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異鄉人

(2008-09-05 08:01:02) 下一個
  方祖斐坐在醫務所裏,呆呆地瞪著醫生,心中又酸又苦又辣,眼淚要強忍才不至於流下來。
  女醫師一貫地用平靜的聲調宣布:“方小姐,隻不過是良性腫瘤,一經切除,永無後患。”
  方祖斐努力壓抑情緒,嘴唇顫抖,張開合攏,無話可說。
  醫師說:“這樣的症候,在婦女來說,並不算是罕見,一小時的手術時間,住院三數天,即可回家休養,別太過擔心。”
  方祖斐仍然蒼白著麵孔,緊握拳頭。
  醫師又說:“下星期三傍晚入院。”
  方祖斐點點頭,站起來,向醫師道別,走出醫務所,還禮貌地朝看護點點頭。
  她們這種受過訓練的職業女性,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可能露出原形。
  小時候讀《西遊記》,印象深刻,那些修煉過的仙精,各自選擇可愛的形象示人。要待與克星美猴王力拚的時候,才被逼露出真麵目,彼時,大勢已去,真元渙散,所以,萬萬要咬住牙關,忍耐下去。
  出得醫務所,這一日,與初夏任何一日一樣,都陽光普照,活力充沛。
  方祖斐站在行人道上,茫然注視熟悉的銀行大廈與擁擠的人群。
  她自問:“到哪裏去?”
  默默地跟人潮過了馬路,一想不對,回辦公室,是在那一邊,又傻傻地等綠燈亮起,巴巴地走回來。
  如此來回三兩次,她歎了一口氣,低聲說:“方祖斐,方祖斐,拿出勇氣來。”
  她閉上眼睛,企圖驅逐耳邊的嗡嗡聲,一定會渡過這個難關的,比這更難的都熬過了。
  這樣一想,元氣像是重歸丹田,她抬頭看看時間,決定回公司再說。
  到達大本營,祖斐的上司與下屬同時迎上來,異口同聲地問:“醫生怎麽說?”
  祖斐深深吸進一口氣,“下星期三做手術。”
  她老板周國瑾立即說:“我替你通知人事部告假一個月,由沈培代你,放心休養。”
  說到沈培,沈培就到。
  周大姐轉頭出去,“你們談談交接問題吧。”
  沈培問祖斐:“一起吃飯?”
  “我不想假裝瀟灑,我吃不下。”
  “我早知道你會那麽說,我備了三文治。”
  “謝謝你,我也不想吃。”
  “我替你倒一杯熱茶來。”
  沈培自己備有上等龍井,衝好遞給祖斐。
  祖斐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我有無同你說過家母因同樣的症候,死於四十二歲?”
  沈培看她一眼,不知如何作答,內心戚戚然。
  “開頭的時候,也說是良性。”
  “不要想太多。”
  “我要活下去。”
  “你會的,我們同你,還真的沒完沒了。”
  祖斐牽牽嘴角。
  “這女兒國少不了你,我們都是亞瑪遜人。”
  祖斐歎口氣,“送花的時候,記住,清一色黃玫瑰。”
  “噫,壞品味,恕難從命。鈴蘭才好呢,香遠益清/
  祖斐微笑,“你還記得《愛蓮說》說嗎?背來聽聽如何?”
  “我還記得《陋室銘》呢,小姐,熟得沒齒難忘。”
  祖斐抬起頭,“這一些功課,在往後的人生道路中,並沒有支持我們。”
  沈培站起來,“假如你想哭,我不妨礙你,好好地哭吧。”
  “謝謝你。”
  祖斐看著沈培離去。
  她把頭枕在手臂上,很久很久,都沒有流淚,她留下字條給周大姐,自即日起,告假四個禮拜整。
  祖斐決定好好享受一下。
  到了街上,她才發覺,她對於浪費,一無所知。換句話說,祖斐不懂得享受之道,沒有嗜好。
  第一,她不喜歡高速,從未想過一擲千金,去置一輛名貴跑車來過癮,平常多數用公司的車子與司機,或是幹脆乘搭地下鐵路。
  第二,她不賭。
  第三,祖斐早已度過做名牌衣飾奴隸的階段,一隻黑色鱷魚皮包直用了六年。
  第四,並不愛窮凶極惡的吃與喝。
  第五,她孑然一人,沒有負擔。
  唯一的奢侈,可能隻是住得比較舒服,還有,乘長途飛機,堅持要坐頭等。
  非得改變作風不可。
  一向以來,祖斐都認為城裏的能幹女性多得是,而她最大的優點,是拒絕被環境寵壞。這一刻,她決定要縱一縱自己。
  怎麽開始呢?
  首飾與華服對一個病人來說,有什麽益處,戴著五卡拉的鑽石接受全身麻醉?
  祖斐無精打采地說:“來不及了,難怪人家要說,行樂及時。”
  她到相熟的酒店大堂坐下,本來想喝杯礦泉水,一眼看到鄰桌有幾個青年在喝葡萄酒,改變主意,向之學習看齊,同領班說:“給我一瓶新寶珠莉。”
  畢業之後,還沒試過有這種閑情逸致。
  祖斐靜坐,聆聽鄰桌青年談笑風生。他們是意大利人,有一個女孩子,頭發如鮑蒂昔裏的維納斯。
  祖斐非常欣賞,她自己長得不難看,近半年因患病,略見憔悴,雖然立即有人向她報耳神:“最近有人說,方祖斐令他失望因為不如想象中好看。”她也有信心一笑置之。
  但今日,她覺得人類的軀殼真是妙不可言,活著的時候,眼睛看得見,腦子接收,思想儲藏,運作配合得天衣無縫。
  一旦出了毛病,什麽都會停頓,思維沒有托身之處,灰飛煙滅。
  想得太多了,這個時候,最好喝一杯清香有果子味略帶甜味的白酒。
  誰知領班走過來說:“方小姐,最後一瓶剛剛售出。”
  祖斐呆呆地看著他,真不是吉兆,要什麽沒什麽。
  “方小姐,喝別的好嗎?”
  祖斐的腦筋一時轉不過來,隻朝領班直視。
  領班益發歉意,欠一欠身。
  怎麽迷信起來,祖斐連忙說:“給我一個覆盆子冰淇淋。”
  領班退下去。
  她興致索然地低下頭。
  可是沒到一會兒,領班笑容滿臉地捧著酒走過來,“方小姐,這是靳先生請的客。”
  祖斐答:“我不認識靳先生,”
  領班一怔,“但靳先生說,見你想喝,特意讓出來,隻不過他已經喝了半瓶,希望方小姐不要介意。”
  “哪位是靳先生?”
  “他付帳後先走了。”
  誰,誰那麽客氣,誰那麽好風度。
  酒香已經鑽進鼻子,祖斐不顧三七二十一自斟自飲地喝將起來。
  “祖斐。”
  她抬起頭。
  是沈培,“我猜到你在這裏。”她拉開椅子坐下來,“大姐叫我看著你些。”
  祖斐點點頭。
  “我與鄭博文通過電話。”
  誰知祖斐一聽這話,頓時變色,馬上不客氣地責備沈培:“你也太愛管閑事了。”
  “祖斐——”
  “我不會原諒你!不用多說。”
  “祖斐,你再也沒有親人了。”
  “你還有沒有通知祝誌新?照你這種邏輯,千萬記得叫他來湊湊熱鬧。”
  “我不與你計較,你心情不好。”
  祖斐緊閉著嘴唇,不出聲。
  “老鄭明天會來看你。”
  祖斐不作一聲。
  “我知道你好強,怕別人說你向老鄭乞憐,但是祖斐,了解你的人自然知道你,不了解的人,你管他放什麽屁。”
  祖斐問:“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越幫越忙?”
  “總比袖手旁觀的好。”
  這倒是真的,這種人也不是沒有的,一樣是閣下的至親:隔岸觀火,推倒油瓶不扶,邊看熱鬧邊拍手笑著稱妙。
  “沈培,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鄭博文於事無補。”
  沈培一揚手,叫杯威士忌加冰,有點光火,但按捺著不出聲。
  祖斐終於說:“對不起,我隻是不想見人。”
  “我送你回去休息。”
  “鄭博文可能在談戀愛,可能在發展事業,何必打擾他,他勉強地來了,沒有意思。”
  沈培召侍者付帳。
  “方祖斐,簡直不懂如何形容你,一年內你可以出盡百寶為公司的營業額增加百分之三十,但,你的感情生活卻安排得一團糟。”
  祖斐傻笑,一整天沒吃東西,喝下半瓶酒,她感覺略見遲鈍。
  “對異性,你不夠頑強,不夠進取,不夠主動。”
  “沈培,你趁我病,取我命。”
  “好,我閉嘴。”
  沈培與祖斐站起來。
  祖斐說:“且慢,我不回家,陪我去買鞋子。”
  “出院後定陪你去。”
  “我可能永遠出不了院。”
  “祖斐,你再不聽話,我叫周大姐來。”
  “我肯定大姐會幫我挑七十雙新鞋。”
  沈培拿她沒法,隻得與她走進附近鞋店,祖斐一坐下,便請售貨員把“所有的紅鞋拿出來”。
  她輕輕同沈培說:“最恨黑鞋,中小學永遠隻有棕黑兩雙鞋子替換,直穿了十二年,進了書院,以為挨出頭,母親故世,諒誰都沒有心情穿紅鞋。嘿,今日可以放肆一下。”
  沈培既好氣又好笑,“上班為什麽不穿?”
  “因為同工同酬的男同事也不穿。”
  店員將鞋子一列排開。
  連沈培都覺得可愛,買下兩雙。
  祖斐專心踏進鞋裏,細細在店堂中走了一遍,才坐下來。
  這些日子她趕工作忙得神經衰弱,時常搞錯腳的尺寸,明明五號半,說成五號,不合穿,白擱一旁。有次沈培詫異地問:“下次你不會告訴人你隻得十八歲吧?”
  這次一定要慢慢試,理智地寬裕地,像尋找配偶。
  半小時後,祖斐終於肯回家了。
  沈培同她說:“明天與你通消息。”
  祖斐點點頭。
  回到房中,她打開鞋盒,取出一雙玫瑰紅麇皮高跟鞋穿上,站在露台上,呆視海灣,直至夜色漸漸合攏。
  電話鈴響起來。
  祖斐知道這是鄭博文。
  “祖斐,”果然是他,口氣如履公事,“沈培說你身子不大好,沒有大礙吧?”
  “小手術而已。”
  老鄭笑:“我一直知道沈女士的話可以打七折。”
  祖斐不出聲。
  “你若有空,最好到第一銀行去一趟,那筆存款不必再拖,簽個字,分了它多好,我想改買紐西蘭幣。”
  祖斐平靜地答:“一定,我明天就去。”
  “還有,祖斐。”他咳嗽一聲,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請說。”
  “那套音響,呃,你一向說聽不出有什麽分別,雖然當初是你置的,但,祖斐,你很少用,而我又留下那具電腦給你……”
  “有空來拿好了。”
  “謝謝你,祖斐。”
  祖斐答:“不客氣。”
  “對,多多保重。”
  “沒事了吧?”
  鄭博文說:“有空大家喝茶,再見。”
  祖斐看著電話半晌才放下,這位不能置信的獨一無二的鄭博文先生竟如此結束了他的問候。
  祖斐緩緩坐下,脫下紅鞋。
  過一會兒,她到浴室卸妝。
  怪沈培多事,實在是有理由的。鄭博文三言兩語便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嘻嘻哈哈地應了卯兒,不傷脾胃地表示了關懷。
  老鄭隻打算做這麽多,麵子已經給足。
  祖斐靠在枕頭上看了一會兒書,抬起頭來,發覺震蕩已過,她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應付星期三。
  她熄燈睡覺。
  清晨四點鍾的時候醒來,非常詫異,簡直鐵石心腸嘛,怎麽可能在這種時候睡得著!但,失眠已是過時的奢侈,而睡覺實在是容易上癮的享受。
  祖斐一轉身,再度熟睡。
  假使不是女傭人不識相地推起吸塵機來,祖斐還不願起床。
  女傭過分健談,祖斐不想出去見她,躲在房間,直到警報解除,大門“嘭”一響關上為止。
  祖斐看到早餐桌上歪斜的字條:沈小姐找。
  若不是告了假,祖斐想飛回辦公室去。
  她取出旅行袋,收拾日用品,預備帶進醫院。
  醫生向她說:“當然,方小姐,手術後就不能懷胎了,但其餘一切都正常。”
  祖斐十分難過,愛不愛孩子是一回事,喪失權利又是另外一回事。
  嬰兒給成人帶來的喜樂是難以形容的。
  沈培有個女兒,冰雪聰明,天生兩道濃眉,映著雪白皮膚。三歲生日那天,沈培讓她扮蜜蜂,頭上戴著假觸須,有小燈泡會亮,又會發出嗡嗡聲,那孩童滿屋跑,笑出祖斐的眼淚。
  現在沒有希望了。
  聽說祝誌新已經有兩個男孩,大的三歲,小的一歲,長得都像他。
  祖斐替他高興,他們祝家最愛小孩。
  彼時一有家庭聚會,老中小三代女眷,都愛坐在祖斐身邊,殷勤地詢問她打算幾時開始飼養嬰兒的事業。
  時間竟過得這麽快,一晃眼六年。
  誌新仍然關懷祖斐,時時問候。
  有次晚飯時分,先是談公事,隨後說到比較輕鬆的問題,祖斐正高興,忽然電話那一頭傳來女性吆喝聲:“菜都涼了,還不來吃飯。”非常原始,毫無必要有修養,天經地義的權利。
  祖斐連忙知趣地說:“改天再談改天再談。”
  那次之後,她也不大想與誌新說話,不過心中一直羨慕那位放肆的祝太太,祝家一定少不了她,是以她有自信可以為所欲為,自由發展。
  人太過文明了,七情六欲便有點模糊。
  祝家是老式人,喜歡一是一二是二麵對麵凡事說清楚。
  祖斐受不了那種作風,年紀輕,覺得做不到人家的要求,就得知難而退。
  十分平和地分了手。
  之後祖斐的生活更加西化,也十分慶幸當時沒有勉強與誌新結合,不然的話,兩個極端的性格也會導致分手。
  很少有這麽靜的時刻把陳年舊事翻出來細細檢討。
  可見時間太多是行不通的。
  最好笑是沈培,生養完畢兩個星期就銷假回到辦公室,祖斐現在明白那種逃避靜寂的心態。
  沈培真能幹,什麽都有,因為她非常非常勤力,做得非常非常好,還有,她非常非常幸運。
  祖斐找到沈培。
  她說:“能睡就無大礙。”
  “下午我還要到銀行去,出來吃飯如何?”
  “祖斐,祝誌新來過。”
  “什麽?”
  “他到公司找你。”
  “無端端怎麽會找上門?道不同,我們起碼有一年未見。”
  “他聽說你有事。”
  聽說,祖斐點點頭,沈培說,誌新聽。她忍不住笑出來,托著臉直搖頭。
  “一起吃飯好不好?”
  “好好好。”
  “那麽十二點半老地方見。”
  她把他們都叫出來,像是讓大家見最後一麵似的。
  難道沈培有什麽預兆?
  沈培是熱情的人,也是祖斐比較談得來的同事,兩人同樣是周國瑾手下大將,為公事雖曾經生過齟齬,友誼萬歲,戰勝一切。
  一定是她的同情心發作。
  換衣服的時候,祖斐略一猶豫,換上新的紅色涼鞋。
  誌新一早已經坐在那裏。
  公務員有他們的好習慣,準時來,準時走。
  看到祖斐,他站起來,關注地說:“氣色還不錯嘛?”
  祖斐笑,“不像將要大去的人?”
  “祖斐。”
  祖斐知道他脾氣,這種笑話對他來說,已經刺激過度。
  她問:“沈培不是不來了吧?”
  “她說遲半小時,讓我們先談談。”
  談,有什麽好談?不外是太太好嗎,孩子好嗎,你好嗎。
  祖斐清一清喉嚨,“聽說你升級了。”
  “是的,”誌新有點自滿,但不忘補一句,“與你比,還差一大截,祖斐,這幾年,你成就非凡。”
  祖斐微笑,“現時宿舍在哪裏?”
  “上個月搬到淺水灣了。”
  “那敢情好。”
  “過得去。”經濟實惠的祝誌新露出一絲笑。
  祖斐再也想不到有什麽話要說,搜索枯腸,終於問:“太太好嗎?”
  誌新沒有回答她,反而說:“祖斐,當時為什麽堅持與我解除婚約?”
  祖斐愕然。
  都隔了那麽多年,叫她怎麽回答。
  “你知道我一直關懷你,祖斐,現在你落得孑然一人,真叫我心痛。”他提高了聲音。
  祖斐連忙左右看一看,怕有人在旁聽到竊笑。
  沒想到祝誌新這樣的老實人也會心血來潮戲劇化起來。
  “我不該放棄你。”誌新很激動。
  “沒關係,誌新,不是你的錯,我們一直是好朋友,”祖斐急忙安撫他,“永遠做好兄弟,你看,沈培來了,別叫她笑話。”
  誌新抬起頭來,“沈培一直知道我們的事。”
  祖斐即刻顧左右而言他,“沈培,這裏。”她揚手。
  早就完了。
  誌新不明白,他大概一直以為她不結婚是為著他的緣故,因為沒有人好過他。
  他有一分歉意,漸漸變質,成為妄想,那一點點自大逐步擴散到今日模樣,他堅持要對祖斐負責,他非關懷她不可。
  沈培堅持要祖斐吃得豐富一點,囡為星期二午後她就得停止進食。
  誌新凝視祖斐,近年她異常消瘦,輪廓分明,大眼睛敏感秀麗而略見彷徨,更有份楚楚氣質。
  怎麽會答應她解除婚約的?
  誌新知道後來她又訂過一次婚,對象是個膚淺浮滑把吃喝玩樂放在第一位的家夥,根本配不上她。
  聽說她主動結束這一段關係。
  “——誌新。”沈培叫他。
  他自往事中驚醒,回到現實世界,“哦,什麽事?”
  “祖斐出院我們替她慶祝如何,把太太也請出來。”
  祖斐連忙說:“到時再說,真怕打擾大家。”
  “祖斐忙著表演低調,當心壓抑過度。”沈培笑。
  誌新實牙實齒地說:“我一定抽空來看你。”
  但說完這句話,隨即抬起手腕看時間,他得走了。
  “再見,再見,祖斐,保重。”
  祝誌新揮著手擠出餐廳。
  祖斐並不懷疑他是個好人,但不知怎地,總覺得他的行為舉止有點滑稽,不禁搖頭莞爾。
  沈培也說:“老祝今日興苗過度,動作卡通化。”
  “拜托你,以後別再叫他出來玩,人家生活得好好的,你偏開他玩笑。”
  “又把帳算我頭上。”
  祖斐拍拍她手背,叫侍者結帳。
  “他沒有請客?”沈培意外。
  當然沒有。他們才不做這種笨事,男人的收入要養家活兒,怎麽可以用來請客吃飯。
  幾年來祖斐已養成良好習慣,一到飯局將散,立刻主動取出荷包。
  與她客套的,通常還真的都是女同事。
  可愛的男士們,坐在那裏,鎮靜悠閑看著她們付款。
  在這種關頭,不要說平等,讓女性稍領風騷又何妨。
  沈培的思想搞不通,祝誌新一往情深地來見方祖斐,要求有單獨傾訴的機會,誰知上班時間一到,立刻像機械人般站起來便走,倒叫方祖斐結帳。
  祖斐知道沈培想什麽,輕輕告訴她:“家庭負擔重,不得不精打細算。”
  沈培苦笑。
  “要不要添些咖啡?”
  沈培問:“鄭博文有沒有同你聯絡?”
  “忘記他們,好嗎?”祖斐心平氣和地說。
  沈培點點頭,“我得回公司了,你呢?”
  “我去銀行。”
  “你這個小富婆。”
  “怕我向你借?請放心。”
  兩人在飯店門口分手,沈培緊緊握她的手。
  祖斐往銀行走去。
  找到外匯部,簽了字,把美金拿回來,與鄭博文先生平均分攤,結束兩年多的戶口。
  祖斐心中有點惋惜,本來打算在北美洲買房子,計劃良久,又參閱房屋及花園雜誌,她喜歡那種設計樸素寬大無匹的客廳,孩子們可以自由地在其中奔跑。
  又落了空。
  兩次解除婚約,祖斐不肯定錯全在她,但很明顯,她對失敗也一定有所貢獻。
  出來做事那麽久,祖斐養成好習慣,一發生什麽不愉快的事,她總是先檢討自己,從不怪人。
  手續做妥以後,她心不在焉地站起來離開銀行,在電梯大堂,不知道踩到什麽,腳底一滑,竟結結實實摔倒在地。
  祖斐並沒有覺得難為情,膝部痛入心肺,令她迸出眼淚,哪裏還有尷尬的餘暇。
  她試圖用雙臂把身體撐起,但是不成功,這一跤把力氣全部摔到九霄雲外。
  祖斐欲哭無淚,緊緊閉上雙眼,吸進一口氣,預備再來一次,不行就開口呼救。
  剛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一雙強壯有力的手臂,一下把她摻扶起來,拖到附近的等候椅上坐下。
  祖斐鬆口氣,顫抖的手可以去搓揉膝頭。
  那人再替她揀回摔開的手袋,把甩在地下的雜物一件件拾回,利落地放回皮包中,走到祖斐身邊,把它還給她,然後檢查傷處。
  膝頭開了花,啊,那雙紅鞋兒並沒有救到她。
  那人用熟練如醫生般的動作幫祖斐伸展雙足,見活動自如,知道是皮外傷,不礙筋骨。
  祖斐卻痛得說不出話來,連一個謝字都不會講,奇則奇在那位先生也維持緘默,靜靜地照應她。
  他去按了電梯。
  隨後扶她進去,祖斐以為他陪她到街上叫車子,誰知樓下兩層便是西醫診所,他示意祖斐跟他走。
  什麽時代了,還有這種熱心人。
  祖斐一向的口頭禪是“除出你自己,誰會來救你”,可見有修正的必要,太悲觀了。
  那位先生同看護說了幾句話,不消五分鍾,便輪到祖斐。
  醫生替她洗淨傷口,敷好膠布,給了幾顆消炎藥。
  那位先生要來一杯熱茶,讓祖斐喝一口。
  他仍然沒有說話。祖斐心想,世上居然還有如此體貼的異性。剛好口渴,就著他的手,把紙杯裏的茶都喝盡了。
  這時她才看清楚他的相貌,不由得暗暗喝一聲彩。那位先生長方麵孔,劍眉星目,整齊的短發,合身熨帖的西裝,高度適中,身段瀟灑,約三十二、三歲模樣。
  見祖斐目個轉睛地凝望他,他不禁露齒一笑。
  祖斐連忙別過頭去,卻己漲紅麵孔。
  啊,紅了臉。
  多久沒試過臉紅?仿佛有一世紀,或是一生,祖斐感慨地發現,原來她還沒有喪失這個本能,一時間忐忑起來,雙膝便不覺那麽疼痛。
  她雙眼充滿感激之情。
  仍然由他扶她到樓下,猛地接觸陽光,祖斐恍如隔世似地眯起雙眼。
  在一個男人可靠的雙臂中!
  怎麽可能,祖斐不相信她的好運氣,情不自禁笑起來。
  他替她截了一部車,她期待下文,那位先生似了解她的意思,遞上一張名片,並且微笑說:“方小姐,我們是見過麵的。”
  祖斐瞪大眼睛。
  “敝姓靳。”
  祖斐還想說什麽,計程車司機非常不耐煩地瞪她一眼,“小姐,到底往何處去?”又降低聲調,似喃喃自語,“難舍難分乎。”
  祖斐又再一次燒紅麵孔,唉呀呀,不得了,連耳朵都熱辣辣發燙,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連忙吩咐本市幽默著名的計程車司機往前駛。
  太難為情了,閱曆經驗如此豐富的女性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害臊,連她本人都不以為然,簡直為黃熟梅子賣青這句俗語現身說法。
  祖斐悲哀起來,她已經喪失資格了嘛。也許人不是怕老,隻是怕老了以後一去不複返的諸色權利。
  她把那張小小名片緊緊握在手中,車子駛到半途,才攤開來看,待它如一隻小鳥,怕一不小心,它便振翅飛去。
  卡片上隻有一個名字及一個電話號碼。
  姓名是靳懷剛。
  祖斐皺起雙眉,隻有大律師的名片是這個式樣。
  無論怎樣,她已決定同他聯絡。
  一定要。
  說管說,方祖斐高估了自己的勇氣。
  直到入院那個上午,她還沒有與靳懷剛聯絡。
  並不是什麽自慚形穢,自小祖斐就沒有軋熱鬧的習慣。
  那樣的人才,身邊怕不擠滿了爭先恐後的女孩子,她不能再摔一跤來吸引他的注意,就不必去排隊輪籌碼了。
  她把名片放在電話邊,每次用電話,都看得見它,漸漸背熟了那個號碼。
  為著社交禮貌,也應當向他道謝——感激你那一日拔刀相助。多麽陳腔濫調的搭訕手法,老掉了牙。
  怕隻怕他反問:哪一日,你是誰,有何貴幹?
  但沒有表示會不會過分冷淡,顯得他白做了好人。
  祖斐優柔寡斷起來。
  這種事在寫字樓裏絕對不會發生。不止一次,老板誇獎祖斐決斷英明,什麽疑難雜症去到她那裏,她都有勇氣接下來,三下五除二,窄窄的肩膀承擔千斤力。而且似有預感,什麽做不得,什麽盡管做,算盤一絲不錯。
  正如沈培說,在處理私人生活方麵,祖斐的能力欠佳,不及格,需要輔助。
  祖斐苦笑解嘲,大抵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入院的上午,她還在吟哦。這件事倒是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的精神略鬆。
  沈培來接她到醫院去。
  問她感覺如何,她說餓。
  然後祖斐說了真話:“你知道我喜歡孩子,五六個都不嫌多,打算另租一層公寓,雇了保姆照顧他們,買一輛九座位旅行車,載他們上街,黑壓壓一車孩兒,亮晶晶十雙八雙眼睛,蔚為奇觀。下班回到家裏,他們圍上來,與我擁抱挨擦親熱,叫媽媽媽媽。我們一起說故事吃飯溫存……現在都成為夢想。”語氣非常頹喪。
  沈培默默地聆聽。
  過一會兒她問祖斐:“那麽多孩子,你同什麽人生?”
  祖斐一呆,“自然是他們的父親。”
  “那又是誰?你一直沒有結婚。”
  “一結婚就生養。”
  “小姐,等你找到值得與之生孩子的男士,恐怕早已過了生育年齡。”
  “不會的!”
  “祖斐,我太知道你的脾氣了。”
  祖斐不再爭辯,沈培說的也許全是真的,現在已成千古懸疑,多說無益。
  與鄭博文在一起的時候,已經發燒地想大量生產,站在童裝店外,衝動地說,預先買下小小的各色衣物,也是時候了。
  鄭博文隻是詫異而陌生地看她一眼,像是祖斐在講津巴布韋族土語,他沒聽懂。
  老鄭另有理想,他儲蓄,是為著換車,換音響設備,換女伴。
  這就是運氣了。
  祝家想添增人口的當兒,碰巧祖斐覺得該項主意荒謬。而等到祖斐發現世上竟有如此可愛小動物的時候,鄭博文一點也沒有同感。
  跳探戈需要兩個人,祖斐一直沒找到適合的舞伴。
  交通無故擠塞起來。
  祖斐看著風景,一邊說:“我認識了一位先生。”
  沈培不大在意,沒聽懂。出來做事的人,每一天,隨時隨地,都可以認識好幾位先生小姐,誰會特地提起。
  過一會兒,沈培才會過意來,不禁替祖斐高興。
  她小心翼翼地說:“那敢情好。”
  “是。”祖斐答。
  “他約會你?”
  “不不,還沒有開始,我想你代我打一個電話給他。”
  沈培暗暗好笑。
  沒想到這些年頭還用得著紅娘,要命不要命,可見方祖斐對該位仁兄是另眼相看的。
  沈培用調侃的語氣問:“說什麽呢?”
  祖斐並沒有聽出來,她說:“說我的膝蓋沒事了。”
  沈培更加詫異,這算是什麽密碼,沒想到方祖斐還保留著少女情懷,必要時使將出來,還十分嫵媚。
  沈培沒笑祖斐,待她出院後再說,不怕沒有機會。
  當下隻說:“把電話號碼給我。”
  祖斐告知沈培,“他姓靳。”
  這樣一說,她自己先想起來,這個姓字好熟,在什麽地方聽見過,咦,一瓶酒,一位姓靳的先生請她喝過葡萄酒……
  “祖斐,經過這一次,你就否極泰來。”
  “謝謝沈培。”
  “你不如謝周大姐,她說得再明白也沒有,倘若發覺在下照顧不周,革職查辦。”
  “沈培,你真客氣。”
  “大姐對你是另眼相看的。”
  “這樣吧,咱們倆平分大姐的一雙眼睛吧。”
  沈培笑起來。
  到了醫院,祖斐胃裏那團棉花又回來了,一直默不作聲,沈培也無言開解,拍拍她的肩膀,離去,作為朋友,仁至義盡。
  祖斐試圖看小說,情節忽然枯燥起來,全然看不進去。
  沒多久,護士進來替她做清潔程序。
  祖斐感到寂寞,對看護小姐說:“人到了你們手裏,簡單如俎上肉一般。”
  看護一想,果然是,忍不住莞爾。
  祖斐又說:“一點人權也沒有了。”
  看護替她理好頭發,醫生進來,祖斐閉上眼睛。
  她自小念的是教會學校,什麽都忘了,詩篇二十三篇是記得的,急急默誦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祈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到可安歇的水邊……
  又懷疑這樣臨急抱佛腳是犯戒條的,矛盾十分。
  數不到二十下,祖斐看見頭頂圓燈轉動,不省人事。
  蘇醒過來,口渴得要命,喉頭有如火燒,又覺胸口梗塞,說不出話。
  隻聽見醫生問:“她醒來沒有?”
  祖斐閉著眼點點頭。
  醫生的聲音傳過來:“你安全了,好好休息。”
  祖斐沒想到這一夜是最難挨的一夜,麻醉藥藥性已過,傷口劇痛,全身神經似要繃斷。
  她落下淚來,低聲呼叫:主啊你接我回去,我實在抵受不住痛苦。
  看護聞聲進來,給她服藥。
  祖斐心灰意冷,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她並沒有期望鄭博文會來探望她,但至少誌新應該出現。
  那日他幾乎沒咬著牙齒,拳擊胸膛,應承抽空陪伴方祖斐。
  轉眼就忘了。
  這便是應允與承諾。
  再過一天,能夠起床的時候,祖斐也就原諒了他們。
  周國瑾率領一班同事叫花店送上大籃鮮花,沈培另贈一盆小小仙人掌。
  但祖斐渴望見到他們說說話散散心。
  實在無聊,祖斐緩步偷偷走到三樓育嬰房去參觀。
  簾子一拉開,隔著大玻璃,一式排著二十來三十張小床,躺著一個個小毛頭,一點點大的五官,眼睛全部緊閉,有些張大嘴巴在痛哭,有些熟睡,有些蠕動,就這樣來到世界上,從此做好做歹都要活下去。
  心滿意足的父母沒有想得這麽深這麽遠,產婦由親人摻扶著,麵露微笑,指指點點,辨認孩兒。
  開始的時候都差不多,祖斐想,科學家藝術家政治家,士農工商,全部躺在搖籃裏。
  一張張小小麵孔使祖斐內心有種融解的感覺,站得有點累,她靠在牆上休息。
  “我扶你回房間吧。”
  祖斐一抬頭,不由得驚喜交集:“靳先生!”
  啊,倒是他來了。
  祖斐立即緊緊閉上嘴,那三個字已經泄露太多機密。
  靳懷剛雙手插在褲袋中,精靈的雙目充滿藏不住的笑意。
  祖斐放心了,原來他也不擅隱瞞心事。
  “看那些嬰兒。”他說。
  “可不是!”
  “你累了,護士找你呢。”
  祖斐點點頭,靳懷剛扶著她慢慢走上樓梯,正如上次一般,他有點困惑,希望有機會看到祖斐健步如飛。
  進入病房,祖斐看到一棵植物,綠色箭狀葉子,小小花朵如一支支白色吊鍾,她即時認出這是俗稱穀中百合的鈴蘭。
  “你帶來的?”
  靳懷剛點點頭。
  祖斐探鼻子過去,一陣清香。
  就這麽一點點意外之喜,已令她渾忘過去幾日的痛苦。
  祖斐說:“五月份是法國人互贈鈴蘭的日子。”
  靳懷剛答:“難得你喜歡。”
  祖斐轉過頭來看著他。這樣細心溫柔,又不著點痕跡,不落一點俗套,沒有一點企圖,她這一輩子見過那麽多異性,沒有一個做得到。
  慢著,別太武斷了,祖斐定定神。
  “你是那位請我喝酒的靳先生吧?”她急於要弄明白。
  他笑。
  是他了。
  “沈培告訴你我在醫院?”
  “沈培?”他一點概念都沒有,“我不認識沈培。”
  沈培顯然忘了整件事。
  祖斐奇問:“那你如何知道我在這裏?”
  “我關心你的膝蓋,打電話到貴公司,他們告訴我,你來這裏動手術。”
  “你知道我工作地點?”祖斐不記得與他說起過。
  他微笑。
  祖斐臉上全是問號。
  他不好意思地說:“你留下電話給醫務所,我記了下來。”
  可見要找,總找得到。
  祝鄭兩位先生,何必借口多多。
  祖斐沉默下來。
  小小的病房,氣氛有點不一樣,祖斐胸中的棉花被另一種感覺代替。
  祖斐並不是輕骨頭,她一向算得端莊,斷然不肯因異性偶爾興至的青睞而渾身酥軟。
  但這位靳懷剛先生抽空到來探訪,意思是否與行為一致呢?
  祖斐很久沒有玩這種猜謎遊戲,也不欲重拾舊歡,她決定大方而輕鬆地享受這段友誼,不去故意討好任何人。
  隻聽得靳懷剛問:“幾時出院?”
  “後天。”
  “有沒有人接你?”
  “同事已經答應送我回家。”
  祖斐取過手袋,取出她的名片,遞給他,上麵有住宅電話。
  他看仔細了,將之珍藏,然後說:“聽說廣告這行不易為。”
  祖斐點點頭,心中好奇,“靳先生,你做哪一行?”
  他一怔,隨即微笑。
  祖斐自覺孟浪,人家不說,就是不便透露,現在可尷尬了。
  剛想顧左右言他,他卻說:“我從事寫作。”
  祖斐睜大眼睛,衝口而出:“靳先生是位作家。”
  “不不不,不敢當,”他急起來,“我是新人,還在嚐試階段。”
  這樣謙遜,可見不是靳一剛,真是難得。
  祖斐從來不認識專事寫作的人,有點興奮,有很多問題放在心裏,不好意思提出來。
  靳懷剛微笑,“我知道你要問什麽。”
  “啊,猜猜看。”
  “怎麽會想得到那麽多題材!”
  這正是祖斐的第一個問題,一聽,不禁大笑起來。
  護士聞聲進來。
  她打量一下情況,和藹地說:“朋友來看你了,但剛剛動完手術,最忌興奮過度。這位先生,再說十分鍾就讓病人休息好不好?”
  祖斐完全不想靳懷剛走。
  護士才退出去,他便站起來,“我太自私,忘記你要靜養,一說沒完沒了。”
  “靳先生,你一定要告訴我題材從何而來。”
  “我比較注重體驗生活,以及資料搜集。”
  “一定要讓我拜讀你的作品。”
  靳微微欠身,文質彬彬之態顯露,祖斐十分欣賞。
  看護又回來,站在房門口,敲兩下門。靳懷剛輕輕說:“我明日再來。”
  他步伐輕鬆地離去。
  看護把祖斐扶上床,替她蓋好被褥,幽默地問:“還叫不叫上帝接你回去?活著還是好吧?”
  祖斐張大嘴,難為情得巴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進去。
  她用被褥蓋住頭,直至看護離去,才放下心來。
  許久沒有人把她當小孩看待,祖斐自幼老成持重,在更年輕的時候也沒有享受過這種特權,異性開頭被她的端莊所吸引,隨後就覺得她少一分嬌嗔,起碼鄭博文就如此埋怨過。
  他同沈培說,祖斐像童子軍,一是一,二是二,日行一善,沒有太多女人味道。
  沈培十分光火,當時斥責鄭博文:“這是你自己沒有辦法,你不像男子漢,叫她如何放心對你撒嬌?”
  鄭博文碰了一鼻子灰。
  後來祖斐與他分了手,沈培才把這事告訴她。
  祖斐並沒有抗議。
  不少男人希望美麗溫柔的女性為他們吃苦,不問酬勞心無旁騖地挨一輩子,鄭博文有權嫌她硬邦邦。
  他不滿意她,她也是,所以才洽議和平分手,另謀出路。
  嘴巴在他身上,他要到處申訴,也是他的自由,不過一個人的談吐反映他的人格,後果自負。
  話雖這麽說,祖斐不是不唏噓的,痕跡斑斑,也很難再有機會重頭開始了吧,連她自己都有點意興闌珊。
  祖斐覺得累,睡著了,鼻端盡是鈴蘭芬芳。
  做了一個奇夢,看見一對對孿生兒,都是大眼睛,好笑容,乖得不得了,伸出胖胖小手臂示意她抱。
  祖斐不禁叫出來:“誰家孩子這麽可愛。”雙手像抱洋娃娃似擁起四五個。
  隻聽得有人說:“方祖斐,這都是你的親生孩子啊。”
  祖斐在夢中,恍惚一想,可不是,不禁樂開了花,緊緊抱住那些嬰孩。
  “祖斐,你做夢了,祖斐。”
  她睜大眼睛,看到沈培的臉。
  “祖斐,醒醒。”
  祖斐撐起身子。
  “大姐剛剛來過,見你睡了,沒叫醒你。”
  祖斐點點頭。
  “我昨天實在抽不出空來。”
  祖斐又點點頭。
  “覺得怎麽樣?”
  “沈培,我此生不再能懷孩子。”祖斐用手掩住麵孔。
  沈培歎口氣,“人總是這樣,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病房中靜寂一會兒。
  “祝誌新有沒有來看你?”
  祖斐說:“給我喝一口水。”
  “那麽,鄭博文當然也沒有出現?”
  “在水中加一點葡萄糖,許久沒有嚐到甜頭。”
  沈培問:“這小盆鈴蘭從何而來,聞了精神一振。”
  祖斐微笑,“還說呢。”
  “嘿,笑得這麽鬼祟,說,什麽人的禮物?”
  “你忘卻替我打電話給靳先生。”
  “哎呀呀,”沈培拍一下手,“我忘得一幹二淨,對不起對不起,明天一早我一定打過去。”
  “不用了。”
  “他來過了?這花,啊,原來如此。噫,是好消息/
  祖斐低下頭,“為什麽要這樣高興,值得嗎,不幼稚嗎?”
  “啐,得快活時且快活,誰有空將每一樣事都深入研究。”
  “說得也是。”
  “把你在辦公室裏的瀟灑手段施展一兩分出來,包管受用不盡。”
  “那怎麽同。”
  沈培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祖斐問:“你認不認得作家?”
  “寫文章的作家?”
  祖斐點點頭。
  “業餘的認識好幾位,在報上都有專欄框框。”
  “專業寫作,你看怎麽樣?”
  沈培靈光一閃,“靳先生是作家?”
  “是/
  “收入不大穩定吧?”沈培也很不肯定。
  “性情會不會與眾不同?”
  “你說呢?”
  “我覺得他不錯。”
  “那就行了,這就是經濟獨立的好處,不必擔心生活,擇友範圍寬闊。”
  祖斐不出聲,憑直覺看得出靳懷剛的環境不錯,社會繁榮,文人的生活恐怕不會差到哪裏去。
  但沈培沒信心,“祖斐,先做朋友再說,彼此了解清楚未遲,你已不是十六七八歲,要為未來打算。”
  祖斐微笑地看她一眼,“多虧你逆耳的忠言,否則我明日就出去與靳先生同居。”
  沈培氣結,“同你這種人做朋友,刻骨銘心,沒齒難忘。”
  “噫,外頭有許多爛頭蟀,吃你一碗麵即時報你知遇之恩:你的人最好,你的屁最香,切莫遲疑,快去結交。”
  沈培站起來,“方祖斐,我看你現時即可出院,你一點事都沒有,大姐白操心一場。”
  “沈培,沈培,”祖斐拉住她,“你看不得我一點高興嘛?”
  “姐姐,你不能把快樂寄托在我的痛苦上呀。”
  祖斐握著她的手邊笑邊搖。
  沈培靜了一會兒,“也罷,隻要你喜歡,同居就同居。”
  祖斐說:“謠言就是這樣來的,沈培都說方祖斐已與人同居。”
  “不,應該是‘方祖斐已與名作家共賦同居之好’。”
  祖斐問:“哪個名作家?”
  沈培吐吐舌頭,“真正名牌沒有幾個,倪匡是其中之一。”
  “要死快哉,越說越不像話。”祖斐大笑。
  “誰叫他們是名人,姓名不得不給人家嚼舌根。”
  祖斐說:“我不能再笑了,你請回吧。”
  “明天我不行,後天下午來接你出院。”
  “再見。”
  走到房門口,沈培又轉頭,“祖斐,本市沒有姓靳的名作家。”
  “也許人家用筆名。”
  沈培沉吟,“我去打聽打聽。”
  “沈培,不用了。”
  沈培看她一眼,“我明白。”
  祖斐看著她離去。
  是非太多,流言甚勁,萬萬不能靠一雙耳朵誤信人言,要靠雙眼觀察。
  第二天,祖斐用手接了一點點水,灑向那盆鈴蘭。
  花香漸濃,小小蓓蕾光潔精致,像假的一樣。
  真可悲,太好了就似假的,真的非有暇疵不可。
  醫生檢查過後,說幾句使祖斐寬心的話。
  祖斐也願意相信這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中午時分,祖斐看起曆史小說來,十分著迷,心想不知靳懷剛寫的是何等樣的作品。
  相由心生,那樣的人,無論如何不會寫出猥瑣的文字來吧?
  “媽媽。”祖斐一呆。
  誰叫媽媽?她苦笑,別開玩笑。
  轉過頭,看到房門口站著一個小小人兒,剛學會走路模樣,伸展兩隻胖胖手臂平衡身體,看著房內人笑,一邊叫媽媽。
  “哎呀,”祖斐蹲下來,“你怎麽流浪到這裏來,我不是你的媽媽。”
  小孩一步一步謹慎地朝她走來。
  祖斐緊張極了,如何應付呢?幹脆詐癲納福,一把擁在懷中算了。
  這時她聽見有人呼叫:“寶寶,寶寶。”
  那孩兒聽見,遲疑一下,停住腳步,身體晃兩晃,轉身,又向走廊走去,動作機械化,祖斐看在眼內,大笑起來。
  他的真母親抱起他,朝祖斐歉意地點點頭,離去。
  這就是小說家筆下所謂偶遇了。祖斐惆悵地想,她與嬰兒的緣分,止於此。
  “祖斐。”
  “噫,你好。”
  靳懷剛穿著一套藏青色西裝,雪白襯衫,精神奕奕。
  這正是祖斐最喜歡的兩種顏色。
  較早些時候,祖斐熱愛換新裝,大包大包買回來,天天不同款式。
  結果一日她聽見母親同親戚說:“祖斐穿那麽多衣服,最好看最神氣還是那套校服。”
  之後她思想便有點搞通,一日比一日更走近整潔莊重的作風。
  “今日精神好得多。”
  祖斐停下神來,“靳先生倒是抽得出空來。”
  他微笑。
  “真沒想到小小幾個花蕾便能製造一室清香。”
  靳懷剛答:“我們那裏盛產白色香花。”
  祖斐抬起眼睛,“你們那裏?”
  “啊。”他一怔,“是。”
  “靳先生是華僑吧?”
  他點點頭。
  寫作、種花、閱讀,多麽悠閑高雅的生活,祖斐任由想像力不切實際地飛到老遠老遠。
  “沒想到你喜歡花,改日我再替你帶來。”
  祖斐笑,“我還以為今日會有緣一睹大作。”
  靳懷剛想一想,看著祖斐說:“隻怕你一看拙作會嚇一跳。”
  他說得有點認真,祖斐不禁擔起心來,他到底寫什麽?
  幸虧他又說下去:“我比較專長寫報告性文字,甚為枯燥。”
  “不是寫小說嗎?”
  “小說也有很多種。”
  “愛情小說?”
  靳懷剛笑,“當然,小說中少不了這個元素,”
  “我一直佩服搞創作的人。”
  靳懷剛又笑,“不外是一份職業罷了,不過我們那裏的社會風氣較你們更重視藝術。”
  祖斐聽在耳中,頗有同感,“本市頗有急功近利作風,藝術家地位不高,你們那裏當然不同。”她假設他來自北美洲。
  靳懷剛轉變話題,“看我帶來什麽。”
  “什麽?”
  他提起公事包,打開來,像變戲法似地取出葡萄酒與水果沙津。
  祖斐正中下懷,啟然毫無顧忌地吞一口涎沫。
  她心中大惑不解,食物固然鮮美吸引,但還不是主因。她覺得靳懷剛叫她鬆弛開懷,她可以放心率意而為,她不用防他、怕他、忌他,他不會笑她。
  女性的第六感一向可靠,就在這一刹那,祖斐對他又增一分好感。
  他還備有杯子,開了瓶塞,斟出酒來,遞給祖斐。
  祖斐輕輕啜一口,那葡萄酒滑入她喉嚨,香甜醉,使她驚為天酒。
  不禁失聲,“這是什麽酒,國色天香。”
  靳懷剛笑,“祖斐,沒想到你是劉伶。”
  “再給我一點,告訴我在什麽地方買,我抬兩箱到周國瑾家去,下個月就升職。”
  靳懷剛再替她斟半杯,“不能多喝。”
  祖斐發覺酒瓶上商標紙已經撕下。
  “這是什麽地方產品?”
  靳懷剛答:“我也是剛剛收到。”
  “我不相信加州那帕穀有這樣子的酒。”
  靳懷剛隻是笑。
  祖斐又品嚐一口,覺得隻有傳說中仙子喝的花蜜才配有這種滋味。
  同靳懷剛做朋友仿佛有百利而無一弊。
  “謝謝你。”祖斐說。
  “為什麽這樣客氣呢,否則要朋友來幹什麽呢?”
  祖斐許久沒有結交朋友。她所認識的人,全是辦公室裏的同事,一起做事,一起娛樂,慘過結婚;靳懷剛像是一口新鮮空氣。
  他替她把食物放在茶幾的抽屜裏,祖斐知道他要告辭了,異常不舍得,心中吃驚,這往往是劫數的開始,對任何事任何人發生眷戀愛慕都不是好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不小心處理,恐怕不可收拾。
  祖斐定一定神。
  靳懷剛說:“不走護士又要來趕。”
  祖斐微笑著目送他出去。
  她走到浴室,看到鏡子裏的她。
  頭發如膠如漆,早該好好搓洗。麵色蒼白,雙眼無神,衣冠不整,拖拖拉拉。她頹然坐下,偏偏在這種情形下認識靳懷剛,怎麽給他一個好印象呢,以後再打扮都於事無補。
  祖斐消極地拿起小說,埋頭看下去。
  她喜歡看小說,時常選讀光明麵的故事,她向往真善美,故意回避詳盡描述人類獸行的作品,以免胸口作悶。
  本來這間白色病房足以使她度日如年,但因為靳某的緣故,祖斐倒不覺得悶。
  這不是一段平凡的邂逅,靳懷剛可供發掘之處甚多,祖斐對他非常非常有興趣。
  看護進來的時候,發覺祖斐已經睡著,一本書落在地上,她替她拾起書,掩上門離去。
  睡了三日,也睡足了,祖斐清晨起床,到處溜達。
  醫院裏的阿媽推著手車經過,隔層上密密麻麻放著一隻隻洗淨的玻璃奶瓶,矮矮胖胖,瓶身碰瓶身,一路上發出錚錚響聲;另一隻籃子裏盛滿橡皮瓶嘴。阿媽喜氣洋洋地將車子往育嬰間推去。誠然,她的確正在進行一項神聖的任務。
  醫院中最愉快是這層樓,但祖斐覺得它是傷心地。
  醫生十分滿意她的情況,待會計室開門,祖斐去辦了出院手續。
  她撥電話給沈培,秘書答:“沈小姐出外開會。”
  這倒是意外,“沈小姐幾時走的,什麽時候回來?”
  “明天上午才回公司。”
  沈培放下電話,公事比私事重要,看樣子不會來接她。
  祖斐收拾雜物,一部計程車,回了家。
  這樣磊落以及懂得照顧自己,想來是有一點點淒涼的。
  祖斐最羨慕那仲長得漂亮的太太,稍微碰到麻煩,便扭著丈夫啾啾啾地訴說不停,嬌嗲十分……環境並沒有如此造就她。
  不過一進家門,祖斐也就滿足了,一室陽光,窗明幾淨,女傭並無偷工減料,迎上來問要不要喝雞湯,現燉了在那裏。
  祖斐癱在沙發上,這幾年為工作雖然似一隻大猢猻滿山跑,到底也換回若幹酬勞。
  她賺取得自己的窩。
  屋裏有她熟悉的味道,想起來了,祖斐把那盆鈴蘭小心翼翼捧出,猶疑起來,應該放在什麽地方,它受不受陽光?愛惜地擱在茶幾上,花莖上還有十來個嘟嚕,過兩日都會開出來。
  打點妥善,祖斐忍不住,到浴室去好好洗一個頭。
  裹毛巾的時候著實籲出一口氣,隻覺輕鬆,大量灑上香水,披上浴袍,走出客廳。
  喝一口雞湯,祖斐自覺與新人一樣。
  傭人進來報告:“小姐,有人送花上來。”
  祖斐喜不自禁,想到老靳,老靳就到。
  她忙親自啟門,果然是他,手裏捧著一大盆花,朵朵碗口大,潔白如雪,香氣撲鼻,形狀如一支支喇叭。
  祖斐伸手接過,迎他進屋,“歡迎歡迎。”
  靳懷剛永遠精神奕奕,神清氣朗。女傭斟茶給他,他都覺得不好意思,儒雅地道謝。
  祖斐問:“要不要喝碗湯?”
  他看一看,隻說:“我是素食者。”
  啊,祖斐想,難道這股與眾不同的氣質就由此而來?
  她笑說:“你的花都栽在盆裏。”
  靳懷剛答:“切割下來,就失去生命。”
  祖斐覺得他有趣,頗為執著某一類事,可見藝術家自成一國,有他們的脾氣,靳氏也不例外。
  很明顯,靳懷剛尊重熱愛生命,一株草一朵花都受到嗬護。
  當下他笑說,“在家千日好。”
  “真的,越來越怕出差,越來越怕旅行。”
  這話仿佛說到他心坎裏去,馬上有反應:“我也是。”
  祖斐問:“莫非你到本市來做研究,也是出差的一種?”
  他點點頭。
  “你沒有家庭吧?”
  “我單身。”
  祖斐放下一顆心,忍都忍不住,雙手抱著膝頭,笑吟吟,“一個人比較容易習慣新地方,靳先生沒回來有多久了?”
  靳懷剛說:“我還是第一次來。”
  原來在外國出生,是第二代僑民。
  “要在我們這裏逗留一段日子吧?”
  “兩年合同。”
  看樣子他不似用中文寫作,難怪沈培說她不知道有姓靳的作家。
  祖斐不好意思再三發問。
  他卻說:“這個綠茶很好。”
  口氣像外國人,也難怪。
  “你覺得我們這裏如何?”
  靳懷剛看祖斐一眼,欲語還休,顯然沒有太多好評。
  祖斐忽然維護起本家來,“你若自鄉鎮來,當然嫌這裏擠。”
  不料靳懷剛眨眨眼,承認:“我確是鄉下人,平日愛種花養魚。”
  祖斐隻得笑了。
  “幾時請你到舍下便飯。”
  “還有沒有先頭那樣的葡萄酒?”
  “有。”
  “一言為定/
  “你休息吧。”
  祖斐送他出去,經過走廊電話機旁,他看到自己的名片。
  靳懷剛說:“我以為你早已丟掉。”非常驚喜。
  祖斐隻是笑。
  “為什麽不撥電話給我?”
  祖斐說:“隻怕冒昧。”
  靳懷剛溫柔地看著她,“你們之中,你是內向的一個。”
  祖斐一時沒有聽懂。
  也不是第一次了,靳懷剛說的話,要費一陣思量才可以了解,這,也許亦是文人的特色。
  他在大門前遲疑一陣,祖斐耐心等他有什麽話要說,但沒有,他離去。
  祖斐回到沙發上,擁住一隻座墊,看著盛放的花出神。
  門鈴複響,祖斐抬起頭來。他忘了什麽?連忙站起。
  進門來的卻是鄭博文先生。
  祖斐連想都沒有想,即刻坐下,恕不熱烈招待。
  鄭博文一路揮著手一路說:“祖斐,唱盤怎麽可以放在陽光下,果然不出所料,崩潰下來,我一看就知道不對勁,還有,我找不到遙控器。”
  他一屁股坐在祖斐對麵,熟絡得……也就是像祖斐的前任未婚夫。
  祖斐驚奇地看著他,要責人,不如責己。
  就是這個人,就是他?不可思議,竟同這樣的一個人訂了婚,還差點去領取婚姻牌照。
  鄭博文心情甚佳,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麽,輕輕晃動其中一條腿,等祖斐給他答案。
  祖斐細細打量他,原來到今日,她才第一次看清楚他。
  鄭博文被祖斐瞪著看,喜不自禁。他一向認為自己活潑、時髦、能幹、能做能玩,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文憑、家庭、品味,他全有,難怪分了手,方祖斐還那麽欣賞他,目光離不開他。
  鄭博文當然不曉得祖斐心裏在怪叫:這麽膚淺,這麽輕佻,如此自私虛榮,相由心生,引致外形浮躁、動作猥瑣。
  幸虧,幸虧解除了婚約,祖斐額角冒出汗來。
  太驚險了。
  鄭博文見祖斐出神,更加沾沾自喜,作一個瀟灑的手勢,“祖斐,那隻遙控器呢?”
  “啊,我去拿。”
  祖斐在書房找到它,取出給鄭博文。
  老鄭正伸手去掐花。
  祖斐大叫:“住手!”
  鄭博文愕然抬頭縮手。
  祖斐厭惡地喝問:“你想幹什麽?”
  鄭博文不悅,“我見這花好看,想摘一朵別襟上。”
  “花是給你裝飾西裝領子的嗎?”
  “喂,一朵花而已,有什麽大不了?”
  祖斐不想與他多說,兩個人的價值觀念,相差十萬八千個光年,她大步踏到門口,拉開門,把遙控器塞進他口袋,說:“再見。”她把他推出去。
  鄭博文隻覺一陣涼風,大門已經關上,顏麵無存。
  他僵了一會兒,搜索枯腸,終於悟到真理,“女人。”他說。
  下了台階,他離去,發誓以後不上方家的門。
  鄭博文走了以後,祖斐也不知為什麽發那麽大脾氣。
  是為了在他身上白白浪費寶貴的歲月而憤怒吧?
  她檢查過花朵,已經被鄭博文掐了指甲印在莖上,益發生氣。
  客似雲來。
  沈培一疊聲道歉,放下公事包與手袋,立刻問:“這是什麽花?”
  “我也不知道。”祖斐很困惑。
  沈培深呼吸,“香氣令人精神一振,咦,似乎有藥療作用,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花。”
  平時收的花,不外是玫瑰丁香之類。
  “有點薄荷味,你發覺沒有,使空氣清新。”
  祖斐點點頭。
  “那位靳先生在什麽地方找來各種奇花異卉?”沈培詫異。
  祖斐沒有答案。
  “看樣子追求術也日新月異,婚後沒有出來走,我落伍了。”
  祖斐顧左右說:“你看我,恢複得多快。”
  沈培端詳她,“是,氣色同好人一樣,人逢喜事,果然不同。”
  “你說什麽?”
  “人總得有個可靠的伴侶,咱們不愁穿不愁吃,最怕落單。”
  “我明白了。”
  “我說話可像個老太太?”
  “不要緊,我耳朵很舒服。”
  “那兩位從頭到尾沒來看你?”
  “我給你去斟杯茶。”
  沈培鑒顏辨色,不再問下去。
  她希望祖斐這次可以爭口氣。
  她放下杯子,“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如果悶,打電話到公司來。”
  祖斐知道她時間緊湊,一檔接一檔。
  “那一大包小說足夠你看一個星期。”
  “謝謝你。”
  沈培一陣風似吹走。
  祖斐默默在露台坐一會兒,天色也就暗下來。
  女傭一走,屋裏隻剩她一個人。
  隔很久很久,她都沒有去開燈,想找靳懷剛談談,又覺得過分,數小時之前,他才來過。
  百無聊賴,回到房間,也就胡亂睡下。
  祖斐想把真相告訴靳懷剛,對將來毫無牽涉的事可以讓它永遠埋藏,但這次手術對未來歲月有太大的影響。
  怎麽開口?
  現階段還嫌早一點,十劃沒有一撇,就討論生育問題,嚇死人。
  骨子裏,祖斐是個老式人。
  那盆雪白的喇叭花在晚上越發馥鬱,香氣直透進房去,使祖斐眼目清涼,心曠神怡,公寓中空氣如經過濾,清如水晶。
  祖斐再見到靳懷剛,立即問:“這花叫什麽,實在可愛。”
  靳懷剛但笑不語。
  “是你種植的?”
  他點點頭,“適合此處土壤生長的,隻得幾種。”
  “沒想到你是專家。”
  靳懷剛說:“很多時候想家,便栽培帶來的植物種子。”
  他始終沒有說出僑居在哪一個國家。
  異性接觸,最不舒服是這個探討階段。
  “交通那麽方便,來來回回不成問題,莫非工作真的那麽吃重?”
  靳懷剛答:“上司不批準。”
  一談到個人背景,他便顯得神秘,無獨有偶,祖斐也不愛說她的過去,兩個人都像決心從頭開始。
  靳懷剛有點憂鬱,“偶爾半夜醒來,不知是他鄉還是故鄉。”
  祖斐點點頭,“有一句詞,叫夢裏不知身是客。”
  準知靳懷剛大吃一驚,細細咀嚼起這一句話來。
  祖斐十分意外,靳並不是瘋狂科學家,他應當聽過這句詞。
  這個時候,祖斐幾乎百分之百肯定靳懷剛不是中文作家。
  他跟祖斐說:“與我一起特派在這裏工作的一組人,包括程教授在內,我想介紹給你認識。”
  祖斐立刻說:“這是我的榮幸。”
  “那我去安排。”
  “你們一共幾個人出來工作。”
  “連他們的家眷,一共二十五人。”
  “那已經是一個研究所了。”
  “可不是。”靳懷剛笑。
  “就像我們公司一樣,同事間亦師亦友,感情很好。”
  “我與程教授夫婦特別談得來。”
  “程家有孩子嗎?”
  “女兒帶了來,兒子太小,留老家讓長輩照顧。”
  祖斐聽著這種家常瑣事,居然感到興趣,可見談話內容並不重要,什麽人說那番話才是正經。
  開頭的幾天,祖斐不習慣放假,心慌慌的,有犯罪感,好像一整天不勞而活,白浪費了光陰。到今天,她又不想去上班了,精神已經鬆弛下來,難以想象往日清晨如何穿戴整齊了八時半坐在辦公室。
  這幾日到了十一點她還在唉聲歎氣打嗬欠,可見由儉入奢最最容易不過。
  她羨慕靳懷剛的自由工作,沒有固定辦公時間,不必搞人事關係,按著天分,把事情做好交出去即可。
  靳懷剛笑:“也不是這麽簡單的。”
  能夠出門的時候,祖斐就做了他的客人。
  車子駛往郊外,一列住宅區十來間平房,前後花園,十分清雅。
  祖斐也有朋友喜歡住郊區,環境不過爾爾,交通上的煩惱抵不過略為新鮮的空氣。但這次祖斐一下車就覺得不一樣,這個角落與眾不同。
  初夏的明媚在此間盡顯顏色,簡單似小學課本上形容的一般:烏語花香,薰風微送。
  祖斐迷惑地轉一個身,看著一群不知名的藍色小鳥在樹梢掠過。
  隻聽得靳懷剛說:“這是我們的宿舍,那邊是辦公室與實驗室。”他指一指山坡另一邊。
  祖斐深呼吸一下,隻覺心胸舒暢,許久沒有如此開懷。
  靳懷剛把她帶到第四間平房,“我的家。”
  祖斐呆住,屋子外型很普通,但前院種滿各類白色的花,有大有小,有些攀藤,有些附牆壁上,引得蜜蜂嗡嗡飛舞,城市人早與大自然脫節,祖斐不相信此情此景是真的,她像是踏進狄斯尼樂園其中一個機關。
  她的心境忽而寧靜下來,說不出的舒服。
  “喜歡嗎?”靳懷剛微笑問。
  祖斐脫口而出:“《桃花源記》。”
  “什麽?”
  祖斐不信他不知這個典故,剛欲發問,被一陣鈴聲擾亂。
  有兩個孩子騎著腳踏車過來,一邊按著鈴叫靳叔叔。
  腳踏車駛近,孩子跳下來,祖斐看到把手上那隻銀鈴有英雄牌字樣,不禁大樂,她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有過同樣的玩意兒。
  孩子們糾纏一會兒離去,祖斐已愛上這自成一角的小鎮。
  “後園種蔬果,過來看。”
  祖斐受不了這樣的引誘,立刻跟過去。
  隔壁人家在後園晾出雪白的床單,在微風中鼓蓬,襯得天空更藍,草地更綠,
  祖斐停住腳步。
  慢著,這究竟是什麽地方?
  像外國小城住宅的後園?不不不,寧靜與呆滯有很大很大的分別。
  祖斐剛在思索恰當的形容詞,聽到有人叫靳懷剛。
  “程太太,”靳懷剛連忙介紹,“這是我提過的方祖斐。”
  祖斐連忙恭敬地叫一聲:“程太太。”
  她沒有得到回音。
  程太太錯愕地看著她,隔了一會兒,才定下神來,友善地笑一笑,“方小姐,懷剛不隻提過你一次了。”
  祖斐隻是笑。
  雖然她對程太太剛才的態度有點納罕,但自心裏喜歡她,程太太端莊和藹漂亮,又有一股親切穩重。
  “懷剛,教授有話跟你說。”
  “我一會兒過來。”
  靳懷剛挽起祖斐的手臂,領她繼續參觀。
  小小的果園井井有條,祖斐住院的時候已經吃過靳懷剛做的水果沙律,隻見他拿著一隻玻璃盤,這裏采一點,那裏采一點,一下子滿滿一盤胭脂色的莓子,大大小小,一時叫不出名字來,祖斐已忍不住要染指。
  她取笑他,“你根本毋需上街買菜,反正吃素。”
  靳懷剛說:“給你猜中了。”
  室內光線很好,陳設極之簡單,一套寬大的沙發,兩隻茶幾,祖斐也不同他客氣,舒服地對著長窗坐下,隻覺室外綠蔭直映入室內,非常舒服。
  靳懷剛斟出葡萄酒來。
  祖斐忍不住問:“那一日,貿貿然,何故請我喝酒?”
  靳懷剛想一想說:“那日我就坐在你隔壁一桌,見你情緒低落,想給你一點鼓舞。”
  祖斐微笑,“那瓶酒雖也不錯,與你的秘釀相比,可還差一大截。”
  靳懷剛與她碰杯,祖斐不禁吟道:“此酒隻應天上有。”
  他洗淨了水果,放在祖斐麵前。
  自從認識第一天以來,他就待祖斐如上賓,處處照顧祖斐的需要,自發自覺自動看護她,令她高興是他至大的任務。
  祖斐低落的自信及情緒因此節節上升。
  祖斐剛要說話,聽到一聲咳嗽,隻見靳懷剛站起來。
  自長窗進來的是一位中年人,兩鬢微白,氣宇軒昂,祖斐暗暗稱奇,這是怎麽一回事,靳懷剛的朋友,居然個個人才出眾,可能不是巧合,也許經過嚴格挑選,才派出國服務,無巧不成書,又都是華裔,真值得興奮。
  隻見中年人向祖斐欠欠身,“我是程作則。”
  “程教授。”
  他立即抗議,“叫老程得了。”
  祖斐笑,“豈敢豈敢。”
  程作則和煦地打量祖斐,輕輕說:“怪不得,懷剛。”
  祖斐問:“啊?”
  程作則嗬嗬笑,“懷剛你好好招呼祖斐。”
  隻見靳懷剛暗暗鬆了一口氣。
  祖斐都看在眼內。
  父母不在本市,教授兼上司也算得是長輩,讓他過目,祖斐就過了關。
  看樣子程教授不反對他倆來往。
  沒想到靳懷剛還有老派作風,祖斐覺得溫馨。
  在這上下,靳懷剛無論做些什麽,祖斐都覺可愛。
  祖斐無法控製喜孜孜心念。
  “我還有點事,”程作則站起來,“懷剛,你到處同祖斐逛逛,免她生悶。”
  “自然。”
  他送程氏出去。
  祖斐一個人坐在客廳裏。
  她沒聽到程教授輕輕責備學生:“你怎麽把她帶迸這裏來。”
  懷剛低下頭。
  程氏歎口氣,“也真難說。”
  懷剛仍然沉默。
  “生活確是寂寞。”
  “不,”懷剛開口,“不是因為這個緣故,祖斐實在是個好女子。”
  “你知道上頭不會批準。”
  靳懷剛倔強地說:“總會有例外。”
  “懷剛,我可以老實同你說,這是沒有可能的。”
  懷剛默然。
  “你連我這一關都過不了。”程作則老實不客氣地說。
  “教授——”
  “不過既然把她帶來了,讓我們做個好主人,別叫她起疑心,懷剛,過了今天,你得設法疏遠她。”
  靳懷剛黯然。
  程作則歎口氣,推開門,出去。
  一方麵祖斐也懷心事。
  她坐在沙發上沒有轉換過姿勢,一直忐忑地想,會不會就是他呢,會不會就是靳懷剛?
  她內心有點痛苦,沒想過到今日還要經曆這樣可怕的考驗,越是渴望,越是逼切,精神也愈加緊張。
  她站起來,深深吸一口氣,走到窗口,攀藤的枝葉差些沒探進窗來,藤上結著小小厚肉,形狀可愛的累累白花,祖斐伸手把它捧到鼻端,嗅兩下,陶醉地鬆弛下來。
  何必把煩惱與私欲帶到這裏來,且享受了再說。
  祖斐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
  她對靳懷剛說:“程氏夫婦真是一對璧人。”
  懷剛點點頭,“程教授的學術成就是公認的。”
  祖斐不由得怪自己孤陋寡聞,“他做哪方麵的研究?”
  “生物。”
  祖斐訝異,“那同文藝創作有什麽關係?”
  “他是我們這裏的總帥,凡是參加這一次研究工作的成員,不論哪一行哪一業,都可以說是他的學生,自願同來的,還有機械工程人員及園藝專家。”
  祖斐覺得他們的計劃龐大,其中也許包含不少機密,況且,說給她聽,她也不會明白。
  “你喜歡我們這裏?”
  祖斐肯定地點點頭。
  靳懷剛很高興,“對這環境,我們是花了點心血的。”
  祖斐說:“可見上頭想你們好好工作。”
  “是/
  祖斐問:“你不讓我參觀你的書房?”
  “我的工作間非常簡陋。”
  祖斐笑,他老是這樣謙遜。
  “來/
  靳懷剛帶她到書房。
  出乎祖斐意料之外,書房裏一本書都沒有,寬大、空曠,光線柔和,一張大大的桌子,幾張椅子,更像一間會議室。
  唯一不同的是,書桌對麵一隻高大的架子上,放著數具電腦及其附件。
  “你在這裏寫作?”
  “天天工作五小時以上。”
  “為什麽沒有紙筆?”
  “都記錄在電腦裏。”
  “中文還是外文?”
  “外文。”
  祖斐早已猜到。
  “方便的時候,讓我看看你寫些什麽。”
  靳懷剛隻是笑,他似乎沒有見人送書的習慣。
  祖斐四周圍打量一下,陳設這麽簡單的一間大房間,為什麽會令她精神一振?
  有時晚上睡足了,心情好,工作進度順利,也會有類似的感覺。
  祖斐頓悟,“這間房的空氣經過特別調節是不是?”
  靳懷剛訝異,“你真聰明。”
  “加了些什麽進去?我忽然覺得意誌力特強,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打得死老虎。”
  靳懷剛大笑,“不過是空氣清新劑而已,工作間這一份經過特別設計,令人精神集中,倦意全消。”
  “有這樣好的東西,老天,別讓周國瑾知道。”
  “你們吸煙葉也是同樣道理。”
  祖斐轉過頭來,“你們之中,沒有人吸煙?”
  靳懷剛一怔,即時說:“全部戒掉了。”
  祖斐不疑有他,欽佩地說:“貴公司的設備好不先進。”
  靳懷剛忽然透露心聲:“但是生活真正沉悶。”
  祖斐詫異,“有那樣好的酒,何悶之有?”
  “一人獨飲,如何不悶。”
  祖斐低頭一想,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懷剛臉上露出一絲向往,“你們的歲月才多彩多姿呢。”
  祖斐笑,“你最愛分彼此,你們我們不絕於口,東西兩半球不至於相差那麽遠吧,誠然,這裏的夜生活著名燦爛,但是我習慣晚上九時半休息,說真話,恐怕沒有人比我更悶。”
  “但是,你有選擇。”
  祖斐不明白,“有誰不讓你出來玩?”她笑,“你又沒有家室,工作不見得忙成那樣。”
  懷剛不出聲,過一會兒他說:“我怕遇到傷害。”
  祖斐總算弄懂了,或者,他遭遇過感情上的失意。
  接著,他像是試探她,“你不覺得此處枯燥?”
  祖斐忍不住說:“地球上很多正常的人都是這樣生活的。”
  她願意一直與懷剛聊下去,彼此得到更多的了解。
  “你需要休息,我送你回去。”
  祖斐隻得點點頭。
  靳懷剛好像有心事。
  走到門口,祖斐問:“這些花,到底叫什麽名字?”
  “送到你家去的,叫天使的號角。”
  啊,祖斐動容。
  一路上,他們再沒有遇到鄰居。
  車子離開郊外,駛進公路回市區,忽然之間滿天陰霾,空氣潮濕悶鬱,下起雨來,交通擠塞,人心煩躁。
  祖斐說:“奇怪,與剛才的環境相比,仿佛有天淵之別。”
  可以誇張地說,根本不同一個世界。
  到家的時候,祖斐的確有點累了。
  懷剛在門口與她道別。
  他忽然握住祖斐的手,放到唇邊,飛快地親吻一下,然後轉身離去。
  祖斐呆立門口,半晌動彈不得,手心有一小塊皮膚涼涼的,剛才同時感覺到發根的粗糙及嘴唇的柔軟,令祖斐震蕩的卻是她自己那份少女般情懷,鼻子無故發酸,背脊靠著牆壁,不想動彈。
  過了不知多久,她才自手袋中摸出鎖匙開門,旋半晌,不見動靜,才發覺用錯寫字間鎖匙,連忙定下神來,用那把正確的門匙。
  她扔下手袋,動也不想動,躺在沙發裏,隻覺得公寓裏雜物過多,空氣太濁,十分不對勁,而那盆鈴蘭,已經凋謝。
  祖斐十分心痛,再去看天使的號角,也有一半枯萎,想是水土不服,看樣子要還給懷剛打理。
  傍晚雨點密而急,祖斐翻著小說,有種小樓一夜聽夏雨的感覺。
  第二天,她等懷剛與她聯絡,周國瑾的電話先到,怕她悶,問她要不要出來。
  祖斐決定等一等懷剛,把約會定在下午三點半。
  中午過後,懷剛沒有令她失望,告訴她一整天都要趕工夫,黃昏再同她聯絡。
  祖斐心安理得回公司一轉。
  周國瑾見到她,一怔,“祖斐你紅光滿麵哪像是病人?”
  沈培吐吐舌頭,有一句話想說,但勉強忍住。
  祖斐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沈培想說的,不過是回光返照四個字,祖斐狠狠白她一眼,沈培做一個鬼臉。
  一到公司,祖斐的心就定了,從前,這大家庭是她生活的全部。
  周國瑾說:“祖斐,一會兒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誰?”
  “祖斐,這個人,你一定喜歡見。”沈培說。
  這會是誰?別又是祝誌新,要不,就是鄭博文。
  祖斐倒足胃口,故不搭腔。
  沈培知道她會錯意,趕到她耳邊,悄悄說了個名字。
  祖斐頓時改觀,驚喜地問:“他怎麽會到這裏來?”
  沈培答:“與我們簽合同,替我們拍廣告。”
  祖斐懊惱地說:“你看,幾天不上班,馬上脫節。”
  沈培說:“大姐知道你崇拜他,今天特地叫你出來見世麵。”
  周國瑾轉過頭來笑,“你不是一直迷他的科幻小說?”
  “大姐對我真好,”祖斐靦腆地笑,“把我當孩子似的。”
  周國瑾拍拍她的肩膀,“公事完畢,我過來叫你。”
  這麽多人千方百計要令她生活愉快,夫複何求。
  沈培拉祖斐到房間坐下,“發展迅速?”她問。
  祖斐不想隱瞞好友,側頭想一想,“沈培,這算不算戀愛呢?”
  “怎麽個說法?”
  “我居然不覺得痛苦,事情不會這樣理想吧,一邊享受一邊戀愛。”可見祖斐前兩次的經驗是多麽的壞。
  沈培笑起來,“真的,我為你倆高興,你們之間一點阻撓都沒有。”
  祖斐忍不住,笑意孕育在嘴邊,漸漸蕩漾到眉梢眼角。
  “祝你成功。”沈培說。
  在心智比較成熟,經濟比較穩定的時候談戀愛,心無旁騖,事半功倍,祖斐自覺太過幸運。
  “他怎麽會看上我?”然而終究有丁點兒患得患失。
  沈培鄭重地說:“祖斐,切莫妄自菲薄。”
  祖斐苦苦地笑,“不能怪我,連鄭博文都看輕我。”
  “老鄭不適合你而已。”
  “他的條件比鄭博文好得多了。”
  沈培說:“他們都算是人才,祖斐,勝敗乃兵家常事。”
  “幸虧有你開導我,現在我不想打仗,隻想休戰。”
  “放心,一結婚就萬事皆休。”
  祖斐笑起來。
  “前一陣子真替你擔心,整個人灰禿禿,嚇壞人。”
  “真的,事情壞得不能再壞,就會轉好。”
  秘書進來,“方小姐,大姐請你。”
  沈培站起來,“我們去見你的偶像。”
  還沒進會議室就聽見一陣爽朗的笑聲。
  那位大作家見到祖斐,連忙握手,神情活潑詼諧天真。
  大家坐定了,祖斐實在忍不住,問了她一直渴望問的問題:“請問:怎麽會想得到那麽多題材?”
  大作家向她睞睞眼,“為生活啊為生活。”
  祖斐知道他調侃她,不由得解嘲:“我有一個朋友,他也從事寫作,他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大作家“啊”一聲,打量祖斐一下,輕輕說:“你那位朋友,是小蔡吧,小蔡的朋友最多。”
  “不,”祖斐意外,“他不姓蔡。”
  不料大作家不信,“別瞞我啦,像你這樣漂亮的小姐,難道還會看上小蔡以外的寫作人?”
  祖斐漲紅麵孔,“他姓靳。”
  “啊,”大作家一怔,“一時想不起行家中哪一位姓靳。”
  “他用外文寫作。”祖斐解釋。
  “哦,那不算同道中人。”
  祖斐還想說些傾慕之詞,可是其他同事已經聞風而至,圍住他,要求簽名拍照,祖斐怕熱鬧,便悄悄退出會議室。
  “怎麽樣,文如其人?”沈培問。
  祖斐點點頭。
  “你那位靳先生呢,可也一樣?”沈培笑問。
  祖斐怔怔的,“我還沒拜讀過他的作品呢。”
  沈培說:“這也好,免得喧賓奪主,先了解他為人再說。”
  祖斐點點頭。
  “尤敏說過,她最慶幸的事,便是高先生從來沒有看過她主演的影片。
  “他愛她就可以了,管她是什麽身份呢。”
  “就是呀,”沈培說,“也許靳先生名氣不如倪匡,這不重要。”
  祖斐抱怨,“不過是病了一場,你們就把我當稚兒。”
  沈培說:“我看你還是回去休息,不然醫生要罵死我們。”
  “真想銷假上班。”
  “養好身子再說,你乘大姐的車回府吧。”
  祖斐坐在司機駕駛的大房車後座,閉目養神。
  車子在紅綠燈前麵停住,祖斐睜開眼來,馬路隔壁一條線上有輛一模一樣的車子。
  祖斐一眼看到車上坐著的人是程作則教授,她欠一欠身子,這麽巧。
  程氏身邊還有人,祖斐的心一跳,靳懷剛,是他。
  兩師徒似在討論什麽嚴肅的問題,眼睛看著前方。並沒有發覺隔壁車上坐著祖斐。
  祖斐微笑,這就叫做咫尺天涯了。
  再留一會子神,祖斐心中暗暗吃驚,她從沒見過靳懷剛臉上有這麽沮喪的神情,而程作則的表情越發鄭重。
  他們在討論什麽?
  祖斐不相信這是工作上的問題。
  她有種搖下車窗的衝動,她想叫住靳懷剛,無論是什麽,她願意分擔他的煩惱。
  車子開動,他們那輛向右轉彎,祖斐的車直駛。
  祖斐驚疑,他們到底說些什麽,她十分關懷靳懷剛。
  祖斐不懂得讀唇語,亦不是順風耳,否則她當可以知道程作則對靳懷剛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太危險了,為整個組織著想,以後不許再與方祖斐見麵!”
  到了家,祖斐猶自怔怔的,剛才車上所見一幕實在太過突兒,表麵所見,靳懷剛像住在理想國內,由此可知,月亮永遠還有不為人見的另一麵。
  無論是什麽,靳懷剛懂得處理,他有足夠的涵養及本領,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工作不愉快,辭掉它好了。
  祖斐把事情略作分析,比較安心。
  靳懷剛一定會與她討論這件事。
  祖斐等他的電話,一直等到深夜,他沒有打來。
  祖斐默默等待,他的心情一定壞透,否則不會食言。
  她考慮很久,終於取起電話,撥三五七八九。
  那邊訊號是連續不斷的鳴聲——祖斐愕然,撥到電話公司去查詢。
  接線生禮貌地答:“本市並無三五七八九這個號碼。”
  什麽?
  祖斐發呆。
  不可能,靳懷剛不會作弄她,她要求接線生再查一次。接線生非常耐心,詳細問了地區,向祖斐解釋,那一帶的電話,全部零字頭。
  祖斐不得不罷休。
  放下電話聽筒,她漸漸覺得蹊蹺。
  她根本沒有辦法找得到靳懷剛。
  每一次都見他主動出現,她不知他地址,不明他身份,現在,連聯絡號碼都是假的。
  他到底是誰?
  送來的兩盤花已經枯萎,更加一點痕跡都沒有。
  沈培沒有見過他,周國瑾沒有見過他,沒有人見過他。
  靳懷剛不見了。
  三日三夜,一點音訊都沒有。
  祖斐在家,度日如年。
  她終於忍不住,掌握到一絲線索,走到第一次邂逅靳懷剛的茶座去。
  領班過來招呼她。
  祖斐開門見山問:“靳先生有沒有來過?”
  領班答:“許久不來了,那次請你喝過酒,就不再見他。方小姐,你也忙吧?”
  祖斐坐下來,叫一客覆盆子冰淇淋。
  這是什麽意思呢,向不相幹的人打聽他的行蹤?
  一次約會後失蹤消失的,不隻靳懷剛一個人,祖斐見得多了,有什麽稀奇,雙方都未婚,他找人,她也在找人,看對了眼,一起出來座談,話不投機,各散東西,又再開始尋覓。
  他沒有義務再來電,或者麵對麵說清楚:“看,方祖斐,我們到此為止。”不不不,全沒必要,聞弦歌而知雅意,他不打算繼續下去,便自動消失。
  這是遊戲的規律。
  沒有幾局戲會導向一段美滿的婚姻,祖斐這早晚也多多少少知道他並不是舞台上的高手。
  她默默吃著冰淇淋。
  隻是……靳懷剛不像那種人。
  祖斐啞然失笑,祝誌新在開頭的時候也不像,還有,鄭博文在第一百次約會的時候才露出原形。
  她深深歎口氣,就讓它這樣結束吧。
  隻是,她一直感覺得到他非常喜歡她。
  感覺算是什麽呢,常常錯。
  靳懷剛不見得被人綁架,或有什麽難言之隱,即使有,也不過是愛得不夠。
  祖斐已習慣失望,隱藏得很好,不動聲色,但,要是你有機會凝視她的眼睛,你會發現許多許多悲哀與無奈。
  他們的感情生命,短暫如他送來的天使號角。
  祖斐原以為他倆來日方長,可見一個人希企的,同現實中發生的,完全是兩回事。她後悔到茶座來。
  “祖斐。”有人叫她。
  她迅速轉頭。
  是鄭博文,她呆呆地看他,這位無處不在的鄭先生。
  老鄭覺得祖斐愈加呆了,一天比一天古怪,但他是一個慷慨的人,不念舊惡,原諒她不安的情緒,過來同她打招呼。
  他坐在她對麵,“祖斐,不舒服嗎?對,你好像要住院,是不是,幾時?我來看你。”
  不,祖斐握緊拳頭,靳懷剛不一樣,他一定遭遇到困難,她非見他一麵,把話說清楚不可。
  一向以來,她太過識相,太懂含蓄之道,太會知難而退,這次,一定要改變作風。
  “祖斐,你沒有休息吧,我們那堆人打算去吃日本菜,要不要同往?”
  祖斐放下一張鈔票,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鄭博文又一次碰釘子,這一下碰得他痛起來,他肯定方祖斐的腦筋出了毛病,線路不對了,所以才抗拒得了他的魅力。
  祖斐即時趕到汽車出租公司,辦清手續,駛著一輛小型吉普車離開。
  她要到靳懷剛家裏去。
  如果他把她當小迷糊,他就錯了,雖然坐在他的車裏,她認得路,她不相信那個理想村是海市蜃樓。
  祖斐的牛脾氣發作。
  她記得沈培說過,叫她把公事公辦的作風使一兩成出來,堅持到底。
  祖斐決定做一個糾纏不清的討厭女人。
  車子一直順利地駛進郊外。
  祖斐好記性,一路上完全知道應該走什麽路,她有備而來,手中有詳細地圖。
  駛了三十分鍾,水晶般記憶告訴她,她已越來越近,目的地就快到達,在公路口往右轉,有一條比較狹窄的私家路,略斜,走五分鍾,就到了,整條村建築在那小小山穀中。
  祖斐已看到那條路口,有一排紅棉樹做記認,錯不了。她轉了排擋,右轉,看到前麵情況,呆住,急刹車。
  宿舍呢?實驗室呢?她一座房子都沒看見。
  祖斐隻看到一塊小小草地,再過去便是山坡,此路不通。
  她背脊上爬滿冷汗。
  一般人到這個階段,十之八九會放棄整件事,回家淋一個熱水浴,喝一杯香檳,忘記它。
  但祖斐早有心理準備。
  祖斐冷靜地取出一瓶礦泉水,喝一口,伏在駕駛盤上沉思。
  過一會兒,她抬起頭來,攤開地圖,找到她停車的地方。
  一比五千的地圖上,很清楚地顯示車子所在地,的確是一條盡頭路。
  但上次祖斐坐在靳懷剛的車內,明明直通向他的住宅。
  錯不了,是這條路。
  祖斐大惑不解,變戲法還沒那麽快,一列十多二十間房子,何以突然間失蹤?
  她收起地圖,把車子掉頭,在附近兜了一會兒,試圖尋找另一條小路,但是沒有,附近十公裏都不見支路,她又兜回那塊草地。
  祖斐有點疲倦。
  她失笑,假如靳懷剛知道她如此上天入地搜索他,不嚇壞才怪。
  是,祖斐聳聳肩,一次約會,足以致命,她不想放棄他。
  她靠在車座上,一時不願離開。
  懷剛到底有什麽困難?
  就在這個時候,她鼻端隱約地似嗅到一陣幽香。
  祖斐抬起頭。
  此間無花,香從何來,莫非是她的幻想。
  還不止呢,適才的勞頓仿佛抖掉一半,祖斐皺起眉頭思索。
  這種感覺,她在懷剛的書房中經曆過。
  祖斐下車,轉了個身。
  她閉上眼睛,清新的空氣與花朵的清香好像就在眼前。
  一睜開眼,一切似乎迅速消失。
  剛在驚異,一部交通警察騎著的機車在她附近停了下來。
  “小姐,”警察問,“沒有什麽事吧?”
  “啊,沒有,謝謝你。”
  警察上下打量她,“快下雨了。”
  祖斐抬頭一看,果然,彤雲密布。
  “小姐,沒有事的話,還是離開這裏的好,太過荒僻,單你一個,不大安全。”
  “請問你,警察先生,這條支路盡頭,一直隻有這塊小草地?”
  “據我所知,你看到的也是我看到的。”
  “將來會發展這塊地嗎?”
  “小姐,”警察笑,“這不在我的職責範圍內,你得去詢問工務科呢。”
  祖斐沉默。
  “小姐,我護送你回市區可好?”
  祖斐點點頭,上車。
  機車領頭,帶她駛回市區,警察向她揚揚手,離去。
  雷聲隆隆,下起大雨來。
  祖斐真的疲乏了。
  回到家,洗個澡,一頭倒在床上,她在被褥間蠕動兩下,選擇比較舒適的位置,不消一會兒,睡著了。
  朦朧間,聽到電話鈴響。
  祖斐一時間醒不過來,腦子有點清楚,手腳不能動彈,到底大病初愈,折騰一天,精力發泄到盡頭。
  對方並沒有放棄的意思,鈴聲繼續響,祖斐終於掙紮起來,取起聽筒。
  “祖斐,我是懷剛。”
  “懷剛,你到什麽地方去了,我找你呢。”
  “你不該花那麽大的力氣,我隻不過出差而已。”
  “懷剛,我們明天可以見麵嗎?”
  “當然可以,明天上午十一點見。”
  “你來接我?”
  “好。再見。”
  祖斐滿足地喜孜孜地放下電話,靠著軟枕,心安理得。
  就在此際,有人使勁推她,“小姐,小姐,你頭發沒幹就睡著了。”
  祖斐再一次睜大眼睛,弄糊塗了,不知道哪個才是夢。
  過半晌,清清喉嚨,才搞清楚靳懷剛依然音訊全無。
  祖斐問女傭:“幾點鍾?”
  “晚上七點半,我上來做晚飯。”
  “你省省吧,我吃不下。”祖斐恍惚地下床。
  不料女傭教訓她:“不吃哪裏有力氣,磋跎下來,老來你才知道。”
  真的,祖斐怵然而驚,這並不是虛無縹緲的恐嚇,很快就老了,屆時祝誌新兒孫滿堂,而鄭博文仍然風流倜儻,獨獨她斯人憔悴……不不不,她已經失去靳懷剛,她要抓住健康。
  祖斐頹然揮揮手,“做飯吧。”
  懷剛為什麽要躲她?祖斐真怕會為這個問題一夜白頭。
  第二天,紅日炎炎好天氣,萬裏無雲,碧藍的天空,一望無際。
  她向周國瑾要求銷假。
  大姐說:“祖斐,還剩十天八天,你隨便怎麽樣就打發掉了,我不想再發一次銷假通告,況且你也真需要休息。”
  假如周國瑾批準她上班,祖斐也許永遠不會再見到靳懷剛。
  但是大姐拒絕她的要求,祖斐閑了下來,大把時間,她怔怔地又把車子駛到郊外去。
  這一次,草地上有好幾個年輕人在郊遊,嘻嘻哈哈玩遊戲,不知多高興。
  祖斐自問:“暑假已經來了嗎?”
  年複一年,歲月不饒人。
  祖斐歎一口氣,想把車掉頭離開。
  年輕人帶備的錄音機忽然轉了音樂,本來在播熱門曲子,改放國樂小調。
  祖斐認得是“采茶撲蝶”。
  她微笑,打算聽完了才走。
  其中兩個女孩子索性隨著拍子跳起撲蝶舞來。
  草地上有的是小小灰白色粉蝶,本來祖斐不會特別留意,隻見女孩子追著蝴蝶轉,一邊奔向山坡,粉蝶往石壁上一撲,失去影蹤。
  幾次三番如此,祖斐睜大眼,一步一步走近。要看個仔細,不是給野藤野草遮住了吧?
  女孩子也咕噥,“一晃眼,哪裏去了?”
  “那邊多的是,我們到那邊去。”
  祖斐鼻端,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異香。
  這不會是偶然的。
  隻聽得女孩子問:“什麽香,你有沒有聞到香?”
  另外一位笑答:“恐怕是你今早噴的香水香。”
  但是這證實祖斐的嗅覺沒有出毛病。
  把線索連貫在一起,得到些什麽?
  祖斐立刻想到秘密組織。
  啊,看科幻小說看得太多了,祖斐啞然失笑。
  走吧,不要再癡癡地到這片草地來,蚊子太多,已經咬得一腿都是紅斑,痛癢難受。
  她向山腳走去,抬起頭觀望。
  這座山所在地,應該就是懷剛住的理想村。
  一夜之間,她迷了路,再也找不到那一列平房,他們一定還在原處,隻是外人無法找著正確地點。
  祖斐伸手去摸山石。
  這原來是很普通的一個動作,照理說,觸覺應告訴她,岩石的凸位有滑溜溜的青苔,凹處附著粗糙的泥土,但祖斐隻覺得空蕩蕩,摸不到邊。
  定睛一看,她嚇呆了。
  手,手到什麽地方去?祖斐看到她的右手自腕下消失在岩石中,像是玩魔術似的,穿進山中。
  祖斐大驚失色,本能地縮手,退後三步,跌在地上。
  腦中靈光一現,她明白了。
  障眼法!
  這一整幢山,根本是不存在的,好比電影中的背景放映,使人的眼睛產生錯覺,以為草地之前就是山坡,此路不通,但蝴蝶飛得進,手伸得過,祖斐相信,隻要夠膽,她整個人可以穿過去。
  天,這是什麽樣的裝置,由什麽人設計?
  這屏幕另一麵,到底有些什麽?
  祖斐用手撐起身子,驚恐地看著那座不折不扣的假山。
  那班年青人見祖斐久久不起來,關心地問候:“小姐,摔痛哪裏?”
  祖斐“啊”的一聲,才感覺酸痛,上次碰跌的舊患複發,她勉力站起來,“沒事沒事。”
  今天晚上,等不相幹的人散去,她要再來。
  祖斐登上吉普車,發動了引擎。
  臨走前她看到一隻老鷹,展翅飛向山崖,似要撞向岩石,一瞬間消失在石縫中。
  它飛了進去。
  再飛出來的時候,它可能變了另外一種飛禽,也有可能,老了十年。
  祖斐匆匆開車離開。
  到了家,才真正害怕起來,她記得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做《知道太多的人》,知得太多,會招引危險。
  把這整件事向執法人員公開吧。
  但是,裝假山放煙幕的人,有沒有違法呢?
  祖斐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公寓裏不住踱步。
  況且她可以肯定這整件事,同靳懷剛的失蹤有關。
  百忙中,六神無主,惶恐萬分的方祖斐居然微笑出來。
  果然,懷剛不是自動疏遠她。
  笑容很快苦澀起來,怎麽老碰到古怪的異性。
  像沈培多好,戀愛一次,結婚生子,專心事業,一切敲定,偏偏她還在摸索摸索。
  祖斐迫切需要向一位有想像力的人士聽取意見。
  她知道應該去找誰。
  祖斐取過手袋,準備出門。
  門鈴響起來。
  祖斐立刻有個兆頭。
  她打開木門,鐵柵外站著程作則教授。
  “你!”她狐疑地叫出來,“懷剛呢,他在什麽地方?”
  “我可以進來嗎?”
  祖斐瞪著他。
  程作則無奈地攤攤手,“抑或你情願在公眾場所與我談話?”
  “我不怕你。”祖斐說。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
  “我的女仆在廚房,你可以進來。”
  “謝謝你對我信任。”
  祖斐覺得他一貫誠懇、斯文、禮貌,怎麽看都不像一個奸惡之徒,而且他聲音裏有一股說服力,使人信任他。
  祖斐放他進屋。
  他凝視祖斐。
  祖斐一無所懼,也瞪著他。
  過一會兒,祖斐老實不客氣地責備他:“你是整項計劃的主持人,說,靳懷剛在什麽地方?”
  “他不可以再見你。”
  “為什麽?”
  “祖斐,你何必知道那麽多。”
  “你叫他出來,同我說,他不想再見我。”
  “祖斐,你何必自討沒趣。”
  “我反正是一個沒趣的人,身不由主,顧不了那麽多。”
  祖斐自己都不知道勇氣自何而來,如此凶悍地辦交涉。
  程作則不怒反笑,“沒想到你們之間有如此堅貞的女孩子。”
  祖斐不知道是褒是貶,一時不作反應。
  “懷剛出差去了,稍後調回本地,他不能再見你。”
  祖斐激動地說:“你不喜歡我對不對?”
  “不——”
  “你以他的前途威脅他對不對?”
  “你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這裏麵還有其他因素,懷剛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為一份優差放棄友情。”
  “祖斐,他不適合你。”
  “這話你不可代他說。”
  “你認識他有多久。兩個星期,半個月?你不了解他,我卻是看著他長大的。”
  祖斐覺得再怪異沒有,她問:“程教授,什麽樣的人,才會幹涉他人的感情生活?”
  程作則好不尷尬,一時答不上來,過了一會兒,他說:“祖斐,我很喜歡你,但是,懷剛同你在一起,會惹起許多麻煩。”
  祖斐發呆。
  她問:“你們是神職人員?”
  “不不。”
  “你們是太空署工作成員。”
  程作則一愕,不置可否。
  “你們的秘密研究室,就在山坡後麵,那樣的裝設,也隻有太空署有人力物力辦得到。”
  程作則答:“祖斐,懷剛參加組織的時候,發誓效忠國家,他不能違背誓言。”
  “他仍在研究所?”
  “是。”
  “他想不想見我?”
  “我們已經說服他。”
  祖斐問:“本市政府知不知你們存在?”
  “祖斐,我已與你說得太多,我們與貴政府確有協議。”
  “你今天上來,就是為了勸我忘記靳懷剛?”
  程作則點點頭。
  “教授,你不像是做這種事的人。”
  程作則伸出手來,握住祖斐的雙手,誠懇地說:“祖斐,我請求你答應我,不要再追究我們的事。”
  他聲音中有無限苦衷、遺憾、無奈、不得已。
  “趁還來得及,忘記靳懷剛,他不是你的對象。”
  祖斐問:“你們的任務真的秘密得不允許他接觸外人?”
  程作則點點頭。
  “可是程太太在與你結婚之前,也是個外人而已。”
  “懷剛不會與你結婚。”
  “你問過他,”祖斐苦澀,“你肯定我不會有機會?”
  程作則按不住心中訝異,“祖斐,你們的感情竟如此衝動,你並不認識靳懷剛,你根本不知他的底細,你連他的真姓名都不知道,祖斐,你是受過教育的人,理智統統擱到什麽地方去了?”
  祖斐答:“一個人,隻能聽從他的心意。”
  程作則太息,“愚昧的感情害慘你們,不然的話,憑你們的努力聰明勤奮,成就當不止於此。”
  祖斐固執地摔掉程作則的手,她不是不知道教授苦口婆心,一番好意,但她無法壓抑她內心的需求。這些年來,接觸過那麽多異性,隻有靳懷剛值得她付出那麽多。
  這就是她的直覺。解釋不了,兩個星期同一年,十年都是一樣的,她無法把該種獨特的感覺告訴程作則這個理智的科學家。
  “你不肯答允我?”
  祖斐說:“要是他來找我,我不會拒絕,我求之不得。”
  “你們真勇敢。”教授讚歎。
  “我們,”祖斐看著他,“我與程太太有什麽不一樣?”
  程作則歎口氣,“祖斐,不要再走近那個山坡,我們已經加強措施。”
  “你為何來找我,威脅還是警告?”
  “我們喜歡你,祖斐,請回頭。”
  “你怕我暴露你們的所在?”
  “不,祖斐,你誤會了,我們很安全,我們也不會妨礙你們的生活,問心無愧,我隻想同你說明白,靳懷剛不會再來找你,你不必再等。”
  程作則站起來,打算告辭。
  這個中年人風度翩翩,一個很簡單的動作看上去都十分優雅,祖斐無論如何不信他是壞人,他到底在扮演一個什麽角色?
  他走到門口,轉頭回來說:“祖斐,你必須相信,我這樣做,不但為懷剛好,也為了你好。”
  他欠一欠身,走了。
  從頭到尾,他像是充分地掌握了有關方祖斐一切的資料,胸有成竹,祖斐不能說教授不同情她,她可以看得出他愛莫能助。
  也許他隻是這一組二十五人的指揮,在遠處,他們還有領袖、主持、主腦人物。
  他隻不過是一隻比靳懷剛略為大一點的一隻棋子。
  他幫不到懷剛,卻可以壞他的事,這是中級管理人才的通病。
  他可以把懷剛調走,遣返原地,禁他的足,使他動彈不得,再也見不到方祖斐。
  這要看懷剛了。
  祖斐到寫字樓去找沈培。
  天色已黑,寫字樓卻燈火輝煌,眾人都沒有離去的意思,沈培當然還沒有下班。
  她正得意洋洋地喝咖啡呢,像是剛剛成功地辦完一宗交涉。
  看到祖斐,她訝異,“什麽風把你吹來,正在交蜜運的人,不應有那麽多時間。”
  “我有話要說。”
  “說呀。”
  “你得先答允我,即使你不信,也不準說我荒謬。”
  “你要結婚了。”
  “不不不。”
  “你要辭職他去,要命,周國瑾會剝你的皮。”沈培蹬足。
  “你聽我說。”
  “祖斐,你的臉色不大好,你並沒有充分地休養。”
  “你聽我詳細說,別打亂話柄。”
  “你要同鄭博文複合。”
  “沈培,求求你。”
  “難道祝誌新肯離婚?我不相信。”
  “沈培!”
  “對不起。”
  房間裏頓時靜下來,祖斐反而不知如何開口,私人的事,應當私自處理,但祖斐想得到沈培的忠告。她咳嗽一聲,從頭到尾,把有關靳懷剛的事說了一遍。
  沈培越聽越新鮮,雙目睜得像貓眼似的,瞪著祖斐。
  她一點也不相信這個故事。
  若不是祖斐一早約定不準取笑揶揄譏諷,她早就直斥其非。
  可憐的祖斐,感情上兩度失意,已令她鬱鬱寡歡,難得再遇到一個談得來的異性,但他又刻意疏遠她,此刻她健康又不濟,三下五除二,胡思亂想起來,什麽一層透明銀幕似的看似真卻無形的假山坡……
  沈培想建議祖斐到療養院去接受檢查,這還得詳細與周國瑾商量,她不敢唐突。
  祖斐見她發呆,問她:“沈培,你有什麽意見?”
  沈培吞一口涎沫,覺得困難之至,過一會兒她說:“祖斐,你知道我與大姐無論在什麽情況之下,都支持你。”
  祖斐鬆一口氣,點點頭。
  “祖斐,他要是不肯見你的話,你追到天腳底也不管用,徒然惹他煩躁。”
  “我肯定他喜歡我。”
  “祖斐,這不是你的作風,平日你最順其自然,從不強求。”
  “這一次我覺得應該爭取。”
  “你愛他?”
  祖斐不回答。
  “祖斐,過些日子,我給你介紹朋友,我手頭上有的是人,我們沈家是大族,表兄表弟堂兄堂弟已經一大堆。”
  祖斐說:“他幫過我,沈培,我也想幫他。”
  沈培無奈地攤攤手,她忽然想起來,忍不住問:“那日你同大作家談過些什麽,這可是他新故事的部分大綱?”
  祖斐立刻抬起眼,“你不相信我。”
  沈培說:“慢著,祖斐,慢著。”
  祖斐提高聲線:“你不相信我。”
  “噓,祖斐,你靜一靜。”
  “你以為我瘋了是不是,你以為我發神經?”
  “祖斐,我沒有這個意思。”沈培額角冒出汗來。
  “我以為你是忠實朋友,由此可知我是太天真了,是我不好,我學藝不精,我的事,原應由我承擔,我也很忙,自顧不暇。對不起,耽誤你的時間,再見。”
  祖斐取過手袋,轉頭就走。
  沈培來不及穿鞋子,赤腳搶上前去,擋在祖斐之前,不讓她走,順手關上門。
  “坐下。”
  祖斐不肯坐。
  “坐下。”沈培命令她,“不然我叫大姐來。”
  “說你相信我。”
  沈培心中答:“去你的。”但嘴巴卻用十分誠懇的聲音說:“我當然相信你。”
  祖斐心中也說:“去你的。”但統共隻得這一個朋友,不得不歎口氣,坐下來,說:“給我一枝香煙。”
  沈培自抽屜中取出一隻小小不透氣密封的塑膠盒子,遞給祖斐。
  她倆沒有煙癮,但疲倦或煩悶的時候,也偶然抽一枝醒醒神。
  祖斐終於說:“沈培,你若是我的朋友,來,跟我來,我帶你去看那個山坡。”
  沈培為著安撫她,立刻答:“好,下個周未一起去。”
  “誰說的,”祖斐噴出一口煙,“我現在馬上開車與你去。”
  沈培一聽,嚇得呆住,祖斐思路果然出了紕漏,天已全黑,這個時候,兩個女人摸到荒山野嶺?誰又吃了豹子膽。
  沈培結結巴巴問:“現在?”
  祖斐堅決地說:“是。”
  “明天一早不行?”
  “白天人多,行事不便。”
  沈培怪叫起來,“小姐,我還有溫柔的配伴與可愛的孩子在家等著我回家團聚,明天一早天一亮我們就出發好不好?”
  祖斐何嚐不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但心頭好似點著一支小小的火,熾熱而疼痛,她若要使它熄滅,就得迅速行事。
  這次她平靜得多,“再見,沈培。”
  她拉開辦公室門。
  沈培穿上鞋子,“等一等我。”
  祖斐轉頭,“我不會怪你的。”
  “咄,誰在乎你怪不怪我,我是自己好奇。”
  “什麽?”
  “來,就在這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與你去尋幽探秘。”
  “沈培——”
  “得了,少說那些感人肺腑的肉麻話。”
  途中,沈培已經後悔這衝動的決定。
  往郊外的公路在夜裏陰氣森森,除了路中央的貓眼反光石,就是黃沉沉的路燈,映在祖斐臉上,看在沈培眼中,但覺她麵目猙獰可怖,不知會做出什麽出入意表的事來。
  她企圖引祖斐說話,祖斐卻不回答,全神貫注駕車。
  沈培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覺得寒風刺骨。
  挨義氣,沈培心中咕噥,多少英雄好漢為此賠上性命,兩肋插刀,愚不可及。
  可是適才為勢所逼,不由她不作出選擇,任由方祖斐一個人在激動恍惚的情緒下出走,倘若出了什麽差錯,可能會使沈培後悔一輩子。
  她問:“到了沒有?”
  祖斐沒有回答。
  沈培歎口氣。
  她想閉目養神,但左眼眼皮發狂似地跳動起來,像是有什麽不吉之兆。
  她顫抖地問:“到了沒有?”
  這次祖斐說:“就在前麵。”
  車子像不是駛在地球的路麵上,四周圍黑漆漆,隻得車頭燈一圈白光。
  沈培完全有種熬時間的感覺,真慘,成年之後還沒曾如此彷徨過。
  可是祖斐更加可憐,找男朋友找到這種地方來。
  沈培真怕她把她帶到山頭野嶺,指著一座孤墳,叫她看。
  想到這裏,沈培渾身的毛孔豎了起來。
  這次她聲音帶著哭音,“祖斐,求求你,到了沒有?”
  祖斐以行動代替言語,停下車子,熄掉引擎,“到了。”
  沈培不肯下車,這樣黑墨墨如何探險?開玩笑。
  祖斐取過大型電筒,開了車門,“請跟我來。”
  “不。”
  “沈培,你怕?”
  沈培尖聲答:“當然我怕,我從沒說過我膽大如鬥。”
  祖斐無奈,“沈培,既來之,則安之。”
  “你把車頭燈打開,照清楚四邊環境,我才下車。”
  “好好好。”
  祖斐隻得重新發動引擎,開著大燈,沈培吞下一口涎沫,硬著經已發麻的頭皮,跳下車來。
  是一塊小小草地,不會比一個避車處更大,進去一點,大概是十多二十步路距離,便是祖斐口中那座神秘的山坡,如果你相信她的話,那麽,她的男朋友靳懷剛就困在它裏邊。
  沈培長長太息一聲,踏上草地。
  兩人來到山坡麵前,祖斐提起電筒,照過去。
  一點異樣都沒有。
  沈培聽見各式各樣昆蟲發動的鳴奏曲,抬高頭一看,清風明月,咦,別有一番風味,心中恐懼不禁去掉一兩分,不過兩個正當妙齡、花容月貌的女子,說什麽都不適宜在窮鄉僻壤間久留。
  她催促祖斐,“快,快快證實你的理論。”
  祖斐緊張地、緩緩伸出手來,預期它會很順利地穿過山坡,誰知觸手卻是堅硬的岩石。
  祖斐一怔,放下電筒,兩隻手都搭到山坡下,誰知摸了一手泥。
  沈培看在眼中,樂了,原來是虛驚一場,什麽假山,明明是真山,她也不甘人後,伸手親自體驗,結局與祖斐一樣,滑溜溜地抓下一把青苔。
  “走吧,方小姐。”她說。
  祖斐呆住,她僵住在那裏。
  “小姐,我的女兒還在等我吃晚飯呢。”沈培催她。
  完了,祖斐想,永遠找不到靳懷剛了。
  沈培拍拍她肩膀,“祖斐,你在明,他在暗,你怎麽找他,不如由他找你。”
  祖斐猶自怔怔的,沈培扶著她,走回車上。
  “由我駕駛吧。”沈培如釋重負,籲出一口氣。
  一路上祖斐默不作聲,車子回到市區,沈培才敢與她說笑。“你可有想起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
  祖斐似乎沒聽出沈培是在調侃她,她喃喃地說:“加強措施,程作則說他們已經加強措施。”
  “祖斐,你說什麽?”
  沈培不會明白,不應騷擾沈培。
  祖斐說:“你的家到了,你在這裏下車吧。”
  “來,上來吃頓便飯。”
  “我肚子根本不餓。”
  “看在我分上,吃一點。”
  祖斐終於點點頭。
  沈培的丈夫與女兒雙雙迎出來接沈培,埋怨她遲回家。
  租斐甚覺抱歉。
  沈培讓她坐在書房內,給她一杯葡萄酒鬆弛神經,又放一支輕音樂,為她掩上門,對女兒說“噓,不要吵阿姨。”
  她丈夫問:“祖斐怎麽了?”
  沈培想了想,用最簡單明了的字眼答:“失戀。”
  她那位好好先生同情地說:“啊!”
  到底祖斐也沒有吃飯。
  她在安樂椅上睡著了,沈培沒叫醒她,但替她留著一碗湯。
  她們一家三口在臥房看電視節目,沈培不敢告訴家人剛才去過什麽地方,會挨罵的。
  每一個人都以自己為中心,除此之外,就以家庭成員為重,誰會先去辦有關他人福利的事。閑著,無聊,愛邀功,又是舉手之勞,或許還有可能代辦,否則,談也不要談。
  人原是寂寞的,作為朋友,沈培己可留芳百世。
  祖斐睡了很久很久,醒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小女孩的蘋果臉。
  她問祖斐:“你好嗎?”
  祖斐認得她,“我好,你呢,最近有沒有扮蜜蜂嗡嗡嗡?”
  小女孩很遺憾,“那對翅膀壞了。”
  “我替你買一雙新的。”
  祖斐細細撫摸孩子的麵孔,她皮膚與頭發光潔如絲。
  “醒了?”沈培走進來。
  祖斐說:“像賢伉儷那麽平凡的夫婦,怎麽會生出如此精靈的孩子來,沒道理。”
  “一定是負負得正。”
  祖斐疲乏地笑,“什麽時候了?”
  “今晚不要走了。”沈培留她。
  “小姐,今晚過了還有明晚。”
  “那明晚再算。”
  祖斐苦苦地笑,“沈培,你一秒鍾都沒有相信過我的故事吧?”
  “有什麽關係,我一樣愛你。”沈培不以為然地說。
  “謝謝你。”
  “如果他要見你,他一定會現身,祖斐,不然也就算了。”
  祖斐點點頭。
  沈培輕輕地說:“真的要愛起來,一座山都擋不住。”
  她不過是隨便形容,但祖斐的心卻一跳,山,又是山。
  “祖斐,今夜,我不許你走,不要再與我爭。”
  祖斐自問也沒有力氣說不,轉一個身,麵孔朝牆壁,繼續試圖尋找好夢。
  她已經盡了一切力量,現在得看靳懷剛的了。
  第二天她醒來,已是中午時分,沈培女兒自幼兒班回來,出示在課室所做的勞作,是一條用臘光紙串成的鎖鏈。
  祖斐高興地與小孩一起吃過午飯,才打道回府。
  方走出電梯,已經聞到一陣清香。
  祖斐睜大疲倦的雙眼。
  急急趕到門口,就知道香從何來,她看到一盆花卉放在門底下,花朵白而且密,小小一粒粒,似夜空繁星。
  祖斐心頭一熱,連忙蹲下,顫抖地伸出手,捧起盆花。
  她揚聲叫:“懷剛,懷剛。”
  沒有人應。
  祖斐肯定他來過,沒見到她,又走了。
  祖斐開門入屋,那花進入有限的空間,香氣突然濃了十倍,祖斐心定了,彷徨抑鬱一掃而空,她靜靜地坐下來。
  靳懷剛送來的花,株株另有含義,並非純為觀賞用。
  新鮮的花晶瑩美麗,一如孩子的臉。
  懷剛來過了,祖斐愉快地想,那座山並沒有擋住他。
  程作則的遊說失敗,懷剛記得方祖斐,靳懷剛記得方祖斐。
  祖斐笑出聲來。
  但,祖斐收斂歡樂,這一切都是真的吧,別又是一場夢,別又是一覺醒來,隻看見女傭人在整理床鋪。
  正在這個時候,門鍾叮叮響起。
  祖斐連忙去應,這絕對不會是收報費。
  果然,門外站的是靳懷剛。
  祖斐打開大門,再也忍不住,與他緊緊擁抱。
  他臉容也憔悴了,然而笑容像以往一樣好,心情仍然開朗。
  “祖斐祖斐祖斐。”他一疊聲地說。
  祖斐隻是輕輕說:“我找你呢。”
  懷剛笑,“教授把我趕了出來,我此刻無家可歸,這次看你如何待我。”
  祖斐不知是真是假,但不假思索地答:“沒有問題。”
  懷剛說:“你不用擔心,教授已被你感動。”
  祖斐隻得說:“要感動他,倒也容易。”
  “那是因為我們比較少看到女性的溫柔。”
  祖斐說:“我也是一個十分西化的女子,隻是,隻是……”她沒有說下去,彼時不知何來勇氣,據理與教授力爭。
  “教授已暫準我同你約會。”
  祖斐有種否極泰來、苦盡甘來的感覺,她仍然控製著情緒,但多日來的傷感一掃而空,“為什麽要他點頭?”
  懷剛沒有答複。
  “極權專製。”
  懷剛隻是微笑。
  但是她相信他們有難言之隱,現在把她徹底地調查過,證明她身家清白,一切阻力應當迎刃而解了吧?
  祖斐說:“告訴我,你如何說服程教授。”
  懷剛握著祖斐的手,“我很卑鄙,我恐嚇他。”
  祖斐忐忑,“這不大好吧?”
  “但是見不到你,更加不好,我必須見你。”
  祖斐看著他,懷剛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她知道,要在那種嚴厲的組織裏,爭取與眾不同的權利,隻怕不是容易的事,這幾日來,他所經驗,也不好過。
  祖斐問:“你付出什麽代價?”
  懷剛沉默一會兒,“很大。”
  “你失去工作了。”
  懷剛點點頭,“你很聰明,祖斐,合約期滿,我將被遣回老家。”
  說到家,他的聲音顫抖起來。
  祖斐不明所以,“找別的事業做,我支持你,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懷剛把祖斐的手擱在臉旁,“隻怕天下雖大,無容身之處。”
  祖斐笑,“看情形倒像是教授恐嚇過你,而且成功了。”
  “教授不是壞人,他公事公辦,別無選擇。”
  祖斐說:“法律不外乎人情,懷剛,沒有道理幹涉員工的感情生活,他也有妻室。”
  懷剛側側頭,“祖斐,一處鄉村一處例,你不會明白。”
  “其實回家兜個圈子就可以再來,要是你願意的話。”
  “再回來?”懷剛苦笑。
  祖斐的心一沉,莫非他不打算再來,且慢,別催促他,給他充分的時間想清楚。
  “祖斐,且讓我們慶祝。”
  “貴家鄉那美酒有沒有帶出來?”
  “又被你猜中。”
  “那佳釀堪稱萬豔同杯。”
  兩人碰了杯,懷剛說:“沒想到你三次前來找我。”
  祖斐一聽,漸漸漲紅麵孔,她一直努力把這次重逢裝得愉快自然輕鬆,沒曉得碰盡釘子的尋尋覓覓都被他知得一清二楚。
  祖斐尷尬地放下杯子,訕訕地看向窗外。
  懷剛輕輕說:“我在總部熒幕上看到一切。”
  祖斐轉過頭來,“那座山真是你們的裝置?”
  懷剛點點頭。
  “你明明知我找你,為什麽不即刻出來?”
  所有的渴望、焦急、哀傷、失落、眷戀、寂寞,全部落在他眼內,祖斐燒紅了臉,兩隻耳朵燙得似要掉下來。
  她握緊拳頭,什麽都被他知道了。
  “我已盡量爭取。”
  祖斐說:“為我解釋那山坡的故事。”
  “是一方銀幕而已,透過一種裝置,使你們的眼睛看上去同真景一樣,我們工作緊張,不想受人打擾,不得不設這樣的煙幕,以求私隱。”
  祖斐訝異,“貴國的科學竟已進步到這種地步了。”
  “何足掛齒。”
  “可是後來它確變成座實質的山坡。”
  懷剛想了一想,“你對物理的認識有多深?”
  “零。”
  懷剛笑,“這樣吧,我用最簡單的方法解釋:將能量激增,影響分子排列轉變,由影像變為實質。”
  祖斐詫異,“照這個理論,一張圖片也可變為實物。”
  “是的,但消耗量太大,得不償失,我們一年也不能做超過一次,”
  祖斐拍手,“啊哈。”
  懷剛讚許地看著她,知道伶俐的祖斐已經明白其中巧妙。
  “已經瞞不過我,所以不如放你出來,向我坦白。”
  “這也是原因之一。”
  “不怕我告訴朋友?”
  懷剛不假思索,“他們哪裏會相信你。”
  祖斐默然,大城市居民的想像力的確越減越弱,沒有時間去思索層麵較深的問題。
  懷剛略為試探地說:“相信你也不會再帶沈培到該處附近去。”
  祖斐說:“她寧可同我絕交也不會再去。”
  “你呢?”
  “我什麽?”
  “要是我還不出來,你會不會繼續找下去?”
  祖斐隔了很久很久,訕訕答:“我不知道。”
  懷剛隻是微笑。
  這樣的答案已值得他為她千辛萬苦爭取。
  靳懷剛早已注意到,很多時候,祖斐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露出小兒女忸怩之態,與平日陽剛大刀闊斧的作風相映成趣,他愛煞她那種怕難為情嚅嚅地有話說不出口的樣子。
  當下他倆靜靜對坐,祖斐心中盡管還有數百個疑團,也不想再殺風景。
  雙方的誠意己被證實,往下走的道路一定比較平坦。
  懷剛向祖斐訴苦:“這一段日子,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祖斐大為歉意。
  “若不是手上的報告隻有我一個人可以完成,教授也不會任我放肆。”
  祖斐說:“他對我有成見。”
  懷剛承認事實,“是的。”
  “他們為什麽不喜歡我?”
  “重要嗎?”
  “不,不重要。”
  “那就隨他們去好了。”
  祖斐點點頭。
  懷剛看看鍾數,“辦公時間到了。”
  祖斐很幽默地說:“何日君再來?”
  懷剛笑,取出一具小小傳呼機模樣物件,交給祖斐。
  他外衣口袋如百寶箱。
  “還記得我的電話號碼?隻需按紐即可通話。”
  祖斐還沒有見過這麽小的無線手提電話,很感興趣。
  他告別出門。
  祖斐覺得自己身子不知哪一部分,仿佛隨他而去。
  本來這種恍惚躊躇的感覺並不好受,但祖斐卻高高興興地承受。
  由此可知,解除那兩次婚約是對的,她可不會為祝誌新與鄭博文患得患失。
  祖斐去車行退還吉普車。
  她甚至想再去山坡走一趟,但懷剛已用很含蓄的方法勸喻過她,祖斐認為他們有權保留私隱。
  說真的,家門口常有個陌生人徘徊不去,又不知他意圖如何,的確麻煩。
  傍晚,周國瑾找祖斐。
  “沈培說你精神不大好,下星期適宜複工嗎?”
  這本來是祖斐求之不得的事,此刻她卻猶疑起來。
  很少有男性為感情影響事業的吧,可見得她體內柔弱的遺傳因子尚未去盡。
  祖斐終於答:“沒有問題。”
  “好。”
  往日,縝密的祖斐會想,沈培在老板麵前,到底還說過什麽?但這一刻,她覺得不重要,即使有人說她不再勝任目前的職位,她也不再在乎。
  一份職業而已,應當盡力做好工作,但也不用做得鬼上身,它並不是生活的全部。
  祖斐捧著盛放的花細細觀賞,咦,又忘記問懷剛它叫什麽。
  奇怪,靳懷剛的真名字,又叫什麽?
  天下沒有比他更引人入勝的男子了,一切有關他的資料都顯得神秘有趣,他不是凡人。
  祖斐舒服地伸展四肢,懶洋洋躺沙發上,一直維持那個姿勢很久很久。
  她第一次覺得,過去十年所爭得的名利,看上去仿佛縮了水,十分渺小,是什麽緣故?
  當夜深宵,祖斐未寐,沈培找她。
  沈培在那一頭說:“出了大事。”
  祖斐不相信。
  她的水平線像是比認識靳懷剛之前寬闊得多,微笑著想,沈培口中大事,大概是周國瑾今日在會議中發過脾氣,或是家中女傭辭工而去。
  “報告來聽聽。”
  “祝誌新在我這裏。”
  祖斐皺上眉頭,他怎麽老打擾沈培,這可得怪沈培她熱情過度,現在他認定她是他紅顏知己。
  “他有什麽事,”祖斐說,“床底下放鳶子。”
  “哎,大告而不妙,他同妻子分居了。”
  “這有什麽稀奇,照統計,每十對夫妻之中,有三對離婚。”
  “他在我這裏,想見見你。”沈培聲音中帶些無奈。
  “我不打算出來,這件事與我無關。”
  “他見不到你不肯走,已經在這裏蹲了好些時候。”
  可憐的沈培。
  “叫你那位大男人轟走他。”
  “他同情他。”
  “那我愛莫能助。”
  “沒有商量餘地?”
  “不可能。”
  “一是一二是二?”
  “沈培,”祖斐歎口氣,“這幹前度劉郎隨意呼召,我們有三千毫毛也應付不了。”
  沈培啼笑皆非,偏偏祖斐說的又全是事實,換了是她,她也不能出來。
  沈培仍懷一絲希望,“你情願去探討美麗新世界?”
  “是。”
  “但你不知那裏有什麽。”
  “無論是什麽,肯定比吃回頭草精彩得多。”
  沈培吃驚,以往她好友祖斐在感情路途上可說是個優柔寡斷的弱者,任由男方擺布。士別三日,她表現忽然強硬起來。
  什麽緣故?
  “沈培,你就說找不到我好了。”
  “好的。”
  “我代他道歉,沈培,祝誌新是一個隻看得見自身需要的人。”
  “這是大多數人的缺點。”
  “沈培,你就看得到朋友的需要。”
  沈培笑起來,“那愚夫婦就想個法子打發他走吧。”
  她倆掛掉電話。
  祝誌新的確離開了沈培處,他沒有理由再賴在別人家裏,走到馬路上兜個圈,無處可去,忽然想起祖斐種種好處來,雖然十之八九是出為他的優點激發了祖斐最善良的一麵,但他的妻就感受不到這種魅力,所以在他心目中,方祖斐還是難能可貴的。
  她一直與他維持著朋友的關係,是不是餘情未了?
  祝誌新決定在這個失意的晚上把真相弄清楚。
  趁大廈管理員不注意,他混了進去。
  站在祖斐門前,使勁按起門鈴來。
  祖斐在防盜鏡前一看,發覺是這位先生,倒不是害怕、驚愕、厭惡,而是不能置信這些日子以來,居然還高估了他。
  祖斐十分羞愧,人家生命中的男人,盡管情義已逝,都還能堂堂皇皇拿出來見人,獨是她,淨與長不大的異性打交道,若說她不必負上一點責任,連她都不相信。
  祝誌新每隔十分鍾按一次鈴,他知道她在裏頭,剛才沈培才與她通過電話。
  他一定把他那段不愉快婚姻的所有細節告訴她,她一向有雙好耳朵。
  祖斐冷靜地想,不能報告警察,總得為自己留個麵子,當然也不能開門,後患無窮。
  祝誌新顯然有三分酒意,站在門外不肯走,她唯有假裝不在家。
  一男一女,分別在門外門內對峙。
  祖斐雙臂抱在胸前,嘲笑自己:怎麽同這樣的人訂的婚,祝誌新同長臂猿好像隻差一個染色體。
  她長長歎息一聲。
  足足耗了一個小時,大約是鄰居不勝其擾,通知管理處,門房上來幹涉,費了點唇舌,把他請走。
  祖斐苦惱地鬆一口氣。
  第二天早上,拉開門,發覺門角一堆煙蒂,昨夜由祝誌新留在那裏,祖斐叫女傭清理掉,總得有人有公德心。
  酒醒了他就不會再來。
  一個人在不得意的時候,自暴自棄,所作所為,總有丁點怪誕。
  清醒後也許他會比誰都後悔。
  是什麽緣故呢?多年前祝某上來按鈴,也曾使祖斐覺得快意,難道人的分子也隨時間不住改變,是以過去的溫柔與尊重會得消失無蹤,而重新排列的原子又對另一人發生興趣?
  這種現象,俗稱變心。
  祖斐變了心。
  她甚至不想與祝誌新多說一句,她根本不記得他們之間的往事,那已是玄武紀時代的曆史。
  祖斐不相信她可以做得那麽殘酷、決絕、英明。
  會不會是終於長大了?
  為這個轉變,祖斐悵惘良久良久。
  女傭上來的時候,祖斐吩咐她以後多做素食。靳懷剛對她的影響不是不大的,她願意模仿他的生活習慣,在她眼中,懷剛總要比普通人略勝一籌。
  他雖然沒有作出任何應允,但屆時他一定會有所表示。
  祖斐希望兩全其美,他可以說服程作則教授讓一個外人加入他們的大家庭。
  隻要懷剛開口,她願意追隨他。
  祖斐“嗤”一聲笑出來,真是難得的,情懷居然回到十年前去。
  沈培在中午時分上來看她,順便陪她吃飯。
  一進門便問:“有消息沒有?”
  “哪一類消息?”
  “舊的已去,新的可來?”
  祖斐猶疑,不知說還是不說。
  沈培觀其氣色早已猜到,“他出來了是不是?”
  祖斐索性說:“我借了一把鬼斧,劈開石頭,他便跳了出來。”
  沈培啼笑皆非,“我看你還是快快上班吧,免得思路如野馬脫韁闖出禍來。”
  祖斐喝著咖啡,低頭沉思不語。
  “下次再要我陪你瘋,盡管說出來,我樂意奉陪。”
  祖斐賠笑。
  門鈴響,祖斐一怔,不曉得靳懷剛可打算見她的朋友。
  沈培是個機靈萬分的人,立刻轉過頭去,預知有好戲上場。
  她沒有失望。
  進來的正是靳懷剛。
  祖斐隻得循例為沈培介紹,卻發覺沈培瞪大眼睛看著來客有一刹那失神,她隨即恢複平常神采,與他握手,祖斐暗暗納罕。
  懷剛落落大方,與沈培客套熟絡地應酬起來。
  祖斐很放心,懷剛是位保證不會失禮的男伴。
  他們說到花,沈培問:“靳先生在什麽地方找到名種?”
  懷剛笑,“我喜歡園藝。”
  “我們都沒有見過這些奇特品種。”
  “那是因為空氣受到汙染,種植比較困難。”
  “那株像鈴蘭似的叫什麽?”
  “天使的鈴鐺。”
  “這盆呢。”
  “天使的星。”
  祖斐心中有數,這一係列白花,都屬於天使。
  “靳先生,你到底來自哪一個國家?”
  “祖斐沒同你說嗎?”
  “啊?那一定是她沒告訴我。”
  沈培以熟賣熟,稍越禮貌雷池,努力尋根問底。
  “猜一猜。”
  “提供些暗示。”
  祖斐也太想知道,是以沒有替懷剛解圍。
  “那裏花卉遍地,空氣清新,人們喜歡午睡。”
  祖斐不相信在這種情況下科學還可以那麽進步。
  “男女平等,熱愛和平,友善可親。”
  祖斐又想,是嗎,有那麽好嗎,沒有誇張?他們並不見得對她怎麽好。
  沈培用心聽,“我知道了,是峇裏島。”
  “不。”懷剛微笑。
  “這種世外桃源為數不多,若不是大溪地,就是東加群島。”
  祖斐知道不是,但不去掃沈培的興。
  “下次再猜。”
  “有沒有更多提示?”
  “不成問題。”
  沈培總算轉過頭來,“祖斐,我想請你們吃飯。”
  懷剛笑:“今天不行,我的教授今天請客。”
  祖斐一怔,難道程作則回心轉意了?
  “那麽周未,靳先生一定要賞麵。”
  “好的。”他站起來,“祖斐,我晚上來接你。”
  祖斐並無機會發表意見,但是她沒有異議,以後都不會有。
  靳懷剛甫出門,沈培立刻說:“唉呀,竟被你找到了他。”語氣中約有十個驚歎號。
  祖斐微笑,沈培的學識修養都為好奇淹沒,她對姐妹淘伴的過分關懷竟與老式女子無異。
  “難怪你為他著迷。”
  “著迷?”
  祖斐摸摸麵孔,“我著了迷嗎?”
  “當然你有。”
  也許沈培說很對,旁觀者清,祖斐沉默。
  “那樣人物的確少有,是,你的確可以叫祝誌新及鄭博文到津巴布韋去,太叫人豔羨了。祖斐,我佩服你的眼光。”
  祖斐見她讚不絕口,不禁說:“你隻與他相處二十分鍾,也許不應以貌取人。”
  “我相信第一印象,他的氣質無與倫比,高貴而光明。”
  奇怪,跟祖斐的感覺完全一樣。
  “你會樂意親近他,信任他,並且想了解他。”
  祖斐忍不住說:“是的。”
  “而且那麽英俊漂亮,瀟灑大方。”
  “啊,謝謝你,沈培,很少聽到你這樣稱讚一位男士。”
  “不是我不慷慨,”沈培笑,“不過還是就此打住,他是你的男朋友,旁人不適宜有太多意見。”
  祖斐很高興,但願懷剛的朋友也這樣喜歡她。
  沈培猶自抬高頭不知在想些什麽,過半晌她說:“沒想到還有這樣好男兒。”
  祖斐既好氣又好笑,沈培竟對一個陌生人推崇備至。
  “我真喜歡他,記住,星期六一起吃晚飯。”
  沈培走後,祖斐睡一個午覺。
  她是那樣喜歡睡覺,大部分在家的時間都賴在床上。鄭博文曾經嘲笑她,說方祖斐他日壽終正寢的機會一定比別人高。
  現在祖斐不用擔心這一點了,原來靳懷剛一族與她有相同嗜好。
  她睡得心安理得。
  多好,小憩醒來,由男朋友接去赴宴,祖斐一輩子沒過過這等不用操心的生活,往日隻有她安排一百人晚會的份兒,單是排座位就使她白了少年頭。
  莫非真的熬出頭了。
  這樣的男伴,的確值得耐心等候,小心伺候。
  為著赴宴的衣裳,祖斐也費煞心思,她決定穿得正式一點,又怕太隆重,本來有件小小吊帶黑色短晚服,可惜略為暴露。
  穿旗袍吧,這是國服,永遠討好,外加件短外套,不過得配平跟鞋。
  不知在什麽地方吃飯,是館子抑或由程夫人親自主持。
  正在忙,沈培又補了一個電話。
  “不再會有第二個靳懷剛,抓緊他,必要時犧牲事業。”
  祖斐沒想到她會受到如許深切的震蕩,提供這麽荒謬的忠告。
  祖斐唯唯諾諾敷衍數句。
  事業也是千方百計、千辛萬苦爭取回來,怎麽可以視作兒戲,隨便放棄,沈培恁地誇張。
  不過,如果他要求這樣呢?
  祖斐把手臂枕在腦後,悠悠然陷入沉思。
  沒想到一個平凡女子的生活中也充滿衝擊,進醫院動手術的時候,祖斐已經絕望,老實說,她曾經想過,即使麻醉劑使她永不蘇醒,也不是什麽大遺憾,但今日,她胸中又滿懷希望。
  祖斐自嘲地笑起來,情緒忽起忽落,竟絲毫不受控製。
  自十八歲起,根本沒有進步過嘛。
  隻不過彼時更投入,更起勁,更盲目。
  現在,到底懂得先用充分的心理準備打個底,得意事來,處之以淡,失意事來,處之以忍。
  但那種忐忑的感覺卻還是一樣。
  靳懷剛來接的時候,祖斐剛剛準備好。
  一切都恰到好處,衣飾、化妝、姿態。
  懷剛神色鄭重。
  祖斐惋惜地想,懷剛太在乎旁人的看法,即使與程作則教授有深厚感情,即使他倆是莫逆,也毋須征得他的同意才去結識女友。
  老老實實,既然已經成年,根本連父母的意見都可以不加理會。
  但懷剛卻一本正經,幾次三番懇求程作則對這件事作回心轉意的改觀。
  這裏麵,祖斐想,一定有蹊蹺。
  沈培沈培,莫以為一切順利,真相永不足為外人道。
  車子駛向郊外,這條路,祖斐駕吉普車走過多次。
  她金睛火眼地逼視路麵,希望看到靳懷剛駛入斜坡,進到理想村。
  懷剛像是讀通她的思維,溫和地說:“我們在園林館子晚飯。”聲音略帶歉意。
  祖斐鬆口氣,當然,太笨了,她不會再有機會到懷剛的家去。
  祖斐故作輕鬆地問:“是不是要我努力爭取他的好印象?”
  懷剛沉默一會兒說:“程教授對你的印象一直很好。”
  “你不必給我打氣了。”祖斐苦笑。
  “這是真的,他欣賞你的勇氣,”
  “可惜有勇無謀。”
  “不必顧忌什麽,我已經豁出去,反正合同一滿,他也不會再與我續約。”
  “我知道工作對你很重要。”
  靳懷剛有一刹那失神,“我自小接受訓練,擔任這項任務。”他黯然。
  祖斐逗他開心,“我七歲進小學,何嚐不是嚴格訓練。”
  懷剛說:“不過回國以後,我可以繼續做研究工作。”
  “你幾時走?”祖斐終於忍不住。
  懷剛把車停在停車場,“這幾天我會正式申請你與我一起走。”
  祖斐張大嘴,看著他。
  他終於作出抉擇,祖斐不勝快慰。
  “你沒想到吧,”他笑道,“你以為我會放手?不不不,方祖斐,靳懷剛不是那麽容易甩得掉的一個人。”
  祖斐緊握他的手。
  “那麽說來,我要考慮移民了。”
  “是的,祖斐,你肯不肯放棄此地一切根源基礎?”
  祖斐有點呆。
  她一直希望靳懷剛有比較明確的表示,如今他清清楚楚說明白了,卻輪到祖斐躊躇。
  “祖斐,你需要仔細考慮。”
  祖斐點點頭。
  “遷徙之後,在陌生的環境生活,你所認識接觸的,也隻不過是靳懷剛一人,許多陌生的事物,需要適應。”
  “你說得太嚴重,懷剛。”
  “是嗎?你也別把事情看得太簡單。”
  他說得很對。許多人以為移民是生命新的階段,其實不過是舊生活的延續,況且要同陌生環境搏鬥,更辛苦百倍。在土生土長的地方尚且冒不出頭來,無所作為,又怎能希企在人家的地頭大展鴻圖。態度太過樂觀,怕隻怕失望也大。
  要跟懷剛走,真得要有心理準備,在這裏的一切,或許得連根拔起。
  而到達彼邦,可能成日蹲在公寓過日子,這種生活方式會適應嗎?
  “祖斐,毋須立刻作出決定,而且,這不是今晚的煩惱,別讓任何事幹擾你的胃口,來,程教授在等我們。”
  祖斐與他走進館子。
  程教授一見他們,便為祖斐站起來。
  “歡迎歡迎。”他說。
  祖斐覺得他不似假裝,這人高深莫測,祖斐也不想與他比試高下。
  程太太也十分客氣地問候:“祖斐,許久不見,好嗎?”
  祖斐不是昨日才出生的人,什麽叫虛情假意,她全部懂得,但程太太聲音中,沒有一絲作偽。
  她在心中歎息一聲,坐下來,程氏夫婦到底是忠是奸?
  他們全體吃素,祖斐隨和地入鄉隨俗。
  四個人都很靜,祖斐注意到他們喜歡喝酒,且懂得細心品嚐。
  程教授終於開口:“本來,懷剛快要升級了。”他似乎還沒有放棄說服祖斐的希望。
  祖斐微笑,“升做什麽?”
  程太太看懷剛一眼,“小組組長。”
  祖斐垂下雙眼,銜頭這麽特別,他們到底是哪一國的特務,別叫她移民到立陶宛去才好,她暗暗吃驚。
  程太太又說:“軍令如山,可是懷剛都顧不得了。”
  祖斐問:“請問程教授的職位是什麽?”
  “我,”程教授老老實實答,“我是他們的教授。”
  “你是總指揮。”祖斐肯定。
  他沒有否認,“你們喜歡威武輝煌的職銜。”
  程太太微笑地轉話題,“有犧牲的感情,才顯得矜貴。”
  程教授看著祖斐,“女方要放棄的,也牽涉甚廣。”
  程太太又問:“懷剛,你與祖斐都說清楚了?”
  懷剛遲疑,“待文件批出來再說。”
  祖斐問:“第一類移民,照說必然允準,有何困難?”
  程太太看看丈夫,不出聲。
  程教授說:“祖斐,前三個例子,都沒有批準。”
  祖斐十分訝異,“竟這樣嚴格,你們到底屬哪個國家?”
  程教授摸著杯子,“在適當時候,懷剛會跟你說。”
  祖斐輕輕點頭,她信任懷剛。
  “我去補妝。”她站起來。
  程太太說:“我陪你。”
  兩位女士離開桌子,程教授目送背影。
  過一會兒他說:“懷剛,你總得將真相告訴她。”
  “太難開口。”
  程教授說:“怕她不接受?”
  靳懷剛苦笑。
  程作則反過來安慰他,“看樣子祖斐的接受能力很強。”
  “我不想讓她留下一個壞印象,如果總部不批準,又何必給她知道真相。”
  程作則沉吟,“她還沒有疑心?”
  靳懷剛低頭,“不是沒有,但可愛的祖斐信任我。”
  祖斐與程太太走向走廊另一端。
  程太太忽然站定,問祖斐:“你真的愛上了懷剛是不是?”
  祖斐一怔,神定氣閑地微笑,她慣於應付各種尷尬場麵,並不是弱者,於是答道:“老實說,我也沒想到世上還有一位靳懷剛。”
  程太太籲出一口氣,推開化妝間的門。
  祖斐取出一隻小小金粉盒,往鼻子上輕輕撲粉。
  程太太輕輕地說:“你們的道具真多,都是用來取悅異性的吧?”
  祖斐沒有聽懂,一怔,隻得說:“不,注意儀表,是一種禮貌。”
  “懷剛真的喜歡你的溫柔。”
  祖斐轉頭,訝異,在親友眼中,方祖斐一直是個鐵價不二響當當走江湖的能手,沒想到懷剛對她會另眼相看,她的心牽動,由此可知,他看她,什麽都是好的。
  過一會兒祖斐才說:“我知道懷剛的身份特殊,我們似乎還需克服許多難關。”
  程太太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她的嘴唇動了幾次,終於忍住。
  祖斐將粉盒放回晚裝手袋,笑說:“對於我來說,隻要懷剛是未婚男人,一切好商量。”
  程太太說:“這方麵你可以放心,懷剛沒有對象,你還是他第一位異性朋友。”
  祖斐不動聲色,內心卻頗有一點震蕩。
  “我們出去吧,別叫他們久等。”
  剛出到走廊,迎麵過來的一位盛裝女郎無意撞到祖斐手臂,祖斐握著的小小手袋跌在地上,那女郎疊聲道歉,替她拾起交還。
  程太太似乎很注意女郎的露背晚裝。
  祖斐莞爾,中年的程師母賢淑拘謹,看不順眼的東西也似乎特別多,從粉盒到露背裙都不太合她心意。
  他們沒坐多久,程教授便表示要走,借詞不習慣夜生活。
  懷剛送祖斐回家。
  祖斐阿:“如何,幸不辱命?”
  懷剛微笑不答。
  “我們這次見麵,目的何在?”
  “祖斐,你是聰明人,猜一猜。”
  “我猜不到,懷剛,我如墮五裏霧中,莫非程教授要看清楚我,替我寫保薦書,抑或他要利用最後機會企圖說服我離開你?這些啞謎,都留待你一一解給我聽,不過,請別忘記,我們星期六與沈培女士有約,這趟輪到你過關。”
  祖斐一口氣把話說完,心頭一輕。
  懷剛但笑不語。
  車子駛到家門。
  “懷剛,下星期我要回公司上班。”
  “什麽,假期結束了?”
  “是。”
  “這麽快?”
  “懷剛,我告的是病假,我並且想告訴你,手術之後,我已喪失孕育下一代的機能。”
  祖斐握緊拳頭,鼓起勇氣說出來。
  懷剛卻平靜地說:“我早知道。”
  輪到祖斐訝異,“你知道?”
  “祖斐,在我們國家,嬰兒早已毋須在母體內孕育。”
  祖斐張大嘴巴,當然,以他們的科技,實驗不難成功。
  這等於幫助祖斐移去心頭一塊大石,她再也沒想到靳懷剛輕而易舉便解除她的困苦。
  “你不是安慰我吧?”
  懷剛輕輕擁住她,“祖斐,我不會騙你。”
  回到室內,祖斐對牢天花板,哈哈地開懷笑起來,在客廳中央轉個圈,踢去鞋子,窩進沙發,用手托著頭,沉思一會兒,忽然又微笑起來。
  待她終於起身更衣,已是半夜。
  祖斐生活習慣非常整潔,她將晚裝手袋內雜物清出,用軟巾揩去指紋汗漬,放進盒子。
  檢查雜物的當兒,卻發覺多出一張卡紙來。
  紙張對角折疊過兩次,祖斐將之攤開,上麵用英語大楷寫著:你可要知道靳懷剛是什麽人?請撥九九八八二。
  祖斐怔住。
  這卡紙來自何處?
  分明是第九流的離間計。
  所作所為,像出自一名幼稚而妒忌的少女之手。
  祖斐低聲道:“靳懷剛是什麽人,他自己會告訴我。”停一停又說,“如果他不說,我也不在乎。”
  但誰把紙張放進她手袋中?她一直緊緊抓住它,沒有人有機會下手。
  除非是——
  不不,不是程太太,祖斐深信她沒有這樣無聊。
  呀,她想起來,是那穿露背裝的女郎,隻有她的手碰到過手袋。
  她是誰?
  懷剛的前任女友?
  祖斐失笑,既是前任,就無關重要,她身為現任,那才厲害呢!睡吧睡吧,哪個成年人沒有一兩段故事,旁人說起方祖斐,也可以指出,她曾擁有兩個未婚夫。
  祖斐把紙條團皺,丟到垃圾筒。
  這等鄙下的告密者,唯恐天下不亂。
  祖斐最看不起這種人,因為他們同時也低估她的智慧,她有眼睛,會看;她有耳朵,會聽,靳懷剛是什麽人,她知道,不勞旁人操心。
  但是,祖斐仍然懷著一個疙瘩睡去。
  是沈培的聲音使她振作。
  “喂,他喜歡吃什麽菜,我去訂位子。”
  “他吃素。”
  “我娘家的老廚子做得一手好齋菜,沒問題。”
  “那麻煩你了。”
  “祖斐,我也不知道是好消息抑或壞消息。”
  “什麽事?”
  “祖斐,你又要做阿姨了。”
  祖斐要在心中盤算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哎呀”一聲,“恭喜你,但,周國瑾大姐怎麽想?”
  “要是你肯替我四個禮拜,我想不會有問題。”
  “幾時生養?”
  “今年八月。”
  “要是我還在本市,我一定挨這個義氣。”
  “不在本市,你要到什麽地方去?”
  “一言難盡。”
  “你要離開我們?”
  “沈培,再生一個女兒,我好久沒看見揮舞的小拳頭了。”
  沈培鍥而不舍,“祖斐,你要移民?”
  祖斐不想瞞住好友,“有這個可能。”
  “唉呀。”沈培如聽到晴天霹靂。
  “別反應過激。”
  “叫我怎麽舍得你。”
  “沈培,不一定走得了。”
  “神秘的靳懷剛先生到底要把你帶到啥子地方去?”
  “沈培,言之過早。”
  “你這個人,嘴巴密實,肯稍微透露消息,一定已有九分光。”
  祖斐苦笑,沈培太過樂觀。
  “方祖斐,你到底移民到哪一個鳥語花香的國家去?”
  祖斐答不上來。
  “人各有誌,去或留,是你自己的決定。”
  “星期六晚上再說。”
  “祖斐,我真舍不得你,雖說交通方便,到底不如天天見麵,熱辣辣地把我倆拆開,太難堪了。”
  祖斐聽得笑出來,強忍住免使沈培難堪,畢竟她不見得對每個人都如此慷慨熱情。想到這些年來沈培給她的鼎力支持,也不禁黯然。
  “祖斐,你的怪招真是多,不過我也一一招架下來了,我們會想念你,我會讓你親自把消息告訴周國瑾。”
  “謝謝你,沈培,多點休息。”
  已經有別離愁情了。
  手續一樁一樁辦起來,成功的話,便要離開土生土長的城市……祖斐不要去想它。
  她感慨地歎息,為什麽總得有所犧牲。
  在這樣緊張時刻,還有人百上加斤,來中傷靳懷剛,誰說生活不是多姿多彩。
  門鈴響,祖斐立刻站起來吩咐女傭:“如果是祝先生或是鄭先生,說我不在,切勿開門。”
  “如果是靳先生呢?”女傭也真幽默。
  祖斐苦笑,“請他進來。”
  女傭開了門,咕噥半晌,回來告訴祖斐:“他什麽都不是,他說他姓歐陽。”
  “我不認識他。”
  “那我叫他走。”
  祖斐點點頭。
  女傭又與那人交涉半晌,回來說:“他不肯走。”
  祖斐隻得親自去打發他,她走到門前,那人立刻向她打招呼,“方小姐。”
  “你是哪裏的?”
  “方小姐,我代表我們的女同事向你致歉。”
  “誰是你的女同事?”
  門外的陌生人苦笑,“昨夜把字條塞進你手袋那個女子。”
  好哇,自動現身了。
  但,為什麽涉及一組人?
  “方小姐,我們可否坐下來談一談?”
  “你們是誰,代表什麽組織,為何針對我。”
  “方小姐,我們絲毫沒有惡意——”
  祖斐不欲多說,“我不關心你們懷疑什麽人,我接受你的道歉,請你們以後不要來騷擾我。”
  她要關上門。
  “方小姐方小姐——”對方非常焦急。
  “還有什麽貴幹?”
  “方小姐,你對靳懷剛,一點好奇心都沒有?”
  祖斐怒向膽邊生,“沒有!”大力拍上門,呼地一聲。
  女傭好奇張望,祖斐白她一眼。她一定認為女主人生活放蕩風流吧,門外等滿了異性,逐個排隊上。
  懷剛究竟在哪方麵得罪了這一班怪人?
  至少有一男一女試圖與祖斐接觸,勉強她相信靳懷剛身份充滿內幕。
  祖斐曆劫江湖,自有她的一套,高招中包括逃避現實、駝鳥政策、和血吞牙、折臂藏袖,統統是全褂子的武藝,她說不要聽,便絕對聽不到。
  這些人到底是誰?
  下午,祖斐出外購物,走到超級市場,就碰見她最不想見的人。
  祖斐記得那豔女郎,就是她把字條放進手袋裏。她跟貼她,使祖斐沉不住氣,霍地轉過身子來,瞪住她。
  女郎嚇一跳,手上雜物全掉地下。
  祖斐見她驚惶失措,反而放下心來,這分明是個業餘者,祖斐一向對女同胞友愛有加,便放她一馬,急步走開。
  她即跟上來,“方小姐,我姓公冶。”
  祖斐煩惱地說:“你想怎麽樣。”
  “方小姐,我是康達爾大學天文學係研究院的副教授。”
  祖斐看她一眼,假使她是真的,倒值得肅然起敬。
  她的祖先懂得與鳥類通話,她呢,會得與星星私語?
  “歐陽是我的教授。”
  又一位教授。
  “方小姐,一言難盡,我們能不能坐下喝杯咖啡?”
  祖斐覺得這個葫蘆太深太黑,不去打開它什麽事都沒有,一經探索,後患無窮。
  “你所不知的不會傷害你”,祖斐最相信這句諺語,無知即幸福,祖斐微笑著搖搖頭。
  “方小姐,要是你回心轉意,打九九八八二找我。”
  “不用等我的電話,”祖斐說,“免得你失望。”
  公冶小姐臉上露出欣賞敬佩的神色來,“方小姐,但願你不後悔,但願他也如此愛你。”
  祖斐拒作任何評論,空手回到公寓,立刻托在大學堂工作的朋友去查清楚康達爾大學天文學係的底細。
  正在等待消息,靳懷剛的電話來了,祖斐孤軍作戰這些時候,聽到他的聲音,不禁鼻子發酸,“懷剛懷剛懷剛。”
  “一切都好?”他似乎也聽出聲音中異樣。
  “花又要謝了。”
  “明天我來換新的。”
  那就表示他今天不打算出來。
  “傍晚我再與你通電話。”
  雙方依依不舍之情再難掩飾。
  祖斐掩著臉,內心異常困惑,怕要打敗仗。
  大學那邊有消息來。
  “康達爾大學的確有天文學係,其中一名教授是華裔美籍人士,複姓歐陽,男性,四十一歲,身高一七六公分,重六十公斤,留阿胡髭,一表人才。”
  “是,是他了。”
  “歐陽與他的學生鑽研一項非常奇特的題目,已有數年之久,最近七個月,他們把整個研究院搬到本市來,曾經要求國防部協助,被鄭重拒絕。”
  “他們的題目是什麽?”
  “已有不少有識之士認為他們已經離題萬丈。”
  “是什麽,請說。”
  “他們認為——你不會相信的。”
  “試一試我。”
  “我讀給你聽:歐陽教授發表過演說,指出在這個有一千億個銀河係、而每個銀河係又各有數千億顆星球的宇宙,認為太陽係是唯一有生物居住的恒星,實在太過可笑……”
  祖斐如遇雷殛,握住電話筒的五指一鬆,她跌坐在沙發中。
  那頭叫她:“祖斐,祖斐。”
  過了很久很久,祖斐才聽見耳邊有嗡嗡聲,她拾起聽筒,吞下一口涎沫,“我在這裏。”
  “你是做廣告的人,怎麽會對天文物理這冷門科學發生興趣,是否想進康達爾大學做成年學生?”
  祖斐虛弱地唯唯諾諾。
  “還有更鮮活的下文呢。”
  “還有什麽?”
  “歐陽教授深信外星人可能已經抵達地球,隱藏身份,”朋友哈哈地笑起來,“這簡直是妖言惑眾嘛。祖斐,天文物理涼颼颼的,我看你還是考慮念地理物理的好,腳踏實地,到底地球是我們的家鄉。”
  祖斐不知怎麽回答才好。
  “有空一起吃茶。”
  “—定。”
  祖斐發覺她雙手在簌簌地抖,半晌,才能把話筒放回機器上。
  接著她雙腿也顫抖起來,整個人如秋風樹梢的一片時子。
  祖斐狂叫起來,掩著雙耳,一聲又一聲,直至喉嚨沙啞。
  然後她坐下痛哭。
  等到再度抬頭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水分湧到臉上,祖斐整張麵孔腫起來,祖斐憔悴地靠在沙發上,也不站起來亮燈。
  她心裏已經很清楚,卻還希望有奇跡出現。
  門鈴在黑暗中響起,祖斐彈跳起來。
  “方祖斐小姐,”有人在門外說,“我們知道你在裏邊,請讓我們同你交談。”
  祖斐已經豁出去,跑到門前,打開,疲倦地說:“走開,我想獨處。”
  門外站著歐陽與他的助手公冶。
  歐陽雙眼閃出興奮的光芒,“方祖斐,你終於明白了。”
  “走開。”祖斐帶著哭音。
  公冶拉一拉她的教授,低聲說:“我們走吧,她需要休息。”
  歐陽焦急說:“我們追了七年才得到這一條線索。”
  “我們無權過問她的私事,教授,她已經夠難堪。”
  歐陽太息一聲。
  祖斐覺得他們不失學者風度,伸手把鐵柵打開。
  他們兩師徒反而有點不知所措。
  “請進來。”
  祖斐這才打開燈。
  公冶小姐一眼看到茶幾上的花,非常震動,看!”
  歐陽向她使一個眼色。
  祖斐緩緩地說:“我不希望聽到你們再提靳懷剛三個字。”
  歐陽馬上回答:“可以。”
  他像是在斟酌字句,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我一直相信他們已經抵達我們這裏。”
  祖斐輕輕問:“他們善良嗎?”
  “智慧、友善。”
  “你如何知道?”
  “他們留下來,純粹為著做研究工作,與我們的政府早達成協議,交換知識。”
  祖斐啞然失笑,“我們有什麽知識可以交給人家。”
  歐陽的臉一紅。
  公冶小姐說下去:“這些年來,有不少人與他們接觸過,我們搜集到充分的證據,他們從一個城市走到另一個城市,建立實驗室,但國防部偏偏不與我們合作。”
  祖斐說:“這與天文學有什麽關連?”
  “方小姐,天文學知識隻來自兩方麵:照望遠鏡及收集殞星的資料。”
  祖斐不以為然,“別忘記航行者,它正往冥王星出發。”
  歐陽笑,“但是我們渴望知道太陽係以外的消息。”
  祖斐默然。
  “政府不應對我們保密,”歐陽有點氣憤,“我們有權知道。”
  祖斐站起來,“這一切,也不過是你們的猜測。”
  歐陽訝異,“方小姐——”
  公冶小姐碰一碰他的手肘,“教授,我們走吧。”
  歐陽也不想逼人太甚,歎口氣,“方小姐,騷擾你了。”
  祖斐送他們到門口。
  “你有我們的電話號碼。”歐陽轉過頭來。
  祖斐忍不住問:“倘若接觸到他們,你有什麽目的?”
  “我對他們沒有興趣,我不是一個生物學者,我隻想知道他們星球的生命與曆史。”
  “好奇心的殺傷力至巨,教授。”
  祖斐掩上門。
  她不會傷害靳懷剛,永遠不。
  門外,公冶對她教授說:“你看不出來?她愛他,她才不會出賣他,這條線索已斷。”
  “知道他是誰,仍然愛他,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男人根本不懂得。”
  他們兩人漸行漸遠,聲音沉寂下來。
  祖斐用背脊抵住大門,突覺筋疲力盡,蹣跚走到臥室,撲倒床上。
  以往,她治療一切不快的良方便是痛痛快快睡一覺,今天也不例外。
  祖斐做了夢。
  夢見一位女士送來兩個嬰兒,祖斐伸手去接,竟忘記問她尊姓大名,她放下孩子就走了,祖斐也不管小嬰從何而來,便到處找奶粉喂養他們。
  一個稍微大點,有四五個月模樣,已經長得一團粉似,祖斐便把他抱在手中,另一個剛剛出生,雙眼像小動物般緊閉,祖斐不敢動,把他放在床上。
  正在忙,祖斐忽然聽得吸塵機噪音大作,自夢中驚醒,隻見天色已經大亮,紅日炎炎,不管你怎麽想,太陽還是如常升起來了。
  她歎口氣,拉開臥室門。
  活潑的女傭把她當姐妹一樣,“沈小姐提醒你,你與她有約,中午她在家恭候。”
  “靳先生有沒有找我?”
  “沒有,鄭先生找過你。”
  “他說什麽?”
  “他說要取回他留下的唱片。”
  叫他去死。
  女傭繼續操作。
  祖斐苦笑,這個地方,明明毫無值得留戀之處,偏偏又不願離開,究竟為何?
  午飯過後靳懷剛就到了,這次帶來的盆栽如藤狀,捧在手中,似新娘的花束,拳頭大的白花如盛放的茶花。
  祖斐接過,湊在鼻端深深聞一下。
  她抬起頭,看到懷剛的臉,別有一番滋味,啞口無言。
  懷剛握住她的手,放到唇邊。
  祖斐現在知道,他出來一次,實在不易。
  祖斐的思想飛出去老遠,記得少女時代讀過的希臘神話,丘比特怎麽每天晚上去探訪他的情人賽姬,她為著好奇要知道他的身份,黑夜中拿蠟燭照著他,燈油滴醒丘比特,他振翅飛去,永不回頭。
  祖斐沉著地想:應從前人的經驗吸取教訓。
  “走吧,沈培在等我們。”
  “你打算空手去?”
  “你呢?”
  “我帶兩瓶葡萄酒。”
  祖斐苦笑,懷剛膽子真大,這樣信任人。
  “你那個酒,喝了會上癮。”
  懷剛溫柔地說:“那你就不得不跟我走。”
  祖斐微笑。
  不跟懷剛走,還有別的路嗎?
  到達好友的家,祖斐鬆口氣。
  沈培一家三口迎出來,熱烈歡迎客人。懷剛幾乎立刻與小朋友打成一片,小女孩堅持要招待叔叔,由她領著懷剛到露台去蕩秋千。
  沈培對祖斐說:“看樣子,你終於找到你要的人了。”
  祖斐隻是微笑,不出聲。
  “幾時結婚?”
  祖斐說:“沈培,你的好奇心若不加以控製,對你的人格會有至大影響。”
  沈培笑,“我們太注意風度,平白喪失人生樂趣。”
  祖斐點頭,“說真的,讀多幾年書,頭巾重,包袱大,顧得了姿勢,失卻實際,幾時返璞歸真,豁出去,那才過癮。”
  沈培聽了非常向往,“哎,早晚試它一試。”
  祖斐遙望正在格格笑的小女孩,“恐怕要到她那個年代,才可以真正隨心所欲。”
  沈培搖頭,“你錯了,到她成長,女性更加要講風度,講平等,講義氣,一點錯不得,半點特權也沒有,比我們更慘。”
  祖斐默然,隻覺沈培這番話字字珠璣。
  沈培說下去:“我們過度含蓄,心中放太多學問,憋得要死,盡掛住尊重對方的意願,委屈自身,很難獲得真正快樂。”
  祖斐用手托著臉頰,苦苦地笑。
  “老老實實,要是喜歡他,不妨纏住他,這種古老方法還是行得通的。”
  靳懷剛覺得熱,脫下外套,交予祖斐。
  沈培說:“沒想到他同小孩也玩得來。”
  祖斐把外套順手搭在椅背,上衣口袋掉出一本小冊子。
  沈培俯身撿起。
  “噫。”她把冊子放在桌麵。
  祖斐知道她為何訝異,本子封麵上的字體,不是他們日常接觸的樣子,是種奇怪的符號。
  祖斐立即把它放回外套口袋,跟著向沈培笑一笑。
  沈培為之氣結,“你就是那種丈夫娶妾三十年都可以假裝不知情的女人。”
  祖斐輕輕說:“你若逼我太甚,下次我就不來了。”
  “他是哪一國人?”
  “我不知道。”
  “他到底寫過什麽書?”
  “我不知道。”
  “你見過他家人沒有?”
  祖斐搖搖頭。
  “換句話說,你對他仍然一無所知。”
  “但是,”祖斐笑,“我纏住了他。”
  靳懷剛抱著孩子進來。
  他坐在祖斐身邊,陪主人家談他們喜歡的話題。
  沈培取出正在學打的毛線,與祖斐研究花樣。
  祖斐心裏慨歎,在常人眼中,她與懷剛何嚐不是一對璧人。
  沈培說:“懷剛,把祖斐帶走不要緊,記得對她好。”
  祖斐莞爾,沈培一副托孤的腔調。
  “有假期記得回來看我們。”
  祖斐與懷剛都不出聲。
  沈培說:“我們也考慮過移民,可是你看,明明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才二十多年,已經囤積了多少東西在那裏,怎麽搬,怎麽移?”
  祖斐笑,“今日沈培盡說些大道理。”
  “誰能說他一無所有,說走就走?”
  “有,怎麽沒有,寄生草一樣,飄到一個地方,東西南北沒看清楚,就沒口價說好。”
  沈培說:“我不舍得走。”
  “沒有人逼你走。”她丈夫笑道。
  祖斐與懷剛隻得笑。
  散席後小女孩殷殷送到門口,揮動胖胖的小手道別。
  懷剛陪祖斐散步往停車場。
  那是一條非常靜的斜路,以往主人家一定陪她下來叫車子,今日她不必再麻煩他們,多得懷剛。
  他忽然問:“你都知道了?”聲音異常平靜。
  祖斐看他一眼,“猜到一點。”同樣鎮定。
  懷剛把雙手插在褲袋裏,“你並沒有尖叫。”
  祖斐回答:“見慣場麵,其怪反敗。有什麽是不可能發生的?”
  懷剛說:“我很高興我並無高估你。”
  祖斐低下頭,安慰地笑。
  “你對我改觀了吧?”
  祖斐輕輕說:“嫁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一生一世不能回娘家,真的要很大勇氣。”
  “我不怪你。”
  祖斐抬起頭,看著天空,“我小時候,還聽說過,那銀盤樣的星球裏,有吳剛與嫦娥。”
  懷剛知道她的意思。
  祖斐說:“可能她是第一個有勇氣做異鄉人的新移民。”
  懷剛踢起一塊石子,“勇氣可嘉是不是?”
  “懷剛,我需要知道更多。”
  靳懷剛一怔,“什麽?”
  “我們移民到別的國度去,可往領事館索取大量有關資料以供參考,你們呢?”
  “你的意思是——”
  “我有權知道得多一點。”
  “你不打算退縮?”
  “現在就打退堂鼓,太早了吧?”
  靳懷剛握緊祖斐的手,臉上發出異樣的光彩來。
  “來,跟我來,我們回家慢慢談。”
  祖斐並無猶疑,跟他上車。
  應該像恐怖片女主角掩耳尖叫的,然後流著眼淚拔腳飛奔,但是,祝誌新與鄭博文先生倒曾經使她有過這樣做的念頭,不是靳懷剛。
  沒有什麽值得害怕的。
  身邊的親戚朋友同事淘伴,有幾個是我族類。
  怪異的嘴臉早已看慣看熟,伊們的所作所為,荒誕之處,也絕對超乎想象。
  祖斐也希望她尚可天真到為一件事聳然動容。
  她沒有,那一陣輕微的震蕩早已平伏下來。
  靳懷剛,無論他是誰,依然給她可靠愉快的感覺。
  車子經過祖斐家門,並沒有停下來。
  祖斐轉頭,“不是回家嗎?”
  “去我的家。”
  祖斐鬆一口氣,把頭枕在車墊上,閉上雙眼。
  她不合情理地心安理得,渾身細胞放鬆,原以為靳懷剛有什麽不可告人之秘密,真相不過如此。
  車子順利地拐彎,駛入小路,路前並無障礙物,一列平房在望。
  祖斐鼻端嗅到一股特別清新的空氣,這才明白什麽叫做恍如隔世。
  隻聽得懷剛說:“你到過這裏多次。”
  “是,找你。”
  “那時你還不知我的身份。”
  當時以為他是普通人。
  “連我都以為方祖斐等不到電話便會同別人約會而一切約會都大同小異。”
  祖斐說:“有分別的。”
  “謝謝你。”
  祖斐微笑,“不客氣。”
  車子停下來。
  一陣微風,把一株大樹上細花香糯的花瓣吹落,沾滿祖斐一襟。
  她神往地抬起頭,“這裏環境,是照你們那邊模擬的吧?”
  “百分百忠實的翻版。”
  “那裏真的這麽好?”
  “一模一樣,也有人不喜歡,覺得太過靜局。”
  “我喜歡。”
  “聽你這樣說很高興。”
  單為這水晶般清晰的空氣也許已經值得。
  “來,我給你看資料。”
  懷剛拉著她的手向前走,迎麵碰見兩位同事。他們看到祖斐,臉上微微變色,但仍然彬彬有禮地打招呼。
  祖斐心中暗暗佩服,他們知道她是外人,卻依然尊重她,真是難得。
  程教授迎出來。
  他感慨地說:“祖斐,你終於知道了。”
  祖斐微笑,“到最後還是明白了。”
  “不怪我吧?”
  “教授,你太客氣。”
  “我們坐下來談。”
  祖斐也承認需要解決的問題太多,非得詳細討論不可。
  “懷剛,借用你的地方。”
  祖斐一向喜歡懷剛的書房,賓至如歸,挑張舒服的凳子坐下,伸伸腳,笑吟吟。
  程作則訝異,“祖斐,你確實已經知道真相?”
  “知道。”祖斐答。
  “不怕?”
  “我隻怕粗鄙無禮的人。”
  程作則翹起拇指,“好女孩。”
  懷剛笑,“讓我們開始。”
  程教授坐下來,鄭重地說:“祖斐,你必須要有心理準備。”
  祖斐點點頭。
  “我們的家,相當遙遠。”
  祖斐欠一欠身,當然。
  “你看到的這一切,隻是為著適應此處的生活而設。”
  祖斐側耳聆聽。
  “前往最近的太空站,需要一百多小時飛行時間,你準備去到那麽遠嗎?”
  “懷剛說,我可能永遠回不來。”
  “他說的是,再過一年,我們此地的實驗室也會撤銷,太空站搬走,拔隊回家,你將成為我們一分子,視異鄉為故鄉,方祖斐,你願意嗎?”
  白色牆壁上出現畫麵。
  “我們的家。”
  同家庭電影沒有什麽不同,祖斐看到深邃碧藍的湖泊,藍天白雲,美麗的草原,樹上結著累累花果,端的風景如畫,房屋整齊,氣氛祥和。
  “太像我們的家了。”祖斐歎道。
  “的確非常接近。”程作則笑。
  “所以我們才前來探訪。”
  祖斐黯然,她知道有些女孩子,愛上中學同班同學,偏偏他又是鄰居,形影不離,一輩子毋須分開。
  方祖斐就沒有這樣幸運了。
  程教授說:“我已經著手替你申請入籍,初步確定你夠資格。”
  祖斐眼色略帶彷徨。
  程教授輕聲說:“以前曾有三位年輕人,兩女一男,同我們工作人員發生深切感情。”
  “他們怎麽樣了?”
  “他們自動棄權。”
  “為什麽?”
  “有一位不舍得父母弟兄姐妹。”
  “我沒有親人。”
  “另一位不願意接受體內器官移植手術。”
  “啊,這不是問題。”
  “最後一位,後來覺得我們生活沉悶,他不會習慣。”
  祖斐苦笑。
  “而總部也認為他們不夠資格,於是雙方協議和平分手。”程作則停一停,“但心靈創傷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恢複。”
  祖斐惻然。
  “我們似感染了你們的衝動的感情。”
  祖斐看懷剛一眼。
  “懷剛是我手底下優秀成員,還不是照樣被你俘虜。”
  祖斐笑了。
  “你要愛護他啊!”
  祖斐覺得他的口吻同沈培差不多。
  “我明白。”
  “祖斐,申請批下來的時候,我會通知你,記住,你一生將因此改變,不能後悔。”
  他站起來,靳懷剛送他出去。
  祖斐發呆,方才還以為煩惱已經結束,現在才發覺它剛剛開始。
  靳懷剛回來,看到這個情形,安慰她:“一步步來。”
  祖斐抬起頭,“懷剛,你有否考慮過留下來?”
  “我?”靳懷剛像是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
  “是,你。”
  “單獨滯留地球?”
  “不錯。”祖斐看著他。
  “祖斐,這整座山穀的上空設有一層阻隔網,在這裏所呼吸的空氣,經過特別處理與調節。外頭的環境太過汙濁,我們不能久留,呼吸係統一旦受到侵蝕,後果堪虞,因此我們盡可能不外出。”
  祖斐不語。
  “祖斐,你留戀地球是不是?”
  祖斐苦笑,真是廢話,有誰會不眷戀故鄉。
  “可是你在這裏並不得意。”懷剛訝異。
  “我們祖先說的:人生不得意事常八九,我們的命運如此,我們有我們的一套,我們懂得苦中作樂。”
  “聽聽聽,現在是誰在分彼此,你們我們不絕於口。”
  “對不起,懷剛,但這是事實,你們確是你們,我們確是我們,兩個地方縱有千萬般相似之處,卻徑渭分明,況且——”祖斐一臉狐疑。
  “你想到什麽地方去了。”
  “你們挑這裏來做研究工作,泰半也是因為環境相似,懷剛,每一項研究背後都有目的,恐怕連程教授都不知領導人真正的野心何在。”
  懷剛聽了不怒反笑。
  祖斐即刻明白他的意思,解嘲說:“對,倘若你們要對付我們,不必等到今天。”
  懷剛輕輕地取笑她:“保衛地球的女戰士,你終於明白,我們是友非敵。”
  祖斐悻悻說:“你想製造民族自卑感。”
  “祖斐祖斐。”
  “你們那裏,除了鮮花比較出色,其餘的,也不過如此。”
  靳懷剛隻是笑。
  祖斐的聲音低下來,“還有,酒也算過得去!”
  沒想到懷剛搭一句腔:“人呢?”
  祖斐嚇一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學會了,學會了說俏皮話,由此可知,一個人學壞是容易的。
  祖斐瞪著他,他覺察到,不好意思,也漲紅麵孔。
  懷剛顧左右而言他,“你不是一直要看我的著作嗎?”
  祖斐微笑說:“看到了也看不懂。”
  “噢,那還是不看的好。”
  “見識一下沒有損失。”
  他伸手拍拍電腦,“全儲藏在這裏。”
  按一個紐,熒幕上出現密密麻麻的文字,字體簡單,形狀優美,祖斐一眼看上去,約認出十多二十個不同的變化,看樣子,學起來並不艱難。
  篇幅變了幾次,祖斐知道是不同的頁數,她希望有插圖出現,因此約莫知道靳懷剛寫的是什麽。
  畫麵繼續轉變,祖斐忽然說:“請停一停。”
  懷剛停住畫麵。
  祖斐跑過去指牢其中一個符號,“這代表什麽,每頁都出現十來次。”她極表興趣。
  誰知懷剛支吾起來,不肯作答。
  “不是什麽猥瑣的字眼吧?”祖斐笑。
  他搔搔頭皮,“沒想到你會注意。”
  祖斐問:“究竟是什麽?”
  懷剛關上機器。
  祖斐聳聳肩,“好好好,你有權保留你的私隱。”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裏,一副尷尬相。
  過一會兒他說:“那不是我的著作。”
  “啊,騙我。”
  “也可以說是,是最近的日記。”
  祖斐心頭一亮。
  “那最常出現的字,代表祖斐。”
  祖斐一震,不出聲,慢慢轉過頭,看向窗外。
  室內室外一點聲音都沒有,靜寂萬分,一根針掉地下都聽得見,祖斐感覺得到心中不知什麽已緩緩融解,一層層軟化,化作歡喜,輕輕上升,她的雙眼卻潤濕起來。
  過半晌她說:“作家到底是作家。”
  懷剛獨自訕訕地。
  “你的任務是記錄這裏所有事宜?”
  懷剛點點頭。
  祖斐擔心他一個大意,把日記也當工作記錄傳返本家。
  她走近窗口,覺得有點異樣,看看手表,時節已近黃昏,但景色卻與早上十點八點沒有分別,欄杆日影不偏不斜,天色晴朗,不見霞光。
  莫非,祖斐心動,轉身看住懷剛。
  難道陽光、空氣、時間,全經過調配?
  懷剛點點頭,“我們認為早上十點正是一天之中最好的時刻。”
  祖斐大吃一驚,“這裏難道是不夜天?”
  “不,十二小時後,天色轉暗。”
  “當中呢,當中沒有變化?”
  懷剛訝異,“天色變幻隻會帶來不便,何必自尋煩惱?”
  祖斐張大嘴巴,不知說什麽才好。
  懷剛說得不錯,但……但生活不是這樣的。
  這等於說做人沒有盼望,就沒有失望。百分百正確,但怎麽可以不去盼望?當然,沒有嚐試,也就不怕失敗,不過誰願意於巴巴坐著虛度一生?
  祖斐忽然覺得不對勁。
  她說不出道理,隻是納罕。
  是,她曾經詛咒過大雨天,但她也試過與伴侶在雨中散步,呼吸那清新帶著濡濕的空氣,熱辣辣的太陽的確曬得人頭昏腦脹,但孩子們喜歡在沙灘戲水,頂著同樣的日頭。
  沒有負,就沒有正,生活如條刻板直線……祖斐驀然抬起雙眼。
  “祖斐,你在想什麽?”
  祖斐答:“沒有什麽,我有點疲倦,請你送我回去。”
  “祖斐,你瞞不過我,到底是什麽?”
  祖斐嚅嚅問:“你們那裏,永不下雨?”
  “要下雨當然可以下雨,再簡單沒有。”
  “那還有什麽味道。”祖斐跌足。
  懷剛大奇,“你難道情願走到一半淋成落湯雞?”
  祖斐仰頭歎口氣,看樣子他們永永遠遠不會明白。
  “我還是想回家。”
  “你怎麽了,祖斐。”
  “隻是疲倦。”
  “對,聽沈培說你下周一要上班。”
  “是。”
  “祖斐,把工作辭掉吧。”
  “什麽?”
  “你何必再去做那樣勞碌辛苦的職位。”
  “那我做什麽?”
  “你要做的太多了,教授會替你安排語文班,還有,你必需接受詳細身體檢查,假使你願意,最好搬進來與我們住。”
  祖斐瞪大雙眼。
  “你得開始準備了,祖斐。”
  祖斐仍然維持著那個表情。
  “祖斐,祖斐。”
  祖斐如大夢初醒,“請送我回家。”她頭痛起來。
  “好的。”
  “對了,剛才程教授說要接受器官移植,他是什麽意思?”
  “那是出發前最後一個步驟。”
  “把我徹底地改變?”
  “不然你怎麽到我們那裏去生活呢?”
  祖斐雙臂抱在胸前,苦笑。
  “來,先送你回去休息。”
  祖斐跟著懷剛出去。
  車子駛出理想村,天色己晚,空氣汙濁,人車爭道,混亂一片。
  祖斐的感覺卻不一樣。
  終於到家了,再亂再髒,也是天然的,每一次經過這條公路,交通情況都不一樣,每次都有一點點意外的驚喜或煩惱。
  她用手托著下巴,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到了家門,懷剛不放心,“早點休息。”
  “你回去吧,溫室裏的人不宜出來太久。”
  “明天見。”
  祖斐點點頭。
  她推開車門,蹬蹬蹬跑回家,門口一條水渠淤塞,她一腳踩下去,濺起水珠,平日,一定引起她抱怨,這一次,祖斐不以為忤。
  難怪他們性格高貴善良、端莊,原來他們生活在一個沒有黑白是非的世界裏,一切經過巧妙安排,蓄意栽培出完美的人格。
  祖斐吐吐舌頭,像製造糖果餅幹,次貨即刻淘汰。
  在電梯中,祖斐喃喃說:“我是次貨,要經過改良改造才符合規格。”
  祖斐有點自卑。
  垂頭喪氣掏出鎖匙,預備開門,冷不防人影一閃,祖斐本能地退後,嚒喝:“誰!”
  那人走出來。
  “鄭博文,你嚇死人。”祖斐直罵。
  “祖斐,你到什麽地方去了,神出鬼沒,影蹤全無。”
  “你有什麽事?”
  “我們不是朋友嗎?嘿,見個麵,說幾句話也不行?”
  祖斐打開大門,“進來吧。”
  她把自己摔進沙發,甩掉鞋子,盤起腿。
  鄭博文也不客氣,走到廚房去做咖啡。
  祖斐覺得輕鬆,在鄭博文跟前,她可不必努力表現最好的一麵,他們是同類,太清楚對方的性情脾氣。
  鄭博文做了兩大杯香濃咖啡,遞一杯給祖斐。
  祖斐呷了一大口,說:“還有什麽漏在這裏,趕快拿走。”
  鄭博文卻說:“聽說你要移民。”
  祖斐不出聲,掠掠頭發,長歎一聲。
  “你以為奔向西方極樂世界,一切煩惱會得迎刃而解?”
  鄭博文語帶諷刺。
  “我不至於那樣天真。”
  鄭博文放下杯子,“沈培說你認識了一位男生,姿態像電影小生,講話客氣如話劇對白,是他要帶你出去,可是?”
  “與你有什麽關係?”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算了吧!”
  “祖斐,你是一個有真性情的人,同那樣的異鄉客合得來嗎?丟下這裏所有,辭了工移了民,有什麽不妥,再打回頭,已是百年身。”
  祖斐啼笑皆非,“多謝教訓多謝教訓。”
  “沈培說你愛上了那個家夥。”
  “人家是一個很高貴的人。”祖斐瞪他一眼。
  “端莊的男女都是乏味的人,所以野玫瑰大受歡迎,還有,男人帶點流氣才入型入格。”
  祖斐掩住半邊臉笑起來。
  “跟他跑,你會快活嗎?你我都不可能習慣刻板生涯,當心一本正經的他把你當小學生看待。”
  “太不公道了,你根本不認識他。”
  “你呢,”鄭博文忽然問,“你認識他嗎?”
  祖斐呆住。
  “你愛上了他,抑或是他提供的新世界?”
  祖斐像是被打垮似的,泄了氣,說不出話來。
  “沈培說你才認識他三個禮拜。祖斐,我同你來往一年後才訂的婚,共同生活三年整,尚且無疾而終,老好祖斐,在成年人真實的生活裏,一見鍾情是不足夠令我們死而無憾的,你想清楚沒有。”
  祖斐深感詫異,認識鄭博文這麽久,他第一次說出這樣合情合理的話來。
  “我知道我令你失望,祖斐,我無法做到你的標準,但你毋須因此離開這個城市與所有朋友。”
  鄭博文又拉扯到他偉大的自我,這下子大大娛樂了祖斐,這人作風七十年不變,硬是要招攬是非上身。
  祖斐輕鬆起來,搭腔說道:“沒辦法,自從與你分手,了無生趣,隻得逃避現實,動腦筋移民。”
  “哈!”鄭博文既驚且喜,“這又是何苦呢?”
  他完全相信了。
  這麽聰明的一個人,他竟願意相信這樣的鬼話。
  祖斐也累了,“鄭博文,我想休息,恕不繼續招待。”
  “有什麽要我幫忙的,請勿猶豫。”
  祖斐真想叫他幫幫忙,以後再不要無故出現,又怕傷害他的自尊心,忍住不說。
  “對了,祖斐,前一陣子不是聽你說要進醫院動手術,怎麽搞的,到底還做不做?”
  祖斐站起來,打開門,推著鄭博文的背脊,把他送出門外。
  終於,祖斐失眠成功。
  枕頭像塞滿石卵,大床似鋪上沙子,她翻過來覆過去,一直到天亮。
  上一次睡不著,還得追溯到十七歲那年,她所喜愛的小男生往外地升學那次。
  與靳懷剛在一起,無論如何都較為拘謹,有意無意之間,祖斐想討好他,因為喜歡他,因為想配合他的氣質,太努力了,當然辛苦。
  祖斐想起那些一心想嫁入豪門的小家碧玉,用盡心思,即使如願以償,也落得碧海青天夜夜心。莫要步這樣的後塵才好。
  她有自己的小天地。
  工作極有前途,同事相處融洽,芳華正盛,擁有極度自由,天大的煩惱,不過是兒女私情作祟。
  祖斐忽然醒覺,她並不是不快樂。
  天濛濛亮,她起床,走到客廳,看到靳懷剛送來們茶花已經謝落,一朵朵鐵繡色,萎縮在枝莖上。
  祖斐伸手去觸摸幹枯的花瓣,它們紛紛落下。
  花的生命在本土上一定長得多。
  這倒不是問題。現代人極少把長命百歲視為一種福氣,隻是那個地方實在悶得驚人。明白內情才知道一切屬於刻意經營,意外之喜的境界,在他們那裏,完全不存在。
  一切太過完美,像假的一樣。
  除非歸化他們,否則不能夠一起生活。
  祖斐雙目澀痛,想回到床上去。
  可是明天要上班了,祖斐打開衣櫃,檢查製服,隻見一件件名貴套裝早自幹洗店取回,整齊地掛在架子上,不由得她不稱讚那女傭人。
  祖斐再去鞋帽間,上班穿的半跟鞋刷得幹幹淨淨,看,祖斐說:“本小姐不是沒有人服侍的。”
  據她的觀察,程作則教授夫人,並沒有幫傭。
  她歎一口氣,坐下,做杯紅茶,慢慢品嚐。
  是一定要有所犧牲的。
  每一段感情都是一樣,開頭的時候,看表麵情況,簡直美得如天賜良緣,慢慢負麵底牌露出角落,才發覺不是那麽一回事。
  電話鈴響。
  這麽早,是誰?
  “祖斐?周國瑾。”
  “大姐,你已經起來了?”
  “方小姐,七點正,我已經準備出門口。”
  祖斐不勝訝尋,大姐真誇張,她還沒開始睡。
  “噫,祖斐,你忘記我每天八時正必然到達公司?”
  忘了,真忘記了,這一個月來,祖斐仿佛腳踏兩個世界,跑來跑去,累得賊死,一點結果也沒有。
  “祖斐,我來提醒你,假期已經過去,明早你要上班。”
  “是,大姐。”
  周國瑾有點寬慰,“身體複元沒有?”
  “我根本不記得生過病。”
  “好極了,明天見你,看到桌上的文件,不要嚇一跳。”
  文件、會議、電話、備忘錄,糟糕,祖斐幾乎全部忘懷,她恍忽地坐下來。
  她下意識希望丟下紅塵裏的一切,逃避到靳懷剛的窩裏去。
  太幼稚了。
  祖斐慚愧,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女性對婚姻生活是一向有憧憬的,祖斐沒想到她自己也會這麽天真。
  可見這些年來,東征西討,實在盼望休息。
  祖斐伏在桌子上。
  明早就要上班了,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門鈴響。
  祖斐想,一天已經開始,她卻蓬頭垢麵,不打算麵對現實。
  希望門外來人不要嚇一大跳。
  祖斐打一個嗬欠,拉開門。
  是她可愛的女傭人,“我忘記帶鎖匙,幸虧你沒出去,對了,這位太太說找你。”
  祖斐這才注意她身後有位女客,定睛一看,原來是程作則教授夫人。
  “程太太,”祖斐非常意外,“你怎麽來了,”馬上想到意外上去,“是不是懷剛有事?”
  “不,”程太太笑,“我自己來看你。”
  “快請進來,唉呀,你看我這個樣子。”
  “連睡覺的衣服都這麽漂亮。”她含笑說。
  祖斐苦笑,安排她坐下,連忙進臥室去換便服。
  自臥室出來,發覺程太太在廚房與女傭攀談得津津有味。
  本來這是最正常不過的現象,但祖斐是知道客人底細的,不禁深深奇怪。
  她站在廚房門口聽她們說什麽。
  女傭得意洋洋對祖斐說:“這位程太太對蔬菜湯非常感興趣。”
  祖斐微笑。
  程太太來看她,一定有目的,他們出來一次不容易。
  “請這邊坐。”
  這大概還是她第一次參觀民居。
  祖斐大方地問:“覺得我們怎麽樣?”
  程太太答:“很好。”
  祖斐關注地問:“空氣怎麽樣,還舒適嗎?”
  “可以。”
  祖斐等她開口。
  “我早聽說過你們可以聘請專人代理家務。”
  “在西方社會也漸漸失去這種方便。”
  程太太笑,“誰都不願意擔任這種厭惡性的工作。”
  祖斐好奇,“在家裏,程教授不肯幫忙?”
  “他?以實驗室為家,每日不到夜深,見不到人,你說他幫不幫忙?”
  “機器,一定有各式電腦機械臂代勞。”
  “怎麽及得親力親為。”
  “程太太,你有沒有職業?”
  “當然有,沒有工作沒有地位,我是教授的助手。”
  祖斐訝異,“這同我們的社會並無差別。”
  程太太一邊搖頭一邊笑。
  “你也需要內外兼顧?”
  “當然,天天做著兩份工作。”
  “告訴我,程太太,你們的生活是否極端刻板。”
  程太太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一切都是比較性的。”
  “請告訴我。”
  “請想想,為什麽我們的年輕工作人員,會對你們的生活這樣傾心,一定有道理。”
  祖斐沉默,她已聽到她要的答案。
  “出差在外,遠遠離開親友,當然特別寂寞。”程太太說。
  祖斐低下頭,這也是她吸引到懷剛的部分原因吧!
  “但是,他們可以回家。”程太太說。
  祖斐接下去:“我知道,我就不可以。”
  祖斐早曉得程作則太太這次來是有居心的。
  “我很囉嗦吧?”她說。
  祖斐會心微笑,“是,但用心良苦,像一個母親。”
  她握住祖斐的手,“我很高興你這麽說。”
  “程太太,你們幾時回去?”
  “還有一段時間。”
  “不再來了?”
  “要去的地方多著呢,恐怕沒有機會舊地重遊。”
  “程太太,你知道我實在喜歡懷剛。”
  “我與教授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我願意向你請教,程太太,換了你是我,你會怎麽辦?”
  程太太為難地看住祖斐,不知該怎麽說才好。
  過一會兒,祖斐問:“你看我會習慣嗎?”
  程太太苦笑,“懷剛說你可以。”
  “你呢,我需要第三者的意見。”
  “你們這般大情大性,與我們的作風有相當距離。”
  “但懷剛還不是同我一樣。”
  “懷剛被你們吸引住,受了傳染,醫生正在看他。”
  “什麽,情緒上落對你們來說,是一種疾病?”
  “影響日常工作與生活,當然是一種嚴重的疾病。”
  祖斐頹然坐下。
  是,真是理想村、烏托邦,去到那裏,沒有喜怒哀樂,不再憂鬱,不再悲傷,每個人都專心工作,把科技發展到最高峰。
  “祖斐,你開始失望了。”
  祖斐點點頭。
  “你真坦率。”
  祖斐說:“是的,我們的確是,七情六欲都展露出來,肚腸心胸全屬透明。”
  “祖斐,要是你願意的話,一定可以在本土找到理想的對象。”
  “程太太,我們講究際遇。”
  “你看,多麽複雜,”她幽默地說,“這就是我們的文化距離。”
  “謝謝你來看我。”
  “祖斐,千萬想清楚。”
  祖斐想說,要想的話,已經很清楚是打算退縮了。
  應該不假思索,立刻去做,不顧一切,但求刹那光輝。
  她把程太太送到門口,“有沒有人送你回去?”
  “有/
  “沒有人跟蹤你吧?”
  “不妨事的。”
  祖斐看著她上了車,替她關上門,車子駛走,才回轉身。
  猛地發覺靳懷剛站在她麵前,嚇一跳,像是背著他做了什麽見不得光的事似的,怔住。
  “那是不是程師母?”懷剛問。
  祖斐點點頭。
  “她主動找你?”
  祖斐是時代女性,十分注重個人私隱,從來沒有回答過這種問題,於是顧左右而言他,“你忘記帶花來,懷剛。”
  懷剛繼續問:“她同你說些什麽?”
  祖斐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懷剛,她同我說什麽,我不方便說出來,你說是不是?”
  靳懷剛即時低下頭,十分羞愧,沮喪地握著手。
  這是祖斐第一次發覺懷剛情緒低落。
  以往,他在任何情形之下,都開朗活潑振作,這也是祖斐認為他最難得的地方。
  當時她臥病,心情壞得貼到地上,他的出現,如一線金光,她渴望地眯起眼睛迎接新希望。
  想到這裏,祖斐歎一口氣。
  她說:“程師母來勸我三思。”
  懷剛即時焦急,“你不會受她影響吧?”
  祖斐搖搖頭,“成年人很少被他人的意見左右,偶然征詢親友的意見,也不過是一種禮貌。”
  懷剛鬆一口氣,“對不起,祖斐,我太過緊張。”
  “程氏夫婦始終認為我們不會有幸福。”祖斐說。
  “隻要我們努力,祖斐,我有信心。”
  努力努力努力,多勞多得,耕耘才有收獲,祖斐聽著都覺害怕,過五關斬六將,過完一山又一山,目光看向珠穆朗瑪峰,一直爬,付出血汗淚,以便早登極樂……
  祖斐軟弱地想,天上大概不會白白掉什麽下來了。
  你看懷剛,連他都要她付出代價。
  懷剛說:“明天一早,我派人來接你上課。”
  “不,懷剛,明早我要去上班。”
  “我已囑你辭掉工作。”懷剛大吃一驚。
  “你聽我說——”
  “不,你聽我說。”
  所有的雄性動物,不管他來自何處,都是一副德性。
  祖斐歎口氣,“讓我們上樓去說。”
  懷剛怒氣衝衝,他變了,是這裏陌生的地理環境令他改變。
  一進屋子,懷剛就說:“我先講。”
  祖斐說:“我先講。”
  “你坐下來讓我講。”
  “好,好,好,你講。”
  女傭人看他倆一眼,躲到工作間去,處變不驚。
  她在祖斐這裏做了六年,什麽場麵沒有見過,開頭總是柔情蜜意,送花送糖,你情我願,如膠如漆,白天聽音樂,夜裏數星星,怎麽說怎麽好,祝誌新鄭博文靳懷剛,都一個印子印出來,一個師傅教落山,怪是怪在當事人偏偏樂此不疲。
  沒多久就起了變化,意見開始分歧,臉容開始孤寡,聲音硬化,熱情冷卻,終於不歡而散。
  中年女傭點點頭,也難怪,不然日子怎麽過呢,一個女孩子獨自住這麽大的房子,賺那樣高的薪水,什麽都不愁,不讓她自尋煩惱,實在太過無聊。
  這,是她們時髦女郎的高尚遊戲吧,不過玩得太過投入,糊塗起來,當真的一樣。
  女傭關上門,扭開電視機,看起另一出好戲來。
  外邊客廳裏,祖斐與懷剛還在對峙。
  懷剛說:“冷亭雖好,不宜久留,眼光放遠一點。”
  “十劃都沒有一撇,你倒叫我先辭去工作,叫我一日到黑做些什麽,巴巴等你前來陪我?萬一走不成,哪裏再找優差去,做事還是謹慎一點的好。”
  “你根本沒有信心。”
  “智者千慮,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祖斐,理論太多,妨礙實踐。”
  “我現在不能辭工。”
  懷剛失望。
  “懷剛,我等,我可以等,但不是癡癡地等,讓我保留一點自尊自我。”
  懷剛走到露台,抬起頭來,看著天空,“祖斐,你始終有所保留。”
  “是。”祖斐承認,“我所有的,不過是我自己,我若輕易將我整個兒拋出去,你也不會看得起我。”
  “但開始的時候——”
  “懷剛,開始的時候,我想都沒想過,你是異鄉人。”
  “是的,我不應逼得你那麽厲害。”
  “讓我們冷靜一下。”
  “祖斐,我憎恨一個人回去。”
  “胡說,你親友全在那邊。”
  “我正在接受一連串藥物及心理治療,精神沮喪。”
  “或者你想家,許多留學生到了外國,茶飯不思,半夜哭泣,並沒有其他原因,就是思鄉。”
  懷剛不出聲。
  “讓我去上班,恢複正常生活,身體與智力都操作自如的時候,出錯機會低許多。”
  “我不能勉強你。”
  “懷剛,一個不快樂的人很難令伴侶快樂,隻有在我快樂的時候,才可以將快樂傳開去。”
  懷剛抬起頭來,“以前,在我們剛相識的時候,你很少說話,很少分辯。”
  啊,祖斐想,他開始失望了,祖斐感慨之餘,改變話題,“你忘記帶花來。”
  “你隻愛我們的花?”
  祖斐將手臂抱在胸前,經驗告訴她,感情來去如風,但生活,是永永久久實實在在的事。
  “我無話可說,祖斐。”
  “你沒有生氣吧?”
  懷剛說:“你知道我永遠不會對你生氣。”
  “你看上去疲倦極了。”
  “祖斐,我們相遇,究竟是不是好事?”懷剛酸澀地問。
  祖斐知道答案,因為她也問過自己多次,“這是我生命最曼妙的事之一,你呢?”
  懷剛寬慰地微笑,“我也一樣。”
  他們緊緊握住手,祖斐籲出一口氣,好不容易,又得到進一步的了解。
  “我想休息一會兒。”
  祖斐點點頭。
  電話鈴響,她怕吵著懷剛,走到書房去聽。
  是銀行職員同她研究帳目上的數字,祖斐耐心解釋。
  忽然之間,她聽到一聲充滿驚怖的呼叫聲,接著是玻璃破碎的聲音,祖斐還沒來得及走出去看個究竟,隻見女傭跌跌撞撞奔進來,往祖斐身後直躲。
  祖斐放下電話,“你怎麽了?”
  她把她自身後拉出來,發覺她渾身簌簌發抖,麵如土色,雙手擋在頭部像是要抵抗什麽怪物的侵襲,祖斐用力搖晃她,“什麽事,什麽事,你說呀?”她雙腿放軟,嘴裏嗚嗚作響。
  這個平時老三老四的中年婦女,顯然是受到極大的驚恐,才會刺激過度。
  祖斐抬起頭,看到靳懷剛跟著走進書房來。
  祖斐連忙說:“快來幫我扶起她。”
  誰知女傭嚎叫起來,“他,他!”
  忽然之間她發起蠻力,把祖斐一手推開,奪門而出。
  祖斐追出去,“你等等,喂,你到什麽地方去?”
  女傭拉開大門,逃也似奔到走廊,轉頭自牙齒縫迸出一句話,“我不做了,方小姐,你要當心。”
  她擠進電梯,消失無蹤。
  祖斐莫名其妙,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到底是高級行政人才,連忙沉肘落膊,正視事實,迅速把事情在腦海中像電影般放映一遍,關上門,沉思。
  不到一會兒,祖斐抬起頭來,她已經得到一幅較清楚的圖畫。
  懷剛的臉色也好不到什麽地方去。
  祖斐輕輕問,聲音也禁不住有點顫抖,“她看到了?”
  懷剛點點頭。
  “怎麽會?”
  “我很疲倦,不自覺收起偽裝。”
  祖斐耳朵嗡的一聲,摸索到沙發邊,輕輕坐下。
  原來這些日子來所看到的,都是假像。
  人們吵架的時候,最喜歡說:到今天才看清楚你的真麵目!靳懷剛倒是有真麵目的。
  多麽詭異,剛才,女傭人到底看見了什麽?
  祖斐清清喉嚨,“不要緊,她說出去,也沒有人會相信。”
  “對不起,祖斐,服藥之後,意誌力受到影響,一時疏忽。”
  “不是你的錯。”
  室內靜默下來。
  祖斐內心波濤洶湧,與表麵的鎮定剛剛相反,一刹那她想起許多許多神話故事,最著名的是白素貞喝下雄黃酒後露出原形,把許仙嚇得靈魂出竅。
  靳懷剛,他的原形是什麽?
  祖斐吞一口涎沫。
  她站起來,自一格抽屜裏取出小小塑膠盒子,打開,把香煙拿出來抽。
  香煙略帶黴味,卻也發揮了它的鎮定作用。
  靳懷剛似乎受不了煙味,側側臉。
  祖斐按熄香煙,“對不起。”
  “嚇著了你?”
  “沒有,”這也是實話,“自小父親帶著我去看黑湖妖、夢魔王、木乃伊、吸血伯爵,我從來沒有怕過。”
  靳懷剛的麵色變得非常非常難看,祖斐驀然發覺她太過幽默,他無法承受。
  過了一會兒靳懷剛問:“你不好奇?”
  “不。”祖斐斷然拒絕。
  “你終歸會知道。”
  “屆時再算,現在我沒有心理準備。”
  懷剛苦澀地說:“我一直瞞著你,不想你知道我們外型的缺陷,怕被扣分。”
  祖斐注視懷剛,他此刻的外表,同那座山坡一樣,是一個幻覺,怪不得,她一直認為懷剛太過英俊太過瀟灑太過理想,原來他不是真的。
  “懷剛,我們都疲倦了,不適宜再說什麽做什麽。”
  “我先回去。”懷剛站起來。
  祖斐輕輕拉住他的手臂,感覺上,肌肉堅強有力,溫暖可靠。
  這不像假的。
  祖斐把臉輕輕伏在他胸膛上,她可以聽得到懷剛心跳有致,無論如何,這也不是假的。
  第二天,祖斐到周國瑾辦公室報到。
  大姐一看到她,大吃一驚,隻見祖斐雙目無神,兩頰凹入,與半個月前判若兩人,皮膚上一層灰黯,不是化妝品可以遮掩得住。
  周國瑾且按下公事不談,責備祖斐,“你最近照過鏡子沒有,怎麽搞成這個模樣?”
  祖斐說:“我有幾天沒睡好。”
  “小姐,有什麽事值得你失眠;到了一定年紀,除非有人真金白銀地來鑿你銀子,否則,何必動氣動容看不開,有什麽大不了的事,說與我聽,我替你解決。”
  祖斐隻得賠笑。
  周國瑾搖頭,“真佩服你們每敗每戰,也難怪,到底還比我小十歲八歲,祖斐,身體要當心。”
  “我吃得消。”
  “你一副元氣大傷的樣子,叫人心痛。”
  “我會著意進補。”
  周國瑾說:“當心別成為別人的補品。”
  走出老板房間,祖斐鬆口氣,背脊出了一身汗。
  往日不會這麽緊張,祖斐掏出手帕擦一擦濕手心。
  沈培迎麵而來,“祖斐,你怎麽了?”嚇一跳,忙著端詳。
  祖斐把沈培拉到一角,“我看上去真的很差?”
  沈培不想傷她,“我見你神采飛揚的樣子。”
  祖斐苦笑。
  “同靳懷剛爭執?”
  “沒有。”
  “祖斐,甭想瞞我,感情生活一不如意,你便是這副鬼樣,與鄭博文分手那一陣子,臉上似擦上水門汀,此刻又像曆史重現。”
  祖斐摸摸麵孔。
  “不明就裏,還以為你遇上妖精。”沈培咕噥。
  祖斐心一驚,手一鬆,所有文件掉在地板上。
  “好端端吃什麽素,我們明明是食肉獸,今天晚上到我家來,做雞湯給你喝。”
  熬到五點半,周國瑾過來叫她,“訂了時間做按摩,快快一起來。”
  祖斐心頭一寬,她都幾乎忘記這些享受,連忙疊聲答應叫好。
  在美容院躺了兩個多小時,臉容飽滿,肌肉鬆弛,渾身酸痛消失,祖斐覺得她似新人一樣。
  沈培邊穿衣服邊說:“從沒見過放假放得辛苦如方祖斐。”
  周國瑾說:“你別講,我最怕長假,在家躺得超過三天,整個人謝掉,動作與感覺都遲鈍起來,無所事事,失去信心,反而悶悶不樂。”
  “嗯,”沈培說,“精神沒有寄托,失去歸屬感。”
  周大姐歎口氣,“所以說,再難做也要做下去,做回自己,已經做慣,做生不如做熟。”
  言者無心,聽在祖斐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沈培看著祖斐,“移民,真要想清楚。”
  大姐問:“誰要移民?”
  沈培答:“祖斐就是為這個問題憔悴的,”
  大姐馬上問:“是真的嗎,祖斐?”
  祖斐牽牽嘴角。
  “怪不得。”
  “多少人為這件事白了頭。”
  祖斐還是不出聲。
  大姐自然不再追問。
  來到街上,沈培仔仔細細打量祖斐,“已經恢複一半神氣,祖斐,家居生活不適合你,你像大姐,越做越神氣,越忙越威風。”
  “有幾個周國瑾?”
  “來,上我家來,別辜負我一片心。”
  祖斐沒有拒絕。喝下一碗露笸雞湯,祖斐覺得力氣恢複過來。
  沈培沒有問什麽,倒是祖斐,忍不住傾訴心事。
  “開頭的時候,真以為懷剛是理想對象。”她幽幽說。
  沈培訝異,“到此刻我仍然認為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但不適合我,像祝誌新與鄭博文一樣,他也不適合我。”祖斐雙手掩著臉。
  沈培不敢發表意見,給她一杯白蘭地。
  “我太難了,沈培。”
  “祖斐,到底有什麽不對?”
  “我跟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不可以妥協嗎?”沈培關心。
  “要費很大很大的勁,然後自覺犧牲太多,圖望對方知恩報答,一定苦多樂少。”
  “但他是那麽優秀的人才,大家都喜歡他。”
  “外人不可能知道那麽多。”
  “多麽可惜!”
  “是的。”
  “你已經決定了?”
  祖斐別轉麵孔。
  “我有私心,當然希望你留下來,祖斐,我把第二名過繼給你如何,讓你有些事做。”
  “若是個男孩,我不要。”
  “你同大姐一樣,重女輕男到極點。”
  祖斐笑。
  “但,你同懷剛在一起,看得出是快樂過的。”
  “太快活了,所以曾經覺得不可能,哪裏有不吃苦的戀愛。”
  沈培從來沒有聽過如此荒謬的理論,深覺祖斐偏激,又不敢批評她,憋著不響。
  這是祖斐第三次中途變卦,後勁不繼,也許下意識,她害怕走畢全程。
  “懷剛與別人不同,你應該再給自己一個機會。”
  祖斐想起來,“對了,祝誌新到底有沒有同太座分手?”
  “離婚極之昂貴,開銷驚人:孩子、孩子的媽、孩子的家、自己、女朋友的生活費……不是普通人可以負擔得起。”
  祖斐點點頭,“所以他折騰了一會兒,回去了。”
  沈培笑一笑,不回答。
  “過來吃飯,有你喜歡的麵拖黃魚。”
  祖斐四周圍看一看,“女兒呢?”
  “去練舞。”
  “你也太望子成龍了。”
  “有什麽辦法,風氣如此,我怎麽敢標新立異,與眾不同。”
  祖斐原不是個吃素的人,坐到飯桌前,隻覺飯菜俱香。
  “大男人呢?”祖斐問。
  “加班。”沈培停一停,“十年以來,他說加班,就是加班。”
  “我也做得到。”祖斐說。
  “你做得到?”沈培訕笑,“早嫁出去了。”
  祖斐沒有再出聲。
  飯後沈培說:“我送你回去吧,出來一整天了。”
  祖斐猶豫。
  “你想躲我這裏一輩子?”
  祖斐拾起外套,“好,我走我走。”
  沈培拿了車匙,送她到樓下,看見靳懷剛站在電梯大堂等候,便識趣地停下腳步。
  “不用我啦。”沈培說。
  她以為祖斐一早約了他在等。
  在車子裏,他問祖斐,“工作如何?”
  “做得腰酸背痛。”
  “他們說你五點半就下班,現在已是十一點正。”
  “你等了很久,為什麽不上來?”
  懷剛問:“沈培知道多少?”
  “一無所知。”
  “你們交換意見的欲望極之強烈。”懷剛並不放心。
  祖斐微慍地說:“何不怪我們是非多,嘴巴疏。”懷剛立刻知道講錯話。
  “看樣子我們兩地的文化的確有差別。”
  “對不起,祖斐。”
  “懷剛,我們不住的互相道歉真不是辦法。”
  懷剛不置信地說:“你改變了主意?”
  祖斐歎口氣。
  “懷剛,我到家了。”
  懷剛把車停下來,額角抵在駕駛盤上,看不到表情。
  “給我三天時間。”
  他轉過麵孔,他的溫柔回來,吻吻祖斐的手,“隨你怎麽說,畢竟,我不可以留下來,需要犧牲的,是你。”
  “謝謝你,懷剛。”
  “祖斐,我們再一直互相道謝,也不是辦法。”
  真的,太客氣了,哪裏像柴米夫妻。
  祖斐有一刹那的衝動,真想閉上雙眼,跟隨靳懷剛而去,以後盼望故鄉,要抬頭看星,而所有的星上,都有花朵。
  祖斐終於說了再見。
  她看著懷剛的車子離去,低著頭走進屋內。
  有人擋著她的路。
  祖斐抬起頭來,看到那位著名的天文學家。
  “你還沒有放棄,”她詫異地問,“進出自若,莫非我們已經做了鄰居?”
  歐陽先生有點尷尬。
  “先生,你仿佛已為整件事著魔。”
  “是嗎,”歐陽不服氣,“但我已掌握到新證據。”
  “看,先生,時間晚了,我很疲倦,不想聽你的故事。”
  “方小姐,明天我到你辦公室來。”
  “我們也有工作要做。”
  “方小姐,我與你是同文同種的人。”
  “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麽。”
  祖斐不勝其擾,感覺上像女明星遇上堅持的記者,不能脫身,暗暗叫苦。
  “明天早上我來拜訪。”
  祖斐不去睬他,一個德高望重的學者,都經不起考驗,為著一點好處,風度盡失,似一個窮追猛打的登徒子。
  回到家,見一室淩亂,才想到要急急另聘女傭人。
  明天要托沈培辦妥這件事,不然連幹淨毛巾都沒有。
  祖斐坐在床沿,呆了很久很久,把從小到大所有一切輕輕重重不如意的事都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又重複溫習克服這些難關的細節,得到結論:無論怎麽樣,時間總會過去,痛苦一定淡忘。
  她準八時半到公司。
  沈培在喝咖啡讀報紙,看見祖斐進來。
  沈培歎口氣說:“最想移民的時候,是閱過當日頭條新聞那一刻。”
  周國瑾聞聲轉過頭來說:“那麽趕快看清國際新聞,你會慶幸你還沒走。”
  祖斐隻得苦笑。
  周國瑾看祖斐一眼,“問題還沒有解決?”
  “也該攤牌了。”祖斐低下頭。
  大姐問:“為何一定要跟他走,他不能為你留下來?”
  沈培放下報紙補口紅,“男人哪裏有這樣好白話。”
  “是嗎,”大姐揶揄,“抑或女性太願意隨他滿山走。”
  沈培說:“開會開會。”
  祖斐請沈培幫她找女傭。
  沈培罵她,“太沒有辦法了,連傭人都留不住,活該吃苦。”
  一整個早上,祖斐擱在會議室裏,像日式料理店內那種塑膠碟頭擺件,中看不中用,周國瑾給她幾次發言的機會,她都沒有把握。沈培見有機可乘,為自身為大局,立即抓住客戶,說個不停,表現優異。
  周國瑾暗自跺腳歎氣。
  祖斐一直呆呆的,不覺有什麽損失。
  散會後她搶出房外去吸一口新鮮空氣。
  周大姐冷冷贈她一句:“這樣下去,你還是移民的好。”
  祖斐回到自己房間,放下文件,一轉身,看到沙發上坐著一個人。
  “早,方小姐。”
  “早,歐陽先生。”
  他麵前擺著一杯咖啡,很明顯,已經等了一段時間。
  祖斐很客氣地問:“我能為你做什麽?”
  她有點豁出去的樣子,願意把他打發掉。
  歐陽有點意外,他摸摸胡須,咳嗽一聲。
  “有話請說。”
  “我們與一位女士談過話。”他宣布。
  祖斐心想,這會是誰呢?
  “這位女士,以前是你的家務助理。”
  祖斐啼笑皆非。
  “她透露相當寶貴的消息給我們。”歐陽先生的麵容肅穆,完全不像開玩笑。
  “她說什麽?”祖斐問。
  “她說她看到異樣。”
  “你不會相信她說的話吧。”祖斐揚起一條眉毛。
  歐陽氏鄭重地答:“我們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個字。”
  “荒謬。”
  “方小姐,她不是一個編謊話的人,同時,也沒有那樣豐富的想像力,她說的,一定是真的。”
  “多麽簡單的邏輯!”
  “我們很佩服你的鎮定,方小姐。”
  “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又不作奸犯科,何用驚惶失措。”
  “可是道義上,你應該站在人類這一邊。”
  “我不明白你說什麽,我根本沒有任何義務陪你探討這種荒謬的理論,歐陽先生,你應當知道作為一個天體研究員,你己離經背道,走火入魔。”
  “是,”他不否認,“我是多麽妒忌你,你有難能可貴的機會與他們接觸。”
  祖斐說:“我不能幫你,以後再騷擾我,恕不客氣。
  祖斐站起來,去拉開辦公室門。
  “據我推測,你並沒有見過他的真麵目。”
  “再見,歐陽先生。”
  “這個,”他自口袋取出一個小小咖啡色玻璃瓶,“如果你想知道,把這個放在他的飲料中,你便會知道。”
  祖斐非常震驚非常憤怒非常悲哀。
  “為什麽,”她責問歐陽,“為什麽你要用種種方式逼我露出原形。為什麽,為什麽你我不能和睦相處,為什麽要使我圖窮匕現?看到我最醜陋的一麵,真能使你滿足?”
  “不,不是你,方小姐,是他。”歐陽後退一步。
  祖斐逼前,“不,是我,你針對我,你逼迫我去掀露他人私隱,你挑戰我的人格,一次又一次你向我糾纏,你利用我,你煽動我做你的爛頭蟀,好達到你自私的目的!”
  “方小姐,我隻不過要求你站在我這邊——”
  “你是一個鄙劣的小人,我不管你有什麽身份,有什麽銜頭,你是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搗亂者,你給我滾出去。”
  事敗了。
  歐陽退出去,一個踉蹌,手一鬆,瓶子滾到地氈一角,他落荒而逃,也顧不得撿拾。
  沈培在門口經過,“那是誰,”一眼看到祖斐惱怒的容顏,“不識相的追求者?”
  祖斐把不安的情緒按捺下去,但聲音不由自主顫抖。
  沈培問:“是誰令你動氣到這種地步?”有點作賊心虛,怕適才開會時意見太多,得罪祖斐,“不會是我吧?”
  祖斐根本沒聽到她說什麽,自顧自發呆。
  沈培進房來,腳下卻踢到一樣東西,順手撿起,放辦公桌上。
  她看到祖斐臉色發青,大異尋常,咕噥一聲苗頭不對,先避一避鋒芒,下班時分才慢慢向她解釋,便借故退出,替她掩上門。祖斐猶豫半晌,終於掏出懷剛送的小無線電話,那個號碼,早已背熟在心,一撥即通。
  她說:“我找程作則教授。”
  接線生問:“請問尊姓大名。”
  “方祖斐有要事請求會麵。”
  “等一等。”
  過了三數秒鍾,程作則的聲音出現,“祖斐?”
  “程教授,我必須見你。”
  “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請說。”
  “今夜七時,我到山坡前來等你。”
  “懷剛知不知道這件事?”
  “不必通知他。”
  “屆時見。”
  祖斐吐出一口氣,這才回到現實世界來,推開門,發覺同事早已外出午餐,大堂空蕩蕩,隻有幾個女孩子留下來,織絨線的織絨線,打瞌睡的打磕睡,也有人捧著電話趁空檔與朋友喁喁細語。
  祖斐跑過去找沈培,她不在。
  又去找周國瑾,自然也不在。
  祖斐更覺得自己脫了節,家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已跟不上腳步。
  祖斐用手臂交叉抱住自己,看著窗外,三十多層大廈底下的車與人似螻蟻一般。曾經有一刻她渴望離開這一個層麵,去到越遠越好,把幼年時的罪衍,和她的過犯,撇下不顧,從頭開始。
  “方小姐?”
  祖斐轉過頭來。
  一個女孩子向她微笑,“吃蘋果?”她們買了水果上來。
  祖斐接過蘋果,放到嘴邊,咬一口。
  小女孩關注地看著祖斐。
  祖斐朝她笑一笑,“謝謝你。”
  小女孩靦腆地點點頭。
  沈培回來了,右手提著大包小包,這家夥,定是趁午餐時間去購物。
  “沈培,”祖斐連忙過去,“買了什麽?”
  沈培沒料到她有心情問及這種瑣事,連忙答:“女兒的衣物。”
  “天氣真的很熱了,是不是?”
  沈培呆呆看著她,竟說起天氣來了,這位小姐,葫蘆裏賣什麽藥,沈培不禁有一絲惶恐。
  隻見祖斐如服食過鎮靜劑似,動作較常人慢一點,但不急不躁,按部就班。
  下午,沈培一直注意她,同大姐開會,她做的幾點注釋,也相當有水準,補充了計劃的不足。
  祖斐好像沒事了。
  她難道已與靳懷剛達成協議?
  輪到沈培心不在焉。
  會後周國瑾說:“這才是方祖斐呀,恢複常態,令我放心。”
  祖斐緊緊握住大姐的手。
  周國瑾不明所以然,但機警的她知道祖斐一定有她的原因,便任由祖斐握著。
  祖斐終於放手,“明天見。”
  沈培問:“去喝杯東西?”
  “別陪我,你女兒在家等你。”
  “來看,我終於找到她要的東西,”沈培打開紙包,取出一條粉紅色疊紗裙。
  “啊,”祖斐忍不住低呼出來,“誰在小時候不夢想擁有一條這樣的裙子,穿上必然像個小公主。”
  “你瞧。”沈培十分得意地揚開裙子。
  裙身上還釘有一粒一粒亮片,閃閃生光。
  “太美了,她一定愛煞。”
  “是的,長大之後,很難有這樣簡單的歡樂。”
  祖斐點點頭,開頭的時候,女孩子都想做漂亮的蝴蝶。
  沈培把衣服小心折起放好,然後問祖斐:“你沒事吧?”
  “我很好。”
  “祖斐,我目擊你度過不少難關,這次一定也可以。”
  “是,我行。”
  祖斐並沒有懷疑過自己。
  沈培收拾一下,“我先走一步。”
  她比祖斐先離開寫字樓。
  這個難關,不會比她以前熬過的關口更難度過。
  因經驗豐富,盡管難做,不願意去做,也會做得很漂亮。
  祖斐覺得她胃部像是穿了一個洞,空蕩蕩,涼颼颼。
  那隻小小的瓶子被沈培拾起,此刻擱在桌子上。
  歐陽君像一個茅山道士,不知他瓶裏裝著什麽阿物兒。
  祖斐輕輕扭開瓶塞,近日發生的奇事太多,如果瓶中冒出一陣煙霞,有個巨人現身,向她一鞠躬,說聲“主人,你有什麽吩咐”,她也不會再覺得稀奇。
  但是沒有。
  房間靜悄悄的。
  約三四公分高的瓶子內裝著液體,她將瓶子傾側,把一兩滴液體倒入茶杯內,褐色的藥在水中打轉化開,漸漸消失,無色、無味。
  這個人從什麽地方弄來這種東西,想必也要花點心血時間,所以說要害人也不是容易的事,同樣要花工夫動腦筋。一念之差。
  祖斐蓋好瓶塞,把小瓶放進口袋。
  她熄掉辦公室的燈,休息片刻,她出門叫計程車到郊外去。
  好奇的司機在倒後鏡中打量她,祖斐別轉麵孔。
  天黑了。
  她不覺得路途遙遠,滿懷心事,一直垂著頭。
  年輕的司機不由得起了惜香憐玉之心,他想,她一定是前去與什麽人開談判,他猜測,是個負心人吧?
  他同情後座的女客,感情已腐爛到這種地步,不如退出,留個全身。
  他偷偷張望她。約在那麽偏僻的地方見麵,怕她要吃虧。
  快要到達那個指定的停車灣了,司機減低速度。
  祖斐探頭出去,看到一輛車子在前麵等她。
  “就在這裏。”
  司機:“要不要我等你?這裏叫不到街車回去。”
  祖斐點點頭,“好。”
  祖斐下車,看到程作則也自另一輛車上下來。
  她迎上去,“教授。”
  “你想到什麽地方去談話?”
  “在車上方便嗎?”
  程作則想一想,“也好,不會碰見閑雜人等。”
  祖斐上了他的車,關上門。
  程作則開門見山,“祖斐,你的入境證不獲批準。”
  祖斐不語。
  “你的感情豐富,性格衝動,不合規格。”
  祖斐苦笑。
  “即使你可以順利移民,相信我,祖斐,你也不會快樂。”
  隔了很久,祖斐答:“是,我知道。”
  “對不起。”
  “不用向我道歉,程教授,我今日要求見你,根本想托你同懷剛說,我不能去。”
  程教授有一點點意外,“你不打算親自告訴他?”
  “沒有必要。”
  “也好,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告訴我,程教授,你們那裏,搞不搞人際關係,有沒有排擠傾軋。”
  “這是所有高級智慧生物的拿手好戲,斷斷少不了,你不能看輕我們。”
  “再告訴我,在你們那裏,有沒有真正的自由?”
  “如果你照上頭的規例法律去做,可以獲得某一程度的自由。”
  祖斐微笑,那有什麽分別。
  程作則十分感喟,長歎一聲。
  “教授,我想提醒你,有一位姓歐陽的先生,對你們有超乎常人應有的興趣。”
  “我知道他。”
  “你知道?”
  “他是個小醜。”
  祖斐悲苦中也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他走遍全世界尾隨我們,絕不放棄,一有機會便要暴露我們。”
  “他可危險?”祖斐擔心。
  “不,他很討厭,但沒有殺傷力。”
  祖斐放下心來,“或許他隻是好奇心熾。”
  “有一個人老在你門口張望,即使沒有惡意,也不受歡迎。”
  祖斐說:“他拿你當假想敵,為什麽?”
  “我完全不知道所以然,或許他覺得我與他有相似之處,你怎麽看,祖斐?”
  祖斐笑,“你們都是男人,還有,職業都是教授。”
  程作則點點頭,“所以他名正言順地向我挑戰了。”
  “他還把這個給我。”
  祖斐把玻璃瓶交給程作則。
  也不是鮮活,程教授一看就知道是什麽,接過來,搖一搖,“叫我們喝下去,好叫我們變成八爪魚,他是不是這樣說。”
  祖斐點點頭。
  程作則又歎口氣,“祖斐,你真是我們的好朋友。”
  “你這樣說,好像我背叛了地球似的。”
  程作則拍拍她的手背,“真可惜懷剛不能與你在一起。”
  祖斐胸口像是挨了一拳,眼淚奪眶而出。
  程作則知道她倔強,隻得假裝看不見。
  過了一會兒,祖斐說:“我不想……遲些拖下去……留一條囉嗦的尾巴。”
  她沒有抬頭,看不到程作則的表情。
  “我會告訴懷剛。”
  “我隻是我,”祖斐說,“你們一定明白,你們對我們性格的認識,恐怕遠在我們之上。”
  “我們都喜歡你,祖斐。”
  “我知道。”
  “你看來非常疲倦,祖斐,待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有車。”
  程作則替她打開車門,祖斐慢慢向計程車走過去。
  司機看見她無恙,鬆口氣。
  誰說沒有好人,誰說人已經不再關心人。
  祖斐啞聲說:“請載我回去。”
  司機發動引擎,駛回頭。
  他勸道:“小姐,那人比你大好多,你跟他也不會幸福。”
  祖斐不出聲。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哭過,難怪陌生人表示同情。
  祖斐付了雙倍車費。
  那年輕的司機目送她上樓,才把車子開走。
  祖斐真正癱瘓下來,撲倒床上,口中念著:“……求你轉向我憐恤我因為我是孤獨困苦,我心裏的愁苦甚多,求你教我脫離我的禍患。求你看顧我的艱難……”
  方祖斐終於忍不住,嚎陶痛苦失聲。
  十八歲的時候,她曾經許下諾言:過了二十一歲,誓必不再哭泣。她失敗,沒有做到。漸漸祖斐相信要求過嚴妨礙養生,於是又暗暗許願:過了二十五,再哭就得掌嘴。許久沒有再犯,偶爾也沾沾自喜,但今日又哭了。
  真是一種懲罰,因為尚要腫著眼泡見客。
  心灰以後,一切趨於平靜,最重要的是,這是她的選擇,至少她願意這樣相信。
  沈培同她說:“其實跟靳懷剛一走了之也不是壞事,你遲早會習慣下來,移民有移民的好處,許多人都過得很愉快,說到繁囂、妖異、詭秘,很少都市比得上這一個,能在此地住上十多二十載,哪裏都去得。”
  祖斐的心隱隱作痛,不能回答。
  沈培說:“站在自私立揚,我不願你走,對了,祖斐,懷剛到底來自哪個國家?”
  “現在還管他作甚。”
  “有一刻,我看得出你是真想跟他雙雙離去的。”
  這時候,周國瑾走進來,“好哇,我獨個兒舌戰群雄,你們卻在這裏涼快。”
  她順手取過沈培的杯子,轉到杯口另一邊,呷一口水。
  祖斐猛地打一個突,想起來,“喝不得!”她叫。
  沈培用手拍胸口,“嚇壞了,大叫什麽?”
  周國瑾放下杯子,狐疑地看著祖斐。
  祖斐賠笑,“呃,這水是隔夜的。”
  大姐聳聳肩,走出去。
  祖斐擔心得不得了。
  沈培猶自發表她的宏論:“想要一個家庭,總得有所犧牲,祖斐,這次算了,下次可不能再磋跎。
  祖斐尾隨著周國瑾,要命,她喝了那現形水,不知有什麽後果。
  隻見她坐下來,翻閱文件,祖斐緊張地注視她,周國瑾忽然抬起頭,歎口氣,有點倦慵的樣子。
  這丁點兒輕微的變化,足以使祖斐震動。
  她放下筆,問祖斐:“我們在這裏幹什麽?”
  祖斐張大嘴,這是大姐?一向英明神武、處變不驚的舵手,內心原來同方祖斐一般彷徨?
  這就是大姐的原形?
  隻聽得周國瑾說下去:“三年來沒有放過假,是,這是我的工作,非得把它做好,一天在這崗位上,一天有光彩,但終有一日我要退休,退位讓賢,屆時房門上換上別人的名牌,我剩下些什麽?”
  祖斐呆呆地看著大姐,原來她也為切身問題頭痛,原來她同所有人沒有分別。
  周國瑾苦笑,“我已過了生育年齡,祖斐,今年我已四十八歲。”
  祖斐嚇一大跳,瞪起雙眼,四十八歲,不可思議,不論外貌舉止,大姐看上去至多像三十八,事實上她在人前也永遠暗示她約莫隻有三十餘歲。
  光是知道這個秘密已經足以招致殺身之禍。
  這個玩笑開不得,祖斐不能讓她再說下去。
  “大姐,你今天好像有點累——”
  周國瑾打斷她,“……沒有家,沒有人。”她歎息,“隻從一個會議走到另一個會議。從一個宴會走到另一個宴會。有時候我預見自己的死期:黑沉沉一間房間,獨自躺大床上,隻有醫生送終,遺產沒有人承受,祖斐,他朝汝體也相同。”
  周國瑾好似酒後吐真言,巴不得將心事盡在一個早上傾吐出來。
  這一滴藥水竟有這樣巨大的效果,令祖斐哭笑不得。
  “大姐,你疲倦了,回家休息好嗎,我替你告假。”
  “祖斐,”大姐還要說,“你還年輕,你不要緊。”
  “大姐,我去叫司機來送你。”
  周國瑾取過外套,搭在肩膀上,“你說得對,告半天假,回家睡一覺也好,醒不來,索性駕返瑤池,倒也是樂事。”
  “大姐——”祖斐欲哭無淚。
  走到房門口,周國瑾又回頭,“機器也有停頓的一日,祖斐,你不是真相信,公司沒有我不行吧?”
  她慘然一笑,翩然走向大門。
  祖斐閉上雙目。
  “大姐到什麽地方去?”沈培意外地問。
  “她告假——”
  “可是她從不告假。”
  “她也是血肉之軀,同你我一樣,為什麽不能告假?”
  “祖斐,你對我不用粗聲粗氣。”
  “對不起。”
  “奇怪,大姐竟說走就走。”
  祖斐苦笑,還能討價還價不成,當然得馬上走。
  沈培說:“老實講,我希望過的生活,是什麽都不必做,天天起來瞎逛的那種終日賦閑的……”
  祖斐沒有聽下去,會傳染的,今天不知是何日,大家情緒都低落起來。
  生活,好像同以前沒有什麽分別。蟬開始叫,白蘭開始芬芳,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下午,是靳懷剛的時間。
  他出現在門口,比任何時候更英俊更溫文更瀟灑更像祖斐心目中的男人。
  她鼻梁炙熱發酸,卻仍然微笑,右手拿著一枝鉛筆,輕輕敲打左手手心。
  懷剛雙手放在褲袋裏,看看祖斐,半晌說:“教授都對我說了。”
  祖斐牽牽嘴角。
  “曾經一度,我天真得以為這件事可以實現。”
  他很平靜很恬淡,但聲音中洋溢著淡淡憂鬱。
  祖斐低下頭,“你們不讓我去,我也不再想去。”
  “方祖斐,你仍然是一個男子所可以找到的最理想的女朋友。”
  祖斐伸過手臂去,緊緊抱住他的腰,把臉靠在他的胸膛上。
  懷剛情緒有點激動。
  祖斐以前一直不明白男女分手之後如何再做朋友,既是朋友,又何用分手。
  現在她知道個別情形不同,總有例外。
  有人敲房門。
  祖斐過去開門。
  是沈培,“對不起,”他說,“我也想見見懷剛。”
  懷剛說:“沈培,你好。”
  “我好,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靳懷剛,你不是不愛方祖斐,她既然不能去,你為什麽不設法留下來?這下分手,你不好,她也不好。”
  祖斐說:“沈培,你不會明白的。”
  懷剛答:“在這裏,我無法生存。”
  他說的是最簡單不過的實情,沈培卻會錯意。
  “胡說,你是作家,本市出版業大旺,報紙雜誌無數,一定有辦法生存。”
  祖斐與懷剛皆無言。
  “也許我太多事了。”沈培說,“但懷剛,你對我們這城市已有深切了解,你若留下,豈非比祖斐去你那邊更加方便適應,抑或大男人作風擺不脫,非要祖斐遷就你不可。”
  祖斐開口:“沈培,多謝你仗義執言,但你並不了解內情。”
  “好,”沈培舉起雙手投降,“你們慢慢談,我走。”
  房內一片靜寂,隻餘打進來的電話嗚嗚響。
  祖斐問:“你幾時回去?”
  “把工作結束後便可動身。”
  “有空不妨找我。”
  “我會的。”
  “保重。”
  “你也是。”
  懷剛欠一欠身,竟走了。
  祖斐追到電梯口,看著他往人群擠去,他沒有再抬起頭看她,瞬息間消失在人堆中。
  這樣文明的分手是罕見的。
  大家都想念他。
  沈培每隔一天便問:“他到底走了沒有?”
  “我不知道,大概在收拾行裝。”
  又問:“他會寫信嗎?”
  “我不認為。成年人哪裏有空寫信。”
  “他沒有再同你聯絡?”
  “我想他忙得不可開交。”
  “你決定恢複舊觀。”
  “我還有選擇餘地嗎?”
  沈培介紹了新的家務助理來上班。
  女傭一進門,嚇一跳,這間公寓總有幾十天乏人照料,亂得似炸彈炸過,無從下手。
  女主人穿條破牛仔褲,一件白棉衫,手中拿隻酒杯,眼睛好像不大睜得開來。
  “請便。”她攤攤手,然後走到沙發上倒下。
  茶幾上全是花生殼。
  還有一盆枯萎了的花。
  女傭伸手去清理,她怪叫起來:“不準動不準動。”
  女傭縮手,歎口氣,怪人何其多,但,薪酬比別人家高百分之五十,況且一對一,上了軌道,自有便宜之處,權且忍她一忍。
  年輕的幫傭自廚房開始收拾,發覺這戶人家連冷開水都沒有,地下擺滿礦泉水瓶子及紙杯。
  打掃完廚房,她發覺女主人睡熟,一雙手垂在地板上。
  辦公室女性也如男人一樣,需要專人服侍,女傭突然覺得責任重大。
  是什麽使她這麽頹廢?
  喝剩的玻珀色酒在水晶杯子內閃閃生光,幹癟的花,不梳不洗的人兒……
  門鈴震天價響,也隻不過動彈一下,沒有表示。
  女傭去應門。
  進來的是沈培,“她人呢?”
  女傭朝那邊努努嘴。
  “要命,”沈培說,“下午兩點已經喝成這樣。”
  她過去蹲下,用手推她。
  祖斐睜開眼睛,眯成一條縫,看到是老朋友,撐起半邊身子,實在乏力,又倒下。
  沈培咕噥:“不知道多久沒有進食,哪來的力氣?”
  立刻吩咐女傭去買菜做湯。
  又轉頭教訓祖斐,“開始總帶一點浪漫的情懷,什麽醉熏熏的尋芳酒,不加以控製,就變邋遢了,再喝下去,意誌力崩潰,無法應付日常生活,後悔都來不及。”
  祖斐根本沒有聽進去,她大著舌頭問:“誰後悔?”
  沈培歎口氣,用手叉著腰四處環顧,都收拾過了,清潔的衣服晾在露台上。
  人同豬有什麽分別,方祖斐再這樣下去,誰都不要看她。
  “祖斐,起來洗個澡,吃點東西再睡,幫幫忙。”
  “別管我,求求你,周未是我休息的時間。”
  “振作一點。”
  “走開。”
  “失戀而已,祖斐。”
  “走開,求求你。”
  “我不走,祖斐,上個周未,前個周未,再早一個周未,你都是這個樣子,我不忍由得你,來,聽我說。”
  “沈培,你真討厭。”
  “你也發覺了?說得一點都不錯,討厭之極。”
  她硬把祖斐拉起來,祖斐滾在她身上,號叫。
  “要不聽我的話,”沈培喃喃說,“要不我叫大姐來。”
  “大姐,嘿!”祖斐忽然笑了,笑出眼淚來,“算了吧,她比我還慘;隻是你不知道。”
  沈培說:“真醉了,大姐穿得好吃得好,別胡說八道。”
  祖斐歎口氣。
  沈培放滿一浴缸溫水,把祖斐連衣帶人推下去。
  祖斐醒了一半,把麵孔浸在水中。
  沈培在一旁說:“獨身人可以隨意放肆,真自由,我們早已喪失資格。”
  “真的,你凡事要向丈夫女兒交代。”
  “祖斐,夠了。”
  “但我這裏這裏,那裏那裏,”她分別指著頭,心、胸等部位。“都似搞渾了似的。”
  “別肉麻了,還當自己十五二十。”
  “對不起。”
  “你還有什麽遺憾,還有戀愛失戀的機會,羨煞旁人。”
  “真的,多謝教訓多謝教訓。”
  “何況,是你放他走的。”
  “沈培。他也並沒嚐試留下來。”
  “別再提這件事了。”
  讓懷孕的沈培大熱天為她打點滴血的心,叫祖斐過不去,內疚之下,酒意似消。
  她伸手去撫摸沈培的肚子,“胎動沒有?”
  沈培點點頭。
  “你真好,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祖斐感喟。
  “你永遠不會知道,祖斐,科學日新月異,說不定三兩年後會有新發現。”
  樂觀開朗的沈培永遠有新論點。
  “不過,”她說,“有了選擇,你不一定高興生孩子。”
  連祖斐都笑出來,“我知道,這真是我們至大的劣根性。”
  “來,換件衣裳,讓我們出去走走。”
  “我不想接受你介紹的適齡男士。”
  沈培白她一眼,“你那尊容,要人看你還挺難。”
  “懷剛當初看到我的時候,我比現在還難看。”
  沈培點點頭,“他的確與眾不同。”
  “我仍然沒有抓住他。”
  祖斐歎口氣,從浴缸爬起來,拿大毛巾。
  沈培說:“我常覺得,人畜之別,在我們有香皂淴浴,它們沒有。”
  祖斐“嗤”一聲笑出來。
  那一日,她決定把酒戒掉,呃,至少戒醉,喝總要喝的,倘若連酒也沒有了,日子還怎麽過。
  祖斐把沈培送回家,晚間趁天色晴朗,坐在露台看星。
  家裏窗明幾淨,有一股檸檬香味,祖斐想:也許就得這樣度其餘生了。
  天上有淡淡星蹤,襯托著海港對岸的霓虹光管,比較起來,人定勝天。
  假使靳懷剛已經回到家,假使他也在抬頭看星,他會不會說:像對一朵花一樣,如果你愛上星中的一朵花,夜間,看天空,是甜蜜的,所有的星都有花。
  祖斐坐了一夜,看著星漸漸沉下去,消失在魚肚白的天空,始終不知道,哪一顆屬於靳懷剛。
  第二天,她恢複正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是周國瑾的好夥計,沈培的好朋友,自己的愛人。
  她把那些紅鞋子取出,輪流地穿,換了發型,添了新裝,隻差沒有開始新的約會。
  連她都不覺得有什麽不一樣。
  有人又要妒忌了:不是壞女人,哪裏會得到那麽多,哪裏這麽快就可以如常生活,哪裏可以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壞,一定是壞得到家,才能如魚得水。太老實太可愛了,才會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唉,做壞人多好。
  祖斐穿上套裝,化了妝,拿著鱷魚皮包出門的時候,也同自己說:怎麽沒有呼天搶地,怎麽沒有發表文告,三度戀愛,秋月無痕,真是壞。
  祖斐決定壞下去,有更好的,她會努力第四次。
  為什麽要展覽疤痕,人們好奇地看過之後,一背轉臉,更皺著眉毛鼻子說:“真難看,叫人家眼睛吃苦,太不公平,現代人才不會這樣缺德。
  祖斐沒有告訴任何人,最近睡得不大好,午夜過後,必然驚醒,在黑暗中冒著冷汗,坐在床上,起碼要過三兩個小時之後,才可以繼續入睡,然後到了七點,再自動醒來。
  她知道她會痊愈,但這段日子也是生命一部分,這樣難熬,未免難堪。
  三個月了,天氣熱到盡頭,熱得不能再熱,熱得走油,熱得令人流淚,也就涼快下來。天氣也懂得虐人之道,緊點鬆點,鬆點緊點,真的把對方整死了,也就沒得玩了。
  之所以會否極泰來,命運也一樣作弄人,大多數到了絕處便會逢生。
  祖斐願意這樣相信,長處黑暗中,她怕支撐不住。
  她夢見自己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中奔跑,奔得筋疲力盡,一點力氣都不剩,但看不到出口。
  失望,一次比一次難應付,囡為精力比前一次又差得多。
  隻有沈培,會得向她投去讚許的眼色,欣賞她做得好。
  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了。
  祝誌新與其夫人和好,暫時沒有消息,亦即是好消息,聽說決定生多一個孩子,以示堅決。
  鄭博文已得到他需要的一切:音響設備、唱片……也自銷聲匿跡。
  連歐陽博士都不再在門口等她,可見她已喪失所有吸引力。
  懷剛那邊,音訊全無。
  明明對她那麽好的程氏夫婦,也沒有再次亮相。
  每到周未,祖斐便會建議:“來,我們去喝一杯。”
  然後睡整個星期六。
  沈培暗示大姐說說祖斐。
  大姐說:“她沒有家庭,不吸煙,不用藥,連酒都不讓她喝,未免殘忍。”
  沈培忍不住問大姐:“你有什麽?”
  果然不出所料,大姐半真半假地答:“我有權。”
  這些,都是麻醉劑。
  在大姐鼓勵下,沈培對祖斐說:“聽說來了幾箱好白酒,來,與你去品嚐。”不過說明七點鍾丈夫與女兒要來接她去吃飯。
  黃昏華燈初上,租斐往酒店茶座的大沙發一坐,賓至如歸,召來領班。
  “聽說又來了一批好酒。”
  領班一怔,“是——”
  “速速取兩瓶來。”
  “但是,方小姐,剛剛賣出最後一瓶。”
  祖斐瞪大眼,“我偏不相信城裏有這麽多酒鬼。”
  “是真的,方小姐。”
  “你店大欺客。”祖斐十分惱怒,“分明戲弄。”
  “方小姐,哪裏會有這種事。”領班一頭汗。
  沈培勸道:“算了,算了,我們本來是為尋開心,何必弄得不開心。”
  祖斐猶自不罷休,“開普頓,你這人太不通氣。”
  “方小姐,下回我一定替你留幾瓶。”
  沈培說:“拿別的來也是一樣。”
  “我不要別的。”
  沈培冷笑,“隻怕一遲疑問,連別的都沒有了。”
  “你語帶雙關,你諷刺我?”
  “祖斐,你再這樣,我不帶你出來。”
  祖斐噤聲。
  沈培又不忍,“這是何苦呢?”
  祖斐目光呆滯,看著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金碧輝煌的環境。是她眷戀這紅塵中諸般喜與嗔,是她不願意去覓那清淡天和,有什麽好埋怨,啞子吃黃連。
  她叫領班過來,“我要威士忌加冰。”
  領班答:“方小姐,有位先生願意把他喝剩的半瓶酒讓出來。”
  祖斐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沈培已經喜上眉梢。
  “誰,是誰?”結了婚真好,可以這樣放恣。
  “那邊,就是上次那位靳先生。”
  祖斐猛地站起,推翻麵前一杯水,淋濕半邊裙子。
  她向角落看去,遠處也站著一個人,祖斐不相信雙目。
  那人正是靳懷剛。
  祖斐急於要看清楚,要證實,用手撥開領班,便向前走去。
  祖斐太過激動,完全失去章法,顧不得誰擋在麵前,反正她要走直線,待走到角落,不知被多少人皺著眉頭嘖嘖連聲。
  靳懷剛明明站在她麵前,她還懷疑:“懷剛?”她問。
  “我是,祖斐,我正是靳懷剛。”他微笑地看她。
  “你們鬼把戲是很多的,我不相信這真是你。”
  “是我,”他握住祖斐的手,“我是真的。”
  祖斐瞪著他,充滿困惑。
  沈培也跟上來,“靳懷剛,你回來了!”
  “不,我沒有走。”
  沈培呼叫,“啊!”
  這兩位女士舉止反常,引起全場矚目。
  祖斐再問一次,“你一直留在這裏?”
  懷剛點點頭。
  沈培興奮地說:“我們坐下來慢慢談。”
  懷剛看著她微笑。
  沈培尷尬,但嘴巴不肯放鬆,“我參與這件事太深,我有權知道結局。”
  祖斐問:“程教授呢?”
  “他們已拔隊離開。”
  “你一個人留下來?”
  沈培大惑不解,“祖斐,你別一直責問他,他已經為你留在這裏,你如願以償。”
  祖斐焦急地說:“沈培,你不明白,他不能留下。”
  “為什麽?”
  懷剛按住祖斐的手,輕輕說:“不妨,教授已經替我做過手術。”
  沈培驚問:“你有病?這些時候,你一直生病?”
  祖斐立刻明白了,一個細胞傳一個細胞,四肢百骸鬆散起來,漸漸泛起笑意。
  懷剛轉身,“沈培,這些日子,真得謝謝你陪著祖斐。”
  “你們兩個人到底搞什麽鬼?唉,外人不問也罷,隻要當事人開心就是。喂,我的男人來接我了,你們好好談。”
  沈培緊緊與靳懷剛握手,然後滿臉笑容地走開。
  祖斐說:“你看,做觀眾多高貴,看完最後一幕,知道結局,馬上可以離場。”
  靳懷剛輕輕問:“做主角不好嗎?”
  “當然不,主角還要收拾細節。”
  她到這個時候才有時間把懷剛看清楚。
  他清減許多,臉容上多一份老練世故,表情沉重。
  “他們讓你留下來?”
  懷剛點點頭。
  “經過調節,你可以完全適應我們的生活?”祖斐說。
  “完全?即使是你們,也不能完全適應生活,”
  真的,誰不在叫苦連天。
  好像都是異鄉人,隻不過移民時間早晚有別。
  “但是,”祖斐問,“你可以習慣嗎?”
  “我相信可以,不過你要幫我忙。”
  “我一定會。”“希望我不會變成你的負擔。”
  “懷剛,你永遠不會。”
  懷剛斟出了酒,“祖斐,我留下是因為我喜歡這個地方,來,為這個城市幹一杯。”
  他不想給她壓力,叫她刻骨銘心,讓她以後好好地報答他。
  懷剛似乎更加體貼了。
  “你還可以回去嗎?”
  “三五十年後,也許程教授他們會再來,但回去?誰要回到那種乏味枯燥的地方去。”
  祖斐笑了。
  “不過我要告訴你一個小小的秘密。”懷剛趨向剛。
  “什麽事?”
  “有關生活。”
  “告訴我。”
  “寫作事業在開頭的時候,據說是很困苦的。”
  “不要緊,慢慢來。”
  “所以我把故鄉那邊釀酒的秘方帶了來。”
  “哇。”
  這一下不由祖斐不動容。
  “往後算,相信不必擔心開銷了吧?”
  祖斐睜大眼睛,立刻知道懷剛會適應這個社會。
  “我還帶來種籽,一定設法把你喜歡的花種出來。”
  到這個時候,方祖斐才真正快活起來。
  “我們回去慢慢談。”他伸手拉起祖斐。
  祖斐跟著他走。
  領班在後麵追上來,“方小姐,你的手袋,你忘了手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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