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淡如菊

(2008-09-05 08:05:59) 下一個
  我跟羅蓮說:“比爾納梵是最好的教授,他從來不當我們是孩子。”
  她笑,“可惜他講的是熱力散播。”
  我說:“那沒有關係,我可以選他那科。”
  她說:“他那科很難,他出的題目也很難,我最怕的,他一說到宇宙線紫外線,我的頭都昏了,你想想,一個原子,有幾層外殼?”
  我笑,“第一層叫K層……”
  羅蓮說:“好了好了,別背書了,你也是的,這麽窮凶極惡地念書,但是你算好學生,同學也喜歡你。”
  我說:“我對基本的常識有興趣。你想想,原子有什麽不好?我喜歡。”
  “納梵下半年教你吧?”
  “唔,聖誕之後,他還是教我們的。我不是不喜歡高克先生,他的化學與生物都合理得很,我還是等納梵。”
  我們一路走回家,五點鍾,下微雨,一地的落葉,行人大半是學生了,馬路中央塞車。天氣相當冷,我嘴裏嗬白氣,穿著鬥篷,既防雨又保暖,羅蓮撐著傘,遮著我。
  回家要走十五分鍾。
  羅蓮說:“你真很厲害,去年一上化學課就哭,倒叫高克老師向你道歉,什麽意思?結果三個理科老師嚇得團團轉,B小姐叫我教你,高克叫我盯住你,納梵說:‘叫她別怕,慢慢地學。’真了不起,誰不交學費?你那種情形,真肉麻,真可怕!”
  我笑笑。
  她比我高一級,常常老氣橫秋地教訓我。去年三個教授趕著她來照顧我,她就不服氣,跑來見到我,就冷笑說:“我以為是什麽三頭六臂的人物,卻不過是個瘦子,擠一擠便可以塞進汽油箱裏去。”後來她對我很好,一直照顧我,有難題也指點我,過了一年,我們索性搬到一起住,相處極好,一起上學放學,別有樂處。教授叫她找我,認識我,隻因為全校隻有我們兩個是中國人,現在卻成了好朋友。
  到了家裏,暖烘烘的,我們坐在一起做功課,晚飯早在學校飯堂吃過了。
  她衝了兩杯咖啡出來,我一路翻書,一路說:“納梵先生的樣子不漂亮,但是真……真特別,一見難忘。”
  羅蓮說:“你一整天提他,大概是有點毛病了。”
  我說:“什麽毛病呢?我又不會愛上他。”
  “愛上他是沒有用的,他又有妻子又有孩子,人這麽好,你想想去,別提他了。”
  我看了羅蓮一眼。
  我是不會愛上納梵先生的,又不是寫小說。
  不過他是一個好教授。
  去年在飯堂見到他,我就欽佩他,忽然之間問他:“你是博士嗎?”
  他笑了,他說:“我隻是碩士。”
  我居然還有那膽子問:“為什麽你不是博士?”天下有我這種人,非逼教授做博士不可。
  他說:“讀博士隻管那極小極小的範圍,我不大喜歡,我讀了好幾個碩士,我現在還在讀書。”
  我睜大了眼睛,“是嗎?”
  羅蓮在我身邊使眼色,我才不問了。
  後來羅蓮說:“他總是個教授,你怎麽老問那種莫名其妙的事?”
  我才嚇起來,以後看見他,遠遠地笑一笑,然後躲得人影都沒有。一年來我讀那幾門理科,不遺餘力,別人都是讀過的,隻有我一竅不通,什麽都得背上半天,整天就是躲在屋子裏念念念。
  結果還考得頂不錯。五條題目,我答了兩條納梵先生的,他的“紅外線對人類貢獻”與“原子結構基本講”。大概是答得不錯的。
  後來羅蓮看見他,第一件事是問他:“喬陳考得好嗎?”
  納梵先生說:“很好呢!這孩子,以前嚇成那樣子。”
  B小姐也問:“另外那個中國女孩子好嗎?”
  教會計的戴維斯先生因為在香港打過幾年仗,很喜歡中國人,新開學,他也去問羅蓮:“喬陳好嗎?有沒有見她?”
  羅蓮翻翻白眼,“當然見過,她現在與我同住。”
  回來羅蓮大發牢騷。
  她說:“我也是中國人,為什麽他們不問問我怎麽了?嘿!你到底有什麽好處?”
  我眉開眼笑,“我遲鈍,沒有他們我不行,而且我聽話。”
  “真受不了。”羅蓮說。
  我默默地做著功課。
  我喜歡去上課,這就夠了。
  第二天羅蓮遲放學,我一個人走回家,才出校門,就見到納梵先生迎麵而來,他六尺一寸高,鬈發,濃眉,實實在在不算漂亮,可是他的臉有一種懾人的神情。我遲疑了一下子,笑一笑,低頭走了。臉上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
  納梵老師手臂下夾著一堆書,從圖書館裏回來?他是這樣的大方、和藹、有教養、學問好、心情好,風度翩翩,穿著那麽舊式的西裝,普通的皮鞋,一點不打扮,那種姿態,卻是驚人的好。
  難怪人家說:最危險是讓丈夫去教女子大學。念大學那種年紀,多數是無法無天的,不危險也變危險了。一年來大半學生都找到了對象,隻除了我,我沒有男朋友,也沒有愛人。
  羅蓮有一個男朋友,是奧地利人,她是很起勁的,天天一封信,還說聖誕要去看雪。我覺得歐洲人不過如此,想免費遊東方,最好不如娶一個東方太太,或是嫁一個東方來的丈夫。歐洲這麽冷,去享受一下熱帶的溫馨,有什麽不好?在這裏讀書的學生,家裏都不會太差,他們也就是看中這一點。依我看來,中國女孩子除非長得特別美,否則不必與外國人混,得不到什麽好處。
  外國人也有好的,像納梵先生,我想他的人格是毫無問題的。我喜歡科學家。
  他這個學期頭三個月沒有教我們,過了聖誕才教。
  學期開始的時候,所有的教授都坐在台上,獨獨他不在,我就到處問:“納梵先生在不在?”
  他們都叫我放心,納梵先生快要做副校長了,走不了的。
  但是這麽多的老師,我反而與他最不熟。
  在飯堂裏休息著,他來買咖啡喝,排隊排在眾學生當中,把所有的人都比下去了。
  他微微地笑著,他穩重像一座山一樣,他是這麽可靠,任何女人看了他,都想:嫁給他必然是不用再擔心任何事了。
  同學說:“你看,那是你的納梵先生。”
  我笑一笑。
  他們的意思是,那是你心愛的教授。
  我們這間學校小,所有的學生加在一起,不超過一千,每個人都認識每一個人,這是小大學的好處,那麽每個教授都認識我。
  他們問我:“你去年回家了嗎?”又問,“今年回不回去?”我總是老實地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我不大懂得他們的幽默,動不動就大驚失色,信以為真,他們倒是很欣賞這種天真,我自己真懊惱這種遲鈍,直到今年,那種呆瓜勁兒才改掉了一點,然而還是惹笑。
  老師們很曉得我這個人。他們要找我,就到圖書館,我好歹坐在那裏,無論看什麽書都好,我都坐在那裏。
  去年學生罷課,隻有我一個人上學。老師看見我,心花怒放。我坐在圖書館裏讀筆記。
  高克先生來了,看見我,趨向前來,握著手,眉開眼笑:“啊,喬,你多麽乖,坐在暖氣邊,在溫習嗎,不冷嗎?”
  我笑。發神經了,他把我當三歲小孩子了?由此可知教授要求之低,匪夷所思。
  有時候納梵老師也來看報紙,或是印講義,他總是忙的,我在一層層書架子後麵看著他。心裏麵很定,縱使有什麽事,大概可以找他幫忙。
  他去年一直說:“你知道我在哪裏,有難題請來找我。”
  他不叫我“喬”,不叫我的名字。別的教授一天到晚叫著我。他也不點名,不過凡是他的課,講室總是客滿的,他不把我們當孩子。
  新近規定,凡學生上課次數少過百分之七十五者,不準參加考試。他不管,他覺得學生該有自律能力,點名沒有用,點得再凶,那些逃學學生還是逃學去了。
  但是去年我沒有找過他。他把什麽都講得這麽明白,還有什麽好問的?
  納梵教授跟學生說話的時候,老是側著臉,開頭我不大明白這個姿態,後來才曉得他右耳是聾的。讀大學的時候,他玩美式足球,被同伴一腳踢在頭上,昏在草地上,進了醫院,出來的時候,一隻耳朵就聾了。
  羅蓮歎道:“真了不起,連缺憾美都有了。”
  我卻聽得津津有味,他畢業於諾丁鹹大學,羅賓漢出沒的地方。雖然也是科學家,他沒有那種MIT,CIT的高深莫測,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有那種深入民間的高貴氣息,我喜歡他。
  羅蓮念到最後一年,笑話自然更多。
  她對我說:“你曉得考萊小姐?每星期四她都有一課,但是大家禮拜三玩得七葷八素,星期四哪裏起得了床?一班十四個人隻到了四個,她等了一刻鍾,不見第五個人影,衝下去報告校長,哪曉得一走,就又來了六個,氣得她什麽似的!哈哈哈。”
  我覺得沒有什麽好笑,這真有點殘忍。據羅蓮說,在外國生活,不殘忍是不行的。我倒不覺得,至少我沒有那樣,我也活得很好。
  羅蓮說:“你是例外,你一皺眉,老師同學就相讓於你,不知道為什麽。”
  我倒還沒有為誰皺過眉,隻記得去年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就哭,哭得不亦樂乎,今年擠來擠去,擠不出什麽眼淚來,天大的事,推在明天再說,功課再多,一樣樣慢慢做還是可以的,隻是實在多了,做起來未免辛苦,周末非但沒有休息,反而變本加厲地忙,晚上做到二三點才睡,第二天一早又撐起來,不敢貪睡,那種熬法也不用說了,不過心裏還是很快活,說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麽。
  有時候問羅蓮:“你猜升了第三年,我吃得消嗎?這麽多的功課。”
  “人家是人,你也是人,”她說,“怎麽做不了?最多他們花一小時,我們花兩個鍾頭也就是了,一般是老師教出來的。”
  她這個人信心真足,走步路都好起勁啊,一步步踏下去都千斤重似的,我走路始終無聲無息,腳步好輕的,不知道是什麽習慣。
  過了聖誕,納梵先生終於出現了,大家都很高興。讀理科的人總比較講道理,我老有一種感覺,文科是不能讀的,越讀越不通,越讀越小氣,好的沒學,壞的都齊了,結果變成自高自大、極端自私的一個人。我們還沒有念完書,不能算數,但是看看那些學成的人,也就有點分數。亦不能讀藝術,學藝術的人都有一種毛病,不管阿狗阿貓先以藝術家姿態出現,結果大部分做了現世的活招牌。
  當然理科出身的人未必個個像納梵先生,他是例外中的例外。念了文學藝術,也不見得人人差勁,不過我們運氣好,巧巧碰到一個好老師。
  一星期有他兩節課,每節隻一小時,一共上十一個星期,他常常遲到十分鍾,方便大家去喝杯茶,大家感激他。上課時草草在黑板上描幾幅圖,簡單地解釋幾句,就很明白——如果我明白,誰都明白,誰還比我更鈍呢?怕沒有了。
  有時候不明白,我舉手發問。
  同學都笑我,說我這麽大了,還像小學生,次次發問都舉手,我一舉手,他們就嚷:“喬陳又要告狀了!”
  納梵先生微笑說:“不必舉手。”
  我漲紅著臉分辯:“如果不舉手,不給老師準備,就插嘴,那有什麽好?”
  納梵先生還沒答,眾同學又笑說:“好啦好啦!教授變了老師,大學變了書館,咱們都成了小孩,也不必投票選舉,回家幹脆抱著叫媽媽?”
  他們隻是開玩笑,我知道我很規矩,但是自小父母就教尊師重道,哪像他們這般無法無天?一時改不過來。
  我漲紅了臉,訕訕的過了好幾堂課。
  有一天在圖書館,我與納梵先生撞個正著,我稱呼他一聲:“納梵先生。”
  他站住,微笑問:“什麽事?”
  我說:“沒事啊,我叫你一聲。”
  他詫異地問:“為什麽?”
  我答:“理應如此啊。”
  他說:“你家那邊的老師是怎麽樣的?”
  “他們?完全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但凡課文說得明白,已算盡責了。”
  我說:“階級分得好明白,否則,學生恐怕倒黴,這是中學,大學不得而知,看來也絕不民主。”
  “你覺得哪種製度好?”他極有興趣。
  “我不知道,”我老實地說,“這裏的學生太放肆了,我覺得。我讀的中學是很好的,老師也待我客氣,隻是幾個英籍老太太很作威作福。”
  “我代他們致歉。”納梵先生笑說,“隻是你別太拘謹,有什麽想說的,不要猶疑。”
  我點點頭。
  我跟他說話,老是有點口吃。
  羅蓮說:“他好做你爹了,你幾歲?”
  “二十歲了。”
  “可不是?他起碼三十八。”羅蓮說,“看上去倒是很年輕的樣子。”
  “也不算特別年輕,”我說,“隻不過頭發未白而已,不過他一向不老氣橫秋。”
  “你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哪裏啊!別開這種玩笑,我是很尊重老師的。”我說,“人人都說他好。”
  “很多教授很好,你怎麽不提他們?”
  “我也提呀!”
  “你這個人,將來人家都要討厭你的,一副模範生的樣子,決不遲到早退,刮風落雨,一向不缺課,見了教授,‘是老師是老師’,真受不了。”
  我白她一眼。
  我可沒有她形容的那麽肉麻。
  她胡謅的。
  星期二,照例有實驗,我並不太喜歡做化學實驗,瓶瓶罐罐,麻煩得很。大家穿上了白上衣,拿了講義,照著煮了這個又煮那個,我的手腳不十分靈敏,常常最慢,弄得一頭大汗。
  我把煤氣火點著,煮著蒸發器裏的化學顏料,納梵先生走過來,問我:“好嗎?”
  我說:“煤氣有點聲音,是不是?”
  他側耳聽了聽,“嗯,是,熄了它,我替你調整調整。”
  我遲疑了一下,聽他的話,關了煤氣。
  納梵走回幾步,問一個女同學借來打火機,點一下,沒點著,我探過去看,他再點火,我隻聞到一股煤氣味,跟著隻是輕輕的一聲爆炸,我眼前一熱,一陣刺痛,退後已經來不及了,我蹲了下來,隻聽見同學的驚呼聲,我一急,一手遮著眼睛,一手去抓人,隻抓到一隻手,便緊緊地捏著不放。
  實驗室裏亂成一片。
  納梵先生大叫:“去打電話,叫救護車!快,快!”
  我馬上想:完了,我一定是瞎了。
  眼睛上的痛一增加,我就支持不住,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我還是看不見東西。我躺著,身子好像在車上,一定是救護車。有人在替我洗眼睛,我還是覺得痛,並且害怕。
  但是我沒有吭聲,如果真瞎了,鬼叫也沒有用。然而怕還是怕的,我伸手出去摸,摸到的卻是女護士冷冰冰的製服。我忽然哭了。
  天啊!如果一輩子都這麽摸來摸去,怎麽辦?
  我不知道有沒有眼淚流出來,但是我聽見一個聲音說:“別怕,我們就到醫院了,你覺得怎麽樣?”那是納梵先生的聲音,他很焦急。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了他的手。
  “說給我聽,你感覺如何?”
  我想要說話,但是太害怕了,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抓緊著他的手。
  護士說:“不是很厲害,她不想說話,就別跟她說。”
  納梵先生兩隻手也緊緊地合著我的手,我發覺他的手在顫抖,我眼前刺痛之極,平時身體也不大好,又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仍然什麽也看不見。
  我知道實在是完了。
  怎麽辦呢?我躺在床上,鼻子上嗅到那種醫院特有的味道。怎麽辦呢?
  我慢慢支撐著起來,這一次眼前倒沒有大痛,恐怕是下了止痛藥。
  “好一點了?”
  還是納梵先生的聲音。
  我驚異地轉身,他怎麽在這裏?
  他的腳步聲,他走過來了,站在我身邊,扶住我,讓我慢慢地靠在床上。
  “我是醫生,”另外一個聲音說,“你覺得怎麽樣?”
  我馬上嚇得渾身冷了起來。醫生要說什麽?
  我呆呆地臥著。
  “唉,為什麽不說話?替你洗過眼了,把煤屑、碎片都洗出來了,危險程度不大,但是要在醫院裏住上一陣子,你要聽話,知不知道?左眼比右眼嚴重點,但絕對不至於失明,不要怕。”
  我點點頭,籲出一口氣,手心中都是汗。
  “運氣很好,爆炸力道不強,強一點就危險了。”
  我還是點著頭,可是一顆心卻定了。眼前漆黑的一片,什麽也看不到。
  我摸摸自己的頭,一切都沒有毛病,我笑了。
  “傻孩子。”醫生說,“我明天早上再來看你。”
  我聽他走開去的聲音。
  納梵先生問:“好一點了吧?”
  我連忙問:“幾點鍾了?你為什麽不回去?”
  “晚上八點。”
  “我肚子餓得很呢。”我說。
  “我叫東西給你吃。”
  “不,納梵先生,你回去,我有什麽事,會叫護士來的。”
  “可是醫生說——”
  “噯。醫生說沒有關係,你請回去吧。”
  納梵先生說:“真對不起,喬,這次意外,是我的錯。”
  我一愕,怎麽會是他的錯呢?我想也沒想到過。煤氣管輕微爆炸,是我探頭探腦不當心,關他什麽事?難怪他陪我到現在,我連忙搖著手,說:“納梵先生,請別誤會,這與你完全沒有關係,是我自己不好——”
  他苦笑一下,“我不該冒失去點——”
  我也打斷他,“我不會有事的,這實在不是你的錯,實驗室總有意外的,我躺幾天就好了,同學自然會把筆記借給我,你放心。”
  其實我也不知道要躺幾天,恐怕至少得十天八天,但是為了安慰他,我也隻好往好的方麵說。
  他不響。
  他是個好人,一定為我擔心死了。
  我正要說些什麽,安慰他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話來,他比我大這麽多,又是我教授。
  我隻好說:“都是我不好,我真麻煩。”
  他又說:“我不小心,是我的錯。”
  護士送食物進來,我摸索著。真餓了。
  納梵先生把牛奶杯放在我手裏,拿著三文治,遞到我嘴前,我紅了臉,接過來吃。
  他問我:“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搖搖頭:“別,他們會急壞的。”
  “此地有沒有親戚?”
  “沒有,一個也沒有。但是羅蓮對我很好,有沒有通知她?她不見我回去,要急的。”
  “啊,剛才她來過,我著她回去了,你還沒醒。”
  “謝謝你。”我說。
  “喬,我真對不起你。”
  “納梵先生,請不要這樣說,與你有什麽關係?千萬別這麽想。”我放下了食物。
  他歎了一口氣。
  “請回去吧,你明天還有課呢。”
  “我明天再來看你。”
  “沒有必要呢,我躺幾天就沒事了。”我說。
  “再見,好好地睡。”
  “再見,納梵先生。”
  他走了。
  我吃完了食物,就把盤子推開,我躺在病床上,想了一想,隻要不會瞎,其他就好商量。少了的課程遲早要補回來的,不過趕得緊一點,也沒有辦法。隻是這麽靜,一個人躺在醫院裏,又一個親戚都沒有。羅蓮自顧不暇,外國同學又冒失得很。我想哭,就哭了。
  哭到一半,聽見有歎息聲,“誰?”我翻身問。
  沒有回答。
  是我疑心了,反正有鬼也看不見。
  我向著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數著字母,好快點入睡。
  大概是真累了,最後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我問護士,“幾點鍾了?”
  “九點。”她說,“早餐來了。”
  “我要去洗臉刷牙。”
  “別走動,用鹽水漱漱口就好了,一會兒我來替你抹臉。”
  “我手腳沒事啊!”
  護士說:“別動,聽話。”她倒很溫和。
  我問:“請問我要躺多久?”
  “不會很久的,隻是要充分休息,現在解了紗布,你也看得見東西,不過以後的眼力成問題,所以休養久一點,明白嗎?”
  我心頭一塊大石完全落地。我吃著早餐,覺得頗是休息的好機會。那心情與昨夜完全不同了。
  吃完,護士著我漱口,我做了。她替我抹臉。我笑說:“我想洗澡,怎麽辦?”她說:“我替你洗。”
  她告訴我病房有四張床,因為沒人,所以隻有我一個人躺著。
  “你怕不怕?”她問。
  “不怕。”
  “那麽我走了,有事按鈴叫我,鈴在這裏。”
  “謝謝。”
  我一個人靠在床上,哼著一支歌。唱完了一支又一支,有點累。眼前仍然什麽也看不見。我用手緩緩地摸著紗布,我真想看一看亮光。運氣真好,這麽危險的事,卻還保存了眼睛,隻是有點痛。“不要動紗布。”我嚇一跳。“納梵先生!”我嚷,“你幾時來的?”
  他溫和地說:“聽醫生話,怎麽這樣頑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放了下來。
  他說:“對了,今天好多了?”
  “嗯。”
  醫生的腳步聲傳了過來,“閣閣閣”的。我在想,他長得什麽樣子?他叫護士拉好了窗簾,掀開我的紗布,我略略有點緊張,可是想到納梵先生在這裏,我如果緊張,恐怕要叫他擔心,隻好盡量輕鬆。
  掀開紗布,醫生叫我不要睜開眼睛,卻藥水藥膏注入一大堆東西,很刺痛,我強忍著,約莫眼皮之上有點紅光,我知道沒有瞎,但是左眼皮上很痛,我伸手一摸,醫生馬上喝:“手髒,拿開!”我驚問:“那是什麽?”醫生好言說:“縫了幾針,沒事的。”我失聲:“唉呀!”
  我一點也不知道,既然縫了針,那麽也流了血?一定很可怕哪!我連忙問:“會不會留下疤痕。”
  “不會的,女孩子真愛漂亮,先治好眼睛,再替你看疤痕,保你沒事人似地出院,好不好?”醫生很幽默。
  我心裏忐忑不安。看來很嚴重,他們都安慰我,不叫我擔憂。我顧不得那麽多了,再問:“我不會瞎吧?”
  “孩子,你不相信我?”醫生問。
  “謝謝你。”我說,“我相信你,但是請你告訴我。”
  “不會瞎的,你要聽話才行。”醫生說。
  我不響。
  他走了。
  納梵先生問我,“害怕了?”
  “沒什麽?隻是——希望早點出院。你今天忙嗎,納梵先生?”我改變話題。
  “我沒有上課,高克先生替我,將來我回去,把他的課接過來上。”他說。
  “那你豈不是忙壞了?為了我一個人!你快去學校。”
  “等你紗布拆了再說。”他說。
  我問:“你是幾時來的?我怎麽沒聽見?”
  “我跟醫生一道來的。”他說。
  我有點疑惑:怎麽偏偏沒聽到他的腳步聲?
  我還是請他走,但是他一定要陪我,我在病床上,十分尷尬,隻好說點輕鬆的話。
  他問:“課程怎麽樣?”
  我答:“很忙,但是還好,不大悶,今年要做的真多,比去年多了十倍,明年可還是這樣?”
  他說:“不過看學生本人,好的學生什麽都用功,做起來費勁,懶學生東抄西拚,又不上課,就省事。”
  我笑問:“納梵先生是勸我懶一點?”
  “同學們都說你功課很緊張。”納梵說。
  “不止我一人,同班的艾蓮比我用功得多,不過我比較笨,問得特別多。”我說。
  “好學生多一點就好了。”他笑。
  “他們聰明,自然不肯循規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來,“我太太來了。”
  “啊。”我隻聽到腳步聲,抬起頭。
  納梵先生說:“這是喬陳小姐,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氣一伸,說:“納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溫暖,一邊說:“你好,喬。”
  納梵先生說他要走開一會兒,叫他太太陪我。我想這成了什麽話了?還要他太太來輪班。我平時常常想見他的太太,現在她來了,我卻看不見。隻聽說她有一個女兒,長得很文靜,約十二三歲。
  我不好意思地說:“納梵太太,你跟納梵先生說,他不必來看我,我沒有事的。”
  “我還沒有向你道歉呢。”她說著一邊在弄,不曉得弄什麽。
  他們兩夫妻一口咬定是他們的錯,我也沒有辦法,隻好笑著不出聲。
  然後她說:“聞聞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邊。”
  “謝謝。”
  “要吃蘋果嗎?”她問。
  我說:“不要,謝謝,為什麽?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爾說你沒有親戚朋友,又說你才二十歲,我一看,你哪裏有二十歲,隻有十五歲。”她笑。
  “我半邊臉被紗布纏著,你哪裏看得見?”我笑。
  “比爾真是糊塗,做了實驗這麽多年……是那條煤氣管出了毛病,後來召人來修,修理員說如果聽到異聲,馬上關掉就好了。”
  “那聲音很輕,總而言之,不關納梵先生的事。”我說。
  “你倒是好學生,比爾很難過,我也很難過,如果你的眼睛有什麽事——又是個女孩子,我們一輩子也不好過!”納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個壞的男學生,就讓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說。
  納梵太太很健談,很開朗,雖然看不到她的樣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會是個絕色的金發美女,納梵先生也不是個俊男,他們一定很相配。
  隻是納梵先生的風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這幾日來,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種翩然之態差點了。
  納梵太太沒走,一班同學就來了,吱吱喳喳地說了半天,有幾個知道我心急,把筆記留下來,他們說:“叫護士讀給你聽,就不必趕了,下次來給你換新的。”我感激不己。
  護士進來趕人,叫我服安眠藥,醫生說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個小時。
  納梵太太一直沒走,她笑說:“你同學對你好得很啊。”
  “是,他們一直沒有把我當外國人。”
  “也許是你沒有把他們當外國人。”她說。
  “或許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國如果要多心,樣樣可歸入種族歧視,被人無意踏一腳都可以想:他們踏我,因為我是中國人。那麽不如回家算了。”
  納梵太太笑笑,“比爾說你很可愛,果然是哪。”
  我靜了一會兒,說:“幾時?納梵先生幾時說的?”
  “很久了,也許是去年,他說收了一個中國女學生,不出聲,極可愛的,話不多,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師’。”她笑著說。
  我臉紅了,分辯道:“老師說的自然是對的。我很尊重老師。他們備課備了十多年,在課室裏的話怎麽錯得了?”
  納梵太太說:“難怪比爾說,隻要一半學生像你,教大學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學生聽課是為了找老師的碴。”
  我微笑,外國學生都這樣,沒完沒了地跟老師爭執,吵鬧,我是不做這種事的。如果嫌哪個老師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課好了。
  然後我的頭就重了起來,昏昏欲睡,安眠藥發作了,我奇怪他們怎麽叫我吃藥,大概是想我多睡一點。我不知道納梵太太是幾時走的。
  我醒來的時候覺得冷,窗門開著,有風,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為寒意甚重,我想是夜裏。我摸索到召人鈴,剛想按,仿佛聽見有人翻閱白紙張的聲音。
  一定有人。
  “是誰?”我低聲問。
  沒有回答。
  “哪一個?你昨夜也在嗎?”我把聲音抬高一點。
  “你醒了!”護士笑說,“怎麽把毯子踢在腳後?”
  “是嗎?麻煩你替我撿一撿。”我笑。
  “睡得好嗎?”她問。
  “什麽都不知道——請問什麽時候?”
  “早上五點。”
  “哦。”
  “你怎麽了?”她問,“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現在有點冷,肚子餓。”
  “你應該睡到早上七點的,現在吃了東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麽我不吃好了。”我說。
  “乖得很。”
  我笑說:“每個人都把我當孩子,受不了,怎麽一回事?”
  “你幾歲?”
  “二十歲!”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歲!”護士說。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個太太來看我,還說我有十五歲,越來越往後縮了。”
  “你怎麽了?”
  我有點頭昏,累得很,隻好往床上跌,護士趨向前來,摸我的頭,不響,馬上走開了,我自己去摸摸,怪燙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點懊惱:怎麽搞的?
  護士沒回來,另外一隻手無聲無息地搭了上來,我驚叫:“誰?”
  “我。”
  “納梵先生!”我失聲道,“你怎麽還在這裏?”
  他不回答。
  護士回來了,把探熱針塞在我嘴裏。
  我明白了,他根本沒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沒有走,三日三夜他都在這裏。
  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過是少了一個學生,這樣守著,叫我過意不去。前天晚上我還又哭又唱歌的,看樣子都叫他看見了,多麽不好意思!而護士們也幫他瞞我。
  護士把探熱針拿回去,馬上叫醫生。值夜醫生來了,不響,把我翻來覆去檢查半晌,然後打了兩針。
  我隻覺得頭重,而且冷。我問護士要毛毯,她替我蓋得緊緊的,叫我好好躺著。我本來想問什麽事,後來就懶得問,反正人在醫院裏,不會差。早餐送來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曉得跟納梵先生說什麽才好,我不能趕走他。
  我問:“納梵先生,吃早餐嗎?”
  他笑,“也是護士送來的。我正在吃,你沒聽見?”
  我好氣又好笑,他真把我當孩子了。
  吃完之後,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讓護士準我刷牙,髒死了。)
  我問:“我睡覺,有沒有講夢話?”
  他有點尷尬,他答:“沒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納梵先生。”我歉意地說道。
  “醫生說後天你可以拆紗布,不過還有兩天而已。”
  “真的?”我驚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還要住幾天。”
  “隻要拆了繃帶就好。”我笑。
  “可是怎麽又發了燒?”他問。
  “不知道。”我說。
  才說不知道,我心頭一陣惡心,忍也忍不住,把剛才的早餐一股腦兒嘔了出來,護士連忙走進來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隻好躺下來,這一躺就沒起來過,體溫越來越高,燒得有點糊塗。
  我隻記得不停地嘔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沒有什麽清醒的時候,手臂上吊著鹽水葡萄糖。我略為鎮靜的時候總是想:完了,這一下子是完了。倒並不怕,隻覺得沒有意思,這樣糊裏糊塗的一場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曉,不知道傷心得怎樣,趕來的時候,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隻覺得辛苦,昏昏迷迷地過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納梵先生在我身邊。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我連說話道歉的機會都沒有。
  熱度退後,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燒了十日,臉都腫了,沒燒成白癡還真運氣好。眼上還蒙著紗布,真見鬼,糊裏糊塗地在醫院住了半個月有餘。
  我虛弱之至,醫生來解了紗布,我睜開眼睛,病房是暗的,隻有我一個人,他們怕我傳染,隔開了我,我睜開眼睛,第一個意識要找媽媽,後來就降低了要求,隻要了一麵鏡子。我朝鏡子裏一瞧,嚇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兩三個星期,我瘦了三四磅還不止,左眼上一條淺紅色的疤,腫的,兩隻眼睛都是紅絲,頰上被紗布勒起了瘀青,頭發亂得打結,臉色青白。
  我向醫生護士道謝——我要出院。
  他們不準,要我再養養。
  我拒絕。
  去年一個同學喪父,也不過隻缺課兩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隻是腳步浮一點,且又出冷汗,喘氣。
  醫生說:“太危險了,有幾個夜裏燒得一百零三,但是眼睛倒養好了。”
  我不響,有幾個夜裏,我睜眼看不到東西,隻好亂拍亂打,幸虧也沒有力氣,總是被納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強壯很溫暖,給我安全感,在那十天裏,他的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來了。
  我看見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臉上的歉意是那麽濃,眼睛裏有一種複雜的神情。
  他趨向前來,說:“眼睛好了?”
  我點點頭,輕輕地摸摸那條疤。
  他連忙說:“醫生講會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納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誰照顧你?”
  “我自己。”
  “喬,到我們家來住好不好?”
  我笑了,“納梵先生,學校裏一千多個學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還得了?你對我這麽好,我真是感恩不盡,你再這麽樣,我簡直不敢見你了,你看我,我什麽事也沒有,就可以回去了。”
  他歎了一口氣,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大的,指甲修得很整齊,手腕上有很濃的汗毛,無名指上一隻金子的婚戒。我有點尷尬,糊塗的時候,抓著他的手不要緊,現在我可是清醒的呢,他的手有千斤那麽重,我縮不是,不動又不是。
  我的臉又漲紅了。
  他卻不覺得。
  他靜靜地說:“你複元,我是最高興的人了,我差點害死了一個學生,這麽多教授做實驗,我是最蹩腳的了。”他笑了,用手摸了摸胡髭。
  我笑笑,他始終把這筆賬算在自己頭上,我不明白。
  羅蓮來了,看見我很高興。
  她沒有說我難看,我安慰了不少。
  納梵先生送我們回去的,剛好是星期五下午,他叮囑我有事就給他電話,星期六如果不舒服千萬別去上課,我都答應著。
  羅蓮說:“你看他瘦得那樣子,平時多麽鎮靜淡定的一個人,這兩個星期真是有點慌,笑容都勉強的。”
  我不響。
  過了一會兒,我問:“羅蓮,我是否很難看呢?”
  羅蓮說:“天啊,你居然活下來了,大家不知道多意外。”她口無遮攔,“你還嫌自己難看呢!我去瞧你,叫你,你都不會應了,手臂上吊著幾十個瓶於,流來流去,隻見納梵先生麵如土色地坐在那裏,我連大氣都不敢透,小姐,我以為你這條小命這下子可完了,又不知道該怎麽寫信通知你家裏,還頭痛呢,沒想到你又活了,哈哈哈!”
  “真的這麽險嗎?”我呆呆地問。
  “由此可知傻蛋有傻福,居然好了,老天,你得了個急性肺炎,兩班醫生來看你,一隊看眼睛,一隊看身體,嘿!你這人真厲害,在學校搶鏡頭,在醫院也一樣,隻要說:‘那個中國女孩……’就知道你病房號碼了。”
  我側側頭,聳聳肩。
  “你瘦了多少?”羅蓮問。
  我虛弱地搖搖頭,“不知道。”
  “星期一不能去別處,當心把命拖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周末,納梵先生又來了。
  他精神比昨天好。他買了水果來,把過去的筆記、功課交給我。他看著羅蓮在煮粥給我吃,就放心了。
  我結果再休息了一星期才上課的。
  看見一大堆功課,心急如焚,拚死命地趕,天天熬得老夜,羅蓮一直罵,我陪著笑,實在撐不住了,捧著簿子就睡了也有的,衣服都沒換,羅蓮幫我洗衣服,熨衣服,收拾房間,又替我預備功課,追了一個月,做著雙倍的工作,仿佛才趕上了,教授都勸我不要太緊張。
  納梵先生特地關照我,叫我身體第一,功課第二。
  一個星期三,他在飯堂見到我,問:“好嗎?”他買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邊。
  這是我出院後第一次在學校裏與他說話。
  我說:“再過一個月就考試了。”
  他笑,“你心裏沒有第二件事?”
  我也笑,“我身體很好,大家傷風,我沒份,我隻擔心考試。”
  “當心一點了——吃得好嗎?很瘦呢。”納梵說。
  “中國女孩都瘦瘦的。”我說,“不要替我擔心。”
  他點點頭。
  我微笑地看著他,不出聲,我用手摸著眼上的疤,那醫生說了謊,我的疤痕並沒有消失,不過也算了,看上去還有性格一點,一切事情過去了,回頭看,就不算一回事,這也算是一場劫難,如果今年功課不好,就賴這場無妄之災。
  納梵先生問:“你功課不成問題吧?”
  我說:“大致上不成問題,我不會做會計,分數拿不高,很可惜,平均分就低了。”
  他喝完了咖啡,坐著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動。
  他是一個動人的男人,有著成熟的美態,那些小子們再漂亮也還比不上。
  我看著他,一直微笑著。
  終於他看了看手表,他說:“我要去上課了,祝你成績美滿。”
  我連忙說:“謝謝。”
  他走了以後,我老是有種感覺,仿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重疊疊的,有安全感的。我呼出一口氣。想起來有點不好意思,生病時候,人總是原形畢露的。他看見了多少?
  考了試,成績中等。我有點不大高興,然而也沒有辦法,於是升了班。第一年成績好,第二年中等,第三年不要變下三濫才好,我的天。
  暑假是長長的。我沒有回家,回了家這層小屋子保存不了,開學也是糟的,住得遠,天天走半小時,我吃不消。我到意大利去了一次。在南部大曬太陽,臉上變了金棕色,搽一層油,倒還好看,眼皮上的疤也就看不見了。
  隔了這麽久,想起來猶有餘怖——當時要真的炸瞎了眼睛,找誰算賬,想起來也難怪納梵先生吃驚,的確是險之又險,至於並發了肺炎,那更不用說了。
  羅蓮回了家,她畢業了。
  從意大利回來,日子過得很寂寞。我看了一點書,閑時到公園去走一走。
  日子真難過,在意大利買了七八個皮包,天天拿出來看,不過如此,過了這一年,人又長大了不少。現在死在外國,大概也不會流一滴眼淚了,人是這樣訓練出來的,可惜將近爐火純青的時候,西天也近矣。
  媽媽照例說我不肯寫信。
  將近開學的時候,我零零碎碎地買了一點衣服,換換新鮮。讀到第三年,新鮮感早已消失,有人居然放棄不讀,當傘兵去了,那小子說:“煩死了,索性到愛爾蘭去,也有點刺激。”但是我還得讀下去,如果當初選了科自己喜歡的,或許好一點,現在硬記硬記,就不行了。
  開學第一件事是選科。
  我猶疑了一刻,選了會計與納梵先生那一科。會計容易拿分數,比商業管理、經濟好多了。然後胡亂挑了三科,一共五科,我隻想讀完了回去,沒有第二件事。
  納梵先生見到我,並沒有太大的驚奇,我讀他那科讀得有味道,他是知道的。
  我們穿著白色的實驗外套,他問我要做什麽功課,我說:“研究紅外線對食物的影響。”開玩笑的成分很大。
  他笑了。
  會計老師見了我倒嚇一跳。
  正式開課的時候,納梵先生替我計劃了一個很好的功課,我聽著他,自然而然不住口地答:“是,老師……是,老師……是,老師。”
  然後他笑了。
  我喜歡他,他也很喜歡我,隻是他對每個學生都那麽好,我有什麽特別?我隻不過在他一次實驗中差點炸瞎了眼睛,如此而已。
  他有時候說:“我妻子問候你,她說歡迎你來我們家過節。”他說話的時候很隨和。
  我隻說:“啊。”
  我沒有意思去別人家過節,即是納梵先生家,也不去。我想隻要過了這一年就好了,實際上也沒有一年了,才九個月罷了。我想,既然過得了去年,就可以再挨一年。
  上著課下著課,日子過得說快不炔,說慢不慢,一下子就冬天了。
  我做納梵先生的功課,見他比較多。同學們笑:“當心,他是有妻子的。”開頭我不覺得,隻以為是玩笑,後來就認為他們說得太多,就特別小心不與納梵先生太親近。
  羅蓮寫信來問:“納梵先生好嗎?”
  威廉納梵。比爾納梵。
  我說他很好。我與羅蓮通著信,她是一個有趣的女孩子。
  一直說要嫁外國人,結果還是回去了,我寫信告訴她,別人誤會我與納梵先生有點奇怪的事,她回信來了,寫得很好:“現在年紀大了,想想也無所謂,愛上老師也很普通,到底是天天見麵的人,可惜他有妻子,女兒隻比你小一點……不然你就不必這麽寂寞了,去巴黎都一個人。”
  我笑笑,連她都誤會了。
  有時候做完實驗,我與納梵先生一路走到停車場去,還討論著剛才的功課,在玻璃門上看見兩個人的影子,他是這麽高大,我才到他耳根,他又不怕冷,仍然是西裝加一件羊毛背心,我卻帽子圍巾大衣纏得小皮球一樣,站在他旁邊,越發顯得他臨風般的瀟灑,他跟我說話,側著頭,微微彎著身子。
  我歎一口氣。
  納梵先生常常要送我回家,我總是婉拒,推說交通擠,不同方向,走路還快一點。
  我不高興人家說閑話。
  他喜歡我,因為我是一個好學生,不是為了其他。
  當然我們也閑聊,我們大部分時間坐在實驗室裏,我與他說話的機會很多。
  他常常遲到,我抄筆記等他。納梵先生越來越忙,他最近要升副校長。
  趕到的時候他總是連連地道歉。這麽一個大忙人,連教課都遲到,那一陣子,天天在醫院守著我,那時間不知道是如何抽出來的。
  他有時候問我:“意大利好玩嗎?”
  “沒有法國好,”我回答。
  “每個地方是不一樣的。”他說,“我隻在美國住過一陣子,其他地方沒到過。”
  “是嗎?”我好奇,“英國人多數看不起美國。”
  “你到過?”納梵說。
  “到過。”我說。
  “我認為美國很好,我們現在要向他們學習了。”
  我笑,到底是科學家,民族意識不十分大,肯說這種話的英國人,恐怕隻有他一個人。
  “在美國幹什麽?”我問他。
  “讀書。”他說。
  納梵先生很奇怪,聽說他沒有博士學位,專門讀各式各樣的碩士,聽說有三四個碩士學位。他說念博士太專了,學的範圍很窄,他不喜歡。
  這個人的見解很特別,但是我不能想象他上課的情形。他?學生?我想到了常常微笑。
  他可能並不知道同學製造的笑話,有一次我為這個生氣了。我們一大堆人坐在飯堂裏,我在看功課,頭也沒抬。忽然他們推我,“喂!納梵先生找你,在叫你呢!”我連忙把筆記本子放下,站起來,“哪裏?”我問。納梵先生已經走在我麵前了,我追上去問他:“找我?”他一怔。我馬上知道他不過是來買咖啡,根本沒有找我。
  我的臉慢慢紅了,連耳朵脖子都漲得熱熱的。我向他說:“對不起,我弄錯了。”
  結果我一星期沒同那幾個同學說話。
  羅蓮說過我,“你這人,人家說什麽你相信什麽。”
  結果在大庭廣眾之間,截住了教授,又說不出話,多少人看著?
  納梵先生知道了,笑說:“這也很平常。他們看你傻傻的,就作弄你。”
  我忽然跟他吵起來,“我不傻!誰說我傻?”
  他一怔,看著我,有點詫異。
  我勝利了,我說:“我有時候也說,‘不,老師’的。”
  他笑了,搖著頭。
  有時候我看著他,也根本說不出他吸引在什麽地方,他穿的衣服是最老式的,最灰暗的,頭發與眼睛的顏色都不突出,棕色而已。
  納梵身材也不美,且微微彎身,耳朵又聾,但是一看見他的樣子,就把這些都忘了,男人真正值錢的,還是風度與學問。
  到後來,我隻要在人群中看見他,就發怔地微笑,我傾慕他。在實驗中,我無論遇到什麽難題,他一來,隻要三分鍾就解答出來,而且還是謹慎溫柔地向我解釋。
  我決定將來要嫁他那樣一個人。年紀大的,像一座山似地給我安全感。
  我畢業了。
  媽媽叫我立刻回家。
  我去道謝,逐個老師說幾句話,最主要是“再見”,輪到納梵先生,我不知道說什麽,我笑著。
  他本來坐在沙發上,見到我站起來,讓我坐。
  我請他坐,自己拉了一張椅子來。
  他說:“你不等文憑出來了?我們會寄給你的。”
  我說:“謝謝。”
  他說:“你順利畢業,我很高興,成績一定很好。”
  “不敢當。”我還是笑著,不知道怎麽,笑容有點僵。
  “打算工作?”他關心地問。
  “嗯。”我說,“先休息幾個月再說。”
  他側側頭,看我,笑了,“那條疤痕還在。你男朋友一定很生氣。”
  我說:“我沒有男朋友。”
  他微笑,“就快有了,怎麽會沒有男朋友?”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再見。”
  “明天走了?”他問,“東西收拾好了?”
  “不,今天晚上,行李早寄出了。”
  “一路順風。”
  “是,老師。”
  他忽然笑了,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終於問他,“你會記得我,納梵先生?”
  他說:“自然,如果再來英國,請來看看我們。”
  我走了。
  回到家,就開始覺得寂寞,無邊無涯無目的的寂寞。
  我並沒有找到工作,也沒有找到男朋友。找工作比較容易,但是不理想的工作我不想做,找男朋友不用說了,太難。
  忽然想起以前有太多的機會跟各式各樣的男孩子出去,都放棄了,為了功課,為了其它,現在閑了下來,要一個人作伴,反而找不到了。
  親戚們見我回來,開始興致很高,後來見我仍然是兩個眼睛一管鼻子,就不怎麽樣了,再過一陣子,見我呆在家中,就開始說:“女孩子留什麽學?古怪得很!”
  我都不理。
  我在外國的一段時間,最可怕恐怖的,是傷眼兼肺炎住醫院的那一個月,最值得想念的,也是它。我看著眼皮上的疤痕,就想起納梵先生。
  如果再見他,我應該叫他“比爾”了,比爾納梵。
  我回家一年,長大了很多,也氣悶了很多,我想走。
  一年後我才找到工作,學的東西並沒有用上,明爭暗鬥,鬧心術的本事倒得從頭學起。我已不得逃回學校去,情願一天到晚地呆實驗室。沒做幾個月,就厭透膩透,媽媽很了解我。
  她問:“你怎麽辦呢?要不要再去讀幾年書?反正還有碩士博士,隻是讀完之後,終究要出來做人的!”
  我說:“躲得一時躲一時吧,我怕這世界,學校是唯一避難所。”
  “那麽你去吧。”
  “媽媽,不好意思,”我笑,“又不能陪你了。”
  “你這一次去,一年回來一次,知道不?”
  “知道。”我答應著。
  那一年夏天剛過,我就到英國了。原來可以住倫敦,但是第一件事,就回了學校。
  我朝小路走去,熟悉而快樂,我慚愧地想:原來我的心在這裏,在這裏呢。
  如今隔別一年,我長大了,他們看見我,可認得我?我揚起頭發,向前奔過去,走到半路,我放慢了腳步,我看見了他,納梵先生!我幾乎懷疑我看錯了,但是一點也沒錯,那正是他。
  納梵先生捧著一大堆書,那樣子與以前一模一樣,他向圖書館走過去,極專心的,極嚴謹的。
  他沒有留意我。
  我猶疑了一刻,終於忍不住,叫了他一聲:“納梵先生。”
  他轉頭,看見我,呆了一呆,馬上微笑著,但是他沒把我認出來,我很失望,我聳聳肩,到底大學再小,也有上千個學生,他怎麽可能把我認出來?況且我又走了一年多了,他看著我。
  他忽然問:“喬?是喬?”
  噯!他終於把我認出來了。我笑:“是喬,我是喬。”
  “你不是回家了麽?”他說,“啊,又回來了。”
  “你去什麽地方?”他問。
  “我到學校去看看。”
  “我到圖書館去。”他說,“再不去就要罰我錢了。”
  我笑,“我與你一道去,沒關係吧?”
  “自然沒關係。”他說。
  他現在並不是我的老師了,我很自然。當然這麽做有點尷尬,跟著一個男人到處走。但他不隻是一個男人,他是我的教授,我們認識有三年了。
  “每個人都好嗎?”我問,“一年不見了。”
  “很好,謝謝,大堂又裝修過了,新的學生來了去了——”他忽然說,“我老了。”
  我看他一眼,他跟以前一模一樣,怎麽可以說是老了,我笑說:“老?我不覺得,科學家是不應該注意到老與不老的,這是我們女人的麻煩。”
  他說:“你這次來,是度假?”
  “不是,我想找一個學位再念下去,或是有好的工作,就住下來。”我歎一口氣,“本來我在家是一個很快樂的人,到了英國,變成一個很不快樂的人,終於習慣這環境了,又得回去,誰知到了家更不快樂,隻好又回來,受著東方西方的折磨,真倒黴。”
  他有點驚異,“隻是——我不大明白。”
  我微笑,我說得太含糊了,他當然不會明白。
  黃昏了,黃葉一片兩片地落下來,他隻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長袖襯衫,襯衫袖子高高卷著,他還是穿著那幾件衣服,天這麽涼了,他也不覺得冷。
  但是我與他走在一起,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開心。
  到了圖書館,我陪他還了書,他問我要不要喝一杯茶。我們到飯堂去坐下。
  坐在這個簡陋的飯堂裏,喝著四便士一杯的茶,卻比在家坐那些豪華咖啡座好多了,快樂,快樂是極難衡量的一件事,快樂在心裏。
  “納梵太太好嗎?”我問他。
  “好,謝謝,我女兒今年進中學。”
  “恭喜。”
  “她長得很大了,真奇怪,有時候看著孩子長大,幾乎不可想象,她現在很有主張,穿衣服、吃東西,都不大肯聽父母的話,喬,你有空嗎?到我們家來吃一頓飯如何?”
  他為什麽不叫我到外麵去吃飯呢?
  我想一想,說:“好的,幾時?”
  “你現在住哪裏?”他問。
  我把電話與地址給他。我住在一層新房子裏,設備完善,在外國我從來沒有住得這麽舒服過,簡直是豪華的,中央暖氣永遠在七十度左右,在屋子裏不過穿單衣。雖然房租貴,但是地方很大,一個人怎麽都住不完,真是舒服,我情願在零用方麵緊一點。
  “好,明天早上我打電話給你。”他說。
  他要走了,我與他走到學校門口,道了別。
  然後我問自己:這次回來,是來看他的吧?怎麽可能呢?來看他?他不過是一個教授,我們學校裏有七十多個教授,為什麽光是看他?不是的,隻不過他對我好。我需要一個關心我的人——誰不需要?
  回家途中我買了一點食物,胡亂煮了就吃,上床很早。
  人在外邊有一個好處,有什麽麻煩,耳根也清靜點,在家對著一大堆愛莫能助的親戚朋友,更加徒增歉意。
  心煩意亂,現在自己照顧自己——人總得活下去的,所以照顧得自己很好。
  有時候我發覺我是很愛自己的,在麵前放一個鏡子,錄音機裏錄著自己的聲音,或是我懷疑自己的不存在?
  吃完了,拾起報紙,我上了床。看著報紙上的請人廣告,我想,做事也好,至少有收入,也可以得點經驗,不如去試一試,因為空著,所以一口氣寫了幾封信,貼上了郵票,待明天起來去寄。
  然後我睡了。
  電話鈴把我吵醒,我拿起話筒。那邊是納梵先生。“喬嗎?”我說是,他說:“今天晚上七點鍾,我來接你好不好?”他來約我到他家去,我說好。他掛上了電話,真爽快磊落。
  我起床,洗了一個澡,泡在水裏很久很久,然後穿好衣服,出去寄信。走過一間理發店,我問他們有沒有空,他們說下午可以替我剪頭發。我於是到城裏去逛了一逛,買了一點冬天衣服,然後坐下來吃了點東西,再去理發店。
  天色漸漸的黑下來,我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不耐煩等公共汽車,我叫了一部計程車。
  頭發剪短以後,我整個頭都輕了,揚了頭,覺得很舒服。
  到了家,我把新買的衣服拿出來掛好。我洗了一個臉,抹一點油,想化妝,但是時間不早了,又想換一件衣服,身上還穿著破牛仔褲與舊毛衣,去納梵先生家作客,這樣似乎不大好。我又想起不應該空手去,於是拿了兩盒糖,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我苦笑,納梵先生是最最準時的,看來我隻好這樣子去了,我抓起了皮包與外套,下樓去開門。
  門外站著納梵先生,微笑溫暖如昔,他手上搭著西裝,身上仍然是襯衫一件。
  我笑說:“請進來。”
  他進來了,我請他坐,他驚異地問:“你一個人住?”
  我點點頭。“要喝什麽嗎?我去做茶。”
  “好的,謝謝。”
  我說:“你可以到廚房來坐嗎?廚房比客廳還舒服呢。”
  他走進來,說:“這層房子很舒服。”
  我很炔做好了茶,遞給他,他喝了一口,笑了,“好淡的茶,在這裏這麽久,茶還是做得淡淡的。”他搖著頭。
  我有點意外,他在取笑我。教授是不取笑學生的,由此可知我升級了,他沒有把我當學生了,我說:“很多人以為泡茶容易,其實才怪,就像煮飯,毛病百出,真不容易,都是看上去簡單的事。”
  “你預備好了?”他笑問。
  我說:“就這樣了,可以嗎?”
  “可以,我妻子問:‘喬回來了?請她與她男朋友一起來,我想見見她。’”他說,“我們都歡迎你回來。”
  “謝謝。”我停了一停,“但是我沒男朋友。”
  他微笑著,維持著他的尊嚴,不出聲。
  我說:“這種事就跟煮飯做茶一樣,看上去頂容易,其實最不簡單!”
  我們出門,上了他的車,他開一部很舊的小車子,可以擠四個人。我不是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什麽好車子,但是與他在一起,不會計較這些小節,他的優點遮蓋了一切,從開始到現在,我始終認為他是個不可多得的男人。
  他的家也是一個舒服但是普通的家,他有一子一女,女兒正在客廳看報紙,見到我,眨眨眼睛,表示興趣。然後納梵太太出來了,她——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她是一個棕發的女人,中年女人該怎麽樣,她就怎麽樣,實在沒有什麽特點,但是人非常熱心。
  她伸手與我握一握,“喬,你終於來了!”一臉的笑容。
  我坐下來。
  又是茶,又是餅幹,我吃得整個嘴巴酸酸的。
  納梵太太說:“怎麽你還是這麽瘦呢?自從在醫院裏見過你,怎麽請都不來!對了,你那次並沒見到我,眼睛完全沒事吧?”
  我隻是客氣地笑著。
  “這是妮莉,”她介紹著女兒,“妮莉,麥梯在哪裏?叫麥梯下來見這位年輕的小姐。”
  “麥梯在看足球比賽,他不會下來的。”妮莉說。
  很正常的一個家,因此就有說不出的普通。
  納梵先生真的屬於這個家?他此刻帶歉意地說:“孩子大了簡直沒辦法呢。”
  納梵太太看著我,“照我看,東方的孩子就很好。”
  我說:“我早不是孩子了。”
  納梵先生說:“喬也不是好孩子,回家才一年就回這裏來了,說回家不快樂。”他笑。
  納梵太太也笑,“啊?”她把我端詳著。
  我說:“我不是孩子。”
  他們夫妻倆一對一答,我頓時寂寞下來,有點後悔來吃飯,吃完飯又要喝茶,喝完茶不知幾時可以脫身。我默默地想:夫妻要這麽平凡,才容易維持感情,然而納梵先生並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啊,我不明白。
  開飯了,我坐在客人的位置上。納梵太太很健談,絮絮地話著家常,我卻坐得有點疲倦了。最怕吃家裏做的西菜,不過是一塊老得幾乎嚼不動的牛肉,幾團洋山薯,入口淡淡的,一點味道也沒有,拚命地加鹽加胡椒,吃完了還得虛偽一番,假裝味道奇佳。
  納梵太太並不是很好的廚師。
  吃完了飯,我仍然餓得很,想回家做一碗青菜蝦米麵吃。我們又開始閑聊——累都累死了。
  納梵太太忽然發覺我剪了頭發,說中國女人應該有長頭發的,又說樣子剪得很好,等等等等。我靜靜地聽著,納梵先生也靜靜地聽著,忽然之間,我發覺隻有她一個人在不停地說話。
  我起身告辭,外國人有一樣好,他們並不苦苦留客。納梵太太囑丈夫送我回家,外國人也還有第二樣的好,老婆決不跟著丈夫像防賊似的。我說可以自己叫車,結果還是由納梵先生送我回去。
  他在歸途中笑問:“很乏味是不是?”
  “……沒有。”我喃喃地否認。
  “你們年輕人過不慣這種日子,你們喜歡七彩繽紛,多彩多姿,這種家庭生活,真是有點無聊,卻適合我,我是一個沒有嗜好的人,連酒吧都不去。”納梵說。
  “你的嗜好是教書與讀書,納梵先生。”我提醒他。
  他笑了。
  我說:“而且你一點也不老。”
  他把車子停在我門口,我向他道別,跟他握手。他的手還是強大而有力。時間又回到那間醫院去了,他陪了我那些日子,我低頭笑一笑,回了屋子。
  我沒有什麽可以找他的借口。以前上課還可以天天看見他,現在無端端去找他,就是要纏著他的意思。我不想這麽做,隻好坐在家中。
  我去各間大學取了章程來看讀哪科碩士。很多學生畢業之後,就改行讀會計,因為好賺雲雲,我不大管這些,我要選有趣的科目讀,如果要賺錢,現在就可以賺。
  就在這個時候,我寫去的求職信都得到了回複,其中有一份工作的待遇非常理想,我想了一夜,決定賺錢,不再讀書了,至少暫時不讀。
  我應約去麵試,他們見是外國人,很是驚異,然而也沒有什麽問題,隻問我有沒有親戚朋友,我很自然地填了納梵先生的地址。我想這份工作大約是沒有問題的了。
  於是我想要通知納梵先生一聲,不然他做了保人也不知道。
  我把車子(對了,我買了一部TR6,新的,黃色的)開到學校去等他,問過校役,知道他五點半下課。
  我沒有走進去找他,隻是坐在車子裏,下雨了,雨絲打在車窗上,車窗冰冷。我把頭側側地靠著,手放在駕駛盤。街上很靜,天早黑了。我覺得寂寞,無比的寂寞。
  然後他出來了,他沒有開車,沒有撐傘,走了出來,我開動了車子,跟在他身邊,響了響號——原來對老師不該如此輕佻,但是我實在太累了,太寂寞了,也不高興再掩飾自己了。
  我把車窗搖下來,“納梵先生!”
  他轉身,見到是我,我把車門打開。
  他彎下身子問:“喬?”
  我說:“你的車子呢?”
  “太太開到倫敦去了。”他說。
  “納梵先生,你有沒有十分鍾?我有話想跟你說。”我說,“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他坐到車子裏來,因為他人高,車子既矮又小,他縮著腿,他說:“天呀,我的公事包放哪裏?”
  我笑了,把他的公事包拿到我這邊來。
  “開這種車子,要當心。”他說。
  “哪裏,樣子不錯,其實跑不大動。”
  “你們這一代最好車子能飛。”他笑。
  “對不起,納梵先生,我實在有事要跟你說的。”
  “為什麽不找我?你在外頭等了我多久?”
  “沒多久。”我把應聘的事跟他說了,“在這裏我實在沒有親戚朋友,所以隻好把你的名字填了上去。現在才來通知你,求你別生氣才好。”
  “沒有關係,”他說,“所以你決定工作了?”
  “是。”我說。
  “那也好。喬,你如果有這種事,盡管找我們,一個女孩子在外國,是要有人幫忙才行的。”
  “謝謝你,納梵先生。”
  他也笑笑。
  我開動了車子。
  他說:“可該慶祝一下,你找到工作了。”
  “我想請你們到中國飯店去,要不要把孩子們與納梵太太都請出來?會不會匆忙一點?”
  “她與孩子們到倫敦去看外公外婆了。”
  “我請你!”我順口,“改天再約齊了他們,可好?”
  “怎麽好叫學生請客?”
  我笑,“我三千年前就畢業了,才不是你學生呢,因為尊敬你,才叫你納梵先生的。”
  “你可以叫我比爾。”他笑。
  我一怔,想了一想,我說,“不,我還是叫你納梵先生。”
  他搖搖頭,“你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子。”
  “一點也不奇怪。”我說。
  我把車子開到城裏去,趕著快車,開得有點險,納梵先生說:“這樣子開車——”我笑:“女子駕駛都是這樣的。”
  我沒想到他會答應我的邀請,大概這隻是他們的一種大方,而且我們畢竟相當熟稔了。
  我叫了幾個菜,吃得很多,納梵先生很會用筷子,說是以前學的,他連啤酒也不喝,又不抽煙,我自然也沒煙癮酒癮,反正活到這麽大了,我是有點遺憾的——太乖了,乖得不像話,像一張白紙,一點字跡也沒有,因此就乏味,好像根本沒活過似的。
  納梵先生說他在美國念書時的趣事——“——有個冒失鬼誤按了警鍾,大家馬上疏散,我剛在實驗室,想:這下子可完了,怎麽逃得過輻射?趕緊丟了儀器逃命,卻原來是虛驚一場,也幸虧是虛驚。”
  我笑。
  他說:“自從你那次之後,學校裏又發生過一樁事,一隻紅外線爐子爆炸了,不知道是哪一個學生的傑作,開了爐子忘了關,也不注意紅燈。”
  “有人受傷沒有?”我問。
  “沒有。”他說。
  “其實——納梵先生,那一次我受傷,你始終認為是你的錯吧?”我問。
  “自然是我的錯。”他說。
  “並不見得。如果你一直這麽說,我就有自卑感,我會想!納梵先生對我好,不是真的,不過因為內疚之故,他請我吃飯,做我保人,全是為了內疚,不是因為他真喜歡我。”我說。
  “當然我們都喜歡你,”他笑說,“你是知道的。”
  我笑笑。是嗎?納梵先生對人最公道最和藹最負責任,誰不知道?我有什麽例外呢?
  我招手叫侍者結賬,侍者笑嘻嘻用廣東話說:“這個西人已經埋左單啦。”
  我馬上說:“呢個西人係我教授來的,你唔好誤會。”
  他笑得這麽有內容,非得堵堵他的口不可。
  我跟納梵先生說:“說明是我請客的。”
  “怎麽可以這樣。”他笑,“沒這種道理。”
  “謝謝你。”我說,“改天我再請你們。”
  “改天再說吧。”他說。
  我不響,弄著桌子上的筷子,我倒是真心誠意地請他,他們英國人是很省的,上館子當大事體,這樣無端端地花了幾鎊,倒叫我不好意思,我的零用絕對比他多呢。他們生活簡樸得很。
  這時候飯店在放時代曲唱片,是一隻很普通的歌。
  納梵先生問我:“這是中國歌?”
  我笑,“是時髦的中國歌,不是真的中國歌,就像大衛寶兒的歌並不是英文歌。”
  中國歌應該是:“哥是天上一條龍,妹是地上花一叢。”
  但是時代曲也很纏綿,那歌女在唱:
  早已知道你沒良心,
  偏又愛上你。
  為何始終相信,
  深深沉醉不怪你。
  曾經對你一片癡心,
  誰知你把我忘記。
  寸寸相思為了你,
  居然拋棄我遠離。
  恐怕是女人恒古的悲劇。我沒有正式地談過戀愛,隻跟男孩子出去看過電影吃過飯,互相當對方是大麻瘋,離得遠遠,幾尺距離,客客氣氣地說著話,淡而無味地過幾個鍾頭,回了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隻是沒有浪漫放肆的對象。
  我輕輕地問納梵先生:“可以走了嗎?”
  他點點頭,我與他站起來,他為我穿上外套,我向他笑笑。我們上了車,仍然由我把他送回去,他指點著我路的方向,我隻轉錯一次。
  他下車時一直道謝。
  我還是微笑,然後就把車子開走了,我想到我的寂寞,回了屋子,暖氣開了一整天,十分暖。
  我躺在床上,輕歎一口氣。過了幾天,那間公司打電話來約時間,說他們的老板要見我,我約了一個下午。去見了他們,他們倒是用了我,年薪二千鎊,極不錯了,但是除了稅、保險,這個,那個,恐怕不夠用。
  幸虧媽媽一定會幫我分擔一點,我十分慚愧,這麽大的人了,又大學畢了業,又找到工作,卻還要父母負擔生活,像什麽話!
  我把工作承擔下來了。
  以後天天九點鍾去上班,五點下班。
  替外國人辦公並不輕鬆,隻是相處倒還融洽就是了。
  有幾個男孩子不到一星期便想約我出去,我推周末沒空,他們說平時去喝一杯茶也是好的,推不過也隻好去了。外國男孩子是好伴,大多數談笑風生,隻是與他們在一起,給人見了不好,有種說不出的土——怎麽跟外國男人泡?於是總離得他們遠遠的,維持著客氣的態度。
  可惜男人奇怪得很,越對他們客氣,他們越想接近,所以男同事都對我很有企圖。我老板歎氣說:“我用了三個女秘書,都叫他們給追求去做老婆了,你恐怕也做不長的!”
  是的,女人把所有的地方都當婚姻介紹所。
  然而我努力地工作著。
  有同事的約會,時間過得快,一下子就近聖誕了,聖誕一到就有種急景殘年的感覺,十二月中我去買禮物,準備空寄回家。媽媽對我的工作不大滿意,她認為薪水太少了,而且一個人在外國辛苦,為了這個,她不大與我寫信,到了無論什麽節,就想家。
  那天落了一場雪,地上積了一層白,很冷。下了班一個男同事等著我。他要約我聖誕夜出去喝酒吃飯,我說要想一想,過幾天答複,他耐心得很,連聲說好。
  我替爸媽選了兩件羊毛衫,馬馬虎虎的貨色,並不理想,不過是略表心意罷了。
  走到馬路上,人潮湧湧,我皺著眉頭,拉了拉大衣,真是冷啊,地下的雪被踏碎了,天上的雪卻又在飄下來,白的,細小的,寂寞的。
  這樣我真想回家。
  我擦著路人的肩膀,向停車場走過去,就在停車場門口,我看見了他。
  他叫我的。“喬,”他叫我。
  我轉頭,那種情景,非常像“……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隻好微笑。
  “納梵先生。”我稱呼他。
  他走上來,“好嗎?”他問。
  這城到底不比倫敦,是小地方,到處撞到人的。我不是不想見他。隻是見了又怎麽樣?我隻好笑。
  “聖誕了。”他說。
  我點點頭。
  “趕著回去?”他說。
  “不趕。”我說,“有喝咖啡的時間。”
  他笑,“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妨你?”我問。
  “沒有,喬,來,我們去郵局旁邊的咖啡店。”他說。
  我與他高高興興地又從停車場走出來,信不信由你,這時候的雪地變得這麽美。
  他說:“今年第一場雪。”
  我們走到咖啡店,他買了滾燙的咖啡,遞給我。我去接的時候碰到了他的手,他抬頭看我,不響,我也不響,小咖啡店擠滿了人,煙霧人氣,我跟著他擠著坐下,我慢慢啜著咖啡,眼睛看著別處。店裏熱,我沒有脫大衣,隻脫了一隻手套。背上漸漸有汗。
  他問:“還住原來的地方?”
  我點點頭。
  “工作理想嗎?”
  我點點頭。
  “多日不見你了。”
  我點點頭。
  他也喝著咖啡。
  我緩緩地轉過頭去,發覺他兩鬢稍微有點白了。他轉過頭來,也向我笑了笑。
  我清了清喉嚨。我覺得我該說話了。
  “納梵先生!”
  “什麽,喬?”他看著我。
  “你是我老師。”我說。
  “很久之前的事了,喬。”他笑。那種“長者”式的笑。
  “但是你還是我老師。”我說。
  “又怎麽樣呢?”
  我鼻尖冒著汗,手心冒著汗,我說:“不要笑我。我……愛你很久了,納梵先生。”
  他一怔,杯子很輕微地震了一下。
  我說:“我不是開玩笑,我隻是想告訴你,如此而已。”
  他不響。
  我放下咖啡杯,歎一口氣,就往門口走,我輕輕推開人群,擠到門口,推開玻璃門,走到街上去。我低下頭。告訴他也好,他必然害怕,以後也不敢再見我——又有什麽關係?反正現在也是見不到。
  我匆匆向停車場走去,路上還是人山人海。我在停車場二樓找到了車子,用鎖匙開了車門,還沒坐進去,就有一隻手搭上來,我嚇一跳,猛地回頭看,站在我身後的卻是納梵先生,高高穩重,微微彎著身子,在暗暗的燈光下我看了他的眼睛,眼睛裏有這麽多的溫柔了解。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
  他是幾時跟著來的,我竟一點不知道。
  我看著他,他一點也沒有生氣——為什麽他沒有生氣?
  他看著我,默默地掏出手絹,替我抹了眼淚。
  眼淚流進我嘴巴裏,鹹的,我怔怔地站著,哭了又哭。沒有法子停止,心裏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所有的積鬱不如意,全部從眼淚裏淌走了。
  他輕輕地把我的頭按在他胸前,我兩隻手臂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他很溫暖,那幾秒鍾像永恒一樣。
  然後我鬆了手,我打開車子的門,走進車子裏,我開動了車子。車子像箭一般滑出去。
  我沒有開回家,把車子駛到公路上去了,在郊外兜了近兩個鍾頭,也沒有關上車窗,冷風一直刮進來,吹得手指僵硬,耳朵鼻子都發痛了,我停了車,歎口氣,頭枕在駕駛盤上。
  明天還是要起床的,我想。
  回去吧。
  我緩緩地把車子開回去,在門口就聽見電話鈴,我停了車子,開了門,奔進去拿起話筒。
  “喬?”
  “是,”我說,“納梵先生?”喘著氣。
  “是,”他說,“你去了什麽地方?你叫我擔心了?”
  我不響。
  他也不響,隔了很久,他說:“我來看你。”
  現在?我想問。
  “現在來。”他說著掛斷了電話。
  我怔住了,我關上了大門,脫了大衣,大衣上染滿了剛才酒吧裏的煙味,我在黑暗裏走上樓梯,黑暗裏躺到床上去,點了一支煙抽。應該睡覺的,這麽疲倦。應該向納梵先生道歉的,他實在擔心了,應該……
  我原則上不是一個好人。
  幸虧不是在學校裏,在學校就不好意思了,第二天還要見麵的,現在就沒關係。現在想起來,剛才的勇氣真不曉得是哪裏來的。
  我自床上坐起來,按熄了煙,門鈴響了。
  我下樓開門,在路燈下站著納梵先生。
  我低著眼說:“我沒有事,你放心。”
  他進來,我接過他的外套與帽子,掛好了。
  我沒有勇氣看他。
  他到廚房去,做了茶。
  我坐著,呆呆地看著地板,我真有說不出的疲倦,也許真應該回家了。
  “你吃了飯沒有?”他溫和地問。
  “那不重要。”我說。
  他拉開了冰箱,冰箱裏是空的,他隻好又關上冰箱。
  “一點吃的都沒有。”他說。
  我歉意地擺擺手。
  他把一杯熱茶遞在我手中,他碰到了我的手,我才發覺我的手原來是這麽冷,我把它們藏在腋下。他坐在我對麵,喝著茶。廚房裏隻有一盞小小的燈,暗暗的,地板上拖著兩個人的影子,我在等他開口教訓我。
  每個人都當我孺子可教,教我過馬路教我過日子教我穿衣服,他一向尊重我,我倒要聽聽他教我什麽。
  他放下茶杯。
  他說:“喬——我老了。”
  我抬起頭。
  “當你看著我笑,我想:每個女孩子的笑容都是可愛的,她不過是禮貌,她是一個好孩子,她尊重她的老師。當你的眼睛閃亮,我想:她年輕,她有全世界。然後你回去了。再次在路上看見你,我想我是看錯了,但是你招呼我,你跑來找我,我認為是巧合。每次見到你,我總有種犯罪的感覺,我是一個中年男人,有家庭有責任。但是我向往你的笑你的姿態,你說我是不是錯了?”他緩緩地說著,語氣是鎮靜的,溫柔的。他的目光落在茶杯上。
  我伸出了顫抖的手。他握住了我的手。
  “喬,我們都有不合理的欲望。”他說。
  我動了動嘴角,沒出聲。
  “我是有婦之夫。”他說,“我隻希望我青春如你。”
  我抬起了我的眼睛,他臉上的神色是凝重的。
  我說:“我不要你青春,我要你這個樣子,我喜歡你這樣子。”我很固執。
  他笑了,托著了我的臉。
  “你的天真,”他說,“你的倔強,你的聰明,你的好學,我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學生。”
  我搖搖頭,“我是一個笨人。”我說。
  他說:“喬,你不應這樣看好我。”
  我問:“你可愛我?”
  他靜默,隔了一會兒,他說:“是的,我愛你。”
  我的心一酸,“我並不知道。”
  “我怎麽告訴你?”他溫和地問,“我根本不該告訴你。”
  “你不知道我愛你?”
  他繼續微笑,“你何嚐愛過我?你是一個孩子,你在異國寂寞,一個人住著這麽大的房子,沒有伴,所以才這麽想。”
  我說:“或許,我離開家,再回來,可是為了你。”
  “不是真的。”
  “納梵先生,你曉得我是不說謊的。”
  “喬——”
  “請相信我。”我低聲地說。
  他不響,隻是用手撥著我的頭發。
  我說:“我……很快樂,你也愛我……隻是別當我是一個學生,一個孩子,當我是一個女人,我是一個女人。”
  納梵歎了一口氣。
  我勉強地笑了一笑。但是他有子女有家庭,他是一個好人,他有根深蒂固的責任感。我把臉埋在他的手掌裏,有什麽辦法呢?我是這麽的需要他。
  “明天放假,我再來看你,今天早一點睡。開車小心一點,當心著涼。”
  “聽聽,把我當女兒看待。”
  “你的確可以做我的女兒。”
  “你不老,誰說你老。”
  “我四十七了。”他說,“喬,你隻有二十歲。”
  “二十一歲。”我改正他。
  “就算二十一歲,有什麽分別?”
  “一年的分別。”我固執地說,“一年前我還在家裏。”
  “好好。”他告辭,很禮貌地告辭了。
  他說明天再來看我。
  第二天我從下午四點鍾開始等,默默地等,一直到六點,他還沒有來。他是吃了飯來?我可還是餓著肚子。但是我沒有抱怨,我知道這是必然的事,他是一個有家室有工作的男人,豈可以凡事說走就走?總得找時間想借口。我歎口氣,如果要人準時到,可以找一個小夥子,吃飽飯沒事做的,為女朋友昏昏沉沉,赴湯蹈火的。
  然而這年頭的小夥子也不這麽純真了,也都很壞,吃著碗裏,瞧著鍋裏,苗頭一不對,便蟬過別枝,我還是耐心地等一等好。
  很明顯,我愛情的道路並不平坦,一開頭就掙紮得有點累,但他的確是我愛的,是我要的。我自以為這是段不平凡的感情,也許在別人眼裏看來,卻普通得很呢。
  我靠在沙發裏,呆呆看著電視,電視的畫麵在跳動,沒有聲音,所有的等待都是這樣的吧?沒有聲音。電話也許隨時會響,我又歎一口氣。
  他說他愛我,是怎麽樣的一種愛?還是他怕我情緒不穩定,會鬧出什麽事來,所以才用話阻我一阻?
  我看鍾,六點半,七點。
  隻有一段時間他是天天陪我的,我傷了眼的那三個星期。然而那段日子是不會再回來了。我想到家。也許應該回家的,在這麽遠的地方,在這麽陌生的地方,有什麽結果呢?然而我還是等著。
  等到八點,我弄了一點東西,胡亂吃了,想他大概是不會來了,隻好上樓去。
  他妻子或者已經為了昨天疑心。或者他今天實在走不開了,然而他不該連電話也不來一個。男人或許都一樣,可是無論如何,他該是個例外——抑或他也根本一樣?
  窗外每一輛車子經過,我都以為是他,心提起了又放下,又再提起,又再提起。
  我苦笑,對著鏡子苦笑,為什麽這個樣子?吃著父母的飯,穿著父母的衣服,感情卻被一個不相幹的男人控製,還沒開始就已經這麽痛苦,有什麽好處?
  要是現在走,還來得及。
  但是我沒有走。
  他沒有來。也沒有打電話來。
  他竟這樣。
  我很失望,而且也很灰心。
  我說的都是真話,他卻以為我開玩笑?抑或相信我是真話,卻害怕了?我不明白。
  我隻知道他答應會來,結果沒來。
  我並沒有去找他,我也沒有回家,我獨自一個人開了車到處逛,一星期的假顯得這麽長。
  我在路上碰到彼得,那個常常約我出去的男同事。
  他攔住了我,他笑道:“喬,到哪裏去?”
  我抬頭才見是他,隻好跟他說了幾句話。
  他說:“喬,如果你有空,我請你喝酒。”
  “別浪費時間了,彼得。”我笑。
  “浪費時間?是什麽意思?”他反問。
  “你會累死,請看戲吃飯喝酒,又花錢,又花時間,我們中國女孩子是不跟人家亂親嘴上床的。”
  彼得的臉慢慢漲紅了,他是個長得很好的男孩子,生起氣來有點憨氣,他說:“喬,我不知道本國的女孩子是否亂跳上床——”
  “對不起,”我連忙說,“我言重了。”
  “你還得道歉,我可沒有這種主意!你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請你出去隻是很自然的事,如果你喜歡跟我親嘴——我不介意,反正我不會勉強你。”
  我笑了,把手藏在大衣袋裏。
  他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看著我。
  我說:“彼得,來!我請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
  我看著他的金發藍眼,點點頭,“真的。”我說。
  我把手臂穿進他的臂彎裏,我們向最近的酒吧走過去。
  他說了很多,我默默地聽著。
  彼得在說他的父母,他的弟兄,他的大學時期,他的工作前途,他的抱負,他的——
  然後他忽然轉向我,“喬,你有男朋友嗎?”
  我緩緩地搖頭。
  “我常常以為你在家那邊有男朋友。”
  “沒有。”
  “你父母大概反對你跟白種人來往?”他又問道。
  “也不一定啦,”我說,“他們並不固執。”
  “那麽一一”
  我接上去,“朋友很難找,彼得。”
  “你不喜歡我?”他憨憨地問。
  “我喜歡你,彼得。”這是真話。
  “謝謝你,喬。”他拍拍我的手背。
  我笑了。
  他是一個好伴,一開頭把話說明了,他是個好伴。
  我們說了一下子話,我就向他說要走了,他沒有留我,很大方地要送我回去,他沒有車子,結果是我送他,他有點不好意思。
  他說:“喬,我會打電話給你。”
  我笑。也好,家裏的電話也該響一響了。
  我把車子飛駛回去,在門口停下來。找鎖匙,開大門,一個人影在我身邊出現——“喬。”
  我嚇一跳,手袋報紙一股腦兒地跌在地上,他幫我拾起來,是他。
  我冷冷地說:“你好,納梵先生。”
  他正俯著身子,聽見我那諷刺的聲音,抬起頭呆了一呆。
  他不介意:“我等了你很久。”
  我不響,開了門,他跟著我進來。
  “你的電話壞了,我打了三天打不通。”
  我一呆,“是嗎?”我馬上抓起電話筒,一點聲音都沒有,是真壞了,幾時壞的?真巧,我不出聲。
  “我擔心你。”他坐了下來,“我一見不到你就擔心。好像你一個人在這裏是我的責任——自從你的眼睛受傷之後我就開始擔心你,”
  我不響。
  “那天我沒有出來,我妻子,她傷風在家,我要照顧孩子們。”他說,“你大概是生氣了。”
  我看著他的後頸。我什麽也不說,我早已原諒了他,我甚至根本沒有生他的氣,他不必解釋,我愛他,他隨時來,我都會推掉其他的約會。
  這是不可理解的。
  他坐在沙發上,我站在他身後。
  “喬,”他說,“我愛你。”
  我的臉慢慢漲紅了。
  “不是像一個孩子般愛你。”他肯定地說。
  “是,老師。”我說。
  我把手擱在他的肩膀上。
  他握住了我的手,轉頭看我。
  笑容在我臉上慢慢展開,我俯下臉吻他的額頭。
  這是我第一次吻他,他震了一震,歎了一口氣。
  “我是一個罪人。”他說。
  “是我引誘你犯罪的。”我在他身邊坐下來。
  “並不是。我很久之前就開始愛你,喬。”
  “在我愛你之前?”我問,“不可能。”
  “你的確是長大了。”他端詳我,“在大學裏你還非常孩子氣,我記得的。”
  “誰說的?我最乖。”我說。
  他微笑,“你乖?還跟男同學打架呢,乖什麽?”納梵說。
  “誰告訴你的?”我稀罕,“他們取笑我,我就把整個書包扔過去,筆記、尺、書弄得一塌糊塗,總共那麽一次,大家都笑了半死。”
  “他們在教務室說,我聽來的。”
  “老師也說學生的是非?”我笑。
  他又看我。
  “納梵先生。”我把雙臂圍住他的脖於。
  “二十一歲。”他說。
  我鬆開了手,“我做茶給你喝。”
  “做濃一點。”
  “別批評。”我說。
  喝著茶,他猶疑地說:“我們不可以這樣子見麵。”
  我一怔,大笑起來,“這是漫畫裏的典型對白,男的對情人說:我們不可以這樣子見麵。”
  他不響。
  我馬上後悔了,我不該這樣無禮。
  我低下頭飛快地說:“對不起——不然又怎麽說呢?”
  “我很想見你。”他說。
  “謝謝你。”
  “但是我有妻——”
  “我早已知道,我不介意。”
  “這不公平。”
  “愛很少是公道的。”
  他不響。
  “也許人家以為不對的是我——什麽地方不好找男朋友,你們結婚幾十年,我卻跑來加一腳——但是我也不能自製,我不喜歡其他的男人了。我對不起你。”
  他不出聲。
  “我不想你離開家庭,這是沒有可能的事。想也沒用,我隻想見到你,見一次好一次,我並不知道還可以見你幾次,說不定你今天一走,以後再也不來了,但是我不大理以後的事,那是不能想的。”
  我呆呆地解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多年來我都是個愛哭的人。
  他凝視著我。
  “我應該遠著你。”他說。
  “應該做的事很多呢,隻可惜我們都不是精鋼煉的,我們都是七情六欲肉身。”
  他替我抹眼淚。
  我吻了他的唇,他的唇是熟稔的,仿佛在印象中我已經吻過他多次,很多次了。他避開了我,然而卻抱著我。
  “你今天夜裏不要走了。”我說。
  “對你不好。”
  “我不要好。”我說,“隻怕對你不好。”
  “有時候你很厲害,喬,我是要回家的,你知道。除非我打算跟她離婚。我會好好地考慮,我決不負你。”他停了一停,“我決不做害你的事。”
  “你害了我你還不知道呢,晚上不能陪我,我希望你白天陪我一天。”
  “我答應你,喬,星期六上午我一早來找你吧。”
  “希望納梵太太別傷風吧。”我諷嘲地說。
  他內疚得不出聲。
  “對不起,不過反正叫你說我厲害,我也隻好嘴巴尖一點,免得你失望。”
  “我要走了。”
  “再見。”我替他開了門。
  他穿上外套,在我額上吻了一下。
  我是不會求他留下來的,求也無用,他應該知道他的選擇。關上大門,我歎了一口氣。
  這個周末是最後的假期,就得開始工作了。彼得打電話來,叫我出去,我說約了人了。他生氣道:“你答應我在前,你說有空跟我出去。”我解釋:“對不起彼得,但他是不同的,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我家的電話壞了,他沒有聯絡到我,所以才遲了。”彼得問:“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說:“彼得,我對你老老實實的,把你當朋友,他是人家的丈夫。”彼得悶了半晌:“啊。”他說。
  彼得的語聲是同情的,我掛上了電話。
  星期六一早,我還在床上,他就來了。
  他按著鈴,我自床上跳起來,奔下去開門,我抱著他笑,馬上換衣服,大家吃了早餐,到公園去散步。
  中飯在中國飯店吃的,吃完飯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喝咖啡,回家吃晚飯。
  我問:“可不可以陪我跳舞?我很久很久沒跳舞了。”
  他說:“叫我怎麽拒絕你呢?”
  “你是個好人。”我說。
  “叫我比爾。”
  “真不習慣,叫了這麽久的納梵先生。”我笑說。
  “今天玩得高興?”
  “高興,比爾,太美了,比爾,要是個個星期六都這樣,我減壽二十年都使得,比爾。”我笑,“我要多多練習叫你的名字。”
  他笑了。
  我們去一間時髦的夜總會跳舞,無論是什麽音樂,我總是與他跳四步,我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麽,心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無法解釋的滿足,我笑了,一直跳舞一直笑,忍都忍不住。
  “喬,看得出你很高興。”
  “是。”我說。
  有什麽好高興的呢?我也想不出來。
  他感喟地說:“每次跟你在一起,我覺得我是存在的,隻有你注意我,在大學與家,我不過是一一件家具,真有點疲倦。”
  我點點頭。
  我們坐到一點鍾。
  然後我說:“你要回去了。”
  “是的。”他笑,“你真能玩,從早上九點到淩晨一點,我年紀大了,不能常常這樣子地陪你。”
  “那麽你坐在一旁,我去找別人跳舞。”我笑道。
  “我就是怕你會那麽做。”
  “不會的,比爾,當你疲倦的時候,我會陪你坐著,坐很久很久,我答應你。”
  “隻怕不久就生厭了。”他苦笑。
  “我不騙你,我決不是那種女人。”我認真地說,“請你相信我。”
  “喬。”他抬抬我的下巴。
  他大概是一點半到家的。我有點不安,我確是貪心了,使他為難。說不定納梵太太一起疑,以後就更難見到他了,那夜有沒有事呢?他並沒有提。
  假期過去之後,我還是每天上班。
  彼得有時候來我處喝茶,他成了我的一個好朋友,我有時候跟他說說心事。
  他說:“我不明白你,如果換了我,知道心愛的男人一直陪他妻子睡覺,真受不了。”
  我笑,“他當然要陪他妻子睡覺,他們是合法的,彼得,你真奇怪。”
  彼得幾乎昏過去,“我奇怪?天!你們中國……”
  “別提國籍好不好?”我要求他。
  “好,好,隻好說愛情奇怪吧?”他說。
  我不出聲。
  他是一個有婦之夫,我很清楚。錯的不是他,隻是我。我有全世界的男人可供選擇,為什麽單單要看上他?最不好的就是他喜歡我,我們兩個人都沒有推搪的餘地。除非說句笑話:賴社會。
  彼得很大方,他喜歡與我在一起。他說過:“如果你心上人來了,就叫我走好了,我不介意。你在工作之餘,上街之餘,見愛人之餘,還有空的話,就見我。”
  我很感動,隻好笑笑。
  有時候我很後悔,後悔事情居然演變成這樣。像那個下午,我上街買罐頭,在超級市場選絲襪,正起勁地揀著顏色,有人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轉頭,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心急跳手冒汗,麵色蒼白,嚇得半死。
  她是納梵太太。
  我覺得該死,為什麽到這間超級市場來買東西?上哪兒不好?
  我手裏拿著絲襪,傻傻地看著她,好像一個賊被事主抓住了一樣。
  她問:“是喬嗎?好久不見了,是不是忙?為什麽不上我們家來?我昨天才跟比爾說起,比爾說也許你工作太忙。”
  她的聲音是厚道的、忠誠的。
  我默默無言。
  “看,你這麽瘦,麵色不大好,你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納梵太太的語氣是真的關切。
  我的手顫抖著,把絲襪放回原處。
  我說:“我——很好,謝謝你,隻是工作忙一點。”
  “比爾也很忙,簡直沒有空留在家裏,”她笑一笑,“我跟他開玩笑,比爾,你不是有了外遇吧?整天往外跑。”
  我幾乎嗆住,連忙咳嗽。
  “喬,我們上樓去喝杯茶吧。”她說,“我也走累了。”
  我推辭不了,隻好把大罐小罐拿到櫃台付了錢,挽著紙籃與她去喝茶。
  她老了,女人就是這樣,一老下來,就排山倒海似的,什麽都垮下來,再也沒得救了。我對著她的感覺,就像對著一個老婦。近五十歲的女人,不是老婦是什麽?
  然而我呢?我有一天,也是要老的,到那個時候,有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女來搶我的丈夫,我又該怎麽辦?我有種恐怖的感覺,渾身發涼,我用手掩住臉,生命是極端可怕的。
  納梵太太擔心地問:“喬,你精神不好?”
  “對不起。是累了。”
  “你有沒有男朋友?有時候悶了就累,我看你老是一個人,你們中國女孩子真規矩,老實說,我已經開始擔心我女兒了。”她微笑說。
  我蒼白地聽著。
  她說:“你知道比爾?你覺得他怎樣?”
  我一震,“納梵先生?”
  “你真是客氣,畢業許多年了,還稱他納梵先生。”
  “他?他——是個君子。”
  “是的,結婚這麽多年了——可是最近有個女朋友來告訴我,說看見他與一個年輕女子跳舞。”
  我靜默。
  “我想她是看錯了。”
  我不出聲。英國人是不訴苦的。尤其不提個人的感情問題。她這麽對我說是什麽意思?莫非懷疑我?若是見疑我,就該好好說出來,不必試探。
  納梵太太歎一口氣。“我也太多心了,你想想。他賺得不多,年紀又不小了,還有什麽女孩子會喜歡他?”
  不見得,他是一個有吸引力的男人,隻是她與他相處久了,不再感覺而已。
  “況且跳舞?比爾沒跳舞已經有十多二十年了。”納梵太太說。
  我喝完了茶。
  她說:“對不起,喬,跟你說了這些話。”
  “沒關係,納梵太太。”
  “來我們家吃飯,好不好?我讓比爾打電話給你。”
  我點點頭,說:“納梵太太,我實在要趕回去了。”
  “好,再見,我再略休息一會兒。”
  “再見。”
  我急步走下超級市場,連自動樓梯也沒有踏上。推開玻璃門,一陣風吹了上來,我打了一個冷顫,整件襯衫都是濕的,貼在背上,剛才原來出了一身大汗。
  我看著天空,歎了一口氣。
  晚上比爾來了。
  他吻了我的額。
  我說:“我見到你妻子。”
  “她告訴我了,”他說,“她說你很瘦,且又蒼白。”
  我點點頭。
  我說:“比爾,我不舒服,我想——你還是回家吧。”
  他一怔,明白我的意思,很溫和地披上大衣,吻了我的額角,一聲不響地走了,總共留了不到十五分鍾,茶也沒有喝一杯,他走了之後,我靜靜地坐在客廳裏。
  電視開著,沒有聲音,我倒了一杯馬爹利喝,我的眼淚淌了下來,流了一臉。
  我顫抖著去翻電話本子,查到彼得的號碼,撥了過去。
  他倒是在家。“彼得?”我說,“我是喬。”“喬?”他問。“是,”我說,“你可不可以來一次?彼得?現在,請你。”
  “好的,”他說,“十五分鍾,無論你想做什麽,等我來了才說,喬,等我。”
  我等他,我把馬爹利像開水似地灌下肚子去。
  我默默地哭著,默默地喝著酒,打橫躺在沙發上。
  我聽見門鈴,起來到浴室去洗幹淨了臉,裝得很平靜,因為喝了很多,故此也就非常鎮靜,我拉了大門。
  彼得冷得在搓手,他一臉狐疑地看著我,“喬,你沒有事?”
  我撥拔頭發,手臂軟綿綿的使不出勁道:“請進來,我很好,隻要你來。”
  他看著我,進來了,然後就說:“你喝醉了,喬。”
  “我沒有醉。”
  他歎了一口氣,“喬!”
  “我沒有醉,彼得,吻我一下。”
  “我從來不吻醉酒女人。喬,你該上床睡覺。”
  “你陪我?”我抬頭問他,“我沒有醉。”
  他看著我,“喬,我知道你不愛我,喬,上床睡覺,我明天來看你,然後你告訴我是否要我陪你,OK?”
  “你是狗娘養的。”
  “喬,你閉嘴,去睡覺一一”
  “你說你愛我——”
  “一點不錯,所以我才叫你睡覺。”
  “事實上,彼得,你是一個非常好看的男孩子,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會愛上你,我求你今夜陪我,為什麽不?你怕我?我令你不開心?”我說,“我沒有喝醉。”我的確沒有醉,我隻是十分鎮靜!說話慢吞吞的,而且話也很多。一切都遠遠的緩緩的,我心是一點恐懼顧忌都沒有了。酒是好的。“酒是好的。”我說,“請留下來。”我拉著他的手。
  “我不是一個好人,”彼得說,“我現在就走,喬,看上帝分上,好好睡覺,別再打電話給任何男人,我不能忍受你這個樣子。”
  我點點頭,“你不喜歡我,”
  “我明天一早來。”他歎一口氣,“再見,喬。”
  他走了,自己開的門,自己關的門。
  我伏在沙發上,跪在地下,好厲害的酒,沒有人要我,他們都開門關門地走了。
  門鈴又響了,彼得回來了?我掙紮著去開門,又跪了下來,腿像是棉花做的,我搖搖晃晃地向大門走去,我否認喝醉了酒,我四肢鬆弛,十分舒服。
  門打開了,一地的雪。下雪了,我想。風吹來可不冷。
  “喬!”
  不是彼得。
  “納梵先生。”我扶著門口,“納梵先生。”
  “喬,你怎麽了?”
  “你來看我了,你來看我了。”我哭,“我今天看到你的妻子!”
  “喬,你喝醉了。”他把我拉進屋於,關上大門,把我放在沙發上,“喬,我真不放心你,隻好又趕來,喬,為什麽?我認識你二十年之前就結婚了,你何必這樣子?平時看你一點沒有事——喬。”
  我看著他,好好地伏在他身上哭了。我的眼淚鼻涕弄髒了他的襯衫,整個人掛在他身上,揉得他衣服不像樣子。我沒有喝醉。“我沒有喝醉。”我始終堅持著,酒使我放鬆了,我神智是清楚的。
  “不要這樣。”他始終維持著好脾氣。
  我一張臉糊得大概眼睛鼻子都走了樣,他隔著我的眼淚吻了我唇,一下又一下。我回吻他。
  “我愛你。”我記得我說,“我愛你,納梵先生。”
  他笑了。
  因為我說納梵先生。
  他那夜沒有走。
  我半夜醒了,頭痛欲裂。他坐在床邊,領帶解了開來,他在喝茶。
  我起身洗臉,梳頭,吃止痛丸,換衣服。
  我說:“幾點鍾?”
  “三點四十五分。”
  我看著他。
  “對不起。”
  “你酒醒了?”
  “是的。醒了,現在我可以全神貫注地引誘你了。”我笑。
  “你太謙虛了,喬,你不必引誘任何人,我們男人是跑上來送上門來的。”
  我笑,“我不知道你可以幽默到這種程度,納梵先生。”
  他也笑了,他是一個可愛的男人。我看著他,像看一件珍貴的古董,我伸手碰他的發鬢,我始終是尊敬他的,除了喝醉酒的時候。
  “你為什麽回來看我?”
  “我不放心。”
  “你對我可負——責任?”我問。
  “負全責。”他握住了我的手。
  “那夠了,”我吻他的手,“謝謝你,我並不想你跟我結婚,或是愛我,我隻想聽到這一句話。”
  “我對不起你,喬。”
  “你今夜是不走的了,比爾?”我問。
  “——不走了。”
  “我現在要開始我的引誘工作了。”我一本正經地說。
  “你想清楚了?”他問。
  “我想了太久了。”
  “喬——”
  “不要再說什麽,納梵先生,靜一點。”
  他不響。我輕輕地抱住了他。我知道我比他年輕,我知道我年輕得可以做他的女兒,我知道得很多,但是我總還是做了我不該做的事。我不再關心了。
  早上三點三刻。
  我是一點也不後悔的。
  我躺在他的臂彎裏,點了香煙抽,他皺眉頭,把我的香煙輕輕拿開,我看牢他,“剛才好不好?”我問。
  他看著我,“喬,為什麽裝得這麽輕佻?是不是使我良心好過點?”
  我背著他,不出聲。
  沒有用,他是我的教授,我是他教出來的,我什麽也瞞不過他,沒有用。
  “你並沒有與任何人上過床,是不是?”他溫和地問。
  “我知道沒有經驗,”我還是很輕快,“並不是說我是好女孩子,我沒有機會而已。”
  “喬——”
  “不要再說你抱歉等等等等,我願意的。”
  “我們大家都不要說話,快睡覺。”
  “是老師。”我答。
  他沒有笑。他還戴著手表,四點十五分,我可以聽見他手表走動的聲音。
  我說:“我很高興見你,納梵先生,我永遠不會後悔。”
  他什麽也沒有說。他沒有睡著。我卻睡著了。
  我比他早起,我換好了衣服,他才起床。
  我要走了,拿過手袋,吻了他一下,把一管大門鎖匙放在他手裏,吻了他一下,飛快下樓,沒有說一句話。出了大門,開動了車子,才後悔沒為他弄早餐。下次吧,我想。
  趕到辦公室,我很高興。可是宿酒作怪,又不夠睡眠,我是不大化妝的,麵色不大好看。
  彼得馬上過來,他蹲下問我:“你怎麽了?好嗎?”他聲音很低,“我打算打電話給你,沒想到你來上班了。”
  我猛然想起昨夜的事來,臉紅了一半,隻好給他一個大笑臉,傻傻的。
  他忽然飛快地吻了我的鼻子,他歎口氣,“我真該打我自己,太笨了,昨天怎麽走的?然而誰會傷害你?”
  我低頭,裝著整理文件,不出聲。
  “今天沒事?”
  “我很快樂,謝謝你,彼得。”
  “快樂?”他驚異地看著我。
  “是的,彼得,我說給你聽,我有一個包袱,背在背上二十年了,又重又累又悶,昨天我找到一個人,把包袱交給他了,他說他會負責任,所以我很快樂。”
  他僵了一僵,“包袱裏是什麽?”他問。
  “我的感情。”
  他垂下了頭,“啊,你找到了他。他是誰?”
  “那個男人。”我說。
  “有婦之夫的那一個。”
  我低下了眼睛,“是的。”
  “你以前的教授?”彼得說。
  “是的。”我答。
  “如果你要知道我的意見——他是禽獸。”
  我居然笑了,我說:“彼得,我並沒有問你的意見。”
  彼得回到他自己的位置去,氣得臉色發青。他後來一整天都沒有與我說過一句話,我知道他是好人,他是為我好,可惜為我好的人一個也不能令我快樂。
  那一天我很疲倦,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卻做了很多工作,而且說話也說得多。下班我跟彼得說再見,他不睬我,我吻他的臉,他別轉身子,我聳聳肩,說:“孩子氣!”他猛地回頭,我看到他眼裏含有眼淚,我吃驚。
  “我是個傻子。”他說著站起來走了。
  我覺得很抱歉,既然他器量這麽小,我也沒辦法。
  回到屋子,我居然心血來潮,興致好得不得了,煮了一大鍋牛肉洋山薯,香噴噴的,扭開了電視,邊吃邊看,並不覺得疲倦——但是今夜還是早點睡覺的好。
  我沒想到比爾會來。
  他先按鈴,我去開門,卻看見他站在門口,他一臉的笑,我驚喜地說:“你為什麽不用鎖匙?”
  他低頭問我:“你屋子裏沒有別人?”
  “有,”我笑,“有兩打小阿飛,聽見門鈴都躲起來了。”
  他輕輕打了我的頭一下,關上門。
  “好香,吃什麽?”
  我笑,“搬進來第一次煮食物,叫你撞見了,要不要吃?”
  “好,我還沒吃飯。”
  我們坐在廚房裏,我看著他,“比爾。”我忍不住吻了他一下。
  “你今天要早一點睡。”他看牢我。
  “一定。你——好不好?”我問。
  “很好。”他說。
  “學校十分忙嗎?”我問。
  “忙得很,做慣了。”他邊吃邊說。
  我笑,“有沒有什麽女學生對你擠眉弄眼?”
  “當年你也沒對我擠眉弄眼。”他說。
  “但是我愛你,難道還不夠嗎?”
  他擦了嘴,笑了。“味道很好,我幫你洗碟子。”
  “不用,你坐在那裏別動。咱們中國人不流行男人做家務。”我說。
  “謝謝。”
  我停了一停,“家裏——好嗎?”
  他沒有出聲。
  “你昨夜沒有回去。”我提醒他。
  “我想她已經知道端倪了,隻是不說話。”他說,“我想考慮一下,遲早要告訴她的。”
  “你要跟她離婚?”
  “我不能同時跟兩個女人在一起。”
  “很多男人可以。”
  “我有犯罪感。”
  “你愛她的,是不是?”我問。
  “這麽多年了。”
  “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問你這種事。”
  “你有權問。”
  “我沒有。你是一個自由的人。”
  “你也是自由的嗎?”他問,“會不會有一天我來找你,開門進來,隻是一間空屋子?”
  “我愛你。”
  “愛多久?”
  “很久。”
  “你肯嫁我?”他忽然問。
  這個問題使我一怔。嫁給他?一個小大學的副校長,一個外國人,有兩個孩子,我從沒想過嫁他。我知道我愛他,不過結婚是另外一回事。
  我說,“你不能與我結婚。”
  “我太老了?”
  “不,你不能重婚!”
  他喝了一杯咖啡,捧著杯子不響。
  我坐在他後麵,抱著他的腰,“你明天來看我嗎?”
  “我盡可能每天來。”
  “謝謝你。”
  “你是一個傻女孩子。”
  “天下聰明人太多了,有幾個傻蛋點綴一下,也是好的。”
  “你喜歡我什麽?”他輕輕問我。
  “對著你,我有一種安全感,現在我知道,無論怎樣,你總是原諒我的,對我負責任的。”
  “有很多男孩子會愛你,喬。”
  “誰?他們來了他們去了,請我看一場戲,吃一頓飯,下次也許永遠不再出現,誰曉得厚厚一本電話本子,幾時又輪到我?再開心也是假的,整天坐在家裏等電話鈴響,一叫就出去,實在有點犯賤相。你是不一樣的,比爾,你是可靠的。”我說。
  “我也失過一次約。”
  “我早忘記了。”
  “喬,我是要娶你的——”
  “這是你的事,”我緩緩地說,“我不會逼你娶我,我這麽急要嫁人,不會跟你在一起!我隻想知道你是愛我的,不會忘記我、關心我的,那就足夠了。事情已經很困難了,也許會更複雜,你會怪我的,至於納梵太太,我對她不起。”我的眼淚又淌了下來,我確是愛哭。
  他不響。
  隔了很久他說:“頭一次我希望我仍年輕。”
  “我是你的。”我說,“我要告訴你,我是多麽寂寞。一年四季坐在一間小宿舍裏,唯一的快樂是上你的課。我是這樣無聊,在紙上寫你的名字,塗滿一張又一張。我常常想你,的確隻想你。三年了,我是這樣寂寞,功課一向緊,我一向不集中,晚上做夢還是你與你的宇宙線,我愛你,有三年了。”
  他微笑,“我一點也不知道。你男朋友這麽多,無論在哪裏看到你,你總是中心,大家圍著你,我找個時候說話還困難,幸虧第三年你居然選我的功課做。”
  “我並不是好學生,我笨。”我說。
  “我倒希望再多教幾個你這樣的壞學生。”他看著我。
  “你真的愛我?”
  “你要我說多少次?”他溫柔地問。
  “如果你沒有聽膩,我愛你,比爾。”我說。
  他歎了一口氣。
  我見到他的時候是這樣快樂,比擁有全世界還高興,他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我崇拜的人,我愛的人。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那條痕還沒有褪。”
  “沒關係。”我說,“隻是天氣一冷就咳嗽,氣管不好,那一次的並發症很厲害。”
  “都是我錯。”他說。
  “我很原諒你。”我側著頭看他。
  他又笑了。
  我說:“你聽聽你的美國口音,你同胞就快不要你了。”
  “怎麽扯到我的口音上去了?”他問。
  “你講課我老聽得糊裏糊塗的,筆記的字跡又潦草,考試題目深得要命,你真不是一個好教授!”
  “是,又粗心大意,不照顧學生——”
  “別提那件事了。”我笑,“你喝完咖啡沒有?”
  他放下了杯子。
  我說:“把眼鏡戴上,讓我看看你那樣子。”
  “沒在身上。”他笑,“我就快要戴老花眼鏡了。”
  “我不介意,你總是美麗的。”
  時間過得真快,當他在的時候,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就幾個鍾頭。
  “我要回去了。”他說。
  我點點頭,心裏一沉。沒有用,遲早他是要走的,我裝得多好也沒有用,臉上大概是陰陰的,他越來得多,我越是貪心想他留久一點。我不過是一個人。
  然而他說要回去,我留他也沒有用。他是一個教授,不是孩子,他知道他要的是什麽。即使是一個孩子,想要什麽終究也懂得伸手去抓。
  我甚至沒問他幾時再來,我隻是說道:“再見。”
  “你真讓我藏著鎖匙?”
  我點點頭。
  “謝謝你。”他說。
  他走了。就是這樣。他不來,這個晚上倒還容易過一點,他來過又走了,我就有點恍惚。他的妻子是個幸運的女人。照我明白他,他一輩子也不會跟她離婚,照我了解,他根本不應該跟我到這種地方,也許他真的愛我,也許他也不過是一個人。
  以後我就是這樣了嗎?
  天天下了班等他來?
  好像沒有什麽前途的樣子,但是人是不能說的,人是不能說的。我的日子就這麽過了,一下子高興,一下子不高興,我的日子不過如此。
  有時候我想去學校見他。一天早下班,我到了大學,問校務處納梵先生在哪裏,他們告訴了我,我去找他,他正講課。他真是神采飛揚,我隔著玻璃,一下子明白為什麽如此地愛著他。
  他微微彎著腰,襯衫袖子卷起來了,一手指著黑板。他頭發是鬈的,相當長,上唇蓄著胡髭,臉上有一種嚴謹的可親,這是他吸引學生的原因。如此坐在課室的學生,也就帶著心儀傾慕的表情。
  至少他有一部分是屬於我的,我想。
  他說:“——當時坐在我隔壁,與我做實驗的是一個極其冒失的女子,這位女士有謀殺欲,我幾乎被她謀害六次以上,她花樣變化無窮——”這是一個新的故事,我沒有聽過的,學生們哄堂大笑。他喜歡說實驗室的笑話。
  然後忽然他說:“——大人想不到的問題,孩子想得到,我女兒講——”
  我呆住了。他女兒,他是人家的父親。他女兒,他雖然不對我說女兒,他對學生說。這是事實,他有妻子他有家庭。
  我忽然有點疲倦,我獨自與他一家人在掙紮,這要到幾時呢?我不敢想下去。
  我再從玻璃窗看進去,他已經下課了。
  我繞到入口處,在門上敲兩下,他抬抬頭。
  “喬!”他一臉的笑與驚奇。
  我走過去,忍不住吻了他的麵頰。
  他沒有避開,他也不怕有人看見。
  我又快樂了。
  “你幾時來的?”他收拾著講義。
  “剛好聽見有人意圖謀殺你六次以上。”我笑著說。
  他笑了。
  “到食堂去喝杯咖啡?”我問。
  “好的,你倒還記得食堂咖啡。”他說。
  我走在他身邊。這多麽像兩三年前,我走在他身邊。跟進跟出,是為了那個實驗,現在他是我的——我的什麽人?我看著他,他真是動人。
  “看什麽?”他笑問,“數我的白頭發?”
  我不出聲,隻是傻氣地微笑,這一切畢竟還是值得的。
  他的笑是這麽吸引,我與他在飯堂坐下,馬上有幾個學生趨上來跟他說話,我耐心地聽著,做他的影子,我隔著他的學生向他微笑。
  然後他輕輕俯身過來,對我說:“我們好走了?”
  我點點頭。
  他向他的學生道歉:“我們明天再討論這個問題。”
  我跟他後麵走了,那幾個年輕的孩子很懷疑地看著我。
  但是他不介意,他拉起了我的手。他的手溫暖強壯。
  “你今天怎麽會有空來看我?”他問。
  “我想你。”我說。
  “我也想你。”他說。
  有些教授還記得我,我向他們點點頭,出了校門。
  “我們上哪裏?”他問我,“有沒有特別的地方去?”
  “我們已經跳過舞了,”我笑,“我隻是想看看你,把你鎖在屋子裏,一天到晚對著你,可不可以?”
  他微笑,“沒看多久我就雞皮鶴發了。”
  “嗅,比爾,你怎麽老說這種話?”
  “我總要警告你。”
  “你真有時間?”
  “是。我剛想打電話給你,我打算在你家裏住一個星期,可以嗎?”
  “真的?”我驚問。
  “真的。”他說。
  我猛地想起,也許納梵太太帶著孩子回娘家了,所以他有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一個星期,真是太好的機會,我心花怒放。
  “太好了,比爾,我發誓我不會吵你,你把你所有的工作帶到我屋子來做,好不好?”
  “好。”他笑說。
  他搬了進來,帶著一小箱子的衣服。
  我請了一星期假陪他。
  他並不是每天有課,有時候隻上幾小時。我為他煮飯弄菜燒咖啡,以前所不做的事現在都做了,而且快樂得不像話,我看得出他也高興。
  半夜我開了車與他兜風,加速到車子要咆吼著飛起來似的,他說我是個冒險鬼,受不了。回到家肚子餓,我們把意大利白酒與芝士夾麵包吃,津津有味。
  “這是什麽生活?”他問我,“比嬉皮士還好。”
  我靠著他。這個世界我什麽也不要了,就是要他。
  他抽煙鬥,我為他點煙。
  我弄了不少中式菜,拿了筷子就吃飯。
  我才發覺我與他在一起竟然半點衝突也沒有。
  假如我們可以結婚,生活上大致是沒有問題的。
  有一夜他與我說:“喬,與你在一起,仿佛像嚐了蜜的味道。”
  我沒有回答。
  有時候他做講義,我整個人擁在他背上,當然是妨礙他工作的,但是他並不生氣,他說:“你再這樣,我就回家了,我情願一個人在家。”
  他對我像對一個小孩。
  他喜歡喝黑咖啡,抽煙鬥,生活很整潔,但是筆記與簿子都不喜歡給人碰,很怪癖。我不大跟他搗蛋,有時候一個人在樓下看電視,讓他一人在樓上專心工作。
  我記得是第四個晚上,我一直數著日子,我在樓下看電視,正上演一部悲劇,我看著就哭了,我想:他總是要走的,他總是要走的。
  他在我身後說:“喬,你怎麽了?”
  “沒有什麽。”我轉過頭去。
  “我有話跟你說。”
  “到這邊來坐。”我說。
  他過來,放下了煙鬥。
  “喬,我知道你家裏環境很好,但是,你既然跟我在一起——”他摸出了支票本子。
  我看著支票本子,又看他,我笑問:“想買我?”
  “喬,你知道我沒有那個意思,不要說笑。”
  “我自己有錢。”我笑,“你還沒我闊呢。”
  “我知道,但是——”
  “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好不好?”我問。
  “我是你的教授。”
  “你是我的愛人。”
  “你很頑皮,再也不尊重我了。”
  “我十分尊重你。”我說,“就是十分尊重你,所以才勸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
  “你要什麽?要送你什麽?”他問,“說給我聽。”
  我看著他,沒有說出來,我不想說出來逼他,然後他也明白了,他也不出聲。
  “我知道。”他點點頭。
  “謝謝你。”我抱緊他。
  “喬,讓我照顧你的生活——”他說。
  “精神上照顧我,不要掏支票本子出來,請你不要。”
  他隻好緩緩把支票簿藏回去。我很高興。我坐在他身邊,陪了他一整個晚上。後來他還是把支票存到我戶口去了,這是後來的事,他始終覺得對我不起,要想法子賠償。
  我們在一起是快樂的,我當他像偶像。我喜歡看他做工作,他全神貫注,高卷衣袖,把大張的圖表一張一張地拿出來改,那種樣子的美麗,是難以形容的。
  男人融在工作裏的時候是美麗的。
  我向往他的神采。
  其實我們也沒有去什麽地方,大多數呆在屋子裏,我變得很輕快,與他說笑著,伺候他飲食。
  他說:“喬,從一大堆公式、數目字間抬起頭來,看到你的笑臉,是人生一大享受。”
  聽他這樣的讚美,也是最大享受。
  他也愛我,這是事實,隻是人年紀大了,總還有其他的事在心裏,不得自由。
  我把頭發梳成辮子,他有時候會拉拉我的發梢。我存心要把這七天過得快樂,以便他有一個好的回憶,我也有一個好的回憶。
  在廚房裏我問他:“你要哪一種咖啡?咖啡粉還是新鮮咖啡?”
  他笑,“我女兒——”說不下去了。
  啊他終於對我說起了他女兒。
  我很自然地接上去,“是,她怎麽樣?”
  他也隻好繼續,“她小時候說咖啡有兩種,一種會響,一種不會響。”
  “多麽聰明。”我說,十分言不由衷。
  這些父母,子女什麽都是香的,白癡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講,對毫不相幹的人就說自己的於女,無聊之至,雖說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如此超然,還帶著這種陋習,似乎不可原諒。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終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脫。我不會求他離婚,他應該知道怎麽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棄他家庭的,我跪下來也沒用。
  我大概很久沒有說話,以致他問:“喬?喬?”
  我抬起頭,依然是一臉的笑。
  我笑得很好。我要他記得:喬有一個好的笑容。
  我們到花園去,走很久很久。天氣還極冷,在早晨,雪沒有溶,我們一直走,草還是綠的,上麵結著冰,草都凝在冰裏,走上去就脆脆地踩斷了,我穿著家裏帶來的皮大衣,戴著帽子手套,脖子上繞著又長又厚的圍巾,整個人像冬瓜。他隻穿一件薄薄的呢外套,笑我。
  我也笑。
  氣噴出來是白的。
  “比爾,”我說,“假如天氣再冷,再冷,冷得很冷,一個女孩子忽然哭了,她的眼淚會不會在臉上凝成冰珠?”
  “不大可能。”他笑說。
  “假如可能的話,多麽浪漫!”我歎道。
  “你真不實際,”他說,“沒有科學根據的,人體表麵不斷散熱,眼淚怎麽結冰?”
  “你們科學家!”我說。
  “你是一個孩子。”他說。
  我把手插在他口袋裏,他握著我的手,我隔著厚厚的手套,還可以感覺得他手的溫暖,那種感覺是極性感的。
  我仰頭吻他的耳根,然後我們躲在樹下擁吻,樹葉掉得光光的,椏槎卻交疊又交疊。隻要有他在身旁,什麽都是好看的。灰暗的天空也有一種瀟灑。
  這大概會叫他想起以前,二十年前?十五年前?當他初戀再戀的時候,年輕的他與年輕的情人必然也做過這樣的事。
  我看得出他很高興。他說:“喬,我不應該太貪心,時光是不可以倒流的,因為你,我又享受了青春。”
  事實上他一點也不老,我與他上街,沒有人會說他是我的父親。
  我們出去吃晚飯,他碰到了熟人,我知趣地沒跟上去,站在一旁裝著看櫥窗,免得他尷尬與麻煩。
  誰知他畢竟是個男人,真的男人,他回頭叫我,“喬,我要你見見某先生。”他正式把我介紹給朋友,他不怕。
  我真的愛他,我愛他因為他每個動作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一點也沒有覺得他有什麽對不起我的地方。是他結了婚,但是他結婚時我剛剛生出來,難道我怪他不成?他愛他的家庭,因為他是男人,他愛我,也因為他是一個男人。啊,將來無論怎樣,我總是沒有懊惱的。
  如果我得到他,這世界上我什麽也不要了。
  但是一星期很快就過了,他收拾東西要走了,我幫他收拾。他在我這裏做了不少的筆記。
  那是一個黃昏,他在我處吃飯,我還是很愉快。這一星期的快樂是撿回來的,我不可以太貪心,他是要走的。
  我倒咖啡給他,我說:“這是會響的咖啡。”
  他隻好笑一笑。
  我改口問:“學校課程改了沒有?抑或還是那一套?這些年了,科學總該有進步才是。”
  “改了不少,越改越深,學生抗議說真正專修物理科生物科還沒有這麽難呢。”
  “可不是?你說得又快,考試一點暗示都沒有,鐵麵無私,可怕!”
  “你怕不怕我?”他握住我的手。
  “好笑!現在幹麽還要怕你?以前也不怕你,以前問得最多的也是我,最笨的也是我。”
  “你不專心,但是成績卻是好的。”
  “很專心了,隻是你那科難,幸虧我有點興趣。”
  “喬,你真應該繼續讀書的。”他說。
  我伸一個懶腰,“不讀了,我又不是聰明學生,讀得要死,才拿七十分,一點瀟灑都沒有,是拚命拚來的,算了,根本不是那種人材。”
  “你真驕傲,喬。”他歎氣。
  我看著他,驕傲?或者是的,我不會求他離婚的。
  我柔和地說:“你該走了?”
  他站起來,我把他的公事包遞給他。
  他說:“我有空來。”他低下了頭。
  “我總是等你的。”我低聲說。
  他吻我的唇。
  然後我送他到門口,他走了。
  再回到屋子來,我關上門,覺得室內是空洞的。房間裏還留著他煙鬥的香味,七天以來,我習慣了他,仿佛他隨時會叫我:“喬?喬?”
  然而他走了。
  屋子裏如此寂寞。我倒了半杯白蘭地,慢慢地喝著,又扭開了電視。屋子裏如此的靜。書架上堆滿了書,但是書怎麽及一個人?怎麽及一個人?
  我疲倦得很。明天要上班了。
  然後電話鈴響了起來。比爾?我奔過去聽。並不是他,隻是彼得。彼得問:“你沒有事吧?他們說你請假一星期,你明天該來上班了。”
  “是。”我說,“我記得,你放心。”
  “真的沒事?”他問,“身體可好?”
  “沒事,謝謝你,彼得。你好嗎?彼得?”
  “很想你。”他自然又坦白。
  “我明天就見你了。”我說。
  “今天是星期日,才七點半,你吃了飯沒有?”彼得說。
  “吃了。”
  “想不想出來喝一杯?”
  “我手上就有一杯。”我笑,“你來我家?”
  “你真的肯見我?”他喜出望外。
  “為什麽不見?你是我的朋友。”我說,“歡迎。”
  “外麵很冷,”他說,“你如果要出來的話,穿多幾件大衣。”
  “你來好了。”我說,“一會兒見。”
  他隔了十分鍾後就到了。
  等一個不相幹的人是不緊張的,舒適的。而且不知不覺他就來了,我為他開門。
  彼得說:“我不大敢來你家。”他笑,“你沒有喝太多吧?”
  我知道他還記得上次的事,我有點不好意思。
  “別擔心,”我說,“我以後再也不喝成那樣子了。”
  他說:“我很後悔,那夜居然什麽也沒做,就走了,你真是美麗,喬。”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臉就紅了,我說:“彼得,請你別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好不好?”
  彼得隻是笑,他的臉是純情的。
  我問:“最近你與什麽女孩子在一起?”
  “好幾個。都很普通的關係。我一直在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說。
  “算了,彼得,我有什麽好?我家裏不讚成我跟外國男孩子來往。我自問也沒本事嫁得了外國人。你們外國女人都像苦力一樣地做家務,完了還得上班賺薪水貼補家用,還說解放婦女呢!不過是嘴巴硬而已。吃虧之極,我們中國女人就聰明,男人要大丈夫主義,隨他們麵子上風光點,我們眯眯笑跟在後麵享福,有什麽不好?哈!”
  彼得隔了很久,才說:“你喜歡的男人,也是英國人。”
  我猛然想了起來,就覺得自己荒謬,來不及地說:“呀,我竟沒有想到!”
  “你就是這一點可愛,喬。”
  我苦笑,“我是個糊塗蟲,對不起。”
  “人人糊塗得像你這麽好玩,倒也不差。”他看著我笑。
  我一張臉大概漲得像豬肝,我說:“見你的鬼。”
  我喜歡彼得的天真,他心裏想什麽老是說出來,又不裝模作樣,生氣是真的生氣,開心也是真的開心。比爾也很好……到底比爾有城府,我在亮裏,他在暗裏,他的心事我一點也不知道,討好他是吃力的,然而這是我自己情願的,沒什麽好說好怨的。
  我呆呆地想著。
  彼得伸手在我麵前晃了一晃,“你又在想什麽?”
  “沒什麽。”我說,“這麽夜了,明天大家又要上班,多沒意思。不上班又不知道如何打發時光,唉。”
  “你牢騷也真多。喬,你很寂寞,你怎麽可以一個人躲在屋子裏,什麽人也不見?這是不對的,出來,我們找一大堆年輕人,一起看電影吃飯——”
  “我不要去。”
  “為什麽?”
  “無聊。”
  他微慍地說:“如果你如此堅持,做人根本就很無聊。”
  他生氣了。男子的器量就是奇小。
  我微笑,看著他不出聲。
  男人都想女人跟在他們身後走,出盡法寶,然而有本事的男人是不必強求的,像我的比爾納梵,他根本什麽話都不必說,我就聽他。
  然而彼得是個孩子。他想的也就是孩子想的事情。
  我的確是寂寞,即使把我空餘的時候擠得滿滿的,我還是寂寞。
  我說:“我疲倦了。”
  他苦澀地笑,“因為我的話乏味?對不起,喬,我想討好你,真的,我實在想討好你。”他說,“也許是太用力了,故此有點累。”
  “對不起,彼得,但是我每一次隻可以愛一個人。”
  “哈哈,每一次隻可以愛一個人,這句話真美妙,我多愛這句話。喬,你真是獨一無二的。”
  “不要笑我。”我低下頭,“不要笑我。”
  “我不是笑你。”他歎一口氣,“我沒有辦法討好你,是我不對。”
  “噢,彼得,從前我們說話談笑,是這麽開心,為什麽現在變成這樣了?一開口不是我得罪你,就是你得罪我,為什麽?”我失望地問。
  “因為我愛上了你,愛是不瀟灑的。”他沉沉地說。
  “不要愛我。”
  “不要愛你?說是容易。”彼得又振作起來笑了。他們外國孩子大多數有這點好,不愛愁眉苦臉的。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謝謝你。”
  “謝我什麽?”他莫名其妙地問。
  “喜歡我,你太關心我了。”
  他笑。“這有什麽好謝的?千謝萬謝,也不該為這個謝我,我要是可以控製自己,才不愛你哪。”
  我笑了,學他的口氣,“妙!彼得,這句話妙,可以不愛我,才不愛我。”
  他看看表,“我想我得走了。”他說。
  我點點頭,“明天見。”我說。
  他在門口吻了我的臉,道別。
  我關上門,鄰居會怎麽想呢?進進出出的都是外國男人,他們會想,這個中國女子倒是夠勁。
  收到媽媽一封信,她詳細地問及我的生活,並且說要差人來看我,她起了疑心,懷疑我一個人不曉得在幹什麽,剛巧有朋友的兒子在讀書,她請他周末來找我,下一個周末,媽媽信裏說。
  我不理。
  周末我有地方可去,才不等這個檢察官。
  媽媽也真是,我果然在做賊,也不會讓她捉到證據,屋子裏有什麽?誰也沒有,隻我一個人而已。
  雖是這樣說,我還是覺得屋子裏有納梵先生煙鬥的香味。他在?還是不在?對我來說,他是無處不在的。
  我歎一口氣,或者是我做錯了,我不該跟他在一起。即使是跟外國人在一起,彼得也好,雖然年紀輕沒有錢,可是他能正式娶我。
  我嘲弄地想:確是太沒出息了,巴巴地跑了來做洋人的情婦,媽媽知道可不馬上昏過去,可是套彼得的一句話:我可以不愛他,才不愛他。
  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快樂,用一點點痛苦換那種快樂,我認為是值得的。
  我把媽媽的信擱在一邊,去上班了。
  我的心情好,抽空擋向彼得眨眼,他搖頭歎息著。
  我隻是在想,假如我可以跟比爾納梵永遠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有多開心。
  下了班,開車回家,冷得要命。上個月接了電費單,那數目是驚人的,屋子裏日夜點著暖氣,我不喜歡一開門就嗅到冷氣。
  媽媽匯來的錢隻夠付房租,我自己賺的貼在別的用途上,讀書有個期限,或三年,或兩年,如此下去,一晃眼一年,難怪媽媽要起疑,想想她也有權那麽做。
  我問自己:“怎麽辦?”
  要省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先擱一擱再說吧。
  我拆著信,發覺銀行賬單裏多了五百鎊。我的媽,我簡直不相信眼睛,不少已經好了,怎麽會多了這許多錢?一轉念,才想到是他放進去的。對他來說,這實在不是小數目。我怔怔地想:為了什麽?為了使他良心好過一點?
  我歎一口氣,這事必須跟他解釋一下。
  我要錢,在此地找一個光有臭錢的人,倒也容易。
  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
  “喬?”
  我笑,“我剛想找你呀。”我問,“你在哪裏?”
  他說:“在家。”
  “啊。”
  “我要你好好聽著,喬。”
  “好。”我問,“什麽事?”
  他說得很慢很有力,“喬,我不能再見你了。”
  “你開玩笑。”
  “我不開玩笑,沒有希望,喬,我不該連累你。”
  “你在家,你這番話是說給納梵太太聽的,我不相信你,你是愛我的。”我說。
  “喬,我說完了。”他擱下電話。
  我震驚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等我慢慢清醒過來,我放下了電話筒。
  這是遲早要發生的事,早點發生也好。
  我站起來,把雜物拿到廚房去,一雙手在顫抖著。
  我沒有哭,隻是歎氣,雖然說結局是可以預料得到的,然而終於來了,卻還是這樣,人真是滑稽,生下來就知道會死,但是還是人人怕死。
  他就是那樣,一個電話就把事情解決了。對他來說,事情是最簡單不過的,那邊是他數十年的妻子孩子,家庭,我?我是什麽。
  我奔上摟去,搜盡了抽屜,找到我的安眠藥,一口氣吞了三粒,然後躺在床上。
  我不會死的,這年頭再也沒有這種事了,所以男人可以隨便打電話給女朋友:“我以後再也不要見你了。”
  也許我如果真死了,他會內疚一陣子,一輩子。但是我沒有這種勇氣,我要活得非常開心,這也許會使他內疚,但是我也沒勇氣快活,我是一個懦夫。
  然後我哭了。
  第一次醒來是早上四點,我服了三片藥,繼續睡。
  那些夢是支離破碎的,沒有痕跡的,醒了記不清楚的。然而我終於還是醒了,我起床打了一封辭職信寄出去。理由是健康不佳。
  或者我可以從頭開始,找一個大學校插班,或者……
  但是我病了。
  躺了三天,隻喝一點葡萄糖水。
  彼得來看我,嚇得他什麽似的,可是又說不出口,隻好下廚房為我弄雞蛋、三文治、麥片,結果我吃不下,隻是躺著。
  他坐在我床邊,等醫生來,醫生留下藥,他又喂我吃藥。
  我對他說:“彼得,你為什麽不走,讓我一個人死好了。”
  “傷風是不死人的。”他笑著說。
  他沒有走,還是留著。
  一個晚上,我跟彼得說:“你要我做你的女朋友?”
  他不響。
  我握住他的手,“我打算做你的女朋友,等我病好了,我們開一個最大的舞會,就在樓下,把所有的人都請來,玩一個通宵,然後你就出去宣布,我是你的女朋友。”
  他不響。
  “你要把所有的人都請來,所有的朋友,同事,親戚,都請了他們來,一個也不漏。”
  他仍然不出聲。
  我看著他,笑了,“你後悔了,彼得,你不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了?”
  他說:“我永遠要你。”
  他低著頭,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明白他了。
  但是我的熱度纏纏綿綿並沒有退。
  彼得天天下了班來,幫我收拾屋子,打掃,服侍我吃藥,他可是一點怨言也沒有。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裏什麽也沒有。隻有一把門匙,比爾納梵把門匙還給我了。
  我不響。
  真是那麽簡單嘛?他抹去我,就像抹去桌子上的一層灰塵?
  一個多星期沒有好好地吃東西,我瘦了很多。
  星期六,彼得還沒有來,聽見有人按門鈴。以為是彼得,蹣跚地起床,打開窗簾,看下樓去,隻見樓下停著一輛小小的跑車,黃色的。
  我想:誰呢?
  我走下樓,開門。
  一個中國男孩子。
  多久沒見中國人的臉了?
  我看著他。他猶疑地看著我。他很年輕,很漂亮,很有氣質,他手上拿著地址本,看了我很久,他問:“喬?”
  我穿著睡衣,點點頭,“我是喬。”
  他連忙進屋子,關上大門,說:“趙伯母叫我來看你——”
  哦,我的調查官到了。
  他間:“你怎麽了?病了?”
  我慢慢地上樓,“是,病了十天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上樓躺著。”
  他跟在我身後,來扶我,“我不知道,對不起……誰陪你呢!這屋子這麽大。”
  我坐在床上,掩上被子,忽然咳嗽了,嗆了很久。
  他很同情且又惶恐地看著我,手足無措。
  我既好氣又好笑。
  我問:“你見過肺病嗎?這就是三期肺病。”存心嚇他。
  他笑了,笑裏全是稚氣。他有一種女孩子的嬌態,可是一點也不討厭。他說:“現在哪裏有人生肺病?”
  “貴姓大名?”
  “張家明。”他說。
  我說,“我從來沒有聽過你,你怎麽會讓我媽媽派了你來的?”我看牢他。
  “我也沒有聽過你呀,”他說,“可是我在理工學院,離這裏近,所以她們派我來。”
  “理工學院?”我白他一眼,老氣橫秋地說,“第一年?”
  他一呆,“第一年?不不,我已經拿了文憑了,現在做研究,跟廠訂了一年合同。”
  “你拿了博士了?”我頓時刮目相看,“我的天,我還以為你二十歲。”這年頭簡直不能以貌取人。
  “我二十五歲了。”他笑。
  我歎口氣,“好了,張先生,如今你看到我了,打算怎麽樣?”我問他。
  他皺皺眉頭,“趙伯母非常不放心你,她說你一人在外,又不念書,工作不曉得進展如何,又拚命向家裏要錢,好像比念書的時候更離譜了,家裏還有其他的用途,即使不困難,趙伯母說孩子大了,終歸要獨立的,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她讓我來看看你意思到底如何,我今晚跟她通電話,她說你有兩三個月沒好好給她寫信了,這次來,你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
  我聽著。
  媽媽算是真關心我?
  何必訴這麽多的苦給外人聽?又道家中艱苦,我知道家裏的情況,這點錢還付得起,隻是女兒大了,最好嫁人,離開家裏,不必他們費心費力。我就是這點不爭氣而已。
  罷罷罷,以後不問他們要錢就是了。
  等病好了,另外搬一個地方住,另外找一份工作做。
  叫我回去?決不,這等話都已經說明了,我還回去幹什麽?忽然之間,我“呀”了一聲,我發覺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個人了,要死的話,早就可以孤孤單單地死。
  我呆在那裏。
  張家明說:“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看著他。啊,是我自己不爭氣,同樣是一個孩子,人家的兒子多麽前途光明,我是自己坑自己,怨不得人,父母對我又是恩盡義至,沒有什麽拖欠的了。
  “你的工作呢?”他問。
  “辭了。”
  “這裏這麽大,你一個人住麽?”
  “是。”
  “你喜歡住大屋子?”
  “這屋子一點也不大,”我搶白他,“我家又不負你家的債,不必你擔心。”
  他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紅了臉,說:“我沒有那個意思,趙小姐,我是說,如果你不是一個人住大屋子,住在宿舍,病了也有同學照顧——算了,我要走了,打擾了你。”
  我覺得我是太無禮了,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他這麽來看我,原是忠人所托,我茶沒敬他一杯,反而拿他出氣,怎麽應該?
  我是個最最沒出息的人,那害我的人,我不但不敢怪他,且還怨自己,可是卻拿著不相幹的旁人來發作。
  張家明默默地穿上大衣,走到房門,轉過頭來,還想說什麽,我跳起床,走到他麵前,人就簌簌的發抖,不知道怎麽,眼淚就流了一臉。
  他看著我,默默的,古典的,卻有一點木然。
  全世界的人都木然地看著我,我腳一軟,就跪倒在他麵前。
  等我醒來的時候,張家明沒有走,彼得與醫生卻都在跟前。我躺在床上。
  醫生咆哮著:“住院留醫!病人一定得吃東西!”
  我重新閉上眼睛。
  彼得把醫生送走。
  張家明輕輕地問我:“那是你的洋男朋友?”
  他問得很誠懇,帶著他獨有的孩子氣的天真。
  我搖搖頭。
  “他很喜歡你,剛才急得什麽似的。”他說。
  “不,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看看表,“喬,我要走了,我明天再來看你,如果你進醫院,在門口留張字條,我如果知道你病了,我不會約別人,我明天再來。”
  “張先生,謝謝你。”我說。
  “你一個女孩子在外國——大家照顧照顧。”
  “剛才——對不起。”
  “我早忘了。”他微笑。
  他走了。
  彼得問:“他是你的男朋友嗎?從家裏來看你?”
  我笑了,他倆倒是一對,問同樣的問題。
  “他驚人的漂亮,我從沒見過那麽漂亮的中國人,人家說中國人矮,他比我還高一點,人家說中國人眼睛小,他的眼睛——”
  “你去追求他吧,他這麽漂亮。”我說。
  “別取笑,他真是漂亮。”彼得說。
  我白他一眼,“你再說下去,我就當你有問題。”
  彼得說:“我不怕那個騙你的壞蛋,我怕他。他真不是你男朋友?”他的口氣很是帶酸味。
  “我還是第一次見他。”我說。
  彼得鬆一口氣,他真還是孩子。
  “況且你見過多少個中國人?他哪裏算漂亮?”我說,“真是孤陋寡聞。”
  “任何女孩子都會認為他漂亮。”彼得指出。
  “你認為他漂亮,你去追求他好了。”我說,“我不稀罕。”
  他笑眯眯地說:“我就是要你不稀罕啊。”
  我著實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歎息。
  也好,住到月底,我就得搬走了,這裏太貴;我是大人了,總不能靠家裏一輩子,家沒有對我不起的地方,是我對不起家裏。
  然而這夢,醒得這麽快,反正要醒的,早醒也好。想起比爾納梵,我的心悶得透不過氣來,仿佛小時候吞熟蛋,太慌忙了,嗆在喉嚨裏,有好一陣透不過氣來,完全像要窒息的樣子。
  他以後也沒有來過,也沒有電話。
  我沒有去找他,他不要見我,我決不去勉強他。我今年不是十七八歲,我自己做了的事,我自己負責。
  我不知道張家明對我母親在電話裏說了些什麽,相信不會是好話:一個人住著大房子,病得七葷八素,沒有工作,屋裏有洋人。
  十二道金牌馬上要來了。
  回去也好,免得在這裏零零碎碎地受罪,回去之後,比爾納梵即使要找我,也找不到了(我回去,難道隻要使他找不到我嗎?),父母的臉色再難看也還是父母。
  張家明第二次來看我的時候,我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嘴裏吃著麵包。
  我替他開門,他稚氣地遞上一束菊花。
  “你好了?”他問。
  我點點頭。
  “那天我匆匆地走了,不好意思,你男朋友沒見怪?”他問。
  “那洋人不是我男朋友。”我沒好氣地說。
  “哦。”
  “茶?咖啡?”我問。
  “咖啡好了,黑的。”他說,“謝謝。”
  我一邊做咖啡一邊問他:“你跟你‘趙伯母’說了些什麽?”
  “啊,沒什麽,我說你很好,隻因為屋租貴,所以才開銷大。”他停一停,“趙伯母說這倒罷了,又問你身體可好,我說你很健康,工作也理想。”
  我看著他,“幹麽說謊?”我問。
  他緩緩地說:“工作遲早找得到,隻要你肯做。誰沒小毛小病的?”
  “現在不是痊愈了?事事芝麻綠豆地告訴家裏,他們在八九千裏以外,愛莫能助,徒然叫他們擔心。”他說。
  他說得冷冷靜靜,十分有理,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人人都有理智,隻除了我,往死胡同裏鑽,還覺得有味道。
  我把咖啡給他,把花插進瓶子裏。
  我說:“屋子大也不是問題,我下個月搬層小的,我也不打算住這裏了。”
  他說:“有三間房間,如果你不介意與別的女孩子同住的話,我有幾個親戚,是女孩子——”
  “我不合群。”我說。
  他忽然說:“你根本不跟人來往,怎麽知道不合群?”
  我一呆,他倒是教訓我起來。
  “今天晚上,我請你去吃頓飯,可以嗎?”他問。
  我點點頭,我看著他,他微笑了。
  其實他是少年老成的一個人,可是因為一張臉實在清秀漂亮,尤其兩道短短的濃眉,使人老覺得他像孩子。
  請我吃飯,多久沒人請我吃飯了。
  上一次出去是三個禮拜之前,比爾納梵請的。
  我換了一件衣服,跟他出去。我走在他身後,坐在他車裏,心中卻不是味道,始終是默然的,不開心,恍惚的,心裏全是比爾納梵。
  這家夥帶我到花花公子俱樂部去吃飯,那外國菜馬虎得很,我一點也不欣賞,然而我禮貌地道謝,並且說吃得很開心,他隻是微笑。
  他眼睛裏有一點慧黠——男人都是很複雜的東西,太複雜了,他應該是一個有趣的樣板,可惜我沒有空,我正為自己的事頭痛著。
  我有點呆:有心事的時候我是呆的,不起勁的,我隻想回家睡覺,也不知道怎麽會如此地累,仿佛對這世界完全沒有了興趣。
  我盡量不去想比爾納梵了,不去想他的快樂家庭。
  我尊重他的自由,他的選擇。
  既然他沒有走到我身邊來,算了。
  我對張家明的歉意,與對彼得的一樣。他花了這麽多的錢好意請我吃飯,我卻板著臉,我一輩子也不會再高興了,正如不曉得哪本書裏說:“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我要的隻是比爾納梵,以後嫁得再好,碰見再好的男人,我也不會開心到什麽地方去。
  張家明送我回家,我說:“家明,我搬家之前開個舞會,請所有的朋友,你也帶點人來好不好?我想把這屋子搞得一團糟才走。”
  他笑了,“好的。”他說。
  “答應我帶多多人來,越多越好。”我說。
  “好,我答應,起碼帶半打。”他說。
  “謝謝你。”我說。
  我也叫彼得帶多多人來。彼得笑說:“你別怕,我不會亂說話,除非你先承認你是我女朋友,否則我決不提你的名字。”彼得真是好人。
  但是比爾納梵還是沒有消息,他真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人。
  好。
  星期六晚上我出去買了一大堆酒與汽水回來,把沙發拉開,把燈光降低,開始預備,又拚命地做三文治、蛋糕,忙得團團轉,彼得幫我忙。
  “你那中國男朋友來不來?”彼得問,“他來吃?為什麽不幫手?今天起碼有二十幾三十個人。”
  我說:“那不是我的中國男朋友。”
  他笑,“他對你有意思。”
  “才怪,他好好的人,會看上我,老壽星找砒霜吃。”
  “你是砒霜?我拿砒霜當飯吃。”彼得笑。
  “別胡說了。”我皺皺眉,“我隻以為中國二流子才這般油腔滑調,嬉皮笑臉的,快把那蛋糕拿出來。”
  可是客人來了,我還在忙,根本來不及換衣服,他們喝了茶、咖啡,我又得洗杯子,做更多地拿出去,等他們在跳舞了,我才鬆一口氣。
  張家明一個人帶來了三對,連他自己七個,一進來就把一個盒子朝我推來。
  “生日快樂。”他說。
  “見鬼。”我說,“今天不是我生日,是誤會。”
  他聳聳肩,“那麽誤會快樂。”他一點也不在乎。
  彼得在弄音樂,張家明看見了他,眨眨眼,剛想開口,我馬上說:“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曉得你想胡說什麽——咦,你自己的舞伴呢?”
  “謝謝你的禮物。”我接著說。
  “你在幹什麽?”他問。
  “還有一點點廚房工作。”我答。
  “算了,我來犧牲一下,幫你忙。”他說。
  “不用,不敢當。”我說,“你去坐著。”
  他跟我進了廚房。
  他問:“今天開心點了?”
  我一怔,馬上說:“我一向都很開心。”
  “才怪,別說謊,”他警告我,“前幾天好像誰欠你三百兩似的。”他看著我。
  “你倒是眼睛尖。”我說,“把這個拿出去,放在茶幾上,謝謝。”我差他做事。
  他轉個身就回來了。“找到工作沒有?”
  “把這些杯子也拿出去放好,別打碎。沒有,還沒有開始找,我根本不急。”
  他出去了,我覺得碟子不夠,以前仿佛有一疊瓷碟子藏在什麽地方,於是我蹲下身子找,找了半晌,聽見身後有腳步聲,我以為家明轉來了,就用中文說:“看見三文治與其它點心了?一會兒也麻煩你,可是我個夠碟子,你別擔心,我會去找工作的。”
  他不回答。
  我一轉頭,呆住了。
  比爾納梵。
  我一定是看錯了。
  這是日想夜想的結果,我心酸地想:我神經錯亂了。
  納梵走過來。我還蹲在地上,他伸手把我扶起來。
  “你瘦了。”他說。
  真是他。
  忽然之間,我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了,客廳的音樂,街上的車聲,我隻看見他,聽見他。好一陣於,我才恢複過來,我低下了頭。
  我說:“我傷風感冒。”聲音很淡。
  “你有一個舞會?”他問,“他們說你在廚房裏,很熱鬧。”
  “是。”我簡單地說。
  他來做什麽?
  我忽然想到那五百鎊。他來是為了錢?不不,決不是為了這個,這筆錢我遲早要還他的,但我還是說了,我說,“那錢,是你存進我戶口的吧?我必須還給你。”
  他忽然很快地說:“喬,我離婚了。”
  我手上的碟子跌在地上,全碎了。
  張家明剛剛走進來,“老天!”他笑道,“才說碟子不夠,又打爛幾隻,怎麽辦?”
  我呆呆地站著,家明看看比爾納梵,他說:“對不起。”就退出去了。
  我緩緩地轉頭,“離婚了?”
  “如果我沒有離婚,我決不來看你,我們不能夠像以前一般地拖下去,對任何人沒有好處。”他很冷靜地說。
  我問:“為什麽要告訴我?跟我有什麽關係嗎?”
  “我知道你心裏不高興,喬,但是——”
  “我沒有不高興,我為什麽要不高興?既然有人忽然打電話來,叫我好好聽著,說以後不再見我了,我自然好好地聽著,你是我教授,我不聽你的,還聽誰的?所以我十分不明白你這次來是為了什麽。”
  “喬,我抱歉,喬。”
  “沒什麽,不算一回事。”我說,“你看我還是老樣子,我應該去換件衣服才是呀,我是女主人呢。”
  他伸手過來,剛剛摸到我眼睛上的那道疤痕。以前他老說那是“他的”疤痕,我再也忍不住,眼淚汩汩地流下來,我抬頭看他,眼淚中但見他一臉的歉意,我還有什麽話好說呢。
  他抱住了我。
  “喬,讓我們結婚吧。我做夢都想娶你,喬,我們在一起,再也沒有枝節了。”
  我一直哭,漸漸由嗚咽變得號啕,三個星期了,我沒見他已經三個星期了。
  “我愛你。”我說。
  我反複地說:“我愛你。”
  他讓我坐下來,用手帕替我抹眼淚。
  我告訴他,“你再遲來就找不到我了,我家人不肯再匯錢來,說我浪費,我隻好搬家。”
  “不用搬家,我來付房租。”
  “可是——”
  “沒有可是。”
  “我想你是不會再來了。我想回家,好讓你永遠找不到我,好讓你後悔一輩子。”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真會後悔一輩子。”
  “比爾。”我說,“以後別再打這種電話了,答應我。”
  “永不。”
  我想問幾十個問題,但是問不出口。
  他緩緩地卻說了:“我妻子請了個私家偵探,你明白了?她專等我回去,把證據都放在我麵前,她要求我不要再見你,我也覺得暫時最好不要見你……”
  “你沒說‘暫時’,你說‘以後不見我’。”
  “對不起。”
  “請說下去。”
  “我當時真不想再見你了,我根本是害了你,把你牽連到這種不名譽的事裏去,一星期過去,兩星期過去,我實在忍不住,我曉得我應該做什麽,我告訴她,她十分難過,但我愛你,我要求離婚。”
  我問:“她有難為你嗎?”
  “沒有,她是個好人。她靜了很久。她隻問了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她問:‘我們的十七年長,還比不上她麽?’”
  我悸然地看著他。
  他用手托著頭,說下去,“我不曉得怎麽回答,我隻好說實話,我說:‘見不到你與孩子,我萬分難過,但是見不到她,我受不了。’她隔了很久說她不明白,但是她答應離婚。”
  我低下了頭,我終於拆散了他們的家庭,我應該高興?應該慶幸我的勝利?但是我沒有十分快樂。
  我是一個卑鄙的人。
  納梵太太說:我們十七年……
  也許我不必擔這種心,十七年後,他已是一個老人,走路都走不動了,即使離開,也不過是我離開他,不會是他離開我。
  就是為了這一點點的安全感?不不,我是愛他的。
  我是愛他的。
  他歎一口氣,說:“現在……”忽然又改口,“你現在高興一點了吧?”他看著我。
  我反問:“你高興嗎?”
  他說:“有一點高興,至少事情已解決了。”
  我說:“你高興的話,我也高興。”
  他又籲出一口氣。我不響,他不見得高興,十七年的生活習慣一旦改變,他要多久才習慣?我會使他認為值得?他將來不會後悔?一連串的問題。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不響。將來的路不是容易走的,我很明白。我終於跟他在一起了。照說應該狂歡才對。但是此刻心上似壓了一塊鉛。以前他是別人的丈夫,責任全在別人頭上,我隻是借他一下,現在他整個人過來了,不止他的笑臉歡愉是我的,連他的煩惱愁容也是我的。但是命裏注定我跟他在一起。
  我將盡力。
  “你將住在什麽地方?”我問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他問我的意思,他可以搬出去住,也可以搬到我這裏來。他必須負擔兩個家,原本的房子要交給妻子,每月要給子女生活費。換句話說,為了要再做一次光棍,他付出的代價可真大,但是他還是離了婚,為我,我應當感激他。
  他是一個懂得控製感情的人,沒過一會兒他就開始恢複瀟灑了。
  他說:“以後你要聽我的話。”他聲音是這麽溫柔。
  “噢,絕對,是,老師。”
  他笑了。(這一切還是值得的。)
  當我們出去的時候,家裏的客人已經走得一個不剩了。主人不在場,大家也玩得很高興,我看得出來,一客廳的酒杯酒瓶子,香煙灰,水果皮,沙發拉得橫七豎八,墊子到處是,廚房裏更加亂,吃不完的食物堆得一塌糊塗。
  他笑說:“真熱鬧。”
  我笑,“要是知道不搬家,才不搞這種玩意兒,現在叫我怎麽收拾?”
  他轉頭看我,“你要是知道我不來,也開舞會?你……有興趣玩?”那樣子,就完全像一個妒忌的丈夫。
  我驚異地看著他,我簡直不相信他會這樣問我的。他難道不知道我為他幾乎在床上躺了兩星期?我為他連工作也不能繼續了,他對自己沒有信心。
  啊,他也是一個人。
  我軟了下來,他為我犧牲了這麽多,就因為他也是一個人。
  他是教授,他是一個副校長,他是我的偶像,不過他也是一個人,他也有彷徨的時候,我握住他的手,他始終怕選擇我是錯的,他對我存著疑心。
  他又問:“那個男孩子是誰?你叫他彼得的。另外一個又是誰?好像是中國人。你說在這裏不認識中國人。”
  我為他這樣子,他還不相信我。叫我怎麽解釋。我又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難道要我把他離開之後的事完完全全地說一遍?如果他真愛我,就不可以患得患失,就不可以叫我補償他的損失,就不可以懷疑我。
  我呆在那裏。
  他說:“你累了。”
  我搖搖頭。
  “我很疲倦,想躺一會兒。”他走上樓去。
  我沒有跟他上去,開始收拾樓下的東西,洗杯碟,抹水漬,等我把每樣東西都放好的時候,已經天亮了。我把地毯用吸塵機弄清潔。
  我坐在沙發上吸煙喝牛奶。
  我對自己說道:喬,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假期,現在可回到現實來了。我該加倍小心地做人。
  如今他為我離了婚,到我這邊來的不過是一個人,他的精神負擔與經濟負擔都不知道重得怎麽樣,難怪他對我有點煩躁。
  我用手掠掠頭發,起身把所有的窗子都開了透風,然後慢慢地上樓。他不在房間裏。我到書房去找他,發覺他靠在安樂椅上睡著了,他的外套圍得皺皺的,擱在一邊,解鬆了領帶,他是真的累了。
  我蹲下來看他的臉,看他兩鬢的灰發,看他擱在胸前有力的手。我終於得到他了。
  我沒有叫醒他,書房裏夠暖,他不會著涼,我去洗了一個澡,換了睡衣,實在支持不住,倒在床上就睡著了,我睡得很好,從來沒有這麽好過哪。
  電話鈴一下下地把我叫醒,我拿起聽筒,幾秒鍾才清醒過來,先看鍾,下午一點半,再猛地想起比爾在這裏,從床上跳起來,我聞到他煙絲的香味,才放下心。
  電話裏“喂”了好幾聲。我說:“哪一位?”“張家明。喂,喬,你好本事,做主人,怎麽開溜?害我忙了一夜,招呼你的朋友,你真好意思!罰你請吃飯。”他一口氣說下去,我笑了。他其實並不想罰我。他不過想找個借口要我見見他,可是,可是我隻愛一個人。
  我說:“好,我請你吃飯,你今天晚上來我這裏,我親自下廚房做給你吃。不過另外還有一個朋友。”
  “我下午七點準時到,你別把我毒死就行了。啊,對了,你的洋男朋友——他叫彼得是不是?他說你是出名的情緒主義,叫我當心。”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今天晚上見。”
  “再見。”我說著放下話筒。
  我奔出房間:“比爾,比爾?”
  他轉出來,咬著煙鬥,微笑,“在這裏。”
  我鬆一口氣,“我以為你走到哪裏去了?”
  “從此之後,長伴妝台,你就是趕我,我也沒地方可走。”
  我笑了。
  “一起床就跟男朋友通電話,而且還說中文。”他說。
  我隻好笑,“我男朋友今天晚上來吃飯,我介紹給你認識。”
  他揚一揚眉,“他真的來?”
  “自然,”我說,“我不怕,你怕嗎?”
  “他會怎麽想?喬,不一會兒,全世界的人會知道你與我在一起了。”他說。
  “這是我的煩惱,與你無關。”我吻了納梵一下。
  “你真是倔強啊,何必呢?”他把手擱在我肩上。
  “你不要管,現在你是我情人,不再是我老師。”我笑。
  “他幾時來?”他問。
  “七點。”我說。
  他說:“我兩點半有課,一直到五點多,我盡量趕回來!”他微笑,“我當然要趕回來,我怎麽放心你跟其他的男人在一起,尤其是年輕的男孩子!”
  我笑說:“這不是真的!誰還敢碰我這種人?除了你,你膽子真是大。”
  他說:“我是看著你長大的。”
  他去了之後,我到附近的市場去買了不少食物水果回來,我不大會做菜,但是做出來的食物還可以入口就是了,不管是什麽菜,那味道總是淡淡的,永遠放不夠鹽,可是這次做牛肉清湯,拚命地下勁調味,又太鹹了。
  手忙腳亂地弄了三個鍾頭,總算做了三菜一湯,中西合璧,剛坐下來衝杯咖啡鬆口氣,張家明倒先來了,他按鈴,我替他開門,他買了好些鮮花來。
  “你早了。”我說。
  “不早,六點三刻,因為交通不擠,所以早了一點點。”
  我猛然才想起,比爾遲到了,他說好五點半下課的,怎麽拖到現在!然而他是個忙人,以前我有功課不明,放學也一直拖住他問長問短,三兩個學生一搞,就遲了。
  張家明走進屋子來,“唷!我沒看錯吧,這麽幹淨!幾時收拾的?真不容易,我還準備今天來幫你忙呢。沒想到你還頂會做家事,出乎意料。晤,這香香的是什麽?牛肉湯?我最愛肉湯了,喬,其實你媽媽根本不必替你擔心,你好能幹。”他說了兩車話。
  他是一個活潑的青年人。
  我被他說得笑出來,跟他在一起,頗有點如沐春風的感覺。
  他和氣地看著我,“要當心身體,別老生病就好。”
  “以後也不會了。”
  “我肚子好餓。”
  “我們再等一個人,他來了就馬上開飯。”我說。
  “誰?”張家明問。
  我說:“不是跟你講了,今天還有另外一個朋友,家明,我知道你這次來,是受人之托,可是我無法對你坦白一點。這個人是我的教授,比我大十多二十歲——”
  “請教授吃飯?”他揚揚眉毛,“你不是早畢業了?”
  “可是現在他——”我剛想解釋。
  “門鈴,你先去開門。”家明說。
  比爾回來了,他一臉的歉意站在那裏,我先笑,“對了,一大堆漂亮的女孩子圍住你,你簡直無法脫身,是不是?我當然原諒你。”
  他吻了我一下,抬頭看見了張家明,他笑說:“我們有朋友?”
  “是,這是納梵先生,這是張家明先生。”我介紹著。
  比爾說:“我馬上下來,肚子餓得不得了,是肉湯?香極了,真了不起,喬。”
  我搖頭笑,煮這頓飯總算值得,沒吃就被人稱讚得這樣。
  家明是聰明人,他臉上微微變了色。他明白了。他有點失望,但是風度還是好的。
  他一邊幫我開飯一邊說:“喬,我還以為我有機會的。”
  “什麽機會,你們好好的男孩子,哪愁找不到朋友。”我笑。
  “我喜歡你,”家明也低著頭笑,“世界上的事情是很難講的。”
  “可是我不久就要結婚了。”我說。
  “他是一個很動人的男人,氣宇不凡,真是你的教授?”他問。
  “是真的,我愛他。”
  “看得出來,他比你大很多,一直沒結婚?”家明問。
  “不,他剛離婚,”我坦白地說,“現在我們住在一起。”
  他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問:“你想清楚了?”
  我點頭。
  “我不太讚成。你總要回家的,他未必肯跟你回香港。當然如果肯的話,不愁沒工作,但是——這當中自然很有點困難。你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兒。”
  “我都想了,但是你聽過這話: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我的天,喬,他也不過是一個男人,”家明不服氣,“哪裏就這樣了?”
  “這話對。”我說,“但是你不明白。”
  “不明白愛?”家明問。
  比爾下來了,拿著他的煙鬥。
  我把飯菜都擺好,他們坐了該坐的位置。家明很禮貌,他說他是我家的朋友,有事來看我。比爾聽了很釋然。他總算相信家明不是我青梅竹馬的男朋友了。
  飯後我做了咖啡,洗碗。這樣子的功夫偶然做一次倒還可以,當過年過節的大事件,做多了就實在不妙,為了一頓飯花幾乎五六個鍾頭,開玩笑。
  比爾大概曉得我無意做煮飯婆。我尊重會做家務的女人,但是我自己不高興做,我有文憑,我能出去做工賺錢就是了,我又不花別人的。
  家明很快告辭了,今夜不是他想象中的一夜。
  在門口我說:“家明,你沒生氣吧?”“生氣?不會,你放心,我也不會跟你家裏說,這是你的自由,或是這句話已經說俗了。”
  “謝謝你,家明。”我說。
  “你可嫌我婆婆媽媽,”他酸酸地說,“我是為你好,我並不相信外國人,他們與我們不同,他們有點畜牲味道。”
  我微笑,“可是中國男人的所作所為,有時候絕了的。”
  “說的是,然而我們是讀書的人,再壞也壞不到什麽地方去。”他辯白。
  “讀書的人有時候是酸的。”我說,“想不通,不好玩。”
  “喬,我相信你愛他。”
  “嗯。”我說。
  他走了。
  我關上了門。
  比爾說:“你那小朋友好像不大放心。”
  “是的。”我說,“可是我認識你,似乎已經有半輩子了,比爾,他不明白,我相信你,你是可靠的,沒有你,我好像沒有附屬感。我知道你是外國人,可是我一直在外國受教育——或者我們會有困難,那是將來的事。”
  比爾喝著咖啡,他說:“我可沒想到國籍問題。”
  他想到的隻是家庭糾紛,可憐的比爾。
  他把行李搬了來,我幫他整了一個晚上,昨夜與今夜一般地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跟比爾說:“比爾,你知道我還是得工作的,我們晚上怎麽吃飯?”
  他一怔,仿佛不大明白的樣子,然後他微笑,“我很喜歡你煮的菜。”他說。
  他誤會了,我倒抽一口冷氣。老天,他以為每天我下了班還得煮那些菜?我連忙說:“比爾,我不想天天煮,我不大喜歡這種工作,我們……買飯回來吃好不好?”
  他還是一呆,說道:“這是很複雜的現實問題。”
  “沒有什麽複雜的,”我笑,“要不就吃罐頭,天天吃,十年八年之後,你就煩了,就把我從窗扔出去了。”
  他拍拍我的手臂,“在家,你不幫你母親?”
  “我母親才不煮飯!發窮惡的中國男人才到處向人訴苦,說老婆不會煮飯,我爸爸請了兩個傭人,專門服侍我媽媽,我媽媽才不用動手,這就是東西方之別。”我說。
  比爾怔住了,“我的天,才說國籍不是問題哩。”
  “妻子是伴侶,又不是老媽子,我們這一邊的女人,嫁了人之後,衣食住行零用,甚至是她的家庭開銷,都是男人包辦,你聽過沒有?”我笑問。
  “那不是成了寄生蟲?”比爾笑問。
  “寄生蟲有什麽不好?”我說,“有人給我做這樣的寄生蟲,你看我做不做?可惜這年頭,男女太平等了,所以女人不但要上班賺錢,回來還得煮飯,是不是?”
  他不響,他說:“你還小。”
  “我不小,比爾,我再隔二十年,也還是不願意煮飯,我對這種工作沒興趣,你要是光為了炸魚薯條跟我在一起,那你隨便找哪個女人去,是不是?”我撒賴似地靠在他身上。
  “你還小。”他堅持著。
  一切都很好。我們買了許多罐裝、紙包、方便的食物回來。他沒有抱怨。然而除了這個,我們也有很多小地方合不來。他堅持到處開著窗,我怕風怕冷,來不及地關窗,他認為不合衛生。我喜歡靠在床上看書寫信,老半天不起來,他覺得床隻是睡覺的地方,我愛喝點酒,抽煙,我的生活是不羈的,他每天固定一早七點半要起床,有時候他出門了我還在看小說。
  他很不習慣我的生活方式。
  他們英國人看不慣我這種閑逸放蕩的日子。
  房子現在由他付著租,我找到了另一份半天工,每日隻做四小時,賺得很少,卻也夠應付,下班回來,反而要比爾替我做茶衝咖啡。
  我不曉得他有沒有抱怨,大概是沒有,因為他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深夜裏也許會想他那典型的家庭溫暖。然而十七年的家庭生活一定使他覺得乏味。
  跟我在一起,他有他的快樂,不然他怎會選我,他又不是傻子。
  我們有時候開車到南部海灘去散步,租了旅館住,傍晚在大風中走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家。有時候去看黃色電影,有時候吃意大利館子。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試一試。
  他也說很開心。仿佛從牢籠裏放出來了,輕鬆得什麽似的,三文治當飯也不錯,省時省錢省力,反正英國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
  有時候看報紙喝著茶,他會跟我說:“沒有孩子真靜。”
  我開頭以為他想要孩子,正在猶疑,不曉得如何答他,猛地想起,他原來是懷念自己的孩子了。
  他跟妻子約好,一星期看孩子一次。
  我沒有陪他出去,我覺得我的出現是尷尬的,一向我應付這種場麵都不是能手,他做什麽,我都隨他去,再也不幹涉他的。
  他每次星期五夜裏去,孩子們星期六不上課,可以晚點上床,其實他的孩子也不太小了。
  我從來不問他的孩子們好嗎?妻子好嗎?家好嗎?何必這麽虛偽,我如果真關心他們,也不會破壞他們的家庭,不如索性裝小,好歹不理。
  我不問,他也不提。
  我發現凡是男人,不分國籍,幾乎都是一樣的,我是應該說:看穿了都一樣。他這樣的學問智慧,還是一個凡人,他的沉默,使我覺得他並不十分滿意。
  我不多心,我喜歡跟他在一起。
  一個星期五傍晚,他還沒回來,我一個人在家,有人上門來,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氣地說:“你好,”我沒有告訴她,“比爾不在家。”
  她這樣忽然之間上門來是極端不禮貌的,我又沒有心理準備,她大概是看我驚惶吧?上了年紀的女人總有一手,我倒為了這個鎮靜下來。
  我請她進了屋子,弄飲料。
  她說:“你好,喬。我剛剛走過這裏,想跟比爾說一聲,女兒有點不舒服。”
  “他不在。”我說,微笑說。
  “請你代我轉告一聲。”她說。
  “轉告不清楚,請你隔一會兒打電話給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學裏。”我婉拒。關我什麽事,要我轉告。孩子要真有事,她還這麽空,坐在這裏窮聊。
  女人就是這樣,本來做得大大方方的事,一定要加條尾巴,弄得婆婆媽媽,她這樣來一次,算是什麽意思?
  她緩緩地問:“比爾好嗎?”
  “你每星期見到他,你說呢?”
  “他瘦了,吃得不好。”她看著我。
  我答:“中年人瘦點好,胖了血壓高。”
  “聽說你從來不做飯?”她問。
  “做飯,在我們的家,是女傭人的工作。”
  我亂扯著,不過想壓她的氣焰。“比爾並不介意,他要是介意,早已留在你那裏吃炸薯仔,煎肉餅了,你不見得天天以魚子醬生蠔伺候他。”我一點餘地也不留,留了餘地,她就再不會饒我。
  她不響。
  我一直沒有喜歡過她,因為比爾的關係。雖然她很爽直,但是開頭我怕她,後來我就厭惡她。
  過了一會兒,她說:“比爾的經濟情形很壞,你知道嗎?你既然與他住在一起,就該明白他的處境,他要負責孩子們,又要負擔你,現在弄得很不舒坦。”
  “你為什麽不對他說說?我覺得這些話我聽了也沒有用——啊,他回來了。”
  比爾開門進來,見到他妻子,就呆住了。
  我連忙說:“比爾,你太太剛剛說你經濟情形很壞,既要養孩子又要養我,你們兩個人商量商量吧。”
  納梵太太忽然就站起來罵我,“你這母狗!”
  我老實不客氣一巴掌摑過去,她臉上結結實實地著了一下。
  我鐵青著臉奔上樓上,關上了房門。
  人總是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樣的,外國女人出名的大方,不過大方成這樣,中國女人溫柔,不過溫柔成我這樣。她不該罵我,她根本不該上門來的。
  過了一小時比爾才上樓來,我後悔得很,無論怎樣,我已經得到了他,我該讓讓她。
  可是我並沒有勉強比爾,她憑什麽活了幾十年,一點道理也不懂,跑來給大家沒臉,我讓了她,她就會帶孩子來哭鬧,更不得了。
  比爾上來,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旁邊問:“你為什麽打她?”
  “是,我打了她,我要賠命不成?”我反問。
  “她不該罵你,全是我不好,可是喬,你一向文文雅雅,天真嬌怯,怎麽今兒這樣?”
  “問你自己。”我說。
  “全是我不好,我負責任,全是我不好。”他深責自己。
  “你女兒病了,她說的。”我提醒他。
  比爾不出聲。
  他坐在我床沿,隻是不出聲。忽然之間我疲倦了,我說:“比爾,我們要如此度過一生麽?如果你要離開他們,索性離開他們,我們到香港,寄錢回來,叫孩子也到香港玩,可是讓我們遠遠離開這裏,到香港,到香港一樣可以做教授。”
  他抬起眼來,眼神是深沉的。
  我歎口氣,“我從沒求過你任何事,但是我隻建議你做這件事,好不好?”
  “我的半生,是在英國度過的。”
  “說謊。”我說,“你去過美國。”
  “不過是念幾年書。”
  “我怎麽可以在外國生活?”我問。
  “你小。”
  我搖頭,不想多說了,他害怕,人年紀一大便不敢闖世界,人之常情,我十分明白。我盤在床上,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忽然之間我們沒有對話了。
  “她要我們不快樂,她成功了。”我說,“你去跟她說,她成功了。”
  “對不起。”他說。
  “別對我說抱歉,你也無能為力。過去——很難擦掉,除非真有毅力。”我停了一停,“我累了,我要睡覺。”
  他轉過頭去,兩鬢的灰發忽然顯出他確實老了。
  我也老了。有心事擱在胸口裏,不說出來。我認識他實在是遲了,他不是一個自由的人了。離婚何嚐不是一個名詞,等於結婚一樣,他離了婚等於白離,他妻子現在這麽閑,天天來煩我們一下有什麽不好,來了一次就有兩次,我實在應付不了。
  那夜我氣鼓鼓的,縮睡在床的一角,一句話也不說。
  第二天早上比爾到大學去了。
  我中午才起床,覺得很沒有味道,現在我知道他是一定會回來的,某一個鍾頭,某一個時刻,他一定會出現,這還有什麽喜悅可言呢?很普通的一種生活。
  我上了一次街,回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地在門口等我。
  我一見是納梵太太,嚇得魂飛魄散,轉頭就跑,她大叫一聲追上來,我奔了兩條街,總算見到了一個警察,躲在警察身後。
  她追到了我,指著我就嚷:“我丈夫呢?”
  警察驚訝地看著我。
  我真是厭惡,恨不得比爾此刻在這裏,看看他同居十七年的愛妻的姿態。
  警察問我:“你認得她?”
  我說:“見過。”
  “她是誰?”
  “我男朋友的離婚妻子。”我坦白地說。
  警察點點頭,用手挪開她,說:“女士,我要送這位小姐回家,你讓開一點。”
  “我要找我的丈夫,我女兒病了。”她叫。
  警察看著我。
  我別轉頭,我說:“她丈夫在大學教了十年的書,她怎麽會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納梵太太,你也是讀過書的人,怎麽這樣卑鄙低級,比爾看見你這種樣子,到法庭去一次,你連孩子都沒資格看護了,你細想去!”
  警察陪我到家,開了門,我向他道謝。
  警察說:“你不介意,我也勸你兩句。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哪裏找不到男朋友,何苦去惹別人的丈夫?”
  我搖搖頭,我說:“你不會明白的,謝謝你的忠告。”
  我關上門,隻覺出了一身冷汗,真正恐怖。
  我衝了一杯很濃的咖啡喝,坐在沙發上發呆,我應該把這件事告訴比爾?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我拿起電話,又放下,終於又拿起電話,接通了,校務處替我找到了他。我把剛才的情形說了一遍。
  “她或者會來找你。”我說。
  他沉默了很久,我以為他掛斷了電話,但是我聽到他的呼吸聲。
  他說:“對不起,喬。”
  “是我不對。她很不開心。”
  “不是你不對。”他說。
  “也不是你的錯,她這樣的——看不開。”
  “我知道怎麽做了,你在家好好的,別亂走。”比爾說。
  “比爾,她——怎麽樣一個人?”
  他不響。
  “她危險嗎?”
  “喬,她是個好人,”他說。
  “我沒說她是壞人,是歹徒,是凶犯,你不用怪我多心,你不必幫她說話,老實說,比爾,我根本不明白你怎麽會跟她離婚的!你為什麽不回她那邊去?大家都省事,你沒有她不樂,她沒有你成了瘋婆子,你何必裝成那個樣子?仿佛為我才拆散了家庭?你們既然過了快樂的十七年,當初根本不應該中我毒計,受我離間,叫我引誘了你!”我大力地摔下電話筒。
  我抓起了大衣,頭也不回地出門,這一次我開車,如果再叫我見到那女人,我真會開車撞倒她的。
  盲目地駛了一陣子,我迷惘地想:找誰呢?
  車子開到理工學院附近,我抬頭看見了張家明工作的地方。我停好了車子,走進他們的實驗室,叫校役代我通報:“我要找張家明。”
  家明走出來,穿著發白的牛仔褲,一件上好的茄士咪羊毛衫,麵目清秀,我再心情不好,還是勉強地笑了一笑。他見到是我,十分愕然,但是很高興。
  “你好。”他說,“請到裏麵來坐。”
  我輕輕問他:“家明,今天,你有空嗎?”
  “什麽事?”他問。
  “我要請你看電影吃飯喝啤酒。”我說。
  “當然有空,求之不得。”他說,“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有什麽事沒有?”
  “沒有。”我笑笑,“這是你的實驗室?好偉大。”
  他招呼我坐,給我吃口香糖、紅茶、餅幹,我看著鍾。比爾該下班了,回到家裏,他會發覺他忠實的情婦不在那裏等他,我就是為了要叫他生氣?也不是。我早過了賭氣的年齡,我不會那麽傻,隻是我也要輕鬆一下,家明是個好伴,為什麽不找他散散心。
  我問:“家明,你有沒有洋女朋友?”
  “沒有。中國女朋友也沒有。”他說。
  “真是乖。”我稱歎。
  “這與乖有什麽分別?我隻是找不到女朋友而已。”
  “咦,你幹什麽?”我問。
  “收拾東西。我餓了幾個月了,今兒有人請吃飯,還不快走,等什麽?”他笑。
  我也笑了,我與他走出大學,大家爭了半晌,終於坐了我的車,他百般取笑我的駕駛技術,我一點也不介意,他真是幽默的人。
  我們吃了一頓很豐富的意大利菜。
  他忽然說:“喬,你浪費了自己。”
  我看他。
  “要不你就好好地念書,要不就好好地做事,這樣子,真浪費了。”他說。
  “我野心不大。”
  “這不是野心問題,”他說,“做人應該好好的做。”
  “嘿,五百年後,有什麽分別!”我的老話來了。
  “噢,誰管五百年後的事?小姐,現在可有分別啊!”他笑著答我。
  我一想,果然是,真的,從來沒有人這麽回答過我,他說得十分有道理,我笑了。
  “我也嚐試過,真的。”我解釋,“總不大成功。”
  “你試得不夠,你今天是怎麽出來的?你男朋友呢?”
  “我們弄得一團糟。”我說。
  “你還愛他?”家明問。
  我不響。愛是忍耐,愛是不計較,愛是溫柔。我真還愛他嗎?也許是的,因為我為他不開心。這不是快樂的愛。
  “你想想看,”他說,“想想清楚,”
  “我太累了,沒時間想。”
  “你這個人,就是懶,”他白我一眼。
  我疲倦地說:“家明,你替我想想,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戀愛,真正出師不利。”我苦笑,“但我愛他,我決定回去,好好地待他。”
  “你是千金小姐,跑到外國來,嫁王公伯爵是可以的,”家明取笑我,“他不過是中下階級,你想想,怎麽合得來,你人在這裏,雖然說山高皇帝遠,到底不過是幾個鍾頭的飛機,你當心你媽媽來找你。”
  我一怔,“這不是恐嚇吧?”
  家明搖搖頭,“我幹麽要嚇你?我並不做這種事。”
  “她說要來?”我問。
  家明點點頭。
  “我的天呀。”我說。
  “你仔細想想吧。”家明笑。
  我也笑,“你是奸細,她來了,我就往你家躲,硬說你是我的男朋友,要嫁給你,反正她喜歡你,自然不說什麽,你就曉得味道,真好笑,在家裏的時候,我可不知道她有你這麽個心腹,你也太多事了。”
  他不在乎,“我不怕。”
  我看看鍾。十點了,我說:“家明,我要走了。”
  “好的。”他一點意見都沒有,也不多問,馬上叫侍者結賬。
  我搶先付了錢,他也不爭,然後他把我送回家裏。
  家沒燈光,我向家明道別。
  比爾他在哪裏?
  我倒為他先趕回來了,他不在。
  我用鎖匙開了門,客廳裏是冷的,靜的,一個人也沒有。
  我歎一口氣。
  還說過一輩子呢,現在就開始鬥氣,鬥到幾時啊!我沒開亮客廳的燈,我坐在沙發上,黑暗裏坐著,我必須向他道歉,為我的卑鄙、孩子氣、自私、小氣道歉。他終歸會來的。我高聲說:“比爾,我很難過,比爾,對不起。”
  我冷笑了幾聲,他又聽不見,他一定是生了氣,跑回去與妻兒團聚了。他有的是退路,我呢。我掩著臉,喃喃地說:“對不起媽媽,對不起比爾,對不起每個人。”
  客廳左邊忽然傳出一個聲音:“不是你的錯,別擔心。”
  我尖叫一聲,嚇得自沙發上跳起來,膝頭撞在茶幾上,痛得彎下腰,我呻吟了,“誰,是誰?”
  “你在等誰?”溫柔的聲音。
  我鬆下來,一下坐在地上,是比爾。
  “噢,比爾。”我抱住了他。“你在什麽地方?我看不見你。”
  “在這裏,我回來很久了,在等你。”
  我摸著他的臉。他握住了我的手,吻我的手,他說:“這多像那次在醫院裏,你看不見我,躺在床上,唱著歌,你哭了。”
  他緊緊地抱著我。
  過了很久,他說:“我多麽地愛你。”
  從那刻開始,我決定容忍到底,我把頭埋在他胸前,我們坐在黑暗裏很久很久,我決定容忍到底。
  從那一天開始,我沒有提過半句他的不是。
  我並且開始做一些簡單的菜:牛肝洋蔥,羅宋湯。我在下班的時候把菜帶回來,後來發覺每天買複雜,幹脆買一大堆擱在冰箱裏。
  比爾很驚異,也很高興。他喜歡吃中國式的油菜,我又去找芥蘭、菜心。後來他說這樣吃下去,準會胖,他是這麽的快樂,我認為相當值得。有空他也煮,我還笑他煮得不好。
  星期五,他仍然回去看孩子。大部分的薪水他拿回去交給他們,自己隻留下一份零用與房租。我並不介意,如果為了嫁錢,我還可以嫁得到,我不稀罕。我從不過問他的鈔票。我把銀行裏的錢也還了他。
  隻是我不知道我們何日可以結婚。
  我是希望嫁給他的。又怕媽媽生氣——唯一的女兒嫁了洋人,有什麽風光,如果這洋人肯到香港去,倒也罷了,偏又把我拐了來外國住,她恐怕受不住這刺激。
  所以比爾拖著,我也拖著。
  可是經過那次無稽的吵嘴以後,我們日子是平安的。
  不要說我遷就他,他對我的好,也是我畢生難忘的。
  他對我的好,我知道,我難以忘記。
  我們似乎是沒有明日的,在一起生活得如此滿足,快樂。隻要他與我在一起,我就隻重視他與我在一起的時刻。他踏出這間屋子,到什麽地方,做什麽事,我從來不過問的,眼睛看不見的事情最好不要理。開頭是不習慣,到後來索性成了自然。
  他晚回來,我不問,早回來,我也不問,有時候不回來,我也不問。
  有一次他早上八點鍾才來,我明知他是回了家,他還有什麽地方可去呢?他在樓下開門我已經知道了,一夜沒睡,然而我還是展開一個大笑容,老天曉得這忍耐力是怎麽來的,可是我想,總要有個人同情他才是呀,板起臉孔也沒有什麽好處。
  我過著這樣的生活,隻有家明偶然來看我。他不讚成,但是他很尊重我,他當我是朋友。
  最後一次家明來看我,他問我:“你媽媽要來看你,你可知道?”
  我點點頭,“來了幾次信了。”
  “你怎麽說?”家明問。
  “我覺得無所謂,我歡迎她。”我說。
  “她不會叫你回去?”家明問。
  我微笑,“她叫是她的事,腳在我身上。”
  家明歎口氣,“所以,感情這回事,沒話好說,但凡‘有苦衷’之輩,不過是情不堅。”
  我還是笑,笑裏帶種辛酸。難為他倒明白,他是個孩子,他倒明白。
  媽媽要來,我有什麽辦法。
  晚上我跟比爾也提及了,我說:“你怕不怕?我媽媽要來。”
  他很愕然,“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現在說不是一樣?”
  “你真是小孩子。”他看我一眼,“你想我怎麽樣?”
  “我叫你避開,我不會。”我笑,“我要你見我媽媽,你怕?你怕就是不愛我。”
  他沉默了很久,“不,喬,我不可以見她。”
  “為什麽?”
  “等我們結了婚才見她,好不好?”
  “她可不等我們結婚,她要來了。”我說。
  “對你來說,是不大好的,她會——不高興。”比爾說。
  “為什麽?”
  “因為我對你不好。而我的確是對你不好。”
  我歎一口氣,“什麽是好呢?一定要結了婚,天天對著,天天吵架,為油鹽醬醋發愁,這才叫好?我知道你想跟我結婚,你隻是不能夠,我明白,這就夠了,我相信你。比爾,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自己願意的,你放心,我決不怨你。”
  “然而,我誤了你。”他輕輕地說。
  我抱著他,背著他哭了,他誤了我。他沒有借口,他肯承認他誤了我。多少男人負了女人,還得找千奇百怪的理由,證明不是他們的錯,到底比爾還有勇氣承認是他的錯。
  他輕輕說:“叫我老師,喬。”
  “老師。”
  “不是這樣,像以前那樣。”他說。
  “我忘了,多少日子了,我沒做學生這些日子,怎麽還記得?再也記不得的。”
  他不響。
  然後我知道他流淚了。我是震驚、錯愕的。我沒想到一個他這樣年紀的男人居然會哭。我難過得呆在那裏,裝作不知道。
  我站起來,開了無線電,一個男人在那裏唱:
  是我知道
  我可以有多寂寞
  我的影子緊隨著我
  我又關了無線電,屋子裏很靜,隻有我們兩個人,但是夠了,隻要兩個人就夠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人有什麽用呢?其他的人隻會說話。
  媽媽來了。
  我去機場接她。她老太太還是那樣子,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像三十出頭,細皮白肉的。中國女人享福的真會享福,瞧我媽,爸養了她一輩子,什麽都不必她操心,天下的煩惱,大不過一間屋子,她就在屋子裏守了一輩子,有時候居然還怨天尤人,看我,還有幾十年的光景,不知道怎麽過呢。
  她見我,鐵繃著的臉就鬆了一點。
  第一句話就說:“幾十個鍾頭的飛機,坐死人了!”
  我微笑。
  “你倒沒瘦,可見家明照顧得你不錯。”她點點頭,“家明這孩子呢?”
  “他上學,沒空來,媽你也知道,陌陌生生的,差遣他做幾千樁事,不怕他煩?”
  “煩什麽?自己人。”她笑。
  “什麽自己人?”我反問。
  “我這次來,是跟你們訂婚來的——”
  “我的媽呀!”我叫。
  “我當然是你的媽,我不是你的媽,是你的什麽人?”她白我一眼,“大呼小叫的!我告訴你,見了張伯母,也還這麽來著,我可沒麵子!”
  “張伯母?我為什麽要見張伯母?張伯母是什麽人?”
  “張伯母後天到,我們一起商量商量,”她說道。
  “商量什麽?”我沉下了臉。
  “婚姻大事,你們的婚姻大事。”她得意洋洋地說。
  “媽媽,現在不流行盲婚了!”
  “盲婚?你難道沒見過家明?”媽媽咄咄逼人地說。
  “我見過他——”
  “你難道不喜歡他?”
  “喜歡——”
  “難道沒有與他單獨相處過?”媽媽問。
  “有。”我說。
  “這不就是了?照你們這個速度,拖十年八年也不稀奇,我們年紀大了,可心急,不如訂婚再說。”
  我不響,我叫了一部街車,司機把母親的行李擱在車後,我扶母親上車,母親在車子裏絮絮地說著話,我不知道為什麽,鼻尖手心都有點冒汗,我想告訴她,我另有愛人,不是家明,怎麽都說不出口,預備好的說辭都出不了口,她到底是母親,再隔三千年也是我的母親,怎麽好叫她這麽傷心呢?
  車子飛馳著,我始終沒有說話。
  “家明呢?家裏有電話?我要找家明。”她說道。
  司機把車子停了下來,我扶母親下車。
  她一看,“房子倒是不錯,難怪屋租這麽貴,可見物有所值,這部小跑車是你的?我最不喜歡你開車,你最愛危險駕駛。”
  我用鎖匙開了門。
  她在沙發坐下來,左左右右地打量著。
  “把家明叫來呀。”
  我替她撥通了號碼,讓她自己講話。我先煮下衝茶的水,然後衝上樓去,把比爾的東西一股腦兒都收到櫥裏去。我沒有勇氣,三天前的心理準備現在全派不上用場。我的天,我決定騙她,騙得一時是一時,反正她不會在這裏一輩子。
  我再下樓,母親已經做好了茶,我鬆一口氣。有媽媽到底是不一樣,差太遠了,說什麽有個幫手的人。
  她說:“屋子很幹淨。”
  “謝謝。”
  “家明說他盡快趕到,毫無問題,真是好孩子,喬啊,如果你跟他訂了婚,任你跑到非洲去,隻要你與他同在,我也就放心了。”
  媽媽說得對,我完全同意,家明就是一個那麽可靠的人。
  “你愛他?”媽媽喜孜孜地問。
  我笑了一笑。
  “什麽都別說了,有一陣子啊,我真氣你,可是想想,一共隻有一個女兒,有什麽不對,大概是父母教育得不好,孩子總是孩子,所以——沒想到你與家明倒成了一對。”
  我默然,過了一會兒我說:“媽媽,我與家明,沒有你們想的那樣,我們不過是朋友。”
  “別騙我了,你們總是賴。”
  “不,真的,誰說我們可以訂婚了?”我問,“我可沒說過,難道是家明說的?他不會。”
  我知道不是家明。
  “你們怎麽會說!”
  “媽媽,你不能自作主張,否則大家以為我嫁不出去了,急成這個樣子,我可不是這種人。”
  “不跟你說——你叫我睡哪裏?”她問。
  “樓上客房,已經收拾好了。”我說。
  “你一個人睡幾間房?”
  “三間。”我說。
  “真享受——”
  我沒聽到她的聲音。我覺得對不起她,對不起比爾,對不起家明,對不起——
  我在電話裏找到比爾,他在授課,我很簡單地說:“我媽媽到了。”
  他說:“啊。她好?”
  “好,謝謝。比爾,我沒有把我們的事說給她聽。”
  “我明白,今夜我不回來了。”
  “對不起,比爾。”
  “不關你的事,如果我們結了婚,沒有這種難題。”
  “比爾,對不起。”
  “我愛你,再見。”
  “我們再聯絡。”我放下了電話。
  我心裏有一種茫然的感覺。噢,我想見他見他見他見他。
  家明來了,他的神情尷尬之極。
  我必須承認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盡管不自在,盡管剛剛從大學裏趕回來,他還是有一種懾人的清秀與鎮定。他與母親禮貌地招呼過了,就看著我,眼睛裏有一種複雜的神情。
  母親終於累了,她要午睡,我與家明坐在客廳裏,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心。
  他問:“你告訴她了?”
  “沒有。”我答。
  “是很難說的。”他同情我。
  我歎口氣,“可是她要我與你訂婚,多麽可笑,別說現在這樣,就算沒有比爾,她也該想想,人家怎麽會要我?”我帶著嘲弄的口氣。
  家明背著我,看著爐火,他說:“為什麽不要你?你有什麽不好?”
  “我?”我挪動了一下身於,“我?我當然不好,何止不好?簡直罪惡,拿了家裏的錢來開銷,一不讀書二不工作,跟洋人姘居,我好?我再也沒有人要的了。”
  “我倒覺得你好。”家明還是背著我。
  “那是因為你願意了解我,當我是一個朋友,可是其他的人怎麽想呢?”我問。
  “其他的人,不過因為他們沒有你這樣的機會墮落,所以吃醋罷了。”他答。
  我笑了,躺在沙發上,把墊子抱在胸前。
  “家明,對不起你,你工作必然很忙,這樣子把你拉了來,你心裏不知怎麽樣想呢,可能在咒罵:這家子,有這樣的母親,就有這樣的女兒。”
  “你真要知道我怎麽想?”他轉過頭來。
  “嗯。”
  “我在想,如果這是真的就好了,我不費一點力得到了一個我要的女孩子。”
  我一怔,“啊,家明你開什麽玩笑?”
  “這年頭沒有人相信真話了。”他笑。
  我不響,我不知道怎麽說才好,為什麽我也暗裏希望這是真的——如果我不認得比爾,我隻認得他,我們就要訂婚了,從此下半輩子不用愁了。我慘痛地想:然而事實不是這麽簡單呢。如今他做了我的擋箭牌。
  “家明,”我說,“我實在感激你,真的,我母親……希望你幫我這個忙,她在這裏的當兒,你多多包涵,別把我的事說出來,我實在不忍她失望,將來要是我結了婚,她好過一點,也許情形不同,可是現在——”
  “你放心。”家明打斷我,“你怎麽還不相信我?”
  我有點慚愧,他說得對,我可以相信他。
  “你累了,你也該休息一下。”他說。
  “家明,你媽媽也要來,是不是?”
  他點點頭。我呻吟一下。真受不了,一個老奶奶已經弄成這樣,倘若來了兩個,那還得了!我自樓上抽了一張毯子下樓,蜷在沙發裏睡了一會兒。家明不方便上樓,我隻好下來陪他,不能讓他一個人留在客廳裏。
  我睡了一刻便醒來了。家明坐在地上,在做功課,他的筆記攤了一整個茶幾,電視在播映足球比賽,沒有扭響聲音,他看得全神貫注,一邊在嚼花生,喝著咖啡。足球緊張了,他握著拳頭揮舞。
  這人是個孩子。我忽然記起比爾也這麽做筆記來著,我也是在沙發上睡著了,然而兩個人的神情是不一樣的。一醒來比爾就發覺了。但是家明,他大把大把的花生往自己嘴裏送,一邊手舞足蹈。
  我用手撐著頭,看著他背影,就笑了。
  他這才發覺,轉過頭來,他說:“啊,醒了。”
  我想,比爾現在在哪裏?他會原諒我嗎?為了母親,我叫他不要露臉,把他趕到別處去住。
  家明說:“你肚子餓了沒有?我們在中國飯店吃飯,我請客,等伯母醒了就去。”
  我看著他,笑著點點頭,他握住了我的手。
  媽媽的聲音響起來,“我早就醒了。”
  我們回頭,她笑吟吟地站在那裏。媽媽真是厲害。
  我歎了一口氣,她這一次來,有計劃之壯舉,再也不放過我的,幸虧是家明,換了別的男孩子,叫我怎麽應付呢?家明向我投來一個眼色,叫我不必擔憂。
  媽媽又發覺了,她說:“你們不必擠眉弄眼的,我很明白,你們不必忌我,平時怎麽樣,在我麵前也怎麽樣好了,我是最最開通的。”她一直笑。
  我沒好氣。她開通?家明是她喜歡的,所以她特別“開通”。
  我們一起去吃飯,坐席間也是媽媽一個人說話。不過見她如此高興,我也頗為安慰,家明真好,把她服侍得水泄不通,我看著隻會微笑。待她走後,我可要重謝家明才是。
  一頓飯吃了好幾個鍾頭,吃完飯,她忽然從皮夾子裏拿出一隻扁長盒子,放在桌子上。
  “家明,”她說,“伯母把你當自己孩子一樣,伯母喜歡你,這是伯母在外國的見麵禮,你若不收,就不是好孩子。”
  我笑,“怎麽見得他不收呢?又不是送他炸彈!”
  媽媽白我一眼,“你當個個人像你?無法無天?家明是規矩的孩子,他多客氣,當然是不肯收的。”
  我吐吐舌頭,“你到底是要他收這禮呢?還是不收?好像叫他收,又好像拿話套住他,不叫他收,到底什麽東西,家明,打開看看!”
  媽媽尷尬了,“喬啊!你這個女孩兒啊!一張嘴這麽刁法!”
  我笑,“你看,家明,本來我媽也把我當寶似的,隻因見了你,樣樣把我比下去了,就嫌起我來了,你怎麽好意思?”
  家明也隻是笑,“伯母,太名貴的禮物,我不敢當。”
  我把盒子扔過去,他接住。我說:“咱們家出名的孤寒,見麵禮不外是三個銅板之類的,你放心,收下吧。”
  媽媽嚷:“別扔壞了,別扔壞了。”
  我說:“哦,會扔壞,是手表,是大力表。”
  我替他把紙包拆開來,表是表,卻是一隻白金康斯丹頓,白金帶子、寶藍的寶石麵子。我不響,媽媽真把家明當女婿了,幾萬塊一隻的手表都送。
  家明一看之下,果然推讓又推讓,媽媽打架似地要他收,大庭廣眾之間,不亦樂乎。我就想,比爾可趁不了這種熱鬧,假如對象換了是比爾,媽媽早就號啕大哭了。
  家明終於把手表戴在手腕上,皆大歡喜。老實說,我覺得他很配受這筆重禮,那表戴在他手上也配。
  回到家,他把我們母女倆安頓好了,就開車回去,臨在門口謝了又謝。他走了以後,媽媽精力還有剩餘,口沫橫飛地讚家明,我收拾茶幾,發覺家明忘了功課,我把他的紙張小心地疊起來,有一張紙上卻密密麻麻地寫著一個個“喬”字,我“呀”了一聲。把那張抽了出來放好,其餘的仍放在茶幾上。
  電話鈴響了,我搶過來聽。是比爾。
  我很有點百感交集。“你在哪裏?”我問他,“家?”
  “我還有第二個家嗎?”他溫和地說,“我在一間旅館裏。”
  我緊緊地抓著電話筒,說道:“比爾,你不怪我吧?”
  “怎麽會?你們剛才出去了?”
  “是,陪媽媽出去吃飯。”我說,“她很喜歡這裏。”
  “我想你。”他說。
  “我也想你。”我說。
  媽媽插嘴說:“別肉麻了,剛分手,又打電話來,又說想你想我的,有中文不說說英文,怕我聽了是不是?你跟家明說,結了婚兩個人住一起,豈不省事?這裏電話收費多貴,一直講廢話,什麽好處!”
  我呆在那裏,母親之潑辣,真是驚人。
  比爾問:“那是你母親?”
  我低聲答:“是。”
  他不響。
  “比爾,”我把聲音壓得極低,“比爾,我要見你。”
  “明天打電話到學校來,我等你電話。”
  “好,再見。”我說。
  “我愛你。”他說。
  我放下電話,對母親表示我累了,想早點睡。但是媽媽睡著以後,我卻還沒有睡,我起床抽了一支煙,喝了一點酒,忘了問比爾是哪間酒店,我想偷出去看他,直到天亮,始終沒睡好,媽媽倒又起床了。
  這一天她讓我陪她去逛公司買大衣,人人說英國大衣便宜,好的貨色也不便宜啊,優格一件牛仔布的短外套就二十七鎊。
  花三百塊買件牛仔布罩衫算便宜?我不明白她們是什麽心理,而且跑到什麽地方就買到什麽地方,我求她去海德公園她都不去,擠得一頭汗,罷啊,母親來倫敦跟在香港有什麽分別?
  等她買爽快了,我想起比爾。我要去打電話,被媽媽抓住,我們一起去找到家明,我趁空再打給比爾,他已經離開了大學,我好不糊塗!禮拜三,他早放學,一點鍾就走的,現在幾乎四點了,我頹然放下了電話,現在又回不了家等他找我,真糟糕。
  我有點不悅,麵色十分冷淡,可是這又不關家明的事,他的博士論文進行得如火如荼,媽媽硬把他拉了出來作陪客,我還怪他?媽媽——她也沒有錯,她哪裏知道這麽多!我又不講,說來說去,隻怪自己不好。
  最好笑我們還碰見彼得,他跟一個本國女孩子在一起,過來打招呼,他說:“聽講你訂婚了。”不知道哪裏來的新聞,他看家明一眼,與家明握手,又恭喜家明,然後又說:“我也快訂婚了。”言下有說不出的懊惱。
  母親的眼睛比老鷹還尖,一看就知道苗頭,待彼得走後,她說:“這種外國小鬼——”
  我覺得她太武斷,並且勢利,又主觀,而且出言粗俗,她仿佛換了一個人,我並不十分認識她,故此我默然,我覺得彼得誤會我訂婚也好,他自己總算有打算了。
  母親還在說:“——幸虧有家明啊,家明,你不曉得,我們這喬,太隨便,我們知道她的,說她和氣;不知道她的,就說她輕佻。這年頭啊,做女孩子,不當心不行,男人壞的多。”
  我看著路上的車子。
  家明輕輕地跟著我說:“忍耐一下。”
  我看著他,勉強而歉意地一笑。
  他真是好性子,難為他了,照說似他這般的脾氣性情,做男朋友也真是上等人選了。我們在外又跑了一天,回到家,我是累得跑不動了,可是又不敢睡,等比爾的電話。等到十二點半,電話鈴響了,媽媽去接的。
  我連忙說:“媽媽,是我的。”
  她還不肯把電話給我,對我說:“是個洋鬼子。”
  “媽媽!”我把話筒搶過來。
  她真過分了,得寸進尺,巴不得把我捏在手中,巴不得替我活下去。
  “比爾?”我說,“對不起,出去一整天,陪母親買東西,你不生氣吧?”
  “我等到三點鍾。”他笑。
  “你在哪裏?我來看你。”
  “你走得開?”
  “你說個地址,我馬上來。”我低聲說。
  他把街道名字與酒店告訴我。我放下電話,板著麵孔回房間,我洗了一個澡,換件衣服,披上大衣,就出門了,我沒有跟媽媽說話,也不管她有沒有睡著。
  我趕到那裏,那是一間小的酒店,我找到了他的房間,才一敲門,他就把門開了。我緊緊地抱住了他,我覺得這好像是情人幽會一般,我沒見他有多久了?兩天?三天?我覺得我離不了他。
  我在他那裏逗留到早上三四點鍾才走的,回到家,一碰到床就睡得不省人事。我愛比爾,我知道我愛他。
  我睡得像一頭豬,下午兩點才醒來,隻聽見有人在樓下客廳講話。我漱口洗臉,坐在窗口,家明上來了。“好嗎?”他問,我握住他的手。他說:“我母親來了,在樓下。”
  “我的天!”我跳起來了,“我的天!”
  家明低聲笑,“看來我們訂婚是訂定了。”
  “你反對呀。”我說。
  “你反對好了。”他說。
  我眼睛隻好看著天花板。
  他把我拖下去,我見了他母親,很不錯的一位太太,脾氣性情跟媽媽差不多,我隻好坐著不出聲,偶然傻笑一下,我想到大學去看比爾。
  最絕就是家明的母親忽然摸出一隻大鑽戒,硬要套在我手指上,我的手被她抓得牢牢的,甩都甩不掉,一隻晶光燦爛的鑽戒隻好套在手指上,我直向家明使眼色,他隻裝看不見,又指指他手表,好像笑我也嚐到同樣滋味了,我呻吟一聲,這小子也不是什麽好人。
  兩個老太太開心得不得了,有點大功告成的樣子。
  我把家明拉到露台去,我說:“我要出去一趟,你陪我,讓她們在這裏談個夠。”
  家明問:“你去找那個人?”
  “我昨夜已經去過了。”
  “我知道,你媽媽問我昨夜有沒有見你。”
  “你怎麽說?”
  “我說見了。是我想你,叫你來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她怎麽答?”
  “叫我們快快結婚。”
  “啊。”我說,“家明,真對不起,叫你受這種委屈。”
  “是真倒好了,這戒指頂適合你。”
  “開玩笑,家明,你怎麽會要我這樣的女人?等她們回去了,我們就借故‘鬧翻’,你不會怪我?”
  “不怪,說什麽都不怪。”他笑,笑裏很有一種黯然的味道。
  我跟他一起到大學,媽媽以為我們是逛街去了,他去別處彎一彎,我找比爾,約好傍晚在門口等了一起回去。
  比爾見到我很高興。
  然後他看見我手上的鑽石。“你媽媽給的?多麽像訂婚鑽戒啊。”
  我說:“是訂婚戒指。”把情形說了一次。
  我以為他會當笑話聽,聽了就笑,誰知他說:“我要見一見你母親,她不能把我的愛人嫁給別人……”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麽?”他問,“除非你也愛他。”他賭氣得似一個孩子。
  我的心軟了下來,“當然我不愛他,比爾。”
  “他既年輕又漂亮,學問也好,家裏有錢,我有什麽比得上他?我隻是個糟老頭子!”
  “別傻了,你才不糟!”我說。
  他吻了我一下,說:“喬,說你是我的。”
  “我當然是你的。”
  “你可曾與這小子親吻?”他忽然問。
  “我的上帝,你想到哪裏去了?”我以手覆額。
  我與他在校園裏散了很久的步,他為我缺了兩堂課,然後時間到了,我要跟家明回去,他送我到門口。
  “改天我也買戒指給你。”比爾說。
  “我不要。”我說,“你少來這一套。”
  “你不能不要,我一定要你收。你母親一走,我不要見到這個戒指。”
  “是,老師。”
  他笑了。
  家明的車子就停在門口,我慢慢向他走過去。天下怎麽會有這麽荒謬的事。見完了一個男人又跑到另外一個男人那裏去,這大概就是他們口中的女人水性,奇怪的是,我極喜歡家明。彼得說他訂婚,我沒有感覺,然而家明如果結婚,那麽我一定會發好幾天呆。我很自私,他如果有了女朋友,我還找誰來為我這麽犧牲?將來我總要報答他的,我不能辜負他。
  我默默地坐在家明的車子裏。
  他在倒後鏡裏看著比爾,他說:“父親的形象,成熟男人的魅力。”說後還要看我一眼。
  我不響。
  過了一會兒,我問,“兩位老太太幾時走?”
  “就走了,別擔心。”他說,“我說我要考試,她們不走就是耽擱我的功課,所以她們隻好走了。”
  “謝謝你。”我低聲說,“將來誰嫁了你——不曉得是哪一家的女兒有這種福氣,誤打誤撞就湊上了,人的命運是極難說的,說不定她一點也不欣賞你,嫁了你,吃著你的飯,還一直怨天尤人,可是她就是有這種福氣!”說到後來,我十分誇張,而且酸溜溜的。
  家明笑了,“你既然如此看好我,又如此不服氣,為什麽你不湊上來,就嫁了我呢?”
  我說:“我不配你,我這個人多少還有一點好處:我有自知之明,我硬湊上來,有什麽道理?人家瞧著不舒服,自己心裏不樂意,下半輩子一直活在自卑感裏——別搞了,我才不幹。”
  “什麽自卑感呢,小姐,你若覺得你目前做的事是有意思的,不必有自卑感,如果沒意思,幹脆別做,是不是?”
  我不響,為比爾有自卑感?是的,但是我不會承認這一點。是的,與他在一起,我站不出去,跟他在一起隻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跟他在一起是寂寞的,我們誰都不好見,也不想見,我應該怎麽說呢?為了他,我不再自由活潑,想到他這樣地占據了我的心,我歎了一口氣。
  家明送了我回家,我與媽媽說了很久的話。
  我說:“你回去,千萬不要登訂婚啟事,將來有什麽變故,我要給人笑的,如果結婚也就結了,是不是?到時才宣揚,才通知親友未遲,現在是太早了,你不曉得,我們在外國,很多事發生得莫名其妙,難以控製的。”
  媽媽睜大了眼睛,“家明還會有什麽變故?”
  “話不能這麽說,這世界沒有什麽都百分之一百靠得住的,他還要念書。”
  “我覺得他是沒問題的。”
  “也許是,可是媽媽,求求你別到處宣揚,我知道你的脾氣,你有空沒空就愛跟那些太太們亂說話,上次我回去,險些兒沒悶死,她們全擔心我嫁不出去,其實卻巴不得我嫁不出去。”
  “所以呀,這下子吐氣揚眉了。”媽媽說,“家明這麽好的孩子!”
  “媽媽,你不明白,我何必在她們麵前揚眉吐氣!她們懂得什麽!我怎麽會在乎她們怎麽想!”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瞧不起她們,我明白。”
  瞧不起。當然,我當然看不起她們,她們也就是這樣一輩子了,日子過得太舒服了,除了一個大屁股拚命長肉,就多了一肚草。我還擔心她們想什麽,我吃自己的飯穿自己的衣服,愛做什麽就做什麽,我還給誰麵子——誰又給過我麵子,我與她們並沒有交情,她們自找她們的心腹去,在外國什麽好處也沒有,見不到這些人的嘴臉,很好很好。
  媽媽跟我說:“喬,你做人要爭氣啊。”
  我笑,“我根本很爭氣,你這一走,我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要你寄錢來的。”
  “能早結婚,就早點結婚。”媽媽說,“不要拖。”
  她與張伯母一起走了。
  我隻等了一個月,就複信告訴她們我已與家明解除婚約,已把戒指還給家明了。其餘什麽也沒說。
  媽媽沒有回音。
  其實我跟家明不知道多麽友善,我們是真正的老朋友。
  我說:“這麽好的戒指,你隻要取出來晃一晃,這班女的便狗吃矢似的來了。”我妒忌地說。
  “這話多難聽,”他說,“我沒這隻戒指,也一樣找得到女朋友是不是?”
  “根本是!”我賭氣地說,“你把她們帶來呀,我請吃飯好了,幹嘛不帶?”
  “你們女孩子老嘀咕,說在外國找不到好對象,其實我們又何嚐找得到?你看看去!小飛女我吃不消,不能怪人家,是我古板,不懂吃喝玩樂,女護士我受不了,也不能怪人家,我是一個好高騖遠的男人,一心想娶個上得了台盤的妻子,見得了人的,拿得出來的,真正的女博士,我不嫌她,怕她也嫌我嫩,不懂事,打哪兒找老婆?要不就餐館的女侍——又不是寫小說,沒道理尋這種開心,要不就是人家的太太——”
  “或者情婦——”我接上去,哈哈地笑起來。
  家明是一個忠厚的人,他極少批評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如今肆意地大大刻薄女人,實在難得,而且又刻薄得到家,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我隻剩下他一個朋友了。
  比爾近日來很沉默,他說我談話中心總是離不了家明。
  我說:“也難怪呀,我總共才見他這麽一個人。”
  後來就覺得這是怨言,馬上閉上嘴。
  我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果然就不必家裏寄錢來了。這些日子來,說什麽都好,我對比爾的精神依賴再大,經濟上卻是獨立的。
  然後麻煩再來了。
  這次上門的是比爾的女兒,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十四五歲,聲明找我。
  她很尖銳地問:“你記得我嗎?”
  我點點頭,“你是那個說咖啡可以分會響與不會響的女孩子。”
  她笑了。
  我想,天下變成這樣子,每一個人都可以上門來,誰知道她要哭還是要鬥,過沒多久,比爾的奶媽、比爾的姑丈弟婦的堂兄的表姨的妹夫都該上門來了。
  我不響,看著這個女孩子。她長大了,長得很漂亮,很沉著美麗,看來比她母親溫和。當然納梵太太有恨我的原因,我不怪她。
  我問:“你母親——好吧?”
  “好,謝謝你。她現在好過得多了,爸爸從來不回來,他隻打電話把我們叫出去,媽媽很恨你,她覺得你是故意的,有些女人喜歡破壞別人的家庭。”
  “請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說。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會達到目的,因為媽媽不會答應跟爸爸離婚。”
  我一震,“他們不是簽了名嗎?”
  “幾時?”小女孩反問我,“爸爸不過收拾東西就走了,媽媽才不會答應跟他離婚,你一輩子都是情婦——實在不值得。我們每個月都想花樣把爸爸的錢花得光光的,所以你一個子兒也用不到,爸爸現在頭痛得緊呢。你這麽好看,又不愁找不到男朋友,為什麽要緊跟爸爸?我們一家人跟你鬥法,你終於要累死的,你不會成功的。”
  “但是我跟他在一起,他不是跟你們在一起。”我說。
  “但是——你快樂嗎?我們不快樂,但是你也不快樂,你怎會快樂呢?你又不是一個黑心的人,你想麽,我們一家子四個人,為了你,弄得悶悶不樂,家散人亡,你怎麽會快樂呢?”
  我靜靜地看著她。
  她說得對,這個女孩子很溫柔,但是很厲害,我會快樂嗎?我並不是那種人。
  “我媽媽不會跟爸爸離婚的,我們拖他一輩子。”比爾的女兒說。
  “為什麽?為什麽要叫你爸爸痛苦?”我問。
  小女孩子截鐵似地說:“因為她先看見爸爸!你不應該搶別人的東西!因為爸爸在教堂裏答應的,他在上帝與牧師麵前答應一輩子做我媽媽的丈夫!”
  “可是他現在後悔了。”我說。
  “有些事是不能後悔的!他不是一個好人,你想想。”
  “我想過了。”
  “你肯離開他嗎?”她問。
  “他肯離開我嗎?”我問。
  “他不會為你找到天盡頭的——假如你是這個意思的話!”她極冷靜。
  我驚異,她怎麽會這麽成熟。這正是我心裏想的。比爾甚至不肯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繼續說:“媽媽說,他不過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該膩了。”
  放假,放完假他遲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離婚,不過是這個意思,我很是疲倦,畢竟拖了這麽久了,這件事結果怎麽樣,我竟有點糊塗,現在看來,仿佛是沒有結果的,然而又怎麽樣呢?這是我自願的,我口口聲聲表示著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願的。
  我沒有憤怒,沒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隻想好好地睡一覺,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想。他總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辦法。
  “可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媽媽給教育部寫了一封信,說爸爸的行為不適宜做校長,叫我帶個副本給你看,你如果不離開他,他就是個失業漢了。”
  我大為震驚,不是為我,而是為了納梵太太。當真,一個妒忌的女人,是什麽都做得出來的,這樣子對她有什麽好處?她不過是要我離開他而已。
  “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對我很好,謝謝你。”
  “不要客氣。”
  “你離開我父親,我們都會感激你。”她說。
  我默默地看著她,隔了一會兒我說:“你將來大了,或許會相信我,現在連你們在內是五個人,損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長得這麽好看,不要再犧牲了。我母親,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隻希望將來我大了,不要愛上有婦之夫,再見。”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親寫的信。
  那封信簡單有力,如果遞到教育部去,比爾納梵的人格成了問題,他的工作當然多少受點影響,英國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點新聞鬧出來,大家樂一樂,比爾的麻煩也就無窮了。
  這是很厲害的一著。
  我不知道比爾會怎麽想。他在大學裏幹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著,才到今天這地步,如果我連累了他,他會恨我一輩子。英國人要麵子要得離譜,他沒決心跟老婆離婚,恐怕就是跟大學裏的職業有關係。我不能恐嚇他說:“比爾!你不愛我!你愛我就馬上離婚,不要怕這女人。”他是個有頭腦的人,他會想。走了我還有別的女人,走了那份職業他還吃飯不吃飯?
  我索性認個輸,放棄他?
  我不知道。
  我還愛他嗎?到底這樣子下去,有什麽意思?
  我把信收好。納梵太太把信給我看,沒有叫我將信交給比爾,也許她以為我一定會給他看,但是我沒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說:“你媽媽……她有沒有消息?”
  我聳聳肩,“我來是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說了。
  家明說:“除非你真愛他,沒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誰沒誰活不下去呢?他們是老夫老妻耍花槍,兩個人加在一起近一百歲,天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現在你送上門去給他們尋開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幹麽去葬送在一個英國中下級家庭裏?開頭不過是寂寞,你還是個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罷不能,好勝心強,我看算了吧,喬。”
  我怵然心驚。
  “你真相信他愛你?”家明問,“原來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對你的感情,也足夠維持一輩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愛也不是這樣的,你的事若傳開了,到底不好,雖然說做人是為自己,就是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來,你想想,趁這個機會,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著家明。我緩緩地說:“如果我回去,一點結果也沒有了。”
  他溫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沒有結果。這一下子走,你又有個下台的梯子,還是為他好,這倒是真的,也是為了你自己好,對不對?”
  就這麽一走了之?我恐懼地想:沒有比爾?
  “喬,我會寫信給你的,我就回來了。”他還是那麽溫柔。
  “可不可以……把信給他看?讓他下決定?”
  “喬,你也知道他的決定,人是最經不起考驗的,何必呢。我從來沒勸你什麽,也沒求你什麽,可是這一次,你聽我的,回去吧,你不會反悔的。”
  “媽媽,她會原諒我?”
  “她總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攬在我身上了,我不擔心將來怎麽見她,你擔心什麽?”
  “家明——”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你回去考慮考慮,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為家明的緣故,我的確有點心念搖動。
  心念一搖動便難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麽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與他商量。跟他商量,不過是希望他留住我,希望他犧牲一切,馬上離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個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說什麽?
  他與他老婆慢慢地拖,他們從四十歲拖到五十歲有什麽關係,我從二十歲拖到三十歲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東西少得可憐,如果要走的話,一個箱子就夠了。他如果真愛我,哪怕找不到我,自然會到香港來的。
  晚上他回來了,我看著他的臉,他的確是我一度真愛的人,如今——我長大了。
  比爾說:“喬,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與你在教堂結婚,我要給你套上結婚戒指,你不肯,你說我太老了。”
  我忍不住,但還微笑著,我說:“你怎麽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沒有離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紀大的人了,鎮定得很,一點不露聲色,也不再繼續話題,也不問為什麽,就這樣敷衍過了。原來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歡我的,然而喜歡也不過是這樣,年紀大的人就有這點不好,他們事事都處於麻木狀態,我能叫他一度振奮,已經不容易了。
  他自然會離婚的,離了婚自然會再結婚的,那再婚的對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簽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說什麽。
  第二天我就訂了回家的飛機票。
  他到大學去的時候,家明趕來幫我收拾。
  我說:“我到你那裏去住幾天,他們沒有票子,他們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後,我決定要走的人,沒道理還混多七天,請你幫忙幫到底,讓我到你家去住幾天。”
  家明點著頭。
  我隻收拾了幾件衣服,其餘的東西都不要了。
  臨走的時候我坐在床上抽煙,跟家明說:“你相不相信緣分這事?當初十萬裏路飛了來找他,如今無聲無息地就走了。來的時候不為什麽,走的時候也不為什麽。他欠我隻有這些日子,我欠他也不過這些日子。”
  家明聽著,然後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時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開車把我接到他家裏去,我甚至沒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床上,一睡就是十多個鍾頭,睡得心安理得,從來沒有如此舒服過。我與家明在家中吃麵包當飯。
  我想:他現在該看到那信了。
  他該知道我為什麽要走了。
  我真是為了那信走的?不見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勸告才走的?不見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說:“我這裏很簡陋,你別見怪,隻兩間小房間,你要是喜歡哪一間,就過去睡。”
  “我喜歡這裏。”我說。
  我穿著他的睡衣走來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爾見到,所以隻好躲在家裏。懶得開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褲子睡衣。
  家明每天買了食物回來,我們大吃一頓。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個電話給比爾,聽聽他的聲音,希望他在電話裏懇求我回去。
  又希望門鈴會響起來,開門一看,站在門外的是他,然後他苦求我不要走,我還是要走的,不過他這麽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麵子。我要走得熱鬧點,不要這麽無聲無息。
  但是他並沒有出現,我也沒有打電話去。
  開頭的時候,我與比爾真的很轟轟烈烈。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我並沒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裏看家明的中文雜誌書報,晚上陪他聊天。
  他說:“喬,我還有幾個月就可以做好論文了,行完禮,我馬上回來看你。”
  我笑笑。他對我真好,恐怕是前世欠下的,老實說,感情這樣東西,無法解釋,也隻好推給前世,明明沒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這麽多。
  他忽然很隨意地說:“明天你走了?”
  “是,下午四點。”
  “其實比爾納梵要找你,容易得很,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單也就行了,到時在機場截你。”他微笑。
  我不響。
  “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回一趟香港,也可以見你。”
  我也微笑,“也許他也樂得趁這個機會:‘看,她先走了,到底年輕,捺不住氣。’”
  “那你也可以說:‘是他老婆太厲害,我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走,為他好。’”
  我大笑。
  為了感情不堅定,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
  第二天他送我到機場,比爾納梵連個影子都沒有。他倒是一流高手,恐怕這上下已經與家人在團聚了。
  進入禁區之前,家明忽然說:“喬,你可不可以為我做一件事?”
  我想問是什麽事,可是一轉念,他為我做了這麽多,我難道還怕吃虧,於是馬上答:“家明,你說好了,任何事。”
  他說:“我有一隻戒指,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直到我回來再處置,好不好?”
  我呆住了。
  “你答應了的,不能反悔。”他取出以前那隻戒指,就套在我手指上。
  我不出聲,是,我答應了他的。
  我曉得他的意思。
  他說:“時間到了。”
  “再見,家明。”我說。
  “再見。”我走進候機室,到底沉不住氣,打了電話給比爾納梵,他來聽電話了,他還有心情上班!他的聲音一點也沒變,很鎮定地問:“哪一位?哪一位?”
  他沒有一絲悲憂,我心頭閃過一絲怒火,但是隨即平靜下去了。是的,他好像沒事人似的,但我也沒有呼天搶地呀,為什麽我要求他痛不欲生?人總是自私的嘛。
  他在電話那一頭問:“是誰?是誰?”
  我放下了話筒,歎一口氣,掛上了話筒。
  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上了飛機,不過打了一個盹,就到了。
  在補粉的時候,我在小鏡子裏看到眼上的小疤痕,我喃喃地說:“是,老師。”
  媽媽在機場出現,我嚇了一跳。
  誰通知她的?
  她猶有餘怒,她說:“家明說他央求你,你們又和好了?讓我看,嗯,戒指又戴好了,我不看他父母分上,再不饒他的,昨天他打長途電話來,我原不接聽,張太太求我,說他是一時之錯,叫我們原諒他,我有什麽辦法?女兒都原諒他了,我還氣他不成?這小子,將來結了婚,你當心點。”
  我默然。家明這個人,鬼靈精,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現在他頂了所有的罪去,倒叫我怎麽見他?
  媽媽說:“你這次回來,是籌備婚禮的吧?家明說他三個月後回來。你也是,自己為什麽不來電話,倒叫他打電話來。家明在你們一出事就來信道歉,說是他不對,他不該跟外國女孩子去跳舞,被你看見了,所以——”
  我眼睛“刷”地紅了,我哭道:“媽,不關他事,是我誤會,我心太急了,不是真的——他是好人,媽,他是好人。”
  “唉唷!何必幫得他這麽厲害?誰不知道他是好人?吵架,是你們,和好,也是你們,咱們做大人隻有心驚肉跳的份兒,現在既然好了,你哭什麽?”
  “媽媽,求你們不要怪他,全是我的錯。”
  “好好好,一切依你,你怎麽哭成這樣?發了神經了,看,腦門青筋都現了,快別哭!”
  然而我的眼淚是不能停了,我哭得精疲力倦,回家埋頭就睡。
  醒來的時候,媽媽悄聲對爸爸說:“——喬說是誤會,大概家明也有不是——”
  “我就說你太緊張了,唉,快讓他們結婚吧。”爸爸說。
  媽媽說:“明天就與張太太商量去。”
  我接了家明的電話:“喬,你就嫁我吧。”
  我哭道:“我實在配你不起,將來你也是要怨我的。”
  他說:“將來我如果酒後吐了真言,向你剖白,我如何如何跟鬼妹鬼混,你別用刀斬我,那時候就配得起我了。”
  我哭著說:“長途電話這麽貴,你盡講廢話哪。”
  “喬,答應我好不好?”
  “家明,這事你回來再說,我實在不行了,我真不行。”
  他說:“喬,一切不必你操心,你不是相信命運?這就是命運了。”
  “家明——”
  “你不相信我愛你?”
  我內疚得大哭。
  張太太跟媽媽轟轟烈烈地幹了起來,我是像做夢一般。
  連婚紗都買好了,我還賴著,不相信這是事實。
  我喜歡家明,愛上他是毫無困難的事,但是我實在沒有在他身上用過一點點心思,他仿佛是天上落下來的寶貝,我怕我一撿在手中,夢就醒了。
  我賴著。
  媽媽起了疑心,“喬,你事事這麽懶洋洋的,不是身體有毛病吧?”
  “媽,你想到什麽地方去了?”我皺起眉頭。
  她臉紅了。
  張伯母是離了譜,白金表,黃金鐲子,如今金子什麽價錢,她這麽排場法。媽媽也盡情豪華,單是長旗袍替我做了十二件。
  爸爸笑道:“好,等女兒嫁過去了,咱們倆老也就喝西北風了。”
  我還是疑幻疑真,手足無措,隻希望家明回來。
  有時候在街上看見外國男人,心驚肉跳,怕是比爾納梵尋我尋到香港來了,嚇個半死。這樣子擔心著,一下子就發了病。
  我在床上躺著,發了高燒。
  家明交了論文,口試完畢,不等畢業典禮就回來了。
  他坐在我床邊,說:“喬,你怎麽了?”
  媽媽半真半假地瞄著家明道:“都是給你氣的。”
  我聽了益發心痛如絞,哭道:“媽媽,求求你別說這種話。”
  媽媽也後悔了,“是,我不對。”她走開了。
  我悔道:“她什麽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怪我好了。”
  家明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他一刻不離地陪著我。
  我就是握著他的手過日子。
  他連飯都在我床頭吃。
  爸爸說:“見鬼,這兩個孩子簡直發神經了,然而白頭偕老是不成問題的了。”
  我熱度退了,人瘦了不少,禮服又得改小了。
  張伯母說:“咦,臉瘦得隻剩兩隻眼睛了。”
  我跟家明猛說:“你想清楚了?你真是想清楚了?”
  亂成一片。
  媽媽說:“那裁縫真是急驚風碰見慢郎中,咱們帖子都發出去了呢!”
  我幾乎癱瘓過去。
  家明說:“你別擔心,喬。”
  我總算找了一個晚上,跟他在書房靜靜地坐著,說了一夜的話。
  “家明,你來之前,有沒有聽到什麽?”我問。
  “我知道你指什麽,沒有。我沒有見到他,他終於離婚了,我聽說的,他老婆一聽說你走了,就跟他離婚,說他沒出息,不是男人,辜負了你。”
  我詫異,“這女人竟有這樣的肝膽,她不怕我回去?”
  “你走了怎麽還會回去?”
  “那封信怎麽樣?”
  “還是呈上去了,鬧得一塌糊塗。”
  我忽然害怕起來,“他——他不會來這裏找我吧?”
  “來也不怕他,有我。”家明堅決地說。
  我發怔地落淚,現在我竟像瘟神似地怕著他。
  家明歎氣,“喬,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像心碎似的。”
  我們去注冊結婚,一切順利得不像話。
  然後就是婚禮。
  我沒有讚成去度蜜月。我簡直不相信這是事實,我一直穿著家明的睡衣,躺在他的床上,他睡在書房裏。然後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比爾納梵寫來的,媽媽遞給我的時候說:“英國朋友的信。”我手發著抖,拆開來看,裏麵隻有簡單的兩行字:“祝你新婚快樂。求你原諒,我要說的太多,以致不知道從何開始,衷心祝福,比爾納梵。”是家明通知他的,我心裏放下了一塊大石。這一段事,除了家明與我,沒有人知道,然而這事如此煙消雲散,叫我怎麽說呢?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然而我開始安定下來,我開始為家裏的沙發添一個墊子,叫傭人把廚房裏的電器換個新位置。
  對於家明來說,我有點怕他,他是知道我秘密的人。
  他的新工作還沒有開始,我與他有時候打場乒乓球,有時候去看一場戲。
  媽媽說:“喬這次回來變了,有點忐忑的,神經緊張得很,一刻見不到家明就不安,家明在她身邊她又沉默著不說話,怎麽一回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我的故事。
  有時候我看著家明,我覺得他終有一天要計算我的,他是一個太聰明的人,到時我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他會把事情安排得天衣無縫,就像他安排我與他的婚事一般,誰曉得第一次母親去英國,是不是他的主意,我不過是他的一隻棋子。
  每次我與他打乒乓球的時候,他讓我贏,我就贏,他要我輸,我就輸。
  我開始明白他要娶我的原因,我有把柄在他手裏,我會聽他的話,抑或我把他想得太壞了?其實他是對我很好的?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想。
  我跟他並沒有戀愛過,就成了夫妻。做一隻棋子也並不是不好,人的未來是難以預測的,他替我安排了一切,我的將來,我的目前。我的過去也在他掌握中。
  我懷孕的時候,他很肯定地跟我說:“我們這一次是男孩子。”我相信會是男孩子,沒有人敢抗他的。
  忽然有一天在陽光下,我在花園散步,我不後悔與比爾納梵在一起的兩年了。那是一次戀愛,真的戀愛。而現在,我是幸福的,我似乎應該是一個毫無怨言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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