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金歲月

(2008-09-05 07:59:09) 下一個
  蔣南孫與朱鎖鎖是中學同學。
  兩個人都是上海人,都是獨生女。
  辦入學手續那天,南孫隻聽得身後有一個女聲叫:“鎖鎖,這邊,鎖鎖,這邊。”
  說的是上海話,現在已把粵語當母語的南孫聽在耳中,好不納罕,怎麽會有人叫“騷騷”呢,忍不住回頭望,她看到一張雪白的鵝蛋臉,五官精致,嘴角有一粒痣。
  當時十二歲的南孫心中便忖:果然有點風騷。
  以後,她便叫她騷騷,這個昵稱,一下子在女校傳開,朱鎖鎖開頭並不悅意,後來卻誠意接納,連英文名字也棄之不用,就叫騷騷。
  滬語軟糯,妹妹與鎖鎖此類疊字用粵音讀出,失之濃重,用上海話念來,輕快嫵媚,完全是兩回事。
  兩個原籍上海的女孩子,雖然已經不大會說上海話,還是成了好朋友。
  鎖鎖曾經問南孫:“我們會不會鬧翻,會不會?倘若會的話,也太叫人難過了。”
  南孫答:“說不定會,又怎樣呢,一樣可以和好如初,吵歸吵,不要決絕分崩就是了。”
  兩個人讀《呼嘯山莊》,深夜躲在房中流淚。
  約齊了去買內衣,鄰校男孩子遞紙條過來,也攤開來傳閱。暑假鎖鎖時常到蔣家度宿。
  鎖鎖姓朱,卻不住在朱家,父親是海員,一年到頭,難得出現一次,即使回來,也居無定所,他把鎖鎖放在舅舅家,一住十年。
  舅舅姓區,是廣東人,一家人五六個孩子擠在一層戰前舊樓裏,待鎖鎖並不壞,給她睡尾房,他卻與表兄弟姐妹談不攏。
  蔣南孫去過那地方,一道狹窄的木樓梯上去,二樓,門一打開,別有洞天,室內不知給歲月抑或煙火熏得灰黑,但樓麵極高,鎖鎖的房間有隻窗,鐵枝已被無數隻孩子的手摩挲得烏黑發亮,隔一條巷子,對麵是麵包店的作坊。
  窗下的書桌是鎖鎖做功課兼招呼小朋友的地方,每到下午三點,新鮮麵包出爐,香聞十裏,南孫愛煞那間小房間的風景,永遠忘不了烤麵包香。
  做麵包的夥計隻穿內褲操作,使南孫駭笑,男人,對小女孩子來說,是多麽古怪而又陌生的動物。
  她們剪一樣的發型,用一樣的書包,心事,卻不一樣。
  鎖鎖對南孫說:“舅母對我好,是因為父親付她許多津貼。”
  南孫說:“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好,總是有原因的。”
  鎖鎖說:“你母親愛你,就沒有原因。”
  南孫笑:“那是因為我是個聽話的女兒。”
  鎖鎖說:“照你這樣說,隻要有人對我好,不必詳究原因?”
  “當然,否則你就要求過高,太想不開。”
  “我喜歡你的家,與父母同住,正常而幸福。”
  南孫不響。
  過了足足一年,她才問鎖鎖,“猜猜為什麽我叫南孫。”
  鎖鎖說:“你家的長輩盼望有個男孫。”
  是的,蔣家一家四口,老祖母一直等待男孫出世,南孫的父親結過兩次婚,第一次沒有孩子,第二次生下女嬰,祖母得到消息,照樣叫了牌搭子來搓麻將,一連七天,都有借口,直到南孫母女出院,沒去探望過她們。
  然後還給了一個這樣的名字。
  鎖鎖說:“你母親的涵養功夫倒是好。”
  南孫笑:“在人簷下過,焉能不低頭。”
  南孫的父親是二世祖,靠家裏生活,這個祖母不比別的祖母,錢的聲音最大,老人家一直有尊嚴。
  南孫把事情說出來舒服得多,“你明白了吧。”
  鎖鎖說:“家裏麵有這樣一位生命之源,真正吃不消。”
  “畢業之後,我們搬出來住。”
  “對,租一間小公寓,兩個人住。”
  鎖鎖一直沒有提到她的母親,而南孫也從來不問。
  蔣太太倒是很喜歡鎖鎖,常常說:“長大了,也要像兩姐妹一樣,知道沒有?”
  她是一個樂觀豁達的女子,很有自己的一套,生下南孫之後,一直沒有再懷孕,婆婆再嘮叨,隻當沒聽見。
  南孫的祖母在晚年改信基督,家裏不準賭博,蔣太太改在外頭打牌,天天似上班,朝九晚五,自得其樂。
  南孫自小明白,快樂是要去找的,很少有天生幸福的人。
  蔣太太一直同女兒說:“南孫,早知還是多讀幾年書自己賺錢的好。”
  祖母怨,母親也怨。
  其實她母親年紀並不大,社會上近四十的女性俊彥多的是。
  南孫說:“媽媽,你有你的樂趣。”
  除出一個長壽而嚕蘇的婆婆,蔣太太的生活還是豐裕單純的。
  這些瑣事從來不曾煩著年輕人。
  夏季忙著學遊泳、打球、看電影、買唱片,還有,當然,結交男孩子。
  鎖鎖的出手一直比南孫闊綽,南孫沒有固定的零用,凡事都要做伸手派,她向母親要,妻子向丈夫要,兒子又再向老太太要……很使人氣餒的一件事。
  但吃用方麵,南孫又占著上風,她把鎖鎖邀請到家中吃飯,而鎖鎖在外頭請她吃奶油栗子蛋糕,作為一種交換。
  這樣一個小客人在家出入,照說老太太應當有意見,但卻從來沒有說過什麽。
  因為鎖鎖長得好?並不見得,老婦才不吃這一套,因為鎖鎖天生好記性,一本《聖經》自“創世紀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一直咕溜溜背下去,清脆玲瓏,一字不差,令老太婆歎為觀止。
  她是這樣在蔣家獲得通行證的。
  學校裏,鎖鎖的功課亦比南孫好。
  南孫較為粗心。
  她一直說:“無論得很,一式的題目做十次,第八次不錯,第十次也錯,我是辦大事的人,不拘小節。”
  她的大事是替小孩補習,賺取零用。
  有些小學生蠢得厲害,南孫說她巴不得切開他們的腦袋,把課本塞進去,再縫好,交差。
  兩個女孩子在功課上頗有天賦,並不是神童,卻不用家長費心,屬於逍遙派,大考前夕,例必兵荒馬亂,但每次均名列前茅。
  升至中四,也考慮到前程問題。
  南孫說:“我倘若是男孩,真不必愁,現在看樣子,老太太不會繼續投資。”
  “她會的,我教你。”
  “怎麽樣,你有辦法?”
  鎖鎖笑:“你把詩篇與箴言都背熟了,每日在她麵前念一次。”
  “對,老太太一歡喜,就送我去讀神學。”
  “總比出來做事好。”
  “你呢?”
  “我?”
  “是,你。”
  “已有一年多沒有見過父親,上次見他,他說想退休。”
  “可以考獎學金。”
  “我想出來賺錢,過獨立的生活。”
  “中學畢業生的收入是頗為可憐的。”
  “那麽隻好搬到你家來了。”
  “你知道你是受歡迎的。”
  “可是將來萬一闖出名堂來,有你這麽一個恩人,不知道怎麽報答,倒也心煩。”
  兩人都笑了。
  隔一會兒她說:“真想出去留學。我知道祖母有那個錢。”
  “那是她的錢。”
  “真的,她愛怎麽花就怎麽花。”
  “或許可以求你父親。”
  “不行,爹說的話,她很不愛聽,前年她在他慫恿下買進的股票如今還作廢紙壓在櫃底,她的財產為此不見一大截,不然也不會對我們這麽緊。”
  鎖鎖動容,“你們家也有損失?我一直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隻知道舅母一直哭,要同舅舅拚命。”
  “我也不曉得,隻知道賺錢的時候人人笑,爹房中裝了一具沒有字盤號碼的電話,隨時與股票行聯絡,連祖母都認為是正當投資,客人來吃飯,我做陪客,一頓飯三小時,句句不離股票,煩死人。”
  “現在完了。”
  “完了。”
  “大人有時比小孩子還天真盲目。”
  “同學家中,沒有不吃虧的。”
  “奇怪,每個人都輸,誰是贏家?”
  南孫笑,“你問我,我又不是經濟學家。”
  鎖鎖很有興趣,“聽舅母說,她本來是賺的,一元買進,兩元賣出,對本對利,可是股票一直升,於是她又三元買進,四元賣出,賺了之後,回頭一望,它還在升,於是她又六元買進,好,這次直往下跌,跌到一角。”
  南孫瞪她一眼,“不知你在說什麽。”
  “貪婪,她不知何時停止。”
  “全城的人都為之瘋狂,沒什麽好說的。對,我阿姨要回來了,我介紹給你認識,她是少數清醒的人之一,講出來的話,很有意思。”
  “升學的事……”
  “騷騷,明年再說吧,彼得張還有沒有電話給你?”
  “這一年舅母對我十分小心翼翼,比從前更客氣,皆因經濟情況大不如前,你瞧,股票崩潰,得益是我。”
  “彼得也太會玩了,瘋得可怕。”
  鎖鎖也同意,“是,聽說他吸麻醉劑。”
  南孫沉吟,“那十分過火,你認為呢?這種男孩還是疏遠的好,你說是不是?”
  鎖鎖說:“我同意。”
  “真可惜,跳得一身好舞。”
  會跳舞的男孩子並不止一個。
  南孫從來少不了約會。
  穿著校服出去,書包裝著走私的跳舞裙及鞋子,在家長開通的同學家中換上,一起出發,玩到十點鍾才回家。
  從時裝雜誌學會化妝,南孫始終不敢搽唇膏,年輕的嘴唇特別吸收顏料,很難真正擦掉,叫老祖母看到,麻煩多多。
  鎖鎖則不怕,肆無忌憚地用最流行的玫瑰紅,看上去足足像十七歲。
  越是家中禁忌的事,越是要做,南孫自己都不明白這種心理。
  就在她阿姨要回來的前一個晚上,南孫半夜睡醒,熱的交關,跑到露台去涼一涼,聽見父母在悄悄說話。
  他們倆很少交談,出發是為著什麽要緊的事。
  隻聽得蔣太太輕聲抱怨,“你真愛發神經,她那些錢,你便讓他吃吃利息算了。”
  “利息?一年三厘,用來貶值也不夠。”
  “她不肯聽你,白挨罵。”
  “六十幾歲的人了,死攬著鈔票不放。”
  聽到這裏,南孫深決詫異,才六十嗎,印象中祖母起碼有八十九歲。
  隔一會兒她父親說:“房子會漲價的。”
  “她手上有不動產。”
  “不是她那些,我同她說時你也聽到,有兩個大型私人屋村要蓋起來了,分期落個頭注,到時包賺得笑。”
  “地段也太偏僻了,屆時沒人要,怎麽甩手。”
  南孫的父親光火,“連你都不相信我。”
  南孫心想:這也怪不得家裏上中下三代女人,他確不是一個值得相信的人。
  “我自己去籌錢。”他負氣說。
  做妻子的隻是歎氣。
  “我要是有本錢,早就發了財。”
  南孫險些笑出聲來,這話,連十多歲的她,聽了都有無數次了。
  她打個嗬欠,輕輕走回房間睡覺。
  阿姨來了,住在酒店裏,南孫帶著鎖鎖去探望她,要用電話預約。她有吸煙的習慣,一進房,便嗅到一股幽雅香水的特殊氣息,女孩子覺得陌生而詭麗,如《一千琳一夜》那樣,她們即時傾倒了。
  阿姨很客氣地招呼她們,把她們當大人,沒有比這個更令小女孩感動的了。
  南孫阿姨並非美女,但全身散發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一舉一動,與眾不同。
  南孫告訴鎖鎖,這些在歐洲住久了的人,是這樣的。
  鎖鎖說:“餘不敢苟同,許多在歐洲流浪的華人,垃圾而潦倒。”
  阿姨聽到,微笑說:“他們搞藝術,應該是那樣。”
  鎖鎖大膽地問:“請問你做什麽呢?”
  “我在倫敦西區開了一家店,賣東方小玩意,我是個小生意人。”
  南孫飛過去一個眼色,象是說:如何?告訴過你,阿姨不是普通人。
  “快要畢業了吧?”
  兩人不約而同地答:“明年。”
  阿姨感喟,“你們這一代,真是占盡天時地利人和,隻要依著黃磚路走,很容易到達目的地。”
  鎖鎖問:“《綠野仙蹤》中之黃磚路――難道生活像曆險記?”
  阿姨說:“刺激得多了。”
  鎖鎖看著她的麵孔,猜不到她有幾歲,外表不過三十餘,但心境卻頗為蒼老,好不突兀的組合。
  “畢業後打算做什麽?”
  南孫所:“讀了預科再說,拖得一年是一年。”說完自己覺得再聰明沒有,先咭咭地笑起來。
  鎖鎖說:“我想賺錢,許多許多的錢。”一臉陶醉的樣子。
  阿姨幽默地所:“無論做什麽,立誌要早。”
  她們一起吃了頓下午茶,無論鎖鎖抑或南孫鬥第一次坐在這樣華麗的地方吃點心,人都變得矜持起來。
  大堂裝飾是法式洛可可,樂師在包廂中拉梵啞鈴,四周的落地大鏡子反映重重疊疊的水晶燈,桌上銀器累累墜墜,白衣侍者殷勤服侍,來往的客人看上去都似明星。
  南孫問阿姨:“這地方貴不貴?”
  阿姨想了一想:“時間最寶貴。”
  鎖鎖倒是停懂了,“偶爾來一趟還是可以負擔的。”
  南孫說:“給泥天天來,像辦公那樣,恐怕也無太大意思。”
  阿姨點頭,“都說你們這一代,比起我們,不知聰明多少倍。”
  南孫看著鎖鎖笑。
  “你們是真正的朋友?”
  南孫嚴肅地點點頭。
  鎖鎖問:“你呢,阿姨,你可有朋友?”
  “從前有,後來就沒有了。”
  “為什麽?”
  “人長大之後,世情漸漸複雜。”
  “我不明白。”
  “譬如說,有一件事,我急於要忘記,老朋友卻不識相,處處提起,語帶挑釁,久而久之,自然會疏遠。”
  南孫問:“你為何要忘記?”
  鎖鎖:“她為何要提起?”
  阿姨笑,“又譬如說,本來是一對號朋友,兩個人共爭一樣東西,總有一個人失敗,你所得到的,必然是別人失去的,兩人便做不成朋友。”
  女孩子們不以為然,“可以讓一讓嘛。”
  阿姨的笑意越來越濃,悠然地吸著煙。
  鎖鎖和南孫麵麵相覷。
  “有沒有男朋友?”
  “他們從不帶我們到這種地方來。”
  “這是古老地方,你們一定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不太壞。”
  南孫忽然說:“阿姨,長大了我要像你,到處旅行,走在時代尖端。”
  阿姨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
  臨走之前,她留下卡片給女孩子。
  “多麽特別的一位女士,”鎖鎖說。
  南孫說:“看她給我什麽。”
  是一隻銀製戒指,小巧的兩隻手交疊在一起,一按機括,手彈跳打開,裏麵是一顆心,手握著的原來是一顆心。
  鎖鎖欣賞到極點,愛不釋手。
  南孫看在眼內,“送給你。”
  “不,阿姨給你,你留著。”
  “你喜歡這種東西,你要好了。”
  “不不不,你戴著我看也一樣,千萬別客氣。”
  “你看,”南孫說,“我們不會為爭一樣東西而傷和氣。”
  鎖鎖不語。她心中想,會不會這隻戒指還不夠重要,會不會將來總有更重要的出現。
  南孫看到鎖鎖的表情,也明白幾分,隻是當時她想不出有什麽是不可與人分享的。
  她說:“鎖鎖考試時要不要到我處溫習”
  鎖鎖仰起麵孔,“要麻煩你的日子多著呢,不忙一時。”
  她像是有預感,這句話之後,一連兩個月,鎖鎖做海員的父親音訊全無,款子也不匯來了。
  鎖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她同南孫說:“怎麽辦,我隻道人的麵孔隻有額角鼻子才會出汗,現在我急得連麵頰都發汗。”
  南孫笑,“你看你,或許有什麽事絆住了。”
  “唉,這麽年輕就要為生活煩惱,真不值得。”
  “舅母給你看臉色?”
  “沒有,她倒不是那樣的人,一句沒提過。”
  南孫動容,“那倒是真要好好報答她。”
  鎖鎖啼笑皆非,“好像你我一出道就榮華富貴,愛怎麽報答人都可以,說不定我在打字房內等一輩子,還得叨人家的光。”
  南孫抓住她雙肩,“你會打字嗎,我倒不知道。”
  鎖鎖說:“人家都急死了。”
  “不怕不怕,大不了搬來我家住。”
  鎖鎖不語。
  區家是住不長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舅母的大兒子中學出來在銀行做事,不止一次表示過希望約會她。
  鎖鎖對這個年輕人並無特殊好感,礙著是表兄,又住在一層樓裏,所以才每天說“早”,“天氣不錯”,男朋友當中,比表兄優秀的人物不知凡幾,她才不會看他。
  她曾對南孫所:“父母沒有給我什麽,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闖它一闖,豈非白活一場。”
  倘若不搬出來,鎖鎖遲早變成舅母心目中的好媳婦,三年生兩個孩子,繼承她的位置,在舊樓過一輩子。
  “人長大了,隻覺得自己礙事,床不夠長,房不夠寬,轉身時時撞著胸部,痛得流淚。你看這校服,去年做的,今年已經嫌窄,還有一個學期畢業,誰舍得縫新的。”
  南孫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別煩惱,置張大床,租間寬屋,買許多合身的衣服,問題便可解決。”
  “你天生樂觀,最叫我羨慕。”
  “這一點我得母親遺傳。”
  “南孫,別人怎麽想不重要,泥一定要明白,我急於離開區家,實在不是虛榮的緣故。”
  南孫說:“但你那麽情急,一旦壞人乘虛而入,很容易墮落。”
  鎖鎖反問:“什麽叫墮落?”
  南孫不加思索,“做壞事。”
  “什麽是壞事?”
  南孫一時說不上來,過了一會兒,她說:“偷,搶,騙。”
  “偷什麽,搶什麽,騙什麽?”
  “鎖鎖,你明知故問。”
  “我來問你,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算不算壞,我若搶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壞,我同你故意去騙大人的歡心,以便達到一種目的,又算不算壞?”
  南孫呆視鎖鎖,說不出話。
  “不算很壞,是不是,不用受法律製裁,是不是?”
  南孫答:“也是壞。”
  “那好,我拭目看你這一生如何做完人。”鎖鎖賭氣說。
  又過了一個月,鎖鎖的父親終於出現。
  他在新加坡結了婚,上了岸,樂不思蜀,帶著新婚妻子回來見親戚,言語間表示以後將以彼邦為家。
  至於鎖鎖,他說:“孩子長大,已可起飛。”
  鎖鎖沒料到做二副的父親忽然會如此文縐縐,一時手足無措,沒有反應。
  她舅母頗為喜悅,含蓄地表示隻要鎖鎖願意,可以在區府住一輩子。
  她父親更放下一顆心,兜個圈子就走了。
  鎖鎖到蔣家去訴苦,與南孫夜談,地上書桌上攤滿書本筆記,牆上掛著大大的溫習時間表,中學生最重要的一個考試已經逼近。
  蔣家對南孫的功課一點也不緊張,南孫不是男孫,讀得怎麽樣無關緊要,中了狀元,婚後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家,包括南孫自己。
  “這一題會出來,多讀幾次。”
  “哪一題?”
  “印度之農地灌溉法。”
  “南孫,印度人怎樣灌溉他們的稻田,與我們將來做人,有啥子幹係?”
  “我不知道,別問我。”
  “我看這教育方針是有問題的。”
  南孫笑,“依你說,教什麽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經點好不好?”
  “這麽說來,文天祥,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空氣之分子,大代數的變化……一概與生活沒有幫助,那還念什麽大學。”
  “所以我不念。”
  “你應該交表哥供你念,畢業後一腳踢開他,很多人這麽做。”
  “氣質,讀書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氣質,世上確有氣質這回事。”
  “什麽氣質,頭巾氣罷了,害得不上不下,許多事都做不出,你看我父親就知道了,也算是個文學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沒正式為事業奮鬥,也就蹉跎了一輩子。”
  “噓。”
  “不是嗎,天天覷著母親的錢。”
  鎖鎖歎口氣,“其實我父親不是壞人。”
  南孫說:“你講得對,其實沒有人是壞人,不知道恨誰。”
  “他一直把我照顧得不錯,每到一個埠,總不忘買些玩意兒給我。”
  “我記得,你手頭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鐲,日本國的絹花頭飾,台灣的貝殼別針。”
  “――玩膩了交給表姐妹,她們並不討厭我。”
  南孫笑,“就嫁給她們大哥算了。”
  “一屋子的人,”鎖鎖側頭,“還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機,不停地操作,洗出來的衣服遲早全變成深深淺淺的灰色,一日我急了,買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服浸了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為他們一分子。”鎖鎖有迫切的欲望要與眾不同。
  南孫說:“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輩子。”
  鎖鎖笑,“那自然,飽人不知餓人饑。”
  南孫瞪她一眼,“別把自己說成苦海孤雛。”
  鎖鎖翻開課本。
  蔣太太卻來敲房門,“晚了,出來喝碗燕窩粥,好休息了。”
  鎖鎖說:“燕窩?”
  南孫悄悄說:“老太太吃,我們也吃,她一直嘮叨,我們裝聾。”
  鎖鎖莞爾,把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動搬到社會上用,有大大的好處。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費。
  因為這樣,表兄名正言順在她房內外穿插。
  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搬走,對於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夾板搭的房間忽然有點留戀,朝西的房間一到下午四點便有太陽射進來,接著是熟悉的麵包香,以後,無論飛得多高多遠,走至天涯海角,隻要聞到烤麵包香,她就會想到出生地。
  房內一張鐵床,一張書桌,一隻老式衣櫥,鏡子是鵝蛋型的,鑲在櫥門上,坐在書桌前,一側身便照到鏡子,猛一抬頭,還以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沒有,現在有表哥。
  一次他搭訕地看她在寫什麽,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來,背脊貼著牆,戒備地、靜靜地看著他,雙臂抱在胸前。
  一雙眼睛在夕陽下沾了金光,閃爍地、精光燦爛地看著她表兄。
  那臉上長小皰的年輕人忽然自慚形穢,要關住這樣的一雙眼睛,談何容易,他雖不是一個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他靜靜地退出。
  第二天,鎖鎖用很平靜的聲調同她舅母說,要往同學家去小住,為著考試便利溫習。
  舅母問:“是蔣小姐的家?”
  鎖鎖點頭。
  “你倒是看重功課。”
  鎖鎖不語。
  “好,”舅母笑,“將來愛做事盡管做事,孩子由我來帶。”
  鎖鎖仍然不出聲,一抬頭,看到表哥下班回來,呆站一角。
  他臉上有點慘痛,有點留戀,有點自慚,鎖鎖沒想到他感情會有這樣的層次,倒是意外。
  看樣子他知道她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
  但是他沒有出聲。
  為了這一點,鎖鎖感激他,他在她心中升華,去到一個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視他的臉,並且抿一抿唇。
  他眼睛紅了,別過頭去,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
  鎖鎖度過在區家最後的一夜。
  她記得她欠舅母五個半月的生活費,約值五千元,在那個時候,相等三兩多黃金。
  一定要歸還。
  因為直至她走,舅母並沒有虧待她。
  表哥送她,一前一後,站在公路車站上。
  許久許久,她以為他已經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終於鎖鎖上了車。
  那夜,以及連續許多許多晚上,她都做夢看到那瘦長的黑影。
  真沒想到他不自私,真正為她好,尊重她意願。
  這是他的初戀。
  多年以後,朱鎖鎖發現,沒有男人,愛她如她表哥愛她一半那麽多。
  南孫在門口等。
  取笑她:“光著身子就來了。”
  除了書包,鎖鎖什麽都沒有帶。
  也沒有說要待多久,一切心照。
  還有兩個月大考,找工作的時間也約是兩個月,不消半年,她便可以直立。
  近五年的交往,鎖鎖知道蔣宅是那種罕有的、可以讓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幾個月的家庭,因為連蔣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客人,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卻又是老派人,習慣親友借宿。
  鎖鎖覺得她運氣好。
  南孫問她:“出來以後不回去,沒問題吧?你是未成年少女,別給麻煩我們才好,說不定泥舅母會告我們誘拐你。”
  鎖鎖不假思索,“不會的。”
  “何以見得?”
  “除了親生父母,誰管這種閑事。”
  南孫相信這話。
  “而且他們憑什麽找我回去,在法律上,區家與蔣家,對我同樣是陌路人。”
  “這麽些年了,真的沒有感情?”
  “初初搬到他們處,才八歲,一夜他們闔家去吃喜酒,剩下我一個人,每間房間都下了鎖才走,連大門都鎖幾重,南孫,那夜倘若有一場大火,你就不會認識朱鎖鎖。”
  南孫把手放在她手上,笑說:“同我們家剛相反,我們這裏著名不設防,抽屜裏少了鈔票,隻換傭人,不改習慣。”
  “將來我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窩,全部打通,一目了然,不要用鎖。”
  “快去洗澡。”
  “用哪個衛生間?”
  “我用什麽,你也用什麽。”
  鎖鎖感動地看著南孫。
  南孫連忙加一句,“將來你要報答我的。”
  鎖鎖很快習慣蔣家生活習慣。她喜歡這個地方,家具布置全是五十年代式樣,還是南孫祖父置下的,他去世後,沒有人有能力重新裝修一次,鎖鎖老覺得這個地方拍攝懷舊影片最好。
  每日下午,祖母午睡醒來,吃過點心,便開始對著年輕的女孩子講天國近矣。
  南孫坐是坐著,卻聽得嗬欠頻頻,東歪西斜,益發顯得鎖鎖必恭必敬,全神貫注。
  南孫不止一次罵她是虛偽的小人。
  鎖鎖說:“年紀那麽大了,精神又好,我又在她處叨光,應該的。”
  她一向有這份婉約。
  兩個女孩子同樣有天生的白皮膚,長頭發,一般校服,屋裏人時常叫錯名字。
  應得懶洋洋、鬼聲鬼氣的是南孫;答得清脆玲瓏,爽爽快快的是鎖鎖。
  兩人溫習得金星亂冒。
  南孫有時會將筆記掃到地下,不住踐踏出氣。
  鎖鎖捧著頭歎口氣,“歐陽慧中最好,索性到美國去升學,脫離苦海。”
  “找譚家升出來,叫他情我們看電影,不讀了。”
  “阿譚要考醫科,睬你都多餘。”
  “平時你麾下那些小男生呢,都失蹤了?”
  “都要考試,不拿出好成績來,父母擰掉他們的頭,”鎖鎖冷笑一聲,“而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悶死人。”
  有沒有男孩子,她們還是丟下功課去吃茶。
  一整個下午,長篇大論地說著理想男人的細節條件,她們都有信心,一出來社會,便可以找到這樣的異性,說不定同時有兩個到三個一起來追求,使她們難以選擇。
  前程一片美麗的薔薇色。
  考試進行了五天。
  南孫覺得老了十年。
  鎖鎖顯著地瘦下來。
  考完之後隨大班同學去瘋了一整天,興奮過度,無法入睡,天亮的時候喉嚨都啞了。
  接著借了打字機回來寫求職信,嘻嘻哈哈,喧嘩熱鬧,書桌上擱一大壺冰檸檬茶,陸續有其他的同學來探訪,嘰喳不停。
  蔣先生皺眉說:“似一群鴨子。”
  蔣太太微笑,“也許是她們一生中最暢快的日子。”
  蔣先生看著他的妻子,心中忽然溫柔的牽動,問:“你最開心的歲月是幾時?”
  蔣太太沒有回答。
  她丈夫攤開報紙,“利率上漲,老太太手頭不見放鬆,南孫攤大手板追零用時似債主,唉,男是冤家女是債,恐怕要養到三十歲。”
  “我說說她。”
  做父親的又說:“算了。”
  女兒房間發出轟然笑聲,還有人拍手跳地板。
  當晚,蔣太太找南孫說話。
  “你打算升學?”
  “本校會收我念預科。”
  “朱小姐呢?”
  “她找工作。”
  “看樣子她成績會比你好。”
  “一向如此。”
  “朱小姐在我們這裏有一段日子了。”
  南孫抬起頭。
  “她家人不會說話嗎?”
  南孫警惕地說:“找到工作她會搬走。”
  “薪資夠租房子?”
  南孫語塞。
  “你把她家長找來,把話說明了,哪怕在這裏住一輩子都沒關係。”
  “真的,媽媽,真的?”
  “當然真。”
  鎖鎖設法同父親聯絡,寄到新加坡的信件全部打回頭,上麵寫著“無此人”。
  第一份工作麵試,需要有套像樣的衣服鞋子。
  南孫道:“我有積蓄,銀行存折裏還有曆年來的壓歲錢,你同我放心。”
  鎖鎖不語。
  “唉,”南孫又說,“看我對你多好,連我自己都感動了。”
  鎖鎖實在無法不笑出來。
  “你同莫愛玲差不多身材,聽說她也在找事做,不如合股買套好衣服,輪流穿,同學們都這麽做。”
  “不。”
  “你仍然記仇,人家都很後悔說錯話,已是中一的事了。”
  “這人心毒,我有無爹娘與她無關。”
  “一場同學……”
  “我自己會想辦法。”
  “好好好,不與她玩,你真倔。”
  結果衣服鞋襪是新買的,借了蔣太太的皮包,並且到理發店去修過頭發。
  由南孫陪著她去麵試。
  是一間日本人開的出入口行請文員。
  地方狹窄,堆滿貨板樣品,與南孫想象中的寫字樓有點不一樣。
  她不至天真到以為一畢業便可以穿著名貴套裝在私人豪華辦公室上班,有秘書接電話奉茶,但這陣式也委實太讓人失望。
  她在一張人造皮沙發上等了半個小時,鎖鎖含笑出來,她知道事情成功了。
  不過這種事成功並沒有什麽值得高興。
  南孫開口便問:“月薪多少?”
  “一千四。”
  “我不相信。”
  “是這個公價。”
  “人肉大賤賣。”
  “噓。”
  “夠吃,還是夠住呢?”
  “凡事有個開頭。”
  鎖鎖仍然微笑,不知是否對著日本人笑久了,一時收不回來。
  南孫第一次以客觀的眼光看她。
  今天略為打扮過了,麵孔上淡淡化妝,益發顯得濃眉大眼,皮膚光滑豐潤,像是閃出光芒來。穿著時髦衣服及高跟鞋,顯得身材高挑標致。
  南孫訝異地發現一夜之間,鎖鎖成為大人了。
  日本人二話不說地聘用了她,是否因為這寶石般的外表?
  他叫她一星期去學三夜日語。
  鎖鎖說:“肮髒的人生路開始了。”
  南孫勇敢地問:“總也有點風景好看吧?”
  “希望。對了,第二件事:找房子。”
  “這你就不必急,慢慢來。”
  鎖鎖上班以後,早出晚歸,電話漸多,全體男性來找,趙錢孫李都有。
  南孫趁暑假大展鴻圖,自稱預科生,替好幾個孩子補習,有上門來的,也有她到會的,低至小學一年級,高至中四的都有,南孫教學方式大膽活潑,學生十分喜愛,收入並不下於鎖鎖。她仍然穿粗布大襯衫,把收入省下買時裝貼補鎖鎖,那一方麵鎖鎖取得薪酬,也去選了剛剛流行的運動裝球鞋送她。
  原校錄取南孫念預科,她選了七科,決定拿文學士。
  蔣太太歎口氣:“你好生考本市的大學,叫老人家掏錢送你出國,決無可能。”
  南孫吐吐舌頭。
  她的夏季還是假期,大幫人相約去看戲吃冰,出門時也會遇見鎖鎖回來,有小轎車接送,南孫的異性新朋友見到鎖鎖,不約而同地,都會得不由自主地一怔。
  都問:“那是誰?”
  “我表妹。”
  “看上去比你略大。”
  南孫開學前一星期,鎖鎖說她找到地方搬。
  “搬到什麽醃臢的去處?”南孫不舍得她。
  “你來看。”
  地段並不太好,但還算是住宅區,地方也幹淨,房東是一對年青夫婦,剛結婚,分期付款買了這層公寓,又覺吃力,於是租一間出來,三個人都早出晚歸,根本沒有人用廚房。
  南孫去作實地觀察時,小兩口剛下了班,恩愛得無比,穿一式的球衣褲,摟在一起看電視。
  鎖鎖的房間已付了定洋,並且擺著幾件家私。
  她轉過頭來看著女友。
  “日本人借給我的。”
  南孫不出聲。
  衣櫃裏全是花花綠綠的衣服。
  鎖鎖又說:“樣板。”
  南孫覺得蹊蹺,但沒有更妥善辦法,於是默不作聲。
  朱鎖鎖終於搬離蔣家。
  蔣太太一直送出來,“朱小姐,外頭住得不舒服,盡管再回來,自己家裏一樣。”
  南孫覺得目前做得十分得體,深明愛屋及烏之理,非常感激。
  算起來,鎖鎖一共在蔣家逗留了五個月。
  她一走,區家便差人來找。
  蔣太太理直氣壯地應付那聲勢洶洶的壯漢。
  南孫當夜大哭一場。
  蔣太太說:“瘋了,有什麽好傷心的。”
  南孫嗚咽地說:“……她沒有一個自己的家。”
  蔣太太也惻然,過一會兒說:“你放心,那麽能幹的女孩子,相貌又好,會得竄起來的。”
  開學時南孫做了新校服,買了新課本,無憂無慮做其預科生。
  身邊少了最好的朋友,差天同地,於是拚命纏住工餘的鎖鎖。
  她老說累,沒有空,要加班,有應酬,多種借口加在一起,她們一星期也見不了一次。
  南孫惆悵的同母親說:“不知她怎樣了?”
  蔣太太笑,“她一走,你祖母也少個說話的對象。”
  “對對對,現在逼我背四大福音。媽,你知道我,國文考不好就是因為怕背書,現在百上加斤。”
  南孫的父親說:“連荃灣都要蓋住宅房子了,已漲到兩百塊一呎,還會往上升,今晚非同老太太開談判不可。”
  “可是那種地段……”
  “在蓋地下鐵路你懂不懂,四通八達,方便即可,中層階級實事求是,不計較空排場。”
  南孫聽不進去。
  班上多了三五個插班的男生,使女校轟動起來,本來舉止豪爽的蔣南孫也不得不略略注意到儀態。
  她同鎖鎖通電話,“我好不好把頭發剪掉一點?”
  鎖鎖說:“剪時容易留時難。”
  “那麽……”
  “南孫,老板叫我,下次再談。”她匆匆掛上電話。
  南孫氣結,如此低廉的薪工,如此身不由己。
  她剛想同鎖鎖說,同級的林文進約她看電影而不是莫愛玲。
  林文進在功課上頗指點她。
  一次段考,南孫寫完題目便想交卷,林文進坐在她隔壁抹脖子,使眼色,南孫疑惑,翻過試卷,發覺背頁還有一道題值二十分,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趕緊回答。
  事後林文進罵她:“這般粗心,何等不值。”
  南孫雖翹著嘴不語,心中是服貼的。
  由此可見林文進為她好,不是損友。
  蔣家給女兒最大的恩賜是予她交友自由,她與林文進往來極之公開。
  南孫想鎖鎖看看她的新朋友,遍約不獲,誰知一日她卻自動摸上門來。
  那日南孫悶極無聊,正在收拾鎖鎖剩下來的雜物:日語錄音帶、書本,以及一大堆異性給她的卡片、便條、信件。
  鎖鎖並不嘲笑喜歡她的人,一切都是尊貴的,她把他們的情意留著,甚至是一枝花,都壓在書中,幹癟後隱約還留下一絲清香,芳魂仍存。
  蔣太太笑著探進房來,“看誰來了。”
  在她身後的是朱鎖鎖。
  一身打扮鮮明華貴,在路上碰見,南孫未必敢同她打招呼。
  一進房來,鎖鎖先甩脫高跟鞋,放下手袋,脫掉外套,然後用一條橡筋紮住頭發,一連串的動作看得南孫發呆。
  隻見她自手袋中取出香煙盒子,點著火,吸一口,說:“悶死人。”
  蔣家不準公開吸煙,因當家的老太太認為煙酒賭均為墮落的象征,蔣太太雖有煙癮,在家也絕對不吸,南孫連忙起身去掩上房門。
  她痛心地對鎖鎖說:“你變壞了。”
  鎖鎖聽得這話,先是一呆,隨即轟然地笑起來。
  南孫覺得她誇張無比。
  社會這個染缸再黑,不見得三個月就把一個少女摧殘掉,鎖鎖這種過分戲劇化的表現一半是炫耀,表示她與女學生大大的不同。
  南孫沒好氣地問:“你這次來,有什麽事?”
  “來看看你。”
  “怎麽會有空?”
  “辭掉了工作。”
  南孫一呆,“日本人難為你?”
  “他叫我早上去接他上班。”
  “我不明白。”
  “早上,八點鍾,叫我去他公寓按鈴,與他一起去談生意。”
  “唉呀呀,把你當早餐?”
  鎖鎖按熄香煙,“也許我們倆想得太猥瑣,也許他真的不認識路要我陪。”
  南孫反而放心了。
  鎖鎖能為這樣的小事辭去工作,可見她內心世界仍然十分幼稚,黑白分明。
  “日本人還有什麽不軌行動?”
  “沒有,但舉止間說不出的輕視女性,總認為她們是低等動物。”
  南孫想起來,“莫愛玲也抱怨過,她說洋行裏的英國外辦例把所有黃種人當次貨,也不是指著鼻子罵,反正有意無意就給你一句,像‘阿陳,你一整天做什麽,吸煙還是喝咖啡?’”
  鎖鎖說:“這倒無所謂,把我當下女也不打緊,隻要不帶色情成分。”
  “要命,聽你們這樣說,一輩子不想畢業。”南孫懊惱地吐舌頭。
  “大學生同我們不一樣,多少有點尊嚴麵子,況且你要待五六年後才會出身,屆時不平等現象一定有所改善。”
  “你有無欠日本人錢?”
  “有,一個月薪資。”
  “我替你贖身。”
  鎖鎖笑了。
  南孫說:“你沒有再欠他什麽吧?”
  鎖鎖光火,“你別以為我短短一百天就發了財,請看,衣服都是剪了牌子的退貨,皮包手袋是冒牌的,銀行存款剩下七十三元五角,我真的抖起來,會舍得不讓你知道?”
  罵完之後,雙方都覺十分痛快。
  鎖鎖長歎口氣,“有沒有林文進的照片,給張看看,天天念他名字三十遍。”
  南孫靦腆地遞上一張合照。
  鎖鎖一看,“嗤”一聲笑出來。
  南孫不滿地看著她,等待解釋。
  “唇上蓄著的汗毛好算是胡髭了?”
  南孫瞪她一眼,“說話好不粗俗。”
  鎖鎖點點頭,“小朋友看小朋友,對上了。”
  “喂-”
  鎖鎖笑說:“肚子餓了,老太太吃什麽點心?偷些出來。”
  一個月後她換了工作,轉到一間電腦代理公司做,隨即丟下洋涇浜日語,改學電腦專門名詞,一下子又琅琅上口,還挺唬人的。
  南孫去看過她,假裝是顧客。
  她正在吃飯盒子,見到有人進店,連忙擦擦嘴,喝口水站起來,飯盒子根本放在抽屜裏,一推攏,什麽痕跡都沒有。
  南孫見她手勢純熟,可見是做慣了的,長久下去,恐怕會壞胃,不禁一陣心酸。
  鎖鎖掛著一臉的笑迎上來,驀然發現是南孫,倒是一呆。
  她抱怨,“真會尋我開心。”
  南孫低聲說:“林文進要到英國去讀書。”
  “又如何?”鎖鎖充滿詫異。
  她細細觀察南孫神情,忍不住說:“沒有這樣嚴重吧,何用黯然銷魂?”
  南孫不出聲。
  “六點鍾再來,與你喝咖啡。”
  南孫點點頭。
  捧著咖啡杯,她向鎖鎖訴苦:“他對我那麽好,誰知還是這樣。”
  鎖鎖笑:“換了是你,也一樣。”
  “林文進將來的女朋友,未必有我水準。”
  “那是另外一件事,你不讓他出去闖,他不會心死。”
  “你沒有男朋友,你不知道我多難過。”
  “我沒有男朋友?哦是,我沒有男朋友。”鎖鎖大笑。
  南孫憂鬱了一整個月。
  晚上睡熟了也仿佛與林文進在談笑,以至白天精神恍惚,她從未試過如此牽掛一個人。
  等到林文進安頓下來,給她寫信的似乎,她又不想回了。不是沒有要說的話,而是無從說起,再隔一段日子,她也就忘了他。
  鎖鎖又離開了電腦代理,到一間時裝公司任職,卡片上印著經理字樣。
  南孫笑,“唬誰,幾時做董事長?”
  “快了。”
  兩人仍然嘻哈笑作一團。
  一下子有人來接鎖鎖,樓下車號按得震天價響。
  南孫伏在窗口看,“誰,是誰?”
  鎖鎖不答,抄起手袋便走。
  蔣太太在一旁聽見,便對女兒說:“別問太多,她方便說,自然會告訴你。”
  “老朋友,問問有何關係。”
  “問多了她一嫌,老朋友就丟了。”
  “我關心她。”
  “各人有各人的路。'
  “我擔心她。”
  “不用,她比你乖巧得多。”
  南孫想起來問:“媽媽怎麽不去搓牌。”
  “最近輸得厲害。”
  “問爸爸要。”
  “問他也沒有餘錢。”
  “我知道他在金子上賺了。”
  蔣太太訝異,“你一向不理這些,怎麽知道。”
  “他昨天說要帶我們環遊地球,因金價節節上升。”
  “啊,今夜我來問他。”蔣太太想一想,“對了,別同你祖母說。”
  “老太太一定說:你即使賺得全世界,但賠上你的生命,又有什麽益處。”
  蔣太太笑了,“錯了。老太太挺關心上落價位。”
  南孫非常非常的意外,“真有此事?”
  蔣太太但笑不語。
  做父親的說得出做得到,果然率領一家人參加旅行團,出發往歐洲,玩了三個禮拜,連老太太都興致勃勃一起去,家中隻剩下女傭。
  蔣太太說丈夫,“他,手上要是有個多餘的錢,渾身發癢。”
  雖然行程非常匆忙,走馬看花,祖母在羅馬中暑,父親在花都遇著小手,母親在維也納摔跤,而團友覺得他們一家太吵,南孫還是覺得享受無比。
  觸角敏銳的她獨愛威尼斯。
  她說:“你看,多麽美麗,多麽腐敗,一個沉淪的城市,潮漲的時候聖馬可廣場泛著水,我們住的地方太起勁了,天天朝氣勃勃,欠缺一分老練的氣質,難成大器。”
  但是他父母沒聽懂。
  逃難似好不容易過完了三個星期,一陣風似又刮回家去,都嚷說歐洲又破又爛,一點也不好玩,永遠不再去。
  隻有南孫萬分陶醉,一定要再去,同男朋友,同誌同道合的戀人。
  興奮地找鎖鎖,逼她聽旅行記趣,房東說:“朱小姐搬走了。”
  如一盤冷水澆頭,“搬到什麽地方?”
  “不知道。”
  “幾時搬的?”
  “上星期。”
  南孫往時裝店去找,售貨員客氣地說:“朱小姐陪老板娘到東京買貨去了。”
  咦,混得還真不賴,“什麽時候回來?”
  “三四天,請問誰找?”
  “請朱小姐同蔣南孫聯絡。”
  “好的。”
  南孫心中一絲茫然。
  隔了近十日,鎖鎖才用音訊。
  “歐洲之行如何?”
  “你是真忙還是假忙?”
  “今晚見麵,有沒有空?”
  “到我家來。”
  “我有好主意,咱們吃日本菜去。”
  一言為定。
  鎖鎖遲到二十分鍾,南孫坐立不安,東張西望,幾疑找錯地方。
  遲到這習慣也需培養,學生隻知準時出現,遲者自誤,事實上南孫一輩子沒學會這項女性的特權。
  鎖鎖出現時日本館子裏每個人都眼前一亮。
  南孫隻覺得她渾身閃爍奪目,皮膚中似揉了寶石粉,頓時忘了呆坐二十分鍾的事。
  鎖鎖笑吟吟坐下來,伶俐地點了菜。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看我帶了什麽給你。”
  南孫笑,“先看你那份。”
  “不,你請先。”
  南孫獻她的寶,“翡冷翠買的。”
  是一隻玻璃紙鎮,圓形水晶球裏綻開一朵朵七彩的菊花圖案,無比的璀璨豔麗。”
  “喜歡嗎?”
  鎖鎖卻微笑,“可見你還似小孩子,專買這種小玩意。”
  “別在我麵前裝大人,你又送我什麽。”
  鎖鎖把一隻小盒子遞給她。
  南孫打開,是雙小小鑽石耳環。
  南孫急急戴上。中三時兩人結伴去穿耳孔,從此破相,南孫的左耳還發了一陣炎。
  鎖鎖說:“好看極了,你不能戴流蘇型耳環,這才配你。”
  “是真的鑽石?”
  “這麽一點點,自然是真的,假的做不出來。”
  “環境大好?”
  “過得去,我想見舅母,把錢還給她,再不還,快要雙倍償還。”
  南孫看著她,心中算一算,短短九個月,換了三份工作,居然有積蓄可以還舊債,大不簡單。
  “南孫,你陪我去。”
  “寫張支票寄回去不算了。”
  “那不好,那把人當什麽呢,區家待我不薄。”
  這一點的溫情使南孫放心,人的本質是不會變的。
  “什麽時候上去?”
  “這就去走一趟。”
  “皇帝不差餓兵,這一頓你請。”
  鎖鎖鬆口氣,“自然。”
  南孫仍然盯著她的臉看。
  “看你一臉疑惑相,告訴你,我帶了兩隻金表過去,剛剛有人要,對本對利,請客也是應該的。”
  鎖鎖若無其事拉起南孫便走。
  她開一部日本小跑車。
  南孫目定口呆。
  鎖鎖當然知道老同學想些什麽,“朋友借給我的。”
  她毋須向任何人解釋,但南孫關注的神情使她不得不交代一句半句。
  南孫說:“你看你生活多麽豪華,而我,仍是替人補習,打球溫書。”
  鎖鎖不語。
  車子駛到西區,停下來,她倆結伴走向區宅,還未到,已聞到那股熟悉的麵包香。
  仲夏夜,石板街,榕樹須直垂下來,南孫用手拂開,問道:“是什麽樹?有一種樹,傳說更下永遠隱蔽著一隻鬼。”
  鎖鎖沒有回答。
  她雙目直勾勾看著一個建築地盤。
  南孫這才會過意來,不禁低呼:“拆掉了。”
  區家住的四層樓房子已拆得一幹二淨,此刻用木板圍著,白漆紅字,書寫著建築公司的名稱。
  自空口看進去,隻見泥地上堆滿鋼筋機器。
  “哎呀,人去樓空。”
  鎖鎖無主孤魂似地站著不動,她回來了,回來報答於她有恩的人,他們卻已離去。
  年輕的她第一次嚐到人生無常的滋味。
  過了很久很久,她低聲說:“我還以為,一切恩怨可以在今夜了結。”
  “我們走吧。”
  “你看。”
  南孫隨鎖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地盤隔鄰已經封閉的一層舊樓烏黑的露台上擺著被棄置的花盤,密密麻麻開出碩大、雪白、半透明的花朵,隨著晚風正微微款擺。
  “曇花!”南孫說。
  那特有幽香衝破黑暗撒得她們一頭一腦,迷惑地鑽入嗅覺。
  鎖鎖站著發呆,似一尊石像,薄薄衣裳被風吹得貼在身上,又過了一陣子,她才頹然說:“走吧。”
  真沒想到她不擇手段要離開要忘記的出身地,又勝利了一次,比她更早一步離棄她。
  兩人上了車。
  使南孫害怕的不是鎖鎖突然成為有車階級,而是她對新身份駕輕就熟,一絲不見勉強。
  “去哪兒?”南孫訝異問。
  “去我家。”
  南孫默不作聲。
  過一會兒她說:“鎖鎖,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鎖鎖笑不可抑,“是,你邁步向大學走過去,而我老不長進。”
  “你怎麽說起蒙古話來。”
  鎖鎖來一個急轉彎,車子停在一個住宅區。
  南孫隻得跟著她走。
  她用鎖匙打開了門,小小精致的公寓全新裝修,主色是一種特別的灰紫,非常好看。
  鎖鎖說:“好不好?專人設計的。”
  南孫瀏覽一下,“像雜誌裏的示範屋,的確舒服。”
  鎖鎖略覺安慰,倒在沙發中,“自己有個窩,回來浸個泡泡浴,好好鬆弛。”
  她到廚房取飲料。
  南孫看到案頭有她們中學時期的數幀合照。
  區宅舊樓衛生設備甚差,沒有浴缸,亦無蓮蓬頭,淋浴要挽一桶水進浴間,很難洗得暢快,換衣服時又容易弄濕。
  鎖鎖無異是熬出頭了。
  現在她浴室裏擺著一式灰紫色大小毛巾,肥皂都用蒂婀,琳琅的香水浴鹽爽身粉全部排在玻璃架子上,香氣撲鼻。
  這麽會花錢,這麽懂得排場。
  鎖鎖捧著咖啡出來。
  “像女明星的香閨。”南孫說。
  鎖鎖說:“搬這個家,真把人弄得一窮二白。”
  “聽說租金漲得厲害。”
  “我這是分期付款買的,比租還便宜。”
  南孫對鎖鎖已經五體投地,再也沒有驚奇的表情露出來。
  鎖鎖說:“現在你可以到我家來借宿了。”
  “隨時會有那麽一天。”
  “此話怎說?”
  “祖母迫害我。”
  “你誇張了,老人家十分慈祥。”
  “每次交生活費給我,都唉聲歎氣,大呼作孽,蔣氏將絕後等等。”
  鎖鎖忍不住笑:“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越來越怨,指著我這株桑,罵的是我母親那棵槐,真為媽難過,忍了這麽久,人家說就是這樣生癌的。”
  “這話就沒有科學根據了,你不愛聽,到我這裏來住,我替你交學費。”
  南孫笑,“不見得為這個離家出走。”
  喝完咖啡,南孫告辭。
  鎖鎖堅不允她獨身叫車返家,一直開車把她送到家門。
  過幾日蔣太太進房同女兒說話。
  開門見山便問:“朱小姐最近好不好?”
  南孫自課本中抬起頭,看著母親。
  蔣太太爽快地說:“你父親的意思是,不要同她來往,怕她把你帶壞。”
  南孫問:“她有什麽不對?”
  蔣太太坐下來,“聽說朱小姐在大都會做。”
  “大都會,是什麽地方?”
  “是一家夜總會。”
  “你指鎖鎖做舞女?”
  蔣太太不回答。
  “爸爸怎麽知道,他去跳舞,親眼看見?”
  “他陪朋友區散心看到的。”
  “人有相似,看錯了。”
  “不會的,朱小姐曾在我們處住了那麽久。”
  “我不相信。”
  蔣太太不言語。
  “即使是,又怎麽樣。”
  “或許你可以勸勸她。”
  “怎麽勸,我又沒有更好的建議,媽媽,你們別幹涉我交友自由。”
  “我知道你們倆親厚。”
  “我不管,朱鎖鎖是我朋友,永遠是。”
  “你看你脾氣。”
  “爸爸若問起,隻說我們已經不大見麵。”
  蔣太太不出聲,靜靜點起一枝香煙,把女兒房門掩上。
  “你也應該管管他,就該他自己跳舞,不讓別人做舞女,誰同她跳。”
  “這是什麽話,這是同父母說話的口氣?”隔了一會兒,蔣太太說,“唯一受我管的,不過是麻將桌上的十三張牌。”她的聲音無比蒼涼。
  南孫扭響了無線電。
  即使在考試期間,南孫還是抽空找到了大都會夜總會。
  守門口的印度人並沒有對她加以注意,她輕輕走進裝修豪華俗豔的地庫,注意到這一類娛樂場所多數建在地下,不知象征什麽。
  南孫說要找朱鎖鎖。
  女經理一聽就明白:“騷騷。”
  “是。”
  “她每逢一三五來,今天星期二。”
  南孫並不覺得特別傷感或是反感。
  無論什麽都要付出代價,一個人,隻能在彼時彼地,做出對他最好的選擇,或對或錯,毋須對任何人剖白解釋。
  “小姐,你滿了十八歲沒有,可不要給我們麻煩啊。”
  做生意的女人,並不如祖母口中那麽可怕。
  不知恁地,南孫居然溫和地問:“生意好嗎?”
  女經理頗為意外,“好,極佳,現在市麵不錯,你可以問騷騷,客串一晚,不少過這個數目。”她豎起一隻手,“而且每天發薪水。”她以為南孫來打聽行情。
  南孫問:“黑社會呢,他們不控製小姐?”
  女經理一呆,嗬嗬笑起來,“這位妹妹真可愛,騷騷上班時我知會她你來過。”她站起來送客。
  南孫又說:“騷騷,標致的名字,是不是?”
  女經理幾疑這女孩服食過麻醉劑,所以全不按情理說話,是以連忙賠笑,急急把她送走。
  南孫走出地庫,在附近燈紅酒綠一區逛了又逛,忽然在櫥窗玻璃看到自己的反映,竟是一臉眼淚。
  驚駭之餘,連忙掏出紙手帕用力擦去一切痕跡。
  她覺得疲倦,慶幸有個家可以回去。
  電車當當響,是她最喜歡的交通工具,遲早要淘汰的,都擠到地底去用更快更先進的車子,這城裏容不得一點點的浪漫悠閑,幾百萬市民同心合力,眾誌成城地鏟除閑情逸致,且成功了。
  年輕的南孫從來沒有覺得這麽累過,整個人進入心神恍惚的境界,想到童年時發生的,毫不重要的事:四五歲同父母看完電影,乘電車回家,父親指著霓虹燈管上的英文字母,叫她認出來,造成很大的壓力,她一個也不認得,從此見到字母便害怕,而做父親的亦十分失望,肯定南孫是蠢鈍兒。
  一直要待很久以後,上了中學,每學期考在五名內,做父親的對女兒改觀,然而已經太遲了,南孫永遠有種遺憾,她父親未能識英雄於微時,是以變本加厲地用功,好顯一顯顏色,因為成功是最好的報複。
  尤其是這一年,讀得山窮水盡,她索性買本梁實秋主編的《英漢大字典》,搖頭晃腦地背生字。
  電車到站,南孫站起來,留戀地看了看霓虹燈,怎麽會想起這些瑣事來,想是不欲使腦袋空著,接觸到更複雜的問題。
  還有,林文進已經很久沒有來信。
  臨走前,他叫她也考慮出國,看得出他心猿意馬,一顆心早已飛到異邦,隻不過敷衍老朋友。
  這樣經不起考驗,可見《咆哮山莊》中凱芙琳變成鬼也要回來在雨夜中尋找希拉克利夫這種情操隻存在於小說中。
  南孫養成看愛情小說的習慣,每夜一章方能入睡,中英著作並重。
  是夜,她讀到深夜,忘記除下隱形眼鏡,第二天雙目通紅。
  蔣太太怪心痛地說:“去配副軟的吧。”
  祖母卻瞪她一眼,“花樣鏡真多,都是沒有兄弟,所以寵成這樣。”
  無論談的是什麽題材,老太太總有辦法扯到她的心頭恨上去。
  南孫也學著她母親,聾了半邊耳朵。
  連蔣太太都說:“南孫雖是急性子,卻從未頂撞過祖母。”
  南孫懷疑自己從出生那日就慘遭歧視,已成習慣,她放下曆史課本,“抗戰八年,大家還不是都活著。”
  家裏環境忽然好轉,蔣先生外快顯著增加,嘴裏老說:“七二七三年那種光景是不可能的了,但真沒想到還有今天。”
  置了汽車,雇了司機,專門哄撮老太太,送她來往禮拜堂。沒過一會兒,蔣太太的麻將搭子也換掉,仍然出去打,不過打得比較大。
  在父母麵前,南孫從不問錢從何來,在好朋友麵前,更加提也不敢提。
  唯一踏實的可靠的,是成績表上的甲甲甲。
  八月中,鎖鎖打電話來找。
  “考得怎麽樣?”
  南孫心頭一陣暖和,她沒有忘記。
  “全班首名?”
  南孫傻笑,“我又不會做別的。”
  “出來同你慶祝。”
  “你還在時裝店做買辦?”
  “我進了航空公司,下星期飛歐洲線,今晚我來接你。”
  “不不不,我們約個地方等。”
  “隨便你。”
  朱鎖鎖例牌遲到二十分鍾。
  一身黑色,寬大的上衣前麵沒有怎麽樣,後麵另有千秋,完全透空,有意無意間露出雪白的肌膚,窄裙,絲襪上有水鑽,九公分高跟鞋,小格子鱷魚皮包,叫的飲料是威士忌加冰。
  分了手才短短一年,南孫覺得她倆再也沒有相同之處。
  鎖鎖像是懂得傳心術,說道:“我仍然留著長發。”
  “我也是。”
  “你那個要燙一燙了,否則看上去十分野,不過你是學生,自然一點隻有好。”口吻老氣橫秋,像個前輩。
  “同學們都剪掉了。”
  “一下子潮流回來,留長要等好幾年,我才不上當。”鎖鎖笑。
  仿佛這次見麵,完全是為著討論頭發的問題。
  終於鎖鎖說:“你也變了,比去年沉實得多。”
  “噯,也許功課實在緊張,考不上這兩年就白費,誰也甭妄想出國。”
  “有沒有春天才不重要,最好做學生,年年有暑假。”
  “談談你的新工作。”
  南孫希望她飛來飛去之際,不再會有空到大都會客串。
  鎖鎖卻不願談這個問題。“最近看了什麽好小說?”
  “對了,你到倫敦的話通知我,想托你買幾本書。”
  “包我身上。”她點起一枝煙。
  “有沒有找到舅母?”
  鎖鎖一怔,像是刹那間想不起有這麽一個人,這麽一回事。
  南孫即時後悔,立刻改變話題,“我還以為你會帶男伴出來。”
  “還沒有固定的男友,你呢?”
  “也沒有。”
  鎖鎖感喟地說:“見得人越多,越覺得結婚是不可能事。”
  南孫奇問:“你想結婚?”
  “才不呢,”鎖鎖駭笑,“咦,那些男人。”像是在大都會耽過,從此怕了男人。
  “會有好人的。”
  “在大學裏也許,但好的男人泰半像沉靜的孩子,你要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們,也是很累的一件事。”
  南孫想業沒想過這一點,也不明何以鎖鎖有這種過來人的語氣。
  鎖鎖看南孫吃個不亦樂乎,笑說:“你仍是個孩子。”
  南孫說:“這是性格問題。”
  “我還以為是環境。”
  “管它是什麽,隻要不影響我們的友誼。”
  正說著,一個風度翩翩的年輕人走過來,“騷騷。”手搭在她肩上,她並沒有避開,反而趁勢握住他的手,態度親昵。
  她介紹:“南孫,我同學。這是謝祖宏。”
  南孫點點頭。
  隻聽得小謝笑道:“可讓我碰見了,天天說沒空,幸虧同女孩子在一起,算你。”
  他笑著回自己的桌子,一大堆人,男的全像金童,女的都似玉女,略嫌紈絝,但不失天真,南孫不討厭他們。
  她以熟賣熟地問;“謝祖宏幹哪一行?”
  “吃喝玩樂。”
  “啊?”
  “他什麽都不幹,他家裏做航運。”
  “追你?”
  “但凡穿裙子的都在他追求之列。”
  “是要有這種人才顯得熱鬧。”
  “誰說人沒有命,不由得你不妒忌。”鎖鎖用眼角瞄著那一桌。
  南孫按住她的手,“但社會也有你我的地位,我們會成功的。”
  鎖鎖隻是笑,叫結帳,領班說謝先生已經付過。
  這時小謝又過來坐下,“明天,”他纏住鎖鎖,“明天一定要答應我出來。”
  鎖鎖說:“明天我在巴黎,你也來吧。”
  “咄,來就來,又不是稀罕的事。”
  鎖鎖笑,“那麽巴黎見。”
  她拉著南孫離去。
  “明天你真去巴黎?”南孫問。
  “不,是羅馬。”
  “你何苦騙他,說不定他真去了。”
  鎖鎖笑不可抑,“真,他那種人的世界裏有什麽叫真。”
  她一點也不相信他,可是在他麵前,又裝得一絲懷疑也沒有,這種遊戲,需要極大技巧。
  南孫不禁羨慕起來,離開學校就可以玩瘋狂遊戲,待她數年後畢業,鎖鎖已是九段高手。
  “謝家有一隻豪華遊艇,幾時叫他借出來我們玩。”
  七個月後,她又辭去飛行工作。
  南孫每見鎖鎖一次,就發覺她身上的行頭道具又進一步的考究精致。
  不知從什麽似乎開始,朱鎖鎖已經放棄穿黑白灰以外的顏色,年輕女子穿素淨的顏色反而加添神秘的豔光,她多南孫說,女性到中年反而要選鮮色上身,否則憔悴的臉容加灰禿禿的衣服活像撿破爛的。
  她對這些十分有研究,交的學費也不知有多少。
  開頭認為貂皮最矜貴,做了黑嘉瑪穿,後來又覺得土,扔在櫥角,穿意大利皮革,最後宣布最佳品位是凱絲咪大衣,讓南孫陪她去挑。
  走進精品店,南孫不相信衣服上掛著的標價可以在真實世界中找到顧客。
  然而她親眼看到老老嫩嫩的女性穿插在店堂中,每人雙臂擁霸著一堆新衣,滿臉笑容喜孜孜地往試衣間跑去,夏季試冬裝,冬季試夏裝。
  南孫從來沒見過如此荒謬現象,這些女人,包括鎖鎖在內,視穿新衣為人生至大目的之一,但願她們來生投胎為芭比娃娃,不停地穿換時裝。
  當下鎖鎖愛不釋手地選購了一大堆,南孫坐在沙發上看雜誌等她。
  為著一件晚裝,鎖鎖幾乎與一位中年女士吵將起來,兩人都爭著要,那婦女有薄而且大的嘴唇,並不打算相讓,沙啞的喉嚨發出咕噥聲響向經理抱怨名店快成為小妖怪的世界。
  終於南孫把鎖鎖拉到一旁說:“別忘記敬老。”
  鎖鎖立即慷慨鬆手,並取出金色信用卡掛帳,南孫留意到編號隻得兩個字,顯然不屬於鎖鎖本人所有,當時並不言語。
  出得門來,鎖鎖把其中一包交給南孫,南孫一怔,馬上搖頭。
  “怎麽,不喜歡?”
  “學生哪用得著這種排場。”
  “收下。”
  “我不是不愛華麗的衣裳,隻是人生在世,總還有別的事可做吧。”
  鎖鎖瞪她一眼,“這連我也罵在內了。”
  南孫打量她,“你又自不同。”
  “什麽不同。”
  “你穿上實在好看。”
  鎖鎖樂得摟住她的腰。
  春去秋來,在鎖鎖不停換季當兒,南孫讀完預科課程。
  辦大學入學當日,南孫還記著祖母上一夜說的話,懷恨在心。
  老太太自飯碗中抬起頭來滿懷牢騷地說:“還要讀下去!將來做宰相仍然跟別人姓便宜人均。”
  做父親的連忙打了一個哈哈,“叫女婿入贅好了。”
  祖母仍然不忿,“蔣家就此絕後。”
  南孫隻得閑閑說:“中華民族有無數姓蔣的男丁,有什麽分別呢。”
  誰知祖母忽然摔了筷子動氣就回房間去下了鎖不在出來。
  南孫歎口氣,原以為家長會誇獎幾句,誰知惹來一肚子氣。
  急急同好友訴苦,鎖鎖卻說:“無論做什麽,記得為自己而做,那就毫無怨言。”
  南孫啼笑皆非,表示聽不懂哲學家的話,約好第二天見麵。
  這一陣子,鎖鎖像是比較空閑,暫處無業狀態。
  坐在禮堂中填表格,南孫心中有一分驕傲,終於完成悠悠七載的中學生涯,她清一清喉嚨,裝出成人應有的端莊姿態。
  “錯了。”
  南孫抬起頭。
  “這一項是填你的成績,不是地址。”坐在她身邊的年輕人笑嘻嘻地說。
  南孫低頭一看,果然不錯,她一向沒有填寫表格的天才,不是錯這裏就是錯那裏。
  年輕人說:“我替你拿張新的。”
  他站起來走向講台,南孫見他穿著皺麻的淡色西裝,知道他環境不錯。
  這幾年風氣已轉,家長第一誌願是把孩子往外國送,大學學位反而多了出來,學生層次較為廣泛,什麽階級都有。
  那年輕人回來時說:“我叫章安仁。”
  他順手取過南孫手中的表格,照樣幫她填一張,這無異是掌握了她所有的資料。
  南孫也想過抗議,但一則大家分明是同學,二則他長得不討厭,還有,大堂那麽多女生,他偏偏選中她,使她有點欣喜。
  南孫樂意結識他。
  章安仁填表填到一半,吹一記口哨,“原來是高材生,這麽好的成績,何必留在本市?倫大年年有好幾個獎學金。”他抬起頭來再細細打量她,像是這一次連帶要欣賞南孫的靈魂。
  南孫但笑不語。
  辦手續時她一直跟隨她身後,待做完這一切他問:“蔣南孫,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南孫很客氣地說:“我約了人。”
  章安仁有點失望,隨即說:“我送你去。”
  “不用,我朋友會來接我。”
  章安仁一籌莫展的樣子看著南孫。
  南孫覺得應當給他一點鼓勵,“你不是有我家電話嗎?”
  一言提醒了他,小章露出笑臉。
  南孫走到校門口,小章仍如影隨形,他並不出聲,兩手插在褲袋中,一直隨出來。
  南孫的心跳比平時跳得略快。
  她剛想回頭向他說話,聽得汽車喇叭響,一抬眼,看見鎖鎖坐在一倆開篷車裏,白色車身,紅色皮坐椅,又是朋友借出來的吧,這種朋友,普通人一百年也碰不到一個。
  顯然小章也為這個場麵意外,他看著南孫上車,擺擺手。
  鎖鎖扶一扶太陽眼鏡,“小男生是誰?”
  “剛剛才認識。”
  鎖鎖笑,“大學裏同學,四年功課,四年感情,畢業打好事業基礎,也該結婚了,生下一男一女,白頭偕老,像一篇言情小說。”
  南孫皺起眉頭,“聽一個大綱就悶死人,如此偷工減料的小說,誰要看。”
  “你打算如何修改情節?”
  鎖鎖把車子開得風馳電掣,這種天氣,隨時會下雨,她卻偏冒險在灰紫色天空下開開篷車。
  鎖鎖性格獨特的一麵在小事上泄露出來。
  南孫說:“畢業後非得好好做十年不可。”
  “我憎恨工作。”鎖鎖歎惜。
  “最近幾個月你都沒有上班。”
  “我有新計劃。”
  “騷騷,你真不愁寂寞。”
  “誰說的。”
  “看那些男人的眼睛就知道。”
  “你也發現了那些恐怖的目光,像不像禽獸?簡直想用眼神來脫光女人的衣裳。”
  南孫說:“等到沒人看的時候,哭也來不及。”
  “長得好也有煩惱,漸漸其他優點得不到發揮的機會,完全受淘汰,隻剩下一張麵孔,一副身材,多慘。”
  “無病呻吟。”
  “你沒有試過獨居,你不知道。”
  “那麽多朋友還唱歎十聲,鬼相信。”
  鎖鎖不再追著這個題目發展,“恭喜你了,如願以償。”
  南孫悠然把手枕在腦後,“是。”
  “高興吧?”
  “又可以自在四年。”南孫笑。
  “令尊令堂可好?”
  “家父的為人,你是知道的,最近忙得要命。”
  “在幹什麽?”
  “急急買入還沒有動工的紙上房子,又急急脫手,從中獲利。”
  鎖鎖點點頭,“炒房子。”
  “為啥叫炒?股票黃金,都可以炒來吃的樣子。”
  鎖鎖笑,“這就是中文的精髓了,炒的手勢急而且促,一熟馬上得兜起上碟,稍一遲疑,立即變焦炭,跟做投機生意有許多相似之處。”
  南孫點點頭,“說的也是。”
  “那令尊應當賺到一點。”
  “也一樣焦頭爛額,花的心思不下於人家正經事業,因為利息高,押了東西借了銀行的錢去做,所以相當頭痛。”
  “東方花園的房子不錯,他有沒有動腦筋?”
  “咦,騷騷,你對行情熟得很哇。”
  鎖鎖一笑,“來,吃你心愛的海膽黃。”
  吃完這一頓回家,南孫就接到章安仁的電話。
  南孫下意識也確在等他。
  十九歲也該物色異性朋友了。
  當夜她父親發牢騷:“老張真不是生意經,平日稱兄道弟,要緊關頭他卻來辦公事,一點帶挈都沒有。”
  南孫根本聽不懂,“老張是誰?”
  蔣太太說:“一個建築師。”
  蔣先生拍著大腿說:“東方花園說少有三百個單位,竟一個也拿不出來交給勞朋友,太不夠意思,這回子可看清他為人。”
  南孫忍不住笑了,原來在那人身上撿不到便宜,可以罵那人不仁不義。
  父親瞪女兒一眼,“你笑什麽,益發寵得你不像個樣子。”
  南孫暗暗籲出口氣,父親近日脾氣急躁,大抵身受壓力不少,她情願他舊時模樣,沒出息地好白話,成日遊手好閑。
  蔣太太悄悄說:“這裏麵有老太太的份子,所以他特別緊張。”
  南孫換件衣服便出去。
  她同鎖鎖說:“一過了十八歲,在家就成為吃閑飯的人,誰都嫌我。”
  “你看你,臉皮吹彈得破。”
  女傭斟出咖啡,南孫一呆,又是一項新排場。
  “我下個月搬家,新居比較寬敞,有兩個露台。”
  南孫一聽這話,緩緩呷一口咖啡,很曖昧地說:“騷騷,人在江湖,萬事小心。”
  鎖鎖回味這話,呆了半晌,承認說:“可不是,我竟成為江湖客了。”
  南孫怕開罪她,原想解釋幾句,又怕畫蛇添足,氣氛有點僵。
  “你同小章呢,有沒有進展?”
  “還不是喝茶看戲,比起你來,益發覺得生活似小兒科。”
  “那多好,我從未與同年齡的男生拉過手,看見你那陶醉的樣子,羨煞旁人。”
  南孫連忙收斂笑容,正襟危坐,怕做輕骨頭。
  電話鈴響,鎖鎖去聽。
  她吧聲壓得很低很低,反而有種膩得化不開的感覺。“……當然在家,不然還到哪裏去。有客人在,你好奇,不來看看是誰?”
  似小時候祖母買的麥芽糖,裝在瓷罐裏,用筷子挑出來,繞幾繞,還可以拉得老遠老遠。可惜從來吃不完一整罐,因為螞蟻聞風而來,排著隊上。
  鎖鎖說下去:“……是我同學,不相信?想買東方花園,給兩層有海景的如何,三百平方米那種即可。”
  南孫聽見說到她頭上,不禁深深納罕。
  “還要考慮?唉,算了。”連歎惜聲中都充滿笑意。
  掛了電話又回來讓南孫吃水果,沒說幾句,門鈴一響,進來的是一位中年男子。
  女傭忙稱李先生,可見是熟客。
  但南孫不見鎖鎖站起來招呼他,她自管自蜷縮在沙發中,似一隻貓,隻用兩隻寶光燦爛的眼睛盯住他,嘴角似笑非笑。
  那位李先生自己斟了杯酒,坐下來,與鎖鎖對望,眉來眼去,盡在不言中。
  不知恁地,南孫的麵孔紅起來,她訕訕地說:“我告辭了。”
  李先生站起來,“是蔣小姐吧,騷騷時常提起你。”
  南孫覺得他沒有架子,相貌也威武,於是與他握手。
  “蔣小姐要置業?”
  “呃,是家父……”
  中年人馬上取出張卡片,“請令尊與我聯絡。”
  南孫並不是貪心的人,但也察覺憑這一句話,不知少走幾許冤枉路,少兜幾許無謂的圈子,不及道謝。
  這時鎖鎖才閑閑地問:“有沒有折扣?”
  南孫覺得十二分不好意思,連耳朵都是麻辣辣的想必紅得透明,連忙站起來,再一次告辭。
  李先生卻說:“蔣小姐,我這就走,你們慢慢談,騷騷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他之間開門去了,前後逗留不到十分鍾。
  而鎖鎖從頭到尾以同一姿勢坐在同一位置上,動也沒動過,但南孫卻感覺到室內不知什麽一直在流動,引起人無限遐思。
  過了一陣子,鎖鎖用遙控手摯開了電視。
  熒幕上著名豔星穿著半透明的裙子一邊拋媚眼一邊唱情歌,宣傳新唱片。
  鎖鎖說:“看到沒有,這是李先生現任女朋友。”語氣很平靜。
  那女人已上了年紀,濃妝打扮,露著中年女人應有的胖膀子及粗腰身,她不願節食,瘦了隻有更幹更憔悴,一張臉仍算俏麗。
  年齡到了這種關頭,已不是好看抑或不好看的問題,再美也還給觀者一種折墮的感覺,夠不夠都該金盆洗手,還隱隱約約給人看大腿胸脯幹什麽。露了這麽些年也該覺得涼颼颼的了。
  “你的情敵?”
  鎖鎖隻是笑。
  哪是鎖鎖的對手。
  南孫說:“過了四十歲,我就學母親大人,除了打牌午睡吃燕窩,什麽都不理。”
  “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種福氣。”
  “禍福無門,唯獨人自召。”
  “你看她,”鎖鎖嘴巴呶呶電視,“無路可走,無事可做,無處可退,隻好繼續唱遊。”
  “聽說她有積蓄。”
  “上一代的女人,老放不下空虛的心靈,我們不同,我們鐵石心腸,男人無機可乘。”
  “連戀愛都放棄?”
  鎖鎖避而不答,“昨天十二點半就睡,一直到今早十點三刻才醒,中間沒有做過夢,也沒有醒來,你看,像一顆心已經死亡,除了睡眠,不思其他。”
  聲音中有許多感慨。
  南孫終於告辭。
  她吧李某的卡片擱在書桌上,也沒同父母說起,蔣太太進來看見,問知因由,立即向丈夫去打報告。
  南孫看在眼中,益發可憐母親,多年來她不知什麽叫自尊,卑躬屈膝待主子手指縫間漏些好處出來……一定要經濟獨立,否則簡直沒有資格講其他!
  南孫隨即又為自己的不忿暗暗好笑。
  她父親為一張六公分乘四公分的卡紙大大騷動,又迫不及待地打了電話,電話居然接通,他連聲音都顫抖起來,南孫隻聽他報上姓名後一連串的是是是是,掛上電話,滿麵紅光,額角上泛著油,像是門楣都光彩起來。
  這種怪現象使南孫發呆。
  隻聽得蔣先生一聲“啊哈”,“這下老張可沒話說了吧,哈哈哈哈哈,他再也沒想到我同他老板直接交易!”他用力拍著桌子。
  鎖鎖說過會報答蔣家的。
  蔣先生又道:“李先生同我說,叫我不必下定洋,隻需上去簽一個字,反正一星期後即可脫手賺錢。”他興奮地團團轉,“真有辦法,太令人佩服。”
  南孫不知父親佩服的是地產商李某抑或是小女子朱鎖鎖。
  蔣太太也跟著人逢喜事三分爽的樣子,搭訕地問:“朱小姐是李先生的朋友?”
  忘了,都忘了一年前他們曾經警告女兒,不能再與壞女孩來往。
  壞,也要大大的壞,壞到一流,也是個人物,照樣有人跪著拜。
  南孫感慨到想幹一杯烈酒。
  看樣子鎖鎖在這三年間是孵出頭了。
  她與南孫說:“你明白了吧,我從沒在他手中接過現款,但是他指點我,教我投資,是我自己賺回來的。”
  南孫心中有一個譬喻,不敢說出來,假使有人把六合彩頭獎六個號碼告訴她,她也會拿兩塊錢出來投資,賺它一票。
  蔣氏雄赳赳、氣昂昂地要設宴請朱小姐吃飯,最好她能把李先生也請出來。
  南孫並沒有把這個意思傳達給鎖鎖,隻說她去了歐洲。
  過沒多久,鎖鎖真的偕李某到巴黎度假去了。
  南孫的學生生活乏善足陳。
  章安仁是唯一的清涼劑。這個建築係的男生出身小康,本來同時考取英國一間大學,卻因比他小一歲的弟弟而留下來,把機會讓給他。
  像時下所有有之前的青年,出人頭地是他人生一大目標,名利心重,南孫有時覺得他把得失看得太要緊,但誰也不否認他是個好青年,老太太尤其喜歡他,連帶著對南孫也有點改觀,她現在老愛說:“女孩子命好即可,嫁得好便是命好。”
  最苦惱的是南孫以大學生身份竟沒法與無知老婦人辯駁,盡管有人要,女人嫁兩次三次也總不是正路。
  周末章安仁總來蔣家逗留一會兒。
  冬季,兩人衝了熱巧克力喝,背靠背聽音樂聊天。
  南孫仍然留著一頭長發,編成一條大鬆辮,小章愛把辮梢擱在上唇裝胡髭。
  南孫為這頭發下的心思不可謂少,隔日便洗一次,印象中它從來沒幹透過,因不能用熱風吹,怕折斷。
  幾次想剪短,但章安仁說:“沒有這海藻似的頭發,我就不認得你了。”
  鎖鎖在巴黎拍的照片及兩人中學時留影一齊擱案頭,章安仁眼睛瞄到,便取過看。
  “後麵的公寓房子是她的產業,凱旋門路一號。”南孫指與他看。
  “她真是你的同學?”
  “當然。”
  “這麽有辦法的奇女子不像日常生活可以遇到。”
  “她隻不過比較懂得做生意。”
  “什麽生意?”章安仁聲音有一絲輕蔑。
  南孫覺察到這一點,便不搭腔。
  但小章並沒有停止,“一個年輕女人要弄錢,也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況且她又長得那樣,又叫騷騷這樣的名字。”
  南孫站起來,霍地轉身,堅決地說:“夠了。”
  章安仁大惑不解地抬起頭來。
  “她是我朋友,如果你不喜歡她,我不介意,但別對牢我批評她。”
  “可是我說的都是事實。”
  “男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不得批評女性,免失風度。”
  章安仁見南孫如此決絕,倒是十分意外,一則他人物在甲女麵前挑剔乙女,簡直是恭維,二則他覺得他同南孫已經夠親密,不應有任何人夾在當中,年輕人一時下不了台,便一聲不響站起來離開蔣家。
  在門外被風一吹,章安仁有輕微悔意,他故意逗留一會兒,待南孫追出來挽留他,他好趁勢將她一把摟在懷中,就像電影中那樣。
  但是他等了一刻,南孫並沒有出來,他隻得走開,賭氣去打了一個下午的球。
  球伴中不乏同年齡的女孩子,也都很活潑漂亮,剪了最時髦的發型,穿著最時款的衣裳,但章安仁卻獨獨愛上蔣南孫獨特氣質,她是那種罕有的不自覺長得好的女孩,隨隨便便穿一件麻包呢大衣加條粗布褲,鞋子老似坦克車般笨重,益發顯得人敏感而細致,不著顏色的麵孔有天然的濃眉及長睫,做起功課來像電腦,喜讀愛情小說這一點尤其可愛。
  換句話說,似南孫般尚未被大都會空氣汙染的少女已經不多了。
  一整個下午他都惦念她,早知這麽吃苦,就不該開罪她。
  晚上電視演一個蕩氣回腸的愛情片,章安仁想提醒南孫看,終於忍了下來,他不知這場賭氣可以拖多久,遲早要投降的,但忍得一時是一時。
  熒幕中的女主角對情人說:“……我知有個沙灘,那沙白的耀眼,我帶你去,我帶你去。”
  但她犯了案子,他通知執法人員來把她帶走,他偷偷流淚,音樂奏起,黑人歌手以怨曲的味道唱出“你若要使我哭”。
  章安仁按熄了電燈。
  第二天天氣冷得不屬亞熱帶,他在課室門外看到南孫在等他,頭發毛毛的,大眼惺忪,鼻端紅紅的,雙手戴著他送的真皮紅手套。
  不知恁地,頓時有一股暖流流通他全身,他趨前去,溫柔地握住她的手。
  南孫抬起頭來看著他,“真冷。”她說。
  “冷死人。”章安仁說。
  當日傍晚,小章把南孫帶回家去見父母。
  伯父母很健談,看得出是勢利的,故此頗為喜歡南孫。
  南孫跟著鎖鎖學來一點皮毛,買了大盒名貴手製巧克力送禮,上海人極重視這些細節,她受到特殊待遇。
  小章帶她參觀家裏,“這是我的房間,婚後你可以搬來住,”他開玩笑,“要是不滿意,我搬到你家也一樣,要不,叫雙方父母各投資一半,我們組織小家庭。”
  南孫但笑不語。
  他們確實成了一對,南孫一直沒有其他男朋友。
  鎖鎖在凱旋門路一號住了很久很久,初春才回來,她同李氏的關係,已經很公開,小報與一些雜誌都渲染得很利害,聽說開會的時候,李氏把她帶在身邊,令一些年高德劭的董事非常不滿,頻頻抗議,怨聲載道。
  每次讀到這種新聞,南孫總是大笑一場,樂不可支,覺得好友似一枝曼陀羅。
  至於她自己,已立定主意要做一棵樹。
  鎖鎖新家裝修完竣,南孫上去參觀,一桌一椅,燈飾窗簾,都是精心選購,甚至門上一到防盜鏈,都係出名門,別出心裁。
  非常非常豪華瑰麗,年輕如鎖鎖這樣的女主人簡直擔當不起。
  她穿著發白的粗布褲,舊襯衫,躺在織錦沙發上,鬈發幾乎垂到地上,臉容無聊,南孫趁這種強烈的對比替她拍下照片,許多刊物爭著采用。
  鎖鎖看上去並不見得特別開心。
  自水晶瓶子斟出琥珀色的酒,她緩緩呷飲。
  樓下停著巨型房車,穿製服的司機侍侯。家中用著名廚,每天吃飯前研究菜單。
  南孫卻懷念區家尾房黝暗中傳來的麵包香。
  她沒有同鎖鎖說起這些,也許她愛聽,也許她不愛,誰知道,她決定不冒這個險。
  沒多久,南孫遇到生活中第一件棘手事。
  係裏來了一名新講師,女性,年紀比她的學生大不了多少,照南孫的看法,一瞧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燈:皮膚曬得黑黑,額角油油,單眼皮眼睛自有一股媚態,有種外國人最喜歡這種東方風味,加上她打扮另有一功,一時穿大襟寬身長袍,又一時係沙龍裙,引得大學裏老中青三代不少洋人盡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但是她卻偏偏似看中了章安仁。
  若說南孫是好吃果子,那是騙人的,她也是被寵壞了的孩子,別人的卷子交出去,拿個乙等,她向同學借來抄一遍,反而拿甲等,這其中有什麽巧妙,南孫自然不會公開,她有她的法子。
  如今歐陽小姐偏偏是她的講師,那女人不把她放在眼內,量南孫也不敢動彈,公開地約章安仁課餘去打網球。
  南孫覺得一口氣難以下咽。
  這樣下去,死忍死忍,難保不生癌。
  而章安仁,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約他三次,他居然也肯去一次。
  南孫含蓄地諷刺過他一次,他卻說:“總要敷衍敷衍,到底是老師。”
  “她不是你那一係的人。”
  “他們時常在一起通消息的,對了,你別多心,真奇怪,我與珍妮伊利莎白她們在一起玩,你又不鬧。”她們是他的表姐妹。
  章安仁不知道其中訣竅,這裏麵有別瞄頭的成分,年輕人最著緊這個。
  南孫同鎖鎖說:“你看你看,我眼眉毛給人剃光光。”
  鎖鎖笑得前仰後合,“啊,蔣南孫,我實在愛你。”
  “你不知道,不是我小器,那女人掌握我的英國文學卷子,現在無論我寫什麽,丙減,人家抄我的功課,甲加,這樣下去,我升不了級。”
  “那麽,叫章安仁跟她回家。”
  “我不相信你!”
  鎖鎖說:“她隻是一個小小講師。”
  南孫心一動,她說得對。
  “擒賊擒王。”
  一言提醒了南孫,歐陽的老板是羅布臣,羅布臣還有上司,這上司的鼎爺是係主任張良棟教授。
  張良棟非常精明,係中每個學生都認得,特別是蔣南孫。
  最後一次見麵在禮堂,中文係邀請金庸來演講,各派各係的老師學生慕名而來,傾巢而出,擠得禮堂水泄不通,為免觸犯消防條例,一部分人隻得站在門口聽,而不能看,南孫就是其中一名。
  站累了,她往後靠,那人也大方地借出一邊臂膀,南孫手裏拿著一套射雕,本來想叫講者簽名,現在恐怕要失望,怎麽擠得過人牆呢?
  她歎一口氣。
  這時她聽到身後有人說:“交給我。”
  南孫轉過頭去,才發覺那人是張良棟教授,她立時漲紅了臉,但把握機會,把書交給他。
  他笑笑:“半小時後,在這裏原位等你。”
  他向講台走去,學生認得是張教授,紛紛讓路。
  南孫想:那個時候可以,為什麽現在不可以?
  他已經那麽明顯地表露過好感。
  半小時後演講結束,人群散去,南孫才等了一會兒,就看到張教授出來,她接過書,忙不迭翻到扉頁,看到她所崇拜的作家清臒的書法,還具有上款。
  南孫歡呼,抬起頭。
  她接觸到張良棟含蓄但相當熱烈的目光,不禁一呆,匆匆道謝,轉身離去。
  隻聽得鎖鎖笑;“想通了?”
  南孫點點頭。
  鎖鎖說:“我不大喜歡章安仁,我覺得你要在他手裏吃虧。”
  南孫詫異,“你怕我應付不來?”
  “不是小覷你,”鎖鎖說,“你與我不同,我……已經習慣了。”
  這話說得隱約,又有點心酸,南孫聽了便不響。
  “把章安仁讓出去算了,省多少事,他這個人,又與你學業跟生活一點影響都沒有。”鎖鎖語氣意興闌珊。
  南孫不是不想息事寧人,隻是已經來不及了,歐陽小姐接二連三打擊她的功課,羅布臣皺著眉頭接見她,第一句便是“你本來是個好學生……”南孫氣得發起抖來,直接走到三樓張教授的房間去。
  不,她同秘書小姐說,她沒有預約,但他相信張教授會得見她。
  估計得沒有錯,張良棟親自出迎出來,南孫微笑。
  他們坐下,張教授問:“你找我,有什麽事?”
  南孫輕描淡寫地說:“啊,我來看看你。”
  張良棟一呆,一邊耳朵忽然微微發麻,那感覺卻無比舒暢。
  他是個苦學出身的學者,今年已有五十二歲,妻子與他同年,看上去也就像老太太,他已有多年沒有聽過秀麗的少女說出如此溫情含蓄別有用意的話,雖然是正人君子,應憐惜自身而有點辛酸,故此竟輕佻起來。
  他俏皮地說:“那應當早些。”
  “現在正是吃茶時分。”南孫抬起清晰的大眼睛。
  張教授忙命女秘書送茶進來。
  他們開頭是談文學,漸漸聊到功課,南孫自書包中取出不公平給分的卷子,送到他麵前,說到激動處,眼眶有點紅。
  張良棟心中明白,這些是非實在稀鬆平常,不過是兩個年少氣盛的女孩子,互相要對方好看的故事,但不知恁地,他卻允許南孫講下去。
  因為她漂亮,是,因為她可愛,也是,他根本不可能在她身上得到什麽便宜,他也沒打算這樣做。為她,把係裏講師調走,也太小題大做,並且惹人議論,照規矩,他應當公事公辦,把責任客客氣氣推給手下,拍拍手把學生送出去。
  但是他沒有。
  張良棟看著南孫的小麵孔,思想飛得老遠老遠,那年他十六歲,家裏要把他送到上海去寄宿讀書,他同小女朋友道別時,她就是這個表情這個聲音。
  戰爭爆發,他以後都沒有再見過她,他沒想到數十年後會在華南一間大學裏與她相遇,她們長得一個印子似的。
  南孫終於統統說完了。
  張良棟輕輕問:“你是個會得保守秘密的人嗎?”
  南孫知道有眉目了,她點點頭。
  張良棟微笑,“你可以回去了。”
  南孫來的時候一鼓作氣,完全沒想到後果結局,此刻反而怔住,慢慢開始感動,她根本無權貿貿然走進來要張良棟替她出氣,使他為難,他要是做不到,顯得一點能耐沒有,真為她去做,又擔幹係。
  張良棟心裏想的又是另一樣,這個漂亮的女學生前來申訴她心中的委屈,是信任他,輕而易舉的一件事,博得美麗少女一笑,確是值得。
  這是他表露權利的一個好機會,何必做一個聖人,並且,一間小大學的文科教授,有多少這樣的機會呢,教學生涯,寂寞透頂。
  “南孫,你要找我聊天,隨時歡迎。”
  “謝謝你。”
  “不送。”
  南孫離開他的書房,趾高氣揚地回家去。
  公路車轉彎抹角地向山下駕駛去,節奏使用盡了精力的南孫渴睡,朦朦朧朧之間,她聽到一個極細極細的聲音鑽進耳朵,說:“你這樣,同朱騷騷有什麽分別呢?”
  如五雷轟頂,南孫驚醒,背脊一身冷汗,這是她良知的聲音,來向她報夢。
  南孫隨即同良知說:“有幾個女子,可以說她一生中未曾用一個笑一個眼色來換過她所要的東西?”
  良知沒有回答。
  南孫又說:“是,我同鎖鎖是沒有分別,或有,那是我會比她更加厲害。”
  她交疊起雙手,抱在胸前,勇敢地冷笑。
  笑完之後,有點失落,有點疲倦,原來一切事情,都是這樣開始的,南孫覺得並沒有什麽不好,並不是太難。她再次閉上眼睛,直至公路車駛抵家門。
  上車的時候,她是蔣南孫,下車的時候,她也是蔣南孫,但是有什麽已經碎掉,她心中知道。
  三個星期後,南孫與歐陽小姐之間的戰爭結束。
  歐陽的合同屆滿,係主任不推薦續約,親筆撰寫一個簡短的報告遞上去,歐陽變相被革除職位。
  她不過二十七八年紀,從未防過萬一,平地一聲雷,震得整個人呆掉,忙托羅布臣等人去探聽兼夾設法挽回,卻是木已成舟,一點辦法也沒有,隻得大哭一場,卷鋪蓋,離開宿舍,結束一學期的風光,並不知死在誰的手上。
  南孫大將風度在這個時候現出來,講得出做得到,嘴巴密封,隻字不漏,連章安仁都蒙在鼓裏。
  既然打勝了仗,目的達到,就無謂再去踐踏失敗者。
  有人搞了一個歡送會。
  南孫發覺所有人都在,張良棟居然笑吟吟地與歐陽話別,歐陽不敢不強顏歡笑敷衍他。
  殘忍、冷酷、虛偽,身為凶手,南孫渾身顫抖,殺人自衛,或可原諒,強逼身上中刀的犧牲者娛樂大眾這一層,可否赦免?實在有礙觀瞻。
  南孫永遠永遠記得歐陽小姐的笑臉,因為她比哭還難看。
  這件事情之後,南孫那份少女的天真蕩然無存。
  夏季。
  鎖鎖邀南孫出海。
  公眾碼頭上停著隻長約一百米的白色遊艇,鎖鎖伸手招南孫,“這邊,這邊。”
  朱鎖鎖穿件渾身是碎縫的衣裳,像是被暴徒用刀片劃破,南孫才要取笑幾句,一眼看到船身漆著“騷騷”兩字,大樂。
  這是她的傑作,今日獲公開發表,即使隻是兩個字,也不禁歡呼一聲。
  水手接她上船。
  南孫看到李先生坐在艙裏,白衣白褲,戴副墨鏡,手中拿著杯桃紅色飲料,正朝她們微笑。
  鎖鎖瞄他一眼,“要是周末,人家是沒有空的,那是家庭日。”
  南孫覺得有點肉麻,但李先生卻聽得舒服透頂,他嗬嗬嗬似聖誕老人般笑起來。
  蠻貼切的,他作風也似聖誕老人。
  這麽大一艘船,以私人命名,也不怕人非議,由此也可見騷騷受寵到什麽地步。
  “他本來把船叫恒昌號,難聽死了,關我什麽事,才不要它。”
  適才那一招叫假吃醋,現在這招叫真發嗲。
  李先生站起來,吩咐水手開船,輕輕搭住鎖鎖的腰,問她:“不怕蔣小姐笑你?”
  鎖鎖笑說:“南孫幫我還來不及呢。”
  李先生問:“蔣小姐今年要畢業了吧?”
  “明年。”
  鎖鎖卻又來打岔,“有怎麽樣呢,又不是想替人家找個優差。”
  在鎖鎖的世界裏,每個人都沒頭沒腦,無名無姓,個個是“人家”,偏偏這些人家都與她有親密關係,十分刺激。
  “功課很繁重吧?”
  鎖鎖又說:“不相信人家有高貴的朋友還是恁的,忙不迭打聽,一會兒,說不定還要南孫背書。”
  南孫忍不住笑出來。
  李先生言若有撼,“你看看她。”
  鎖鎖懶洋洋脫下那件破衣裳,露出一身泳裝,那樣的皮膚,那樣的身段,不要說在東方首屈一指,簡直世界性水準。
  李某十分滿意,幸虧目光如欣賞一件藝術品,不至淪為猥瑣。
  “你們女孩子慢慢談。”他回到艙下。
  戴他走了,鎖鎖才說:“他去午睡,我們自己玩。”
  南孫不敢好奇,乖乖躺甲板曬太陽。
  “你同章安仁進展如何?”
  “就是他了吧。”
  鎖鎖看她一眼,“不需要再看看?”
  南孫隻是笑。
  鎖鎖歎口氣,“老太太好嗎?”
  “托賴,不錯。”
  “聽說令尊大人在買賣樓宇上頗有斬獲。”
  “哎,他都快成為專業經紀了,一轉手便賺它十元八塊,要買李氏名下的公寓,都來找他。”
  鎖鎖說:“叫他小心點。”
  “不用吧,人總要找地方住,比抓別的貨安全得多,本市旺地有限。”
  鎖鎖向船艙呶一呶嘴,“我聽他說,氣球脹到一個地步,總會爆開來。”
  “啊,那我跟父親說一說。”
  鎖鎖低頭,“你我要過二十一歲生日了。”
  “真沒想到我們也會到二十一歲,時間過得太快,很不甘心。”
  “他們說過了三十,情況一發不可收拾,像骨牌一張張接著倒下,年年貶值,”鎖鎖黯然,“我們的好時光,不過這麽多。”
  “啐啐啐,二十一歲就怕老,怕到幾時去?”
  “你不同,你有本事,學問不會老,而我,”她伸出大腿,擰一擰,“皮肉一鬆,就完蛋。”
  南孫白她一眼,“財產呢,財產也會老嗎?”
  鎖鎖笑了,取過草帽,遮住眼睛。
  “李先生對你那麽好,你為什麽不跟他做生意,或是學一門本事,將來就更有保障。”
  “小姐,你都不知道做一件事要花多少時間心血,我已經懶慣,早上七點鍾實在爬不起來。”
  “我不相信,你功課一直比我好。”
  鎖鎖笑,“那是多年前的事,掙紮到中學畢業,虧你們一家。”
  “你看你,說起這種話來了。”
  這時候李先生走到甲板來,“騷騷,公司有急事找我,我乘快艇到遊艇會上岸,你們好好玩。”
  南孫極識趣:“我們也曬夠了,改天再出來,不如一起回去。”
  鎖鎖說:“他常常是這樣,別理他。”
  李先生笑,“不理我,嗯?”伸手擰擰鎖鎖麵頰。
  他落快艇坐好,一枝箭似地去了。
  這時海灣已經聚集了若幹遊艇,有人把音響設備開得震天價響,紅男綠女在甲板上扭舞。
  南孫眯起眼睛用手遮住太陽看過去。
  “這一看他就要更得意了。”鎖鎖說。
  南孫好奇,“誰?”
  “你也認識。”
  “才怪,我的朋友都住岸上,腳踏實地。”
  “謝宏祖。”
  南孫搜索枯腸,才想起有這麽一個人,連忙吐吐舌頭,“他還在追你?”
  鎖鎖但笑不語。
  乖乖不得了,去了老的,又來小的,南孫倒是想看她老友如何應付。
  隻見那邊船上有一個曬得金棕的青年自船舷躍下,奮力遊過來。
  “別睬他,正牌人來瘋。”
  南孫看著他乘風破浪而來,“他不認識李先生?”
  鎖鎖沒有回答。
  “他不怕?”
  這時謝宏祖已經抓著騷騷號的浮梯,一躍而上。
  鎖鎖坐在藤沙發上,視若無睹。
  謝小生向南孫點點頭,露露雪白整齊的牙齒。
  南孫有點緊張,這樣的場麵不是每天可以遇見,喜讀愛情小說的她立誌要看好戲。
  隻聽得鎖鎖問;“你不怕?”
  小生反問:“我怕誰?”
  鎖鎖懶洋洋:“你老子。”
  “他。”謝宏祖有點僵。
  “可不就是他,他一生氣,你的林寶基尼,你的董事銜頭,你的白金信用卡,統統泡湯,我是你,怕得發抖,怕得下跪。”
  謝宏祖臉上一陣青一陣藍。
  過了一會兒,他說:“誰叫我愛上了你。”
  聽到這句話,南孫一呆。
  鎖鎖前仰後合嘻嘻哈哈笑起來,像是聽到什麽最好笑的大笑話一樣。
  南孫受了感染,一方麵也壓根兒不相信謝宏祖這樣的人除了自身還肯愛別人,忍不住也微笑。
  謝宏祖急了,“我們即時可以到美國去結婚。”
  噫,南孫想,說到結婚,可真有點可愛了,不禁對他細細打量。
  小謝的賣相無瑕可擊,又會得玩,又有時間玩,但是朱鎖鎖人未老心已老,當下她縮一縮肩膀,皺一皺鼻子,“你不怕,我怕。”
  “你怕李老頭。”
  “宏祖,你認識我在先,你有過你的機會,去吧。”說罷她複用大草帽遮住臉,不再睬他。
  南孫也坐下,學著鎖鎖的樣子。
  過半晌,她們聽見“撲通”一聲,是謝宏祖回到海裏去。
  鎖鎖長歎一聲。
  “他有誠意。”南孫說。
  “那是不夠的,況且,瑪琳趙在那裏等他呢。”
  “是名媛嗎,比起你如何?”
  “我?我所擁有的一針一線,由我自己賺取,人家一切來自世襲,你說一樣不一樣。”
  “多多少少,要憑自己力氣爭取。”
  “是,但你們或多或少,總有個底,至少晚上睡在父母身邊,我,要一片一片從碎屑開始收集,個中滋味,不說也罷。”
  南孫黯然。
  太陽下山,船往回駛,鎖鎖站在船尾,手捧著新鮮椰子汁喝,長發披在肩上,糾纏不清地飛揚,泳衣隻遮住十分之一皮膚,渾身輪廓在夕陽下捆著一道金邊,南孫連忙取過照相機,替她拍下一卷底片。
  照片衝出來,美則美矣,明豔不足,憂鬱有餘。
  南孫把照片放在書桌上。
  蔣太太看見說:“好久沒來我們家了,你父親幾次三番想送個禮,都不知什麽才適合,想必任何奇珍異物都有了。難得你每年生日,她還差人送東西來,且都名貴。”
  南孫笑,“有不大有記性,今年的耳環與前年那副一模一樣,都是卡蒂亞藍寶石。”
  “隻是她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勸勸她,叫她學一門技術。”
  “二十一歲才學唱歌跳舞已經晚了。”
  母女談得正開心,門鈴一響,進來的是章安仁,臉帶怒意,非比尋常。
  “南孫,我有話同你說。”
  蔣太太隻得遷就未來快婿,避了出去。
  南孫說:“什麽事,麵如玄壇。”
  章安仁劈頭問:“你有沒有聽說這個謠言?”
  南孫心頭一驚,強作鎮定,“什麽事?”
  “他們說張某為你開除歐陽。”
  南孫怔怔坐下。
  “我不相信,同他們大吵一頓,”章安仁怒不可抑,“這種人太不負責任,隨便指一個女同學,說她同教授有曖昧關係,難道我們還找張良棟去澄清不成!”
  南孫不動聲色,“前年是醫科周玲玲,去年是化工錢馬利,今年輪到英文蔣南孫。”
  章安仁一想,麵色稍霽。
  南孫噓出一口氣,“幸虧有男朋友,否則沒有人證。”
  章安仁一想,“這倒是,我知道你晚晚在家。”
  “在家,不見得,“南孫哈哈笑起來,”反正你知道我在哪裏就行了。”
  章安仁的煩惱來得快也去得快,拉起南孫,“我訂了場地,打球去。”
  南孫於翌年畢業,成績平平。
  朱鎖鎖為她開一個舞會。
  “為你,也為我。”鎖鎖隨即又加一句,“我倆同年出生,不過你二十二歲,我二十歲。”說完十分欣賞自己的幽默感,做個鬼臉。
  當夜她穿一條鮮紅絲絨低胸晚裝裙子,那件衣裳不知給什麽撐著,沒有帶子,殼子似顫巍巍地站著,觀者心驚肉跳,她胖了一點,胸位更像騎樓般凸出,一到腰身卻驟然削攏,十分纖細,裙身繃緊,隻到膝頭,黑色釘水鑽絲襪閃閃發光,配一雙九公分高跟紅鞋兒。
  章安仁的目光不想離開朱鎖鎖。
  南孫歎口氣,傳說中的蜘蛛精,男性哪裏敵得過這樣的萬有引力。
  侍者開出克魯格香檳,鎖鎖同南孫碰杯,“友誼萬歲!”
  兩人幹杯。
  鎖鎖對章安仁說:“好好陪南孫玩一個晚上,交給你了。”
  小章看著她走開,同南孫說:“我不喜歡她那個型,但必須承認,這是女人中之女人。”
  南孫點點頭。
  鎖鎖雪白豐碩的肌膚令人心跳。
  “念書時她已是這個樣子?”
  南孫沒有回答,她記得鎖鎖那時比較黃瘦,但早是個美少女。
  她的李先生到十點半才來,鎖鎖正在跳舞。
  南孫迎上去代為招呼,他同她客套數句,然後其他人一樣,站在一旁欣賞。
  見過鎖鎖舞姿,才知道什麽叫活色生香,女人目光是驚異羨慕的,也許還略帶妒意,男性卻被她的熱烈帶動得瘋狂起來。
  南孫說:“我去叫她。”
  “且慢。”
  南孫看著他。
  “蔣小姐,我想同你說幾句話。”
  南孫打一個突,跟著他離開熱鬧的舞池,到閣樓小酒吧坐下。
  李先生叫一杯礦泉水給南孫,他自己喝白蘭地。
  他問:“鎖鎖隻得你一個親人?”
  南孫點一點頭。
  李先生歎口氣,隔一會兒他說:“她就要結婚。”
  南孫一怔,“同你?”
  “同我是沒有可能的事。”李先生說得很簡單。
  “那同誰?”
  “我不知道。”
  南孫忍不住喝盡杯裏的水。
  這是老手段了,要不結婚要不分手,使在李先生這樣精明能幹、老奸巨滑的人身上,一點作用也沒有。
  鎖鎖打什麽主意。
  “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請你告訴她,我不會虧待她,但結婚是另外一回事,我的長孫都快進大學了,我得替家人留個麵子,要不維持現狀,要不即時分手,迫不得已,我隻好放棄她。”
  南孫默默地看著空杯。
  “拜托你,蔣小姐。”
  “我會同她說。”
  原以為他把話說完,就會下去找鎖鎖,但他仍坐著。
  南孫聽見他說:“蔣小姐,有幾個臭錢的糟老頭子,居然愛上小女孩子,你一定覺得好笑吧?”聲音略帶辛酸。
  南孫有話照說,答道:“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李仿佛有點意外,抬起眼睛來。
  “我隻知道你把她照顧得非常好,愛屋及烏,連帶她的朋友你也看顧,她很幸運。”
  老李略感寬慰,長長歎一口氣,“你與鎖鎖都極之懂事。”
  南孫說:“年齡不是問題,據我們所知,李夫人在美國臥病已經近十載,你為什麽不同鎖鎖結婚?”
  “沒有這麽簡單。”
  “但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年紀小,不懂得場麵上有許多技術性問題無法解決。”
  “那是因為李夫人娘家於恒昌地產有控股權吧?”
  李詫異,覺得他小覷了這位小姑娘。
  “放棄一切,李先生,你已富甲一方,不如退休與鎖鎖到世外桃源結婚。”
  他失笑,“真是孩子話,李某退休之後,同一般老年人有什麽不同?朱鎖鎖三個月就會踢開他。”
  與其冒這樣的險,他不如做回他自己,美麗的女孩子,總還可以找到,他不是不願意犧牲,隻是上了年紀的男人,扔開尊嚴身份,一文不值。
  南孫黯然,知道他們的緣分已盡。
  “我隻怕鎖鎖會落在壞人手裏。”
  南孫說:“我也擔心。”
  “你替我看著她一點,”李先生苦澀地說,“莫說我喜歡她,就算不,也萬萬不能看著我的人淪落。”
  “是。”
  他站起來,“我走了。”
  南孫在他後麵送。
  走到門口,他轉過頭來,“對了,兩國在明年年中要談判,令尊手上的東西最好先放掉看看風頭。”
  南孫低低地說:“謝謝你。”
  “再見。”
  他沒有回頭,那樣的男人是不會回頭的。
  南孫回到舞池,音樂轉慢,她看到朱鎖鎖同一個高大的年輕人在跳貼麵舞,兩個身軀之間看不到空隙。
  那人,是謝宏祖。
  一切話都是多餘的,說了也是白說。
  鎖鎖早已心中有數,她應當知道她在做什麽。
  舞會到清晨散。
  鎖鎖跟南孫回蔣宅,兩人都支開男伴。
  老人家正憇睡,晨曦中她們在老式寬敞的廚房喝咖啡。
  鎖鎖臉上脂粉脫掉大半,到底還年輕,看上去反而清秀。
  她解掉晚裝,踢去高跟鞋,披著南孫的浴袍。
  “不問為什麽?”
  南孫反問:“有什麽好問?'
  鎖鎖笑,“仍然愛我?”
  “永遠愛你。”
  鎖鎖站起來,與南孫擁抱在一起。
  過半晌她說:“我要結婚了。”
  “我知道。”
  “同謝宏祖。”
  “談好條件沒有?”
  “見過他老子,答應撥一間衛星公司出來給他打理。”
  南孫意外,條件這麽理想?
  鎖鎖輕輕說:“他同家裏大吵出走,躲在紐約,找到他時,醉酒潦倒,要他回來,唯一條件是同朱鎖鎖在一起。”
  南孫明白了。
  “會長久嗎?”
  “世上沒有永遠的事,一頓飽餐也不過隻能維持三兩個小時,生命不過數十年的事。”
  “你的口氣似四十歲中年婦人。”
  “或許還不止那麽大,我的一年,抵得過人家三年。”
  “祝福你。”
  “南孫,謝謝。”
  她走了。
  衣物留在蔣家,反正也不會再穿,南孫小心翼翼地把那件華服用軟紙包起來,連同鞋子放在衣櫃下格。
  她微笑,二十年後,才還給鎖鎖,她蔣了,當有一番唏噓。
  過幾日,蔣先生看著早報,忽然跳起來,“哎喲,朱鎖鎖結婚了。”
  蔣太太連忙問:“哪裏,給我看看。”
  “不是同李先生。”
  “誰,是誰?”蔣太太追究。
  南孫微笑。
  “船業巨子的公子謝宏祖。”
  “怎麽不請咱們?”
  “人家在美國結的婚。”
  蔣太太“啊”的一聲,“回來一樣要設宴的,是不是,南孫?”
  “我不清楚。”
  蔣先生大大好奇,“南孫,你可見過這個謝宏祖?”
  “見過。”
  “奇怪,李先生怎麽說?”
  南孫突然想起來,“對了,他說要放。”
  蔣先生一呆,“放,放掉朱小姐?”
  “不不不,放掉房子。”
  “價錢日日升,不是放的時候吧?”蔣先生猶疑。
  蔣太太問:“當真是李某親口說放?”
  南孫點點頭。
  “嗯,莫非有什麽事?”
  “他們有錢人多疑,走著瞧也是了,年底賺一票才放,不然還不夠付貸款利息。”
  蔣太太咕嘰,“最狠是銀行,合法放印子鈿,儂講厲害勿厲害。”
  南孫取過報紙,看到鎖鎖結婚照片,背景是一所洋房的後花園,他們舉行露天茶會,新娘子婚紗被風拂起,正伸手去按住,姿態若畫中人,美若天仙。
  蔣太太擔心,“那公子哥兒,會有真心?”
  但普通人的憂慮是多餘的,鎖鎖一直知道她在做什麽,除非途中出了紕漏,不過要她真心愛一個人,似乎不大有可能,南孫十分放心。
  蔣先生說:“有機會問問朱小姐,謝家哪隻股票可值得買?”
  一本正經地希望得到內幕消息。
  南孫不置可否,隻是笑。
  她開始到一間外國人開的公關及宣傳公司任職,主任是個金發金須約有五十多歲的外國老頭。
  也許不應盡怪老外,也許女同胞應檢討一下態度,是什麽使白種老頭以為黃種女身上隨時隨地有便宜可揀。
  一身汗騷臭,毛衣上都是蛀蟲洞,有事沒事,把胖肚子靠近年紀輕的異性下屬,大大聲說:“Nay Ho Ma?”
  專注工作的南孫好幾次被他嚇得跳起來,他便得意地嘻嘻笑。
  她聽見男同事叫他豬玀。
  大學可沒有教女學生如何應付這種人,不過有幾位小姐還當享受,嘻嘻哈哈同老頭鬧個不亦樂乎。
  南孫懷疑自己是太過迂腐了。
  三個月下來,南孫便發覺荒山野嶺淒慘不堪的吃重功夫全派給她,愛笑的女同事全體在城內參加酒會看時裝表演。
  她也樂得清淨,有公司車乘公司車,不然用公共交通工具。三個月下來,皮膚曬黑,腳底生繭。
  愛走捷徑的蔣先生埋怨:“去跟朱小姐說一聲,不就解決一切。”
  南孫看著鏡中又黑又瘦的形象,信念開始動搖。
  一方麵章安仁進了親戚開的建築公司做事,天天朝九晚五,做得心浮氣躁,日日喝西洋參泡茶,還長了一臉皰皰。
  南孫不好也不敢向他訴苦,況且他也有一肚子苦水無法下咽。
  祖母嘮叨:“這年頭,女孩子在家要養到三十歲。”語氣中充滿驚駭怨懟。
  南孫母女倆低了頭。
  南孫很受打擊,原以為學堂出來便取到世界之匙,誰知門兒都沒有。
  蔣太太勸道;“老太太一直是那個樣子,你不必多心。”
  “現在我是大人了,她多少得給我留點麵子,比不得以前年紀小,幽默感豐富。”
  蔣太太想一想:“你可以要搬出去住?”
  “你肯?”
  “現在流行,幾個牌搭子的女兒都在外頭置了小型公寓。”
  “我不舍得家裏。”
  蔣太太笑:“到底好吃好住,是不是?”
  “在外頭凡事得親力親為,再說,現在下了班連看電視的力氣都沒有。”
  “祖母年近古稀,遷就她也不為過。”
  “媽,你那忍功,真一等一。”
  “退一步想,我的命也不差了,嫁了能幹的丈夫,不一定見得到他,你看朱小姐以前的朋友李先生就明白了,不嫁人,像你阿姨,狀若瀟灑,心實苦澀,日子也難過,人生沒有十全十美。”
  “阿姨好幾年沒回來。”
  “你要不要去看她?”
  “她現在在哪裏?”
  “倫敦,”蔣太太說,“去散散心也好,回來換個工作。”她願意替女兒付旅費。
  南孫原想同小章一起去,他正在拚勁,哪裏肯走,南孫隻得辭去工作,單身上路。
  主任巴不得她出此一著,喜氣洋洋地收下辭職信,老板反而客氣地挽留幾句。
  比較談得來的同事說:“南孫,你不應這麽快放棄,金毛豬的合同快滿了,同他鬥一鬥也好。”
  南孫笑,同他,在這個小地方?別開玩笑了,省點力氣,正經做事。
  另一位歎口氣說:“南孫這一走,倒提醒我也該留意一下,此處真正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南孫一聽,隻覺傳神,大笑起來。
  她收拾一下,就獨自飛到歐洲去。
  這次看到阿姨,覺得她老了。
  眼角與嘴邊多皺紋,脖子也鬆垮垮,幸虧神清氣朗,無比瀟灑,穿猄皮衣褲,一見南孫,便同她擁抱。
  “行李呢?”
  “啥子行李,就這個包包。”
  “噫,你倒像我。”
  “求之不得。”
  姨甥兩人之投機,出乎意料。
  阿姨住在近郊,離城三十分鍾車,她有一部極舊但狀況仍佳的勞斯魅影,不用司機,自己開,十分別致趣怪。
  南孫住得不想回家。
  微雨的春天,她們領小梗犬到附近公園散步。
  小狗叫奇勒堅,超人在地球上用的名字。
  它一走走脫,南孫叫它,引人側目。
  途人牽著條大丹狗,體積比奇勒堅大二十倍,南孫注意到它的主人是個英俊的年輕人。
  他站著不走,白衣藍布褲球鞋,小徑左右兩邊恰是櫻花樹,剛下過雨,粉紅色花瓣迎風紛紛飄下,落在他頭上肩上腳下。
  南孫肯定他在等她同他打招呼。
  她也心念一動,但想到家中的章安仁,按捺下來。
  此情此景,卻使她永誌不忘。
  他等了一刻,與大丹狗走了。
  阿姨在長凳坐下,說;“可以與他打一個招呼。”
  南孫低頭訕笑。
  “原來骨子裏畏羞?”
  “他太美了,令我自卑。”
  阿姨便不再說什麽。
  回程中,南孫忽然聞到麵包香,一陣茫然,身不由主地追隨香味而去,跟著憶起前塵往事,想到少女時代已逝去不返,不禁站在麵包店外發呆。
  阿姨買了兩個剛出爐的麵包,笑說:“南孫,你仿佛滿懷心事。”
  “真想留下來。”
  “也好,我也想找個伴。”
  “阿姨,照說你這樣的條件,若非太過挑剔,在外國找個人,實在不難。”
  阿姨隻是笑。
  晚上,她同南孫說:“略受挫折,不必氣餒,繼續鬥爭。”
  南孫忍不住說:“阿姨,你記得我朋友朱鎖鎖?”
  阿姨點點頭。
  “一直我都以為隻要肯,每個女孩子都做得到,我錯了,每一行都有狀元,可惜到如今還不知道自己屬於哪一行。”
  阿姨亦不語。
  南孫沒想到這一住竟幾個星期。
  小章打過電話來,簡單的問候,叫她玩開心點。
  告別的時候,阿姨告訴南孫,隨時歡迎她。
  南孫本來一到埠便要找鎖鎖,被好友捷足先登。
  “你到哪兒去了,我到處找你,小謝公司等著用人,亂成一團,全靠你了。”
  存心幫人,原不待人開口。
  鎖鎖怕南孫多心,薪水出得並不比別家高,隻是附帶一個優厚條件,免費供應宿舍,設備俱全。
  南孫這時候樂得搬出去。
  向祖母道別,老人家正午睡,背著南孫,唔了一聲,算數。
  貨真價實,她是蔣家生命之源,南孫體內遺傳了她不少因子細胞,但在這一刻,南孫隻想躲的遠遠。
  掘一個洞,藏起來,勤力修煉,秘密練兵,待有朝一日,破土而出,非得像十七年蟬那樣,混著桂花香,大鳴大放,路人皆知。
  南孫懷著這樣憤怒的心情離開。
  鎖鎖親自來接她,坐一輛黑色林墾,司機及女傭幫南孫接過簡單行李。
  她們兩人坐在後座。
  一到玻璃把前後座隔開,下人聽不到她們的談話,鎖鎖嚴肅地說:“這份工作,是真的要做的。”
  南孫咬咬牙,“我知道。”
  鎖鎖滿意地點頭,“你勢必要為我爭口氣,做到收支平衡。”
  她仿佛有點倦,笑著伸個懶腰。
  南孫注意到,“你……”
  鎖鎖點點頭,“三個月了。”
  南孫一時沒想到,隻是怔怔的,沒作出適當反應。
  “你快做阿姨了。”
  南孫把手伸過去,放在鎖鎖的小腹上,沒想到有這一天,有一刹那的激動。
  情緒要國是來分鍾才平複下來。
  她問:“謝家會很高興吧?”
  “才不,謝家明生的私生的子孫不知有多少,才不在乎這一名。”
  南孫說:“那隻有好,那就生個女兒,陪伴阿姨。”
  “你也快結婚了,到時會有自己的孩子。”
  南孫一怔。
  鎖鎖像是很知道她的事情,忙安慰;“小章的事業稍微安頓下來,你們就可以成家,幹他那行,極有出息,你大可放心。”
  “你覺得嗎,我們在一起,好像已有一世紀。”
  鎖鎖笑,“有了。”
  這一段日子,南孫與鎖鎖又恢複學生時期的親近。
  她陪她看醫生,看著儀器屏幕上嬰兒第一張照片,腹中胚胎小小圓圓的腦袋蠕動使南孫緊張不堪,鎖鎖老取笑她誇張。
  她把鎖鎖扶進扶出,勸她把香煙戒掉,監視她多吃蔬果,這孩子,仿佛兩人共有,鎖鎖不適,南孫坐立不安。
  南孫也曾納罕,謝宏祖呢,為何他從不出現,為何鎖鎖獨擔大旗,隨後就覺得無所謂,第一,鎖鎖情緒並無不妥;第二,她們兩人把整件事控製的很好。
  南孫主持間小小百貨代理行,根本不包括在謝氏船舶企業九間附屬公司及三間聯營公司之內。
  南孫並沒有幻想過什麽,她明白所謂撥一間公司給謝宏祖打理其實是個幌子,不過,假如把代理行做好,生活費是不愁的。
  接著幾個月,南孫完全忘記她念的是英國文學。
  她與公司的三個職員日以繼夜做著極之瑣碎繁重的功夫,往往自上午九點開始,晚上九點止。
  連鎖鎖都說:“南孫,賣力夠了,不要賣命。”
  公司裏連會計都沒有,交給外頭可靠的熟人做,南孫事事親力親為,唯一的享受是回家浸熱水泡泡浴,以及把一頭長發洗得漆黑鋥亮。
  可喜的是同事間相處不錯,隻有工作壓力,沒有人事糾紛。
  謝氏名下有九艘油輪,二十二艘改裝貨輪,總載重量二百五十萬噸,船上日常用品,皆交由南孫代辦,伊立定心思不收回傭,即使是一個仙。
  南孫沒有告訴小章,她的老板是朱鎖鎖。
  章安仁老覺得南孫和這一類型的女子走得太近不是明智之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這一陣子,他們見麵次數越來越疏,聚腳點通常是南孫寓所,幸虧有這樣一個地方,否則小章更提不起勁,一上來他通常喝啤酒,看電視新聞,也沒有多大胃口吃飯,就在沙發上盹著。
  他完全變了另外一個人。
  南孫覺得他們仿佛是對結了婚十二年的老夫老妻。
  一天傍晚,章安仁灰頭灰臉到來,不知受了什麽人的氣,也不說話,隻是灌啤酒。
  南孫不去理睬他,隻顧看衛星傳真新聞片斷。
  跟全市市民一樣,她看到那位著名的夫人,在步出會堂時在階梯摔下,跌了一跤。
  南孫的反應可能比一般人略為驚愕,她向前欠一欠身。
  章安仁也看到了,電視重播慢鏡頭,他問:“怎麽一回事?”
  南孫笑說:“不該穿高跟鞋,這半年來,我發覺隻有球鞋最安全舒適。”
  章安仁問:“我們倆怎麽了,最近像沒話可說。”
  “苦苦創業,說什麽呢?”
  “好久沒細細看你。”他拉住女朋友的手。
  “皺紋都爬出來,不看也罷。”
  “工作是你自己挑的,怨不得。”
  南孫笑,用遙控器關了電視機。
  三個星期後,蔣家出了大問題。
  蔣先生手上抓著的房子無法脫手,牽一發動全身,南孫這才發覺他白玩了幾年,賺下來的全部繼續投資,手上空空如也,像玩魔術一樣,連本帶利坑下去不止,還欠銀行一大注,每個月背利息便是絕症。
  南孫受召回家,看見她父親如沒頭蒼蠅似滿屋亂鑽,臉上浮著一層油,氣急敗壞。
  母親躲在房間裏,倒還鎮靜,默默吸煙。
  “祖母呢?”
  “禮拜堂去了。”
  “這裏頭有沒有她的錢?”
  “西灣鎮一列四層都是她的。”
  “要命,快快脫手也不行?”
  “誰要。”
  “割價出售呀。”
  “小姐,還用你教,已經跌了三成,半價脫手還欠銀行錢。”蔣太太聲音卻很平靜,“銀行在逼倉。”
  “怎麽會搞成這樣子,”南孫瞠目結舌,“照說做生意至多蝕光算數。”
  “投機生意與眾不同。”
  南孫用手托住頭,房間死寂,她可以聽到母親手中紙煙燃燒的聲音。
  過很久她問:“怎麽辦?”
  “不知道。”
  “媽,外頭亂成一片你曉不曉得?”
  “怎麽不知道,牌局都散了,茶也不喝了,說來說去就隻得一個話題,就是最好立刻走。”
  這時候蔣先生推門進來,“南孫,現在我們隻有一個法子。”
  南孫看著父親灰敗的麵孔。
  “你說。”
  “去問問宏祖能不能幫我們。”
  “可以,”南孫說,“但首先讓我知道,實際情形到底如何,我們欠下多少。”
  蔣氏父女坐在書房裏吧簿子文件全部捧出,看了一個下午。傍晚,老太太跌跌撞撞地回來,南孫替她開的門。
  一個照麵,見到是孫女,她疲倦地說:“若是男孩,當可設法。”
  南孫很平靜地答:“這倒真是,他可以去搶劫銀行,我不行,他可以點石成金,我也不行,我們蔣家就是少了一個這麽樣的救世主。”
  老太太呆住,瞪著女孫,但沒有罵她,反而有點像在回味她說過的話。
  終於,老太太顫巍巍回房去,鎖上門,沒有出來吃飯。
  等到清晨四點多,南孫才有點頭緒。
  蔣先生頹然倒在沙發中累極而睡。
  南孫到衛生間用冷水敷一敷臉,走到露台去站著。
  天還沒有亮,清晨的新鮮空氣使她想起大學一個與章安仁通宵跳舞分手時情景,就是這個味道,四周像是開滿鮮花布滿露水,不能做夢,深呼吸兩下都是好的。
  她實在不願意去試探章安仁對她的感情,況且,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他本人沒有財產,一切在父母手中。她又不是他們家媳婦,在情在理,章家不可能幫蔣家。
  最重要的一節是,章家有沒有能力與餘閑,還成疑問。
  這個早上,與秋季別的早上一樣,天朗氣清,但南孫卻感覺不到,彷徨化為陰風,自衣領鑽下,使她遍體生寒,南孫打個冷顫,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沒有人可以幫她,又沒有人能夠救她,然而她必須設法收拾這個殘局。
  但南孫希望得到精神上一點點支持,她自然而然地到母親房間去。
  蔣太太並沒有睡。
  她抬起眼,“怎麽樣?”
  “一塌糊塗。”
  “以前他怎麽在搞?”
  “五隻鍋三個蓋,來不及了便讓一隻鍋出氣,市道好是行得通的。”
  蔣太太苦笑,“我到今日才明白。”
  南孫記起來,那時祖母曾經訴苦,她的兒子光會逛街,媳婦隻會搓麻將。
  倘若一直如此倒也好了,南孫歎口氣。
  “我去上班。”
  蔣太太無話可說。
  偏偏鎖鎖一早到辦公室來找她,興致勃勃告訴她,是月生意竟有贏餘。
  南孫慘笑著陪她說話。
  鎖鎖是何等人物,豈會分不出真笑假笑,即時問:“同章安仁有齷齪?”
  “不是他。”
  鎖鎖卡通化地把兩條眉毛上上下下移動,“還有第三者。”
  南孫見她如此活潑,不禁真笑出來。
  “說來聽聽。”
  “當心胎教。”
  “你這陣子烏雲壓頂,到底是什麽事?”
  “撕破你這張烏鴉嘴,公司已經賺了錢,還要恁地。”
  鎖鎖笑嘻嘻,“三萬零七百多元,真不簡單。”
  “謝少奶奶,我們要開工了,你去做頭發吧。”
  鎖鎖凝視她,“你還瞞著我?”
  南孫打一個突,看住她。
  “有事何必死守,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同錢有關的事,連章安仁我都沒說,你是怎麽知道的?”
  鎖鎖微笑。
  南孫明白了,“是我父親,還是母親?”
  “都不是。”
  “誰?”
  “老太太。”
  “我祖母!”南孫張大嘴。
  “人是老的精,昨天我們見過麵,她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我。”
  南孫萬萬想不到,跌坐在椅子上。
  “我已與她達成協議,餘款,我負責,頭注,她蝕掉算數,將來價格上揚,有賺的話,希望可以分回給她。”
  南孫目瞪可呆,沒有想到鎖鎖肯為蔣家做這樣的事,過了很久,她清清喉嚨,說:
  “你不是一個很精明的生意人。”
  鎖鎖微笑:“糊塗點有福氣。”
  南孫眼眶都紅了,低著頭不出聲。
  “你看著好了,價格會上去的,至少把利息賺回來,三兩年後,局勢一定會安定下來。”
  南孫用手指印去眼角淚痕。
  “隻可惜你父親那裏要傷傷腦筋,”鎖鎖歉意地說:“美金暴起,我勸老太太趁好價放手,不知她肯不肯。”
  南孫說;“那是她的棺材本。”
  “南孫,我知道你脾氣,但或許你可以找章安仁談談。”
  “這一提,”南孫黯然,“我在他們家再難抬頭。”
  朱鎖鎖“嗤”一聲笑出來,“書讀的多了,人就迂腐,你看得起你自己就好,管誰看不起你,肯幫固然好,不幫拉倒。”
  這一番話說得黑是黑,白是白,刮辣鬆脆,絕非普通女子可以講得出來。
  鎖鎖隨即給南孫留個麵子,“當然,我是江湖客,身份不同,為著方便行事,細節條款一節蠲免。”
  南孫覺得這次真得硬著頭皮上。
  “說些開心的事,南孫,你開聽聽,胎兒開始踢動。”
  南孫輕輕把耳朵貼著鎖鎖腹部,猛不防一下頗為強烈的震動,嚇得她跳起來。
  鎖鎖大笑。
  南孫略覺鬆弛。
  到了中午,事情急轉直下。
  南孫正在啃三文治,章安仁忽然推門進來,本來伏在桌上休息的女同事隻得避出去。
  南孫還來不及開口,小章已在她麵前坐下,劈頭便說:“你父親問我們借錢,你可知道?”
  南孫呆了,他聲音中充滿蔑視、鄙夷,以及憤怒。她認為他至少應該表示同情關心,了解一下事實。
  “他怎麽可以上門來借?我們根本同他不熟,南孫,你應當說說他,他這樣做,會連累到你,還有,影響到我,我父母為這件事很不愉快,你父親太膽大妄為了。”
  聽到這樣的話,南孫隻覺渾身發麻,隔了很久,胸口才有一點暖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地問:“那你們借還是不借?”
  章安仁飛快地答:“家父即時告訴他愛莫能助。”像是對他父親的英明決定十分滿意。
  “這麽說來,既然一點損失也沒有,何必大興問罪之師?”
  小章一呆。
  “是他不好,他對朋友估計錯誤,我父親是一個略為天真的人,有時想法十分幼稚,情多多包涵。”
  小章猶自咬住不放,“可是他……”
  不知是什麽地方來的氣力,南孫“霍”一聲站起來,拉開事務所玻璃門,“我們要辦公了。”
  章安仁瞪大眼睛,“這是你的態度?我們五年的交情,就因為借貸不遂……”
  南孫沒有再聽下去,她的雙耳已經停止操作,隻看見章安仁嘴唇動了一會二,怒氣衝衝地走掉。
  南孫精疲力竭坐下來,伏在辦公桌上,她願意哭,但不知恁地,渾身水分像是已被殘酷現實榨幹,一點兒眼淚也無。
  回到家中,朱鎖鎖先到了。
  誰是朋友誰不是,一目了然,但南孫覺得無人有資格叫朋友兩肋插刀,更加心如刀割。
  隻聽得老太太開口說:“朱小姐,施比受有福,這次實在多虧你。”
  還是由祖母出來主持大局,薑是老的辣。
  她說下去:“沒想到南孫招待你幾個月,為我們帶來一位大恩人。”
  鎖鎖聽不下去,“老太太,這隻是一項投資,任何生意都要冒風險,我們說別的吧,南孫回來,我同她聊聊,你也要休息了。”
  南孫看著母親扶老太太進房。
  蔣先生把握機會發作,“南孫,這些年來,你原來沒有帶眼識人,你知道章家怎麽搶白我?”
  他滔滔不絕開始傾訴其不愉快的經驗,說到激動之處,大力拍這大腿桌子,麵皮脹得像紫薑,連脖子都紅壯起來,額角青筋湧現。
  把他一番話濃縮,不外是慨歎不幸生了一個蠢女,白陪人玩了這麽久,要緊關頭,不見半點好處,他不敢怪旁人,隻是這個女兒未免也太令他失望。
  南孫待他講完,喝茶解渴時,才站起來離開現場。
  鎖鎖知道她脾氣,也不安慰她。
  過了很久,她輕輕自嘲:“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鎖鎖卻隻問:“老太太今天吃什麽宵夜?偷些出來。”
  隻有她,天掉下來當被子蓋,是應該這樣。
  “現在可上了岸了。”南孫說。
  “你想聽我的煩惱?別後悔啊。”鎖鎖笑吟吟。
  南孫看著她:“朱鎖鎖,我愛你。”
  美元升到一元對九元八角港元的時候,人人搶購,老太太卻全部賣掉,用來替兒子贖身。
  押出去的房子早已到期,銀行限他們一個月內搬出,蔣先生終於崩潰下來,號啕大哭,家裏三代女人,隻能呆呆地看著他。
  南孫收拾雜物,其中有章安仁的球拍、外套、零零碎碎的東西,光明正大打電話叫他來取回,幾次留言,如同石沉大海,分明避而不見。
  南孫覺得她父親說得對,世上不是沒有情深如海的男人,她沒有本事,一個也逮不到。
  一顆心從那個時候開始灰。
  也有點明白,為何阿姨情願一個人與一條狗同住。
  南孫雙目中再也沒有銳氣,嘴角老掛著一個恍惚的微笑,這種略為厭世的,無可奈何的神情,感動不少異性,生意上往來的老中青男人,都喜歡蔣南孫,她多多少少得到一些方便。
  南孫知道,命運大手開始把她推向阿姨那條路走。
  也不是一條壞路,雖然寂寞清苦,但是高貴。
  南孫把家裏的情形寫了封長信,大約有短篇小說長短,寄去給阿姨。
  她盼望有回音,但是沒有。
  蔣太太知道了,同南孫說:“我們沒有為她做過什麽,故此也不能期望什麽,她隻得她自己,小心點是應該的,與其作出空泛的應允,不如保持緘默。”
  南孫恨母親,因為她不恨任何人。
  她千方百計找出理由替人開脫,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有委屈,獨獨輪到她自己的時候,一點借口都沒有了。
  當下南孫說:“不會的,阿姨斷然不會撇下我們。”蔣太太不出聲,但是這下南孫卻看對了人,阿姨沒有回信,是因為她已動身回來。
  南孫接到電話,她已在酒店裏,兩母女趕去同她會麵,酒店房門一開南孫又聞到那股英國煙草混著玲蘭香味的特殊氣息。
  阿姨身上大衣還未除下,她站在窗前,黑色打扮使她看上去孤傲、高貴、冷僻。
  “南孫。”她張開雙手。
  南孫熬到這樣一刻,眼淚汩汩湧出,抬不起頭來。
  阿姨簡單地說:“我來帶你們母女走。”
  蔣太太問:“他們呢?”
  “他們是誰?”
  “我的丈夫,我的婆婆。”
  阿姨沉默一會兒,“我幫不了他們。”
  蔣太太不出聲,坐下來。
  阿姨問:“你還沒有受夠?”
  蔣太太淒然地,用一隻手不住撫摸另一隻手臂,像是怕冷。
  “那樣的一家人,你還想留下來?”
  蔣太太不願意作答。
  阿姨仰起頭,輕輕冷笑一聲。
  終於,蔣太太用細微的聲音說:“我不能在此刻離開他,我們曾經有過好時光,現在他需要我。”
  阿姨說:“他一生中從沒扮演過丈夫的角色,他是你的大兒子,你一輩子寶貴的時光精血,就是用來服侍照顧他。”
  蔣太太忽然笑了。
  過一會兒她說:“是我情願的。”
  “你這可憐的女人,南孫,”她轉過頭來,“你馬上跟我走。”
  南孫吞一口涏沫。
  阿姨鷹般目光注視她,訕笑起來,“你也挨義氣?”
  蔣太太連忙說:“南孫,你要走的話盡管走,家裏的事,也搞的七七八八了。”
  南孫緩緩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父母皆要我照顧。”
  阿姨不置信地看著她們母女,隔了一會兒她說:“好,好。”
  南孫有點歉意。
  “蔣某是個幸運的人。”阿姨說。
  蔣太太對她說:“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但他不是一個壞人,這些年來,也隻有他給過我一點點安慰。”
  阿姨走到窗口,背著南孫母女,唏噓地說:“我細微我也可以那麽說。”
  南孫忍不住在心中加一句,我也是。
  “那我這趟是白來了。”
  “不不不不不,”南孫回複一點神采,“我們需要你支持。”
  “你們要搬到什麽地方去?”
  南孫答:“我的家。”
  “有多大?”
  南孫用手指做個豆腐幹樣子。
  “一家四口,熬得下去嗎?”
  南孫攤攤手。
  蔣太太長長歎了口氣。
  阿姨背著南孫,把一個裝著現鈔的信封遞給姐姐。
  “有什麽事,同我聯絡。”
  阿姨來了又去了。
  蔣家搬到南孫狹窄的小公寓,家私雜物丟了十之八九,仍然無法安置。
  老太太有十來隻自內地帶出來的老皮箱子,年紀肯鼻笛南孫大,一隻不肯丟掉,裏麵裝的東西,包括五十年前的褂袍,三十年前照相架子,二十年前的皮草……
  南孫趁老太太往禮拜堂,花了好幾百塊錢,雇人抬走扔掉。
  老太太回來,罵個賊死,咒的南孫幾乎沒即時罰落十八層地獄。
  鎖鎖本想幫蔣家弄個舒服點的地方,被南孫鐵青著麵孔堅拒。
  欠朱鎖鎖一輩子也夠了,三輩子未免離譜。
  上房讓出來給祖母,父母占一間,南孫隻得睡沙發,廳堂窄小,隻能擺兩座沙發,南孫每夜蜷腿睡,朱鎖鎖看了大怒,問她苦肉計施給啥人看。
  最大的難題是廚房,每日要做出三頓飯菜來,一煎一炒,滿屋子是煙,漸漸人人身上一股油煙味,個個似灶火丫頭。
  蔣先生喃喃自語:“獻世,獻世。”
  蔣太太自然戒掉麻將牌,成日張羅吃,蓬頭垢麵之餘,和樂觀地說:“他會習慣的。”
  蔣先生沒有習慣。
  事發時南孫在公司裏,前一日比較忙,她搭了床在辦公室胡亂睡了幾個小時,一清早電話響,她以為鎖鎖生養了,滿心喜悅接過聽筒。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
  蔣先生在浴室滑了一跤,昏迷不醒,已送到醫院。
  南孫趕著去,隻見父親躺在病床上,麵孔似蠟像。
  發生得太快,祖孫都來不及悲慟,似別人的事,新聞看得多,知道確有這種悲劇,但震驚過度,又得忙著應變,竟無人哭天喊地。
  三日後,蔣氏死於腦溢血。
  同事幫了南孫好大的忙,連日奔走,南孫沒把事情告訴鎖鎖,怕她擔心。
  日以繼夜,南孫咬緊牙關死挺,將父親火葬。
  南孫多希望章安仁會出現一下,為著舊時,同她說幾句安慰的話。
  但是他音訊全無,怕南孫連累他,一個女子,拖著寡母不止,還有一個孤僻古怪的老祖母,尚有什麽前途,避之則吉。
  在章安仁眼中,南孫貶值至零,已經不少以前的蔣南孫。
  他幹幹淨淨正式一筆勾銷這段感情。
  一切辦完之後,南孫已近虛脫,接到謝家通知,又趕往醫院,鎖鎖生下女兒。
  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嬰兒,體重幾近五公斤。
  護士把她抱出來,南孫有點害怕,不敢接手,這樣軟若無骨的小生命,她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嬰兒。
  鎖鎖鼓勵她。
  老人逝去,幼兒出生,天理循環,南孫伸手把小小包裹抱在懷中,嬰兒蠕動一下,像是要采取個比較舒服的位置,南孫輕輕掀開繈褓,看到一張不比水晶梨更大的麵孔,粉紅色,五官小得不能再小。
  南孫受了震蕩,把臉貼上去,嬰兒忽然不客氣地大哭起來,南孫才曉得這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美夢,也不是噩夢,隻是真的發生了。
  鎖鎖精神很好,一定要拉住南孫聊天。
  南孫說:“很痛吧?”
  鎖鎖說;“我不想提了。”
  “為他生孩子,一定很愛他。”
  “南孫,我早已學會不為任何人做任何事,為人家做事,遲早要後悔的,我隻為自己,我想要一個孩子。”
  南孫意外詫異地看著她。
  “你看,你母親若果沒有你,這一段日子怎麽熬?”
  南孫輕笑,“謬論,不是為我,她根本不用被困愁城,早學我阿姨,自由自在飛出去。”
  “可是箱子隻有你在她身邊,是不是?”
  南孫啼笑皆非。
  “這個孩子,也會陪著我。”
  南孫歎口氣,“真殘忍。”
  護士進來,把嬰兒抱出去。
  鎖鎖說:“沒想到你這麽能吃苦。”
  “我?”
  “那麽多同學,數你最沉不住氣,芝麻綠豆的事,都要討還公道,咬住不放,沒完沒了,簡直討厭。”鎖鎖笑。
  南孫聽著這些逸事,呆半晌,茫然問;“是嗎,這是我嗎?”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猜一猜,把我們這幹人放逐到亞瑪遜流域去,任憑我們自生自滅,活下來的有幾人?”
  南孫看鎖鎖一眼,“吃人魚、毒箭、巫術?小兒科,我保證個個都能活著出來,而且設法弄到香肥皂沐浴,下次組團再去。”
  鎖鎖笑說:“你真的練出來了。”
  南孫看著窗外,'有似乎過馬路,同自己說,一部卡車鏟上來倒好,挨少三四十年。”
  “南孫!”
  她轉過頭賠笑,“隻是想想而已。”
  “想都不準想。”
  有人推門進來,是謝宏祖,帶著一大束玫瑰花,也不留意有無客人,便俯下身去吻妻子的臉。
  南孫可以肯定,在這一刹那,他們是相愛的。
  那一個冬季冷得不能形容,配合零落市麵,蕭殺不堪,戲院酒館飯店都空蕩蕩,人人往家裏躲。
  老太太怕冷,開著熱水汀,窗戶關得密不透風。
  她一下子衰老,頭發掉得厲害,常常沉默,要講話也隻往教會去。
  星期六下午,母女趁老太太外出情理公寓,打開所有窗戶讓新鮮空氣流通。
  蔣太太說:“你阿姨有信來。”
  南孫露出一絲笑,“她是老鷹,我們是家禽。”
  “說到什麽地方去了,南孫,她還是叫我們去。”
  “我們走了,誰服侍老太太。”
  “你去,南孫,凡事有我。”
  南孫揚起一條眉毛,“這怎麽可以,留下沒有經濟能力的母親與祖母,太荒謬了。”
  蔣太太不語。
  “你去才真,媽媽。”
  “我?”蔣太太愕然。
  “我有將來,你信不信我會在這種環境委屈一輩子?我不信,隻要加多一點點薪水,我就可以雇人看顧祖母,大家脫離苦海。媽媽,這間屋子住不了三個人。”
  蔣太太落下淚來。“幸虧你父親去得快,沒有拖累醫藥費。”
  “收拾收拾,動身去散散心,當旅行一樣。”
  “你……”
  “我早已不是小孩子。”
  蔣太太還要推搪。
  南孫怒道:“真沒有道理,不過四十多歲的人,卻咬定要賣肉養孤兒才顯得偉大,為什麽不放眼看看世界,多少與你同年齡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花月正春風呢。”
  “這,這,這是什麽話!”
  “你不去,我天天同你吵個雞犬不寧。”
  “那……我去去就回來。”
  “不用回來了,沒人需要你,你走了我好搬進房間去。”
  “南孫你怎麽心腸如鐵。”
  南孫微笑。
  她到願意做個無腸公子。
  祖母回來得早了,一邊關窗一邊罵人,罵了幾句,忽然覺得南孫母女也實在不好過,何苦百上加斤,於是蹣跚回房去。
  晚上,蔣太太隻做了一鍋湯年糕,由南孫盛了一碗端進去給祖母。
  她坐下來同老嫗攤牌。
  看得出老太太害怕了,臉頰上的肉微微抖動,南孫十分不忍,終於硬著心腸把整件事說完,輕輕作一個結論:“就剩我同你兩人了。”
  老人怔怔地注視著孫女,她對南孫從來沒有好感,二十年來肆意蔑視她,隻不過因為她不是男孫,真沒想到有一天會同她相依為命,靠她菲薄的收入維持生活。
  這個孩子會不會乘機報複?
  隻聽得她說;“我們會活下來的。”
  南孫站起來退出,輕輕帶上房門。
  蔣太太問:“你祖母怎麽說?”
  南孫答:“箱子輪不到她發表意見。”
  “南孫,她是你祖母。”
  “我知道。”
  “祖父一早就過身,她有她的苦處。”
  “有我做她的出氣筒,不算苦了。”
  “南孫,答應我好好待她。”蔣太太心驚肉跳。
  南孫啼笑皆非,“我像是虐待老人的人?”
  “你必須應允我,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對你祖母,都不得有閃失。”
  “好,我應允。”
  蔣太太鬆口氣,“我去去就回來。”
  南孫側臉看到祖母房門有一絲縫,而她剛才明明已把門關緊,莫非祖母聽到了她們的對話。
  南孫送走了母親。
  這樣有把握,是因為找到了新工作,或是更貼切地說,是新工作找到了她,所以南孫可以要一個比較優渥的報酬。
  新東家本來是她的顧客,特別欣賞南孫,存心挖角。
  鎖鎖知道後,氣的不得了,說了一大堆話,什麽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之類,就差沒把南孫比豬比牛。
  南孫一味死忍。
  在這麽下去,她害怕三十歲之前就要生癌。
  鎖鎖生養後身材有點鬆,拚命節食,他不住抱怨,卻不知道風韻尤勝從前。
  鎖鎖十分念舊,一有空往南孫處跑,帶著粉妝玉琢的小女兒,司機與保姆在樓下一等好幾個小時。
  照樣陪老太太討論《聖經》,暢談靈魂升天,使老人家十分高興。
  南孫喃喃笑罵她真有一手。
  南孫托鎖鎖找來一個會做上海菜的女工,早上九點來,晚上六點走,她多勞多得的薪水就此報銷,衣著打扮仍嫌寒酸。
  但老太太的生活卻安頓下來,一連舉行好幾次家庭禮拜。
  有一次南孫看見祖母抱著鎖鎖的小女嬰逗她笑。
  南孫大大詫異,奇怪,老人家竟不介意男女了。
  蔣太太去了近兩個月,還沒回來,南孫大感快慰,體重略為增加。
  看得出她的元氣在漸漸恢複。
  鎖鎖告訴她;“市道在進步中。”
  南孫說:“我總不能一輩子住在你的房子裏。”
  “你這個人,死要麵子活受罪。”
  “新老板對我不錯,環境一允許,我立即找地方搬。”
  “少廢話,說真的,找到男朋友沒有?”
  南孫搖搖頭。
  “你要出去找呀。”
  “沒有空。”
  “成日夜埋頭苦做,你老板得到條金牛,你總不為自己著想。”
  南孫幹笑,“做成衣這一行……”
  “成衣,你在做成衣?”
  “我沒同你說過?”
  “蔣小姐,你我很久沒有好好談一談了。”
  鎖鎖手指上一顆大寶石誇張地一直閃爍,南孫找副太陽眼鏡架上,鎖鎖一怔,才知道用意,撲過去要取南孫狗命。
  在該刹那恢複童真,鎖鎖希望她們還有很多這樣的日子,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年齡不終於,至要緊她倆心意不變。
  看得出鎖鎖環境奢華,衣物裝在巨型紙袋中,送上去給南孫……“你不要,就拿到救世軍去。”一件件都包在軟紙裏,送人的東西還弄得那麽四整,一向是鎖鎖好習慣,陳年鞋子都抹得幹幹淨淨。
  有些款式太過新奇,南孫不要,她又提回去,實在為南孫省下一大筆治裝費。
  製衣廠規模不大,老板娘親自看店,吃午飯時聊起來。
  “你同朱小姐很親厚。”
  “我們是中學同學。”
  “真是難得。”
  南孫以為老板娘誇獎鎖鎖難得,連忙說:“真是的,嫁到謝家,這樣飛黃騰達,一點不嫌老同學寒酸,我最最欣賞她這點。”
  老板娘詫異了,隨即笑,“我是說你啊,南孫。”
  “我?”
  “所以說我沒看錯人,你實在忠厚,堂堂正正大學生,有正當職業,卻念舊同這麽一個女子來往。”
  南孫支吾以對,心裏不舒服,礙著她是老板娘,才沒出言頂撞。
  “這位朱鎖鎖小姐在社交界很有點名氣,南孫,你老實,不大曉得吧,有個綽號叫朱騷貨,很多太太為她次過苦,是個做生意的女人,你可明白?”
  南孫看著老板娘,“我管不到那些。”
  “所以說你難得呀。”
  南孫喉嚨像是塞了團棉花,顧左右而言他,“你瞧瞧這些鳳尾花布版,實在不敢相信下一季會流行這個。”
  老板娘一邊看樣子一邊說:“她在謝家並不得寵,不過女人身邊有個錢才狠呢,愛嫁誰便嫁誰,社會一向很奇怪,有什麽正義感,尊她們為傳奇性女人呢。”
  南孫深深悲哀。
  朱鎖鎖為她做了那麽多,她都不敢為她辯護幾句,為著不吃眼前虧,噤若寒蟬。
  飯碗要緊呀,誰不是鑒毛辯色的江湖客,誰去聲張正義,鎖鎖會得原諒她的。
  老板娘總結:“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要當心啊。”
  南孫擠出一個微笑。
  心腹之交,也不過是這樣,自身的利益,才是第一位。
  那個下午,南孫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她想到祖母說過一千次的,彼得在雞鳴之前,三次不認主的故事。
  她恨她自己,恨足一日。
  第二天清早,還是起來了,往製衣廠開會。
  廠方普遍使用電腦,南孫感到極大興趣,每次均參觀專家用電腦拚紙樣,當一個節目。
  她同主管小姐很合得來,聊了幾句。
  有位年輕人走過,打了個招呼。
  主管小姐笑說:“那是我們經理,上任才三個月,已有幾項建設,人稱電腦神童。”
  南孫聽是在聽,不甚為意。
  “未婚呢,廠裏各部門小姐都有點心不在焉了。”
  南孫笑一笑,專注地問了幾個問題才告辭。
  她一向回公司午膳,長駐辦公室,這也是老板疼她的原因,有時長途電話專在稀奇古怪的時刻打進來,有個可靠的、能說話的職員忠誠侍侯,說什麽都給客人一個好印象。
  南孫根本沒有朋友。
  時髦男女把午餐約會當儀式進行,南孫卻不甚族人之一。
  與鎖鎖見麵,也多數挑在星期六,以便詳談。
  工廠電梯人擠,她退後兩步,給別人進來,南孫想,人人肯退一步,豈非天下太平。
  她訕笑自己胡思亂想。
  正在這個當兒,她聽見有個聲音輕輕地問:“……好嗎?”
  南孫抬起頭,一張英俊的麵孔正向她殷勤問候。
  怕她沒聽清楚,他再說一遍:“奇勒堅好嗎?”
  南孫呆住。
  腦部飛快整理資料,過三分鍾才得到結論:“你!”
  年輕人微笑,“別來無恙乎?”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南孫忽然覺得辛酸,竟沒有什麽欣喜之情。
  電梯門打開,他倆被人潮湧出。
  兩人站在行人道上。
  南孫這才看清楚他,在肮髒忙碌的工廠區重逢,年輕人的氣質卻與櫻花樹下無異,同樣令她心折。
  但是她呢?
  南孫低下頭,這些日子不知道多憔悴。
  她清一清喉嚨,“很高興再見到你。”
  “要不要一起……”
  “不,我有事,改天蔣。”
  南孫說完,匆匆奔過馬路,截到一輛空車,跳上去。
  車子開到一半,她才覺得毫無必要這樣狷介。
  不過算了,生活中諸多打擊以使她成為驚弓之鳥,最怕沒有心理準備的意外。
  朱鎖鎖聞訊惋惜地說:“不是每個男人豆像章安仁的。”
  南孫傻笑。
  “即使是,你現在也會得應付。”
  過一刻,南孫說:“我都沒有心情。”
  “沒有異性朋友怎麽行。”鎖鎖不以為然。
  南孫說別的:“家母問候你。”
  “那邊苦寒,她可習慣。”
  “不知道多喜歡,我做對了,她如獲新生。”
  “你也是呀,看你,多能幹,個個錢見得光。”
  鎖鎖永不介意嘲弄自身。
  每次都是南孫尷尬。
  喝完茶回家,屋裏漆黑,南孫開了燈,聽見廚房有呻吟聲。
  她飛撲進去,看到祖母躺在地下,身邊倒翻了麵食,一地一身都是。
  南孫大急,連忙去扶她。
  “南孫,”老太太呼痛,“腿,腿。”
  傭人放假,她不知躺在這裏有多久了,南孫慚愧得抬不起頭來,如熱鍋上螞蟻,速速通知相熟的醫生前來,一邊替祖母收拾幹淨。
  祖母掙紮,“我自己來……”
  南孫急痛攻心,手腳反比平時快三倍。
  倘若有什麽事,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與女友坐咖啡廳閑聊,叫祖母獨自熬過生死關頭,交天不應,叫地不靈。
  醫生與救護車同時趕到。
  南孫不怪他們臉上有個“這家人恁地倒黴”的表情,畢竟不久之前,已經來過一次。
  幸虧老人隻是跌斷腿骨,上了石膏,出院休養。
  南孫震蕩尚未恢複,伏在老人榻前,直說“是我不好,都是我,叫你吃苦”。一輩子沒同祖母說過那麽多的話。
  老太太隻得回報:“人老了沒有用,連累小輩……”
  鎖鎖笑她們如上演苦情戲。
  南孫時時叫鎖鎖回去,“你有應酬,請先走。”
  “我又不是老爺奶奶跟前的紅人,許多地方,都不叫我出場麵,自己又不便到處逛,悶死人。”
  “是你自己要嫁人的,那時,某君當你如珠如寶。”
  鎖鎖收斂表情,沉思起來,隔一會兒,才說:“有許多事,你看不到。”
  “沒想到謝宏祖會這麽老實。”
  鎖鎖側起頭微笑,“你沒聽說他同瑪琳趙死灰複燃?”
  南孫放下手中紙牌,一顆心直沉下去,“不。”
  “真的。”
  “你怎麽辦?”
  鎖鎖仍維持笑臉,“她肯做二房,我可與她姐妹相稱,趙家三小姐叫我太太,我不吃虧呀。”
  聽這個話,南孫知道她不打算離婚,甚至不想追究。
  鎖鎖放下牌,“二十一點,贏你。”
  若無其事。
  老太太這時在房中叫:“南孫,南孫。”
  南孫答:“來。”
  她扶祖母上衛生間。
  出來的時候,鎖鎖已變話題,不願多說。
  深夜,南孫送走鎖鎖,進房去看祖母。
  以為她已睡著,但她轉過頭來,“南孫……”
  南孫緊緊握住她的手,盡在不言中。
  老人複元得這麽快,已經不容易。
  天色灰黯,天亮也同天黑差不多,鬧鍾專會作弄人,好夢正濃,被窩正暖,它卻依時依候丁零零地一聲喝破人生唯一的美景良辰。
  南孫老覺得鬧鍾的聲音不但惡、狠,而且充滿嘲諷、揶揄,像那種勢利眼的親友,專門趁閣下病,取閣下的命。
  鎖鎖大概一早看穿了,所以才不受這種瑣碎的鳥氣。
  她聽見祖母咳嗽聲。
  “起來啦。”近來她時常這樣問候孫女。
  南孫連忙掛一個笑臉,捧著一杯茶過去。
  “你準備上班吧,不必理會我。”
  南孫看著窗外,對麵人家也開了燈,這樣天黑做到天亮又做到天黑,人生有什麽鬼意思。
  南孫等女傭開門進來,才取過大衣披上,經過上次,她再不敢叫祖母獨自待在家裏。
  大衣倒是鮮紅色的,輕且暖,是鎖鎖之剩餘物資。
  電話鈴響,南孫覺得詫異,這種尷尬時分,連公司都不好意思來催,是誰。
  她取過話筒。
  “南孫?”
  是阿姨的聲音,南孫打一個突,心中念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是黑心,不吉利的事也該輪到別家去了吧。
  她清清喉嚨,“阿姨?”
  “是,南孫,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南孫苦笑,真難置信這上下還會有什麽好消息。
  “南孫,你母親要結婚了。”
  “嘎!”
  南孫手一鬆,電話掉下。
  她,連忙拾起,把耳機壓得貼實耳朵,生怕走漏消息,“什麽?”
  “你母親婚後會留下來入籍,暫時不回來了。”
  “她要結婚,同誰?”
  這時祖母業聞聲慢慢走出來。
  “同男人,一個很好的中國男人,現在由你媽媽跟你說。”
  南孫睜著眼睛張著嘴,錯愕得像是吃了一記無名耳光。
  不可思議!
  母親的聲音傳過來,清晰、愉快、大方,根本不似同一個人。
  她說:“南孫,你會不會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南孫傻掉,這些年來,她一直希望母親有她自己的生活,不住地鼓勵她,沒想到效果竟然這樣大好,在四十五歲高齡,丈夫去世材一年,竟要再婚。
  “南孫?”
  “我要陪祖母,走不開。”南孫有點心酸,有點妒嫉,有點生氣。
  誰知母親竟討價還價,“你也是我的女兒呀。”
  “我想我還是同阿姨講的好。”
  阿姨的聲音又回來,“南孫,我們還以為你會雀躍。”
  “對方是什麽人,利口福的大廚?”
  “南孫,南孫,南孫。”
  “我有權知道。”
  “你不恭喜你母親?”
  南孫定一定神,拿出她的理智來,“我很替她高興,太好了,詳情如何,盼她寫封信來告知。”
  “她還是盼望你過來一次。”
  “不行,祖母最近有次意外,我得陪她。”
  “沒聽你說過。”
  “我怕你們擔心,才沒說起。”
  “我們想一個折衷的辦法。”
  “我真的為母親高興,代我祝賀她。”
  “得了。”阿姨慧黠地笑。
  “我趕上班,再見。”
  南孫掛上電話,看著她祖母。
  蔣老太像是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卻接受得比南孫好,隻是略現詫異。
  南孫說:“不要緊,還有我。”
  她挽起公事包,出門去。
  在地下鐵路中,南孫才真正歡喜起來,果然是好消息,母親並不姓蔣,閨名也不叫太太,她是一個人,有血有肉有靈魂,自丈夫去世之後,合同終止,她已不是任何人的妻子,那個身份已告完結,有什麽理由再叫她繼續為蔣家服務。
  人們的思想仍然太過迂腐封建,仍愛看到他人吃苦,但凡自救的人,都被打入奸狡無信類。
  到了公司,南孫忍不住,第一件事便是撥電話給阿姨誠心誠意再次恭賀母親。
  這次她聽見阿姨在一旁說:“是不是?我知道南孫,她有容人之量。”
  南孫長長籲出一口氣,整天隱隱掛著一個微笑。
  下午天下起雨來,她要出差,滿地泥濘,又忘了帶傘,也沒有使她情緒低落。
  即使與布商爭執,也是笑吟吟,令對方摸不著頭腦。
  至少家裏有人交了好運。
  她吹起口哨來。
  老板娘在等她。
  “南孫,快過年了。”
  “是,”她脫下大衣。
  “六點了,你也該回去了。”
  “回去也沒事做,難道八點正上床不成。”
  “南孫,這些日子來,你使我明白什麽叫得力助手,用你一人,勝過三人。”
  南孫出來做事雖然沒多少日子,也明白行規,資方自動激賞勞方是絕無僅有的事,除非,除非有人要收買人心,待手下死心塌地的做。
  這是間中小型廠,請人並不容易,老板奸,夥計也不好纏,她使這樣一個險著,也劃得來。
  當下南孫隻是禮貌地微笑,不露聲色。
  “有人告訴我,孫氏製衣要挖你過去。”
  南孫不出聲。
  “我聽到這樣的消息,一定同你談一談才甘心,外子說,你不怕蔣小姐取笑,我同他說,蔣南孫不是這樣的人。”
  南孫莞爾。
  “過年我們發三個月薪水給你,南孫,你也知道母親經濟尚未複蘇……”
  老板娘一直不停地說了二十分鍾,南孫永遠不會遺忘她的好口才。
  這種老式的廠家無異夠人情味,但天長地久,還是管理科學可靠。
  孫氏製衣廠一切上軌道,係統井然,不需要老板娘同下屬有八拜之交,工作一樣進行順利。
  過了年,南孫決定往高處。
  鎖鎖帶孩子到歐洲去逛,南孫便托她去看新婚的母親。
  鎖鎖笑說:“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所以更是意外之喜,我一定替你辦到,外加送一份大禮。”
  “還以為對象是唐人街鰥夫之類,做夢都沒想到是倫大帝國學院機工教授,而且從來沒有結過婚,真正所有的眼鏡全掉地下。”
  “好像隻比她大幾歲。”
  “大三歲。”
  “令堂其實保養得不錯,就是打扮上差一點。”
  “苦哈哈過日子,未老先衰才真,老太太箱底的舊衣料不要了,丟一塊出來給她……看上去像太婆。”
  鎖鎖沉默,過一會兒說:“所以,無論人們怎麽看我,我做人,全為自己。”
  南孫取出照片,“來,這是他們。”
  照片裏的中年婦女容光煥發,好好地打扮過,穿著文雅而時髦的新裝,與麵貌端正的伴侶恰是一對。
  鎖鎖笑說:“世界上充滿了傳奇。”
  “不知老太太怎麽想,她待我母親,原本毋須這樣刻薄。”
  “但你原諒她。”
  南孫反問:“有嗎?我並不愛她,我隻是盡責,像逐個償還債務,並不涉及感情,我姓蔣,跑不掉。”
  鎖鎖說:“老人也有老人的苦衷。”
  “真不過癮,這世界渾沌一片,還是小時候看的電影好,人物忠奸分明,就差額頭沒鑿著字,而且善惡到頭終有報。”
  鎖鎖笑,“我是壞人,最怕報應。”
  “壞人,把你的近況說一說。”
  “多謝你的關心,近況不錯。”
  “謝宏祖怎麽了?”
  “謝君在我心中所占地位,並不是很重要。”
  “聽,聽,這是什麽話。”
  “將來你會明白的。”
  “先知,你幾時回來?”
  “三五七個月。”
  蔣氏祖孫過了一個極其清淡的農曆年,南孫買了水仙,熏得一室馥鬱,她坐在客廳中磕玫瑰瓜子看電視,累了倒頭睡一會兒,起來扶老太太在附近吃館子,並不怕女傭放假,十分優悠。
  南孫暗地裏留意祖母神態,倒也佩服她能屈能伸。
  唯一上門來拜年的是教友。
  南孫回避在房間看愛情故事,要緊關頭,仍然落下淚來,萬試萬靈,在現實生活中,有淚不輕彈的時代女性,感情寄托在小說裏頭。
  渴了躡足出去找茶喝,聽祖母同朋友說:“……還有一點點老本,再也動不得,是孫女的嫁妝。”
  南孫聽了十分感動,可見她在老人心中是有點地位了,但,嫁給誰呢,她不禁苦笑。
  教友走了之後,南孫出來活動,祖母午睡。
  三日公眾假期悠悠長,南孫有些坐立不安,巴不得立刻去履新職,做得筋疲力盡,死得興高采烈。
  電話鈴響,南孫希望那是母親。
  “蔣南孫小姐。”
  “我是。”
  “我叫王永正。”
  南孫腦子有點生鏽,想不起這個人,“請問王先生是哪裏的?”
  “我們在享汀頓公園見過一次,後來在東方成衣電腦部看到你,在電梯中寒暄過,記得嗎?”
  南孫在家休息了幾天,睡足了,精神比較鬆弛,因此笑問:“我知道,你是那牽大丹狗的青年。”
  “那條大狗不是我的。”
  “多巧,奇勒堅也不是我的。”
  “那是你阿姨的,是不是?”
  南孫驚異了,“你怎麽知道?”
  “後來我在公園,又見過她幾次,我們談得蠻開心,可惜她沒有把你的地址告訴我。”
  南孫笑了幾聲。
  “貴公司也不肯把你住宅電話公開。”
  “那後來是怎麽找到的?”
  “我苦苦央求公司電腦部主管蔡小姐。”
  “啊,她。”
  “蔡小姐說,假期後你要到孫氏上班。”
  “已不是秘密了。”南孫知道蔡小姐說的斷不止這些。
  “放假也沒有出去走走。”
  “哎,樂得坐家中享清福。”
  他那邊遲疑一會兒,千辛萬苦找來的電話號碼,不舍得一時掛斷。
  南孫則很久沒在電話中漫無目的地閑聊,感覺新鮮,像是時光倒流,回到少女時代。
  “人山人海,不曉得往什麽地方擠。”
  “外頭人來到本市,都這麽說。”
  “你雖是本地人,我保證你沒有擠過年宵市場。”
  “太大的挑戰了。”南孫笑。
  “今晚我來接你如何,我不會輕易放棄。”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形,我要陪祖母,不放心留她一個人在家。”
  “府上可方便招呼客人?”
  “舍下地方淺窄。”
  “你們都這樣說。”
  “或許開工時一起用午飯?”
  王永正輕笑,他當然知道南孫在推搪他。
  “我稍晚再問候你。”
  “歡迎。”
  南孫放下聽筒,伸個懶腰。
  王永正固然是個好青年,但有什麽是毋須付出代價的呢?南孫看著自己的怪模樣,不禁笑出來,她穿著不知年膝頭部位已經爆裂的牛仔褲,父親的舊羊毛襪,睡衣上截當襯衫,嫌冷,扯過祖母的絨線圍巾搭在脖子上。
  她不是不想為悅己者打扮,但最悅她的是七彩電視,下班以後,她隻貪圖舒服至上。
  當初遇到章安仁,世界還要美好得多呢,轉眼間,他成為她生命中最醜陋的回憶。也許,過十年二十年,待她事業有成,經濟穩定的時候,她會投資時間精神,再度好好戀愛一次,但不是現在,現在她決定做一些收獲比較大的事。那人約是有可能,越要避開。
  南孫想到美國一位專欄女作者貌若幽默,實則辛酸的文章:“回顧我的獨身生活,像在森林中度過,盲目地自一隻野獸的手臂傳到另一隻,不複回憶,最後如何與一個很多時候看上去似卷尾猿的人在一起,還領了婚姻牌照。我的戀愛生活不是混沌的宇宙,而是進化小徑。我錯了許多許多次,但同一錯誤從不犯兩次,像一切進化論,我的也自底部開始……”
  南孫曾為這篇報告笑出眼淚來。
  章安仁不是不像一條蛇的。
  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南孫覺得每個人都有負麵,正麵越美,觀者越是擔心另一麵的真貌。
  祖母說:“有人找你,為什麽不出去?”
  南孫笑著搖搖頭。
  “我可以叫戚姐妹來陪我。”
  南孫拾起雜誌。
  “年輕人出去走走才好。”
  南孫輕輕說:“我不年輕了。”
  蔣老太太有點難過,她也知道,多多少少是為著她,南孫才犧牲了社交活動,這個曾經被她歧視的孫女,竟這樣愛她。
  老太太心中惶然。
  南孫連忙說:“我替你拿南瓜子來,鎖鎖送的鬆子也甘甜。”
  祖母低下了頭。
  “還有自製酒釀圓子,你看鎖鎖,自己不過年,卻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走。”
  “若有機會,要好好報答朱小姐。”
  南孫說;“鎖鎖是那種難得的全天候朋友,”也不管祖母聽懂沒有,“我成功,她不妒嫉,我委靡,她不輕視,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傍晚,電話鈴又響。
  蔣老太太說:“若果這是找你,不妨出去,孫姐妹就要來了。”
  南孫苦笑,現在還有生命不夜天,不貳臣,叫你不去,馬上叫別人,誰沒有誰不行,誰還害相思病。
  老太太接聽,誰知卻聊起來了:“是,我是南孫的奶奶,你是北方人?很少聽得一口這樣好國語,行,我聽得懂,我很好,謝謝你,你來約南孫?好極了,半小時後來接她,可以,可以,再見。”竟一言為定,掛了電話。
  南孫瞪大雙眼,“這是誰?”
  “一個叫王永正的年青人。”
  南孫怪叫一聲:“你代我答應了他?”
  “是呀,人家已是第二次打來了。”
  “但我要洗頭沐浴化妝換衣服,三十分鍾怎麽夠?”
  祖母打量她,“這倒是真的,你自己看著辦吧。”說罷回房間去了。
  南孫先是頹喪地坐著,看著鏡中蓬頭垢麵的自己,後來嘴角孕出笑容,當然不是為王永正,而是為祖母,人家祖孫一開頭就有感情,她們卻要等到二十餘年後。
  但,遲總比永不好。
  南孫跳起來,往蓮蓬頭下洗刷,她仍然留著長發,已沒有時間吹幹,隻得濕漉漉垂肩上,取過牛仔褲穿上,發覺自己胖了,拉鏈拉不上,狼狽地換上沒有線條的絨線裙,才擦口紅,門鈴就響起來。
  南孫實在怕老太太對王永正說些足以令他誤解的話,就這樣跳去開門。
  門外站著老太太的教友及王青年。
  四人一輪寒暄才分頭坐下。
  王永正穿著燈芯絨西裝,一表人才,南孫想,同他走出去真是挑戰,旁人一定會想,這樣好看的男人的女友卻不怎麽樣。
  她打開王永正帶來的巧克力,老實不客氣地吃起來。一方麵王永正也看著南孫發呆,這已是他們第三次見麵,這女孩子不住令他驚異。
  第一次,在外國,她一腳泥濘,破褲,麵孔卻似拉菲爾前派畫中女角,濃眉大眼長發,象牙般皮膚,彼時滿園落花,她舉腳踢起小徑中花瓣,給他的印象如森林中精靈。
  第二次,她穿著標準套裝,全神貫注與電腦打交道,肅穆的臉容有一股哀傷,野性長發盤在腦後,但他還是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
  然後是今天。
  她身上還有藥水肥皂味道,清醒活潑,頭發用一隻夾子束起,嘴上有一點點口紅,看上去心情比較好,選擇巧克力的時候,大眼中有一種天真的渴望與貪婪,糖在嘴裏融化的時候,她微眯眼睛享受,就差沒唔的一聲。
  王永正心想:就是她了,必要時死追。
  他見過太多才三分姿色便到處申訴同性都妒嫉她的女子,他有點倦了,難得見到一個不搔首弄姿又真正漂亮的蔣南孫,他不笨,決心抓緊她。
  兩位老太太坐在年輕人當中,也不好說話,於是孫姐妹搭訕說:“我們到房間去禱告。”
  小小客廳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王永正說:“你祖母很可愛。”
  南孫抬起頭一想,“是的。”以前才不是,但磨難使她們長大成熟老練,凡事都不大計較了,並且肯努力叫旁人愉快,即使略吃點虧,也能一笑置之。
  不久之前,她同她祖母都不可愛。
  南孫笑了。
  這一抹不久會出現的神秘笑容,也使王永正著迷。
  “要不要出去走走?”
  “Quo Vadis?”
  王永正一怔,用手擦鼻子,興奮莫名,他知道找對了人,蔣南孫永遠不會叫他沉悶。
  “你不會到我寓所去坐坐吧?”
  南孫側頭想一想,“為什麽不,總比在街上亂擠的好,你看上去也像個大好青年。”
  “請。”
  兩人走到路口,南孫就叫扒手光顧了,她根本沒察覺荷包不翼而飛,一轉頭隻看到王永正同個陌生人辦交易,剛在詫異,看見王永正取到了一隻似曾相識的皮夾子,突然驚醒,才發覺手袋已被打開。
  王永正笑吟吟把荷包還她。
  南孫覺得被照顧真正好,索性乖乖尾隨王永正身後,她感慨地想,天涯海角,就這麽去了也罷。
  王宅非常幽靜,在近郊,是那種兩層樓的小洋房,一看就知道是知識分子之家,完全沒有刻意裝修布置,但每件家私自然而然與環境配合。
  南孫忽然想起她從前的家,也有這股書卷氣,但,過去的事還提來做甚。
  南孫一點都不覺得緊張了,她背著夕陽笑。
  他去聽了一個電話,隨即出來征求南孫的意見,“我表妹想與她男朋友過來玩,你怕不怕吵?”
  南孫微笑搖搖頭,好久沒有出來交際,趁這個假期練習練習也好。
  隻見王永正過去取過聽筒,“章安仁,你們來吧。”
  章安仁。
  南孫一呆。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難得會有這麽多,這個與人家表妹走的章安仁,自然就是她以前的男友章安仁。
  女方的家庭對於章安仁來說太重要,由此可知,該位王小姐的環境一定不錯。
  要是即刻告辭,也還來得及,但南孫自覺沒有必要,所以處之泰然,當然,最主要是,章安仁已不能傷害她,他現在是一個陌生人了。
  南孫有備而小章無備,看到她時他呆住,有些作賊心虛,跟著才若無其事地打招呼。
  心細如塵的王永正已覺異樣。
  王小姐卻不覺得,她是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子,比南孫矮半個頭,完全被寵壞,什麽都要男友侍侯,電話都要他撥好號碼接通才遞給她,喝一杯茶,加糖加牛奶也要他做。
  如果南孫不在,章安仁會做得很自然,但麵對前任女友,未免覺得自己是降格了,所以渾身不安。
  南孫裝作沒看見。
  王小姐很活潑,她有那種普通的俏麗,驟眼看,會以為是電視上芸芸小女,明星中的一名,但衣著首飾卻又顯露身份。
  她對南孫很熱情,搶著說:“我這個表哥一直沒有固定女友,眼角很高很高,不過我不怪他看中你,蔣小姐,你真瀟灑,我最羨慕人家刻意一雙平跟鞋到處去。”
  被王小姐這麽一說,章安仁未免勾起心事,南孫最難能可貴之處是永遠坦蕩蕩,豪邁爽朗,與他現任女友相比,一如金鷹,一如黃鶯,章安仁頓時懊惱起來,他會耐煩服侍這隻依人小鳥一輩子嗎?
  南孫唯唯諾諾,絲毫沒有不悅之意。
  不到半小時,王小姐又勒令章安仁送她到別家拜年,她開一部父親送的鮮紅色名貴跑車,引擎咆哮著走了,完全像一陣風。
  南孫忍不住笑起來。
  王永正說:“你認識小章吧?”
  “他曾是我男友五年之久。”
  “啊,發生了什麽?”
  南孫睞睞眼,“他配不上我。”
  王永正想一想,“我也認為如此。”
  從此他沒有在南孫麵前提起章安仁。
  小章卻沒有這麽磊落,在好幾次家庭聚會的當兒,他不放過機會,隱隱暗示王永正,南孫讀書時就與教授有曖昧,然而這還不是偉大的他與南孫分手的緣故,而是因為整個蔣家族都不上路……等等等等。
  最後小章問:“她沒同你說嗎?”
  王永正微笑:“都說了,比你說的還詳細一百倍。”
  小章聽出弦外之音,失了一會兒神,然後過去侍侯他的小公主。
  這是回來發生的事了。
  當夜送走客人,南孫留在王宅的遊戲室玩大型的太空火鳥電子遊戲機。
  王永正收集玩具,但凡親友家玩膩丟棄的各類型玩具,從皮球洋娃娃電動車模型士兵積木到音樂盒各式賭具槍械,都揀狀態完整的,累加修理,分門別類方在這間大房間內。
  南孫進門像其他所有客人一般呆住,正中是一張桌球台,低垂著鐵芬尼罩燈,情調上佳。她從來沒玩過電子遊戲機,王永正指導她,她一下子就遭迷惑,竟離不開那部機器。
  南孫問自己:他為什麽喜歡我,是因為我也像一件舊玩意?
  說不定。
  不過那一日的確玩的很高興,吃完晚飯,由他送南孫回家。
  在門口,他說:“我盼望我們之間還有許多類此的約會。”
  南孫說:“我也是。”這並不是敷衍,這是真心的。
  過完年,鮮花紅封包糖果瓜子統統收起,南孫鬆口氣,也該過正經生活了。
  新工作得心應手,縱有荊棘,遊刃有餘,南孫已成為職業殺手,煩惱不帶回家,祖母隻見她早出晚歸,到家先喝一杯酒,然後泡在熱水缸中老久。
  南孫本來待鎖鎖回來就告訴她打算搬家。
  南孫尊重老人,帶祖母去看過新地方。
  新居寬敞得多,蔣老太太說:“睡房看得見海。”喜孜孜地。
  人就是這樣,身在福中不知福,等到一切被剝奪,也隻得默默忍受,再給他丁點甜頭,就樂得飛飛的。
  南孫指著套房,“你睡這裏,還有,小小書房給你讀《聖經》。”
  “不,你睡大房間。”
  “我能有多少時間在家?”
  老太太不語。
  南孫看著她佝僂的背影,心中淒然,子孫不孝,令老人飽受虛驚,真是罪過。
  如今她是動力,南孫有這重大責任在身,不由得不勇往直前,所以比誰都拚勁。
  鎖鎖過了預定時間,還未返來,南孫找過她,謝宅隻回說不知。
  然後消息來了。
  長途電話中她說:“孩子與保姆後天到,南孫,麻煩你去接一接。”
  “鎖鎖,發生什麽事?”
  “回來再說,孩子先在你家住,等我回來,無論如何不可讓謝家知道,可答應?”
  “你說什麽就什麽。”
  鎖鎖似乎滿意了,“南孫,我信任你。”
  “你把我新公司電話寫一寫,這幾天,我可能要搬家。”
  “南孫,回來再說。”她匆匆掛上電話。
  南孫看著電話,“開水燙腳。”她喃喃說。
  真要命,搬家與帶孩子如何同時進行?
  事在人為,總有辦法,南孫用一日時間搬好地方,再到飛機場把嬰兒接到,抱回家中,保姆暫時睡地板,嬰兒睡沙發。
  整整一個星期,利用午膳空檔及下班時間,她把一個四口之家弄得井井有條。
  精神再好,勁道再足,南孫也累出兩個黑眼圈。
  但是那嬰兒!
  該怎麽說呢,她如小小太陽,照亮整間公寓。
  濃密如絲般黑發,大眼珠,小鼻子,乖得不覺得她的存在,有時候半夜聽到嬰兒啼哭,還是隔壁人家那些惡小人。抱在手中,不舍得放下。
  特別認得老太太,會同她打招呼,叫她抱。
  南孫再次戀愛,這次選對了對象,嬰兒肯定還她同等的愛,倘若不是更多。
  嬰兒香彌漫一室,什麽都以她為中心,洗澡沒有,牛奶都喝光了嗎,今天有沒有聽音樂……南孫買了一疊育嬰指南回來細讀,似乎要開始飼養嬰兒事業。
  王永正找她幾次,她隻推沒空。
  他學乖,再走祖母路線,這次來到新的蔣家,王永正嚇個半死。
  門一打開,南孫抱著女嬰兒出來。
  她笑著說:“愛瑪琴,叫叔叔。”
  那女嬰忽然笑了起來,王永正怔怔地看著小人,誤會了,她有南孫一式一樣的眼睛,他以為她們是母女,南孫有私生兒。
  震驚的王永正好不容易才定過神來,卻能夠豁達地想,管它呢,一於愛屋及烏,不由自主接過那個孩子。
  南孫一點也沒發覺小王神色轉折過程。
  蔣老太太說:“你們出去好了,這裏由我照顧。”
  南孫鬆口氣,“永正,今天我要打三千分遊戲。”
  “要求太低,最高記錄是十萬分。”
  南孫一路上吹著口哨,王永正發覺曲子是田納西華爾滋。
  他為她高興,她一次比一次開朗,這是事實。
  王永正問:“最近貴廠爭取到新合約?”
  “下季運出三十三萬件女裝。”
  “通行都知道了,成績不錯。”
  “謝謝。”
  “是你的功勞吧?”
  “怎麽可能,一雙手一個腦做得了?群策群力。”
  “聽說你那組人長期朝九晚十二。”
  “沒法子,”南孫開玩笑,“你又不是沒看見,我家有老有小,多重的負擔。”
  王永正回味南孫的話,不出聲。
  “孩子快九個月,馬上會走路說話。”南孫仍然喜孜孜。
  永正困惑之至,“她姓什麽?”
  “謝。”
  “上次到府上,可沒看見她。”永正從來沒有問過那麽多問題,這次他再也不能維持緘默,保持風度。
  南孫眨眨眼,立刻知道王永正搞錯了,他焦慮的神情使她訝異,沒想到他會這麽關心,但他對女朋友的私生兒看法如何?南孫也好奇。
  她微笑:“你以為是我的孩子。”
  永正張大嘴,又合攏,心中大大懊惱這次誤會,太不敏捷了,根本不應該發生的,或許太著急了,一下子露出真相。南孫是個敏感慎密的人,這次印象分一定大打折扣。
  南孫的聲音轉得有點憂鬱,“但願我有那樣的女兒。”
  永正盡量放鬆,“將來一定會有子女。”
  “要付出很大的心血,在我的環境裏,尚有其他較為重要的選擇,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王永正咳嗽一聲,忽然謹慎起來,不表示意見。
  南孫看著他笑。
  隔了很久很久,永正低聲說:“即使那是你的孩子,我也能愛屋及烏。”
  南孫詫異,希望他知道他在說些什麽,這樣大的允諾,要以行動表示,不應輕口道出,她並不相信他做得到,但相信他這一刹那的誠意。
  “讓我們開始比賽吧。”南孫說。
  兩人在那夜都盡量忘記稍早發生過的事。
  鎖鎖過了兩星期才回來。
  南孫去接她,她沒有行李,不施脂粉,架著一副大大墨鏡,一言不發,跳上街車。
  南孫問:“去哪裏?”
  鎖鎖答:“恐怕又要到蔣府打擾幾天。”
  南孫搞笑:“母女雙雙來,也不怕把我們拖垮。”
  鎖鎖伸手拍打南孫。
  不用說,南孫也知道,朱鎖鎖謝宏祖兩夫妻出了紕漏。
  到了家,鎖鎖累得倒頭便睡。
  南孫見一切無恙,放心回公司,直忙到深夜。
  南孫案頭有一枝銅座綠色玻璃罩的台燈,光線很舒服,她就靠它挑燈夜戰。
  鎖鎖睡醒了,摸上寫字樓,女秘書替她開門,她看見辦公桌後的蔣南孫,覺得有一種權威,是,人的時間用在哪裏是看得出的。
  南孫當下詫異地笑:“你怎麽來了。”
  鎖鎖打量環境,“你可身居要職了。”
  “有什麽榮譽可言,人要吃飯。”
  “看上去真神氣。”鎖鎖有點仰慕。
  南孫笑得前仰後合,“哎呀,你倒來羨慕我。”
  “出門次數多不多?”
  “不大輪到我,由二老板親自出馬,我不過打理極之瑣碎的事。”
  “我看,不消一會兒就升級。”
  “不一定的,老板要辦事的時候想到我,等到論功行賞的時候,又是另外一批人,怨不得。”
  “你像是見了很多世麵。”
  “就單準你一個人老練不成。”
  鎖鎖苦笑,“我簡直曆盡滄桑。”
  “怎麽了。”
  “謝宏祖要同我分手。”
  南孫一聽,頭馬上痛起來。
  “我的事業,便是與男人糾纏,真沒出息。”
  南孫隻得說:“做一行厭一行。”
  “你怎麽說?”
  南孫伸手推開桌上的文件與樣板。
  “小謝一直像是很愛你。”
  鎖鎖簡單地說:“現在不愛了。”
  這倒也好,完全接受現實。
  “他要同趙小姐結婚。”
  “鎖鎖,那就算了。”
  “你明白嗎,與我在一起一日,他父親就把他擱在冷宮一日,最近老爺身體不好,他害怕得很。”
  “以前他不是這樣的。”
  “南孫,以前我們也都不是這樣的。”
  “如果你問我,我覺得到了分手的時間,就該分手。”
  “拖一拖能夠使他生活不愉快。”
  “你拿腳踩他,身子就不能高飛,劃得來嗎,你仔細想想。”
  “南孫,你幾時看得那麽開?”
  “我父去世那一天。”南孫歎口氣,“你說得對,鎖鎖,我們都不一樣了。”
  鎖鎖狡獪地笑,“待我找到適合的對象,才同他離婚。”
  南孫看著她,“這可能是個錯誤的決定。”
  “說些愉快的事,明天我要賣房子了,令祖母的老本可能賺得回來。”
  “真的?但是恐怕與她五官了吧,已經賣斷給你。”
  “我賺利息已經足夠。”
  南孫黯然,“若不是銀行逼倉,我父不至激氣致死。”
  “南孫,告訴我關於你的新男友王永正。”
  南孫說:“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再也無暇搞男女關係。”
  “老太太說他是。”
  “她誤會了。”
  鎖鎖隻是笑,老友的心情灰過炭,換了七個話題都無法令她高興,即使是朱鎖鎖,也覺技窮。
  “你還不下班?回家我向你報告令堂之近況。”
  南孫終於抓起手袋。
  女秘書待她們走了才恭敬鎖門,鎖鎖發覺南孫隱隱已有將軍之風範,暗暗欽佩。
  鎖鎖問:“愛瑪琴有無麻煩?”
  “她,她是我生活裏唯一的樂趣。”
  “南孫,公道些,不止是她吧。”
  南孫想一想,承認:“是,還有玩電子遊戲。”
  鎖鎖啼笑皆非。
  自那日起,鎖鎖消極地躲著謝宏祖,他追到歐洲,她即刻先遣走女兒,跟著避到朋友家,他回來,到處打聽她的行蹤,終於找到南孫。
  謝宏祖非常惱怒,他為此雇了私家偵探,弄得好大陣仗。
  他怒氣衝衝找上南孫的寫字樓,本來想發作,一見南孫,氣焰被她臉上一股冷冷的威嚴逼了回去。
  他隻埋怨說:“蔣消極,你不該陪她玩。”
  “看樣子她不願意,你隻好等五年了。”
  “我會給她很好的條件。”
  “你?”
  “家父鼎力支持我。”
  支持兒子離婚?南孫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謬論。
  “她不會失望。”
  “我想沒有用,物質方麵,她說擁有的,也很豐富。”
  謝宏祖叫出來,“她這樣做,有什麽好處呢?”
  南孫說:“我不隻得,我一直不知道做謝宏祖太太有什麽好處。”
  小謝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至少把女兒還我。”
  說到愛瑪琴,南孫也緊張起來,“不行,她隻有這個孩子。”
  “我也隻有這個孩子。”
  南孫拉下臉,“倘若這是你的看法,我們見官好了。”
  謝宏祖忍氣吞聲,“那麽請她爽快地同我分手。”
  “你同我說這些話有什麽用呢,不必在這裏浪費時間了。”
  謝宏祖咬牙切齒地說:“都是你教壞了她,你這種嫁不出去,視異性為仇敵的女強盜!”
  南孫第一次聽到這個新奇的說法,一般都抱怨鎖鎖帶壞她,所以一怔,隨即笑起來。
  小謝發現他完全不得要領,白白地上來娛樂了蔣南孫。
  他瞪著南孫,女人,女人幾時便得這麽可怕,買她不動,嚇她不怕。
  他隻得憤怒地離去,把事情交給律師。
  星期天,南孫蜷縮在床上,不肯醒來,直至鎖鎖抱著愛瑪琴哄她起床,那小小的孩子有點餓,不住舔著南孫的耳朵,看看是否食物。
  南孫摟著她,藏進被窩,對她說:“愛瑪琴,假如你知道生命有幾許荊棘,你的哭聲會更加響亮。”
  鎖鎖說:“我們今天搬出去,同阿姨說再見。”
  南孫一聲“唉呀”,掀開被窩。
  要走了,生活要重歸寂寞。
  鎖鎖知道她想生命,南孫穿著運動衣就睡了,拖著一頭早應修剪的頭發,身上起碼多了五公斤脂肪,弄得邋邋遢遢,這是她逃避現實兼自我保護的方法。
  鎖鎖覺得南孫像從前的蔣太太,無奈地做個彀子,把自己裝起來,過得一日算一日。
  “看你,像個叫化子。”
  “不要誇張。”
  “女人怎麽可以沒有感情生活呢,你看令堂過得多好。”
  南孫洗臉。
  “你怕了?我還沒怕,你怕什麽。”
  南孫漱口。
  “我這才知道你真的愛他。”
  “曾經,鎖鎖,請用過去式動詞。”
  鎖鎖看著她,不置可否。
  南孫扯過外套,“來,我送你們。”
  鎖鎖瞠目結舌,“衣服也不換?愛瑪琴,我們快走,我們不認識這位阿姨。”
  鎖鎖與謝氏耗上。
  雙方聘了律師對壘。
  謝宏祖親自去看過鎖鎖。
  她穿戴整齊了出來見他,名貴的香奈兒時裝,禦木本珍珠,一邊抽煙一邊微笑。
  她並沒有動氣,但他說的話,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她知道丈夫與趙小姐已經同居,並代表她出席一切正式宴會,不過,趙小姐的身份將永遠滯留,不得提升。
  鎖鎖不是不覺得自己無聊的,何必讓全世界的人知道她會計較,但一方麵她也想表示她有資格生氣,能夠使謝家覺得棘手也好,他們都是蠟燭,太好白話了也不行,他們很懂得如何踐踏一個無倚無靠的女人。
  謝宏祖說來說去那幾句話,鎖鎖覺得悶,便開始喝酒,本來已經有點酒量,現在更加杯不離手,可惜從來沒有醉過。
  愛瑪琴學會走路,趁保姆不在意,搖搖晃晃走出客廳,見是母親便加快腳步,小小的她已不認得父親,靜靜地看著陌生人。
  謝宏祖知道這安琪兒般的小孩是他女兒,剛想過去抱她,保姆已把她領走。
  雙方談判唯一的結果是,他每星期可以來看愛瑪琴。
  鎖鎖一點也不擔心,謝宏祖沒有良心,過三個月,求他未必肯來。
  謝家也對朱女士下了差不多的裁決,“明年她會答應離婚,屆時她會厭了這項遊戲。”
  這左右,南孫決定振作起來。
  她參加了健體會,黃昏溜出去做半小時運動,淋了浴才回公司,開始節食,本來一口氣可以吃兩隻飯盒子,此刻改吃酸奶,到底還年輕,很快見了功。
  女同事問:“為他?”
  南孫學著鎖鎖的口氣,“為自己。”
  她定期做按摩、理發、穿新衣服,把那種永恒性大學三年生的氣質清除。
  王永正卻有點失望。
  修飾後的南孫同商業區一般高級女行政人員沒有什麽分別,名貴牌子的行頭,嫵媚中帶些英氣,說話主觀果斷……他比較喜歡從前的她,像亦舒科學生,不修邊幅,自然活潑。
  但人總是要長大的,王永正嚐試欣賞新的蔣南孫。
  在她升級那一日,他為她慶祝。
  南孫獨自喝了半瓶香檳,已經很有感慨,她說:“我也真算一個遲熟的人,經過多年被人家踢來踢去的日子,現在總算完全獨立自主了,來,永正,真值得幹杯。”
  她又喝幹杯子。
  “我有點躊躇滿誌是不是,原諒我,因為我剛剛發覺,我一切所有,全靠自己雙手賺來,沒有人拿得走,永正,我竟然成功了。”
  永正拍拍她的手,知道她醉意已濃。
  南孫略現狂態,“沒有人愛我也不要緊,我愛自己,仗已經打完了,我將慢慢收複失地。”
  永正沉默,他聽得出狂言背後的辛酸。
  南孫長長呼出一口氣,“你相信嗎,曾經一度,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南孫,聽我說話。”
  “我在聽。”
  “南孫,讓我們結婚吧。”
  南孫醒了一半,怔怔地看著男朋友。
  真突兀,怎麽會在這種時候求婚。
  還有,她之所以什麽都肯跟他說,就是因為從來沒想過要嫁他,現在怎麽辦?
  南孫非常非常喜歡王永正,做夫妻最最合適,但問題是她完全不想結婚。
  “不,”南孫搖頭,“我已經有一個家。”
  “你需要自己的家,丈夫,孩子。”
  南孫但笑不語。
  “你擔心祖母?”
  “不,我不要結婚,就是那麽簡單。”
  “你不愛我。”
  “這是什麽話,誰會笨得去嫁一個深愛的人。”
  王永正以為南孫說的是醉話,不去深究。
  “同居也許,你認為如何?”
  王永正搖搖頭,“永不。”
  南孫問:“為什麽?好處才多呢,每年省下來的稅可以環遊世界旅行。”
  王永正老大不悅,他也喝了幾杯,“你以為我是什麽人,隨便與人同居。”
  “我很尊重你,永正,但這是我個人原則,我不結婚。”
  “荒謬。”
  南孫狡獪地笑一笑,她不上這個當,好不容易熬過種種難關,生活納入正軌,她要好好為自己生活幾年。
  “永正,祝我更進一步。”她顧左右而言他。
  “我等。”永正說。
  南孫莞爾,他會嗎?
  報上登出來,世家女名媛王淑子小姐做了五月新娘,那幸運的新郎真是章安仁先生。
  資本主義社會展揚財富的手法頗為庸俗,一切都以萬惡的金錢衡量:新娘子的婚紗由意大利名師設計,親自飛羅馬三次試身,頭上鑽冕真材實料,耗資若幹若幹,一張帳單流水似列出來,酒席費等於普通人家一層公寓。
  南孫一邊吃梳打餅幹,一邊詳讀花邊新聞,餅屑落在彩色大頁上,她抖一抖,繼續看下去。
  新娘子在圖上並不漂亮,個子小小,款式清純的婚紗毫不起眼。
  南孫想,“一定是我妒忌的緣故。或是照片拍得不好,但章安仁確是高攀了,求仁得仁,是謂幸福。”
  鎖鎖看見南孫閱報閱得愁眉苦臉,一筒梳打餅幹吃得七零八落,便趨過臉去看。
  一看看出興趣來,“哈,蔣南孫你拿床單剪個洞往身上罩也比她神氣。”
  南孫白她一眼,“我最不愛聽這等昧著良心說出來的阿諛奉承。”
  “我卻是真心,蔣南孫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你終身影迷。”
  南孫不出聲。
  “你結婚的時候,我來打扮你,替你做一場大show,我也認識哪些周刊的總編輯,一般同你登出彩色照片……”
  南孫看她一眼。
  鎖鎖說:“你仍愛他是不是,真沒想到。南孫,這社會是個血淋淋的大馬戲團,你若要生活好過,必須遊戲人間。”
  “馬戲團?為什麽我老是扮小醜,你看,人家演的是公主。”
  鎖鎖答不上來。
  過一會兒她問:“南孫,你覺得我是什麽?”
  南孫想一想:“蜘蛛精。”
  “咦!”
  晚上出去的時候,愛穿黑色的鎖鎖,一照禁止,便想起南孫,說她像蜘蛛精,覺得這是一種恭維,她知道姿色比早年差得遠了,本來由她安排劇本裏的景時人,現在都蠢蠢欲動,要另謀出路。
  身邊仍然有人,不愁寂寞,卻已不是頂尖的那批,有時她情願不出去,留在家中陪愛瑪琴。
  午夜夢回,鎖鎖感覺彷徨,好幾次仿佛回到區宅舊店,木樓梯吱咕吱咕響,舅母來開門,不認得她,她知道找對了地方,因為聞到出爐麵包香。
  當中這七八年好像沒有過,清醒的時候她不住喃喃自語:朱鎖鎖,不怕,不怕,現在你再世為人,什麽都不用怕。
  原來小時候受過內傷,終身不能痊愈。
  可是太陽一出來,她又忘了這些,去忙別的。
  鎖鎖同南孫說:“令祖母同我說過好幾次,王永正是個好對象,勸你把握機會。”
  “就把他視作南孫最後的春天好了。”
  “令祖母很擔心。”
  “太遲了,蔣氏早已絕後。”南孫笑吟吟。
  喝完下午茶,他們分手,南孫帶一張晚報回公司。
  財經版頭條:“一九七二年十月成立,一九七三年一月上市的謝氏航業投資有限公司,因受世界航運業不景氣影響,至上月底,謝氏股票在市場上被踐踏至麵目全非,該股收市價隻有七十三仙。”
  南孫霍地站起,一想到剛與鎖鎖喝完茶,她一點異樣都沒有,又坐了下來。
  再呆的小市民看了那則新聞,都知道謝氏航業出了問題。
  南孫仰起頭,正在推測這件事的後果,電話撥近來,是李先生找。
  南孫同秘書對講:“趙錢孫李,哪個李?”語氣不大好聽。
  秘書連忙補一句:“蔣小姐,我以為你知道,是世界地產李先生。”
  哎呀久違。
  南孫連忙取過聽筒。
  是他本人在那邊等著,顯得有要緊事。
  “李先生,我是蔣南孫。”
  “蔣小姐,我在公司,你即時抽空過來談一談可好?”
  南孫也不是好吃果子,心想成衣與地產風牛馬不相及,何必八百年不見,一召即去,隻是笑,“請問李先生是急事?”
  “關於騷騷,我找不到她,隻得與你聯絡。”
  南孫不再調皮,到底是個做事的人,她說:“我十五分鍾內到。”
  “很好,再見。”
  她放小手頭工作,趕到世界大廈。
  在電梯中感慨萬千,經過上次那場風景,李某依然矗立,垮倒崩潰的永遠是跟風的小市民,像她的父親。
  接待人員立時把南孫迎進去。
  李先生站起來,“蔣小姐,你好。”
  南孫錯愕地看著他,李某一點都沒有老,就像她第一次在鎖鎖處見到他那個模樣,南孫心想,這人若不是吃得長白山人參多,就是深諳采陰補陽之術。
  又不是公事,她開門見山,也不客氣,“鎖鎖怎麽樣?”
  “她與謝某仍是夫妻關係?”
  “已經分居長久。”
  “法律上仍是夫妻。”
  南孫點點頭。
  “快叫她離婚。”
  “為什麽?”
  “謝氏要倒台了。”
  “那同她有什麽關係,公司是公司,一聲破產,伺機再起。”
  李先生露出譴責的神情來,“蔣小姐,你也是出來走走的人,竟說出這樣天真的話來,謝氏父子是債務個人擔保人,必要時須將家產抵押給銀行,下星期美國銀行將提出訴訟,出討欠債,將抵押的船隻全數扣押,情況已經很凶險。”
  南孫漲紅了臉,呆在一旁,鎖鎖辛辛苦苦掙下來的一點點財產,看樣子要受他拖累。
  李先生說下去,“她在謝家並沒有得到什麽好處,犯不著淌這個渾水,叫她速為自己打算。”
  “我馬上同她說。”
  南孫走到門口,又轉過頭來:“謝氏究竟負債多少?”
  “八億兩千四百萬美元。”
  南孫找不到鎖鎖,她整個人像是忽然消失在空氣中。
  三日後,謝氏航業的股份,認股證與債務均暫停在交易所掛牌。
  南孫即時惡補有關謝氏航運一切資料,看得她汗毛直豎。
  朱鎖鎖失蹤。
  南孫從保姆口中,知道她回了謝氏老家,已有幾天沒有回去看愛瑪琴。
  孩子正呀呀學語,打扮得似洋娃娃,見了南孫叫媽媽媽媽。
  南孫用冰冷的手抱著孩子,同保姆說:“她如有消息,說我找她。”
  南孫失眠,抽煙頂精神。
  王永正問她:“幾時惹上惡癖?”
  “當我發覺眼皮睜不開卻還有五小時工夫要趕的時候。”
  永正把報紙遞給她。
  “我眼睛痛。”
  王永正讀報:“謝氏家族拯救事業,變賣家產度難關。”
  南孫用手托著頭,“怎麽會到這種地步。”
  “你別擔心,超級富豪的事不是我們可以了解的。”
  南孫看永正一眼,“你與我又不一樣。”
  “你別誤會,我與表妹是兩家人。”
  南孫說:“太謙虛了。”
  永正知道南孫又急又累,心浮氣躁,沒有好氣,不去頂撞她。
  “適當時候,她會出來的。”
  “她應當與我商量。”
  “你也幫不了她。”
  “真氣餒,每次她熬幫我,不過舉手之勞,我卻沒有能力為她做什麽。”
  “有。”
  “什麽?”
  “你可以代她照顧孩子。”永正溫和地說。
  一言提醒了南孫。
  “保姆以外,那麽小的嬰兒,還需要人疼愛。”
  也隻好這樣了,南孫惆悵地想。
  她不但去探訪,也代支生活費用。
  保姆的麵色有點驚惶,頻問女主人下落。
  南孫決定等鎖鎖三個月,她要是再不現身,南孫將收留孩子。
  那小小人兒一到下班時分,便會端張小凳子,在門口坐著等南孫,一見到她,便上前抱住她大腿。
  南孫被這個熱情的小人感動得幾番落淚,總算明白,為什麽一個炮彈下來,大人會擋在孩子身上舍身。
  也難怪王永正當初誤會她倆關係,小孩一直叫南孫做媽媽。
  保姆緊張地說:“太太昨夜打過電話回來。”
  南孫急問:“怎麽說?”
  “她知道蔣小姐在照顧一切,很是放心。”
  “她究竟在什麽地方?”
  “太太與先生在紐約。”
  南孫同永正說:“他們必是去了軋頭寸。”
  永正點點頭。
  “一直說謝宏祖對她不重要,口不對心,此刻又跑去挨這種義氣。”
  “你呢,你說的話可是肺腑之言?”
  南孫知道他指什麽,“對你,我還沒有說過假話。”
  南孫聽見祖母教愛瑪琴唱詩:“你是沙侖的玫瑰花,你是穀中的百合花……”
  愁眉百結也笑出來,告訴永正,“絕早接受洗腦,小小靈魂有救。”
  永正說:“主要是她們兩個都很快活。”
  這是真的。
  每唱完一個下午,蔣老太太給愛瑪琴一粒牛油糖,愛瑪含著它起碼可以過三數個小時。吃飯的時分,南孫去按一按愛瑪小小腮幫子,糖硬硬的還未全部溶化。
  愛瑪是謝家的千金,卻完全沒有接受過謝家文化的熏陶,南孫說:“這不知算不算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想到能夠為鎖鎖略盡綿力,非常安慰。
  倒台的人家不止謝家一族。
  南孫都看得麻木了,電視新聞上紀律部隊人員操進大公司總部,一箱箱文件捧出來,上麵都貼著封條。
  蔣老太太都忍不住說;“哎呀,這同抄家有什麽不同?”
  真的。
  “什麽都要拿出來變賣入官聽候發落,再也沒有萬年的基業。”老太太感慨。
  過一會兒又問南孫:“飯還是有得吃的吧?”
  南孫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知道。”
  那一夜,傭人擺出簡單的兩菜一湯,南孫特別感慨,忽然忘記節食,吃了很多。
  飯後由永正開車送小愛瑪回家,誰都會以為他們是一家三口。
  鎖鎖親自出來開門。
  兩人一見麵,一聲不響,緊緊擁抱。
  過很久很久,才分開來。
  這是王永正第一次見到傳奇人物朱鎖鎖,他覺得她五官清秀,出奇的美,驟眼看身型有點似南孫,細看卻不像,裝扮考究別致,在家都沒有把她極高的高跟鞋脫下她極高的鞋子脫下。
  招呼過了,一時沒有話說。鎖鎖斟出了酒。
  南孫終於說:“你早該同他離婚。”
  鎖鎖不響,噴出一口煙,看著青煙緲緲在空氣中消失。
  王永正覺得這兩個女人之間有種奇妙詭異的聯係,非比尋常,在她倆麵前,他始終是街外人。
  朱鎖鎖忽然笑了,一點苦澀的味道都沒有,使王永正呆住。
  南孫接著說:“你這樣巴巴地自投羅網,人家不見得感激,你整個熱鬧躺下去,也不過滄海一粟。”
  鎖鎖點點頭,“說得真好,把媳婦們所有珍藏公開拍賣,估計時值不過一千二百萬美元,正式滄海一粟。”
  南孫探身過去,“你真的那麽麽傻?”
  “法律上我逃不了責任。”
  南孫癱瘓在沙發上,用手覆著額角。
  “謝家在一夜之間,失去所有親友。”
  “所以,也不欠你一個人。”
  鎖鎖再燃著一枝煙。
  “什麽都沒有了?”
  鎖鎖把手攤開來。
  南孫歎口氣,“收拾收拾,到我處來吧。”
  “你幫我照顧小愛瑪就行。”
  “你打算怎麽樣?”
  鎖鎖朝她睞睞眼。
  “從頭開始?”
  鎖鎖點點頭。
  “你開玩笑!”
  “你有更好的辦法?”
  “鎖鎖,我們老了,怎麽再從頭走,已經沒有力氣。”
  朱鎖鎖問她:“你幾歲?”
  “二十七,同你一樣。”
  鎖鎖拍拍她肩膀,“不,南孫,我們同年不同歲,記得嗎,你二十七,我二十一。”
  南孫呆呆地看著鎖鎖。
  王永正卻深深感動,無比的美貌,無比的生命力,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堅強的女性。
  鎖鎖接著說:“南孫,你們回去吧。”
  “不要人陪?”
  “不用,”鎖鎖說,“我睡得著。”
  南孫緊緊握她的手,然後與永正離去。
  她在永正麵前稱讚鎖鎖,“現在你知道什麽叫勇敢。”
  永正看南孫一眼,“蔣小姐,你也不差呀。”
  南孫想到父親過身後她獨自撐著一頭家,“真的。”她說。心裏卻覺得一點味道也沒有。女人要這麽多美德來幹什麽,又沒有分數可計。
  過幾日,鎖鎖同南孫說,經過這次,謝家終於正式把她當媳婦看待。從前,老傭人隻叫她“朱小姐”,現在改口稱“四少奶奶”。
  南孫甚覺不可思議,不以為然地把麵孔上可以打折的部分全部皺起來,表示不敢苟同。
  把一切節蓄付之流水,換回一句稱呼,神經病。
  可是,或許鎖鎖認為值得,每個人的要求是不一樣的。
  南孫的麵孔鬆弛下來,隻要鎖鎖認為值得。
  鎖鎖輕輕問:“你認為我失去良多是不是?”
  南孫自然點點頭。
  “其實沒有。”
  南孫耐心等候她的高論。
  “你想,我從什麽地方來,要是沒有離開過區家,也還不就是一無所有,如今吃過穿過花過,還有什麽遺憾。”
  鎖鎖豁達地笑,噴出一口煙。
  她同謝宏祖還是分了手。
  所屬做事件件出人意表,卻又合情合理。
  盡她一切所能幫了謝宏祖,此刻她可要自救。
  小謝的女友早避開不見他,他終於明白誰是謝家的紅顏知己。像做戲一樣,他求鎖鎖留下來,可惜編寫情節的不是他,而是朱鎖鎖,按著劇本的發展,她說她不求報酬,打回原形,鎖鎖反而不做哪些汗流夾背的惡夢了,既然已經著實地摔了下來,也就不必害怕,事情壞到不能再壞的時候,就得轉好。
  南孫勸她出來找事做,製衣廠裏有空缺。
  鎖鎖搖頭,那種事她不想做。看著南孫成日為出口限額傷腦筋,頭發白了也活該,再高薪不過幾萬塊,一樣要兜生意賠笑臉,外國廠家來了,還不是由南孫去伴舞陪酒,完了第二天早上準九點還得扮得生觀音似端坐寫字樓。
  什麽高貴的玩意兒,不過是當局者迷,鎖鎖聽過南孫為著布料來源不平找上人家門去,那人穿著睡衣就出來見她,一邊做健身操一邊與她談判,結果是南孫勝利,但那種折辱豈是加薪升職可以抵償。
  聰明人才不耐煩巴巴跑去為老板賺錢賣命,要做,不如為自己做,做得倒下來也值得。
  當下鎖鎖把頭亂搖,“我不行,南孫,你別抬舉我。”
  南孫說;“你也有年老色衰的一日。”
  “彼此彼此,”鎖鎖笑吟吟,“待閣下五十大壽,難道還能架著老花眼鏡去搶生意不行,有幾個女人敢說她沒靠色相行事,若然,也未免太過悲哀。”
  南孫開頭有點慍意,聽到這裏,頭頂像是著了一盆冷水,悶聲不響。
  鎖鎖扯扯她的衣角,“生氣?”
  南孫搖搖頭。
  “我的香水店下個月開幕,邀請剪彩,如何?”
  南孫發覺鎖鎖比一些上市公司還要有辦法,玩來玩去是公家的錢,又深諳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道理,一個翻身,又集到資金從頭來過,儼然不倒翁模樣。
  過幾天,南孫與其他幾個女同事一起作東,宴請一位蜜月返來的同行。
  這位小姐嫁了美國小老頭,護照在望,春風得意,氣焰高張,吃完飯,用餐巾擦擦嘴,補唇膏時,閑閑說:“適才經過花園道,那領事館門外的人龍,怕沒有一哩長,嘖嘖嘖,日曬雨淋,怪可憐的。”
  一桌人頓時靜下來。
  南孫打量她,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嫁了老外,相由心生,忽然就怪模樣,額角開始油汪汪,皮膚曬得粗且黑,手腕上多了大串銀手鐲。
  與其這樣,不如學朱鎖鎖,人家才真正有資格驕之同儕,脖子上戴過數百卡拉鑽石,抬不起頭也值得。
  南孫終於笑了,笑何用這般慷慨激昂,一定是妒忌的緣故,她同自己說。
  回到家,愛瑪琴馬上抬起頭叫媽媽,南孫把腰酸背痛全部忘懷,抱起孩子狠狠香一記麵孔。
  鎖鎖也在,她問:“你是媽媽,我是誰呢?”
  “她不認得你。”
  誰知鎖鎖卻認真起來,坐在窗畔,靜默起來。
  蔣老太說:“南孫,你母親找你。”
  “有何大事?”
  “大約想把你接過去。”語氣有點擔心。
  “我已經過了二十一歲,太遲了。”
  “她的意思是……”
  “祖母,下月你七十四歲生日,打算怎麽樣慶祝,替你訂自助餐在家舉行家庭禮拜如何?”
  “什麽,我自己都忘了。”其實沒有忘,隻不過不好提起。
  南孫說:“我寫了十道菜,不要牛肉,祖母,你研究研究。”
  南孫一眼瞟到鎖鎖在角落抽煙,黑眼圈,第一次被人看到憔悴的樣子。
  她坐過去,“你怎麽了?”
  鎖鎖抬起頭,“你看,我自幼寄人籬下,女兒又重蹈覆轍。”
  南孫詫異,“就為這個多愁善感?”
  “理由還不夠充分是不是?”
  “你要往好的方麵想,愛瑪琴有兩個媽媽,很難得的。”
  蔣老太在那邊托著老花眼鏡說:“這炸蠔恐怕不大好。”
  南孫揚聲:“改炸魚好了。”
  老太太滿意了,“有甜點無?”
  “有栗子蛋糕及杏仁露。”
  鎖鎖悄悄說:“老太太幸虧有你。”
  “不要緊,我倆七十歲時,愛瑪琴也會替咱們做生日。”
  “蔣南孫,有時我真不知道我同你,誰更樂觀一些。”
  “你的香水店籌備得怎麽樣?”
  鎖鎖不答。
  “慢慢來。”
  鎖鎖隻是吸煙。
  “一會兒王永正來接我,一起出去走走。”
  鎖鎖搖搖頭,滿懷心事。
  “當陪陪小朋友。”
  鎖鎖笑。
  “你從來不屑看我的朋友。”南孫抱怨。
  “王永正就很好。”
  “你其實沒做過年青人。”
  “好,同你出去喝一杯。”
  “來,換衣服。”
  王永正的遊戲室已經有朋友在,鎖鎖一進去,男士們慣例睜大了眼睛,女士則裝作不表示興趣。男士芳心大慰,這證明朱鎖鎖寶刀未老。
  永正知鎖鎖是稀客,出力招呼,男士叫他不必介紹,陪鎖鎖在一張棋盤旁坐下來。
  永正遞上酒。
  音樂是六十年代舊歌,南孫與鎖鎖全部會哼哼,說到簡單愉快的童年往事,兩人笑起來。
  鎖鎖喝一口酒,“來,”她說,“咱們跳舞。”
  南孫也不顧忌,依著牛仔舞的拍子,與鎖鎖跳了起來,仿佛兒時在同學家參加舞會,家長雖然識相外出,也還怕驚動鄰居,輕盈地跳,掩不住的歡喜。
  永正帶頭依音樂拍子拍起掌來,南孫樂昏了頭,根本不記得上一次跳舞是幾時,索性與鎖鎖在有限的空間裏盡興地轉動。
  永正與一個朋友忍不住,插進來也要跳,眾人轟然下場,遊戲室一下子成為舞池。
  永正邊笑邊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鎖鎖有點不大開心。”
  “她處理得很好,我看不出來。”
  南孫把永正帶到書架旁坐下,順手拿起一隻小醜型掌中木偶,玩了起來。
  “鎖鎖一直在喝。”
  “讓她散散心。”
  一直明白她的意思。
  見南孫玩得起勁,他問;“喜歡小醜?”
  “物傷其類。”
  永正微笑:“這算是牢騷?”
  南孫看看四周圍的朋友,鬧哄哄給她一種安全感,忽然希望聚會不要散,永永遠遠玩下去。
  她衝動地說;“永正,讓我們結婚吧。”
  永正但笑不語。
  一旦出了遊戲室,她的想法便會完全改變,永正知道她。
  南孫自嘲:“饑不擇食。”
  “我弄給你吃。”
  他早已體貼地摸熟她的脾氣,一大杯熱牛乳,一客雞蛋三文治,兩個人躲在廚房裏談天。
  “食物醫百病。”
  “剛才有人說,難怪鎖鎖叫鎖鎖,一看見她,確有被她鎖住的感覺。”
  南孫笑,“那位詩人是誰?”
  “他是一位醫生,我的一個表哥。”
  “我隻以為廣東人多親戚。”
  “你又不是要進王家的門,擔心什麽。”
  南孫詫異,沒想到永正會說這麽花哨的話來,咬著麵包,作聲不得。
  永正也是個怪人,遲遲拖著不結婚,偌大房子,隻與男仆同住,照說,這種光是外型已可打九十分的男人很受歡迎的。
  “瞪著我看,不認識我?”永正微笑。
  南孫覺得今晚他侵略性甚強,一改常態。
  “讓我們出去看看派對進行如何。”
  “如果你關心我,像關心朱鎖鎖就好了。”
  南孫沒有回答永正。
  鎖鎖沒有在遊戲室。
  南孫打一個突,滿屋亂找,一邊嘀咕,“不該給她喝那麽多,應該看住她……”
  永正推開書房的門,“在這裏。”
  南孫走進去,看到鎖鎖爛醉如泥,蜷縮在長沙發上熟睡,身上還蓋著一件不知是誰的西裝外套。
  南孫噓出一口氣。
  永正說:“你真的愛她,是不是?”
  今夜不知是什麽夜,永正每句話都帶挑釁,南孫有點招架不住。
  換了別人,她的臉早就拉下來,但南孫總覺得欠下永正不知什麽,逼得理虧地忍讓。
  書房裏一隻小小電視機還開著,在播放一套陳年言情片,女主角坐在輪椅上哭哭啼啼,南孫不耐煩,按熄了它,誰知書房裏不止三個人,第四者的聲音自安樂椅中傳出來,他問“散席了嗎?”
  是他,他的外套,他一直在這兒陪這鎖鎖,那麽,大約也是他扶她進來,結果他也盹著了。
  南孫推一推鎖鎖,她動都沒有動。
  南孫同永正說:“讓她在這裏過夜。”
  永正笑問:“你呢,我以為你想在這裏過夜。”
  南孫覺得永正不可理喻,越說越離譜,索性轉頭就走,佯作被得罪的樣子。
  永正並沒有追上來,南孫也不是真生氣。
  出自各式猥瑣老中青年的瘋言瘋語她聽得多了,單身女人出來做事,避也避不開這些,上至董事,下至後生,都企圖與女同事調笑幾句。
  王永正終於沉不住氣了。
  與其在南孫麵前做一個老好中性人,不如改變形象做登徒子。
  一個令女人放心的男人,多大的侮辱!
  這是南孫的假設。
  第二天,她等永正打電話來道歉,但是沒有消息。
  鎖鎖卻問她:“幹嘛撇下我?”
  南孫答:“小姐,把你拖來拖去反而不好。”
  “我還是吐得人家書房一塌糊塗。”
  “你看你,麵孔都腫了。”
  “真是的,十多歲時是海棠春睡,現在似浮屍。”
  南孫“嗤”一聲笑出來。
  “永正是個君子,又懂生活情趣。”
  “給你好了。”
  “你別說,樸樸素素一夫一妻,安安樂樂過日子,是不錯的。”鎖鎖有一絲倦意。
  “怎麽了。”
  “記得我那間香水店?”
  “幾時開幕?”
  “昨天。”
  “什麽?”
  “店主不是我,投資人盜用我的全盤計劃,一方麵推搪我,一方麵私自籌備,店開幕了我才大夢初醒,原來投資人把它當人家十九歲生日禮物送出去。”鎖鎖長長歎一口氣。
  投資人當然是男性後台老板,開頭打算在朱鎖鎖身上下注,後來不止恁地,注意力轉移,結果勝利的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女。
  南孫沉默。
  縮手當年從人家手中奪得李先生,又何嚐不是用同一手法。
  鎖鎖也明白,聳聳肩,攤攤手,“這種滋味不好受。”
  “大不了到我家來,我養活你。”
  鎖鎖笑。
  過一會兒她說:“如今賺錢真的不容易了。”
  “賺倒還可以,剩錢才真的難。”
  鎖鎖問:“我們怎麽會討論起這種問題來了?”
  南孫微笑,“成熟的人都關心經濟。”
  鎖鎖又歎口氣,“你有什麽打算?”
  “我才華蓋世,何用擔心。”
  鎖鎖吃不消,用力推她一下,南孫正得意地翹椅子,一不平衡,直摔下來,雪雪呼痛。
  鎖鎖指著她笑彎腰。
  南孫說:“過幾年再開這種玩笑,隻怕跌斷骨頭要進醫院去。”
  老祖母與小愛瑪齊齊聞聲趕出來看熱鬧。
  南孫心想,永遠這樣過也不壞,她願意辛勞地養家,使老小生活安康。
  真奇怪,南孫心裏想,自幼被當一個女孩子來養,父母隻想她早早嫁個乘龍快婿(騎龍而至,多麽誇張),中學畢業速速擇偶,到如今,社會風氣轉變,本來沒有希望的賠錢貨都獨當一麵起來,照樣要負家庭責任。
  小時候做女兒,成年後做兒子,可惜從沒享受過男孩子的特權,南孫覺得她像陰陽人。
  鎖鎖把她扶起來。
  南孫一語雙關,“誰沒有跌倒爬起過。”
  朱鎖鎖微笑。
  南孫不知道她有什麽計劃。
  她仍然開著名貴房車,在高級消費場所出入。
  南孫知道鎖鎖需要那樣的排場,小財不去,大財不來。
  過一兩天,南孫約王永正下班晚飯,她渴望見他。
  永正語氣一貫,但談話內容有異,他推卻她,“今天已經有約,但如果你想喝一杯,我可以陪你到七點半為止。”
  南孫看了看電話聽筒,開什麽玩笑,是不是線路有問題,傳來這個怪訊息,王永正怎麽會說出這種話來,竟拿她來填空擋,塞縫子。
  過半晌南孫才知道這是王永正還她顏色,如果她堅持要他出來,必須付出代價,假使客氣地說改天,不知要改到幾時。
  怎麽回答呢?
  永正在那邊等她,一時間電話寂然無聲。
  怎麽辦,南孫喉嚨幹澀,認輸吧,畢竟自幼他知道奇勒堅是一隻狗,而小愛瑪不是她的孩子。
  “永正,我們需要詳談。”
  “不,律師與他的委托人需要詳談,我與你不需要。”
  “你不明白。”
  “我很明白。”
  永正這次決定把一切通道封死。
  “你知道我愛你,……”
  “這我知道,但是你完全沒有先後輕重之分,這是不夠的。”
  “你要我今夜搬進來與你同居?”
  “我不同居。”
  “結婚?”
  “可以考慮。”
  太強人所難了。
  “你怕什麽?南孫,你到底怕什麽?”
  “見麵我慢慢告訴你。”
  “在電話裏說。”
  “我不懂得做主婦。”
  “不懂,還是不肯?”
  “你是否在約會別人?”
  “別顧左右而言他。”
  秘書進來,指著腕表,表示開會時間已到。
  南孫說:“我要去開會了,今夜4如何?”
  “我沒有空,再者,我也不想喝酒了。”
  女秘書仍然焦急地催,南孫把辦公室門一腳踢上。
  “王永正,你是個卑鄙的小人物。”
  “我是,蔣南孫,我是。”
  “永正,有許多技術上的細節有待解決……”
  “都可以稍後商量。”
  南孫覺得他也很緊張,成敗在這一次談話,南孫認為他昏了頭,無理取鬧,原本兩人可以為維持這中可貴的友誼到老死,如果他真的愛她,應該將就,但是該死之處就是他愛自己更多。
  像王永正這樣的男孩子,一放手就沒有了,有許多事是不能回頭的。
  秘書大無畏地敲門進來,“蔣小姐,老板等急了。”
  南孫轉身,用背脊對牢秘書,“好,永正,我們結婚吧。”
  永正沉默良久良久,不知恁地,南孫不後悔,並且不可思議地聽出靜寂中有永正的滿足和快樂。
  永正終於說:“六點鍾我上來接你。”
  他到底約了誰?
  他說約了人,就是約了人,絕不會是假局。
  永正“嗒”一聲掛斷電話,憑南孫的脾氣,永不發問,這件事將成為她終身之秘。
  走到會議室,大家都在等她一個人,老板詫異地問:“是個要緊的電話嗎?”
  南孫見全部都是自己人,便說:“呃,有人向我求婚。”
  老板忍不住問:“你答應了嗎?”
  “拒絕就不必花那麽多時間了。”
  老板一聽,帶頭鼓起掌來,然後半真半假地說:“本公司婦女婚假是三天半。”
  這會一開開到六點半。
  散會時秘書眉開眼笑地說:“他在房間裏等了好久。”
  南孫推開辦公室的門,看到永正。
  她又順手關上門,沒有什麽表情。
  永正輕輕咳嗽一聲,開口:“我小的時候,最愛留戀床第。”
  南孫抬起眼,他怎麽在這種時候說起全不相幹的事來,而且聲音那麽大大的溫柔。
  永正說下去:“家母房中,有一張非常非常大的床,在幼兒眼中,簡直大得無邊無涯,像一隻方舟,每逢假日早上,睜開眼第一件事,便是衝進媽媽房間,跳上床去,聽音樂,打筋鬥,吃餅幹,看電視,媽媽擁抱著我,說許多許多笑話。”
  南孫靜靜聆聽。
  “那是一張歡樂之床,然後,母親罹病,過沒多久,她去世,那張床自房中抬走,不知去向。”
  南孫動容,心中惻然。
  “當年我隻得六歲,日夜啼哭,父親來勸導我,他說:永正,你是一個大孩子了,不要再留戀過去那張大床,假使一定要,不如計劃將來,設法買張新床。”
  南孫已明白永正想說什麽。
  “願意與否,我們都會長大,南孫,獨獨你特別恐懼成年人的新世界,為什麽?”
  南孫苦苦地笑,他太了解她,她不可能再拒絕他。
  “讓我們一起出去找張新的大床。”
  南孫看他一眼,“人們會以為我倆是色情狂。”
  永正笑說:“來。”
  南孫與他緊緊相擁,她以手臂用盡力氣來環箍著他,把臉埋在他胸前,很久很久。
  籌備婚禮,其實同進行一項政治競選運動一樣吃力。
  兩個很有智慧的人,說說就大動肝火,不歡而散,南孫無意遷就對方壓抑自己,試想想,貝多芬與小提琴家貝基達華之間都發生過爭執,貝多芬!
  南孫從來沒認過自己是聖人,她甚至不自覺是個出色的人。
  他們在討論的項目包括(一)幾時向親友特別是祖母與鎖鎖透露該項消息。(二)婚禮采用何種儀式,在何地舉行。(三)婚後大本營所在地。
  南孫拚命主張在所有塵埃落定時才知會祖母,婚禮在外國舉行,到街頭拉個證人,簽個字算數,同時,婚後實行與蔣老太太及小愛瑪同住,她說她已習慣大家庭生活。
  永正甚覺困惑。
  他認為至少應該有酒會慶祝一下,而且最好立刻著手去找大單位房子搬家,事不宜遲。
  永正不反對同老太太一起,他知道南孫一直盼望祖母的愛,現在終於得到,她要好好享用,作為對童年的補償,不讓她與祖母住,她寧可不結婚。
  這裏麵還夾著一個擔足心事的人,是南孫的老板,他不住旁敲側擊:南孫你不會連二接三地生養吧,你未婚夫是否大男人主義,你會不會考慮退休?
  南孫發覺她起了心理上的變化,下了班不再呆坐寫字間鑽研財經版大事,她會到百貨公司遛噠,留意家具及日常用品。
  她一直以為會嫁給章安仁,但到了二十七歲,南孫也開始明白,人們希冀的事,從來不會發生,命運往往另有安排。
  售貨員取出幾種枕頭套供她選擇,南孫呆呆地卻在想別的事。
  她看看腕表,時間到了。
  跑到鎖鎖家,女主人正與經濟談賣房子。
  鎖鎖有點氣,用力深深吸煙,板著臉,精神差,化妝有點糊,不似以前,粉貼上臉上,油光水滑。
  經濟是個後生小子,沒有多大的誠意,但一雙眼睛骨溜溜,有許多不應有想頭。
  南孫覺得來得及時,她冷冷盯著經紀,使他不自在,這種小滑頭當然知道什麽樣的女性可以調笑兩句,什麽樣的不可以。
  他看著南孫幹笑數聲,像是請示:“這種時間賣房子,很難得到好價錢,都急著移民呢,越洋搬運公司從前一星期才做一單生意,現在一天做三單,忙得透不過氣來,朱小姐,現有人要,早些低價脫手也好,一年上頭利息不少。”
  南孫覺得這番話也說得不錯,於是問:“尊意如何?”
  鎖鎖苦笑,“你沒看見剛才那些買主的嘴臉,狠狠地還價,聲明家具電器裝修全部包括在內,就差沒命令我跟過去做丫鬟。”
  那經紀忍不住笑。
  南孫覺得他不配聽朱鎖鎖講笑話,因而冷冰冰地同他說:“我們電話聯絡吧。”
  他倒也乖巧,拎起公事包告辭。
  南孫關上門,問鎖鎖:“怎麽委托他?”
  鎖鎖按熄煙,大白天斟出酒來,“這一類中型住宅難道還敢交給仲量行。”
  “你別緊張。”
  “越急越見鬼。”
  “鎖鎖,老老實實告訴我,你近況如何。”
  鎖鎖反而說:“南孫,我昨天開了張支票。”
  南孫即時反問:“多少?”
  “三萬塊現金。”
  南孫心一沉,這等於回答了她的問題。
  “我們馬上去銀行走一趟。”
  鎖鎖放下杯子取外套。
  辦完正經事,鎖鎖要與南孫分手。
  “我約了朋友談生意。”
  南孫點點頭。
  “幸虧小愛瑪有你。”
  南孫伸手捏捏鎖鎖的臂膀,表示盡在不言中。
  鎖鎖搶到計程車,跳上去,向南孫揮揮手。
  南孫目送她。
  那樣的小數目都軋不出來,可見是十分拮據了。
  好朋友有困難,她卻與未婚夫風花雪月談到什麽地方度蜜月,南孫覺得自己不夠意思。
  南孫心血來潮,坐立不安,要早些回家。
  進門小愛瑪過來叫抱,南孫已練得力大無窮,一手就挽起孩子。
  電話鈴響,南孫有第六感,是它了,是這個訊息。
  她搶過話筒。
  “南孫,”那邊是鎖鎖含糊不清的聲音,“快過來……通知醫生。”
  南孫連忙說:“我馬上來。”
  她撥電話到醫生的住宅,叫他趕去。
  鎖鎖還能掙紮前來開門。
  據她自己的說法是喝了過多的酒,在浴室滑了一跤,下巴撞到浴缸邊,流血不止。
  南孫伸手去扶她,雙手簌簌地抖,隻見鎖鎖一麵孔鮮血,下顎有個洞,鮮紅液體不住噴出。
  醫生後腳趕到,一看便說要縫針,立刻急找整形科大夫。
  鎖鎖止了血,臉如死灰躺在沙發上。
  南孫注意到她眼角下有淤青,懷疑不是摔跤這麽簡單,眼見鎖鎖落得如此潦倒,心中激動。
  經過醫治,鎖鎖留院觀察。
  南孫沒有走,坐在病榻旁陪伴。
  夜深,她瞌睡,聽見鎖鎖說夢話,南孫睜開眼睛來,聽得鎖鎖說的是:“麵包,麵包香……”
  南孫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魚肚白的天空,簡直不相信十多年已經悄悄溜走。
  清晨,醫治聽訊趕來,手中拿著花束糖果,鎖鎖睜開眼睛,朝他們微笑,下巴紮著繃帶,不方便開口說話。
  鎖鎖用手勢示意叫他們去上班。
  從前,一兩晚不睡是瑣事,今日,南孫說不出的疲倦,於是同鎖鎖說,下午睡醒再來看她。
  永正開車送她回家,她和衣倒在床上,筋疲力盡入睡,夢中恍惚間回到少年時代,憑著一股真氣,同各路人馬周旋理論,鬥不贏,一時情急,哭將起來,正在嗚嗚飲泣,隻聽得耳畔有人叫“南孫醒醒,南孫醒醒”,好辛苦掙紮著過來,發覺枕頭一大片濕,麵孔上淚痕斑斑,原來哭是真的。
  祖母擔足心事,焦慮地在床畔看她。
  南孫心頭一熱,同老太太說:“我同永正結婚,好不好?”
  蔣老太太哎呀一聲,“感謝主。”可見是完全讚同。
  下午南孫回公事兜個圈子,接著回醫院,給鎖鎖帶了好些小說過去。
  像過去一樣,南孫什麽都沒問。
  三天後,鎖鎖拆掉繃帶,看到下巴有個私自疤痕,南孫與她出院。
  鎖鎖喚小愛瑪,孩子側著頭,不肯過去。
  愛瑪琴已有二十個月大,會得用胖胖的手臂搭住蔣老太的肩膀,在老太太耳畔說許多悄悄話。
  幼兒心目中但覺這個豔妝女郎忽現忽滅,是以不認為她地位有什麽重要。
  南孫解圍,“愛瑪,來。”
  愛瑪樂意地擁抱南孫。
  鎖鎖苦笑,“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南孫也很滿意,“是的,我什麽都有了。”
  鎖鎖不出聲,隔了很久很久,她說,“你們快了吧?”
  南孫有點不好意思,“你怎麽知道。”
  “看得出來。”
  “可能要待明年。”
  鎖鎖說:“能夠結婚也是好的,如今肯結婚的男人買少見少。”
  被鎖鎖這麽一說,她倒有點感激永正的誠意。
  鎖鎖嘲弄地說;“看,你才開始,我已經完了。”
  “完?”
  南孫想到沒想過這個字。
  朱鎖鎖會這麽快完?再隔十年都言之過早。
  略受一點挫折而已,她需要的是三天充分的睡眠,一點點機緣巧合,馬上東山再起。
  南孫並不真正替她擔心。
  但卻乘機勸她:“煙酒不要過分。”
  鎖鎖笑:“連你也來打擊我。”
  “那是摧殘身體的東西。”
  “口氣有點像令堂。”
  這話沒說完多久,她母親陪丈夫來開一個學術會議,順道探親。
  母女兩人本來苦哈哈同一陣線應付老太太,很有點話說,但是這一次南孫卻沒有機會與時間與母親好好談一談。
  南孫覺得母親避她,表麵上和親熱,但一切不欲多說,老式婦女沾了洋氣,發覺有那麽多好處,努力學習,說話常帶著英文單字,表示投入。
  太知道正在交運,太過珍惜新生活,十二分刻意經營,南孫覺得母親好不辛苦。
  化妝衣著姿勢都改過了,有次南孫不著意說到搓麻將,她很不自在,努力使眼色,像是什麽不可見人的事,生怕玷汙了她那位教授。
  南孫悵惘地覺得母親太過樂在其中,略覺淒涼。
  教授人很老實,一生除了學術,不曾放眼看過世界,實驗室是他第一號家,除此之外,對別的也沒有興趣,這樣的人才,在外國小鎮裏,其實是很多的,年青女孩不屑一顧,這一位蹉跎下來,擇偶條件退了幾步,反而獲得幸福。
  能夠這樣冷靜地分析母親及繼父的關係,可見當他們是陌路人了。
  老太太對於稱呼以前的媳婦有點困難,“她好嗎?”她說。
  南孫答,“她太好了。”
  蔣老太納罕地問:“那男人對她不錯?”像是不置信,不知那糊塗的男人貪圖她什麽。
  南孫又覺得有義務幫母親說話:“作為一概伴侶,她盡心也盡責。”
  祖母本來還要說些什麽,南孫又道:“他們很幸福很開心,我想他倆也不會常常回來。”
  蔣老太便不再言語。
  逛完淺水灣,在太白坊上吃過海鮮,赤柱買了衣物,他們也就走了。
  衣著問南孫:“為什麽不讓我蔣她?”
  南孫才淒然發覺自己的心態同母親一樣,怕,怕對方知道她不名譽的一麵,所以謹慎地維護那一點點幸福,不敢把真麵目露出來。
  南孫自憐了一整夜。
  幸虧第二天工作忙得要死,下班與同事去吃日本菜,南孫覺得以及餓夠,發起神經來,狂次一頓,不幸穿著鬆身衣服,多少都裝得下。
  飯後分手,站在街上,南孫對世界的觀念完全改變,捧著豐足的胃,有什麽不能商量,不能原諒的呢,難怪他們說,饑餓的人是憤怒的人。
  回家撲倒在床上,就這樣睡去。
  像打仗一樣,婚期逼近,一樣一樣做起來,漸漸成真。
  先去看房子,永正建議犧牲交通時間,為老少二人著想,搬到郊外。
  租下房子,永正先搬過去,南孫替他打點細節,地下室改為遊戲間愛瑪第一次參觀,高興得不住跳躍,永正同南孫說:“如此可愛的孩子,十個也不嫌多。”
  向南的大房間給了老太太,冬日一室陽光,安樂椅上搭著鎖鎖以前買給她的古姿羊毛大披肩。
  南孫覺得生活總算待她不錯,以後如何,以後再算。
  鎖鎖到新居來陪她吃茶,南孫帶著她到處逛。
  鎖鎖笑道:“我真佩服你們的涵養功夫,居然沒有人問我愛瑪幾時走。”
  南孫一怔。
  “這是你們蔣家的傳統,好客。”
  南孫答:“因為自客人那裏,我們獲益良多。”
  “愛瑪琴可否多留一陣子?”
  “鎖鎖,你怎麽說這種話了,我們從來沒想過她要走,昨天我們才同她去報名讀幼兒園。”
  鎖鎖低著頭。
  “你何必氣餒,可能是一帆風順,已成習慣,現在就覺得悶。”
  “南孫,我打算離開本市。”
  南孫一愕,“多久?”
  “一兩年才回來接愛瑪。”
  雖然一向不問問題,難說也忍不住:“哪裏?”
  “柏斯。”
  南孫大吃一驚,“沒聽說過,在哪一洲?”
  “澳洲西岸的柏斯市。”
  中學的地理課本終於派上用場,南孫喃喃地說:“呀對,柏斯市。”
  “拿到居留權,我回來接愛瑪。”
  “你打算移民?”
  “在本市已經沒有機會了。”
  “你看你灰心到這種地步,背井離鄉,什麽都要落手落腳地做,你真考慮周詳了?”
  鎖鎖指指頭皮,“已經想得頭發都白。”
  “要一兩年?”
  “或許更久。”
  “生活方麵,打點妥善?”
  “照顧自己,我還懂得。”
  “你真的覺得這裏沒有作為?”南孫如連珠炮般發問。
  鎖鎖隻是賠笑。
  南孫埋怨:“每次都是這樣,都不與人商量,自己決定了才通知我們一聲。”
  鎖鎖連聲抱歉。
  南孫心酸,一時沒有言語。
  鎖鎖坐在安樂椅上,麵孔朝著陽光,自小到大,她始終不肯穿肉色絲襪,總要弄些花樣出來,今天她穿雙銀灰色襪子,閃閃生光,像人魚身上的鱗。
  隻聽得她說:“假如真的不適應,轉頭就回來,否則的話,拿張護照也是好的,旅遊都方便點。”
  南孫不出聲,到永正書房取出大英百科全書,翻到柏斯,研究半晌同鎖鎖說:“平均一平方公裏隻有一個人,你真的肯定你能安頓下來?”
  “可以。”
  “我們隨時歡迎你回來。”
  “你太小覷我了。”
  “什麽時候動身?”
  “下個月。”
  “這麽快。”
  “本來想觀了禮才走,後來發覺你們根本不打算舉行儀式,這樣一來,時間方麵無所謂。”
  “房子呢?”
  “終於買掉了。”
  南孫完全沒有想過鎖鎖會移民,希望得知詳情,可以安下心來。
  她們倆椅子談到太陽落山,全是謝無關重要的事,因為大事全不由她們作主。
  南孫說:“莫愛玲離了婚,說起丈夫,咬牙切齒,他有女朋友,愛玲知道得很遲。”
  鎖鎖說:“永遠不知更好,離婚不知多麻煩。”
  “慧中又升了級,現在也真是名大官了。”
  “在電視新聞上常見她出來講話,朝氣勃勃。”
  “幾個同學都混得不錯。”
  鎖鎖笑,“我不在內,你不遜色。”
  南孫不去睬她,“一日到銀行提款,出納員忽然叫我,嘿,相認之下,又是老同學。”
  “仍然做出納?”
  南孫瞪她一眼,“有什麽不好,量入為出,安定繁榮。”
  鎖鎖點點頭,“果然不錯,這是教訓我來了。”
  鎖鎖隻是不想走,挖空心思把同學逐個點名來講。
  “林文進那小子呢?”
  這還真是南孫的初戀情人。
  在鎖鎖勉強,南孫沒有什麽忌諱,感慨地說:“娶了洋妞,落了籍,不知幾快活。”
  “誰告訴你的?”
  “總有好事之徒,來不及地讓你知道詳情,好看你臉上表情。”
  鎖鎖不以為然,“從來沒有人告訴我表哥近況,到現在我還欠區家一筆錢。”
  “我來告訴你。”
  “如何?”
  “無理你表哥愛誰,總比愛你幸福。”
  鎖鎖咀嚼這句話,最終說:“你總愛奚落我。”
  談笑這麽久,都不能驅走落寞。
  鎖鎖終於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來,送我出去。”
  南孫喃喃說:“柏斯。”
  到市區天其實已經完全黑透,但是霓虹燈寶光閃閃不肯罷休,照亮半邊不夜天。
  南孫示意鎖鎖看,“你敢保證不想念我們。”
  鎖鎖被她的婆媽激惱,“我總不能留在此處腐爛,每個人情況不一樣。”
  南孫與她分手,回到家才知道永正等他良久,已經吃過飯,並且在沙發上盹著。
  蔣老太對南孫說:“永正真好。”
  南孫點點頭,他一點架子都沒有,這是事實,但嘴巴不服輸,“我也絕不裝腔作勢。”想到一些人收入多一點,便嫌地下鐵路車廂臭。
  她到廚房煎了雞蛋做三文治吃。
  婚後就失去這種自由,南孫惆悵地想:在女傭人告假的日子,少不免要洗手做羹湯,她連牛肉炒菜心都不會,隻懂炒蛋燴蛋蒸蛋。
  這樣的黑慕,要待行過禮才給永正知道。
  “南孫。”永正起來了,進廚房找她。
  “麻煩給我做杯茶。”
  然後兩人齊齊說;“我有話跟你說。”
  南孫說:“你先。”
  “不,你先。”
  這大概就是相敬如賓。
  永正說:“這件事有點複雜,還是你先講。”
  “我也不知如何開口,不如你先說。”
  永正笑了,他躊躇半晌,“你真要從頭開始,南孫,你記不記得我有個做醫生的表親?”
  南孫腦子一片空白,搖搖頭。
  永正輕輕說她:“下了班,往往累得自己姓什麽都忘記。”
  南孫怪叫:“你的親戚奇多,生王熟李,一表三千裏,誰記得。”
  “那天你也這麽說。”
  這倒提醒南孫,“啊是,確有這麽一個人,我記得他問你,鎖鎖是要鎖住誰。”
  永正說:“對了,就是他。”
  “哎?”
  “朱鎖鎖,鎖住了他,你知道嗎?”
  “什麽?”
  “這家夥,自澳洲來度假,一待四個月,就不回去了,今早特地來找我,把喜訊告訴我,原來就是那一夜,他認識了朱鎖鎖,現在就要結婚了。”
  南孫不待永正說完,已經把整件事融會貫通。
  原來如此。
  原來是為了這位小生。
  “鎖鎖嫁給他?”
  “她終於答應跟他到澳洲去結婚。”
  “柏斯市,是不是?”
  “正是,咦,你怎麽知道?”
  南孫點點頭,心中疑點一掃而空,也著實地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我這位老表自幼移民,在彼邦修煉成才,人品不錯。”
  “一定。”
  “對了,你要同我說什麽?”
  “我?啊是同一件事,鎖鎖說她要移民。”
  “真值得高興。”可見永正也替鎖鎖擔心。
  南孫又幫著好友,“像鎖鎖這樣的人才,要遠嫁到那種地方去打理一頭家,機會怕還是有的。”
  這話已經說得很婉轉,南孫知道這不過是鎖鎖的一個退路,並不是什麽心願,是以適才談了整個下午,都沒有提到那位仁兄尊姓大名。
  永正當然不知道有這樣的事,喜孜孜同南孫說:“姻緣這件事,全憑機會率,我根本不知道那晚你會吧鎖鎖帶來,當然更不知道老表會愛上她,今天他來謝媒,我還莫名其妙。”
  南孫點點頭,早一年即使遇上了,也沒有用,鎖鎖才不會看他,這位表哥來得恰是時候,碰巧一連串的事,令朱鎖鎖筋疲力盡,但求有個地方可以避一避風雨,管它是巢是穴。
  就這樣被他得了去。
  永正說下去:“譬如說我第一次遇見你,那一天,大丹狗忽然煩躁不安,隻有我一個人在公寓,隻得拉了它出來,當時我考慮:到佩德斯呢還是享汀頓呢,因為想買報紙,所以經過報攤,就在小徑上與你相遇,機會有多少?一億分之一,可能一兆,隻要遲到三分鍾,你可能已經走掉。”
  南孫不語,過一會兒她問:“難道不需要努力?”
  永正笑:“要,怎麽不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得你的電話。”
  “這些年來,我一直相信人力勝天,做得賊死。”
  “婚後要不要暫停?”
  南孫警惕,來了。
  總是這樣的,他們都希望配偶留在家中提供酒店服務,假如女方一定要出去做事,累死是活該,沒有人會感激,因全屬於誌願。
  隻聽得永正又說:“又是雞蛋三文治,夠不夠營養,不是鹹牛肉就是這個,你還會不會別的?”
  南孫想:來了。
  “我有種感覺你廚藝認真馬虎,告訴我,你還會做什麽?”
  南孫答:“吃喝嫖賭。”
  鎖鎖隻拿著一個小行李袋就上飛機。
  南孫帶著愛瑪去送她,問:“你的那一位呢?”
  鎖鎖答:“他先過去部署。”
  南孫點點頭,同愛瑪說:“跟媽媽說再見。”
  愛瑪隻是看著鎖鎖,不說話。
  母女出奇的相象,眉目如畫。
  南孫問:“謝家從頭到尾沒有提到愛瑪嗎?”
  鎖鎖搖頭,“謝家要多亂有多亂,老婆妾侍的孩子都趕在一間公寓雇兩個女傭帶,像托兒所。”
  南孫無言。
  “快做新娘子了,振作一點。”
  “你也是呀。”
  “我?”鎖鎖笑。
  南孫怕她又無故自嘲,故此沒話找話說:“結婚也不過是另外一種生活方式,千頭萬緒,惡口不簡單,少女中了童話的毒,總以為結婚是一個結局,等發覺是另一概開頭時,難免叫苦連天。”
  鎖鎖喝一口咖啡,苦笑,“你看,好景不再,你我在咖啡室坐了超過三是分鍾,都沒有人上來搭訕。”
  南孫笑。
  就在這當兒,隔鄰一位少婦忍不住把身子趨過來說:“這小女孩太太太可愛了,有三歲沒有?”
  南孫回答:“三歲兩個月。”
  “如果我有這樣的女兒,短幾年命又何妨。”
  南孫看著愛瑪,“有時候也很頑皮的,是不是?”
  “叫什麽名字?”
  南孫禮貌地敷衍少婦。
  鎖鎖拿出香煙,點起來,是的,吸引注意的不再是她。
  南孫看著表,“時間到了。”
  她目送鎖鎖進禁區。
  鎖鎖不可救藥地穿著高跟鞋,窄裙子,一枝花似的,此誌不渝。
  南孫仍然不替她擔心,七四七飛機上幾百個乘客,還怕沒人搭訕,使朱鎖鎖精神得到安慰。
  小愛瑪這個時候忽然問:“她還會回來嗎?”
  南孫不知如何回答,恐怕連鎖鎖也不知就此打住,抑或假以時日,卷土重來。
  鎖鎖連長途電話費都省下了,數日後寄來一張明信片,隻有潦草的兩個字:平安。
  搬了新家之後一個月才舉行婚禮,南孫自嘲人早已過戶,不必轎子去抬。
  祖母問準了南孫,周末在家舉行禱告會。
  南孫在公司一直忙到黃昏,還不忘買糕點回去,老太太喜歡栗子,愛瑪喜歡巧克力,她自己次咖喱角,永正專挑蘋果卷。
  駕駛著小小日本房車,路程足有四十分鍾,到了家,永正的車還沒回來,車房一邊空著,南孫反而放心,她最怕他等她。
  拎著盒子進屋,祖母的教友正與她聊家務細事。
  南孫聽得那位太太抱怨:“一年一個,全是女孩,連她們母親,四個女人,嘰嘰喳喳,吵煞人。”
  蔣老太笑,“女兒有什麽不好,孫姐妹,我老老實實同你說,兒子女兒是一樣的,隻要孝順你就行。”
  南孫在門外打個突,簡直不相信雙耳。
  她真真真真沒有料到有生之年,還能自祖母口中聽到這樣的公道話,一時手腳不能動彈,僵住在那裏,鼻梁中央卻一陣酸熱。
  過了像是起碼一世紀,南孫大氣都不敢透一口,悄悄偷回樓下,走到廚房,用紙巾擤擤鼻子,泡一杯茶,坐下來喝。
  她看著女傭把糕點取需放玻璃盤子上,捧上樓去給老太太先選。
  趁永正還沒有回來,蔣南孫痛痛快快哭起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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