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歎息橋

(2008-09-05 08:02:46) 下一個
  這是一個英語補習班。
  王羨明坐在課室裏,看著他斜對麵的李平。
  班上男同學很少有不被李平吸引的。
  王羨明第一眼看見她,就訝異地張大嘴巴,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叫:天下竟會有這麽好看的女子!
  李平身段苗條修長。約有一七五公分高,秀麗的小圓臉依稀有點象當年的夏夢。
  而夏夢正是王家全體男性父兄叔伯的偶像,羨明小時候,不止一次在小叔駕駛的小貨車擋風玻璃上見過夏夢各式小陽
  還有,二伯照著梳頭的一方鏡子,角落也夾著夏夢古裝劇照,羨明記得很清楚,那出戲,叫做三看禦妹劉金定。
  那日摹然扯到李平,羨明便立刻覺得她麵熟。
  事實上,李平連姓帶名加上姿態笑臉談吐,都不象現代大都會女性。
  羨明馬上知道她的身份。
  你可以說她過時,但羨明不這麽想,他認為李平的白襯衫與花裙子隻不過繞了一個圈子,遲到了,待別人都穿黑色的寬袍大袖時,她才抵達,所以與眾不同。
  羨明多麽想問她:喂,你到什麽地方去逛了,再不來歸位,就快黃昏了。
  女同學們卻沒有這般詩意,刻意地表示不把李平當一回事,太著痕跡,眼角又忍不住吊住李平的影子,十分勞累。
  李平隻有兩件自上衣,一件是棉線衫,款式像利工民罩衫,另一件有小領子,紐扣卻是鮮紅色,非常俏皮。
  這兩件上衣,稍遲都成為同學的話柄。
  還有,不論晴雨,她都帶著一把小小的折傘。
  她怕這城市特別無常的天氣,往往無端端會得下起大雨,要不就是激辣辣日頭,一個月下來,曬得滿臉雀斑。
  這個地方,太催人老。
  這一日.李平來得特別早,但羨明比她更早。
  她略一猶疑,挑前排一個位置坐下。
  她通常坐得比較近黑板,像是因此可以吸收更多學識。
  老師在黑板上書寫時,李平的大眼睛往往無意間露出渴望的神色,有點貪婪,巴不得將黑板上生字統統背熟。
  男同學都希望做那塊黑板。
  王羨明注視著李平白皙的脖子,目光留戀,不願離開,這時候,他聽見身邊嗤地一聲笑。
  羨明嚇一跳,作賊心虛,轉頭一看,卻是另一位同學高卓敏。
  他認識可愛的卓敏在先,同她已經相當熟絡,卓敏天生豪邁爽朗,大家都樂意接近。
  卓敏示意羨明坐過去。
  羨明移座。
  卓敏問:“有沒有跟她說話?”
  羨明不回答。
  卓敏笑,把課本搬到李平身邊去,索性坐在李平隔壁。
  “習慣嗎?”她問李平。
  羨明被卓敏這舉止嚇了一跳,連忙低下頭。
  李平要隔一會兒才知道卓敏是與她說話。
  已經是一個星期了,她是插班生,聽說這間夜校特別嚴謹才轉過來的,一上課就知道不同,大家都肅靜學習,李平卻又向往學店的喧嘩熱鬧,一直盼望有人主動前來攀談。
  沒想要等到第二個星期。
  “我叫李平。”她自我介紹。
  卓敏笑,“我們都已經知道了。”
  李平還不明白。
  卓敏問:“你自上海來?”
  李平連忙點頭。
  “可習慣了?”
  李平一怔,忽然之間感覺到卓敏語氣中關切之意,不禁鼻酸,倉猝間不知如何回答。
  “來了有多久?”
  李平答:“一年了。”
  “我叫高卓敏,他,”指一指背後,“他是王羨明。”
  李平轉過頭去同羨明打招呼,他被她精靈的眼神罩住,大氣都不敢透。
  “你們是廣東人吧。”
  卓敏覺得李平微帶沙啞的聲音好聽極了,不十分低沉,一貼川貝燉生梨便可醫好,但不知怎地,她卻置之不理。
  “你的英文程度不錯啊。”
  李平輕聲答:“我以前學過的嗎!”
  老師進課室,卓敏說:“下課等我,我們大喝咖啡。”
  李平笑,這位同學快樂如一頭小鳥。
  卓敏朝羨明飛過去一個眼色,像是說:“如何,手段高強吧。”
  而羨明瞪她一眼,又似答“有什麽稀奇,女孩子同女孩子。”
  看在敏感的李平眼中,很自然當他們眉目傳情,這粗眉大眼的小夥子與他那坦誠的女朋友非常相配。
  羨明知道李平誤會了,隻得暗暗蹬足。
  卓敏視線轉向老師,有一刹那失神。
  要約王羨明出去,大抵隻能用這個辦法。
  認識他三個月以來,一直有說有笑,但他從來沒有進一步表示。
  放學即各散東西,也很少說及私事。
  卓敏希望他會請看一場戲,或是請吃一顆糖,但是不,他隻有在課上請教她。
  李平一進來,羨明的表情完全不同,卓敏要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原來一個人喜歡另外一個人的時候,眼光表情是這個樣子的。
  生性豁達的卓敏雖然失望,但不致失意,她很快克服不悅,決定努力與李平作友善的競爭。
  也隻有寬朗的卓敏做得到。
  話是這樣說,心中難免悶納,一節課下來,竟沒有聽清楚教師說的是什麽。
  王羨明更是連筆記都沒抄全。
  隻有李平,一枝鉛筆沙沙地寫,一邊做著記號,全神貫注,全力以赴,像是隻有這樣用功,才可以有機會踏上青雲路,一直走,走到雲深處。
  這一日的課數要待個多小時之後才完結。
  老師方站起來,李平已經走出去請教。
  老師是一個中年男人,白天還有一份正職,已經疲倦不堪.十分不耐煩。
  但是他不幸接觸到李平的笑臉,無法抗拒,隻得歎一口氣,為她解釋不明之處。
  同時向這位漂亮的女學生保證:“明天,明天我會教到這一點。”
  老師走了。
  李平捧著課本,輕輕重複會話:“……要是布朗先生你願意.我們馬上可以向你推薦廠裏麵的設施。”
  卓敏有點佩服,這樣孜孜不倦,到底難能可貴。
  “李平,去喝杯咖啡。”
  李平點點頭。
  卓敏才想叫羨明,李平已經照顧到,問卓敏:“他也一起來吧。”
  原本是想照顧女同學的男朋友,卓敏卻以為李平對羨明也有意思。
  算了,卓敏咕噥,君子成人之美。
  羨明不由主地迎上去,站在卓敏身邊,十分靦腆。
  李平覺得他們並排站十分理所當然,笑問:“到什麽地方去?”
  卓敏說:“我喜歡喝咖啡。”
  李平連忙說:“不要快餐店,實在太亂了。”
  羨明福到心靈,“我知道有間冰室,在這附近,靜局之至。”
  李平點點頭,卓敏白他一眼。
  羨明這個時候,整個靈魂像是飛出了身軀,快活得有點呆,要卓敏推他一下,才懂重開步走。
  他讓她們走前麵,他隨後,看到腳跟的影子長長,仿佛在跳躍。
  那夜回家,他在日記上這樣寫:
  “這是我廿一年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感覺,我高興到極限,耳邊有奇異的嗡嗡聲,內心漲漲地飽滿,十分難以形容,但是,我沒有笑,我竟想哭,要盡很大的努力才把眼淚留在眼眶內。發生了什麽事?”
  所以他要走在李平與卓敏後麵。
  飲冰室在山腳下,已差不多要打烊了,之所以可以在競爭下生存至今,有賴於附近幾;司貴族中學。
  卓敏說:“給我來一壞檀島咖啡。”
  李平笑:“初到貴境,實在不知道檀島是什麽。”
  羨明乘機說:“其實檀島香山並不盛產咖啡。”
  李平答:“是的,世界那麽大。”
  她看向遠方,充滿憧憬,神情動人,羨明不敢逼視,低頭轉動杯子。
  卓敏知道自己已沒有希望,不知怎地,心頭反而一陣淒酸的輕鬆。
  李平把目光收回來,“讓我介紹自己:李平,上海人,念的是會計專科,一年前申請出來,現在舅舅的製衣廠任接待員。”
  卓敏接上去,“我來了有三年,在幼稚園任教,與父母住在一起,原藉廣東開平。”
  又說:“王羨明土生土長,最最幸福。”
  羨明摸摸後腦。
  李平心中存疑,有話想說。
  卓敏馬上發覺了,笑道:“他到班裏來,是為著認識女孩子,不是求學問。”
  羨明漲紅麵孔,結結巴巴,不知如何辯白。李平仰臉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
  這下,連卓敏都不得不在心中說一句:天下原來真有美女這回事。
  她暗中歎口氣,但,羨明會有希望嗎?
  羨明指出:“你的粵語中有濃厚滬音。”
  李平說:“舅舅說客人抗議很多次。”
  “慢慢就會好的。”
  “有時候真覺得英語比粵語易學。”
  “你的英語很準。”
  李平低下頭,忽然歎口氣,“有什麽用呢,學來學去,不過是會話,不知幾時才能參加考試,拿張文憑。況且,本地中學生也找不到理想工作。”
  她用一隻手,托住一邊腮。
  羨明不敢發言。
  卓敏說:“學到哪裏是哪裏,不能為此灰心。”
  李平笑,“我也這麽想,住在五光十色的城市裏,沒理由沾不上一點繽紛。”
  卓敏看看手表:“時間不早了。”
  他們在店外分手,羨明不敢提出送李平回家。
  卓敏忍不住問李平,“舅舅對你好不好?”她天生是個熱心人。
  李平很感動,但一時並說不上來,隻得握著卓敏的手,搖一搖,“慢慢我告訴你。”
  卓敏點點頭。
  李平慢慢走向車站,上了電車,朝他們揮揮手。
  卓敏看到羨明還站著不動,不禁又笑出聲來。
  羨明低下頭,踢起一塊石子。
  對卓敏,他說話流利得很。
  “謝謝你。”
  “謝什麽?”
  羨明也說不上來。
  卓敏拍拍他肩膀,“我要過去乘十四座位。”
  羨明意外,“我們同路。”
  其實李平在電車上是看到這一幕的,她莞爾。
  南下之前,老聽人說廣東人性子極強極倔,動不動罵山門刀砍人,害得她話都不敢多說一句,舅舅又千叮萬囑,叫她不要與閑雜人等往來。
  直到一年過後,膽子才漸漸大起來。
  其實上海隻有更擠,繁忙時候馬路上人群肩並肩,腳踏車輪子擦輪子那樣子走。
  李平喜歡雙層電車,她更喜歡纜車,這城市裏可愛的事與物實在太多,使她眼花繚亂。
  李平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物,她當然也知道,她也長得使別人目眩神馳。
  她心目中約莫覺得這兩者之間是有點關連的,但一時又說不上來是什麽。
  假日,跑到太平山頂往下看,沒有煙霞的日子,目光可以無窮無際,看到老家那邊去。
  上海是一塊平原,沒有層次,黃浦江帶著上遊的衝積泥,幾時有維多利亞港這種明媚的蔚藍,看著看著,那一點碧藍像是要跑到李平的眼睛裏去,她不由自主眯起雙眼。
  感覺像做夢。
  有一次,在銀行區迷路,並不慌忙,先逛了百貨公司,然後挑一個最時髦的女郎,截住她,問路。
  那女郎與李平一照臉,神色訝異之極,隨即和顏悅色地把地鐵站入口指給李平。
  李平羨慕這都會中女性英姿颯颯,永不言倦的樣子,手上都提公事包。
  李平問舅舅:“但為什麽她們都穿得似苦學生?”
  舅母在一邊嘿一聲笑出來,“這就是你不識貨了,正流行這種簡單的款式與顏色呢。”
  李平自幼看慣灰黑棕三色,有一種抹不掉除不脫的厭惡。
  她喜歡花悄的料子。
  不管流行什麽,她抱定決心要一生穿得七彩繽紛。
  舅母看著她,“你這孩子……廠後邊有間儲物室,地方還過得去,你就住那裏吧。”
  舅舅想說什麽,舅母輕輕抬一抬眉毛,他便噤聲。
  李平沒有在乎。
  這已經是皇恩浩蕩了。
  在小房間裏一住便一年多。
  房間沒有窗,白天黑漆漆也要點著六十火的燈,一個夏天,熱得李平昏了頭。
  好處是房內有一隻小小的洗手盤,在上方掛麵鏡子,就成為梳妝的地方。
  舅舅每個月給一點點零用,廠裏頭包簡單的夥食,李平安份守已,舅母也漸漸認為她不算是個負累,她讓她坐在門口聽電話做傳達員。
  當夜李平攤開課本,狠狠的把會話背了十來遍,才站起來準備休息。
  牆角有一隻老式的、小小的風扇,鐵灰色,年紀肯定要比李平還大,正艱苦地轉動,發出格格聲響。
  李平把席子挪到地上,淋浴更衣,一躺下,就睡著了。
  開頭的時候,還做亂夢,她母親一直同她說,怎麽佯外祖父在半夜被宣召出去,一直沒有再回來過。
  那時候李平的母親懷著她,她還沒有出生,但不知怎地,李平一直夢見外祖父躺在地下,一嘴的血。
  噩夢驚醒,她喘息著,一頭一腦的汗,於是改睡地上,水門汀地板陰涼,睡得穩了,
  從此也不再做這個夢。
  李平惘然。
  會不會呢,會不會就這樣在這小小儲物室內過一輩子?
  李平隨即啞然失笑,即使她願意委屈,恐怕舅母也不會允許她留到七老八十。她打點好了,跑出屋外到小攤子去吃早點。
  李平特別愛吃豆漿燒餅,第一次看到,沒想到這裏也可以找得到,分外驚喜,以後成了老主顧。
  就那樣,站在路口,狼吞虎咽地匆匆把燒餅油條塞進嘴裏。
  李平覺得好笑。
  一般人都以為南來之後人人都會脫胎換骨,不錯,也有部分是真實的,在上海,她是大學生,一樣很驕傲很有特權,被母親照顧得無微不至。此刻自生自滅,孑然一人,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汽車響起號,林立的熟食攤一定又一次擋了去路。
  李平退一步,踏上行人路。
  她以為是舅舅開著平治車來上班,停睛一看,卻是部黑色大車,李平說不出是什麽牌子,隻管低頭把豆漿喝光。
  肚子一飽思想有點遲鈍,暫且擱下煩惱,回到廠內擦幹淨嘴,坐到崗位上去。
  李平在心內長歎一聲。
  兩件白上衣對換著穿,今天穿的是線衫,把袖子卷高些,顯得有點俏皮。
  為免不必要麻煩,她把頭發剪得很短很短,幸虧發質自然有點鬈曲,貼在腦後,並不難看。
  接了幾個電話之後,李平看見舅舅陪著一位客人出來。
  以舅舅恭敬的神情看來,這一定是位要人。
  李平莞爾,舅舅拜金,生意上門,雙膝即時放軟,非常的可愛。
  閑時嗜看報上有關名人的報道,把社會知名人士的逸事背得滾瓜爛熟,李平稍一遲疑,舅舅便神氣活現地問:“李福兆你都不知道,查良鏞你沒聽過?”
  李平會即時垂頭,表示慚愧,心中卻暗暗好笑。
  認識有什麽用,人家又不打算救濟誰。
  還不如背熟了英文文法,講得流利寫得流利的好。
  當下舅舅與客人已經走近。
  他叫“李平,過來。”
  李平連忙站起來,拉一拉裙子,走過去。
  她並沒有認真打量客人,故意讓舅舅一邊肩膀遮住身子,唯唯諾諾的應著。
  舅舅嚴肅的說;“這是夏鎮夷的少爺夏彭年。”
  李平更是一點概念都沒有,她頻頻點著頭,表示印象十分深刻。
  舅舅滿意,放她回去坐著聽電話。
  李平鬆一口氣。
  電話響了,李平答:“霍氏製衣。”
  那邊馬上笑起來,“李平,我是高卓敏。”
  “咦,有什麽事,怎麽會打到這裏來?”李平下意識掩住聽筒,左右看一看。
  “我當然有辦法找到你。”卓敏活潑的說。
  “我現在不方便講話。”
  “今天晚上,一起看電影如何,我請客。”
  “好的。”
  “今晚見。”
  剛放下電話,她看見舅舅一直把客人送出門,隔了很久,才回轉來,一麵孔笑容,不知有什麽好消息,進去找舅母宣布。
  日常生活刻板枯燥,李平也很想家。
  老房子發還了,雖然住客都不願搬走,到底活動的地方比較大,有兩間房間是屬於她的,要結婚的話,不會像其他的青年人那樣,愁沒有新居。
  放棄了很源跑了來這裏……李平噓出一口氣,回是回不去了,雖然說碰到什麽是什麽,但年輕人很少服貼命運,李平仍然充滿信心。
  那天晚上,電影散場後閑談,她同卓敏說:“隻有一次,病了三天,才真的氣餒了,舅母直懷疑我裝病。”
  卓敏憤憤不平,“天下什麽人都有!”
  李平笑了一會兒,“比這更厲害的都有呢。”
  羨明跟在她們後麵,這些話,都聽在耳朵內,他心如刀割,愧無良方幫助他喜歡的人。
  李平已把卓敏當作知己,但有些苦,說不出來就是說不出來。
  去年,舅家的菲律賓籍女工放假,下班後,就差她去做了半個月家務。
  為免招致更大的侮辱,李平愉快的去了。
  年輕力壯,怕什麽呢,下班後耽小房間裏,豈非更悶,李平這麽想。
  任務完成,舅母送她一隻舊的電視機,彩色不大對勁,但畫麵仍然清晰,李平記得舅母微笑說:“你好像挺喜歡這類工作。”指的是煮飯打掃洗浴缸。
  李平沒有回答。
  氣還是氣的。
  這之後,她時常把管理員看剩的報紙取來,翻到聘人廣告欄,注意某一類字眼:
  “全市最豪華夜總會——中式皇宮中外大客雲集律師練馬師大公司老板巨型表演高級茶舞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隻陪吃飯逛公司)可借上期二萬五時間即金錢抉擇須英明容貌端好談吐得體大方者請親臨下址。
  李平相信廣告中似通非通的字句說的都是實情,她似沒有見過更赤裸更現實更坦白更直接的廣告。
  看多幾次,也習慣下來。
  也許,也許在一個大雷雨、貧病交逼的晚上,她會邊爬邊奔地撲到皇宮夜總會去討救兵。
  但事情還沒有到這種地步,她還可以等待更好的機會。
  那夜他們一行三人到老地方喝咖啡,王羨明手中剛有一份分類聘人小廣告,李平一時興至,便翻開來大家研究。
  卓敏說:“王羨明是職業司機。”
  羨明訝異,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高卓敏是怎麽查出來的?
  卓敏向她眨眨眼。
  羨明漲紅麵孔。
  王家可以說是司機世家,羨明加人行列也已經有兩年,一向認為是份理想的職業,他父親為東家服務超過二十年,大富人家對下人極之客氣,以勞力換取薪酬光明正大。
  他們王家不是讀書的種子,狀元不會出自王氏兄弟,妙是妙在並沒有誰認為是一種損失,羨明念到高中,實在悶不過,輟學在家,被父親咕噥幾句,便開始學車。
  這種事上王羨明極有聰明,不消三五個鍾頭,一部車子舞動自若,直如他雙腳般聽話,大小街道,他都認得,東家極之喜歡他。
  正如卓敏所說,他到英語班來不過是為消遣,誰知不幸,碰見了李平。
  忽然之間,一切他引以為榮的人物事在李平麵前,都變得微不足道,誰也不相信這個在家被昵為小滑頭的青年,會變得如此老實木訥。
  李平還當他天生如此。
  是他纏著卓敏叫李平出來看電影的。
  李平把那些叫人心跳的廣告指給卓敏看。
  卓敏連忙把報紙收到膝上,“不可以。”
  李平問:“為什麽不可以?”
  羨明也問:“什麽不可以?”
  卓敏隻是笑說:“天下沒有這麽便宜的事。”
  李平自然一點即明,低下頭不再言語。
  “權且忍一忍。”卓敏說。
  李平緊緊握住卓敏的手。
  羨明仍然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麽,不過,隻要讓他坐在那裏,對住李平,他已心足。
  付帳的時候,卓敏說:“這次我來。”打開手袋取錢包。
  羨明已經撲出去付帳。
  李平說:“你看你多好,男朋友都有了。”
  卓敏意外,看著李平,她沒察覺?那楞小子已為她神魂顛倒,她還以為他是別人的男朋友,由此可知,李平心中根本沒有王羨明。
  李平看到卓敏的手袋中有一本書。
  “是什麽?”她問。
  卓敏取出給她看封麵。
  “好不好看?”
  卓敏還沒來得及回答,羨明已經回來,他說:“咦,我妹妹也看這個,最最莫名其妙,故事裏每個男主角都是醫生律師工程師,吃飽飯沒事做找些漂亮女人談戀愛!”
  卓敏為羨明這天真的妒意笑出來。
  李平問他:“你都看過?”
  “一本都不屑看。”羨明答得神氣活現。
  卓敏點點頭,“他是天眼通,沒看就知道不值看。”
  李平忍不住笑。
  羨明凝視李平一言一行,視為一種享受。
  卓敏別轉麵孔。
  羨明說:“你講過喜歡吃小羅宋麵包,我買了兩個你帶回去。”
  李平接過,“卓敏呢?”
  “我不要吃。”
  火車站分手,李平說:“明天見。”
  明天他們沒看見。
  羨明在課室中等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從來不缺課的李平竟然影蹤全無。
  發生了什麽事?
  連老師點名的時候都有點訝異,這位漂亮的女學生是課室的靈魂,開學至今,上課人數不減,多多少少同她天天坐鎮做活招牌有點關係。
  “也許身子不舒服。”
  “下課我們去看她。”
  “又沒有她地址。”
  羨明不語。
  真熱,三十餘人擠在一間小小課室裏,隻有一把頂扇調節溫度,把人吹得心煩意亂。
  一個女同學缺課,與他何幹呢,王羨明心底隱隱覺得不安,他茫然抬起頭來,怎麽會惶惶然不可終日?
  如非不得已,李平是無論如何不肯缺課的。
  早在午飯時分,舅母已經向她招手。
  她似小學生被點名般輕快地撲出去,心內忐忑,不知舅母有什麽話要說,對她以後的生計有無影響。
  表麵上李平一點消息都不露出來,隻是微笑。
  沒料到舅母和顏悅色地說:“你看你,老是這件白襯衫,廠裏的樣板千百件,也不曉得開口要來穿。”語氣慈祥。
  李平心裏打個突。
  話得說回來,舅母從來沒有罵過她,使人難堪,不必動粗。
  李平隻是微笑。
  伸手不打笑臉人,也許時勢已變,笑不笑都一樣要捱巴掌,但這一年來,李平已笑成驚弓之鳥。
  “來挑一件衣裳,下午,舅舅帶你去喝茶。”
  李平抬起眼。
  “他定要同你去見識見識。”舅母說:“跟我來。”
  一走走到服裝間。
  “你穿三十八號吧。”
  李平不知怎麽回答,她不知道她穿什麽號碼。
  “你自己選一件。”
  李平一眼看中滿是荷葉邊紫色的短裙,伸手過去。
  她舅母倒抽一口冷氣,整個架子上最難看的衣服便是它,這是大量製造銷到美利堅合眾國中北部百貨公司去賣六十九元九角一件的貨色。
  “這件不好,後麵那件灰色的較為文雅。”
  李平老不願意的取出一看,心想:噫,似教書老姑婆穿的。
  一手仍然抓住那件茄子色的裙子不放。
  舅母有求於她,隻得容忍怙惡不俊,“你換上看看。”搖搖頭。
  李平在往後的數年,一直為這一天的壞品味汗顏,但是當時其時,她卻百份之百認為已作出明智的選擇。
  她換上新衣出來,舅母一照臉,意外得呆住。
  李平的白皮膚被俗豔的紫色襯得似凝脂般,裙子束腰,更顯得她三圍分明,雙腿修長。
  那中年婦人忽然歎口氣,是歌者非歌,什麽優雅品味學問,同李平這種活生生原始的青春健美一並軋,全遭淘汰。
  李平見舅母麵色有異,問道:“不行?”
  舅母默然點頭,“就是這件好了。”
  舅舅進來,“要不要替她化點妝?”
  舅母搖搖頭,李平一張臉天然顏色已夠濃,再加上去會顯得凶相。
  李平出去了。
  李平一轉背,她舅舅便問:“你猜夏彭年為什麽要指明請她?”
  那婦人反問:“你說呢?”
  李平心裏想,真是難得,她久久聞名本市那幾個吃茶的好地方,現在終於有機會目睹真相。
  車子抵達約會地點的時候,是下午二時。
  午餐人群已散,地方靜了下來,李平跟著長輩步入那琉璃宮似的豪華場所,主人家已經等他們。
  李平雙眼四處瀏覽,小心翼翼地伸手與夏先生一握,隨意坐下在一個陽光照得到的座位。
  也隻有在那樣的年紀,那樣的容貌才能貨真價實的不避陽光,李平看著玻璃窗外碧藍的海,眯起雙眼。
  “……你們,是見過的。”
  李平沒聽到她舅舅說的上半句。
  幸虧舅母接上去,“上星期夏先生到過我們廠。”
  李平想起來了。
  是同一人嗎,仿佛那日要老氣一點。
  那夏先生微笑,“在那之前,我已見過李小姐。”
  李平忙欠一欠身,“叫我李平得了。”
  她舅舅好奇,“在什麽地方見過?”
  夏彭年輕輕的說:“用天早上,在廠門口,李平在吃燒餅油條。”
  他的眼睛也看著海港,因為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怎麽會把那天的邂逅記得那麽分明。
  李平完全想起來了,一尷尬,她不由得大笑起來,舅母瞪她一眼,她才噤聲。
  那一朝早,夏彭年的車子駛入工廠區的窄巷,看見一個穿白襯衫花裙子的女孩子站在熟食檔旁狼吞虎咽,阻住去路,他響號,女孩抬起頭來。
  那雙眼睛,夏彭年竟不知道如何形容那雙眼睛才好。
  接著發現她原來就是霍氏製衣的職員。
  老練圓滑見慣世麵的夏彭年竟盼望再看一看那雙眼睛。
  同時,最吸引他的是,女郎聽到他的大名,並沒有似時下出來走的異性般,即時擺出一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般的表情,李平,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所以,他約霍氏出來見麵,並且說:“請小姐也一起到。”
  霍氏開頭還不知道指的是外甥女李平。
  這一頓茶,直喝了兩個小時。
  霍氏夫婦異常意外,以往要見夏彭年,得通過秘書安排半天,通常隻給三十分鍾。
  沒想到這次一坐良久,且與李平攀談起來。
  李平帶些委屈說:“上海在國際上地位並不低。”
  “我知道,我十歲才離開上海。”
  “嗬,請問該時府上在哪裏?”李平睜大雙眼,樂意與他談論她熟悉的城市。
  “李平,”舅舅打斷她,“夏先生自幼在美國生活,不會記得了。”
  “不不,”誰知夏彭年說:“我知道,我們住在茂名北路兩百弄三號。”
  大家沉默了,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老霍十分為難,他是個正當的生意人,待夥計一向可說公道,夏彭年對李平的過份好感,簡直已是司馬昭之心,老霍自問不能夠利用一個女孩子來籠絡大老板,他不愁沒有生意,不用施展下作手段。
  於是他叫侍者結帳。
  李平自然也知道情況微妙,跟著霍氏夫婦站起來。
  誰知夏彭年很直接的說:“改天再請李平吃飯。”
  這下子連老霍都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
  李平忽然想起“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隻陪吃飯逛公司”等字句,麵孔激辣辣紅起來。
  還是霍太太老到,連忙微笑說:“那改天再約好了,先謝謝夏先生。”
  李平鬆一口氣。
  在茶座門口,夏彭年並沒有刻意要送李平,司機接了他走了。
  他們三個人坐計程車返廠。
  回到自己的地頭,老霍問外甥女:“他真來約你的話,你出不出去?”
  李平答不上來。
  霍太太冷冷的看著她,目光中有非常複雜的神情。
  “夏彭年這人不簡單,”老霍履行他做舅舅的義務,“女朋友一籮筐一籮筐。”
  霍太太忽然又歎口氣,“你看她長得那樣子,紙包不住火,看看造化如何也好。”
  李平實在忍不住,轉頭回到小房間去。
  霍太太最後幾句話,她沒聽到:“現在她上夜學,與其同那些小阿飛泡,不如跟夏彭年去見見世麵,我這個人最現實,我要是有女兒,同她也這麽說。”
  老霍非常反感,想罵老妻幾句,但又不知她錯在哪裏,過半晌,他才弄清楚,她錯在太坦率太赤裸,叫人下不了台。
  李平回到房間,除了衣服,小心翼翼掛起,明天還得交還,別弄髒了才好。
  她沒有去上課。
  耳朵邊一直是舅舅的兩句問話:他真的來約你的話,你出不出去?
  李平覺得頭有點昏,剛才她一直看著海,也許是看久了,她暈浪。
  廠裏人都散去,李平出去吃晚飯的時候,看到年老的管理員在聽無線電研究該季最後一場賽馬,天氣要熱了,他熱衷發財,再遲就來不及了。攤開報紙畫下馬名,嘴角吊著香煙,一邊還有一瓶二號拔蘭地,牌子都是上等的。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享受,他不見得比霍老板更不快活。
  李平莞爾,這城市最可愛之處,便是能夠提供一切可以想像得到的東西。
  李平朝他笑一笑,他側過身子,讓她自側門出去。
  李平走了一段路,在隔壁街道快餐店吃了一客簡單的飯。
  盛暑就快來臨,屆時小房間會熱得像蒸籠。
  繼續安份守已,簡直不是辦法。
  檸檬冰茶送上來,李平貪婪地一口喝盡。
  回到廠門口,她看見王羨明及高卓敏在等她。
  他們終於找到李平的地址。
  李平訝異,在他們麵前站定。
  卓敏先開口:“我們以為你病了,擔心得很。”
  李平搖搖頭,卓敏真是個熱心人。
  “我替你把筆記抄了一份。”
  街燈已經亮起來,王羨明站在卓敏身後,是他護送女朋友來的吧,李平隻得請他們入內。
  卓敏訝異的問:“你住在這裏?”
  李平點點頭。
  卓敏心直口快,“但這不是住人的地方,空氣不足,而且女孩子進出危險。”
  李平低下頭,微微笑著,沒有應對。
  羨明輕輕推卓敏一下,他巴不得在一刹那就把李平帶走,但是,到哪裏去呢,他此刻與父親一起住在東家提供的宿舍裏。
  過了很久很久,李平說:“至少是個落腳的地方。”
  “他們家裏是否很豪華?”卓敏問。
  “那是他們的家。”
  卓敏看著李平,“你竟一點怨言也沒有。”
  李平笑著搖搖頭,“你要我說什麽。”
  羨明自從踏進房間,就覺得背脊上似爬著一條毛蟲,此刻更加覺得不能忍受。
  卓敏把筆記拿出來,放在李平手中,“明天一定要來上課。”
  李平問她,“那些金科玉律,到底能幫我們多少?”
  卓敏倒是回答得快:“總比閑在這裏的好。”
  “我送你們出去。”
  在廠門口,卓敏說;“我希望可以幫你。”
  李平緩緩答:“我生計並不成問題。”
  羨明為她倔強心痛。
  李平轉身回去,花裙子似一隻蝴蝶,從窄門鑽進。
  卓敏問羨明,“你要來,你都看見了,又怎麽樣?”
  “我兄嫂有自己的房子——”
  “羨明,行不通的,靠人終久不是個辦法。”
  “你那裏呢?”
  “我不認為李平會接受這種換湯不換藥,有限度,不長久的施舍。”
  羨明沉默。
  “你打算勇救佳人?”卓敏揶揄他。
  羨明不出聲。
  “這樣吧,”卓敏說:“明天找她去海旁散步。”
  一連好幾天,李平每次取起電話,都有異樣的感覺,她怕是夏彭年找她。
  但是沒有。
  十天八天之後,年輕的李平也就忘記這件事。
  她同卓敏成為好朋友,兩人結伴,嚐試尋找更好的出路,但是居住問題的確不易解決,即使有適合她的工作,那份略多的薪酬,也不足以繳付租金,況且,能力範圍內的住所,並不見得比她現時的儲物室好多少。
  背著她,老霍也問過妻子:“沒有下文呀。”
  霍太太搖搖頭,“恐怕早丟腦後了。”
  老霍說:“夏彭年根本也就是那樣的一個人。”
  “廠裏那麽多人進出,難包不會有事。”
  “李平極之長進。”
  霍太太沒話說。
  “這是她南來第二年。”
  “快了,她不會跟你一輩子的。”
  老霍像是要說什麽,但終於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是怕老婆,隻是怕煩,除非火燒到他身上來,否則何必冒犯太座去主持公道。
  李平原以為第二個夏天會比第一個容易熬,事實剛剛相反,她不但沒有習慣,反而覺得更加煩躁。
  盡量壓抑著這種情緒,她不到半夜十二點不肯回廠。
  與她有同感的年輕人極多,所以人群深夜不散,聚集在一些熱鬧的地區。
  每個星期,她例牌寫家書回家,封封都是那幾句,最近王羨明替她拍了幾張照片,才算沒有交白卷,一並寄到上海。
  李平一貫報喜不報憂。
  知道卓敏愛喝咖啡,討她歡喜。時常看她。
  卓敏要打聽清楚了,才肯去。
  --“免得你鬧花樣,二十塊錢一杯的玩意兒,我的胃裝不下。”
  “人家喝得,我們也喝得,金錢麵前,人人平等。”
  “小姐,連小費,是我一天的薪金了。”
  “別誇張。”
  卓敏也越來越喜歡泡咖啡館,家裏永遠有一桌麻將在搓,眾婦一邊贏牌一邊輸錢一邊教訓子女蓋訴衷情,卓敏覺得耳痛。
  羨明不開晚班的時候,也一定在場。
  卓敏感喟,“司機都用兩班哪。”
  李平說:“我真的弄不明白。”
  “早上八點開始工作,下午五點落班,接更的開到深霄半夜,兩部大車,四個司機,另外兩架跑車,“他們自己開。”
  李平駭笑:“會不會太享受了?”
  “我怎麽知道,要去問他們。”
  “住哪裏?”
  “落陽道七號。”
  李平把地址念兩遍,“一路名都比人家好聽。”
  “羨明說,最近東家到美國去了,比較空閑。”停一停,“他說要把車子開出來載我們逛,被我拒絕了。”
  李平點頭,“羨明太孩子氣,怎麽可以塌種便宜,這城市能有多大,給人看見不好,我們人窮誌不窮。”
  卓敏笑起來。
  李平有點難為情。
  過一會兒她說:“卓敏,羨明真不錯。”
  卓敏訝異地看著她,“莫非你真的是聰明麵孔笨肚腸。”
  “什麽?”
  “王羨明不是我的男朋友。”
  “別開玩笑了。”
  “李平,從第一天開始,他喜歡的,就是你。”
  李平臉上變色。
  “原來你是真的不曉得,我還以為你假裝!”
  “這,這怎麽可以。”李平驚駭的看著卓敏。
  “這是事實。”
  “你一直是知道的?”李平覺得卓敏的器量實在太大了。
  卓敏點點頭,“我代他約你。”
  李平益發覺得不可思議,“是他告訴你的?”
  卓敏笑,“不必宣之於口吧,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嘿!”李平吐出一口大氣。
  她沒有看出來,她真心以為卓敏同羨明是一對,主要是因為沒考慮過有這麽大方的女子。
  李平說:“你由得他這麽放肆,寵壞了他,吃苦的是你。”
  “李平,”卓敏奇道:“我說清楚了,王羨明喜歡的是你。”
  李平的腦筋轉不過來,怔怔看著卓敏。
  卓敏拍拍她的手,“別難過,我們這三個人,誰都沒資格談戀愛。”
  李平鬆弛下來。
  卓敏這個人,經濟實惠,說話一句是一句,有問必答,決不推搪,言必其盡,心腸又熱,李平慶幸得到一個這麽好的朋友,手不由主,伸過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一手摔開,“啐,幹嗎拉手拉腳,告訴你,這裏不流行的,而且你的掌心好像特別熱。”
  李平隻是笑。
  卓敏用雙手托住腮,“我要是王羨明,我也看中你。”
  李平推她一下,“勿要吃我豆腐。”
  卓敏不好意思說的是:像你這樣的人,一觸即發,恐怕不會長期屈居人下。
  卓敏發覺長久了,隻要李平一出現,周圍的異性便會瞪著她看,往往連身邊拖著的女伴都不管,李平轉身,他們掉頭.,看多一眼是一眼。
  她是個危險人物。
  李平睨著卓敏,“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廠裏沒人追求你?”
  “常常有人提出要同我吃飯看戲。”
  “你沒有?”
  “這是做什麽,訪問我?”
  “回答呀。”
  “我不要去”。
  “我會去。”卓敏說。
  李平搖頭,“白吃白喝,沒有這麽簡單的事,舅舅說,這裏的人性乖戾,他們一覺不值,刀子就出來了,要不就放火燒你全家。”
  卓敏駭笑,“你舅舅真那麽說?”
  李平點點頭,“這還假得了,報上天天有這種新聞。”
  卓敏笑得打滾,“就為著這個緣故,因噎廢食,謝盡應酬?”
  李平無奈,“沒有看見這樣的人。”
  “這話,才是真心呢。”
  李平問:“要不要添一杯咖啡?”
  “可是你放心同王羨明出來。”
  李平答:“他不同,我認為他是你的男朋友,先人為主。”她停一停,堅持己見,“你們倆長相極像,大眼睛粗眉毛圓麵孔,開頭錯覺你倆是兄妹,我想,終久你們會在一起的。”
  卓敏沒有回答,那樣開朗的女孩子,居然也歎一口氣,可見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李平看一看腕上七塊錢在攤子上買回來的電子表,表示時間晚了。
  “我送你回去,”卓敏說:“你住的那區,可稱九反地帶。”
  “有什麽事,你幫得了我?”李平似笑非笑,“抑或是雙雙遭殃?”
  卓敏白她一眼。
  自小路抄入工廠,李平心劇跳,真要是有什麽事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她有一絲悔意,但願不是夜夜三更半夜才回來。
  不過第二天,又渾忘得一幹二淨,又按捺不住,往外頭跑,李平發覺自己野性難馴,也還是最近的事,她悲哀的原諒了這點:那陋室裏,隻有明媚,沒有春光。
  好不容易急忽熬到街口,忽然之間,汽車喇叭暴響,李平一顆心像是要自胸腔躍出。
  她用背脊貼著汙穢的牆壁,惶恐的向聲線看去。
  一陣怪笑聲帶出王羨明,他坐在一輛黑色的大車裏,很明顯是在等李平回來。
  此刻他推開車門,“過來,上車。”他對李平說。
  李平生氣,兩條手臂又住了腰。
  天氣熱,額前碎發被汗沾在臉上,雙眼圓睜,看上去似一朵野玫瑰。
  王羨明一手把著車門,貪婪地欣賞李平這副姿態。
  “你特地來嚇我一跳?”她走近。
  “我們去兜風。”
  “回家去吧。”
  “上車來,李平,我帶你到山頂去看夜景。”
  “我早已看過。”
  “不是太平山,是飛鵝山。”
  李平猶疑。
  “不相信我的技術?”
  李平看著他。
  “還是不相信我這個人?”
  兩者都不是,隻是剛剛才口硬說過人窮誌不窮。
  “來,你坐後座,看電視聽音樂用電話,我充你司機,玩一次嘛。”
  李平受不了這樣的引誘,踏前一步。
  羨明笑著替她打開後座車門,一鞠躬,“李小姐,請。”
  李平腳不由主,踏進鋪著地毯的高身車廂,端正矜持地坐好。
  王羨明替她關上車門,回到司機位去。
  李平說:“小王,先在市區兜一個圈。”
  小王精乖的唱喏:“是,小姐。”
  隨即開了音響,悠揚悅耳的樂聲鑽入李平耳朵,陰涼的空氣調節使她全身暢快,她不後悔上車來,不不不,一個人,隻能在彼時彼地做對他最有益的事。
  王羨明是個稱職的好司機,沉默地將車於駛上山去。
  李平從來沒有在這個角度欣賞她居住的繁華都會,隻見一條龍翔道似寬身的寶石帶子,車如流水馬如龍,襯著不夜天的星光燦爛,令她倒抽一口冷氣,忍住很久很久,才籲抒出來。
  李平握緊拳頭,不,不能夠入寶山而空手回。
  夜風將她的薄衣吹到貼在身上,她迷惘的希望時間可以多留一刻。
  王羨明在一旁看到她如此享受,不禁心懷大開。
  “明天,李小姐,”他繼續遊戲,“我們再來。”
  李平依依不舍回到車中。
  羨明在倒後鏡裏,看到她把頭枕在車位背墊,閉著雙眼。
  “謝謝你,羨明。”
  “不用客氣。”
  那夜李平回到廠內,已經很晚很晚,管理員老伯替她開門的時候,咕噥數句,叫她當心外頭奸詐的人心。
  李平輾轉反側。
  第二天,眼底有一輪隱隱約約的黑暈。
  男同事覺得她美得跡近不道德,因為引人遐思:這可人兒昨夜做過什麽,為何沒有睡好?
  年紀輕,一兩日睡眠不足,算不得什麽。
  晚上十點鍾,她似一隻精靈般,再度等候在廠門口,等候王羨明來接她。
  她同自己說:最後一次。
  洗臉的時候,李平看到那方舊殘的水氣鏡裏去,瞪著鏡中人的眼睛說:“這是最後一次。”
  小王與那輛豪華大房車沒有令李平失望。
  這次,小王自車中小冰箱斟出一杯加冰的汽水,遞給李平,並且問:“小姐,上哪兒?”
  李平茫然抬起頭。
  “這樣吧,小姐,我載你去沙灘。”
  李平不置可否,啜飲一口冰涼的飲料。
  車子停在路邊,他們坐在傘般羽狀樹葉的樹下,背對背,互相依靠著對方。
  羨明問:“開心嗎?”
  李平點點頭。
  “但願我可以長久使你這樣快活。”
  李平輕輕說:“若是如此長久,也就不覺得開心了。”
  海浪衝上岸來,黑暗中隻聽到沙沙聲。
  李平愛上這海,付出再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
  羨明握住她的手,過一會兒,李平掙脫了。
  羨明問:“你身子不舒服?手心熨得慌。”
  “沒有,天氣熱。”
  “我在想,李平。”
  不待李平問他在想什麽,他已打算說出來。
  “李平,我們結婚吧。”
  “什麽?”
  “家父有一點老本,可以拿出來幫我們分期付款墊一成首期買個小地方,一人一份工作,可以夠開銷,你就不必回工廠求親靠友了。”
  李平沉默。
  “找一份月薪三兩幹的工作,還是有的。”
  李平以很平靜的語氣問:“什麽樣吃苦的粗工?”
  “自食其力,隻有下流的人才看不起窮人。”
  “你幾歲?”李平問。
  “秋季便二十一歲。”
  “甘心這樣活到六十?”
  王羨明把下巴枕在雙膝上,眼睛看著海中點點帆影,他說:“與你在一起,我甘心。每天回到家,隻要看見你的麵孔,再捱也值得。”
  李平有點感動,“真的,羨明,真的?”
  羨明點點頭。
  這也是一條出路,目前也隻看得見這一道太平門。
  “你舅舅不把你安排妥善,也不過想你知難而退,早走早著,那地方,耽不久了,你傻氣地一直熬下去,也不過是誤你自己。”
  李平怔怔地看著遠方,海上忽然馳起一條長長白浪,這麽晚了,還有人滑水,也真會作樂。
  “我家人,不會虧待你的,你要是願意,我明天就帶你去見他們。”
  李平還是不出聲。
  “你想一想吧,我大嫂在一間日本館子做領班,聽她說,工作級之出息,可以介紹你去。”
  呀,王羨明都替她安排好了,隻要她肯嫁他,生活便有著落。
  “家母此刻同大哥大嫂住,她人很隨和,一定喜歡你,我門照樣辦喜酒注冊打金器。”羨明絮絮地說下去。
  “我會想清楚,羨明,謝謝你。”
  “我等你。”
  李平別轉頭。
  “晚了”
  上車,羨明扭開音樂,隻要李平喜歡,他樂意奉獻。
  車子才駛近工廠區,兩人已知道不妥。
  天邊映起紅霞,黑煙滾滾似巨龍般往上翻,空氣中全是煤灰。
  羨明連忙把車子停下來。
  李平嚇呆,隻會瞪著前方看。
  過了半晌,羨明才醒覺過來,他衝口而出:“火災!”
  李平說:“我們過去看!”
  羨明點點頭,拉李平下車往前路奔去。
  狹窄的橫馬路僅僅允許救火車通過,兩邊擠滿看熱鬧的坊眾,紛紛發表意見,指指點點。
  羨明帶著李平軋上去。
  警察與消防員正在指揮救火,雲梯架起,水龍頭狂射,叫喝聲不停。
  接近火場,那股熱力逼上來,李平頭發都豎起,但一顆心卻似浸在冰窖裏。
  燒著的正是她住的工廠大廈,嘩嘩剝剝,烈焰衝得半天高,火舌頭吞吐不定,凶猛萬分。
  她緊緊地握住羨明的手。
  無家可歸,無家可歸,李平心底隻會反反覆覆念著這四個字。
  忽然她看見廠裏的管理員與警察糾纏,一邊高叫:“救人,救人,有一個女孩子沒有出來,困在裏頭,救人呀!”
  李平茫然,誰,誰身陷火海,慘遭不幸?
  在這個紛亂擠逼嘈吵時刻,又有人撲向前,淒厲地叫:“李平,李平!”
  李平一看,是她舅父,在該刹那,她徹底原諒了他。
  李平接著醒悟,原來他們以為她要燒死在裏邊,不由得大叫起來,“我在此地,我在此地!”
  老霍一轉頭,看見外甥女無恙,聲音顫抖起來,連忙奔過來與李平會合。
  這時候,濃煙火勢差不多已將整座工廠大廈吞噬,水澆上去,吱吱聲化為水蒸氣,遠一些的水柱部分落在人群頭上,弄得衣履盡濕。
  警察喝令人群後退。
  王羨明一直緊抓著李平的手。
  李平聽得她舅父說:“完了,燒光了。”
  往外擠,到了路口,李平剛欲隨舅父走,忽然發現舅母攔在前頭。
  她似他們一樣,淋得似落湯雞,十分狼狽。
  老霍見到她,鼓足勇氣說:“李平跟我回家住。”
  他老婆見他如此堅決,馬上作出英明的決定,說:“好,讓李平同馬利沙睡一起。”
  李平心境忽然平靜下來。
  她記得馬利沙是菲律賓女傭。
  何必令別人難做呢,人貴自立。
  李平開口說:“謝謝你,舅母,我已決定到朋友家住。”
  她這樣一說,其餘聽的三個人齊齊呆住。
  李平很溫和,“這是王羨明,我就是到他家去。”
  羨明既驚且喜,說不出話來。
  老霍呆呆的,已疲倦得作不出適當的反應。
  霍太太卻說:“那麽,等待這件事情完了,我們再聯絡吧。”
  李平點點頭。
  廠房已經付之一炬,縱有保險,到底麻煩,她不欲百上加斤,拉了羨明,離開災場。
  走到停車處,她把頭靠在羨明肩膀上,良久沒有移動。
  羨明不出聲,他恨這肩膀不夠寬不夠闊不夠力。
  李平終於抬起頭來,說道:“你救了我。”
  羨明不知她指的是什麽。
  “要不是你接我兜風,早就遭劫。”
  羨明微笑,“你受驚了。”
  李平用手掩著臉。
  “在你舅父麵前,你表現得很好,我為你驕傲。”
  李個苦苦的牽動嘴角,“我也感到驕傲。”
  “最壞的已經過去,來。”
  羨明打開車後廂,取出一方清潔毛巾給李平擦臉。
  李平問:“你身邊可有錢?”
  “有好幾百,何用?”
  “找個小旅館睡一宵。”
  “不是到我家?”
  “明早再說吧,不然你怎麽向家人交代,‘這是李平,她來睡覺’?”
  羨明被她說得笑起來。
  他送她到一家小客棧,叫喜相逢。
  李平看著那個霓虹招牌,覺得太滑稽,一切都不似真的,像明天一覺醒來,不過是揚州噩夢,她還可以與同學一起到青年宮散心。
  李平垂下了頭。
  羨明付了日租,把她安頓好,答應明早再來。
  地方還算幹淨,李平站在浴室蓮蓬頭下,渾身洗刷了很久很久,享受著熱水浴。
  南來近兩年,這還是第一次。
  倘若此刻有天使允她三個願望,李平毫不猶豫地說:但願常能痛快地淋浴。
  她昏然倒在床上入睡。
  醒來是因為有人輕輕推她。
  李平睜開眼,天色已大亮,她看到羨明的臉,才知道,一切不幸不是個夢。
  一時不知如何應付新的一天,她呆呆瞪著羨明。
  “我替你帶替換的衣服來。”
  是羨明特地去買的,花樣質地都不錯,李平就這樣,赤身進了王家。
  那是一家殷實的好人,知識水平不高,但人格足以彌補。
  一個多餘的問題都沒有。
  把一處小小空間騰出來容納李平,李平看得出,那也是間儲物室。
  她自嘲,自稱儲物室女郎。
  沒想到,與王羨明的母親及兄嫂一相處就是幾個月。
  王嫂把李平介紹到日本館子做侍應生,李平見到卓敏,向之訴苦:“一雙腳,站完午餐,已經不屬於自己,像行屍走肉,不聽使喚。”
  還有晚餐,也得輪更,非得掛個笑臉,不住打躬作揖。
  東洋人做事要求嚴格,管得很緊,李平用心學習,王嫂蓄心指點,成績不錯。
  第一個月薪水,數目大得超過李平所求,想買件衣服送王嫂,約卓敏出來商量。
  卓敏說:“我看不必了,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話是這麽說,我衷心感激。”
  卓敏似笑非笑,“沒想到一場大火成全了王羨明。”
  李平無奈,“你何必還來打趣我這個苦哈哈的人。”
  “你嫁入王家,也就是報了恩了。”
  李平更覺愁苦,不出聲。
  卓敏輕輕說:“窮一點,苦一點,也可以很幸福的。”
  李平抬起頭來。
  “他那麽喜歡你,尊你為大,為你設想,夫複何求。”
  李平忽然說:“他原是你的朋友。”
  卓敏立即否認;“從來沒這種事。”
  “卓敏,你真要原諒我,我是沒奈何。”
  “我都不知道你說些什麽。”
  李平噤聲。
  “不是說要買禮物?跟著來吧。”
  李平已經輟停夜學,要見卓敏,隻有等例假部日。
  把近況報道過了,卓敏說:“你倒是上手上得快,人聰明嘛。”
  李平苦笑,“想吃飯就得適應,在困境裏,人特別聰明特別敏捷,如果不道沒頂,也就成了泳將。”
  卓敏籲出一口氣,“班裏的同學,都想念你。”
  “羨明上學可用功?”
  “他呀。”卓敏笑。
  “他告訴我,除非是當夜更.否則決不曠課。”
  卓敏說:“那麽他最近一定老當夜。”
  李平搖頭,“真不像個有出息的人。”
  卓敏護著羨明,“李平你太認真了。”
  李平說:“我知道有位同鄉,人家為了讀英文,夙夜匪懈,眼困時用薄荷油擦在眼皮上,逼著自己睜開雙眼,讀下去。”
  卓敏看李平一眼,“你可以死了這條心,王羨明不是這樣的人。”
  “他滿足於目前的境況?”
  “李平,你別逼他,廣東人有一句俗語,極之可愛,叫做一樣米養百樣人。”
  “到三十歲還這樣天真爛漫?”
  “三十歲是很久很久以後的日子,李平。”
  她們選了一隻裝角子的銀包給王嫂。卓敏嫌貴,但李平堅持禮物毋需大件,但要名貴。
  回到王宅,見沒有人,李平識相的把小小地方打掃一番,這幾個月來,李平手不停的把四周擦得一塵不染,很惹王家好感。
  王母買菜回來,見李平在洗窗戶。
  環境造人,她也不過是四十餘歲的中年婦女,倘若留過學,有份優差,風騷還剛正開頭,然而在她的地頭,這種年紀已是娶媳婦的適當時刻。
  當下王母放下菜籃,怪出香煙,點著一枝,坐下悠然吸起來。
  李平莞爾,羨明也許就是像他母親,這樣自得其樂。李平衷心喜次王母,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她都是個好人,連她吸的香煙都趣致十分,有時吸黑貓牌,更多時候,像此刻,是鴨都拿七號。
  王母愛把空煙盒裏那張薄錫紙,折成一隻船,欣賞片刻,便團皺扔掉。
  李平嚐試探討她的內心世界,但王母絕不多話,那不是容易的事。
  下意識,她已把李平當二媳。兩個媳婦人才都比兒子出眾,十分值得寬慰,她大有人生夫複何求的感覺,吸煙的姿勢,也更加愜意。
  她做的湯,李平開頭喝不慣,八爪魚居然與蓮藕一起煮,還有,一鍋雞爪與眉豆滾得灰禿禿的,後來就嚐出甘香味來,廣府人也有他們的傳統文化。
  王母欣賞李平抹窗,李平微笑,並不停手。
  黃昏陽光射在她身上,為她輪廓鑲上一道金邊,連睫毛都似沾著金粉,映出青春朝氣。
  王母終於滿意地按熄香煙,對李平說:”今天幹燒大對是給你吃。”
  李平感動得想就此嫁給王羨明:一定是值得的。
  把生活費給王母,她也不拒絕,每次均客氣的說:“何用這麽多,自己夠用嗎。”
  連卓敏都羨慕,說:“家母從來沒問過我同樣問題,她老嫌不夠,多多益善。”
  李平在看報的時候,接到王嫂電話。
  “老板叫你回來一次。”
  李平的心猛烈的跳起來,“我做錯事?”
  “沒有沒有,”王嫂笑.“你來了就知道。”
  李平鬆口氣,“二十分鍾就到。”
  回到日本館子,她仍然有點緊張.王嫂拎著一件和服,叫她到更衣室換上。
  “幹什麽?”
  王嫂抿嘴笑,“老板要請你做活招牌呢。”
  侍應生大多數穿簡陋的改良和服,像一件花布浴袍,李平手中這一件,略為考究,袍帶俱全,頗具雛形,李平覺得有趣,便換上它。
  王嫂替她撲了些粉,係上腰帶,讓她站出來。
  魚生櫃的大師傅先看見,即時說:“Kirei,Kirei,”
  李平悄聲問:“他說什麽?”
  王嫂笑,“他說:”綺麗,綺麗’。”
  李平到底年輕,不由得飛紅一張臉。
  老板出來上下打量過了,同王嫂說:“Bijin,Bijin.”
  這次李平不敢再問。
  王嫂笑道:“說你是個美人呢。”
  李平飽受讚美,有種否極泰來的感覺,笑了起來。
  自那日起,她由見習侍應升為帶位。
  客人蒞臨,先由她一鞠躬招呼,領進房去.忙的時候,才幫忙傳萊。
  王嫂同她說,東洋人好色。李平禮貌周全,與他們保持一個距離.誰來約會,統統拒絕,全部裝聽不懂,一直微笑,笑得那些人心軟,歎口氣,原諒她。
  王嫂極之滿意,同婆婆說:“開頭真相不到會這麽乖。”
  王母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客人來吃兩頓飯就要搭訕,她應付得好。”
  王母把一本通書取出,翻閱半晌,“五月好日子才多呢,廿七夏至,宜結婚采納,不過是個星期一。六月初二,倒是星期六,晚上辦喜酒,假期方便親友。”
  王嫂說:“我同李平講。”
  當日在料理店裏,她就同她說了。
  李平不出聲。
  王嫂不以為意,這大半年,她已習慣李平的姿勢,李平凡事不大說出來,仿佛滯留在不搖頭即表示同意的古老階段。
  也好,王嫂想,十三點姑娘實在太多.李平反而顯得淡雅。
  但這一次,李平搖不出頭來。
  為這一段太平日子付出代價的限期到了。
  舅父那邊,已經忘記了她。
  若要在王家逗留下去,勢必要有個身份,人家大抵不會慷慨地收她做義女。
  李平目光呆滯,要她離開王宅,又不舍得。
  是夜開家庭會議,王羨明喜氣洋洋地看著李平不出聲,隻懂得笑,王嫂埋怨小叔似傻子,王母眯起眼睛與丈夫使眼色,一家樂得飛飛的。
  李平上床時把布簾拉攏,一夜失眠。
  連這樣的際遇,都不是常有的。
  她約卓敏出來商量。
  卓敏告訴她:“下個月我升中級班了。”
  “恭喜你。”
  卓敏笑,“喜從何來?不知幾時才能參加考試。”
  “我請你喝意大利咖啡,我們慢慢談。”
  “李平你的花樣鏡最透。”
  “隻要直讀下去,終有一天大功告成,”李平歎口氣,“我才慘呢,停頓下來,沒個指望。”
  “李平,你生活不錯呀。”
  “可是卓敏,你看你多麽自在。”
  “李平,長得不美,隻得力圖瀟灑。”
  她們相視大笑。
  李平靜了一會兒,問卓敏:“有男朋友沒有?”
  卓敏搖搖頭。
  李平始終有歉意。
  “你呢,快結婚了吧。”
  “你怎麽知道。”
  “常理矣,想王羨明必是樂開了花。”
  李平不出聲。
  聰明的高卓敏看出苗頭來,“你不願意?”
  李平無助地看著卓敏。
  “羨明有什麽不好,你叫他改,他一定肯聽。”
  改?
  李平沒聽進去。
  “我已經答應了。”
  卓敏知這是意料中事,也不禁黯然,這些日子來,她一直懷念羨明,不過敗在李平手下,心服口服。
  “幾時做新娘子?”
  “六月。”
  “還有好些時間籌備。”
  李平苦笑,“這拖字決為知靈不靈光。”
  “李平,你不怕我把這些話一五一十學給羨明聽?”
  “你?”李平啞然失笑,“這世上倘若還有君子人的話,卓敏,你就是了,我會怕你?”
  高卓敏懊惱的說:“我就曉得你會說這樣的話。”
  李平歎口氣,“怎麽嫁王羨明呢,我並不愛他,”停一停,“也不敬佩他。”
  卓敏胸內略感酸澀,也難怪,好看的人要求自然相應增高,卓敏卻一直深覺羨明有他的優點:爽朗、樂觀、活潑,天掉下來他都不在乎,說的笑話也好聽。
  可見得到的,也就不稀奇。
  卓救出來見李平之前,已經知道這個消息。
  是羨明親口跟她說的,他邀請卓敏做伴娘。
  不知怎地,一向大方的卓敏堅決拒絕:“不,也許李平心目中有更理想人選。”
  幾乎與王羨明不歡而散。
  他們終於要結婚了。
  “你會幸福的。”卓敏祝賀她。
  李平苦笑,“這種生活,與我的想像,真有一段出入。”
  卓敏說:“我們想像得太好了。”
  “可是傳說——”
  卓敏苦笑,“我還是親身經曆過的呢,阿姨把我接了來做遊客,要什麽買什麽,愛什麽吃什麽,隻見此地人人衣著繽紛光鮮,言語幽默風趣,有用不完的精力,花不完的鈔票……誰知是他們拿本事與性命換來的,什麽苦都藏在肚子裏,現在我知道了。”
  “有沒有後悔申請下來?”
  卓敏不回答。
  李平感喟,“在家裏,我也是驕縱的大學生,人離鄉賤,羨明一直以為我是吃蓄薯粉長大的。我們家繁榮的時節,才不是他可以想像的呢。”
  卓敏安慰說:“這一點文化距離,不難克服。”
  “你同他一般是廣東人,自然這麽說。”
  卓敏怕李平不高興,連忙轉移話題,“有沒有打算學日文對你工作有幫助。”
  李平搖搖頭,“一學,更仿佛打算在那裏耽一輩子似的。”
  這也許是李平情緒最低落的一日,卓敏用盡多種方法,都不能哄得李平回心轉意,她不禁也惱了,警告李平,要是再繼續鬧情緒,她就回家。
  這一下又輪到李平向她賠罪,鬧半晌,時間也晚了,羨明出來接李平回家。
  卓敏看在眼內,說不羨慕是假的,羨明簡直把李平當寶貝一樣。
  羨明問李平:“她答應沒有?”
  “答應什麽?”
  “做我們的伴娘。”
  “我沒有提這件事。”
  “我跟她說過,她不肯。”
  李平看他一眼,不搭腔。
  走到家附近的熟食鋪,羨明說:“來,吃一碗你喜歡的湯團。”
  老板前來招呼.羨明說:“我老婆要一碗,我也要一碗。”
  老板笑嘻嘻走開。
  李平忽然拉下臉來,“王羨明,我希望你以後在人前不要那樣稱呼我。”
  王羨明從沒見李平發脾氣,怔在那裏。
  “這種笑話怎麽能隨便說?將來整條街都以為我是你老婆!”
  羨明摸不著頭腦.隻得默默陪笑,心中嘀咕,最遲六個月後,也就正式注冊結婚了,不是老婆,是什麽。
  他埋頭吃湯團,並不在意。
  李平氣漸漸消了。她喜歡這簡陋的食物,糯米搓成圓子,當中有一粒黃糖,下在薑湯裏,意外地甘香,李平吃得一顆不剩。
  肚子吃了,悲哀也就淡去。
  一個禮拜之後的周末,館子裏客似雲來。
  李平忙著穿梭在店堂內外,趿著木拖,穿著和服,一身大汗,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雖然盡忠職守,卻深覺扮作日本婦女做迎送生涯再滑稽不過。
  但沒有時間悲秋了,領班叫喝著叫她們快點動手,在這個城市裏,顧客永遠是對的,尤其當一桌四人食客結帳,數目往往是她們一個月的酬勞的時候。
  李平低頭幫忙寫單子,轉到角落,趁無人看見,揉一揉酸痛的小腿。
  “李平。”
  有人叫她。
  李平如受驚的小鳥,連忙放下腿,掛上一個怔怔的笑容,向叫她的人。
  這會是誰?
  “李平,是李平吧.我相信沒有認錯人。”
  李平看住這位男客,一時摸不著頭腦。
  “是,我叫李平。”
  “哎呀,”客人說:“你到什麽地方去了,我直找了你半年。”
  李平心想,這人會是誰,為何聲音又驚又喜,同她這樣熟絡?
  他略有點失望,“你忘記我了。”
  “閣下是——”
  他笑,用手指擦擦鼻子,“我是夏彭年,有沒有印象?”
  夏彭年。
  李平想起來了。
  是他。
  自從工廠燒毀之後,連帶把在該處發生的一切,包括人與事,都付諸一炬,化為灰燼,李平故意要忘記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夏彭年三個字也自然淡卻。
  沒想到在這裏碰見他。
  李平微笑,“原來是夏先生,一時忙,沒認出來。”
  夏彭年還想說什麽,領班的呼聲傳過來:“李平.李平。”
  “他們叫我,對不起。”
  李平急急出去招呼。
  夏彭年知道這不是攀談的時候,隻得看著她離去。
  他返回座位。
  一桌四人,其中一位是他該晚的女伴。
  她正驕縱地說:“飯我不要了,留肚子吃綠茶冰淇淋。”
  夏彭年的思想早已飛出去老遠老遠,右手雖一亙拿著米酒的杯子,卻一口也沒有喝。
  女伴詫異的說:“酒涼了,換一杯,叫人再燙一燙。”
  另一位友人說:“那個女招待,可是日本人?像洋娃娃。”
  “我保證她是華人。”
  “叫過來一問就知道。”
  “大無聊了。”
  夏彭年聽到最後一句,連忙幫腔,“來,吃東西,少管別的。”
  女伴聽見,睨了夏彭年一眼,但又怕得罪他,不敢說什麽。
  這一頓飯時間.夏彭年沒有再說話。
  氣氛漸漸冷落下來,各人都不明所以然,明明進來的時間,還是興高采烈的。
  飯畢,夏彭年結帳,大家慣性接受他的慷慨,也不同他客氣。
  一齊走到門口,司機見到夏彭年,把車駛近。
  誰知夏彭年對司機說:“老王,把陳小姐送回家去。”
  那陳小姐愣住。
  另外兩位朋友奇問:”夏彭年,這就散了,不是說好去聽音樂嗎?”
  夏彭年欠一欠身子,“對不起,我沒有精神了,改天吧!”
  陳小姐委屈到極點,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尷尬萬分。
  夏彭年再三向她道歉,她也不想令他下不了台,因為希望他再來約會,於是隻得接受安排,踏上車子,可憐乘興而來,敗興而回。
  把友人打發掉.夏彭年將雙手插在褲袋裏,在街上站了一會兒。
  他終於找到李平了。
  比起半年前,李平的神態有點呆,眼神中那點不經意的佻皮褪了色,是因為折磨人的生活吧,夏彭年內心一陣炙痛。
  她在這個店裏,做了有多久?
  半年前他們喝過一次茶,才計劃進一步與她約會,卻因要事到紐約去了一趟,兩個星期後回來,竟然物是人非。
  他找到霍氏夫婦,兩人隻是推說不知,尤其是霍太太,一直暗示,李平早已超過二十一歲,她有身份證,無人能夠幹涉她的去向。
  夏彭年失去李平的蹤跡。
  他有種感覺,她也許會出現在一些聲色場所,有意無意間,他尋了一站又一站,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今天在一間飯店裏與她重逢。
  在做這種吃苦的工作,可見她是自愛的。
  麵孔經過化妝,豔麗得像假的一樣,仿佛已經失去靈魂。
  這不是他記憶中的李平。
  那件小小洗得略為發黃的白襯衫呢,還有那條活潑的花圓裙,都扔到什麽地方去了。
  吃茶那日,她穿著件紫衣,領口的荷葉邊被風一吹,會得嬌嗲地翻過來貼住她的臉,那雙眼睛,有些慵倦,帶點不耐煩,顯然不在乎夏彭年是什麽人,也不稀罕他有什麽企圖。
  夏彭年從來沒有被如此冷落過,是以印象深刻。
  他看得出霍氏夫婦並不鍾愛這位外甥女兒,他們甚至不屑利用她來換取好處,當務之急,是要摔甩她。
  他們成功了。
  夏彭年這次可再也不會放李平走。
  他回到日本館子,客人已散了一大半,問準櫃台打烊的時間,便在附近喝啤酒。
  不可思議?連夏彭年本人都覺得了。
  他密切注視著腕表,熬到十一點半,索性站到店門口去等。
  一邊廂李平正換下和服,穿上便服。
  王嫂問:“羨明今天來不來接你?”
  “他說東家有事,兩部車都出去了。”
  “那你等我一等,我們一起走。”
  李平應了一聲。
  這時領班進來說:“李平,有人找你。”
  她一怔,同王嫂說:“我去看看是誰。”
  走到門口,她看到夏彭年。
  夏並不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但這不重要,李平一直認為他看上去令人適意,衣服稱身,姿態優雅,並且處處透露著一股恰到好處的自信。
  李平當下吃一驚:“你還沒有走?”
  夏彭年微微一笑,“我等你呢。”
  簡單的四個字表達了許多許多意思。
  “我們去喝杯咖啡好嗎。”
  “時間已經很晚了。”
  夏彭年怎麽還肯就此放棄。
  他說:“半小時,一定送你回去。”
  李平心底迅速打著主意,她並沒有王宅的門匙,遲了回去,務必要人家替她開門,惹人不滿。另一方麵,她又太想去透透新鮮空氣,她知道夏彭年底細,在公眾場所,不怕他無禮。
  她終於點點頭,竟沒有回頭同王嫂說一聲,就與夏彭年過了馬路。
  待王嫂出來找她,已經影蹤渺然,王嫂問領班:“剛才誰找李平?”
  “一位男客。”
  “是熟客?”
  “不是。”
  王嫂暗暗納罕,隻得獨自打道回府,不知李平悶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大抵是要人,有要事,因為李平一向乖巧,斷不是隨便跟人走的人。
  但是李平跟夏彭年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找到地方坐下來。
  夏彭年問:“你現在住在哪裏?”
  “朋友家。”
  夏彭年老練世故,深知這年頭不會有人捱義氣收留一個孤苦的女孩子,不由得起了疑心。
  李平看得出他的心意,不知怎地,她竟向他解釋:“屋子裏老少連我共有四口。”
  夏彭年點點頭,“長久寄人籬下,不是辦法。”
  李平看他一眼,這是廢話不是,何勞他來發表偉論,有頭發啥人要做癩痢。
  “這樣有多久了?”
  “火災到現在,已有七個月。”
  “你為什麽不來找我?”
  李平愕然。
  夏彭年太息一聲,覺得這件事甚棘手,要略費思量才能找到妥善的解決辦法。
  這時候李平看看表,說:“我真要回了,巳經過十二點。”
  夏彭年取出卡片,交李平手上,“你要答應我,明天休息的時候,與我通一個電話。”
  “為什麽?”
  夏彭年放鬆精神,笑說:“因為你是我同鄉。”
  李平不由得也笑了。
  他送她回家,陪著她上樓,掀了門鈴,看她進去了,才放心離開。
  這個地區,夏彭年還是第一次來。
  來替李平開門的是王羨明。
  “他們都睡了,”他說。
  李平點點頭。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大嫂很不放心。”
  李平隻是微笑,她固然不想說實話,又不覺有必要說謊。
  “李平,為什麽我一直覺得你不快活?”
  李平亦沒有回答。
  “你應該知足,多少人想在這個城市生活,求還求不到呢。”
  李平沒想到羨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得停睛看住他,這一看看出毛病來,王羨明粗獷有餘,教養不足,分明不是一個斯文人。
  這種人最不堪激,失態之下,口不擇言。
  “那男人是誰?”原來是為著這個。
  看來王嫂什麽都對他說了,也難怪,維持個人私隱,以及讓他人維持私隱,原本是很高的一種境界,他們不會懂得。
  李平對羨明不是沒有感情的,於是將情緒按捺下去,輕輕說:“明天才說吧。”
  “他是什麽人?”羨明堅持要知道。
  李平為著息事寧人,被迫說謊:“卓敏的朋友。”
  羨明原是個頭腦簡單的小夥子,馬上鬆一口氣,隨即搔搔頭皮,“她有朋友了?”可見他也關心卓敏。
  “嗯。”
  “為何這麽晚才去找你?”
  李平無奈的答:“你去問他們呀。”
  羨明還想問下去,李平打一個嗬欠,她實在累了。
  羨明隻得看著她洗一把臉,拉上儲物室的布簾,上小小的尼龍折床睡覺。
  他躺在沙發上過了一宵。
  隔著一層布,李平聽到他鼻鼾發出均勻上上下下的呼嚕聲。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覺得是夜特別淒清。
  人,總想在生活以外,還得到一些其他的滿足,李平知道她快要離開這塊小小的地方。
  第二天王家的人陸續一早起身,李平當然不敢妄想在床上多逗留片刻。
  羨明還記著昨夜的事,怕得罪李平,賠著笑哄她:“我們去逛街,把卓敏也找出來,拷問她昨夜的事。”
  王嫂冷眼旁觀,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於是說:“趁放假,不如參觀示範單位,也該著手買房子了。”
  羨明立刻同意。
  “屯門雖然遠一點,價格也便宜。”
  李平不知是哪裏的勇氣,忽然說:“我約了卓敏,我們有話要說,她有感情上的糾紛找我商量。”
  羨明信以為真,“哦,這麽大件事,我陪你去。”
  李平說:“你在場,人家怎麽說話?我去去就來。”
  “我在家等你。”羨明說。
  李平換好衣裳,離開王宅。
  王嫂立刻對小叔子說:“這裏麵有古怪。”
  羨明說:“她在本市,隻得高卓敏一個朋友,我認識卓敏在先,是個好女孩。”
  “羨明,你最好把她看緊一點。”
  “不會的。”
  王嫂不便再說下去。
  王母說:“李平一向那麽乖,我信她多過信自己女兒。”
  王嫂隻得噤聲。
  李平卻辜負了王母的這片心。
  她到了樓下,走進公眾電話亭,撥個電話去找夏彭年。
  夏彭年一早到了公司,吩咐秘書一有李平小姐的訊息,立時要接進。
  是以乖巧的女秘書一聽到她的聲音,立刻待之若上賓,馬上接通。
  “你在哪裏?”夏彭年問她,“我馬上來接你。”
  “我們約個地方見麵好了。”
  “不,我一定要接你。”夏彭年有他的固執之處。
  “那我在轉角處等你。”
  “最多十五分鍾。”
  夏彭年放下電話,取過外套,急步走出辦公室。
  許久許久沒有為一位異性作出這種瘋狂的反應了,很年輕的時候,夏彭年試過不計一切地追求他心儀的女性,熱烈得使追求者與被迫者都永誌不忘。
  他嫁了人的女朋友還常常對他說:“彭年,沒有人愛我,會比你當年愛我更多。”
  年來,夏彭年一直以為他已失當年之勇,四十高齡了,他調侃自己,一切要適可而止,凡事要處之以淡。
  卻不知一旦遇到李平,生命又活躍起來。
  因為有經驗有能力,這一番攻勢更加淩厲,步驟更有把握。
  他把跑車流利地駛至目的地,剛剛花了十二分鍾。
  這段短短的時間對李平來說,卻如半世紀那麽長,幾次三番,她想打消主意,回到王宅偕羨明去新界看新房。
  李平緊握拳頭,內心掙紮,她甚至開步向王宅方向走去,終於又回頭站在原處等候。
  夏彭年看到的李平,是皺著眉頭的。
  他開門讓她上車,載著她往山上飛馳。
  李平沒有說話,那是一個霧天,下毛毛雨.冬季與春季交接時通常有這種略潮略涼的氣候,李平隻在布裙外罩一件毛衣算數,她從來不穿絲襪,省下這一筆開銷,一雙平跟鞋底麵都蝕得差不多,這些情形,都看在夏彭年眼裏。
  “你帶我到什麽地方去?”
  夏彭年笑,“你不相信我?”
  李平一怔,男人都對她說這句話,可能連他們都不大相信自己,所以渴望李平相信他們。
  她答:“我相信你。”
  “謝謝你。”
  車子轉上山,空氣濡濕,李平嗅到樹木發出的清香,貪婪地吸一口,反正已經出來,是好是醜,先享受了再說。
  她放鬆身體.轉頭說:“你的車子,都是黑色的。”
  夏彭年微笑,“髒了看不出來。”
  李平笑了。
  山腳已被霧擋住,似一片雲海,夏彭年把車駛進一條私家路,停下來。
  李平推開車門,發覺這一帶靜得隻見鳥叫,一列並排全是小小獨立的紅頂平房,麵積並不大,看上去像童話裏主人翁的家。
  “是府上?”李平問。
  夏彭年隻是微笑。
  李平歎一口氣,真是兩個世界。
  “請進來坐。”
  夏彭年伸手按鈴,可見屋內有人,李平放心。
  穿製服的女仆前來開門。
  李平問:“你們種著杷子花?好香。”
  “你鼻子尖。”
  “我外公家從前也種這花。”
  “愛喝什麽茶?”
  李平大膽的說:“茉莉香片。”
  室內陳設雅致.窗明幾淨,李平挑了一張厚厚的沙發坐下,整個人窩進椅子裏。
  在這裏,她是正牌客人,有資格放肆。
  兩年來的第一次,她不必步步為營擔心旁人怎麽看她,今日此刻,她不覺得是在接受施舍。
  李平看見一隻四蹄踏雪的黑貓,悄悄地走進客廳,抬頭張望一會兒,不見人瞟它,又掉轉身走出去。
  這個下午,李平什麽都不必忙不必做、老實說,她從來沒試過坐在一張椅子上這麽久不必動。
  她眯起眼睛。
  貓又回來了。這次猶疑一刻,輕輕跳上李平的膝頭,蹲在那裏不動。
  夏彭年問:“喜歡這裏?”自覺聲音有點緊張,怕李平聽出來。
  李平點點頭。
  夏宅的層次,又要比她舅家高許多。
  “上次匆匆離開本市,是陪家父到紐約動心髒手術。”夏彭年說。
  他一直懷著歉意。
  “後來老霍同我說,你搬到朋友家去了。”
  李平不出聲。
  “是男朋友的家吧。”
  李平轉過頭,看著長窗外婆婆的樹影。
  “下次來接你,恐怕會挨揍?”夏笑問。
  李平抬起頭來,不由自主地幫著王羨明,“他不是那樣的人,或許他沒有受過高深教育,但他也講道理,他是個好人。”
  夏彭年立時作出反應:“當然,我絕對肯定他是好人。”
  心裏有點酸,這個無名的幸運人,竟獲得如此標致的女郎衷心為他辯護。
  夏彭年不敢肯定有異性會為他這麽做,可見財勢不一定萬能,他不禁暗暗歎口氣。
  “來,我們吃飯吧。”
  李平隨他到飯廳坐下,杯盞清一色瓷,兩菜一湯,李平看清楚了,呀的一聲,是黃魚參羹,清炒塌棵菜及紅紋牛肉,家常而久違的菜式使李平失神,連忙抓起筷,夾一塊帶筋的牛肉送進嘴裏。
  她差些沒唔一聲表示激賞,隨即領悟到夏彭年的心思,深深感激。
  李平吃了很多,體力勞動工作使她食量增加。
  單看李平吃相,已有充分理由愛上她,夏彭年厭惡長期節食的都會時髦女性,不肯運動,四肢不勤,隻得扣著吃,往往四隻蝦仁兩片菜葉充作午餐,弄得抵抗力全失,一日到夜頭暈身熱,還以林黛玉自居。
  他微笑著欣賞李平,覺得樂趣無窮。
  李平看到女仆捧上水果盤子,不禁失聲:“哎呀吃不下了。”
  “那麽聽音樂。”
  他又帶她到書房,無形中參觀了半間屋子。
  書房極其寬敞,屋頂鑲一片玻璃,斜斜降下,李平抬頭,問:“晚上豈不是看得到一天的星?”
  夏彭年沒有回答。
  她聽到悠揚的音樂,女歌手苦細遊絲,溫柔靡麗地唱:冬日吹來一陣春風,拂動心底一片死水,你為我留下一篇春的詩,盡在不言中,可是命運偏好捉弄……
  李平側著耳朵,微笑說:“鄧麗君。”
  夏彭年說:“我一直奇怪,一個人,怎麽可能有那麽美妙的聲線。”
  “你不覺得歌詞過時嘛?”李平意外。
  “喜歡聽就不覺老套。”
  “你怎麽會喜歡國語流行曲。”
  李平大惑不解,“你不是在美國長大的嗎。”
  “念大學的時候,同學全體擁有時代曲錄音帶,在異鄉聽得多,刻骨銘心。”
  “真沒想到。”李平喜悅的說。
  夏彭年也有點訝異,他竟與李平談起時代曲來,本來他還擔心同她沒有說話題材。
  “你覺得西洋熱門音樂如何?”他問。
  “我喜歡一個叫皮禮士利的人。”
  “什麽!”
  “雖然他已故世長久,但每次聽他唱歌,總覺得腳癢癢,想聞歌起舞,我想,世上能有多少事令我們高興得想跳舞呢,由此可見,他是好的。”
  夏彭年十分震驚,“李平,你懂得音樂。”
  “在內地,我一星期學兩次小提琴。”李平靦腆的告訴他。
  夏彭年忍不住說:“太好了,幾時我們合奏一曲。”
  李平睜大眼,“你也彈琴?”
  “不過程度很差。”
  “你玩什麽?”
  “你呢,你先說,梁祝?”
  “梁祝固然悅耳,惜全無西樂味道,用梵啞鈴演繹中國小調,雖說靈巧,本義全失。”
  夏彭年呆呆的看著她。
  李平問:“你的琴呢?”
  她的生命力恢複了,在書房中央轉一個圈,佻皮地打量環境,“不過我也肯定生疏得不像話了。”
  夏彭年小心翼翼,控製著情緒說:“琴不在這裏,改天我帶過來.讓你練習。”
  李平有點無奈,有點唏噓,“哪裏騰得出時間。”
  夏彭年說:“事在人為。”
  她怔怔地看著他.終於說:“我要走了。”
  “我送你”
  “可以借用電話嗎。”
  “你在這裏打好了,我到客廳等你。”
  李平猶疑地看著玻璃屋頂,“不會漏水?”
  夏彭年微笑,“絕不,我蓋的房子,我保證。”他退出去。
  李平獨自在書房發了一會兒呆,才拿起電話。
  她打到幼稚園去找卓敏。
  “下課沒有?”
  “有什麽事,小姐。”
  “我來接你,有事同你商量。”
  “好,我等你。”
  李平掛上電話,走出客廳。
  夏彭年已經準備好,“請問到什麽地方去?”
  “去找朋友。”李平說出地址。
  夏彭年有點為難,他完全不認識那些路名,隻得冒險闖一闖。
  他問李平,“你明天能否出來?”
  李平飛快的答:“我可以。”
  夏彭年見她回答那麽快,天真而率直,絲毫不耍手段,異樣感動。
  “明天,我們去跳舞,你會跳舞嗎?”
  李平點點頭,“吉他巴與華爾茲都會。”
  “太好了!”
  走到門口,鄰居洋童正在踢球,一腳把球飛到李平身邊,李平就勢拾起。
  小孩問她道歉,問她要回皮球,李平說:“沒關係,不要緊。”
  英語發音準得讓夏彭年側目。
  在車中,他們沒有談話,夏彭年出盡眼力認路,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被他找到彎裏彎山裏山的地點。
  卓敏在幼稚園門口等她。
  夏彭年說:“明晚給我電話。”
  李平點點頭。
  “自己當心。”
  李平向他揮揮手,車子去了。
  卓敏目定口呆,這是誰?李平怎麽同他在一起,況且兩人眉目間有著太多的默契,卓敏忽然想直四個字:如膠如漆。
  卓敏深深吃驚,不由自主地瞪著李平。
  李平拉一拉她的手,“可以下班了嗎?”
  看到卓敏臉上打著一萬個為什麽的符號,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卓敏有點慍意,“好笑嗎,這可不是笑的事情。”
  李平隻得低下頭。
  “這人是誰,你當心牛脾氣的王羨明宰掉他。”
  李平大眼睛裏閃過一絲憂慮,她知道卓敏沒有誇張,她們兩個人都太過了解羨明。
  “你們之間出了毛病?”
  李平握緊拳頭,衝口而出:“卓敏,我不想同羨明結婚。”
  卓敏張大嘴巴,“你瘋了。”
  “我不能嫁給他。”
  “到這種時候才反悔?人家酒席都訂好,這一兩日就要發貼子,你才說嫁不得?”
  李平出了一額的汗,神情是緊張的亢奮的,但語氣卻平靜:“我已經決定了。”
  “你打算幾時告訴羨明?”卓敏難過到極點,“這將會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打擊,李平,你對他不公平。”
  李平低聲說:“我知道。”
  “是為著那個陌生人?”
  “是。”
  “你認識他有多久有多深?”
  “那並不重要。”
  卓敏深深失望,“看樣子你是真的已經下了決心,那你還來找我做什麽?”
  “我現在還未能離開王家。”
  卓敏一時不能明白,狐疑地看看李平。
  “羨明以為我同你在一起,卓敏。”
  卓敏聽懂了,“你要我幫你瞞騙羨明?”她從頭到腳打量李平一次。十分震怒,她有種伸手去掌摑李平的衝動,好不容易才把激蕩的情緒按捺下來。
  這個時候,卓敏忽然悲哀起來,她發覺原來到這種地步,她仍然暗底裏秘密地私心愛著王羨明,她不忍看到他受到創傷,故此為這件事恨惡李平。
  “李平,”她說:“有時候,你也要替別人想想,這世界,不止你一個人。”
  李平倔強地答:“我不能替人想,因為從來沒有人為我想。”
  “我不能幫你。”
  “卓敏。”
  “不要再叫我。”
  “卓敏——”李平伸手去拉她。
  卓敏摔開她,轉頭回幼稚園。
  卓敏返到課室,在小小的椅子上坐下,才發覺已經淚流滿麵。
  李平站在街角一會兒,下了狠心,走到銀行去,把所有的存款提出來,放在裙袋裏,右手緊緊握住袋口,往市中心走去。
  李平沒有回王家。
  她失了蹤。
  王羨明失去未婚妻。
  日本館子失去得力夥計。
  正如她離開霍氏廠房,李平再一度故技重施,擺脫王家,沒有解釋,沒有抱怨。
  李平手上的現款可供她七日生活費,她在小小客棧裏,靠在簡陋的床板與花紋暖昧的枕頭上沉思,她的苦處,隻有她知道。
  公寓備有小小的無線電,扭開了,有人在唱歌,李平被歌詞深深吸引,隻聽得那女歌手無奈而又滄桑地輕輕傾訴:一串世事如霧般過去,一抹往事似水隻堪追,就似癡心的人泛過親愛夢鄉,感歎以後心裏長記憶,紛紛的笑淚如葉落片片,匆匆的愛恨盛滿每一天,縱使交出山盟海約,卻也知有日改變便勾起創傷。
  李平不由得神為之奪,跟著唱起來:從前流浪著遙望永恒,但忘掉每天細味落霞與溫馨,今天醒覺世如微塵,仿似碎蓮都仔細數遍,今天醒覺世如紅塵,仿似傳奇都仔細數遍
  唱完了,鬥室內還餘音緲緲,李平忽然格格地縱聲笑起來,笑到一半,掩起麵孔,轉為嗚咽。
  晚上,她見夏彭年的時候,雙目微腫。
  夏彭年像是沒有看到,一徑把她接往家去,興高采烈的說:“換了衣裳,即去跳舞。”
  可是那又是另外一個地方,不同的公寓,他的王老五之家。
  裝修風格差不多,李平發覺夏彭年喜歡寬大的空間,簡單而考究的家具,牆上不掛任何字畫。
  一進門,他給她一杯酒,他像是知道她需要它,李平豁出去,仰起頭,喝淨酒。
  酒並沒有嗆住喉嚨,似絲絨滑下,使她鬆弛。
  夏彭年遞給她一隻龐大的盒子,李平到臥室打開一看,不禁怔住,是件玫瑰紅緞子的晚裝,取出一看,隻見裙腳全是斑爛的印花,七彩繽紛,李平見獵心喜,竟暫時忘卻愁苦。
  把裙子穿妥,一照鏡子,不禁呆住,上身沒有吊帶,巔巍巍隻遮住一半酥胸,拉都拉不上。裙身傘樣灑開,長度隻及大腿,像是縮了水,好不暴露。
  過半晌,李平才想起在時裝書上見過同一款式,確是這個樣子,於是挺一挺胸,麵對現實。
  夏彭年輕輕敲房門。
  李平見盒內還有絲襪鞋子,也不客氣地連忙穿上去啟門。
  夏彭年看到盛裝的李平,震驚不已,他當然知道她是個不可多得的可人兒,但區區一襲新衣便會令她豔光四射至這種地步,卻不是他意料中事。
  李平有點靦腆,問:“還可以嗎。”
  “你將是今晚舞會中最出色的女子。”
  李平苦笑,色相真能夠為她搭通天地線?
  “來,坐下。”
  李平靜靜坐他身邊。
  夏彭年眼光無法離開那片雪白肌膚。但心跳得這麽厲害,他又不得不別轉頭去。
  他也苦笑,經過那麽多時間,那麽多異性,那麽多事故,他居然還會心跳,不知是凶是吉,是悲是喜。
  過了好久,他幹掉杯中不知年拔蘭地,輕輕說;“我很高興你已經出來了。”
  李平怔住,揚起一條眉,這是誰告訴他的,他怎麽會知道?
  夏彭年把答案告訴她:“我失去過你一次,我不想再失去你。”
  李平看著他,“你派人盯我哨?”
  “對不起。”
  李平低下頭,“沒有關係。”
  “你放心,夏氏名下物業眾多,不怕沒有存身之處。”
  李平不出聲。
  “對,我把琴帶來了,你要不要看?”
  一時間發生太多事情,李平無所適從,隻是說:“改天吧,今天不行,我都有兩年沒碰過梵啞鈴了。”
  夏彭年輕輕說:“一切隨你。”
  他再給她一杯酒。
  李平隨便地,斜斜地靠在長沙發上,夏彭年看著她很久說:“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目光。”
  李平笑了,放下酒杯,“來讓我看看那隻琴。”
  她跟夏彭年進書房。
  他自角櫥取出琴盒,打開,李平已經怔住,她探身向前,眼睛發亮,像一般女性看到大顆金剛鑽模樣,她的手輕輕碰到纖細琴身,微微戰粟。
  夏彭年說:“這是你的琴,李平。”
  “我的?”
  李平輕輕取起它,像是怕用多了力氣會損害它,終於又放下它。
  她說:“多麽美麗的琴。”
  “由家父為我拍賣得來。”
  李平猶疑。
  “來,李平,試試這一隻史德拉底華利。”
  李平鼻子一酸,淚水盈眶,不相信夏彭年除卻生活外還打算照顧她的靈魂,呆呆看住他。
  “試一試。”他鼓勵她。
  “但是我的手,……我已經忘掉琴藝,”李平跌坐在椅子上,悲哀頹喪的說:“此刻我隻懂得煮飯洗衣,手指已不聽其他使喚。”
  “胡說,”夏彭年蹲下,握住她的手,“你一定要再練琴。”
  “謝謝你,謝謝你。”李平情不自禁伸出雙臂擁抱他。
  夏彭年喃喃說:“我已替你找到最好的師傅。”
  李平站起來,揩掉眼淚,慢慢的把琴自盒內取出,拿起弓,校一校音,走到書房一個角落,轉過身去,用背脊對住夏彭年。
  她沒有即刻開始彈奏,夏彭年看到她雙肩顫抖。
  她咳嗽一聲。
  夏彭年知趣地關掉了書房的燈。
  李平終於把弓擱到弦上。
  感覺上手指像是粗了一倍,硬了十倍,不能彈屈自如,它們曾經揩過玻璃窗,洗過浴缸,捧過盤碗,擦過地板,如今,又回到琴上來。
  背著夏彭年,李平沒有顧忌,她的顧忌,她的睫毛如粉蝶的翅膀般顫動,豆大的淚水滴下,盡她的記憶,奏出她最喜歡的歌曲。
  夏彭年聽到琴聲開頭還帶點嗚咽,隨即流暢起來,曲子是大家都熟悉的麻發女郎,李平演繹得極之柔靡浪漫,活像一個愉快的五月天,女郎迎風散發笑靨迎人而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夏彭年用手托住下巴,聽得入神,家裏大人在他七八歲時便培訓他學習啞鈴,他不是不喜愛這一種樂器,格於天份,隻能自娛,不上台盤,卻是行家,今日聽到李平這一曲,知道她下過苦功,而且才華極高。
  李平並不止有張好看的麵孔,一副動人的身材。
  夏彭年覺得他找到了塊寶。
  李平放下了琴。
  夏彭年鼓起掌來。
  李平問:“彭年,這隻琴,真的送給我?”
  他溫柔地說:“送給你。”
  “世上隻有兩百五十隻史德拉底華利呢。”
  “即使隻有一隻,也屬於李平。”
  李平笑了。
  夏彭年看到她雙目中充滿生機問靈。
  她坐在地毯上,抱著琴,愛不釋手。
  李平撫摸琴身,覺得這一刹那是她最快活的一刻,沒有遺憾。
  但她隨即想到王羨明,心頭一沉,眼睛中那一點亮光便淡下去,她低下頭。
  夏彭年沒有發覺,他說:“時間到了,讓我們去跳舞。”
  李平依依不舍把琴擱回盒子裏。
  夏彭年莞爾,一切都值得,隻要李平高興,費再大的勁分享她的笑容都不算是一回事。
  夏彭年帶著李平走進舞會時,現場起碼有大半人轉過頭來。
  夏彭年人人都認得。
  但這女孩是誰?
  她幾乎有他那麽高,一頭短鬈發貼在頭上,漆黑大眼,天然紅唇,穿得非常暴露,露得十分悅目。
  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麵孔。
  眾人嘖嘖稱奇。
  城內略見姿色的女性已被發掘殆盡,哪裏還有無名的美女,但,她是誰?
  夏彭年看到眾人好奇、豔羨、意外、讚許,甚至略帶嫉妒的目光,很替李平高興。
  李平並沒有露出驕矜虛榮時下一般所謂名媛那種不可一世自封公主的樣子來。
  她天真自然地跟在夏彭年身邊,雖不懂應付大場麵,也不試圖去應付它,自由自在。
  這一點點不經意更使那班擺姿勢擺僵了的淑女為之側目。
  李平抱著遊戲的心情而來。
  不是說跳舞嗎,那就非跳不可。
  她沒有理會旁人,與夏彭年一直留戀舞池。
  夏彭年教她學最新的舞步,她一學就會。
  慢拍子是休息的良機,夏彭年問李平:“累了沒有?”
  李平問:“該回去了嗎?”
  “隨便你。”
  “我還是喜歡老式一點的音樂,我追不上你們的拍子。”
  “是嗎,”夏彭年笑,“你不怕落伍?”
  李平呶一呶嘴,“是呀,我是一個過時的人。”
  夏彭年哈哈開懷暢笑起來。
  李平當然沒有回到小客棧去。
  她已經出來了。
  夏彭年把她送到那幢小洋房,然後離開。
  李平隻想淋一個浴便入睡。
  洗完澡,她躺在床上,那隻有黑色身體,四隻白爪的貓,偷偷在房門口張望她。
  待她叫它時,它又溜走。
  李平關了燈,在黑暗中沉思。
  貓兒悄悄跳上她的床。
  李平告訴自己,這間臥房,與過往眾儲物室,不可同日而語。
  她輕輕哼道:一串世事如霧便過去,一抹往事似水隻堪追,紛紛笑淚如落葉片片,匆匆的愛恨盛滿每一天……
  李平墮入夢中。
  她聽見母親叫她:味咪,咪咪——
  李平掙紮,母親,我不是咪咪,我不是咪咪。
  李平沒有擺脫母親的手,轉瞬間那雙屬於婦人的手發生變化,憔悴的皮膚在腕骨處打轉,李平抬起頭,看到一嘴血的老人麵孔,外公,是外公!李平恐懼地尖叫起來,一聲接一聲,聲嘶力竭。
  她醒了,睜開眼,置身霍氏製衣廠狹窄的儲物室,那隻破舊的銀灰色小小三葉電風扇正在轉動發出軋軋聲,扇葉上沾滿黑色的油灰,李平努力清洗幾次,過兩天,它又髒了,她隻得放棄。
  李平喘息著,驚魂甫定,忽然看到門縫底竄進火舌頭,融融的直蔓延過來。
  李平精疲力盡,也不想再退再避再躲,索性閉上雙眼。
  “李平,李平。”有人叫她的名字。
  是王羨明,李平心底萬分歉意,羨明,你來了。
  王羨明走過來把強壯粗糙的雙手放在她脖子上,漸漸收緊。
  李平呼吸有困難,耳畔還聽到舊風扇轉動軋軋軋,像是卡住了。
  王羨明瞪大雙眼,額角青筋暴綻,咬牙切齒,要扼死李平。
  她的靈魂在那一頭出竅,悠悠然在空中飄蕩一會兒,落主這一廂的軀殼中。
  李平自床上躍起。
  她置身一間雪白的臥室中,這是另一個美夢,抑或是噩夢,已無法劃清界限。
  那隻精靈的貓壓在胸前,李平將它輕輕推開。
  室內有適度的空氣調節,舒適溫和寧靜,且莫論她留在這裏,身份地位之高低與一隻貓有什麽不同,李平做過亂世的人,她不會去追究底細。
  她下床,走到臥室,看著那隻寬大配有按摩噴嘴以及金水龍頭的浴缸。
  李平知道她永永遠遠不會再回去王家。
  她伸手摸摸咽喉,剛才一幕太過真實,羨明的手像是真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可見她內疚到什麽地步。
  “李平。”
  她轉頭,夏彭年來了。
  他手中提著那隻琴,李平接過,把它擁在懷中。
  “幾點鍾?”李平問。
  夏彭年有點困惑,“七點半。”他已多年多年未試過在這種鍾數起床,沒有什麽人什麽事能具魅力使他在天亮之前懷著忐忑的心出門。
  他頹然坐下,“李平,我應怎麽辦才好呢。”
  李平忍不住笑,這位英明神武,圓滑老練,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竟像小學生般,問出一個這樣奇怪的問題來。
  “李平,說你永遠不會離開我。”
  李平一聽,笑得更加燦爛,露出雪白牙齒,在這個明媚的清晨,她被夏彭年惹得大樂。
  夏彭年歎口氣,騷騷頭皮,也尷尬的笑起來。
  “李平,讓我們結婚吧。”
  李平驟然收斂了笑容。
  他是認真的,他對她有尊重。
  貓輕輕躡足而至,咪嗚一聲,擺一擺尾巴。
  李平向它眨眨眼,我,她心中對它說,我的座次,仿佛暫時比你高一點點。
  夏彭年與李平並沒有結婚。
  他們也沒有同居。
  夏彭年把山頂小築撥給李平,他仍住頂樓公寓。
  這三個月內,李平考取到駕駛執照,每星期上五次英文課,周末學琴,晚上陪夏彭年應酬。
  不消多久,她已置了一櫥新衣,雲裳是她的必需道具。
  著名女裝店對於這位新顧客的品味十分訝異。
  李平對素色及中性色調完全沒有興趣,專愛挑紅、黃、藍原始刺眼的料子,要不就大花斑爛,連選隻鱷魚皮手袋,都問:“有沒有紫色的?”
  可是她高大,年輕,漂亮,受得住俗豔的打扮,豐富的色彩使她看上去猶如熱帶森林中一隻野獸,襯得白皙的麵孔更具震蕩感。
  時裝店女經理說:“可惜是個毫無品味的美女。”
  老板娘笑了,“美女,何需品味。”
  夏彭年對於李平的選擇采取自由放任的姿態,有時也禁不住駭笑,惹得李平微嗔。
  不論笑或慍,她都是一幅風景。
  他喜歡她學習及吸收的態度。
  開頭請的是大學裏的英籍講師,那位先生約三十多歲,一見李平,張大的嘴巴無法合攏,夏彭年心中一氣,即時把他換掉,另聘高明。
  現任華裔女教師不但溫文熱心,也可靠安全得多,夏彭年不願李平的英語有牛津以外的口音。
  每星期五,梁太太與李平在上課時都以英語交談。
  夏彭年鄭重地垂詢進展,梁太太答:“她用功,好學,人又聰明,不必擔心。她英語口音比粵語準確得多。”
  夏彭年微笑,“李平的粵語始終說不好。”
  梁太太笑問:“重要嗎?”
  “不,不重要。”
  梁太太答:“我也這麽想。”
  過一會兒,他又問:“還要過多久她才能到我寫字樓來幫忙?”
  梁太太一怔,“我們此刻練習的,隻是一般社交應對。”
  “給她灌輸商業管理知識。”
  “要替她聘請這方麵的導師。”
  “請你全權負責。”
  “那恐怕還要待一年之後才有資格進辦公室。”
  夏彭年即時回答:“那不算什麽。”
  李平最覺享受的,還是練琴的周末。
  老師自內地出來隻有五年左右,李平與她十分投機。
  熟了,閑談,老師說起來:“聽到你的琴聲,看到你的姿勢,老叫我想起一個人。”
  李平問:“誰?”
  “是一位天才,她也姓李。”
  李平一震,馬上顧左右而言他,“我彈琴隻是為消遣,不能同別人比。”
  “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彼時恐怕你還沒有出世呢,琴棋書畫這些閑情逸致,曾經中斷過十年,相信你也知道。”
  李平攬著她的名字,珍如拱壁,凝目欣賞,對老師的話不予置評。
  “你要珍惜此刻的機會。”
  “是的老師。”
  李平放下琴,舉起雙手,嬌慵地伸一個懶腰。
  從前,她沒有這個姿勢,她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她疲倦。
  毋須多久,城裏某個圈子中人,都知道李平是夏彭年跟前的紅人。
  消息傳到夏家耳朵,長輩隻是裝不知。
  夏彭年幾個表姐妹沉不住氣,打趣表兄:“聽說是位新移民,鄉音未改。”
  “表哥真好興致,不知道平日與她講些什麽。”
  “當然是談情說愛呀,哈哈哈。”
  “幾時介紹給我們認識。”
  “有人見過,說她打扮過時,活像五十年代的豔星。”
  夏彭年一向最有幽默感,幾個表妹不過是說笑話呷幹醋,原本他可以有風度地一笑置之,但不知怎地,一提到李平。他便麵色大變,異常認真。
  夏彭年拂袖而去。
  夏家的人麵麵相覷,莫非,莫非這次他來真的?
  夏彭年越想越惱。
  五十年代的豔星?好,是又怎麽樣。
  他托汽車行經紀四出搜索,指明要一部五十年代雪弗萊廠出品粉紅色開蓬車。
  過時又怎麽樣,沒有品味又怎麽樣,他偏偏要幫李平將之發揚光大。
  車子找來了,夏彭年差車行翻新重修,花了比買新車更巨數倍的代價,使它的內外煥然一新,把它當禮物送給李平。
  李平一見,拍手叫好:“可愛極了。”
  她穿大花灑蓬裙,芭蕾平跟鞋,在老好雪弗萊旁一站,不知喚起夏彭年多少美麗的回憶。
  他是個早熟的人,女性第一次吸引到少年的他,也作興這樣的打扮,他的叔伯,全開類似的車。
  夏家的人知道這輛車的故事後,都沉默謹慎下來,不再提到李平這人。
  終於,他母親先開口:叫彭年把那女孩帶回來看看如何。”
  他父親夏鎮夷答:“聽其自然好一點。”
  夏太太說:“任其發展,隻怕他會同她結婚。”
  “彭年快四十歲的人,你我還管得了他?”
  “那女孩子據說很不堪。”
  夏鎮夷沉默一會兒,抬起頭來,“那也沒法子,誰教我們夏家子弟喜歡那樣的人。”
  夏太太蹬足,“老頭子,有其父必有其子。”
  “那麽,”夏鎮夷說:“就把她請來吃頓飯吧。”
  這一段日子,是李平一生中最稱心如意的時刻,她心無旁騖地享受每一天,自由自在,什麽都不愁。
  但是始終心底下有一絲陰影,她怕碰到王羨明。
  無論在什麽場合,隻要看到略有相似粗壯的背影,她便會立刻轉身躲避,怕那個正是王羨明。她的心會劇跳,背脊冒汗,她知道他會找他算帳,他不會罷休。
  這一絲恐懼似滾雪球般越積越大,給李平一種壓力。
  是以她也希望索性有一日被王羨明抓住,任憑他發落,勝過天天提心吊膽做人。
  出走後她一直未與王羨明重逢,他仿佛也消失在人海裏。
  他可有四出找她,可有為她傷心,可有震怒,原本撥一個電話到卓敏處,立刻可以知道,但是李平硬著心腸,不聞不問,不肯去接觸卓敏,漸漸,心頭那一處疤痕結痂,變成硬硬的一塊,碰到它,麻木地,沒有什麽感覺。
  夏彭年喜悅地同她說:“家父想同你吃飯。”
  李平聽了,即時作出反應:“我不想去。”
  夏彭年詫異,“為什麽?”
  何必見光?就生活在黑暗中好了,不知多自在多舒適。
  “你終歸要見他們。”。
  李平說:“我不認為如此。”
  既非媳婦,何必去拜見翁姑。
  世上權利與義務相等,沒有名份,落得輕鬆。
  李平冰雪聰明,一想便想通了大道理。
  “你對他們沒有好奇?”
  “早在報端雜誌見過他們的照片。”
  “不想與他們談談?”夏彭年溫言侍候。
  李平隻是微笑,不予答複。
  “不說不就是說好。”
  “我不想去。”
  夏彭年深覺尷尬,他還沒有求過異性,李平說了兩次不去,他已經頭皮發麻,不知如何應付。
  李平見他手足無措,忍不住笑出來。
  夏彭年握著她的手,放到臉頰旁。
  李平終於問:“我該穿什麽衣服?”
  夏彭年鬆一口氣。
  由他特地為她挑了件淨色式樣簡單的便服,配黑色鞋子手袋。
  李平說:“以前家父最恨過年有人穿黑白灰來同他拜年。”
  夏彭年說:“時勢不一樣了,人們口味越來越老練,像新衣的新衣早受淘汰。”
  李平轉過頭去,“你嫌我土?”一副嬌嗔模樣。
  夏彭年凝視她,隻是咪咪嘴笑。
  李平不甘伏雌,戴上副大寶石耳環,夏彭年也就不忍再壓抑她,隨她去。
  那夜,由李平開車上夏府。
  天氣不怎麽好,坐在開蓬車裏,悶熱,迎麵撲來的風熱呼呼的怪難受,夏彭年到底不再年輕,對天然環境的忍耐力日漸降低,於是鬆了鬆領帶。
  頭上是紫灰色的天空,一團團黑色的雨雲,夾著陣陣鬱雷,隨時要撒下豆大雨點。
  夏彭年覺得刺激。
  他年輕的女伴時時給他帶來任性的驚喜,他不知是感激好還是抱怨好。
  氣壓低,天氣熱,李平臉上微微泛起一陣油光,更顯得脂潤粉滑,十分動人,這時,她轉過臉,朝他笑一笑。
  夏彭年心中歎口氣,還有什麽遺憾呢,家底、事業、學識、美人,他都擁有,上主待他不薄。
  快到了。
  李平有點緊張。
  大戶人家的長輩,有他們的一套,心裏縱使一千一百個不喜歡,外表也不會露出來,不過對李平來說,是次會麵,始終是一個考驗。
  李平扭開車上的錄音機。
  夏彭年曉得李平喜歡聽歌,沒想到這一首會如此傳神地形容出他的心境。
  曲子叫我著了火。
  有壞的欲望。
  有時候好像有人拿了一把刀寶貝鋒利與鈍在我靈魂中央割開一條六寸寬的山穀。
  夜間我醒來被單濕透有一列貨運列車飛馳穿過我的頭。
  隻有你可以冷卻我的欲望。
  我已著火。
  嗬我已著火。
  嗬我已著火……
  夏彭年聽到這裏,伸手關掉錄音機,心內略覺煩躁。
  李平看他一眼。
  她一直不信他愛她。
  他對她好,自然,但夏彭年不可能全心全意愛任何人。
  人過了三十歲,最愛的永遠是自身,況且他是夏彭年,什麽女人沒有見過,三頭六臂他都不覺稀罕。
  到了。
  夏彭年說;“從這裏駛進去,對,直行。”
  李平依囑把車子停下來。
  早有男仆替他們拉開車門,延他們進屋。
  李平腦中閃過豪門兩個字。
  夏宅大堂中央懸著盞沉疊疊大水晶燈,左邊是會客室,右邊是通往二樓的回旋樓梯。一邊茶幾上供著大花瓶,插著數十朵毯大銀白色菊花,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李平覺得此情景無限熟悉,低頭一想,啊是,外公的老宅發還以後,她去看過,就是類似的格局。
  李平覺得一陣哀傷的親切感。
  隻聽得夏彭年叫了聲父親。
  李平趕快抖擻精神轉過頭去。
  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個中年人,相貌同夏彭年一式一樣,同一模子印出來似的,隻是身型略鬆略胖,大了一號。
  這必定是夏鎮夷了。
  照說起碼有六十多歲,可是看上去,頂多象五十出頭的人,到底養尊處優慣了的,上次在外國動大手術也難不倒他。
  李平想到她母親,五十多,看上去也就是五十多,扣一歲半歲也不行,異常蒼老。
  那邊夏鎮夷與李平一照臉,也深吃一驚,他對今天會麵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兒子的女友如果象普通電視小明星,他已經心足,沒想到李平氣定神閑,容貌秀麗,而且看真了,像足一個人。
  夏氏父子與李平在會客室坐下,夏鎮夷剛想開口,聽到身後夏太太揚聲問:“李小姐到了嗎,待慢了。”
  李平連忙站起來,微笑地,伸直兩臂侍候長輩。
  夏太太一看那溫馴的姿勢先有三分喜歡,心中暗怪妯娌的嘴巴刻薄,把這個女孩形容得妖精似的。
  她打量她,也難怪,長得太好,就惹人妒忌。
  “請坐請坐。”
  李平又乖乖坐下來。
  夏彭年笑望李平,一臉的憐愛,兩者全看在眼內。
  夏氏夫婦交換一個眼色,都深覺李平使他們想起一個人。
  夏鎮夷咳嗽一聲,“李小姐籍貫是上海?”
  李平眼觀鼻,鼻觀心,答道:“是。”
  女傭人捧出茶來。
  李平一眼看到茶壺茶盅是一整套時大彬,不禁訝異,這種最難得的古董,竟被夏家拿來當日用品,可見不是暴發之戶,享受已經到家了。
  夏鎮夷出名的懂得鑒貌辨色,觀察入微,把這年輕女孩子反應全看在眼內,噫,莫非她已看出學間來?不可能,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小孩,怎麽會懂得,除非自幼耳儒目染。
  那邊夏太太看清了李平的五官,也懷著心事,暗暗納罕,待李平喝過一口茉莉香片,便忍不住發問。
  “茶還好嗎。”
  “好得很。”
  夏太太微笑,
  李小姐獨個兒住在本市?”
  “是。”
  “彭年不大會得照顧人。”
  “不,他很好。”
  夏太太莞爾,到底還年輕,一套就套出心事來。
  “家人都在上海?”
  “隻得母親一人了。”
  “啊,”夏夫人忍不住,“李小姐,令堂尊姓?”
  李平一怔。
  夏彭年連忙輕輕說:“媽媽。”甫見麵,問得太私人了。
  李平卻不介意,“家母姓陳。”
  夏彭年一怔,嗯,原來霍氏不是李平親娘舅。
  誰知夏鎮夷聳然動容,欠一欠身子,“李小姐,你可認識一位陳樂琴先生?”
  “呀,”李平真正呆住,“哪是我外祖父。”
  夏鎮夷站起來,大驚失色,“樂琴先生是你外祖父,難道你是咪咪?”
  李平沒想到在夏家會碰見外公的故友,而且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李家上下名字都叫得出來。
  這個意外不但刺激李平,連夏彭年也意外得說不出話來。
  過半晌他問父親,“怎麽一回事,我們兩家原來是認識的?”
  夏太太沒去理他,徑自說:“不對,咪咪比你大。”
  李平雙眼潤濕,“咪咪是我姐姐李和的小名。”
  “人呢。”
  李平答不上來,看著夏夫人,脹紅麵孔,強忍淚水。
  夏夫人立刻知道答案,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夏鎮夷別轉麵孔,不忍追究。
  夏彭年再也沒想到夏李兩家竟有這樣的淵源,一時不知是悲是喜。
  終於,夏鎮夷問:“樂琴先生還在嗎?”
  “一日半夜被叫出去,再沒有回來。”
  “我的天!”
  夏彭年去斟了杯酒給父親。
  忽然之間,他的回憶泛現,失聲道:“我記起來,童年時我曾去過一戶人家學琴,那裏有個美麗的小女孩,剛會走路就能彈琴,趣致之至。”
  李平看著夏彭年,“你到過我外公家?”
  “是!我去過,父親,對不對?”
  夏鎮夷點點頭。
  李平訝異,“那時我還沒有出生。”
  “對,你還沒有出生。”
  夏鎮夷歎口氣,“數十年前的事了,我是樂琴先生行裏的小夥計,樂琴先生一直提拔我,照顧我,知道我經濟情形不好,說反正請了老師,便叫彭年一起去學琴。”
  李平聽著外公家的舊事,恍若隔世,有點癡癡的。
  夏太太說:“真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他的後人,彭年,你要同我好好照顧李平。”
  夏彭年立即答:“是。”
  機緣巧合,使他與李平間的關係順利過關,而且還得到了富麗堂皇的理由,公然接受父母認同。
  夏彭年一向好運氣,但這一次,連他自己都覺得了。
  他緊緊握著李平的手。
  夏彭年第一次看到父親神色激動,夏老是商場好手,有個綽號,叫夏狐狸,並不十分恭維,卻也可以從中知道他性格之一二,一向泰山崩於前而不形於色,這次有如此反應,可見李平的外公確是位重要人物。
  穿製服的女仆進來說:“開飯了。”
  除出夏彭年,沒有人吃得下,都隻夾了幾筷菜,喝了半碗湯作數。
  夏彭年不顧三七廿一,連添兩次飯,說著他與李平第一次見麵的情況。
  飯後,由他送李平回去。
  夏太太在門口握著李平的手,“有空時時來坐,切勿見外,不必彭年帶領,他若是惹你厭,你告訴我,我同你出氣。”
  夏彭年在一旁樂得直微笑。
  開頭他隻希望父母不嫌棄李平,不開口反對,就心滿意足,沒曉得事情峰回路轉,急轉直下,有這樣理想的結局。
  夏太太回屋子去。
  夏鎮夷迎出來,“事情這樣巧合。”
  夏太太說:“沒想到陳小姐的女兒會淪落在本市。”
  “碰到彭年,真是冥冥中注定。”
  “鎮夷,你還記得嗎,陳家隻得一個女兒,公主般珍貴,不知如何熬過那十年。”
  夏鎮夷怔怔地,過一會兒才說:“原來真有命運這件事。”
  “怎麽沒有。我剛想起,陳宅琴室裏,養著一隻黃鶯兒,每天要吃一個蛋黃,是個傳奇。”
  夏鎮夷想起來,慘淡地笑了。
  當年他是小職員,到大老板府上作客,戰戰兢兢,大氣不敢透一口,吃飯時候,菜式美味,不由自主,大聲咀嚼,被恩師一個眼色,羞得滿麵通紅……
  不久他決定攜同妻兒南下,到陳宅辭別,還得到恩師好幾封薦書,為他將來事業鋪路。
  夏太太喃喃說:“樂琴先生明明是個好人。”
  茶圃旁,夏彭年握著李平比常人略為溫暖的手。
  他說:“看,注定我們會在一起。”
  他像小孩子般高興。
  李平卻惻然不語。
  “過去的全過去了。”夏彭年勸她。
  李平沒有回答。
  “那美麗的小女孩,是你姐姐?”
  “是,天才不上提琴手李和,十三歲就成名。”
  夏彭年知道不該問,還是問了,“發生了什麽事?”
  李平再也不想忍住不說,她怕憋傷,“她自六層樓高跌下摔死。”
  夏彭年像是遭受當頭棒喝,頭皮發麻,雙腿釘在路上,不能動彈。
  那與他有數麵之緣的美麗小女孩。
  去陳宅之前,母親總是千叮萬囑,教他畢恭畢敬,陳宅的陳設猶如電影中布景,彈琴的小女孩如圖書中的安琪兒……
  夏彭年說:“李平,我真難過。”
  李平籲出一口氣,“算了,你說的,”她掉過頭來安慰他,“已經過去了。”
  夏彭年不出聲。
  騙誰呢,這種事,永遠不會過去。
  他們坐上車子,夏彭年說:“由我來駕駛”
  但是他發不動引擎。
  他笑,“到底是翻新的舊車,中看不中用。”
  他下車,“你在這裏等一等,我去喚人。”
  李平點點頭,夏府自有司機,哪怕回不了家。
  她知道她跟對了人,什麽事,到了夏彭年手上,即時擺平,不用擔憂,不勞操心。
  李平需要這種舒泰的感覺,她站在樹蔭下,深深喚著花香。
  她知道這是杷子,移植到異鄉,一樣芬芳。
  剛在沉思,有人在她身後問:“小姐,是這部車子?讓我看看。”
  語氣彬彬有禮,完全是下人應有的態度,聽在李平耳中,卻如晴空起了一個霹靂,她霍地轉過身子,麵對那個人。
  是王羨明!
  羨明也在同一時間看清楚了李平,這一驚非同小可,適才東家吩咐他出來檢查一輛拋錨的車,著他額外留神,他本來正沒精打采地看電視歌唱節目,心中嘀咕不知誰又叫夏家少爺神魂顛倒。
  來到花園,隻見少女苗條的身型,打個照臉,伊人卻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平。
  王羨明即時明白夢中人此刻的身份,她不折不扣,當然是夏少爺的新歡。
  刹時間一口濁氣上湧,王羨明漲紅麵孔脖子,握緊拳頭,踏前一步,像是要有所行動。
  李平呆呆的看牢他,她想都沒想過王羨明竟然一直替夏家工作,今日窄路相逢,這個場麵令她擔心過多次,一旦發生,李平反而有種解脫的感覺。
  她坦然無懼的看著王羨明,待他發落。
  倘若她狡辯、掩飾、逃避,羨明會更生氣,但李平鎮定的神色影響羨明,他緩緩放下拳頭。
  他心中有說不出的淒酸,一直憋著的眼淚奪眶而出,沙啞著聲音,問出那已經問過一萬次一億次的問題:“為什麽?”
  李平回答他,答案也已練無數次,清脆玲瓏地鑽進王羨明的耳朵:“對不起,我隻想生活得好一點。”
  就在此時,夏彭年過來了,“小王,怎麽樣,是什麽毛病?”
  李平的一顆心像是要躍出胸膛,她所恐懼的一刻終於來臨,憑王羨明的性子,一定會大叫大嚷,拆穿一切,使她下不了台,吃不消兜著走。
  也好,隻要能夠消掉他心中怨氣,也算報答了他,以後無拖無欠。
  誰知王羨明伸手在臉上揩一揩,回說:“不中用,我去把大車開出來送你們。”竟頭也不回往車房走去,像沒事人一樣。
  李平怔住,沒想到他有這樣的涵養,可見他是真喜歡她,即使她負他,他再怨忽,也不忍破壞她。
  李平於是夜經曆太多事故,說不出的疲倦,神情呆滯。
  夏彭年注意到,過去握住她的手,李平卻輕輕掙脫。
  王羨明駛出大車,李平一眼就認到是往日他載她去兜風那一輛,恐怕夏彭年做夢也沒想到,她早已坐過夏家的豪華
  “上車來,”夏彭年喚她。
  一路上王羨明像是把自身抽離了,駕車的隻不過司機小王,後廂坐著少爺及其常換的女伴,一切與他無關,他隻是履行職守。
  王羨明不是擅於言詞的人,他不懂得傳神詳盡地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隻覺得做一個死人,也比做此時此刻的王羨明要好過一些。
  不知過了多久,回程路像是長了十倍百倍,車子終於停
  夏彭年吩咐小王“我一會兒下來。”
  王羨明沉默不語,經驗告訴他,這一會兒可長可短,有好幾次他在樓下等得瞌睡,才接到電話,差他回去。
  王羨明心如刀割,點點頭,下車替他們開車門。
  他認得這層山頂住宅,也是夏氏的產業,李平住這裏,可見她身份是什麽,她跟夏某,自非一朝一夕之事,她跟他出來,並非一般約會。
  他回到車上去等。
  伏在駕駛盤上,王羨明問:為什麽不發作,為什麽那時才發覺,一個人如果心已死,就不屑爭氣。
  王羨明像是看見自己把利刀交到李平的手,李平無奈悲哀地緩緩將刀刺進他的胸口,剜出他可憐的心,可恨李平並沒有賺得什麽,她要他的心無用。
  這次,王羨明並沒有等很久,夏彭年過了十分鍾就出來了。
  是李平叫他走的。
  夏彭年滿以為是慘痛的回憶傷害了她,於是讓她早一點睡。
  李平躺在床上,一直熬到天亮。
  臥室雖然豪華,床鋪也十分舒適,但無數清晨,一覺醒來,李平都有種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感覺,她弄不清楚睡的是什麽地方,永遠要定一定神才搞得明白。
  她沒有永久地址,隨時隨地,都可以自動或被動地離開暫時的居所。
  剛有點安定,經過昨夜的事,她又猶疑起來。
  內疚羞愧一整夜,李平憔悴不少。
  貓兒以美妙的姿勢跳到她懷中,她輕輕問它:“關於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原不原諒,明不明白?”
  李平當然沒有得到答案。
  貓兒伸一個懶腰,在絲質被單上繼續它的好夢。這個時候,李平知道,她永遠比不上這隻貓。
  下午,有英語會話課,李平已經把普通應對掌握得十分好。
  她用英語同老師訴苦:“有時候我沮喪得想死。”
  “為什麽,”梁大太問:“是因為生活不如意?”
  “不,是因為我本性壞。”
  梁太太笑,“很少真正的壞人肯承認自己壞。”
  “是嗎?”李平怔住。
  “壞得到家的人,一定指責別人壞。”
  “可是我深深知道自己壞。”
  梁太太搖搖頭,“我不相信。”
  李平苦笑。
  “你商科進度如何?”
  “會計與統計皆無問題。”
  “管理科的作文有沒有困難?”
  “抄參考書罷了,我都不用起草稿。”
  “我從無懷疑過你的能力。”梁太太誇獎她。
  李平掩住臉,“很多時候,我都希望我沒有出生過。”
  老師詫異,她美麗的學生受過什麽打擊?這樣的低潮是罕見的。
  不過那麽年輕,那麽受寵,煩惱一下子就成過去,不必替她擔心。
  李平用手撐著頭,捱完兩個半小時的課程,一個人站在露台上奏小提琴。
  在這一帶,鄰居都已知道每天下午那新搬來漂亮苗條的女郎習慣在下午奏半小時的琴。
  好幾位放暑假的年輕人會得出來靠在欄杆上欣賞,樂章裏澎湃的感性使他們震蕩。
  稍後,李平接了一個電話,她原來不想聽,但女傭說,對方姓高,叫卓敏。
  李平立刻搶到房內取過聽筒,生怕卓敏不耐煩掛斷。
  “卓敏,我是李平。”
  卓敏在那頭說:“你還記得我。”
  這話挑戰的意味很重,但李平絲毫不想交架,她苦苦的說:“卓敏,出來喝杯咖啡。”
  卓敏冷笑道:“檀島咖啡,西冷紅茶。”
  李平沉默。
  “說真的,”卓敏歎口氣,“你何必對我這麽客氣,聽我的冷嘲熱諷,現在你根本不用理睬我這個階級的人了。”
  “卓敏,我以為我們是患難之交。”
  “可是李平,你那困難時期已經過去。”
  李平不知道哪一句話又會得罪卓敏,故此又靜下來。
  卓敏說:“你此刻明白了吧,與其辛苦遷就,不如換過一批朋友。”
  “卓敏。”
  “今早我見到羨明。”
  李平不敢出聲。
  “李平,我十分佩服你們兩位,原本雙方都可以做得很絕很醜,但是沒有,可見你倆互相尊重。”
  “你們……一直有來往?”
  “是的,我永遠是他的好兄弟。”
  “他還說什麽?”
  “他說他心死了,但又托我告訴你,他不相信你會跟夏彭年一輩子。”
  “我相信也不會。”
  “唉,我們找個地方喝咖啡吧。”
  “要不要來我這裏,我接你。”
  李平滿以為卓敏會懷著敵意前來,但她低估了老友。
  卓敏進得門來,打量過環境,問道:“你一直住在這裏?”
  李平點頭。
  卓敏說:“誰會怪你呢。”
  李平不怕她罵,隻怕她同情與了解,鼻子一酸,別轉麵孔。”
  “夏先生好像對你很好。”
  李平想了一想,“我亦待他不錯。”
  “都是雙方麵的,這年頭,誰是傻瓜,所以我一直勸羨明看開點。”
  李平伸手過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拍拍她手背,“以今日的標準來說,你已算是長情,不用內疚,羨明所不明白的是,即使你離開夏氏,也不再是以前那個李平。”
  李平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問卓敏:“以前的李平,是什麽樣子的?”
  “問你自己呀。”
  “我已忘記。”
  “總有點記憶吧。”
  李平呆呆的微笑,“我隻記得燠熱的儲物室,臉上身上每一寸肌膚,都是被人踩過的腳印。”
  “李平,不要記仇。”
  “故此我說我忘了。”
  “來,喝咖啡。”
  新鮮蒸餾的,還有,這青瓜三文治極之清香。
  但是,卓敏已不認識眼前的李平。
  華廈、錦衣、美食,李平經過簇新名貴的包裝,脫胎換骨,容光煥發,整個人像是一塊閃爍的寶石,同以前那個稍具姿色的黃毛丫頭,不能比擬。
  偏偏她還念舊,在故友麵前,異常謙卑委屈,使卓敏更加難做,誰於李平有什麽恩什麽義,她毋須耿耿於懷像是欠了誰。
  “羨明已經辭職。”
  李平抬起頭。
  “他打算租計程車開,收入差不多。”
  李平的目光轉向窗外。
  “當然要辛苦一點,不過是自由身。”
  黃昏,卓敏才告辭。
  天入暮,夏彭年來到的時候,李平抱著琴坐在圖畫室發呆。
  他沒有提到司機小王離職的事。
  怎麽會呢,滿屋的服務人員,來一個去一個,都不是重要的事。
  他隻跟李平說:“下星期,我們到巴黎去。”
  夏彭年要過去辦一點事,他問過自己,放不放得下李平,那答案是明顯的,他訂了兩張飛機票。
  這是李平第一次出門,坐在頭等艙裏,享受貴賓待遇,陪著夏彭年說笑、玩牌、讀小說給他聽,使他覺得十多小時旅程過得特別快。
  到了彼處,自有車子來接,駛往市中心自置公寓。
  夏彭年忙著用電話與各路君子聯絡,李平走到客廳,推開木格百葉窗,看到風景,當場呆住。
  遠處是那著名的鐵塔,他們住在四樓,一路上都是矮矮平房,密麻排過去,襯著中午的煙霞,李平覺得這一角落的巴黎再像上海沒有,都是平地,都夾著一條河。
  鴿子拍打著翅膀在她頭頂打轉,停睛可以看到它們飛遠,直至變為一個小白點。
  夏彭年在她身後問;“喜歡嗎?”
  李平猛點頭。
  女傭放假歇暑,夏彭年要搬往酒店,李平堅持不允,她愛上這層六十多年曆史的公寓,趁夏彭年辦公去,乘地下鐵路摸到市場買到食物及鮮花,興致勃勃做起家務來。
  不到一個星期,已在花都的右岸摸得頭頭是道,她不會說法語,但這裏一個字,那裏一個字,美貌是國際語言,路路皆通。
  李平喜歡在街上閑逛,很快,她學會字圓腔正地問途人:“借問聲,小姐/先生,請問附近有無郵局?”她每天寄一張名片給母親。
  手癢的時候,她找到琴店,隨便借用一隻,即興演奏一曲,其樂無窮。
  夏彭年見她這樣懂得消遣及享受,心懷大寬,多年前,他攜伴來開會,那女郎苦苦抱怨,隻懂得逛時裝店瘋狂購物,害得他戒掉邀女共遊的習慣,沒想到李平卻不是包袱。
  一日夏彭年回到寓所,發覺女傭已經回來。
  他問:“小姐呢?”
  李平出去買水果。
  一等兩個小時,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總記得比他早回來準備晚餐。
  夏彭年剛開始擔心,大門打開,李平鳥倦知返。
  她雙頰緋紅,眼睛發亮,興奮莫名,嚷道:“彭年,有那般好去處,你竟不告訴我。”
  夏彭年心知肚明,笑道:“你找到羅浮宮了。”“彭年,讓我們再多留三天,我要逛完它才走。”
  李平不知道羅浮宮是一個永遠走不完的博物館。
  她買了好幾箱的時裝才離開巴黎。
  開頭夏彭年不明白,甚有藝術天份與造詣的李平怎麽在挑衣服的時候欠缺水準,現在他了解,這完全是心理上的障礙。
  幸虧沒有人穿顏色比她更好看,這一年諸名牌流行的是裙邊泡泡小花裙,叫優雅的時裝買手及女士們吃驚,但李平問心無愧地照單全收——那麽貴的衣服,低調如何劃得來。
  再次踏上飛機,她同夏彭年說:“公寓反正空置,我真想留下來。”
  夏彭年詫異,“寧做異鄉人?”
  是的,在巴黎,沒有功課,沒有身份,沒有權利,沒有義務,沒有王羨明,也沒有夏彭年,可惜也無以為生。
  李平低下了頭。
  她沒想到,錦衣美食的時候,也會有生活壓力。
  夏彭年以為她留戀歐洲的風光,笑道:“看到花都已經這麽歡喜。”
  “還有更美的城市嗎?”李平大奇。
  “自然有。”
  “我不相信。”
  “下次我同你去。”
  “是哪裏?”李平好奇。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叫威尼斯的地方?”
  “啊,水鄉威尼斯。”
  “威尼斯有種沒落貴族金碧輝煌皆在褪色中的憔悴,一切隻褪剩淡淡的影子,像將明將滅的靈魂,十分動人。”
  這麽樣的形容,李平卻聽懂了,怔怔地在心中回味。
  就因為她不是在西式商業社會長大,所以心特別靜,感覺特別靈,才會仔細咀嚼夏彭年的夢囈。
  “下次一有空,我們就去。”
  “有無名勝?”
  “有。”
  “預先說給我聽。”
  “講出來就不稀奇了。”
  李平笑,“求求你透露一二。”
  夏彭年那裏經得起她這樣子軟言相求,怔怔的看著李平,過半晌才說:“在威尼斯,有一條橋。”
  李平聽到這裏,嗤一聲笑出來,“塞納河上起碼有十來條橋:新橋,亞曆山大三世橋——
  “不,這條橋,有個特別的名字。”
  “叫什麽?”
  “叫歎息橋。”
  “什麽?”
  “如何,”夏彭年笑,“與眾不同吧。”
  李平深覺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十分神往,“沒想到一條橋可以歎息為名,隻知道以形為題的有九曲橋、玉帶橋、七孔橋。”
  夏彭年但笑不語。
  過一會兒,李平瞌睡,握著他的手,盹著了。
  沒有化妝,清純的麵孔看上去仿佛隻有十多歲。經過數月相處,夏彭年在心中衡量一下,當初李平吸引他的是標致出眾的外型,但此刻,更重要的是,他覺得她了解他。
  說得滑稽一點,那麽多異性朋友中,隻有李平能夠排除重重障礙假麵掩飾,觸摸到他的內心世界。
  從前,也試過打開心扉迎接異性,她們也以破釜沉舟之心嚐試過接觸,都慘告失敗。
  所以夏彭年遲遲不肯結婚,他心有不忿,自問是個易相處簡單的男人,偏偏全世界的女人都把他當一隻性格複雜需索奇特的怪獸,出盡百寶設陷阱來捕捉他。
  都沒想到他有肉身,這些年來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弄得又驚又怕遍體鱗傷,幾乎以為自己有什麽毛病。
  幸虧碰到李平。
  她有罕見的天份,溫柔地天真地自然安撫他寂寞的心。
  夏彭年冷笑自嘲:沒想到吧,真詼諧,城內著名花花公子竟有一顆寂寞的心。
  他父親自從去年動過手術,已呈半退休狀態,事業的擔子幾乎全落在他肩膀上,隻有李平是他可安歇的水邊,他能夠與她躺臥在青草地上。
  一次李平問:“你是不是很有錢?”
  夏彭年老老實實的回答:“還要努力工作,怎麽可以算有錢。”
  李平駭笑,“怎麽樣才能算富有。”
  他想一想,答不上來,“也許到擁有私人飛機與島嶼的時候。”
  李平忽然更正他,“不不不,也許是當你覺得足夠的時候。”
  要留住這位可愛的人兒,唯一的途徑是同她結婚。
  一紙婚書能夠永久綁住她嗎,她需要時間想清楚,他也是。
  每次度假,他都想躲到廬昂或亞維濃舒舒服服地消失,永遠不再出現,但每次假期完畢,他又乖乖回到夏氏企業指揮如意。
  怪誰呢,誰會為他退出江湖而前哭失聲?怪隻怪夏彭年本人愛名貪利。
  他執起李平的手,輕輕吻一下。
  她右手無名指上套著他新送給她的鴿子血紅寶石,正沉著豔麗地暗暗閃光。
  她才是他的瑰寶。
  回到家,李平接到母親的信,她進醫院已經有好幾天。
  夏彭年很關注這件事,“把她接出來吧。”
  李平悲哀的抬起頭。’
  母親一直神經衰弱,遇事情緒會波動得很厲害,有點歇斯底裏。
  來到李平身邊,看見她過著這種不勞而獲,名不正言不順的生活,斷然不會好過,隻怕加深刺激。
  “不,”李平回絕。
  “那麽我同你進去看她。”
  “不。”
  夏彭年俯身看著李平笑。
  李平覺得不好意思,對著夏彭年,她自然而然會生出無理取鬧的意圖。
  “悶是不是?”
  李平不出聲。
  “我替你在公司裏安插了一個位置,下個月可以來上班。”
  “我?”
  “是的,你。”
  夏彭年永遠有出人意表的安排。
  “他們會笑我的。”
  “誰說的,隻有鄉下人才笑人,我公司裏麵全是管理科學的頂尖人才,誰也沒有餘暇做無聊的事。”
  “但,我算是誰呢?”
  “你是李平。”
  “李平是誰?”
  “李平是推廣部主管朱明智女士下的助理。”
  “朱明智小姐?”
  “你會喜歡她的。”
  “她會喜歡我嗎。”
  “她會幫助你培養自信。”
  夏彭年了解李平。
  她有一隻腳叉在過去的泥淖裏,無論換上哪一雙新鞋子,都覺得泥漿礙事,讓她耽在屋裏,陰影日深,不如叫她出外吸吸新鮮空氣。
  李平當下問:“我能做什麽,接待員?”
  “李平,你要是堅持這麽想,沒有人能夠幫你忙。”
  “對不起。”
  “朱明智會教你。”
  這幾天李平去朝見朱小姐,一見麵,就知道她們可以成為朋友。
  她就是李平羨慕的大都會女性代表:漂亮、正直、智慧,能幹、果斷、爽朗,沒有任何後台,獨獨靠學問及努力做到這個地位。
  李平不由自主的崇拜她。
  也不是沒有理由的,朱明智人如其名,在李平沒有出現之前,她召集三十多個下屬開過會議,半真半假的說:“我們有位新同事,下個月來上班,大抵你們都知道她的身份。這個燙山芋,我並不想接,但是不得不接,隻得視為一項挑戰。我要你們速速搞通思想,新同事在位期間,我不要聽到一言半語有關她的閑言閑語,以免連累他人,即使不能成為她的朋友,也請聽其自然。我個人的想法是:每個人都應該得到一個機會。”
  手下諸大小將領一律會心微笑。
  照說,像夏彭年這樣的人,再寵一個女人,也該把她擱得遠遠的,公私分明。竟然把她放在左右,要朱明智培訓她,可見已經著魔,無可救藥。
  一向英明神武的老板居然行此愚著,犯此奇險,反而令他們覺得此舉浪漫無匹,心一軟,原諒了他。
  李平進到這間空氣調節恒久維持在攝氏二十五度的辦公室,有點怯意。
  朱小姐接見她,看到李平紅花綠葉的套裝配金色假首飾以及一雙翠綠困金邊的鞋了,便在心中暗呼,上主,我如何應付這個女子呢,她簡直是個一人馬戲班嘛。
  但是朱明智隨即看到她謙卑的眼神及有禮有姿態,李平的身體語言傳達清楚的訊息:她衷心願意學習。
  朱明智中文雖然不大靈光,也不由得想起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諺語來。
  她決定給她一次機會。
  “請坐。”她對李平說。
  “謝謝你。”李平說。
  啊已經不容易了,她不是沒有神誌的。
  “你是我個人助理。”
  “是,多謝朱小姐栽培。”
  朱明智從沒聽過這種老式對白,大吃一驚,繼而歎口氣。
  夏彭年派這個任務給她的時候,曾經說:“賦你全權,絕不幹涉。”
  她答:“彭,你要開除我,不必來這麽陰險的毒招。”
  朱明智對訓練哈佛管理科碩士都不感興趣,何況是一個剛正在學英語會話的女孩子。
  但是夏彭年說:“我覺得你倆有許多相似之處。”
  這句話感動了她。朱明智在工作十年後才進修獲得大學文憑,一直認為是項成就,於是不再言語。
  況且三五七天後,這女郎玩膩了,起不了床,該場匪夷所思的遊戲即告結束。
  李平“上了一天班”,接觸到城內一群年輕才俊,他們與夜校的同學、日本料理店的夥伴,以及她過往接觸到的有很大的分別:老練、世故、自律、有禮,對她突出的外型像是視若無睹,十分客氣,但難以親近。
  那八小時內,李平捧著朱小姐指定要她閱讀的文件,起碼有三十次以上同自己說:回去算了,回去做一隻寵貓算了。
  但是鼓起勇氣,熬下去,捧著字典苦苦查閱商用詞語。
  夏彭年並沒有過來看她,他成天要開會。
  午飯,與朱明智一起吃。
  李平靦腆的問她:“為什麽整間寫字樓的職員都似穿製服?”
  朱一怔,“是嗎,這是你的感覺?”倒很新鮮。
  “你們好像愛煞灰色。”
  “我們?”朱明智啞然失笑。
  “為什麽?”
  朱明智和顏悅色的回答:“我個人認為,工作時間,一件衣服,如果吸引到任何注意力,便不是好選擇。”
  李平怔怔的,“我也要穿灰色?”
  “你不必。”朱微笑。
  李平想,我偏要跟風,向閣下學習。
  下午,她接到卓敏的電話。
  這個鬼靈精。
  聰明的卓敏永遠找得到她。
  “你在上班?”她訝異地問。
  李平有點怕卓敏,隻是笑。
  “李平,羨明想見你。”
  李平一震。
  “你可方便出來?”
  李平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也渴望見到王羨明。
  卓敏又說:“沒想到我竟協助你們藕斷絲連。”聲音有許多無奈。
  李平太知道卓敏,王羨明是她的克星。
  “我現在不方便說太多,明天中午等你電話。”李平不想被人看見她說私人電話。
  卓敏籲出一口氣,“明天見。”
  李平放下聽筒,朱明智便推門來,李平十分慶幸。
  朱坐下便說:“我不欲你錯過一星期五天的學習,夏先生已同意你上課時間由上午九時至十一時,下課立即到這裏實習,你認為如何?”
  李平當然知道這是命令,根本沒有征詢的意思,朱小姐進來的時候她已經站起,這時回道:“是。”
  朱明智笑一笑,出去了。
  李平發呆。
  這是幹什麽?
  夏彭年為何要她受軍訓,他為何要栽培她?
  上進是很吃苦的一件事,要提出抗議的話,還來得及,否則假期真正過去。
  下班,她同司機說:“假如夏先生問起,說我去買東西。”
  她走到時裝店,買了幾套朱式套裝,然後去搭計程車。
  車駛到一半,李平與司機攀起來。
  “你是車主還是租車開?”
  年輕的司機在倒後鏡裏看清楚乘客的容貌,十分意外,是哪一個女明星呢,一時認不出來。
  “租車,”他答:“一輛計程車連牌照兼首次登記稅要五十萬哪,哪裏置得起。”
  “租車怎算?”
  司機又看她一眼,“日更租金一百元左右。”
  “收入多少?”
  “約莫三百。”
  “啊,那也有兩百賺頭。”
  “小姐,”司機笑了,“油錢由我們自負,一更賺一百,已算了不起,遇到塞車,血本無歸。”
  他不明白女乘客怎麽會有興趣知道他們的苦處。
  李平一聽,頓時氣餒。
  王羨明永生永世翻不了身,出不了頭。
  司機說下去:“成萬個行家爭這一口飯吃,我要是有本事。立即改行,要不就買一輛計程車做車主。”
  李平仔細聆聽。
  “五十萬,一個月分期付款七千,捱七年,可以做老板。”司機喃喃自語。
  李平不出聲。
  五十萬,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筆數目,但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又微不足道。
  李平怔怔地,滿懷心事地動起腦筋來。
  計程車停下來,司機說:“到了,小姐。”
  李平付了豐厚的小費。
  夏彭年聞聲自屋中出來,接過李平手中的袋袋包包。
  他問:“喜歡辦公廳生涯嗎?”
  李平說:“這個問題,才一天經驗,怎麽回答得出來。”
  夏彭年知道李平,這表示她不十分欣賞他的安排。
  她心事含蓄,從不直接表達。
  他有點失望,“那麽,我們取消這項主意。”
  “讓我試三個月,一百天之後,沒有進展,我會知難而退。”
  夏彭年又高興起來,“好,一言為定。”
  當下李平問:“彭年,你給我的錢,我可以自由動用嗎?”
  夏彭年一怔,“當然可以。”
  “你不過問?”
  “要問就不會把款子過到你名下。”
  李平微笑,“謝謝你彭年。”
  “打算做投資?”
  “在考慮。”
  “公司裏有許多專家,你可以請教他們。”
  “我會很小心。”
  夏彭年笑一笑。
  第二天中午,卓敏的電話還沒有到,朱小姐就同李平說:“跟我來,好叫你熟習午餐會議。”
  李平才一怔,朱小姐已經揚起一角眉毛,像是說:小姐,你不是要我早半年預約吧。
  李平隻得說:“我立刻過來。”
  朱小姐說:“有話留給瑪麗代你交代好了。”
  “是。”
  沒有特權嘛,李平想,她把她當一般職員,隨即又笑出來,一般職員豈能得到這樣的待遇?再沒有特權,也還是特權份子。
  她仔細吩咐瑪麗,用許多“麻煩你”、“謝謝你”、“請你”、“不好意思”,這類詞語,太著意了,像瑪麗這種老資格的行政秘書不禁會心微笑。
  李平出來約半小時,瑪麗便接到找李小姐的電話。
  是男孩子打來的。男孩,不是男人,因為聲音怯生生:“李平小姐在嗎?”
  瑪麗有禮地答:“李小姐出去開會。”
  那邊靜寂,沒有反應。
  “請問可要留個口訊?”
  “不用了,下午我再找她。”
  “貴姓?”
  已經掛斷了。
  瑪麗聳聳肩,這一定是李小姐微時的朋友,不然,為何不大大方方陳詞?
  照李小姐適才著跡的樣子,她好像還頂在乎這個電話。
  瑪麗不想多管閑事,趁老板外出,取出一本小說來讀。
  李平這次外出,到下午三點才回來,又被朱明智捉住問她剛才到底聽懂多少。
  李平的答案叫朱明智吃驚,她完全外行,但具攝影機記;憶,現場四個人的對白句句記得一清二楚,並且具推理頭腦,能夠把事情分析一二。
  朱明智不敢待慢,她分明遇上可造之才,連忙把李平不明白的竊訣一一點破,把對方的企業、自家的弱點、人家的優點、夏氏的長處全部解釋清楚。
  李平聽得入迷,太精彩了,沒想到原來商場根本同戰場一樣,在一旁觀戰已經這麽刺激。
  她的地平線忽然拓廣,如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朱明智看到她雙眼發光,知道此人遲早會上癮。
  她感喟說:“二十年來,我都沒有收過徒兒。”
  “朱小姐,你就收我吧。”
  朱明智點起一枝煙,“豈敢豈敢。”她微笑。
  李平低下頭。
  “時間差不多了,你休息一下,可以下班。”
  李平隻得退出。
  朱明智噴出一口煙,可惜李平身後有個夏彭年,她始終是他的傀儡,永遠擺不脫這個男人的影子,否則痛下苦功,可以真正成才。
  但,如果沒夏彭年,李平何來機會,不知多少人才格於時運,淹沒芸芸眾生之中。
  夏彭年推門進來,“她如何?”
  朱明智按熄香煙站起來,雖是夏彭年手下重臣,禮數,更要做足。
  “不壞。”她說。
  “願聞其詳。”
  “不囂張不恃寵,心中有尊卑之分,十分大方得體,再加冰雪聰明。”
  “是可造之才?”
  “彭,你要造誰,誰就是人才。”
  夏彭年大笑起來。“真有那麽厲害?”
  朱明智喜歡李平,難得她沒有一絲小老鼠偷到油吃那種小家子氣。
  “你給我看住李平。”
  “好大的責任。”
  “我會報答你的。”
  輪到朱明智笑了。
  “我對李平有很高的期望。”
  朱明智不想知道夏李之間的私事,太危險了,於是說:“放心,我會教她我懂的一切。”
  夏彭年高高興興的出去。
  他去找李平,看到她在講電話,聽到她與對方說:“……卓敏,對不起,我臨時有事,明天好不好,明天一定行。”
  夏彭年馬上給她一個手勢,表示一會兒再來,心中卻想,原來李平也有她的小朋友。
  他不打算幹涉她,無論李平如何小心維係這一種友誼,總會受環境幹擾而無疾而終,到最後,她會同朱明智這一級的人成為莫逆。
  李平稍後到他房間,“你找我?”
  “今晚我們出去吃飯。”
  夏彭年看清楚李平改是改穿灰色純麻套裝,但內穿一件白底佻皮紅點的襯衫,一雙紅鞋盡露馬腳,他不由自主笑出來。
  李平呶一呶嘴,嬌嗔地拔腳就走。
  夏彭年待追上去,一想這是辦公室,才由得她去。
  他很快樂,喜孜孜在大班椅上轉個圈,白天也能看到李平,太理想了。
  那夜,在城裏最好的法國飯店,李平喝著克魯格香檳的時候想:王羨明,從來不把她當小玩意。
  人就是這樣,吃飽了便想得到其他的,特別是自尊。
  夏彭年喜歡她,但總覺得她不夠好,要改造她,看她脫胎換骨。
  王羨明的看法不一樣,李平是他的女神,就那麽簡單。
  李平已盡得吃西菜的精髓,再挑剔的社交儀態專家,也看不出任何紕漏。
  此時的她卻忽然想起行角熟食檔的湯團來,許久沒有吃了,一團麵粉當中裹一顆小小黃糖那種,人生如果像它就好了,香且糯,代價又不貴。
  李平聽到夏彭年問:“要甜品嘛,巧克力蘇芙利?”
  李平搖搖頭,“不,謝謝,我吃不下。”
  她把胃裏的空位置留著,第二天中午,見到卓敏,剛想建議去吃湯團,發覺王羨明沒有來。
  她問:“羨明呢?”
  卓敏答:“他開夜更車——”
  “現在是白天。”
  “小姐,你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卓敏的心情似乎欠佳。
  她說下去:“明明約的是昨天,你又偏偏爽約,昨晚羨明把車開出去,在大光豪夜總會門外接客,不知怎地,與人爭執起來,額角上擦傷油皮,一雙眼睛,腫得似爛熟桃子。”
  李平嚇一跳,慣性的低下頭。
  “今天我根本不想見你,是他叫我來的,他說:你推我我推你,這個朋友恐怕做不下去。李平,這樣毛躁的一個人,獨獨對你恒久忍耐,處處為你設想。”
  “他傷得不重吧。”
  “是他先動手,捱完揍,對方氣平了,不用他去派出所,否則豈非更煩。”
  卓敏處處護著他,以王羨明發言人的姿態出現,李平聞弦歌而知雅意,不問可知,卓敏此刻已以羨明的紅顏知已自居。
  李平當然懂得做人的道理,她沒有別的意思,隻想幫羨明一把。
  她微微笑,試探地說:“我早說過,你們是一對。”
  卓敏刷地漲紅子麵孔。
  她顧左右方方他:“我換了一份文員工作,薪酬比從前高。”
  李平衷心說:“那多好,簡直好極了。”
  “我自己也還滿意,老實說,離鄉別井,倘若生活沒有改善,又為何來,有些人會用到往上爬這種字眼,那是故意歪曲上進心,醜化人往高處的心理。”
  李平苦笑,她仍是她最談得來的朋友,“卓敏,你是上進,我是不擇手段。”
  “你太謙虛了,不是每個人都有耍手段的機會的。”
  寒暄已畢,李平踏入正題:“卓敏,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知道你不會平白無故赴我的約。”
  卓敏仍然一句是一句,絕無拖欠。
  “卓敏,開計程車,也是一行正職。”
  “不偷不搶不拐不騙,自然是正當行業。”
  “租車開,太吃苦了。”
  卓敏大眼睛朝李平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如說,有位車主,願意把租金折為車款,把車子給他用,若幹年後,車子屬於他,他幹不幹?”
  卓敏冷笑,“那把車主莫非發神經?”
  “也許,但有可能,他想償還王羨明。”
  “王羨明不想念不勞而獲。”
  “卓敏,他還得省吃省用苦幹做若幹年,沒有人要把車子送給他。”
  “人欠他,他又欠人,一生糊塗帳,哪裏還得清。”
  “卓敏,人人糾纏不清,獨你撇脫清高,不如做尼姑去。”
  “李平,你為什麽不直接向王羨明講?”
  李平微微笑,一頂高帽子無形無跡地送過去,“他一向隻聽你的話,卓敏。”
  高卓敏此刻那裏還是李平的對手,隻覺李平深明她意,深知她心。正是:人要好話聽,佛要香煙受。
  當下卓敏口氣軟化,“車從何來?”
  “你家親戚眾多。”李平提醒她。
  “都是窮人。”
  “這些細節,慢慢籌劃,主要是大前提獲你通過。”
  卓敏剛想說什麽,李平又搶著說:“你慢慢考慮周詳了,才知會我不遲。”
  午聚時間有限,卓敏是不敢遲到,李平則怕人看小,不想遲到。
  回到寫字間,她噓出一口氣,靠在門上,閉上眼睛,像是卸下部分擔子。
  誰知朱明智叫住她:“李平,你回來了嗎。”
  李平心想,我可沒遲到呀。
  “夏先生打鑼找你,有要緊事。”
  “我這就去見他。”
  “他已經回草莓山道去了,叫你立即趕到。”
  李平頓覺十分尷尬,明明是辦公時間,夏彭年卻如此著跡,把她呼來喝去,在眾人麵前破壞她形象:根本不像是出來做事的人。
  朱明智像是看澈她的心事。“你放心,這確是件事,你坐我的車,瑪麗隻當你替我辦事,沒有人知道。”
  李平感激朱小姐的細心,趕著去了。
  朱明智看著她背影搖搖頭。
  這就是李平難能可貴之處了,不少辦公廳女郎巴不得人前人後暗示同事伊與老板有暖昧的一手。李平,明明是這種身份,卻還努力劃清公私界限。
  做她也難,朱明智歎口氣,李平還年輕,好勝心強,總不明白,一旦走進這隻鍍金籠子,便終身脫不了金絲雀的身份。
  轉變包裝,於事無補。
  李平一上車,就接到電話。
  夏彭年興奮而愉快的說:“叫司機盡速趕來。”
  “彭年,是什麽事?”
  “大事。”
  李平受他感染,笑起來,“什麽大事。”
  “到來你就知道。”他竟掛斷電話。
  什麽大事,生意上的來往,再大買賣,他也引以為常,不會提起,那究竟是什麽事。車子抵小洋房門口,李平已經知道非同小可。
  她看到夏家的大車停在門口,那是夏鎮夷的座駕,出動到老太爺,一定有事。
  他們在等她。
  前來啟門的是夏彭年,他一臉的笑容:“李平,猜猜是誰來了。”
  夏彭年把身子側一側,讓她看清楚室內情況,李平立即稱呼:“夏伯伯,伯母。”
  “李平,這是誰?”
  李平一停睛,看到夏氏夫婦當中站著一位瘦削的婦女,她怔住,過半晌,緩緩向前踏一步,輕輕地,不置信,試探地問:“媽媽?”
  是,是她的母親。
  李平轉過頭去,夏彭年竟秘密地把她接了出來。
  此刻他正看著李平微笑。
  李平大意外了,百感交集,隻會得呆呆看住母親。
  夏鎮夷說:“我們先告辭,晚上一起吃頓便飯。”
  夏太太也說:“你們母女倆必然有體己話要講。”
  由夏彭年把他們送出去。
  李平這才上去握住母親的手,“媽媽,你來了。”
  到這一天,算一算,母女已足足三年沒有見麵。
  李平隻覺得母親又幹又瘦,額角眉梢眼邊嘴旁,統統密密麻麻布滿細紋。
  她神情惘然,彷徨多過歡喜,母女倆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李平讓她坐,她拘謹地坐在沙發上,像一個孩子初次到陌生人家做客。
  李平又讓她喝茶。
  夏彭年回來了,雙手插在褲袋裏微笑。
  李平迎上去,悄悄抱怨:“你都不同我商量。”
  夏彭年說:“你總是猶疑不決。”
  李平有苦說不出,過一會兒問:“她以什麽身份居留?”
  “遊客,不喜歡的話,可以隨時回去。”
  李平一聽,才鬆了口氣。
  夏彭年這才發覺李平與母親並不親厚,有點猶疑,原本是一番好意,要給李平一份驚喜,不過,母女總是母女,不用替她們擔心。
  他說:“我已告訴伯母,我們下個月訂婚。”
  啊,李平想,這使她身份明朗許多。
  “你怕在伯母麵前,沒有交代吧。”
  他什麽都想到了。
  “黃昏我來接你們。”
  夏彭年走了之後,屋裏隻剩下李平母女。
  她坐到母親身邊去,“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熟人吧。”
  “到現在我才想起來,原來是他。”
  “你指夏伯伯?”
  “可不是,他是你外公行裏的_個秘書。”
  李平說:“現在的身份不一樣了。”
  “想都沒想到,”李母微笑,“以前他叫我大小姐,替我養的蠶找桑葉吃。”
  李平可以想外公家最繁華時節的盛況。
  “三十幾年的事了,說來做什麽,不過這樣念舊的人家,無論在什麽年代,都算少有。”
  李平說:“他們一家都對我好。”
  “李平,你舅舅呢?”
  舅舅,多麽陌生的一個名詞,李平幾乎不記得有這麽一個人。
  “我搬出來已經有一年多。”
  李母擔心的問:“你同彭年打算幾時結婚?”
  李平知道母親一有機會必定會問這個問題。
  經過那麽多的劫難,發生了那麽多的事,她所關心的仍然是如此原始瑣碎簡單的事。
  也好,李平想,證明不折不撓,是人類天性。
  “時機到了才談婚姻問題。”
  “但是你人已經先過來了。”
  不可思議,李平看著母親,在這個水門汀森林裏,求生存活下來已是天大的本事及運氣,她卻來計較名份麵子。
  李平站起來,“媽媽,你休息一會兒吧。”
  李母當下發話:“也許我是不該來的。”
  “可是你已經來了。”
  “咪咪不會這樣對我說話。”
  “媽媽,咪咪是咪咪,我是我,她叫李和,我叫李平,我們是兩個人。”
  李母不出聲。
  李平掩著麵孔,“媽媽我們不要吵了,請你體察我的難處,這三年,我總在夢中看到你,謝天謝地我們終於見麵。”
  李母籲出一口氣。
  “媽媽,既然來度假,好好的輕鬆兩個星期,想吃什麽告訴我,愛上什麽地方,也盡管同我說,別想太多。”
  李平領她到睡房休息。
  她取出提琴,也不彈,把它捧在手上,對它說話:“母親從來不曾喜歡過我。”她輕輕訴苦,“無論我做什麽,同李和一比,馬上分出優劣,”李平歎口氣,“我又不能拿李和作榜樣,我根本沒有機會認識她。”
  說完了,圖書室一片靜寂,李平把琴輕輕放回盒子。
  待會兒母親看見了,又會得皺眉頭,說聲:“你還在玩這個”?
  母親愛她,那是一定的,但表達方式卻令她說不出的難堪。
  傍晚,夏彭年來接,同李平說:“我已替伯母安排好節目,不用你費神。”
  李平笑,這個人,無論辦什麽事,都舒服妥貼。
  “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創傷,李平,幫助她度個愉快假期。”
  “彭年,我還沒有謝你。”
  “喲,不敢當,隻要不怪奴才辦事不力,奴才已經心滿意足。”
  誰說世上沒有快樂的人,誰要尋求人版,把夏彭年推出示範。
  一連數天,李平停了上課時間,她母親忙於遊覽名市名勝。
  好幾次,李平想叫母親留下來,讓她盡點孝心,話到嘴角,又縮回去。
  隻要她玩得高興,李平於願已足。
  趁著她興致高,李平問她:“還喜歡這裏嗎?”
  “我不會打算久留,你們忙得那麽厲害,看得出這個社會屬於年輕人。”
  李平不說什麽。
  “李平,這三年來,看樣子你也很吃了一點苦。”
  她強笑,“沒有,我過得很好。”
  “待你結婚的時候,或許我會再來主持你的婚禮。”
  李平握住母親的手。
  夏彭年私下與李平說:“要不要把霍氏夫婦請出來見一見。”
  李平答:“不用了,何必呢,大家都懷著鬼胎,我又不急於表演今非昔比,所有恩怨告個段落算了。”
  夏彭年說:“一切隨你。”
  聽上去好像擁有極大自由,其實並不是那麽一回事,李平笑一笑。
  李母的心情較前幾天好得多,越是這樣,李平越與她相敬如賓,什麽重要話都不去說,沒有話題,就一味幹笑,夏彭年旁觀者清,覺得李平很累。
  他滿以為母女會得相擁痛哭,大訴衷情,不料兩人都是硬骨頭。
  當天,李平待母親睡了,站在露台看風景,適逢十五,月如銀盤。
  夏彭年告訴她:“伯母說,她過兩天就要回去。”
  “她肯來見我,已經難得。”
  “怎麽,”夏彭年笑,“你做過什麽令她失望的事不成。”
  李平過一會兒才答:“她一直懷念李和,認為我是次貨,無法代替李和。”
  “你多心。”
  “沒有,我確不能同姐姐比,我穿她的衣服,睡她的床,長得像她,但不是她。”
  “我相信你比她強壯。”
  李平笑,“我是粗胚。”
  夏彭年說:“我就是喜歡你這樣子。”
  李平答:“我很幸運。”
  夏彭年略覺意外,跟著說:“像我這樣的男人是很多的。”
  但是,如果夏家同李平外祖父沒有淵源,她就沒有今天的地位,更不要說是討價還價的機會。
  還是幸運的。
  李平聽見母親咳嗽。
  她進睡房去,看到母親正取起茶杯。
  李平坐在床腳。
  “你還沒休息?”
  李平微笑,“我還不累。”
  “這兩個禮拜,我玩也玩過,看也看足,休息兩日,要回去了。”
  “是。”
  “不如把舅舅請出來吃頓飯。”
  “媽媽,他早已恢複了本姓。”
  “啊。”
  “他的廠,也不叫陳氏製衣。”
  “但是——”
  李平說:“他同外公的糾葛,算了。”
  李母怔怔的,“當年你外公收他為過房兒子,外婆反對無效。製衣廠的資本,卻由你外婆墊出來。”
  李平想了一想,反而幫老霍說話,“不過他們夫妻的確長袖善舞。”
  李母無奈地說:“總算是一場親戚。”
  “何必叫他見了你心驚膽顫。”
  李母又追問:“他照顧過你,有沒有?”
  “有。我在他那裏,住過一年多,他管我吃住,還給我一份工作。”
  李母似征詢女兒意見似說:“那就算了。”
  她躺下來。
  已經損失太多,受過太大的打擊,一切她都不計較了。
  “你若真想見他的話——”
  “不,”李母擺擺手,“他也不會認得我了。”
  李平放下一顆心來,她怕霍某有意無意間露了口風,使她母親難堪。
  李平不想老人家知道太多,純為她好。
  她聽到李母長長一聲太息。
  李平關了燈。
  再出來,夏彭年已經走了。
  李平覺得門,想開車去兜風,走近車房,覺得身後有人,這一帶治安十分好,她並不驚惶,一轉身,看到地上有長長一條黑影。
  “誰?”
  “我。”
  那人自樹底下走出來。
  “羨明,是你。”
  “下班了?”
  王羨明點點頭。
  李平看清楚他,左眼泡果然又青又紫,腫起來,眯成一條線,他在抽煙。
  “你找我?”
  王羨明沒有給她肯定的答案,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過一會兒他說:“我也不曉得,把車開著開著,便駛到這裏來。”
  “要不要進來坐?”
  他有點意外,隨即搖搖頭,“時間太晚了,給人家看到,不太好。”
  他把人家兩個字,說得特別別扭。
  李平裝作聽不出來,“卓敏呢?”
  “不知道,睡了吧。”
  “卓敏一向對你很好。”
  “她對你也不錯,李平。”
  “我知道,她性格非常可愛。”
  “你也很好,李平,每個人都有他的苦衷。”
  李平怔怔的看住他。
  王羨明對著她微笑。
  在李平眼中,他笑得似哭一樣,她不忍心看下去,低下了頭。
  過半晌她問:“家人還好嗎?”
  “父親下個月退休,哥哥在辦移民,想與嫂子到溫哥華開館子。”
  “你會不會同往?”
  “我,我有什麽用,我是廢物。”
  他又賭氣了,李平牽牽嘴角,帶點笑意。兩個人站在樹蔭底下,誰也不想先行離去。
  王羨明問她:“有沒有空出來吃頓飯?”
  “叫卓敏也一起,好不好?”
  “沒有卓敏,我也不會怎麽樣。”
  李平連忙分辯,“我隻是想同卓敏聚聚。”
  “好,再與你通消息。”他轉身。
  李平追上去,“羨明。”
  他背著她站住了。
  李平問:“你怪不怪我?”
  他沒有轉過身來,“你說呢。”
  “你沒有怪我。”
  他仍然背著她,訕笑一會兒,“猜對了,我怎麽會怪你。”
  說完,他朝計程車走去,開車門,關車門,發動引擎,轉動車輪,把車子駛下山去。
  李平靜悄悄回到屋裏,淋個浴,坐在床沿,翻開朱明智指定要她讀的“管理要旨十法”,苦苦的背誦。
  天亮了。
  李平起來做咖啡喝,榨了新鮮橘子拿進去給母親。
  她也一早起來了,正在梳頭。
  李平問她:“媽媽,當年夏鎮夷南下,外公有沒有接濟過他?”
  李母放下尖柄梳子,“我不知道,我一向不理這些,”她苦笑,“幾曾識幹戈。”
  “會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人恐怕都已經不在了。”
  “能不能查一查。”
  “無憑無證,知道真相又有何用,反而壞了你同彭年的感情。”
  李平十分悵惘。
  李母說:“一個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上代的事,無法細究。”
  李平一想,深覺這話正確,便說:“媽媽,你還有什麽事要辦?”
  李母吟一下,“這裏吃不吃得到粟子蛋糕?”
  李平笑,“有,我即時吩咐人去買。”
  “嗬,對,有人托我帶印有米老鼠的絨衫。”
  “可以,沒問題。”
  李母凝視李平,像是有很多話要說,但是怕得罪她,不好出口。
  終於她說:“今年你已經廿三歲了——”
  李平接上去:“要結婚該結婚了。”
  李母不由得笑起來。
  這是她這大半個月裏,頭一次笑。
  李平與母親有了新的了解。
  兩天後,夏彭年與李平到飛機場送她回上海。
  李母拉住夏彭年一直說悄悄話,李平隻見夏彭年不住的點頭。
  李平當然知道母親說些什麽,故此隻有苦笑餘地。
  到最後,夏鎮夷兩夫妻也來送別,李母這才巔巍的上了飛機,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要老許多。
  李平看著她的背影,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送走母親,鬆一大口氣,獨自一個人,不管成敗,不必顧全顏麵,不怕有誰受不了刺激,她隻需對自己負責,多簡童。
  那日下班,她擁著貓兒,在長沙發上就睡著了。
  夏彭年沒有叫醒她,走到書房看桌球比賽的紀錄片。
  很有種過家庭生活的味道。
  夏彭年一邊喝茶一邊吃花生米。
  本來啤酒是更好的選擇,但他怕發胖。
  守著李平已經有半年,他內心異常滿足快活,根本不想有其他約會。
  以前每個周末換一位女伴,反而彷徨不安,不但沒有新鮮感,次次對牢一個陌生人苦苦思索話題,十分痛苦。
  現在好了,苦楚經已解除。
  不知什麽時候,李平已經站在他身邊。
  她把一隻手,輕輕放在夏彭年的肩膀上,夏彭年順勢親吻她的手背。
  “有沒有同伯母說什麽悄悄話?”
  李平坐在他身邊,把花生米的衣一一搓掉,盛在另外一隻小碟子上。
  她說:“母親告訴我,最近雞蛋可能要配給,魚類也相當稀罕,蔬菜倒還豐富。”
  夏彭年沉默一會兒,“就是這些話?”
  “不然還說什麽。”
  “她沒有問你幾時同我結婚?”夏彭年笑。
  李平一怔,笑問:“我們打算結婚嗎。”
  夏彭年看著她,“你說呢。”
  兩個人都沒有期望對方會提出正式的答複,李平的聰敏,一次又一次令夏彭年意外。
  過兩天,李平與朱明智午餐,閑閑說起:“夏氏,是怎麽起家的呢。”
  “憑機智及努力。”
  “眼光也要放得準吧。”李平答。
  “還有,運氣要好。”
  “當初,”李平猜測說:“一定從上海帶了本錢來。”
  “他們那個時代的人,都用盛肥皂的木箱裝滿金條南下來做生意,五兩重叫大黃魚,一兩重是小黃魚。”
  “夏氏在上海一定很有根基。”
  朱明智說:“相信是。”
  “這麽說來,夏鎮夷並非白手興家,是帶著資本過來。”
  朱明智有點警惕,靜靜不露聲色,笑道:“相信夏彭年必然樂意將家族發展史告訴你知。”
  李平聽出朱明智不願多講,乘機收蓬,也笑道:“彼時他才十歲八歲,相信不複記憶,稍後又被送往美國讀書……恐怕對這些掌故沒有興趣。”
  朱明智一句總結這個題目:“上一代生意人的興亡史,真不簡單。”
  誰說不是。
  朱明智呷一口咖啡,“一月份你要告假的話,早些知會我。”
  李平抬起眼來,像是不知道有這些麽回事。
  朱明智有點意外,不願多說,輕描淡寫的補一句:“我想或許一月你會出門。”
  李平想一想,隨即明白了,想必是夏彭年每到一月例必放假。
  他們這些人,說話都似打啞謎,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不知不覺,李平也成為其中高手,話麵不重要,猜測話底下的真意,才是學問。
  當天晚上,夏彭年已經把計劃告訴她。
  他已報名參加杜塞道夫至達卡第十屆的越野車大賽,比賽照以往習慣,在元旦日一月一號自西德出發,經直布羅陀海峽,橫渡地中海,在北非阿爾及利亞登陸,深入撒哈拉,轉向西部,到達接近海岸的達卡,為期二十二天。
  夏彭年攤開章程上的地圖,一一指給李平知道,她聽得神馳。
  全程一萬兩千公裏,從雪地出發,途經萬裏黃沙。
  三年前夏彭年參加過一次,用的是吉普車,終因機械故障拖返維修站,他一直忿忿不平,要卷土重來。
  再遲體能要吃不消,所以一定要去。
  他同李平說:“你有幾個選擇!留在本市、在巴黎等我----”
  他還沒有說完,李平已經搖搖頭,“我與你一起參予這項比賽。”
  夏彭年笑,“真孩子氣,你體能哪裏吃得消。”
  “哩!”
  “這是一個披星戴月的旅程。”
  “你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小姐,路途苦長,氣候變化強烈,若能經過這段不可思議的車程,你我都成為刀槍不入的超人。”
  李平隻是笑。
  這個生活在大都會嬌生慣養吹彈得破的公子哥兒實在小覷了她。
  夏彭年看到李平嘴角帶挑逗地似笑非笑的牽動,太迷人了,他受不起一擊。
  “好,就考驗考驗我同你的合作性。”
  李平籲出一口氣,她絕對不敢說對大城市繁華奢侈發膩,但總希望多點體驗,增廣見識。
  李平伸出手,“一言為定。”
  夏彭年與她握手,想乘她不覺,把她拉到懷中,誰知李平早有防備,用力一挫,夏彭年險些兒站不穩,要沉肘落膊,鄭重應付。
  李平見他狼狽,揚聲大笑,鬆開手。
  與她在一起,夏彭年永不覺悶。
  李平性格收放自如、多姿多采,實在是最佳伴侶。
  而這段日子,這個關係,由李平付出生命中最寶貴的一切換回來,不能不小心地多元化地應用。
  她已學會用電腦搜索資料,李平對知識有種天生的渴望,永不知足,吸收力強如一塊天然海綿,尋根問底,絕不言倦。
  這種態度挑起朱明智的好勝心,有時她給李平所做的功課多至殘忍,下意識要叫這女孩求饒,但李平卻總能鎮靜地應付艱苦工作量。
  李平知道朱明智考驗她,但真正吃不消的時候,還是可以叫救命,因為有恃無恐,反而一直沒有用到這個特權。一向避免在夏彭年跟前說起。
  在一個比較清閑的中午,高卓敏的電話到了。
  李平有說不出的歡喜,她一直盼望卓敏會自動找她。
  “李平,”卓敏一開口便問:“你上次那個建議,還當不當真?”
  李平忙不迭應:“真,怎麽不真!”
  卓敏歎一口氣,“我們出來談談好嗎?”
  李平又驚又喜,“羨明肯接受?”
  “見麵再說。”
  “你在哪裏?”
  “家。”
  “我來接你。”
  “李平,我已經搬出來往。”
  李平一怔。
  “我在你公司樓下等,五點半。”
  李平緩緩放下聽筒。
  莫非……不會的。
  會又怎麽樣,她已經離開王羨明,他已是自由身,難道她不要他,也不準別人要他不成。
  但,不會的。
  李平走近打不開的大玻璃窗,往二十五樓下的街道看,人車小得似模型。
  她的手抵住冰涼雪亮的玻璃窗,維持著同一姿勢,很久久,覺得疲倦,才轉身取起手袋,下樓去。
  卓敏已經站在入口處等。
  白襯衫、牛仔褲,高卓敏自有她的瀟灑。
  李平笑著迎上去。
  司機把車停在門口,李平自他手中接過駕駛盤,把車子開上山去。
  李平決定等卓敏先開口。
  卓敏問:“去草莓山道你那裏?”
  “比較靜一點。”
  卓敏沒有異議。
  踏進書房,卓敏便急不待的說:“你講過,有位計程車車主,願意支持王羨明?”
  李平坐下,想一想才說:“是,是有這麽一回事。”
  “他肯先墊付車價及牌照費用,然後按月收回租金折為車款?”
  李平點點頭。
  卓敏歎一口氣,“我代表羨明接受他的慷慨。”
  李平心中已經有數,她微笑起來。
  卓敏飛紅雙頰,“李平,實不相瞞,我已經同羨明在一起了。”
  李平耳畔有輕輕嗡的一聲。
  奇怪,她一直鼓勵高卓敏同王羨明走,這是最好最理想的結局,但為什麽,一旦親耳聽到卓敏說出這個消息,內心卻沒有預期的安慰?
  卓敏自顧自輕輕說下去:“是他叫我搬的,”聲音中有無限喜悅,“他從來沒有叫我做過什麽。”
  李平一直微笑,“那多好,你們快了吧。”
  “他還沒有提過婚事。”
  忽然之間,王羨明這三個字被一個“他”代替了,其中有說不出的柔情蜜意,無限的期望。
  他終於有了別人。
  李平訝異,他還會愛別人。
  “李平,”卓敏叫她,“你不怪我貪心吧。”
  李平抬起頭,一時會不過意來。
  “你想補償的是他,不是我,現在得益是我們兩個人,你不介意?”
  卓敏倒先說了出來。
  李平緩緩說:“他本來就是你的朋友。”
  “李平,你一直這麽說,”卓敏興奮極了,“你一直看好我們倆。”
  卓敏完全不計較當中發生過什麽事,她的態度再正確沒有,畢竟,任何事,隻有始與終最最重要。
  “我立刻替你們去辦這件事。”
  “李平,謝謝你。”
  “這是什麽話。”
  李平溫和地握住卓敏的手。
  “生活穩定之後,他就會想到結婚。”
  “一定的。”李平給她信心。
  “但是,這件事不要叫王羨明曉得可不可以?”
  此時,卓敏一切要求都是自私的,完全不合情理,她渴望得著王羨明,不顧一切,違反本性,也要獨自霸占他。
  李平有點寬心,原來卓敏性格也有陰暗麵,試練一到,原形畢露,既然人人如此,李平也就不必羞愧。
  李平抬起頭來,這一刹那起,她覺得不再虧欠他們兩人,他們又再度可以平起平坐。
  “可以嗎?”卓敏焦急地追問。
  “當然可以,”李平靜靜的說:“你放心,我會托車行代辦這件事,王羨明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真相,這是你我之間的一個秘密。”
  卓敏怔怔的看住李平,輪到她惶恐不安,“為什麽,為什麽對我們這樣好?”
  李平輕輕說:“砥礪英語,美好前途。”
  卓敏鬆弛下來,笑了,“你還記得。”
  那是他們英語課程補習班的格言。
  仿佛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高卓敏才喝一杯咖啡,就匆匆趕下山。
  愛一個人愛到那種地步,實在是非常累的一件事,但是卓敏心甘情願,求仁得仁,又不能說她不快活,因愛故生怖,時時刻刻以別人的喜怒哀樂為她的生活要旨,也不是不痛苦的。
  但,李平想,她終於得到了王羨明。
  李平取出她那隻史特拉底華利,輕輕擁抱在懷裏,什麽叫快樂?想什麽有什麽,是謂快樂,因為不能得到所有心頭渴望的東西,必須作出取舍,所以快樂永遠不能完全。
  李平揚起頭,大聲笑起來。
  滿以為王羨明會得愛她一輩子,像言情小說中形容那樣,老來潦倒,抱住酒瓶,喃喃念了她的名字,她也老了,但在他心中,她永遠是那個俏皮美麗的小李平……
  才怪。
  哪裏找這樣的癡人去。
  倔強正直如高卓敏,一見利之所在,即時低頭。
  李平輕輕說:“哎呀,都一樣啦。”
  她走到露台,舉起琴,彈的是吉卜賽旋律,樂章悲愴而激動。
  李平緩緩放下琴,轉身,看到夏彭年坐在安樂椅中。
  他說:“越來越出色了。”
  李平隻是笑。
  “這首曲子應該用關那利來彈。”
  李平吸進一口氣。
  “史特拉底始終纖弱一點,音線不如關那利圓潤。”
  李平拚命搖頭,一直笑,“我有這隻琴已經心滿意足,即使有更好的,也不作非份之想。”
  夏彭年凝視她,“真的,李平,你這樣滿足現狀?”
  李平無懼地看到他眼睛裏去,“是。”
  第二天,李平就聯同律師去車行辦妥一切手續。
  這是她首次獨立處理一件正經事,覺得非常驕傲。
  大筆一揮,免首期,低利息,王羨明生活有了著落,七三後他便成為車主。
  恐怕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草莓山道,黑暗中等待他過去的戀人。
  深深的寂寞侵襲李平,心債已經償還。再無牽連。
  像報紙上那種啟示:自該年該月該日起,李平離開王羨明及其家人,從此以後,一切華洋糾葛,皆與李平無關。
  王家待她,實在不薄。
  卓敏那裏,傳來斷斷續續好消息:“羨明心情比較落實”,“有時候開兩更車也不覺疲倦”、“他希望五年內可以還清債務”等等。
  卓敏胖了。
  連朱明智都知道李平有那麽一個朋友。
  朱小姐很欣賞李平念舊的質素,她也有微時的老相識,相不來就是相處不來,不是酸溜溜諸多諷喻,就是幫幫忙需無窮,結果一一疏遠。
  留一個步伐墮後的老朋友,不知要費多少時間心血,很多人會覺得劃不來。
  “聽你講,”朱明智說:“這位高卓敏好像很有出息,你知道公司等人用。”
  李平想想,搖搖頭,“她在外頭做得不錯。”
  那就真是君子之交了,朱明智點點頭。
  她笑問:“一月份放假?”
  李平一向對師傅坦白:“是的。”
  朱明智在透露心聲,“李平,真羨慕你。”
  李平睜大雙眼,不置信地指著朱小姐:“你,”又指自己的鼻子,“我?”
  朱明智笑。
  “不可思議。”李平低嚷。
  “年輕、貌美、愛護你的男朋友,以及穩操勝券的事業。”
  是嗎,連智慧的朱小姐都這樣看她?
  李平即時恭維朱明智,“你也是呀,你更什麽都有。”
  “是的,歲數在內,我快慶祝四十大壽了。”
  朱明智說得這樣幽默,李平想笑又不敢笑。
  她慨歎:“站在中年的山崗上,看出去的景色,同你眼見的不一樣。”
  “朱小姐,你那尊容頂多三十出頭,我不會騙你。”
  “李平,你太可愛懂事。”
  她倆已經成為莫逆。
  不久之前,李平尚有疑心,老覺得背後有人不住的竊竊私語。
  即使獨處影印房中,機器轉動,也仿佛是閑言閑語,每一張紙彈出來,都似悄悄說:“李平作弊,李平走捷徑,李平當心……”十分有力節奏。
  疲倦的時候,意誌力弱,特別聽得清楚玲瓏。
  簡直是神經衰弱。
  朱明智看在眼內,不動聲色,贈她一則小小童話故事,分明自兒童樂園裏取材,十來張圖畫,栩栩如生,是祖父與幼孫騎驢進城那個人所共知的寓言。
  李平一看就明白了。
  她好過許多。
  影印機與傳真機再同她說話的時候,她會輕輕喝道:“閉嘴。”
  到最近,更有大躍進,她發誓冷氣槽裏傳出李平加油的字名來。
  魅由心生。
  南下這幾年她都沒有正式鬆馳過,夏彭年這位老板要全力應付,他精力過人,喜歡應酬,一半是業務需要,但沒事.也愛把朋友叫出來吃頓飯聚一聚,李平當然次次要跟在他身邊。
  在人前,言行舉止更是半點錯不得。
  李平知道,夏彭年那些朋友的太太,都不大喜歡她。
  在化妝間,她們沒注意她坐在一角,不客氣地發表議論。
  “還是依利沙白陳比較適合彭年。”
  “這位李小姐實在太妖冶。”
  “大陸女人現在比台灣女人還厲害,豁出去做。”
  “苦頭吃足了,隻要有甜頭,勿擇手段,難道還回轉去不成。”
  這種話聽多了,簡直會積勞成疾。
  李平手中本來拿著粉撲子,僵在半空,過一會兒,才把它放下,還得等發話的女客先離去,免得大家尷尬。
  她對牢鏡子細細觀察,到底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左顧右盼,都沒看出端倪來,每個人看自己,總覺甚少暇疵。
  夏彭年有需要,她照樣出席,這是她職責之一,希望太太們多多包涵。
  美酒佳肴當前,李平有時候想:卓敏與羨明吃些什麽?他倆都是廣東人,口味很清淡,羨明喜吃海鮮,卓敏一定會親自下廚,炒一碟子活蝦,熬一鍋雞湯,兩人對牢笑欣欣,舉案齊眉。
  她真替卓敏高興,她終於得到了他,為他捱苦,服侍他,成為他生命一部分。
  天氣轉涼的時候,李平一時忘記添衣,感冒起來,服了藥,蒙著頭,在家裏睡覺。
  電話一直沒有接進房間。
  近黃昏,她下床喝水,女傭輕輕推開房門張望。
  李平轉頭,“有事嗎?”
  “一位高小姐找了好幾次,非常焦急。”
  卓敏。
  李平放下杯子,“為什麽不叫我聽?”
  “夏先生說過要你休息。”
  “她再找我,記得接進來。”
  但是一整晚,卓敏都沒有再找她。
  李平想撥卓敏新居的號碼,卻伯王羨明來聽,猶疑良久,終於作罷,百感交集。
  第二天有重要會議,夏彭年一早差她旁聽,李平不想缺席,靜靜吃了點心,乖乖上床。
  這一覺睡到鬧鍾叫醒她。
  李平起來梳洗;傷風藥令她暈眩,喉底尚餘一兩聲咳嗽,也顧不得了,這樣一點小事都藉詞告假簡直是個神話,她想起朱明智說的笑話:“產假頭準放九天,美容整形拉臉皮則放十四天,因職員外表改善,對公司形象大有幫助。”
  會議室裏有一張馬蹄形大桌子,一塵不染,李平希望有一日她可以坐上去,但此刻還不能夠,這時候她坐在朱明智身後。
  會議八點半開始,李平忙含一顆喉糖,無端咳嗽是大逆不道之事。
  每次大門一關,李平都覺與外界隔絕,飛機大炮都攻不進來,海嘯台風都不再重要,坐在房內的人,無論如何,要把這個會開完。
  這個城市,怎麽會不繁榮,幾百萬人這樣出死命頂住它向上,一心一意,在所不計。
  現在李平也是它的一份子了,她籲出一口氣。
  九點正,瑪麗忽然悄悄推門進來,蹲在朱小姐側邊,輕輕在她耳根說了幾句話。
  朱小姐一聽,立刻朝李平打一個眼色。
  李平急忙附身過去,朱小姐說:“有人急事找你。”
  李平一怔,這時主席已經停止說話,反感地不耐煩地朝她們看來。
  李平隻得以最迅速的動作,退出會議室,掩上門。
  她問瑪麗:“誰找我?”
  瑪麗朝她身後一指。
  李平轉身,接待室坐著高卓敏,憔悴、疲倦、傷心,像一夜之間老了十年,一身衣服又髒又皺。
  而且,李平一眼看出來,她有了身孕。
  卓敏怎麽會變成這樣子,李平大吃一驚。
  她走過去,叫她。
  卓敏像是看到救星,顫抖著嘴唇,卻開不了口。
  李平把她扶進辦公室,“有話慢慢說。”
  卓敏沒有回答她,“你現在可走得開?”
  “告訴我什麽事,可是王羨明同你有齟齬,先坐下,喝杯水再說。”
  “我昨晚就一直找你,羨明,他出了事,在醫院裏。”
  李平一顆心劇跳起來,語氣維持鎮靜,“哪家醫院?”
  “聖恩醫院六樓。”
  “傷勢可重?”
  “頭臉縫了好幾十針,恐怕還有內傷,”卓敏無限辛酸,“要留院觀察。”
  “怎麽會這樣?”
  “有人尋仇,在停車場等他,拿著鐵枝迎頭便打。”
  李平握緊拳頭,“是誰同他過不去?”
  卓敏頹然,“自從與你分手之後,他一直悶悶不樂,喝得很厲害,一言不合,便拔出拳頭。”
  李平緩緩抬起頭。
  “一整個晚上,昏迷中,他都喚你的名字。”
  李平聽卓敏這麽說,恍若隔世,那已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一早經已結束,怎麽又拿出來講。
  “請你去見他,李平。”
  “卓敏,振作一點。”
  平日活潑爽朗的卓敏,如今受盡折磨,乏力地靠在李平肩膀上。
  “我們一起去看他。”
  抵達醫院,若不是卓敏指出床位躺著的是羨明,李平恐怕認不出來。
  睡著的臉同醒的時候往往有很大的分別,況且王羨明的麵孔早變了形,兩隻眼角爆裂,縫過針,拙劣的針腳驟眼看似蜈蚣,又像條拉鏈,有點滑稽兼恐怖的味道,頭殼上纏滿白紗布,雙目緊閉,他正昏睡,沒有反應,但是卻咬著牙、咧著齒,充滿恨意,像不知要置誰於死地。
  李平心頭一陣辛酸,別轉麵孔。
  他們三人都變了,都不再是開頭那個人。
  李平尤其內疚,王羨明與高卓敏卻又是因為她而變成這個樣子的。
  她低聲問卓敏:“他父母呢?”
  “不敢告訴他們。”
  “兄嫂呢?”
  “上個月啟程到加拿大去了。”
  “昨晚至今,你一直沒有休息過?”
  卓敏搖搖頭,“他一直叫你的名字。”她不能釋然。
  李平連忙說:“他恨我。”
  卓敏抬起頭,苦笑問:“是嗎,他恨你?”
  李平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母親了?”
  “是的。”
  “你要小心身體。”
  “李平,看,他醒了。”
  李平轉過頭去。
  王羨明痛苦地眨動眼睛,做這樣的小動作都要用足全力,可見他傷勢不輕。
  李平很想好好勸慰他幾句,格於身邊的卓敏,不便啟聲。
  護士巡房經過,看到一個樣貌與裝扮都與三等公眾病房不合襯的豔女,不禁多看兩眼,李平更添三分尷尬。
  好一個卓敏,到這種時候還寬宏大量的附身過去解圍,“羨明,李平來了。”
  王羨明停一停神,他看到李平了,雙眼在一刹那閃出愛慕、渴望、怨懟、傷心、絕望的諸般神色來,逼得李平低下頭,她無法正視這樣一雙眼睛。
  他嘶啞的聲音問:“卓敏叫你來?”
  李平點點頭。
  他不記得昏迷時候叫過誰的名字。
  看到李平,他似乎得到滿足,竭力想擠出一個笑容,但不知怎地,淚水灌滿眼眶,不受控製,溢瀉而出,連他自己都吃驚,想伸手去揩,但手也受了傷,紮得似粽子,不能執行任務。
  李平按住他的手,“你很快會好的。”
  王羨明點點頭。
  “快要做父親的人,那毛躁脾氣,真得改他一改。”
  王羨明聽了這句話,頭上如著了一盆冰水,慢慢醒悟過來,眼中熾熱的神色漸漸褪去,他像是想起了前塵往事,逝去的早已逝去。
  李平又說:“從醫院出去,想必要補行婚禮,別忘記我的帖子。”
  羨明試圖解釋:“我喝了一點酒……”
  “以後要戒掉了。”
  羨明怔怔的不出聲。
  那一夜,他已經收了工,停好車子,在路邊熟食檔吃麵。
  隔壁一桌坐兩男一女,那女孩非常非常小,頂多隻有十五六歲,頭發剪得極短,他一看見那個發式,心中已經牽動,是以看多她兩眼。
  就是這樣惹的禍,吃到一半,兩男要拖走女孩,女孩掙紮,本來,王羨明再也不會去管那樣的閑事。
  但是,為著那頭短發,為著短發貼在後頸上那個桃子尖,他見義勇為,要去救那女孩。
  女孩有沒有逃脫他不知道,他捱了毒打。
  值不值得是旁人太難斷定的一件事,但是羨明心裏覺得反正已經為短鬈發吃了這麽多苦,添一點也不算什麽。
  況且,李平終於看他來了:可見大家仍是朋友。“
  李平轉過頭去與卓敏說話,腦後經過專人修理的那一綹頭發可愛地馴服地伏在白皙的頸項上,看在羨明眼中,一片迷茫。
  說他配不上李平,固是事實,但他這種所作所為,又何嚐配得上卓敏,羨明心中覺悟,喉嚨重濁地掙紮數聲,對卓敏說:“待我出院,真的要結婚了。”
  卓敏伏在他跟前,緊握他的手。
  李平很慶幸這件事如此結束。
  看看手表,已近中午,於是輕輕叫卓敏,“我要走了。”
  卓敏送到病房門口,李平把她拉到羨明目光不及的角落,把一疊鈔票塞在卓敏手心。
  卓敏還要掙紮,李平兩掌合攏,緊緊箝住她的手,也不說什麽,這樣過了兩分鍾,才鬆開手,轉身離去。
  司機看見她出來,馬上把車子駛近,要下來替她開車門,李平搖搖手,表示不必,自己上車。
  才坐好,李平覺得一陣暈眩,胃部抽搐,把早餐全部嘔吐在車廂內。
  她結結棍棍發起燒來,溫度上升到攝氏三十九度,醫生再三向夏彭年保證,李平不過感冒,一點危險都沒有,但他還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李平躺在床上,渾身發燙,感覺有點遲鈍,但看見夏彭年著急模樣,也不禁微笑。
  夏彭年扶她起來吃藥,手觸摸到李平臂膀與背脊,那豐潤的肌膚因熱度關係,感覺竟似將溶未溶的燭油,特別粘手,特別柔軟,難以形容。
  夏彭年定過神來,向她埋怨:“身體這樣差,如何擔任拉力賽副手。”
  李平不服氣:“我從來沒有生過病。”
  “恐怕要到外展學校去操一操身體。”
  李平但笑不語,當年下放的記憶猶新,何用到外展學校玩耍。
  夏彭年將一張長沙發搬到睡房,徹夜伴著李平,鬧得好大陣仗,很多時候,他先累了,下班鬆掉領帶,一躺下,七點多還未醒來,李平便取笑他。
  有時她也想,結了婚,也是這樣吧,待養足精神,他又該去應酬各路英雄,一直到淩晨才返。
  做他的女朋友最好,除非他願意改,但改了又不是夏彭年了,世事當然永遠美中不足。
  過了幾天,李平差不多痊愈,半夜口渴,獨自起床,發覺太陽穴已不再彈痛,呼吸也恢複暢順,感覺如再生為人,不勝喜悅。
  這才知道做人不過是最簡單的一回事,原來健康最最重要。
  李平走到客廳,一抬頭看到斜玻璃屋頂上繁星千萬點般的水珠,知道適才下過雨了,於是也不開亮燈,端張椅子坐下,靜看星光。
  背後門聲一響,她知道夏彭年進來了。
  “你已痊愈?”他問。
  “我想是。”
  夏彭年籲出一口氣,坐她身旁,握著她的手。
  沉默半晌,他看著李平問:“你有心事?”
  李平點頭。
  “說來聽聽。”
  李平隻是笑。
  “到今天還不願意把心事告訴我?”
  李平想想,也深覺過份,便說:“彭年,你認為我快樂嗎?”
  講了之後,又非常後悔,他對她百般好,就是要她開心,她這樣問,分明表示不滿,不知他什麽滋味。
  夏彭年卻沒有多心,他笑笑:“你自己說呢?”
  女性總是多愁善感,一點點小事引發許多春怨秋悲,一宗推一宗,如骨牌一般,情緒便接二連三地倒塌下來。
  李平低下頭,看著雙手,“我不知道。”
  “那是因為今天你累了。”
  李平說:“我還是上床去睡覺,你呢。”
  “回家,父親一清早要見我。”
  李平笑,“祝你好運。”
  夏彭年也笑,“為什麽我們總有點怕父親?”
  “不是怕,”李平更正他,“而是尊敬。”
  他內心知道夏氏的父子關係決無如此簡單,他對老父,不但是恭馴,也有忌憚的成份。
  夏鎮夷對這個爭財爭氣的兒子也很尊重,早把他當作生意上的夥伴。
  大清早他練完一套詠春,便看見兒子的車子駛了進來。
  兩父子即時密密開始商談。
  夏夫人在園子剪玫瑰花,看到他們父子親密的情形,內心寬慰,這也許是一個女人最愉快的時刻:丈夫身體健康,兒子尚未婚,兩個男人名義上都屬於她,她地位崇高。
  她走過去,隻聽得夏彭年說:“是的,是應該考慮跨國巨型投資了。”
  “那麽,你抽空到溫哥華走一趟,去拜訪連尼簡明,光是參觀他那座亞瑟愛曆臣設計的住宅,也是值得的。”
  夏彭年看他父親一眼,沉吟:“最快也要待明年。”
  夏鎮夷不悅,“簡明正等你去聯絡,轉眼機會旁落,不知多少人在一邊虎視眈眈,你竟一拖三個月。”
  夏彭年陪笑。
  做母親的看他眉梢眼角,會了意,“不舍得丟下李小姐?”
  夏彭年向母親眨眨眼。
  夏太太說:“把她帶在身邊一起去。”
  夏鎮夷即時說:“這次不可以。”
  夏彭年苦笑,“母親有所不知,父親讓我昭君出塞。”
  夏太太大吃一驚,“什麽,有去無還?”
  “不是,”夏彭年同母親訴苦:“比這還可怕,簡明家有位老小姐。”
  夏太太一怔,隨即笑向丈夫:“鎮夷,有這樣的事嗎?”
  夏鎮夷有點尷尬,隻得說:“三十出頭不算老小姐。”
  夏彭年乘機訴苦:“媽媽你想想那種老華僑,早在北美洲造鐵路時就移民去當苦力,姓氏都給外國人弄錯改不過來,世世代代隻得姓簡明,統共不好算中國人,如今發了跡,霸著幾個山頭,像做上皇帝一樣……媽,談生意是可以的,別的就不必了。”
  夏鎮夷啼笑皆非,“彭年,我竟不知道世上還有你怕的東西。”
  夏太太忍不住,“彭年,簡明小姐是麥基爾的建築係高材生,你別誇張。”
  夏彭年失色,“媽,原來你早知這件事。”
  夏太太說:“我當然知道這位小姐。”
  “兩夫妻串通來出賣我。”
  夏太太詫異,“彭年,今天你像年輕了二十年,莫非是李小姐感染你?”
  夏彭年咳嗽一聲,“我不過想爸爸媽媽輕鬆一下。”
  夏鎮夷說:“下個月你好動身了。”
  夏彭年不出聲。
  夏鎮夷問:“彭年,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同李平有什麽誓約吧。”
  “不,”夏彭年連忙否認,“她是個非常懂事的女孩子。”
  “那就好。”他出去了。
  留下母子兩人在書房裏。
  夏彭年歎口氣,“母後,我國擴充邊疆,不停征戰,有何止境呢。”
  夏太大笑問:“太子已經意興闌珊了嗎,你父皇還沒有呢,看樣子真是美人作崇。”
  “不關她事。”
  夏太太輕輕說:“我們都喜歡李平,你做什麽家裏都不反對,但婚姻到底是人生大事。”
  “媽,我並不想結婚。”
  “姻緣來的時候,不由你作主。”
  夏彭年笑,“我保證我不會。”
  “人家未必肯嫁一個吊兒郎當的浪子。”
  夏彭年一呆,“媽,你這樣看我?”
  “去去去,我也累了,不同你說,自小是這樣,滑不溜手,不知你心裏想些什麽。”
  夏太太也出去了。
  夏彭年無味地坐在安樂椅中。
  父親不支持的事,他絕對不會去做,但是,他父親慫恿的事,他也不見得急急服從。
  從小到大,夏彭年都采取這種平衡手段,利己而不損人。
  這次也希望可以順利過關。
  他終於開車子返公司。
  夏鎮夷這才同妻子說:“我沒有反對他娶李平,他自己也不小了,應當知道妻子與女朋友不可混為一談。”
  夏太太看他一眼,“是的,你比誰都清楚。”
  夏鎮夷當然聽出話中有話,忙顧左右而言他:“倘若是四十年前的陳家,又是另外一回事。”
  “彼時李平還沒有出生呢。”
  夏鎮夷出了一會兒神,結束這次談話:“我們會好好照顧李平。”
  夏太太不置可否,她的一切來自丈夫,非必要時,他的原則即她的原則,他的意見即她的意見,她幹什麽要反對。
  娶誰做媳婦不一樣。
  一連幾個周末,李平都在賽車師傅處上課,夏彭年留在公司,朱明智陪他。
  她把加國國家經濟時報攤開來,讀出頭條:“簡明氏收購第四大油公司寶森五十二巴仙股權。”
  夏彭年沒有反應。
  “此簡明就是彼簡明?”
  夏彭年點點頭。
  朱明智輕輕吹一下口哨,“爭氣的華人真不少。”
  “華人,你見過複姓簡明的中華民族?”
  朱明智笑。
  夏彭年瞪她一眼,怎麽好像每個人都知道他的秘密似的。
  過一會兒他問:“李平進展怎麽樣?”
  “彭,我不必瞞你,她的資質不低,但永遠離不了夏氏本家,彭,這年頭自修生不計分,她必須考取認可文憑才有資格打天下,惜又未到獲頒贈名譽學位的階段,隻得盲目努力。”
  夏彭年歎口氣,“你說得太婉轉了,換句話講,她永遠進下了麥基爾。”
  朱明智大奇,夏彭年花樣太多太透,做李平也實在不易,麥基爾?
  朱明智說:“我以為下一站你隻是要她去撒哈拉。”
  夏彭年又歎口氣,“沒有什麽,當我沒說過。對了,還有一件事。”
  朱明智隻是笑。夏彭年幾時變得如此眷戀辦公室,從前他一直揚言拖延下班是無能表現,公司要向職員倒收電費。
  誰知夏彭年忽然說:“你在夏氏的發展,也到了盡頭了。”
  朱明智連忙收斂臉,屏息等待下文。
  “建築公司是專業人才的世界,你在推廣部已經位極人臣。”
  朱明智苦笑,她何嚐不為前途問題擔心。
  “再說,這個城市裏沒有好的男人,你白白耽誤青春。”
  朱明智瞪她老板一眼,心想有話請說,有屁請放,沒理由說這些瘋話。
  “明智,我想派你到多倫多分公司。”
  朱明智站起來,“夏先生,我們在多倫多沒有分公司。”
  “是嗎,我說有就有。”
  夏彭年取起一枝鉛筆,敲敲桌子邊,輕描淡寫,語氣卻像小型上帝。
  朱明智坐下來,他們都是這樣,她見得多了,在這個功利社會,金錢的地位比在其他地方都要崇高,特別見功,有了它,額外呼風喚雨,時間久了,它的主人便覺得沒有辦不到的事,氣焰高漲,形諸於外。
  “派你出去怎麽樣?”
  “刺配邊疆,”朱明智喃喃說:“被貶滄洲。”
  “自然有你的好處,你可以開始新生活,找一個誌同道合,年齡相仿的對象,舒舒服服過其下半生。”
  夏彭年這番話充滿了感情,語氣憂鬱,朱明智一呆,他對誰說話?
  但他隨即恢複神采:“你想一想。”
  他站起來走了。
  李平不在草莓山道。
  女傭說:“有一位朋友結婚,李小姐去了。”
  李平叫司機送她去的,車上有電話,要把她找回來並非難事。
  但是夏彭年沒有那樣做,他願意等她。
  他悠閑地巡過整間小洋房,差不多一年了,李平並沒有積聚什麽零星雜物,衣服鞋襪都整齊地陳列在壁櫃裏,除此之外,獨欠私人物件,夏彭年早已注意到這一點,李平像是隨時可以無牽無掛地離開這個地方似的。
  她回來了。
  他迎出去。
  她穿著粉紅色緞子小禮服,可見的確是去觀禮。
  “你穿得不夠厚。”夏彭年說。
  李平臉上有一絲恍惚的笑意,坐下脫鞋,“我不覺得冷。”下雨了,鞋子有泥跡,可惜緞鞋永遠隻能穿一次。
  “婚禮熱鬧嗎?”
  “隻是注冊,沒有其他儀式,雙方父母都出席觀禮,除此之外,隻得三兩個朋友。”
  “我也喜歡小型婚禮。”
  “隻怕你結婚那日,本市半數居民要準備喝喜酒。”
  “不會的,我不請客,討厭極了。”
  李平除下外套,淡淡置評:“新娘子隻怕不肯。”
  夏彭年又問:“送了什麽禮?”
  “那是我從前的朋友,送水晶燈無用。”
  “你選了什麽?”
  李平看他一眼,不知他興致何來,尋根問底。“一整套嬰兒用品。”
  “嗬,有聲色了。”夏彭年怪羨慕的。
  李平也微笑,“是的,五月份出生,世上屆時又多一個小個人兒。”
  夏彭年枕著雙臂躺在長沙發上,這是他首次與李平閑話家常,別有一番滋味。
  李平換上家居便眼,坐在他身邊。
  “來,我們下棋。”
  李平取出道具來,與夏彭年對奕。
  終於結婚了。
  卓敏知會李平的時候,帶凱旋的語氣,像是三生修到似的,能夠這樣不計一切地愛一個人,也真是樂趣。她說,出院之後,羨明康複得很快,煙酒都戒了,沉默寡言,可說是因禍得福。
  “李平,十一月二十二號請你來觀禮。”
  李平當下就答應下來。
  卓敏同羨明的感情道路也算得迂回曲折,幸虧結局圓滿,有點像套老式文藝電影,男女主角之外,還加添一個叫人心碎的壞女人做配角,穿插帶出不少笑與淚。
  李平自嘲:你就是那個壞女人了。
  下雨,交通擠塞,小型婚姻注冊處在偏僻的角落,車子駛了許久。
  終於到達的時候,新郎新娘已經在注冊官麵前坐定,親友也都停止交頭接耳。
  李平為免觸目,坐在最後一排座位上。
  卓敏看見她,向她點點頭。
  李平發覺王羨明的母親在前座,那好婦人穿著光鮮的外出服,挽著隻黑漆皮手袋,嚴陣以待,看她的表情,對卓敏也相當滿意,一臉笑容。
  李平有過去相認的衝動,幸虧注冊官宣布儀式開始。
  這些日子來,李平的眼光也學得刁了,一看就知道羨明的西裝是現買的,因他身型高大,上裝袖子短了一點,領帶的顏色也不配。但是,有什麽關係呢,他娶的又不是她,隻要高卓敏看不出來就十全十美。
  卓敏穿寬身紗裙,耳畔別著一串絹花,依然故我,沒有化妝,在李平眼中,卓敏永遠冰清玉潔。
  他倆交換了普通的白金戒指,卓敏抬起頭來,看到羨明的眼睛裏去,那種平凡的幸福升華至最高境界,幾乎有點聖潔。
  李平長長籲出一口氣,她的心願都已償還,隻覺死而無憾。
  親友圍到一對新人身邊去,李平退到門邊。
  王母轉過身來,帶點疑惑地看住李平,仿佛沒有把這位電影明星般耀目的女客認出來。
  李平朝她微笑。
  王母覺得唐突了客人,訕訕地別過頭去,她沒有同李平打招呼。
  李平頹然想,她已經忘記有那麽一個人了。
  她問到門外,剛想乘電梯,有人叫她:“李平。”
  李平轉過頭。
  是新郎官。
  她連忙說:“恭喜恭喜。”
  “招呼不周到。”
  “哪裏哪裏。”
  他臉上的疤痕褪剩粉紅色的跡子,像是新近給誰抓了一下。
  李平勉力笑了一笑,“早在補習班我便知道你們會結婚。”
  他低下頭,忽然之間說:“除出婚禮,我沒有什麽可以給卓敏。”
  李平覺得很震蕩,作不得聲。
  “我是一個粗人,”他訕笑,“不會說話,李平,謝謝你來。”
  李平張開嘴,想說什麽。
  他又說:“你放心,我會對卓敏好。”
  李平低下頭。
  那邊叫他:“阿明,阿明,過來拍照。”
  “你媽媽叫你。”
  “那我先過去。”
  李平忽然等不及電梯了,她自樓梯間跑下去,一直轉一直轉,直到樓下,才鬆一口氣。
  然後她一直朝大馬路的方向走,一雙粉紅色的緞鞋就此濺滿泥斑。
  她剛才看到王羨明的眼睛,它們像玻璃珠子似的,呆滯麻木,所有神采與感覺都已失去。
  難道卓敏看不出來?不會的。
  但是他們都妥協了。
  李平一直急急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司機實在忍不住,叫她。
  李平停住步伐。
  這才想起,她是坐著巨型房車來的,她是該次婚禮的觀禮嘉賓,禮成後應站起便走,那一對新人,有他們的生活,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拉開車門,坐上車,返回草蕩山道。
  李平聽得夏彭年同她說:“將軍。”
  她順手一推,“又輸了。”
  夏彭年看她一眼,“你太過輕敵,心不在焉。”
  李平笑一笑,不出聲。
  “皮草都已經到了,有沒有喜歡的?”
  李平歎口氣,“一想到那是人家的皮,實在沒有興趣。”
  夏彭年奇道:“你說到什麽地方去了。”
  “太殘忍,我穿凱斯咪算數。”
  才講到這裏,大屋那邊找夏彭年,他趕了去。
  李平鬆一口氣,獨自坐露台上,看暮色合攏。
  夏氏父子好好開了一次家庭會議,夏彭年終於下了決心,建議派一小組人員去與簡明氏洽談,其中當然有朱明智在內。
  “你自己呢?”他父親問。
  “明年我一定去。”
  夏鎮夷也相當滿意。
  煩管煩,跑拉力賽的車子運到,他照樣成日泡在車房裏,連李平都幾乎冷落。
  一輛吉普,自歐洲運來,又再載返歐洲,隻用一次,折騰的費用足夠使普通人做名小富翁。
  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墮於首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涵之側。
  來不及鑽研了,他們就要出發。
  夏彭年笑,“現在退出,也還來得及。”
  李平隻是笑,不去理他。
  這樣大陣仗的遊戲,她不願錯過。
  抵達大雪紛飛的杜索道夫,李平跟著夏彭年入住近郊一幢家莊,天天早出晚歸,與同道中人共議大事。
  天氣實在冷,戶外活動甚多,李平戴著鴨舌頭帽子,穿大衣,另一副雷鵬水銀太陽眼鏡,加上短發,長挑身型,其他隊友誤會不施脂粉的她是十五六歲的男孩子。
  而夏彭年,當然是好那一套的神秘東方人。
  他們兩人卻一點也不知道有這樣的誤會,照樣形影不離。
  夏彭年對機械的狂熱令李平詫異,她說:“你從來沒有那樣對待我。”他一鑽到車底,三兩小時不出來是常事。
  李平又愛上北國的農莊生活,盡管是嚴冬,盡管是鄉下,好不氣餒,走到鄰居家中作客,北歐的孩子們都長金發,一絲一絲,有陽光的晨候,如織錦般閃爍,眼珠子是淡藍色的,抱在懷中如洋囡囡。
  “我終於吃到家製牛肉腸及酸菜。”她同夏彭年說。
  “我還怕你問。”夏彭年笑。
  每天晚上,她幫他洗淨雙手,有時候,指甲邊藏著的油汙不一定刷得幹淨。
  李平抱怨,“賽完這次車,一雙手就糟蹋了。”
  “很值得。”
  李平怔怔看住他,“彭年,我們不回去了怎麽樣,躲在這裏,與世無爭,靜觀四季變化,種種花,釣釣魚。”
  夏彭年捧起她的臉,“李平,你有歸家恐懼症。”
  李平苦笑。
  “你怎麽看我們大隊?”
  “似蓬車隊西征。”
  “形容得好。”夏彭年笑。
  “設備周全得很,偵察隊、維修隊、醫療隊……陣容恐怕比南極考察團還要鼎盛,算不了探險行動。”
  夏彭年不服氣:“這是奪標,不是狩獵。”
  李平微笑,不再去掃他的興。
  出發那日,隊友見李平上車,十分詫異,他們沒想到小男孩居然跟得那麽貼身。
  他始終是她的老板。
  車子到莫洛可,幹燥酷熱,李平買了當地袍帶,扮成土著,用白紗布緊緊纏頭,是防止中暑妙方。
  身體一吃苦,大腦便停止思想瑣事,忙著與環境對抗,李平適應得比夏彭年好。
  車子連日接夜開動,披星戴月,吃幹糧、喝壺水,夏彭年心中一疊聲叫苦,體力不支已是明顯的事實,再堅持下去徒然自欺欺人。
  車子已駛入撒哈拉,沙漠萬裏無雲,晚間一抬頭,可以看到滿滿一蒼穹的星。
  夏彭年把車子停下來。
  李平不出聲,待他先開口。
  “今天幾號?”
  “一月十日。”
  “明天是休息日。”
  一顆流星,劃過夜空,墜向西方去了。
  “有沒有許願?”夏彭年問。
  “有。”
  “可不可以公布?”
  李平說:“希望洗一個熱水澡。”
  夏彭年大笑起來,“難為你了。”
  李平微笑。
  “我們回去吧。”
  “真的不繼續走?”
  夏彭年攤開手,手心已經粗糙不堪,水泡破了,長成老繭。
  “你知道我總會跟著你。”
  夏彭年歎口氣,“歲月不饒人,你支持我無用。”
  李平笑,“你算了吧。”她緩緩除下頭巾。
  “還有一半路途才抵達目的地。”
  李平一時不知他說的是人生的路程呢,還是越野車程,抑或是他與她之間要走的路。
  “下半部還要難走,不如回頭是岸。”
  李平看他一眼,不出聲。
  “李平,你是聰明人。”
  置身沙漠,夏彭年說起這樣的話來,算得是胡言吃語。
  但無論他說什麽,李平總是耐心聆聽,她這一點溫柔,最最使夏彭年感動。
  他欲語還休,終於決定把吉普車往回駛。
  萬裏無雲,夜間的氣溫與日間差攝氏十多度。
  李平說:“天空這樣清晰,可以看到天後星座那邊去。”
  “李平,這裏隻有你我兩人。”
  李平微笑,“彭年,你想說什麽,盡管說好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一聲不高不低的爆破聲。
  夏彭年詛咒,“輪胎!”
  李平馬上認出來。“前左輪。”
  “副手,現在可真要你幫忙了。”
  “義不容辭。”
  “下車吧。”
  夏彭年取出照明工具,檢查情況,取出候補車胎及工具箱子,操作起來。
  李平打量環境,問他:“你猜小王子會不會再度出現?”
  夏彭年歎口氣,“不管用,你我早已聽不懂他的言語。”
  李平點頭苦笑。
  大路上有車於駛近,看到夏彭年拋錨,呼哨著問:“要不要幫忙?”
  夏彭年喊回去:“不必,謝謝。”
  李平說:“有點像趁墟。”
  “果真孤零零剩下我同你兩個人,又如何?”
  “也許我們會說出真心話。”
  車子駛過,又暫時恢複靜寂。
  夏彭年放下工具,看著李平,“巴巴的跑到這裏來講真心話?”
  “遠離文明,沒有顧忌。”
  “好吧,李平。”
  他走到車廂,取出水壺,大口大口喝水。
  李平覺得有點寒意,用毯子裹住身體。
  夏彭年看著她說:“你一定知道夏氏當年用的是你外公的資本。”
  李平很平靜的答:“可以猜想。”
  “你為什麽不說出來?”
  李平抬起頭,“說什麽?”
  “說夏鎮夷吞沒你家的生意,就同霍氏的所作所為一樣。”
  “那並不是我的資金。”
  “你是陳家唯一的承繼人。”
  “彭年,我情願不討論這個問題。”
  “李平,這種事,藏在心裏久而久之,會變成一團癌腫。”
  “我沒有活的證據。”
  夏彭年頹然,“但我同你都知道,後來夏氏賺了大錢,家父並沒有向你外公匯報。”
  “那時內地已經在搞各種運動,彭年,他們沒有機會傳遞訊息。”
  “真的,你這樣原諒夏鎮夷?”
  李平靜靜說:“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在心中。”
  夏彭年捧住頭。
  李平問:“這一段日子,你就是為這個不開心?”
  “是。”
  “很多人帶著黃金南下,很多人在三兩年之後淪為乞丐,極明顯夏氏有經營生意的天份。”
  “所以不再追究?”
  李平失笑,“如何追究?”
  “我一定要賠償你。”
  “是嗎,所以你對我無微不至?”
  夏彭年握著李平的肩膀,搖兩搖。
  李平苦笑,怎麽會跑到天涯海角來攤牌。
  也許是對的,在公寓裏,一旦吵起來,隻要任何一方麵開門出走,這段關係便宣告結束。
  在這裏,走,走到什麽地方去?
  說什麽都得把話統統給傾訴出來。
  李平牽牽嘴角,“我情願你對我好,是因為你喜歡我的緣故。”
  “你還有懷疑嗎?”
  李平搖搖頭,“沒有。”
  夏彭年歎口氣,“我累了,我們放信號管吧。”
  李平忽然問:“你一直知道我與王羨明的事?”
  夏彭年看她一眼,上車,取過信號管放上天空。
  半空中炸開來,像一朵孤獨的焰火。
  他說:“你從來沒有瞞過我有這麽一個人。”
  “我們時常見麵。”
  “人總需要朋友。”
  李平笑,“你太勇於原諒我了。”
  “李平,我從沒把你當過禁臠。”
  隻怕把話都說清楚了,也就不拖不欠,不能繼續糾纏下去。
  “我還送過很貴重的禮物給他。”
  “給他們夫妻倆,”夏彭年訂正她,“他結婚了,不是嗎。”
  夏彭年都知道。
  “你不可能做得更好。”
  “你真的那麽想?”
  “當然。”
  李平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夏彭年說:“要是維修車子不來了,我們喝光了水,吃完了幹糧,後人會看到兩副白骨。”
  “至少生前他們把話都說清楚了。”
  “李平,我多希望可以和你共度餘生。”
  “隻要你肯,我沒有問題。”
  “我不能磋跎你。”
  李平即時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打算娶她,也不忍叫她一輩子沒有名份的跟著他。
  李平微笑,“你要遣走我。”
  “李平,我不得不這樣做,為著你的緣故,你必須離開我去尋求新生活。”
  “倘若我不願意呢。”
  “輪不到你選擇。”
  “或者我情願一輩子做夏彭年的女朋友。”
  “為人情婦並不是一份好職業,過幾年你會知道,名譽壞了之後,再也找不到合適的人。”
  “或者我不想再找什麽人。”
  “你才二十三歲,現在決定獨身到老是太早了一點了。”
  李平緊抱住他。
  夏彭年苦澀的說:“對不起李平,世上那麽多人,我沒有愛你最多。”
  李平說:“我希望維修車永遠不要來。”
  “你知道什麽,李平,我也這樣想。”
  事與願違,它還是來了。
  他們兩人乘直升飛機折返中途站,沒有逗留。
  回到草莓山道,才知道什麽叫做恍如隔世。
  傭人看見李平,吃了一驚,原說要到一月底才回來,她沒有準備,正在工作間熨衣裳。
  見到李平,連忙出來侍候,忘了把一隻小小無線電關上。
  李平聽到熟悉的歌詞傳出來,仍然是那溫柔淒涼的聲音:一串世事如霧便過去,一抹往事似水隻堪追,紛紛的笑淚如落葉片片,匆匆的愛恨盛滿每一天,從前流浪著遙望永恒,今天醒覺也如紅塵……
  李平有種衝動,想打爛這隻無線電,把它踢到角落,踏個粉碎,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她隻是緩緩伸出手,輕輕把它關掉。
  忍得太久了,她已經不在乎發泄,命運要是決定這樣安排她的出路,把整幢小洋房撕成碎片也不管。
  她鎖上房門。
  女傭前來叫她吃飯,把門敲了又敲,李平隻是不應。
  下人有點擔心,司機自告奮勇,去請了夏彭年過來。
  夏彭年站在門口,叫她:“李平,開門,別傻氣。”
  李平坐在織綿緞麵子的貴妃塌上,抱著琴,把額角抵在螺旋形的琴頭上,不去應他。
  她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說任何話。
  “李平,開門,你若不滿意,我們另作安排。”
  但是,再也沒有更好的安排了,夏彭年深思熟慮,他的計劃,永遠是彼時被地最妥當的策略,他已盡可能為每一個人著想,努力做到麵麵俱圓。
  越是這樣,越是可悲,越沒有轉圓餘地。
  夏彭年在房外徘徊,他精神也相當萎靡,身上碰巧又穿著一套純細麻西裝,已經團得稀皺,更添三分憔悴。
  “李平,不要折磨自己,不要折磨我,整件事裏麵,我比你難過。”
  夏彭年哈出一口氣。
  他在有生之年,從沒想過有一日會說出這一類不像人說的文藝腔來,偏偏他說了,字字又出自肺腑。
  “李平,讓我們開心見誠的談一談。”
  李平索性走到露台去,拉上玻璃長窗,不聽他言語。
  夏彭年內心枯槁,長歎一聲,疲倦的退到書房休息。
  他倒在沙發上,無言地看住天花板。
  多年多年前的陳家大宅,吊燈底都設有圓型玫瑰花圖案,小小的夏彭年在練習小提琴的空檔,雙目不敢斜視,總是抬起頭,佯裝端詳燈飾。
  那美麗的小女孩李和有時會因為他的呆相忍不住笑出來。
  笑聲同李平一模一樣,仿如銀鈴,深深印在夏彭年的腦海中。
  一亙與李平分手,他不肯定忘得了她,她或許會,因為她年輕,有的是時間,十年不能,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四十出頭的女性,芳華正茂,有什不能做,她一定可以擺脫過去所有陰影。
  然後,她會感激他。
  他心酸的想,他從來沒有如此為一位女性設想過,可是偏偏她又為這個對他抱恨。
  他跳起來,走到花園去,抬起頭張望李平。
  李平厭煩的退入房內。
  夏彭年拾起石子,扔進露台,發出嗒嗒惱人的聲音。
  李平用雙手捧著頭。
  夏彭年這樣鬧下去,她更不能靜心思考。
  幸虧他終於回了公司。
  晚上他又來了,沒有再敲門,獨自吃完飯,在那張熟悉的長沙發上假寢。
  半夜醒來,他看見李平坐在他對麵,神色溫柔地看住他。
  夏彭年十分心酸,“李平……”他喉嚨沙啞。
  李平立刻遞上一杯菊花茶。
  他呷一口,“……不生氣了?”
  “你也許不相信,我這輩子,沒有氣過任何人,任何事。”
  “那你應該氣我,顯得我與眾不同。”
  李平不出聲。
  她額角上有一輪印子,看清楚了,是琴柄上的圖案,夏彭年忍不住伸手替她揉兩揉。
  “我都是為你好。”他說。
  李平別轉頭,嗤一聲笑出來。
  夏彭年恁地婆媽,也許他急於要說服自己,所以重複又重複。
  “得了,我相信你是為我好。”
  “我在這十年內都不打算結婚,我並無企圖甩掉你,有你在身邊,我是最快樂的男人,但我不忍心拖累你,畢竟一個女孩子的歲月經不起滄桑。”
  李平低聲說:“我知道是有那麽一天,滿以為等到我三十出頭,你嫌我人老珠黃,才提出分手,誰知才一年多一點,你就叫我下堂,真像晴天霹靂。”
  夏彭年在下午忘了刮胡須,此刻他握住李平的手,在下巴摩娑,李平的手心,總比常人的熱一點。
  也許真的應該狠一狠心,把她留在身邊,等到雙方都膩了才給她一筆款子,讓她開精品店也好,炒股票黃金也好,好使本市又添一個不安份的豔婦,多一個傳奇。
  但是他想她有正常的生活,遲了就不及了,他要她正式嫁人,養育孩子,有一個幸福的、純屬她的家庭,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丈夫是她最忠實的朋友、最有力的臂膀。
  “我不會叫你一個人去異鄉。”
  李平揚起一條眉毛。
  夏彭年又已經布好了棋子。
  “我派朱明智陪你。”
  嗬朱小姐;李平寬了心。
  “她是一個可靠的人,公私雙方麵都可以幫到你,分公司她占二十個巴仙,自然會鼎力相助。”
  夏彭年自覺似在吩咐身後事,恍如托孤,心中無限淒涼。
  “你這一去,我要你忘記在本市發生過的一切事故,把你生命中這四年完全抹掉,擦得幹幹淨淨,我不準你提起一隻字,有誰故意要觸你黴頭,在你跟前說起一絲一縷前塵往事,我要你告訴他,你忘了,你什麽都不記得。”
  李平苦笑,“你知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你自己的事,午夜夢徊,你愛怎麽回味就怎麽和味,但人前人後,我要你裝出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你可以的,我們都可以,人都是這般活下來的。”
  李平伏在他胸前。
  “一切都安排好了,李平,我替你做獨立移民,時髦的都會女性,手上連一張護照都沒有,未免遜色。”
  李平麵孔朝下,聲音難免哽咽,她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要我到哪裏去。”
  “我沒有同你說過?加拿大多倫多,你會喜歡的。”
  夏彭年停了一停,清了清喉嚨。
  “我替你在市區置了公寓,隔壁一個單位已經租予朱明智,還有,你隨時可以回來,這間屋子,永遠屬於你。”
  他長歎一聲,父債子還,他們兩家的糾纏,到此為止盡數化解,何嚐不是美事。
  “你對我太好了。”
  李平真可愛,她永遠可以在最黑暗的情況中看到光明的一麵,慶幸她得到的,從不為溜走的悲傷。
  “我把要說的都說盡了。”他的聲音嗚咽。
  第二天,夏彭年與李平又重新開始做人,若無其事,雙雙回到公司上班。
  過兩天,朱明智那組人也回來了。
  夏彭年私下與她詳談。
  講完公事,便說私事。
  夏彭年問:“有沒有見到簡明小姐?”
  “你指馬嘉烈吧。”
  嗯,已經是熟朋友了。
  夏彭年笑,“把女兒中伊利沙伯或馬嘉烈,可見是希望她有點作為的。”
  朱明智笑,“將來生女兒,切記叫她們菲菲或蒂蒂。”
  “說說馬嘉烈簡明。”
  “她也叫我說說夏彭年。”
  “你怎麽說?”
  “我敢說什麽?”朱明智笑。
  夏彭年沉默。
  “馬嘉烈簡明曾經含蓄地提及,她聞說夏彭年有一個來自中國的情婦。”
  夏彭年笑,“這對於我們將來合作頗有影響,你如何回答?”
  朱明智訝異的說:“根本沒有這種事,統共是謠言,完全是中傷。”
  “她可相信?”
  朱明智說:“她有什麽理由不相信,隨便派個人來調查一下就明白了。”
  “她可漂亮?”
  “簡明三姐妹都勝在氣質,當然,同一般人眼中那種大耳環大花衫的亮麗是有點距離的,但你不會失望。”
  朱明智把話說得再白沒有了。
  “約有多大年紀?”
  “年紀不輕了,保養得非常好。”
  “沒有五十歲吧。”
  “但不比你小,彭。”
  “我的天。”
  “別緊張,如今四十出頭的女性完全看不出來。”
  “四十!”
  “彭,你自己也中年人。”
  “但是女人——”
  “思想封建,”朱明智不悅之情形於色,她很少在老板麵前原形畢露。
  “我們剛接受女性三十並非茶渣。”
  “這種年齡正是一個最成熟的年華。”
  “我猜你是對的,她不過是我將來的生意夥伴,管它呢,隻要她頭腦精明,作風果斷。”
  朱明智啼笑皆非。
  “明智,”夏彭年歎口氣,“你準備打理行裝吧,我把李平交給你了。”
  朱明智說:“彭,你會喜歡馬嘉烈的。”
  “是嗎。”
  “你的命好,生命中的女性都可靠,而且愛你。”
  “明智,”他又俏皮的笑起來,“物以類聚。”
  朱明智隻得搖頭笑。
  “你可以出去了。”夏彭年說。
  “多謝你提拔,夏先生。”
  “在敝公司十二年,明智,這是你應得的。”
  “我們離開之後,你可要獲得詳細報告?”
  “不。”
  夏彭年走到窗前,背著朱明智,過一會兒,唏噓的說:“不過如果李平結婚的話,通知我一聲。”
  朱明智沒有回答,她離開夏彭年的房間。
  對於這次遠行,朱明智比李平興奮,幾乎每天中午吃飯,她都樂意撥十分鍾出來談這件事。
  李平知道成熟的朱小姐極少為某人某事笑或哭,不想剝奪她的樂趣,隻是微笑聆聽。
  “從來沒有人為我鋪過路,李平,這是頭一趟。”
  李平由衷地說;“我真的佩服你。”
  “這次我們不帶寄倉行李,乘頭等,一抵步直出海關,不消十分鍾,否則排在那種不諳英語一家十口拖大帶小的移民身後,一輪四小時,豈非要老命。”
  李平笑說:“我當然聽你的。”
  朱明智握住李平的手,“我們就像姐妹一樣。”
  李平馬上感動了,她渴望有個姐姐不知有多久,可憐李和與她雖然同胞而生,兩人卻從未見過麵,她說:“請你多多照應我。”
  “你太謙和了,李平。”
  開頭李平不知道卓敏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李平,你要移民?”
  “是的。”
  “已經驗過身體了?”
  李平猛地想起,當日往醫務所,由司機送去,此人難保不與同事說起,傳到王父耳中,再轉告媳婦。
  夏彭年當然是對的,住在原地,根本無法開始新生活。
  李平答:“入境證過一兩個月就出來。”
  “夏先生與你同去嗎?”
  李平微笑,“你沒聽說?我們分了手。”
  卓敏沉默一會兒才說:“李平,你走之前,總要抽空讓我倆替你餞行。”
  “何用抽空,你別以為我真的很忙,我有的是時間,隨時都可以見賢伉儷。“
  結婚以後,名正言順,卓敏的聲音不但恢複從前的神采,。更添兩分自信,“你愛去什麽地方?”
  李平想了想,“卓敏,記得那間飲冰室嗎?”
  “我知道你指哪一家,李平,已經拆掉了。”
  “噫!”
  卓敏笑,“怎麽,想念它?”
  “我剛剛才弄明白,原來西冷紅茶即係錫蘭紅茶。”
  卓敏大笑。
  李平很寬慰,心情開朗對孕婦太過重要。
  “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喝咖啡。”
  “好的,我來請客。”李平說了地方。
  “當然,那還用說,否則一吃把我們半個月的收入吃掉,怎麽吃得消。”
  卓敏的俏皮活潑又回來了,可見生活十分過得去。
  “星期六中午,十二點半。”
  “一言為定。”
  到這個時候,李平才忽然實實在在感覺到,她真個要離開這個城市了。
  這樣青的山,這樣藍的海,原來都不過是她的踏腳石,經過坎坷的童年及少年時期,不知從此能否踏上康莊大道。
  當年在小小飲冰室中一切盼望,如今都已達到,夫複何求。
  但是為什麽,當她聽到卓敏講到“我們”,心中卻有一絲羨慕,半分彷徨,些微失落?
  “李平。”夏彭年推門進來。
  他有這個壞習慣,進下屬的房間從來不敲門,好像熟不拘禮,其實非常霸道。
  “在做什麽?”
  “冥想。”
  “那隻琴你記得手提。”
  “我不會把它帶走。”
  夏彭年一怔,“什麽,那你到了那邊,玩什麽樂器?”
  “從頭開始。”
  “哦,願聞其詳。”
  李平賭氣的說:“我改習色士風。”
  夏彭年呆了三秒鍾,隨即轟然大笑,“李平,女人玩色士風,隻怕不甚雅觀。”
  李平沒有動氣,她溫柔地笑眯眯說:“將來不知道誰嫁給你,受你這套大男人脾氣。”
  夏彭年即時收斂笑臉,喉嚨幹涸。
  李平還不放過他,笑道:“但願她與你旗鼓相當,給你段歡樂時光。”
  “別詛咒我,李平。”
  他輕輕過去摟住她的纖腰。
  她就要走了,他再也沒有顧忌。
  “除非你答應我——”
  “要我的人頭當球踢也可以。”
  “彭年,”李平微笑,“我相信你已經聽過這句話多次,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講:沒有人愛我,會比你愛我更多。”
  夏彭年鼻子酸澀,“李平,你肯定,你的確這麽想?”
  “百分之一百。”
  他反而鬆開她,走到沙發坐上。
  “彭年,與我一起去看那座歎息橋,我不願意與別人同行。”
  “李平,你的旨意行地在上。”
  “謝謝你彭年。”
  最後一次相聚。
  星期六,李平準時赴約。
  但王羨明夫婦比她更早,已經選定一張台子,對正入口處,李平一進去他們就看見張望,是她的天職。
  卓敏說:“她來了。”
  白襯衫,花裙子,領子俏皮翻起來,在這種天氣,袖口照樣卷得老高,李平笑著走近,王羨明站起替她拉椅子。
  卓敏看丈夫一眼,他從來不為她做這些,不過,卓敏寬慰的想,夫妻之間,何必拘禮。
  李平隨手放下外套,叫了杯咖啡。
  “生活好嗎?”李平寒暄。
  卓敏答:“很好。”
  王羨明像是沒聽見,隻顧看著雙手,卓敏用手肘輕輕推他一下。
  他才像小學生被師長提醒似的,連忙說:“很清苦,一雙手不停,下班還得做菜做飯,周末大掃除,是不是?”他看著卓敏,似想獲得批準。
  李平說:“為家庭是應該的。”
  王羨明摸摸後腦,“為著家為著孩子……”他傻呼呼的笑了。
  卓敏拍拍他手背,“你盡挑這些日常瑣事,芝麻綠豆的亂說,李平沒有興趣。”
  “不,”李平轉動咖啡杯子,“我愛聽,現在一天開幾個鍾頭車子?”
  卓敏代他發言,“十三四個小時。”
  李平訝異,“那多辛苦。”
  王羨明笑,“時間不用來賺錢,也是浪擲,不看電視,就打桌球。”
  他大大的長進了。
  “李平,”卓敏說:“我們會想念你。”
  王羨明有點不安,“你會回來探親的吧。”
  李平抬起頭,“親,哪裏來的親?老朋友知道得最清楚,我統共隻認識你們兩位。”
  卓敏衝動的說:“那麽就回來看我們。”
  李平微笑,“短時期恐怕不能夠,我想在彼邦住三四年,拿到護照再說。”
  卓敏說:“李平,你一定另有奇逢。”
  李平失笑,噯的一聲。
  王羨明說:“卓敏有道理。”
  李平笑,“她是你大上皇,當然字字珠璣。”
  卓敏聽在其中,隻覺舒服,李平此時應對的段數,絕對一流,揮灑自如,把這些日子裏所受的訓練,貫通融匯,舉手投足,簡直光芒四射。
  李平說:“都忘了最重要的事,來,讓我看看孩子長得多大了。”
  卓敏挪一身子,笑說:“還隻是胚胎呢。”
  腹部隆然,李平伸手輕輕觸摸,卓敏的小腿已經有點腫胖,可見負擔不輕。
  李平說:“中國人最聰明,自娘胎裏便開始計算年齡,實際上現在我們說的每一句話,科學已經證明,胎胚全部聽得懂。”
  王羨明但笑不語。
  李平間:“叫什麽名字?”
  卓敏說:“他祖父自有分數。”
  說到這裏,話題已盡。
  當然,如有必要,李平還可以扯到兩伊戰爭,宇宙發現最大星係,香江小姐競爭……但,有沒有必要呢。
  她終於說:“我真替你們高興。”
  卓敏警覺的說:“還要好好掙紮呢。”
  這時候,李平的司機找進來,俯身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又靜靜退出去。
  王羨明當然知道是什麽一回事,他從前就做這份工作。
  他問:“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擺擺手,“不急。”她笑說。
  卓敏說:“記得嗎,開頭的時候,我們並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說,不記得了,有時候,情願忘記,也有時候,情願仍是他們的一份子。
  卓敏說:“李平,現在你什麽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驚,“我一無所有才真,你們,你們才擁有一切。”
  卓敏訝異,“我與羨明沒有選擇,小市民命運,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視他倆,卓敏有點不安。
  李平終於說:“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來擁抱她,當中礙著一個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羨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內。
  他與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說:“我們付帳。”
  李平點點頭,搭著外套,轉頭離去。
  一轉背,她就想起,忘記給他們通訊地址,想回頭,但一定神,又轉變念頭,往出路直走。
  有許多事,回不了頭。
  王羨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給他一杯咖啡。
  卓敏說:“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這樣,想得特別多,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還會見我們嗎?”
  “羨明,我想不會了。”
  王羨明沉默一會兒,同卓敏說:“事實上我不記得我認識過她。”
  卓敏一怔,她一時沒聽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對我們訴過心事,抑或談過往事,我們真的認識她?”
  卓敏不說什麽,也許,也許等孩子十周歲的時候,她會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幹年前,曾經迷戀過一個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屆時王羨明會輕描淡寫的答:“我更迷戀夏夢,又不見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她最好維持緘默。
  李平終於走了,而且不打算回來。
  王羨明心裏是什麽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問:“你在想什麽?”
  王羨明說:“他們都說現在開新界車賺得更多,聽說運輸署又打算放寬新界車範圍。”
  “你打算怎麽樣?”卓敏笑問。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麽還等什麽,走吧。”
  李平坐在車中,自然聽不到這一番話。
  車裏電話在響,她接聽,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交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興,問你打算念哪一間大學。”
  李平不出聲。
  “你走之前,應該親自與她話別。”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隻有一個女兒。”
  “這樣的成見,到今天也理應消除。”
  李平問:“她想不想與我說話?”
  夏彭年沉哦,“她說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強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間,也講緣份。
  “晚上有個飯局,你的上海話可以派用場。”
  “我還以為你要我講法文。”
  “八點鍾接你。”
  “是。”
  “還有,我們後天飛米蘭轉車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會兒見。”
  李平掛上電話,閉目養神。
  夏彭年並不想她忘記他,不然怎麽故意挑沙漠同她攤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餘生都記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並不是永恒的城市。
  因同樣原因,夏彭年與李平愛上它。
  他倆抵達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聖馬可廣場潮漲,遊人的靴鞋統統浸在水裏,群鴿躲往簷底下,小販紛紛在商店門口兜售紀念品。
  那種紛亂簡直同上海有得比,兩個城市都曆劫滄桑並非一張白紙,每一個巷口,每一條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們沒有帶傘,廣場上演歌劇,夏彭年買了票子,與李平並排坐,握著她的手,伸進他大衣袋裏取暖,把說明書折成一頂紙帽,叫李平戴著遮雨。
  居然席無虛座。
  小販過來銷售雨具,李平苦中作樂,同他討價還價。
  “太貴了,五元美金。”
  那小販生氣,“你們是度蜜月來的吧,這麽高興,就給我賺一些。”
  歐洲人都是言語專家,講完英文,又同前排的遊客說起德語來。
  李平看在這一點份上,給他十塊錢。
  音樂奏起。
  是紀亞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與李平四目交投,無限淒苦。
  雨漸漸大了,四周圍的人大歎吃不消,但他倆卻坐到終場,並不覺時間飛逝。
  夏彭年緊握著李平的手不放,兩隻手都有點麻木,但不舍得。
  呢大衣汲飽雨水,漸漸沉重,寒氣透心,李平忍耐著,夏彭年卻打個哆嗦。
  觀眾散去,工作人員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攏,夏彭年輕輕說:“再不回去隻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頭才站得起來。
  收折椅的工人很了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點點頭,隨即仰起麵孔,向夏彭年;“我們有多少時間?”
  “七十二小時。”
  李平低下頭,“那就不夠時間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們真的沒有睡。
  第二天還是下雨,照樣到大運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說:“這是我最快樂的時刻,也是我最悲傷的時刻。”
  來到這種地方,人莫名其妙的進入詩情畫意,感觸萬千。
  他們倆並不覺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見憔悴,李平多雙黑眼圈。
  找到一間跳舞廳,四邊都是長鏡,金碧輝煌的洛可可裝修已經褪色,水晶燈的纓絡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與李平天天黃昏前來跳舞。
  樂隊見他們的興致如此好,士氣也激昂起來,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裏隻得兩對人。
  另一對是老年人,可能是慶祝鑽婚紀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緞服,體態輕盈,一曲華爾滋跳得滾瓜爛熟。
  李平偷偷看他們,同夏彭年說:“老夫妻不多見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這樣恩愛,卻是難得。”
  李平笑說:“誰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會比你早許多時間而去,李平。”
  “借口。”
  兩老像是猜到他們在說什麽,報以笑臉。
  “我們走吧。”李平說。
  “為什麽?”
  “我怕他們過來問我們是否度蜜月。”
  時間逼近,像打仗一樣,事情不置信地發生。
  最後的晨曦,夏彭年與李平站在著名的歎息橋上。
  他眼睛酸澀,精神恍惚,聲音重濁。
  她強自振作,心懷重壓,暗然銷魂。
  整個天空是灰紫色的,隻在東方有一絲魚肚白,雨水墮在河中,圈圈漣漪,煙霧蒙蒙。
  他說:“景色美得叫人歎息。”
  她說:“不止是這樣的緣故吧。”
  “啊。”
  “你看,彭年,人生就像一道橋,我們自彼處來,往那頭去,一邊走,一邊不住歎息,因恨事太多。”
  夏彭年憐惜的問:“這些年來,也總有叫你高興的事。”
  李平抬起頭,思想像是飛出老遠,過半晌她說:“現在我知道了,在那個時候,我也不是不快樂的。”
  “現在呢?”
  李平忽然笑了,過半晌她答:“現在,現在我也不是不快樂。”
  她輕輕歎息一聲,轉過臉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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