬嗬笑,“眉豆,你不說你要什麽?”
  宦楣笑笑。
  宦楣知道她要的是什麽,第二天早上,她找到許小姐,一陣哈哈天氣真好你的部門請不請人我來學習如何之後,她說:“我想公關部代我找一個人。”
  “我們幫你聯絡好了。”
  “我想找鄧宗平。”
  許小姐是鈞隆的老臣子了,當然風聞過這位先生,便不動聲色的說:“一定辦妥。”
  宦楣道謝。
  她所要的,不過是聽聽鄧宗平的聲音。
  不到十分鍾電話就複過來了。
  鄧宗平問:“有什麽事我可以為你效勞?”聲音禮貌大方客氣,不帶一絲感情。
  宦楣想:可把我當一個客戶?
  宦楣的千言萬語都叫他堵住,於是隻得說:“你知道梁國新一事?”
  “聽說過。”
  “我想去旁聽。”
  “我可以代你查一查上堂的日子。”
  “梁家有我兒時好友。”
  “那自然。”
  兩人沉默良久,宦楣不得不說:“好嗎?”
  “托賴,過得去。”
  他身邊有人同他打招呼,宦楣被逼知情識趣的說:“你忙你的去吧。”
  “那我們改天再談。”
  這種失落不是用筆墨可以形容。
  稍後律師行的秘書通知宦楣有關的地點與時間。
  鄧宗平就站在秘書身邊,見她說完了,隨即問:“宦小姐語氣如何?”
  “很平常,她叫我等一等,拿枝筆記下來。說得很客氣。”
  鄧宗平坐下來,未免惆悵,但他的理智告訴他,也幸虧如此,不然,再見了麵,那隻冰冷滑膩的小手再擱上他的手,恐怕會有事發生。
  過去的已經過去,居然還可以繼續做朋友,通消息,已經是一項了不起的功績。他與她兩人為這段感情所吃的苦,不足為外人道。
  鄧宗平心一陣辛酸,忍不住將頭伏在雙臂上。
  隔壁有人叫他,“鄧,鄧,你的電話。”
  他才打醒精神抬起頭來應付工作。
  那日宦楣為了去看梁小蓉,起了大清早。
  在法庭外見到梁家三口,她開頭沒有把他們認出來,不,不是因為眾人形容枯槁,而是連尺寸都忽然不對版了。
  梁小蓉與她一起長大,衣服可以調過來穿,如今像比她矮了大半個頭,整個人蜷縮著,像是要努力躲藏身體,逃避注意力。
  宦楣一聲不響,坐到長凳上,伸手過去,握住梁小蓉的手。
  梁小蓉呆滯的抬起頭來,見是宦楣,無神渙散的眼睛漸漸露出訝異的神色,跟著是感激的淚光。
  她倆四隻手緊緊的交疊。
  律師正在輕輕叮囑事主,時間到了,法庭大門打開,宦楣拍拍朋友的手,目送他們進去。
  她不打算陪他們聆聽冗長的審問及答辯。
  梁氏夫婦根本沒有注意到任何外人的存在。
  兩人的精魂像是早已離開他們的軀殼,肉身無奈地緩緩蠕動走入法庭,猶如行屍。
  兩扇大門隨即合攏。
  宦楣沒有即時離去,她坐在長凳上發呆,她不相信那是她所認識的梁國新。
  梁伯伯平時談笑風生,神采飛揚,天生有控製場麵的魅力,目光到處,沒有一個客人會被冷落。
  但是剛才,他什麽都沒有看到,呆若木雞,視若無睹。
  宦楣心中惻然。
  早曉得不應該來,既幫不了人,又令自己不快。
  有人輕輕坐到她的身邊。
  宦楣決定離開法庭,剛握緊手袋想站起來,卻聽見旁邊有人叫她。
  她轉過頭來,看到那張英俊的麵孔,“聶先生,是你,”她有點意外,“我們又遇見了。”
  他向她笑笑,“原來你是梁小姐的朋友。”
  剛才那一幕,他都看見了。
  “你呢,”宦楣問,“你認識梁國新?”
  “他是敝公司客戶之一。”
  宦楣站起來。
  他說:“我送你一程。”
  剛在這個時候,寂靜的木板長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分明是有人趕著過來,宦楣轉過頭去看,發覺來人是鄧宗平,這時他也看到了她,而且發覺她身邊站著個年輕人,小鄧不由自主尷尬地放緩腳步。
  未待宦楣開口,小鄧便說:“今晨我在十號法庭工作。”
  宦楣心中有氣,那閣下走到西翼來幹什麽,鄧宗平鄧宗平,為什麽你總是不肯吃一點點虧?
  但是小鄧接著說:“於是便過來看看你。”
  宦楣這才麵色稍霽,為兩位男士介紹,兩個年輕人握手寒暄。
  鄧宗平問:“你已看到梁國新?”
  宦楣點點頭。
  “那我過去了,有事等著我。”他轉頭離去。
  誰說一切不是注定的,偏偏會在這個時候身邊出現第三者,宦楣從不為這種事解釋,鄧宗平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她在感情上最最驕傲,再也不肯特地表白。
  這一切,都落在聰明的旁人眼底。
  他立刻知道會有點棘手,女孩複雜矛盾的眼神表露所有苦楚愛慕眷戀不舍之情,嘴角帶出驕傲矜持無奈。
  過了片刻,她轉過頭來問他:“你是聶上遊是嗎?”
  “是,”他笑笑回答,“力爭上遊。”
  “你沒有告訴過我,這名字由我自己打聽得來。”
  他欠欠身,“我的榮幸。”
  她喜歡他,覺得他可親,忽然忍不住訴起苦來,“你看人家怎麽樣對我。”
  聶上遊不便置評,隻是微笑。
  “他已三年沒有主動與我聯絡,一旦看見我身邊有位異性,立刻給我白眼。”
  聶上遊溫柔的看著她,他若是一不小心,露出半絲同情之色,便會馬上淪為她的弟兄姐妹,萬劫不複,不行,他非殘忍不可,於是揚聲笑起來。
  笑聲在空蕩的走廊激起回音,宦楣受到感染,也笑了起來,開頭還有點苦澀,後來笑得渾身暢快。
  “來,”聶上遊說,“我送你一程。”
  到底事不關己,己不勞心,宦楣愉快的離開了法院大廈。
  她沒有回家,她對他沒有戒心,他原是她父親的客人,在家裏認識。
  宦楣知道她父親的脾氣,絕不輕易與人結交。
  他們在一家私人會所談天上的星。
  真好,幸虧有這樣的話題,不然一直說私人故事,不悶死人,也嫌太過赤裸。
  聶上遊說:“你的口氣,比我更似一個天文學學生。”
  “嗬請問你在哪一間學校研究,我巴不得有人指點。”
  “你真想知道?”聶上遊微笑。
  宦楣答:“我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中國寧波大學。”
  這個答案意外又意外,宦楣忍不住問:“你回到內地去讀書?”
  他笑:“我在中國長大。”
  宦楣睜大眼睛看著他。
  聶上遊咳嗽一聲,莞爾道:“看仔細沒有,在中國長大的中國人不多見吧?”
  “不不,”宦楣回過神來,“我隻是沒有想到,我,我的意思是,我不認識,唉,算了,越描越黑。”
  聶上遊仰高頭笑起來,顯得神采飛揚,宦楣這才發覺,一套普通深色西裝穿在他身上,竟這樣的瀟灑漂亮。
  他取笑她,她漲紅了麵孔。
  笑完了,聶上遊調侃地問:“你在什麽地方長大?”
  宦楣沒精打采的答:“在我狹窄的小世界,人人在母親的懷抱裏長大。”
  聶上遊適可而止,讚道:“真是天底下最理想的成長處。”
  宦楣懷疑的問:“你來到本市有多久了?”
  “我先到美國紐約與親屬團聚,住了幾年,才派到這裏工作。”
  宦楣拍一下手掌,“啊哈。”她抓到他的小辮子,“還不是西方社會有關係,你有無繼續學業?”
  聶上遊感慨的答:“為口奔忙,哪裏還有這種氣。”
  這個人好不特別,好不有趣。
  他當下說:“來,我送你回去。”
  車子在停車場,宦楣走過繁忙的銀行區去取車,有少男少女捧著簿子走上來攔住他們,一手遞上一枝筆,對宦楣:“請支持直選,請簽名支持八八年直選。”
  聶上遊兩隻手放在口袋裏,並沒有意思簽名,他雙目看著宦楣。
  該死,宦楣想,這小子恁難應付,立定心思笑眯眯冷眼旁觀,要看她下不了台,說他有惡意呢,並不見得,但他的確要她尷尬。
  電光石火間,宦楣詫異地問自己:你幾時關心過別人怎麽想,為什麽要在乎一個陌生人怎樣看?
  自從鄧宗平以來,她還沒有在乎過誰怎麽樣看她。
  宦楣馬上定下來,對那女孩子:“我們考慮清楚了才能簽這個名。”
  那女孩笑笑,並不勉強,又去攔截其他行人。
  宦楣鬆一口氣。
  聶上遊雙目中露出欣賞的神色,嘴裏猶自問:“你可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宦楣據實答:“知道一點,但沒有專心鑽研。”
  聶上遊笑笑,“我認為流星群比政治有味道得多了。”
  “我想這關乎閣下手上拿的是什麽護照。”
  聶上遊忽然拉起她的手,拖她走進停車場,找到車子,送她回家。
  一路上他沒有講話,宦楣在心中不住拿他比鄧宗平,兩個人其實並無相似之處,宦楣忽然發覺,聶上遊將是她離開小鄧之後第一個重要男性。
  人是萬物之靈,到底有點分寸,她就是知道。
  宦楣十分惆悵,她不希望因這個人而忘記鄧宗平。
  人的性格多麽奇怪矛盾,一直希望可以控製自己的心緒而不果,想忘記一個人,固然心不由己,想不忘記一個人,也心不由己。
  荒謬。
  車子停在門口,聶上遊笑說:“聽說你們家家教甚嚴,未經家長同意,閑人不得入內,不送你進去了。”
  很明顯,他也把她的來龍去脈統統打探清楚了。
  宦楣還在沉思,並沒有對那句話做出適當的反應,過半晌她抬起頭來,“我們會再見的吧?”
  他點點頭。
  宦暉自泳池回來,看到這一幕,十分詫異,他太知道妹妹的性格,越是看重一個人,越是手足無措,言語木訥,相反的時候,則遊戲人間,活潑調皮。
  這小夥子是誰?
  宦暉向他行注目禮,看著他把車子調頭離去。
  宦暉用毛巾擦頭,邊問:“這又是什麽人?”
  “一個來曆不明的中國人。”
  宦暉笑,“你好像特別為這一類人所吸引,永遠不肯在同類中選朋友。”
  宦楣笑著過去用雙手拉著兄弟毛巾衫的翻領,“選誰!二世祖都跑去追求影視明星了。”
  “燒到我這裏來了,太不公平,我可以一口氣數出好幾個對你有興趣的人。”
  “都是悶死人的人:星期一至五,日間在他們令尊公司裏掛名工作,晚上出席各式宴會,沒有應酬便去私會情人,周末闔家在碼頭集合,坐船出去兜風,一百年都沒有一件事發生,不要說是做他們的妻,做妾都嫌悶。”
  “聽聽這是什麽話。”
  “也隻有像葉凱蒂這樣的無知少女才渴望嫁入宦家。”
  宦暉啼笑皆非,遞一杯冰茶給她,“你且涼快涼快。”
  “我等身分最尷尬,”宦楣訴起苦來,“行頭不知多窄,鈔票誰人沒有,真正有誌氣的男孩子才不屑同二三線地位的商家攀親戚——”
  她還沒有說完,宦暉已經老實不客氣打斷她,“那我祝你下輩子生在貧民窟,雖然一出世就滿頭瘡,但經過苦苦掙紮,發奮圖強,創辦事業,終於成為舉世聞名的偉人。”
  宦楣瞪他一眼。
  “小姐,知足一點好不好!”
  她打量兄弟,“你看上去真的神采飛揚,一副小人得誌模樣。”
  “我很快樂,”宦暉滿意地伸伸腿,“我承認我的特權比你多。”
  “父母偏袒。”
  “不,眉豆,要怪還是怪社會,我的行為我擔得起,世人最多說我誤解風流。”
  宦楣微笑,她兄弟已經說得十分含蓄,她要是學宦暉一半,立刻淪為下流。
  宦暉眯著雙眼,躺在藤椅子上享受陽光,“可惜你不能進鈞隆來玩,我們那組有幾個知情識趣的老臣子,老馬識途,什麽訣竅都懂,不曉得多好玩。”
  玩玩玩玩玩,宦暉好像不懂其它的詞匯。
  宦楣一生氣,站起來用力掀起整張藤榻,往泳池推下去,水花四濺,宦暉慘叫連連,已經掉進池裏。
  宦楣拍拍手走開。
  宦太太站在露台上問:“什麽事,什麽事?”
  宦楣上樓,剛遇到她母親下來,她說:“媽媽,讓我回紐約去算了。”
  宦太太擁著女兒肩膀,“公寓已經租出去了,再說,許小姐問我呢,她怕你哄她,不肯做她的生力軍。”
  她拉女兒坐下來。
  “你看毛豆一下子就適應了。”
  簡直如魚得水。
  她猛然發問:“媽媽,你是什麽時候習慣的?”
  宦太太一怔,答不上來。
  “記得嗎,若幹年前,你的名字叫唐品芳,是大學裏的高材生,你的同班同學現在已是政府機關裏的一級政務官,你又是怎麽變成今天這樣?”
  宦太太強笑道:“你沒事吧眉豆?”
  “當中也經過一番掙紮吧,媽媽把你的經驗告訴我,讓我學習。”
  宦太太呆呆地看著女兒,下不了合。
  幸虧寶貝兒子前來搭救,“眉豆的老患又發作了,瘋瘋癲癲不知說些什麽,還不過去聽電話,鄧大人找你呢。”
  宦暉一隻手在打領帶,趕著去赴約的樣子。
  宦楣一聽是鄧宗平,連忙站起來奔出去。
  宦暉看著她背影,不悅地說:“都是小鄧,把一些似是而非的知識灌輸給她,什麽人貴自立,金錢萬惡,弄得眉豆高不成低不就,那小子現在成了名,費用收得比誰都狠,偏偏眉豆還在迷他那套,難怪當日爸爸反對他們在一起。”
  做母親的歎口氣。
  宦暉奇道:“怎麽,這其中還有別情?”
  正確的版本不是這樣的。
  宦太太說:“哪裏敢反對。”
  “那是什麽?”
  “你爹去說親,被小鄧一口拒絕。”
  宦暉一怔,笑出來,“好家夥,有種。”
  “是你爹操之過急,神情倨傲,條件苛刻,傷了人家自尊,人家無法接受。”
  “可是目前情況兩樣了,他已不是吳下阿蒙,大可舊事重提,揚眉吐氣。”
  宦太太正要回答,一眼看到女兒已經站在門口,隻得把話咽下肚子。
  “毛豆,你又在嚼什麽蛆,有一絲空閑就講我閑話。”
  宦暉賠笑,“小鄧說些什麽?”
  “梁國新一案下星期宣判。”
  “詳情如何?”
  宦太太連忙搖手,“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匆匆走出去。
  宦楣說:“母親簡直生活在桃花源中。”
  “這是一種福氣。”宦暉取過外套。
  “你又去哪裏?”
  “你不方便去的地方。”
  “咄,大不了是豔女豔舞豔曲豔詞。”
  “你說對了。”
  “豔死你。”
  “你看你爐忌的,嘖嘖嘖嘖。”
  近日他連葉凱蒂都少見了,害得凱蒂一直在報上辟謠。
  “糜爛、腐敗、墮落。”
  “謝謝你。”宦暉朝妹妹飛吻。
  他開著那輛血紅色跑車出去了。
  宦楣拿著筆記本子到天台去觀星。
  簿子裏已經寫滿密密麻麻的心得。
  宦楣覺得好笑,一到家就變成淑女了,坐在家中專等人來的會。
  萬萬不能主動,她很清楚記得坐在課室門口等宦暉放學的女孩子,一副緊張的樣子,互相敵意地瞪視,宦暉一出現,便湧上去叫名字拉衣裳。
  這樣又有什麽意思,成敗輸贏倒無所謂,姿勢一定要合乎身分。
  所以她第一次在紐約看見葉凱蒂,便同她說:“你不應該來,你應該叫毛豆走這一程。”
  結果宦楣自己也犯了同一個毛病,她允許父親到鄧家去求親。
  宦興波坐著司機駕駛的林肯駛進窄巷,巷子兩邊都是無牌小販攤檔,迎頭而來的小型貨車不肯讓路,兩車白板對死,不住吧吧吧吧響號,互不相讓。
  沒上門宦興波已一肚子氣,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家!真不明白一直當小公主養的女兒怎麽會看上這樣的男生,肯定是慈母多敗兒的緣故。
  正在光火,司機下車辦交涉,貨車硬是不願退讓,幸虧警察來了,指揮小販把籮箱等雜物挪一挪,騰出空間,讓車子側側身駛過。
  開貨車的是一個小夥子,形容難當,看見宦興波,得得意意舉起手做個粗魯不文的手勢,氣得宦興波跳腳:“看見沒有,苦苦納稅幫補這種人!”
  老司機想笑但是不敢笑。
  停好車子,宦興波幾經艱難,才找到住址。
  小小的老式電梯有一股味道,像是有人在裏邊出過大量的汗,又似囤積過一大堆揩台布,氣息難受。
  眉豆不能說她爹不愛她。
  宦興波伸手按鈴。
  來開門的是他的未來親家鄧太太,小小唐樓光線幽暗,地方淺窄。
  但是鄧氏夫婦卻有一股悠然自得之態,不卑不亢,自然,這樣的環境一樣培訓出大律師來,英雄莫論出身,他們隻有更加值得驕傲。
  宦興波坐在塑膠料子沙發上,看著鄧宗平,心裏邊想,這小子倒是一表人才。
  茶喝過了,也約莫寒暄過幾句,宦興波約好小鄧上他辦公室麵談,心裏倒也有幾分歡喜。
  也罷,好叫世人曉得,他宦某不是個勢利的人,他懂得欣賞人才。
  注定姓鄧這年輕人鴻運當頭。
  他坐著大房車走了。
  宦楣後來才知道,紕漏出在後頭。
  鄧宗平一踏進董事長辦公室,就看見宦興波紅光滿麵的坐在巨型桃木寫字台後麵。
  他一開口便說:“我告訴你,小鄧,他日眉豆若有一字不滿於你,我把你的頭擰下來當球踢,哈哈哈哈哈。”
  鄧宗平一點都不覺得好笑,他幾乎以為走錯時光隧道,回到大軍閥時代去了,暗稱不妙。
  宦興波接著說:“什麽時候進鈞隆服務?起薪三十萬,你給我好好的幹。”
  小鄧還沒來得及回答,宦興波又皺皺眉頭,“親家也住得太差勁了,鈞隆名下有的是房產,我叫陳師爺陪你走一趟,你去挑一層。”
  鄧宗平見話不投機,已經臉上變色,站了起來。
  宦興波從來沒有養成體量他人情緒的好習慣,一直說下去:“眉豆說婚紗要到意大利去訂,下個月你陪她走一趟羅馬,首飾她母親有現成的,酒席方麵,……你們有多少名親戚?我讓公關組與你聯絡。”
  鄧宗平不怒反笑了,年少畢竟氣盛,他幾乎沒問宦興波:我幾時入贅?
  小鄧別轉頭就走,留下宦興波一個人發呆,他正在做一個大姿勢,舉起雙手,忽然之間發覺觀眾已經離場,頓時僵住,他看不見他自己,否則會訕笑這種滑稽的動作。
  等到宦楣知道談判破裂的時候,雙方已經沒有轉圜餘地。
  她哭得整張臉腫了起來。
  宦楣坐在天台上深深歎口氣,她浪費了所有的眼淚,浪費了這些年。
  當時宦暉同她說:“眉豆,你想走就跟他走好了。”
  但是她沒有。
  小鄧叫她脫離娘家,“相信我,我不會叫你長久吃苦。”
  宦楣沒有那樣的勇氣,她不能想象自己出入那條陋巷,住在那窄小的單位裏。
  她向鄧宗平懇求:“請不要考驗我。”
  小鄧沒有答應她的請求,一如她沒有答應他的。
  兩人都太過自愛。
  這個時候,天邊忽然一亮,接著一道弧形的光在天空掃過,來得突然,去得迅速,這是一顆流星。
  下半夜看到的流星,往往比上半夜多,宦楣知道時間已經不早。
  該睡覺了。
  覺醒,或者真的該找一份工作做。
  第二天宦楣發奮圖強,約好許小姐麵談。
  也真難為了老臣子,她提出好幾個建議:“舉辦慈善晚會,你做統籌,善捐給公益金。”
  宦楣搖頭。
  “那麽鈞隆支持你,你與理工聯絡,叫他們的學生來參加各種設計比賽,我們出獎學金。”
  “我不要做臨時工。”
  “小姐,你不是打算朝八晚九來正式上班吧?”
  “宦暉可以,我為什麽不可以。”
  許小姐說漏了嘴:“宦暉?”
  隻兩個字,聰明的宦楣已經聽出端倪,她莞爾,原來他才是掛名來玩的,難為他對這妹妹還振振有詞理由多多,啐。
  當下她說:“不正式上路,永遠達不到目的地。”
  許綺年笑了,“可是你出生已經站在我們目的地上了,你還想往哪兒去?”
  “不一樣的,有時我也想得到事業上的滿足。”
  “相信我,那是很吃苦的一件事。”
  “勸我放棄?”宦楣微笑。
  “真的毫無必要。”
  “我想試試做得筋疲力盡的滋味。”
  許綺年拉長了臉,“別再說了,我對你這麽好,你卻來挪揄我。
  這也是聲東擊西,脫殼之計,宦楣隻得順她意思結束這一次茶會。
  回到家,傭人奉上一隻紙盒,”一位姓三隻耳朵的先生親自送來。
  宦楣笑。
  一手放下手袋,一手拆開盒子。
  盒子裏麵是一塊拳頭大小鐵色的石頭。
  宦楣初見之下,也是一怔。
  隨即會過意來,馬上取出石塊,小心翼翼轉動欣賞。
  這不是一塊普通石頭。
  它是塊隕石,是我們能接觸到的,數量非常有限的天體實物標本,它的前生是一顆星。
  三個耳朵先生把這樣珍貴的禮物送上,可見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經不輕。
  宦楣輕輕撫摸隕石表麵的熔殼與氣印。
  “看,”她輕輕,“在天上閃爍了四十六億年,落到紅塵,隻剩這個模樣。”
  盒蓋上附著聶上遊的電話地址。
  她回小書室用宦宅特備的信紙寫了一封答謝信,叫司機送上去。
  聽見汽車引擎轟然咆哮,她探頭出去,剛好看見宦暉駕著跑車回來。
  他一直是這樣,每天下午要回來換件幹淨襯衫再出去繼續下半場。
  車裏有人等他,另外一個,不是葉凱蒂。
  今天宦楣心情好,有意生事,便趁兄弟走開,溜到樓下,一手搭住車身,探頭說:“你好嗎?”
  坐在車裏的少女嚇一跳,抬起頭來,看住宦楣。
  宦楣與一明亮單純的大眼睛打一個照麵,也呆住了,便把那淘氣的心情收拾起來。
  少女朝她笑笑,“你是誰?”她天真的問。
  宦楣還來不及回答,少女把車門往上推開,下車來,嗅一嗅花香,“多美的風景。”
  宦楣隻得附和,“這園子還過得去,啊?”
  少女笑眯眯問:“誰帶你來的,你也是毛豆的朋友?”
  剛在這個時候宦暉換好衣服趕下樓來,“咦,你們倆倒是聊上了。”
  “毛豆,過來。”
  宦暉跟她走到影樹下。
  她抱怨他,“你這是幹什麽,開幼稚園?”
  “她已十八歲。”
  “胡說,不用交給醫生檢驗也可以肯定她不會超過十四歲。”
  少女在車旁好奇張望,宦楣見她一絲不耐煩與妒意都沒有,更加對她添增好感。
  宦暉沒好氣,叫道:“自由,你過來一下。”
  宦楣一聽,先樂了,“你叫自由?”
  少女微笑著走過來,“是呀!叫我嗎?”
  宦暉說:“這是家我眉豆,自由,你把身分證拿出來給她看看。”
  宦楣怕她不悅,少女不介意,打開小小皮夾子,把身分證取出遞過去。
  宦楣說:“不好意思。”
  “我都給查慣了。”少女笑,“都不相信我已成年。”
  可不是一張成人身分證,已經十八歲零九個月,她姓艾,愛自由,宦楣歡喜的笑起來,“你的姓名真美。”
  “謝謝你。”她把身分證收好。
  宦暉似笑非笑的看著妹妹,“檢察官,滿意沒有?“
  宦楣說:“艾小姐,我這個哥哥不是好人,你同他做朋友,要打醒精神,他說的話,你信一成已經太多,他若出什麽鬼主意,你最好說不。“
  宦暉拉了女朋友上跑車,一邊笑道:”自由,別聽這個老姑婆胡謅。”
  一陣風似去了。
  宦楣坐在門外納罕,他怎麽向葉凱蒂交待?
  兄妹兩人資質相差太遠,外頭人卻一竹篙打沉同胞倆,宦暉應付異性的功夫,宦楣一成都沒學到。
  這樣下去,遲早要成為老姑婆。
  說到曹操,凱蒂的電話接著來了。
  “眉豆,你哥哥最近是不是很忙?”
  “他天天都這麽忙。”讀書時曠了課往大西洋城的賭場跑,輸得臉上泛油才肯回來。
  宦楣老覺得他拚命的學父親——的弱點。
  “眉豆,”凱蒂的聲音十分苦惱,“我們認識也這些年了,總有點感情吧,請對我說實話。”
  “你連未婚夫到了哪裏還得問人,旁人還有什麽實話可說。”
  凱蒂非常生氣,“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我,我跟你說,宦暉近日同那班股票經紀玩得那麽瘋,可不是好事,從前還有我管著他,你們也不想想,我也有三分功勞。”
  宦楣忍著笑,唱聲喏:“多謝指教,虧得你葉小姐,否則我們一家死無葬身之地。”
  “你毋須仗勢欺人。”凱蒂摔下電話。
  宦楣聳聳肩。
  宦太太忽然叫出來,“眉豆,眉豆,過來看新聞。”
  她趕著過去,剛好聽到電視新聞報告員清晰的讀道:“前梁氏建築工程公司負責人梁國新涉嫌串謀行賄一案今日正式宣判,八項控罪中六項罪名成立,兩項罪名不成立,截至中午為止,辯方律師仍在求情,此案將押後至本周五宣判,梁國新還押房待審。”
  熒幕上出現梁國新父女緊緊挽著手臂緩緩步入法庭,小蓉並沒有意避開鏡頭,她維持應有尊嚴,向前直視。
  宦楣立刻熄掉電視。
  母女倆靜默良久。
  然後宦楣努力用愉快的聲調問母親:“最近大夥又在學什麽,編織,插花,陶瓷?”
  宦太太沒有回答,過一會兒她轉過頭來問女兒,“眉豆,對於我們家男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宦楣據實答:“一無所知。“
  宦太太歎口氣,“你有沒有去過梁家?”
  “他們不見客。”
  宦楣忽然想起來,母親前一陣子好似在學一種叫挽花的牌章,因搭子難找,停了下來。
  “媽媽,我替你找幾個人來搓牌,我有預感,許小姐一定有空。”
  宦太太一聽這個,也就很樂意的忘記前事。
  她笑說:“人家許小姐不知道該怎麽看我。”
  “看你是一個享福的人呀。”
  人到齊了,用過點心香茗,麻將刮辣鬆脆的搓起來,宦楣自覺大功告成,
  鬆一口氣。
  她換上泳衣,潛進水底,閉上雙目,耳畔還好像聽見幾個太太在議論她。
  “你們大小姐天天在家,真正難得。”
  “想也沒想到眉豆會這麽乖。”
  “可見外頭的傳言不實確。”
  宦太太急了,直問:“外頭傳她什麽?”
  “那些人撩是鬥非,理他做甚。”
  宦楣微笑,那些人所說的,同這群太太一樣,全是片麵之詞。
  宦楣坐在泳池,屏氣一分鍾,都不願意上來了。
  司機喚她:“小姐,小姐。”
  她泅到池邊。
  “小姐,聶先生的信。”
  宦楣爬上草地,伸手接那隻雪白的信殼,信封上墨跡遇水而溶,一個楣字漸漸化開變淡,化成淺藍色的一朵花。
  宦楣用毛巾抹幹手才把信拆開。
  他這樣寫:“眉豆,據天文台說,今天晚上,是夏季最清朗的一個好夜,巨大的彎鉤形天座將運行到南天裏,輕紗似銀河從那裏流向東北方,牛郎織女星明亮地隔著銀河相對輝映,十字形的喜鵲星飛翔在銀河上為他倆架起橋梁。
  你若願意與我一起欣賞這鬥轉星移的奇景,請於十九時抵達下址。上遊敬邀。”
  宦楣放下信,多麽出色的一個人!
  異性朋友雖然不少,宦楣從來沒有這樣的被追求過,她與鄧宗平的關係始於師生,他還沒有機會討好她,她已經愛上他,並無情調可言。
  之後跑到外國,洋人多半粗淺蠢鈍,亦不懂調情藝術,最大犧牲是在女同學門口等上十分鍾,把啤酒香煙錢省下買一束鳶尾花,已算仁盡義至。
  所以宦楣拿著那封信讀了好幾次。
  最後她喃喃道:“鄧宗平,吃掉你的心。”
  聶宅在郊區,宦楣開了五十分鍾的車才抵達。
  她駕駛開篷車,撲撲的溫暖的風不住輕輕拍打著她的麵孔,把她的馬尾吹向後方,她心盼望今夜這個約會,她知道聶上遊的安排不會叫她失望。
  他坐在門前石級歡迎她。
  他引她到天台,一邊有竹籬笆,玫瑰紅茶花開得欣欣向榮,另一邊放著一張鋪著白布的大桌子,香檳、管具、燭台一應俱全。
  聶上遊請她坐下,斟出香檳,取來一隻小小無線電,扭了開,細細碎碎的樂聲傳出來。
  宦楣坐著享受晚風及好酒。
  忽然之間,她聽得無線電內的唱片騎師說:“這首歌,由三隻耳先生點給眉豆小姐收聽:尋找一顆星。”
  宦楣一怔,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但那首老歌已經在耳畔響起。
  聶上遊微笑地注視她。
  宦楣覺得他此舉太過詼諧滑稽可愛,忍不住笑出來。
  笑到一半才想起他做了那麽多麻煩事,花了許多心思,不過是想叫她開心。
  宦楣感動了。
  有一股暖流自腳底回升至心窩,再傳到臉龐,宦楣相信她的耳朵已經燒紅。
  聶君並沒有把觀星的設備搬上天台來。
  郊外的天空特別清晰,沒有霓虹燈的阻擾,煙霧也比較少,天色漸漸暗下來,活脫似天文館裏的模擬蒼穹,星星一顆一顆閃爍眨眼。
  宦楣怔怔的坐在藤椅中,不複回憶,曾經有過比這更愉快的時刻。
  一般女孩子若想得到一點滿足,還可以為自己添半件首飾或一件皮大衣,宦楣就沒有這種樂趣,她絕望地尋求感情上的滿足。
  聶上遊好像知道她的心意。
  離開鄧宗平之後,她過了一段頗長的荒唐日子,每一天比前一日憂鬱,每一天都比前一日更看不起自己。
  今日她尋回一點點自信,但是因為太知道在發生什麽事,內心未免戚戚然感慨萬千。
  天全黑之後遠處傳來一兩聲疏落的犬吠聲,聶上遊點著蠟燭,自廚房捧出精美的食物。
  宦楣一看,是一個香噴噴的海鮮鍋,噫,他還會烹飪,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現代女性手揀萬揀,就是希望家中有一位忠誠的好廚子。
  她投過去感激的一眼,馬上放心放肆的吃起來。
  這一分鍾聶上遊若果向她求婚,她會即時應允,管他從哪裏來,往哪裏去,知道得越多越不妙。
  但是聶上遊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他們隨音樂起舞,因為今夜星光燦爛。
  宦楣踢掉了鞋子,臨走時才自桌底找出來,聶上遊讓她端坐著,親手把鞋子替她穿上。
  他站在門口送走她。
  宦楣在回程上哼著那首舊歌:尋找一顆星……
  家裏燈火通明,牌局仍然未散。
  宦楣走進屋裏,傭人即時迎出來,“小姐,太太找你呢。”
  幹麽,搓牌還要有人在一旁插科打諢湊興不成。
  宦楣一推開牌室的門,意外得呆在那裏。
  陪著三位太太搓麻將的竟是鄧宗平。
  宦楣被這突兀的現象刺激得捧心大笑。
  鄧宗平尷尬地站起來。
  宦楣問:“許小姐呢?”
  宦太太說:“你且別笑,她讓你爹叫出去辦要緊事去了,幸虧宗平肯替她。”
  宦楣看著鄧宗平,“你怎麽會來的?”
  小鄧還沒回答,她母親答:“我請他來的。”
  宦楣反應夠快,“那我不阻你們搓牌了。”
  宦太太說:“我們吃宵夜,眉豆,你陪宗平談談。”
  鄧宗平便順理成章的隨她走到花園。
  宦楣問:“你不是真的特地來打牌吧?”
  “我是來看你的。”
  “有事嗎?”
  他又不響了。
  宦楣已經習慣他的持重,獨自走到一個角落。
  鄧宗平問:“剛才玩得很高興?”她的臉色緋紅,神情愉快。
  “是。”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好似有點惆悵。
  他終於:“我來告訴你兩件事。”
  “請說。”
  “宦暉最近賭得很大。”
  “輸抑或贏?”
  “贏。”
  “那多好,天下第一營生。”
  “他玩的是股票。”
  “家父必然會指點他一兩度散手,”宦楣溫和的說,“我不會擔心。”
  鄧宗平隻得點點頭,隔一會兒他又說:“那天你給我介紹的新朋友聶君。”
  “他怎麽樣?”
  “你或者想知道他曾經協助警方調查過一件案子。”
  宦楣笑了,“你真的這樣關心我,宗平,你真的怕我吃虧?”
  鄧宗平呆了一會兒,“恕我多言。”他轉身就走,他肯定是來錯了,變成一個講是非的小人。
  “宗平。”宦楣叫住他。
  宦楣往前踏一步,“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我太多事了。”
  宦楣微笑,“剛才那幾位太太,沒有叫你悶壞吧?”
  “哪裏的話,伯母一直對我極好。”鄧宗平感慨,“是我少不更事,心高氣傲。”
  宦楣輕輕的說:“我不知道你會搓牌。”
  “活學活用。”看得出他的精神已較鬆弛。
  “對了,有日經過碼頭廣場,有人叫我簽名支持直選,那些都是你的同黨吧?”
  “你有沒有簽?”
  宦楣搖搖頭。
  “眉豆,你一貫地不關心時事。”
  “宗平,你亦一貫地責怪我長居象牙塔。”
  鄧宗平無奈地笑笑。
  除非發生一件大事,把她自塔裏逼出來,或是把他拉進去,否則他們兩個隻好永遠僵持。
  宦楣問:“宗平,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那個人,會是什麽樣子?”問到這裏,聲音顫抖。
  鄧宗平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暗示他根本沒愛過任何人,尤其沒有愛過宦楣,他身為大律師,自然聽出言下之意,拒絕作答。
  “我要走了。”
  “對,宗平,聶上遊做過哪一件案子的證人?”
  “不再重要了,我太多事,你已有足夠能力照顧自己,亦應有交友自由。”
  宦楣送他出去,私家路口剛巧有一部計程車,宦楣朝他擺擺手。
  回到房裏,卸了妝,取出那塊星的碎片欣賞良久,才連同聶上遊的那封信,一起放進抽屜裏。
  躺到床上不多久,天就亮了。
  別人都有事情要做,就她沒有,宦楣不必起床。
  等到隔壁房間傳來瓷器破裂聲音,她才勉強睜開眼睛。
  宦暉睡隔壁,他回來了嗎,幾時的事,抑或剛剛上樓來?
  又有重物擊地聲。
  她聽得有人吵架,一個自然是宦暉,另一個是女人,好不熟悉,不正是葉凱蒂。
  瘋了,宦楣霍一聲跳下床,把她帶回來不止,還在家裏打架,吵醒父親,不剝了他的皮。
  她走到隔壁房,敲門沒人開,隻聽得房內鬧得更凶,連忙趕回自己房,找出鎖匙,把隔開兩間房中門打開,一推開門,正看見宦暉用力握住葉凱蒂的頭往牆上撞。
  宦楣連忙趕過去拉開這兩個狂人,葉凱蒂乘機反抗,雙手亂抓,宦楣臉上頓時起了血印。
  宦暉反手一巴掌,把凱蒂打得跌在地上。
  除此之外,兩個人倒沒有失禮,宦暉西裝煌然,隻鬆了領帶,凱蒂的紗裙雖然撕開一兩處,並沒有走光。
  他們氣咻咻地怒視對方,像兩隻野獸,要把對方吞吃。
  宦楣忍無可忍,吆喝道:“你們到底在幹什麽?”
  已經有傭人聞聲上來察看,一邊敲門一邊問:“有事嗎,小姐?”
  宦楣揚聲道:“沒有事。”
  但是宦太太已披著睡抱過來,“眉豆,誰在毛豆房?”
  宦楣連忙用身子擋著母親的視線,“媽,你回去休息,我同他理論呢。”她用力把母親擠出門外。
  “兩兄妹幹麽吵起來?”
  “原則問題。”
  “別把父親鬧醒。”
  “得了。”宦楣終於推上門。
  她轉過頭來,看到宦暉正在俯身撿拾地上的照片。
  她這才發覺一地都是十乘十五公分大小的彩色照片,幫著拾起幾張,一看之下,宦楣呆住,她忽然明白大哥暴怒的原因,同時也禁不往臉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他們三人終於靜下來,對峙而坐。
  當然是宦楣第一個按捺下怒火,她以鄙夷的語氣問:“你有什麽資格找人盯住宦暉拍攝這種下流的照片?”
  凱蒂恨恨的說:“因為我要全世界知道他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宦楣站起來,“他怎麽樣了!他已成年、未婚,他愛怎樣都有自由,你有資格管他?你侵犯他私隱,你登門勒索,我們有權控告你,叫你身敗名裂。”
  凱蒂聞言,臉色蒼白,瞪著他們兄妹倆。
  倒是宦暉擺擺手,“算了。”
  宦楣向凱蒂說:“把底片交出來,要多少錢,說,數目字如果太離譜,下不了台的將會你。”
  凱蒂忽然嗚咽起來,“我不要錢。”
  “那你要的是什麽?”宦楣大奇,“經過這些,你不是還想嫁給宦暉吧?”
  凱蒂目光空洞的看著她。
  “凱蒂,你是江湖的一顆明顯,有頭有臉,凱蒂,但你沒有腦袋,你頭殼
  裏麵塞的是稻草,我真的對你生氣,你可以把一件事情弄得這樣醜惡。”
  這時候宦暉再一次說:“算了,叫她走。”
  宦楣轉過頭來,“他叫你走。”
  凱蒂痛哭起來。
  宦楣厭惡的說:“回家再哭吧。”
  凱蒂忽然拉住宦暉,“我也隻不過是一時情急……”
  宦楣搖頭,“凱蒂,永遠不要解釋,做過的事,要有勇氣承擔。”
  宦暉居然笑了,“眉豆,你對牛彈什麽琴。”
  他疲倦的拉開門,走出房間,竟把葉凱蒂撇下不理。
  凱蒂真正絕望了,她原天真的以為宦暉會得魂不附體地苦苦哀求她,任她提出條件,隨她擺布,但事實與理想相差太遠,她的計劃全部落空。
  凱蒂頹然坐下。
  宦楣冷冷的看著她。
  凱蒂不見得找不到比宦暉更好的男人,她演出這一鬧劇,不外是因為著了魔,她起了血性要同宦暉拚命,往好處想,凱蒂不失為一個有真性情的人。
  “我送你出去。”
  凱蒂忽然打開手袋,取出一包東西,交給宦楣,“底片。”
  宦楣呆住。
  凱蒂喃喃的說:“算了。”
  宦楣連忙接過底片,緊緊握在手中。
  凱蒂看看宦楣,語氣忽然冷靜下來,她說:“你是個千金小姐,一輩子活在大樹蔭下,你永遠不會懂得,一個女孩子,自幼出來江湖找生活,所身受的種種苦難侮辱,而且還正如你說,不得抱怨,不得解釋,打落牙齒,要和血吞下,一樣要多謝父兄叔伯多多捧場。”
  宦楣聽了隻覺得一陣心酸,眼眶發紅。
  凱蒂卻鎮靜地說下去:“有勢不可盛時,你們也不必欺人太甚,我雖然出身貧賤,一般是個肉身,一樣由父母所生,”她停一停,“將來,你們也許也有難看的日子。”
  說完了,她離開房間。
  宦楣叫她,“凱蒂。”
  她沒有回頭。
  一直走出宦家大門。
  宦楣呆站了很久,一直在思考凱蒂那番話。
  宦暉出來說,“眉豆,剛才麻煩你。”
  宦楣把底片扔給他,他打開一看,歡呼起來,
  掏出打火機,點燃著,底片遇熱卷縮、燃燒,宦暉把它扔進水晶煙灰缸中,它一下子變成一團火球,輕輕發出悉悉聲,刹那間化為灰燼,不複存在。
  宦暉渾身輕鬆,沒事人似說:“你用了什麽法上令她交出底片?為兄的真的要好好獎勵你。”
  宦楣怔怔的看住大哥,沒有言語。
  ”不同你說了,上班前我要好好浸一個熱水浴。“
  宦楣一個人走到花園欄杆邊靠著看風景,腳下正是著名美麗的維多利亞港口,但這一天,天空陰暗,海水灰黑,宦楣看到遠處烏雲卷成一堆堆向她這邊撲過來,一團一團,活似怪獸,一下子吞掉半邊天空。
  她正在注視這個奇景,天邊電光霍霍響起忽喇喇一個悶雷,天色大變,一陣大風,吹起落葉。
  雨跟著而至,啪啪落下,開頭疏疏落落,後來密集,一下子淋濕宦楣的薄衣。
  她並未即時閃避,猶自站在空曠處看天變。
  母親在遠處叫:”眉豆,眉豆。”
  聲音在大雨下顯得斷續微弱。
  宦楣轉過頭來,看見母親在一把太陽傘下伸手招她。
  幼時她最愛在大雨中遊泳,宦太太老是怕她觸電,也是這樣,躲在東搖西擺的大傘下叫她離開泳池。
  該刹那,宦楣忽然變得很小很小,隻有七八歲模樣,她不顧一切向母親奔過去,“媽媽,媽媽。”且無故哭了,淚流滿麵,幸虧有大雨保護,除她自己,沒人知道。
  奔到傘下,伸手緊緊抱住母親。
  “落湯雞似,還不鬆手,連我都一身濕。”
  但是宦楣不肯放開,她要緊緊抱住母親。
  宦太太說:“你一向與毛豆親厚,我知他房內有人,你,連同我,還有你父親,都把他寵壞。”
  宦楣感冒,躺在床上三天,發覺一雨已經成秋。
  宦暉下班天天先來看她。
  他握著妹妹的手,輕輕說:“我叫人送了一筆款子給凱蒂,她並沒退回來,那件事……我也有錯。”
  宦楣猶自不能釋懷。
  宦暉嬉皮笑臉的說:“我一定改。”
  宦楣說:“小時候你推我跌倒在地,額上起了高樓,還不也一直說會改。”
  宦暉歉意地問:“額上還痛嗎?”
  “你去做你的事吧。”宦楣沒好氣的說。
  宦暉還在賣乖,“有人找你,我說你身子不適,需要休養。”
  “謝謝你。”
  宦暉這才走了。
  待他退休的時候,可以寫幾本書:名曰玩藝術、甩掉女伴六十二法,如何做最少工作賺最多享受……
  聶上遊送大蓬大蓬的鮮花上來。
  但是鄧宗平,鄧宗平忙得連她生病都不知道。
  宦楣開始知道追求術中這個閑字是多麽重要。
  宦楣一生是個閑人,小時候她也曾欣賞鄧宗平的忙……坐在看台一角看他打籃球、演講、主持會議,他總是用盡全力;額角上積聚著亮晶晶的汗粒,現在想起來,他那種姿態,比聶上遊更像一個勞動人民。
  流汗漸漸成為小鄧的習慣,沒有汗,沒有成就。
  他當然希望將來的伴侶也陪著他快活地邊做邊揮汗,並且高興地喊出:多麽痛快,太有意恩了!
  也許醜化了他。
  他對宦楣也是不容情的。
  有一次,兄妹到辦公室去看他,宦暉那遊戲人間的天份隨時隨地可以發揮得淋漓盡致,看到小鄧的假發黑抱,不問自取,戴上了就學老婦弓起背滿房走,久不久還咳嗽一兩聲,惹得秘書們笑得絕倒。
  小鄧回來看到,不由分說,鐵青著臉,一把搶回道具,那天一整天,盡管宦暉向他道歉,他還是不瞅不睬。
  幾經艱難辛苦才得到那件袍,對他來說,那個身分,尊若天神,怎麽能容許別人稍加褻瀆。
  稍後宦暉問妹妹:“你不是真要與這樣一個人結婚吧?”
  宦楣沒有回答。
  她不是看不到他的性格的正反麵。
  宦太太上來看她,“你父兄過兩天到紐約去,有沒有事叫他們辦?”
  “沒有。”
  “熱度退沒有?”
  “那不重要。”
  宦太太含笑,“有什麽是更重要的?”
  “如果我要結婚,你反不反對?”
  宦太太緊張起來,“同誰?”
  “男人。”
  “啐!”宦太太拍打她的手臂,“當然是男人,誰?”
  “中國人。”
  宦太太籲出一口氣,“這倒還好,隻要是正當人家,受過教育、職業高尚,有誌氣的男孩子,對你尊重疼惜,我就喜歡。”
  宦楣笑得打跌,“‘隻要’,你老人家的條款已是全世界最苛刻的擇婿要求。”
  宦太太怔怔地,“我並不覺得。”
  “剛才你說的幾條要旨,宦暉一點也做不到。”
  “胡說,我們難道不是正當人家。”
  “對對對,我們家是名門。”
  “你父親創業不容易啊。”
  那是一定的,宦楣點點頭。
  “說,你想嫁給誰,是送花來這個人嗎,他長得多高多大,在什麽地方做事,家裏有些什麽人?”
  宦楣連忙安慰她:“我不過說說而已。”
  “不是小鄧吧?”宦太太語氣充滿盼望。
  “他!”宦楣笑出來,“他在競選第一屆華人總督之前怎麽可能考慮成家立室。”
  “你說的那個人,我見過沒有呢?”
  “母親,我若結婚,一定堂堂正正,把人帶到你眼前來,你這可放心了吧。”
  “眉豆,這是我惟一的心願。”
  宦楣鄭重地應允了母親。
  再同聶君的會的時候,她與他已經有了默契。
  他問她:“明天有沒有空?”
  她想都沒想:“有。”
  有沒有空百分百是人為的,天下沒有勻不出的時間,隻有不想出席的約會。
  聶上遊即刻想,這樣磊落聰明的一個女孩子,可惜生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若是困苦一點,必定逼她發奮圖強,肯定會得出人頭地,揚名立萬。
  聶上遊再問:“我不用同別人競爭?”
  宦楣隻是笑,“我的朋友很少。”
  聶君的心軟下來,傳說中宦家二小姐是一個最容易交的女孩子,流通社交界的故事實在不少,但是他一見她就知道,她心中另外有一個世界。
  她原本可以答:“我怕你不是對手,所以給你機會,自動淘汰了你的對手”,或是“我不知道你打算決一死戰”,甚至輕佻調皮如“我幹脆把另外一位先生也帶來介紹給你如何”。
  但是她沒有。
  她選了一個最樸素的答案,這樣的智慧,不知是否來自一顆星。
  他請她到一間私人會所。
  一進門,宦楣就看見葉凱蒂。
  凱蒂穿著件極低胸的裙子,同一位白發男士坐在一起,她對著門口,他背著人,所以宦楣看不到凱蒂男伴的麵孔,隻從他們親昵的神情中知道她又找到了人。
  真快。
  宦楣別過頭去。
  聶上遊立即笑問:“要不要換個地方?”
  宦楣想一想:“也好。”
  但是葉凱蒂也看到了她,已經揚起手來,笑吟吟向她招呼,並叫男伴看他們。
  那位男士轉過頭來,宦楣不得不頷首。同時心中打個突,那是她父親好友之一冉鎮賓,冉太太最近剛過身。
  宦楣低聲說:“我們走吧。”
  聶上遊陪她離去。
  在車上他問:“那位小姐,是你男友的女友?”
  宦楣自沉思中走出來微笑,“是嗎,那是你的女友?”
  這等於承認他是男朋友了,他心頭一熱,但是不露聲色,“那麽,”他又說,“是令尊大人的女友?”
  “家父的女友們從不在本市亮相,況且,也不會是那樣格調的人。”
  “奇怪,那會是誰呢?”
  “假如你留意影劇版的話,你不難知道,那是我兄弟的前任女友。”
  聶上遊仍然微笑,“我很少留意那一版。”
  宦楣喃喃的說:“每次見她,她都有一副不同的麵孔。”
  聶上遊看著宦楣,“你呢?”
  宦楣悲哀的摸摸臉頰,“我學藝不精,隻得一臉二用。”
  聶君聽了大奇,“怎麽個用法?”
  宦楣說:“在家在外,略作變化。”
  聶上遊隻會笑。
  宦楣問:“你呢,你此刻是否戴著麵具?”
  他溫柔的反問:“你說呢?”
  宦楣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五官,“好像是真麵孔。”
  他握住她的手,“才不是,我是仙女座來的客人,暫時不適宜暴露真麵目。”
  宦楣輕輕的問:“你們的世界,是否又新又美好?”
  “不見得,各有各的難處。”
  稍後,他們到海灘邊的小館子去吃飯。
  聶君可以感覺得到,某一個人在宦楣的心裏仍然占一個位置,他很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也知道他倆已經不來往很長的一段日子。
  奇是奇在她並沒有完全淡忘那個人。
  沒想到她如此長情,這正是她另一副麵孔。
  聶上遊本來最怕宦楣會挑這樣的良辰美景來問一個最煞風景的問題:“請把你的生平告訴我。”
  現在他放心了,人們高估了宦楣的身分地位,低估了她的智慧。
  宦楣問的是:“把那塊隕石的故事告訴我。”
  聶君說:“七六年三月八日,吉林省吉林地區降落一場大規模的隕石雨,搜集到的隕石有一百多塊,總重量在二千六百公斤以上,這是其中一塊。”
  宦楣沉吟地算一算,那時,他應該還沒有進大學。
  他要從頭說起的話,他自會滔滔不絕把平生得意失意事全盤托上,他既不說,她就能不問。
  宦楣這一點得到她母親的遺傳。
  “那你帶著它已經很久了?”
  “是的,走遍大江南北,東征西討,都沒有失去。”
  現在他把它送給她。
  聶君仍然在十二點鍾之前把她送回去。
  在門口他想起來問:“梁國新判兩年零九個月的事,你已知道?”
  “我讀了報紙,一直非常難過,像梁伯伯那樣的人,怎麽能到那種地方去過活,他家裏連浴室的地板都是通電保暖的,洗完澡踏上去不會著涼,毛巾架子也會發熱,他最討厭用冷毛巾,細節尚且這樣,更勿論生活上其它的享受了,這下子真是不堪設想。”
  聶上遊不予置評,過一會兒他說:“聽講以前他同令尊大人十分親厚。”
  “是,他,還有冉鎮賓,三人隨長輩自上海南下學做生意,過關斬將,一帆風順,還真的沒有遭遇過什麽挫折。”
  “冉鎮賓就是剛才我們碰見的那位白發瀟灑中年人吧?”
  “家父生辰請客夜你肯定見過他。”
  聶君點點頭。
  宦楣笑:“坐在汽車沙發上也能聊個把鍾頭,我也實在太愛說話了。”
  聶君說:“或者,你隻是喜歡與我聊天。”
  宦楣點頭:“是的。”
  聶君忽然問:“談得來是不是結婚的理由之一?”
  “像你這樣四海為家的人,會考慮到結婚嗎?”
  聶君也問:“你呢?”
  “我不能振翅高飛,”宦楣酸澀的說,“失去家人的支持,就沒有我這個人。”
  “這是什麽話。”
  “沒想到我也有我的苦處吧,以你憂患的經曆,看我們的煩惱,真不知道是好氣還是好笑。”
  宦楣忽然握住聶君大而溫暖的手,把臉埋在他的手心中。
  極年幼的時候,遇到不愉快的事,她時常排開父親的手,把麵孔放進去,那時,父親的手比她的小麵孔大得多,給她許多安全感,真是個避難的好地方,後來,父親越來越忙,很少在家,她又在大哥的手心中找到安慰。
  再接著是鄧宗平。
  離開小鄧之後,多年,她沒有重複同一動作,滿以為自己已經長大,永遠不再會這麽做,誰知,當中隔了一段日子,遇見聶君,她又忍不住,暴露了弱點。
  她推開車門,奔進屋內。
  不過第二天,她又精神奕奕的穿戴整齊了跟母親出去應酬。
  宦楣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日子。
  那是十月十九日星期一。
  她們約了幾位社交名媛午膳,十二點過十分抵達茶座,不見熟人,滿以為小姐太太們習慣遲到,母女倆於是叫了飲品先喝起來。
  到十二點半還沒有人來,宦楣開始納罕,莫非記錯地點,抑或是搞錯時間。
  剛在猶疑,隻見老司機匆匆進來找人。
  宦楣招他過來。
  “小姐,周太太說有事,約會改期,她們不來了。”
  宦楣揚起一條眉毛,什麽大事,吃茶逛街也就是她們的大事了,“統統不來!”
  老司機壓低聲音,“小姐,股票跌停板了。”
  宦楣可是一怔,“關你什麽事?”
  老司機哭喪著臉,“少爺給的內幕消息,我全副身家都押上去了。”
  宦楣臉上變色,“快別說了,把車子開過來,我們回家。”
  宦太太慌張的問:“跌了多少,到底跌了多少?”
  宦楣一手按在母親手上,“我們上車子去聽無線電。”
  “可是你爹跟毛豆在紐約哪。”
  “他們一定聽到消息了。”
  宦楣緊緊握著母親的手,鎮靜地付了帳,登上車子。
  她即刻扭開了無線電。
  心不在焉地聽了兩支流行曲之後,新聞報告員清晰的聲音傳出來:“美股上周五大跌引發全球股市下瀉,本市股市出現自七三年來最大一次跌幅,指數迄今已跌掉四百二十七點,總幣值消蝕八百二十億港元。”
  宦楣關掉收音機。
  宦暉這次肯定燒了手指。
  不過不怕,像往日一樣,父親會得拿著熨傷藥去醫他,每次受傷,總能使他乖一陣子。
  宦太太不停問女兒:“影響大不大?”
  宦楣故作輕鬆,“爸爸回來,看他的臉色,便知道嚴不嚴重。”
  宦太太想一想,“他一向控製得住場麵。”
  可不是。
  車內的電話響了,是鄧宗平。
  他一開口便問:“聽說宦先生不在本市?”很明顯仍然關懷。
  “別急,如果需要趕回來,他已在飛機上。”宦楣停一停,然後輕鬆說,“多謝你問候。”
  鄧宗平欲言還休。
  宦太太在一旁說:“叫宗平來吃飯。”
  小鄧聽見了,對宦楣說:“今晚我有約。”
  宦楣問:“你自己沒有損失吧?”
  “我從來不碰這些。”
  他的確是那樣的一個人。
  “我們再見。”
  車子到家之前,宦楣又找過許綺年,她正在開會,宦楣留言有急事請她即時回話。
  能夠做的,不過隻有這麽多。
  宦太太一進屋子便說:“眉豆,我累極了,要去躺一會兒。”
  宦楣覺得母親腳步忽然有點蹣跚,連忙過去扶著她。
  屋子靜得出奇,電話鈴響起來,嚇得宦楣一跳。
  許綺年回話:“宦先生同宦暉今晚十二點鍾飛機回來。”
  宦楣鬆一口氣,“這件事對鈞隆的影響不大吧?”
  “據基金經理說,並不至於動搖大局。”
  宦娟說:“家母緊張得不得了。”
  許小姐在那邊訴苦,“我就慘了,三年內不用想周遊列國或是買時裝換季。”
  “算了吧你,誰問你借或賒呢,來不及的報窮。”
  許小姐沒有回答,宦楣隻聽見她對身邊一個人說:“拋、拋,即時替我出貨,不問價一定要沽出!”聲音不複冷靜。
  宦楣呆在那裏,許綺年從未試過在她麵前如此失態。
  “喂喂,對不起,”她又回來了,“你剛才說什麽?”
  宦楣覺得不適宜同她再說下去,“許小姐,你去忙吧,我這邊沒有事了。”
  她也不再客氣,啪一聲掛斷電話。
  宦楣發呆,這麽些年來,許綺年從來未試過驚惶失措,她永遠氣定神閑,站在宦興波左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什麽樣的陣仗沒有見過,今天心不在焉,話不對題,可見實在非同小可。
  宦楣剛在躊躇,女傭進來通報:“小姐,門外一位聶先生求見。”
  宦楣也顧不得什麽儀態姿勢,立即走出去迎客。
  一見聶上遊,她便問:“你可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聶君點點頭,“令尊同令兄幾時回來?”
  宦楣急問:“為何每個人都想知道這個問題?”
  聶上遊不置信的看著她,至今他才真正相信一個如此時髦的女性可以對財經無知到這種地步。
  既然如此,聶上遊索性安慰她:“由老板親自監察業務,事半功倍。”
  宦楣困惑的說:“或者我花太多的時間在木星的衛星係統上了。”
  “我陪你散散步。”
  宦楣微笑,“謝謝你關心我。”
  “我們是朋友。”
  “這次宦暉恐怕要聽教訓了,”宦楣告訴他,“有不少人告訴我他玩得頗大。”
  “他買的是哪幾種?”聶君好似頗有興趣。
  宦楣想了一想,“我並不記得清楚,他買一種指數,是叫期貨指數吧。”
  聶上遊一聽,臉上不由自主的變色,連忙轉過身子去,不讓宦楣看到。
  “你能為我補習一下那是什麽嗎?”
  聶上遊盡量以很平靜的聲線說:“那是一種充滿賭博性的買賣。”
  “父親也不隻一次替他結帳了,”宦楣苦笑,“男人都喜歡賭博,你呢?”
  聶上遊把手插在褲袋裏,走到草地上去,風吹進他的西裝外套,鼓蓬蓬更顯得他無比灑脫。
  “我?”他過一會兒才答,“我賭的是另外一些。”
  “有沒有贏?”
  “贏過數局,也輸過數局。”
  “為什麽不收手?”
  他轉過頭來笑了,“要生活,怎麽收手?”
  宦楣坐在石凳上,向遠處眺望,這點她明白,把生活降級,實是最難辦到的事,她為此失去了鄧宗平。
  他坐到她身邊,“我們說不定在紐約見過麵,我曾為一間叫布明黛的百貨公司送過一年的貨,雖然隻準在後門出入,也見過許多漂亮的黃皮膚女孩子在該店購物。”
  “你把我想得太奢華了。”
  “兩年後我的英語會話才比較流利。”
  宦楣笑,“找個金發女郎練習一下保證進步迅速,你聽宦暉那口英語,怎麽樣挑剔都沒有唐人口音。
  ”我轉過多份工作,包括地下賭館的打手以及清潔工人,最後因機緣巧合,碰到了欣賞我的老板,派我到本市來做翼軫的主持人。“
  ”你所說的老板,家父也認識吧?“
  ”他們一直有來往,相信這次在紐約也有見麵。“
  “他給你權柄很大呀。”
  “你怎麽知道?“聶君訝異。
  “分公司分明由你命名。”
  聶君笑,“瞞不過你。”
  “你的生活堪稱多采多姿。”
  宦楣本來想加一句英雄莫論出身,後來實在覺得有點庸俗,省下了。
  “的確看到許多光怪陸離的現象。”
  宦楣忽而有一絲感觸,覺得她四周圍的人與事,也開始有點奇怪。
  她說:“你比我們幸運,你身上集中三種文化,難怪這麽聰明。”
  聶君一生何曾聽過什麽讚美,耳朵發起燒來,一時不知應對。
  過一會兒,他見風大,脫下外套,罩在宦楣肩上。
  女傭過來說:“小姐,太太說,怎麽叫客人坐在園子裏吹風,還不快進去喝一杯茶。”
  宦楣有一絲意外之喜。
  聶上遊笑說:“有點心充饑的話更好。”
  宦楣也笑,“一會兒家母瞪著你看,可別見怪。”
  但是宦太太並沒有下來招呼客人。
  聶君走了以後,宦楣上去看母親。
  她母親同:“是那個人嗎?”
  “不過是略談得來的朋友。”
  宦太太點點頭,“你自己要拿捏得準。”
  “你呢,”宦楣笑問,“你不管我了嗎?”
  宦太太似有感觸,緊握著女兒雙手。
  宦氏父子半夜回來的時候,宦楣正在天台觀看升至正南方的天蠍座。
  她聽見數下開門閉門聲,汽車門開了又關,接著是大門打開關攏,她趕下樓去,隻看見父兄已經走進書房,接著房門重重合上。
  迎麵下來的是她母親。
  “怎麽一回事?”
  “他們大概有要緊的事商量,媽媽,你去休息吧。”
  宦太太躊躇一會兒,終於上樓去。
  宦楣卻去找老司機。
  老司機哭喪著臉說:“老爺從來沒有罵過我,這還是頭一遭。”
  “他臉色如何?”
  “鐵青麵孔,沒有出聲。”
  宦楣發呆,這麽嚴重。
  “他為何罵你?”
  “我隻不過提到股票兩字。”
  宦楣叮囑:“太太若問你,你一概說不知道。”
  宦氏父子一直關在書房裏沒出來過。
  宦楣守住門口,開頭隻聽到父親低聲責備,句語卻不甚清楚,宦暉一直沒有答辯,近天亮時分,書房靜寂下來。
  隻有宦楣一個人敢敲門。
  “爸爸,爸爸,要不要吃點東西?”
  沒有人應她。
  “毛豆,毛豆。”她不放棄,越來越用力敲。
  門終於打開了。
  宦暉探頭出來,嚇得宦楣往後退一步。
  宦暉滿臉是油,秋涼時分,卻汗流浹背,濕透襯衫。
  宦楣輕輕問:“這麽壞噯!”
  “眉豆,替我們準備車子,爸同我要立刻回公司。”
  “才五點半。”
  “去,別問。”
  “爸爸,”宦楣喚,“爸爸?”
  她聽見宦興波極之疲倦的聲音,“是眉豆?”
  她走進書房,聞到一陣煙酒氣,燈已熄,但窗簾還厚沉沉垂著,房內光線幽暗。
  “過來這邊,眉豆。”
  “爸爸。”
  宦楣擠到父親身邊,與他共坐一張安樂椅。
  父親雖然十分疲倦,卻無異樣,宦楣放下心來。
  誰知宦暉此時跌撞著進來,“父親,冉伯伯得到消息,停市三天!”他臉如死灰。
  宦楣先站起來。
  她聽見父親問:“車子呢?”
  衣服也來不及換,便偕宦暉衝出門去。
  宦楣一直追到門外看他們上車。
  從上飛機到現在,父子兩人恐怕已有兩日兩夜未曾休息過。
  宦太太出來拉住女兒問:“是怎麽一回事?”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說。”
  “眉豆,去問問許小姐。”
  “媽媽,許綺年所知道的,也不過是父親告訴她的。”她停一停,“媽,這話不是你說的嗎: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們。”
  這句話是宦太太唐品芳的殺手鐧,不知幫她下了多少次台,有親友來說是非的時候,她輕描淡寫的一句“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們”,就把來人吃癟,杜絕流言。
  就算前兩天在牌桌上,她也剛用過這句話,有人豔羨的猜測:“品芳,興波的財產早已上億了吧。”她也推說:“男人的事,才不要去理他們。”
  她並不是說著敷衍人的,宦興波不叫她理,她也根本沒興趣理。
  這一次她放心不下,叫許綺年的手下每隔一小時撥電話過來匯報。那女孩子從上午八時到下午七時的答案是一樣的:“兩位宦先生都在開會。”
  她們母女麵麵相覷。
  宦楣強笑道:“他們總得睡與吃。”
  九點鍾,女孩子說:“宦小姐,我要下班了。”
  宦楣忽然羨慕她,心不由主,竟然脫口問:“約朋友?”
  她甜甜的笑:“是的,說好去看場電影。宦小姐再見。”
  宦楣感喟,他們才是最最快樂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名、利、權、勢,一點起不了作用,對他們沒有影響,因為他們知足。
  宦楣輕輕放下電話。
  父兄仍然沒有音訊,宦楣不管了,她躲到避難所看星,十多分鍾後,已經心平氣和。
  “沒有新發現?”身後有人問。
  她轉過頭來,看見鄧宗平上來了。
  “我想,隻有我一個人有資格上天台。”
  宦楣微笑:“未必。”
  鄧宗平知道她脾氣,不去挑戰她這個答複。
  宦楣見他雙手抱在胸前,似有心事。
  “你找我有什麽事?”她詫異的問。
  “來聊幾句。”
  “是宗棘手的案子?”
  “你對剛公布的民意匯集處報告有什麽意見?”
  宦楣愕然,過了一刻,她啞然失笑,原來小鄧心中煩的是這個,嗬他們倆的路越走越遠,遲早如參商永不碰頭,不不不,她才不關心這些。
  “試想想,二十三萬個附著身分證號碼的簽名,隻算是個人意見,我對報告書投不信任票,我們有權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
  宦楣看著他,“宗平,你真的為這件事入了魔。”
  “不管如何,民主派還是打了一場漂亮的仗。”
  宦楣歎口氣,不出聲。
  他聽見了,“對不起,我知道你不管這些。”
  “沒問題,你需要一雙耳朵的話,我這一對隨時奉陪。”
  鄧宗平笑。
  各人有各人失眠的因由,有些為政治,有些為期貨指數,而女人,為他們的失眠而失眠。
  “宦先生已經回來了?”
  剛在這個時候,宦楣聽見車子駛上來的聲音。
  “這是他們了。”
  鄧宗平說:“我也該走了。”
  “宗平,”宦楣忍不住問,“你為何來得這麽勤?”
  鄧宗平看著她良久,怔怔的答:“我不知道。”
  又過一會兒,他又說:“我們畢竟還是朋友。”
  最後他終於承認,“我身不由己的就來了。”
  第一次,宦楣第一次發覺他的語氣不像個小老師。
  她說:“但是宗平你知道我永遠做不到你要求的水準。”
  他沒有再說什麽。
  宦楣送他下樓。
  他問她:“你愛上了別人?”
  聲音低得不得了,蚊子聲一般的鑽進宦楣的耳朵,她像是聽見,又像是沒聽見,但隔了一會兒,她還是回答:“還沒有。”
  回到屋中,第一件事就去敲宦暉的房門。
  他沒有鎖門,亦沒有應門。
  宦楣進房去,發覺他臉朝下伏在床上,身上沒有衣服,正在沉睡。
  她伸手去推他,“毛豆,毛豆。”
  宦暉怎麽醒得過來。
  宦楣急了,在他身邊喊,“醒醒,醒醒。”
  他根本已經陷入昏睡,天掉下來都不管了。
  “眉豆,別吵他。”
  “媽媽。”
  “讓他睡。”
  “我非要問個究竟出來不可。”
  “你爹都告訴我了。”
  “爹怎麽說?”
  “他說他會擺平。”
  “這當然,可是——”
  “能叫毛豆修身養性,花些代價也是值得的。”
  宦楣啼笑皆非,“趕明兒我也做浪子去,叫你拿金來換。”
  宦太太看女兒一眼,頗含深意,隻是不出聲。
  宦楣這才自嘲的說:“早知不該自動回頭。”
  “去睡吧。”
  宦楣還是不放鬆,趁母親走開,拍打宦暉的裸背,他一點動靜都沒有。
  待宦暉能清醒地坐在早餐桌子前的時候,股市已經下跌一千一百點。
  他母親猜得不錯,這次教訓叫他沉默下來,但是他妹子看出他眼神渙散,精神不振。
  宦楣趁空檔問他:“你到底買了多少,賠了多少?”
  他隻是答:“別問。”
  “你可以告訴我,我不會同任何人說,毛豆,打小時候起我就替你保守一切秘密。”
  “一切已成過去,我已得到教訓,眉豆,不要再問。”
  宦楣總覺他的氣色欠佳。
  宦暉緊緊擁抱妹妹,“別為我擔心,知道嗎?”
  “那麽我要你現在跟著我說:宦暉以後做個乖孩子。”
  宦暉問:“你記得艾自由?我會帶她到家裏吃飯。”
  “她才真是個乖孩子。”
  “眉豆,聽說你也有新朋友,喚他一起參加如何?”
  “還未到時候。”
  “眉豆,不知怎地,我忽然想結婚。”
  “你,宦暉?”他妹妹大吃一驚,用手指指著他,“你想害誰?”
  宦暉聞言低頭不語。
  宦楣即時後悔,不該在他不如意的時候打擊他。
  於是連忙說:“好,你先去注冊,我跟著來。”
  宦暉忽然問:“你想會不會有人願意同我們結婚?”
  宦楣一怔,立刻強笑道:“怎麽沒有,前仆後繼。”
  但是宦暉沒有笑。
  宦楣亦感覺到一絲強顏歡笑的氣氛。
  事情好像真的全過去了。
  這個城市天賦異稟,無論是什麽樣的傷口,都可以迅速止血,愈合,了無痕跡。
  隻有老司機一個人還在訴苦:“要命不要命,四塊九角半會跌到五角三仙,不知何日可返家鄉。”
  宦楣也並不十分同情他,願賭總得服輸。
  宦暉沒有痛改前非之前她已經脫胎換骨,現在兩兄妹常常在家陪母親晚膳。
  宦太太開頭覺得高興,稍後就有點擔心,“出去呀,你們出去玩呀。”她受寵若驚,擔當不起,就希望恢複舊狀。
  宦暉變了一個人似的。
  宦楣總不相信他會學乖,在父親身上打探消息。
  “爸,毛豆想成家立室。”
  宦興波不置可否。
  宦楣小心留意父親的神色,不見有變,略為安心,她不信這麽大的事故會沒有後遺症,隻要父親稍露端倪,她便盤問到底。
  她要父親說宦暉,父親偏要說她,“你又是幾時決定做乖女兒的?”
  宦楣想一想,已經有了答案,當我發覺自暴自棄一點幫助也沒有用的時候,但嘴裏卻說:“我自出生就是個好女兒。”
  宦興波莞爾,“是嗎,你是嗎?”
  “當中身不由己的誤會太多而已。”
  宦興波回味這句話,頓時百感交集,當下不露聲色,隻說:“你叫宦暉把那女孩帶回來我們瞧瞧。”
  噫,父子雙方都有誠意。
  艾自由上來那一日,穿著時下少女流行的名貴便裝,水手領藏青夾白條子毛衣配寬身裙子,雙手插在口袋裏,一頭青絲用根緞帶鬆鬆紮在腦後,宦暉跟在她身後,替她拿著書包,他剛自補習老師處把她接來。
  宦楣這次看到自由,才知道為什麽對她有特殊好感,她像足幾年前的宦楣。
  當日拿書包的那個人是鄧宗平。
  宦楣招呼自由,“你請坐,家母馬上下來。”
  自由朝宦暉笑一笑,一點不覺拘謹,在沙發中伸一個懶腰。
  宦楣萬分感慨,不多久之前,她也是這樣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倘若可以把當日那個自己找回來,走遍萬水千山也是值得。
  此刻她隻希望自由的感情道路比宦楣順利。
  宦暉有點緊張,“我去催催母親。”
  宦楣趁他走開,問自由:“你覺得宦暉怎麽樣?”
  自由坦自爽直,“對我很好,我很喜歡他。”
  宦楣微笑,“是怎麽樣的喜歡?”
  自由並無靦腆之色,“很深的喜歡。”
  宦楣不知怎地忽然問:“倘若他不是今日的宦暉了,你仍然喜歡他?”
  自由詫異的問:“人可以分昨日今日明日嗎?”
  “可以,人會變的。”
  “不,”自由笑說,“你的意思是環境會變。”
  “對。”這小女孩真有意思。
  “環境不會比現在更壞,宦暉說,許多人都利用他的身分,對他有企圖。”
  他那樣說過?宦楣大大訝異,她一直以為他喜歡那些人,愛搞那種關係。
  看樣子兄妹之間了解不夠。
  “他說他有點厭倦,有機會的話,他想找一個風景幽美的小鎮隱居。”
  宦楣覺得好笑,他,毛豆?她不相信,這不過是一時的意興闌珊。
  宦太太下來了,把自由迎到樓上小會客室。
  宦楣沒有跟上去。
  老司機匆匆過來,“小姐,麻煩你,宦先生要那隻黑色公事包。”
  宦楣進書房取給他,一邊問:“他要公事包幹什麽,不是說好回來吃飯嗎?”
  “看我,險些給忘記,”老司機拍一下額角,“宦先生與冉先生談公事,不吃飯了。”
  宦楣一怔,這個日子事前征求過父親的同意,他不回家赴約,可見是有急事,宦楣知道她父親的脾氣,他一向喜歡主動,今日取消一個約會去遷就另一個,可見是被動,不但有急事,且有點身不由己。
  同冉鎮賓談公事。
  宦楣忽然想起坐在冉某身邊的葉凱蒂,她伸手拍拍胸口,聯想力別太豐富了。
  “眉豆,眉豆。”
  她聽見叫,走進飯廳去坐下,一邊說:“爸爸有事,不回來了。”
  誰知宦暉一聽,手一震,半碗湯傾潑出來。
  自由連忙取過餐巾替他揩手。
  宦楣看在眼裏,發覺自由也對宦暉很好。
  宦太太對自由說:“你別見怪,宦家男人一向視工作為第二生命。”
  自由笑笑不語。
  宦楣肯定宦暉跟她一樣食而不知其味。
  隻聽得宦太太不嫌其煩地問了足足千餘條問題,把艾家家宅查得一清二楚。
  宦楣隻聽到自由答:“父母已經過身,我跟兄嫂生活已經有十年以上,十分渴望有自己的家庭。”
  宦楣知道母親會得喜歡這個單純但絕不愚鈍的女孩子。
  她讓她倆繼續談下去,向宦暉使一個眼色,便離開飯桌。
  宦暉與她走到走廊,她悄悄問:“爸爸同冉鎮賓有什麽新計劃?”
  宦暉強笑,“我隻知道,冉鎮賓要娶葉凱蒂。”
  “什麽?”
  “不能置信是不是,凱蒂終於得到她要的一切。
  兩兄妹麵麵相覷,苦笑。
  宦暉歎口氣:“現在我才知道,我逼人太甚了。
  宦楣始終護著大哥,“冉鎮賓跟你全然不同,他可以做主,你不能。”
  “凱蒂不會原諒我。”
  “我們需要她原諒嗎?”
  “如果還想同冉鎮賓談生意的話,我們需要。”
  宦楣說:“別低估冉鎮賓,商場無父子,亦無恩仇,惟利是圖。”
  “眉豆,我一直覺得你的腦袋遠勝於我。”
  “這算是稱讚嗎,比你好就算好嗎?”
  說到這裏,大門打開,他們的父親回來了。
  “宦暉,跟我來。”
  宦楣連忙說:“爸爸,艾小姐在這裏。”
  宦興波像是沒有聽見女兒說什麽,一徑朝書房走進去,宦暉隻得撇下女朋友跟在父親身後。
  自由過來問:“宦暉呢?”
  宦太太笑:“他們父子有話說。”
  宦楣拍拍自由肩膀:“我開車送你回家。”
  自由就是這點好,非常容易商量,她點點頭。提起書包,並沒有不愉快的樣子。
  在車上,官婚問:“自由,你如何認識宦暉?”
  “我哥哥是鈞隆的職員。”
  “啊。”宦楣笑,就這麽簡單。
  艾家位於森林般的住宅大廈其中一幢,自由清晰地指導宦楣把車子駛進相當狹窄的馬路。
  自由笑笑說:“比起宦宅,這裏並不是理想的居所。”
  宦楣即時回答:“但是你看上去比我開心得多。”
  自由沒有回答,笑著揮揮手,上樓去了。
  宦楣覺得她很有意思,宦暉自有他的福氣。
  她把車子駛向聶家。
  一邊駛一邊同自己講道理:他也許不在家,也許不歡迎不速之客,也許正在招呼朋友。
  也許……他倆的關係還未到女方可以隨時出現的地步。
  道理管道理,宦楣雙手一點都不聽話,直把車子開到郊外,駛進聶宅的私家路,才停下來。
  引擎一熄,她的心也靜了。
  她把臉伏在駕駛盤上不動,過一會兒,她歎口氣,又開動車子,迅速掉頭,往大路駛去。
  一抬頭,看到一個人,穿著運動服,站在路口上,雙臂抱著胸前,笑眯眯的問:“小姐,找人?”
  宦楣鬆一口氣,停車,他一定是聽到引擎聲了。
  聶上遊走過來,笑說:“是一輛火辣辣的車子。”
  宦楣下車,“這並不是我的座駕。”
  “把它的故事告訴我。”
  “你有無好酒美肴?”
  “你說什麽有什麽。”
  宦楣把手臂圈著他的手臂,仰起頭笑了。
  他的家是那麽舒服,那種老式大張的沙發,永遠罩著雪白的套子,鼻端接近了可以聞到新近漿熨過的香味,躺下去便不想起來。
  聶上遊是好主人,客人一進門他就知道她要的是什麽,她不必多說一句話,他看她的眉梢眼角就已經服侍得她舒服熨帖。
  “我以為你不在家。”
  “我剛回來。”
  “又以為一個碩健的雪白皮膚的血紅嘴唇的女郎會得應門而出。”
  “料事如神,我剛在後門把她送走。”
  宦楣不得不佩服他應對的本領,“你究竟在做什麽?”
  “你真的想知道?”
  宦楣遲疑了,無緣無故漲紅了麵孔,他一個人在他家中做什麽是他的私隱,真的告訴她,怕尷尬的是她。
  “跟我來。”
  他把她自沙發上拉起來,她猶自忐忑不安,他已經一手推開廚房門,撲鼻而來的是巧克力無與倫比獨特的甜香,隻見大理石桌麵鐵絲架上擱著一大堆剛出爐的巧克力餅幹,每塊巴掌大。
  宦楣忍不住嚷出來,“聶上遊,我愛你。”
  也不征求物主的同意,抓了一塊就張開嘴咬。
  聶上遊開一瓶香檳,斟一杯給她,笑問:“愛我,這又是不是結婚的理由?”
  與他在一起,總是占下風,又那樣愉快,不可思議。
  “你瘦了。”他說,“不妨多吃兩塊。”
  “我瘦?你應當去說宦暉。”
  聶君不出聲。
  “你同他有生意往來,請告訴我,是否有擺不平的地方。”
  聶君注視她,“今日你來,就是為了這個吧?”
  “坦白的說,我有點擔心。”
  “請聽我分析,即使有什麽大事,宦興波也可以控製場麵,倘若連他都覺得有困難,我們擔心又有什麽用?”
  “你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聶君搖搖頭。
  宦楣知道他騙她。
  但她感激他,說實在的,她根本無能為力。
  “到了我這裏,就不要再有煩惱。”
  “再喝下去就不能開車了。”
  “我知道你往哪裏。”
  “哪裏?”
  “弱水蓬萊西。”
  總難不倒他,他總知道什麽時候說什麽話。
  宦楣閉上雙眼,輕輕歎息一聲。
  她沒有把所有的巧克力餅幹報銷,但的確獨個兒喝光一瓶香檳。
  還堅持開車,聶上遊隻得坐在她的身邊護駕。
  她記得很清楚是怎麽回家的,她沒有醉,女性惟有在十九歲之前醉酒尚可容忍,之後,凡事還是清醒點的好。
  她跑進書房去。
  她沒看見宦暉,父親背著她托著頭獨坐。
  她過去叫他,他抬起頭,宦楣驀然發覺她父親已經憔悴。
  宦楣裝作沒事人似,在父親身邊站了一會兒,想說話,又覺得無話可說,靜靜離開書房。
  她現在明白母親為何極少同父親交談。
  皆因不知從何說起。
  宦暉一整夜把自己關在房內,他妹妹看到房門底縫那條光線整夜不滅,知道毛豆沒有睡著。
  眉豆也沒有。
  天亮時分她悠然入夢。
  忽然像是置身一間大堂,排排坐滿數百人,仿佛進行聚會,轉眼她自窗口看見隔鄰大廈失火,烏黑濃煙滾滾冒出,有人說:“疏散,疏散。”所有人站起來有秩序地向大門走去,宦楣忽然看見她母親就在前麵,跌跌撞撞,慌慌張張,她連忙叫:“媽媽,媽媽,我在這裏,不怕,不怕。”過去緊緊抓住母親的手,一驚而醒。
  她睜開眼,看見許綺年站在床頭。
  “昨夜喝多了?”
  許綺年笑吟吟,宦楣錯愕地看著她,這人倒是恢複得快,沒事人一樣。
  “你怎麽來了?”
  “幫令堂大人挑服裝。”
  “這個時候換季?”
  “辦喜事總得穿新衣。”
  “喜從何來?”
  “宦暉結婚呀。”
  宦楣見狀,說說就變真了,她跳下床來,“你呢,許小姐,公事不忙?”
  許綺年答:“對公關部門來說,什麽都是公事。”
  宦楣笑,“鈞隆真少不了你。”
  許小姐也笑,“我就是要造成這種幻覺。”
  “我洗把臉就好。”
  “幾時輪到你?”
  宦楣一怔,“我?”訕笑了。
  “我都聽說你的男朋友一打一打的。”
  宦楣轉過頭來,接下去說:“紅黃藍白黑俱全,是不是?”
  的確有這麽一句,許綺年非常尷尬。
  宦楣套上衣裳,“聞名不如目見?”
  許綺年連忙解嘲說:“是我造次,鈞隆一連開除了好幾位老臣子,我這張嘴要是不當心,遲早輪到我卷鋪蓋。”
  宦楣問:“開除誰?”
  許綺年說了幾個名字。
  都是陪宦暉進出與走得密切的那幾個人。
  看樣子父親是動了真氣,殺無赦。
  宦楣拉起許小姐的手,“來,我們下去看宦老太打算怎麽治妝。”
  宦太太在她的房間裏,宦楣一進去,便看見滿地滿床滿沙發的衣料,晶光閃閃,都抖了開來,一邊站著兩位綢鍛店女職員,笑嘻嘻地極好耐心服侍,不時把料子往宦太太身上披搭,指出優點。
  難怪許綺年要過去討救兵,這樣子挑到幾時去,非得宦楣提點一兩句,速戰速決不可。
  “眉豆眉豆,快來幫眼。”
  她終於找到精神寄托。
  宦楣決定樂它一樂,縱身跳過衣料堆中,扯起一塊桃紅嵌銀線的羽紗,當沙裏似,在腰間纏了幾纏,整匹抖將出來,往肩膀上一披,再自背後把紗料兜過來遮到頭上,雙手合十,說道:我是蓬遮普的馬哈拉尼。”
  房間內幾位女士笑得彎腰。
  正在歡樂,有人輕輕敲啄房門。
  宦楣一抬頭,“毛豆,進來,我們替準新娘挑衣料呢。”
  “眉豆,請你出來一下。”
  宦楣隻得把身上層層紗料拆下來,跟哥哥進偏廳。
  她先發製人:“聽說鈞隆許多老夥計因你的緣故提早告老回鄉?”
  “眉豆,”宦暉答非所問,“我有事與你商量。”
  他是嚴肅的。
  “毛豆,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宦暉開口:“昨夜父親與冉鎮賓去商議一件事情。”
  “我知道,那事沒有成功。”
  “你猜到了?”
  “從他的臉色看得出來。”
  “我相信失敗是因為葉凱蒂的緣故。”
  “毛豆,別荒謬,冉鎮賓不是那樣的人。”
  “我去會晤凱蒂。”
  宦楣站起來,“毛豆,你過慮了,我知道你迫切地希望戴罪立功,但這不是正途。”
  “我要查清楚。”
  宦楣說:“凱蒂恨我倆入骨,你是知道的。”
  宦暉歎口氣,搓著雙手。
  “你幾時擔心過這些事?”宦楣笑問。
  宦暉看一眼。
  “如果被凱蒂辱罵一頓會令你好過一點,我代你做一次代罪羔羊如何?”
  宦暉抬起頭來,“你肯為我犧牲?”
  “你是我兄弟。”
  “眉豆,你一向最會賺我熱淚。”
  “毛豆,放心,我肯定父親有能力彌補一切紕漏。”
  宦暉點點頭,“我要回銀行了。”
  “喂。”
  宦暉轉過頭來。
  “你真的要結婚?”
  “自由與我下個月訂婚。”
  “恭喜你。”
  宦暉臉上一點喜意都沒有。也難怪,辦喜事的並不是他,是宦太太。
  那日下午,她勒令宦楣陪同自由一起去選擇禮服。
  宦楣說:“自由,老太君禦駕親征,多疼你。”
  自由隻是笑。
  一進店門宦楣便看見鄧宗平,宦楣的一顆心不由自主幾乎沒從喉嚨裏跳出來。
  他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莫非來訂禮服預備小登科。
  宦楣呆呆的站在門口,小鄧這時候也看到了她,神色一般的驚疑不定,兩人淒苦的凝視半晌,還是宦太太先招呼他:“宗平,我給你介紹,這位艾小姐是我們宦暉的未婚妻。”
  鄧宗平才回過神來,“啊,宦暉要結婚了?”
  宦太太笑問:“你呢,宗平,你陪誰來?”薑是老的辣,不慌不忙套取資料。
  “我做我師兄的伴郎。”
  宦楣鬆一口氣,但適才那一驚,已經令她憔悴。
  她把兩手插在外套袋裏,看母親與設計師嘀咕。
  鄧宗平終於走出試身間,靜靜站在她身邊,過半晌問:“為他人做嫁衣裳?”
  宦楣抬起頭,“最近很忙?”
  “並不。”
  “為什麽沒聽見你的聲音?”
  “我已經決定了,倘若沒有更好的理由,就不會像上次那樣無故出現。”
  “你一直吝嗇。”
  “對大家比較好。”
  宦楣微笑,“你也最懂得自我控製。”
  “為此我恨自己一輩子。”
  宦楣不出聲。
  鄧宗平過去與宦太太道別,祝賀艾自由,然後離開禮服店。
  宦太太說:“若果沒有更好的式樣,我們到歐洲去買。”
  自由拿著圖樣輕輕問宦楣:“你仍然愛他,他也仍然愛你,為什麽?”
  宦楣聽到這樣的知心話,一下子怔住,眼睛一霎,小心翼翼含住的兩顆眼淚流下來,掉到圖樣上。
  她連忙說:“自由,你好不天真。”別過臉轉過來,已把憔悴抹掉。
  宦太太在一邊抱怨:“一個月籌備婚禮太難為人,最好有半年時間慢慢來。”
  宦楣說:“當心他們私奔。”
  擾攘半晌,才挑了一襲仿五十年代含蓄秀麗的款式,指明要象牙白的真絲緞縫製。
  不過宦太太又急了,“訂婚穿什麽?”
  宦楣疲倦的說:“我需要一杯濃茶。”
  “好,我們回頭再來。”
  自由仍然維持同一的笑容,站得筆挺,侍候在旁。
  這個小女孩子不簡單,宦楣開始佩服她。
  一行三人還沒走到茶座,宦太太又嚷著要看首飾,換了平時,宦楣早就一聲救命落荒而逃,但今天是特殊的好日子,母親難得借到個名正言順高興的借口,做女兒的有義務陪她瘋。
  轉過頭去籲氣的時候,隻見自由給她一個鼓勵的神色,宦楣隻得笑。
  經理正招呼她們,職員開門又放進一位客人。
  那位女賓穿一套寶藍色衣裳,更顯得膚光如雪,明豔照人。
  宦楣朝她點點頭,她也矜持地頷首。
  一邊宦太太與自由正低頭鑽研一套項鏈耳環。
  宦楣知道母親必定一早就看到什麽人在這狹小的店堂裏,但她老人家永遠有視而不見的本領。
  宦楣原本早已得乃母真傳,但這次她有任務在身,於是開口說:“你好,凱蒂。”
  凱蒂在她身邊坐下來,取出香煙,遞給宦楣,宦楣倒有點受寵若驚,一時不知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亦不相信世上會有不記仇的人,隻得先取了香煙。
  店員取出一條項鏈替她掛上,葉凱蒂顧影自憐。
  宦楣心想,也不能在她麵前太過謙卑,微微笑道:“闊了。”
  凱蒂轉過頭來,輕輕一笑,“想開了,自然天空海闊。”
  這話很有點意思,宦楣乘機說:“渴死人,喝杯茶?”
  “好呀。”葉凱蒂仍然願意被人看到她與富家千金坐在一桌,證明她吃得開,有交情。
  宦楣與凱蒂推開玻璃門出去。
  宦太太與艾自由皆無抬起頭來,任由她倆離開。
  由此更加可知她們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這年頭,誰不是狐狸。
  凱蒂笑問:“與令堂有商有量的那一位,就是你未來的嫂子吧?”
  凱蒂自然已經聽說了。
  宦楣與她找到位子坐下。
  凱蒂又說:“世上永遠有人得來全不費功夫,不流一滴汗,眉豆,那人也不是你。”
  “好端端怎麽又把我扯進去。”
  “一個人際遇的好壞,全然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麽,或是沒做什麽。”
  “凱蒂,你也混得不錯呀。”
  她沮喪地苦笑,“聽聽,混,運氣好你也不會用到這個字。”
  “凱蒂,與宦暉這樣的人生活,並非福份。”
  宦楣忽然之間明白,凱蒂並不介意對麵坐的是什麽人,她隻想好好的吐一次苦水,而宦楣正是最佳聽眾,故事中的每一個主角,宦楣都認識了解。
  這並不代表凱蒂會與她冰釋前嫌,所以宦楣非要把握這次難得的機會不可。
  “聽說冉先生對你很好。”
  凱蒂點點頭。
  “且快要正式結婚了。”
  “聽到這兩個字都怕,真沒想到,一直夢寐以求的機會,真正來到,卻把它拒絕。”
  宦楣意外,“你沒答應他?”
  凱蒂說:“跟你一樣,我也想戀愛。”
  宦楣慢慢套她的話:“但是,我還想得到權柄勢力。”
  “你?”凱蒂挪揄,“倒是看不出來。”
  “冉先生沒有興趣栽培你?”
  “也許會送若幹股份給我,但男人的事,還是男人的事。”
  宦楣已經得到她要的訊息,仍然不動聲色,笑道:“這麽說來,你不打算垂簾聽政。”
  “你真愛開玩笑,我此刻比任何時間都想退休歸隱不問世事。”
  “我曉得了,大概是冉先生不想你操勞。”
  凱蒂忽然醒覺,狐疑的看著宦楣,“你好像對我的事很有興趣。”
  宦楣笑,“你是城裏的傳奇。”
  “你們宦家跟冉鎮賓很熟吧?”
  “是呀,所以擔心有一日見到你要叫伯母。”
  “你放心,我仍然是葉小姐。”
  宦楣忽然勸她,“做冉夫人也不失禮,感情有許多種,冉先生學問好,有肩膊,正所謂有身分有地位,你莫輕視他。”
  葉凱蒂笑了,接上去說:“煙花女子嫁予他也算是理想歸宿,值得豔慕了。”
  宦楣一抬頭,看見宦暉正朝她們走過來,怎麽搞的,一整個下午,所有的人都擠到這個商場來。
  凱蒂自然也看到宦暉,她臉上笑容不變,神色自若,但是顫抖的手指出賣了她。
  宦暉朝妹妹頷首,然後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凱蒂說:“我要走了,多謝你這杯茶。”
  “凱蒂——”
  “算了,你說的話,我永遠聽不進耳去,總而言之,我不是壞人,你不是壞人,好了沒有?”
  “凱蒂,宦暉也不是壞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
  凱蒂踏著高跟鞋而去,晶光燦爛的外表,千瘡百孔的內心。
  宦楣剛想結帳,她大哥出現,拉開沙發椅子坐下來。
  這時候,一茶座已經客滿,四周圍的人高談闊論,樂隊又開始演奏,三流提琴手把一隻梵啞鈴拉得鬼哭神號,令不安的人更加心煩意亂。
  “她說什麽?”宦暉問。
  “她什麽都不知道。”
  “當真?”
  “我打探得很仔細,冉鎮賓的公事,她不了解。”
  宦暉抱怨,“你讓凱蒂瞞過去了,她這個人有機心。”
  宦楣覺得好人難做,“我已經盡了力。”
  宦暉不響。
  “媽媽來了。”宦楣站起來。
  宦太太拉著未來媳婦,另一隻手提滿大包小包。
  艾自由隨便一坐,剛好坐到適才葉凱蒂的位置上。
  宦楣看在眼內,不禁想,此刻鄧宗平身邊又是誰?
  艾自由右手無名指上已戴著一枚鵝蛋形鑽戒,她伸出手讓宦楣瞧。
  宦楣哪裏有心思看那個,兄妹倆幾乎同時站起來,“媽媽,你們慢慢休息,我們有事先走。”
  門外不知幾時已開始下瀟瀟雨,街上所有的汙垢都叫這一層霧水泡了起來,天色異常的醃攢昏暗。
  宦暉問:“你去哪兒,我送你。”
  宦楣講了聶上遊的地址。
  “那麽遠,是什麽地方?”
  “我自己叫車好了。
  “不,兄妹一場,不怕載你上月亮。”
  宦楣看他一眼,真是奇小子,心緒瞬息萬變。
  車子駛過來,噫,不是那輪火箭炮,換了架小房車。
  宦楣一臉問號。
  “太招搖了。”宦暉說。
  謝天謝他,他總算知道了。
  往郊外的路也一樣擠塞,車子一尺一尺的移動。
  宦暉問:“你愛他?”
  “誰?”
  “那位先生。”
  “愛是一件至為奢華的事情。
  “我擔心你。”
  嘿,難兄難弟,宦楣何嚐不擔心他。
  “眉豆,讓我告訴你,速速找一個人結婚,躲起來,切勿曝光,最平凡的人最幸福,吃得下睡得著,是為快樂。”
  宦楣轉過頭來,”毛豆,你怎麽了,還有什麽醒世恒言?我來教你兩度散手:不要隨意放棄自己無窮無盡的寶藏,而專向人乞討,不要向人誇耀自己的才華與財富,你所擁有的別人未必比你少。還有,多事不如無事來得舒適自在,多才不如無才能保全純真的本性。”
  宦暉不予作答,專心駕駛,道路進入郊外之後開始通爽,車子加速。
  宦楣輕輕說:“勝敗乃兵家常事。”
  宦暉轉過頭來,擠出一個笑容,“當然。”他把車停在聶家門口,“祝你有愉快的晚上。”
  “你也是,毛豆。”
  宦楣目送大哥離去,伸手撳鈴,半晌沒有人來應門。喲,這次碰了釘子,且留落異鄉,交通沒有著落。
  宦楣圍著屋子兜了一圈,找不到鬆懈的門窗,一抬頭,發覺一道鐵格子爬梯直通往天台,她反正沒事,遲疑一下,便一步一步攀上去,翻身過欄杆,穩穩落在天台上,沒想到當年超時爬牆回宿舍的功夫尚未生疏。
  青石板地縫已經長滿青苔,一大堆白色蠟燭形小花散放甜香,兩柱之間吊著一張大繩床,這些倒還罷了,最吸引宦楣的,是近西北角落,放著的一具折反射望遠鏡。
  她笑了,輕輕走過去。
  不知焦點對準什麽地方,當然不會是鄰屋的浴室。
  宦楣剛要低頭去張望,身後咪鳴一聲,一隻玳瑁皮包的野貓跳上來。
  宦楣與它打個招呼,才把眼睛湊到望遠鏡前去。
  她打一個突,這並不是一具天文望遠鏡,它配有紅外線裝置。
  焦點對牢屋右方斜坡下的一個私人小型碼頭,宦楣抬起頭來,那個長型木排被樹叢遮蓋,她一直沒有注意到。從聶宅走下去,大抵需要十分鍾左右。
  聶上遊為何要注視這個碼頭?
  宦楣的好奇心來了,她繼續低頭張望,隻看到一輛遊艇漸漸駛近。
  一般遊艇通常漆白色,這一架卻通體漆黑,宦楣好不詫異,這是誰的船?船側並無記號,船漸漸泊近碼頭,自船艙鑽出來的,正是聶上遊本人。
  隻見他與水手交談兩句,便自甲板躍下碼頭,船員放下他之後,把黑色遊艇駛走,在黃昏暮色中,它看上去特別詭秘。
  宦楣抬起頭來。
  關於聶上遊,她知道多少?
  宦楣有點僵,這番未經他同意,爬上天台來,在一具望遠鏡內,窺視他的行動,會不會過分?
  宦楣決定依著原路下樓去。
  沒想到玳瑁貓的見略與她相同,一人一貓,爭用樓梯,險象環生。
  正爬在半空,她聽到一把充滿笑意的聲音:“你想上去呢,還是下來?”
  宦楣無地自容,滿麵通紅。
  聶上遊伸出手臂來接她,“跳。”
  他抱住她,輕輕提她放在地上。
  “來了多久了?”
  宦楣回過來,恢複本色,“十分鍾。”
  “如果你繼續突擊檢查,終於有一次,你會看到你要看到的人與事。”
  “那又是什麽?”宦楣笑嘻嘻問。
  “看到我對牢你的照片傾訴愛慕之詞。”
  “你有我的照片嗎?”
  聶上遊笑,“進來喝杯茶。”
  他移開一隻茉莉花盆,“門匙在這裏,下次請自便。”
  這樣豁達,又不似是個隱藏秘密的人。
  宦楣累了,看見長沙發,便躺下去,用一隻坐墊遮住麵孔擋住光線。
  聶君坐在她身邊翻閱文件,開頭的時候,她還聽見紙張刷刷聲,隔一會兒,累極入睡。
  醒來的時候,她動彈不得,發覺聶君背著她睡在外檔。
  她抽出一隻手,去找香煙,他醒了,但是沒有動,她縮回那隻手,他也知道她知道他醒了,但不敢動,一轉身,他的鼻子就會對準她的。
  過了不知多久,她聽見他問:“你是否是一個奢華的妻子?”
  宦楣笑,“請問閣下有什麽打算?”
  他也笑,“你兄弟婚後恐怕會搬出去住,屆時你會寂寞。”
  宦楣點點頭,“你也知道了。”
  他仍然背著她,但是握著她伸過來的手,“不論好消息壞消息,在這個城市都傳得快捷。”
  “你煮了飯沒有?”
  “該死,把我當灶下婢。”
  宦楣笑得氣促。
  過一會地她說:“當心啊聶上遊,我也許會愛上你。”
  “這樣嚴重?我可以做些什麽預防措施?”
  “送我回家。”
  “你吃過我家的飯,別家的茶禮不能滿足你。”
  宦楣打算自沙發另一邊爬出去,大腿已經擱在沙發背,誰知道重心一失,整張沙發傾側,把她抖在地上,嚇得聶君叫出來。
  宦楣大樂,忍不住高聲長笑。
  接著的一段日子,她幫著母親忙宦暉的訂婚宴會。
  一切都籌備妥當的時候,她跑到大哥麵前,問道:“為何你一點都不急?”
  “反正我一套西裝就可以出場。”
  “自由蠻緊張的。”
  “母親說訂婚後讓她搬來同住。”
  “她真心喜歡自由。”
  宦暉看著妹妹笑。
  宦帽悻悻道:“我知道你想什麽,老媽愛自由,因為在我身上得不到溫暖。”
  “我沒有說過,真的算起來,我比你更不孝。”
  宦楣握住他的手,“為何你語氣充滿自責?”
  宦暉苦笑。
  “你情緒低落已經有一段時期了,快快為這宗喜事振作起來。”
  宦家並沒有邀請太多客人,最令宦楣詫異的是,女方交上來的名單也隻得疏疏落落三五個名字。
  她與自由說:“你可以邀請整班同學來喝杯喜酒。”
  自由搖頭笑曰:“別麻煩人家了。”
  宦楣豔慕自由的瀟灑,輪到她的時候,她也希望可以這樣做。
  “自由,你比你的年紀成熟得多。”
  自由回答:“沒有父母的人通常長得快。”
  宦楣心裏還有幾個問題:冉鎮賓會不會與葉凱蒂同來?父親會不會劃掉梁小蓉的名字?宗平與上遊同場出現有沒有尷尬?
  一切顧慮都是多餘的。
  天氣雖然略見料峭,卻是個天清氣朗的好日子。
  自由打扮好了,一亮相,連宦楣這樣愛挑剔的人都忍不住讚歎大哥眼光,一身乳白緞子禮服端莊秀麗,脖子三串珍珠的晶潤光輝直映到她盈盈的笑靨上。
  宦楣輕輕同父親說:“滿意否?”
  宦興波點點頭。
  宦太太在一旁輕輕說:“所以我一直說,對親家講的是人品,不是身家。”
  宦楣站在門口迎賓,梁小蓉出現的時候她驚喜的迎出去與她握手,小蓉獨個兒來,而且消瘦得多,她們倆沒有講話,緊緊握手,她逗留一會兒便離去。
  宦楣覺得心安理得,臉上的微笑自然得多。
  冉鎮賓踏上斜坡來的時候,身邊沒有女伴,宦楣心中一疊聲慶幸。
  冉鎮賓:“宦翁呢?”
  宦楣抬起頭四下張望,果然,找不到父親的蹤跡,也不在意,她看到母親正與自由的兄嫂寒暄。
  賓客差不多到齊,花園有點擠,宦楣全神貫注的在人群中周旋,並不覺得累,但新鞋永遠軋腳,是不爭的事實。
  上半場已過,宦楣決定回屋裏換鞋。
  經過廚房看到巧克力蛋糕,忍不住坐下舒舒腳筋飽一下口福。
  剛在這個時候,宦興波推門而入,宦楣叫聲“爸爸”,才看到父親身邊跟著四名大漢,皆穿深色西裝,臉色沉著。
  宦楣隻見父親麵如土色,不禁站起來問:“你們是誰,為何挾持家父?”
  他們並不理會宦楣,隻是對宦興波說:“宦先生,請你跟我們自後門走。”
  宦楣急了,赤腳跟上去,“爸爸,你上哪裏去?”
  她拉住父親衣角不放。
  一位大漢轉過頭來,以比較溫和的語氣說:“宦小姐,令尊協助我們調查一些事情,稍後即返。”
  宦楣臉色轉得煞白,“調查什麽?”
  “眉豆,讓他們走。”
  宦楣一轉頭,見是鄧宗平。
  “你來了,”她嚷,“快告訴我這是怎麽一回事,這些人是誰?”宦楣硬是擋在眾人麵前,不肯讓路。
  其中一位大漢不耐煩,“小姐,速速讓開,否則告你阻差辦公。”
  宦楣猶如被人兜頭兜腦澆了一盆冰水,通體生涼,牙關打戰,“你們,你們是——”
  宦興波的聲音非常疲倦但仍然維持鎮靜,“眉豆,快讓開。”
  鄧宗平挺身而出,“諸位,我是宦興波先生的律師。”
  宗平尾隨他們而出。
  宦楣一直追上去,看著父親被四個人推上一輛車子。
  鄧宗平回頭勸說:“眉豆,你且回去,有我在,請放心。”
  宦楣看著宗平,已亂的心總算得到一點依歸。
  隻見兩架車子直駛下山坡,絕塵而去。
  園子裏參加酒會的賓客並沒有看見這一幕,隻除了一個人,他是冉鎮賓,他目擊宦興波被帶走,揚一揚左邊的眉毛,隨即離去。
  宦楣回到廚房,發覺雙手不停顫抖,連忙取過一杯烈酒灌下肚子。
  “你在這裏。”
  宦楣抬起頭,“上遊。”她幾乎沒癱瘓。
  聶上遊過來扶住她,“快坐下,你腳底流血。”
  “他們把父親帶走,”宦楣抓住上遊的肩膀,“為什麽?”
  聶上遊用毛巾拭幹淨她足底傷口,找到急救箱,替她敷藥,“割得很深,我替你召醫生來打破傷風針。”
  “你沒有聽到我說什麽?回答我。”
  聶上遊沉默一會兒,終於說:“眉豆,那四個人是警方商業調查科人員。”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這件事。”她跳起來。
  “坐下!”
  宦楣呆呆坐下。
  “這件事你無能為力,不如靜待其變。”
  宦暉推開廚房門,“你們在這裏偷東西吃?父親呢,大家等他致詞呢。”
  宦楣瞪著兄弟,“毛豆,你是知道的,你一直知道發生什麽事,”她撲過去,“你瞞得我好苦。”
  宦暉抓住妹妹的拳頭,“你在說什麽?”
  “警察,父親跟了他們走。”
  宦暉整張麵孔變為死灰,“幾時?”
  “剛才,十分鍾之前。”
  “我的天,律師,快找我們的律師。”他比宦楣更亂。
  “宗平跟他在一起,宦暉!你聽我說,此事不可讓母親知道。”
  聶上遊提高聲音,“兩位請靜一靜。”
  宦暉頹然坐下,掩臉痛哭。
  “毛豆,毛豆,究竟是什麽,你為何哭?”
  聶上遊輕輕歎息。
  宦楣轉過來瞪他,“你也知道真相?”
  隻聽到身後有人說:“謝天謝地,找到你們了。”
  許綺年走進來,隻見她釵亂發散,神色慌張,一把拉住宦暉,“警方在抄鈞隆,你最好與我回辦公室去。”
  宦楣耳邊嗡一聲,隻覺許綺年的聲音很遠很遠,她耳朵接收有問題,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好似不知怎地,誤入他人的一個噩夢裏。
  宦暉如行屍般跟許綺年出去。
  宦楣呆了一會兒,跟聶上遊說:“我想也不用再瞞什麽人了,六點鍾新聞會公布一切。”
  聶上遊不響。
  “外邊還有一個酒會呢。”
  宦楣找到鞋子,巔巍巍踏進去,掠一掠頭發,拉一拉衣裳,取出小鏡盒,想補一補,但是手抖得無法搽唇膏,她終於放下口紅。
  聶上遊握住她的手。
  宦楣抬起頭來,輕輕的說:“我現在才知道什麽叫作呼啦啦猶如大廈傾。”
  聶上遊鎮定的說:“來,把客人打發掉再說。”
  聶上遊跟著她走到花園。
  宦楣深呼吸一下,不知是她疑心大,還是眼睛出了毛病,隻見客人都用驚疑的目光看住她,不住交頭接耳絮絮私語,自由天真的迎上來:“客人都說要走,宦伯伯同宦暉呢?”
  宦楣知道保護婦孺的責任已經落在她肩膀上,她輕輕同聶上遊:“願意支持我嗎?”
  聶君一秒鍾的猶疑都沒有,“永遠在你身旁。”
  宦楣吸進一口氣,拉著自由站門口,“我們送客。”
  自由很明顯地一怔,但隨即服從地與宦楣並肩,與離去的賓客逐一握手。
  宦太太過來問:“發生什麽事,離散會的時間還有一大截呢?”
  宦楣朝聶上遊使一個眼色,他連忙把她帶到屋內去。
  一大堆客人在十五分鍾內散得一幹二淨,他們駕車離去時如逃避一場可怕的瘟疫。
  宦楣同自由說:“你好好陪著母親,我要到鈞隆去一次。”
  自由點頭答允。
  宦楣與上遊趕到總公司,適逢便裝人員把一整箱一整箱打了封條的文件證據搬上車廂。
  各路記者高舉工具,正獵取鏡頭,宦楣推開他們,進入大廈。
  公司的門一半關住,隻容一個人出入。
  宦暉坐在他的辦公室裏,呆若木雞。
  宦楣摘下襟上的花飾,扔在桌上,那朵粉紅色的玫瑰,像一切玫瑰一樣,隻開了一個上午。
  許綺年過來,聲音嗚咽,“眉豆……”
  她伏在宦楣的肩膀上。
  是,一向隻他們宦家去接收查辦別人的生意,怎麽會料到今日這樣的一天。
  “宦暉,你可以主持大局嗎?”
  宦暉目光空洞,像是沒有聽到妹妹的聲音。
  聶上遊問許綺年:“已經通知法律顧問?”
  許綺年點點頭。
  “一有消息,請他們通知宦府,宦暉,我們回家去。”
  宦暉潰不成軍,伏在桌子上。
  “毛豆,”宦楣蹲下來,“無論這是否一場誤會,在這個時刻,我們必須要支持父親,請站起來。”
  許綺年接了電話過來,“眉豆,鄧宗平律師找你。”
  宦楣連忙接過聽筒。
  “眉豆,我要你小心聽著。”
  宦楣眼前發黑,身體要靠著牆壁借力。
  “警方現在控告宦興波訛騙鈞隆銀行董事、股東、債權人,涉及款項一億二千四百萬美元。”
  宦楣緊緊閉上雙眼,用手掩住嘴巴,才不致放聲尖叫。
  “我們現在以五十萬現金及一百萬人士保外出候審,你且回家等待消息,我辦完事立刻與你會合。”
  鄧宗平一把事實說完,立刻掛了線。
  這邊廂宦楣兩隻手簌簌的抖,完全不聽話,電話掉在地下,蜷線蠕動兩下,像蛇一樣,宦楣退後一步,怕它纏上來,咬她一口。
  “是不是有宦先生的消息?”許綺年過來問。
  宦楣沒有回答,她蹲在地上,胃部一大團東西湧出來,她張嘴嘔吐,她失去控製。
  聶上遊大驚,過來扶住她,她吐了他一身,臉上肌肉不受控製,不住跳動。
  宦暉仍然坐在寫字台前不動。
  許綺年把宦楣扶進洗手間清潔,不知怎地,宦楣發覺她又可以說話了,她再三的說:“對不起,對不起。”像是要向全世界謝罪。
  許綺年把宦嵋的臉洗幹淨,捧著她的麵孔說:“鎮靜一點,別嚇壞宦太太。”
  宦楣又不住點頭,“謝謝你,謝謝你。”
  許綺年鼻子一酸,把她擁在懷裏,這位大小姐以後怎麽辦?
  聶上遊已忍不住闖入女廁來,緊緊抱住宦楣,他很溫柔很溫柔的:“讓我們回家吧。”
  鄧宗平在宦府等他們。
  宦楣一見母親,就知道宗平已經把消息告訴她。
  她感激他,宣布噩耗實在是宗最為難的事。
  宦楣慌忙的迎上去,“母親——”
  宦太太揚揚手,“享了他那麽多年的福,為他吃點苦,也是應該的。”出奇的平靜,意外地沉著。
  聶上遊說:“我們在書房等你。”
  宦楣上樓去換衣服,迎麵下來的是艾自由,因心神已亂,看著這標致的女孩子,一時想不起她是誰,含糊打個招呼,她進浴室放一大缸熱水浸進去。
  這時候,她發覺全身沒有一處不痛,腳底心的割傷口尤其痛入心脾,胃部也絞著痛,她跌跌撞撞自浴缸出來,抓了一大把止痛藥丸,吞下去。
  艾自由在她身後出現,她替宦楣攏攏濕發,找出衣服,幫她穿上,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臂,將一件毛線披肩搭在她身上。
  宦楣看著自由,真奇怪,自由一進門,宦家的主人就失去自由,這意味著什麽?
  宦楣穿好衣服到書房,隻見鄧宗平與聶上遊正在攀談。
  她坐下來,乏力地說:“你們有什麽話說?”
  宗平問:“你有無精神聽一個故事?”
  “我已準備好。”
  宗平開始說:“十月十九日之前,有人動用公款,投資期貨指數市場。”他的聲音不徐不疾,絲毫不帶感情,“這個人贏了一大筆,卻忘記將公款填塞。”
  宦楣靜靜聆聽。
  “十月十九日之後,投資者未能平倉的沽空期指合約達三萬多張,夏市後指數再急跌百分之三十三,絕大部分買空賣空的交易使投資者損失動輒超本金十倍以上。”
  宦楣渾身一震。
  聶上遊按住她的手。
  鄧宗平說下去:“這時候,為了賠還債項,有人製造了無抵押的大批貸款,不存在的借貸者戶口,原來與銀行董事有直接的聯係。換句話說,有人動用為數更巨的公款來贖還私人債項。”
  宦楣聽到這裏,發狂似地奔上樓去。大叫:“宦暉你出來,你出來,你怎麽對得起父親,你怎麽對得起父親。”
  她蹲在樓梯上嚎啕大哭。
  她母親過來把她輕輕扶起,“你爹快要回來,別讓他看到你這個樣子。”
  鄧宗平低下頭來歎一口氣。
  聶上遊正暗暗打量他,見他轉過身來,連忙避開他的目光,他當然知道鄧宗平是宦楣的什麽人。
  當下聶君問:“你是否打算代表宦先生?”
  “不,”小鄧答,“鈞隆自有安排。”
  鄧宗平自頂至踵打量聶上遊,聶君覺得他的目光好比鋒利的剃刀,暗暗吃驚。
  隔了一會兒,鄧宗平終於說:“好好照顧眉豆。”
  他告辭而去。
  宦興波在深夜時分回來,宦暉把自己反鎖在房裏始終不肯露臉,隻剩母女兩人迎上去。
  宦興波頭發淩亂,西裝稀皺,神情並不激動,抬起頭來,對妻女說:“他們出賣我,他們帶宦暉去賭,我開除他們,他們便出賣我。”
  說完之後,他緩緩走回房間。每舉一足,都像是有說不出的困難,這樣一步一步挨上樓梯。
  宦楣躺在床上,這才發覺,原來睡得著竟是這樣幸福的一件事。
  不過也無關重要了,警方在清晨五點三刻來敲門,帶走了宦暉。
  宦楣聽見犬吠,知道有事發生。
  宦暉不肯開門,兩條大漢用肩膀輕輕向睡房門撞去,便開了鎖。
  他們著宦暉更衣,才發覺他還穿著昨日的禮服,揪著他的手臂,著他出門。
  宦楣捧起一隻大花瓶擲向有關人等。
  清晨七時,鄧宗平到警局去找相熟的朋友求情,把她帶出來。
  “他們可以告你襲警。”
  “也已無關宏旨了。”
  “你母親需要你。”
  “宗平,宦家是否已經完結?”
  “我並不是預言家。”
  “難道還需要未卜先知?”宦楣淒苦的問。
  “我們去吃一個早餐,跟我來。”
  宦楣連流質都喝不下。
  “事情剛剛開始,你不能就此垮下來,這種官司一拖大半年不稀奇,你要以抗戰的心態奮鬥。”
  宦楣不出聲。
  “伯母的鎮靜使人擔心,你要加倍照顧她。”
  鄧宗平永遠像小老師,永遠。
  宦楣忽然說:“我欲偕母親遠離此地,到遙遠的地方找一個偏僻的小鎮躲起來以渡餘生,我們將隱姓換名,沒有人會認識我們。”聲音漸漸低下去,因自覺理虧。
  鄧宗平看著她,“就這樣離棄你父兄?那比法利賽人還不如,在他們最繁華的時候,你難道不曾與他們共享富貴,你難道未曾以他們為榮?”
  宦楣含淚答:“對不起。”
  “我送你回去休息。”
  宦楣仰起頭,眼裏充滿“陪著我宗平”。
  “我還以為你已經長大。”宗平說。
  宦楣苦澀地說:“現在再希冀有人接收我,簡直是天方夜譚。”
  “你別看扁了人。”
  宦楣一時會不過意來,也沒有心思去揣測他語裏含意。
  自由在家裏等她。
  “醫生來過,伯母已經熟睡。”
  “自由,你過來。”
  兩個女孩子一起坐下。
  宦娟說:“你現在回家還來得及,自由,沒有人會怪你。”
  自由低下頭,看著手心,微微笑,“是因為我不受歡迎?”
  “別胡說,這個宦家,已不是當初想迎你進門的宦家。”
  “我看不出有什麽分別,除非宦暉不要我,否則沒有理由叫我走。”自由語氣十分平靜。
  宦楣內心激動,握住她的手,“自由,謝謝你的支持。”
  自由輕輕說:“這是我的義務。”
  宦楣到書房去敲門。
  過了許久,宦興波在房內叫她走開,他欲獨自靜靜思考一些問題,連女兒都不想見。
  宦氏大宅忽然陰雲密布,宦楣開亮了所有的燈,仍然無法驅逐那股幽暗的壓力。
  她取過車匙,同自由說:“我出去走走。”
  到了車房,才發覺是火紅色跑車的鎖匙,宦楣心中愁悶,正想發泄,坐上車子似箭一般開出來。
  下雨了,豆大的水珠打在車窗上,水撥迅速左右移動,宦楣沒有將車子減速,駛上郊外公路時,有兩架改裝過的房車尾隨她身後想超速挑戰。
  宦楣把一股惡氣盡出在他們身上,在大雨中將車身不住搖擺,故意不讓後車駛上來,那兩輛車見有反應就大樂,緊尾隨,好幾次把保險杠貼上來。
  但是宦楣的車始終與他們維持約一公尺距離,無論他們怎樣努力,還是差那一點點。
  漸漸後麵的車子發覺被耍,仍不氣餒,死命地追,但宦楣已經不想再玩,轉移排檔,一踩油門,十秒鍾內去得無影無蹤。
  那兩架車的司機驚魂甫定,才發覺能耐與技巧都與紅車相差十萬八千裏,不禁傻在那裏。
  宦楣把車子駛往聶宅。
  雨越來越大,水花四濺,跑車身矮,水幾乎要湧入窗門,宦楣這才發覺她沒有關好車窗,她半邊身子已濕。
  她把車子駛進私家路,停在屋簷下。
  她長長籲出一口氣。
  找到花盆下的鎖匙,啟門進屋,斟杯威士忌喝。
  聶君不在,她坐立不安,很難形容這種痛苦的情緒,五髒六腑像是轉了位置,時間空間也十分混淆,她隻會做一些基本簡單的交替反應動作,精神像是十分麻木渾飩,因為她不累不渴不餓,但又像十分靈敏,因為一點點小事都會使她跳起來發抖。
  她蜷縮在沙發上,希望永遠不會有人找到她。
  茶幾上的電話響起來,她嚇得把頭埋進坐墊裏。
  錄音機自動把電話錄下來,又告熄滅。
  宦楣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
  想到父兄的命運,她的背脊爬滿冷汗,不由她不用手掩住麵孔。
  “眉豆,眉豆你在屋內?”
  宦楣如遇到救星,立刻站起來。
  聶上遊脫下濕漉漉的雨衣,“我找你呢,剛聽到宦暉的消息。”
  宦楣低下頭。
  “來,讓我服侍你。”
  “慢著,上遊。”
  “你有話要說?”
  “是的。”
  “我在聽。”
  宦楣歎口氣,神情如一隻受傷的困獸,她發了一陣子呆,才能開口:“當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心愛的洋娃娃被宦暉摔在地下,跌破麵孔,我就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壞的事情,於是置一切不顧,痛哭數日。少女時代,因男朋友離棄我,感覺似被刀分割,痛不可當,於是又想,這分明比死亡還要可怕。之後,又經過長時間的寂寞空虛,無論身邊有多少人,無論場麵多麽熱鬧,仍然覺得無味孤清。”宦楣哭了。
  聶上遊遞手帕給她。
  他的目光落在電話機上,發覺小紅燈不住閃爍,表示有留言待複。
  聶上遊不動聲色。
  宦楣嗚咽地說:“現在我才知道,那些瑣事比起今天,不值一哂,我實在不認為我熬得過這一次。”
  “眉豆,你認為嚴重的事情,社會司空見慣,請振作一點,”他把電話插座拔出來,“我做了龍蝦湯,我們吃了再說。”
  聶君走到廚房,輕輕掩上門,裝好電話,按下掣,聽留言。
  “翼軫,請複總部,急。”
  聶上遊立即撥電話號碼,一連十四個數字。
  電話接通了,他報上名去:“翼軫聶上遊。”
  那邊才吩咐了幾句話,一向沉著的聶上遊忽然一震,悚然動容。
  他臉色陰晴不定,要過一會兒,方能用冷漠的語氣答:“翼軫重複訊息:宦興波宦暉父子,這邊時間後日二十九號零二三零時,航線照舊。”
  他緩緩放下聽筒,把插頭再一次拆除。
  這時候他已經恢複平常神情,熱了一碗龍蝦湯,取出去,囑宦楣喝下暖身。
  宦楣輕輕說:“幸虧有你。”
  聶上遊忽然轉過頭來,“我有什麽價值?”他握住宦楣的手,有一天,她會後悔認識過他。
  過一會兒他說:“要不要看中午新聞?”
  “那我避開一會兒。”
  “眉豆。”
  “不要叫我麵對現實,我尚未準備好。”
  “那麽大家都不看。”
  宦楣問:“宦暉幾時能回家?”
  聶上遊答:“鄧宗平一直陪著他,下午一定可以出來。”
  她點點頭。
  聶君探頭過去,“要不到我床上躺一會兒,要不上天台看風景?”
  “我睡不著,也走不動。”
  “睡不著沒辦法,走不動我背你。”
  他真的把宦楣背在身上走上天台,步伐穩健可靠。
  宦楣茫然想,可惜他倆不是到天台更遠的地方去。
  雨已停,霧卻未散,空氣清寒。
  聶上遊替她攏一攏頭發,讓她靠在他身上。
  那隻流浪貓又過來了,小心翼翼的咪鳴一聲。
  宦楣輕輕說:“我羨慕你。”
  聶君笑:“天地萬物,人最不好做。”
  宦楣比她兄弟早回家。
  晚報更早在茶幾上等她。
  娛樂版上有葉凱蒂巨型的彩照,凱蒂告訴記者,宦暉一直隻不過是她普通朋友,她對他並沒有了解,事發之前,久無往來,宦君亦早已訂婚雲雲。
  記音有聞必錄,完全不去追究前言後語。
  自由閱畢新聞後一點表示都沒有,更顯得難能可貴。
  律師陪著宦暉回來,他們會同宦興波,進密室商議。
  鄧宗平找到宦楣,“眉豆,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宦楣看著他,“謝謝你為我們出力。”
  “我並沒有做什麽。”
  “我希望你能為他們辯護。”
  鄧宗平說:“鈞隆擁有一整隊的大律師。”
  “有你參與,母親與我都比較安心。”
  鄧宗平籲出一口氣,欲語還休。
  宦楣說:“你有什麽困難?”
  他們在會客室坐下,默默地相對無語。
  鄧宗平覺得它真是一間不吉祥的房間,每一次坐在這裏,都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上趟他來,是為著要與宦楣分手。
  他隻能說:“快過年了。”
  “年?嗬是。”宦楣低下頭。
  “白皮書將在三月份公布,屆時直選問題可獲分曉。”
  宦楣輕輕說:“原諒我,我不關心這些。”她心亂如麻,身如湯煮,整個城市在此刻沉下海底,也不能使她比現在更加愁苦。
  “我明白。”鄧宗平說。
  “你真的了解我的意願?”
  鄧宗平忽然說:“眉豆,等這件事告一個段落之後,讓我倆結婚吧。”
  宦楣聽得很清楚,不禁訕笑起來,“宗平,你不像是個湊熱鬧的人。”
  “眉豆——”
  宦楣擺手,“我知道你最最見義勇為,但又何必犧牲終身大事來證明這一
  點,你沒有離棄宦家,仍然做我們的朋友,我己心足。”
  “你疑心太大了。”
  “你同情我是不是,宗平,因可憐我,往日那點小小的愛火又燃燒起來。”
  “不,眉豆,給我一個機會說話。”
  宦楣把一隻手指放在他嘴唇上,“奇怪,隻有在法庭中你才顯得口齒伶俐,生活中你一直是訥於言詞。”
  鄧宗平說:“我側聞你找到了別人。”
  “誰都沒有用,三兩年內,宦家要應戰,不辦喜事。”
  “眉豆,我為你們難過。”
  “我還算幸運,我仍有朋友。”
  “你可以放心,我永遠會在這裏。”
  傭人匆匆進來,“小姐,太太找人。”
  宦楣奔上去,隻見母親掙紮下床,伸長手臂,一如嬰兒無助,宦楣緊緊擁抱她,隻聽得她問:“毛豆回來沒有?”
  “他與父親在樓下。”
  “不要責怪他。”
  “不會。”
  “眉豆,不要離開我。”
  宦楣在母親的寢室,一直陪到天明。她幹坐在一張安樂椅中,什麽都沒做,雙眼瞪著一具古董小掛鍾,看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晨曦來臨,宦太太躺在床上,半明半寐,偶爾夢囈,總是一句話:“毛豆回來了嗎?”
  毛豆輕輕推開房門,剛剛聽到這幾個字,兄妹相擁而泣。
  “眉豆,過來,”他把妹妹拉到房中,壓低聲音,“我要你好好的聽著。”
  他們倆蹲在房間一個角落,席地而坐,宦楣記得,童年時,兄妹常常躲著商量一些微不足道、可氣可笑的事,像緊張而鄭重地商討如何為一張不及格的卷子求父親饒恕。
  宦暉:“眉豆,我與父親決定離開本市。”
  宦楣張大嘴,瞪著兄弟。
  “你要保守秘密,好好照顧母親。”
  宦楣一陣暈眩,“你們要到什麽地方去?”
  “現在還不知道。”
  “宦暉,你們的旅遊證件已被扣留。”
  “你不要管那些。”
  “宦暉,你要與父親棄保潛逃?”
  他不響,用空洞密布紅筋的雙眼看妹妹。
  “我不讚成,毛豆,你不能一錯再錯,這件案子的法律觀點很有問題,還需要經過內庭爭辯,”她緊緊抱住宦暉,“不要走,不要離開母親與我。”
  “眉豆,這是父親的意思。”
  “不行,我下去同他說。”
  “他不想看到你,他根本不準備把這件事告訴你,我們本來打算一走了之。”
  “毛豆,地球才那麽一丁點大,你想躲到什麽地方去?”
  “總有我們容身之處。”
  “不見得,毛豆!說服父親,留下來麵對現實。”
  “不行,父親拒絕這種羞辱。”
  宦楣急極而泣。
  “我真後悔告訴你,看樣子你守不住秘密。”
  “自由呢,你放下她不顧?”
  “我自有主張。”
  “宦暉,你們什麽時候走,在何處出發?”
  “細節你別管,我們現在就話別。”
  “毛豆,你這一走,也許就回不來了。”
  宦暉閉上眼睛,麵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曲抽搐。
  “毛豆,他們會通緝你,你想過沒有,你真以為你能躲一輩子?”
  “太遲了,眉豆,不要多說,過來讓我看清楚你。”
  宦楣號啕大哭。
  “噓,噓,不要這樣,當心眼珠子摔出來。”
  二十多年來,宦楣引以為榮的一切,都棄她而去,在她指縫溜過,抓不住留不下。
  第二天晚上,一家人同桌吃飯。
  宦興波坐首席,把豐富的菜肴分別布到妻女子媳麵前。
  他一聲不發,表現沉著。
  這分明是最後的晚餐。
  宦楣多麽希望他會得回心轉意,留下來勇敢地打這一仗,取回公道,討一個清白。
  但是一頓飯時間,宦興波沒有說過一個字。
  各人麵前滿滿的飯菜動也不動,甚至沒有人取起筷子。
  坐了大半個小時,宦太太先覺得累,輕輕站起來,晚宴就這樣散了。
  宦興波向女兒招招手。
  宦楣過去侍候他。
  他凝視女兒良久,一語不發,半晌轉過頭去,向老伴點點頭,獨自回寢室去。
  宦楣知道父親一定是在今晚走。
  她已經麻木,不懂得思考。
  當然,她可以知會鄧宗平,向有關方麵通風,把父兄留在本市,但她辦不到。
  隻聽得宦太太自言自語的說:“快過年了吧,什麽都還沒準備,唉,不經不覺,你們回來幾乎有一年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宦楣與自由呆呆的聽著。
  宦太太說下去:“我記得牡丹花要早點定,自由,這些你都記在心裏,將來,都是你的事。”
  自由低聲答:“是。”
  宦太太說:“我覺得好疲倦。”她用手托著頭,表情一片困惑,似一個迷途的孩子,邊走邊玩幾十年,忽然落寞想回家鄉,卻找不到歸路。
  自由扶著她上樓休息。
  宦楣走到花園去抽煙。
  她已無觀星的閑情逸致,剛在發呆,聽到身後悉索一聲,轉過頭來,見是家裏的老司機。宦楣詫異了,他也到後花園來黯然傷神!
  老司機見宦小組發現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露麵。
  他說:“我正替老爺難過,在我眼裏,他明明是個好人,待下人是極寬厚的。”
  一句話觸動宦楣心事,“你貴庚了?”
  “五十五。”
  “與家父同年。”
  老司機本來要說:我們怎麽能與宦先生比,忽然想起宦某此刻的處境,硬生生把話咽下喉嚨。
  隻聽得宦楣說下去:“我記得你有兩個孩子。”
  “一男一女,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還記得他倆與我們兄妹同年。”
  司機答:“小姐你好記性。”
  “他們生活很幸福吧?”
  “托賴,還過得不錯,老叫我退休,兒子做小生意設間小印刷店,女兒一直是注冊護士。”語氣透露著滿足自在。
  “你的股票怎麽樣了?”
  他有點不好意思,“女兒見我成天嘮叨,受不了,問我輸掉多少,貼補給我,囑我以後不要再玩。”
  “嗬。”宦楣發呆。
  看,看人家女兒多麽能幹,一舉手便救老父出苦難,宦楣又能為宦興波做些什麽?
  老司機見她神情呆滯,便不再說話,訕訕地退下。
  過不多久,自由緩緩走近,坐到宦楣身邊。
  “母親睡了?”
  自由點點頭。
  跟著宦暉享過福的女孩子不是沒有,但卻不是艾自由。
  “宦暉呢?”
  自由很平靜的回答:“在收拾細軟。”
  宦楣一震,“你知道了?”
  “他今天早上告訴我。”
  她神色一點不見有異!
  “他說你已經知道,可是我看不出蛛絲馬跡。”
  “你不怕?仍然義無反顧的等他?”
  “他說稍後安定下來便派人接我。”
  “跟他過逃亡的日子?”
  “怕什麽,偌大的北美洲不知幾多黑市非法居民。”
  “可是你要離鄉別井,或許一輩子見不到親人的麵。”
  自由坦然答:“我父母早已過世。”
  宦楣不得不承認,“宦暉還是有一點點彩數。”
  “你呢,你同鄧律師可以從頭開始?”
  宦楣低下頭,澀酸地說:“我與他,是本世紀最大的一場誤會。”
  自由仰頭,看著天空,“你看這些會眨眼的星,傳說每一顆都代表一個人的命運。”
  “誰說的,星的命運,也受奇異力量控製。”
  自由看她一眼,笑笑,站起來走了。
  宦楣不打算睡覺,屏息等到深夜,看見一輛小小不亮燈的黑色房車,悄悄開上來,停在路口,接應的人來了。
  父親臥室的燈光閃了一閃,宦楣立刻到車房去。
  不久有兩個人影自圖畫室長窗掩出,輕輕走過花園,上了車。
  車子隨即開走,宦楣尾隨在後。
  她比他們更熟這條路,她自另一頭下坡,在大路上等候他們駛至,這樣,他們再也不會懷疑有人追蹤。
  兩部車子一前一後向郊外駛去。
  路至一半,車子已非常稀疏,前車早已發覺有人尾隨在後,宦楣看見她父親回頭張望,認出她的車子。
  前車緩緩駛進一條私家路,宦楣驚疑不定,這條路對她來講,殊不陌生。
  車子停在路旁,司機跳下車,沉著的向宦楣走來。
  他問:“你一個人?”
  宦楣點點頭。
  “請你立刻把車回駛,否則我們拒絕完成任務。”
  宦楣說:“我要與父兄道別。”
  那司機說:“一分鍾內你不離開,你父兄可以跟你回家。”
  宦楣抬頭,看到父親朝她打手勢,叫她走。
  宦楣立刻把車子掉頭,駛遠。
  她把車停在公路的避車處,手臂抱在胸前,過了十分鍾,她往回駛。
  不用人帶路,她都知道前車的去向。
  他們一定準備從水路走。
  宦楣把車往回駛,靜靜停下,她取出一具電筒,徒步摸黑往小路走下去。
  她知道小路盡頭有一個私家碼頭。
  宦楣來得及送那艘漆黑的遊艇輕輕駛離碼頭,深夜中它如魅影似載走她的父兄。
  她站在碼頭中段向它揮手,在黑夜中,它一下子為濃霧所遮掩,速度奇快,幾乎即時去得無影無蹤。
  公海自有接載的大船。
  宦楣歎息。
  她仰起頭,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她往回走。
  走到一半,她很平靜地用很普通的語氣說:“你還不出來,想躲到幾時去?”
  她身後嘁嚓一響,一個人影自矮樹叢中鑽出。
  宦楣跟著說:“冀軫出入口公司:沒想到你負責運進運出的是人口。”
  那個人不出聲。
  “你至少應該告訴我一聲。”
  宦楣沒有停下腳步,一直往上坡走。
  “真沒想到你做的是這些勾當。”
  走到有路燈的地方,宦楣轉過頭來,看著黑衣黑衫的聶上遊。
  “真奇怪,自古做賊的都愛穿黑色夜行農。”
  聶上遊知她心中氣著,不與她辯駁。
  “為什麽不提醒我,我父兄才是賊中之賊?”
  聶上遊仍不做聲。
  “今晚沒有香檳招待?”
  他伸手做一個請的姿勢,招呼宦楣入屋。
  宦楣找到酒瓶,索性不等杯子,抓住瓶子就灌,鯨吞幾口,用手背擦擦嘴,頹然倒在沙發裏,“多謝你成全兩個疑犯。”
  聶上遊坐下說:“我隻不過聽差辦事。”
  宦楣擺擺手,“全世界的劊子手都這麽說。”
  “是宦先生本人與總部聯絡,老板方叫我執行任務。”
  “當然,你沒有錯,他也沒有錯,全是社會的錯。”
  “我不能告訴你,但事前已吩咐宦暉預先通知你。”
  “嗬,我明白了,原來你們待我都已仁盡義至。”
  “眉豆,原諒我,這件任務關係重大,不能從我嘴裏泄漏消息。”
  “剛才我也險點壞了你們的大事,差一點點,你的手足以為我會大義滅親,向警方舉報。”
  聶上遊維持緘默。
  宦楣又喝了幾口酒。
  命運總使她碰到同一類的男性,他們總是忠於任務多過一切,無論黑道白道,她總沒有在他們心目中占第一位。
  真是失敗。
  半瓶酒下肚,宦楣的身子漸漸和暖,精神放鬆,人生觀也變得不一樣。
  她問聶君:“近年來那麽多大案子,冀軫的生意很好吧?”
  聶上遊實在無法召架。
  宦楣拍一下掌,“這下可都明白了,可記得我們在法庭外偶遇!那次,你特地向梁國新兜生意吧,但是他沒有走,你賺不到傭金。”
  聶上遊索性任她挪揄嘲弄。
  宦楣放下酒瓶,“我該走了,我還得編一個故事,使每一個人信,我不知情。”
  “你不適宜駕車。”
  “我可以應付。”
  “我送你。”
  “你留在家比較好,那具電話隨時會響,說不定有什麽更重要的貨等著出埠。”
  她走到車旁,腳步一樣筆直,但她找不到車匙,聶上遊已經把它收起來。
  “坐過去,待我來開車。”
  “我不要領你的情。”
  “我恐怕你這次會事與願違: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宦興波與宦暉在何處落腳,隻有我可以與他倆聯絡。”
  宦楣抬起頭來發呆。
  聶君把她推到鄰座,發動車子。
  “我從沒有對你說過謊,也許有些事我不該省略不提。自唐人街到小西西裏,再與波多黎各黨魁結交,最後賞識我的這位老板,是幫會大哥。眉豆,一個人總得生活,但是你對生活全然沒有了解,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
  宦楣本來不打算說話,終於忍不住,“你與鄧宗平都看不起我,因我沒有吃過苦,我倒情願一直如此,並不希望在你們跟前升級。”
  聶上遊心裏不好過,“我怎麽好同鄧君相比。”
  宦楣的眼皮漸漸沉重,頭抬不起來,酒意發作了,她的靈魂像是要飄進另外一個更美更好的世界裏去,她聽見一個小小的聲音說:這裏沒有什麽值得留戀,走吧,走吧。
  若不是聶上遊推她,她已抵達彼邦。
  “眉豆,醒醒,眉豆,下車。”
  宦楣睜開眼睛,“到家了嗎?”
  “你要在這裏轉車。”
  “為什麽?”
  “看。”
  宦楣停睛一看,隻見前麵路口停著黑白兩色的車子,車頂藍燈刺眼地閃動。
  天色已露曙光,宦家父子早已走遠。
  宦楣說:“我還有力氣,我可以徒步上去。”
  “不要再與我聯絡,我會找你。”
  “別擔心!我不敢出賣掌握我父兄消息的人。”
  宦楣推開車門,悄悄下車。
  家門口一大堆人在等她,鄧宗平是其中之一。
  宦楣站到母親身旁,宦太太尚未更衣,披著頭發,穿著睡袍,一臉茫然。
  鄧宗平聞到一陣酒氣,痛心的問:“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宦楣微微笑,跌到沙發裏,回答:“尋歡作樂。”
  “宦先生同宦暉失蹤,你可知道?”
  宦楣張大嘴,“怪不得那麽多製服人員來搜查,我父親呢,我兄弟呢,他們在哪?”她提高聲音叫嚷起來。
  鄧宗平凝視她,她也瞪視他,她再也不用怕他,她最近所經曆的,已使她麻木,忘卻害怕。
  他們做完調查,拔隊離開。
  宦太太似乎有點胡塗,拉著自由問:“宦暉父子到什麽地方去了?”
  自由不知如何是好,宦楣過去硬著心腸回答:“跑了。”
  宦太太又問:“他們幾時回來?”
  宦楣又說:“沒有人知道。”
  宦太太問:“那怎麽辦?”
  宦楣說:“試著辦,沒有他們,照樣也得生活。”
  宦太太似乎仍未聽懂,她問女兒:“你呢,你會不會離開我?”
  宦楣正站在窗前,剛好看到藏在樹叢內的一輛小車。
  “我!我不走,母親,我會陪著你。”二十四小時受到監察,不是那麽容易走得掉。
  她做了黑咖啡喝,大杯大杯的灌下去。
  鄧宗平在廚房找到她。
  “你鞋上都是泥濘,去過什麽地方?”
  宦楣笑。
  “你知道他們的下落是不是?”
  “我什麽都不知道,不要盤問我。”
  “但是你去送過他們。”
  宦楣想起來,自車裏看過去,隻見到父親縮小了的麵孔是灰黑色的。
  鄧宗平壓低聲線,“你知情不報,協助他們逃亡!”
  宦楣抬起頭來,很遺憾的說:“宗平,你看,你並不想真的同我結婚。”
  “這與婚事完全無關,我們此刻討論你做錯的一件事情。”
  “我一直以為愛沒有錯與對。”很明顯,他不是這樣想,鄧宗平永遠是正氣的化身,對他來說,每個人都有罪,直至清白。
  宦楣微笑,到這一刻,她才擺脫他的控製,她不再愛他。
  “宗平,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我不希冀得到你的同情,此刻宦家對你聲譽有損,我們還是少來往的好。”
  “這是什麽話。”鄧宗平拉著她。
  “我很疲倦,想去躺一會兒,上次睡覺,可能已是十天前的事了。”
  “我稍後再與你聯絡。”
  宦楣苦笑,“不要叫醒我。不要喚我回來這個世界。”
  她倒在床上,昏然入睡。
  思維並沒有停止活動,她一直在床上轉動,終於滿頭冷汗,躍起來驚呼。
  張開眼睛,看到許綺年坐在床頭,她不禁握緊她的手。
  “眉豆,睡得這麽辛苦,還是醒著的好。”
  “我看見宦暉,他衣衫濫樓,伸手向我乞討。”
  “眉豆,鎮定一點,我有事同你商量。”
  宦楣喝一口水,“什麽時候了?”
  “你睡了四個小時。”
  “像有一百萬年。”
  “眉豆,現在你是一家之主了。”
  “可不是,真可怕,像打仗一樣,迫近身來。”
  許綺年欲語還休。
  宦楣說:“你有話直說好了,我不相信還有更壞的新聞。”她停一停,“許小姐,你至今不嫌棄我們,真是難得。”
  許綺年吐出一口氣,“十多年前,初入鈞隆,我不過是個略懂打字速記的中學生,沒有宦先生提拔,哪有今天,況且,我們到哪裏不過是打工,並無受牽連的資格,何必見風使舵?”
  “找到新崗位了嗎?”
  “我想同你說,我會放兩個月大假,之後,就到冉氏公司上班。”
  “冉氏,冉鎮賓?”
  許綺年點點頭。
  宦楣呆一會兒,“他來鈞隆挖角?幹得好。”
  許綺年黯然,“冉翁一直表示對我欣賞,從前還以為他開玩笑。”
  “你看,真金不怕紅爐火。”
  “眉豆,還有一件事。”
  宦楣拉過一件毛衣套上身,穿了一半,發覺是宦暉的衣服,心中一陣酸痛。
  一方麵許綺年鼓起勇氣說:“這間大宅,已經抵押出去了。”
  宦楣自衣領中冒出頭來,瞪大雙眼,不可能還有這樣的衝擊,宦家已經潰不成軍,身敗名裂,難道尚有更黑暗的災難在等著他們?
  “眉豆,樓宇已押給冉鎮賓先生,下個月五號他就有權來收房子,他特地叫我通知你們,寬限到月底,你們一定要走,否則他被逼要采取法律行動。”
  宦楣每個字都聽見了,內心卻一片空白,統共不曉得做出適當的反應。
  “眉豆,原諒我這張烏鴉嘴,我也是聽差辦事。”
  聽差辦事。
  這句話好不熟悉。兵敗如山倒,每個人都是逼不得已,眾誌成城,造成宦家滅亡。
  “這間屋子的風水不算好,眉豆,反正現在隻剩你們母女兩人,不需要這樣大的地方,冉翁吩咐過我,囑我幫你們另外找公寓搬。”
  宦楣已經不會說話,她感覺到呼吸困難。
  許綺年苦笑,“‘當我們能夠說,這是最壞的時刻時,這還不算是最壞時刻。’李爾王第四幕第一場。眉豆,對不起。”
  “不,不,許小姐,這不關你事,但請你忠告我,我該如何向家母披露這個消息?”
  許綺年的目光充滿憐憫,誰會想到她們母女會有這樣的下場,忽然之間,她想起當年初見宦二小姐的情形來。彼時她剛升為宦興波的私人秘書,過農曆年,第一次有資格跟大夥到宦府團拜,看到一個清麗的,隻比她小幾歲的女孩子穿著一身粉紅色凱絲咪衣裙出來打招呼,言語間全然不知民間疾苦。
  許綺年記得她慨歎的與同事申訴:“我在她那年紀,早已經是曆盡滄桑一婦人了,你看她,恐怕一輩子可以在象牙塔內做其小公主,我就不服氣人的命運,何以我們偏偏挨得烏龜似。”
  同事瞪她一眼,輕輕責備說:“咄,貧民窟中,不少人生下來還一頭瘡呢,小姐,你有沒有瘡,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啊,勿要勿心足了。”
  轉眼間,物是人非,事過情遷,滄海桑田,許綺年自覺閱曆再足,也受此事震動,語塞無言。
  隻聽得小公主猶自喃喃自語:“我怎麽跟母親說?”
  許綺年回過來,“我這裏有個打算,願與你從詳計議。”
  宦楣如獲救星,“請幫我忙。”
  “暫時什麽都不要與宦太太說,找到房子,搬過去,隻是暫避風頭。”
  宦楣忙不迭點頭。
  離下個月五號,隻剩兩個星期。
  宦楣自小與冉鎮賓熟稔,由他教會她這名世侄女滑水潛水,沒想到,今日逼遷的也是他。
  在商言商,冉某又不是從事慈善事業的人,無論誰把房子賣與他,都得依時交貨。
  宦楣不恨誰。
  在許綺年協助下,她遣散了大宅裏六名幫傭。
  走的司機前來辭行時雙手顫抖。
  宦太太靜靜坐在一角觀看一切情況,完全有種事不關己的樣子,像是一場話劇的觀眾,人來人往,幕升幕落,與她毫不相幹。
  宦楣隻留下一名近身女工服侍母親。
  才半天,宦楣發覺宦宅之所以一直富麗堂皇,閃閃生輝,原來全仗一班幫傭努力維修打掃,他們一走,店堂頓時黯淡無光,電話都沒有人接聽。
  宦楣要開車送女傭到市區買菜。
  門外有便衣盯著她的行蹤,並不收斂身分,笑嘻嘻看著她,一邊擠眉弄眼。
  宦楣忍無可忍,用兩手做一個最粗魯不文明的動作,向他致敬。
  便衣大吃一驚,倒退兩步。
  宦楣上車而去,自然另有跟蹤的車子。
  宦楣茫然,恁地好興趣,還同這些人開玩笑,看樣子她會活得下來。
  一時沒想到生命力會這樣強,她忍不住打一個冷顫。
  到達市場,傭人問她取錢辦貨。
  宦楣呆住,要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錢的真正意義,她結結巴巴說:“我身邊沒有錢。”
  老工人說:“我先墊一墊。”
  宦楣這一下非同小可,像是挨了好大一個巴掌,且全然不知誰發的招,誰做主動。
  回家半途,汽油用盡,連加油的零錢都要傭人代付。
  原來沒有這位孔方先生,寸步難行。
  宦楣腳步浮浮,回到家中,玄關上懸的那盞一公尺直徑的水晶燈像是要壓下來似的,她連忙避到牆角喘氣。
  “眉豆。”
  她抬頭看,“小蓉,梁小蓉。”
  小蓉飛奔過來,與她相擁。
  小蓉輕輕說:“我沒有用電話,他們說電話全裝上竊聽器。”
  “他們是誰?”
  “江湖上的人。”小蓉口氣幽默。
  宦楣苦笑,“小蓉,你好嗎?”
  “我還在生活。”
  “伯母好嗎?”
  “我讓她到溫哥華去探訪阿姨。”
  “你們的經濟情形如何?”
  “叔叔非常照顧我們。”
  “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到了這種時候,你才知道誰有偉大的人格,不過眉豆,請記住我們沒有資格要求他人為我們做偉人。”
  “我明白。”
  “聽說鄧宗平同你終於散開了。”
  “他前途無限,過些日子要到局裏去主持大事,怎麽能同我在一起。”
  “齊大非偶,愛?”
  小蓉說得這樣趣極,宦楣覺得好笑,這句話,早三五年,要調轉頭來講,時移世易,一些人的下去,才會造就另一些人的抬頭。
  宦楣無限惆悵。
  艾自由尋聲探頭張望,宦楣招手,“來見我最好的朋友梁小蓉。”
  “這位是自由吧,真正難得。”
  她們倆人握手。
  宦楣這才發覺一屋都是女子,像打仗時一樣,男丁統統流亡在外。
  宦楣送小蓉出門。
  “寒流來了,數星星的時候穿多一點衣服。”小蓉說。
  星?
  多麽遙遠的事,宦楣不相信曾經一度她竟有心思觀星渡日。
  她問小蓉:“你認為我應付得了?”
  “當然,我做得到的事,你也可以。”
  宦楣不出聲。
  “求生的律例原來最簡單不過:死不去,也就活下來了,戰壕中的士兵都明白這個道理。”
  當天晚上,宦太太召集女兒與媳婦談話。
  她輕輕把名下所有私蓄放在桌子上,仿佛想說話,張開嘴,又合攏,大概覺得沒有必要再做解釋,每一件事都簡單明了。
  她上樓去了。
  宦楣問自由:“我們可以維持多久?”
  自由比她經濟實惠,她盤算一下,“約六個月。”
  “首飾呢,母親有許多閃爍的石頭?”
  自由說:“既然不見,一定已售。”
  宦興波盡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三十年建立此家,宦楣真不明白何以一場賭博會使他們傾家蕩產。
  兩個年輕的女子相對無言。
  宦楣發覺自由嘴角孕有笑意,她大惑不解,過很久,她才發現,自由那菱型嘴角天然彎彎向上,不笑也像笑,天生一副令人愉快的表情。
  宦楣輕輕說:“你要是現在回家的話,少吃許多苦。”
  自由這一下子真的笑了,她不睬她,獨自上樓去。
  宦楣躺在沙發上,盤算著搬家的事,小時候,她聽過許許多多奇怪的傳聞:王家生意倒閉後,公子竟去做地盤工人。還有,蕭家的房子充公,一家住到車房去。何府的媳婦不甘出賣珠寶幫忙補償,憤然服藥。
  宦楣一直把這些當天方夜譚,左耳進右耳出,聽罷訕笑一會兒——也就去在腦後。
  現在她的地位躍升,從一個聽故事的人,變為故事的主角之一。
  “眉豆。”
  宦楣睜開眼睛,“你怎麽進來的?”
  聶上遊微笑,“隻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
  “原來你還是飛簷走壁的俠盜,閑話休說,可有我父親的消息?”
  “他們已經安全抵達第一站。”
  “什麽地方,馬尼拉、曼穀、新加坡?”
  “我聽說你們要搬出去住。”
  “上遊,請安排我與他們通一次話,我懇求你。”
  他輕輕說:“那不是我能力範圍以內的事。”
  “每事必有例外,你一定可以辦得到。”
  聶上遊答:“我盡量想辦法。”
  “自由幾時走?”
  “我不能告訴你。”
  “那你來幹什麽?”
  “宦先生吩咐,南區的祖屋仍在,你們可以暫時搬去住。”
  “祖屋,什麽祖屋?”
  “顧名思義,大抵是宦先生未發跡時最早置的房產。”
  “我從來沒聽說過。”
  “還有,他囑我代墊你們的生活費。”
  宦楣苦笑,“別騙我,父親已經山窮水盡,自顧不暇。”
  聶上遊沉默,“那麽,當我私人資助你。”
  “長貧難顧,你會後悔。”
  “如果可以結婚的話,男方就無從反悔。”
  他曾經多次提及婚事,沒有一次比今次更加認真。
  “不,”宦楣一口拒絕,“你陷我父於不義,我們不再是朋友。”
  “宦楣,你為何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免得你誤會我倆此刻門當戶對。”
  “你仍然在等鄧宗平?”
  “聶上遊,看天份上,現在是什麽時候,你還拿這種瑣事來煩我。”
  他沉默了,過一會兒,公然自前門離去。
  這個時候,剛剛湊巧,一輛計程車與小型貨車的司機在路口起衝突爭吵相罵,惹人注目,一時沒有誰注視宦宅大門。
  宦太太聞聲摸下來,“是毛豆嗎,是否毛豆回來了?”
  宦楣別轉麵孔,心如刀割。
  五號。
  是宦家的人住在宦宅最後一個晚上。
  一清早鄧宗平就來照應。
  宦氏母女留下一倉庫無用的衣物,隻提著兩件行李。
  宦太太並無留戀,宦楣硬著心腸,叫工人聯絡慈善機構來抬走雜物。
  自由在一旁輕輕說:“留著也許將來有用。”
  宦楣笑一笑,祖屋根本無空間堆積這些身外物。
  “自由,你同母親先起程,我來做最後查看。”
  宦太太坐在園子裏靜靜向山下望,青草地多日未經修剪,已長出蒲公英來,花卉枯萎一半,處處落英。
  正要動身,忽然之間,一輛香蕉黃的開篷車鏟上斜坡,喇叭按得震天響,車子停下,一個穿皮草的女子跳下來,走近她們。
  宦楣一怔,來人是葉凱蒂。
  她把車匙圈套在右手的無名指上,使勁的溜溜將它轉動,一邊點頭說:“宦太太你好,宦楣你好,長遠勿見。”一邊信步走上來。
  宦楣開頭不知道凱蒂為何來此,電光石火間明白了。凱蒂是來接收宦宅!
  當然,冉鎮賓已將這間屋子轉送了給她,或者至少允許她做它暫時的女主人。
  凱蒂眯著眼睛看牢宦楣一直笑個不停。
  宦楣避開那挪揄的目光。
  凱蒂閑閑的說:“講好的啊,一切家私不準搬動。”然後對牢艾自由再說:“你瞧,一切都是注定的,有你的,就是有你的,沒你的就是沒你的。”
  鄧宗平在這個時候,踏前一步,把身子擋在宦家的女子麵前。
  他麵孔自然發散一股威嚴,凱蒂退後一步,也不再轉動車匙,那惹人心煩叮叮之聲停止,宦楣鬆一口氣。
  “你,”凱蒂指一指宦楣,“走之前陪我巡一巡屋子,我得看看漏了什麽沒有。”
  宦楣隻覺一邊麵孔既麻且紅,強自鎮定,對自由說:“你們先走,我稍後即來。”
  隻見宦太太瞪著葉凱蒂,臉色煞白。
  宦楣見母親有反應,反而安心,自從大勢去後,宦太太狀若木偶,今天這樣激動,表示體內仍有生機。
  自由鎮靜地扶著宦太太上車。
  宦楣伸一伸手,“請。”
  凱蒂故意提高聲音,“其實這一幢房子,風水差到極點,克不住還真的不要住。”
  鄧宗平忽然開口,“葉小姐,我相信你一定克盡天下蒼生。”
  連宦楣聽了這個話都一怔,不由得把手伸進鄧宗平的臂裏。
  葉凱蒂白他一眼,沒趣地推開大門進內視察。
  宦楣低聲同宗平說:“謝謝你。”
  “切勿掛齒。”
  宦楣愁腸百結。
  鄧宗平說:“鎮定一點,以業主的姿態帶她看房子。”
  宦楣抬起頭,“有你支持,我做得到。”她摸一摸發燙的麵孔。
  與鄧宗平之間的關係,鬆點緊點,緊點鬆點,宦楣很明白,他與她,永遠不會結合,但是,也不致斷絕邦交,除非他另外有人,那位女士,無論是誰,無論有多大度量必會要求他與宦楣中止關係。
  隻聽得葉凱蒂一邊巡一邊批評,把宦宅貶得一文不值。
  凱蒂有心踢盤而來,心理狀況可以了解,在宦府所受的積鬱,她打算在今日宣泄,經過今日,她與宦家每一個人的地位就扯平了。
  推開宦暉的房門,連葉凱蒂都感慨了,房裏的布置與他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鮮紅色毛巾浴衣搭在安樂椅上,各式領帶散落一旁。
  葉凱蒂喃喃說:“這間房,好似有一陣黴味。”
  宦楣看宗平一眼,不出聲。
  宗平說:“今天下午,有人會來把一切雜物搬走。”
  凱蒂抬起頭,“不,讓它維持原狀好了。”
  宦楣詫異,凱蒂仍然愛宦暉!不不,難以置信,或許她發過誓,一定要進宦家來住個痛快,不管怎麽樣,都要償一償心願,所以堅持宦府維持原狀,滿足她心頭的那朵火。
  凱蒂真是厲害,她終於達到了目的。
  走到這裏,凱蒂忽然興致索然,武耀過了威也揚過,宦楣一點表示都沒有,得不到熱烈的反應,戲如何演得下去?為這件事凱蒂興奮得通宵不寐,沒想到事情沒有想象中一半好玩。
  凱蒂說:“我想喝一杯茶。”
  宦楣答:“沒有人服侍你,廚房或許還有茶葉,你自己動手吧。”
  凱蒂狐疑的問:“眉豆,你並不悲戚,為什麽?”
  宦楣淡淡的答:“因為我從不滿足不相幹的人。”
  凱蒂追問:“實際上你是傷心的,是不是?”
  宦楣環顧左右,“恭喜你,凱蒂,我把房子交給你了。”
  她偕鄧宗平走下樓去。
  凱蒂提高聲音叫:“喂,還有後園,還有泳池……”
  宦楣在樓梯底往上看,對凱蒂說:“你講得對,這間房子相當凶,好生住。”
  宦楣登上鄧宗平的車離去,一路上她沒有回頭望,像是怕變成監柱。
  過了很久宦楣才說:“我畢竟說得太多了。”
  鄧宗平騰出一隻手來拍拍她的肩膀,“沒問題,你表現極佳。”
  “謝謝你的掌聲。”
  “有沒有宦暉的消息?”
  “沒有。”
  “眉豆,不要瞞我,不要同違法者合謀,不要向他們妥協,不要畏懼他們的惡勢力。”
  宦楣看向窗外,“你太多心了。”
  “別忘記我也有線人!我也有消息來源。”
  “我真的不知道宦暉行蹤。”
  “有人在一艘掛巴拿馬旗的貨輪上見到他。”
  宦楣一震,“他好嗎?”連忙拉住宗平的手臂,“他要到什麽地方去?”
  鄧宗平到這個時候,才相信他比宦楣知道得更多。
  “我的父親呢,你有沒有他的消息?”
  “他已決定在一個用中文的國家定居,他很安全。”
  宦楣緊閉雙眼,歎一口氣。
  “宗平,說下去呀,我想知道更多。”
  “宦暉最終目的地可能是紐約。”
  “我們有一間公寓在——”
  “對不起,早已轉戶,該址並且受到密切監視。”
  宦楣頹然用手掩麵,“天呀,”她沮喪無比,“天下雖大,無容身之處。”
  “並不見得,你的朋友會關照他。”
  宦楣知道他指聶上遊。
  “眉豆,有種人天生是社會的渣滓,專門伺機誘惑彷徨的人墮落。”
  宦楣慘笑,“我知道,你罵的是我。”
  “眉豆,你要疏遠這種人。”
  “你口氣聽上去似牧師。”
  “他能給你什麽?”
  宦楣喃喃說:“香檳與巧克力餅幹,以及我父兄的消息。”
  “什麽?”
  “我們到了。”宦楣抬起頭來。
  鄧宗平打開宦楣的手袋,放了一樣東西進去。
  宦楣輕輕道:“多謝饋贈。”
  鄧宗平沒有回答,不知怎地,他雙目有點潤濕。
  他一直由衷盼望,小眉豆會得脫離童話世界成長,做一個與他並肩作戰的伴侶,他時常說,眉豆的二十歲等於人家的十二歲,他不能奉獻終身來哄撮一個小女孩子,今日,眉豆處處表現成熟,他卻覺得心如刀割,又希望她可以回到樂園中,好吧,就背她一輩子又如何。
  “宗平,你不是想哭吧,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哭。”
  鄧宗平微笑道:“我曾多次為你流淚,隻是你不知道。”
  宦楣發了一陣呆,轉頭回家。
  他們的祖屋才真的有一陣怪味,幸虧地方倒還寬敞。
  多年沒有人居住,家具全用白布遮蓋,揭開布層,灰塵揚起,自由與宦楣同時齊齊打噴嚏。
  桌椅全是五十年代的趣致式樣:沙發長著四隻腳,茶幾似一隻流線型的腰子,兩女若不是愁苦到極點,真會笑出聲來。
  宦太太坐著不動,陷入沉思當中。
  思維似沙漏中的沙,自一個細小的孔道緩緩鑽進過往的歲月。
  女工匆匆安置好一些必需的雜物,便忙著做飯。
  自由忽然與宦楣說:“你忘了帶望遠鏡……”
  宦楣叫自由看她母親。
  宦楣悄悄的說:“我家大概是在這裏發跡的。”
  房子的油灰剝落,有一兩扇窗戶關不牢,用尼龍繩綁著,長長走馬露台別有風味,宦楣與自由如雙妹嘜似往街下看,榕樹須底像是隨時會有小販擲上飛機橄欖來。
  宦楣長長籲出一口氣。
  這幢樓宇居然尚未拆卸,真是奇跡,如今成為歇腳處。
  宦楣同自由說:“我恐怕得找一份工作做。”
  自由低聲答:“宦暉派人來接我了。”
  “什麽?”
  “我真想留下來與你合力照顧伯母。”
  “你去紐約?”
  自由沒有回答,隻是看著遠方。
  宦楣的心一酸,她知道這個小女孩子之懂事堅強,勝她十倍。
  才欲追問,她們有客人,許綺年來訪。
  一進門許綺年便說:“我已經叫了人來裝電話。”親厚一如往日。
  她又說:“眉豆,有人送這包東西給我,指明轉交予你,好重一塊,不知是什麽。”
  宦楣伸手接過,是一隻大型牛皮紙信封,於是問許綺年:“這包東西是送到你寫字樓的?”
  “不,舍下,傭人替我收的。”
  宦楣覺得包裏有蹊蹺,一時沒有拆開,拿在手中看,牛皮紙信封上寫著端正的中文字:許綺年女士轉交宦楣女士,一角注著“要件”兩字。
  宦楣拆開來,紙包內是一具寰宇通手提電話。
  許綺年愕然,宦楣也一怔,完全不明白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隻得把電話機先擱在一旁。
  許綺年捧著茶喝了一口,“地方很靜很好,你們樂得在這裏隱居靜養,”她停了一停,“將來宦先生回來,也不要再——”忽然發覺語句不妥,驟然噤聲。
  宦楣輕輕說:“古來征戰幾人回。”
  許綺年強笑,“不會用這些詩詞歌賦就不要學人用。”
  宦楣悲從中來,“許小姐,你對了,我真的什麽都不會,一無是處。”
  許綺年握緊她的手,“你會的不是實用科目而已。”
  宦楣苦笑連連。
  “要不要做我的夥伴?我打算招兵買馬,我認為你是個人才。”
  “你開玩笑。”
  “眉豆,你知道我從來不拿工作說笑。”
  “但放完假你是冉鎮賓的手下了。”
  “眉豆,這些都是個人恩怨,同職業無關,坦白講,連我一個月都見不到冉翁一次。”
  “我不能這樣撇脫。”
  “好,好,我明白,我們再想辦法,”許綺年揚手安撫宦楣,“我介紹你去別的崗位,隻是沒有我在你身邊,你可能辛苦點。”
  “我不怕。”
  “好得不得了。”
  宦楣蹲到母親身邊,“媽媽,許小姐要替我找工作呢,我快要加入上班族了。”
  宦太太隻是“嗬”的一聲,並無下文。
  許綺年有點擔心。
  宦楣已經看慣,解釋道:“她精神不好。”
  許綺年告辭:“明天我起程去度假,要找我的話,請打這個電話。”
  宦楣一直送她到樓下。
  以前,宦楣隻是不討厭許綺年,有時還覺得她太會做人,不知真假,難探虛實,經過這一次,宦楣才知道許綺年胸前有一個忠字,真是個熱情念舊的好人。
  宦楣說:“祝你旅途愉快,莫忘製造豔遇。”
  許綺年笑了。
  那天上,宦楣躺在陌生的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發呆,她似乎不必擔心會不會適應新生活,生話已經找上門來,她隻要打開大門,便會聽見它對她說:“逼迫!”
  就在這個時候,耳邊傳來一陣嗚嗚聲。
  宦楣並不在意,自由在她房門口出現。
  “是那具手提電話響。”
  宦楣心頭靈光一閃,連忙跳起來,奔到客廳,把那具電話搶在手中,一時不知按哪一個掣,急得手足無措,那邊廂自由伸手過來,輕輕一按。
  她倆立刻聽到了宦暉的聲音:“眉豆,眉豆。”
  宦楣一時忍不住,淚如泉湧。
  “自由,自由。”
  自由取過電話,“是,是,好,聽明白了,沒有問題,我會照做,要不要我帶什麽?好,我都懂得。”她轉過頭來,同宦楣說:“他要跟你說幾句。”
  宦楣問:“身體好嗎,有無父親的消息?”
  問了隻覺多餘,他自身難保,焉有餘暇兼顧別人。
  “眉豆,鎮定一點,父親進了醫院。”
  宦楣幾乎想尖叫泄憤,正當她認為事情不可以更壞的時候,它轉為漆黑。
  “有極好的大夫看著他,情況穩定。”
  “是什麽病?”
  “心髒病。”
  “父親從來沒有心髒病。”那是從前,可見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宦暉沉默一會兒,“母親怎麽樣?”
  “你要不要跟她說話?”
  “不要刺激她,你們搬家沒有?”
  “今天才搬好。”
  “眉豆,我不便多說,請你照顧母親。”
  “你幾時再與我們聯絡?”
  “我不知道。”
  電話就此中止。
  宦楣傷心莫名,走到露台,仰頭狂叫。
  自由跟出來,“別把伯母吵醒。”
  電話又響,這次是聶上遊,宦楣並不意外。
  “要不要喝杯茶談談?”他問。
  “我怎麽見你?”
  “十分鍾後有車在樓下接。”
  宦楣看著自由,“你今晚走?”
  自由低頭答:“又被你猜到。”
  “這樣淺易的調虎離山計,誰會看不出來。”
  “我會想念你的。”
  “好好看著宦暉。”
  自由點點頭。
  “我要下去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她取過外套出門。
  車子的司機並不是聶上遊,這也在宦楣意料之中,她不聞不問,閉目假寐,車子在市區中隻繞了半小時,就抵達目的地。
  宦楣下車前問司機:“甩掉他們了?”
  司機愉快的答:“十分鍾前已經甩掉。”
  宦楣點點頭。
  “官小姐,十六樓,請你自己上去。”
  “謝謝你。”
  聶上遊在等她。
  她向他表示感激,不做特別安排,她聽不到宦暉聲音。
  “你也搬了家?”
  聶上遊答:“住膩了郊外。”
  “你們會不會保證宦暉安全?”
  聶君搖搖頭,“我們隻負責出入口。”
  宦楣悲愴地笑。
  “我們像是生疏了。”
  “我卻覺得自己仿佛再世為人,並且已失去前生的記憶。”
  “你可願意從頭開始?”
  宦楣抬起頭來,“從哪一方麵說?”
  “與我一起走,眉豆,到任何一個你喜歡的城市長住,我們會得到快樂。”
  宦楣微笑,“帶著我可憐的母親?”
  “這不過是細節問題,必定可以解決。”
  “我不想跟一個做出入口生意的男人。”
  “我不知道你對生意沒有興趣,聽說你對父兄的本行全無認識。”
  “眼不見為淨,不知者不罪,可惜你讓我知道了。”
  “這是鄧宗平灌輸你的正義感吧?”
  “你不用提他的名字。”
  “我並看不起那個自以為是的人。”
  “他也不喜歡你,你倆扯平了。”
  “眉豆,你考慮一下,讓我照顧你,你會幸福。”
  “上遊,你們都沒有想到,也許這也是我照顧自己的時候了。”
  “你這個倔強的女子。”
  “這點,你與鄧宗平的意見相仿。”
  “是嗎,餘不敢苟同,照我看他從來沒有愛過你。”
  宦楣低下頭,“我不再關心這些問題,上遊,我想見一見家父,他病了。”
  聶上遊沒有回答。
  過一會兒他說:“你總是出難題給我。”
  真的,除了求他,宦楣沒有辦法,這件事上,鄧宗平幫不了忙,她低下頭,“我十分疲倦,請送我回去。”
  車子就在樓下。
  到達祖屋,宦楣用鎖匙啟門,她聽得母親問:“毛豆,可是你回來了?”
  “是我。”
  “三更半夜,你同自由到什麽地方去?”
  宦楣走到自由的房間一看,燈還亮著,人去樓空。
  她轉頭說:“宦暉已把自由接走,她不回來了。”
  宦太太像是很明白的樣子,隔一會兒說:“你呢?”
  “我!”宦楣茫然反問。
  “這沒有你的事,你也應該為自己打算,犯不著守在家中。”
  宦楣不語。
  “你看小蓉到處有得去。”
  “小蓉比我勇敢。”
  “照樣的出去吃喝玩樂好了,我有人陪,我有事做,不怕的。”
  宦楣隻是幹笑。
  “是不是因為我?宦楣,我不想成為你的包袱。”
  “一時間你叫我到哪裏去?”
  宦太太凝視女兒半晌,“什麽地方有快樂就去什麽地方。”
  宦楣推母親進房,“還沒天亮,還有一覺好睡。”
  這一覺睡醒,屋裏就隻剩她們母女兩人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宦楣隻覺得左胸上如針刺般痛,猛然自夢中醒,脫聲叫:“父親!”
  她跳下床往房門走去,一頭撞在牆上,咚地一聲,額角上連油皮都脫去,痛得她落淚,原來她還記著大宅裏房門的方位。
  夢裏不知身是客。
  不知要隔多久才會習慣。
  宦楣用力揉著額角,人倒是痛醒了。
  鄧宗平與她母親在客廳談話。現在她私人活動麵積驟減,一推門出去,就可以聽到客人的聲音。
  鄧宗平說:“……不會的,伯母。”
  “我決定陪伴宦先生,他在哪裏我就去哪裏,這樣,眉豆就自由了。”
  宦楣聽了母親的話,不知怎地,背脊涼颼颼,隻覺不安。
  宗平一抬頭,看見宦楣,連忙站起來。
  宦太太說:“你們慢慢談,我出去一會兒。”
  “母親,你去哪兒?”
  “我出去打探打探。”
  宦楣見有女傭陪著,隻得任由母親出門。
  她轉過身來,“客廳或房間,隻有兩個地方任擇。”
  “那多好,終於同每一戶人家一樣了。”
  宗平聲音裏雖然沒有幸災樂禍的味道,宦楣聽了,一樣覺得難堪。
  “據我所知,艾小姐已經出去了。”
  “你知道得真不少。”
  “有人已經掌握線索,你有沒有發覺,自今日起,門外已經撤消監視。”
  “宗平,你從來不肯給我一點點好消息。”
  “眉豆,事實如此。”
  “你太沒有人情味。”
  鄧宗平側起耳朵,“你房內的電話在響。”
  宦楣霍地站起,奔到房內去聽,一顆心幾乎自喉嚨裏跳出來。
  聶上遊的聲音:“你現在馬上出門,乘車到山頂纜車總站等我。”
  宦楣取過外套,對鄧宗平:“請送我到山頂去。”
  宗平看著她不動。
  “宗平。”
  “伯母說得對,他們利用你這個弱點,指使你像一隻沒頭蒼蠅似亂撲,根本不予你機會適應新生活,眉豆,如果你聽我的話,坐下來,以不變應萬變。”
  宦楣歎一口氣,拉開門下樓去叫街車。
  宗平卻又在她身後追上來。
  兩人到達山頂的時候,大霧彌漫,視野不足兩公尺。
  宦楣焦急地奔向纜車站。
  “眉豆。”
  她猛然轉身,隻看見聶上遊的上身,他雙腿被霧遮蓋。
  “是什麽消息?”她迎上去。
  白霧被她推開,又在他倆四周合攏,整個山頂,仿佛隻剩下兩個人。
  聶上遊臉色凝重,他握住宦楣的手。
  剛在這個時候,鄧宗平撥開濃霧趕上來,低聲喝道:“放開她。”
  聶上遊雙目炯炯,瞪著他的敵人。
  “你一手安排這個困境,”鄧宗平指著他,“陷害宦興波父子,牽著宦楣的鼻子走,居心何在!”
  聶上遊冷冷看著他。
  鄧宗平一生從未試過如此失態,他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打脫聶君握著宦楣的手。
  聶上遊本能反擊,反手推向鄧宗平,使對方退後三步,然後順手把宦楣拉至身後。
  鄧宗平叫出來,“眉豆,過來,不要受他威脅。”
  宦楣忍無可忍,“兩位先生,請給我一點麵子。”
  霧大濕重,三個人的臉麵上已經凝著水珠。
  宦楣說:“請你倆稍加控製。”
  鄧宗平仍然指著聶上遊,“有話快說。”
  聶君非常諷刺地說:“鄧先生,這裏不是三號法庭。”
  鄧君自有他答複:“我遲早將你這種人繩之於法。”
  “夠了夠了,”宦楣懇求,“到底是什麽消息?”
  聶上遊看著他,“你願意讓他知道?”
  “是。”
  “好,眉豆,請你節哀順變,宦興波先生已於三小時前病逝異鄉。”
  連鄧宗平都呆了。
  宦楣胸口中央猶如挨了重擊,退後一步,腳步飄浮。
  聶上遊扶著她,低頭無言。
  宦興波最後一句話是“我罪不至此”,聶君不敢告訴宦楣。
  過了半晌,宦楣像是緩過氣來,輕輕問道:“他有沒有痛苦?”
  “沒有,彌留時間很短。”
  “有沒有要求見他的親人?”
  聶上遊搖頭。
  宦楣抬起頭,非常困惑,“但是父親一向最愛我們。”
  聶上遊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宦楣仍然用很細小的聲音說:“我想回家,我覺得冷。”
  鄧宗平恢複鎮定,“我送你走。”
  宦楣像沒有聽見,又問聶上遊:“他真因病過身,抑或有其它原委?”
  鄧宗平冷冷說:“我肯定如果宦先生留在本市的話,他會仍然健存。”
  聶上遊臉上浮起一層黑氣。
  鄧宗平自喉底哼出來:“請記往自古邪不勝正,眉豆,我們走。”
  眉豆忽然甩開他的手。
  “你們走,我要在這裏多留一會兒。”
  她走向霧裏,冉冉消失在白霧中。
  宦楣忽然之間清醒了,到今天她才肯承認,一切都是事實,這不是一個噩夢,她不會醒來,她要活下去。
  真沒想到沒有與父親話別的機會,原本以為他會為女兒主持婚禮,還有,再為女兒的女兒主持婚禮,最後在女兒的女兒的女兒陪伴下壽終正寢。
  有些人的生命劇本猶如一本寫壞了的小說,上半部開始得轟轟烈烈,引人入勝,滿以為不知有多少豐富奇趣的情節要跟著出場,但沒有,到後來,銷聲匿跡,嗚咽一聲,就告結束。
  宦楣靠在水門汀欄杆上,想到父親,神色溫柔而淒愴。
  她不記得他有什麽特別嗜好,他惟一興趣是做生意,他不算懂得享受,對生活要求也並不高,成功的時候,他會有極短一刻的躊躇滿誌,最多三兩個小時以後,他又再去為下一個計劃努力。
  很難說他快樂抑或不快樂,更加難說他滿足抑或不滿足。
  宦楣在山上站了大半個小時,沾濕了衣襟,才回頭往原路出去。
  有人叫住她,“小姐,要車?”
  是聶上遊。
  鄧宗平的工作忙,想必已經趕下山去辦案。
  宦楣坐聶君的車子下去。
  她與他商量整個下午,決定了幾件大事。
  宦楣知道,聶君為她擔著極大的關係,這一點非宗平可以了解。
  三天後,她出門去把父親骨灰迎回來。
  在飛機場接宦楣的是許綺年。許在外地讀到報紙,震驚悲傷,不想繼續旅程,於是結束假期,趕回來與宦楣會合。
  許綺年失聲痛哭。
  借宦楣回到家中,她已經雙目紅腫。
  宦太太迎出來,神色並不見得特別悲切。
  許綺年起了疑心,問宦楣:“你是怎麽對母親說的?”
  宦楣不出聲。
  宦太太對許綺年說:“眉豆要找工作呢,至要緊崗位上有可靠的年輕人,你說是不是?”
  許綺年瞪著宦太太,忽然看出端倪來,她霍地轉過身子,驚問宦楣:“宦太太這個情形有多久了?”
  宦楣垂著雙目,濃眉重重壓著長睫,沒有答複。
  “眉豆,回答我。”許綺年的神情繃緊。
  宦楣終於低聲說:“醫生講,這是她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她不想知道,不想看見,心裏麵就幹淨。”
  許綺年一呆,跟著奔進宦楣的房間裏,伏在一角,號啕大哭。
  宦太太詫異的說:“她怎麽了?”
  “她心請不好過。”
  “早點嫁人,什麽毛病都沒有。”宦太太下結論。
  “隻怕披上嫁衣事更多。”
  宦太太歎一口氣,搖搖頭,回到房間去。
  宦楣搭住許綺年的肩膀,“不要難過,我母親一切正常,隻是對時間空間有點混淆,對最近家中發生的幾件大事,她隻有一個概念,有時記得,有時不,因此抵消絕大部分的痛苦。”宦楣停了一停,“難道,你不想像她?”
  許綺年嗚咽問:“宦暉呢,他知道這一切沒有?”
  “我不曉得。”
  “你勸他回來吧,接受事實,總有一天可以重新做人,逃亡在外,生生世世不得安樂。”
  “我不知道他在何方。”
  “眉豆,我小覷了你。”
  “有一件事情,真是當務之急。”
  許綺年擦幹眼淚,“是,我知道。”她打開公事包,取出幾份資料。
  都是市麵上適合宦楣做的工作。
  許綺年將每一份職位的優勢劣勢都向她分析清楚,薪酬、前途以及可預見的人事困難等等,皆毫無保留地講個一清二楚。
  一小時後宦楣感動地按住她的手,“你原不必對我這麽好。”
  許綺年苦笑,喝一口水,說道:“眉豆,我也難得碰到尊重我願意接受我意見的人,往日我一腔熱血待人,人隻當我別有意圖,狼心狗肺,曾勸人移民,人以為我拖他落水,又勸人與那無良之人分手,人又懷疑我妒忌,三下五除二,與我疏遠,與我反目。眉豆,你看我是古道熱腸,人看我是多管閑事,一念之差,天淵之別,我倆有緣分,你肯聽,我怕什麽講。”
  宦楣怔怔的看著她。
  許綺年說:“你若不嫌棄,就認我做一個老姐姐吧。”
  宦楣站起來擁抱她。
  出乎意料之外,宦楣最終挑選的,是電台一份記者工作,薪水最低不在話下,且有可能苦不堪言。
  許綺年即時了解到該份職業的性質有補償作用,過往宦楣的世界與普羅大眾完全脫節,此刻一有機會,她想與社會有比較深刻的接觸。
  許綺年佩服這個選擇。
  經過中間介紹人,宦楣得到該份工作。
  許綺年的忠告是“即使是支一百元月薪,也是一個責任,亦有人事傾軋,必然有得有失”。
  第一天上班是一個傾盆大雨的日子。
  鄧宗平來接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要上班。
  以前他幻想過這種生活:小兩口子一起上班下班,約好在小館子吃頓飯看場戲,每一天都過得樸素平凡溫馨,一下子就白頭偕老。
  水撥大力地劃動,雨水似倒下來一樣,雷聲隆隆。
  這表示什麽,宦楣想,雨過後天會晴,抑或是風雨剛剛開始?
  車子似駛過瀑布,雨點打在車頂上巴巴作響。
  “……總部要調他返美國。”
  宦楣心不在焉,“誰?”
  “你的朋友聶君。”
  宦楣的心一沉,聶上遊受調是意料中事,他與顧客太過接近,惹人注目,對整個組織有害無益。
  “他幾時走?”
  鄧宗平詫異,“他沒有與你說?你們不是常常見麵?”
  宦楣噤聲。
  她會想念他。
  “你終於有機會可以擺脫他了。”
  宦楣沒有搭腔。
  “抑或,你會覺得遺憾?”
  宦楣微笑,“宗平,你幾時變得這樣酸溜溜?”
  宗平大大的不好意思,一直駛到電視台門口,再也沒有說話。
  他祝宦楣開工順利。
  來接宦楣下班的,卻是聶上遊。
  他問她第一天如何。
  宦楣說她希望喝一杯酒。
  坐在英式酒吧裏,宦楣連喝三杯。
  聶上遊笑問:“那麽壞,噯?”
  宦楣問:“你可是要離開我了?”
  他一怔,“誰告訴你的?”
  宦楣不答,轉身叫侍者給她第四個幹馬天尼。
  “我猜一定是鄧宗平,他給我的麻煩多得足夠讓我叫人打斷他的狗腿而不覺內疚。”
  “我倒希望這是因為我的緣故。”宦楣微笑。
  “若不是為著你的緣故,他已經躺在醫院裏。”
  宦楣一怔,“為何這樣寬洪大量?”
  聶上遊怒氣上升,額上青筋凸現,“他一直以為擠走我,就可以得到你。”
  宦楣連忙說:“宗平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他若是這樣注重兒女私情,我們早就可以結婚。”
  “彼時他與你在一起,就顯不出他的偉大。”
  宦楣仍然微笑,“你真的認為我條件差得要偉人才能包涵?”
  聶君馬上道歉,“對不起。”
  宦楣籲出一口氣,“沒有我的話,你們也許會成為好朋友。”
  “永不!”
  “永不說永不。”
  “眉豆,我要你隨我到紐約。”
  “不行,我剛開始工作。”
  “去看宦暉。”
  宦楣心中最柔嫩的一角被聶君抓住,她沉默。
  “我不會再回來,這是我離開本地最後為你做的一件事。”
  宦楣眼睛看著酒杯,“你不能辭職?”
  “一個人總要維持生計。”
  “另外找一份工作。”
  他溫柔地握住宦楣的手:“說時容易做時難,我沒有專業,沒有文憑,沒有人事。”
  “你打算餘生都幹這種勾當?”
  “做慣了,也同坐寫字樓設有什麽分別,不過是一份工作。”
  宦楣低聲說:“我不了解你,亦不了解宗平,惟一值得安慰的是,我開始了解自己。”
  聶上遊靜默。
  “說說你的計劃。”
  “一天去一天回,中間一天我安排你見宦暉。”
  “會不會給他帶來危險?”
  “你們隻可以在公眾場所隔著一個距離見麵,絕對不能麵對麵交談。”
  一說到公事,聶君的聲音冷且硬,完全是另外一副麵孔。
  “你的意思是我隻能見他一麵。”
  “你想怎麽樣?與他整天共遊迪士尼樂園?”
  宦楣溫和的答:“你不必出言諷刺。”
  “對不起。”聶君歎口氣。
  “母親仍然問毛豆什麽時候回來。”宦楣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隻能給你一個人去。”
  “我會考慮。”
  他不方便送她回去,她在門口叫了街車。
  宦楣累得渾身似挨過一場毒打,每個關節生痛,肌肉酸痛,倒在床上便睡。
  一夜無語。
  轉眼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
  新聞部諸色人等都知道有這麽一個新同事,開頭幾天,也有好奇好事之徒,特地走了來一睹廬山真麵目,隻看見一個異常瘦削五官清秀的女孩子在埋頭撰稿,衣著打扮都與其他記者沒有兩樣。
  但是他們都知道她背上有著一個傳奇。
  這樣窄的香肩,受得住嗎?
  男同事特別感興趣。
  女同事卻道:“傳說中她是一個最最風流的人物,聞名不如目見,身邊少了襯托她身分的華廈名車錦衣,也不過像我們般是個普通女子。”
  宦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一天下午,信差送來一隻信殼。
  她拆開一看,是一張來回紐約的飛機票,當中隻停留一天,星期五下午去,星期天深宵返來。
  宦楣即時明白是誰送來的東西。
  下班她與許綺年見麵。
  是她先問許小姐:“生活如何?”
  許綺年答:“大同小異,時常替葉凱蒂小姐訂飛機票訂台子。”
  嗬是,老好葉凱蒂,永遠的葉凱蒂,一個女人到了這種地步,怕已經成精,百毒不侵。
  “你呢,”許綺年反問,“你可喜歡新工作?”
  宦楣點點頭,“很好。”
  “老趙對你還不錯吧,他若虧待了你,我擰甩他的頭。”
  宦楣駭笑。老趙是她的頂頭上司。
  “宦太太有沒有進展?”
  “難得胡塗。”宦楣不欲多說。
  許綺年籲出一口氣,“有一日,內心的她會決定走出來麵對現實,那時,她會清醒。”
  “醫生說她可能決定終身封閉自己。”
  “說實在的,心煩的時候誰不想躲起來。”
  “她說你約她喝茶。”
  “是,宦太太接著問我,宦先生下班沒有。”
  “你怎麽答?”
  “我隻得說宦先生不在本地。”
  “謝謝你,你答得很好,宦暉的確不在本地。”
  許綺年苦笑。
  “有空請來看看她。”
  “我一定會,你知道我會。”
  帶著簡單的行車進飛機場,宦楣滿以為她會看見聶上遊,她沒有。
  頭等艙隔壁位於一直空著,飛機將在東京停一站。
  宦楣不可避免地碰到熟人。
  是冉鎮賓,靠在他身邊的仍然是葉凱蒂,他替她挽著化妝箱。
  葉凱蒂見到宦楣,幾乎沒揉一揉雙眼要看真一點:什麽,搞到這種田地了,還乘頭等飛機,倒是神通廣大。
  忍不住,她挨過去,坐在宦楣身邊。
  宦楣苦笑,躲開她也是抬舉她,隻得敷衍數句。
  葉凱蒂說:“現在我們是同事了,你知道嗎?”可不是,同一家電視台。“是公費出差?”
  “不是。”
  “喲,你大小姐派頭不改呢。”
  “不必擔心,你沒聽說過,爛船還有三分釘。”
  凱蒂語塞。她胖了,更顯得容光煥發,唇紅齒白。
  說葉凱蒂沒有腦筋,她卻是個厲害腳色,老謀深算,可是把她歸為聰明人呢,又還差那麽一大截,始終不得人歡喜尊重。討厭的時候,她是天字第一號,可憐起來,又使人惻隱,葉凱蒂是個奇人。
  冉鎮賓見到了宦楣,向她點點頭,宦楣隻得頷首。
  “我不在大房子住了。”葉凱蒂低聲說。
  宦楣閉上眼睛假寢,不去睬她。
  “半夜三更,我聽到書房有歎息聲。”
  宦楣一震。
  “像是有異物。”葉凱蒂頗為緊張。
  宦楣轉過頭去,眼皮一緊,落下淚來。
  “嚇得我第二天就搬走了。”
  宦楣心中暗暗祝禱:是你嗎,父親,是你嗎?
  這時,冉鎮賓請侍應生叫凱蒂歸座,宦楣脫了難。
  葉凱蒂若不是十分寂寞,就不會借故過來攀談。
  飛機停在東京成田。
  有人上座,宦楣正低著頭,一眼瞄到身邊男士纖長清潔的手指,便抬起頭來。
  聶上遊對著她笑,“叫你久等了。”
  宦楣毫不忌諱地輕輕把頭靠在他肩膀上,鬆出一口氣。
  葉凱蒂在一邊看得津津有味,還指手畫腳叫冉鎮賓留意。
  老冉瞪她一眼,她才噤了聲。
  宦楣假裝沒看見。
  聶上遊低聲說:“瞧你,麵孔腫腫。”
  宦楣找不到借口解釋,便推說:“老了。”
  聶上遊笑,過一會兒道:“我這一走,就是鄧君的天下了。”
  宦楣不出聲,他們不明白,她懶得分辯。
  “我帶了一段新聞給你看。”他鄭重地自公事包內取出一份剪報。
  宦楣一聽新聞兩字,嚇得耳邊嗡一聲,連忙把剪報搶過來讀,隻見頭條寫著:“離地球一百二十億光年,遙遠星群被發現,較銀河係大十倍,該項發現,令銀河係形成的時代,提早約十億年。”
  聶上遊說:“這個新發現的銀河係,比地球所在的銀河係大十倍。”
  宦楣悶悶的把剪報還給他。
  聶上遊見她情緒如此低落,再也不去逗她,反正他也是強顏歡笑,明知緣分已盡,黯然銷魂。
  旅程像是永遠不會結束似的,飛機不停的向前飛去,似欲奔向新發現的銀河係。
  宦楣一時間不知道她是為送聶上遊抑或是為見宦暉而走這一趟,壓力太大,她雙目中一點淚意始終不褪。
  偏偏這個時候,葉凱蒂為著好奇,特地走過來要看清楚聶上遊的麵孔,以便散播流言時更具權威性。
  宦楣厭煩地轉過麵孔,凱蒂正探頭過來,聶上遊忽然發言:“小姐,你再不回座,我就把整架飛機炸掉。”
  凱蒂明白了。
  他們都這樣維護宦楣,開頭迷上她的嬌縱活潑,跟著沉醉在她的蒼白憔悴之中,宦楣注定會得到他們的愛護。葉凱蒂落寞地回了座,不由自主,學著宦楣的樣子,把頭靠在老冉的肩上。
  飛機終於抵達目的地。
  宦楣先下去,故意不與聶上遊一起。
  她沒有與任何人說再見,很簡單,她不想再見任何人。
  過了海關,宦楣一貫不帶寄艙行李,一出閘口,便看見一個穿製服的司機舉著她的名牌。
  她隨司機上車。
  跟著進酒店辦手續。
  一小時後,接待部送便條上來:現代美館荷花池,四點三十分。
  宦楣立刻出門,以為宦暉在等她。
  美術館就在酒店對麵馬路,她買了門券入內,走到那幅名畫麵前,隻看到聶上遊。
  他笑說:“我們不能繼續這樣見麵,人們會開始疑心。”
  宦楣低下頭微笑。
  “我們去吃點東西。”
  他剛要拉她到食堂,忽然鬆開手,低聲匆匆說:“明晨十一時半洛克菲勒廣場,找張台子喝咖啡。”然後撒手走遠。
  宦楣也習慣了,若無其事地在荷花池前坐下,與身邊一位老太太一起靜寂地欣賞這張印象派名畫。
  她坐了很久,肯定聶君已經遠去,才獨自到禮品店選購若幹卡片以及小件頭工藝品,直選到美術館關門。
  她叫了簡單的食物到房間,隻略動兩口。
  街上照例嗚嗚警車聲不絕,淒清恐怖。
  宦楣躺在床上,發誓此刻她願意嫁給第一個來敲酒店房門的男人。
  她把鬧鍾取出,撥到九點鍾。
  睡是睡著了,整夜夢見自己遲到,極遲極遲,遲得不像話,遲得廣場上所有的咖啡桌經已收起,改為溜冰場,她知道毛豆已走,放聲痛哭。
  驚醒時枕頭的確潮濕。
  她不敢睡去,估計隻有十分鍾路程,一直看著時間,挨到十一時十五分,有種感覺,是渾身肌肉僵硬,呼吸係統變得似生鏽鐵管,緊張得暈眩。
  她慢慢下樓,沒發覺有人跟蹤。
  一直朝目的地走去,途中還停下來向小販買隻熱狗吃,囑他多放些芥辣。
  走到洛克菲勒廣場,金色的普羅米修斯像手中掬著一朵火,宦楣的心也似受煎熬。
  接近吃午飯的時間,廣場的人漸漸多,宦楣站了半晌,已經過了十一時三十分,每張桌子上都有人,宦楣細細用目光尋遇,沒有宦暉。
  她開始急。
  侍者帶她入座,她叫了一杯咖啡坐下。
  一位女遊客背著照相機走過她身邊,撞一下,連忙說對不起,跟著一句是“看你對麵”,宦楣猛然抬起頭,看到宦暉同自由站在噴泉邊的欄杆前,正向她凝視。
  宦暉反而胖了,有點腫的感覺,他似笑非笑,向妹妹輕輕揮手。
  宦楣再也無法控製,不顧一切站起來,要向哥哥走過去。
  才邁開第一步,已經有人與她迎麵相撞,原來是個冒失的侍者,手中捧的飲料摔得一地都是。
  宦楣冷靜下來,這一切當然不是偶然的,待她再抬起頭來,宦暉及自由已經走開,前後不過數十秒鍾。
  她付了帳,離開擠迫的廣場,鑽進附近的百貨公司。
  剛才的一幕不住重播,直到宦楣筋疲力盡。
  現在,至少她知道宦暉安然無恙。
  宦楣再也沒有收到任何電話、便條、訊息。過一日,她回到家裏。
  第二天早上,她緊接著上班,上司老趙看她一眼,“你沒有事吧,麵色像個病人。”
  宦楣正懊悔出血來,她根本沒有時間與聶上遊話別,就這樣風勁水急,一句話都沒有,分了手。
  不管有沒有機會重逢,宦楣本來都想告訴他,她永遠不會忘記他。
  一時又想,這樣也好,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就像戰時情侶,今日在一起,明日拆散,生死難卜。
  等到再見麵的時候,也許數十年已經過去,塵滿麵,鬢如霜,麵對麵可能也不再認識對方。
  鄧宗平終於找到宦楣,聽到她在電話中一聲喂,立刻說:“我馬上過來。”如釋重負。
  他以為她不顧一切拋下母親及工作隨那登徒子私奔流亡,整個周末緊張得食不下咽。
  問她家傭人,一味說小姐不在家,問許綺年,又不得要領,鄧宗平急得如熱鍋上螞蟻,抱著電話機打遍全世界找宦楣。
  白天每隔半小時致電宦宅,到今朝才知道她上了班。
  放下電話,他幾乎沒流下淚來。
  不管三七二十一,囑咐秘書該日不再與任何人接頭,便直奔電視台。
  他到的時候,宦楣正在忙,他二話不說,自己招呼自己,端過張椅子,坐在她對麵,看她做工。
  新聞室裏人來人往,大家都認識律師公會會長鄧宗平,見他逗留一段那麽久的時間,滿以為他來交待什麽大新聞。
  老趙平白興奮起來,問宦楣:“是怎麽一回事,會不會有內幕消息,問問他,明天李某上堂,廉政公署是否會加控其它罪名?”
  宦楣隻得稅:“他隻是來請我吃中午飯而已。”
  老趙一怔,隻得說:“我的天,要這樣苦候才能獲得一飯之恩?難怪許綺年不肯同我出去。”
  宦楣如在黑暗中看到一絲曙光,不禁露出一絲難見的笑容,“你想同許小姐共餐?老總,包在我身上。”
  老趙滿麵紅光,“這話可是你說的。”
  “決不食言。”
  老趙被同事找了去做更重要的事,宦楣回到崗位上,輕輕跟鄧宗平說:“如果你不想我尷尬,請先到外邊等等,這裏每個人都認識你是個風頭人物。”
  宗平若無其事說:“時間也差不多了,何用請我避席。”
  “我不會失蹤的,宗平。”
  “是嗎?在你戴上刻我名字的戒指之前,我不會這樣想。”
  “宗平,我有滿桌公文待辦。”
  宗平溫柔地看著她,“現在你也明白什麽叫工作了。”
  宦楣歎口氣,“好,請出去談,兩時正我非回來不可。”
  她瘦得如一隻衣架子,長袖晃動,胳臂極細極小。
  剛巧坐她身邊的一位女同事是大塊頭,肉騰騰,轉身的時候,宗平看到胖女士的後頸脂肪層層堆積湧起一如肥佬,如此對比,更顯得心驚肉跳。
  一個人,如何會衣帶漸寬,不足為外人道,如何竟囤積了一身肉,更不足為外人道。
  走到街上,宗平說;“周末你很忙哇。”
  “我去看宦暉。”
  “他回來了?”鄧宗平大吃一驚。
  “不是,他沒有。”
  “你到紐約去了?”
  “仿佛每個人都知道他在那裏。”
  “那人竟然指引你做那樣危險的勾當!”
  宦楣顧左右而言他,“你可認識我老板趙某?看樣子他打算追求許綺年,是本年度惟一好消息。”
  宗平惻然,表麵上宦楣還要裝得這樣平靜無事,而且演技逼真動人,若非雙眼中紅絲出賣她,誰會猜到她內心淒苦彷徨。
  “你準備好沒有,我們隨時可以結婚。”
  “宗平你最奇突的習慣便是挨義氣,記得嗎,當年為著一宗警察毆打小販案……結果打人的原來是小販,一場誤會。”
  宗平也一語雙關的回答她:“彼時我年輕,現在我完全知道自己做的是什麽。”
  宦楣回答:“再過幾年,你就會覺得此刻的你才幼稚不堪呢。”
  “不會的,到了一個年紀,人會停止生長。”
  宦楣隻得笑,“我要走了。”
  “慢著。”
  宦楣抬起頭來。
  鄧宗平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開口,他看著宦楣黃黃的小麵孔,想到與這個女孩子相識十載,每次都差那麽一點點,最後還是有緣無分,不禁黯然銷魂。
  他終於說:“多吃一點,太瘦了。”
  宦楣當然知道他要說的不是這個,欲語還休,索性取過手袋回公司去。
  過兩口,許綺年到宦家來吃飯,閑談時說:“你學做月老替老趙拉線?自己身邊有人倒看不到,別錯失良機才好。”
  宦楣知道她指鄧宗平。
  “大家自小一起長大,性情脾氣都有一定了解,難得的是,分別這些年,他身邊無人,你也一樣。”
  宦楣夾一箸菜給她:“多吃飯,少說話。”
  “是因為自尊心作祟?”
  “哪裏還敢講這個,我早已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我不明白。”
  宦楣亦沒有解釋。
  宦太太過來問:“你們在談什麽,津津有味?”
  許綺年連忙站起身,“當然是講男人。”
  宦太太說:“毛豆外遊那麽久,也該回來了,你們怎麽不跟他去說一聲?”
  宦楣與許綺年麵麵相覷。
  天氣回暖,宦楣記得很清楚,去年這個時候,伊與兄弟,甫自外國返來,彼時宦家,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隻有十二個月?
  一浪接一浪,不知發生幾許事,此刻宦宅家散人亡,昔日繁華煙消雲散。
  原來才短短十二個月。
  下班,她約了小蓉見麵,在電視台門口等計程車,一輛白色小房車漸漸接近,停在她跟前,司機將車門打開,宦楣連忙退開一步,以為身後有人要上車。
  司機是個年輕人,探出頭來,看牢宦楣,“宦小姐,我有宦暉的消息。”
  宦楣的身手比以前不知靈活多少,立即跳上車去,關上門。
  司機一邊駕駛一邊打量她。
  宦楣出乎意料之外的鎮靜,身經百戰,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刺激她失常。
  “小聶叫我來告訴你,宦暉考慮返來自首。”
  宦楣聽到這個消息,反而如釋重負,低頭不語,一時間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車子往郊外駛去,宦楣看著窗外風景,過一會兒問:“幾時?”
  “快了。”
  “謝謝你來通報。”
  “還有,小聶讓我問候你。”
  “他好嗎?”
  “好得很,隻是魂不附體,”年輕人又看宦楣一眼,“相信三魂六魄已被一個叫妹頭的女子收去,每次同他喝上兩杯,總聽到他喃喃叫‘妹頭妹頭’。”
  宦楣又轉過頭去,看著窗外。
  年輕人十分活潑,問道:“宦小姐,妹頭是你的乳名吧?”
  宦楣淡淡的答:“不,我恐怕你弄錯了。”她沒有撒謊,確是他聽錯,她不叫妹頭。
  年輕人有點意外。
  宦楣見他性格開朗,諒他不會介意,於是問:“你是翼軫的接班人?”
  “翼軫?早已結束,我在君達公司上班。”他笑。
  “君達?也是一間出入口行吧?”
  “可以這麽說。”
  過一刻宦楣問:“生意好不好?”
  “尚可。”
  宦楣再也想不出什麽適當的言語。
  倒是年輕人,同她熟絡得不得了,又說:“小聶這次調回總部,要接受處分,你是知道的吧?”
  宦楣點點頭。
  “他對你關注過度,引起上頭不滿,現在停薪留職,賦閑在家。”
  聽年輕人口角,他們這一行工作,也根本同其它一般性行業毫無分別,是的,也許統統是一份生計,做慣做熟,與做公務員完全沒有兩樣。
  “因為這個緣故,總部才擢升我。”
  宦楣看他一眼。
  年輕人忽然說:“我不是個人才,我說話太多。”
  宦楣忍不住笑出來。
  車子停下來,“我恐怕要在這裏放你下來。”
  宦楣再一次向他道謝。
  一轉頭,小小白車已在車龍中消失。
  宦暉要回來了。宦楣不能十分肯定這是好消息抑或是壞消息。
  站在街上呆半晌,才猛地想起,小蓉一定久候了。
  物以類聚,也隻有梁小蓉與她境況相仿,可以互相交換意見。
  但是小蓉這一天心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宦楣實在不忍掃她的興,刻意一字不提家事。
  小蓉遇到新的對象,據說,對方並不介意梁家過去,小蓉因而喜滋滋。宦楣十分不敢苟同,她最最介意他人不介意她的往事,若真不介意,就不會說不介意,分明是心中介意,口中不介意,如此介意,而偏要悲天憫人,表示不介意,宦楣決不接受這種嗟來之食,寧可餓死。
  任何往事錯事恨事,都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洗之不褪,丟之不去,落地生根,恐怕要待死那一日才能一筆勾銷,有生一日,她必須承擔過去一切錯誤,已經痛苦紛擾,宦楣一點也不希冀誰來原諒她,誰同她說,他不介意,她隻相信耶穌一個人會得愛罪人。
  她此刻隻有一個要求:安安樂樂地做一個罪人。
  她不要鄧宗平來了解她。
  到家一開門宦太太自露台轉過身子來:“眉豆,看是誰回來了?”
  宦楣嚇一跳,宦太太身後站著艾自由。
  宦楣先是覺得恍若隔世隨後連忙把自由拉到一旁,“你怎麽先回來了,宦暉呢,他去向如何?”
  “眉豆,難為你了。”
  “現在說這種話也不計分,”宦楣急問,“宦暉是不是要回來?”
  自由點點頭。
  宦楣跌坐在椅子上。
  “他那日在廣場看見你之後,心如刀割,整家的擔子要你負起,於心何忍,他決定回來,至少大家可以在一起。”
  宦楣撫摸自由的臉,“你們有沒有吃苦?”
  “眉豆,你全然落了形,你才吃苦。”
  “父親他——”
  “都知道了,宦暉不再願意流亡在外。”
  宦太太過來說:“自由說毛豆要返家,你們的父親呢,為何不叫他一聲?”
  宦楣不敢搭腔。
  艾自由本著一貫坦率,清清楚楚的說:“伯母,宦伯伯已經去世了。”
  宦太太瞪著自由,呆了半晌,過一會兒,像是沒有聽見這句話似,自言自語道:“房間要整理整理,人要回來了。”
  自由無奈,靜靜坐下。
  宦楣隻得與她閑話家常:“你曬黑了。”
  “我們無事可做,無處可去,隻得在後園曬太陽。”
  “毛豆好像胖些。”
  “他喝得太多,所以麵孔有點浮腫。”
  “脾氣很壞吧?”
  “剛相反,一句話都沒有,下午三點鍾便用威士忌打底,喝夠便看球賽,然後乖乖睡覺。”
  “你呢,覺不覺得沉悶?”
  “害怕多過沉悶,每天隻能睡三數小時。”
  “你對宦暉真好。”
  自由微笑,過一會兒說:“他決定這件事之後已經放下酒瓶。”
  “你會等他?”
  “我們一起經曆的事實在不少,現在已經麵臨大結局,當然要等。”
  宦楣傻傻地看著自由,這個女孩子,對宦暉毫無保留,如果宗平……但這樣想是不公平的,宗平是男人,叫他舍棄所有的社會責任之後,他也不再是鄧宗平。
  “眉豆,我認為你應該出國尋求新生活,伯母由我來照顧。”
  宦楣微笑,“她是我的生母,怎麽可以推卸責任。”
  第二天早上,自由告訴宦楣:“有沒有人同你說,你半夜不住夢吃,並且似人狼般的嗥叫?”
  “我?”宦楣不信,“我睡得很靜。”
  自由搖搖頭,“你輾轉反側,噩夢連連。”
  宦楣發呆,過一會兒她說:“我在長智慧齒,所以睡不好。”
  自由幽默地接上去:“要不就是床鋪太硬或是臨睡前看過恐怖電影。”
  宦楣肯定:“是的,一定是這樣。”
  “我約了鄧宗平大律師今午見麵。”自由告訴她。
  宦楣一怔。
  “他已經接下宦暉的案子。”
  宦楣心頭一寬,鼻梁正中發酸,她用手捂著眼睛來揉。
  “都說他是最好的人才,我覺得宦暉會有希望。”自由站起來,“我想回娘家看一看。”
  宦太太在一邊提點她:“你可別空手去。”
  自由笑了,轉身向宦楣,“你呢,有沒有約?”
  “今日休假,我回床上去。還睡還睡,解到醒來無味。”
  宦楣已經忘記那些勞什子星群,也久已沒有心情打開小說,最近掌心長出薄薄一層繭,拎公事包也是粗活。
  她瞪著鏡內的宦楣半晌,綱細觀察她的五官,到後頭來,發覺鏡中人嘴唇不住顫動,像是無法控製細微的神經係統。
  宦楣逼於無奈,竟然笑出來。
  下午,鄧宗平與兩位女士商談良久。
  宗平聲音很低很溫和,“宦先生經已故世,宦暉一人串謀訛騙之說有爭辯餘地,他一回到本市我就會代表他。”
  宦楣問:“你接受聘請,是因為自由出麵的緣故?”
  他搖頭。
  宦楣輕輕問:“不會是因為我吧?”
  鄧宗平苦笑:“你是全市惟一對我投不信任票的人。”
  宦楣說:“請把故事告訴我。”
  “這是我同聶君的協議。”
  “你與誰?”宦楣大吃一驚。
  “宦暉想知道他的前途,通過聶君與我商議,我歡迎他回來接受裁判。”
  宦楣苦澀地笑,“仍然是為了正義。”
  鄧宗平看著她,“但願有一日,我可以改變你的偏見。”
  宦楣沒有再分辯。
  走在街上,自由對她說:“天氣已經很暖和,讓我幫你把夏季衣裳找出來。”
  宦暉是隔了整整三個月才回來的。
  老趙並沒有派宦楣做這宗新聞,四周圍的同事,當著宦楣,一字不提。
  由此可知,變成一個極大的試練。
  老趙通過許綺年,問宦楣可需告假。
  宦楣微笑,“先是為這個休假,然後理由可多了,一會兒是因為有人批評我的發型,不久又因為臉上長了皰,接著消化不良,動了胃氣,敢情好,都不用幹活了。”
  許綺年看著她點點頭。
  “你呢,你為私事告過假沒有?”宦楣問許綺年。
  “要我消失,非得把我幹掉不可。”
  宦楣笑,“我在追運輸消息,兩條隧道擁擠情況若不加以改善,我們會一直彈劾下去,看誰覺得疲倦。”
  “一定是他們。”
  “謝謝你的支持。”
  晚上,自由整夜踱步,整幢大廈,隻有一格子亮光,售貨員已把她當作熟客。
  買了整條香煙回來,倒不一定是抽,擱那裏,下次又想出去走的時候,再藉詞是買香煙。
  早已經沒有第二個話題,一開口便是宦暉。
  自由建議:“說說你吧。”
  宦楣不同意,“我有什麽可說的。”
  又沉默下來,然後兩人齊齊開口:“宦暉……”
  馬上苦笑噤聲。
  一天清晨,自由在閱報的時候輕輕嚷出來:“眉豆,快來看。”
  “我不要看,我沒看報紙已有大半年了。”
  “這是另外一件事,我讀給你聽。”
  “我不要聽。”
  自由不理她,自管自讀:“獨立花園別墅出售:位於本島麥花臣山道七號花園別墅乙間,地契九千尺,上蓋麵積約六千尺,獨立花園,有蓋車房,有泳池,全海景,可自住及收租,即交吉。”
  自由放下報紙。
  宦楣本來在發呆,連忙緩過來,“麥花臣山道七號,這個地址,聽起來熟透了。”
  自由說:“是,真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我在那裏做過客你知道。”
  “是我知道。”
  自由把報紙擱在一旁,“那間豪華的宅子,不知將由誰得了去。”
  宦楣說:“新貴。”
  自由疑惑的問:“房子是宦家蓋的嗎?”
  “不是。”
  “那麽,你們之前,誰住在那裏?”
  這個問題可真把宦楣問倒了,她從來沒有關心過這件事,“我不曉得。”
  自由的想象力卻奔馳開去,“他們又為什麽搬走?”
  “你得問我母親。”
  “我發覺這間豪華住宅簡直可以道出本市滄桑與興衰史。”
  自由永遠這樣樂觀。
  “宦家的故事已經結束了。”宦楣輕輕說。
  “不,”自由反對,“宦家在那間大廈裏的一章已告終結,但是故事仍然繼續。”
  宦楣感動了,她說得真好。
  “我們一定得努力寫下一章。”自由站起來。
  “你有事?”
  “我兄嫂開了一間小小花店,我去幫忙,賺點零用。”
  是,宦楣頷首,另外一章。宦家的女人一個個自力更生,已與前文無關。
  她收拾公事包上班去。
  回到新聞室,第一件事便是捧著電話與運輸署的發言人糾纏,她看見老趙用手招她。
  她結束對話過去。
  他臉容很嚴肅,“明天立法局辯論白皮書,可能要否決直選。”
  宦楣看著他。
  “我要派你去訪問鄧宗平。”
  宦楣立刻垂下雙眼。
  “他對這件事一定有十分激烈的觀點。”
  當然,宦楣想,這件事是他心頭肉。
  老趙說:“該宗任務就派給你了,你對他應有充分認識,聽說他做過你老師。”他聽到的還不隻這個。
  “能不能派別人去?”宦楣鼓起勇氣。
  老趙看著她一會兒,溫和的說:“眉豆,在未來的一段日子裏,我們可以預見鄧宗平將成為明日之星,無可避免地牽涉到許多新聞,我恐怕你會避無可避。”
  宦楣自喉嚨底裏說:避得一時是一時。
  老趙笑,他聽懂宦楣的腹語,於是說:“適應新生活最簡單的方法是把舊生活忘掉。”
  宦楣終於說:“我去。”
  “好了。”
  “還有一件事。”
  宦楣轉過頭來。
  “今天史提文笙離職,我們到牛與熊送他,你也一起來吧,我們都渴望聽聽你的笑聲。”
  宦楣說:“我會出現,但不肯定是否還記得笑。”
  “你當然記得,歡笑同騎腳踏車一樣,學會之後,永遠不會忘記。”
  “謝謝你。”
  “甭提。”老趙揮揮手。
  “啊,如果你不介意我問,你同許綺年有無進展?”
  老趙即時垂頭喪氣,“她叫我減掉十公斤之後再約她。”
  宦楣忍著忍著,走到茶水房,才對著牆角笑得彎腰。
  不管怎麽樣,生活還得延續,適當的時候,她還得練習笑。
  下午,宦楣收到一封信。
  厚厚一疊,在手中秤一秤,很有點份量,宦楣認識墨水的顏色,以及這一手鋼筆字。
  信殼上貼著法國郵票,是一張畢加索的和平鴿,信自巴黎一①六區朗尚路的郵局寄出。
  他又調到花都去了,抑或純粹度假?
  不拆開信就永遠不會知道。
  宦楣深深想念這個人,無限的感激他,但正如智者所言,不忘記舊生活,就沒有新生活。
  她看著信封,下了決定。
  剛在這個時候,一個同事經過,看見信上別致的郵票,馬上問:“小女集郵,可否賜我?”
  宦楣隨和點點頭,取過剪刀,小心翼翼把郵票剪出,交給同事,他千恩萬謝的收下走了。
  自信殼開了一個小小的天窗。
  宦楣看到的字有“月未落”,接著另一行“黃昏”,第三行“已過一朔”。
  她拿著信,到影印房,輕輕把它放進切紙機,按了紐,一刹時整封信化為碎麵條。
  宦楣蹲下,把每一條碎片都仔細拾起,裝進一隻大牛皮信殼,封好,抱在胸前。
  她哭了。
  過了兩天,鄧宗平在一個招待會上,憤懣抨擊白皮書否決直選,是完全背棄大多數市民的意願,違背四年前的承諾。
  宦楣偕一位負責攝影的同事坐在一角聽他的演說:“當局用民意反民意,混淆視聽,似是而非,侮辱市民智慧。”
  宦楣的同事嘖嘖連聲:“嘩這麽大膽的言論,這小子有種。”
  宦楣微笑。
  鄧宗平並沒有看到她,繼續說下去:“市民仍擁有無形的信心一票,數以千計載滿汽車、日用品的貨櫃,遠離本市,著實有助本市成為第一大貨櫃港。”
  聽眾哄然,苦笑連連。
  同事豎起大拇指,“好!”
  宦楣瞪他一眼,“公眾場所,勿談國事。”
  同事看她一眼,“實不相瞞,”他心癢難搔,“聽說你們曾是好朋友。”
  宦楣大方地回答:“現在也仍是朋友。”
  “但是明顯地疏遠了,為什麽?”
  宦楣輕輕答:“我想我配不上他。”
  “胡說,”那攝影同事大抱不平,“我看你們不知多匹配。”
  宦楣忽然之間對一個陌生人吐出真言,“他要做的正經事太多,哪有時間造福家庭。”
  同事惋惜地說:“對,應付得現場觀眾,就冷落家庭觀眾。”說得這樣趣致,他自己先笑起來。
  宦楣也跟著笑。
  鄧宗平演說完畢,眾記者一湧而上去做專訪,宦楣不甘人後,排眾而上,把麥克風遞上去。
  鄧宗平終於看到了她,四目交投,百感交集,在這一刹那,兩人所獲得的了解,比他們以往所有的日子加在一起為多。
  宦楣趨前去發問:“鄧律師,可以看得出你感到本市有狂飆將至。”
  鄧宗平凝視她,“這是我聽過最好的形容。”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