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石榴圖

(2008-09-05 08:09:54) 下一個
  勤勤與母親對坐良久,打不開僵局,氣氛異常沉悶。
  文家為經濟煩惱,已經很久很久,在勤勤記憶中,每當過年,父母親就這麽在書房對坐發呆。
  到最後,父親會歎一口氣站起來,取過外套出去想辦法,回來的時候,問題有時可以解決,有時不能。待他去世之後,他坐過的位置,便留給勤勤。
  此刻輪到母女相對無言。
  勤勤沉不住氣,問母親:“倘若我們隻剩下一千塊錢,要來幹什麽好?”
  文太太點著一支薄荷煙,吸一口,“買過年小菜要緊。”
  “那還不如買一盆曇花回來寫生。”
  “你父親是大文豪,你是大畫家,以致文氏兩袖清風。”
  勤勤學著父親的樣子,歎口氣,站起來,取了外套,“我出去想想辦法。”
  文太太忍不住笑出來,“你上哪兒去,你有啥子辦法。”
  “我到瞿伯伯那裏去。”
  “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箱子裏還有一幅石榴圖可以給他鑒定。”
  “統統不是真跡,你別去煩他。”
  “同他聊聊天也好,瞿伯母做的芝麻糖一流,遊客問她買呢。”
  “速去速回。”
  勤勤打開樟木箱子,在幾十軸國畫中找一遍,認出石榴圖,放進一隻長布袋,背著出門。
  安步當車走了半小時,才到古玩字畫店林立的翰林街。
  勤勤還沒有走近,如意齋的老板娘便看見她,連忙轉頭同丈夫說:“文少辛的女兒又來了。”
  瞿德霖笑,“有沒有帶著畫?”
  “有。”
  “這次不知是瓶菊圖還是怪石魚鳥。”
  瞿太太也笑,“也許是枯木喜鵲,要不就是芭蕉石竹。”
  瞿德霖說:“真不知文少辛生前哪裏買來這許多假畫。”
  “你呢,”瞿太太問,“你的假畫又從何而來?”
  “去把芝麻糖拿出來,還有,泡壺好茶,招呼客人。”
  文勤勤站在如意齋對街,正在發呆。
  彼時暮色蒼茫,她意誌力有點薄弱,到底開口求人難,是,她年紀輕,碰釘子無所謂,但登門求借,想想麵孔就漲紅了。
  猶疑許久,籲出一口氣,低下頭,過馬路呢還是不過?
  隻聽得有人叫她:“文勤勤嗎,怎麽過門不入?”
  一抬頭,看到瞿德霖胖胖身形,站在店門處正朝她招手呢。
  勤勤笑,急急走過去。
  瞿德霖看店的時候,為著增加氣氛吸引遊客,習慣穿唐裝,一到放假立刻換上西裝,恢複自我,非常有趣。
  “我正在想,你今年怎麽還沒來。”一出口,瞿德霖就知道講錯話,連忙顧左右言他,請勤勤入店。
  勤勤隻裝聽不懂,但一雙耳朵卻立時三刻漲得通紅,燒得透明,出賣了她。
  瞿太太捧出茶點招呼客人。
  “勤勤,你畢業沒有?”
  勤勤點點頭,“九月畢的業。”
  “可找到工作?”
  “在爿雜誌社做設計。”
  “那很好呀,凡事有個開頭。”
  但是薪水一個人用都繃繃緊,勤勤不好意思地低笑。
  瞿德霖真是個知趣的好人,自動開口:“來,讓我們看看這是幅什麽畫。”
  每年他都這麽說,每年看完了畫,他總是寫張五千塊支票給勤勤,畫,暫寄他那邊,有人要,再算價錢。過了三兩個月,他會把畫退回給文家,但支票之事,不了了之。
  五千元,三五年之前,還可以派個用場,現在,連瞿德霖都不好意思,當做善事,也嫌寒酸,但他是個小生意人,習慣錙銖必計,是以心情有點矛盾,搓著手嗬嗬笑起來。
  勤勤有點淒酸的感覺,大了,大學都畢業了,卻沒有能力照顧一個家,要到處舉債,一顆芝麻糖卡在喉嚨裏,也不知是苦是辣,一時作不了聲。
  這時候“叮”的一聲,有人推開玻璃門進店來。
  瞿先生連忙去招呼客人。
  勤勤把額前碎發撥開,咳嗽一聲。
  瞿太太說:“來,喝口熱茶。”
  勤勤怪不好意思,“妨礙你們做生意。”
  “小年夜,啥人來買古玩,來,給我看看你那幅畫。”
  瞿太太跟著丈夫那麽多年,也儼然像個會家,她看準勤勤不好意思,於是主動出聲,不過幾千塊錢,打發了她走,何必叫人坐著幹等。
  勤勤說:“是一幅石榴圖。”她把背囊解下,取出畫軸。
  “令尊就是喜歡八大。”
  瞿太太並不打開畫,隨手擱在案頭,卻拉開小小花梨木書桌的抽屜,取出一疊薄薄的鈔票,交給勤勤。
  勤勤難過得隻想取過畫卷拔足飛逃,她坐在那裏,有幾秒鍾的時間腦袋完全空白,像是過了很久,她才清清喉嚨,說聲“謝謝瞿伯母”,形勢比人強,人窮誌短,她不得不接受這項施舍。
  再說,她還想瞿太太如何顧全她的自尊呢?
  瞿太太溫言說:“先回去吧,媽媽在等你。”
  真的,出來也這麽些時候了,該回去向母親報告好消息。
  勤勤剛想伸手取鈔票,卻聽見有人說:“石榴圖?給我看看。”聲音低沉有力。
  勤勤抬起頭來。
  誰,怎麽多了一個人?啊,是,是剛才進門來的客人。
  他穿著深灰色的大衣,戴著一頂氈帽,奇怪,亞熱帶的冬天,再冷不致於這種打扮,帽邊遮住他額角雙眼,加上古玩店的燈光昏暗,勤勤隻覺得他身材修長,神色冷漠,卻看不清楚他五官。
  瞿太太立刻警惕地站起來,“這位先生對畫有興趣?”
  他欠欠身子,“我在找一幅石榴圖。”
  勤勤不相信有這麽湊巧的事,睜大雙眼。
  瞿先生把手按在畫上,“我們剛剛自這位文小姐處買下一幅。”
  “啊,給我看看。”
  瞿老板到這個時候才把畫解開,緩緩伸展,麵色凝重。
  勤勤暗暗好笑,怪不得人家說逢商必奸,且看瞿德霖,明知是一幅假畫,還這麽鄭重其事地引人上鉤。
  那人伸手過來拉住畫軸另一頭,畫才攤開三分一左右,他隻看到簽署及八大一個朱印,便住了手。
  他轉向勤勤,問:“多少?”
  勤勤一時會不過意來,指著自己:“問我?”
  瞿太太笑說:“還沒有看到石榴呢。”
  “不用看了,我買它。”
  瞿德霖喜出望外,“這位先生貴姓,也許——”
  他打斷瞿老板:“我不是同你做交易,畫主在這裏,我同文小姐說即可。”
  瞿氏夫婦臉上變色。
  勤勤心中電光石火般打主意:給瞿氏夫婦抽傭金,還是不給?
  不給,太不夠義氣,這幾年來年年上門來借錢。欠下這人情,還是讓瞿老板得點好處吧。
  剛要開口,卻聽得瞿太太笑道:“文小姐已經把畫賣給如意齋了。”
  噫,她要獨吞,這不行,勤勤站起來,五千塊錢加芝麻糖也不能把人當瘟生。
  刹那間勤勤明白什麽叫做見利忘義,好不羞愧。
  那位陌生人像是看穿勤勤心事,輕輕說:“文小姐,如何?”
  他已經把那幅畫取過在手,勤勤發覺他有極之潔白修長的手指,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她要把握機會,她問:“多少?”
  “二十五萬。”
  勤勤吸一口氣,“好,請你付如意齋一成傭金。”
  瞿太太不相信小女孩竟有如此精明的頭腦,原來這些年來,她一直走了眼。
  瞿先生本來有點生氣,但一想,咄,明明是幅西貝貨,一成傭金不揀白不揀,立刻答應下來。
  那位先生取出支票簿子,用一技式樣古舊的自來水筆寫了支票遞給瞿德霖。
  瞿某接過支票一看,怔住,麵孔上所有不滿之處一掃而空,“原來是檀老板,幸會幸會,大水竟衝到龍王廟了,失敬失敬。”
  勤勤聽得莫名其妙,也不顧三七二十一,同那人說:“我那一份呢?”
  瞿德霖口中的檀老板仍然沒有提高聲音:“我以為你要收現款。”
  勤勤老實不客氣答:“正是。”
  “請隨我來。”
  他輕輕把畫夾在腋下,推開如意齋的玻璃門,出去了。
  勤勤連忙跟在他後邊。
  剩下瞿德霖喃喃地說:“邪門,真邪門。”
  瞿太太問:“石榴圖會不會是真的?”
  “沒有可能。文少辛生前為人慷慨,四方君子前往借貸,莫不以賣畫為借口,哪裏有這麽多真的八大山人在街上遊蕩。”
  “二十五萬買一幅假畫?”
  “你知道那人是誰?”
  瞿太太搖搖頭。
  “檀中恕。”瞿德霖彈一彈手中的支票。
  “檀氏畫廊,”瞿太太大吃一驚,“他?”
  “正是,他怎會不識貨,所以說邪門。”
  街外霓虹燈已經全部亮起。文勤勤緊緊跟住那筆餘數。
  運氣太好,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了,冷氣一吹,勤勤後悔剛才太勇,今天拿不到錢回家,這個年就甭過,二十多萬是個巨款,不是做夢吧?
  越想越心驚,不由得住了腳:“喂你,叫我到哪裏去?”
  那人站停,回過頭來。
  “你尊姓大名?”勤勤問。
  “我姓檀,前麵即是我寫字樓,我們尚未打烊。”
  他沒有說謊。
  到達目的地,勤勤嚇一跳,一般書畫店至多一個至兩個鋪位,檀氏畫廊大如銀行,占地怕有千餘平方米,大堂根本似一個展覽廳。
  她馬上被那裏的氣氛、設計及裝修吸引。“多麽美麗的地方。”她讚歎。
  它的主人聽見了,轉過頭來,碰一碰帽邊。
  勤勤這時比較有心情,打量起這位檀先生的背影來。噫,能把一件普通的凱絲咪呢大衣穿得如此舒服熨帖的人,除了她父親,也似乎隻有他了。
  勤勤接著又說:“這樣好的地方,我怎麽不知道。”她自命是個學藝術的人,對本市各處畫廊了如指掌。
  “這不是一個對公眾開放的地方。”
  他摘下帽子,走進一條走廊。
  他背著勤勤,勤勤充滿好奇,他長得怎麽樣,俊,醜?
  秘書見他走近,馬上招呼,他推開辦公室門,轉過頭來,“請。”他說。
  勤勤與他終於打了照麵。
  勤勤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男人,連忙低下頭,以免失態。
  “請坐。”他的姿勢十分灑脫,一邊脫下大衣,擱沙發上。
  勤勤坐下。
  辦公室極之寬敞,什麽廢物都沒有,隻有一桌一椅一張給客人坐的沙發,以及一架日式屏風。
  他把石榴圖抖開掛起。
  然後拉開抽屜,取現款給勤勤,他說:“這裏十分之一訂金你請點一點。”
  “不必了。”
  他微笑,“文小姐的脾氣同令尊十分相似。”
  “你認識先父?”
  “令尊文少辛先生高風亮節,文藝圈子無人不知。”
  勤勤輕輕說:“通常這種人都兩袖清風,身後蕭條。”
  檀中恕沉默,勤勤也不出聲。
  鈔票厚沉沉一疊,給她安全感,她簽了收條,要趕著回去。
  “告辭了,檀先生,家母等我。”
  “文小姐,還有一半款子,待畫脫手餘數再送到府上。”
  勤勤到底年輕,沉不住氣,“那不是八大的真跡。”
  檀中恕不動聲色,“你怎麽知道?”
  勤勤說:“我們家裏還有幾十卷,光是雙鷹圖就十來張,惟妙惟肖。”
  檀中恕微笑,“隻有這幅是真的。”
  勤勤不相信。
  但檀氏做的是這行生意,他究竟是對,抑或是錯?
  他指著畫上朱文閑章輕輕說:“明還日輪,無日不明,明因屬日,是故還日。”
  勤勤聽父親說過這個典故,脫口便接上去:“查八還典出楞嚴經,用此隱藏恢複明室之意,為此印文真正含意所在,六十歲前作品未見用此……檀先生,希望你眼光準確,再見。”她輕輕一鞠躬。
  勤勤拉開辦公室門。秘書直送她到門口,堅持用車送她。
  直到回到家,坐好了,自手袋中取出鈔票,交予王媽去辦年貨,勤勤才肯定知道,剛才不是做夢。
  她長長籲出一口氣,同母親說:“我可沒有騙他。”
  “瞿德霖不似這樣大手筆的人。”
  “不是他,不過今天我已把多年債項還清,過了年再送兩色禮去拜謝就可以伸直腰了。媽媽,一會兒我們去逛年宵,買它幾十盆水仙回來香一香。”
  文太太聽過故事,也覺得太過突兀,統共不像真的。
  “也許確是真跡,”勤勤笑嘻嘻,“也許他存心幫我。”
  “非親非故,人家為什麽要幫你?”
  “我長得漂亮。”勤勤把麵孔趨近母親。
  “你打算靠色相生活?”
  “我才華蓋世。”
  “有待發掘,連我都沒看得出來。”
  勤勤哈哈大笑。
  文太太忍不住說她:“家都快散了,還一點心事都沒有,撒潑撒癡。”
  勤勤吟起來,“嘿,最難得呢,夫子讚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文太太說:“你同你父親一個印子印出來。”
  其實也並不是這樣的,勤勤並不見得如此樂觀。雖然明知道做人是逐日過的,但總希望有個長遠計劃,問題是她沒有資格策劃將來。
  依勤勤心願,最好能夠到紐約與巴黎浸上三五年,什麽都不做,光是吸收,吸夠了回來,隨心所欲畫幾張畫,然後嘭!遇到欣賞她才華的畫廊,捧她成名。
  勤勤有時恥笑這種白日夢,但很多時享受夢境樂趣。
  但事實上,她每天需往返出版社做一份極之庸碌的文職。
  但,庸碌通常與悠閑掛鉤。
  沒有大起大落,沒有明爭暗鬥,世界不知多美好。
  誰會專門特地無聊地針對幽暗角落的一名小角色?他可以蹭在涼處躲一輩子,自生自滅,閑時還可放放冷箭。
  勤勤也時常歎氣,光陰如箭,日月如梭,在那種小公司一蹭三五七年,再也別想有什麽出息。
  幾次悶得想舉手大叫,隻是不讓母親知道而已。
  這次,總算又過了一關。
  勤勤很容易快樂,她天生樂觀。
  稍後有電話找她逛花市,勤勤說:“還沒吃飯呢,再說吧,”
  這是她的同事楊光。小楊是個極之可愛的人物,但!勤勤深信一個家庭最多隻能負擔一個藝術家,所以刻意與他維持安全距離。
  但仍然是好朋友,有說有笑,談起來也投機,小楊是個聰明人,也並不催逼勤勤,兩人自相識以來,便維持十分文明的關係。
  小楊馬上說:“我隔一會兒同你聯絡。”
  勤勤掛上電話,便鑽進廚房湊熱鬧,一邊嚷肚子餓,一邊掀鍋蓋視察有吃的沒有。
  文太太正與老女傭王媽在看蔬菜肉類怎麽個配法,轉過頭來,瞪勤勤一眼,叫她幫忙。
  王媽去遲了,好菜早已賣光,冬筍幹且小,火腿中央段早已沽清,正在咕噥不已。
  勤勤惻然,再大的天才也敵不過生活的折磨,父親這麽早去世,怕與這個有關。
  近年來王媽根本沒有薪水可支,卻並不見異思遷,勤勤出生之後她跟著主人家到今日,並無親人,在文家地位十分超脫。
  王媽十分具投資才華,小本經營,買股票做黃金,炒外幣房產,從未失手,節小成多,年來積存不少,眼看文家家道中落,感慨特別多。
  勤勤好幾次警告她:“你再嚕蘇,就問你借。”
  王媽偶爾回她一兩句:“勤勤一點也不可愛了,小時候好,小時候幫我剝毛豆子,一邊說:‘我才不要做大人物,叫媽媽擔心事。’多有意思。”
  勤勤就是不信她說過那樣沒出息的話,就算說過,也非反悔不可。
  不不不不不,她想賺許多許多的錢,同時,出很大很大的名。
  隻是漸漸地她覺得這個願望不大可能實現,因此更加想得厲害。
  擾攘半晌,總算吃過年夜飯。
  大抵也不必做糖點心了,沒有拜年的人。
  楊光的電話又到。
  勤勤於是問:“小楊,你可聽過有位檀中恕?”
  “有這樣一個人嗎,哪一行的?”
  “你比我還糊塗,檀氏畫廊你有無印象?”
  “啊,你出來,我說予你知道。”
  “現在不用你我也曉得了。”
  “聽說它的主持人身份十分神秘。”
  勤勤大奇,“怎麽會,明明叫檀氏畫廊,主人便是檀中恕。”
  “我也是聽人說的,勤勤,這同我們有什麽關係,出來喝杯咖啡如何?”
  “十分鍾後在我家樓下等。”
  臨出門,文太大問:“同誰出去?”
  “小楊。”
  “你同他走得太勤了。”
  勤勤在門口站住腳。
  “當心日後人人以為你是他的朋友。”
  勤勤笑一笑,“日後再說。”
  她下得樓來,小楊已經準時站在門口。
  她問他:“你有沒有去過檀氏畫廊?”
  “沒有。”
  “真驢。”勤勤取笑他。
  “喂,客氣點好不好,那是個頗神秘的地方,叫是叫畫廊,實際上是個藝術品轉手站,要不你想買畫,要不你想賣畫,否則恕不招待。”
  勤勤不出聲。
  “我們兩種人都不是,很難進得去。”
  “他們是否賺很多錢?”
  “當然,”小楊很感慨,“藝術家往往窮一輩子,過身之後作品卻叫這些人炒得炙手可熱,從中獲利。”
  勤勤笑,“你開始憤世嫉俗了。”
  “這是事實,他們也捧在生的畫家,抽傭金抽得離了譜,你聽過三七分帳沒有?他七你三。”
  “不是去喝咖啡嗎?”
  “不過有時氣餒,巴不得有機會給他抽七成,你沒有見過我的習作吧,每隔一段時間,一捆捆地被家母當垃圾般丟到樓梯間,因為居住環境狹窄,容不了這許多廢物,開頭我還揀回來塞在床底下,母親又清出去,最後同我攤牌:‘楊光,你已經二十多歲了,為什麽不連人帶畫搬出去?’這才不敢同她作拉鋸戰。有時我想,就算一張畫賣十塊錢,也已經不錯了。唉,稀世名畫,當垃圾看待。”
  勤勤忍不住笑。
  “凡高在生的時候,可能他們也這樣對他。勤勤,人就是這樣瘋掉的,八十年後,連鳶尾蘭這種很普通的習作居然得價五千萬美元,世人終於進入他的瘋狂世界。”
  “我們到底喝不喝咖啡?”
  “勤勤,當初怎麽進的這一行?”
  “那裏有間咖啡店。”
  勤勤自顧自向前走,楊光跟在後麵。
  兩人找到一張位子,擠著坐下,四周圍鬧哄哄,根本沒辦法談話。
  不過咖啡倒是很甘香。為什麽進這一行?普天下的行業,隻有從事文藝工作可以亂發牢騷,喏,一句懷才不遇解決所有煩惱,從來沒有學藝不精這回事。
  小楊說:“夜深了,在飯桌上畫國畫,還給老父白眼。”
  “今夜你的苦水特別多。”
  “對不起勤勤,但我愛畫。”
  “愛已經是最大的報酬,來,我請你,我們走吧。”
  小楊沮喪,“我又破壞了約會的氣氛。”
  “沒關係,朋友嘛,朋友要來什麽用?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從來不灰心。”
  “上一次開的畫展不是很好嗎?”
  “八人聯展,有什麽意思。”
  他們擠進花市,勤勤忍不住,買了幾盆水仙,扛得雙臂發酸,才抬了回家。
  小楊很不放心地問:“我有沒有掃你的興?”
  “你別耿耿於懷,放完假再見。”
  兩人在門前道別。
  她比小楊幸運,舊房子地方寬大,她霸占了父親的書房,畫具成年累月地攤開,根本從不加以收拾,怕積塵便用塊布蓋住,也是成地的畫。
  把水仙花安置好了,一室幽香,她坐在書房靜靜喝水仙茶。
  勤勤倒不急賣畫,她舍不得,也不見得有人要,皆大歡喜。
  前兩年賣父親的印石,瞿德霖親自上門來同文太太辦交易,文太太要求把印紋磨掉再出售,勤勤不知瞿伯伯有否照辦,也並沒有賣得好價錢,內地大量外銷,不比十多二十年前那麽矜貴了,田黃、雞血,要多少有多少。
  買回來的時候都是老價錢,勤勤記得父親東摸摸西摸摸又是一天,人們說的玩物喪誌就是這個意思。
  祖父創辦的布廠一下子給人並吞,不消二十年便落得這個模樣。
  勤勤微笑,但是父親不是不快樂的。
  終身鑽營,為蠅頭小利東奔西走是非常蝕人靈魂的一件事,文少辛一輩子沒為這些擔心過,也真是福氣。
  畫室中香氣越來越濃,勤勤似進入一個無憂無愁的世界裏,黑暗中一絲擾人的雜念都沒有,自由自在,勤勤可以構思下一幅畫的題材。
  她在舊沙發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伸個懶腰,高聲問:“什麽時候,今天幾號?”
  希望有人同她說:“小姐,今年是公元三○○○年,你已經睡了一千多年。”
  但沒有,王媽不耐煩地答:“早上九點半,小姐,你不脫衣服不洗澡就睡得著,本事越來越大。”
  老人家在不滿意的時候才稱勤勤為小姐,平時,隻叫勤勤。
  一定是水仙花與水仙茶,勤勤想,要不,就是小楊的牢騷。
  醒來,世上並沒有過了一千年。
  “母親呢,母親在哪裏?”
  “出去拜年了。”
  “人家都不要看見我們孤兒寡婦,每年她還巴巴地往外跑,真稀奇。”
  “你哪裏知道她的心事。”
  勤勤伸懶腰,“那我再回房睡覺。”
  “吃碗麵吧,特地為你做的。”
  早上的陽光照進屋來,勤勤推開窗戶往街上看,四鄰都是老房子,大家都牢牢守著,希望有一日被地產商看中重建,可以收一筆。
  勤勤掉轉頭問王媽:“誰看得錢重一點,爸爸還是媽媽?”
  王媽想一想,“兩個人都不。”
  “多要命。”
  “我看你倒是挺會算。”
  “嘿,我也不會,就不用過日子了。”
  “不會有不會的好。”王媽說。
  “等到沒有資格不會的時候,也隻得會了。”勤勤感慨。
  王媽笑,“最多話是你。”
  “母親多早晚才回來呢,怪悶的。”
  “噫,有人客來了。”
  “誰?”勤勤整個人伏在窗框上探出去看。
  隻見一輛黑色的大房車停在斜路處。
  “怎見得是找文宅?”
  王媽答:“腳步聲一直走上三樓來。”
  果然,在文家門口停住,隔一會兒,門鈴響起來。
  王媽前去開門,站在門口,與來人交涉片刻,那位人客隻是不進來,勤勤忍不住,便問:“誰?”
  王媽掩上門,“司機送帖子來。”
  什麽,都十年不知有這樣的事情了,隻有在父親最得意的時候,一個星期內可以收十張八張請帖,林林總總,各行各業,都希望文少辛先生出席增光。
  王媽同勤勤一般納罕,“大年初一,有什麽宴會?”
  “等母親回來看吧。”
  “是指明交給文勤勤小姐的。”
  “我?”勤勤笑,“誰開這種玩笑呢。”小楊?不會,他沒有黑色房車,也沒有司機。
  勤勤接過請帖,“誰家的車夫?”
  “哎呀,我沒問,都忘記這些禮數,也沒有封紅包。”
  乳白色請帖約十公分乘二十公分,勤勤暫且不去拆它,隻望它看。
  王媽探過頭來,“誰送來的?”
  勤勤笑,“看你,真多事。”
  “咄,早十多年我還替你洗澡呢,你又不怪我多事。”
  勤勤平日拆信,從不用裁紙刀,通常用手狂撕,拉開信封,十分豪邁。
  這次她取來剪刀,輕輕把信封剪開,抽出帖子,一看之下,即時恍然大悟。
  是檀氏畫廊請她出席春茗。
  勤勤在簽收條時曾經留下地址,隻是這麽鄭重其事送帖子來,確是少有。
  她看看日期,是四天後的晚上,倒令她躊躇,她並沒有適當的服飾,不知從何張羅。
  文太太一直到下午才回來,且贏了牌。
  “同誰賭?”勤勤問她。
  “別說賭,說玩。”
  “同誰玩?”
  “你四舅舅他們,昨夜的牌局一直到如今方散,好不熱鬧。”
  “他們都不同我們玩很久了。”
  “現在聽說你出身了,又不同看法。”文太太脫下外套。
  “媽媽你一定封了極大的紅包。”
  文太太隻是笑,“明天還去呢。”
  為什麽不,隻要她高興。
  文太太撫摸勤勤的膀子,“你瑉表姐穿一襲紫衣,裙子下擺波浪形,真正好看。”言下有點遺憾。
  勤勤總是粗衣布褲,自古名士真風流的姿態,從不講究衣著。
  “霞妹怎麽樣,她可在家,好久沒見她了。”
  “長得非常高,問起你呢,你們倒是一直談得來。”
  “她又作什麽打扮?”勤勤非常有興趣。
  “穿乳白色套裝,後來上街,連帶呢大衣都是一個色素。”
  勤勤有點向往,抬起頭,想了一想,也就擱下,“四娘舅生意很得法吧?”
  “哎,他是有這個本事。”
  後天的宴會,可穿什麽才好呢。那種單薄的、料子裁剪均欠缺水準的晚裝,穿在身上,格調不佳,真正雍容出得場麵的禮服,她又負擔不起。
  勤勤喃喃自語:“眼高手低,藝術家通病。”偏偏又懂得欣賞美感,更不願遷就。
  嘿,不單是俗人才為衣著煩惱的呢。
  “你呆呆地在想什麽?”
  “最好有人買下那幅假石榴圖。”
  文太太沉吟,“那麽大的畫廊怎麽肯接假畫,奇怪。”
  “如果是真的,一轉手可得十倍的價錢。”
  文太太笑了。
  “媽媽,你若記得這張畫的來源,請說一說。”
  “我哪裏記得清楚,還不是什麽齋的老板手頭不便,上門來把東西暫且押在此地,借了錢去。”
  “你就任由父親揮霍。”
  “男人的事我一向不管,他們有他們的一套,我但有粥吃粥,有飯吃飯。我又不會賺錢,沒有資格管他花錢,他又不向我借,我不敢說他。”
  勤勤吐吐舌頭,“你縱容他。”
  文太太笑容不滅,“不然他幹嗎娶我,我要才無才,要貌無貌,既不好看,又不做事,品德十分普通,更無妝奩隨身。”
  “你為他生孩子呀。”
  “女皇帝都養育子女。”
  “你持家有方。”
  “女宰相也進廚房。”
  “你太寵父親了。”
  “我並不後悔。”
  稍後,勤勤到母親的衣櫥去翻衣服,抱怨母親不夠老。
  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最舊的舊衣,不過是喇叭褲、小短裙,卡在當中,不三不四,既過時又老土,再說,她也沒有保存下來。
  倘若有個六十歲的母親,勤勤想,情況完全不同,四十年代的女服最標致:窄腰,墊肩,直裙,襯細細眉毛,猩紅嘴唇,帽子上襯一層網紗……嘩。
  母親的衣櫥裏,也沒有什麽衣服了。
  看樣子,真的得到別處去想辦法。
  “你在找什麽?”文太太進來問。
  “故衣。”
  “去你的。”
  “嘿,同學中不少去囉囉街買了大鑲大滾的唐裝穿呢。”
  “家裏有現成的,何用花錢。”
  “啊,是外婆的衣服?”
  “是你祖母的行頭。”
  “請取出我一看。”
  “不能穿了,勤勤,去買新的吧。”
  “在哪裏?”
  文太太指指床底下。
  床是老式的,高身,床底可以放樟木箱,勤勤的力氣挺大,一拉就把箱子拉出來。
  文太太說得對,衣服已經舊得不能穿了,都是絲絨,沒有好好保管,折疊放箱子裏幾十年,絨麵剝落,抖開一看,全釘著水鑽,可見祖母當年是鋒頭人物。
  不能穿到晚宴去,也能在家試穿,勤勤把一麵鏡子搬進書房,對著用水彩畫自畫像。
  過了一段時間,她又開始冥想,人仿佛走入鏡子去,不不,鏡中人出來附上她的身體才是,也不對,有一個生命自舊衣冉冉出現……都是有可能的。
  她喜歡幻想。
  王媽進來看到畫,立刻加以批評:“這女人為什麽沒有嘴眼鼻管?”
  “這不是給你看的。”
  “真笑話,李白的詩還寫給老嫗看呢。”
  勤勤笑,“李白老吃醉酒,不能當真。”
  王媽替她添了熱茶,“你不出去走走?”
  “王媽,我一無行頭,二無銜頭,你讓我到哪裏去走。”
  “真是的,”王媽歎口氣,“這年頭男孩子多挑剔,又要家底又要學問更要相貌。”
  “你看我,”勤勤說,“我是二世祖的女兒,本地小小學堂拿張文憑,學的又是一門中看不中用的功課,一無是處。”她擱下了筆。
  “這是講機緣巧合的。”
  “是是是,現在,我要繼續功課,請你肅靜回避。”
  但是感觸已被打斷,勤勤沒有再畫下去。
  過了兩天,畫像終於完成,但除出開頭一部分,餘者勤勤自覺都是敗筆。
  這一個年還算過得適意,假期之後,勤勤忙去上班。
  一陣衝鋒,到下午才記起要去找禮服,忙不迭叫苦,好的衣裳早在十二月之前就被沽清,架子上七零八落,稍遲就要展出夏裝,勤勤呆在那裏。
  楊光知道原委,替她解憂。
  出版社名下有份婦女雜誌,一直找設計師讚助,楊光撥通電話,熟人一口答應。
  勤勤本來也知道有這條門路,她情願借錢也不願借衣服。借錢是不得已,借衣服明明是虛榮。
  我是一個虛榮的女子,她這樣對自己說。
  勤勤捧著盒子回家。
  打開盒子又叫苦。太隆重了,竟是件玫瑰紅的舞衣,十公裏外就看得見人,且露肩,這種天氣凍死人,又沒有毛毛外套。
  勤勤揮動拳頭,再這樣,她發誓,再這樣她就要開始恨社會了。
  文太太終於找出一條黑色長流蘇披肩給勤勤,勤勤穿好,看看鏡子,像卡門,再不出門要遲到,隻得截一部街車前去。
  本來,這種宴會是可推卻的,何必擾攘這些時候。
  但勤勤想去出席,不是孩子了,總要為前途著想,也許在那樣的場合,可以認識有力人士,再者,見識見識也好。
  她一到門口,就有職員出來迎接,親切地招呼:“文小姐。”
  勤勤看到有幾位女士打扮比她更加誇張,渾身亮片,配紅色狐狸毛的都有,才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勤勤開始有點笑容,悠然自得,到處觀看遊覽。
  大堂中很快聚集百來名客人,勤勤用目光尋找檀中恕。
  照說,他早應該出現了。
  勤勤搭訕地問招待員:“檀先生還沒來?”
  “今天的晚會一向由我們的總經理主持。”
  勤勤有點失望,一抬眼,發覺招待員正細細打量她,她有點詫異。
  招待員忙說:“檀先生在紐約。”
  那個晚上與勤勤同桌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好幾位都是單身而來,泰半是專業人士,對勤勤特別注意,陪她說說笑笑,並不寂寞。
  吃甜品的時候,有人建議送勤勤回家,她推搪:“有車來接我。”其實沒有,但一程便車並不算很大的誘惑,她應付得來,她不想借此結識朋友。
  散席後坐計程車回家,勤勤又感喟:竟沒有人問她拿電話號碼。
  回到家用鑰匙開了門,一徑走進書房,也不開燈,脫了鞋子,坐下發呆。
  “還沒到十二點就打回原形了?”
  勤勤笑,這是她母親打趣她。
  “玩得開心嗎?”
  “非常好,酒與食物都精彩,但是,母親,我發覺我完全不需要男伴也能快活地吃喝玩樂,多麽可悲。”
  文太太一怔,笑出來。
  “有沒有碰見活潑的男孩子?”
  “有,但也許他們都不喜歡紅衣女郎。”勤勤歎口氣。
  “不要緊,慢慢來。”文太太拍拍女兒膝頭,“上帝一早就準備好了,他把所有適齡女孩排成一行,每人配給一隻盒子,盒內裝滿喜怒哀樂,名利得失,婚姻戀情,分量各有不同,但式式具備,每個女孩子都得到一盒,那就是她的一生際遇。”
  “什麽,”勤勤正在脫衣裳,“沒有商量餘地?”她大吃一驚。
  文太太微笑,“恐怕沒有。”
  “我的盒內有什麽,他怎麽知道我最需要什麽?”
  文太太微笑,“據經驗所得,盒內通常沒有你最想要的東西。”
  勤勤把紗裙掛好,“可不可以換,也許可以同其他女孩交換。”
  文太太大笑,“你們這一代門檻比我們要精得多。”
  勤勤坐下來,“我要成為一個名畫家。”
  “即使要你拿其他一切來換?”
  勤勤不服氣,“男孩子呢,他們又要不要輪候盒子?”
  “他們是盒中內容一部分。”
  “咄,多輕鬆。”
  “睡吧。”
  勤勤說:“從今天起,我簡直不敢開啟任何盒子。”
  她洗把臉,即上床睡覺,她唯一的化妝品,是一管口紅。
  第二天她把衣服還給楊光。
  整個上午,為一篇小說畫插圖。
  勤勤畫得很用心,先娛己,後娛人。薪酬已經夠菲薄,再做得不開心,損失更大,不如高高興興地盡力而為。
  楊光走過來看她工作,她心想,將來這“楊光”不知照在誰身上?
  還有,他不知藏匿在哪一隻盒子裏,交到誰的手中?
  越想越玄。
  這樣,工作才不會累。
  下班返家,王媽來替她開門。
  王媽悄悄地說:“有客人在等你。”
  “媽媽呢?”
  “出去了。”
  “客人是誰,你怎麽放陌生人進來。”
  “我看得出什麽人是什麽人,數十年來沒出過紕漏。”
  勤勤連忙放下公事包,“怎麽不見人。”
  “噫,我叫他在客廳坐。”
  勤勤狠狠地瞪王媽一眼,到處找客人。
  瞥見畫室門敞開一角,她已知道他在哪裏,連忙走過去。
  客人背著門,在看她的畫。
  勤勤認得那個身型。
  沒有誰穿這樣普通的大衣會穿得這麽好看,這是檀中恕。
  他來幹什麽,為何全無通報,何故到處亂闖。
  勤勤並沒說什麽,她靜靜站在書房門口。他看畫,她看他背影,兩個人都沒有動。
  過了相當久的一段時間,他緩緩轉過身子,發覺勤勤就站在他身後,原來想給人意外的他,倒先意外起來,怔住了,一句話也沒有。
  勤勤向他點點頭,也不說話。
  過一會兒,他輕輕咳嗽一聲,“這都是你的作品?”
  勤勤點點頭。
  他說:“頗有個人風格。”
  勤勤把雙臂抱在胸前,“我自己卻覺得雜亂無章。”
  “我不認為如此,很明顯你頗喜歡用這隻藍色。”
  “是,但並沒有帶來希望,不過去到哪裏是哪裏。”
  檀中恕用拳頭遮住嘴巴,他一定在笑,很少碰到這般痛痛詆毀自己作品的人。
  “我並沒有太多的天分,我隻是非常非常喜歡畫。”
  “世上真正的天才並不太多。”
  “有些人真幸運,根本不用於錘百煉,越煉越精,生下來就注定是要做這一行,快、狠、準。”
  “你認識這樣的人才?”
  “同學中有幾個是,早已取到獎學金到外國去發展。”
  “那還言之過早。”
  勤勤習慣不開書房燈,作畫靠的是天然光,他們兩人站在黃昏的光線裏,漸漸隻看得見對方一個輪廓。
  勤勤仍然維持著那個姿勢,像是一動,客人會得跑掉。
  隻聽得他說:“比較喜歡水彩吧?”
  勤勤據實答:“原料比較便宜。”
  他點點頭。
  勤勤終於說:“檀先生上來找我,可是有事?”
  “我隻是路過。”
  勤勤略覺失望。
  “也該告辭了。”
  勤勤退開一點點,讓他走出書房,一直送他到大門口。
  他下樓時仿佛還有什麽話要講,但是終於隻說再見。
  勤勤回到屋內,伏在露台上看他走向在斜路上等著的黑色大車。
  王媽走過來搶白她:“亂放人進屋?我認得這部車子。”
  勤勤轉過頭來對王媽說:“噓。”
  剛才她回來可沒看到車子,隻見司機下車替他開車門,咦,車裏有人。
  是位女客,黑色的襪子,黑色的鞋子,他上車,她讓一讓身子,他坐到她身邊,他關上車門。
  車廂內一片靜寂。
  她輕輕問:“你看清楚那女孩子?”聲音低弱。
  檀中恕點點頭。
  “是否理想人選?”
  “她長得非常漂亮,作品卻十分普通。”語氣惆悵。
  “沒關係,可以慢慢培養。”她安慰他。
  他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她戴著黑色長手套,芽著長袖衣服。
  “文勤勤與你真像。”
  她輕笑,“你怎麽會知道,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不小了。”
  “畫廊職員在春茗那日見過她,都這麽說。”他敲敲前麵的玻璃,叫司機開車。
  車子這才緩緩駛下斜坡。
  勤勤一直伏在欄杆上,正奇怪車子怎麽停著不動,看著它駛遠,才回到客廳去。
  王媽說:“真是位怪客。”
  勤勤很少有同王媽意見相合的時候,這時也不禁說“是”。
  “他來幹什麽?”
  勤勤說不上來,他說他路過,有幾個人跑過別人的家會走上去坐著幹等。
  勤勤覺得他是來看她的,不是探訪,而是看。他的目光在她麵孔上搜索,眼神出奇的溫柔,甚至帶一絲淒婉的味道,勤勤不明所以。
  異性的目光有許多種,但這一種,勤勤第一次接觸到。
  一定還有下文。
  她取過外套。
  “喂,太太就回來,立即要開飯,這會子又去哪裏野。”
  “我去如意齋,給我留菜。”
  勤勤決心向瞿德霖打聽打聽消息。
  每次去都為著借貸,勤勤根本沒有心情打量地理環境。
  這次她站在翰林街,朝如意齋看過去,才發覺它整個向街的鋪麵是一塊大玻璃,店鋪裏一舉一動,兼夾所有陳設,街外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喏,瞿先生正在招呼一位洋客,捧著一隻不知朝代的花瓶,正在努力遊說,而瞿太太,坐在小小書桌前算帳,勤勤正好看到她的側麵。
  那一日,她前來舉債,不是坐在瞿太太對麵嗎?倘若站在這個位置,不正可以看到她神色尷尬苦苦哀求嗎?
  勤勤像是想到關鍵上,但卻不懂開啟彈簧鎖,呆了片刻,走到橫街去,買了一大籃水果,挽著上如意齋。
  洋人已經離開,瞿老板在數鈔票,看到勤勤,有點意外,生意人最拿手隨機應變。立刻嗬嗬地笑著招呼。
  瞿太太也搭訕說:“請坐請坐。”
  勤勤恃著年紀輕,索性開門見山:“瞿伯伯,我想問你,檀中恕是什麽人。”
  “他有沒有把餘款付你?”瞿德霖何嚐沒有好奇心。
  “我懷疑的不是這個。”
  瞿德霖說:“我也不擔心,我隻是奇怪那日他是怎麽跑進店裏來的。”
  與勤勤的想法不謀而合。
  瞿太太馬上說:“他在店外看到我們。”
  瞿德霖笑,“我倆天天坐在這裏,有什麽好看。”
  瞿太太說:“他看到了勤勤。”
  “勤勤?”瞿德霖更加納罕。
  這小女孩子有什麽看頭?自幼頑皮得要命,文少辛是位名士,不懂教育孩子,把女兒寵成小怪物,每次來都像拆店似,叫人提心吊膽,不知哪些瓶瓶罐罐又要遭殃,直等到過了十八歲才定下性子來,泰半還是因父親過身給她的影響。
  不要說他不相信,連勤勤自己都不相信。
  美術科學生有個不成文的傳統打扮,總是不修邊幅的多,很難吸引到外行人的注意力。
  勤勤問:“瞿伯伯,你認識他?”
  “很久很久之前,見過一次半次麵,你看,他很明顯已經飛黃騰達,我怎麽好意思同他稱兄道弟敘舊。”
  勤勤大喜過望,“他小時幹的是什麽?”
  “他也畫畫。”
  “真的!”勤勤大表意外,“家當就是這樣來的?”
  瞿氏夫婦笑了,勤勤立刻知道自己問得有多愚蠢。
  “他很會做生意,看樣子早已封筆。”
  “啊,原來是個傳奇人物。”
  瞿德霖說:“對,傳奇,用這兩個字形容他最妥當不過。”
  瞿太太說:“他現在不大出來,小一輩都以為他是畫商。”
  “他畫得好不好?”勤勤問。
  瞿太太好像對他很有印象,“人非常漂亮,畫十分普通。”
  瞿德霖自老妻一眼,“所以你暗暗留上了心。”
  勤勤見他倆這一把年紀還當眾耍花槍,大樂而笑。
  “這是事實,”瞿太太說,“中元畫會裏他是鋒頭人物,並不是為著他的作品。”
  “你們有沒有相片?”
  “找一找或許有。”
  瞿德霖越發不高興,“你珍藏的垃圾倒真還不少。”
  勤勤問瞿太太,“後來怎麽樣?”
  “都以為他失了蹤,直到檀氏畫廊成立,有人傳是他的生意,大家還不相信。”
  勤勤聽得津津有味,沒想到此行大有收獲。
  瞿德霖說:“打烊了,勤勤,改天再來玩。”分明不想妻子多說。
  勤勤站起來告辭。
  出了店門轉頭再看,隻見瞿氏夫婦還在爭執,店堂燈光不見得輝煌,但也看得十分清晰。
  她假設他見到她,才推門進如意齋。
  有這種必要嗎?
  勤勤訕笑,想得太玄太多太虛無縹緲了。但,慢著,晚宴那日,職員都認識她,叫得出文小姐。怎麽會有這樣的本事?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她。
  勤勤又有一種被看了去的感覺。
  她伸手摸摸麵孔。
  隨即想起母親等她吃飯,隻得匆匆叫車趕回家豐
  原來檀氏同瞿伯伯他們是同輩,這麽說來,也應有四十出頭的歲數了。
  到家一見母親,勤勤便發牢騷,“下了班已經累個賊死,誰還有精力畫畫。”
  王媽媽來搶白她,“那你還滿街跑?”
  “鬆弛神經。”
  文太太笑女兒,“鬆過頭隻記得吃共睡。”
  勤勤有點慚愧,伏在桌子上暗笑。
  “真正大畫家從來不發這種怨言。”
  勤勤說:“我要去睡了。”
  留下文太太與王媽在那裏笑個不停。
  勤勤隻不過逗母親樂一會子,二十二歲大姑娘不見得真的滑稽到這種地步。
  在房內她用鉛筆打草稿,輪廓出來了,發覺畫的是檀中恕。
  畫中人比較年輕,沉鬱神情卻十分傳神。
  第二天,勤勤在辦公室接到檀氏畫廊的電話,請她有空上去一趟。
  “請問有甚麽特別的事?”
  “請等一等,檀先生同你講。”
  勤勤聽到檀中恕的聲音:“文小姐,石榴圖已尋到買主。”
  勤勤馬上瞪大雙眼,竟有這種事,她忍不住吞一口涎沫。
  “請過來收取款項。”
  “啊我馬上來。”
  擅中恕好像笑了,勤勤覺得非常難為情,這麽猴急。
  “你下了班才來吧,五點半見。”
  勤勤立刻看向壁上掛著的大鍾,才三點多,並且不出所料,大鍾的兩支針似乎即刻停止不動了,你越想它快些轉,它越是和你作對,萬試不爽。
  楊光走過來,“今晚老板請客,你沒有忘記吧小姐。”
  “沒齒難忘。”
  他們老板最喜歡在那種古式夜總會舉行聚餐勞軍,真令勤勤惆悵:半中不西的樂隊不停吹打流行曲,人聲嘈雜,小孩子跑來跑去,完了還有歌星出場講黃色笑話助興,這些都令一個讀美術的女孩懷疑生命的本義。
  勤勤實在不想去。
  偏偏老板又不是不喜歡她,拉她共他坐,想半途開溜也不行。
  楊光輕輕安慰她:“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勤勤投過去感激的一眼,歎口氣,“下班我有點事。”
  “你又不會搓麻將,記住八時半入席,別遲到。”
  “多謝關照。”
  到檀氏畫廊假如收到費用就不必去熬這種夜了。
  一有機會就退縮,勤勤十分慚愧,她沒有得到祖父勇於創業的優秀遺傳,她像父親,樂於沉迷個人嗜好,不思奮鬥。
  為什麽不嚐試克服環境呢,為什麽這樣縱容自己呢?
  勤勤完全得不到答案。這樣吊兒郎當地做下去,永世不得超生,辦公室內坐著的畫師,年輕時候,都有清秀的皮相,超脫的誌願,但一下子就老了,何嚐有畫過一張半張發自內心的畫。
  有較好機會的話,勤勤必須把握。
  一到五點,她便抓住外套下班,楊光目送她的背影。
  他歎口氣,他明白她的誌向,不過不要緊,再過三兩年,她就會知道,幹藝術的人一般需要生活,屆時她會屈就。
  街上人群如潮水般湧往一個方向,人頭擠人頭,肩膀疊肩膀,把勤勤衝往車站,這個都會真的不易居,勤勤慨歎,一年不曉得多少人挨不下去。
  到了檀氏畫廊,她才記起,出門時忘記對鏡整妝。
  勤勤有一頭天然鬈發,要不剪得極短,要不留得極長,否則完全失去控製,此刻她正處於極長階段,但梳好不到一刻便自動彈散,隻能結成辮子。
  也顧不得了。
  沒想到一出電梯便有職員前來招呼:“文小姐請進。”
  待來到會客室,又有秘書說:“文小姐請坐一坐,”接著按動通話器,“檀先生,文小姐到了。”
  勤勤坐下來,真舒服,一到檀氏畫廊,即成貴賓了。
  她伸伸腿。
  秘書推開檀中恕辦公室門進去。
  勤勤下意識張望一下,什麽都沒看到。
  秘書已經把門掩上。
  檀中恕問:“文小姐一個人來?”
  秘書點點頭。
  “隔五分鍾請她進來。”
  秘書輕輕退出。
  這時屏風後傳出女子的聲音來:“其實今天你就可以對她說。”
  檀中恕說:“你且看過是否適合。”
  對方太息一聲,不置可否,過一會兒說:“沒有時間了。”
  檀中恕有點激動,“不會的,我們再到歐洲去尋訪名醫。”
  女子淡淡笑兩聲。
  有人敲辦公室門,檀中恕與女子同時噤聲。
  是勤勤推門進來。
  “文小姐,”擅中恕迎上去,“請坐。”
  他抬頭看到勤勤標致的小臉,不禁一呆,啊比什麽時候都更像她。
  屏風後麵的人,顯然也受了震蕩,發出輕微聲響。
  檀中恕連忙以咳嗽遮掩。
  勤勤的大眼睛充滿盼望,有種動人的閃爍不定的神色,經過一天工作,她稍見疲倦,嘴唇略欠血色,更得人憐惜。
  她問檀中恕:“石榴圖經已出售?”
  “你好像很意外,文小姐。”
  “是的,真沒想到。”
  檀中恕輕輕拉開抽屜,取出本票,交在勤勤手中。
  勤勤一看數目,隻見許多個零,知道這約莫是文宅三兩年的家用,但並沒有心花怒放,反而覺得不能置信,好像進入迷離境界,呆呆地看著檀中恕,良久方在收條上簽字。
  勤勤想,莫非在檀氏畫廊,沒有賣不出去的畫。
  辦公室內靜得可以聽得見呼吸聲。
  勤勤回過神來,機靈的她忽然察覺室內有第三者。
  她不動聲色,垂下雙目,視線似落在自己雙手,但目光帶到另一角,她看到屏風腳下露出一雙黑色漆皮女鞋的鞋尖。
  勤勤立刻抬起眼,“檀先生,我要走了。”
  這座屏風一定有特別裝置,裏邊的人可看得見她。
  太古怪了,勤勤有絲害怕,內心忐忑。
  檀中恕並沒有留她,馬上喚秘書送她出去。
  他轉身問:“如何?”
  屏風內一陣沉默。
  檀中恕溫柔地說:“尤其是那把永遠不會馴服的頭發,簡直一模一樣。”
  女子承認:“連我都嚇一跳。”
  “她知道你在裏邊,所以馬上要告辭。”
  女子點點頭:“這孩子聰明絕頂。”
  “就是她了?”
  “不會有更理想的人選了。”
  “由你與她商討細節,豈非更好。”檀中恕建議。
  “我現在這個樣子,怎麽方便見人,由你來辦吧。”
  檀中恕沉默一會兒:“可能節外有枝,你也看得出她生性頗為倔強。”
  女子輕笑:“我不倔強嗎,你不倔強嗎?”
  “我試一試。”
  “現在我知道,為何那日你一見她,便深感震蕩。”
  檀中恕的聲音有點淒迷,“隔著一條街,我都以為那是當年的你,真可怕。”
  女子聲音漸漸低下去,“中恕,有沒有時光隧道,讓我進去兜一個圈子再出來與你共度數十年。”
  “我陪你一起去。”
  “不,我一個人去,這次,我要比你年輕……”
  勤勤站在電梯裏就發覺手心滿是汗。
  有人偷窺她。
  誰?
  她在明人在暗,為甚麽不好好出來相見,為何有這麽多人爭著看她,這裏的職員爭先恐後招呼她?
  勤勤才不相信石榴圖沽得出去。
  但是她需要這筆款子,母親有紀念價值的首飾可以贖回,王媽的薪水方便做個總結。她能夠辭掉工作,專心作一年畫……
  勤勤吐出一口氣。
  擦一擦手心中的汗,她奔出電梯,叫部車子,趕回家去。
  心中踏實地有了打算,她反而到中式夜總會去報到。
  奇怪,那個晚上並不見得那麽難挨,可見境由心生。
  心情欠佳,看哪個人都是牛鬼蛇神,運程有進步的時候,不會計較那麽多。
  勤勤有心事,吃得比較多,說得比較少。
  楊光一直坐在她身邊,巴不得全世界人誤會勤勤是他女友。
  那個晚上,勤勤十分合作,坐到散席。
  第二天,她一早到銀行存入款子。
  第一件事就是到如意齋去把父親一套風門青印石贖回來。
  勤勤愛藍色,父親那麽多瑣碎的玩藝兒當中,她最喜歡這一套石頭,一套七八顆,帶著絢麗的寶藍色澤,文氏是浙江青田人,風門青正是青田產品。
  其餘的東西早已失散,但贖得這一套,勤勤已經心足。
  瞿德霖不在店裏,由瞿太太招呼勤勤。
  她把印石取出來,解釋說:“因為一直想成批賣,所以還擱在此地,勤勤,你要回去的話,加點傭金就可以了。”
  勤勤感激之餘,鼻子發酸,竟忍不住眼淚。
  瞿太太訝異:“你這怪孩子,賣東西不哭,贖東西倒哭。”
  石頭的顏色一點都沒有變,可愛如昔,勤勤拿在手中,感慨萬千,所以,不要問這些古物如何會流落在古玩店的櫃台上。
  她父親手刻的字樣並沒有磨掉,勤勤最鍾意的一顆閑章是“十分紅處便化灰”。到如今她也還不十分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隻覺好聽,認為有點樂極悲生的味道。
  另外一顆叫“嗬嗬一笑”,這是她父親寬朗性格的簡述,無論甚麽事,都一笑置之,吃了虧,上了當,受了氣,統統融在笑中,不放心上。
  還有一顆刻“無道人之短、無說己之長”,勤勤記得,他完成後給女兒看,誰知勤勤立刻說:“不喜歡,沒有可能做到的事,說來多餘。”父女笑作一團。
  勤勤眼淚又沁出來。
  她給了相當豐厚的傭金。
  正要走,瞿太太叫住她:“勤勤,你不是想看照片?”
  “照片?”勤勤忘記了。
  “檀中恕的照片。”
  “啊是,找到了嗎?”
  瞿太太笑說:“一邊找老瞿一邊嘮叨,無端喝幹醋。”
  勤勤亦覺得好笑。
  瞿太太取出照片,勤勤急不及待探頭過去。
  是六十年代拍攝的集體照,十多個青年男女或坐或站。
  瞿太太指一指,“這是老瞿。”
  “唉呀,好瀟灑。”
  “得了,勤勤,不笑大你們的嘴已經很好了。這是我。”瞿太太打扮時髦,但彼時越流行,今日便越老土。
  “這便是那位檀先生。”
  是,是他,勤勤認得。男人太漂亮就好像沒有內涵,現在的他沉著、落寞、成熟,比從前更加好看。
  “圍著他的幾位女士都是當日對他過分好感的人。”
  “他有沒有選中誰?”
  “沒有。”
  “他就那樣失了蹤?”
  “也許出國去了,誰知道,”瞿太太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勤勤點頭。
  瞿太太說:“當年令尊是這個中元畫會的主要讚助人之一。”
  勤勤問:“其中有幾位是真正在藝術界楊名立萬的?”
  瞿太太笑:“真正成名,相信你也會知道。有人移民到加拿大去開畫廊,生意做得不錯,有人在此地教小孩子畫畫,也夠生活。我同老瞿開古玩店。也有人做了藝術館副館長,檀中恕則成為傳奇。”
  “但沒有人真正成名?”
  “我認為沒有。”
  “可見這條路多難走。”
  “做什麽都講天時地利人和哩,勤勤。”
  “唉。”
  “嘿,你這就歎息了?”
  勤勤不好意思地笑,一邊小心翼翼把印石放進袋袋。
  “你不用上班?”
  “我想辭工。”
  瞿太太點點頭,“那樣的工作,的確委屈你,但這種話誰不會說,誰生下來,又活該為五鬥米折腰,為著生活,吃點苦是常事,況且,不拖不欠,不偷不搶,也就是正人君子。”
  “謝謝你瞿伯母。”
  “有空來聊天。”
  勤勤這才回家,趁母親外出,把王媽的薪水結清楚。
  那王媽也真是怪人,嚇個半死,以為勤勤要辭退她。
  她大驚失色地說什麽都不肯收錢。
  勤勤說:“想必是在我家做慣太婆,不出糧都肯幹。”
  王媽隻得收下,搶白她:“你發了財?”
  “不能同你比,也過得去了,你可別在我母親麵前嚕蘇。”
  王媽驚疑不定:“錢自何處來?”
  “不比你的更不正當。”
  “你隻是一個小女孩子,哪兒來的門檻?”
  “咄,你還是目不識丁的老媽媽呢,如何也生活不憂?你難道不知道本市遍地黃金?”
  “勤勤,你要當心啊。”
  “我會的,”勤勤握緊拳頭,“我會的。”
  下午她才回出版社。
  楊光在等她。
  他一看見她那悠然自得的模樣就有一兩分明白了。
  與勤勤同事大半年,楊光知道她從來沒有高興過。
  實在納悶的時候,他看見勤勤喝啤酒,一點點酒精也好,略為麻醉,神經沒有那麽敏感,一切容易商量。
  楊光覺得心疼,但一點辦法都沒有,他連自救都辦不到。
  勤勤對他說:“我決定辭職了。”
  “另有高就?”
  “回家畫畫。”
  “給誰?”
  “管它呢,先畫了再說。”
  “生活費用不成問題?”楊光似乎有點過分操心。
  勤勤但笑不語,隻管收拾案頭雜物。留下來的人總希望有人陪同。
  “你可別衝動。”
  再下去他就要訓她胡作在為了。
  她拍拍他肩膀,“你給我放心,有空大家吃茶。”
  “勤勤——”
  “我要進去見老總,”勤勤(目夾)(目夾)眼,“出來再講。”
  她希望資方可以即刻放她走,再拖上一個月沒意思。
  楊光茫然坐著等勤勤出來,他知道她這一去,他就要失去她。
  說實在的,其實她從來不曾屬於過他,但至少,他們天天在一起辦事,她的秀色,便是他的精神糧食。有若幹早晨,天色昏暗,前途不明,他根本不想起床,但想到可以看到她晶亮的大眼睛,便一躍而起,撲回出版社。
  如今連這樣一點點小小卑微的享受都沒有了,楊光低下頭,連抱怨的力氣都失去。
  勤勤出來。同他說:“順利完成。”
  “他沒有挽留你?”最後一絲希望也落空。
  “我又不是曠世奇才,留我作甚?”勤勤笑。
  “幾時走?”
  “明天,過完年沒有什麽事,老板成人之美。”
  “哎呀,這麽快,你總得回來讓我們請你吃頓飯。”
  勤勤笑了。楊光好像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如果相處得那麽好,又何用辭職,既然跳離苦海,還來這一套幹什麽。當下她把桌麵所有東西裝進大袋,順手將一隻玻璃紙鎮送給楊光。
  “我走了。”
  “我送你下去。”
  但傳達員過來叫楊光去見社長,勤勤乘機脫身,向楊光招招手,趁著同事不覺,偷偷掩出門去,在走廊,鬆口氣,吐吐舌頭,不停腳地走到街上,叫部車子直駛回家。
  將來,這一班同事會對他們的子孫說:“啊,大畫家文勤勤,我認識她,她做過我同事呢。”
  勤勤笑了。
  從明日起,她要……怎麽個說法?鞭策自己,做一個自律的文藝工作者,每天一早起來,作畫。
  學堂裏一個教師說的:靈感,不過是幹思萬慮之後,終於開竅獲得結論那一刹的感覺。
  勤勤決定用功。
  到家,文太太正等她。
  勤勤知道母親在等合理的解釋。
  怪不得有些同學一找到工作就搬出外住,解釋實在是太累的一件事。
  她坐下來,不出聲。
  母親全神貫注地看著她,“你沒有話對我說?”
  “我可否不說?”
  “不可以。”
  “我有自信所以辭職。”
  “你真像你父親,一生向往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勤勤笑,“每個人都愛過這種生活,隻怕沒有條件耳。”
  文太太歎口氣,“你難道不覺得石榴圖之事有蹊蹺?”
  “是人家心甘情願買了去的,貨銀兩兌,公平交易。”
  “我無話可說,勤勤,母親沒有更好的建議。”
  勤勤露出笑容:“媽媽,往後我們家會一日比一日安樂。”
  文太太歎口氣,“適才檀氏畫廊找你。”
  勤勤一呆。
  “請你明日去跟他們談談,說是工作的問題。”
  工作?文勤勤不需要工作,謝了。
  “得了,我明日複他。”
  勤勤走進書房,直到晚飯時間才出來,吃了一點點,又躲在裏邊直到深夜。
  她做了一張清單,把欠缺的畫具統統記下,明日好去采購,又把房內東西好好整理劃一,該留的留,該扔的扔。
  明天起能夠充分利用這間空房帶來的奢侈了。
  勤勤沒有複電給檀氏畫廊。
  一連幾天,她都回憶那日寫字樓內發生的事,那雙屏風後的鞋尖,黑色考究無花無款的半跟鞋,到底屬於誰。
  那坐在車內的女士,黑色的手套,黑色的衣袖,是否同一個人。
  為什麽穿黑,因為悲慟,還是因為神秘,抑或因為喜愛。
  她是檀中恕的什麽人,母親、妻子、恩人、姐妹?
  節日氣氛早已淡卻,市麵恢複正常,勤勤天天在家作畫。
  楊光抽空與她通話,現輪到勤勤苦水連篇,盡訴創作之慘:“……你說是不是開玩笑,替我取個名字叫勤勤,勤力有個鬼用!這一門工夫靠的是天分,明日就去改名叫天才。”
  楊光笑得彎腰。
  “從前,因要來往寫字樓,還有個借口:忙呀,生活逼人,沒有時間,好了,此刻二十四小時都屬於我個人,並無勞形之案犢,亦無亂耳之絲竹,一點借口也找不到,百分之一百證實本人不長進。”
  “喂喂喂,慢慢來,慢慢來。”
  勤勤懊惱苦笑,“搞創作的人都在尋找一道門,希望把它打開,門後是一間充滿各式意念及靈感的房間,足夠我們用一輩子——”
  楊光接上去,“但現實中,我們永遠站在走廊中,千辛萬昔打開一道門,發覺門後另外有門,打開它,還是門,永遠是一道一道的門,開不完的門。”
  勤勤歎口氣,“你說得太對了,讓我們放棄吧。”
  “你是那種人嗎?我情願繼續開門,希望在人間嘛。”
  “但是那麽累。”
  “你難道有比創作更好的事要做嗎,是什麽,跳舞、看電影、瞎逛?”
  “楊光,你說得對。”
  “能夠做你喜歡做的事,心無旁騖,已經非常幸運。”
  “我愛你,楊光。”
  楊光沉默一會兒,“勤勤,這種笑話說不得,我會相信的。”
  勤勤為自己的畫生氣,有時將整枝筆飛出去,摔在牆上,以示憤怒。
  然後她過去看粉牆上染的顏色漬子,指著它同自己說:“這,文勤勤,這一筆已經比你的工筆高超活潑。”
  越是小心翼翼,刻意求新,越覺得整幅畫既僵又呆,再畫下去會走火入魔。
  她穿著王媽煮飯用的圍裙,每天努力十多小時,但無進展。
  一日畫畢洗手,照一照鏡子,發覺鬢腳一片白發,勤勤以為一夜白頭,慘叫起來,仔細看後,才發覺原來是顏料,虛驚一場。
  神經已經相當衰弱。
  文太太問:“你怎麽搞的,休息了半個月,反而瘦下來。”
  勤勤不出聲。
  “不要逼自己,想畫就畫幾筆,不想畫便出去玩。”
  “不逼怎麽行,你以為我蹉跎的是誰,有誰會等我的作品來解渴充饑?我所能蹉跎的,不過是我自己。”
  “好好好,那你繼續不眠不休好了。”文太太擺擺手。
  都說鬈頭發的人脾氣激烈,勤勤可以證明這點,好幾個早上她不願意起床工作,王媽聽見她自言自語:“當心我掌摑你。”很少人對自己這樣嚴厲。
  但王媽也不認為過分,那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勤勤整夜滿屋遊走尋找靈感,似隻大老鼠,叫人吃不消。
  “小瘋子。”王媽喃喃喃地說。
  勤勤懶洋洋自床上爬起來,發覺身上還穿著舊運動衣沒換,十分邋遢。
  噫,外型倒十足似傳說中的藝術家了,她苦笑連連。
  王媽進來說:“勤勤,有客人找你。”
  勤勤嚇一跳,“誰?”用被子遮住身體。
  莫非是楊光?
  “那位坐黑色車子的先生。”
  啊他。不得了不得了,勤勤連忙跳起來,他有什麽事?
  若果是來追討畫價,想都不要想,已經花掉一大半。
  她連忙洗一把臉,帶著惺鬆出去見客。
  檀中恕又一次擅自闖進她的畫室,自明天起,勤勤要把門鎖上。
  她咳嗽一聲。
  他轉過頭來。
  勤勤呆呆看著他,他也不動聲色地看牢勤勤。
  她一定剛起床,一臉倦慵,像頭小貓,身穿寬大運動衣,腳上隻一雙舊羊毛襪,雙手抱在胸前,十分警惕的樣子。
  檀中恕忽然忍不住笑了。
  勤勤見他笑,便問:“有事嗎?”她總是突擊檢查。
  “你一直沒有複我電話。”
  “我不再想上班。”
  “沒有人叫你定時上班。”
  “半天也不行,抽不出時間來。”
  “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兩個人站在畫室中一直沒坐下來。
  勤勤覺得不好意思,拖張椅子給檀中恕。
  他脫下外套,輕輕坐下,勤勤掠掠頭發,又咳嗽一聲。
  他說:“這裏約莫有百多幅畫。”
  勤勤無奈地攤攤手,盡在不言中。
  “有沒有想過找人代理這些作品?”
  勤勤一怔,代理?她脫口而出:“有人買才需要代理。”
  “讓我們來做你的經理人如何?”檀中恕微笑著問。
  勤勤跳起來,“啊?這就是你指的工作。”
  他點點頭。
  “什麽條件?”
  “請你到畫廊來共我與的法律顧問及營業主任商談。”
  勤勤又一怔,在他們眼中,畫同其他一切商品一視同仁。
  “也許,”檀中恕試探,“你會嫌我們過度商業化?”
  罷罷罷,誰叫藝術家也要吃飯穿衣。“沒有問題,我願意。”
  “明天請到我們處開會作初步商議。”檀中恕站起來。
  “嗯,我不畫我不想畫的畫。”
  檀中恕笑,“什麽樣的畫都有人肯畫,我們何必勉強你。”
  勤勤送他到門口,忽然想起來,“那位女士,在車裏等你?”
  檀中恕十分訝異,“你指的是誰?”臉上一點蛛絲馬跡都找不到。
  勤勤不出聲,在他身後關上門,立刻走到露台上去。
  隻見司機替他開門,這次,車廂內沒有人,她沒有來。
  檀中恕像是知道勤勤在看他,進車子之前,抬起頭來,朝她笑一笑。
  勤勤立時三刻漲紅了麵孔,直接反應是回縮。
  檀中恕上車走了。
  勤勤吐吐舌頭。
  她在客廳中轉圈子,啊,找到最理想的工作了,這是每個藝術家夢寐以求的機會,檀氏畫廊全力支持她,代表她,做她的經理人。
  她要把這個喜訊告訴人,可惜母親出去了,找誰?
  楊光,楊光會為她高興,她立刻打到從前的出版社。
  “楊光,你在幹什麽?”
  楊光苦笑,“為一節漫畫逐格上顏色。”
  可憐的楊光,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他,會不會成為譏笑他,有時我們忘記朋友也是凡人,一樣有七情六欲,別把他們看作不會妒忌的聖人。
  勤勤一時沒話可說。
  “我太不快樂了。”楊光說,“大才小用,還要聽教訓,漫畫的發行商批評我的飛天俠衣服不夠繽紛。”
  勤勤駭笑。
  唉,你肯屈就,人家不一定欣賞,侮辱接踵而來。
  勤勤物傷其類,適才的高興打了折扣,隻想鼓勵楊光。
  “要不要出來找機會?”
  “不行啊,家人等我補助,我比不得你那麽幸運。”
  “那麽,加把力道。”
  “勤勤,有時我想,如果我也有鵝蛋臉長鬈發,情形會不會好一些?”
  勤勤一聽,質問他:“你這是在說誰,嘎,誰?”
  楊光咯咯咯地笑。
  “楊光,我祝你快樂。”
  “你不如祝我百折不撓,千錘百煉。”
  勤勤服貼地說:“說真的,你不用磨練,才華也勝我多多。”
  “但是我沒有象牙白皮膚。”
  “楊光,你賣的是力氣,不是皮相。”
  “有很大的差別,一張美麗的臉,是全球通行證。”
  “怪得沒得好怪了,怪得社會都哭了,怪起麵孔來。”
  “陪我到沙灘去散散步,我會好過點。”
  “今天不行,明天我要去見工,後天或許可以。”
  “見工?”
  勤勤終於說溜了嘴。
  “一家畫廊約見我。”她隻得承認。
  “不行的,他們會與你訂一張合同,一年叫你畫三百張帆船,有些駛向夕陽,有些駛向月色,有些駛向荒島,一直向前駛,勤勤,不到半年,你就會知道,你置身賊船,不得不往前駛,沒有回頭。”
  楊光說得這麽可怕這麽真實,勤勤害怕起來。
  “合同上每個小字你都要帶回家用放大鏡看清楚,可能有一款條約著你每晚去陪老板跳舞。”
  “楊光,別誇張。”
  “畫廊叫什麽名字?”
  “檀氏。”
  楊光忽然不響了,過很久很久,大約有分多鍾的樣子,他才說:“恭喜你。”
  “你也認為可以?”
  “那要看你的造化,對不起,勤勤,老板叫我過去。”
  “有空找我。”勤勤說。
  他已經掛斷線。
  勤勤低下頭。做朋友,共患難容易得多了,互相訴苦,時間一下子過去,友誼加深,因為大有共鳴了解。
  不應要求過高,不能逼楊光陪她雀躍,各人有各人的位置。
  勤勤覺得寂寞,瞧,連歡樂都無人共享。
  第二天,她約了時間,上檀氏畫廊。
  勤勤特意洗過頭,換上見客的服裝,抹點口紅。這次她發覺檀氏上下人等一見到她便點頭招呼,神情恭敬,把她當作貴人。
  一定有人吩咐過他們這麽做。
  檀中恕迎出來,“歡迎你,勤勤。”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
  勤勤點點頭,有點緊張。
  “來,我介紹你認識檀氏的要員。”他推開會議室大門。
  勤勤放眼看去,不禁吃一驚,在座各位,她均已見過。
  不錯,上次春茗,與她同桌的,便有這幾位先生女士。
  一位漂亮的中年女士笑問:“還記得我們嗎?文小姐?”。
  一早,一早檀中恕便有所安排了。
  勤勤坐下來,檀中恕為她逐位介紹。“張小姐是我們的形象顧問。”
  勤勤大奇:“形象顧問?”
  張小姐又笑,“不能讓我們的畫家穿大紅露胸裙子見客啊。”
  勤勤一聽,簡直無地自容,巴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她麵孔熱辣辣紅起來,隨後又訝異,怎麽,他們捧畫家如捧演員?
  檀中恕連忙解圍,“李先生負責市場調查,他會讓你知道,近年來什麽畫最受歡迎。”
  勤勤不敢相信雙耳,竟有這種方法!做藝術,何必理及顧客口味,那是超級市場經理做的事。
  但是營業部的區先生笑笑,“每一項投資,都要有所報酬,我們不考慮低過百分之十的利潤。”
  勤勤看著檀中恕,“我要替你們賺錢?”
  檀中恕沒有正麵回答:“看樣子我們要為勤勤惡補《資本論》。”
  市場組李先生很溫和地說:“讀過韓臣寫的《經濟入門》已經足夠。”
  “我是一件貨品?”勤勤指著自己的胸膛問。
  幾位專家麵麵相視,作聲不得。這位文小姐聰明有餘,精慧不足,不知如何向她解釋。
  勤勤失望了,看樣子合同簽下去,縱然衣食不憂,她也不能再有自由畫她要畫的畫,她甚至不能穿她要穿的衣服。
  勤勤臉上猶疑之色路人皆見。
  檀中恕歎口氣,“你們暫且退下,把合同留桌子上。”
  他們離開會議室。
  檀中恕看著勤勤,待她鎮靜下來。
  過了幾分鍾,勤勤問:“你要找我畫什麽,帆船,裸女?”
  檀中恕既好氣又好笑,“你仍然畫你慣畫的題材。”
  “但是李先生說——”
  “李先生隻是提供市場消息給你知道,讓你明白外頭在發生什麽事,你總不能閉關自守。”
  勤勤噓出一口氣,“那我仍然可以穿破衣服破褲子?”
  “私底下你愛怎麽樣都可以,代表畫廊的場合你要聽張懷德指示。”
  這是公平的,勤勤點點頭。
  “小心仔細讀這張合同,條件已經盡量做得優厚,我半小時後回來。”他開門出去。
  留下勤勤一個人坐在偌大會議室中發呆。
  一人做事一人當,勤勤打開合同,一句一句讀出來,她已經成年,沒有人可以代她作出任何決定。
  檀中恕走到自己房間坐下,神情十分疲倦,用手托著頭。
  屏風後傳出聲音,“怎麽,不順利嗎?”
  檀中恕搖搖頭,“合同對她有益,不會有問題。”
  “那為何神情恍惚?”
  “你可記得我當初看到那張合同的反應?”
  “怎麽不記得,手指指到我鼻梁上,告訴我,你不會出賣藝術良心。”
  檀中恕笑著搖頭。
  “過了半年你才肯屈就,為什麽?”
  檀中恕答:“實在民不聊生了,也隻得前來投靠。”
  “胡說,那時你在教書,生活不是過不去的。”
  檀中恕很輕很輕地說:“你從來沒有追究過這件事。”
  “現在再不問,隻怕沒有時間。”
  “那我坦坦白白告訴你,我貪慕虛榮。”
  “不見得,畫廊並沒有使你成為大畫家。”
  檀中恕終於答:“我愛上了你,不能自己。”
  那女子笑了,笑聲清脆玲瓏,透著滿足快樂,一如少女。
  然後她說:“你過去看看文小姐。”
  “我不會擔心她,她們這一代,完全知道要的是什麽。”
  “你說得對。”
  檀中恕故意讓勤勤多等十分鍾。
  勤勤像讀試卷似讀完了合同,才知道疑心過重。
  看到檀中恕進來,便說:“對不起我反應過激。”
  “沒關係,我不怪你,這裏尚未習慣這種製度。”
  “我一直以為做藝術必須不食人間煙火,越單純越好。”
  檀中恕笑笑不答。
  勤勤說:“我太天真了。”
  “年輕人過度老練就不可愛。”
  勤勤取出筆。
  “你注意到合同為期五年?”
  “我看到。”
  “這點最重要。”
  勤勤笑,“在這五年內,我能否結婚生子?”
  “假如你找得到時間的話,畫廊絕對不敢幹涉。”
  勤勤提起筆,簽下名去。
  檀中恕喚來見證人與律師,一同簽了名字。
  秘書捧入水晶杯子盛的香檳酒,大家與勤勤握手道賀。
  檀中恕一聲不響,退了出去。
  張小姐笑著與勤勤說:“大家自己人了,別怪我直率。”
  勤勤的目光追著檀中恕的背影。
  終於成為檀氏畫廊的一分子,這裏像煞一個秘密會所。
  從此之後,苦樂自知。
  勤勤放下香檳。
  以後,畫廊自會聯絡她。
  勤勤拿起外套離開畫廊。
  剛才,她注意每一位女士的雙足,都不是她所見過那雙。
  有人躲在幕後,不肯露麵。
  勤勤深覺自己傻氣,人家為什麽非出來見她不可。
  第二天,她一早便接到張懷德的電話,張小姐的開場白是:“我們要開始工作了。”
  勤勤不明白,我們?
  “半小時後我來接你。”
  “慢著,”勤勤也不客氣,“我們到什麽地方去?”
  “我稍後會告訴你。”對方依然和顏悅色。
  “此刻不能說嗎?”
  “下個禮拜舉行招待會,把你介紹出去,你說,是不是該置些衣服。”
  啊,好,“給我三十分鍾。”
  一隻棋子似,但,誰在下她,她又跟誰下,勤勤全然不知。
  衣服的式樣早就挑好,勤勤不過去試一試身,是那種手工精美、料子講究的便服,簡單大方,一個色係,正是勤勤平日所喜愛的灰藍。
  她沒有異議,畫廊的選擇品味高超,勤勤自認不可能做得比專家更好。
  張懷德甚至替她挑了隻新手表。
  勤勤問:“人們會注意這種細節嗎?”
  “但你看上去會整齊劃一得多。”
  勤勤依依不舍地收起原有的米奇老鼠表。
  穿著新衣回到家中,王媽幾乎不認得她。
  “唷,誰把你改造過了,這麽斯文標致。”她笑著迎上來。改造!文太太出來一看,“是該這樣打扮,那雙破膠鞋早已發臭,謝天謝地,扔掉沒有?”
  改造,說得對,這兩個字用得很好,他們在改造她。
  “這才似個大人,”王媽節節讚賞,“這樣才有人追求。”
  算了,反正是變好,無所謂。
  勤勤看看身上的衣服,當製服穿也罷,便笑了起來。
  母親問:“工作幾時開始?”
  “他們說下星期舉行記者招待會,讓本市知道我。”
  母親點點頭,“本來你父親也打算栽培藝術家,辦一個沙龍,叫聚星堂。”
  勤勤的興趣大增,“多麽美麗的名字,我怎麽沒聽說過。”
  “計劃夭折,有什麽好提,”母親歎口氣,“缺乏經費。”
  勤勤無言。
  “你別令檀氏失望。”母親提醒她。
  “我會好好工作。”
  第二天早上,張懷德又來召她。
  勤勤的強烈藝術家脾氣,遠遠超過她的藝術修養,頓時覺得被騷擾,很有點不耐煩。
  她說:“張小姐,你個停找我,我如何可以專心工作。”
  張小姐在那邊一怔,然後答:“勤勤,你且不忙工作。”
  勤勤倒是笑了,“我應該做什麽?”
  “我們替你找了一所房子,你出來看看,一定喜歡。”
  “房子?我同母親住得好好的,我並不打算搬家。”
  張懷德很溫和地說:“勤勤,你幾時聽過與母親同住的畫家。”
  “我就是。”
  張懷德也不客氣了,“你還未是畫家,勤勤。”
  勤勤泄氣,“你們覺得我無形無格是不是?”
  “稍微改變一下瑣碎的習慣就已經很好。”張安慰她。
  勤勤抱怨,“下一次你們恐怕要連我的腦袋也換過。”
  “絕不,”張懷德向她保證,“沒有更美麗的頭了。”
  每一次她都來接她,不用勤勤費吹灰之力,但勤勤總有種被擺布的感覺。
  像一切做文藝工作的人,勤勤崇尚極度的自由,生活中最重要的元素是能夠率意而為,不能逍遙恣意地過日子,即不是優質生活。
  她套上鬆身裙子便下樓去。
  張懷德一見她便搖頭,“人們會以為你懷孕五月。”
  勤勤笑,“你怎麽知道這是孕婦裙?最舒服了。”
  “快上樓去換過。”
  “去看房子而已。”勤勤訝異。
  “從簽約開始,我不願意任何一個人看到你不修邊幅的樣子。”
  她態度認真,勤勤知道不照她那麽做她決不罷休。
  於是隻得上樓去換製服。
  勤勤讓她在樓下多等了二十分鍾。
  張小姐賞罰分明,“好,”她稱讚她,“配涼皮鞋再正確沒有。”
  勤勤忽然笑了,張小姐待她如一隻小狗,聽話有獎。
  “我們走吧。”
  車子駛上山去,是一幢新近裝修的老式別墅,三層樓不同人家,張小姐把勤勤帶上頂樓,勤勤喜歡那個曬台,看下去,整個蔚藍的海港就在眼前。
  “這是你第一個家:畫家未成名之前,不必太奢麗。”
  勤勤演的是畫家成名史,這是第一幕。
  家具是桃本的,真正五十年代的製成品,線條特別純樸可愛。
  地方寬敞,勤勤伸伸腿,很是喜歡,這裏像足是藝術家的家居。
  “我知道你會喜歡,心情開朗才可以安心作畫。”
  “我不知如何償還你們這些投資。”勤勤說的是真心話。
  張懷德凝視她,“別擔心,檀先生的生意眼光從來沒錯。”
  勤勤笑,“這一切,都轉嫁在消費者身上吧?”
  張懷德沒有回答她。
  勤勤已經發覺,對於不便作答的問題,張氏總是假裝沒聽到。
  這當然是個極妙好法,稍後,勤勤活學活用,青出於藍。
  “有人每天來替你收拾地方,要車的話,撥這個號碼。”
  “我幾時搬進來?”
  “今天。”
  “你隻給我三分鍾考慮時間。”
  “我知道你會喜歡。”
  勤勤籲出一口氣,“記者招待會呢,要不要預備?”
  “專人明天會來替你排演。”
  “排演?”
  張懷德若無其事地說:“劇本早準備妥當,你放心。”
  勤勤又一次意外。
  “真人真事太過反複無常,公眾不易接受,編定一套標準答案,貫徹始終,對你有益。”
  “假話?”
  張懷德笑了很久才停下來,“讓我們說,是經過修飾的話。”
  勤勤惘然,“你一定笑我天真。”
  “不,你將來會明白我們的製度。”
  文太太並不反對勤勤搬出去,女兒已經成年,今年不飛,明年還是要走。
  王媽倒是非常擾攘,這也是意料中事,日長夜短,白天也不過隻有勤勤同她說說笑笑,勤勤一走,她豈非寂寞不堪,每一個人都隻為自身著想,求自己方便。
  新舊兩個家相距不過十分鍾車程,檀氏不見得不讓她回家,勤勤覺得並無大礙。
  再客觀地看看祖屋,勤勤發覺光線的確不足,近廚房一帶,頗為油膩,王媽年老力衰,對衛生情況不甚注意。
  窗簾沙發套子都舊得很了,手頭方便的話都應該換一換,不論是人或屋,非得不住維修改良更新,否則一下子便破破爛爛舊舊,要飯似的。
  勤勤忽然覺得,即使在記者招待會上說說假話,也不是不可行的事,真正在生活的大前提下,倘若不肯受一點點委屈,那麽,更大的委屈會跟著而來。
  勤勤默然屈服。
  這心理轉折的過程不是一帆風順的人可以明白。
  那個下午,勤勤略為收拾一下,就搬進新居。
  王媽指出,以後文太太可以在空畫室內找搭子搓牌。
  這倒是真的,但騰出雜物之後,勤勤隻看見一搭一搭黑印,齪齪相。
  她不忘撥一個電話給楊光:我將搬到玫瑰徑住,她想告訴他。
  但是出版社回答她:“楊光不在這裏做了。”
  “什麽,幾時走的,發生什麽事,他現在何處?”
  那邊答:“不知道。”
  勤勤惘然放下電話。
  也不同她商量一下,也許他隻願意躲起獨自療傷。
  那份卑微的工作……幸虧楊光沒有家累。
  其實勤勤有他家裏號碼,不過,他要是想找她,他會自動現身,此刻不方便揪他出來。
  她叮囑王媽:“有人找我,叫他打到新家,切記切記。”
  劇本送到新宿舍時,勤勤馬上翻閱。
  英文。竟是英語本子。
  全用英文書寫,讀了一遍,她放下心來,並非大話西遊,也不具怪誕成分,張懷德說得對,隻不過略作修飾,模擬百來題問話,又詳列出答案,因為屆時記者問的不外是這些問題。
  張懷德囑她背熟答案。
  她看著勤勤,“你總是不肯完全信任我們,為什麽?”
  勤勤沒料到那麽老練的人會問得這麽坦率,十分尷尬。
  “你疑心太重了。”
  “告訴我,張小姐,你們那裏,可有一位黑衣女士。”
  張懷德一怔,“我不明白你說什麽。”
  是因為這個人,一直令勤勤覺得背後還有重重故事。
  勤勤猜到她不會透露什麽,但是肯定她知道黑衣女是誰。
  勤勤問:“為何是英文本子?”
  張懷德訝異地答:“因為在紐約,他們講的是英文。”
  勤勤發誓以後她不再問任何問題,她懷疑張懷德會在檀中恕跟前訴苦。
  勤勤猜對了。
  張懷德向檀氏述職,臉色很壞。
  她說:“……脾氣很壞,疑心又大,資質並不見得高超。”
  檀中恕不響。
  “她完全不明白整個計劃。”
  檀中恕用手抵著下巴,聽手下訴苦。
  過了很久很久,他說:“她還年輕,青嫩,會開竅的。”
  張懷德問:“你真的這麽想?”
  檀中恕看她一眼,目光尖銳,張懷德十分後悔多言。
  檀中恕輕輕答:“我正這麽想。”
  張懷德欲語還休。
  “你有話盡管說。”
  “她還差很遠,根本沒有準備好。”
  “在你協助之下,應該沒有問題。”
  張懷德想一想,退出門外。
  檀中恕站在窗口,很久很久,沒有改變姿勢。
  室內靜寂一片。
  忽然之間,檀中恕笑了。
  屏風後麵的人也響應他,跟著笑起來。
  檀中恕問:“她像你,還是像我?”
  “當然像你,記得嗎,當年與你去紐約,還是第一次乘飛機。”
  檀中恕自嘲:“但是,已經以畫家自居了。”他停一停,“翻翻畫冊,便以為精通西洋畫史。”
  “什麽事都得有個開始,我喜歡文勤勤,她是個真人。”
  檀中恕說:“我相信是,我全無見過她裝腔作勢。”
  “做一個藝術家,先決條件是要做個真人。”
  “那麽我們找對了人,來,喝一杯慶祝。”
  “醫生說——”
  “別理那些討厭鬼說些什麽。”
  勤勤卻不得不理會她指導的話,他們讓她坐在台上長桌首席,台下坐著十來位記者,有的代表電視台手持攝影機,有些用強力閃光燈拍照,爭相發問,場麵模擬似真的一樣。
  勤勤手心冒汗,英語並非她母語,雖然發音準確,語調似模似樣,到底有點緊張。
  她早已把所有問答背熟,上來的時候,深覺這個假招待會荒謬,坐下來看到這個場麵,心怯了,才知道練習是必需的。
  一位記者問:“文小姐,東方的藝術家飄洋過海到西方來,失卻民族的根,會有理想的發展嗎?”
  勤勤呆住,本子裏沒有這個問題,要命,這分明是考她來的,她要憑機智應付。
  可恨鎂光燈不停閃爍,她眼睛都花了。勤勤說:“哪裏的土壤適合藝術,根部就可在該處生長,藝術家祖籍何處並不重要。”
  勤勤看到身在後座的張懷德點點頭表示讚許。
  “文小姐,你覺得奧姬芙的風格如何?”
  “所有成名前輩的作品都值得尊重。”
  “沒有成名的呢,哈哈哈哈。”
  “既然沒有成名,我們之間沒有接觸,甚難置評。”
  “文小姐——”
  張懷德站起來,“今天到此為止,大家散了吧,去把照片衝出來,呆會兒我們看錄像帶。”
  勤勤怔怔的,下台來站著不動。
  “你做得很好,”連張懷德都有點意外,“反應很快。”
  勤勤抬起頭來,“我覺得自己呆若木雞,還需好好操練。”
  張懷德大感快慰,“你願意學習練習就好。”
  “我太幼稚,我以為畫畫隻要把畫畫好。”勤勤低下頭。
  “時代不一樣了,什麽都需要包裝,從前的畫家可以住深山中,待後世花一千年去發掘他們的才華,現代人可負擔不起如此奢侈。”
  勤勤問:“下星期就去紐約?”
  “對。”
  “為什麽趕得這麽急?”
  “是檀先生安排的時間,對了,你有沒有出過門?”
  “家父曾攜我們母女環遊過世界,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浮光掠影,不記得那許多,但是對幾個美術博物館的印象,是相當深刻的。”
  張懷德忽然掩嘴笑。
  勤勤莫名其妙,“我講了什麽好笑的事嗎?”
  “你的口氣似答記者,勤勤,招待會已經散了,鬆弛吧。”
  勤勤這才尷尬起來,需要學的太多太多,不止學做畫家,也學做人。
  照片洗出來,張懷德同美容師商量:“頭發還是放下來好,襯得臉容秀麗些,麵頰上胭脂要換一種顏色,有一種金橘色試一試……勤勤,你有沒有發覺你太愛皺眉頭,切戒。”
  勤勤偷偷歎一口氣。
  比做戲還累。
  “沒有那麽壞吧?”
  勤勤一轉頭,“檀先生。”
  他來了,朝她會心微笑,勤勤心一動,莫非他是過來人?
  “你也試過這個滋味?”勤勤衝口而出。
  檀中恕笑,“來,我們抽空去喝杯咖啡,別去理他們。”
  “張小姐會罵的。”勤勤吐吐舌頭。
  張懷德過來,“檀先生,請過來看錄像帶。”
  勤勤不敢睜大眼睛,隻自指縫間看自己:她有點呆,眉頭皺得太頻,時常伸手去摸耳朵,唯一的優點是英語說得不錯。
  唉,斷不是明星料子。
  張懷德看著勤勤,“沒有時間喝咖啡了,是不是?”
  勤勤巴不得有個地洞好鑽進去。
  第二三四天,勤勤不住在會議室練習,第五天,她一走進會場的姿態已經不同:冷靜、孤傲、清秀的麵孔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動作伶俐,但笑起來的時候卻出奇的甜美。
  這時,全場人都認為她是可造之才。
  勤勤在這幾天內,平均每天隻能睡六小時。
  幾次三番她想找楊光說幾句話,實在抽不出時間。
  就這樣,水急風勁,勤勤號去得又疾又快,岸上的楊光瞬息間隻剩下一個小小黑點。
  遠去了。
  檀中恕每天都來看效果,他說:“可以了,太純熟反而虛假。”看一看勤勤。
  勤勤雖然發過誓不再問問題,終於還是輕問:“為什麽是紐約?”
  擅中恕輕輕答:“因為先知在本地曆來不吃香。”
  勤勤明白了。
  “來,我們去喝那杯咖啡。”
  “去哪裏?”
  “到了你就曉得。”
  張懷德過來說:“明天上午十點鍾的飛機,勤勤,司機八點鍾接你。”
  勤勤問檀中恕,“你與我們同行?”
  “他們應付這種場麵綽綽有餘,我不一定抽得出空。”
  勤勤隨他進電梯,檀中恕按了二十四字頂樓。
  “也是我們的寫字樓?”
  檀中恕莞爾,勤勤好奇如一個小頑童,不問不歡。
  “我住在閣樓。”
  “啊。”
  勤勤猶疑了,與他上他家?這是獨身女的禁忌,必須緊記。
  檀中恕看她一眼,完全知道勤勤在想什麽,但不出聲。
  十五年前,他乘這部電梯上二十四樓的時候,感覺全然相同。
  真不相信這麽多日子已經過去,彼時他也是個年輕人,胸懷大誌,有野心,但沒有門徑,冒險到這層大廈來探路…
  他沒有成為一個成功的畫家,但卻變為舉足輕重的畫商。
  檀中恕籲出一口氣。
  勤勤發覺他臉上那股憂鬱的陰霾又升上來了。
  電梯門打開,有下人出來迎接。
  屋裏絕對不止他們兩個人。
  檀中恕明明像是有話要說,始終沒有說出來。
  結果,喝咖啡真的成為喝咖啡。
  勤勤緩緩地說:“檀先生真認為我的作品已經可以見人?”
  他笑笑。
  “藝評家目光尖銳。”
  “我想起一句老話:不會的,教人;會家,辦事。”
  勤勤一怔,檀中恕並不重視他們。
  他又補充,“我有幾個很肯幫忙的朋友。”
  勤勤說:“可是,那我就聽不到中肯的批評了。”
  檀中恕看著她,“你是聰明人,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值幾分?”
  “我知道,所以才擔心。”勤勤一向最坦白不過。
  “時間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門。”
  “謝謝你,檀先生。”
  那天晚上,勤勤同母親在舊屋談了一會兒。
  她問王媽:“有沒有一個叫楊光的人找我?”
  王媽搖搖頭。
  勤勤回家睡了。睡得甘香而貪婪,每翻一個身都覺得心曠神怡,直到床頭電話鈴大響,將她吵醒,勤勤才想起她要出門,不知有多少事待辦,還未成功,已經要付出代價。
  是司機在車裏催她。
  勤勤發呆。
  一直到抵達飛機場她還不十分清醒,感覺像是做夢。
  自上如意齋典當石榴圖至今,不過短短三兩個月。
  感覺上她像是見了許多,學了許多,不複當日單純。
  她與張懷德坐頭等艙,侍應生一直文小姐長文小姐短在跟前服侍,感覺實在不壞,很容易習慣,一下子便由老好勤勤變為煞有介事的文小姐,勤勤不知她下不下得了台。
  她笑了。
  一輩子孤孤清清坐台上倒也罷了,不幸倒台,一下子失去前簇後擁的滋味,可真難受。
  勤勤年紀輕,二十多小時飛行時間對她來說不算一回事。
  下了飛機自有專車接送,她們並沒有下榻酒店。
  檀氏自置的公寓在公園大道與三十街交界處,兩廳兩房,張懷德一定要勤勤用較大的一間,勤勤無論如何不肯。張懷德覺得寬慰,嗬這小孩不是一個恃寵生嬌需索無窮的惡女,多可愛,否則,再具才華再有天才也是枉然。
  行程勤勤一早看過,略事休息,她們便趕去辜更軒畫廊拜會。
  “我們可否步行去?”
  “不,勤勤,沒有時間了,而且起碼要走大半個小時。”
  “錯過多少風景。”勤勤惋惜。
  張懷德答:“看風景的人也許永遠不能抵達目的地。”
  說得也對。
  辜更軒本人在等她們。
  勤勤聽張懷德說過這位猶太人,七十多歲了,沒有子侄,隻得兩個女兒,是以把業務傳與女婿,平時己不大露麵。
  勤勤一進門便看到他筆挺地站著,白發白須,十分神氣,一身黑色西裝一塵不染。
  “文小姐,歡迎歡迎。”
  勤勤一眼看到她的拙作倒是比她的人更先抵達,好幾個工人正在把畫掛起,勤勤忽覺十分汗顏,臉上卻絲毫不露,外人看了隻覺得她涼涼的不易接近。
  她一邊伸手與辜更軒相握。
  立刻發覺連這位猶太裔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樣,看見她的麵孔,不由自主地凝視起來。
  勤勤避開他的目光,不避猶可,這一避視線落在老人手上,他剛與勤勤握完手鬆開,袖子縮上一點點,白金腕表露出來,勤勤看到表的側跟,有小小黑色的一串數目字。
  電光石火之間,勤勤已經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了。
  辜更軒在二次大戰時進過納粹集中營,腕上是紋身編號。
  勤勤心中惻然,也有一點點戰栗,退到一邊不出聲。
  辜更軒與張懷德交談起來。
  勤勤站得遠遠,看著她的畫,都已經鑲起來了,鄭重其事,當珍品處理。
  畫廊牆壁特別漆成一種灰藍色來遷就畫的色調。
  看上去似模似樣,隻要宣傳工夫做得足夠文勤勤就依然是位畫壇新秀了。
  勤勤有一點點高興,也有一點點落寞,她想到她的朋友楊光,他隻落得在兒童漫畫出版社為動畫人物著色,現連這份工作都丟了,走向不明,不知禍福。
  世事往往如此,一個人上去,多少人在地底下做他的陪襯,成功的人總有他的理由,因為成功了,失敗的人想找個自圓其說的借口都沒有。
  勤勤心底下,十分知道楊光的技藝勝她多多,無奈。
  辜更軒走過來,看到東方少女站著沉思,漆黑頭發,象牙皮膚,高挑身段,他是一個識貨的人,雖然畫不如人,但一張美麗的麵孔勝過多少言語。
  他們經營的是豪華住宅內的裝飾畫,顧客會樂意知道那些色彩悅人的作品出自一位漂亮年輕女畫家的手。
  老人問:“滿意嗎?”
  勤勤緩緩轉過身子來,輕輕一笑,這個姿勢她已練過多次,相當熟,但又不致於熟得油掉,看上去真是舒服。
  “這樣的機會,不是每一個年輕畫者可以獲得。”
  “英國口音,”辜更軒笑道,“會令很多人著迷。”
  勤勤笑笑。
  猶太人一直喜歡與中國人為伍,許是他們看到兩個民族間太多的共同點:聰敏、勤力、優秀、苦難。
  不知道捧起多少華裔藝術家,自建築師到服裝設計師、畫家……各種各類都有。
  辜更軒說:“回去休息吧,好好為明天準備。”
  勤勤渴望淋浴睡覺。
  她偕張懷德離開辜更軒畫廊。
  在大房車裏她怔怔看著街上風景,車子穿過中央公園往回駛,因為疲倦,所以她沒有表情。
  “怎麽了?”張懷德問。
  “想家。”勤勤答。
  張懷德不置信地笑,長年出門的她,到處為家,無家可想。
  奇怪,勤勤想,連王媽每一個姿勢都清晰起來,她願意見到她。
  然後勤勤知道,這是怯場的表現。她不願意打這場仗,她想回到舊日安樂窩去,那裏有與她廝混到天荒地老的人,有她熟悉的氣味。
  但整件事逼了上來,她若放棄這出人頭地的機會,實在太過折墮。
  非提氣往上爬升不可。
  回到公寓,勤勤已經準備休息,但是檀氏一班幕後人員也已經趕到與張懷德會麵。
  他們是監製、導演、美工、燈光、服裝、攝影,而文勤勤,是演員。
  最輕鬆是她了,還想怎麽樣。
  她睡著了。非常非常內疚地睡。因為這個畫展並非畫展,而是商戰。
  但是勤勤告訴自己不要緊,這是良知,很快就會磨滅。
  醒來的時候,勤勤有種日夜不分的感覺,呆半晌,才搞清楚身在異鄉為異客。
  她慶幸這隻是短暫的旅遊,數天後可以回家,隻希望檀氏不要突發奇想,把她拘在這個城市做一年功課。
  想想都不寒而栗。
  勤勤又發覺她的瀟灑度不如她想象遠矣。
  她起床,披著浴袍,打開窗簾,研究一下是日是夜。隻見天色蒼茫,分明是一個黃昏,恐懼自她心底悠然而生,勤勤吞一口涎沫。
  “看你好像睡得極甜的樣子。”
  她轉身,檀中恕站在門口。
  勤勤意外驚喜,“你幾時到的?”
  “你做夢的時候。”
  勤勤一聽這句話,有點覺得被唐突了,這是一句玩笑話,他與她已經到可以隨意談笑的地步了嗎?抑或是她輕佻在先,像,披著浴袍見人。
  她漲紅麵孔,僵立床邊。
  檀中恕也自後悔把話說造次了,但追也追不回來。
  是他糊塗,檀中恕連忙退出客廳去。
  勤勤急急換上衣服,她死性不改,死心塌地想穿運動衣與羊毛襪,終於不敢,套上一條黑色連身裙。
  又用清水洗一把臉,啊,在勤勤這種年紀,清水已經是足夠的美容品。
  她張望一下,看到茶幾上有比薩盒子,搭訕說:“肚子餓了。”打開盒子,取出一角冷餅,咬了一口。
  檀中恕站在窗前看公園大道的車水馬龍,聞言答:“我同你出去吃。”
  勤勤的致命傷是饞嘴,馬上答:“好,”又猶疑,“張小姐到什麽地方去了?”
  “在會場,一會兒我們去看她。”
  晚飯時候勤勤說得比較多,香檳酒往往有這個效用。
  “我們通常是被逼精明起來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家父到最後幾乎欠債,但是沒有人比他更懂得金錢真正的意義。”
  “我可以數得出有多少前輩當年受過他的資助,不過又有什麽意義呢,那些人在家父過身之後,都不願意承認與我們是相識。”
  檀中恕緩緩答:“不久將來,你親戚與朋友數目肯定會驟然增加。”
  他說得這麽含蓄,勤勤忍不住笑起來,她太明白了。
  “你呢,你親友數目多不多。”她想起如意齋的瞿母過了多年還珍藏他的照片。
  檀中恕笑一笑,“我又不是即將成名的畫家,沒有這種煩惱。”
  勤勤看著他,想問一個問題,但即使有香擯助興,也不便開口,他十隻手指上,並無指環。檀中恕全身不戴首飾,隻配一隻腕表。
  “你在想什麽?”
  “酒醉飯飽,要開始做事了。”
  “我們出發吧。”
  “我們能否步行一會兒?”勤勤又再央求。
  檀中恕看著她,忽然很溫柔很溫柔地說:“好的。”
  夜晚清冷,勤勤披著一件羊毛鬥篷,與檀中恕並肩而行。
  檀中恕老是覺得鼻端有股清香,又說不出是什麽。
  也許隻有一個解釋:一個人願意醉起來不可救藥。
  勤勤說:“明信片上所有的名勝全在這條街上了。”
  車子貼著他們緩駛。
  走了十分鍾左右,檀中恕停下腳步,勸說:“上車吧。”
  勤勤點點頭。
  在車上,檀中恕了解地說:“令尊過世後,很吃了點苦吧?”
  勤勤點點頭。
  大學三年苦苦掙紮,每個學期都不曉得下年度學費從何而來,心裏卻約莫懂得挨不過這幾年更加沒有前途,於是什麽幫補的途徑都走遍,她甚至做過雜誌的攝影模特兒,借此,才走進出版社工作。
  她的確是美專學生,並非混充假冒。
  誰知檀中恕笑笑說:“細節並不要緊,一個人要是成功了,誰會去細究他的出身。”
  成功成功成功,唉。
  檀中恕忽然轉過頭來,“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你是有野心的。”
  勤勤不能反對,她沉默。
  有所求便是有企圖,心中有事,便易為人所乘,遭人利用。
  這是危險的一件事。
  勤勤說:“真不幸我不像家父恬淡寧靜澹泊快樂。”
  “你不能像你父親,他有一位開紗廠的父親,你沒有。”
  勤勤啞然失笑,不禁釋懷。
  “少壯的時候,我的野心比你更大,跡近狂妄。”
  勤勤看他一眼,“你做得很好,將之全部納入正軌。”
  “沒有法子,被人馴服了。”
  勤勤十分詫異,他這兩句話說得蕩氣回腸,分明到如今還念念不忘彼時溫情。
  “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勤勤問。
  “身為主角之一,當然認為動人。”
  勤勤也曾聽過此類故事,當事人邊泣邊訴,她聽著聽著,隻覺平平無奇,淡而無味,稀疏平常事耳。
  車子到了。
  會場內燈火燦爛。
  勤勤已經有點麻木了,她共工作人員做最後一次彩排。
  不知在什麽時候,檀中恕已經離場,隻剩下張懷德陪她。
  “你們一起吃晚飯?”
  勤勤點點頭。
  “在什麽地方?”
  “洛克菲臘會所。”
  “幸運的女郎。”張懷德怪豔羨的。
  勤勤微笑,“你對他有好感是不是?”像是發現新大陸。
  “他條件實在太好。”人到底是人,總會透露心聲。
  勤勤趨過去,“與你也很匹配。”這話倒是真心的。
  張懷德看她一眼,“你哪裏知道這麽多。”歎口氣。
  她被勤勤的純真感動,兩個人熟了,便談起私事。
  “家母說的,姻緣之所以配在一起,根本沒有因由,全是注定,一切表麵條件都不重要。”
  “勤勤,我注意你良久,你竟沒有任何異性朋友。”
  “奇怪吧。”勤勤微笑,“這可能也是你們選我訓練的原因之一。”
  張懷德一怔。
  勤勤接下去:“心無旁騖,專心一致呀。”
  張懷德這才笑了,“快去休息,明天是大日子。”
  看著勤勤迸房,張懷德感慨地打開一本小說看起來。
  夜深也不能成寐,去看看勤勤,發覺她熟睡一如小豬。
  不可思議,得天獨厚,看樣子,勤勤也不是沒有心事,頗感覺到壓力,但她就是睡得著。
  有人輕輕敲門,張懷德去開門。
  檀中恕進來,“一切符合理想?”
  張懷德點點頭。
  “那麽都交給你們了。”
  他靜靜坐下,張懷德知道老板習慣,斟一點點白蘭地給他。
  檀中恕問:“我們的明日之星呢?”
  “早就睡了。”
  “她睡得著嗎?”連他都訝異。
  “沒有問題。”張懷德笑。
  檀中恕說:“這倒也好。”
  “年紀輕,根本不計得失,反正沒有什麽不可從頭來過。”
  “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子,有她父親的豁達,也遺傳了母親的堅強。”檀中恕放下酒杯。
  “我以為藝術家最大特性是敏感。”張懷德笑說。
  “不要小覷勤勤的敏感度。”檀中恕警告她。
  張懷德不出聲。
  “明日我要到長島去一趟。”
  “還會與我們會合嗎?”
  “不用了,招待會之後,各自打道回府。”他站起來。
  張懷德把他送出去。
  檀中恕隻住在隔壁,他用鎖匙開了公寓門,輕輕掩上。
  壁爐旁坐著一個人,聞聲輕問:“她很緊張吧?”
  “才沒有,懷德說她一早熟睡,根本不理明天。”
  她一怔,隨即說:“好好好,十分好,大器應當這樣,不會患得患失。”
  “我也認為如此。”
  檀中恕坐到她身邊去,替她整理一下搭在膝上的毯子。
  她問他:“你第一個畫展緊不緊張?”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才華蓋世,理所當然一舉成名,有興奮無恐懼。”
  對方笑了。
  他握著她的手緩緩摩掌,“結果叫畫評家一棒打死。”
  “他們妒忌你。”
  “你聽你聽,你仍然寵我,”他喃喃說,“一成不變。”
  她欲言還休,終於沒有出聲。
  “怡,”檀中恕忽然叫出她的名字,“到今天你還不肯把真相告訴我?”
  她震驚,看著他,眼內有一絲惶恐,生怕他怪她。
  他把她的手放在臉邊,“我感激你那麽做,好讓我留在你的身邊。”
  她聲音顫抖,“你真的原諒我,說,說你不計較。”
  “我所需要的,不過是與你在一起,評論如何,不值一哂。”
  “但那不是正確的評論,是受賄後故意歪曲事實。”
  檀中恕沉默。
  “我扼殺你的事業,把你拘在身邊,你原諒我?”
  檀中恕說:“我有檀氏畫廊,已是任何人夢寐以求的事業。”
  “但你從此以後沒有作過畫。”她有點激動。
  “因為你不喜歡,你不是以為我會做任何你不喜歡的事吧?”
  “你真的為我犧牲了。”
  “靜一靜,靜一靜,廖怡,廖怡,請勿無中生有。”
  她慘淡地笑,輕輕撫摸他的濃眉,“我倆似著了魔,中恕,我倆不能自己。”
  “夠了,你得休息了。”
  “休息,永久安息的日子都己近在眉睫,何用心急。”
  檀中恕惱怒,“為什麽要這樣說!”
  “請不要否定事實,”她懇求他,“請接受它。”
  “明朝我們去長島尋訪一位隱居的中醫,他定有辦法。”
  “中恕,我很累,我不想再去,這一年內我們已看遍全世界的名醫……”
  “請你再努力一次。”
  “何必再折騰。”
  “為我。”
  她想了很久很久,終於說:“好的,為你。”
  檀中恕輕輕把廖怡的輪椅推進房去。
  窗外已經漾漾亮。
  早晨清涼的空氣使瓶中一大束白玫瑰更加芬芳。
  勤勤根本不願意起床。
  她老認為床褥之上,電毯之下,就是她的家鄉。
  但是別擔心,張懷德自有辦法,連她都沒想到會做起保姆來。
  “起來,臉蛋睡腫了不好看。”
  “我不關心。”
  “小姐,八點鍾了。”
  “招待會是十一點。”
  張懷德老實不客氣把一條濕漉漉的冷毛巾搭向勤勤臉上。
  勤勤靜了三秒鍾,才嚎叫起來,她終於醒來了。
  一班侍從已在房外等候,立刻替她妝扮,一切已無新鮮感。
  假的次數多了,真的也變成假的,比假的還假。
  勤勤出場時一如彩排般鎮定矜持,冷冷麵孔,嘴角朝下,並無歡容,像是對這種場麵司空見慣,就差那麽一點點,便會生出厭倦。
  嗬訣竅在千萬不要似小老鼠第一次偷到油吃。
  勤勤做得非常非常好。
  答完最後一個問題,她看看台下記者群,人不是很多,十來二十位仁兄仁姐,目光好奇地看著她,勤勤忽然生出頓悟,噫,這也並不是真的記者,辜更軒畫廊早已買通這些人。
  勤勤覺得再荒謬沒有,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第二天報章用得最多的,便是這一張帶笑的照片。
  評論寫的都是陳腔濫調,滑不留手,不亢不卑,讀了也是白讀,從頭到尾,沒有得罪任何一個人。
  但是把這一堆外文剪報回去整理一下在中文報章重刊一次,效果可驚人了。
  化那麽多財力物力,為隻為栽培文勤勤一個人成名。
  這也是種心血,但勤勤老覺得他們走錯方向,檀氏應該找師傅來好好指導她把畫畫好,然後再搞這些宣傳伎倆。
  怎麽本末倒置了。
  身為受益人,勤勤什麽都不敢說,簽約以來,她還沒有動過筆。
  技癢了,拿一本白紙,取過鉛筆,做起速寫來。
  大百貨公司裏的風光,街頭賣藝音樂師,噴水池邊吃熱狗的小職員,教堂側舊墳場,各式小販,地鐵殘景,戲院街門口,唐人街,渡海輪、銀行區……
  很快畫滿一本,順手扔在一旁,就收拾行李回去。
  被張懷德在臨走時發現,驚呼一聲,攬在懷中。
  勤勤問:“幹什麽?”
  “你的作品?”
  勤勤點點頭,笑說:“塗鴉耳,家中還有一百多本。”
  張懷德愛不釋手,“唉呀,沒想到你真的會畫畫。”
  勤勤啼笑皆非。
  張懷德珍重地將畫冊放入手提行李袋中。
  辜更軒親自來送飛機,聲言這次展覽是一個成功。
  勤勤隻是笑。
  她駐守會場一星期,參觀者寥寥可數,工作人員悶得磕睡,成功?
  就算有人進場,也一點興趣都沒有,像是上了當似,又深覺跑錯地方,兜個圈子就匆匆離場。
  當然,如果算一算畫的銷售量,展覽還是成功的,略夠水準的一些,都已變成私人珍藏。
  不過,即使是這樣,也總是個開始,勤勤不介意嚐試。
  老人輕輕地說:“首先,要使人認識你,這並非容易的事,可能需要三兩年時間。”他勸她耐心做工夫。
  真的,要做到名字家傳戶曉,實在不易,隻怕不湯不水,人們好像有個印象,但又記不清楚,這才尷尬,那還不如完全沒有名氣的好。
  勤勤微笑,“我明白,我可能沒有成就,但我會出名。”
  老頭子笑起來,每根白發都像要豎起飛舞,好不精神。
  “再見。”勤勤與他握手話別。
  她又看到他腕上的細細紋身號碼。
  勤勤終於到了家,擁住王媽,她幾乎不願放開雙臂。
  王媽身上有一股油膩昧,平常勤勤十分介意,這一刻她認為這股味道就代表溫暖的家。
  “成為大畫家沒有?”
  勤勤搖搖頭。“我們不說這個,楊光有沒有找我?”
  “有,找過兩次,號碼我記下來,擱你房間裏。”
  “母親呢?”
  “你瑉表姐一家人約她出去吃午飯,近日她們走得很勤。”
  “依我說,”勤勤不以為然,“就不必去看這些人的嘴臉了。”
  誰知王媽笑,“小姐,嘴臉是會變的。”
  勤勤訝異地抬起頭,這個沒受過教育的老幫庸,滿嘴醒世恒言,不知從何而來,卻句句動聽。
  王媽拍拍勤勤肩膀,“讓她去享受享受吧。”
  進到書房,發覺成疊外文報紙,文勤勤的消息全在上麵。
  咦?
  王媽說:“畫廊那邊先兩日派人送來給你母親過目的。”
  真周到真有係統條理,什麽都想到了,勤勤好生感激。
  “太太不知多高興,看完又看,也帶出去給親友看。”
  專人精心發布的假消息果然生效。
  勤勤笑笑,不語。
  “小姐,你走運了。”
  勤勤不希望人家說她走運,勤勤希望人家說她名至實歸。
  她回到房中,照字條上號碼,撥給唯一的老同事及老朋友。
  楊光即刻來接電話,“啊大明星回來了。”純開玩笑,並無惡意。
  “你在什麽地方?”
  “我搬了出來,在遠郊租了間小公寓,想請你過來玩。”
  “在何處工作?”
  “在家工廠做畫匠,把貨交給批發商,以圖糊口。”
  勤勤靜默了一會兒,“四六拆帳?”
  “才怪,一捆一捆地抬走,當垃圾那樣稱斤秤給他們。”
  “不要那樣說!”
  “千真萬確,為何不說,饒是這樣,也勝過在出版社做。”
  勤勤是明白的,因為他喜歡畫,不計報酬,也要畫下去。
  “我可否來看你?”
  “你不嫌棄就得了。”
  “你廢話真多。”
  她趕了去。公司的車在樓下等,勤勤覺得十分享受。
  楊光在樓下等她,看到車子駛近,下來的是文勤勤,有一分詫異,接著是三分惋惜,他輕輕地對勤勤說:“這一切都會習慣的,然後終身困在檀氏為婢為奴,走都走不掉。”
  勤勤很生氣,“虧我老遠來看你,你狗嘴長不出象牙來。”
  “這是實話,因為你目前享用的一切由別人賜予,與個人成就無關。”
  勤勤氣鼓鼓盯著楊光。
  “很刺耳吧,以你今天名譽地位,居然有人妒忌你,說難聽的話,叫你下不了台。”
  “你真討厭,楊光,活該你懷才不遇,鬱鬱而終。”
  輪到楊光怪叫起來,“哪裏痛你戳哪裏,你生性歹毒。”
  “我們不要互相殘殺好不好?”
  楊光把報紙扔給她,“你以為你真的成為大畫家?你不過是一枚工具。”
  “你不停止我馬上就走。”
  楊光噤聲,過半晌他歎口氣,“對不起,我真妒忌了。”
  “你以為我不要付出代價,你以為我的日子好過。”
  楊光掏出鎖匙開門讓她進公寓。
  畫畫畫,無處不是他的作品,除此之外,小小地方收拾得十分整潔。
  勤勤輕輕坐下來,看到楊光這一批作品已經不在此行。
  這個怪人,給他損幾句也是值得的,他那般憂鬱全散布在畫中,風格特殊,線條優美。
  楊光看到她讚賞默許的表情,心頭一口氣也消失了。
  勤勤想,這樣的畫,配上檀氏的宣傳,才堪稱事半功倍。
  “楊光,”勤勤由衷地說,“稍後你一定會竄得出來。”
  楊光立刻說:“你真的那麽想?勤勤,不要哄我歡喜。”
  “也許你的道路迂回一點,但終究會抵達目的地。”
  “願聞其詳。”
  “楊光,這是個自由競爭、能者得之的社會,怎麽可能有人長時間懷才不遇,許許多多不見才華的人都被搜刮出來,捧成明星,奇貨可居,你跟我放心,我已經看到你作品中的豔光。”
  楊光非常感激,握住勤勤的手。
  “你認為我應該繼續努力?”
  “毋需鼓勵你也會堅持,”勤勤笑,“曙光將現。”
  楊光笑,“我愛你,勤勤。”
  勤勤也微笑,“別輕率亂講,我會相信的。”
  “你會?”
  勤勤顧左右而言他,“你會不會讓我略盡綿力?”
  “你肯幫忙?”楊光喜出望外,“我完全沒有自尊,”他跳起來,“我全盤接受你的好意,越快越好。”
  真的,時勢不一樣了,以往落難書生的紅顏知己若要打救良人出難,還得瞞著他偷偷地幹。
  現在不用了,現在大家的思想統統搞得通透明澈。
  勤勤站起來,“我要走了。”
  “有空多聯絡。”
  “我會的。”
  楊光送勤勤下去,勤勤上車,司機同她說:“文小姐,檀先生有話同你說。”
  勤勤一怔,司機己擅自把車子朝畫廊的方向駛去。
  噫,他這樣做,實在太過霸道,竟不事先征求她同意。
  勤勤總算做過事,知道無論發生什麽事,忍為首要。
  她在會客室等了半晌他才出來,沉著臉,一開口便質問:“你穿著這樣的衣服滿街亂走?”
  勤勤一直以為這是張懷德的任務,一怔,一時不作分辯。
  “你到那種偏僻的地區去找獨居的異性,萬一發生什麽事,誰來負責任?”
  檀中恕的麵色鐵青,這是勤勤第二次看見他發脾氣。
  關鍵在什麽地方?勤勤努力思索,呀,會不會是……
  不不,一定是多心了,怎麽會,不可能,但,若果不是這個,又為什麽?
  檀中恕還沒說完呢,“你若再是這樣,限你二十四小時向我報告行蹤。”
  勤勤終於明白了,毛病出在獨居的異性五個字身上。
  她開口:“合同上沒有說不可以探訪朋友。”
  檀中恕霍地抬起頭來,“你要我與你依合同辦事?”
  勤勤知道說錯話,退後一步。
  “那你回去,每個月交十張畫上來,去,走,立刻走。”
  勤勤發覺他的手在顫抖,不禁大奇,如果這不是反應過激,不知道什麽才是了。她瞪著他,充滿疑惑,這麽一個見過世麵、處理慣大事的人,竟會為區區微不足道的小事大怒。
  要緊關頭有人推門進來,是張懷德,檀中恕也不同她打招呼,推開門就出去了。
  勤勤看著他的背影,作不了聲,她同張懷德訴苦,“我隻說了一句話。”
  張懷德說:“我聽見,我們在房間外頭統統聽見了。”
  “他時常這樣罵人?”
  “不,”張懷德搖頭,“他從來不罵人。”
  “那為什麽罵我?”勤勤不甘心地指著自己的鼻子問。
  張懷德凝視他。
  “你聽見的,他逐我去,叫我滾,侮辱我,毒罵我。”
  張懷德卻說:“勤勤,我認為你是知道理由的。”
  “我知道?”
  “我們外頭每一個人都知道。”
  勤勤自言自語,“每一個人都知道,我還回不回畫廊呢?”
  “回去休息吧,別再到處亂跑。”
  “我賣我的力氣,我可沒有賣身。”勤勤也動了氣。
  她取過外套,便走出檀氏畫廊,司機馬上把車駛過來。
  勤勤瞪了司機一眼,不去睬他,叫部計程車徑自離去。
  她呆在新裝修的畫室中,完全提不起勁來工作。
  怎麽調顏色都忘記了,是,她學會穿衣服,學會應對,學會擺姿勢,但是忘記畫畫。
  下一步是什麽,收買一個人,專門為文勤勤作畫?
  門鈴響,勤勤去開門,站在門外的正是檀中恕,勤勤不管他為何而來,有什麽話說,她衝口而出:“我要工作,讓我工作。”
  檀中恕看著她。
  勤勤籲出一口氣,“對不起,請進來。”
  檀中恕脫外套時有點困難,勤勤很自然順手幫他除下掛好大衣。
  “我想過了,沒有作品,不能怪任何人任何事。”
  檀中恕坐下來,勤勤斟一杯熱茶給他,看牢他。
  過一會兒她問:“你不再生氣?”
  檀中恕完全拿她沒有辦法,少女的思潮猶如天馬行空,去到哪裏是哪裏,早已忘記三十分鍾之前發生的事,她此刻的注意力又移到別處去。
  她問檀中恕,“你找我有事?”
  “你說得對,你有權去見任何人。”
  “對不起,”勤勤說,“下次我會約朋友出來見麵,到人家公寓去,的確不對。”
  “我不是說他不是正人君子。”
  “這是題外話,單身女子的確不適宜跑到男人家去。”
  兩個人都消了氣。
  他仿佛就為這麽一件小事而來,勤勤一顆心吊在半空。
  “很快我們要籌備在本市開展覽會。”
  勤勤鬆口氣。
  他卻說:“獅子搏兔,必用全力。”
  勤勤不敢待慢,“是。”
  過一日她回家探望母親,看到走廊裏放著一張畫。
  拆開一看,認得是楊光的作品。
  勤勤問王媽:“誰拿來的?”
  “楊先生本人,說送給你的。”
  勤勤凝神欣賞。
  王媽問:“你們畫的到底是什麽呀?”
  “且別管,最近在股市有沒有收獲?”
  王媽得意起來,“怎麽沒有,不管牛熊市,我都是長勝將軍。”
  嘩,真是每個人闖蕩江湖都有一套,切莫小視他人。
  勤勤到了不過一刻鍾,電話鈴卻響個不停,她納罕不已。
  “都是找誰的?”
  “找太太呀。”
  “誰找她?從前一個月也沒人找她一次,哪來的朋友?”
  “此時不同往日了。”
  “怎麽個說法?”
  “她此刻是文勤勤的令堂,文勤勤是國際聞名的畫家。”
  勤勤無話可說,這些勢利的人都換了眼鏡了,動作快捷,不在話下。
  “母親現在哪裏,每次回來都看不見她,應酬這麽忙。”
  王媽沒有回答,她去接電話。
  勤勤歎口氣,取起楊光的畫,剛想走,文太太回來了。
  她握住勤勤的手,“吃了飯才走。”
  勤勤又放下畫,陪母親進房間去更衣。文太太穿著一雙白色露趾半跟白鞋,看得出是新買的,勤勤很寬慰,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家裏邊好像又有點父親在生全盛時代的熱鬧了。
  勤勤很享受這種感慨,她也學父親的樣子,煩惱決不帶回家,隻是陪母親說說笑笑。
  “找人來把房子漆一漆。”
  “你瑉表姐做的是室內裝修,她有現成的人手。”
  “那麽過了回南天動工吧。”
  “瑉瑉說真想見見你,找我來約你,下星期行不行?”
  “我們要在本市辦畫展,吃茶看戲恐怕要押後一陣子。”
  “你生他們氣?”
  “氣?我不氣,寒天飲凍水,滴滴在心頭。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夫子都不讚成的事,我才不幹。父親在生的時候,怎麽樣照顧他們,父親一別轉頭,他們就澆冷水踐踏我們,我不要與他們在一起,哈哈哈哈哈,統共沒有這種必要,我不是不會戴麵具做戲,他們還沒有資格看。”
  文太太看著勤勤,吃了一驚,“我一直不知你討厭他們。”
  勤勤微笑,“討厭人也講資格的哩,否則徒惹笑話。”
  “你驕傲了,勤勤。”
  勤勤趨向前去說:“媽媽,勝利而不驕傲,勝來為何?”
  “你父親不會喜歡。”
  “他會的,”勤勤堅持,“我是他女兒,我知道。”
  “你爸爸總是饒恕又饒恕,渾忘一切不愉快的事。”
  勤勤不再與母親辯說,夾起楊光的畫回新寓去。
  她把畫放在工作室,可以常常看見。
  檀氏畫廊並無食言,決定要把文勤勤捧出來。
  紐約那一係列的素描被印成各種尺寸的月份牌,售價昂貴,收入全部捐慈善用途,讓政府機關行政人員出來致謝,勤勤鋒頭一時無兩。
  張懷德笑著舉起報紙,“一張漂亮的麵孔的確有幫助。”
  勤勤翻著印刷精美的日曆本子,“作品呢,作品如何?”
  在本市展出的作品,仍然是勤勤的那批畫,沒有新作。
  布置會場的時候,勤勤前去參觀。
  張懷德正與工作人員說:“這一張不對了,框子不一樣,亦無簽名。”
  工作人員說:“我們到文小姐家去取畫,這張夾在其中。”
  勤勤走過去一看,原來是楊光送給她的那張畫。
  張懷德問:“勤勤,是你的新作?”
  勤勤說:“掛在這位置很好。”這張畫比其他畫更有展出資格。
  張懷德吩咐:“去換一個畫框。”
  勤勤靠在欄杆上,張懷德馬上叫人端椅子,勤勤十分不安。
  父親不會喜歡,她想。
  父親平生最不喜空架子。
  場館門外有幾句人聲,張懷德出去查看,回來說:“勤勤你可認識瞿德霖這個人,抑或由我代為打發。”
  “是我認識他。”
  “有沒有必要見他?”
  勤勤呆住,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樣的問題。
  “你在上人在下,你在明人在暗,你一言一動,勢必被誇大後傳遍小圈子,有沒有必要作出這種犧牲,你想清楚。”
  竟說得這樣嚴肅,勤勤不知講什麽才好,隻是發呆。
  張懷德笑,“當心他將來接受訪問,繪形繪色描述你小時窘態。”
  過半晌勤勤說:“人家已經來了。”
  張懷德說:“這是你的選擇。”
  勤勤出去迎瞿德霖進會場。
  “瞿伯伯叫你久等了。”
  瞿某臉上卻沒有絲毫不快,但一看就知道是有求而來。
  “令堂說你在此地,我有點事共你商量,便趕來見你。”
  “瞿伯伯盡管說。”
  “敝號擴張營業,想請你剪彩。”
  原來隻是這樣,勤勤笑出來,“恭喜恭喜,我一定到。”
  “屆時我送帖子來。”
  勤勤把他送出去。
  她轉頭與張懷德說起這件事。
  誰知張懷德倒抽一口冷氣,“你什麽,你答應他什麽?”
  勤勤心中有氣,從頭到尾,她自問已經作出最大讓步,可是他們總覺得她每一個決定每一個動作都是錯誤的,這種態度對她的自尊及自信有極大的打擊。
  “你不能到處走動胡亂做濫好人,你難道看不出他利用你?”
  勤勤按捺著說:“我欠他人情。”
  “你們可以商量,償還那樣的一個人,相信並不困難。”
  勤勤很生氣,“他是一個好人。”
  “這不是題內話。”
  勤勤太息,“用你們的財力物力人力,足可捧紅一隻黑猩猩,為何選我?”
  張懷德詫異地問:“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知道嗎?”
  張懷德說:“有一天你會知道。”
  “知道什麽,我同黑猩猩的分別?”
  “那個我們早已知道,”張懷德生氣地說,“你麵孔較為漂亮,可惜智力相若。”
  勤勤忽然彎下腰笑,差點兒沒笑得流出眼淚來。
  她拂袖而去,撇下會場不顧。
  張懷德撐著腰看著文勤勤的背影直搖頭歎息蹬足。
  檀中恕自一個角落走出來。
  “檀先生,你都看見了?”
  檀中恕微笑。
  “直叫人又愛又恨是不是?”
  檀中恕沒有置評,他的眼神是複雜的。
  “這都是些小事情,將來一定有更大的尷尬挑戰我們。”
  檀中恕說:“你且去休息。”
  張懷德取過外套走開,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咯咯咯咯遠去。
  這個會場是值得回憶的會場,檀中恕本人就在此地開過畫展。
  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子,它從來沒有空檔,二十多年來,天天有作品在此展出。
  然而真正成名的能有幾個人。
  他籲出一口氣,機緣巧合,現在輪到文勤勤。
  他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這一雙不是高跟鞋,他轉過頭去。
  “怡,”他連忙迎上去,“你怎麽走來了,看誰呢?”
  “你看你,大吃一驚的樣子。”
  “我怕你累。”
  她不理他,輕輕走到畫前停下。
  檀中恕看她應付得來,隻得隨她,站在她身邊。
  “我想見見文勤勤。”
  “怕你會失望。”
  廖怡微笑,“總得見個麵呀。”
  “懷德給她弄得精神緊張。”
  “懷德平日是有點小學教師脾氣。”
  “都已經在說我們偏幫她,叫懷德知道你這麽說,她一定離職。”
  廖怡輕笑,“離得了嗎,一進我們這間畫廊,就是終身事業。”
  “中藥似很見用。”
  “嗯。”
  檀中恕有點寬慰,“也別太累了,我送你出去。”
  廖怡巡到一個角落,站住,看著一張畫,半晌沒動。
  檀中恕也留神,“這一張是新作品。”
  “是張自畫像。”廖怡說。
  檀中恕退後兩步看,“太自戀了。”
  廖怡說:“也是情有可原的事。隻有這一張略過得去。”
  “年紀輕,會進步的。”
  “進步的隻是技巧,不是天分。”
  廖怡有點乏力,檀中恕連忙輕輕扶住,兩人往大門走去。
  他讓她上車,剛剛關上車門,聽見身後一聲咳嗽。
  他一轉身,發覺勤勤這隻淘氣鬼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她穿著套奶白色香奈兒,卻把上衣糟塌得一敗塗地:袖子高卷,翻領豎起,但你別說,襯著一頭蓬鬆的鬈發,別有一股味道。
  她很少這樣高興,正向車廂努嘴,一邊擠眉弄眼。
  檀中恕啼笑皆非,連忙令車子開走。
  “你看到什麽?”他問勤勤。
  “我隻看到一雙黑皮鞋,但相信對方已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檀中恕說:“你太頑皮了。”
  “那位女士是什麽人?”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你又不聽話。”
  勤勤追上去,“是你妻子?”
  檀中恕停下腳步,她真的什麽都敢問出。
  “不。”他說。
  “你的朋友?”
  檀中恕轉過頭來,“勤勤,你到底把我當什麽人?”
  勤勤一怔。
  “你說呀?”
  “老板。”
  “我並不覺得你尊重我。”
  “朋友。”
  “你又並不友善。”
  “給我一個機會,給我多一點自由,我可以從頭開始。”
  “這不是我們的規則,我們不是在玩一場遊戲。”
  勤勤說:“但世上沒有任何事值得這麽嚴肅地來做。”
  檀中恕看著她半晌,“你果真是文少辛的女兒。”
  “我父親一直是對的。”
  “勤勤讓我們坐下談談。”
  “你先要答應不教訓我。”
  他還是教訓她了。
  她發覺在本市,他極少在公眾場所出現,畫廊大廈中有一切設備,他根本不必在街外露麵,他們習以為常,是以每當勤勤跑出去做一些平常人會做的很自然的事情,他們上上下下便大為震驚。
  不見得所有在事業上有成就的大亨會有這種怪習慣。
  他整天整夜做些什麽?業務早已上了軌道,助手們都這麽能幹。
  勤勤吸著冰淇淋梳打。
  “如意齋剪彩事我們會同你推掉,另外替他找位嘉賓。”
  “但我想為他盡一點點力。”
  “沒有必要,他不會計較。”
  “我計較,我們家不濟的時候他曾經雪中送炭。”
  “這固然對,但是檀氏畫廊為你所做豈非更多。”
  勤勤怔住。
  “為何厚彼薄此?”
  半晌勤勤說:“檀氏不同。”
  “為何不同?”
  “如意齋那邊,還清了人情債,也算了一件心事。”
  檀中恕看著她。
  “檀氏畫廊嘛,反正一輩子還不清,欠著就欠著吧。”
  檀中恕一震,手中正持著茶杯,潑出一點點茶來。
  勤勤接著說:“我認為我應該去替瞿德霖剪彩。”
  “無論如何不讓你去,我們不曉得他會把你的消息圖片發放到什麽地方,我們必須要替你維持一個固定的形象,一點都錯不得。”
  “看,我隻是一個文藝工作者,你們想怎樣,培訓我做一國儲君?”勤勤攤攤手。
  “勤勤,你為何如此不羈?”
  “或許這正是檀氏選中我的理由。”
  檀中恕忍不住說:“終有一日,有人會馴服你。”
  勤勤在心中問:“誰?”
  她也在等這一天,心甘情願的,跟一個人回家,以他的心為心,以他的意為意。
  誰不在等,勤勤笑了,嘴角有點暖昧,雙目帶著憧憬。
  少女這種神情最最可愛,檀中恕默默欣賞。
  真是公平,每個人都年輕過,真是不公平,每個人都會老。
  “勤勤,有一個人想見你。”
  “誰?”
  “我事業上的夥伴,姓廖。”
  “咦,我以為你是檀氏唯一的老板。”勤勤意外。
  檀中恕微笑,“我另外有一位沉默的夥伴,股份比我多。”
  “原來他才是大老板。”
  “地位的確比我高,幸虧他非常尊重我信任我。”
  而且肯把畫廊以他的姓氏命名,勤勤想。
  勤勤說:“家父有個理想,他一直想辦間沙龍。”
  “我知道,我聽過聚星堂這個計劃。”
  “你呢,你肯不肯辦這樣的畫廊?”
  “暫時不考慮。”
  勤勤惋惜地說:“還是家父至愛藝術,無人能及。”
  檀中恕說:“文先生的確是位不可多得的人物。”
  “你拍檔是精明的商人,抑或是位純藝術家?”
  “兩者都是。”
  勤勤吃一驚,“很少有人可以兼顧到雙方麵。”
  “人才是有的。”
  “難怪你們業務做得這麽大。”勤勤表示佩服,“合作了多少年?”
  “他接受我入夥時,我約比你大幾歲。”檀中恕陷入沉思中,長長籲出一口氣。
  勤勤有點詫異,這樣的規模,這樣的關係,不是十多年可以建立起來,是以她說:“我相信這是廖先生的家族生意,由你們二人發展。”
  檀中恕仰起頭,想了一想,“可以這樣說,你猜對了。”
  “我很希望見到他。”
  “你可得斯文一點。”
  “廖先生什麽年紀?”
  “比我大十多年。”
  勤勤的心一動,這麽說來,年紀不小了,勤勤注意到檀中恕的口氣,說到廖先生,恭敬得像提到恩師似的,也許他們二人的確是這樣的關係。
  勤勤的幻想力飛出去:他恩師有個女兒,比他小幾歲,兩個人戀愛,但是沒有成功,他仍然獨身……
  她問:“我什麽時候見廖先生?”
  “當你不再把袖子卷起扮打手的時候。”
  勤勤瞪他一眼,一口吸光冰淇淋梳打便告辭回家。
  她不願再用畫廊的車子,楊光說得對,沒有那麽大的頭,毋需戴那麽大的帽子。
  走過去一點點就是如意齋,勤勤想去看看瞿伯母,在途中買了一大籃水果,在今日,這份心意的分量比往日又重許多。
  瞿太太迎出來,“勤勤,真謝謝你。”
  店鋪正在裝修,她把勤勤接到個較為清靜的角落。
  “勤勤,真虧得你為我們設想,老瞿高興得不得了。”
  “小事情耳。”
  “哎呀,天大麵子才請到兩位大明星來剪彩。”
  大明星,兩位?勤勤不明白瞿太太說些什麽,她以為畫壇隻有文勤勤一顆大明星。
  “喏:檀氏畫廊交待過了,說是你推介的,讓兩位最當紅的電影明星來剪彩。”她說了兩個名字。
  勤勤明白了,檀中恕吩咐下去,沒有什麽辦不妥的事。
  這也好,老瞿要的不過是一點點宣傳,目的達到,誰都一樣。
  “令堂大人可好?”
  勤勤點點頭。
  “勤勤,你真能幹,”瞿太太握住她的手,“我們為你高興。”
  “才剛剛有機會起步罷了,事業路途要走一生。”
  “多少人連出身都掙紮不到。”
  “我隻是幸運罷了。”勤勤想到楊光,還沒有找到幫他的機會。
  “幾時開畫展,好讓我送幾隻大花籃去。”
  “瞿怕母,我問你要一樣東西,不知方不方便。”
  “盡管說好了,一切不是問題。”她像是巴不得勤勤欠她人情似的。
  “我想要檀中恕的舊照片,複印後即把原照還你。”
  “沒問題,但不要給老瞿知道,他囑我扔掉照片,所以勤勤,你也別還我了。”
  “好的。”
  瞿伯母把照片套入紙袋交予她,勤勤覺得收獲至大。
  她忙去配了隻銀相架,把照片放在案頭。
  聽到張懷德的聲音,勤勤迎出去。
  她一進門便笑說:“勤勤,你倒是不食人間煙火。”
  “怎麽個說法。”
  “你看,上個月你全然沒有開銷,一毛錢也沒有用過。”
  “是嗎,”勤勤趨向前去看銀行帳單,“太對不起自己了。”
  但是每一件衣服每一雙鞋的單子都已經付清,還有,房租不用她負責,司機女傭一應都是公司派來,勤勤連上街的時間都沒有。
  她歎口氣,“看我多慘,沒有花錢的自由。記得有一次花絮報導,英女皇伊莉莎白二世步進雜貨店買了一些糖果,但身邊沒有零錢,隻得賒帳。”
  張懷德笑,“那多好,一下子就晉身貴族。”
  勤勤身邊買水果買銀相框的現銀,還是賣石榴圖的款子。
  “你的薪水,都依你囑咐撥給文太太了。”
  “很好,家母現在的生活很舒適,算是一點彌補。”
  想起該張石榴圖,仿佛是大半個世紀之前的事了。
  “展覽會就在後天,你的頭發要去修一修,還有……”
  如今世道已慣,就差一顆心尚不能悠然,還需假以時日。
  勤勤說:“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她到房內取出照相架子。
  張懷德大吃一驚,“你從哪裏得來這張照片?”
  “檀先生的舊友一直保存著它,現轉送給我。”
  “所以勤勤,我們不放你出去亂亮相,照片滿天飛,一點矜貴的意思都沒有。”
  “為何要故意製造神秘?我最喜歡看舊照片。”
  “當你發覺他人利用你舊照片生財的時候,你想法便不同。”
  “不會這樣嚴重吧?”
  “把照片給我。”
  “不行”
  “勤勤——”
  “沒商量。”
  “那麽好好保存它,千萬不要流失。”
  檀中恕在本市並不是個名人,勤勤不明張懷德何以緊張,生活低調並非不好,但也不必步步為營,把每個陌生人當作敵人。
  勤勤認為張懷德神經過敏。
  張懷德瞪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要命,腹誹也不行。
  “勤勤,下午別出去,美容院的人來與你裝扮。”
  漸漸,她也會變得似檀中恕一樣,足不出戶,永不露麵,靠張懷德做眼睛、耳朵、手足。
  在修頭發的時候,文太太找上門來。
  還好,勤勤慶幸,還好他們還給她見母親的自由。
  母親帶著她的瑉表姐以及霞表妹,兩女明顯地不請自來。
  勤勤希望她有勇氣站起來指著她倆的鼻子說:“出去。”
  但是她沒有,她既不敢怒,亦不敢言,她站起來客氣地招呼她們:“請坐請坐。”這樣的涵養的代價肯定是減壽。
  表姐妹穿著最最時髦的短裙子,寬上衣,頭發剪得短短的,配大耳環,走在時代尖端,但看到勤勤的排場,也不禁露出豔羨之色。
  勤勤卻覺得汗顏,一邊招呼客人一邊美容實非她的習慣。
  文太太說:“瑉瑉一定要來看你。”
  她們倆一左一右坐好,從頭到腳,檢驗勤勤,存心找碴似的。
  理發師工作完畢,“後天早上我們再來。”
  勤勤籲出一口氣。
  “一下子都不知道怎麽把頭發拉長,一下這個一下那個,簡直開玩笑。”
  “勤勤的頭發好像從來沒有剪過,不變應變,反而合時。”
  勤勤無言。
  “我們都知道最近你很忙,馬不停蹄地開展覽。”
  語氣這樣熟絡,完全不像多年沒見過麵,勤勤糊塗了。
  莫非是她多心,她清楚記得,先幾年上門去拜年,隻得一個老仆人招呼文家母女,勤勤明明清晰聽見書房傳出她們姐妹的嬉笑聲,但,不出來見客,就是不屑出來。
  大方的人應當把這一切統統忘記,從頭開始,但是勤勤就是做不到,她自覺這是她性格上最大的弱點,把瑣事耿耿於懷的人,決不是瀟灑的人。
  瑉瑉一眼看到那張舊照片,她說:“鐵芬尼的架子。”
  文太太呷一口茶,“誰的照片,都發了黃了。”
  瑉瑉把照片遞過去。
  文太太一看是張集體照,“噫,有好幾張熟麵孔呢。”
  她一把名字讀出:“有好幾位是我們家常客,勤勤那時你小,怕不記得了。”
  “媽媽,這一位可是熟人?”
  文太太取出遠視眼鏡,細細查看照片上那指甲大的麵孔。
  勤勤有點緊張。
  “好臉熟啊。”
  “隻是臉熟?”勤勤笑,“這人是我的老板檀中恕。”
  “就是他?”文太太訝異,“我肯定見過這位檀先生。”
  “是不是在我們家,媽媽,想一想。”
  兩位表姐妹見文家母女絮絮話著家常,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有點不耐煩,咳嗽一聲。
  文太太歉意地放下照片,“勤勤,陪我們去喝茶吧。”
  “我走不開,有許多準備工夫要做,記者在畫廊等我。”
  “那我們去吧。”
  勤勤的表姐妹好不失望。
  勤勤把她們送到門口,一邊說“有空來坐”的時候一邊在心中罵自己虛偽。
  那天晚上,勤勤接到母親的電話,“勤勤,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
  “那張舊照片從何而來?”
  “瞿伯母給我的。”
  “她沒有同你說過來龍去脈?”
  “瞿伯伯說他們也隻不過是點頭之交。”
  “我想不止這樣,那是他們不肯在背後說人是非。”
  “啊,有故事可聽嗎,媽媽,我馬上過來。”
  “勤勤,他同你隻不過是賓主關係,你不用知道太多。”
  “媽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文太太沉吟片刻,“純粹是他的私事,與你工作無關。”
  “知多一點,我可以有防範之心,不致吃虧。”
  “他不是那樣的人,不過也罷,你過來好了。”
  勤勤飛快地抓了外衣回家,迫不及待,心裏一邊慚愧,檀中恕待她不薄,她卻這樣努力想知道他的緋聞。
  人心險惡,可見一斑。
  到了家,她母親正在整理舊資料。
  父親一直把這個圈子的大事剪存,每年一本,井井有條。
  勤勤看到母親手中拿著的一本封麵上寫著一九六七。
  同勤勤年紀差不多。
  文太太翻到一頁,“勤勤,你來看。”
  勤勤趨過去把頭條讀出來:“畫壇宿將齊穎勇去世。”
  文太太問她:“你有沒有印象?”
  “這位齊先生是國際聞名的畫家,我知道他。”
  文太太點點頭,“這些年來在巴黎真正成名的也隻有他一人。”
  “他去世的時候已經六十出頭了。”
  文太太把記事簿合攏。
  “奇怪,這同檀中恕有什麽關係?”
  “勤勤,齊穎勇的寡婦到今天仍然健康。”
  “嘩。”那豈非活了近一個世紀。
  “她比齊先生年輕許多。”
  文太太又找出一九六五年的剪貼簿,翻到六月份。
  勤勤看到一張小照,彼時報章尚未采用柯式印刷,模糊不清,看得出是張男女合照,說明是“齊穎勇伉麗。”
  “第二位夫人?”勤勤問。
  “肯定是。”
  勤勤想一想,“六五年迄今……媽媽,這位齊夫人應當同你差不多年紀。”
  “哎。”
  “說下去呀,還有呢?”
  文太太沉吟一會兒,“其實都是些鹹豐年的事了。”
  “媽媽,你別賣關子好不好,快快把底牌掀開來。”
  “後來,齊夫人與檀先生做了朋友。”文太太說得十分含蓄。
  勤勤跌坐,“怎麽可能,她比他大那麽多。”
  文太太把事實說出後,不再置評。
  “有沒有剪報?”
  “咄,你父親豈是剪存緋聞的人。”文太太停一停,“但是當年我的確看過報上的照片,所以覺得麵熟。”
  難怪,難怪檀中恕不肯拍照,絕少露麵,也希望手下的人都躲起來。
  勤勤恍然大悟。
  “你真肯定是他?”嘴巴仍然追問母親。
  “老一脫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沒想到有這麽一段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
  文太太維持緘默。
  勤勤反問:“不是嗎?”
  文太太仍不願置評。
  “其中有什麽蹊蹺不成?”
  “勤勤,夜了,要不在家留宿,否則該回去了。”
  “媽媽——”勤勤意猶未足。
  “勤勤,這種逸事,聽過算數,適可而止,不宜追究。”
  “是,媽媽,明天見。”
  畫展如期舉行,一點意外都沒有,檀氏畫廊控製這種事,那還有什麽話說的,霎時間文勤勤這個名字便通了天,人人都知道她是從紐約挾譽回來的藝術家。
  全市的雜誌都渴望得到文勤勤的訪問,負責替她宣傳的小組疲於奔命。
  專人寫的畫評一出來,震撼力大到沒有人敢不側目。
  每一幅畫上都釘著某某先生賞識字樣。真虛偽,勤勤想,幹脆寫上“已賣”,豈非爽快,就像家私鋪,或似時裝店,買者去也。
  展覽中也有小插曲,楊光那張畫被勤勤列為非賣品,偏偏有數十個顧客看中。
  不是沒有人識貨,盡管這些人客亦是同擅氏有生意往來的熟人,買畫不過是為應酬,但卻指定請文小姐以同樣筆法觸覺專門特地畫一張給他們。
  勤勤的感覺壞到透頂。
  楊光的真跡要論斤秤出去,但其中一張放錯了場地,即時身價百倍,貴不可言。
  可見這不是畫的問題,任何模糊不清的作品隻要加以吹噓,故弄玄虛,作一副高不可攀、神秘莫測的樣子,都可以造成一時的轟動。在一段短時間內蒙騙一小撮人,實在並非難事。
  這樣子算下來,黑猩猩給包裝一下,也可以開畫展。
  沒有什麽好興奮的。
  是以文勤勤嘴角那一絲冷冷的嘲弄之笑意竟是真的了。
  展覽曲終人散,她抱著楊光那張畫回家。
  檀中恕與手下召開事後研究會,問得很簡單,隻得一個問題:“文勤勤如何?”
  大家看著張懷德,她先發言:“非常好,完全知道她與畫廊相扶相助,一點沒有自以為是,絲毫不見驕矜,我當初對她略有偏見,是眼光偏差,現在證明在工作上麵,她非常成熟。”
  宣傳主任說:“極易相處,真誠對待同事,伸縮力強。”
  “聰明、好學、能吃苦,情緒低落仍肯持續。”這是形象顧問,“我想大家都看到一點:她實在長得美。”
  檀中恕牽牽嘴角,有點淒酸意味。
  過片刻他說:“但是她的確相當任性。”
  張懷德說:“她畢竟是幹藝術的,不羈在所難免。”
  “計劃可行?”
  “可行。”
  沒有異議。
  檀中恕說:“不過一個畫家,最主要還是作畫,沒有作品,即時死亡。”
  營業部代表笑了,“我們不會放過她的。”
  檀中恕輕聲說:“籌備下半年度去巴黎展覽。散會。”
  張懷德說,“看樣子文勤勤要痛下苦功。”
  檀中恕沒有回答,他看著對麵牆上掛的那幅石榴圖,過了一會兒,同事都走光了,他用手捂住臉,許久許久沒有放開手,像是不再有力氣以麵目示人的樣子。
  張懷德折回來,輕輕敲敲門,他才放開手。
  他輕聲問:“怎麽辦?”
  張懷德溫柔地答:“照指示辦事。”
  “她快要離我而去了。”
  “不會的,她最近吃了中藥已經好得多。”
  檀中恕不語,張懷德看到他眼中絕望之意,心中惻然。
  過半晌她說:“勤勤問我請一星期假,我準了她。”
  “那頑童!”聲音裏已經有太多的縱容愛憐溫情。
  勤勤可是一刻也沒停,約了楊光往資料圖書館找新聞。
  楊光叫救命。
  “小姐,我每天有固定的工作量,按件收取酬勞,手停口停。你饒了我好不好,一次兩次不要緊,三日兩頭召我下午三時出來,深夜十二時才放人,我們索性結婚也罷。”
  勤勤鄙視他,“你這種人,為朋友出一點點力氣,呼天搶地,改明兒碰到命中煞星,還不是乖乖地跪在那裏奉獻一切,現在對牢我就裝個死相。”
  “隨便你怎麽罵我,隻要肯放我走,在所不計。”
  但是勤勤還是羈留著他,因為一個人兩隻眼做不了那許多。
  第四天,他們找到了要找的新聞。
  一九六六年四月:文藝報名廊版專題:齊穎勇臥病,齊氏畫廊業務轉交齊夫人廖怡女士。
  勤勤猛地自椅子上跳起來,楊光吃一驚,瞪著她。
  勤勤即時明白了。
  她按停了熒幕上的縮微底片。
  文太太閑談不說人非,這就是她不願意提的細節。
  齊穎勇同廖女士婚後十年左右,便因病將整盤生意交予年輕的妻子,他於翌年逝世,她承繼了生意。檀中恕曾說,他有位姓廖的夥伴。
  勤勤站起來,檀氏逸名的大老板是廖女士不是廖先生。
  大家一定疑心檀氏奪齊穎勇的財業,才不肯透露消息。
  勤勤都弄清楚了。
  原來檀氏是這樣崛起的,說得粗俗一點,他財色兼收。
  當年風氣保守,人們對這件事的看法可想而知,他當然難以在這個圈子立足。
  勤勤伸手關掉熒幕,“我們走吧。”
  楊光問:“怎麽,你找到你要的東西了?”
  勤勤點點頭:“找到了。”
  “可不可以告訴我是什麽?”
  “將來慢慢說與你知。”
  “你看你這個人,所有鬼祟集於一身,既然有所保留,就不要參予我在事內,苦苦哀求我加入,又怕我泄露機密,既要靠我,又不信我,既要用我,卻又忌我,卻是何苦來哉。”
  “楊光,說那麽多話,你累還是不累。”勤勤回敬。
  “我看見你就累,一個畫家不畫畫,無頭蒼蠅似亂鑽。”
  勤勤悲哀了。
  “可恨世上還有楊光這樣的人,動不動饗她以真理。”
  再不動手畫畫,就來不及了。
  手頭上所有舊作皆已沽清,沒有新作,真是死路一條。
  “回去構思吧,”楊光勸道,“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麽地方是看得見的,天天運動,便成為運動員,天天上班,成為白領,滿街逛的人一輩子不會成為畫家,後台再堅也不管用。”
  勤勤苦悶地說:“我整個腦袋似被石塊塞住,什麽都擠不出來。”
  “用錘子敲呀。”楊光諷刺地建議。
  勤勤並不生氣,“你呢,楊光,你創作時,痛苦抑或快樂?”
  楊光站在街口說:“我們在此分手吧。”
  “你還沒有回答我。”
  “創作的感覺?我隻覺得心中的顏色源源不絕要借手中畫筆傾吐出來,流鬯舒暢,取之不竭,是好是歹,畫了再說。”
  勤勤這才氣了,“楊光,我恨你,我妒忌你,我討厭你。”
  “這是我的錯嗎?”楊光微微笑。
  “上帝太過偏憐你。”勤勤抓住他上衣的領子搖他。
  “但是有什麽用,我的畫,連名都不能署,而你,你卻被捧至天上,與明星爭輝。”
  勤勤悻悻說:“再見。”
  楊光笑了,向她揮揮手。
  說有石頭塞住腦袋,還是很差的比喻,假後勤勤發覺她不敢下床,因為一醒來便要開始工作。
  她嚐試多種技巧,沒有一種生效,檀氏捧大了文勤勤的頭,卻沒有給她灌注同級大的才華。
  勤勤捧著頭掩住臉痛哭失聲。
  楊光說:“來與我一起工作。”
  “楊光,我怎麽越來越笨,一點神采都畫不出來。”
  楊光看她一眼,不出聲,心想:我是你我也懶得再花腦筋,反正畫什麽都有人捧了去當寶貝。
  勤勤的痛苦是在天良未泯。
  “我被生活逼迫,”他笑說,“你則為名氣逼迫。”
  勤勤僵坐在畫室中。
  楊光開玩笑:“你若不嫌棄,我做你替身如何,敝店雖小,五髒俱全,你要我學誰,我都做得到,風格、派係,任由選擇,長短闊窄,可以商量,價格克己,顧客至上。”
  勤勤聽得傻了眼,過半晌,破涕為笑。
  楊光聲音中帶著無奈,“你若嫌我畫工粗糙,那就沒法。”
  “你出力,我出名,這不太委屈你了?”
  楊光看著勤勤,“委屈?如果你沒有查過字典,不知道這兩個字的真正意思,就不要置評。”
  勤勤握緊雙手,可憐的楊光,他的藝術生涯真不易過。
  “這裏這裏這裏,喜歡哪些,便扛回家吧,批發六折,遲些寄單子給你。”
  “這麽說來,整個文勤勤豈非成為一個假局,太荒謬了。”
  “勤勤,整件事的根源,便是一個商業假局。”
  勤勤坐下來,是,由一張仿八大山人的假畫開始。
  “你要我為你特地創造一係列新作風亦可,喜歡哪一種?”
  勤勤衝口而出:“你送我那幅畫,人人都欣賞。”
  楊光微笑,“啊那張。你大可天天去吃喝玩樂,巴黎畫展是幾時?到時來我處取貨可也。”
  勤勤怔怔的,像是讀小學時功課來不及做,到處找人抄襲算術題,既覺內疚,又覺輕鬆。
  勤勤問:“我的良知呢,我的廉恥呢?”
  “不要看得太嚴重,整件事裏,誰吃了虧,誰有損失?”
  “我們分頭工作吧,到時我有作品的話,就不必勞駕你。”
  楊光笑得胸有成竹。
  他知道答案,她也知道,文勤勤的事業在她揚名那一日開始,已經結束。
  檀氏利用文勤勤,文勤勤又利用楊光。
  張懷德每個星期來看文勤勤的工作進度,文勤勤每個星期又去看楊光的進度。
  奇是奇在三方麵都很高興滿足,勤勤毫不吝嗇付給楊光合理酬勞,畫廊見到小部分新作,已經大喜過望。
  隻有一個人起疑心。
  文太太問女兒:“你一天工作多少小時?”
  “上午十一時至下午三時。”
  “每天如此?”
  “像做功課一樣,我的確是個好學生。”
  文太太不語。
  勤勤有點歉意,她從來未曾試過瞞騙母親,但一個人年紀大了,心中難免藏奸。
  “最近你應酬那麽繁忙,心煩意亂,還能創作?”
  勤勤隻得答:“他們要求並不高。”
  家裏都裝修過了,十分整齊,勤勤那樣顧家,還有什麽可以挑剔的。
  最近檀中恕在幾個私人宴會都帶著勤勤出席。
  他們為她挑的禮服全部一個款式:古典的白色束腰大蓬裙,每次勤勤都覺得過分盛妝隆重,但宴會主人卻喜歡客人這一點尊重。
  勤勤問檀中恕:“一定要出席這一類場合嗎?”
  “如果你打算一輩子自說自畫,可以不必理會俗禮。”
  勤勤無話可說。
  她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那位愛穿黑色的女士出現,勤勤對於她的身份很有點把握。
  “最近大老板有沒有提起我?”
  “她最近比較忙。”
  勤勤問:“你們相處得好嗎?”
  檀中恕一怔,“為何這樣問?”
  “每次說起她,你總好像有難言之隱似的。”
  檀中恕注視她,“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一點點,我有觀察能力。”
  “勤勤,你沒有到過我家吧,明日來便飯如何?”
  勤勤的心“咚”地一聲。
  她終於可以看到那位女士了。
  能夠使檀中恕置年齡及身份不顧的女子,一定有異常人,勤勤很希望見到她。
  勤勤第一次到檀府。
  地方寬大,布置十分素雅古樸,一進門,勤勤便知道是夜要失望。
  屋子裏不像住有女主人。
  這種感覺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譬如說,不見瓶花,又譬如說,空氣中沒有一絲香味,連小擺式都不多一件。
  勤勤問主人:“你一個人住這裏?”
  檀中恕微笑,“難道我應該同什麽人共住嗎?”
  勤勤不好意思,輕輕脫下外套,她原本打算花點勁裝個殷勤誠懇的樣子,現覺沒有必要,便斜斜靠在沙發上。
  檀中恕坐在另一頭看她。
  傭人在他們當中穿梭斟茶倒水遞糖果點心,他們倆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對方。
  勤勤內心有點慌亂,她怎麽可能是他的對手,身份年齡地位都相差得太遠。
  他也在想,這個女孩子,滑不留手,她到底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他們的計劃,又能不能實現。
  兩個人都心事重重,越是這樣,表麵反而懶洋洋。
  是他先問勤勤:“最近同誰在一起多?”
  “我幾乎每天都回家看母親,還有幾位老朋友,也時常走動。”
  “仍然談得來?”
  勤勤笑笑,“好聽的話多聽幾句,不好聽的話不去理它,有什麽合得來合不來。”
  “咦,聽上去好像很成熟很看得開的樣子。”
  勤勤說:“父親去世後,很多事便開了竅,一通百通。”
  檀中恕看著她。
  “吃過苦的人,處世總大方一點,我們知道,幸運並非必然,社會並不欠誰什麽,親友原來可以這樣殘忍。”
  檀中恕靜靜聆聽。
  “寒天喝過冰水之後,地平線突然廣闊,以後,無論誰是誰非,都不再重要,我隻希望母親生活得好一點。”
  還有,本來還想成名,等到真正有了一點點名氣,卻發覺不是成名的料子。
  那一夜,隻有他同她兩個人。
  起坐間擺著一架檀香木屏風,疏孔雕花,勤勤老是疑心屏風後躲著一個人,穿黑衣蒙黑紗,用一雙漆黑玲瓏的大眼睛偷窺她。
  但是沒有,可以看得見屏風後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勤勤反而牽記起那個人來。
  檀中恕見她目光閃爍,分外沉默,隻當她疲倦。
  勤勤問:“可以參觀一下嗎?”
  屋子的實用麵積並不是很大,家具少之又少,反而有股特別的味道。
  他把勤勤帶到花園,勤勤嗅到一股幽香。
  “種的是什麽花?”
  “桅子花。”
  勤勤一抬頭,月色下看到一株高大的桅子樹,椏杈上結滿肥大白碩的花朵,香入心脾。
  這間屋子每一草每一木都經過精心經營。
  勤勤說:“欠位女主人。”
  勤勤猜也猜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檀中恕忽然說:“要是你願意的話,你就是這裏的女主人。”
  勤勤僵住,她的脖子不能移動,眼睛本來看著樹梢的花朵,此刻滯留不動。
  過了很久很久,她聽見自己幹笑一聲,鎮定地說:“我已經有彼舒適的寓所,要這麽大的屋子何用,打整維修不易。”
  說完轉身回起坐問去。
  檀中恕替她披上外套,“我送你回去吧。”
  他親自開車送她,一路上再也沒有講話,勤勤一直疑心她剛才聽錯了,也許檀中恕隻是說:“誰會願意做這裏的女主人”,或是“找個女主人不易”,甚至是“已經有女主人了,正在外遊”。
  她情願她聽錯。
  車子一直駛到門口,她還似聽到檀中恕說:“要是你願意的話,你就是這裏的女主人。”
  勤勤的精神緊張,說錯了,他一定是說錯了。
  檀中恕替她拉開車門,“勤勤,請考慮我的建議。”
  呀他沒有說錯,她也沒有聽錯。
  勤勤呆在車廂中,不能動彈。
  過半晌她輕輕問:“如果我說是,便成為檀宅的女主人?”
  “對”
  “當然,做女主人必定要履行女主人的職責。”
  檀中恕微笑默認。
  勤勤下車,“我想一想。”這並非推搪,她糊塗了。
  一直到淋完浴,躺在床上,勤勤還似聽到檀中恕的建議。
  這與求婚,有沒有分別?
  勤勤一有問題想不通,便覺得疲倦,她決定逃避。
  於是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不願下床。
  在心情最壞、身體最倦的時候,勤勤連電話都不敢聽。
  客人是女傭放進來的,老實不客氣地站在房間門口叫她。
  勤勤一看,頓覺心寬,楊光果真似一道金色的陽光,令她輕鬆和煦,露出一絲笑意。
  “可以進來嗎?”他笑嘻嘻地問。
  “當然可以,”勤勤永遠穿運動衣睡覺。
  楊光坐在床沿,勤勤發覺他臉上沾著藍色顏料。
  他說:“我帶了幾張畫來,模仿你的風格,十分成功。”
  勤勤啼笑皆非,這大抵是全世界第一次由高手抄襲下手。
  她跳下床去看畫。
  勤勤呆住,楊光說得一點不錯,他做得太成功了,畫得真像真好,完全像文勤勤的性格,但似文勤勤突然功力猛進,打通任督兩脈之後的作品。
  勤勤掩住嘴駭笑,沒想到楊光為她會為到這個地步。
  她轉身看他,“我愛你,楊光。”
  “這次我相信你。”
  “你怎麽做得到!”
  楊光抱著雙臂微笑,“假如你愛那個人,你不難做到。”
  勤勤歎息一聲,“真不知如何謝你。”
  “你知道的,”他停一停,“不過算了。”
  “這些畫真的沒話講。”
  “勤勤,你也絕對可以做到這個地步,不過最近你的心已煩,你的意已亂,暫時你根本不想動筆。”
  “真要命,楊光,都給你說中了。”勤勤掩住麵孔。
  楊光說:“一夜成名,心理負擔太重,難以舉筆。”
  “也不致於這樣吧?”
  楊光伸出雙手,搭住勤勤肩膀,把她轉過來,看到她眼睛裏去,“那麽隻有一個答案,通常女性在戀愛的時候,心慌意亂,坐立不安,不要說是工作,連日常生活都難以應付。”
  勤勤一怔,“去你的,”她推開他,“開什麽玩笑。”
  楊光笑了,側著頭說:“你或許已愛上了我而懵然不覺。”
  勤勤也笑,“天下會有這樣滑稽的事。”
  “怎麽沒有,當局者迷,往往待發覺時已經太遲。”
  “沒有可能,”勤勤反駁,“不會的,我太清醒了。”
  “人的通病是過於高估自身,勤勤,你仔細想想。”
  “不要再打趣我,”勤勤臉色大變,“我們換個題目。”
  楊光詫異,勤勤一向玩得起,為何今日舉起白旗。
  “就這樣吧,三個月內,我可以提供足夠的數量給你。”
  勤勤並沒有回答,她怔怔地坐著出神,聽而不聞。
  “文勤勤。”楊光蹲下喚她。
  “我送你出去。”她卻站起來。
  “目的達到,也該逐客了。”他拉拉她蓬鬆的長發。
  “楊光,隨時心血來潮,你都可以來坐。”
  把他送走,勤勤才發現,畫角的簽名,他都仿得似模似樣。
  這個可愛的人。
  但他錯了,勤勤自言自語,沒有人在戀愛中,她隻是受整件事的神秘氣氛迷惑,以致無心工作。
  勤勤的新畫受到讚賞,畫評人說,如果文勤勤以這樣的級數進步,不消三年,那些努力創作三十周年的前輩需要購備手帕擦汗。
  當然是誇張的。
  但這次勤勤卻覺得寬慰,由此可見楊光才華橫溢。
  向畫廊推薦這位老友的機會似乎己告成熟。
  但是開口需要技巧。
  自從那一日起,每周回畫廊開工作會議變成一項苦差。
  她的位置在檀中恕的右邊。在那麽近的距離裝得若無其事,絕對是一項考驗。
  做他的畫匠已經這麽辛苦,誰敢去做檀宅的女主人。
  好不容易熬到散會,勤勤不合群,不想與他們一起走,故意留下。
  張懷德轉頭找她,“勤勤,一起喝杯茶。”
  “就我們兩個人如何?”
  “你有話同我說?”
  勤勤點點頭。
  “你看你滿懷心事的樣子,勤勤,你的藍色時期已經過去,此刻輪到粉紅時期,為何憂鬱,來,告訴我。”
  “讓我們到畫廊以外的地方坐下詳談。”勤勤懇求。
  “你的寓所還是我的寓所?”張懷德並不給她選擇餘地。
  勤勤啼笑皆非。
  “公眾場所並非說話的好地方,隔牆有耳,燭影搖紅。”
  “有誰會來注意我們,我隻想吸口新鮮空氣。”
  “叫司機把我們送到郊外去,站在曠地裏說好了。”
  “算了,就在這裏談吧,”勤勤宣布放棄,“請問公司需不需要人才。”
  張懷德一怔,沒想到勤勤會向她薦人。
  “這真是位高手,見一見他如何,給他一個機會。”
  “是你的小朋友吧?”張懷德微笑。
  “他才氣橫溢——”
  “那就不必替他擔心,遲早有機會冒出來。”
  “遲同早有太大的分別,再拖下去,也許他會氣餒。”
  “不會的,倘若會,那他還沒有足夠的意誌力做真正的藝術家。”
  “為什麽要考驗他,”勤勤不服氣,“為什麽不考驗我?”
  張懷德凝視她,“沒有兩個人的命運相同。”
  “太不公平了。”
  張懷德大奇,“你為何抱怨,你又不是站在天秤低端。”
  “我真的不能引薦這位朋友?”
  “你可以的。”
  勤勤轉過頭來,“有什麽辦法,請告訴我。”
  “等你做了畫廊的女主人,你可以引薦任何人。”
  什麽?勤勤的耳畔嗡地一聲,她這麽說是什麽意思,連忙定下神來,隻見張懷德笑嘻嘻,像是適才所講,不過是一句打趣的話。
  勤勤說:“你揶揄我。”
  “好了好了,回去工作吧。”
  女主人。
  勤勤腦袋裏隻有這三個字,女主人,她並沒有聽話回家,她叫司機載她到郊外散心。
  張懷德站在窗前,看著車子向相反的方向駛出,不禁搖頭,“也怪不得她,一點娛樂都沒有。”
  一角傳來檀中恕的聲音:“每點每滴的成就都要付出代價,沒有犧牲,沒有收獲。”
  “勤勤算是應付得不錯了,也不能操之過急。”
  “時間壓迫得很緊,她一定要看見她的承繼人。”
  張懷德露出疑駭之狀,“我以為她在痊愈中。”
  “沒有,病情並無好轉跡象,我看要提早讓勤勤見她。”
  “我們對勤勤的反應尚未有十足把握。”
  檀中恕籲出一口氣。
  張懷德猶疑片刻,“請恕我直言,我認為一個人在病中所作的決定——”
  檀中恕打斷了話題,“或許,或許她受病魔糾纏良久,影響到理性,但是她的旨意,永遠是我的命令,不論多無聊荒誕。”
  張懷德站起來,“對不起,我為我的質疑道歉。”
  檀中恕說:“你不必為我效忠。”
  張懷德抬起頭來,“為什麽不,我又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檀中恕避開她的目光,“這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過。”
  張懷德微笑,“別擔心,文勤勤懂得苦中作樂。”
  她說得很對。
  勤勤獨自坐在郊外咖啡室寫生。
  天氣回暖,樹頂蓬蓬然長滿葉子,勤勤素描春來夏初景色。
  奇怪,隻要不逼她趕夠數目開畫展,她仍然樂意執筆。
  她嘲笑自己是個沒出息的人,畢生最偉大的抱負不過是伸伸懶腰,打打嗬欠,做一點點小事娛己娛人。
  躺在帆布椅子上,曬著和煦的太陽,半眯著眼睛看羽狀樹葉縫隙中的藍天,雖南麵王不易,她不想起身。
  有沒有人陪都不要緊,她並不覺得寂寞,往往坐至司機前來喚她聽電話。
  對方當然是張懷德,催她回工作室,叫她別曬腫了麵孔。
  勤勤許是那種罕見的人:剛剛開始便希望退出江湖。
  女主人,她已經知道檀宅及畫廊此刻的女主人是誰。
  他為什麽還要尋找新的女主人?
  當天下午,勤勤接到如意齋的電話,是瞿伯母打來的。
  “勤勤,有空請你走一趟,有件事你一定有興趣。”
  “我馬上來。”
  勤勤隻想躲離工作室,有無新聞可聽,倒是其次。
  到達如意齋,瞿德霖正與妻子爭執。
  “你向勤勤提供這些陳年舊事幹什麽,太無聊了。”
  “公眾人物的逸事人人談得,有什麽不可說的。”
  “人家隔三十年還拿你來說長道短,你有什麽感想。”
  “我會高興我尚有談論價值。”
  瞿德霖正鬧情緒,沒注意到勤勤已經站在門口。
  瞿太太先看到她,迎出來,瞿德霖隻得訕訕地避開。
  勤勤十分敬佩她的瞿伯伯,但人人如此高貴,她就沒有故事可聽,故此在她眼中,反而是瞿伯母可愛。
  “勤勤,過來坐下。”
  她捧出一疊舊雜誌,“今朝有人拿了這一疊東西來賣。”
  “什麽,這也值錢?”勤勤大奇。
  瞿太太看她一眼,這孩子,才吃了幾天飽飯,即時就不知餓人饑了,假畫都有人拎了來換錢,何況是真的舊畫。
  嘴裏卻說:“三十多年的舊畫冊,我有興趣,便秤了回來翻閱。”
  勤勤心中一動,“看到什麽?”
  “過來瞧。”
  瞿伯母翻到一頁,遞給勤勤看。
  勤勤一看到標題叫畫壇新秀廖怡,雙眼便亮起來。
  “長得可像你?”
  勤勤看到一張大照片,主角留著長頭發,坐地上,圓台花裙似傘一樣撒開。
  “像我?”
  “像極了。”
  “恍惚是有一點點像。”
  “打扮化妝不一樣,叫你擦上鮮紅唇膏,換上這種裙子,就更覺相似。”
  勤勤放下畫冊,在旁人眼中,她倆一定相像,還記得第一次參加檀氏畫廊的宴會,眾人已經訝異地在她麵孔上搜索,原來是為了這個。
  勤勤說:“廖女士長得十分秀麗,我比她粗曠得多。”
  她坐下來細讀那篇短短的訪問,文中最重要的一個聲明是廖怡認為嫁給齊穎勇是她最大的幸福。
  當年的她十分年輕,大約同勤勤差不多年紀,但是與記者對答流利,口角成熟老練。
  勤勤隨即想起,這可能亦是訓練過的官樣文章,不禁笑出聲來。
  隻聽得瞿太太說:“這樣的一篇訪問,老瞿都不給你看。”
  勤勤微笑,“其實他們的事,家母也知道很多,不是秘密。”
  “可不是。”
  但從前不說,現在說,可見是要討好今日之文勤勤。
  “這本雜誌可以送給我?”勤勤站起來,打算告辭。
  “當然,勤勤,我們保持聯絡。”
  勤勤一走,瞿德霖出來說:“這些事何用你來多嘴。”
  瞿太太看他一眼,不出聲。
  “勤勤此刻與檀某是一家人,你不怕從此多是非。”
  “我看著勤勤長大,她不是那樣的人。”
  “別說我不警告你。”
  他看著勤勤過馬路上車。
  勤勤已經把小片小片碎圖拚湊在一起,隻差一點點,就可以看見整幅圖畫。
  她把所有細節依次序順了一順。
  回到家,勤勤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細看,少年檀中恕並沒有碰到少女時期的廖怡,他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子。
  當時,她還是齊穎勇的妻子,他們倆戀愛的過程,可以想象,一定波濤洶湧。
  勤勤十分神往,上一代不知恁地,居然在應付吃飯穿衣及日常工作之餘,還可以抽得出時間來談驚心動魄轟轟烈烈的戀愛。
  輪到勤勤這一代,時間益發不夠用,喝一頓茶講一個電話就已經是半天,再沒頭蒼蠅似張羅一下瑣事,天都黑了,什麽都來不及做。
  所以他們越來越遲婚,皆因勻不出時間。
  勤勤羨慕以談戀愛為專業的人。最難得的是,發生那麽多事,檀中恕仍然把業務搞得蒸蒸日上,一點也沒有疏忽。
  他哪裏來那麽多的時間?勤勤納罕,真是位異人。
  晚上,她同他還要一起接待紐約來的老朋友辜更軒。
  那樣大年紀的人了,今年見過,明年未必有機會再見。
  檀中恕在住宅宴請他,就三個人。
  他同辜老說:“本來懷德也要來,但有急事給她辦。”
  辜老說:“這女孩子也跟了你不少日子了。”
  檀中恕說:“十一年,奇怪,一晃眼十一年過去。”
  “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發覺,霎時間半個世紀已經報銷。”
  勤勤吃驚,“太誇張了。”
  他們兩個人笑著點頭,“她不相信。”
  勤勤見插不上嘴,索性做個好聽眾,一邊喝著香檳。
  半途檀中恕去聽電話,勤勤便與辜更軒客套幾句。
  辜老忽然問:“他對你說了沒有?”
  “說什麽?”勤勤把身子趨過去問。
  辜更軒凝視她片刻,“啊,他還沒有對你說。”
  勤勤笑了,這位老人家,趁檀中恕走開,竟同她打起啞謎來。
  勤勤淘起氣來,索性說:“他雖沒講,我也猜到八九分光景。”
  辜老童心大作,“是嗎,倒要聽你說說看。”
  勤勤微微笑,“我長得像一個人,是不是?”
  辜老麵色一變,“他已對你說了。”
  勤勤問:“他到底要說什麽?”
  檀中恕回座來,順口問:“你們談些什麽?”
  辜更軒抬起頭,“你對勤勤說了沒有?”
  檀中恕一怔,隨即鎮定下來,“她不會肯的,問了也是白問。”
  勤勤抬起頭問:“你不說出口又怎會知道答案?”
  檀中恕麵不改色答:“你肯不肯到紐約深造一年?”
  不,不是這個,他騙人。
  勤勤看著辜更軒,“就是這麽一件小事嗎,就這麽簡單?”
  辜老立刻識趣地答:“你要是願意,我替你辦入學手續。”
  兩人拍演得天衣無縫,奇怪,勤勤想,到了一定年紀,每個人都是出神入化的好演員,要耍一個小孩子,易如反掌。
  勤勤瞪他們一眼,不出聲,要氣氣他們也可以,但勤勤寧可忠厚一點,莫使他們倆難堪。
  當下辜更軒說:“勤勤,我看過你近作,大大長進了。”
  噫,完全顧左右而言他。
  勤勤微笑,舉一舉香檳杯子。
  檀中恕將說未說的那番話,內容似乎人人都知道,隻瞞著文勤勤一個人。
  他又同檀中恕說:“可記得我們像她那個年紀的時候……”
  檀中恕答:“不要話當年了,徒然讓她笑話而已。”
  “年青人殘忍的居多。”
  勤勤莞爾,他們並沒有問她真實的意見,一味想當然。
  辜老說:“當年你正戀愛,”他忽然轉過頭來問勤勤:“你有沒有戀愛?”
  勤勤一怔,今夜好不奇怪,辜老像是喝多了幾杯,一下子懷舊,一下子要探討勤勤的內心世界。
  檀中恕也發覺了,“甜品不吃也罷,我同你去休息。”
  他扶老先生進臥室去。
  勤勤仍然抓著酒杯不放。
  “不小了,我也不小了。”她喃喃自語。
  已經明白酒的好處,就不再是個孩子,就已經有心事。
  侍者過來收拾杯子,勤勤退到會客室,檀中恕跟著進來。
  他坐在另外一頭,室內燈光幽暗,似有無數幢幢黑影。
  勤勤沒有出聲,她忽然聽得檀中恕輕輕說:“不要難過,油盡燈枯,他去得並沒有痛苦。”
  勤勤一震,誰,誰去得沒有痛苦,檀中恕到底同誰說話?
  她抬起眼,看著他。
  檀中恕說下去,“怡,”他的聲音越壓越低,“怡……”
  勤勤緩緩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蹲下,同他說:“你同辜先生都喝多了。”
  他伸手握住勤勤的手,凝視她的麵孔,忽然之間,他明白了,時光並沒有倒回,在他麵前的是文勤勤,他頹然鬆開她的手。
  勤勤溫和地說:“我叫司機送我回去,先走一步。”
  “勤勤。”他叫她。
  “你早點休息。”
  勤勤取過緞子外套,走到門口,她也糊塗了,轉過身來,仿佛聽到細碎的音樂聲,就在這裏,就在檀宅,他共她宴過賓客,他共她在衣香鬆影中一同起舞。
  勤勤自門口看進深深的客堂去,魅由心出,她看見有一男一女隨著樂音轉出來,男的是檀中恕,女的是廖怡,她笑著側頭捧起緞裙一角。咦,為什麽這樣年輕?不不,這不是廖怡,這是文勤勤,她看到了自己。
  “文小姐。”
  樂聲驟然停止,客堂裏水晶燈熄滅,賓客們冉冉消失,勤勤回頭,發覺隻有司機站在她身後。
  “文小姐,車子準備好了。”
  “啊是。”
  她隨司機出去。
  每個人都喝多了。
  檀中恕與廖怡一直沒有結婚,她把齊穎勇的生意交給他,他一直深愛她,那種奇異留戀憐慕的眼光,並不是給文勤勤的,是給廖怡的。
  他把勤勤當作年輕的廖怡。
  在他眼中,勤勤一定再像廖怡沒有,是以在小年夜,他隔著如意齋的玻璃櫥窗,一眼看到她,便如著魔般跟進去出高價同她買下一張假畫。
  隻要能夠認識她。
  以上是勤勤得到的結論。
  之後,他讓廖怡躲在屏風後看她,廖怡很明顯滿意他的選擇。
  酒後的勤勤在床上輾轉反側,是夜的床褥似長滿釘子。
  不止,不止這麽簡單,裏邊還有學問,不止叫她到檀氏來畫畫這麽簡單。
  還有一個重要的環節,非得檀中恕親口說出來不可。
  但是沒有人能夠逼他,亦沒有人能夠催他,要看時機。
  勤勤有種感覺,時間也差不多了,他就快會同她說。
  這一段時間,勤勤也沒空著,做得最多的是噩夢。
  夢中有一千隻手,指著她說:“這些畫,統統不是你畫的。”
  還有,有上萬個聲音呼喊出來:“假畫,假畫。”
  勤勤去找楊光。
  她沒頭沒腦地說:“不行的。”
  楊光看她一眼,“是不行,你始終摔不掉良知。”
  勤勤攤攤手,“我打算同檀氏攤牌:汝揠苗助長矣。”
  楊光笑著搖頭,“太遲了,事情已進行得如火如荼。”
  “明星應該是你,楊光,你才有真材實料,當之無愧。”
  “從巴黎回來再說。”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假裝下去。”
  “勤勤,為何這幾個月你如此心焦氣躁,坐立不安,恍如受刑?”
  “我不知道。”
  “你心裏有一件事是不是,”楊光追問,“說出來呀。”
  “我尚不知道是什麽事。”
  “藏在心中,獨受煎熬,活該。”
  “楊光。”
  “什麽?”
  “唉。”
  “說呀。”
  “楊光,倘若檀中恕向我求婚,我應該怎麽辦?”
  楊光摔下畫筆,“什麽?”他的臉拉下來,瞪大雙眼。
  “我該做什麽抉擇?”
  “他幾時問過你這個問題?”
  “他還沒有,但他暗示過。”
  “絕對沒有商量餘地,你同他簽的又不是婚姻合同!”
  勤勤吞一口涎沫,“不可以?”
  楊光咆哮,“因為你要嫁的人是我。”
  “你?”勤勤更意外,“你,楊光?我以為咱們是老友。”
  “鬼同你做老友。”楊光大力將筆擲到地下。大發雷霆。
  “我們是弟兄姐妹。”
  “勤勤,別開玩笑好不好,你幾時見過這般相愛的手足。”
  勤勤頹然低頭,頻頻擦手心中冷汗。
  “我知道你嫌我窮。”
  “不,楊光,我嫌我自己窮。”
  “你說得對,一對伴侶,起碼要有一個人能挑起生活擔子,感情才能維係。”
  勤勤籲出一口氣,楊光總算是個明白人。
  “我會努力的,勤勤,你稍等我即可,我不會拖累你。”
  勤勤溫柔地說:“你看你說的是什麽話。”
  “說不。”
  “什麽?”
  “檀中恕如有妄想,告訴他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勤勤笑。
  “我早該料到,他心懷叵測,”楊光懊惱地說,“也垂涎你的美色。”
  勤勤嚇一跳,愧不敢當,她何嚐有什麽可餐之秀色。
  “我懂得保護自己。”
  楊光凝視她,“但是,你會不會這麽做?”
  “我會。”
  “很多女孩子在名利之前根本不介意走入虎口。”
  勤勤聽到這麽古老文藝腔的譬喻,不禁大笑起來。
  一直回到家她還在笑。
  王媽站在露台上與鄰家女傭攀談,一牆之隔,見不到人,聽得到聲音。
  王媽說:“我們太太現在享小姐的福嘍,苦盡甘來。”
  勤勤不相信耳朵,怎麽流行起這古話來,害人深思。
  王媽見到勤勤,連忙過來招呼,“太太在書房招呼客人。”
  “誰?”
  “你四舅母。”
  “我哪來的四舅母,聽都沒聽過。”勤勤張大嘴巴。
  王媽笑笑,不予置評。
  “告訴太太我來過,”勤勤不想戴麵具,“不要聲張。”
  她溜出街去。
  不是不悵惘的,同檀氏作對,她勢必失去一切:名與利、親戚與朋友。
  結果左手摟著母親,右手搭著王媽,打回原形。
  所以,老好楊光的憂慮,並不是多餘的,他有他的道理。
  內心這般忐忑彷徨,如何能專心畫畫,勤勤又找到極佳借口。
  張懷德在公寓等她。
  “勤勤,你的法文程度如何?”
  勤勤答:“你好嗎,我要一杯牛奶咖啡,請問附近有沒有郵政局。”
  “就這麽一點點?”
  勤勤點點頭。
  張懷德十分不滿,“你在學校學過些什麽?”
  勤勤也不悅,“床上七十二式。”
  張懷德歎口氣,“對不起,勤勤,我們以為你會法文。”
  “幸虧你們沒有假設我會飛。”
  “勤勤,你必須抽兩個鍾頭出來學簡單的會話,行嗎?”
  “明天就可以開始。”
  張懷德存疑,“但你的工作量已經很吃緊……”
  勤勤說:“不用理我。”
  “我不想你有太大的壓力,但這一切必須在半年內辦妥。”
  “為什麽把一切限在六個月內?誰隻剩下六個月壽命?”
  張懷德臉色大變。
  “誰”?勤勤知道她又進一步解開一個結,“告訴我。”
  張懷德怔怔地看牢勤勤。
  “不是檀中恕吧?”
  張懷德回過神來,“你想到什麽地方去了,沒有的事。”
  勤勤問:“不是他,是誰?”
  張懷德悲哀地說:“時間,時間一向是我們最大的敵人。”
  “我們有的是時間。”
  “當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何嚐不是這樣相”
  “但是你從不為自己打算,虛度之光陰往往飛逝。”
  張懷德一怔,“你這孩子。”
  “我或許是一個孩子,”勤勤微笑,“但我看得真確。”
  張懷德被她看清了底細,不勝唏噓,隻是歎氣。
  勤勤說:“有很多事情,要自己去爭取的。”
  張懷德看勤勤一眼,這孩子懂得實在多,別小窺了她。
  “假如你要一樣東西,你要大聲說出來,說許多次。”
  張懷德不出聲,這端的是現代作風,不打啞謎。
  “不必怕難為情,不用畏首畏尾,放膽去做即可。”
  張懷德試探地說:“少女再放肆不過是天真嬌縱,像我這種年紀,人家會怎麽說。”
  “我不認為你需要理會人家說什麽,畢竟,寂寞孤單的時候,人家又不會來陪伴你。”
  張懷德悲從中來,眼眶潤濕,沒想她心中最大的難題對一個小女孩子來說,再簡易不過。
  她衝口而說:“但是他已經有了人選。”
  勤勤一怔,然後說:“世事多變。”
  張懷德苦笑,“謝謝你,勤勤,將來你會知道,許多事身不由己。”
  勤勤微笑,“真是的,法文老師明天幾點鍾來——我到巴黎的飛機場去,我的名字叫勤勤,我是名中國女子。”懂得不多,可幸發音準確。
  勤勤心中有了主張。
  她也要做些主動工夫,不能老像一隻小白兔似坐著任由擺布,聽命辦事。
  得到楊光的支持,勤勤的膽子大了許多。
  她恢複從前的淘氣、俏皮,反正已經決定攤牌,再也沒有心理負擔。
  檀中恕很快發覺了這一點。
  他凝視她,“為何這樣輕鬆活潑,有什麽高興的事?”
  勤勤且不去回答他這個問題,她指著牆上一排楊光的畫,“你喜歡這個人的作品?”
  檀中恕笑一笑,“算是不錯,但當然我見過更好的佳作。”
  勤勤鼓起勇氣說:“檀先生,這批畫的作者不是我。”
  檀中恕轉頭看著她。
  勤勤說出這句話之後,心頭一輕,猶如放下千斤大石。
  檀中恕輕笑:“我不明白。”
  勤勤訝異,“再簡單沒有了,正如我說,作者另有其人。”
  檀中恕點點頭,“是有這個說法:當靈感充滿的時候,手不由主,揮舞表達意念,真的有異平時,可以說恍有神助,像是另外一個人的作品。”
  勤勤啼笑皆非,“不不不,沒有這麽複雜,我是說——”
  張懷德在這個時候推門進來打斷他們的談話,臉色蒼白,一聲不響地看著檀中恕。
  檀中恕迅速站起來,像是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張懷德說:“她要見勤勤。”
  檀中恕急促問:“醫生怎麽說?”
  “醫生叫我們即刻去。”
  “你先走一步,在車中等我們,我與勤勤隨後即來。”
  張懷德轉頭就走。
  檀中恕對勤勤說:“你記得我同你說過的那位夥伴?”
  勤勤點點頭,原來是她病重,怪不得一切都趕得這麽急。
  “她想見你。”
  “我們應該馬上去。”
  他倆一上車,張懷德便吩咐司機開車。
  “醫生說情況暫時穩定下來,已經給她注射。”
  檀中恕木無表情,但一雙眼睛卻泄露出無比悲傷。
  勤勤別過頭去,不忍觀看。
  車子一直向郊外飛馳。
  才抵達目的地,司機還沒來得及把車子停定,檀中恕已經急急推開車門跳下,他一手拖著勤勤,向一幢平房的大門奔過去。
  一位中年人迎出來,檀中恕連忙拉住他,勤勤知道這是醫生了。
  “她怎麽樣?”
  醫生很鎮靜,“已經盡了人事了,就這三兩天。”
  檀中恕用雙手掩住麵孔。
  張懷德站在門口,勤勤覺得她的地位不止這麽簡單,走過去,輕輕牽住她的手,把她拉進來。
  張懷德問:“勤勤,你可知道你要見的是什麽人?”
  勤勤平靜地答:“廖怡女士,檀先生的終身伴侶。”
  張懷德非常訝異,“你一直知道,抑或他剛剛告訴你?”
  勤勤說:“我自己把所有的碎片拚在一起,得到答案。”
  “多麽聰明!”張懷德真正的感慨。
  醫生過來同勤勤說:“文小姐,你要去見的,是一位垂危的病人,她的情況非常脆弱,我想請你說話低聲,動作輕微,你可明白?”
  “我明白。”勤勤謹慎地回答。
  醫生鬆一口氣,“她在樓上臥室等你,你上去吧。”
  勤勤看一看檀中恕,“我一個人去見她?”
  “過十五分鍾,我會上來喚你。”醫生說。
  勤勤走上樓梯,伸手敲一敲門,輕輕推開那扇房門。
  在勤勤的想象中,房間應當落滿幔子,黑沉沉沒有光線,然後,一個風韻猶存的美婦人躺在幽暗角落,靜靜伸手招她過去,過去……
  但一推開門她就知道錯了。
  迎麵而來的是一整個蔚藍色的海,寬大的臥室兼起坐間空氣非常流通,通向露台的長窗全開,勤勤可以聽見海鷗低飛時啞啞的叫聲。
  她人呢?
  勤勤四處張望。
  床前有一架精致的黑漆鑲螺鈿屏風,勤勤明白了,她躲在後麵。
  屏風後有人輕輕說:“請坐。”
  聲音鎮定和緩,略帶低沉,並不像是個久病之人。
  勤勤挑角落一張藍灰色絲絨安樂椅坐下。
  “是,”勤勤聽得屏風後的人說,“你喜歡這個顏色。”
  勤勤微微一笑。
  她說下去:“你左手邊有一張茶幾,幾上有一張照片。”
  勤勤看向左邊,果然看到一隻相架,相中人是——
  勤勤嚇一跳,這張照片恍如文勤勤穿著五十年代的衣裳拍攝,七分麵,微笑。
  勤勤忍不住把照相架子取在乎中,“這是你?”
  “是我。”
  勤勤說:“現在我相信了,我們的確長得相像。”
  “而且,你也是個畫家。”
  “我?”勤勤啞然失笑,“我有自知之明,天分實在有限。”
  屏風後的人輕笑,“我當年也這麽同齊先生說。”
  “廖女士,你終究有沒有成名?”勤勤好奇地問。
  “傻孩子,如果你沒有聽過我的名字,怎麽能算出名。”
  勤勤覺得她可親之極,簡簡單單幾句對話,魅力盡露。
  若不是醫生再三叮囑,勤勤真想繞到屏風後一睹廬山。
  “文小姐,我要問你一個問題,想清楚了才回答我。”
  “請說。”
  “你願意做畫廊的承繼人嗎?”
  這個問題勤勤不止第一次聽到了,但還是禁不住詫異。
  “但是,現在主持畫廊的是檀中恕先生。”
  “你願意做他的伴侶嗎?”
  “我?”勤勤指著自己的胸膛。
  她忽然靈光一閃。
  選中她的還真不是檀中恕,真正拿主意的是屏風後的人。
  勤勤張大嘴巴,呆呆地不能作聲。
  “當年,齊穎勇選中了我。”
  勤勤屏息聆聽。
  就在這要緊關頭,醫生與護士一齊推開門進來打斷話柄。
  醫生說:“今天說這麽多已經夠了,病人需要休息。”
  勤勤依依不舍,緩緩地站起來。
  廖怡在屏風後麵說:“叫這個討厭的人速速走開。”
  醫生震動,“你應當知道——”
  廖怡打斷他,“我隻知道多活一天同多活三天沒有多大分別,我有話要同文小姐說清楚,走,你快走。”
  勤勤也實在不舍得走。
  隻見醫生走到屏風後,低聲勸她,廖怡隻是叫他出去。
  終於他歎口氣,“好,再給你十分鍾。”
  勤勤好不生氣,“你白白浪費我們一刻鍾。”
  廖怡笑了,笑得有點氣咻。醫生瞪勤勤一眼出去。
  “剛才,我們說到哪裏?”
  勤勤走過去,“廖女士,我們可否麵對麵說話?”
  “不,勤勤,你以為我同相中人尚有相似之處?”
  “當然不,三十年已經過去。”
  “還不止,我這個病,經過兩年治療,身體不複原形。”
  勤勤隻得回椅子上坐著。
  現在她明白檀中恕眼中悲切之意了。
  這樣活潑精靈的一個人,盛年為病魔所奪,真是一個悲劇。
  勤勤大不舍得,惋惜之情,形諸於色。
  “剛才,我說到當年,齊穎勇選中我做承繼人。”
  “是,我知道齊先生是位大畫家。”
  “他一生栽培我,既是我的伴侶,又是我的師傅。”
  勤勤很明白,沒有齊穎勇,就沒有廖怡。
  她咳嗽起來。
  勤勤警惕地站起來,“我看醫生說得對,你需要休息。”
  “你明天會不會來?”
  “沒問題,明天同樣時間,我們再談。”
  “假如每天隻能說這麽一點點話,半年都說不完這個故事。”
  “我有耐心,”勤勤說,“我天天來,聽一年都不嫌多。”
  “一年……”廖怡的聲音低下去。
  醫生再度進來,勤勤知趣地退出。
  檀中恕在會客室,看見勤勤,默不作聲,示意她坐。
  過一會兒,他問:“你明白了?”
  “不,我並不明白,”勤勤問,“廖女士患的可能是癌症?”
  “是。”
  “她病了有多久?”
  “兩年。”
  “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們到處尋找承繼人?”勤勤問。
  “不是我們,是她,但她的意旨亦即是我的命令。”
  “這個主意已使她入魔,檀氏畫廊何需承繼人?”
  張懷德不知在什麽時候,已來到會客室門口,聽見一言半語,便想退出去,以避嫌疑。
  勤勤站起來,拉住她,把她推到沙發坐下,用手按住她雙臂,不讓她走:“你比誰都有資格聽。”
  張懷德見檀中恕沒有反對,便木著臉坐著不動。
  勤勤說:“據我推理,齊穎勇是一個怪老頭,去世之前,硬是備下了承繼人,檀先生,你就是那個承繼人,是不是?”
  檀中恕說:“你果然都明白了。”
  勤勤長長籲出一口氣。
  張懷德用手撐住頭,“勤勤比我們聰明一百倍。”
  “然後,廖女士病重,她又要為你找一個替身。”
  檀中恕抬起頭來。
  勤勤輕輕地說:“看,檀先生,長得似她也不是我的錯,我不喜歡這個主意。”
  張懷德點頭,“說得好,勤勤,說得好。”
  “檀先生,你十分幸運,你與廖女士真心相愛,但我,我完全是被動的。”
  檀中恕低聲說:“這是她最後一個心願。”
  太使人為難的一個心願。
  勤勤忽然覺得寂寥,“你們太令我自卑了,原來根本我就算不懂畫畫也不打緊。”
  張懷德終於開口:“我的預感不錯,早知此事不會順利。”
  勤勤說:“誰不想名成利就,一帆風順,我不能利用自己來利用你,來這裏之前我已經想通。”
  檀中恕蒼白著臉,維持緘默。
  勤勤對張懷德說:“我先走一步,明天再來陪廖女士說話,現在,隻有你才可以安慰檀先生。”
  張懷德才是廖怡的最佳承繼人,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深愛他。
  勤勤拉開門出去找車子。
  張懷德輕輕說:“那孩子,三言兩語就破除魔咒。”
  檀中恕答:“她也經過很大的矛盾掙紮,在紐約那段時間,我們差點成功。”
  “但是她的意誌力終於取勝。”
  檀中恕的思潮飛出去老遠,喃喃說:“我卻讓自己輸給廖怡。”
  輸得甘心樂意,從來沒有後悔過。
  張懷德感喟地想:她又是為何留在檀氏畫廊十多年。可見也是故意輸給檀中恕。
  隻聽得檀中恕說:“請勤勤代我們瞞著她。”
  “勤勤會的,勤勤再懂事不過,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我曾經想,假以時日,愛上她並非難事。”
  “感情並非一件可以常理推測的事。”
  張懷德看著他。
  “開頭的時候,真令人困惑,有時候分不清她是廖怡抑或是文勤勤,但後來就明顯了,她是她,她一直是文勤勤,實質上她一點也不像廖怡。”
  “但是當勤勤默默坐著作畫的時候,又活脫似廖怡。”
  檀中恕太息,“你認為是嗎,我想我們都太愛廖怡了。”
  他倆無比沉重。
  勤勤的心情剛剛相反,好久沒這樣輕鬆。
  她十分記念廖怡,為她將逝的生命可惜難過,但勤勤內心那種持續多月的彷徨感已經消失。
  她回到家中,來為她開門的竟是表姐。
  “勤勤,終於碰到你了。”瑉表姐快活地雀躍。
  這一陣子她在文家的時間比勤勤還多,碰麵也不算意外。
  勤勤心不在焉,“我母親呢?”
  “在附近美容院燙頭發。”
  勤勤已經有多日沒見過母親,“媽最近成為大忙人。”
  “勤勤,我有話跟你說。”
  “我很忙。”
  “隻需十分鍾。”
  “好的,我能幫你做什麽?”勤勤直看到她眼裏去。
  她的瑉表姐有點意外,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勤勤變了。
  從一個得過且過、無甚誌向的小女孩變得精明磊落。
  得到一點名氣之後,她充滿自信,待親戚客氣中維持一大段距離,不卑不亢,恁地厲害。
  勤勤見表姐三分鍾不開口,已經催她,“請說。”
  輪到表姐嚅嚅然開不了口,過一會兒她說:“聽講國際性藝術家月刊的記者到了本市。”
  “是嗎?”檀氏畫廊忙得人仰馬翻,難免疏忽這等小事。
  “勤勤,我知道他們一向同你有聯絡,可否推薦我上一上他們的篇幅。”
  就這麽多?當然,瑉表姐不愁穿不愁吃,所擔心的,不過是鋒頭不夠足,名頭不夠亮。
  “沒問題,你代表——”
  “室內裝修。”
  “當然。”
  勤勤到書房去把父親生前的剪報紀錄全部小心地裝進大紙袋內,這時候,文太太也回來了。
  她母親打扮後顯得精神奕奕,看上去年輕許多。
  不必讓她知道太多,勤勤感喟,這樣的安逸時光可能不長了,檀氏畫廊也許在明天就與文勤勤結束合約。
  “這麽匆忙?你表姐有事請你幫忙。”文太太拉住女兒。
  “她與我說過了,我一定盡快給她答複,你放心。”
  “幾時起程到巴黎去?”
  “決定行程才通知你。”
  勤勤抱著兩大包資料下樓去。
  臨走時她看見瑉表姐豔羨的眼光。
  唉,那是因為她不知道當事人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
  甫上車,司機即說:“張小姐找你,她在公寓等。”
  勤勤剛巧也想找她,“我們回家去吧。”
  張懷德站在露台上,背著勤勤。
  勤勤喚她,“吃點東西吧,當心倒下來。”
  張懷德說:“勤勤,你真勇敢,換了是我,真不舍得放棄這到手的一切,”
  “為何一直把自己說得如此庸俗?”勤勤凝視她,“是否借此保護自身?你明明知道,你舍不得走,不過是因為檀中恕這個人。”
  張懷德低下頭。
  “奇怪,”勤勤說下去,“有人無情,偏作多情,有人情深,偏作無情,真把我弄糊塗了。”
  張懷德咬在口中的一口青瓜三文治,再也咽不下去。
  “對不起,”勤勤說,“世上最討厭的,便是老實話。”
  張懷德苦笑,“似你這種年紀不說真話,未免可怕。”
  勤勤看她一眼,“明天看到廖怡女士,恐怕要繼續說謊?”
  張懷德漲紅了臉,“檀先生再三請求你。”
  “我會努力應付。”
  張懷德籲出一口氣,“在某一方麵來說,廖怡沒有看錯你,我們也沒有看錯你。”
  “你需要休息,在我這裏躺一下吧,讓我陪你。”
  張懷德點點頭。
  她看到客廳一角堆著剛完成的畫,不禁欽佩地說:“兵慌馬亂間,你尚能完成工作。”
  勤勤微笑,“有守護天使幫我的忙呢。”
  張懷德不但有兩隻大大的黑眼圈,麵孔也腫了起來,再不休息,恐怕就要崩潰。
  勤勤坐在她身邊仔細翻閱那疊剪報。
  這是一部本市文藝工作者的興亡史,每年都有年青人興致勃勃地投身藝術,有些不消三兩個回合便被淘汰出來,改行教書或做小生意,也有些堅持到底,但始終沒有贏得名利,隻在一些偏僻角落舉辦展覽,並無幾人得道。
  張懷德在長沙發上睡著了,勤勤輕輕替她蓋上一條毯子。
  紀錄濃縮時間,數十年間大事在三兩個小時內閱畢,給勤勤南柯一夢的感覺。
  一晃眼他們都成了中年人,最無辜是張懷德,根本不是同道中人,無意間闖進他們的王國,成為犧牲者。
  待她醒來,勤勤想問她當初幹的是哪一個行業。
  趁著空檔,她撥電話去畫廊,囑宣傳部與藝術家月刊記者接頭,並且說出表姐的聯絡地址號碼。
  瑉表姐也終於來求她了。
  但性質大有不同,這等花邊瑣碎事情,得不得到,都無傷大雅,當年勤勤上門,卻事事與生計有關。
  張懷德說得對,拒絕檀氏這樣瘋狂的激情,是需要點勇氣,不是人人做得到。
  勤勤覺得一絲驕傲。
  “看,父親,”她對著空氣說,“文勤勤富貴不能屈。”
  她莞爾,賣假畫是一回事,請槍手也是另外一回事。
  但,文勤勤不出賣自己。
  她為這套無稽的道德水準笑出聲來,差些兒吵醒張懷德。
  即使在真正的困境裏,勤勤也一直提醒自己:每次自憐不得超過十分鍾。
  接近午夜的時候,勤勤覺得疲倦,剛瞌睡,接到電話。
  是檀中恕。
  “懷德在你那裏?”
  “剛剛合上眼,沒有十萬火急的事,請讓她休息。”
  檀中恕幹笑數聲,“勤勤,你倒教訓起我來了。”
  “我看不慣這奴隸製度,你做人的奴隸,又叫人做你的奴隸。”
  檀中恕半晌作不得聲。
  “我反正不幹了,我不怕,你不過想叫醒她來陪你,檀先生,我恐怕今夜你得忍受一下寂寞的滋味了。”
  “勤勤,我有種感覺,你大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不,開頭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最近,我漸漸發覺你根本沒有餘力再付出感情。”
  檀中恕又靜了一大段時間,這次,勤勤以為他已放下電話。
  但沒有,他終於說:“我明早再打來,晚安。”
  第二天清早,張懷德跳起身一直嚷:“怎麽不叫醒我。”
  勤勤原本捧著紅茶在看早報,聽見這話忍不住笑起來。
  “檀先生有沒有找過我,該死,怎麽會睡得昏死似的。”
  勤勤把報紙推到她麵前,“是,你睡著了,但是世界大事照樣發生,還不是填滿整張報紙,你說奇不奇怪。”
  張懷德深深歎口氣,她當然明白勤勤的意思。
  “放鬆一點,他要找你,總會找得到。”
  電話鈴響,張懷德撲過去,勤勤覺得她無可救藥。
  可想而知,她一定在這種行為裏得到極大的快感與滿足,不然,怎麽可能堅持下去。
  隻聽得她說:“勤勤,是找你的。”
  是楊光,“這麽早就有客人?好幾天不見,問候一聲。”
  “忙得慌,過兩天找你,說不定有好消息。”
  “你去陪客吧。”
  勤勤掛上電話。
  “你的男友?”張懷德問。
  “好友。”勤勤暫時不願意透露更多。
  那天下午,醫生說,他替廖怡注射了一種麻醉劑。
  勤勤知道那是什麽,那藥止痛鎮靜,可使病人得回一點自尊。
  “你來了。”
  “是。”
  廖怡輕輕問:“你要不要看看你此刻的身體?”
  勤勤一時沒聽懂,要隔一會兒,才弄明白廖怡是真正的著了魔,她不止把文勤勤當作替身,她已把勤勤當作她自己:年輕時的廖怡。
  她開始喃喃自語。
  勤勤知道她神智已經模糊。
  勤勤略覺不安,咳嗽數聲,提醒女主人,她是另外一個人。
  “我要出來了。”廖怡說。
  勤勤不敢怠慢,全神貫注看著屏風後麵。
  廖怡推著輪椅出來,勤勤這才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臉。
  她問勤勤:“他們不讓我照鏡子,我是否已經很可怕?”
  勤勤說不出話來。
  她的頭發已經掉得差不多,戴著一頂黑絲絨帽子,皮膚焦黃,貼在頭顱上,現出骷髏的形狀。
  勤勤不忍看下去,又不能放肆地轉過臉去,隻得站起來說:“我推你到露台去。”
  轉到她身後,勤勤才恣意地閉上雙眼,眼皮猶自不停地跳動。
  太可怕了。
  一個人竟會變成這個樣子,太可怕了。
  廖怡伸出手來,“你看我這雙手,曾經豐碩白潤過。”
  勤勤輕聲說:“是,戴顏色寶石戒指最好看。”
  廖怡說:“我可以給你一切,我會捧你成名,使你擁有這個王國,隻要你答應我。”
  勤勤忍不住蹲下來,握住廖怡猶如枯骨般的手,“當年,齊先生也是這樣對你說?”
  離得這麽近,勤勤可以看到廖怡的瞳孔已經放大。
  她笑了,“不,你還不明白?當年,挑選我的,並不是齊穎勇,而是他的妻子。”
  勤勤連忙站起來,打一個冷顫。
  這是一個連環套,局中人樂此不疲,不停地玩下去,上一環與下一環的年歲相距至少十多二十年,上一環自知天不假年,連忙替下一環尋找新的環節……
  這簡直是變態的。
  檀中恕輕輕推門進來。
  廖怡招他,“你過來,你過來。”
  勤勤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本來對這件事還懷著一點浪漫的幻想,至今完全消失。
  幸虧有檀中恕,是他,是他化腐朽為神奇,因為他陰差陽錯地愛上了廖怡。
  勤勤輕輕退開。
  隻聽得廖怡說:“我已經替你找到了理想的人……”
  自勤勤站著的角度看過去,正好看見廖怡的小腿,此刻她也還穿著黑色的襪子,但與勤勤是一次見到的大不相同,此刻她全身已沒有一點脂肪肌肉剩下來了。
  廖怡已接近彌留狀態。
  檀中恕按鈴喚來醫生。
  勤勤輕聲問:“為什麽不把她送進醫院?”
  “已經沒有分別了。”
  醫生與看護把廖怡扶到床上,勤勤靜靜退至室外。
  張懷德迎上來。
  勤勤很坦白地說:“她不行了。”
  “你有沒有答應她?”
  “她一直肯定我不會拒絕她,她很有信心,沒有懷疑。”
  “但是你沒有答應她。”
  “沒有,我不想騙她,我做不到。”勤勤不是沒有遺憾的。
  自此刻開始,檀氏畫廊的榮華富貴將離她而去。
  文勤勤將打回原形,要重新回到出版社去為婦女雜誌設計版樣,做類似的、卑微的工作。
  勤勤走上露台,看著藍大白雲,她沒有後悔,在該處站了一個下午。
  “文小姐,文小姐,快請進來。”護士奔出來召她。
  勤勤連忙跑進臥室。
  廖怡進入回光返照狀態,她緊握著勤勤的手不放。
  “你看,”她同檀中恕說,“這便是我年輕的時候,你終於見到少年的我了。”
  檀中恕一聲不響,淚流滿麵。
  廖怡說完之後,陷入昏迷,然後她開始嘔吐,咽下最後一口氣。
  這已是勤勤第二次麵對死亡。
  檀中恕終於站起來,他已經筋疲力盡,倒在沙發裏。
  張懷德進來陪伴他。
  勤勤心想,好了,每個人都自由了。
  這樣想,無異涼薄一點,卻也離事實不遠。
  勤勤同張懷德說:“我要走了,司機知道我在什麽地方。”
  她在車上與楊光通過電話。
  到了他家,看見他如常般站在畫架前運筆如飛。
  這個地方與適才的廖宅有天堂與地獄之別。
  勤勤恍若隔世,不禁走過去對楊光說:“我愛你。”
  “冰箱裏有蘋果酒,廚房裏有菠菜餡餅,請自便。”
  勤勤開懷大嚼起來。
  楊光看著她,“你的心事已了,你已恢複正常。”
  “你的目光尖銳。”
  “自然,否則怎麽做藝術家。”
  “誰封你做藝術家。”勤勤笑,“八字沒有一撇。”
  “告訴我,勤勤,為何驟然天空海闊,一片澄明。”
  “我想通了一切問題。”
  “譬如說?”
  勤勤說:“譬如說,我雖不成材,或許可以苦練。”
  “還沒有到告訴我的時候?”
  “楊光,放一段悠揚的音樂給我聽,我想好好休息。”
  “這一陣子你到底忙什麽,馬不停蹄,撲來撲去。”
  勤勤不出聲,這個秘密,她永永遠遠不會說出來。
  連楊光也沒有權知道。
  就躺在楊光的舊紅色絲絨沙發上,勤勤做了一個夢。
  一個穿黑衣黑襪的美婦人前來,攤開手,像是要問她索取一樣東西,臉容哀怨,不達到目的,似不肯離去。
  勤勤當然知道這是誰。
  她無所懼,對美婦人說:“你走吧,你要的,我沒有。”
  伊不肯走,冉冉飄近。
  “我不是你,你看看清楚,我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美婦人以水盈盈的雙目凝視她。
  “去吧,外間自有你需要的人,去找他們,不要浪費時間。”
  她哀怨地笑,終於點點頭,影像消失在空氣中。
  勤勤醒來,沙發上有一股若隱若現的香味,不知是楊光哪個異性朋友留下,引來這樣的奇夢。
  楊光仍在工作。
  “你一天做多少鍾頭?”勤勤問。
  “無休止。”
  “這樣喜歡畫?”
  “是。”
  勤勤歎口氣,看看時間,已近黃昏。
  勤勤有點內疚,找到了張懷德。
  “勤勤,事情已經過去,你可以出來,我們有話要同你說。”
  “我知道,我也有話要說。”
  “首先,我要多謝你給我的啟示。”
  勤勤苦笑。
  “我們明天上午十時在辦公室見。”
  “檀先生的精神可好?”勤勤忍不住問。
  “可以支侍。”
  “你呢?”
  “我?勤勤,實不相瞞,我似解脫了多年來的枷鎖。”
  “啊,這麽嚴重,那此刻你真的無比輕鬆了。”
  “我現在預備出外飽餐一頓,好好睡它一覺,明天見。”
  她掛上電話。
  楊光聽到對話,順口問:“不是檀氏畫廊有事吧?”
  “與你無關。”
  “要小心行事啊,否則你這隻燕子就得飛回尋常百姓家。”
  勤勤笑吟吟地說:“楊光,我就是愛你這張狗嘴。”
  她起身回家。
  尋常就尋常吧。
  瑉表姐與霞表妹在家等她。
  瑉瑉一見她便迎上來,“勤勤,謝謝你,記者來過了。”
  勤勤這才想起來,“嗬,訪問做得理想嗎,照片拍得可好?”
  瑉瑉答:“國際水準真是一流,他們給我一頁半篇幅。”
  “那已經算是很理想了。”勤勤現在可算經驗豐富。
  “我知道,他們的跨頁廣告費是八萬美金一期。”
  勤勤拍拍她肩膀坐下。
  以後想幫也幫不了。
  權勢真是美妙的一件事,一句話下去,水到渠成。
  檀氏原本打算賦她這個權力,是她不識抬舉,自動棄權。
  往者已矣,一切從頭開始,勤勤並不介意再看表姐冷麵孔。
  文太太出來問:“怎麽都幹坐著,小時候你們頂愛下棋。”
  文太太把棋子取出來。
  勤勤頗有下象棋的天分,幼時常與她父親對弈。
  下了五分鍾她便炮九平七,待紅方走了兵五進一,以便反立中炮,積極爭先。
  瑉瑉連忙平炮求兌,明明有機會取勝,但不知恁地,在勤勤麵前,她心已經怯了,不敢下殺著。
  這是失去自信的表現,勤勤立刻注意到了,甚為不忍。
  世人的心理竟這麽懦怯,碰到一點點挫折,見人有一點點成就,立刻拜倒跟前,世人又如此可惡,見人有些微不得意之處,略為狼狽,便湊熱鬧也要來踩一腳。
  從這局棋中,勤勤進一步洞悉了世情。
  她的心靈忽然亮了起來空了起來,勝了一局之後便收手不玩。
  瑉瑉讚歎說:“你看你多能幹。”
  最令勤勤難過的是,瑉瑉還是真心的,絕不虛偽。
  她正容說:“你錯了,我也不過去到哪裏是哪裏。”
  瑉瑉一怔,並沒聽懂。
  文太太又鼓勵她們親熱,“不出去喝杯茶逛逛街?”
  勤勤搖搖頭,目光落在日曆上,擾攘間已經八月份了。
  竟這樣就過了一個夏天。
  這幾個月來她未曾為生活上任何事操過心,天天抽絲剝繭,鑽研檀氏的秘密,待洞悉一切的時候,季節已經偷換。
  勤勤吃驚了,呆呆地看著月份牌。
  瑉瑉與妹妹向她告辭。
  一走到樓下,兩姐妹便說起勤勤來,“怪極了,麵色變幻無常,一時陰雲密布,一時曙光顯露,令人摸不著頭腦,看樣子,心理負擔不輕。”
  “然而,她快樂嗎?”
  “不快樂,誰幹,她當然有她的樂趣。”瑉瑉羨慕地說。
  “下次問問勤勤。”
  這樣子的問題,連勤勤都沒有答案。
  最快活的應當是楊光,事不關心,永不勞心,隻管作畫。
  勤勤走過去,握住母親的手,“媽媽,倘若我們失去目前的安定生活,你會怪我嗎?”
  文太太聽了這話,眼睛發紅。
  “媽媽,你不舍得?”勤勤有點急。
  文太太轉過頭來,“不舍得什麽?隻是這句話,你父親也曾說過,你那口吻,活脫似他。”
  勤勤微笑,那簡直小巫見大巫,她父親把整副家當,包括一爿紗廠,在短短十年間散清。
  文太太說:“我才不怕,隻要你們喜歡。我這生人,能夠看到你父高興,以及看到你愉快,已經達到目的。”
  勤勤提醒母親,“但也許,表姐她們就不與咱們來往了。”
  文太太笑吟吟地說:“來,有來的做法,不來,也有不來的做法。”
  勤勤意外,“我以為你很享受同她們往來。”
  “我的確享受,但她們不來侍候,我亦不覺空虛。”
  勤勤明白了,這叫做隨遇而安,是生活最高境界。
  “媽媽,我愛你。”她抱著母親搖兩搖。
  那天晚上,勤勤再也沒有做夢,再也沒有見到那美婦人。
  不是不惆悵的。
  她在家中自己的小小舊床上睡到九點,鬧鍾叫起來,她探手過去,熟悉放肆地,碰一記拍下去。
  勤勤唏噓地想,一切都恢複正常了,唉,南柯一夢。
  她起床妝身,穿上日常便衣,套上球鞋,恢複自我。
  來接她的司機差點兒不認得她,勤勤坐上大房車。
  以後又要擠在地鐵中,但,選擇的是自由,不要緊。
  她喃喃自語,這個故事,叫勤勤奇遇記。
  車子到達檀氏畫廊,她下車仰頭看一看整座大廈,才進大堂按電梯上會議室。
  勤勤準時抵達,但是檀中恕與張懷德已經在等她。
  勤勤坐到她慣坐的位子上去。
  今天好像就他們三個人開會。
  檀中恕西裝襟上別著小小一方黑紗,精神不大好,但眉宇間卻比從前開朗。
  張懷德說:“我先講。”
  勤勤揚起一道眉,奇怪,她怎麽也有話要講,而且,要在會議室講,倒真要側著耳朵細聽。
  隻聽得她說:“這是我的辭職信。”
  不但勤勤跳起來,連檀中恕都聳然動容,室內鴉雀無聲。
  他們倆瞪著張懷德。她辭職?不可能,這些年來,張懷德已經成為檀氏畫廊的一件不動產,沒有了她,檀氏可能不再是檀氏。
  勤勤看著桌麵上那隻耀眼的白信封,又看著檀中恕。
  檀中恕苦澀地說:“懷德,不要開玩笑。”把信推過去。
  “我從來沒學會過開玩笑,你是知道的。”又把信封往檀中恕那邊推。
  “懷德,這是何苦呢。”
  張懷德籲出一口氣,“我累了,我想告老回家休息去。”
  “我給你假期,半年、一年,隨便你說,公司出費用。”
  “我還是想你批我辭職。”
  “沒有可能。”
  “那我隻好不告而別。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合約。”
  “為什麽,懷德,在這種要緊關頭,正需要你的時候。”
  “十多年來,都是你們的需要,可有問過,我的需要?”
  說得好。
  檀中恕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張懷德,“你需要什麽?”
  機會來了,勤勤在心底嚷:說呀說呀,為什麽不說?
  好不容易,張懷德開了口,她歎氣,“我不知道。”
  窩囊!勤勤泄氣。
  “懷德——”
  “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不用再加以討論,勤勤,到你。”
  “我?”
  “你不是有話要同檀先生說?”
  勤勤清清喉嚨,“是,檀先生,我也是來辭職的。”
  “什麽?”
  他跳起來,動怒,一手把桌上文件全部掃到地上去。
  勤勤說:“你何必生氣,且聽我詳細道來。”
  “你們還有什麽話要說?”檀中恕額上青筋都現了出來。
  勤勤睜大雙眼,個敢再說一個字。
  “滾出去,統統給我滾出去!”
  勤勤尚想上前伺機解釋,張懷德已經拉著她出會議室。
  張懷德不給她有說話的機會,“你還沒去過我家,現在請你去喝杯茶。”
  上了車張懷德才鬆口氣,“我從未見過他生那麽大的氣。”
  勤勤問:“他有沒有準我倆辭職?”
  張懷德輕輕責怪她,“此刻的少年人仿佛都有涼血。”
  勤勤笑了,“小姐,不見得每個人的熱血都要用在他身上。”
  張懷德漲紅麵孔。
  勤勤仍然不放鬆地加一句:“有你不就得了。”
  張懷德不再出聲。
  過一會兒,她感喟地說:“你們這一代怎麽會這樣聰明。”
  勤勤向她擠擠眼睛:“自幼吃慣字母湯的功能。”
  張懷德忍不住笑出來,又黯然道:“任何人有機會都會愛上你。”
  “是嗎,我也正想如此恭維你。”
  “勤勤,你真打算辭職?”
  勤勤點頭,“最有資格承繼檀氏畫廊的人是張懷德。”
  “我怎麽敢妄想。”
  “最近這幾年打理畫廊的人實際上是你吧,他們一個病,一個服侍病人,哪裏抽得出時間。”
  張懷德答:“上了軌道的機構,人才濟濟,毋需十分操心。”
  車子已駛抵目的地。
  張懷德的公寓很樸素,每個角落都擺滿各式各樣的美術品。
  勤勤很為她惋惜,以她的學曆、修養、藝術造詣、行政技巧,無論在什麽地方,都可以獨當一麵,身居要職,至少也是美術館館長身份,何用在檀氏受委屈。
  張懷德像是看穿勤勤心事,“你為我不值有什麽用?”
  “我去叫擅中恕挽留你。”
  張懷德但笑不語,“他正在氣頭上,要追殺叛徒。”
  “我才不怕他。”
  “這樣的勇氣,也是自小吃字母湯的緣故?”張懷德笑。
  “不是,自小挨打,皮厚肉粗,怕無可怕,成為潑皮。”
  張懷德斟一杯香片給她。
  勤勤發覺他們的房子都對著海景,環境優美恬靜。
  可憐的楊光,成日屈在一間陋室,光線不足,地方不夠,單靠一股傻勁拚命工作。
  勤勤暗暗祝禱,希望社會快快賞識無名氏楊光。
  說這小女孩沒心事,又時常見她出神,張懷德問:“你在想什麽?”
  勤勤問:“葬禮幾時舉行?”
  “定了下個星期,這是我最後一次為檀氏服務。”她長長太息。
  “能不能再做多一件事?”勤勤求她。
  “我的能力有限,”張懷德微笑,“你盡管說。”
  “我想介紹一個畫家給你認識。”
  “勤勤,你好像提過這個人。”張懷德記性不壞。
  “不錯,當我私人求你,請你幫我這個忙可不可以?”
  “勤勤,本市懷才不遇的畫家大抵有三萬名,有些誠心誠意,每隔一天就打電話到畫廊求見。”張懷德已經說得十分溫和。
  “但這個不同,他是我的朋友。”
  張懷德微笑,“請問他有三隻眼睛,抑或四隻手?”
  “他有一顆熱愛藝術的心。”
  “不計分。”
  “但你已看過他的畫,而且你喜歡他的畫。”勤勤嚷出來。
  “在什麽地方見過?”
  勤勤伸手一指,“喏,這幅就是。”
  張懷德抬起頭,“勤勤,你別什玩笑了,這張是你的傑作。”
  “你還不明白?我自從與檀氏簽約後根本沒有動過筆。”
  “什麽?”
  “你以為隻有你們才有資格搞驚天大陰謀,錯了。”
  張懷德睜大眼睛站起來,看著勤勤,“我不相信。”
  “不由你不信,這批藍色的畫的原作人並非文勤勤。”
  “當然是你,不可能不是你,我親眼看著你畫。”
  “你隻想看到你要看的,我坦白地告訴你,這批將在巴黎展出的畫,由一個叫楊光的人所作,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可以與他麵談。”
  張懷德不怒反笑,“勤勤,你還有什麽鬼把戲?”
  “沒有了,我說的全是真的。”
  “這些日子你在幹什麽?”
  “玩呀。”
  “你玩掉了七個月?”
  “有什麽稀奇,有人還真的玩掉了一輩子。”
  “勤勤,這不是真的,你這樣說隻不過想我見你的朋友。”
  勤勤歎口氣,“好,狼來了,假話說太多,真話沒人要聽。”
  張懷德站起來踱步。
  過半晌她重複地問:“你的意思是,你請了槍手。”
  勤勤捧著頭,羞愧地答:“你現在明白我辭職的原因了吧。”
  “我的天,紐約那批畫是否你的作品?”張懷德開始緊張。
  “那批畫貨真價實。”
  “這是醜聞,連檀氏都擔當不起。”
  “現在你知道真相了。”
  “勤勤,你這個小滑頭,我們差點著了你的道。”
  勤勤又不服氣起來,“算了,你們用人的時候,根本不睜大雙眼看清楚,隻曉得瞎捧,你們有管過我畫從何來,你們可有擔心過創作困難?檀氏隻會集中宣傳包裝推廣,到頭來本末倒置,無以為繼。”
  張懷德呆在當地。
  “這些年來,檀氏生意做得那麽大,任何東西,掛一個價目,一轉手,隨即獲得十倍利潤,但是檀氏麾下有沒有畫家?沒有。”
  張懷德抬起頭來,“有文勤勤。”
  “我?”勤勤大笑起來,“進了檀氏的門,忙不迭受訓做廖怡的承繼人,我隻是一個女演員。”
  哎呀,真舒服。
  把心中所有要說的,該說的,不該說的話全部抖出來。
  “我已認罪,”勤勤說下上,“任憑處置,我不後悔。”
  勤勤抓起外套要走。
  “慢著。”
  勤勤停步。
  “坐下。”
  勤勤坐下。
  張懷德這樣老練的人,一時間都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
  終於她說:“我們在巴黎的展覽勢在必行,不能取消。”
  勤勤說:“對不起。”
  “我怎麽同檀中恕交待?”
  勤勤默不作聲。
  “我希望你的良心從來沒有責備你,我希望你沒講過真話,我希望你一直充下去。”
  “我做不到,整件事裏,我的犧牲最大,請寬恕我。”
  張懷德想通了整件事,忽然笑起來,她笑得彎了腰,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勤勤靜靜地等她笑完了,才說:“我有一個建議。”
  張懷德擺一擺手,“我先說。那畫家叫什麽名字?”
  “楊光。”
  “很好聽的名字,簡單、響亮、明朗,人可如其名?”
  “性格活脫脫似烏雲後金光:活潑、樂觀、可愛。”
  “是你的男朋友吧。”
  “不是,是我的好朋友!”
  “他肯為你做這麽多,”張懷德表示懷疑,“不問代價?”
  “畫畫對他來講,最容易不過,並不算是什麽特別的恩典。”
  張懷德搓著雙手,“我一生的事業中數此事最為棘手。”
  “其實再簡單不過,我有一個方法在這裏,要不要聽?”
  “這件事真會促短我的壽命。”
  “我介紹楊光給你們,讓他名正言順地到巴黎去。”
  張懷德一怔,“不行。”
  勤勤聳聳肩,“那就沒有辦法了。”
  “檀中恕永遠不會批準這個建議。”
  勤勤攤攤手。
  也許楊光時運仍然沒到,希望將來有更好的機會。
  “但是,勤勤,我想見一見這位年輕藝術家,帶我去。”
  “立即?”
  “是。”
  廉價的住宅大廈永遠有肮髒的大堂、破舊的信箱、狹窄的電梯、陰暗的走廊。
  楊光開門接待不速之客的時候,一臉笑容,絲毫不受惡劣的客觀條件影響。
  勤勤說:“我帶了一位朋友來。”
  “歡迎歡迎。”
  沒有給客人坐的地方,張懷德站在客廳,看著楊光堆山積海般豐富的作品。
  她震驚且惋惜地問:“你畫這類批發風景畫有多久了?”
  “大半年。”
  張懷德心痛地衝口而出:“快別畫了,筆觸一濫,無可救藥。”
  楊光一怔,問勤勤:“這位張大姐,也是行內人?”
  勤勤點點頭。
  楊光這才說:“不必替我擔心,我有足夠的意誌力。”
  張懷德問:“是哪一家訂下的貨品,合同怎麽簽法?”
  “大姐,”楊光笑了,“你沒有出來走很久了吧?無名小卒,焉能取得合同,不過是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鍾。”
  張懷德氣餒地坐在畫堆上。
  勤勤低聲說:“你也覺得是暴殄天物吧。現在你可明白了,為何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請你前來參觀。”
  張懷德問:“勤勤的近作,全部由你捉刀?”
  楊光起了疑心,“勤勤,這是怎麽一回事,她是誰?”
  “不要緊,張懷德是我們的朋友,她什麽都知道。”
  張懷德說:“我明日差人送合同來,你看過之後,假使沒有異議,就成為我名下的畫家。”
  楊光呆呆地說:“我不明白。”
  勤勤歡呼,“你還不明白?你被發掘了。”
  “就這麽簡單,我不用討好任何人,陪任何人睡覺?”
  “楊光,請你控製你自己。”
  張懷德不以為忤,仍然站在畫堆之中不置信地讚歎。
  告辭後,上了車,她才說:“我中了彩金。”
  勤勤問:“怎麽說法?”
  她看勤勤一眼,“多數人畫了三五七張畫便要喊創作奇苦,沒有時間沒有題材沒有靈感,抱怨多過作畫,我相信楊光是罕見的例外。”
  勤勤漲紅麵孔,無言。
  過一會兒勤勤問:“你同楊光簽約,不用經過檀中恕?”
  “我已辭職,打算創業,楊光屬我旗下第一名勇將。”
  “啊?”
  “他值得投資,我會給他優厚條件,用心栽培他。”
  勤勤長長籲出一口氣,有點悵惘,有點歡喜,她用手托著下巴想:“噫,文勤勤又何去何從呢?”
  張懷德輕輕說:“待檀中恕氣消了,我們仍得見他。”
  勤勤還得求他撤銷合約。
  勤勤去了廖怡的葬禮。
  隻有他們三個人。
  檀中恕寂寞地站在前方,一身黑西裝,勤勤看不清他的臉麵,他戴著帽子,一如當日在如意齋出現時那個打扮。
  勤勤多麽想親近他,但這是不可能的事,他早已把此生的精神感情,用盡在廖怡身上,世上或許還有一個人,可以用無比耐力把他引渡返回現實世界,那人是張懷德,並不是文勤勤。
  勤勤輕輕地對張懷德說:“她是一個寂寞的人。”
  張懷德看她,“一生得一知己足矣,她不失為一個快樂的人。”
  勤勤奇說:“你的想法同家母一樣,一生對牢一個人於願已足,完全不需要其他朋友。”
  張懷德苦澀地微笑,雙眼凝視檀中恕背部,充滿愛慕之意。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欠了另一些人若幹無法償還的債。
  勤勤與張懷德沒有再交換對白。
  下葬的不止是廖怡的身體,也是一段過去的傳奇。
  勤勤對她的資料可說相當清楚,這樣的感情與這樣的故事,在今時今日,沒有可能發生。
  勤勤隻感到些微悲傷,轉眼即逝。
  禮成後檀中恕站著不動,勤勤自動退出,走到一半回頭看去,隻見張懷德站在他身後約十步之處,一身黑衣,活像檀中恕的影子。
  勤勤回到家,換下素服。
  王媽在工作間靜心聆聽股票行情報告,這是她的正經生意,上午買進,下午沽出。收入勝過大班。
  勤勤忽然又有創作的衝動,她走進舊時畫室,把麻將桌子輕輕抬至一角,騰出空間,搭起畫架。
  顏料都幹涸了,勤勤自言自語,一邊擠錫管一邊說:“來,別放棄,拿點顏色出來看看。”
  擾攘半日,才得紅色與黃色尚可應用。
  勤勤也不去計較,一伸手,就描出大樣來。
  她逗留在畫室之內直至腰酸臂軟,好久沒有這樣運動,體力上已經吃不消。
  勤勤蜷縮在安樂椅上打個嗬欠。
  今日她約了楊光出去慶祝,不能爽約。
  楊光許久沒有這樣說了:“我來接你。”
  她請楊光坐下聊天。
  他忙不迭地向勤勤報告與張懷德談判過程,繪聲繪色,勤勤笑吟吟聆聽。
  這小子,平素這樣瀟灑不羈,一旦接觸名利,也會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起來,不是沒有暴發戶味道的。
  所以,很多時候,批評他人行為舉止庸俗,不外是因為發言人還沒有得到做濁人的機會。
  勤勤沒想到楊光也會有這種小船不可重載的姿態。
  畢竟,他受壓抑也太久了,高興得稍微忘形一點,也是人之常情。
  勤勤拍拍他肩膀,“從此你揚眉吐氣,恭喜恭喜。”
  “我回過家,”楊光一直說下去,“家人對我態度另一樣了。”
  “當然,現在你已不是他們的負累。”
  “從前我也不是。”楊光申辯,“我一直識相。”
  “楊光,現在還計較這些幹嗎?”
  楊光看著勤勤,“你也是過來人吧?”
  “有幾個文藝工作者幸運得沒有遭過白眼?誰叫你不是建築係及醫科高材生,人家自幼氣宇軒昂,百毒不侵。”
  楊光笑了。
  “你幾時搬出小公寓?”
  “明天有人同我去看房子。”
  “我真的替你高興,以你的才華,早應該有今天。”
  楊光謙曰:“也不過剛剛開始,相當患得患失。”
  “你放心,張懷德相信是本行最偉大的經理人。”
  她一定會把楊光捧出來。
  “我怎麽報答你穿針引線?”
  “唉,楊光,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天才不可能長久埋沒。”
  “勤勤,你世故很多。”
  “看得多聽得多知得多,自然世故,我算是遲熟的人,早過二十一歲,動作卻一如小孩。”
  楊光有點擔心,“與檀氏解約之後,有何出路?”
  “改個藝名,喚作檀香,街頭賣藝。”勤勤不在乎地說,“或是開班授徒,發掘小明星,專教幼兒班。”
  楊光說:“檀氏才不會放人。”
  勤勤失望,“你說一句半句好聽的話行不行?”
  楊光努努嘴,“你的水準回來了。”
  勤勤朝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看到的是她方才畫的作品。
  “不要開玩笑。”
  勤勤主動要求見檀中恕。
  他不肯與她會麵,亦不欲與她說話,吩咐秘書,叫勤勤有事與他手下交待。
  噫,失寵滋味壞極,不足為外人道,勤勤啼笑皆非。
  秘書問:“文小姐你有什麽重要的話要說?”
  勤勤不想對他發牢騷,便輕輕說:“關於合同——”
  秘書打斷她,“檀先生現在不管這個,你同人事部聯絡好了。”
  從前他親自打理一切。
  勤勤有點光火,按捺脾氣,說:“好的,我懂了,謝謝你。”
  她同張懷德說:“他不肯見我,等於打我入冷宮。”
  “老板都是這樣。”
  “我必須見他,你想想法子,我還有張合同在他那裏。”
  “既有薪水可支,何用操心,”
  “無功如何受祿?”
  “那麽與他說明白,到他家去,開門見山,對質清楚。”
  “不經預約?”
  張懷德笑,“除非你願意等上一年半載,待他消氣。”
  “你不想見他?”
  “我沒有空,我要成立張氏畫廊,嚐嚐做老板的滋味。”
  他倆冷戰還沒有終止。
  張懷德貌似無事,內心世界,不得而知。
  “他多數什麽時候在家?”
  張懷德歎口氣,“他極少外出,黃昏泰半在園子裏。”
  “我今晚就去。”
  張懷德看她一眼,“勤勤,說話小心點,別刺傷……”
  還是那麽體貼,那麽溫柔,處處替他著想,好一個紅顏知己。
  勤勤早已經回複自己喜歡的打扮,饒是如此,檀宅管家看到她,還是嚇了一跳。
  過半晌才說:“檀先生不見客。”
  勤勤特地用不悅的語氣問:“我是客人嗎,快開門。”
  剛剛是黃昏,勤勤背著光,輪廓線條都像煞了一個人,管家遭了迷惑,他想看清楚一點,打開了門。
  勤勤進屋,“檀先生可是在書房?”
  “是。”
  她知道書房在什麽地方,一徑走過去,門虛掩著,還沒有掌燈,勤勤站在門旁,看見檀中恕背著她坐在安樂椅裏,像是在欣賞園景。
  勤勤咳嗽一聲,他聽見,轉過頭來。
  在這種光線下,他也誤會了,站起來,“怡,是你。”聲音裏充滿迷惘盼望淒酸之意。
  勤勤若不是個鐵石心腸的現代女性,恐怕早已回答“是我”,從此扮演這個角色。
  當下她隻輕輕答:“是文勤勤。”
  檀中恕的聲音立刻複原,“我不記得請你來坐。”
  “請給我機會說幾句話。”
  “我們之間沒有什麽好談的,人事部自會同你聯絡。”
  勤勤勇敢地說:“我情願一五一十親口說清楚。”
  檀中恕看著她,他好想把這個叛徒趕出去,但是想起像她的那個人,終於說:“講吧。”
  “我無法做到你的要求,公司的損失,我願意設法用作品抵償。”
  檀中恕沉默一會兒。
  “我是文勤勤,一個資質普通的文藝工作者,熱愛創作,性格不羈,我不配承繼檀氏畫廊,亦從未作此打算,為了這個可怕的任務,我心神大受困擾,無法工作,所以要求解除合約。”
  檀中恕終於說:“請坐,勤勤。”
  勤勤見他肯承認她不是廖怡,已經大喜過望,膽子壯起來。
  “你以為我是狂人是不是?”
  “不,”勤勤搖搖頭,“你隻是鑽進牛角尖,走不出來。”
  他苦笑,沒想到給一個小女孩子教訓。
  “檀先生,請答應我剛才的要求。”
  他沉默一會兒,終於歎口氣。
  “勤勤,我會做得比你要求更好,你可以留在檀氏,繼續創作,我保證你再不會受到任何滋擾。”
  “真的?”勤勤呆住。
  檀中恕點點頭,逝去的經已逝去,勤勤說得對,她是另外一個人。
  勤勤一高興,手舞足蹈,無限歡欣。
  她為這件事不知擔心了多久,好怕失業後生活有問題,更怕母親失望,應了好夢易醒這句話。
  本來應當功成身退,但文勤勤畢竟是文勤勤,她居然還有話要說。
  檀中恕詫異了,他已經作出最大讓步,她還要什麽?
  隻聽得勤勤問:“你任由張懷德離開你?”
  檀中恕側起耳朵,一時間不知勤勤說的是公抑或是私事。
  “她深愛你。”
  檀中恕這才明白勤勤竟明目張膽地幹涉起他的感情生活來。
  “我可以向你保證她深愛你,你不會找到更理想的夥伴。”
  檀中恕靜靜地聽著,以前從來沒有人批評過他與張懷德之間的感情,沒有人敢說一句半句,都裝作不知道沒看見。
  “像你這樣脾氣古怪的人,不易相處,放棄張懷德是非常不智的行為,你會後悔。”
  檀中恕實在忍不住,“勤勤,你太愛管閑事了。”
  “這並不是閑事,我認識你倆至深。”
  檀中恕說:“有一句老掉了牙的話:感情是雙方麵的。”
  “你也愛她呀,你不知道嗎?”
  檀中恕看著勤勤,真不可思議,這陌生的少女闖入他們的生活,忽然似懂非懂地擔任起教務主任的角色來,趁著他意誌力最薄弱的時候,猛烈攻擊,要叫他吃敗仗。
  “勤勤,夠了,你回去吧。”他微慍地說。
  “你為什麽不承認,”勤勤牛脾氣發作,豁了出去,“你怕對一個人不忠?可是歸根究底,她也想你生活幸福,張懷德已經等了你十多年,不要叫伊失望。”
  檀中恕說不出話來。
  “你不讓她走,又不表示誠意,太過殘忍。她已作出抉擇,你再不加以挽留,隻怕來不及。”
  檀中恕雙手顫抖,他拉一拉喚人鈴。
  勤勤知道他要送客,再不走恐怕會把事情鬧僵。
  她站起來。
  管家進來,“文小姐請。”
  勤勤提高聲音,“你知道在什麽地方可以找到她。”
  檀中恕已經走進花園裏去。
  管家把她當賊似押出門外,輕輕抱怨,“文小姐,你太淘氣,令我們下人難做。”
  勤勤歉意地拍拍他肩膀,忍不住同情地說:“他真是個怪人,難為你們了。”
  管家開亮門燈,看清楚勤勤飛揚明亮年輕的眼神,她是她,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
  “文小姐,我叫車子送你出去。”
  “也好,我就搭一程順風車。”
  在車子裏,勤勤把雙臂枕在腦後,逸樂地想:萬事順利,困難迎刃而解。她長長籲出一口氣。
  她吩咐司機把車子開到張宅去,她有好消息要宣布。
  張懷德剛要出門去看新寫字樓,勤勤跟著一起跑。
  辦公室的規模同檀氏畫廊不能比擬,但正如張懷德說:“在這裏,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你不是要把檀氏打垮吧,手下留情。”勤勤裝出吃驚模樣。
  張懷德伸手擰一擰勤勤的麵孔,“一年後邀你跳槽。”
  “檀先生對我不錯,我要詳細考慮。”
  張懷德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考慮什麽,雙倍還是三倍酬勞?你這個精靈鬼,十個大人還不是你對手。”
  勤勤伸長脖子,“在這之前,我還得努力畫畫,鞏固地位。”
  張懷德歎口氣,“真想問問令堂,喂你什麽吃得這麽聰明。”
  電話鈴響,勤勤提心吊膽,這會不會是檀中恕回心轉意?
  不是,是家私店、電器店,新職員前來報到。
  勤勤悵惘,這檀中恕,簡直走火入魔,張懷德已做得最好,現在是輪到他有所表示的時候了。
  他們大人最喜歡小事化大,大事則弄得不可收拾。
  張懷德看她一眼,“你好像在等不知什麽人的電話。”
  “是嗎?”勤勤一怔。
  “同你說,他要是肯找你,終歸找得到你,放心好了。”
  話裏有話,不知是說給勤勤聽,還是給她自己聽。
  過一刻勤勤問:“楊光這小子沒令你失望吧?”
  “我們一定可以合作愉快,他管創作,我管推銷。”
  勤勤說:“我要走了。”
  “檀氏的人,不要老待在張氏,免得生枝節,惹麻煩。”
  “這分明是討厭我。”
  “我討厭你?你拿楊光出替你,代你到巴黎辦畫展,檀氏才這麽容易放過你,你倒說得風涼。”
  “你見過檀中恕?”勤勤發呆。
  “我與舊同事開了整夜會議才想出這個法子,他肯接受。”
  怪不得。
  “我們正連夜趕宣傳材料,真多虧你臨時來一招金蟬脫殼。”
  “對不起。”
  “有些人一聲對不起了事,他人不知要收拾多少麻煩。”
  勤勤隻得拉住張懷德的袖子不住地搖晃,說不出話。
  過很久她才說:“我是近年來唯一為誠實付出代價的人。”
  張懷德自她一眼,“也不過是看在這個分上,不然誰替你填縫子,堵紕漏。”
  勤勤黯然。
  大隊出發前一日,為楊光舉行了一個小小慶祝會,張懷德邀請勤勤參加,她已有一段日子沒有看到楊光,他忙著做籌備工作,每天隻能睡三四個鍾頭。
  宴會中不少客人是檀氏要員,老實說,連勤勤都搞不清楚目前檀氏與張氏的關係如何。
  楊光看到勤勤,連忙迎上來。
  他一身白衣白褲,神采飛揚,一臉自信,已非吳下阿蒙。
  勤勤實實在在,再一次為他高興。
  楊光握住勤勤的手,“我不會忘記你。”
  “神經病。”勤勤摔開他的手,“誰要你報答。”
  “這機會原來是你的。”
  “不,機會隻有能者方可把握。”
  “不要放棄工作。”
  “我已經不是檀氏公主,張懷德走後,我備受冷落。”
  張懷德在那邊叫他們,“別顧住卿卿我我,他不過去兩個禮拜。”
  引來哄堂笑聲。
  楊光笑語勤勤,“你不如將錯就錯,就這樣算數。”
  勤勤兵來將擋:“士可殺不可辱。”
  她喝了一點酒,情緒十分好,以過來人的身份,把需要注意的地方一告訴楊光。
  楊光蹲在勤勤身邊,一一聆聽,遇有不明,即時發問。
  客人漸漸散去,張懷德還在吩咐一兩個職員辦事。
  門鈴忽然響了一下。
  勤勤抬頭說:“別亂開門。”
  張懷德笑問:“你還沒喝醉?”
  她親自去應門,但是站在門口,良久沒有回來。
  勤勤覺得奇怪,不由得站起來,走到走廊去觀看。
  張懷德已經放了來人進屋,兩人正站著喁喁細語。
  是檀中恕!
  張懷德雙手繞在背後,身子靠牆上,麵孔漲得通紅。
  檀中恕低著頭,像是已說完他要說的話,靜候答複。
  然後,張懷德哭了。
  眼淚湧上眼眶,滾下臉頰,張懷德如一個孩子般激動,但勤勤看得出這是欣喜的眼淚。
  勤勤放下心來。
  不是每件事可以有這樣完美的結局。
  隻聽得張懷德說:“我願意。”
  勤勤感動,她鼻子有點發酸。
  楊光偏偏在這時候在她身後問:“什麽事,到底是誰來了?”
  全世界最煞風景的,便是這個人。
  她連忙拉著楊光往後門走,“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為什麽?”
  “你別管。”勤勤用力推他。
  “你不說我不走。”
  “我要找一塊清靜些的地方向你求婚。”
  兩人自後門出去了。
  站在街上,楊光質問她,“鬼鬼祟祟,到底什麽事?”
  勤勤忽然之間發怒:“我從沒見過一個人,這樣蠢這樣呆,卻又生活得這麽興高采烈。”
  第二天一早,大隊出發到巴黎去了。
  勤勤有點失落,她也沒閑下來,利用這段時間工作。
  作品恢複了從前的水準。
  勤勤特意挑了一個清晨去掃墓,夏終秋臨,連她這樣年紀的人,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
  她恭恭敬敬鞠一個躬,放下一小束毋忘我。
  轉過頭來,卻看到不遠之處站著檀中恕。
  勤勤朝他點點頭。
  檀中恕走到墓前。
  勤勤退開,石子鋪的小徑長而且迂回,走到一半,她發覺檀中恕就在她身後。
  她放緩腳步,等他上來,不徐不疾,並肩而行。
  勤勤覺得他有話要同她說。
  過半晌,隻聽得檀中恕說:“張懷德已經答應與我結婚。”
  “那太好了。”一切恢複舊觀。
  檀中恕輕輕說:“已經失去一個,再也不能失去第二個。”
  勤勤說:“我真替你們高興,晚年兩人可以互相依伴。”
  檀中恕一怔,晚年,他抬起頭,在勤勤眼中,他們已經近黃昏了吧,真是殘忍。
  勤勤又問:“不會是一個盛大的婚禮吧?”
  檀中恕搖搖頭,“我們兩個人都愛靜。”
  “祝你們永遠幸福快樂。”
  “謝謝你,勤勤,你的出現為我們解開多年死結。”
  “那麽,”勤勤衝口而出,“我心裏頭的結呢?”
  檀中恕停住腳步,看著她。
  勤勤低聲疑惑躊躇地說:“一個陌生人,不會無故長得像另外一個陌生人。”
  檀中恕一怔,不出聲。
  “而且像得那麽厲害,連不相幹的人都一眼看出來。”
  檀中恕說:“勤勤,你想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多心了嗎?”
  “世上相似的人很多,不然不會成為戲劇與小說中通俗題材。”
  勤勤轉過身子來看著檀中恕:“你認為我是她什麽人?”
  檀中恕說:“荒謬。”
  勤勤問下去:“我與你的會麵,是一次偶遇,抑或由她告訴你,世上有我這麽一個人,你因此找上門來?”
  檀中恕訝異,“勤勤,你想像力如此豐富,不如改行出任作家。”
  “你不願意為我解答?”
  “你的論點毫無根據。”檀中恕駭笑,“我不知道你想暗示什麽,你是文少辛的女兒,路人皆知。”
  “是嗎,”勤勤輕輕地問,“我是嗎?”
  “勤勤,這件事無疑為你帶來許多困惑,”檀中恕倒過來開導她,“一切已經過去,請速速淡忘。”
  勤勤看著他,“我不能問母親,不可叫她比現時更加傷心。”
  “全無根據,子虛烏有,勤勤,我不想再與你討論這個問題。”
  勤勤微笑,“是,你要忙著籌備婚禮,我不打擾你了。”
  她向大馬路方向走去。
  “勤勤。”檀中恕在她身後喚住她。
  勤勤停止腳步,轉過身子,盼望他有消息告訴她。
  但檀中恕隻是說:“不要再幻想。”
  勤勤牽牽嘴角,走開。
  她到如意齋去坐。
  花生糖香脆甜,龍井茶清澀,勤勤邊享受邊與老板娘聊天。
  她閑閑帶起,“那時候,小圈子裏都是熟人吧?”
  “行家嘛當然熟稔。”瞿太太說。
  “聽說家父同他們都是好朋友。”
  “是的,”瞿太太回憶,“有什麽擺不平的事情,總是由文少辛主持公道。”
  “家父,也認識廖怡女士吧?”
  “當然,那麽出名的一位才女,誰人不曉?廖怡認識齊穎勇,還是由文少辛介紹的。”
  說到關鍵上頭去了。
  瞿德霖偏偏自外進來,又一次打斷她們的話題,“好太太,送貨的人來了,你去點點數目。”
  瞿太太隻得出去。
  勤勤笑說:“瞿伯伯好像最不喜歡我同伯母懷舊。”
  瞿德霖抬起頭來,勤勤吃一驚,她第一次發覺他有精光閃閃的眸子。
  他看著勤勤問:“你想知道什麽,與我說好了。”
  原來,原來大智若愚的人是這樣的。
  這些日子來,勤勤小視了他。
  “不過,”他說,“你提出問題之前,讓我先問你幾個問題,以示公允。”
  勤勤笑了,“請問。”
  “你可愛你父母?”
  勤勤詫異答:“當然。”
  “父母對你是否無微不至?”
  “一直以來可以這麽說。”
  “那麽,你不愧是一個快樂的人?”
  “一點都不錯,滿足又快樂。”
  “那你還想知道些什麽?”
  勤勤開始明白瞿德霖的意思,她承認,“你說得很對,瞿伯伯,我沒有什麽問題了。”
  瞿德霖笑,“果然是聰明人。”
  “但是,瞿伯伯,你要不要聽一個由我編撰的故事?”
  “唷,想做全能藝術家還是恁她,畫完畫寫起故事來。”
  勤勤微笑。
  “說來聽聽。”
  “二十多年前,有一個讀美術的女孩子,自內地到了本市,孑然一身,無依無靠,胡亂找到一份差使,開始她的新生活。”
  瞿德霖留神聆聽。
  勤勤繼續:“她憑才華認識了畫會裏的人,她談戀愛了,不久懷了孩子,為著當時環境,孩子交給熟人領養。稍後她與一位有才有勢的名人結婚,掌握到一大筆財富。丈夫逝世之後,她又找到新的伴侶,直到她本人病重,才吩咐手下,去尋找女兒做承繼人。”
  勤勤說完之後,小心留意瞿德霖的神情。
  隻見瞿德霖瞪著她,“後來呢?”
  “就這麽多!”
  “太老套了,誰會要這樣的故事,簡單不能令人置信。”
  “真的”
  “時間上也不對,照你這麽說,那女孩的歲數應該有三十以上了。”
  勤勤急道:“那麽,女孩是在她丈夫過身後才出生的。”
  瞿德霖更加大奇,“勤勤,情節安排改動要合理才行。”
  勤勤頹然,也許這純是她多疑,也許一個人像另外一個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瞿德霖說:“野心不要太大,努力把畫畫好,已經是件了不起的事,別編什麽故事了。”
  “是,瞿伯伯。”
  “回去吧。”
  真的,糖已吃光,茶也喝幹,不能老賴在如意齋。
  “替我問候你母親。”
  勤勤點點頭。
  瞿德霖一直送她到店門口。
  勤勤有種感覺,她的奇遇到此為止,以後,將是實實在在的生活了。
  一切同以往一樣,畫完了畫,勤勤找王媽胡扯聊天。
  她靠在露台上看風景,王媽在曬衣服,一邊嘮叨:“成天靠在欄杆上,倒是替我揩了灰,這麽大了,也該留意有什麽適合的人了。”
  勤勤看這位老太君一眼,隻有她可以把兩件全不相幹的事扯在一起談。
  一輛黑色的大房車駛上來,停在窄路上,司機下來,抬頭看見勤勤,熱誠地打招呼:“文小姐。”
  勤勤往下喊:“快請上來。”
  王媽看她一眼,“一天到晚隻見你大呼小叫,不知像誰。”
  真的,父親斯文儒雅不在話下,母親亦是大家閨秀,像誰?
  勤勤忙著去開門,司機手上拿著一卷國畫,鄭重交在勤勤手中,“檀先生說叫文小姐好好收放。”
  勤勤接過,怎麽巴巴叫人送幅這樣的畫來,奇怪。
  她留司機喝茶,他決意不肯,回去了。
  勤勤打開畫軸一看,“嗤”一聲笑出來,那是她拿去當的石榴圖。
  兜了一個圈子,曆時大半年,它又回到原主手上。
  勤勤順手將它放在樟木箱子上,頗有感慨,誰會知道,因這幅假畫,引起這許多事故。
  等了好像很久很久,楊光才回來,他容光煥發,精神奕奕,一下飛機,就趕到文宅。
  勤勤一直問:“怎麽樣怎麽樣,展覽有沒有成功?”
  楊光神氣活現地問,“你沒有看到法新社的圖文報導?”
  勤勤痛恨他這種腔調,“小船不可重載!”
  楊光連忙說:“成績斐然,張小姐說明年替我倆辦聯展。”
  “真的?”
  “勤勤,我倆終於找到了黃磚路。”楊光舉起雙手,像是感激上蒼的模樣。
  “我們到張懷德家去,來。”
  “勤勤,張懷德沒有回來。”
  “什麽?”
  “檀中恕早幾天飛到巴黎與她舍合,他倆到紐約結婚去了。”
  “啊,真好,他倆是天生一對。”
  “度蜜月兼辦些正經事,恐怕要個多禮拜才會回來。”
  楊光坐在安樂椅上,看到那卷畫,“這是什麽?”他問。
  勤勤不經意地說:“朱耷的石榴圖。”
  “真的呀?”楊光笑。
  “一整箱都是,”勤勤一本正經,“你喜歡盡管拿去用。”
  楊光順手打開,起初嘻嘻笑,十分鍾後,他抬起頭來,“勤勤,此畫何來?”
  勤勤想一想,“檀中恕出門前差人送來,叫我好好收藏。”
  “勤勤,我懷疑它是真跡。”
  勤勤大笑。
  變戲法乎,假畫兜完圈子會變真跡,那還了得。
  “別笑,勤勤,你我對國畫認識不足,最好找人鑒定。”
  如意齋,到如意齋去。
  怕隻怕瞿德霖說:“嗚哇,又一幅石榴圖。”
  勤勤收斂了笑容。
  她自楊光手中接過那幅畫,小心翼翼地卷好,打開樟木箱,放進去,又蓋好箱蓋。
  “勤勤,你幹什麽,我們應該立刻把它帶到如意齋去。”
  “慢著,坐下,讓我先問你幾個問題。”
  楊光莫名其妙。
  勤勤問:“你快樂嗎?”
  楊光答:“當然,即使失意之時,我也並非一個沮喪的人。”
  “對生活滿不滿意?”
  “上天賜我一切,超過我所想所求,當然心滿意足。”
  “那麽,楊光,我們又何必追究石榴圖是真是假?”
  楊光瞠目結舌。
  勤勤笑著拍拍手站起來,自覺功德圓滿,再也沒有遺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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