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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

(2008-09-05 07:19:50) 下一個
  認識勖聰慧是在飛機上麵,七四七大客機,擠得像二輪戲院第一天放映名片。我看到她是因為她長得美,一種厚實的美。她在看一本書。
  客機引擎“隆隆”地響,很明顯地大部分乘客早已累得倒下來,飛機已經連續不停地航行十二個小時。但是她還在看書。我也在看書。
  她在看一部《徐誌摩全集》,我在看奧·亨利。
  全世界的名作家最最肉麻的是徐誌摩,你知道: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心波……多麽可怕。但是這年頭中國學生都努力想做中國人,拿著中國書,忙著學習中國文藝。
  真是疲倦。我打個大大的嗬欠。關掉頂上的燈,開始歇睡,奧·亨利的“綠門”——男主角經過站在街邊發廣告卡片的經紀,卡片上寫著:綠門。別人拿到的都是“愛咪公司春季大減價”。他再回頭拿一張,又是“綠門”,終於他走上那間公司的樓上探險,在三樓看到一扇綠門,推門進去,救起一個自殺瀕死的美麗女郎。他發覺“綠門”不過是一間夜總會的名字。他們後來結了婚。
  一切屬於緣分。
  很久很久之後,我隔壁的女孩子還在看徐誌摩,她掀到《愛眉小劄》。我翻翻白眼,我的天。
  她笑,很友善地問:“你也知道徐誌摩?”
  “是,是,”我說,“我可以背出他整本詩集。”“嗬!”她驚歎,“真的?”
  我懷疑地看著她,這麽天真。可恥。
  我問:“你幾歲?”
  “十九。”她答,睜大圓圓的眼睛,睫毛又長又鬈。
  十九歲並不算年輕。她一定來自個好家庭,好家庭的孩子多數天真得離譜的。
  她說:“我姓勖,我叫勖聰慧,你呢?”她已經伸出手,準備與我好好地一握。
  “勖?我不知道有人姓這樣的姓,我叫薑喜寶。”
  “真高興認識你。”她看樣子是真的高興。
  我被感動。我問,“從倫敦回香港?”最多餘的問題。
  “是,你呢?”她起勁地問。
  “自地獄回天堂。”我答。
  “哈哈哈。”她大笑。
  鄰座的人都被吵醒。皺眉頭,側身,發出呻吟聲。
  我低聲說:“豬玀。”
  “你幾歲?”她問我。
  “二十一。”我說,“我比你大很多。”
  她問:“你是哪間學校的?”
  啊哈!我就是在等這一句話,我淡淡地答:“劍橋,聖三一學院。”
  勖聰慧睜大了眼睛,“你?劍橋?一個女孩子?”
  “為什麽不?”我仔仔細細地看著她問。
  “我不知道,我並不認識有人真正在劍橋讀書。”她興奮。
  “據我所知,每年在劍橋畢業的都是人,不是鬼。”
  她又忍不住大笑。我真的開始喜歡這個女孩子,她是這麽的愉快開朗,又長得美麗,而且她使我覺得自己充滿幽默感。
  “明天下午可以到達香港。”我說。
  “有人來接你?”她問。
  “不。”我搖搖頭。
  “你的家人呢?”她又問。
  我問:“你姓勖,哪個勖?怎麽寫法?”
  “冒字旁邊一個力。”她說。
  “仿佛有哪一朝的皇帝叫李存勖,這並不是一個姓。”我聳聳肩,“你叫——聰慧?”
  “唔。”她點點頭,微笑,“兩個心,看見沒有?多心的人。”
  我才注意到。兩個心,多麽好,一個人有兩個心。
  “我們睡一會兒。”我掏出一粒安眠藥放進嘴裏。
  “服藥丸慣性之後是不好的。”她勸告我。
  我微笑。“每個人都這樣說。”我戴上眼罩。
  哪天有錢可以乘頭等就好了,膝頭可以伸得直些。
  我昏昏沉沉睡了很久,居然還做了夢,十八歲那年的男朋友是個混血兒,他曾經這樣地愛我,約會的時候他的目光永遠眷戀地逗留在我的臉上,我不看他也懂得他在看我,寸寸微笑都心花怒放。可是後來他還是忘了我。一封信也沒有寫來。這麽愛我尚且忘了我,夢中讀著他的長信,一封又一封,一封沒讀完另外一封又寄到來,每封信都先放在胸前暖一暖才拆開來閱讀。
  醒來以後很惆悵。我忘了他的臉,卻還記得他未曾寫信給我,恐怕是因為恨的緣故。
  身邊兩個心的聰慧說:“每次乘飛機回香港,我都希望能夠把牙齒刷幹淨才下飛機。”
  我很倦,看著她容光煥發的臉,這女孩子是奇跡。我點點頭。是,刷牙。她擔心這種小事。
  “真沒想到在飛機上認識一個朋友。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她問得這麽誠懇,相信我,勖聰慧是另外一個星球的生物,她那種活力與誠意幾乎令人窒息,無法忍受。
  “是,當然。”但是我沒有說出號碼。她把小簿子與筆取出來,“請說。”她真難倒我,隻好把號碼給她。
  飛機下降。我們排隊過護照檢查處,勖聰慧與我一起等行李,取行李。我注意到她用整套路易維當的箱子。闊人。
  我隻得一件新秀麗。往計程車站張望一下,六十多個人排隊。沒有一輛車,暗暗歎口氣。
  勖聰慧問:“沒有人接你?”
  我搖搖頭。
  “來搭我家的車子,來!”她一把拉我過去。
  車子在等她,白衣黑褲的女傭滿臉笑容替她挽起行李,放入車箱——勞斯萊斯的魅影。這次可好,薑喜寶出門遇貴人。心中千願萬願,我嘴裏問:“真的不麻煩?我可住得很遠。”
  “香港有多大?”她笑得太陽般,“進來。”
  司機關上車門。我說出地址。到家門口勖聰慧又與我握手道別,司機還堅持要替我把箱子挽上樓,我婉拒,自己搭電梯。
  到門口就累垮了,整張臉掛下來。我想如果我擁有勖聰慧一半的那麽多,我也可以像她那麽愉快。
  我長長地按鈴。老媽來開門。
  我疲倦地說:“嗨,老媽。”坐下來。
  “你回來做什麽?”她開口,“有錢買飛機票,不會到歐洲逛?”
  “我想念你,媽媽。”我說,“你或許不相信,但在這個世界上,你隻有我,我也隻有你。”
  老媽眼淚流下來。“女兒。”
  “媽媽。”我們擁抱在一起。
  哭完一場之後我淋浴,換上幹淨衣服,與老媽在一起吃飯盒。我細細打量她,她也細細打量我。我說:“媽媽你眼睛後有皺紋。”
  “四十歲。”老媽放下筷子,“還想怎麽樣?我年年身材維持三十五、二十五,三十五。瞧你那樣子,你都快比我老啦,再不節食,立刻有士啤呔。”她白我一眼。
  老好媽媽。
  “快樂嗎?”老媽問。
  我聳聳肩,“快樂?我不太想這種問題。媽媽,我都二十一歲了,我還掛慮這種問題?”
  “男朋友呢?”她問,“還是那個?”
  “你總是喜歡問這種事。”我低頭吃飯,“如果我真的嫁皇子爵爺,你看報紙也就曉得。”
  “我倒有件事要告訴你。”她忽然鄭重地說。
  我抬起頭,我聽出她語氣中有不尋常。我母女倆相依為命這許多年,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什麽事?”我問。“爹又要結婚?”
  “不是他,是我。”
  我緩緩吸進一口氣,站起來,“你!薑詠麗女士,你!”
  “是的,我。”她喝一口茶,“是我要結婚。”
  “為什麽不寫信告訴我?”我坐下來。那盒揚州炒飯就此塞在我的胸口中,像塊花崗石。
  “我不敢。”她坦白得要死。
  “他是一個怎麽樣的男人?”我哀傷地問,“媽媽,你己錯過一次,不能再錯。”
  “人家是人老珠黃,女兒,我是什麽?能夠再嫁一次,能夠有機會多錯一次簡直是榮幸。”老媽麵不改容,“他是個澳洲人,四十八歲,在奧克蘭略有產業,離婚已五年,三個孩子跟你差不多大。”
  “你要去澳洲?”我不置信,“跟一個澳洲土佬去澳洲?媽媽,你根本不知道澳洲是什麽個樣子!你不會在那種地方活過二十四小時。”我氣憤地,“而且我不會來探訪你,繼父非禮繼女的故事我聽得太多,無意充當主角。”
  媽媽慢慢地答:“你不來也好,我會到香港看你。”
  “為什麽要結婚?”我哀求地問,“為什麽?”母親用手掩住臉,低聲而平靜:“我疲倦。”但是眼淚從她的指縫流下來。
  原來這次回來是替母親送嫁,再也猜不到。
  “什麽時候?”我問,聲音已平靜下來。
  她的手仍然掩著麵孔。“下個月。”
  “那時我已經回倫敦了,祝你幸運。”我索然無味,“以後我再也不會回香港。沒有親人,回來幹嗎?購物?”
  “你父親在這裏。”媽媽說,“仍然是中環最活躍的王老五。”
  我冷笑,“哄年齡跟他女兒相仿的女秘書上床,中環的蠢雞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多!”
  “她們高興。就像我當年,嘿,五十年代當空中小姐是了不起的,身價不下於現在的電影明星。”媽媽臉上閃過一層光輝,“那時候哪裏有人念大學,瑪莉諾念中四已算學貫中西了。”
  “唐璜也會老的,他又沒錢。”我說,“沒錢走不動路。他知道我在劍橋嗎?”
  媽媽搖頭,“不要告訴他,省得他又動歪腦筋。”
  “你防他防得這樣嚴。”我說,“到澳洲去……是避開他吧。他還在那間航空公司?”
  “唔。”老媽用手托頭,“有時候走過中環,看到某個人的背影仿佛像他,都嚇一大跳,急急忙忙避開。奇怪,當初脫離家庭也是為他,結婚生子也是為他。一切過去之後,我隻覺得對不起你,女兒。錯在我們,罪在我們,你卻無端端被帶到世界上來受這數十年苦楚。”
  “我的天,又講耶穌。”我打嗬欠,“我要睡了。明天的憂慮自有明天擔當。”
  我拿出安眠藥吞下,躺在長沙發上,一忽兒就睡熟。每次都有亂夢。夢見穿著白裙子作客,吃葡萄,吃得一裙是紫色汁液,忙著找地方洗……忽然來到一層襤褸的樓宇,一隻隻櫃子,櫃子上都是考究白銅柄的小抽屜,一格一格,像中藥店那樣,打開來,又不見有什麽東西。嘴裏念念不忘地呢喃,向陌生人細訴:“他那樣愛我,到底也沒有寫信來。”還是忘不了那些信。
  醒來的時候,頭痛,眼睛澀,像剛自地獄回來,我的天,一切煩惱紛遝而來,我歎口氣,早知如此,不如不醒。而且老媽已經上班去矣,連早午餐的下落都沒有。
  我想結婚對她來說是好的,可以站在廚房削一整個上午的薯仔皮,夠健康。所有的女人都應該結婚,設法叫她們的丈夫賺錢來養活她們。
  老媽的日子過得很苦,一早嫁給父親這種浪蕩子,專精吃喝嫖賭,標準破落戶,借了錢去麗池跳舞,麗池改金舫的時候母親與他離婚,我大概才學會走路。我並未曾好好與他見麵,也沒有遺憾,我姓薑,母親也姓薑。父親姓什麽,對我不起影響。
  真是很悲慘,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去憂慮,譬如說:下學期的學費住宿與零用。
  我不認為韓國泰先生還有興趣負擔我下年度的開銷。我們爭論的次數太多,我太看他不起,對他十分惡劣,現在不是沒有悔意的。
  我的學費,我的頭開始疼。
  電話鈴響,我接聽筒。
  “詠麗?”洋人念成“WingLi”,古古怪怪,聲音倒很和善。
  “詠麗不在。”我說。
  停了一停。“你是誰?”
  “我?我是詠麗的女兒。”
  “噢!嗨!”他很熱誠,“你好嗎?劍橋高材生。”
  “母親告訴你我是劍橋的?”我問。
  “自然”他說,“你是你母親的珍珠!啊,我是鹹密頓。”
  “你好,鹹密頓先生。”我問,“你送我母親的鑽石,是不是很巨型?將來你待她,是否會很仁慈?”
  “是,我會,珍珠,我會。”
  “我的名字不是珍珠。”我歎口氣,“你打到她公司去吧,請愛護她,謝謝。”我掛上電話。
  我走到窗口站在那裏。香港著名的太陽曝曬下來。我們家的客廳緊對著別人的客廳,幾乎可以碰手,對麵有個穿汗衫背心底褲的胖子,忽然看見了我,馬上“卡”的一聲拉下百葉簾,聲音這麽清晰,嚇了我一跳。我身上也還穿著內衣,我沒拉簾子,他倒先拉下了,什麽意思?可能他在簾子縫那裏張望著。
  我留在家中做什麽?我是回來度暑假的,我應該趕到淺水灣去曬太陽。
  電話鈴再響,我又接聽,沒想到老媽的交遊竟然如此廣闊。但這一次那頭跟我說:“薑喜寶小姐?”
  “我是。”我很驚異,“誰?”
  “你猜一猜。”
  我的天。猜一猜。
  我想問:伊利莎白二世?愛麗斯穀巴?
  忽然心中溫柔的牽動。很久之前,韓國泰離開倫敦到巴黎去度假,才去了三天,就叫先回來的妹妹打電話問我好。那小妹妹一開口也是“猜我是誰?”
  我曾經被愛過。我想,是的。他們都愛過我,再短暫也是好的。他們愛過我。我的心飛到三千裏外。
  電話那邊焦急起來,“喂?喂?”
  “我是薑喜寶。”
  “你忘了?記性真壞,我是勖聰慧。”聰慧說,“昨天我們才分手。”是她,黃金女郎。
  “你好。”我說。實在沒想到她會真的打電話來,我又一次被感動,“你好,聰慧,兩個心的人。”
  “想請你吃飯。”她說,“有空嗎?出來好不好?家裏太靜太靜。”
  “現在?”
  “好不好?”她的懇求柔軟如孩童。
  “當然!”我慷慨地說,“聰慧,為你,什麽都可以。”
  “我開車來接你,我知道你住哪裏,三十分鍾以後,在你樓下見麵,OK?一會兒見。”
  看,有誠意請客的人應該如此大方,管接兼管送。
  聰慧準時來到,揮著汗,開一輛黃黑開篷小黑豹跑車,使勁向我揮手。如果我是個男人,我早已經愛上她。
  “我們哪裏去?”我嚷。
  “看這太陽,管到什麽地方去?”聰慧笑,“來!”
  我也喜歡她這一點。
  我們在公路上兜風,沒有說話,隻讓風打在臉上,我感到滿足,生命還是好的,活下去單是為這太陽為這風便是充分理由。
  車子停下來,我笑問聰慧道:“你可有男朋友?”
  “嗯,”她點點頭,“他明天從慕尼黑回來。他姓宋,叫家明。我會介紹你們認識。”
  “真的男朋友?”我問。
  “當然是真的。我們就在這幾天訂婚。”她憨笑。
  我把頭俯下,臉貼在表板上,太陽熱辣辣地,聰慧的歡欣被陽光的熱力蒸發出來,洋溢在四周圍。我代她高興——這年頭至少還有一個快樂的人。
  我側著頭問:“告訴我,聰慧,在過去的十九年當中,你嚐試過挫折沒有?”
  她鄭重地想一想,搖頭說:“沒有呢。”非常歉意地。
  我點點頭,我代聰慧高興。
  “我們從這裏又往哪兒去?”我問。
  “回家去。”她問,“在我家吃飯?”
  “好。”我很爽快,總比吃飯盒好。澳洲人也許約了老媽出去。
  “我介紹哥哥給你。”她說。
  “他也口來度暑假?”
  “他一直在香港,從來沒有在外麵讀過書,他與我都不是讀書材料。我又比他更糟,一間書院跳著換第二間,年年轉學院:伊令工專轉倫敦,武士德換到雪萊,我在英國六年,年年不同中學與大學,我隻是不想回香港。在外頭聽不見母親嚕蘇。”
  我點點頭,表示了解。“但為什麽不喜歡讀書?”我問,“讀書很好玩的。”
  她聳聳肩,“我不喜歡,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是喜歡念書的,我看得出來。”
  “這完全是個人的需要問題。”我說。
  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麽,我太知道,是的,我睜著雙眼,“機會”一走過便抓緊它的小辮子。
  “你是怎麽進入劍橋的?”聰慧好奇地問。
  “我跟拜倫是老朋友。”我向她眨眨眼,“他介紹我。”
  聰慧捧住頭大笑,“天啊,你實在太好了,你怎麽會是一個如此開心的人?”
  我反問,“如果我說那是因為‘信耶穌’的緣故,你相信嗎?”
  聰慧一怔,伏在駕駛盤上,笑得岔了氣,抬不起頭來。我聳聳肩。其實我說的話有什麽好笑,隻不過她特別純情,聽什麽笑什麽。
  聰慧說:“我一定要介紹你給聰恕,他會愛上你,任何男人都會愛上你,真的,你的男朋友一定以噸計算。”
  “我沒有男朋友。”我說。
  “我不信。”
  “如果我有男朋友,”我攤攤手,“我還會在此地出現嗎?”
  “那麽我介紹聰恕給你,他有其他的女友,但是我與姊姊不喜歡她們。喂,你一定要來。”聰慧很堅決。
  “聰恕。”我問,“你們家人人兩條心?姐姐叫什麽?”
  “聰憩。”她答,“就我們三個。”
  “——聰明的人睡著了。”我笑,“這名字舒服。”
  “來,我們回家吃飯。”聰慧發動引擎。
  我按住她的手,“慢一慢,聰慧,你對我完全沒有戒心,你甚至不知我是壞人還是好人。”
  聰慧驚訝地看著我,“壞人?是壞人又怎麽樣?你能怎麽害我?你不過是一個女孩子,能壞到什麽地方去?咱們倆打起架來,說不定還是我贏呢!”
  她並不笨,她隻是天真。
  我點點頭。
  車子向石澳駛去。
  聰慧說:“本來我們住淺水灣,但是後來遊泳的人多,那條路擠,爹爹說大廈也蓋得太密,失去原來那種風味,所以搬到石澳。我們一向往香港這邊,九龍每個地區都雜得很。”
  “你爹爹很有錢?”我問。
  聰慧搖搖頭,“不見得,香港有錢的人太多太多,我們不過吃用不愁,他有生意在做,如此而已。”
  “他多大年紀?”
  “比我媽媽大很多,媽媽是第二任太太,大姊姊的生母去世後,爹爹娶媽媽。媽媽才四十歲。”
  糟老頭子。
  車子駛入石澳。有錢真是好,瞧這條路上的風景,簡直無可比擬。
  聰慧又說:“爹很寵媽媽,媽媽的珠寶都是‘辜青斯基’的。”
  我詫異,“卡蒂亞的不好嗎?”
  聰慧笑:“那是暴發戶的珠寶店,暴發戶隻懂得卡蒂亞。”她當然是無意的。
  我的臉卻熱辣辣紅起來。
  聰慧問:“在倫敦你住在哪裏?”
  “宿舍。”
  “爹有房子在李琴公園,我有一次看見瑪嘉烈公主,她有所房子在那裏——我直說這些,你不覺老土吧?宋家明最不高興我提著這些事。”聰慧笑。
  車子駛到一層白色洋房前停下,聰慧大力按車號,好幾個男女傭人走出來服侍她。
  黃金女郎。我暗暗歎氣。
  我並沒有妒忌。各人頭上一片天,你知道。不過她是這麽幸運。難得是她還有個叫宋家明的未婚夫,如此懂得君子愛人以德之道。
  勖家美輪美奐,不消多說。布置得很雅致,名貴的家私雜物都放在適當的地位,我與聰慧坐在廚房吃冰。就算是廚房,麵積也好幾百呎。
  我伸個懶腰,抱著水果籃,吃完李子吃蘋果,再吃文丹,再吃橘子、香蕉、葡萄。
  聰慧問女傭人:“少爺回來沒有?”
  女傭搖搖頭,“沒有,少爺叫把船開出去,看樣子不會早回來。”他們家的女傭個個頭發梳得光亮,筆挺的白衣黑褲。
  廚房窗口看出去都有驚濤拍岸的景色,一道紗門通到後園,後園的小石子路通到石澳沙灘。
  “看到那些白鴿嗎?”聰慧說,“老管家養的。”
  白鴿成群在碧藍的天空上打轉,太美,我說:“像裏維埃拉。”
  “你真說得對,”聰慧笑說,“像意屬裏維埃拉,法國那邊實在太做作,所以爹喜歡這裏。”
  老頭子知道天不假年,能多麽享受就盡量地享受。
  我吸進一口氣,在水果籃裏找萊陽梨。
  一個男孩子走進來,摔下外套,拉開冰箱,看也不向我們看一眼,拉長著臉,生著一桌人的氣那樣。
  聰慧向我吐吐舌頭。“二哥。”她叫他。
  “什麽事?”他倒一杯果汁。
  “回來啦?”聰慧問。
  “不回來我能看見你?”她二哥搶白她。
  我心中冷笑,二世祖永遠是這樣子,自尊自大,永遠離不了家,肯讀書的又還好些,不肯讀書的簡直無可救藥,勖聰恕一定是後者。
  聰慧卻不放棄,“二哥,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
  “誰?”他轉過頭來,卻是一張秀氣的臉,漂亮得與聰慧幾乎一樣,因此顯得有點娘娘腔。
  我肆無忌憚地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他還隻是一個孩子。或許比韓國泰先生更沒有主意,注定一輩子花他老子的錢。
  聰慧詫異,“喂,你們倆這樣互相瞪著眼瞧,是幹嗎呀?”
  勖聰恕伸出手來,“你好,你是誰?仿佛是見過的。”
  聰慧笑出來,側頭掩著嘴,勖聰恕居然漲紅了臉的。
  我驚異,這個男孩子居然對我有興趣,我與他握手。“我姓薑。”我說。我可以感覺得到,女人對這種事往往有莫大的敏感,他對我確是另眼相看。
  “薑小姐。”他搬張椅子坐下來。
  聰慧問道:“這麽早便回來了?”
  “是。”她哥哥說,“有些人船一開出,就是朝九晚五,跟上班似的。如果不能即去即回,要船來幹什麽?”
  我微笑,兄妹倆連口氣都相似。他們的大姐應該稍微有著不同——至少是同父異母。
  勖聰恕猶疑一刻,他問:“薑小姐,你可打網球?”
  聰慧說:“看上帝分上,叫她名字。而且從什麽時候開始,你忽然尊稱人家‘小姐’的?”
  勖家有草地網球場。聰慧有球衣球鞋,我們穿同樣號碼。換衣服時聰慧驚訝地說:“嘩!你有這麽大的胸脯!我以為隻是厚墊胸罩。”
  我笑笑。她真是可愛。
  我一點兒沒有存心討好勖聰恕。在球場把他殺得片甲不留,麵無人色。他打得不錯。我的球技是一流的,痛下過苦功。
  我做事的態度便如此,一種賭氣。含不含銀匙出生不是我自己可以控製,那麽網球學得好一點總不太難吧。
  聰慧說:“老天,你簡直是第二個姬絲愛浮特。”
  “笑話了。”我放下球拍,用毛巾擦汗。
  “淋個浴吧。”聰慧說,“宋家明快來了,我們一起吃晚飯。二哥,你不出去吧?”
  “啊,不不。”聰恕有點緊張。
  “這畢竟是星期日,”聰慧說,“你有約會的話,不要客
  “不不,我沒地方去。”他說,“我與家明陪你們。”
  我上樓淋浴,換回原來衣服,宋家明已經來到了。
  一眼看到宋家明,我心中想:天下竟有聰慧這麽幸運的女孩子,宋家明高大、漂亮、書卷氣,多麽精明的一雙眼睛,富家子的雍容,讀書人的氣質,連衣著都時髦得恰到好處。他與聰慧並沒有表露出太多的親密,但是他們抬眼舉手間,便是情侶。我最欣賞這種默契。
  真是羨慕。
  我坐在一角,忽然索然無味。我還是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好,當初是怎麽來的?連車子都沒一部,到時又要勞煩他們送,這年頭卻又少有周到人——聰慧怕是例外。
  我對聰慧說,“我有點兒累,出來一整天,想回去。”
  “吃完飯,吃完飯我送你。”她說,“如果真是累,我也不勉強,我們家一向不逼客人多添一碗飯,或是多坐一小時。”她笑。
  宋家明轉過頭來,雙目炯炯。
  回去,回去幹什麽?也不過是看書看雜誌。
  我點點頭,“吃完飯再說。”
  那邊的勖聰恕仿佛鬆了一口氣。
  他喜歡我。當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的時候,他可以為她做一切事。隻要她存在,他便歡欣。我知道。我愛過好幾次,也被愛過好幾次。
  他說:“吃完飯我送薑小姐回家。”
  菜式並不好。大師傅明顯地沒用心思。宋家明沉默地觀察在座幾個人,令我坐立不安。其實我心中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自卑,一定是自卑,所以我想離開這地方。宋家明對我有防備之心,他薄薄的嘴角暗示著:別夢想——仙德瑞拉的故事不是每天發生的。但勖聰恕並不是白馬王子。
  我放下筷子,與宋家明對望一陣,我要讓他明白,我知道他在想什麽。
  聰慧正在訴說她與我認識的過程。
  然後勳太大回來了。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頭發做得一絲不亂,鑲滾條的旗袍套裝,優雅的皮鞋手袋,頸項上三串珍珠,手上起碼戴著三隻戒指,寶石都拇指甲大小。國語片中闊太太造型。她很美,那種富態型的俗豔,闊太太做久了,但還是摔不掉她原有的身份——這女人出生不會好。
  正當我在研究勖太太的時候,猛一抬頭,發覺宋家明在察看我的表情,他並不喜歡我。
  真是奇遇,一天之間便見勻勖家的人。
  勖太太客氣地說:“你們多玩玩。我上去休息。”她上樓,又轉頭問:“姊姊今天會來嗎?”
  “沒說起。”聰慧說。
  “好好好。”勖太太終於走上樓梯。
  我說:“我真要走了。”
  聰慧拉起我的手,“你怎麽沒有今早高興?怎麽了?有人得罪你?”
  “誰會得罪一個無關重要的人?”我笑著反問。
  最後聰恕送我回家,路上一直沒有對白。到家我隻說聲謝。他說:“改天見。”我笑笑,我很懷疑再見的可能性,我並不是天香國色,他不討厭我不一定代表會打電話來約會我。
  老媽還沒睡,她看上去很疲倦,正在看電視。
  我洗把臉。
  “人是有命運的吧?”我絞著毛巾問。
  “自然。”媽媽歎口氣。
  “性格能控製命運?”我問。
  “自然。一個女人十八歲便立誌要弄點錢,隻要先天條件不太壞,總會成功的。”媽媽說,“顧著談戀愛,結果自然啥子也沒有。”
  “有回憶。”我說。
  “回憶有屁用。”媽媽說,“你能靠回憶活命嗎?回憶吃得飽還是穿得暖?”
  我答:“話不能這麽說,”我笑笑,“愛人與被愛都是幸福的,寸寸生命都有意義,人生下來個個都是戲子,非得有個基本觀眾不可,所以要戀愛。”
  “你與韓國泰怎麽樣?”媽媽問。
  “他不是理想觀眾,他是粵語片水準,我這樣的超級演技,瞧得他一頭霧水,七葷八素。”
  媽媽笑。
  “真的,我這個人故事性不強……你能叫瓊瑤的讀者轉行看狄倫湯默斯嗎?完全是兩碼子的事,邊都沾不到,陪韓國泰悶死,格調都降低了不少。”
  “沒有人勉強你與他在一起。”
  “怎麽沒有?我的經濟環境勉強著我跟他在一起,這還不夠?”
  “你確實不能與他結婚?”
  “我?”我指指鼻子,“劍橋讀BAR的學生嫁與唐人街餐館調酒師?”
  “他父親是店主,他也從來沒冒充過他不是唐人街人馬。”母親不以為然,“你就是這一點不好。”
  “媽媽,每個女人一生之中必須有許多男人作踏腳石,如果你以為我利用韓國泰,那麽你就錯了,韓某在被利用期間,他也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他並不是笨人。”
  “我反對你這麽做。”老媽媽說。
  “這是生存之道。”我說,“媽媽,你應該明白,我一個人在倫敦的日子是怎麽過的。”
  “你可以回到香港來,我不相信你找不到工作。”
  我淒涼地微笑。“回香港來?在中環找一份工作?朝九晚六,對牢一隻打字機啪啪啪。度過這麽一輩子?我的要求比這個高很多呢,不幸得很。”
  “如果你可以找到愛人,打字機的啪啪聲也是享受。”
  “愛人?”我歎口氣。
  “我到澳洲去後,這間房子便退掉,以後住在什麽地方,你自己作準備——我對不起你,什麽事大大小小都要你自己作打算——”
  老媽說了眼淚又像要掉下來的樣子,我連忙顧左右而言他,安撫她老人家。
  我們兩個都早早上床。
  我在長沙發上輾轉反側,到清晨三點才吞安眠藥,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老覺得天朦朧亮,想到詞裏的“夢長君不知”。真可悲,二十一歲已經靠安眠藥睡眠,我獨個兒坐在沙發上很久,點一支煙。
  以前談戀愛,電話就擱床頭,半夜迷迷朦朦接了電話說的都是真心話,因為說謊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有人去了外國,一日早上六點半通話,我在長途電話非常嗚咽地問:“式微、式微,胡不歸?”醒來之後覺得十分肉麻不堪。
  白天工作的時候,穿上無形盔甲,刀槍不入,甭說是區區一個長途電話,白色武士他親自蒞臨,頂多也是上馬一決雌雄。但黎明是不一樣的,人在這陰霧時分特別敏感,一碰就淌眼淚。
  能夠愛人與被愛真是太幸福。像勖聰慧,宋家明堅強有力的擁抱永遠等候著她。離開父母的巢就投入丈夫的窩,玫瑰花瓣的柔軟永遠恭候她。真令人煩躁,到底是什麽原因使她運氣好得這麽樣子。
  聰慧的電話又來了。她說家中有一個宴會,邀我參加。我雖有那個時間,卻沒有好衣服與好興趣。我問:“有特別的事嗎?如果有人生日,最好告訴我,免我空手上門這麽尷尬。”
  她隔半晌說,“是我與宋家明訂婚。”她叫宋家明喜歡連名帶姓,像小孩子喚同班同學,說不出的青梅竹馬,說不出的親呢。
  “嗬。”我有點無措。該送什麽禮,我如何送得起體麵東西。有錢人從來不懂得體諒窮朋友的心。
  聰慧說:“你來的時候帶一束花給我,我最喜歡人家送花,行不行?”聲音又嗲又膩。
  “好好好。”我一疊聲的應著,這還叫人怎麽拒絕呢,難題都已解決。
  後來我還是到街上四周轉逛一個大圈子,想選禮物送聰慧,市麵上看得人眼的東西全貴得離譜,一隻銀煙盒都千多元,送了去他們也不過隨手一擱,耽在那裏發黑,年代一久,順手扔掉。聰慧這種人家什麽都有,想錦上添花也是難的。所以我買了三打玫瑰花,淡黃與白相間,拿著上勖府去。
  聰慧打扮得好不美麗!白色的瑞士點麻紗裙子,燈籠袖,我看得一呆。以前寫小說的人作興形容女孩為“安琪兒”,聰慧不就像個安琪兒?
  她接過花,擁吻我的臉。
  我坦白地說:“不是你建議,真不曉得送什麽才好。”
  “宋家明想得才周到呢。”聰慧笑,“他的主意。”
  我抬頭看宋,他正微笑,黑色的一整套西裝,銀灰色領帶,風度雍容,與聰慧站在一起,正是一對壁人,難為他們什麽都替我想得周到。
  聰慧說:“你來見我們大姊。”她在我耳邊說:“不同母親的。”
  我記得她大姊姊叫聰憩。二十七八歲的少婦,非常精明樣子,端莊,時髦。白色絲襯衫,一串檀香木珠子,金手表,一條腰頭打沼的黑色諒皮褲子,黑色細跟鞋子,他們一家穿戴考究得這麽厲害,好不叫人驚異。
  聰慧悄聲說:“她那條褲子是華倫天奴,銀行經理一個月的薪水。”
  我笑,“你怎麽知道銀行經理多少錢一個月?你根本不與社會有任何接觸。”
  聰憩迎出來,毫無顧忌地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後笑,“早就聽說有你這麽一個人了,是薑小姐,單聽你名字已經夠別致。”
  我隻能笑。她是個猜明人,不像聰慧那麽隨和。比起他們,我一身普通的服裝忽然顯得極之寒酸。
  我喝著水果酒,聰恕走過來,他對我說道:“我想去接你,怎麽打電話到你家,你已經出了門?”
  我不知道聰恕打算接我,還擠了半日的車。我說:“沒關係。”其實關係大得不得了。
  “今天你是我的舞伴。”他急促地說。
  “還跳舞?”我詫異。
  “是,那邊是個跳舞廳,一麵牆壁是鏡子,地下是‘柏奇’木地板,灑上粉,跳起舞來很舒服。”聰慧不知什麽時候走過來的。
  我笑說:“我沒跳舞已經多年。”
  勖聰憩笑說:“想是薑小姐讀書用功,不比我這個妹妹。”
  聰慧說:“大姊姊是港大文學士,她也愛讀書。”
  勖聰憩看著我說:“女孩子最好的嫁妝是一張名校文憑,千萬別靠它吃飯,否則也還是苦死。帶著它嫁人,夫家不敢欺侮有學曆的媳婦。”
  我自然地笑,“可不是,真說到我心坎裏去。”索性承認了,她也拿我沒奈何,這個同父異母的姊姊非同小可,要防著點。
  宋家明很少說話,他的沉默並不像金,像劍。我始終認為他也是個厲害角色,在他麵前也錯不得。
  聰慧的白紗裙到處飛揚,快樂得像藍鳥。差不多的年齡,我是這麽蒼白,而她是這麽彩豔,人的命運啊。
  天人暮後,水晶杯盞發出晶瑩的光眩,我走到花園一角坐下,避開勖聰恕。
  勖聰恕並不討厭,隻是我與他沒有什麽好說的。有些男人給女人的印象就是這麽尷尬。相反地,又有一些男人一看便有親切感,可以與他跳舞擁抱甚至上床的。韓國泰不是太困難的男人,相處一段時間之後,可以成為情侶,但漸漸會覺得疲倦,真可惜。
  我坐著喝水果酒,因為空肚子,有點酒意,勖家吃的不是自助餐,排好位子坐長桌子,八時入席,我伸個懶腰。
  有一個聲音問:“倦了?”很和善。
  我抬頭,是位中年男土,居然是短袖襯衫,普通西裝褲,我有同誌了,難得有兩個人同時穿得這麽隨便。
  “嗨!”我說,“請坐。”
  陌生的男人在我身邊坐下來,向我揚揚杯子,他有張很溫和的臉。
  “一個人坐?”他問。
  我看看四周圍,笑著眨眨眼,“我相信是。”
  他也笑,“你是聰慧的朋友?”
  我點點頭。“才認識。”
  “聰慧愛朋友,她就是這點可愛。”陌生人說。
  “那是對的,”我對他說,“當然勖聰慧絕對比我薑喜寶可愛,因為勖聰慧有條件做一個可愛的人,她出生時嘴裏含銀匙羹,她不用掙紮生活,她可以永永遠遠天真下去,因為她有一個富足的父親,現在她將與一個大好青年訂婚……”我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但是我有什麽?我赤手空拳地來到社會,如果我不踩死人,人家就踩死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情願他死,好過我亡,所以薑喜寶沒有勖聰慧可愛,當然!”
  陌生人呆在那裏,緩緩地打量我的臉。我歎口氣,低下頭。
  我說:“我喝了幾杯,感觸良多,對不起。”
  “不不,”他說,“你說得很對,我喜歡坦白的孩子。”
  “孩子?”我笑,“我可不是孩子。”
  “當然你是,”他溫和地,“在我眼中,你當然是孩子。”
  “你並不是老頭子。”我打量他。
  “謝謝。謝謝。”他笑。
  我喜歡他的笑。
  “你對這個宴會有什麽感想?”他問。
  我聳聳肩,“沒有感覺。”忽然我調皮起來,對他說,“這是有錢人家子弟出沒的場合,我或許有機會釣到一個金龜婿。”我笑,“不然我幹嗎來這裏悶上半天?”
  他也笑,“那麽你看中了誰?”
  “還不知道。”我說,“有錢不肯花的人有什麽用?五百塊鈔票看得比耗子還大。”
  “你是幹哪一行的,小姐?”他很有興趣。
  “十八猜。”我說。
  陌生人笑,“你是學生。”
  我罕納,“真奇怪,我額頭又沒鑿字,你怎麽知道我是學生?”
  “來,喝一杯,薑小姐。”
  我們倆碰杯,一飲而盡。
  花園這角實在很美,喝多水果酒之後,情緒也好,這個中年人又來得個風趣,而我正在香港度假,別去想過去與將來的憂慮,今天還是愉快的呢。
  “你一個人來?沒有男伴?”
  我搖搖頭,抿抿嘴唇,“他們都離開我,我沒有抓住男人的本事,我愛過他們,他們也愛過我,但都不長久。”
  “但你還很年輕。”他歎息。
  “我已說得實在太多,謝謝你做我的聽眾,我想我該去跟聰慧說幾句話。”
  “好,你去吧。”他說。
  我向他笑笑,回轉客廳,聰慧一把拉住我。
  “你到哪裏去了?二哥哥到處找你。”她說。
  我答道:“躲在花園裏吃老酒。”
  聰慧睨我一眼。勖聰恕的座位明顯地安排在我身邊。我客氣地與他說著話:哪種跑車最好。西裝是哪一家做得挺。袖口鈕不流行,男裝襯衫又流行軟領子。打火機還是都彭的管用。
  宋家明也來加入談話,話題開始轉入香港醫生的醫德。宋家明是腦科醫生。我聽得津津有味。他冷靜地描述如何把病人的頭發剃光,把頭骨鋸開,用手觸摸柔軟跳動的人腦網膜……勖聰憩“嘖嘖”連聲。聰慧阻止他:“宋家明——宋家明——”
  我覺得宋家明很偉大,多麽高貴的職業,我傾心地想。
  客人終於全部到齊,數目並不太多,兩條長桌拚成馬蹄型,像征幸運。銀餐具、水晶杯子,紳土淑女輕輕笑聲,緞子衣服“窸窣”作響,這就叫作衣香鬢影吧。但覺豪華而溫馨,我酒後很高興。
  聰慧說:“我爸爸來了,我介紹爸爸給你認識。”
  我連忙站起來,一轉頭,呆在那裏。
  真是五雷轟頂一般,聰慧拖著她的父親,而她的父親正是我在花園中對著大吹法螺的中年人。
  我覺得恐怖,無地自容,連脖子都漲紅。想到我適才說過的話,心突突地跳。我當然知道他是今夜的客人之一,卻沒想到他就是勖某人。
  聰慧一直說她父親年紀比她母親大好一截,我以為勖某是自發蕭蕭的老翁,誰知跑出來這個瀟灑的壯年人。
  地洞,哪裏有地洞可以鑽進去?
  隻聽見勖某微笑說:“剛才我已經見過薑小姐。”
  我在心中呻吟一聲,這老奸巨猾。我怕我頭頂會冒出一車青煙昏過去,但我盡量鎮靜下來,坐好,其餘的時間再也沒有說話。
  勖某就坐在我正對麵,我臉色轉得雪白,食而不知其味,勖聰恕一直埋怨白酒不夠水果味,魚太老,蔬菜太爛,我巴不得可以匆匆忙忙吃完走人。
  這個故事是告訴我話實在是不能多說,酒不能多喝。但既然已經酒後失言,也不妨開懷大飲。
  我喝得很多。勖聰恕說:“你的酒量真好。”
  其實我已經差不多,身子搖搖晃晃,有人說句什麽半幽默的話,我便咕咕地笑。
  散席時我立刻對聰慧說:“我要走了。”
  “我們還要到圖書室去喝咖啡,你怎麽走了?”聰慧不肯放我,“還沒跳舞呢。”
  宋家明說:“她疲倦了,讓聰恕送她。”
  聰慧說:“可是聰恕又不知走到什麽地方去了。”
  宋家明說道:“有司機,來,薑小姐,請這邊。”
  我還得說些場麵話:“我祝你們永遠快樂。”
  聰慧說:“謝謝你,謝謝。”她緊握我的手,然後低聲問:“你沒事吧?”
  “沒有,你放心。”
  宋家明送我到門口。他很和善,一直扶著我左手。
  被風一吹,我醒了一半,也沒有什麽後悔。多年之前,我也常喝得半醉,那時扶我的,是我愛的男孩子——我真不明白,短短二十一年間,我竟可以有那麽多的傷心史——幸虧我如果覺得沒安全感是不會喝醉的。
  勖家的車子停在我們麵前。我聽到來家明驚異地說:“勖先生。”
  是勖聰慧他們的父親,他開著車子前來。
  他推開車門說:“請薑小姐進來,我送薑小姐。”
  我隻好上車。
  車門被關上,車內一片靜寂。我把頭枕在座椅上,閉上眼睛。
  車駛出一段路,他才開口,“我叫勖存姿。”
  我疲倦地說:“你好,勖老先生。”
  “是不是你不愉快?實在對不起。”
  “不不,是我自己蠢鈍。”
  “你並沒做錯什麽。”
  “我與我的大嘴巴。”我沒有張開眼睛。
  他輕笑。
  我仍然覺得他是個說話的好對象,雖然他太洞悉一切內情。我不會原諒他令我如此出醜。
  “我不會原諒你。”
  “為什麽?你並沒說錯什麽,我剛想介紹自己,你已經站起來走開,我根本沒時間。”
  我睜開眼睛,“什麽?你不認為我離譜?”
  “直爽的年輕人永遠受我歡迎。我在席間發覺你很不開心,所以借機會送你回家,叫你振作點。”
  我看著他:“你的意思——你不介意?”
  “為什麽要介意?”他問
  “你真開通。”我又閉上眼睛,我覺得好過得多,但又不放心,“你忘了我說過些什麽吧?”
  “我記得每一隻字,但我不介意——沒有什麽好介意的。”
  “謝謝。”我籲出一口氣。
  “你的家到了。”他說。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我奇問。
  “呀,這是一個秘密。”
  聰恕與聰慧的臉盤與笑容都像他。
  “再見。”我推開車門。
  “幾時?”他問。
  我回轉頭,“什麽?”
  “你說‘再見’,我問‘幾時再見’。”他說道。
  我的酒完全醒了。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是。”他微笑。
  我再問一次:“你說,你要再見我?”
  “為什麽不?我太老了嗎?”他有那份誠意。
  “當然不!但是——”
  “但是什麽?”
  我簡直毫無招架之力。
  “幾時有空?”他打鐵趁熱。
  我睜大著眼,心狂跳。
  “明天下午兩點。”他說,“我的車停在這裏,OK?”
  我呆子似地點頭。
  “你上樓去吧,好好地睡一覺,明天見。”他又微微笑。
  我轉身,騰雲駕霧似地回到家中。
  老媽咕噥:“是有這等女孩子,一大到晚野在外頭,也不怕累死。”其實是心實喜之的,這年頭生女兒,誰希望女兒成日呆在家中。
  我往沙發一倒,實在支持不住了,睡著了。
  第二天醒得早,但不比老媽更早。她已經上了班。空中小姐做得過了氣,她便當地勤,地勤再過氣,便在售票部做事。她大概就是這麽認得澳洲佬鹹密頓的。對她有好處。
  我在喝牛奶,一邊對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我拿一麵鏡子來擱在麵前。看了看,還是這張臉。勖存姿看中的是什麽?
  而且他到底有多大歲數了。五十?六十?沒想到東方男人的年齡也那麽難以猜測——可是為什麽要猜測。為我的自尊心。我尚未到要尋找“糖心爹哋”的地步——但為什麽不呢?心中七上八落。
  這對勖存姿不公平。他是一個很具吸引力的男人。
  即使他沒有錢,我也會跟他出去約會——約會而已。
  聰慧的父親……勖存姿,存姿。一個男人的名字有一個這樣的字,為什麽。我會問他。我並不怕他。一點兒也不。
  約會一個女孩子並不是稀奇的事。一個男人生命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一個女人的生命之中也有許多許多的男人。
  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蘭閨中溫馨地繡上一輩子的花,現在這種時節已經過去。約會女友的父親也不是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我是很開通的。
  在家呆到十二點,勖存姿的電話來了,是他的女秘書搭的線,他那親切的聲音說:“別忘記我們兩點正有約會。”我放下電話,覺得很滿足、踏實。就像接聽長途電話,可愛的男孩子在八千裏外說:“我想你。”其實一點實際的幫助也沒有,薪水沒有加一分,第二天還是得七點半起床,可是心忽然安定下來,生活上瑣碎的不愉快之處蕩然不存,臉上不自覺地浮起一個恍惚曖昧的笑容,一整天踏在九層雲上。
  我居然可以吸引到勖存姿的約會,這恐怕就是最最大的成就。
  正當我要出門時,老媽打電話來,叮囑這個叮囑那個。我叫她別擔心,盡管自由地去結婚,或許我會買一條繡百子圖的被麵送給她。
  她說父親要見我一麵。他書麵通知老媽的。
  我沉默一會兒,我說:“我沒時間給他。”
  “他無論如何還是你父親。”
  “我沒有溫情。我姓薑,薑是我的母親的姓。”
  “你自己告訴他。”
  “不,你告訴他。”我說。
  “我不願與他有任何接觸。”老媽說。
  “我也一樣。”我說,“叫他去地獄。”
  “你叫他去。”老媽掛上電話。
  我拉開大門,電話鈴又響,是勖聰恕。他問我記不記得他。
  “是,我記得你,”我哈哈地假笑,“當然我記得你。你好嗎?”
  我看手表,我已遲到了,勖聰恕父親在樓下等我。
  他遲疑一刻問:“今天晚上有空嗎?”
  “我現在正出門赴約呢。”
  “啊,”他失望,“對不起。”
  “明天再通電話好嗎?明天中午時分。”我說,“對不起,我實在要出去了。”
  “謝謝,再見。”我擲下電話。
  勖存姿的車子果然不出所料,已經停在門口,是一輛黑色平治,由他自己駕駛。
  我拉開車門,“對不起,我遲下來。”
  “遲十分鍾,對女孩子來說,不算什麽呢。”他溫和地問,“我相信你曾令許多男人等待超過這段時間。”
  我笑。他開動車子。
  “為興趣問一下,你最長令人等過多久?”
  “十年。”我說。
  勖存姿大笑。他有兩隻非常不整齊而非常尖的犬齒,笑起來並不像上了年紀的人,他的魅力是難以形容的。我不介意與他在一起。
  我沒問他去哪裏,去什麽地方都無所謂。
  他說:“女孩子都喜歡紅色黃色的跑車。”
  “我不是那種很小的女孩子。”我小心地說。
  “你說話盡可能像昨天一般的自由,不必顧忌我是老頭子。”
  “你老嗎?”
  “是的,老。我的肌肉早已鬆弛,我的頭發斑白,我不行啦,”他笑得卻仍然很輕鬆,“小女兒都準備結婚了——聰慧與你差不多大?”
  “我比她大。”我說。
  “但是她比你幼稚好多。”
  “我說過她有條件做一個天真的人,我沒有。”我簡單他說,“聰慧並不幼稚,她隻是天真,我非常喜歡她,她待人真正誠意,她像你,勖先生,勖家的人都好得不得了。”
  “謝謝你。”他笑。
  我們沉默下來。
  過一會兒勖存姿問:“你願意到我另外的一個家去晚餐
  “另外一個家?”我略略詫異。
  他眨眨眼,“狡兔三窟。”
  我微笑,“我願意去探險。”
  那是小小的一層公寓,在高級住宅區,裝修得很簡單,明淨大方,門口樹蔭下有孩子腳踏車的鈴聲。像他這樣的男人,當然需要一個這樣的地方會見女朋友,有男傭為我們倒酒備菜。男傭比女傭能守秘密。
  “聰慧說你在英國有房子。”
  “是的。”他不經意地說。
  我不服氣,“我打賭你在蘇格蘭沒有堡壘。”
  “你喜歡蘇格蘭的堡壘?”他略略揚起一條眉毛。
  “噢是。令人想起麥克佩斯·奧塞羅。悲劇中的悲劇。蒼白的,真實的。我不喜歡童話式堡壘——從此之後仙德瑞拉與魁力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甜得發膩——我又說得太多了。”
  “不不,請說下去。”
  “為什麽?”
  他正在親自開一瓶“香白丹”紅酒,聽到我問他,怔了怔,隨即說:“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大概是你喜歡孩子話,”我笑,“為什麽不與聰慧多談談?”
  他倒少許酒在酒杯中,遞給我,“聰慧有宋家明,聰憩有方家凱。聰恕有無數的女朋友。我妻子有她的牌友。”
  我問:“你妻子不了解你?”我哈哈大笑。“真奇怪,”我前仰後合,“所有的妻子都不了解她們的丈夫。”
  勖存姿凝視我一會兒:“你很殘酷,薑小姐。”
  “我根本是一個這樣的人,”我說,“我不是糖與香料。”
  “至少你誠實。”他歎口氣。
  我嚐嚐酒,又香又醇又滑,絲絨一般,我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啜著。
  勖存姿一直在注視我,我的眼睛用不著接觸他的眼睛也可知道。我極端地高興。
  他忽然問我,“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麽?”
  “愛。”
  “嗬?”他有點意外?
  “被愛與愛人。”我說,“很多愛。”
  “第二希望得到什麽?”
  “錢。”我說。
  “多少?”他問。
  “足夠。”
  “多少是足夠?”
  “不多。”我答。
  “還有其他的嗎?”
  “健康。”
  “很實際。”他說。
  我一向是個實際的人,心中有著實際的計劃。我可不能像勖聰慧這樣浪漫在風花雪月之中。
  “吃點兒生蠔。”勖存姿說。
  “你的名字為什麽叫存姿?”我邊吃邊問,“像個女人。”
  他呆呆,然後很專心地說:“從來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他看著我。
  我聳聳肩。“沒有什麽稀奇。你公司的手下人怎麽敢問你,很明顯地你與子女並不太接近。你的朋友也不會提出這麽傻氣的問題。這可是你的真名字?”
  “是我的真名字。”他微笑中有太多“嗬你這個好奇的孩子”的意思。我抹抹手。“是你的父親替你取的名字?——恕我無禮。”
  “是我祖父。”
  “很可能他做清朝翰林的時候暗戀一位芳名中帶‘姿’字的小姐,結果沒娶到她,所以給孫兒取名叫‘存姿’——姿常存在我心中。小說常常有這樣的惆悵故事。”
  “但我祖父不是翰林。”他笑,“他是卜卦先生,一共有九個兒女。”
  “真的?多浪漫。卜卦,與《易經》有關係吧?”
  “我隻是個生意人,我不懂《易經》。”他答。
  “你父親幹哪一行?”我更好奇。
  勖存姿用手擦擦鼻子,“晤。”
  “對不起。”
  “沒關係,他也是生意人。”勖存姿答。
  “自學的還是念MBA?”我繼續問下去,一邊把一瓶“香白丹”喝得精光。
  “他是自學,我上牛津。”他答。
  “不壞。”我說,“你知道嗎?我去過牛津開會,他們的廁所是蹲著用的,兩邊踏腳的青磚有微凹痕,多可怕,你可以想象有多少人上過那廁所——”
  勖存姿一邊搖頭一邊大笑。勖家的人都喜歡笑。勖氏真是個快樂的家族。
  第二道菜是魚。我專心地吃。
  勖存姿說:“輪我發問了。”
  我搖頭,“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
  “為什麽?”他說,“太不公平。你知道你一共問過多少問題?”
  我還是搖頭。“我是一個普通女孩,我的身世一無可提之處,對不起。”
  他怔一怔。“沒關係,”他的風度是無懈可擊的,“不願意說不要說。”
  “謝謝。”
  隔一陣男傭人放一張唱片,輕得微不可聞的一般背景音樂。我的胃口極佳,吃甜品時裙頭已經繃緊。
  勖存姿說:“我兒子聰恕——他對你頗具意思。”
  意外使我抬起頭,“是嗎?”
  “你覺得他如何?”他問。
  我輕咳一聲,“很文靜。”
  勖存姿笑。“如果他約會你,你會跟他出去嗎?”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約我,我會出來。”
  他又怔住,然後緩緩地說:“如今的女孩子都如你這麽坦白嗎,薑小姐?”
  “我認為是。聰慧也很直接,三天之內我們已是好朋友,時間太短,誰有空打草叢作無謂浪費。”
  “說得好。”勖存姿點頭。
  “薑小姐,你有無習慣接受禮物?”他忽然問道。
  “禮物?”我一時不明白。
  他又輕輕頷首。
  “我不會拒絕——呀,你仍在旁敲側擊地打聽我。”我笑,“我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
  他自身後取過一隻禮物盒子,遞給我。
  我接過,放在麵前,看著它,心中矛盾地掙紮著。
  禮物。為什麽送我禮物?
  見麵禮?長輩見小輩?不可能,再闊的人也不會無端端送禮物。隻有鈔票奇多而且舍得花的男人遇見他喜愛的女人的時候才會送禮,代表什麽,不必多言。
  我用手撐著下巴,看看勖存姿,看看禮物盒子。一定是手飾。他是上午出去買的。很有計劃地要送我東西。我當然可以馬上拒絕。我輕歎一聲,但我會後悔,盒子裏到底是什麽?
  理應拒絕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一九七八年的少女也該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輕,不拘小節絕對不是十二點。
  我歎口氣,多麽討厭的繁文褥節,多麽希望仍然是個孩子,隨便什麽都可以搶著要。
  我說,“勖先生,我不能接受。”
  “為什麽?”他問。
  “你不能問問題。”我說。
  “連看一看都沒有興趣?”他笑問。
  “隻怕看一看便舍不得不收下。”我老實地說道。
  “那是為什麽?”他間,“為什麽不接受?”
  “還沒到收禮物的時候。”
  “什麽是——收禮物的時候?”勖存姿炯炯的目光直看到我眼睛裏去。
  我的臉漲紅。上一次收的禮物是韓國泰送出來,因為我們已經同居在一起。
  勖存姿說:“薑小姐,我希望你用心地聽我說話。”
  “好。”我說。
  存姿站起來,踱到窗前,背著我,這番話一定是難以出口的話,否則他可以用他的麵孔對著我。像他這樣年紀的人,什麽話沒有說過,什麽事沒有經曆過,他要說什麽?
  “薑小姐,我已是一個老人了。”
  多新鮮的開場白。
  “有很多東西,確是錢所辦不到的。”他說下去。
  我沉默地聽著,一邊把水晶杯子轉過去,又轉回來。他想說什麽,我已經有點分數,很是難過,他為什麽單單選我來說這番話?並不見得我家中窮點兒,就得匆匆地將自己賣出來。
  我放下杯子,抬起頭,他還是背著我。
  “是,”他說下去,“可以買得到的東西,我不會吝嗇,薑小姐,我自問沒有條件追求你,我除去錢什麽也沒有,我已是一個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諱言地說一句,原諒我,我非常地喜歡你,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作一項交易如何?”他很流利地把話說完。
  我把那隻禮物盒子拆開,打開,裏麵是一隻鑽戒。不大不小,很戴得出去,兩三克拉模樣,美麗。我在手指上試戴一下,又脫下來,放回盒子裏,把盒子仍然擱回桌子上。
  我取過外套,自己去開門。
  勖存姿轉過身子來,我看著他,手在門把上,我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才好,我攤攤手。
  “我得罪了你?”他間。
  我搖頭。公主才有資格被得罪,我是誰?我牽牽嘴角,拉開門。
  “薑小姐——”他有點急,“薑小姐。”
  “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我問,“你看上去像嫖客?我們兩個人都不是那種人,為什麽你要把情況暴露得這樣壞?”
  他說:“我喜歡你。我急於要得到你。”他還是笑了。
  “但我是個人,一個女人。你不可以這麽快買下一個不是妓女的女人。最後我或許會把自己賣出來,但不是這麽快。這是人與東西之別。”我轉頭出門。
  “薑小姐。”勖存姿在後麵叫我。
  我已經離開,在街上截一部街車,他或者以為我是以退為進,隨便他怎麽想,我呆坐在計程車內,車子向家那裏駛去,我下年度的學費,我想,學費沒著落。生活費用。我的母親要去嫁人,現在這個世界上我隻剩下我自己。剛才勖存姿給我一個機會。我淒涼地想,如果我要照目前這種水準生活下去,我就得出賣我擁有的來換取我所要的。我絕不想回香港來租一間尾房做份女秘書工作,一生一世坐在有異味的公共交通工具裏。這是我一個墮落的好機會,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得到這種機會。
  我對計程車司機說:“把車往回開。”
  “什麽?”司機轉過來問。
  “往回開。”我說,“我剛才上車的地方。”
  司機好不耐煩。“喂,你到底決定沒有?小姐,你到底要往哪條路走?你想清楚。”
  我的眼淚洶湧而出。“我想清楚了,請你往回開。”
  司機看見我哭,反而手足無措,“好好,往回開。”他把車子掉頭,“別哭好不好?小姐,我聽你的。”
  我不會怪社會,社會沒有對我不起,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下車時我付他很多的小帳,司機投我以奇異的目光,然後離去,在倒後鏡還頻頻看我數眼。
  我按門鈴,低聲輕咳清清喉嚨。
  來開門的是勖存姿本人。他有一絲驚喜。“薑小姐。”
  “我回來了,我適才不高興是因為那戒指上的石頭太小。”我很平靜地說。
  “薑小姐,對不起,你必須原諒我,因為我年紀的關係我的時間太少,我很願意走正常的追求路線,但是——”
  “我明白。”我說,“但是你將你自己估價低,勖先生,你並不老,比我好得多了,我除出青春,什麽也沒有。”
  “薑小姐,謝謝你回來。”他微笑說。
  他是那麽鎮靜,感染了我。
  “你有——什麽條件嗎?”勖存姿問我。
  “有。我要讀書。”我簡單地說。
  “當然。你在劍橋的聖三一學院。”他說,“我會派人照顧你。我會在劍橋找一層房子——管家、司機、女傭,你不用擔心任何事。”
  “謝謝你。”我說,“你呢?你有什麽條件呢?”
  “你有男朋友嗎?”他間。
  “沒有。”我說,“現在開始,一個也沒有了。”
  “你會覺得悶厭,我不會反對你正常的社交。”他說。
  “我明白,勖先生,你會發覺我的好處是比其他的女孩子懂事。”我說。
  “你會不會很不快樂?”他不是完全不顧慮的。
  我笑一笑,“我想上街走走,你有空嗎?勖先生。”我看著他。
  “我公司裏有事。”他拿出支票本子,簽一個名字,把空白支票畫線給我,“到首飾店去另買一隻戒指。”
  “謝謝。”我說,“嗬,”我想起來,“聰恕約我明天與他見麵,我如何推他?”
  勖存姿一怔,凝視我。“你應該知道如何應付他。”
  我說:“但他是你的兒子。”
  “那有什麽分別?”他問,“推掉他。”他停一停,“現在你是我的人。”
  我仰起頭笑。這使我想起梁山伯對祝英台說:“……你,你已是馬家的人了……”我已是勖存姿的人了。
  “我開車送你出去。”勖存姿說。
  “謝謝。”
  在車子中他緩緩地說道:“我希望你會喜歡我。”
  “我一直未曾‘不喜歡’過你。”我說,“別忘記,在花園中,當我還不知道你很有錢的時候,是我主動勾搭向你說的話。”我的眼睛看著前麵的路。
  “我會記得。”勖存姿微笑。
  從此之後,他沒有叫過我“薑小姐”。從此之後,我是他的喜寶。我到此時此刻才發覺這個名字對我來說是多麽恰當,仿佛一生下來就注定要做這種女人。
  “在此處放你下來可好?這區珠寶飾店很多。”他說。
  我點點頭,下車。我跟他說:“我不會買得太離譜的。”
  他笑笑,“我早知道。”
  我悠閑地走入珠寶店,店員們並不注意。我心中竊喜,隨即又歎口氣,把那張支票捏在手中,手放在口袋裏,一種神秘的喜樂,黑暗罪惡的喜樂,左手不讓右手知道,一切在陰暗中交易。這是我第一次痛快地用錢,興奮莫名。
  我坐下。
  一個男店員向我迎上來。他問:“小姐,看什麽首飾呢?”他微笑著。大概以為我會買一隻K金小雞心,心麵鑲粒芝麻般小巧的碎鑽。
  我問:“你們店裏有沒有十卡拉左右全美方鑽?”聲音比我預料中恬淡得多。
  男店員馬上對我改觀,又不好意思做得太明顯。他答:“我找我們經理來,小姐請稍等。”
  我到經理室去挑鑽石。我對珠寶並不懂太多,結果選到的一粒是九點七五卡拉。全美,切割完整,但是顏色不夠藍。那經理說:“薑小姐,如今這麽大的鑽石,十全十美很難的。”
  “我不相信。”我說,“我要十全十美的。”
  經理猶疑一會兒問:“薑小姐,你是付現款嗎?”
  我抬起眼。“你們難道還設有十二年分期付款?”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罵我是母狗,“有一位客人口頭上訂一顆方鑽,倒真是十全十美,不過小一點。”
  “多大?”
  “八卡多。”
  “太小。”我說。
  “那麽還有一顆,也是客人訂下的,十二卡多。”他瞪著。
  “拿出來瞧瞧。”我說
  那經理輕輕歎息,去取鑽石,相比之下,先頭那一粒簡直成了蛋黃石。我說:“把這顆鑲起來,越簡單越好。”
  “小姐,鑲戒指你戴太大,你手指那麽細,才五號。”
  “我喜歡戒指。”我說。
  “你戴起來鑽石會側在一邊的。”這經理也是牛脾氣。
  我把支票拿出來,攤開。“我喜歡側在一邊,隻要敲不碎就可以,敲碎了找你算帳。多少錢?”
  他看見支票上的簽名,很錯愕。大概勖存姿這種流在外麵的支票很少看到。他熟悉這個簽名。
  “怎麽鑲呢?一圈長方的碎石——”他還嚕蘇。
  “什麽也不要,在石頭四周打一個白金環,多少錢?”
  他把價錢寫在紙上。“我們與勖先生相熟,價錢已打得最低——”
  我已經把數字抄在支票上。我說:“如果退票,你與他相熟最好。”
  “小姐——”
  “快把支票拿去兌現,”我站起來,“趁銀行現在開門。”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罵我是小母狗,我知道,一定。
  我離開珠寶店,去找母親。她的航空公司就在附近。我隔著玻璃櫃窗看她,她正在補粉。剛吃完飯盒子吧。可憐的母親,我們都太需要安定的生活。
  離遠看,老媽還真漂亮的,寶藍色製服,鵝黃色絲中。我敲敲玻璃,第一次她沒聽見,第二次她抬起頭來,向我招手。
  我走進去坐在她麵前。“老媽。”我說。
  “吃過飯沒有?”她問。
  我點點頭。“媽。”我把手放在她手上。
  “怎麽了?”她很敏感,“有什麽事?”
  “今夜又約好鹹密頓?”我問。
  她說:“是的,我知道很對不起你,但我們馬上要動身……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她有點兒羞愧。”
  “當然,你管你去,我會很好,真的。”
  “房子隻租到月底……可以延長……你需要嗎?”
  我搖頭。“我可以往到朋友家去,或是回倫敦,老媽,你擔心自己就夠,我會打算。”
  “我一直對你不起——”
  我看看四周,“噓——老媽,這裏並不是排演粵語片的好場所。”
  “去你的!”
  “老媽,我會過得極好,香港什麽都有,就是沒餓死的人,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孩子會有麻煩嗎?當然不會,你好好地去結婚,我們兩個人都會過得很好。”
  “你在英國的開銷——”
  “我會回去找份暑期工。”我說,“老媽,你放心。”
  老媽與我兩個人都知道一千份暑期工加在一起都付不了學費。但是她既然在我嘴裏得到應允,也並不詳加追究,她隻要得到下台的機會。
  “我就下班了,要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飯?”老媽問。
  “哈!你看你女兒像不像閑得慌,需要與她媽一起吃晚飯?我有一千個男人排隊在那裏等我呢。晚上見。”我站起來,扮個鬼臉,離開。
  我也不知道該上哪裏去,獨自在街上逛著,每間櫥窗留意,皮袋店裏放著銀狐大衣。你知道,加拿大的銀狐與俄國銀狐是不一樣的。加拿大銀狐上的白色太多,有種蒼老斑白的味道,俄國銀狐上的那一點點白剛剛在手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因為這些東西現在都變得垂手可得。得到的東西一向沒有一件是好的。
  垂手可得的東西有什麽味道呢?買了也不過是擱家裏,偶然拉開衣櫃門瞧一瞧又關上。
  我不介意出賣我的青春。青春不賣也是會過的。我很心安理得地回家去吃罐頭湯。
  勖存姿的女秘書已找我很多次,勖接過電話說:“我忘記跟你說,你搬到我那裏去住好不好?”
  “好。”
  “我看過你選的鑽石。已經在鑲了,收據在我這裏。”
  “倒是真快。”我說。
  “我叫司機來接你。”他說,“你收拾收拾東西。”
  “是。”
  “別擔心。”他說,“我會照顧你。”
  “我相信。”我說,“我現在就收拾。”
  “稍遲見你。”他掛上電話。
  我有什麽好收拾的,自英國來不過是那個箱子。帶過去也隻有這個箱子。我坐下來為老媽寫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向她解釋我這兩日的“際遇”,並且搬出去的原因。但沒留下電話地址:“我會同你聯絡,你不必找我——好好地到澳洲去做家庭主婦,如果可能的話,再生一兩個孩子,我不會向你聯絡,但我會寫信。祝好,替我問候鹹密頓先生。女兒敬上。”我一邊流淚一邊寫。其實沒有什麽哭的,這種事情在今日也很普通。
  然後我提著衣箱下樓,勖家的司機開著那輛魅影在樓下等我。他下車來替我把箱子放好,為我開車門,關車門,忽然之間,我又置身在一輛勞斯萊斯之中。
  那一夜勖存姿並沒有來。他通知我說有事。我很樂意地把大門反鎖,在陌生的床上睡得爛熟。
  第二天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我自冰箱內找到食物,為自己準備早餐,冷靜地舉案大嚼。
  門鈴大作,我去開門,是一個女傭來報到,專門服侍我的。
  我沒有出門,自衣箱中拿出幾本書看足一個下午,很輕鬆很滿足很安樂,我一切的掛念一掃而空。我被照顧得妥善,這是我二十一年生命中從未發生過的喜事——為什麽不這麽想?
  門鈴又響,女傭去開門,是珠寶店送戒指來。我簽收。把戒指戴在手上,然後問自己:除了錢之外,還有其他的道理吧?勖存姿永遠會在那裏,當我需要他的時候,他已經準備好了。我呢,是為安全感多點,還是為錢?
  每次當我轉頭,誰在燈火闌珊處?我的頭已轉得酸軟,為值得的人也回過首,為不值的人亦回過首。我隻是疲倦,二十一歲的人比人家四十二歲還倦,我需要一個可供休息的地方,現在勖存姿提供給我,我覺得很高興。這裏麵的因素並不止金錢,不管別人相信與不相信,我自己知道不止是金錢。
  他的電話隨後便到了。他說:“你為什麽不出去?我沒有不準你上街。”他輕笑。
  “我知道,我自己樂得待在屋子裏。”我說,“老在外頭逛,太疲倦。”我說的是老實話,並不故意討好他。
  “你有與我兒子聯絡過嗎?”他問,“你不能叫他白等。”
  “我現在就推掉他。”我說。
  “如何推法?”他問。
  “把事實告訴他,我選了他父親而不是他。”
  勖存姿笑。“不可以這樣,說你沒有空就可以了。”
  “我還以為你會讓我自由發展。”我溫和地說道。
  “不,我不會的。”他也很溫和地答。
  我原想問他今夜會不會上門來,但為什麽要問?我又沒有愛上他。
  我翻到聰慧給我的號碼,接聽電話的正是她。
  “薑小姐!你到什麽地方去了?我與聰恕足足找了你兩天!哥哥尤其找得你厲害。”
  “我想回英國。”我說,“告訴你哥哥,說我沒有空。”
  “胡說,我們一起回英國。你想回去的原因很簡單:你覺得悶。跟我們出來,今天家明與我去探姊姊,聰恕也去,你在哪裏?我來接你。”
  “我不想出來。”我說。
  “你患了自我幽閉症?真不能忍受你這個人,出來好不好,喂,好不好?”
  如果聰慧知道我的身份,如果她知道現在我是她父親的女人……
  “你還在不在那一頭?薑喜寶,快點好不好?”她在那裏撤嬌,半帶引誘性,“看看那太陽,看,不出來豈非太可惜?出來見我們。”
  出去見他們。是的,我也想借此了解一下勖存姿可以雇三百個私家偵探調查我一生的故事,我可沒有能力這麽做,趁他還不能控製我,我可以見聰慧。
  “我在碼頭等人”我說。
  “好,二十分鍾後在碼頭見麵。”
  我把大門打開,車子與司機在。當然勖存姿會知道我一舉一動。到碼頭的時候,我吩咐司機把車駛開,我說:“我等的是勖聰慧。”
  來的是聰恕,他羞澀地向我揚揚手。
  “聰慧呢?”我間。
  “已到姊姊家去了,今天是姊姊大女兒的兩歲生日,你知道聰慧,一早起勁地去辦禮物買蛋糕。”
  我說:“那我不去了,是你們自己人的盛會。”
  聰恕笑,“兩歲孩子的生日好算盛會?大家會趁機到姊姊家去搗亂罷了——她那裏新裝修。我們到一下就溜走,好不好?”
  “我們?”我問。
  “你答應今天與我約會的,”他轉過頭來,“忘了?”
  真忘了。
  勖聰憩嫁的丈夫姓方,真是一個溫柔殷實的好人,略略有點胖篤篤,脾氣老好的樣子,永遠笑嘻嘻,一副和氣生財——他又偏是做生意的,並沒有飛黃騰達,但也不必倚賴嶽父。
  像方家凱這種男人是值得一嫁的——等四十歲的時候再說吧,四十歲之前嫁他,隻怕活不到四十歲,活活地悶死,我不禁微笑起來。
  方家凱兩個小女兒都可愛得像天使,一個穿白,一個穿淡藍,就差背上沒長兩個小翅膀,否則就是洋人宮廷壁畫上的天使。
  勖聰憩並不滿足這兩個女兒,她要一個兒子,她當眾說:“一個家庭中如果沒有男孩子,根本不好算是家庭。”
  聰慧說:“大家瞧瞧這女人那沒出息勁,也算少有了,竟說出這種話來,虧她還是香港大學當年的高材生。”
  方家凱隻是憨憨地笑,並不反對生完又生,我在研究他的眼睛鼻子,看看到底他是哪一部分生得好,以致娶得到勖聰憩這樣的妻子。
  宋家明仍然坐在聰慧不遠處,一雙眸子尖銳地觀察著一切,我忍不住又微笑。
  聰慧把手臂親昵地搭在我肩膀上。“你笑什麽?”她問我。
  宋家明說:“笑也不讓別人笑?”
  我答:“看你們這麽幸福,實在高興,所以笑。”
  勖聰憩說:“薑小姐與聰慧真是一見如故,愛屋及烏。”
  聰恕笑問:“咱們算是一群烏鴉嗎?”
  聰想笑,“那要問過薑小姐。”她對我始終維持客氣的距離,不肯叫我的名字。
  我踱到露台去,悠閑地站著看風景,這一刻在勖家麵前,我是勝利者。
  一轉頭,看到宋家明。
  “不陪聰慧嗎?”我悶悶地問。
  “聰慧是天真一點,但並不是孩子,我不用時時刻刻陪著她。”他的話說得句句帶骨頭。
  我笑笑,平和地說:“是有這種人的!獨怕別人沾他的光。你處處防著我,怕我不知會在聰慧身上貪圖什麽。宋先生,知識分子勢利起來,確是又厲害了三分,你說是不是?”
  宋家明略覺不安。
  我說:“我要占便宜,並不會在聰慧身上打主意。”再補一句,“更不會在聰恕身上盤算。”
  “薑小姐,如果我給你一個小人的感覺,這是我的錯。”他居然尚能維持風度。
  我看看宋家明已變掉的麵色,乘勝追擊:“不怕不怕,宋先生,不必道歉,窮人受嫌疑是很應該的。”我笑,“俗雲:狗眼看人低,聰慧確是天真了一點,把我當作朋友,這真是……”
  我還是那個微笑,宋家明凝視我半晌,略略一鞠躬,一聲不響地回客廳去了。
  這該死的人,又不姓勖,不過是將娶勖家的一個女兒,就這麽替勖家擔憂起來,真不要臉。不曉得勖存姿將來會撥多少錢在他名下。
  我有種痛快的感覺,沒有人知道我掌握著什麽,這件秘密使我身價百倍。我把手上的戒指轉過來,又轉過去。
  聰恕走出來。“你在這裏?”他說,“我們去別的地方吧,孩子的生日會有什麽好逗留的?”
  “我喜歡留在這裏,待會兒我有事,不能陪你。”
  “是的,聰慧說過你想提早回英國。”
  我沉默一會兒,伏在露台的欄杆上往下看,不知道哪裏傳來蟬聲。
  “我能陪你回英國嗎?”
  我轉頭,一時沒聽清楚聰恕說的是什麽。
  “我沒有事,我可以陪你到劍橋,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去劃長篙船。”聰恕的聲音很興奮。
  我看著他,這次一點兒也不刺激,因為我已不用指望這些有錢少爺們對我青睞有加,提拔於我。我隻是奇怪他怎麽會看中我這麽一個人。
  “我不行,聰恕。”我直截了當地說。
  他漲紅了耳朵。“你不喜歡我,你隻喜歡聰慧。”
  我不十分確定我是否喜歡聰慧。大部分漂亮富足的女孩子喜歡找一個條件比她略差的女伴,加借襯托起她的矜貴,聰慧對我也不外是如此心理,她攜我出來散心,她幫助了我,成全她偉大的人格……我抬起頭對聰恕說:“我當然喜歡你,聰恕,但是我這次回去——我有男朋友在劍橋,我不是自由身。”
  “啊。”他也靠著露台欄杆,“但聰慧說你告訴她,你並沒有男朋友。”
  “那時候我跟聰慧不熟,不好意思告訴她。”我說。
  “他——比我強很多?”聰恕反而坦然了。
  “我不知道,聰恕,我不認為把人來作比較是公道的事,總而言之,如果他的優點較為適合我,我就喜歡他。”
  “我也有優點嗎?”聰恕問。
  “當然,聰恕,你這麽善良、溫柔、誠懇……你的優點很多很多。”
  聰慧在我們身後笑出來,“是嗎?”她走過來,“你看到聰恕有這麽多優點?我不相信,香港有很多失意的女孩子也不會相信。”
  “聰慧!”聰恕不悅。
  “二哥哥,你算啦,我不是不幫你忙,你瞧你,弄巧成拙。”她轉頭看我,“怎麽,你真的回英國?”
  我點點頭。“我打算到新加坡去轉諧和號飛機。我還未乘搭過諧和號。”
  聰慧端詳我:“兩天不見,喜寶,你有什麽地方好像變了,”她終於看到我手上的戒指,“多麽好看的戒指,新買的嗎?”
  “晤。”我點點頭,“聰慧,我有點兒事,我要告辭了。”
  聰恕說,“我送你。”
  “不,不,我自己能夠回去。”我說。
  我逐一向他們告辭,勖聰憩送我到門口:“薑小姐,不送不送。”
  不用她送。她父親的司機與車子在樓下接我便行了。
  我開始明白勖家的毛病在什麽地方。太有教養太過含蓄太過謙讓,表麵上看仿佛很美滿,其實誰也不知誰在做什麽,蒼白而隔膜,自己一家在演著一台戲,自己一家人又權充觀眾——還有更詼諧無聊可憐可笑的事嘛?我也明白勖存姿與勖聰恕怎麽會對我有興趣,因為我是活生生的赤裸裸有存在感的一個人。
  我有什麽憂慮?無產階級絲毫不用擔心顧忌,想到什麽說什麽,要做什麽做什麽,最多打回原形,我又不是沒做過窮人,有啥子損失?
  哪有勖家的人這樣,帶著一箱麵具做人,什麽場合用什麽麵具,小心翼翼地戴上,描金的鑲銀的嵌寶石的,弄到後來,不知道是麵具戴著他們,還是他們戴著麵具。
  連對嬰兒說話都要說:“謝謝”,“不敢當”、“請”。
  勖存姿有什麽選擇呢?他不能降低人格往荔園去看脫衣舞,或是包下台灣歌女。他又想找個情婦以娛晚年,在偶然的場合遇見了我——實在是他的幸運。
  我的信心忽然充分起來,說穿了大家都一般空虛,至少我與老媽薑詠麗女士尚能玉帛相見,開心見誠地抱頭痛哭。他們能夠嗎?
  我保證勖存姿沒有與他太太說話已有二十五年。勖太太那種慢吞吞膩答答的神情,整個人仿佛被豬油粘住了,拖泥帶水的……忽然之間我對他們一家都惡感有加,或者除了聰慧,聰慧的活潑雖然做作,可幸她實在年輕,並且夠誠意,並不討厭。或者也除了聰恕。聰恕的羞怯淪為娘娘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但聰恕像多數女性化的男人,他很可愛,他對我好感是因為我體內的男性荷爾蒙比他尚多。
  我不喜歡勖聰憩。對方家凱毫無意見。厭惡宋家明——他光明了宋家似乎還不夠,尚想改革勖家。勖存姿並不見得有那麽笨,再不爭氣的兒子跟女婿還差一層肚皮。宋家明除了得到聰慧的那份嫁妝,也沒什麽其他的好處,他應該明白。
  在這次短短的聚會中我把勖家人物的關係分析得一清二楚,很有點得意。
  回到勖存姿的小公寓,他本人坐在客廳聽音樂喝白蘭地。老實說,看見他還真的有點兒高興。
  因為我一向寂寞。
  “哦,”我說,“你來了。”
  他抬起頭,目光炯炯,說:“你到過我大女兒家嗎?”
  “是。剛回來。”我答。
  “我以為你應該知道避開他們。”
  “是,我是故意上門去的。”我說,“很抱歉,你是生氣了?怕親戚曉得我現在的身份?”
  勖存姿說:“我不怕任何人,你把我估計太低了。”
  “或者我把自己估計過高。我尚未習慣我已把自己出售給你一個人。”
  他沉默一會兒。
  “我已經派人到劍橋去為你找到房子。你最快什麽時候可以動身回英國?要不要與母親說再見?”
  他要把我遣回英國。這也是一個好主意。
  我問:“關於我,你知道多少?”
  他微笑。“你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你有什麽曆史呢?”
  我不服氣。我說:“我有男朋友在英國。”
  “你是指那位韓先生?”他笑,“你不會喜歡他,你一早已經不喜歡他。”
  我也忍不住笑,我坐下來。“你對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不過在英國,我也可以找到新男朋友。”
  他凝視我。“總比找上我自己的兒子好一點兒。”
  我大膽假設,“聰恕?聰恕對女孩子沒有興趣。”
  勖存姿的麵色一變,“他對你有。”
  我說:“因為我比他更像一個男人。”
  勖存姿老練地轉改話題。“你像男人?我不會付百多萬港幣送一隻戒指給男人。”他揚揚手,“看你戴著它的姿態!像戴破銅爛鐵似的。”
  我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
  這實在是我第一次放膽地,仔仔細細地把他看清楚。他的確已經上了六十歲。兩鬢斑白,頭發有點稀疏,帶天然波浪,但梳理得非常好,麵孔上自然多皺褶,但男人的皺紋與女人的不一樣,他的眼袋並不見得十分明顯,皮膚鬆弛隻增加個性。數十年前他一定是個無上英俊的男人,現在也還是很有風度很漂亮,但……確然是老了。
  當然,精心修飾過的衣服幫助他很多。
  脫掉衣服後,勖存姿的身材會如何?想到這裏,我並沒有臉紅,反正有點蒼自寒冷的感覺。到底是六十多歲的老年人。再保養得好,也還是六十多歲的老年人。
  我相信他也是用同樣心思在看我:這個女孩子,在她身上投資,是否值得?她值這麽多嗎?她的胸脯是真的還是穿著厚墊子的胸罩?大腿是否圓渾……他是有經驗的老手,他不會花錯錢。
  最使他擔心應是將來如何控製我。我想這也是容易的。他有錢,我需要錢。我一定會乖乖地聽命於他——在某一個程度之內。
  我看著他良久,整個公寓裏沒有一點點聲響,柔和的陽光通過白色紗簾透進來,他太陽棕的皮膚顯得很精神。我歎一口氣。
  “我替你去訂飛機票回倫敦。”他說,“到時有人在倫敦接你。”
  “我知道,你在李琴公園有房子。”我說。
  他笑。“我喜歡聰明的女孩子。”
  “是的,人家都這麽說,請替我買‘諧和號’頭等票子。”
  “你願意到新加坡轉機?”他詫異。
  “願意。”我笑。
  “我會在倫敦見你。”他說。
  “一年見多少次?”我問。
  “我不知道。你的功課會很忙,”他含蓄地,“交際生活也會很忙。”
  “你可以顧人盯死我。”我笑。
  “我早已派好人了。”他也笑,“學校、家,倫敦、劍橋、香港——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是一個很妒忌的老人。”
  “我感到榮幸。”我說。
  “我有事,要先走。”他站起來。
  “再見。”我說。
  “我留下了現鈔在書桌抽屜裏。”他臨出門說。
  聖誕老人。
  我不想在他麵前提“老”字,不是不敢,有點不忍。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我何必提醒他。
  勖存姿畢竟是勖存姿,他轉頭笑笑說:“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風光,我是十二月。十二月有聖誕老人,我是一個勝任的聖誕老人。”
  我把手臂疊在胸前。“勖先生,”我說,“與你打交道做買賣真是樂事。”
  “我也深有同感,薑小姐。”
  他上車走了。
  我在屋裏看戚本大字《紅樓夢》。隔很久我放下書。現款,他說。在書房抽屜裏。
  我走到書房,小心翼翼地坐下來,輕輕地拉開第一格抽屜。沒有。我把第一格抽屜推回去。如果不在第一格,那麽一定在第三格,別問我為什麽,勖存姿不像一個把現鈔放在第二格抽屜的人。
  我更輕地拉開第三格,抽屜隻被移動一時,我已看見滿滿的一千元與五百元大鈔。我的心劇跳,我一生沒見過這麽多的直版現鈔,鈔票與鑽石又不一樣,鑽石是穿著皮裘禮服的女人。現鈔是……裸女。
  我從未曾這樣心跳過。就算是聖三一學院收我做學生那一天,我也沒有如此緊張,因為那是我自己勞苦所得,何喜之有?但現在,現在不同,到目前為止,勖存姿連手都沒碰過我。他說得不對,他比聖誕老人更慷慨。既然如此,我也樂得大方。我把抽屜推回去。反正是我的東西,飛不了,讓它們堆在那裏待在那裏休息在那裏,愉快、舒暢、坦然地貶值。
  我竟然被照顧得那麽妥當。我伸伸腿,擱得舒服點。
  這使我想起一首歌,喬治·蕭伯納的劇本“賣花女”被改為電影,女主角高聲唱:
  “我所需要隻是某處一間房間。
  遠離夜間的冷空氣。
  有一張老大的椅子。
  嗬那將是多麽可愛。
  某人的頭枕在我膝蓋上,
  又溫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顧得妥妥當當,
  嗬那將是多麽可愛……”
  我記得很清楚,歌詞中隻說“可愛”,沒有“愛情”。
  愛情是另外一件事。愛情是太奢華的事。
  至於我,我已經太滿足目前的一切。
  我可以正式開始慶祝,因為我不必再看世上各種各樣的人奇奇怪怪的臉色,我可以開始痛惜我自己悲慘的命運——淪落在一個男人的手中、做他的金屋裏的阿嬌。
  隻有不愁衣食的人才有資格用時間來埋怨命運。
  我把雙腿轉一個位置。
  電話鈴響了,我拿起聽筒:“喂?”
  那邊不響。我再“喂。”不響。我冷笑一聲:“神秘電話嘛?”放下話筒。
  電話再響,我再拿起話筒,“喂,有話請說好不好?”
  那邊輕輕地問,“是你?真是你?”
  “誰?”我問。
  “聰恕。”
  他。他怎麽知道我在此地。如果他知道,那麽每個人都已經知道。消息真快。
  我應該如何應付?
  聰恕低聲地說:“他們說你在這裏,我與聰慧都不相信。”
  我維持緘默。
  “為什麽?”聰恕問,“為什麽?”
  我應該如何回答?因為我窮?還是因為我虛榮?還是兩者皆備?
  我並不覺得羞愧,事無大小,若非當事人本身,永遠沒法子明了真相,聰恕無法了解到我的心情。多年來的貧乏——愛的貧乏,物質的貧乏,一切一切,積鬱到今天,忽然得到一個出口,我不可能顧忌到後果,我一定要做了再說。
  “你是為他的錢,是不是?”聰恕問,“我也有錢,真的,我父親的錢便是我的錢,別擔心錢的問題。”
  聰恕,你父親的錢怎麽等於你的錢?我心中想問。
  “我要見你,我現在就來。”他放下電話。
  難怪勖存姿要把我調回劍橋,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他兒子。聰恕傻氣得緊。我披上衣服便離開公寓,我不想見聰恕,這將會是多麽尷尬的事。
  我一個人踱在街上。女傭人問我上哪裏,我搖搖頭,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麽曉得,我隻知道我一定要避開聰恕。
  司機就在門口,他拉開車門,我上車。
  我說:“隨便兜兜風。”
  他們說,坐勞斯萊斯,最忌自己開關車門。《紅樓夢》裏說的: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那麽終究有豬肉吃的時候不會出洋相。
  坐在車於裏要端端正正,頭不要左右兩邊晃,要安然穩當,若無其事。
  我現在就這麽坐著。車子緩緩駛向郊外的馬路,勖聰恕不會再見到我。
  或者我會叫勖存姿買一輛跑車給我。像聰慧在開的小黑豹,抑或是別的牌子,我可以好好地想一想,他會答應的。假使我要月亮,他如果辦得到,他也會去摘下來——不是為愛我,而是因為他的虛榮心:勖存姿的女人什麽都有,勖存姿是個有本事的男人。
  司機忽然開口:“薑小姐,少爺的車在後麵追我們。”
  “什麽?”
  司機小心翼翼地說:“少爺的車子,你請往後看看。”
  我轉過頭,勖聰恕開著一輛式樣古怪的跑車,緊緊貼在勞斯菜斯的後麵。
  我問:“他跟著我們多久了?”我不是不慌張的。
  “一出大路,薑小姐。”
  “擺脫他,我們加速。”
  “薑小姐,少爺這輛車比我們的快。”
  好,設法了。
  “照常速,假裝沒有看見他。”
  “是。”
  但是勖聰恕超車,當他的車子追過我們的時候,他減低速度,逼得司機停下車來。
  “薑小姐——”司機轉頭。
  “不關你事。”我說,“你開門讓我下車。”
  車子停下來,聰恕敲著車窗。他並不憤怒,他的麵孔很哀傷,我非常害怕看見這樣的表情,因此我別轉頭,下了車我往前走,他跟在我後麵。兩輛車子就停在路邊。
  這種場麵在國語片中見過良多。可惜如果是拍電影,我一定是個被逼賣身的苦命女子。在現實中,我是自願的劍橋大學生,現實裏發生的事往往比故事戲劇化得多。
  我問他:“為什麽?”
  “為什麽?這是我要問的問題。”聰恕說。
  “為什麽跟住我?”我問。
  “我先看見你,你是我的人。我已約好父親今夜與他講話,我們會有一個談判。”
  “談什麽?”我瞠目問。
  “你是我的。”聰恕固執地說。
  我笑,“聰恕,不要過火,我們隻認識數日,手也未曾拉過,況且我不是任何人的,我仍是我自己的。”
  “他做過一次,他已經做過一次這樣的事,我不會再原諒他!”聰恕緊握拳頭。
  “他做過什麽?”我淡然問。
  “我的女朋友,他喜歡搶我的女朋友。”聰恕腦上的青筋全現出來,我不敢看他。
  我鎮定地答:“或者你父親以前搶過你的女友,但我可不是你的女友。”
  “不是?如果他沒有把你買下來,你能擔保我們不會成為一對?”
  我一呆,這話的確說得有道理。未遇上勖存姿之前,聰恕也就是個白馬王子,一般女孩子抓緊他還來不及,當時我也曾為認識他而興奮過一陣子。
  “現在不一樣了。”我說,“對不起,聰恕,我不是你的理想對象。”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麽?他已是個老頭子。”
  “他是你的父親。”我說。
  “他是個老頭子。”
  “我要回車上去,聰恕,對不起。”我說,“對不起。”
  他拉住我。“道歉沒有任何用。”他說。
  “你要我怎麽辦?跪你拜你?”
  “不不不。”聰恕道,“離開他。”
  我不能。“我不能。”我說。
  “你又不愛他,為什麽不能?”聰恕問。
  “聰恕,你不會明白的,我要走了。”
  他跟在我後麵,蒼白而美麗的臉,一額一頭的汗。
  “你能開車嗎?”我實在擔心他。
  他看著我,完全茫然。
  聽不到我的問題。
  “我開車送你口去。”我無可奈何。
  我發動他的跑車。進了第二排擋,車子已加速到七十米。他根本不應該開這部危險的車子。
  在車裏聰恕對我說:“……我很久沒有愛上一個女孩子了。我對女孩子很失望……她們的內心很醜陋。但是你不同……你跟男孩子一般爽朗磊落。”他把頭埋在手中,“我愛上了你。”
  “這麽快?”我非常譏諷地問,“這麽快便有愛——?”
  “你不相信我?”他問。
  我把持駕駛盤穩健有力,我這樣的個性,堅強如岩石,二十一年來,我如果輕易相信過任何人一句話,我可活不到今天。我甚至不相信我的老媽,更不用提我那位父親。
  假使有人說他愛我,我並不會多一絲歡欣,除非他的愛可以折現。假使有人說他恨我,我不會擔心,太陽明日還是照樣升起來,他媽的,花兒不是照樣地開,恨我的人可以把他們自己的心吃掉,誰管他。
  但是當聰恕說他愛我,我害怕。他是一個特別的男孩子,他的軟弱與我的堅毅是一個極端,我害怕。
  我說:“看,聰恕,我隻是一個拜金主義的女孩子,我這種女人一個仙一打,真的。”
  “把車停在路邊。”他輕輕地說。
  我不敢不聽他。
  他看著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在顫抖,他說:“你甚至開車也開得這麽好!你應該是我父親的兒子,勖存姿一直想要一個讀書好開車好做人好,聰明、敏捷、才智的兒子,但是他得到的隻是我……我和父親互相憎恨對方,但是我們又離不開對方,你可以幫助我,我一定要得到你。”聰恕說得渾身顫抖。
  他把手擱在我臉上摸索,手心全是汗,我的臉被他摸得粘答答的,說不出的難受。
  我把他的手輕輕撥開,“聰恕,我不是你的武器。”
  “求求你。”他把頭伏在我胸脯上,抱住我的腰。
  他不過是一個受驚的孩子。我不能令他惶恐,我要鎮靜他。
  我輕輕地抱著他的頭,他有很柔軟的烏密的頭發,我緩緩地說:“你知道‘金屋藏嬌’的故事嗎?一個皇子小時候,才七歲,他的姑媽抱他坐在膝蓋上,讓他觀看眾家侍女,然後逐個問他好不好,皆答不好。最後他姑母間:‘我的女兒阿嬌呢?她好嗎?’小皇答:‘好,如果將來娶到阿嬌,我將以金屋藏之。’這便是金屋藏嬌的來源。”
  聰恕啜泣。
  “你不應該哭,大男孩子是不哭的。”我低聲說。
  “我要你。”他聲音模糊。
  “你不是每樣東西都可以得到的。”我說,“聰恕,這點你應該明白。”
  他哭得像個無助的嬰兒,我襯衫的前幅可全濕了。
  我又說:“不是你父親與你爭,而是你不停地要與你父親爭,是不是?”
  他隻是哭。
  “讓我送你回家。”我說道,“我們就快到了。”
  “一到家你就會走的,以後我永遠也見不到你。”
  “你可來英國看我。”我猛開支票,“在英國我們可以去撐長篙船。”
  “不不,一切都是謊言。”他不肯放開我。
  “聰恕,你這個樣子實在令我太難為情太難做。”
  我抬起頭歎息,忽然看到勖聰慧站在我們麵前。我真正嚇一跳,臉紅耳赤。勖家一家都有神出鬼沒的本事。看到聰慧我是慚愧的,因為她對我太好,以致引狼入室,養虎為患。
  “把他交給我。”聰慧對我說。
  我推推聰恕。“聰慧來了。”
  “二哥哥,你看你那樣子,回去又免不掉讓爸爸責備。”聰恕抬起頭,聰慧拉著他過她的車子,她還帶歉意地看我一眼,我更加難受。
  “聰慧——”
  “我們有話慢慢講,我先把二哥送口家再說。”她把聰恕載走了。
  聰恕的車——
  司機的聲音自我身後響起,“薑小姐,我已叫人來開走少爺這輛車。”
  我恨勖家上上下下,這種洞悉一切奸情的樣子。
  我一聲不響地上車,然後說:“回家。”
  今天是母親到澳洲去的好日子。
  我總得與她聯絡上才行。電話撥通以後,我與老媽的對話如下:
  “喜寶,你到什麽地方去了?我們是八點鍾的飛機,馬上要到飛機場——”
  鹹密頓的聲音接上來,“——你好大膽子,不送我們嗎?你還沒見過我的麵呢!”
  “我不需要見你。”我不耐煩,“請你叫我老媽回來聽電話,我還有話說。”誰有空跟這洋土佬打情罵俏。
  “喜寶——”
  “聽著,媽,我會過得很好,你可別擔心我,你自己與鹹密頓高高興興的,什麽也別牽掛,咱們通信。”
  “喜寶——”她忽然哭起來。
  “真的很好,老媽,我進出坐的是勞斯——喂,你敬請勿哭好不好?”
  “但他是個老人——”
  “老人才好呢。每次我轉頭,他都一定在那裏,無微不至,我甚至會嫁他,遺產不成問題。”
  “喜寶,你終身的快樂——”媽說。
  “我終身的快樂我自己知道,行了,母親,你可以走了,再見,一切心照。”
  我放下電話。
  我很平安地坐在電視機麵前。聰恕聰慧聰憩,他們不再重要,現在我才在顯著的地位。我舒了一口氣,我是最受注目的人物。
  晚上八點鍾,我獨個兒坐在小客廳裏吃晚飯,三菜一場,精心烹製。每樣我略動幾筷,胃口並不是壞,但是我一定要注意節食,曾經一度我胖到一百二十八磅——奇怪,一有安全感後便會想起這些瑣碎的事。
  外表再強硬的人也渴望被愛。早晨的陽光淡淡地照在愛人的臉上……足以抵得鑽石黃金……那種急急想報知遇之恩的衝動……
  我躺在沙發上很久。大概是憩著了,夢中還是在開信箱,信箱裏的信全部跌出來,跌出來,這些信全都變成現鈔,在現鈔堆中我揀信,但是找來找去找不到,心虛地,一手都是冷汗,我覺得非常痛苦,我還是在找信,然後有人抓住我的手,我驚醒。
  抓住我的手的是勖存姿,我自然的反應是握緊他的手。
  “你怎麽了?”他輕輕地說,“一頭的汗水,做夢?”他撥開我額頭前粘住的頭發。
  我點點頭。
  “可以告訴我嗎?”他輕輕地問。
  我的眼睛開始紅起來,潤濕。哦點點頭。“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愛。如果沒有愛,很多錢也是好的。如果兩者都沒有,我還有健康。我其實並不貧乏。”我的眼淚始終沒有流下來。
  “以後你會什麽都有,別擔心。”他說。
  “謝謝你。”
  勖存姿凝視我。“其實我一直希望有像你這樣的孩子。你放心,我不會勉強你。你知道嗎?很有可能我已經愛上了你——”他輕輕擁抱我。
  我把頭埋在他胸前,那種大量的安全感傳入我心頭。
  我把手臂圍著他的腰,他既溫暖又強壯。
  “你見過聰恕?”他低聲問。
  “是,見過。”
  “他……一直是我心頭一塊大石。當聰慧嫁出去之後,再也不會有人關心他。”
  “他不是嬰兒了。”我說道,“他還有他母親。”
  “正是,正因他不是嬰兒,所以沒有人原諒他。”
  “你擔心他?”我問,“你擔心我嗎?”
  “是的,我擔心你。我擔心你會不聽話,擔心你會逃走,”他輕笑,“擔心你嫌我老……”
  我也笑。
  “你今夜留下來嗎?”我問。
  “聰恕有話跟我說。”他笑笑。
  “可是我馬上回倫敦,”我說,“你真的肯定這兩天沒有空?”
  “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他看看我說,“我不會放過你,你放心。”
  我忽然漲紅了臉。“笑話,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他看著我,歎氣。“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是,喜寶,太過美麗,太過聰明。”
  我轉過頭去。這難道也是我的錯?過分的聰明,過分的敏感。我們出來孤身作戰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踏著尾巴頭會動”,懂鑒毛辨色,實在是很吃虧的,一股牛勁向前衝,撞死了也沒人同情,這年頭,誰會冒險得罪人教導人,教精了別人,他自己的女兒豈非餓死。
  一切都是靠自己吧。但是現在不一樣,現在我有勖存姿,想想都精神一振。
  “我要走了。”他說,“這幾天比較忙,你自己收拾收拾,司機會把你送到飛機場——聰慧他們開學,我也很少親自送,所以你不必多心。”
  “我多心?”我訕笑,“我自己提著大皮箱跑遍整個歐洲,誰來理我的死活,現在倒真變成香餑餑了,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他臨出門時看到茶幾上的藥瓶,他問:“安眠藥?”
  我點點頭。
  “到倫敦有司機接你。”存姿邊說著邊穿大衣。
  我在他身後幫他把大衣穿上,我問:“你不禁止我服藥?”
  他看我一眼。“嘴頭禁止有什麽用?當你自己覺得不需要服藥也可以睡得穩,你當然會得把藥戒掉。我不會單革嘴頭上為別人設想的。”他笑笑。
  “謝謝你。”我說。
  “當你覺得安全舒適的時候,藥瓶子會得飛出窗口,光是勸你,大概已經很多人做過,而且失敗。”
  他開門走了。
  隻有勖存姿這樣的男人,才好算是男人,我歎口氣。能夠做他的兒女是幸福,能夠嫁他為妻也是幸福,就算我這樣子跟住他,也並不見得不是好事。我心中的肮髒感覺漸漸消失,因為我開始尊重他,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相當重大。
  他與聰恕的談判如何,我永遠不會知道,過了三天我就啟程往新加坡轉諧和號到倫敦。我發出一封信給母親。我在香港已經沒有家,命運的安排密不通風,我並沒有淪落香港。
  司機把我的行李提進去。我在新加坡候機室遇見宋家明。
  我向他點點頭。在很遠的一個位於坐下閱讀雜誌。
  宋卻緩緩地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我看他一眼,真出乎我意料,他還有什麽話說?要與我鬥嘴,他也不見得會得討了好去。
  宋家明,我心裏說,放馬過來吧。
  他問:“在香港沒有看到聰慧?”聲音則還和善。
  “沒有。”我簡單地答,並沒有放下手中的書本。
  “這兩日勖家人仰馬翻。”他說。
  “是嗎?”我淡淡地反問,勖家塌了天又與我何關。
  “聰恕自殺。”
  我一怔。第一個感覺不是吃驚,而是好笑,我反問:“男人也自殺?為了什麽?”
  “薑小姐,你可謂鐵石心腸,受之無愧。”
  “是的,我一向不同情弱者。如果身為聰恕還要自殺,像我們這種階級的人,早就全該買條麻繩吊死——還在世上苦苦掙紮作甚?”
  宋家明說,“你這話說得並不是沒有道理——可是你不關心聰恕的死活?”
  我說:“他死不了。他怎麽死得?”
  “料事如神,薑小姐。”
  我說:“你知道有些女人自殺——嚎陶痛哭一場,吞兩粒安眠藥,用刀片在手腕輕輕割一刀——”我笑出來,“我隻以為有種女人才會那麽做”
  宋家明凝視著我,“你瞧不起聰恕?”
  “我瞧不起他有什麽用?”我說,“他還是勖存姿的獨於,將來承繼勖家十億家財。”我盯著宋的臉。
  “你知道嗎,薑小姐,我現在開始明白勖存姿怎麽選上你。你真是獨一無二的人物。”
  “謝謝,我會把你的話當作讚美。”
  “是。”他說,“這確是讚美。在短短兩個星期內,使勖氏父子為你爭風,太不容易。”
  我說:“據我所知,我還並不是第一個這麽成功的女人。”
  “你知道得還真不少,”他嘲諷,“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我隻是笑笑。
  “聰慧自然後悔把你帶到家來。”他說。
  “叫聰慧放寬點,一切都是注定的。”對聰慧我有愧意。因為她對我好,從頭到尾,她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夾骨頭、難堪的話,她沒有諷刺我,沒有瞧不起我,從頭到尾,她待我好。
  “注定的?”宋家明問。
  “是的。”我說,“生命中這麽大的轉變,難道還不是注定的?你聽過這句話嗎:先注死,後注生,三百年前訂婚姻。”我變得溫和,“注定我要與聰慧相遇,注定我會在勖家出現。”冥冥中自有主宰。
  “這是最圓滿的解釋。”宋家明說。
  “你不是去倫敦吧?”我問。
  “是,有點事要辦——代勖先生去簽張合同。”
  “將來倫敦的事恐怕不用我理,有你在。”他忽然與我熟絡起來。
  “我對這些其實沒有什麽興趣,”我很坦白,“我想念好書,現在勖先生會供給我生活的費用。”
  “很抱歉我這麽說,薑小姐,我真的沒有惡意,但你當然知道勖存姿已是一個老人,而你還是這麽年輕貌美,你的機會實在很多的,況且又是知識分子。”他聲音裏充滿困惑,的確沒有挖苦的成分。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釋。”我說,“在適當的時間與適當的地點,他是一個適當的人,就是如此。”
  “你不介意人們會怎麽說你嗎?”宋家明問。
  我眯眯笑。“老老實實地告訴你,宋先生,人家怎麽說,IDON'TCAREAFUCKINGSHIT!”
  他不出聲。忽然之間也笑了,他用一隻手揩著鼻子,另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低著頭笑。
  “薑小姐,你真是有趣。”他說。
  “謝謝你。”
  “歡迎成為勖家一分子。”他說。
  “你承認我?”我間。
  “我是誰?我是老幾?勖存姿先生不是早已承認了你?”
  “但是你,宋先生,如果你看不起我,我的生活豈非略有暇疵?”
  “我原先以為你是個有野心的女……”宋說,“可是現在看不像——我不明白,薑小姐,你到底要什麽?”
  “愛。”我說,“如果沒有愛,錢也是好的。如果沒有錢,至少我還有健康。也不過如此,不不,我不想霸占勖家的產業,這又不是演長篇電視劇,我要勖家全部財產來幹什麽?天天把一捆捆的美金大鈔往樓下扔?我隻要足夠的生活費——很多的煤燒得暖烘烘,很多巧克力供我嚼食——你聽過這首歌?”我問。
  宋家明看著我很久,我知道他已原諒了我。
  “上飛機了。”我說。
  我覺得很高興,把宋家明贏過來並不見得是這麽容易的事,我隻希望他對我取消敵意而已。他會明白嗎?像我這樣的人。
  他問:“你真的在聖三一學院?”
  我微笑,“如果我不是聖三一的人,叫這架飛機馬上摔下來!叫我馬上死掉。”
  “好毒的咒!”宋搖頭笑,“除我之外,還有數百個搭客陪著你一起摔下來。”
  “你為什麽懷疑?勖存姿可沒有懷疑。”我說。
  “勖存姿在認識你第二天就派人去調查過你,他有什麽懷疑?這上下他清楚你的曆史恐怕比你自己還多。”
  “他是這麽小心的人?”我抬起頭。
  “薑小姐,我替你擔心,他不是那種糊塗的老人,你出賣的青春與自由,會使你後悔。”
  “我認為他是好人。”我說。
  “因為他目前喜歡你。”
  “我隻看到目前。”
  “薑小姐,勖存姿是一個極其精悍的人,伴君如伴虎。”
  “謝謝你的忠告,我們乞丐完全沒有選擇餘地。謝謝你。”
  “祝你好運。”他這句話說得是由衷的。
  我點點頭。
  我們在飛機上坐的並不是隔鄰位置,距離很遠。宋家明在飛機上並沒有過來與我交談,下飛機時我沒有看見他。我看到一部黑色的“丹姆拉”。車牌是CCY65。
  天氣很涼很舒服,我吸進一口空氣。
  英籍司機迎上來,“薑小姐?”
  我點點頭。
  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過來,“我是辛普森太太,你的管家。”
  “我的——管家?”我說,“好,從現在開始,我是主人,你一切聽我的!”
  她很震驚,沒想到我的態度有這麽強硬,我覺得這次下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我一切都聽她的,以後我就是她的奴隸。我幹什麽要聽一個英國半老太婆的話?有什麽事勖存姿親自跟我說個清楚。
  “你在等什麽?”我不客氣地問。
  於是我們上車,到酒店租房間,我想這選擇是明智的,因為宋家明一定住在他李琴公園的房子裏,他不想在那裏見我吧。
  我用三天的時間逛街探訪舊朋友觀劇,辛普森太太與我同住一個套房。每天上什麽地方,我一一與她說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難堪,到第六天的時候,我們已經有說有笑。
  她像一切英國中下級的人,非常貪小,我隨手送她的小禮物,像是香水、胸針,都是貨真價實的名貴東西,她很是感激。在這六七日當中,我肯定了“你是仆人”這件事。但凡洋人,你不騎在他頭上,他會騎上來的,也不單是洋人吧,隻要是人就這樣。
  過了十天,辛普森太太問我:“薑小姐,我們還在倫敦住多久?”這次的語氣是試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說,“我在倫敦很高興。”
  “或者我們應該回劍橋了,你應該看看美麗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說,“你放心。”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聯絡過多次。他有沒有暴跳如雷?他買下來的女人不聽令於他。
  不過我想得太幼稚。勖並沒有動氣,至少他麵子上沒裝出來,一點兒痕跡都沒有。我應該知道。他像那種富裕得過頭的女人,一櫃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縫製一件銀狐,從店中取回,掛好,也就忘記這件事,並不會日日天亮打開衣櫃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實在是估計太低了。他見過,擁有過的女人有多少!他怎麽會在乎我在跟他鬥智。
  想到這裏,索然無味。因為我在倫敦逗留這麽久,他一點兒表示都沒有。這表示什麽?表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決定停止這種遊戲,乖乖回劍橋去。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頓,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並沒有給我機會這麽做,迫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厲害。現在我知道,他並不是一般出來玩的老男人。他是勖存姿。
  於是我對辛普森太太說:“我們回劍橋吧。”
  我們乘車自倫敦駛出去。路很長。一路上我都沒有開口說話。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車,我不喜歡與她同車,我叫司機另外找輛車給她。兩個小時的路程,我幹嗎要跟她坐一起?是的,她臉上顯出被侮辱的樣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幹大把人等著來幹。人生在世,誰不受誰的氣。我自從給勖存姿買下來以後,何嚐不在受氣,他連碰都不碰我,這足夠使我恨他一輩子。
  我的一輩子……我的一輩子。我歎氣……我的一輩子尚有多少?是一個未知數,想想不禁打個寒噤,難道我會跟足勖存姿一輩子?難道我還想“薑喜寶”三個字在他的遺囑內出現?
  不不。等我讀完這六年功課,我一定要脫離他,我叮囑自己:“六年,我給他六年。六年也不算是一個短的日子,一個女人有多少個六年。”一個。然而這六年不善加利用,也是會過去的。
  等畢了業,我可以領取律師執照,我可以留在英國,也可以另創天地。
  (倫敦往劍橋的路出名的美麗,兩邊的村莊田野,建築得無懈可擊的紅磚別墅——闊人們又要開始獵狐了吧。時節近深秋。)
  我那父親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裏哼出來。他說:“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沒有錢自己開律師樓?沒錢,挨完後還不是在人家公司裏待一輩子!有什麽小市民要離婚賣樓你就給他們烏攪。告訴你,別以為你老子吊兒郎當是因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個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輩子就是個小人物,你心頭高有什麽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腫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薑喜寶要坐中環寫字樓的打字機前終老,我總要賭這一把。
  我不相信在劍橋孵七年而不能認識一個理想的對象。
  第一年我是怎麽過的?靠韓國泰。
  韓的父親在倫敦芝勒街開餐館。去的次數多了以後,付現款漸漸為簽單子,這些單子終於神出鬼沒由韓國泰墊付。他對我很不錯,隻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個年輕的女人立誌要往上爬,並不是太難的事,立誌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裏,LIMO的定義是司機座位與客人座位用玻璃隔開的汽車。我喜歡這個感覺,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經驗,暫時也可算過去了。
  車子到劍橋時是傍晚。
  那層房子無懈可擊的美麗,在“哈潑市場”雜誌常常可以看到這種屋宇的廣告。一輛小小的“讚臣希裏”停在車房。辛普森說:“勖先生說你穿九號衣服,這些衣服都是我為你選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討你歡喜。”
  我看著衣櫃裏掛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撥也沒撥動它們,我要學勖存姿,學他那種不在乎。所以笑說:“謝謝你,其實我隻需要兩件毛衣與兩條牛仔褲已經足夠過一個學期。”
  我要開始對辛普森好一點兒。隻有暴發戶才來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與她相敬如賓。
  我打開書房寫字台的抽屜,第三格抽屜裏有整齊直版的英鎊。我的學費。我會將書單中所有的參考書都買下來。我將不會在大眾圖書館內出現,永遠不。
  我籲出一口氣。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藍白兩色,設備簡單而實際,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氣溫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樹葉已經飄落。
  我拉一拉喚女傭的絨帶,一分鍾後她進來報到:“是。”
  “我們這裏有無‘拍瑪森’芝士,‘普意費賽’白酒,還有無鹽白脫,法國麥包?”
  她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她說:“小姐,十五分鍾之後我送上來。”她退出去。
  我覺得太快活,我隻不過是一個廉價的年輕女人,金錢隨時可以給我帶來快樂。
  辛普森敲門,在門外說:“薑小姐,你有客人。”
  “誰?”我並沒有喚她進房,“那是誰?”
  “對不起,薑小姐,我無法擋她的駕,是勖聰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來。
  勖聰慧。
  “請她上來。”
  辛普森在外頭咳嗽一聲,“勖小姐說請薑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聰慧,她叫我下去。好一個聰慧。
  “好,我馬上下來。”
  我洗一把臉,脫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樓。
  聰慧在書房等我,聽見我腳步她轉過頭來。
  我把雙手插在褲袋裏,看著她,她也看著我。
  她轉過身去再度背著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過後園的玫瑰嗎?父親這麽多別墅,以這間的園子最美。”她悶悶地說。
  “哦。”我說,“是嗎?我沒留意。”
  “我不是開玩笑。我去過他多處的家。但沒想到各式各樣的女人中有你在內。”
  我笑笑。女傭在這個時候把我剛才要的食物送出來,白酒盛在水晶杯子裏,麥包擱銀盆中。
  聰慧看見說:“你容許我也大嚼一頓。”她跟女傭說:“拿些桃子來,或是草莓。”
  女傭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褲袋中。
  聰慧說:“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們一出外旅行便失蹤三兩年,後來我會發覺:咦,我爹這個情婦頂臉熟——不就是那些出國留學的女人嗎?哈哈哈。”
  我看著聰慧。我可是半點兒都不動氣。
  她大口喝著白酒,大口吃著芝士,一邊說下去:“那次回家坐飛機我不該坐二等,但是我覺得做學生應該有那麽樣樸素便那麽樣樸素——我後悔得很,如果我坐頭等,你便永遠見不到我,這件事便永遠不會發生。”
  我看著窗口。遠處在灰藍色的天空是聖三一堂的鍾樓。曾經一度我愧對聰慧,因為她是唯一沒有刻薄過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現在的愧意已得到補償,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並沒有指望聰慧會是一個聖人。從來不。
  過很久,我問:“你說完了吧?”
  聰慧放下瓶子,看著我,她答:“我說完了。”
  隔很久我問:“你猜今年幾時會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約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說。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須與愛人同往;像百慕達或是瑞士這種地方,必須與愛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現在什麽都有,就是沒愛人。”
  聰慧問:“我父親什麽時候來?”
  “我不知道。我到英國之後還沒有見過他。”
  “學校什麽時候開學?”聰慧問。
  “隔兩個星期。”我問,“你呢?”
  “我?我被開除了,考試沒合格。”聰慧答。
  “可以補考。”我說,“補考時他們會把試卷給你看。”
  “該補考的時候我在香港。”她說。
  我不出聲。她沒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興趣不一樣。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問。
  “當然。”我脫下遞過去。
  聰慧把戒指翻來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隻這樣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連芝麻綠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沒有苦苦哀求。機會沒有來到時隻有靜候,跳也不管用。這樣方方的一塊石頭,我想:許多女人都夢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奧非莉亞臨死之前吟的詩?‘我如何把我的真愛辨認——?’誰送最大的鑽石,誰就最愛你。”
  聰慧問:“你真的那麽想?”
  “真的。”我真的這麽想。
  “你認為我父親愛你?”聰慧問。
  “我不知道。”我說,“芸芸眾女當中,他至少選中了我。”
  “依此類推,這還不算最大的鑽石,”聰慧嘲弄地說,“因為我覺得你不過是他的玩物,將來自有真愛你的人買了更大的鑽石來朝見你。”
  我看看腕表。“聰慧,我給你的時間已經夠長了。”
  “當然,這裏是你的家,噢,我怎麽可以忘記這一點呢?”她站起來。
  “你知道嗎?我猜到你會那麽說。”我說,“一字不差,我知道你會那麽說。”
  “你是一個妓女!”聰慧說。她終於忍耐不住了。
  “當然,因為你父親是嫖客。再見!”
  我自顧自上樓。
  聰慧摔爛了茶幾上的酒杯。我為什麽要擔心,她的父親自然會付錢再買新的。我在樓上的窗門看她駕車飛馳離開。
  勖家的人可輪流來這裏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開始,勖聰憩、勖聰恕、勖聰慧、方家愷、宋家明……他們都可以來。我為什麽要介意?他們越為我的存在恐慌,我的地位越鞏固。這點淺白的邏輯如果我不明白,我還在劍橋讀BAN?
  當然他們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誰沒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親薑女士在航空公司賺二千餘元港市,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聰慧,我與她對生活細節上的容忍力極端不同。
  我有時到附近公園兜圈子,在後園一麵牆上練一小時網球。我井沒有意思讓韓國泰知道我已回到劍橋。我的一切已完全與他無關,我們在此處結束。
  過數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對於聰慧那日的行為表示歉意。每一個都知道我在這個地址。我根本不是什麽秘密。很好。
  聰慧態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變使我心安理得。開學的時候我拿著成疊的現款去交學費。
  隻是到現在還沒見到勖存姿。
  他仿佛已經完全忘記我了。
  我覺得寂寞。走路的時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實並沒有朋友,因為不相信有朋友這回事。如果我與韓國泰先生隻是朋友關係,他不會自動替我付賬單。如果朋友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幫助我,要他們做什麽?你不是想告訴我,一個“朋友”對著我念念有詞地安慰我十個小時,我的難題就會得到解決吧?
  朋友隻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時候帶我去看一場戲,吃一頓飯,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隻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躍,不不,我慣於寂寞。
  放學回來寫功課,背書本,靜寂的屋子,隻聽見女傭進出時漿熨得筆挺的製服“沙沙”作聲。
  絲絨大沙發是我盤踞之地,爐火熊熊,在案件與案件之間抬起頭來,分外溫馨,但是我始終未曾遇見勖存姿,他還沒有來。
  我忽然覺得可笑,我仿佛是後宮佳麗三千人中的一個,等待皇帝的駕幸。見他媽勖家的大頭鬼,當聰慧的態度來個這麽大轉變的時候,我就已經什麽也不欠他們了。總不見得我還要寫情書給老頭子:我想你,你為什麽不來看我……。
  我一輩子沒有寫過情信。
  所以我沒有主動要求見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仿佛世界上根本沒勖存姿存在似的,有時午夜夢回,連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見到韓國泰,他找到聖三一堂來。我在飯堂喝咖啡,他一屁股坐在對麵:“小寶!”我抬起頭來,他的麵色非常難看。
  “什麽事?”我問。我的好處是冷靜。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他老實不客氣地問。
  “什麽時候回來?我看不出與你有什麽關係。”
  他瞪大眼,“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完了。”我說。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薑小姐,我們沒有完。”
  我摔開他的手掌。“我們已經完了。”
  “你不能對我這樣!”他嚷。
  全食堂的人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韓國泰那種唐人街餐館氣息身不由己地露出來。
  我看著他,我為他難為情。我把我的書抱在懷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後。我走到園子的石凳上坐下,對他說:“有話請講,有屁請放。”
  “以前你對我可不是這樣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這個人,現在我與這個人沒有關係。
  “很好!”他氣炸了肺,“你另找到人替你交學費了?則忘記是我把你從那種野雞秘書學校裏拉出來的!別忘記你初到英國時身邊隻有三百鎊!別忘記你隻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別忘記你連大衣都沒有一件!可別忘記——”
  我接下去:“——我連搭公路車都不懂。我買不起白脫隻吃瑪其琳。我半年沒有看過一場電影。我寫信隻用郵簡。如果沒有你,半年的秘書課程我也沒有資格念下去,我隻好到洋人家去做往年妹來繳學費。如果沒有你,我進不了劍橋,我穿不上這身黑袍。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滾回香港,做著寫字樓工作,‘老板長,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沒有你,薑喜寶就沒有今天。對,你完全說得對。”
  他對我瞠目而視,我把頭轉向河邊。
  劍橋的哭泣楊柳尚在飄拂,並沒有發覺天氣已經很涼了,細雨微微下在河中,點點漣漪在水中微揚。我抬起頭來:“韓國泰,你完全說得對。你不知道我的憂慮有多重,這些年來我忍受過什麽。你有什麽好氣的?不錯你做了我的踏腳石,但是你損失過什麽?你難道沒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要離開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來。
  他拉住我。“難道我們沒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這樣的蟻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寶——但是你說過你愛我。”
  “我說過嗎,你記錯了。”
  “至少你說過你喜歡我。”他懇求,“小寶,想想清楚。”
  “或許,在那個環境,在那個時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會愛上你吧?”我說。
  他的臉色煞白。“小寶,你做戲做得太好。”
  “那麽下次別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別相信女人。”
  “我是愛你的。”他說。
  我看著他一會兒,“我不認為如此,國泰,你自己恐怕也有點弄糊塗了,你並不愛我,你從來也未曾愛過我,這是事實。”
  他看著我長久長久,然後別轉身子走開。
  我看著腳下的草地,青綠得可愛。在這種地方應該有人陪著散步至永恒,才不枉一生。
  我開著讚臣希利回家。
  再過一個月就開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鵝毛般大。我呆著臉在教室往窗外看。讀書就是這樣好,無論心不在焉,板著長臉,隻要考試及格,就是一個及格的人。
  你試著拉長臉到社會去試一試。
  這是一個賣笑的社會。除非能夠找到高貴的職業,而高貴的職業需要高貴的學曆支持,高貴的學曆需要金錢,始終兜回來。
  一個案件跟著另外一個案件。我背得滾瓜爛熟。中國人適合念法律,我們自幼太熟習背誦課本,並不求解釋。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還真不成功。
  但是這雪,多年沒下這麽大的雪了。聖誕假期快要來臨,劍橋並不時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層。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終,從來沒有兩樣。
  我到底有沒有戀愛過呢?
  那時候我與韓國泰去看電影。坐在小電影院裏看喜劇片,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一場放完休息的當兒有女郎捧著盤子來賣冰淇淋。韓國泰老是買一杯奶油覆盆子給我,我吃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動了,隻覺得幸福,我問韓國泰:“我們結婚好不好?”
  韓國泰微笑。
  然後電影散場,走出戲院,被冷風一吹,我便完全忘記這件事。誰說我戀愛過?我不認為我有。
  但是我留戀那一刻的溫馨,所以我說韓國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還有什麽好抱怨的?
  終於下課了,我脫下黑色短袍,放進更衣室的小鐵櫃。披上大衣,出門。
  男同學對我吹口哨,大聲嚷:“喂,保護野生動物,勿穿皮裘!”
  我轉頭笑一笑。
  我走到停車場。讚臣希利旁邊停著一輛黑色賓利。
  我的心一跳。
  一個男人打開車門下車,黑色的凱絲米大衣。黑色“寶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交集。
  四個月了。我終於見到他,他來看我了。
  我哽咽,鎮靜自己,然後開口:“勖先生。”
  “小寶。”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動走過去雙手繞著抱住他的腰。頭靠緊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聽不到他心跳動,但是那種無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輕拍我的肩膀:“小寶。”
  我放開他,端詳他的臉,他氣色非常好。
  “功課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個好學生,我隻希望聰慧與聰恕可以像你。”他誇獎我。
  我微笑,我問:“坐我的車,嗯?好不好?”
  存姿凝視我。“叫我如何敵得過你這種懇求?”他坐進我的讚臣希利。
  勖存姿真是一個男人,他並沒有問:那間屋子還好嗎?這部車子還好嗎?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嗎?沒有。
  他不是這種小家氣的人。他隻是問:“你的功課可好?”
  我從心裏傾佩他。
  我把車子開得很當心,緩緩經過雪路。
  勖在我身邊幽默地說:“有老同車,特別當心。”
  我笑。“別來這一套,你不見有那麽老。今天你總要在我家吃飯。我們喝“香白丹”,我存著一瓶已經多月。你如果告訴我沒有空,我就把這輛車駛下康河,同歸於盡。”
  勖長長吹聲口哨:“這真是我飛來豔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給我麵子。我這個人是他包下來的,然而他說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頭發長了。”他說。
  “是的。每星期我到維代沙宣去打理頭發。要開車落倫敦呢,劍橋簡直是鄉下地方。”
  “但大學是好大學。”
  “世界上最好的。”我笑答。
  我們像久未見麵的老朋友,自在舒適,我也覺得奇怪,我們當中仿佛一點兒隔膜都沒有,我可以推心置腹地把一切細節都告訴他。
  他說:“小寶,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應該驕傲,至少你將會擁有世界上最佳學府的文憑。”
  “你太褒獎我,勖先生。”我笑說。
  我一直叫他勖先生,我喜歡這樣叫他:勖先生。
  “看到你很高興,小寶。”
  “我也一樣。”忽然我說,“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業,忙你的家庭。”
  “不,我並不是很忙。”勖存姿說。
  我轉頭看著他。家到了,我停好車子。
  “你的車子開得很好。”
  我笑一笑。“我在你眼中,仿佛有點十全十美的樣子呢。”
  我們進屋子去。
  辛普森顯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蘭地,我喝一杯熱茶,坐在圖書室陪勖存姿。
  我說:“你一定要聽我這張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這次回香港買了下來的。”
  我非常興奮,搖撼著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著我。
  “你聽不聽地方戲曲?”我問他,“你喜歡嗎?”
  “你聽的是什麽?昆曲、京戲、彈詞、大鼓?”他含笑問,“粵劇?潮劇?”
  “不,”我笑,“猜漏一樣。紹興戲。聽聽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蘭地,很滿足的樣子靠在絲絨沙發裏,手臂攤得寬寬的。
  我們兩個人都在笑,而且笑得如此真實。大概是有值得開心的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蘭唱的時代曲,一開頭便這樣:“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幾時怎麽高興過……你也不要問我,我也不會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實對你說……”我其實也沒有什麽時候是真正高興過。沒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當它是名貴的古董。
  我解釋給勖存姿聽:“這是‘梁祝’……梁山伯與祝英台。”我怕他不懂這些。
  他臉上充滿笑意,點點頭。我覺得他笑容裏還有很多其他的含義。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這人就是夠深沉。
  我們靜靜坐在那裏聽祝英台遲疑地訴說:“自從小妹別你回來——爹爹作主,已將小妹,許配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滿淚水。梁祝的故事永遠如此動我心弦。他們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對。
  勖存姿說:“來,來,別傷心,我說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麽事?”我問。
  “我小的時候反串過小旦,演過蘇三。”勖存姿說。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個木枷,出場的時候碎步走一圈,然後拖長聲音叫聲‘苦——’你看過‘玉堂春’沒有?”
  我當時抹幹眼淚,笑道:“這不是真的,我以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麽去扮女人?”
  “那時我隻有十四歲。好玩,家裏票友多得很。”
  “嘩,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點點頭,然後說:“多年前的事。”
  瞧我這張嘴,又觸動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麽好處?我現在吃的是他的飯,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這是我的職責。
  勖存姿不動聲色地說下去:“我還有張帶黃著色照片,你有沒有興趣看?下次帶來。”然後他站起來。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說:“今天有點兒事,倫敦等我開會,我先走一步。”
  天曉得我隻不過說錯一句話,我隻說錯了一句話。
  他真是難以侍候。
  我看著他,他並沒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喚來,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與手套,這才轉過頭來對我平靜地說:“下次再來看你。”
  我點點頭。
  他向大門走去,辛普森替他開門。
  我獨個兒坐在圖書室很久很久,聳聳肩。老實說,我真的很有誠意留他吃飯,我真的很高興看到他。畢竟這是我初次正式學習如何討一個男人的歡心,瞻望他的眼睛鼻子做人,難免出錯,馬屁拍在馬腳上。
  當然我心中怨憤。然而又怎樣呢?我可以站起來拍拍屁股走,沒有人會留我。
  我微笑,但是其中的利害關係太重大,我跟錢又沒有仇,隻要目的可以達到,受種種折辱又何妨,何必做茅廁磚頭。
  隻是,我從窗口看出,雪已經停了。隻是我也是母親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人,跟勖聰慧一般並無異樣,我是怎麽淪落到這種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為生。究竟是勖存姿的錢多,抑或是我的自尊多?在未來的日子裏,這個問題可以得到揭露。
  我並沒有破口大罵,摔東西發脾氣。我甚至沒有哭。不,我不恨勖存姿。他已付出代價,他有權教訓我,OK!從現在開始我知道,盡管他自己提一百個“老”字,我甚至不能暗示一下“老”的影子,禁例。好,我現在知道了。
  我披上大衣散步到屋外去。繞十五分鍾小路有間酒館。我坐下喝了一品脫基尼斯,酒館照例設有點唱機,年輕的戀人旁若無人地親熱著。
  我又叫一品脫基尼斯。
  我低著頭想,我可以找韓國泰。但又沒這個興致。天下像他那樣的男人倒也還多,犯不著吃回頭草,往前麵走一定會碰到新的。
  碰男人太容易了。在未來的二十五年內尚不用愁。怎樣叫他們娶我才是難事。無論如何,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敬還是求婚,不管那是個怎樣的男人,也還是真誠的。
  有人在我身後問:“獨自來的?”
  我笑笑。“是。”轉頭看搭訕者。一個黃種男孩子,很清爽。看樣子也是個學生。
  “我從沒有在附近見過你。”他說。
  窄腳牛仔褲,球鞋,T恤上寫“達爾文學院”。當然他沒有見過我,我們根本不同學院。我又從來不參加中國同學會的舞會。
  “基尼斯?”他問,碰碰我的杯子。
  “不。”我說,“白開水,你喝醉了,視力有毛病。”
  他擦擦鼻子,笑:“很大的幽默感。”
  我看著他。
  “你好嗎?”他溫和地問。
  “很好。我能為你做什麽?”我問。
  “陪我。我很寂寞。”陌生人問,“你可寂寞?”
  “基本上每個人都寂寞,有些人表露出來,有人不表露。”我溫和地說。
  “你是哪種?”他問,“抑或根本不寂寞。”
  “我不知道。”我笑答。
  “如果我把手搭在你肩膀上,你的男朋友是否會打黑我的眼睛?”
  我笑。“你是中國人?”
  “不,我從馬來西亞來。”
  “你英語說得很好。”我詫異。
  “我六歲自馬來西亞到英國。”他笑著補充。
  “馬來哪個城?”我問。
  “檳南。”他答:“聽過檳南?”
  我聳聳肩。檳南與沙勞越對我都沒有分別,馬來西亞對我是一片空白。
  我問,“你住哪兒?”
  “宿舍。”
  “我可以偷進去?”我問。
  “當然!”他攤開手臂,“歡迎。”他有雪白的牙齒。
  我問道:“你要一品脫基尼斯?”
  “我喝啤酒。”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他是個運動健將型的男孩子,天真、活潑、無機心,家裏恐怕有點兒錢——他臉上沒有苦澀。半工讀或者家境略差的學生多數眼睛裏充滿怨氣。
  如果我今年十六歲,我會得接受這麽樣的男朋友。
  我把基尼斯喝完。我對他說:“走吧。”
  他揚起一道眉——一道很漂亮的濃眉,大方地答:“OK。”
  我們走出酒館,不知內情的人何嚐不會想:“多麽相配的一對。”
  哈哈哈哈。
  “車子在這邊。”他說。
  是一輛小小的福士車。以前韓國泰也開福士車。很多男孩子都喜歡買這種二手車,因為它們很經用。
  奇怪。在這個時候想起韓。睹物恩人,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被一刹那的回憶軟化吧,短短的一刻,幾秒鍾。
  我今夜的寂寞淒涼得不能控製。
  “對了,”男孩子搓搓鼻子。“我不得不問你,這是常規:你有沒有服避孕丸?”
  “有。謝謝你問。”
  “還有,”他遲一刻,“你沒有任何病吧?”
  “沒有。”我搖搖頭,“我是非常幹淨的。”
  他放心了,稚氣地笑,然後說道:“輪到你問。”
  “你依時服了避孕丸沒有?”我淡然問。
  “去你的!”他大笑。
  “你沒患梅毒吧?”我又問。
  “我服貼了,我的天,不管你是誰,我知道我不可能每天都碰見你這樣的女孩子。”他搖頭晃腦的。
  可是像他這樣的男孩子——健康、活潑,普通——每個校舍裏有數百名,他至為平常。
  我看著他。他們每個都有強壯的手臂,溫暖的胸膛,這是我所知道的。
  我登上他的車。
  “你可開車?”他問,開動引擎。
  “我會開。”我簡單地答。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莉莉。”
  他搖搖頭。“不,你不叫莉莉。”
  “為什麽不叫莉莉。”
  他側頭看我一眼,眼睛炯炯有神。“你不像一個莉莉。”
  我笑。“在酒吧中可以被男人帶走的女人都叫莉莉、菲菲、咪咪。”
  “那麽我寧願叫你咪咪。”他說。
  “OK。”我說。
  “別把自己想得太壞,你今天隻不過是寂寞,如此而已。”他開導我。
  我的天,我翻翻白眼。小子,我的經驗足夠做你的媽。
  “我們到了,劍橋大學的宿舍——嗨,你是幹嗎的?”男孩子看著我。
  “我?我專門在酒吧喝酒與勾搭男人。”
  “別說笑。”
  “可以下車了嗎?”我問。
  “可以。我住樓下,我們自窗口跳進去,免得在門房處簽訪客簿。你爬得動?”
  “行。”
  我與他走到宿舍,他先進去,我在窗外等他。他進入房間打開窗,我身手敏捷地跳進去,他在裏麵摟住我,然後馬上關窗,拉好窗簾。
  他笑:“你的動作熟練。”
  我答:“訓練有素。”
  他搖搖頭,“好口才。”他說。
  我在他小小的宿舍坐下,小小的床,隻有兩尺半寬,這是用來抵製男學生把女孩子帶回宿舍的。任憑你們再熱情,兩尺半的床也裝不下兩個成人。
  他打開櫃門,拉開抽屜,取出酒,問我:“喝不喝?”
  “我喝夠了。”我搖頭。
  “你連我的名字也不問?”
  我脫下外套,搭在他椅子背上。宿舍的暖氣還不錯。我看他一眼。
  我說:“你叫丹。丹尼斯阮。”
  他詫異:“你怎麽知道?”
  “書架子上的書寫著你的名字,一眼就看到了。”
  “我怎麽稱呼你?”他問,“仍然是咪咪?”
  我說:“咪咪是個可愛的名字。”
  “你到底是幹什麽的?”他好奇地問。
  我笑。“你為什麽還不脫衣服?”
  他聳聳肩,過來吻我的臉,我們兩個人的姿勢都很熟練,仿佛是多年的情侶。
  後來我問他:“你是念語言的,是不是?會用幾種語言說‘我愛你’?”
  他答:“我從不說‘我愛你’。我還沒遇到我愛的女人。”
  “你難道連騙她們都不屑?”我問。
  “我是個誠實的人。”
  “男人是越來越吝嗇了。”
  “不,是女人越來越聰明,騙她們也沒用。”男孩說。
  我微笑。“我要回去了。”我說。“這麽早?”他失望。
  我說:“遲早是要走的。”
  我穿上衣服,誰又會跟誰待一輩子。
  “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子。”他說,“我喜歡你。”
  “謝謝你。”我說。
  “嗨,你一定要走嗎?”他還是要問。
  “當然。”我披上大衣,穿上鞋子。
  “我送你。”他也起床。
  “不用。”我說。
  “你叫不到計程車的。”他警告我。
  “別擔心。”我微笑。
  我推開窗子,爬上窗框,跳出去。
  “喂!”他在室內叫住我。
  “噓——”
  “我如何再見你?”他追問,“你還會不會到紅獅酒館去?”聲音很焦急。
  “再見。”我轉頭便走。
  “喂,你等一等行嗎?”他還是那麽大聲。
  “再不關上窗,你當心著涼。”我跟他說。
  我急步走過草地,到大堂門房處打電話叫司機來接我。這就是有司機的好處。
  我不得不感激勖存姿,受他一個的氣勝過受全世界人的氣。
  丹尼斯阮。像他那樣的男孩子,可以為我做什麽?是什麽他有而我沒有的?他還可以為我為做些什麽服務?我實在不懂得。啊原諒我如此現實。
  司機把我載回家,辛普森太太來開門。她不敢問我去了什麽地方,我徑自上樓,心中舒暢,適才勖存姿身上受的氣蕩然無存。
  隻要他每月肯把支票開出來,隻要形勢比人強的時候我是永遠不爭的。
  我把自己浸到熱水中洗一個浴,然後睡覺。
  一整夜做夢聽到奇奇怪怪的聲音,各式各樣的人對我吼叫。
  在夢中,教授說我功課不好,母親怪我沒有寫信。父親向我要錢,然後勖聰慧指著我鼻子罵。忽然發覺勖存姿的支票已經良久沒有寄來。
  驚出一身冷汗,自床上躍起,我喘息著呆呆地想:這份日子並不好過。
  如坐針氈。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這四個字是什麽意思,現在明白了。如坐針氈。勖存姿不停地帶來噩夢,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個月三十天,我不得安寧。
  生活不錯是有了著落,然後我付出的是什麽?
  我倒在床上,把被子拉過來。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太陽升起來,我還是要應付新的一日。
  一切靜止了七天。
  然後辛普林接到勖存姿的電話,說他隔兩個星期會來看我。那時剛剛過完聖誕。他在什麽地方過節?香港?倫敦?我不知道。
  我隻跟辛普森說:“你懂得安排,你去安排。”
  真是大亨,新寵說錯一句話,便罰她坐三個禮拜的冷宮。這個世界,白癡才說錢沒用。
  我才不介意聰恕問:“你怎麽選擇這種生活?”
  什麽生活?如果我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我又有什麽選擇?你到大洋行去看看,五千元請個大學博士回來,叫他站著死他不敢坐著死。哪裏都一樣,天下烏鴉一樣黑。聰恕是那種窮人沒麵包吃,他叫人家去吃蛋糕的人,他媽的翻版男性瑪麗安東奈,可惜聰恕永遠沒有機會上斷頭台。
  晚上我看電視,他們在演伊利莎白一世的故事。我看得津津有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做女皇又幾時高興過,整天看斬頭。英國人真野蠻。她母親安褒琳被她爹斬的頭,因為安褒琳不肯離婚。她堂妹蘇格蘭的瑪麗又掉了頭。表妹珍格萊又照樣被她治死。(我想她晚上做惡夢時一定時常見到一大堆無頭鬼跑來跑去。)
  我喜歡珍格萊。如果你到國家博物館去,你可以看到珍格萊貴女麵臨劊子手的一大幅油畫,珍的眼睛已被蒙住,跪在地上,服侍她的女侍哭昏在地。
  那幅圖畫給我的印象至深。珍格萊死那年才二十多歲,而且她長得美,我實在不明白一個女人怎麽可以把另一個女人放在斷頭台上,也許是可能的,所以她是伊利莎白一世。
  我看電視可以看整夜,邊喝白酒邊看,有一天我會變兩百五十磅,得找兩個人把我抬著走。
  我伸個懶腰。最好是八人大轎,隻有正式迸門,名媒正娶的太太才有資格坐八人轎。
  我上床睡覺,明天的憂慮自有明天擋。
  我睡覺怕冷,從來沒有開窗的習慣,連房門都關得緊緊的,以電毯裹身,而且非常驚覺。即使服安眠藥還是不能一覺到天亮。
  這是第六感覺,半夜裏我忽然覺得不對勁,渾身寒毛豎立,我睜開眼睛。但是我沒有動,一個黑色的影子在窗前。
  啊上帝,我的血凝往,這種新聞在報上看得太多,但是真正不幸遇上,一次已經太多。我希望枕頭底下有一把槍。
  我不敢動,不敢聲張。
  他想怎麽樣?我的冷汗滿滿一額頭,他是怎麽進來的?這間屋子有最好的防盜設備,一隻老鼠爬上窗框都有警鍾響,這個人是怎麽進來的?
  三十秒鍾像一個世紀那麽長,老實說,我害怕得瘋了。他忽然掉過頭,向我床邊走過來,我忍不住自床上躍起,他掩住我的嘴。我瞪大眼睛,心裏忽然十分的平靜。
  完了。我想,不要呼叫,不要掙紮,他比我還害怕。我不要幫助他殺死我。我平靜躺在床上。
  那人輕輕地說:“是我。”
  我沒聽出來,仍然看著他。
  他把手鬆開,我沒有叫。
  “是我——小寶。”
  勖存姿。
  我全身的血脈緩緩流通,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不動。
  是他。
  我們鋪了紅地毯侍候他他不來,這樣子重門深鎖地偷進來,這是為什麽?為了表示隻要有錢,便可以為所欲為?
  “我嚇怕了你?”勖存姿輕聲問。
  我點點頭。
  房間裏很暗很暗,我隻看得到他身子的輪廓。
  他按亮了我床頭的一盞燈。燈上的老式水晶垂飾在牆頂上反映出虹彩的顏色。我看看腕表,清晨三點四十五分。
  他為什麽在這種時間出現?
  他開始解釋:“飛機既然到了,我想來看看你。”
  在早上三點四十五分,像一個賊似的。
  我自床上起來,披上晨樓。我問道:“喝咖啡?”
  “不,我就這樣坐著很好。”
  我笑一笑。他那樣坐著,提醒我第一次見的時候,咱們坐在他石澳家園子裏談天的情況。
  不知道為什麽,我竟沒有生氣。
  我說:“我陪你坐。”
  “你睡熟的時候很漂亮。”他忽然說。
  我有點兒高興。“醒的時候不漂亮?”
  “兩樣。”他說,“醒的時候你太精明。”
  我又笑一笑。
  “你現在不大肯說話了。”他歎口氣。
  “是嗎?”我反問,“你覺得是這樣嗎?”
  “是的。”
  當然,尤其經過上次,為什麽我還要再得罪他。如果他要一隻洋囡囡,就讓他得到一隻洋囡囡,我為什麽要多嘴。
  “這是我的錯。”他平靜地說,“我使你靜默。原諒我。”
  我詫異,抬起頭來。
  “請你再與我說話,我喜歡聽你說話。”他的聲音內幾乎帶點懇求意味。
  啊勖存姿的內心世界是奇妙的。一個年紀這麽大,這麽有地位財產的男人,居然情緒如此變幻多端。
  “好的,我與你說話。”我開始,“你乘什麽班次飛機到倫敦的?”
  “我乘自己的噴射機,六座位。”
  我真正地呆住。我曉得他有錢,但是我不知道他富有到這種地步。在這一秒鍾內我決定了一件事,我必須抓緊機會,我的名字一定要在他的遺囑內出現,哪怕屆時我已是六十歲的老太婆,錢還是錢。
  我略略探身向前。“劍橋有私人機場?”
  “怎麽沒有?”他微笑。
  “然後你偷偷地用鎖匙打開大門,偷偷地提著皮鞋上樓,偷偷地看我睡覺?”我問,“就是如此?”
  “我沒有脫皮鞋。”他讓我看他腳上的鞋子。“我隻是偷偷輕輕地一步步緩緩走進來,地毯厚,你沒聽見。”
  “為什麽在這種時分?”我問。
  “想看看你有沒有在家睡覺,想看看你房中有沒有男人。”他淡淡地微笑。
  他真是誠實直接。老天,我用手覆在額頭上,他聽起來倒像是妒忌的一個理想情人。可是我沒有忘記他如何隔四個月才見我第一麵,如何為我一句話而馬上離開,不,我一直有警惕心,或者正如他所說,我是個聰明的女孩子。
  今天他高興,所以趕了來看我,對我說這種話,一切都不過隨他高興,因為他是勖存姿。
  “當然,”他說下去,“即使你留人過夜,我也相信你不會把他留在此地。”
  我說:“也許我經常在外度宿,而偏偏今夜在這裏睡。”
  “所以,這永遠是一宗神秘的案件。”他微笑道。
  “你不相信我會對你忠實?”我問。
  “不相信。”他搖搖頭,“不可能。”
  “為什麽不?”我問。
  “曆古至今,年輕女孩子從沒對有錢的老頭忠實過。”他還是平靜地說。
  我說:“也許我是例外。”
  “不是,小寶,不是你。”他仍然搖頭。
  我微笑。
  “你今夜很漂亮。”這是勖存姿第二次稱讚我道。
  我緩緩地說:“你要不要上床來?”
  他還是搖搖頭。
  “你不想與我睡覺?”我問得再直接沒有。
  “不,小寶,我不想。”
  “或者另一個時間。”我溫和地說。
  “不,小寶,”他抬起頭來,臉上不動聲色,聲音如常,不過非常溫柔。“我不敢在你麵前脫衣裳。”
  我用手抱住膝頭。“如果你怕難為情,你可以熄燈。”
  “你還是可以感覺到我鬆弛的肌肉,皮膚一層層地搭在骨頭上。”
  我靜止一刻。
  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我沒有想到勖存姿會有這種自卑感,我真做夢也沒想到。
  那麽他買我回來幹什麽?擺在那裏看?
  我勉強笑一笑,我說:“我早知你不是世界先生。”
  “不不,”他說道,“我老了。”
  “每個人都會老的。每個人都會活到三十歲——除非他二十九歲死去。”
  “你並不知道年老的可怕。”勖存姿說,“你看你的青春
  “我也一日比一日老。三年前我臉上一顆斑點也沒有,冬天隻需塗點凡士林,現在我已經決定去買防皺膏,什麽B21,B23,激生素,胎胞素。我們都怕老,都怕胸脯不再堅挺,都怕腰身不夠細實,都怕皮膚鬆弛。老年是痛苦的,我怎麽會不知道?否則數千年來,咱們何必把‘生老病死’四字一齊井提?”
  他聽著我說話。
  勖存姿的雙目炯炯有神。
  我誠懇地說——老天,我從來沒有對一個男人這麽誠懇過:“我知道你不再是二十歲,但是你半生的成就與你的年齡相等,甚或過之,你還有什麽遺憾?你並不是一個無聲無息的人,你甚至有私家噴射機,世界各地都有你的生意與女人,香港隻不過是你偶爾度假的地方,你不是真想到其他八大行星去發展吧?”
  他抬起頭,看看天花板,他歎口氣。“我還是老了。但願我還年輕。”
  “喂!”我忍不住,“你別學伊利莎白一世好不好——‘我願意以我的一切,買回一刻時光——’”
  他看著我。“你怕死亡嗎?”
  “怕。”
  “為什麽?”
  “因為死亡對人類是未知數,人類對一切未知皆有恐懼。”
  “你還年輕。”勖存姿說。
  “死亡來得最突然。”我說,“各人機會均等。”
  “你剛才說‘我半生的成就……’,錯了,”他的聲音細不可聞,“我已經差不多過完了我的一生。我並沒有下半生在那裏等我。”
  清晨四時,我們還在室內談論生老病死的問題。如果在香港的夏日,天應該亮了,可惜這是英倫的隆冬,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他。被窩裏這麽暖和,他卻與二十一歲的情婦促膝談人生大道理。
  要了解勖存姿不是這麽容易的事,我內心有隱憂。
  我沒有想到死亡,我有想到畢業,我要拿到劍橋法科文憑,我要進入英倫皇家律師協會,我要取到掛牌的資格,我要這一切一切。我隻想到揚眉吐氣,鶴立雞群。我隻想到可以從勖存姿那裏獲得我所要的一切。
  這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機會,我運氣好,我豈止遇到一個金礦。勖存姿簡直是第二個戴啤爾斯鑽石工業機構。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隻以為他可以替我付數年學費,使我的生活過得穩定一點兒,但現在我的想頭完全改變。勖存姿可以使我成為一個公主。
  我靜默地震驚著,為我未卜的運氣顫抖。
  勖存姿問我:“你在想什麽?你年輕的思潮逗留在哪裏?”他凝視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慚,我竟無法令你上床。”
  “年輕的小姐,你在誘人做不道德的行為。”
  我大笑起來。
  他又恢複了常態。
  “你想到公園去散步?”他問。
  “當然。”我當然得說當然。
  我從衣櫃內取出長的銀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覺,無所謂。夥計怎可以與老板爭執,窮不與富鬥。
  我說:“我準備好了。”
  他站起來,“好,我們去吸收新鮮空氣。”
  我轉頭問:“你穿得可夠暖?”
  他看著我,點點頭,然後說:“多年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了。”他語意深長。
  我們走到附近的公園去,鐵閘鎖著沒開。
  我問:“爬?”
  他笑,搓搓手,“我沒爬牆已經十幾年。”
  我脫下長大衣,扔到鐵閘那一邊,然後連攀帶跳過了去。伸手鼓勵他,“來,快。”我前幾天才爬過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凍壞你。”他說。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過鐵閘。他很靈敏,怎麽看都不像老人,我仍然覺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聽他的語氣,他仿佛已七十歲了。
  我們緩緩在禿樹間散步。
  我問:“連你太太都一向不問你冷暖?”
  “我不大見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問。
  他看我一眼,“喜寶,你的問題真徹底得驚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會問這種問題。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麽名字?她是不是有一個非常動聽的名字?”
  “她姓歐陽,叫秀麗。”
  “勖歐陽秀麗。”我念一次,“多麽長的名字。”
  他隻向我看一眼,含著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涼的冬日公園中,黑墨墨地散步,隻偶然迎麵遇見一盞煤氣燈,而他卻忽然高興起來。
  “孩子們呢?你有幾個孩子?”我問。
  “你不是都見過了嗎?”
  “嗯,‘外麵’沒有孩子?”我問。
  他搖搖頭,“沒有。”
  “他們為什麽都住香港?”我懷疑地問。
  “聰慧與聰恕並不住在香港。隻我太太住香港,不過因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對。”我說。
  “你的小腦袋在想什麽?”他問我。
  我們在人工小湖對麵的長凳坐下。
  “我在想,為什麽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為什麽要出名?”他笑著反問,“你喜歡出名?喜歡被大堆人圍著簽名?你喜歡那樣?你喜歡高價投一個車牌,讓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歡參加慈善晚會,與諸名流拍照上報?如果是你喜歡,喜寶,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這一套。”
  “你做什麽?”
  “我賺錢。”
  “賺什麽錢?”我問。
  “什麽錢都賺,隻要是錢。”
  “我記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錢給你。嘿……我有無懈可擊的記性。”
  “我相信。”他摟一摟我。
  “除了賺錢還做什麽?”我問,“與女人在公園中散步?”
  “與你在公園中散步。”他拾起一塊小石子,投向湖麵,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好遠,湖麵早已結上了冰。
  “這湖上在春季有鴨子。鴨子都飛走了。”我說。
  “遷移,候鳥遷移。”勖存姿說。
  “我不認為如此。”我說,“這些鴨子不再懂得飛行,它們已太馴服。”
  他又看著我,他問:“你怎麽可以在清晨臉都不洗就這麽漂亮?”
  這是第三次他讚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問,聰慧提過他的女人們。
  “不。我自己也覺得稀奇,我並沒有很多的女人。”
  “為什麽?”
  “你不覺得女人個個都差不多?”他反問。
  我覺得乏味,也許他見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說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隻是個孩子,他懂什麽,他的話怎可相信。
  “你也有過情婦。”我說。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來。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窪處的積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腳踏碎冰片,發出“卡嚓”輕微的一聲。像一顆心碎掉破裂,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我抬高頭,月亮還沒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沒有星。
  “明天要上課?”勖存姿問。
  “要。”
  他忽然憐愛地說:“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說,“一定起得了。”
  他猶疑片刻。“我想住幾天。”
  我腳步一停頓,隨即馬上安定下來。“你要我請假嗎?”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礙你的功課。周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機票買好了嗎,抑或坐六座位?”我問。
  “我們坐客機。”他微笑。
  “為什麽?”我失望地問,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點兒痕跡都沒有。英國人日常生活都像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說,他媽的亂懸疑性特強,受不了。為什麽他們不能像中國人,一切拍台拍凳說個清楚?
  我淋熱水浴,換好衣服去上課。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對辛普森說,有要事到聖三一院去找我。
  到課室才覺得疲倦,雙肩酸軟,眼皮抬不起來,未老先衰。瞧我這樣兒。早兩年跟著唐人餐館那班人去看武俠午夜場,完了還消夜,還一點兒事都沒有,如今少睡三兩個小時,嗬欠頻頻,掩住臉,簡直像毒癮發作的款式。
  我隻想鑽回被窩去睡,好好睡。
  可是今夜勖存姿說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也許他要到阿爾卑斯山麓去露營,我的天。
  我把頭靠在椅背上,又打一個嗬欠。
  有人把手按在我肩上。我嚇一跳,轉頭——
  “丹尼斯。”我睜大眼。
  丹尼斯阮。
  他吻我的臉、我的脖子。“我找到你了。”
  我說道:“坐下來,這是課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薑,你叫小寶。”
  “喜寶。”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
  我拿起筆記。“我們出去說話。”
  在課室外我說:“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我雇‘哥倫布探長’找的。”他抱緊我,“你可不叫咪咪。”
  我的頭被他箍得不能動彈,我說:“我以為你雇了‘光頭可傑’。”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咱們是同學?”他問。
  “為什麽要告訴你,”我不悅,“你這個人真是一點兒情趣也沒有,完了就是完了,哪來這麽多麻煩。”
  “我想再見到你,怎麽,你不想再見我?”
  “不。”我往前走。
  “別生氣,我知道你嚇了一跳,但是我不能忘記你。”
  “還有這種事!”我自鼻中哼了一聲。
  “我不能忘記你的胸脯,你有極美的——”
  我大喝一聲,“住嘴!光天白日之下,請你放尊重些。”
  “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原諒,但小寶,周末我們可以見麵嗎?周末我們去喝酒。”丹尼斯阮說。
  “周未我去巴黎。”我一直向前走。午膳時間,我要回家見勖存姿,因為他是我的老板。
  “告訴我你是否很有錢?”他用手擦擦鼻子,“你手上那隻戒指是真的?”
  “你為什麽不能PISSOFF?”
  “你別這樣好不好?”他說,“周末去巴黎,下禮拜總有空吧?”
  “我沒有空閑。”我說,“我的男朋友在此地。”
  “我才不相信。”他很調皮地跟我後麵一蹦一跳的。
  “當心我把你推下康河。”我詛咒他,“浸死你。”
  “做我的女朋友。”他拉著我手。
  “你再不走,我叫警察。”
  我已經走到停車場,上車開動車子,把他拋在那裏。倒後鏡裏的丹尼斯阮越縮越小,我不怕他,但被他找到,終究是個麻煩。
  ——他到底是怎麽找到我的?
  劍橋是個小埠,但不會小得三天之內就可以把一個女人找出來。我知道,這裏的中國女人少。
  中午勖存姿在後園料理玫瑰花。居然有很好的陽光,但還是冷得足以使皮膚發紫,我把雙手藏在腋下,看著他精神百倍地掘動泥土。
  他見到我問:“下午沒課?”
  “有。”我說,“尚有三節課。”
  “回來吃飯?”他問。
  “回來看你。”
  他抬起頭。“進屋子去吧。”他說。
  我們坐下來吃簡單而美味的食物。這個廚師的手藝實在不錯,勖存姿很講究吃,他喜歡美味但不花巧、基本實惠的食物,西式多於中式。
  “你懂得烹飪?”他問我。
  我點頭。“自然。煮得很好。”
  “會嗎?”他不置信。
  我笑,不說話。
  “下午我有事到朋友家去,晚上仍陪我吃飯?”他像在征求我同意,其實曉得答案永遠會“是”。
  我點點頭。“自然。”
  “沒約會?”他半真半假地問。
  “有約會我也會推掉。”我麵不改容。
  他也笑。
  我們說話像打仗,百上加斤,要多累就多累。
  下午三點就完課了。我匆匆回到家,開始為勖存姿做晚餐。不知為什麽,我倒並不至於這麽急要討好他,不過我想他曉得我會做家務。
  做了四道菜:海鮮牛油果,紅酒燒牛肉,一個很好的沙拉,甜品是香橙蘇芙喱。
  花足我整整三小時,但是我居然很愉快,辛普森陪著我忙,奔進奔出地幫手。她很詫異,她一直沒想到我會有興趣做這樣的事情。
  勖存姿回來的時候我剛來得及把身上的油膩洗掉。他在樓下喚我:“小寶!小寶!”
  我奔下來,“來了。”
  私底下,我祈望過一千次一萬次,我的父親每日下班回家,會這樣地叫我。長大以後,又希望得到好的歸宿,丈夫每日回家會這麽喚我。
  一直等到今天。雖然勖存姿既不是丈夫又不是父親,到底有總比沒有好,管他歸進哪一類。
  而一個女人畢生可以依靠的,也不過隻是她父親與丈夫。
  我重重地歎口氣,我兩者都欠缺。
  辛普森幫他脫大衣。
  “下雪嗎?”我瞧瞧窗外,“晴天比雪天更凍。”
  “春天很快就要來了。”勖存姿笑,“看我為你買了什麽。”他取出一隻盒子。
  又是首飾。我說:“我已經有這隻戒指。”
  他笑。“真虧你天天戴著這隻麻將牌,我沒有見過更傖俗的東西,虧你是個大學生。”
  我的臉漲紅。勖存姿的這兩句“虧你”把我說得抬不起頭來。
  我接過他手中的盒子。我說:“我等一會兒才看。”
  “怎麽?”他笑,“被我說得動氣了?”
  “我怎麽敢動氣?”我隻好打開盒子。
  是一條美麗細致的項鏈。“古董?”我問,“真美!像維多利亞時代的。”
  “你應該戴這種,”勖說,“秀氣玲瓏。”
  “是,老爺。”我說,“謝謝老爺。”
  “別調皮了。我肚子餓,咱們吃飯吧。”他拍拍我肩膀。
  我們坐下來。勖存姿對頭盤沒有意見,稱讚牛肉香,他喜歡沙律夠脆。上甜品時,我到廚房去,親自等蘇芙喱從烤箱出來,然後置碟子上捧出去。
  他歡呼:“香橙蘇芙喱。”他連忙吃。
  然後他懷疑地把匙羹放下來。“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蘇芙喱?”
  我並不知道。我做蘇芙喱是因為這個甜品最難做。
  勖存姿吃數口又說:“我們廚師並不擅長做這個。”
  “他不擅長我擅長。”我說。
  “你——?”
  我從沒見他那麽驚異過,我的意思是,勖存姿是那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人。
  “你。”他大笑。“好!好。”
  我白他一眼,“吃完了再笑好不好?”
  “謝謝你。這頓飯很簡單,”他住了笑,“但我真的吃得極開心。”
  我看著他。
  “讓我抱你一下。”他說,“過來。”
  我站起來走過去,他抱一抱我。我指指臉頰:“這裏。”我說。他輕吻我的臉,我吻他唇,他很生硬。我很想笑。如果有觀眾,一定會以為是少女圖奸中年男人,但是他很快就恢複自然,把我抱得很緊很緊。我再一次地詫異,我輕聲笑道:“你把我擠爆了。”
  他放開我。
  我把他的手臂放在我腰上。
  他說:“年輕的女士,你作風至為不道德。”
  我蹲在沙發上笑。
  我們還是啥也沒做。我攏攏頭發。
  我說:“我知道,你在吊我胃口。”
  勖存姿也大笑。
  我把那條項鏈係上,他幫我扣好。我用手摸一摸。“謝謝你。”我說。
  “早點睡吧。”他說,“我要處理文件。”
  “你去過倫敦了?”我問。
  “嗯。”他答。
  我上樓,坐在床沿看手上的戒指,不禁笑出來,勖存姿形容得真妙。麻將牌,可不就像麻將牌,我脫下來拋進抽屜。因為我沒有見過世麵。我想:因為我暴發,因為我不懂得選優雅的東西。沒關係,我躺在床上,手臂枕在頭下。慢慢便學會了,隻要勖存姿肯支持我,三五年之後,我會比一個公主更像一個公主。
  我閉上眼睛,我疲倦,目前我要睡一覺。
  明天我要去找好的法文與德文老師,請到家來私人授課,明天……
  我和衣睡著了。
  ……一定是清晨,因為我聽見鳥鳴。
  睜開眼睛,果然天已經亮了,身上的牛仔褲縛得我透不過氣來。天,我竟動也沒動過,直睡了一夜。我連忙把長褲脫掉,看看鍾,才八點,還可以再睡一覺。
  身後的聲音說:“真服了你,這樣子可以睡得著。到底是小孩子。”笑。
  是勖存姿,我轉過去。“你最鬼祟了,永遠這樣神出鬼沒。”
  他走過來。“我不相信你真的睡得熟,穿著這種鐵板褲能上床?”
  “你幾時做完文件的?”我問。
  “不久之前。上來看你睡得可好。”
  “我睡得很好,謝謝你。”我白他一眼,“沒被你嚇死真是運氣。”
  他笑說:“真凶,像一種小動物,張牙舞爪的——”
  “關在籠子裏。”我接下去。
  “你有這種感覺?”他問。
  “過來。”我說。
  “你說什麽?”他一怔。
  “我說過來。”我沒好氣,“我不是要非禮你,勖先生,你的羊毛衫的鈕扣全扣錯了。我現在想幫你扣好。”
  他依言走過來。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聽命於人吧。
  我為他解開鈕子,還沒有扣第一粒,事情就發生了。
  也該發生了,倒在床上的時候我想。已經等了半年。很少男人有這樣的耐心,這麽不在乎。
  我並不想詳加解釋與形容。
  第二天他開車送我到聖三一。
  下車時候我吻一下他的臉。我問:“你還不走吧?”
  “明天我們去巴黎。”他說,“已經講好的。”
  我點點頭,他把車子駛走。
  迎麵走來丹尼斯阮。這麽大的校舍,他偏偏永遠會在我麵前出現。
  “那是你的男朋友?”他諷刺地問,“那個就是?他是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
  我一徑向課室直走去,不理睬他。
  他拖住我。“別假裝不認得我。”
  我轉過頭,正想狠狠地責罵他,他的麵色卻令我怵然而驚,不忍再出聲,他看上去真有點兒憔淬,原本笑彎彎的眼睛現在很空洞。
  “你怎麽了?”我問。心中想,另外一個勖聰恕,這幹男孩子平常在女孩群中奔馳得所向無敵,忽然之間碰到一個對手,個個被擊垮下來。
  “我很不好受。”
  “你沒刮胡子?”我問道,“看上去像個醉漢。”
  “我想念你。”他固執地說。
  “丹尼斯,到倫敦去找一找,像我這樣的女人有六萬個。”
  “我隻想念你。”他還是老話一句。
  我笑問:“我現在去上課,你要不要轉係?法科教授會歡迎你,反正你精拉丁文。”
  “下課我在飯堂等你。”丹尼斯阮說,“除非你連吃茶點時間也被人約走了。”丹尼斯阮轉身走。
  我大聲嚷:“明天我要去巴黎,你別浪費時間。”
  他不睬我,高大的身形背著我走遠。
  他是個漂亮的男孩子,強壯的手臂,瘦小腰身,美麗的體形,溫暖的身體,一寸寸都是青春。我怎能告訴他,我隻想緊緊地擁抱他,靠在他身邊,走遍劍橋,聽他說笑話……
  但是勖存姿在這裏。勖存姿對我太重要。我知道丹尼斯會說最好的笑話給我聽,但我肚子餓的時候,我十分懷疑笑話是否可以填飽我的胃。好的,我知道丹尼斯可愛,除此之外,尚有什麽?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吧,我會對他的一切厭倦,不值得冒險,連考慮的餘地都不必留下。
  我對丹尼斯阮甚至不必像對韓國泰。丹尼斯是零。
  我專心地做完上午的功課到飯堂坐下,丹尼斯阮走過來。他穿著緊窄的牛仔褲,大T恤。真漂亮。
  我看他一眼,低下頭喝紅茶。
  他說:“我有個朋友認識你。”
  “誰?”我冷淡地問。
  丹尼斯坐在我對麵。“他說跟你很熟,他叫宋家明。”
  我的血凝住,手拿著紅茶杯,可不知怎麽辦才好。
  “他在什麽地方?”我聲音中帶一絲惶恐。
  “你真認識他?”丹尼斯詫異問。
  “是。”我答,“世界真細小。”我喃喃地說道。
  “他一會兒來看我,他說有話跟你講。”
  我已經鎮靜下來,處之泰然,我說:“當然他有話要說。”我可以猜得他要說的是什麽。我的胃像壓著一大堆鉛般。誰說這碗飯好吃,全打背脊骨裏落。
  “你怎麽認識他的?”我問。
  “我與他妹妹約會一個時期。”阮說。
  再明白沒有了,我點點頭。
  “你告訴宋家明什麽?說我什麽來著?”我問道。
  “我對他說我認識了你,愛上了你。”丹尼斯說。
  我知道,全世界的人都想毀了我。我低下頭歎口氣。
  我問:“我在你宿舍過夜的事,你也說了?”
  “說了。我說我從來不曉得東方女郎也有這麽好的胸脯。”丹尼斯天真地說,“我愛上了你。”
  我呆呆地注視著麵前的茶杯,我將怎麽辦?解釋?推卸?還是聽其自然?
  我把頭枕在手臂上麵,不出聲。
  丹尼斯毫不知情,他問:“你怎麽了?你看上去不大舒服,為什麽?”
  我輕聲說:“丹尼斯,你剛才見過我的男朋友,你知道他是誰?”
  “誰?一個肮髒有錢的老頭子。”丹尼斯氣憤地說。
  “但卻是你好友宋家明的嶽父,丹尼斯。”我用手掩住臉。
  丹尼斯至為震驚,他站起來,推翻桌前的茶杯。
  他嚷:“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我可不曉得,我真的不曉得。”
  我歎口氣,看他一眼。“我原諒你,因為你所做的,你並不知道。”我站起來,“我很疲倦,下午不想上課。”
  “我替你解釋,一切是我造的謠言,好不好?”他拉住我苦苦哀求,“我真的不知道。”
  “丹尼斯,沒關係,你聽我說,真的沒關係——”真是啼笑皆非,我還得安慰他,太難了。
  “我做了什麽?”他幾乎要哭起來,“我做了什麽?”
  我看到宋家明走進飯堂,連忙按住丹尼斯:“噤聲!別響,他來了,鎮靜一點兒,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丹尼斯隻好坐下來。
  宋家明仍然風度翩翩,溫文儒雅,叫人心折。
  他禮貌地向我點點頭,“薑小姐,你好。”
  叫“薑小姐”是最最好的招呼。不然他還能叫我什麽?
  “世界真小。”我微笑地說。微笑自然有點僵硬。
  “是,我與丹尼斯認識長久。”我也微笑。“你見過勖先生了?”我問。
  “尚沒有。”宋家明說。
  “勖先生與我明日一起去巴黎。”我補一句,“如果沒有變化的話。”
  “變化?為什麽會有變化?”宋家明作其不解狀。
  我看著他。“譬如說,有人說了些對我不利的話。”
  “不利的話?你有什麽把柄在什麽人的手中嗎?”他笑問,一邊凝視我。
  “不是把柄,是事實。”我說。
  “你以為還有什麽事實是勖先生所不知道的?”他問我。
  我真的呆住了。
  “薑小姐,如果你認為有事能瞞得住勖先生,而尚要旁人多嘴的話,薑小姐,我對你的估計太高,而你對勖先生的估計太低了。”
  我震驚得無以複加,臉色突變,無法克服自己的恐懼。勖存姿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到底派了多少人監視我?
  宋家明說:“我過來探望丹尼斯,沒想到碰到你。”
  “見到你很好,宋先生,謝謝你。”我說得很僵。
  他點點頭。
  丹尼斯在一旁又急又難受,插不上嘴。
  “我隻是可憐我自己。”我輕聲說完,站起來走開。
  我捧著書在遊離狀態中離開飯堂,把讚臣希利開回家。這是我的家?我有看過屋契嗎?沒有。我到底有什麽?我把抽屜裏所有的英鎊放進一隻大紙袋裏去,帶著那隻鑽戒,開車到最近的銀行去存好,用我本人的名字開一個戶口。仿佛安了心。
  我有些什麽?一萬三千鎊現款與一隻戒指。
  晚上勖存姿回來,臉上一點異跡都沒有。他吻我前額,我陪他吃飯,食不下咽。明天還去巴黎?
  終於我放下銀匙,我說:“你知道一切?”
  他抬起頭。“什麽一切?”有點兒詫異。
  “我的一切?過去,目前,未來。”
  “知道一點兒。”他說,聲音很冷淡。
  “我今天看到宋家明。”
  “這我知道。”他微笑,他什麽都知道。
  我把桌子一掀,桌上所有的杯碟餐具全部摔在地上,剛巧飯廳沒有鋪地毯,玻璃瓷器碰在細柚木地板上撞得粉碎。小片濺我手上,開始流血。我隻覺得憤怒,我吼叫:“你買下我,我是你的玩物,我隻希望你像孩子玩娃娃般對我待我,已心滿意足,讓我提醒你,勖先生,我隻比令千金大兩歲,她是人,我也是人,我希望你不要像貓玩老鼠式地作弄我,謝謝你。”我轉身,一腳踢開酒瓶,頭也不回地走出飯廳。
  我走上樓,扭開水龍頭,衝掉手上的血,我從來沒覺得這麽倒黴過,我想我不適合幹這行,我還是馬上退出的好,這樣子作賤做一輩子,我不習慣。
  血自裂縫汨汨地流出來,我並不痛,有點兒事不關己地看著血染紅洗臉盆。我用毛巾包好手指。快,我要走得快,迅速想出應付的辦法。
  勖存姿敲敲房門,“我可否進來?”
  我大力拉開門,“別假裝做戲了!這是你買下的屋子,你買下的女人,你買下的一切!我痛恨你這種人,你放心,我馬上搬出去,從現在開始,我不沾姓勖的半點兒關係。”
  “你的手流血流得很厲害,不要看醫生?”他完全話不對題。
  “辛普森。”我狂叫,大力按喚人鈴。
  辛普森走進來,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
  “替我叫一輛街車!去。”我呼喝著。
  勖存姿說:“辛普森太太,你先退出去。”
  “是,先生。”辛普森太太馬上退出去。
  “站住。”我喝道。
  勖存姿馬上說:“我付她薪水,是我叫她走的。”
  “好得很,你狠,我步行走,再見。”我衝出一步。
  他拉住我。
  “拿開你那隻肮髒的手。”我厭憎地說。
  “下一句你要責罵我是隻豬了。”他還是很溫和,“坐下來。”
  “我為什麽要坐下來?”我反問。
  “因為你現在‘惱羞成怒’,下不了台。在氣頭上說的話,做的事,永遠不可以作準。”
  我瞪著他。
  “你會後悔的,所以,坐下來。”
  我坐在床沿,白色的床罩上染著紫羌色的血。
  “你還年輕,沉不住氣。”他說,“救傷盒子在哪裏?”他走進浴室,取出紗布藥棉。“把你的手給我。”
  我把手遞出去。
  “割得很深。”他毫不動容地說,“最好縫一二針,可是我們有白藥。中國人走到哪裏還是中國人,帶著土方藥粉。”
  我什麽也不說。
  我永遠在明,他永遠在暗,我跟他一天,一天在他掌握之中。與丹尼斯偷情唯一的樂趣就隻因為勖存姿不知道。現在他已經知道,一切變得無謂之至。我下不了台,故此索性發場脾氣,現在上了更高的台,更下不來。
  “是的。”他說,“我什麽都知道。那是個富有魅力的年輕男孩,配你是毫不羞愧的,而且他很喜歡你。以前你有很多這種男朋友,以後你也會有很多這種男朋友。我並不妒忌。我也懂得年輕男人的雙臂堅強有力,是我知道,但我不生氣。你不過是小女孩子。”
  他包紮好我的手。
  “我倒並不是那麽顛倒於你的肉體——別誤會我,你有極好的身材與皮膚,但女人們的身體容易得到,我希望將來你或許可以愛我一點點,不要恨我。”
  我茫然說:“我並不恨你。”
  “當然你恨我。你恨我,你也恨自己。一切為了錢,你覺得肮髒,你替自己不值,你常拿聰慧出來比較,你恨命運,你恨得太多,因為你美麗聰明向上,但是你沒有機會,你出賣青春換取我給你的機會,但你的智慧不能容忍我給你的恥辱。於是你恨這個世界。”
  勖存姿歎口氣。
  我別轉麵孔。
  “我會離開英國一個時期。”他說。
  我冷笑。“離開英國?你即使到西伯利亞,也還清楚我的一舉一動。”在他的遺囑上出現?我不幹了,我沒這份天才!
  他轉身對我說:“讓我提醒你一件事,我有這個權利,我們簽好合同,你是我的人。我的容忍度不是不大,但你要明白,你已經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也應該付出點代價吧?誰叫你的父親不叫勖存姿?”
  我聽著這些話,連血帶淚一起往肚裏吞。
  “我知道你的訊息了,”我說,“如果你要辭退我的話,請早兩個月通知。”
  “我會的。”他拉開門,再轉過頭來,“是不是我要求太過分?我隻希望你喜歡我一點點。”我睜大眼睛看著他。
  他歎口氣,離開我的屋子。
  我喚來醫生看我的傷口,然後服安眠藥睡覺。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史嘉勒奧哈拉說的。
  我做一個美麗的夢。在教堂舉行白色婚禮。我穿白色緞子的西裝小禮服,白色小小緞帽,新鮮玫瑰花圈著帽頂,白色麵綢。
  但是電話鈴響了又響,響了又響,把我驚醒。
  後來發覺是樓下客廳與我房中的電話同時響個不停。
  沒隔一會兒,樓下的電話辛普森接到了。樓上的鈴聲停止。辛普森氣急敗壞地跑上來。
  “薑小姐!薑小姐。”
  “什麽事。”
  “勖先生。他被送去薩森醫院,他示意要見你——”
  我跳起來。
  “哪裏?”我拉開門,“哪裏?怎麽會的?”
  “醫院打電話來,勖先生的心髒病發作——”
  “什麽醫院?”我扯住她雙肩問。
  “薩森——”
  我早已披上大衣,搶過車匙,赤足狂奔下樓,我駛快車往醫院,腦中隻有一個念頭,是我氣的,他是我氣的。
  我把車子鏟上草地停好,奔進急救室,我抓住一名護士,喘著氣。“CCYUNG!心髒病人。”
  他們仿佛在等我,馬上把我帶到病房。
  勖存姿躺在白色的床上。
  我走過去,我問醫生。“他死了?他死了?”
  “沒有。”醫生們的聲音永遠如此鎮靜,“危險。你不能嘈吵,他要見你——你就是薑小姐?他暫時不能說話,你可以走過去坐在那張椅上,我們給你五分鍾。”
  我緩緩走過去坐下。
  勖存姿鼻子與嘴都插著細管,全通向一座座的儀器。
  他的頭微微一側,看到我,想說話,但沒有可能。
  護士說:“他要拉你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他手上。
  忽然之間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淚,我開始飲泣,然後號淘大哭,醫生連忙把我拉出病房。
  “吩咐過你,叫你噤聲。”
  我跪在地上哭。“他會死嗎,他會死嗎?”
  護士把我攔住。“他不會死的,他已度過危險期,你鎮靜點好不好?”
  另外一個醫生說:“著她回去,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
  宋家明!忽然我想到宋家明,我奔出醫院,開車往達爾文學院找丹尼斯阮,他應當知道宋家明在什麽地方。
  我衣冠不整地跑到人家男生宿舍去敲門,阮出來看見我,馬上說:“你來這裏幹什麽?家明到你家去了。”
  “他得到了消息?”我氣急敗壞地問。
  “他到你家去了,你看你這樣子,你已經凍僵掉,讓我開車送你回家。快。”
  我的嘴唇在顫抖,我點頭,我實在沒有能力再把車子開回去。
  丹尼斯歎口氣,他上了我的讚臣希利,一邊喃喃說:“明天校方就會查詢幹嗎草地與水仙花全被鏟掉,如果你從左邊進來,連玫瑰園也一起完蛋,那豈不是更好?”
  我隻是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你看你,手腳流血,臉上一團糟。”
  他開車也飛快,一下子回到家。
  宋家明聽到引擎的聲音來開門,一把摟住我。
  “靜下來。”他低聲命令我。
  我隻想抓住一些東西,將溺的人隻要抓住一些東西。
  “別怕,他不會死的。這次不會。”宋家明溫柔地說。
  我們三人進屋子,阮關上大門。
  辛普森太太遞上熱開水,宋家明喂我喝下去。
  “上樓去換好衣裳,去。”宋命令我。
  “不……”
  “上去,我陪你上去。”宋家明的語氣肯定堅決。
  我瞪著宋家明。“不……”
  “他的身體一向不好,這種情形已發生過一次,別懼怕。上樓去,讓辛普森太太替你搽洗傷口。”
  我拉住宋的衣角,半晌我問:“為什麽?為什麽你對我這麽好?”
  他側轉頭去。
  丹尼斯說:“我在這裏等,有什麽事叫我一聲。”
  辛普森太太替我放好一大浴缸的熱水,把我泡下去。宋家明坐在我床上。
  他說:“像殺豬。”他還是幽默,“古時殺豬就得用那麽大缸熱水。要不就像生孩子。我總不明白為什麽生孩子要煲熱水。”
  我在淌淚。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但眼淚完全不受控製地淌下來。
  辛普森太太替我擦幹身子,敷藥。
  我如木人一般,還隻是流淚。我一生之中沒有任何事再令我更傷心如今次。
  我覺得罪孽深重,對不起勖家的人。
  穿好衣裳,自浴間走出來,辛普森太太替我穿衣服,束起頭發。
  宋家明歎口氣。他用很輕的聲音說:“真想不到。勖老先生愛上了你,而你也愛上了他。”
  “什麽?”我問。
  他歎一口氣,不響。
  “什麽?”我再問。
  宋家明說:“醫院也有通知我,但是醫生說他隻想見你,我趕來接你,辛普森大大說你已經走了。”
  “你有沒有看到他?”我問。
  “他沒有說要見我。”宋家明答,“他隻說他要見你。”
  “他沒事吧?”我問。
  “我們明早再去看他。”宋答,“不會有事的。”
  我們下樓,與丹尼斯三個人坐在客廳,直到天亮。
  天亮我們到醫院去,丹尼斯回宿舍。家明坐在門口,隻有我一人進病房。
  勖存姿身上的管子已經減少很多,護士嚴重警告我:“你別驚動他。”
  我點點頭。
  我蹲在他身邊,維持最接近的距離,握住他的手。
  他張開眼睛,看到是我,微微點頭,又閉上眼睛,嘴巴動了一動,想說些什麽,我把耳朵趨在他嘴邊。
  “我老了。”他說。
  我拚命地搖頭,也不知道想否認些什麽,臉埋在他手中。
  “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地睡覺,好好地念書。”
  我說:“是。”
  “我出院來看你,你不必再來看我,沒去成巴黎……”
  我點頭,又搖頭。
  護士過來,輕聲對我說:“不要說太多話。”
  我拉住勖存姿的手,吻一吻。“我走了。”我說。
  他閉著眼睛點點頭。
  我走出病房。
  家明與我並排走出醫院。“他有沒有要見我?”他問。
  我搖頭,輕飄飄地跟在他身後走。
  “有沒有要見聰慧聰恕?”家明又問。
  “沒有。”我說。
  “醫生說他很快會出院。”家明說。
  “我不知道他有心髒病。”我說。
  家明停了停,然後說:“請恕我無禮,薑小姐,其實關於勖存姿,你什麽也不知道。”
  “是的,你說得對。”
  “他很有錢。”宋家明開始說,“你知道的,是不是?其餘的我們也不懂得太多。”
  我聽著。
  “他的生意在蘇黎世,常去比利時,我懷疑他做鑽石,但他也做黃金,有造船也有銀號。他跟全世界的名人都熟,很有勢力。他最漂亮的公寓在巴黎福克大道——住蒙納哥的嘉麗斯王妃隔鄰。”
  我慢慢地走著,家明一直不離不即陪我。
  “我隻知道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聰恕始終是他的心事。聰恕太不爭氣,問題是他根本不用爭氣。”家明說下去,“勖存姿起碼大半年住在蘇黎世,他到英國來不外是為了看你。”
  我一句話說不出。
  “他占有欲非常強,出手很大。我實在佩服他。”
  我問:“他可喜歡你?”
  家明苦笑。“像他那種人,要贏得他的歡心是很難的。”
  我說道:“……世上有錢的人與窮人一般的多。”
  “是。”家明說,“但像他有那麽多的錢……那麽多……你也許不知道,他在蘇格蘭買下一座堡壘——”
  “蘇格蘭?”我喃喃地問。
  “為你。”家明說,“勖存姿令我辦這件事。我問他為什麽是蘇格蘭。西班牙的天氣更明媚,保壘更多更便宜。但是他說:‘喜寶鍾意蘇格蘭’。”
  我呆呆地問,“一整幢堡壘?”麥克佩斯的堡壘。
  “七十個房間。”宋家明苦笑,“十四畝花園,正在裝修。打開電動鐵閘,車子還要駛十分鍾才到大門。”
  “但是……”
  “他比你想象中更有錢吧?”家明問。
  我們沒有乘車,一路走回家去。
  勖存姿出院後並沒有再來探我。他飛到蘇黎世去了。我一個人在劍橋乖了很久很久。我欠他。我真的欠他。
  丹尼斯阮不敢來找我,他這一段事算告完結。宋家明挾著他一貫的風度做人,並沒有提到我與阮的那件事。宋恐怕已知道我在勖存姿心目中的地位,他不敢得罪我——也不見得,不知在什麽時候,他已經很明顯地原諒了我。
  現在恨我的是聰慧。
  我設法把成績表,家課分數,係主任的讚美信全部寄往勖存姿在蘇黎世的公司去。我們之間好像真的產生了感情。
  他寫信給我,親筆,不是女秘書的速寫打字。
  我也寫信給他,很長很長的,我把信當作一切感情上的發泄與寄托,這時我與老媽完全失去聯絡,越是疏遠,越提不起勁來傾訴。
  她能力我做什麽呢?我把煩惱告訴她,於事有何補?不如告訴勖存姿。他像我的上帝。如果我說:“……在雜誌上看到勞斯‘卡麥克’的廣告……”他下一封信會答:“你開卡麥克不適合,但我會置一輛……”我一切的禱告都得到回複。他有權、有勢、有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願意,命運令我遇見了他。
  我跟家明成了朋友,他留在倫敦,接管了勖存姿一間運輸公司,我們見麵機會很多。
  宋家明有時候問我私人的問題,像:“勖存姿怎麽匯錢給你?”
  我老實地說:“在圖書室有一隻不鎖的抽屜,裏麵的鈔票永遠是滿的,我用掉多少,有人放多少進去,神出鬼沒,我一直沒問是誰做的。”
  “豈不是像聚寶盆?”他笑。
  我也笑。
  “女人,時價每天不同。”宋家明說,“前數天我在‘夏惠’吃飯,碰到台北新加坡舞廳的一個舞女,她前來跟我搭肩膀說話:‘……跟老公來的,旅行。’我問,‘結了婚嗎?’她笑:‘等注冊。’來不及地補一句,‘在香港我住淺水灣。’你瞧,女人多有辦法。當然勖存姿不會看上這種庸脂俗粉……”他看著我。
  我卻問他:“你怎麽會到新加坡舞廳去的?”
  “你開玩笑?到過台北的人誰沒去過新加坡?你知道新加坡舞廳有多少個小姐?兩千名。”宋家明又笑。
  我說道:“你不像是那種男人。”
  宋家明說:“薑小姐,男人隻分兩種:“有錢與沒錢,誰都一樣。”
  “女人呢?”我問。
  “女人分很多種。”他答。
  “我是哪一種?聰慧是哪一種?”我又問。
  “你很特別。”宋家明說,“難以預測。你實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真的?你不是故意討好我?”
  他笑著哼一聲。“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這麽自愛,我會與勖存姿爭你。”
  我微笑。“你們這麽做,不是為我,而是為了與勖存姿爭鋒頭。”
  “不見得。但我必須承認,沒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會是今日的薑喜寶。”
  我說:“擠在公路車站上半小時,再美的美女也變得塵滿麵,發如霜。當日你見到的薑喜寶,與今日的薑喜寶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養大半年,怎麽還會跟以前一樣?”
  “你說得很是。”他點點頭。
  “聰慧呢,宋先生?”我始終叫宋先生,而他叫我“薑小姐”。
  “聰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種嬰兒,生下來沒大腦,在他們腦後打燈光,光線自他們的瞳孔通過直射出來。現在人們捧這種缺乏腦子的女郎為‘黃金女郎’,聰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為震驚,我凝視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並不愛聰慧?”
  他改變題目。“愛?什麽是愛?”他問我。
  我老實答:“我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家明說。
  “不,我不知道。”我說。
  “勖存姿愛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過分了。”
  “如果一個人臨死時想見的是你,那麽他是愛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為什麽?”我非常懷疑。
  “我不知道。人夾人緣,你們有緣分,他今年六十五歲,你才二十一。”他聳聳肩。
  “他六十五歲了?”我問。
  “你沒有看見他那部‘丹姆拉’的車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歲,那輛車是他六十五歲那年買的。”
  我把麵孔轉向另外一麵。
  “你現在仍是為了他的錢?”宋問。
  我不答。我已經夠有錢。要離開他現在我可以馬上走。但還有誰會來聽我的傾訴?誰有興趣再讀我長信中瑣碎的事情?他的確已經年老。但他永遠站在我的身後,當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在那裏。
  年輕人。
  他們的應允如水一般在嘴裏流出來,大至婚姻、前途、愛情。小至禮物、信件、電話、約會。說過就忘記,一切都是謊言,謊言疊上謊言,連他們自己的腦袋都天花亂墜起來,像看萬花筒一般,轉完又轉,彩色繽紛的圖案,實則不過是小鏡子裏碎玻璃湊成的圖案——我看得太多,聽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這二十一年的生命——沒有一件真事。
  隻有勖存姿。
  不是為了他的錢。在他這次進醫院之後,不再是為他的錢。在銀行的現款已夠我念完劍橋,現在不光是為他的錢,他是世上唯一愛護我的人。
  別問我什麽是愛,我不知道,勖存姿這樣子無限的給予,應是愛的一部分。
  宋家明搖搖頭。“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歡表演。你是一個最好的觀眾。你甚至懂得挑選堡壘。他的錢花出去,總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鑒貧力滿足他。”
  我說:“說不定他會送我一套梵高的畫,不多不少,十來幅,就那樣隨意地掛在圖書室裏。”
  “薑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劍橋市大蒜漲價,我要負責,我口氣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們幾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漸漸我也覺得不妥當,漸漸我也覺得不安,我們說得太多,見麵次數太頻。甚至當我在法庭見習時,他都會忽然出現來看我,坐在那裏,隻是為看我。
  他不提到聰慧,也不提到聰恕。我故意問:“你那黃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曬太陽,她一生中最大的難題是(一)曬太陽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麗的皮膚?抑或(二)不曬太陽,免得紫外光促進雀斑與皺紋早熟。”
  “別這麽諷刺。”我忍不住說。
  “你也知道聰慧,”他問,“你說我有沒有過分?”
  “她隻是……”我惆悵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麽可愛。”
  宋家明笑笑,把雙手插在褲袋中。他穿著法蘭絨西裝,同料子褲子,腰頭打褶,用一條細細黑色鱷魚皮帶。白色維也納襯衫,灰色絲領帶——溫莎結,加一件手織的白色絨線背心。
  我問:“誰替你選的衣服?”
  他奇道:“怎麽忽然問起這種問題來?”
  “你穿得實在好。”
  “我隻穿三種顏色。”他說,“這叫好?”
  我笑。“我隻穿一個顏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當我每次看見你,我都想:‘這女孩子隻穿白色。’”家明說。
  “謝謝,”我說,“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個人都注意到你。聰慧實在不應把你帶回來。”
  我笑,“像‘呼嘯山莊’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麽確定誰是羊,誰是狼。誰的額頭上也沒有簽字。”
  我問:“聰恕呢?”我總得問一問聰恕。
  他沉默一會兒。
  “聰恕從頭到尾在療養院裏。”他終於說。
  “我不相信。”非常震驚,“已經多久了?”
  “七個月,他很好,但是他情願住療養院裏。”家明苦笑,“你或許不知道,他天天寫一封信給你——”
  我抬頭。“我一封信也沒有收過。”
  “沒有人為他寄出。”
  “誰讀那些信?”我問。
  “信在勖先生那裏。”家明說,“隻有勖先生知道內容。”
  “啊?”
  “他收到過我的信嗎?”我問,“勖先生有沒有遣人冒我的筆跡複信給聰恕?”
  “聰明的女子。”家明說,“‘你的信’由聰憩代筆,約兩星期一封。”
  “肉麻的內容?”
  “不,很關切的內容,維持著距離,兄妹似的。”
  “如果隻有勖先生看過聰恕的信,聰憩如何作答?”我問。
  “他們總有辦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總有辦法。”
  “聰恕,他真的沒事吧?”
  “沒事。如果他生在貧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聽老板呼來喝去,他將會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現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聰恕除了作林黛玉狀外,沒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說,“我很原宥他。”
  我看著宋家明。“你呢?你為什麽留在勖家?你原是個人材,哪裏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擠滿著多少PH.D.與MBA,他們又如何?在落後國家大小學裏占一個教席。勖家給我的不一樣,有目共睹。薑小姐,我與你相比,薑小姐,我比你更可憐。”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可憐。宋家明會用到這兩個字。可憐。
  “你是女人,誰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聰慧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或許我會真正愛上她。她不是沒有優點的,她美麗、她天真、她善良。但現在我恨。”
  這番話多麽苦澀。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圖,他比較喜歡方家凱。家凱與聰憩跟他略為疏遠,所以他們兩夫妻比較能討得他歡心。”
  我不用告訴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歡的是誰。
  我。
  為什麽會這樣,我不知道。緣分吧,如宋家明所說,緣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歸類於緣分與愛情,人類知識的貧乏無以複加。
  我問:“是不是為了我,聰恕才住進了療養院?”
  “不。他等這借口等了很久。現在他又為女孩子自殺了,以前淨為男孩子。”
  我用手撐著頭。“如果他們真的都愛我,那我實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訴自己。我需要愛,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麽給我很多的錢,如果沒有錢,那麽我還有健康……”我喃喃地說,“現在這麽多人說愛我……”連韓國泰都忽然開始愛我,丹尼斯阮,勖聰恕,還有站在我麵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來。
  我冷笑。忽然之間我成為香餑餑了,不外是因為現在勖存姿重視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個人,要捧起來爭著捧。
  這年頭男人最怕女人會纏住他嫁他,因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們少掉這一層恐懼與顧慮,一個個人都爭著來愛我。
  我無法消受這樣的恩寵,真的。
  不過宋家明還是宋家明,他一直隻對我說理智的話,態度曖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沒多久,聰慧飛來倫敦。人們知道瑪麗莎白蘭沁,但不知道勖聰慧。人們知道嘉洛蓮公主,但不知道勖聰慧。聰慧一生人有大半時間在飛機上度過。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麽,她也不在乎。她一生隻做錯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時,她不該一時興致勃發,乘搭二等客機座,以致遇見了我。
  她穿著非常美麗的一件銀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說話,把手繞在她未婚夫的臂彎裏。
  是她指明要見我的,我給她父親麵子,才趕來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說下個月來這裏。”她說,“爹的遺囑是在英國立的,他要改動內容,叫你在場,怎麽,滿意吧?”聰慧冷冷地說。
  為什麽要我在場?為什麽要我知道?我現在不開心了。我是實實在在,真的不開心。我要花的錢已經足夠足夠。但他為什麽不親自通知我,而要借聰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聰慧承認我?逼勖家全體成員承認我?要我去做眾人眼裏的針?
  聰慧說:“我們屆時會聚在倫敦,爹爹叫我們全體在場。”
  我不關心。我不會在那裏。
  聰慧的手一直緊緊攬著家明,一刻不離,我假裝看不見。聰慧並不見得有宋家明想象中的那麽單純,不過她這個疑心是多餘的,天下的男人那麽多,吃飯的地方不拉屎,勾搭上宋家明對我有什麽好處?對他有什麽好處?況且我們現在份屬友好,很談得攏。目前我沒有這種企圖。
  可是聰慧已經在疑心。
  她說:“媽媽說那次沒把你看清楚,很是遺憾。”
  我不響。本來想反駁幾句,後來覺得已經占盡風光,何苦不留個餘地,於是維持沉默。
  我說:“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劍橋了。”
  “哦,還有,爹叫我帶這個給你,親手交到。”她遞給我一隻牛皮信封。
  我看看家明。馬上當他們麵拆開來。是香港的數份英文報紙。尋人廣告,登得四分之一頁大:“尋找薑喜寶小姐,請即與澳洲奧克蘭鹹密頓通話(02)786一09843聯絡為要。”我抬起頭來。
  家明馬上問:“什麽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連登了好幾天。
  媽媽。我有預感。
  家明說:“我想起來了,天,你有沒有看《泰晤時報》?我沒想到那是尋你的。”
  他馬上翻出報紙,我們看到三乘五寸那麽大的廣告:“尋找薑喜寶女士,請聯絡奧克蘭……”
  我惶恐地抬起頭:“我沒有看見。我沒有看見——”
  “現在馬上打過去,快。”家明催促,“你還等什麽?”
  聰慧問:“什麽事?”
  我說:“我母親,她在澳洲……”我彷徨起來。
  家明替我取過電話,叫接線生掛長途電話。他說道:“也許你很久沒寫信給她了,她可牽記你——”
  家明是關心我的。
  不。我母親從來不牽記我。我再失蹤十年,她也不會登了這麽大的廣告來尋我,況且現在尋找的並不是她,而是鹹密頓。
  電話隔五分鍾才接通。這五分鍾對我來說,長如半世紀。我問著無聊的問題:“澳洲與倫敦相差多少小時?十四個?”“電話三分鍾是若幹?”
  宋家明煩躁地跟我說:“你為什麽不看報紙?廣告登出已經第三天!連我都注意到。隻是我不曉得你母親在澳州,他們又拚錯了你的名字——”
  是鹹密頓……
  聰慧說:“電話接通了,家明,你閉嘴好不好?”她把電話交給我。
  我問:“鹹密頓先生?”
  “喜寶?”那邊問。
  “鹹密頓先生。”我問,“我母親如何了?”聲音顫抖著。
  “喜寶,我想你要親自來一次。喜寶,我給你詳細地址,你最好親自來一次奧克蘭——我真高興終於把你聯絡上了,你看到報上的廣告?”
  我狂叫:“告訴我!我母親怎麽了?”
  “她——”
  “她在什麽地方?說。”
  “你必須安靜下來,喜寶。”
  “你馬上說。”我把聲線降低,“快。”
  “喜寶,你的母親自殺身亡了。”
  我老媽?
  刹那間我一點聲音都聽不到,心裏平靜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鏡頭似地移動,我茫然抓著話筒抬起頭,看著家明與聰慧。
  聰慧問:“是什麽?什麽消息?”
  我朝電話問:“如何死的?”
  鹹密頓鳴咽的聲音,“她自二十七樓跳下來,她到城裏去,找到最高的百貨公司,然後她跳下來。”
  我間:“那是幾時的事?”我的聲音又慢又有條理,自己聽著都吃驚。
  聰慧與家明靜候一邊。
  “十天之前,”感密頓在那邊哭出聲來。“我愛她,我待她至好,一點兒預兆都沒有,我真不明白——”
  “她葬在哪裏?”
  “他們不能把她湊在一塊兒——你明白?”
  “明白。”我說。
  在這種時刻,我居然會想到一首歌:“亨蒂敦蒂坐在牆上,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皇帝所有的人與皇帝的馬,都不能再將亨蒂敦蒂湊回一起。”亨蒂敦蒂是那個蛋頭人。
  “你母親是火葬的。”鹹密頓在那邊說。
  “我會盡快趕來。”我說,“我會馬上到。”我掛上電話。我走到椅子上坐下。把報紙攤開來,看著那段尋人廣告,我的手放在廣告上麵,一下一下地平摸著。聰慧有點兒害怕。“喜寶——”她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抬起頭來,對宋家明說:“請你,請你與勖先生商量,我應該怎麽做。”我的聲音很小地懇求。
  “是。”宋家明的答案很簡單,他把電話機拿到房間去,以便私人對話。
  “喜寶——”聰慧想安慰我。
  我拍拍她肩膀,表示事情一切可以控製,我可以應付。
  我的老媽。
  我用手撐著頭。啊媽媽,今年應該四十二歲了吧?照俗例加三歲,應是四十五。她還漂亮,還很健康。我那美麗可憐的母親。經過這些年的不如意,我滿以為她已習慣,但是她還是做了一件這麽唐突的事。老媽,為什麽?除卻死亡可以做的尚有這麽多,媽媽。
  聰慧間:“喜寶,你要哭嗎?如果你想哭的話,不要勉強,哭出來較好一點兒。”
  “謝謝你。”我說,“不,我並不想哭。”
  “那麽你在想什麽?你可別鑽牛角尖。”聰慧說。
  “我隻是在想,”我抬起頭,“我母親在世間四十餘年,並沒有一日真正得意過。”
  “我不明白——我——”
  家明走出房間,走到我身邊,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的手是溫暖的。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手。
  他清晰地說:“勖先生吩咐我陪你馬上到奧克蘭去,我們向學校告假五天,速去速回,把骨灰帶回來。勖先生說人死不能複生,叫你鎮靜。”
  我點點頭。“是。”
  “我已訂好票子,兩點半時間班機,我們馬上準備。”
  “謝謝你。”我說。
  聰慧說:“我也去。”
  宋家明忽然翻了臉,他對聰慧說:“你給我坐在那裏。”
  聰慧響也不敢響。
  “你穿好大衣,”宋家明對我說,“我們不用帶太多行李。現款我身邊有。快!聰慧,開車送我們到飛機場。”
  聰慧沒奈何,隻好聽宋家明每一句吩咐。
  家明低聲跟我說:“勖先生在蘇黎世有急事,不能離開,派我也是一樣。”
  “是。”我說,“我知道,謝謝。”
  他替我穿上大衣,扶我出門口。
  我說:“我沒事,我可以走。”
  在車上他要與我坐後座,由聰慧駕駛,我堅持叫他與聰慧並排坐,因為我想打橫躺著休息。家明終於與聰慧一起坐。他用一貫沉著的語氣跟我說:“隨後我又與鹹密頓先生通了一次話,他說你父親看到廣告與他聯絡過。長途電話,費用是鹹密頓支付的。”
  我問:“我父親說什麽?”
  “沒什麽。他說你母親不像是會自殺的人。”
  “就那樣?”我問。
  “就那樣。”家明答。
  我吞一口唾沫。“我給你們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煩……事實上我可以一個人到奧克蘭去……對我來說稀疏平常,我時常一個人來來去去……”
  宋家明有力地截斷我道:“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點點頭。是。勖存姿把我照顧得熨貼入微,沒有半絲漏洞。他什麽都知道,我保證他什麽都知道。
  我問:“勖先生可知道我母親的死因?”
  “勖先生說:人死不能複生。”宋家明說。
  之後便是沉默。
  到飛機場聰慧把我們放下來,她問,“你們幾號回來?什麽時間?我來接。”
  “我會再通知你。”家明說,“開車回去時當心。”
  聰慧點點頭,把車子掉頭開走。
  我說:“你對聰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地說:“每個女人有時都得對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問。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說。
  我們登機,一切順利得很。人們會以為這一對年輕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遠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實上我不過是往奧克蘭去取母親的骨灰。
  在飛機上我開始對宋家明說及我的往事。小小段,這裏瑣屑的一片,那裏拾起來的一塊,我隻是想尋個人聆聽,恰巧家明在我身邊。
  “……我們一直窮。”我說,“可是母親寧願冒切煤氣的危險,先把現款買了紗裙子給我穿,托人送我進貴族學校。”我停一停,“……七歲便帶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鈴耳環。”
  家明非常耐心地聽著。
  飛機上的人都睡著了,隻有我在他耳邊悄悄低低地說話。
  “我們沒有錢買洗頭水,用肥皂粉洗頭,但是頭發一定是幹淨的……我的母親與我,老實說,我們不像母女,我們像一對流氓,與街市上其他的流氓鬥法,我不知道我是怎麽長大的。父親是二流子,我跟母親的姓……但是我長大了。終於長大了,而且也一樣來了外國,一樣做起留學生來。”
  我喝著飛機女侍應遞上來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問家明:“你聽得倦了吧?”
  家明說:“盡管說下去,我非常有興趣。”
  “你知道我是怎麽到英國來的?笑死你。母親在航空公司做滿五年,公司送她一張來回日本飛機票,她去換了單程倫敦的票子,跟我說:“去,小寶,到英國去,好歹去一陣子,算是鍍過金留過學的。”然後她有三千港元節蓄,把我塞上飛機。你不會相信。”
  我把頭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說:“我連厚的大衣都沒有一件。報名到一間秘書學校去念書,學費去掉兩百鎊——以後?別問我以後是怎麽過的。以後我看見過各式各樣的麵色,聽過很多假的應允,真的謊話。很多人認為隻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時候才能吃到苦頭,其實到了那個時候,大勢已去,不是死就是活,聽天由命……或者我這一切說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麽多女人,其中一人心靈自幼受到創傷,算是什麽呢?我們不能夠人人都做勖聰慧。”
  我發泄。
  家明把他的手攬住我肩膀。
  “這是我第二次乘頭等客機。”我說,“以後我將會有許多許多這樣的機會,你放心,我會好好地做人,我的機會比我母親好。”
  “一切很快會過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說,“我想母親一定是倦了,從甲男身邊飄到乙男身邊,從一份工作又飄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沒有進過集中營,走警報逃難,或者沒有吃過這種苦,但是她一樣有資格疲倦,她一樣有資格自殺。”
  家明說:“你睡一會兒,快睡一兒。飛機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說。
  飛機到了。宋家明早通知鹹密頓接我們。鹹密頓一邊流淚一邊訴說。那麽大的一個男人,崩潰得像小孩子一樣,由此可知母親這次給他的打擊有多麽大。
  車子駛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與宋家明還是去了。澳洲那種無邊無涯沙漠似的單調。其實沙漠是瑰麗的,但是人們慣性地把沙漠與枯燥連貫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這麽多。
  我木著一張臉,宋家明卻在車上盹著了。
  我們到達鹹密頓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樣很現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間房間,車房裏尚有兩部車子。
  “她的房間呢?”我淡淡地問。
  我看到老媽的房間,很漂亮,像雜誌上翻到的摩登家庭,牆紙窗簾與床墊是一整套的。梳妝台上放著各式化妝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茲”的“夜間飛行”香水。她的生活應當不錯。
  拉開衣櫥,衣服也一整櫃。老媽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應是現在。
  我不明白母親,我從沒有嚐試過,很困難的———個人要了解另一個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隻問一個問題——
  “你替薑詠麗買過人壽保險?”我問得很可笑的。
  鹹密頓叫嚷著:“警方問完你又來問,我告訴你,沒有,一個子兒也沒有買!我不是那種人,我愛詠麗。”他掩著臉嗚嗚地哭。
  我並沒有被感動,若幹年前我會,現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於演戲,他們演戲,我觀劇。觀眾有時候也很投入劇情,但隻限於此。
  我們在一間汽車旅館內休息。宋家明著我服安眠藥睡覺,他與勖存姿聯絡。
  我還是做夢了。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裏跌出來。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遞給我丈夫看。我丈夫是一個年輕人,愛我敬我,飯後傭人收拾掉碗筷,我們一起看電視。
  在四五點鍾的時候我驚醒,宋家明坐在我床邊。
  他也像勖存姿,黑暗裏坐在那裏看似睡覺。
  “你一額是汗。”他說。
  “天氣很熱。”我撐起身子,“南半球的天氣。”
  “你做了惡夢?”
  “夢是夢,惡夢跟美夢有什麽分別?”我虛弱地問。
  “你為什麽不哭?”他問。
  “哭有什麽幫助?”
  “你應該哭的。”
  “應該?誰說的?”
  “人們通常在這種時候哭。”
  “那麽我也可以跟人們說,一個女孩子應當有溫暖的家庭,好了吧?”我歎口氣。
  “鹹密頓看上去像個好人——”
  “家明,”我改變話題,“有沒有女人告訴你,你漂亮得很?”
  他微笑,點點頭。
  “很多女人?”我也微笑。
  家明沒回答,真是高尚的品行,很多男人會來不及地告訴朋友,他有過多少女人。同樣地,低級的女人也會到處喋喋,強迫別人知道她的麵首若幹。
  他握起我的手吻一下。“你熟睡的時候,我喜歡你多點兒。”
  勖存姿說過這話。
  我問:“因為我沒有那麽精明?因為我合上眼睛之後,看上去比較單純?”
  “你什麽都猜到?”他詫異。
  “不,有人在你之前如此說過而已。”我說。
  他歎口氣:“勖存姿。”
  “是。”我說道,“你也一樣,什麽都猜得到。”
  他吻我的臉。
  我說:“天還沒有亮,你陪我睡一會兒。”我讓開一邊身子。“來。”我拍拍床褥。
  他躺在我身邊。“這很危險的。”
  “不會。”我說,“我很快會睡熟。”
  我真的拖著宋家明再熟睡一覺。聽著他的心跳,我有一種安寧。我從來沒有在男人身邊睡到天亮。沒有。我與男人們從來沒有地老天荒過。
  但是我與宋家明睡到天亮。
  他說:“我一直沒有睡熟,心是醒的,怕得要死,我不大會控製自己。”
  “聰慧知道會怎麽樣?”我笑著起床。
  “怎麽樣?我也不知道。”他微笑。
  “我們今天問鹹密頓取回骨灰。”他說。
  “為什麽?”
  “帶回到她的出生地去。”宋家明說。
  “我母親的出生地在上海。”我說道,“她是上海人。”
  “香港也還比澳洲近上海。”
  “真有這麽重要?”我漠然問。
  “她是你的母親。”宋家明說。
  男人們就是這樣,唯一聽話的時間是在枕頭上的。
  男人睡在女人身邊的時候,要他長就長,要他短就短。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個人,他有主張,他要開始命令我。
  鹹密頓不肯把骨灰還我——
  “她是澳洲人。她嫁了我。她是我的妻子。”
  即使請律師來,我也不見得會贏這場官司。
  我沉默地說,“帶我去看看現場。”
  他開車把我們送到現場那座大廈,是一間百貨公司。
  我站在街上向上看,隻覺得藍天白雲,很愉快很爽朗。
  “我要上頂樓看看。”我說。
  宋家明攔住我,我輕輕推開他。
  鹹密頓與我們一行三人乘電梯到頂樓,但是大廈頂層已經封鎖掉。我請宋家明跟經理說話,交涉良久,經理派人來開了門,連同兩位便衣警探一起,我們到達頂樓。二十七層高的房子。
  看下去樓下的車輛與行人像蟲蟻一般,蠕蠕而動。跳下去一定是死的。老媽那一刹間的勇氣到底從何而來?我不能夠明白。
  我站了很久,也不能說是恁吊,也並沒有哭。兩個便衣的臉上卻露出惻然的神色。誰說現在的世人沒有人情味?人們看到比他們更為不幸的人,自然是同情的——鋤強扶弱嘛。
  然後我向宋家明道謝:“你讓他們開門,一定費了番唇舌吧?”
  他隻微微點點,不答。
  我們與鹹密頓道別。
  鹹密頓苦澀地問我:“為什麽?”
  “我不知道。”我說,“問上帝。”
  “再見。”宋家明與我輪流與他握手。
  家明問:“你當真不要帶任何一樣紀念品回去?”
  我抬高頭想很久。“不要。”我說。
  我們就這麽離開澳洲回倫敦。
  在飛機場出現的是勖存姿本人。我們隻離開四天,我坐在他的丹姆拉裏麵,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不肯動。
  “你怎麽了?”勖低聲問。
  “我疲倦得很,要在你身上吸回點精力。”
  “日月精華?我還有什麽日月精華?你應當選個精壯少年。”他笑道,“有沒有引誘我的女婿?”
  我很高興他問了出來。我老實說:“沒有。我還不敢。”
  “別想太多。”他說,“凡事想多了是不行的。”
  我還是在想。
  那麽高的樓頂,在異鄉,離她出生的地方一萬多裏,她在那裏自殺,上帝,為什麽?
  我想到幼時,她自公司拾回縛禮物的緞帶,如果縐了,用搪瓷嗽口杯盛了開水熨平——我們連熨鬥都買不起。
  我想到幼時開派對,把她的耳環當胸針用,居然贏得無限豔羨眼光。
  我想到死活好歹她拖拉著我長大,並沒有離開過我。
  我想到父親過年如何上門來借錢,她如何一個大耳刮把父親打出去——是我替父親拾起帽子交在他手中。
  我想到如何她在公眾假期冒風雨去當班,為了爭取一點點額外的金錢,以便能夠買隻洋娃娃給我。
  我想到上英文中學的開銷,她在親友之間討舊書本省錢……我們之間的苦苦掙紮。
  所以我在十三歲上頭學會叫男生付賬,他們願意,因為我長得漂亮,而且我懂得討好他們。
  我的老媽,她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甚至沒有與我聯絡一下,也沒有一封書信,或者她以為我會明白,可惜我並不。
  回憶是片斷的,沒有太多的感情,我們太狼狽,沒有奢侈的時間來培養感情,久而久之,她不是不後悔當初沒有把子宮中的這一組細胞刮幹淨流產。我成為她的負累。她帶回來的男友都眼睛盯在我初育的身上,到最後我到英國去了,她也老了。
  我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然而她平白浪費了她的美麗,沒有人愛她。
  我母親前夫連打最後一次長途電話詢問她的死訊都不肯付錢。
  而鹹密頓,他做了些什麽,他自身明白。我沒有能力追究,我也不想追究,從現在開始,在這世界上,我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隻淨剩我自己一人。
  我打一個冷顫。
  一個人。
  我昏昏沉沉地靠著勖存姿,我努力地跟自己說:我要忘掉薑詠麗這三個字。
  回到劍橋我病了。
  醫生的診斷是傷風感冒發燒,額角燒得發燙,我知道這是一種發泄。如果我不能哭,我就病。我想不出應哭的理由,但是我有病的自由。
  醫生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勖存姿回蘇黎世。他的鮮花日日一柬束堆在我房中,朦朧間我也看不清楚,醫生吩咐把花全部拿出去,花香對病人並沒有幫助。
  我一直覺得口渴,時常看見家明。
  我問:“聰慧呢?”不知為什麽要問起聰慧。
  “她一個在這裏悶,回香港去了。改遺囑那天來倫敦。”
  “遺囑?”我急間,“誰的遺囑?”
  “勖先生要改遺囑——我們之間已經提過的。”家明說。
  “不,勖先生為什麽要改遺囑?”我慌忙地說,“他又不會死,他不會死。”我掙紮著要起床,“我跟他去說。”
  家明與護士把我按在床上,我號陶大哭起來,隻是要起身去找勖存姿。
  護士道:“好了,她終於哭了,對她有好處。”
  我哭了很久很久才睡熟的。做夢又見了許多信,一疊疊地自信箱中跌出來。那些說愛我的男孩子,他們真的全寫信來了……
  然後我覺得有人吻我,在唇上在麵頰上在耳根,我睜開眼睛,不是勖存姿,年輕男人的體嗅,撫摸他的頭發,卻是家明。
  “我是誰?”家明問,“想清楚再說,別叫錯名字。”他把臉埋在我枕頭邊。
  “家明。”我沒帶一絲驚異。
  “是我。”他說。
  “家明,你怎麽了?”我問,“你怎麽?”
  “沒什麽。”他把頭枕在我胸前。
  我說:“你不必同情我或是可憐我,我很好,我什麽事也沒有,真的,家明,你不必為我的身世憐惜我。”
  他仿佛沒聽到我的話,他輕輕地說:“或者我們可以一齊逃離勖家,你願意嘛?”
  我的心沉下去。他是認真的。
  在病中我都醒了一半。每個女人都喜歡有男人為她犧牲,但這太偉大了。我們一起逃走……到一處地方建立小家庭,勖存姿並不會派人來暗殺我們,不,勖存姿不會。但宋家明能愛我多久,我又能愛他多久?
  我是否得每天煮飯?是否得出外做工?是否得退學?是否要聽他重複自老板處得回來的嚕蘇氣?是否得為他養育兒女?
  他與勖聰慧是天作之合,但聰慧的快樂不是我的快樂。
  “家明,謝謝你,但是我不想逃走,他從來沒有關禁過我,我怎麽逃走呢?”我輕輕地說。
  “他終於找到了他要的女人。”宋家明歎息。“你對他那麽忠心。”
  “不不,家明,我對他忠心,是因為我尚沒有找到比他更好的人。”我輕輕地說。
  “吻我一下。”
  我吻他的臉。“謝謝你,家明,謝謝你,我永遠不會告訴別人,你放心。”
  “如果我擔心這個,我不會把話說出來。”他沮喪地。
  “家明——”
  “別說話,別說話——”
  他留在我床邊直到天亮。我出賣了勖存姿一整家人。好在是人家出賣我,我也出賣別人。罪人們出賣罪人,沒有犯罪的感覺。
  勖存姿從赫爾辛基回倫敦來見他的親人,開“遺囑大會。”
  我沒有參加。我身體已經複元,我去上學了。放學已是近六點。他們在夏惠吃飯,我也沒有去,我在家吃三文治與熱牛奶,眼睛看著電視。
  勖存姿在我身後出現,他說:“你上哪兒去了?”
  “上學。”我說。
  “為什麽不來聽聽你名下現在有多少財產?”他問。
  “沒有興趣。我已經夠錢用了。”我答。
  “他們很失望,他們以為你急於想知道。”勖存姿說。
  我笑笑:“我有多少錢,關他們什麽事,或許你私底下已給了我整個王國——他們又怎麽知道?唯一知道一切的隻是全能的勖存姿先生。”
  他坐下來。辛普森遞上白蘭地。我過去吻他的臉,談了一會兒,他走了。
  他走之後沒多久,聰慧與家明雙雙來見我,我們一起喝咖啡。
  聰慧勝利地說:“爹爹什麽也沒分給你。”
  我冷淡地說:“IDON'TGIVEADAMN。”
  “真的?”聰慧嘲弄地問。
  “當然真的。”
  聰慧看我的表情不像假裝,又詫異起來。聰慧永遠不能下定決心恨一個人,她的字典裏沒有“恨”字,她恨我,恨一陣子也就忘了,下意識她知道我是她認可的敵人,她應當刻薄我欺侮我,但是她做得不成功,她時常忘記她的任務。她是這麽的可愛。
  我看看家明。他的眼光並沒有落在我的臉上。他有心事,看上去非常不自然。
  我說:“我正在設法獵取勖存姿先生本人。如果我獲得他,我自然得到一切。如果我得不到他,那些屑屑碎碎的東西,我不稀罕。”
  宋家明抬起頭來。“像蘇格蘭著名的麥都考堡——也算是瑣碎的一部分?”
  我抬起頭來,不是不興奮的。
  “是的,殿下。勖先生還替你置了一艘全雷達控製的遊艇,長一百三十六呎,殿下可以出北海邀遊。”
  家明聲音之中的嫉妒是不可抑壓的明顯。
  聰慧睜大眼睛。“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爸爸會這麽做。”
  家明說:“我把屋契帶了來,你可以簽名。”他把文件擱在書桌上。
  我問道:“那艘遊艇,它能發射地對空飛彈嗎?”
  宋家明額角上出現青筋,“我希望你的態度稍微嚴肅點。”
  “宋先生,”我說,“我不知道你竟對我這麽不耐煩,可是你不會對勖先生說出你對我的不滿吧?你隻不過是勖先生的職員。”
  聰慧漲紅了臉。“他是我的丈夫。”她搶著說。
  “未婚夫。”我更正,“我還沒看見你穿上過婚紗,OK,請把圖則取出來我看一看。”
  我微笑。是的,母狗,宋家明一定這麽罵我。他們從上至下的人都可以這樣罵我,我可不關心。使我驚異的是這些日子來,勖存姿不停地添增我的財產,在感情上他卻固執地不肯服輸。我不明白他。
  聰慧暴怒地說:“我不相信爸爸會做這種糊塗事!我真不相信。”她握緊了拳頭,大力擂著桌子。
  我抬起頭問:“你知道你爸爸有多少?”
  她一怔,答不出話來。
  我說:“你們都覺得他應該早把遺產分出來,免得將來付天文數字的遺產稅。但是你們也不知道他的財產到底有多少。或者他給我的,隻不過是桌子上掃下來的麵包屑,你們何必看不入眼?即使是狗,難道也不配得到這種待遇嗎?況且你們又不知道我為他的犧牲有多少?”
  我說這番話的時候,不是不悲哀的。
  聰慧說:“你得到的比我們多。”
  “你們是他的子女,他是你們的父親,你不能如此計算,”我說,“我隻是他的——”
  我坐下來,在屋契上簽了一個名字。
  家明又說:“倫敦蘇連士拍賣行一批古董鍾在下月十二日舉行拍賣,勖先生覺得頗值一看,他說你或者會有興趣。”
  “哪一種鍾?”我問。
  “目錄在這裏。”他取出一本小冊子放在我麵前。“其中一座是為教皇保祿一世特製的,威尼斯工匠十六世紀的傑作。每次鍾點敲響,十二門徒會逐一依音樂節拍向那穌點頭示意。”
  “多麽可愛。”我微笑,“十二號我一定到蘇連士去。”
  “勖先生還說,如果你在那裏見到加洛蓮·肯尼迪,就不要繼續舉手抬價,這種鍾是很多的。”
  “為什麽?我們難道不比她更有錢?我不信。”我微笑。
  聰慧驚歎,“家明你發覺沒有?我們不過是普通人的生活,她簡直是個公主呢。”
  “是的。”宋家明答,“你現在才發覺?”他嘲諷地說。
  “我們快點走吧。”聰慧說,“我要去見爸爸。”
  “為什麽?”宋家明抬起頭來,問道。
  “他老了,”聰慧憤怒地說,“他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錢是他的,勢是他的,聰慧,我勸你三思而後行。”
  “你跟不跟我走?”聰慧問,“我現在要離開這裏了!我惡心。”
  “你在車子裏等我五分鍾,我馬上來,我還有點事要交代。”
  聰慧頭也不回地離開。
  宋家明低聲問:“跟我走。”
  “我不會那麽做,你知道我不會那麽做,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好,你離不了聰慧,你自己也知道。”
  “我願意為你犧牲。”他急促地說。
  我伸一個懶腰。“我最怕別人為我犧牲,凡是用到這種字眼的人,事後都要後悔的,將來天天有一個人向我提著當年如何為我犧牲,我受不了。”
  “你不怕勖存姿知道?”他賭氣地問。
  “勖存姿?”我詫異,“你以為他還不知道?”我學著宋家明的語氣,“那麽我對你的估計未免太高了,他今早才來警告過我。”
  家明的麵孔轉為灰白色,他怕勖存姿,我倒並不為這一點看不起他。誰不怕勖存姿?我也怕。怕他多心,怕他有勢。最主要的是,我們這些人全想在他身上撈一筆便宜,最怕是撈不到。
  “你還是快些走吧。”我說,“謝謝你,家明,像你這種脾氣的人,能夠提出這種要求,實在是很給我麵子,謝謝你。”
  他一聲不響地拉開大門離開。
  我聽到聰慧的跑車引擎咆吼聲。
  我從沒覺得這麽寂寞。每個人都離我而去。坐在這麽小的一間房子裏已經覺得寒冷徹骨,搬到蘇格蘭的堡壘去?爐火再好,沒有人相伴,也是枉然。
  我覺得困頓,我鎖上門,懸起電話。
  窗外落雪,雪融化變水,漸漸變成下雨,室內我模模糊糊地睡著,看見母親向我招手。朦朧間我不是不知道她已經死了,但是卻沒有怕,天下原無女兒怕母親的道理。
  我恍惚間起了床,走向母親。
  我說:“老媽,你怎麽了?冷嗎?”她給我她冷的感覺,“披我的衣服。”
  “你坐下來,小寶,你坐下。”她示意,“你最近怎麽樣?”她的臉很清晰,比起以前反而年輕了。
  “還好。”我說,“你呢?”
  “還不是一樣。”
  我有一千個一萬個問題想問,但問不出口。
  “你需要什麽?老媽,我可以替你辦。”我說道。
  “什麽也不要。我隻來看看你,小寶。”
  “我不怕,老媽,你有空盡管來。”我說。
  “我可以握你的手?”她問。
  “當然。”我把手伸出去。
  她握著我的手,手倒不是傳說中冰冷的。但是她就在我麵前渺渺地消失。
  我大聲叫:“媽媽!媽媽。”
  我睜開眼睛,我魘著了。
  辛普森聽到我的聲音,輕輕敲門:“薑小姐,薑小姐?”
  我高聲問:“什麽時候了?”
  “十一點。”辛普森詫異地答,“你沒看鍾?”我隨手拉開窗簾。“晚上?”
  “不,是早上。”可不是天正亮著。
  “我的天。”我說,“上課要遲到了。”
  “薑小姐,你有客人。”
  “如果是勖聰慧或是宋家明,說我沒有空再跟他們說話,我累死了。”
  “是勖家的人,他是勖聰恕少爺。”
  我放下牙刷,一嘴牙膏泡沫,跑去拉開門。“誰?”我的驚訝難以形容,一個精神病患者自療養院逃到這裏來,這罪名我擔當不起。
  “勖少爺。”辛普森說。
  “老天,”我馬上用毛巾抹掉牙膏,披上晨樓。“他看上可好?”我問。
  “很好,疲倦一點兒,”辛普森陪笑,“任何人經過那麽長的飛行時間都會疲倦。
  “聰恕?”我走進會客室。
  他坐在那裏,聽我的聲音,轉過頭來。他看上去氣色很好,一點兒不像病人,衣著也整齊。身邊放著一整套“埃天恩愛格納”的紫紅鹿皮行李箱子。
  我拍著他的肩膀,“你是路過?”我問。
  (祝英台問梁山伯:“賢兄是路過,抑或特地到此?”)
  “不,”聰恕答,“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自香港來?”我結巴地問。
  “當然。”他詫異,“我在信中不是通知你了?該死,你還沒收到信?”
  “是的。”我拉著他緩緩坐下,“我還沒收到信。”我打量著他秀氣的臉,“你這次離開香港,家裏人知道嗎?”
  “我為什麽要他們知道?”他不以為然,“我又不是小孩子。聰慧來去自若,她幾時通知過家裏?”
  “但你不同,”我說,“你有病,你身子不好。”
  “誰說我有病?”聰恕說,“我隻是不想回家見到他們那些人。”
  “聰恕,家明與聰慧都在倫敦,你要不要跟他們聯絡一下?”我問。
  “不要。”他說,“我隻來看你。”
  “但他們是你的家人——”
  “小寶。”他不耐煩起來,“你幾時也變成這種腔調的?我簡直不相信。”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得換衣服上課去了
  “小寶,陪我一天。”
  “不行,聰恕,我讀書跟你們讀書不一樣。我是很緊張的,失陪。你休息也好,看看書也好,我三點放學。你有什麽事,盡管吩咐這裏的下人。”
  我上樓去換衣服。
  “小寶。”他在樓下懊惱地叫道:“我趕了一萬裏路來看你的——”
  “一萬裏路對你們來說算是什麽?”我叫回去,“你們家的人搭飛機如同搭電車。”換好衣服開車到學校。第一件事便是設法找宋家明。宋家明並不在李琴公園的家中,聰慧也不在,幾經輾轉,總算與家明聯絡上。
  我說:“宋先生,你馬上跟勖先生聯絡,說聰恕在我家中。我不能擔這個風險。”
  家明吸進一口氣——“你,你在哪裏?”
  “我在學校,你最好請勖先生馬上趕來。勖先生此刻可在英國?”
  “在,我馬上通知他。”
  “好的,我三點鍾才放學,希望我回家的時候你們已經離開。”我說,“那個地方是我住的,我不希望勖氏家族諸人把我的住宅當花園,有空來逛進逛出。”
  “薑小姐,這番話對我說有什麽用?”他語氣中帶恨意,“我隻不過是勖家一個職員。”
  我一怔,隨即笑起來,“不錯,宋先生,我一時忘了,對不起。”我掛了電話。
  上課的時候天一直下雨。
  我想我這次是做對了。勖存姿心中是有這個兒子的。兒子不比女婿,我不能碰勖聰恕。
  下課後我並沒有離開課室。小小的課堂裏有很多的人氣煙味,我把窗子開一條縫,外邊清新的空氣如幻景般偷進來,我貪婪地吸起一口氣,想到昨日的夢,我死去的母親來探我。
  教授問我:“你這一陣子仿佛心情不大好,有什麽事情沒有?”他的聲音溫和。
  “沒有。”我抬起頭,“除非你指我母親去世的那件事。”
  “你心中是否為這件事不愉快?”他問。
  “不,並不。”
  “那麽是什麽?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成績又這麽好,看樣子家境極佳,到底是為了什麽?請你告訴我。”
  “先生,看事情不能看表麵,每個人都有困難與煩惱,中國人有句成語,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微笑,“但你是這麽年輕的一個女孩子。”
  “不,先生,我不再年輕。”我坐下來。
  “看你的頭發,那種顏色……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教授說,“你不應該有任何煩惱。”
  “我真的沒有煩惱。”我低下頭,“我隻是在想,在什麽地方可以找到很多的愛。”
  “我們難道都不愛你嗎?”教授問。
  “但不是這種愛,是男女之間的愛……”
  “你終於會遇見他的,你理想的愛人,你終於會遇見他的。”教授說。
  “你很樂觀,先生,我倒不敢這麽自信。”我低下頭。
  遠處的教堂敲起鍾聲,連綿不絕地,聽在心中惻然。紅白兩事都響起鍾聲。喜與悲原本隻有一線之隔。
  我抬起頭。“謝謝你,我得走了。”
  “年輕的女孩,但願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麽。”他陪我離開課室。
  沒有人知道另外一個人的心中想什麽。謝謝老天我們不知道,幸虧不知道。
  我開車回家,天上忽然輾出陽光,金光萬道,射在車子的前窗上,結著的冰花變成鑽石一般閃亮。我冷靜地駛車回家。
  家裏誰都在。勖存姿、勖聰恕、宋家明。
  我以為我已經說清楚,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全部撤退,可是四個小時了,他們還是坐在那裏。
  “辛普森太太。”我提高聲音。
  沒有人應。
  女傭匆匆出來替我脫大衣。我問:“辛普森太太到什麽地方去了?”
  “她走掉了。”女傭低聲說。
  “為什麽?”我詫異地問。
  “勖少爺打她。”女傭低聲答。
  “噢!老天。”我說,“他憑什麽打我的管家?她走掉永不回來了嗎?”
  “明天再來,她剛才是哭著走的。”女傭低聲報告。
  “他們在裏麵做什麽?”我問,“吵架?”
  “我不知道,薑小姐,他們坐在裏麵四五個小時,也不說話,我聽不到什麽聲音。”
  “我的上帝。這像《呼嘯山莊》。”我說。
  勖存姿提高聲音:“是小寶嗎?為什麽不進來?我們都在等你。”
  “等我?”我反問,“為什麽要等我?”我走進去,“我有大把功課要做。這件事又與我無關。”
  “與你無關?”勖存姿抬抬濃眉。
  “當然!勖先生,說話請公平點。我從來不是一個糊塗人,這件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我頭上。”我說,“聰恕的信都在你手中,你在明裏,我們所有的人都在暗裏。他人一到我就通知你,我做錯什麽?”
  聰恕跳起來,“我——的信……”
  “你們好好地談,我要上樓去休息。”我說。
  “問題是,聰恕不肯離開這裏。”勖存姿說。
  我看宋家明一眼,他一聲不出。
  我冷笑一聲。“反正他把我管家打跑了,他愛住這裏。我讓他好了。”
  勖存姿聽到我這話,眼神中透過一陣喜悅。
  聰恕顫抖的聲音問我道:“你沒收到我那些信?”
  “從沒有。”我搖頭。
  “我收到的那些複信——”
  “不是我的作品。”我堅決地說,“聰恕,你為什麽不好好地站起來,是,用你的兩條尊腿站起來,走到戶外,是,打開大門,走出去,看看外麵的陽光與雨露。你是個男人了,你應該明白你不能得到一切!我不愛你,你可不可以離開這裏,使大家生活都安適一點兒?”
  聰恕忽然飲泣起來。
  我充滿同情地看著勖存姿。這樣有氣魄的男人,卻生下一個這樣懦弱的兒子。
  我轉身跟女傭說:“叫辛普森太大回來,告訴她我在這裏,誰也不能碰她。”我又說,“誰再跟我無端惹麻煩,我先揍誰,去把我的馬鞭取出來。”我火爆地掠衣袖。“我得上去做功課了,限諸位半小時內全部離開。”
  “小寶……”聰恕在後麵叫我,“我一定要跟你說話。”
  “聰恕,”我幾乎是懇求了,“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麽是我可以幫你的,我不愛你,我也不想見你。你這種不負責的行為,使你父母至為痛心,你難道看不出?”
  “如果你認識我的話,如果你給我一點時間……”他濕儒的手又摸上我的臉。
  我倒不是害怕,當著宋家明,當著他父親,我隻覺得無限地尷尬,我撥開他的手。
  他說:“小寶,你不能這樣遣走我……你不能夠——”
  勖存姿把手搭在聰恕的肩膀,聰恕厭惡地擺脫他父親的手。
  “聰恕,我陪你回香港。”
  “我不要回香港。”
  “你一定要回去。”
  “不要。”
  我不想再聽下去。我出門開車到附近的馬廄去看馬。
  天氣益發冷了。
  馬夫過來。“小姐,午安。”
  “我的‘藍寶石’如何了?”我問,“老添,你有沒有用心照料它?”
  “很好。我拉出來給你看。”老添答。
  “我跟你去。”我說。
  我跟在他身後到馬廄,藍寶石嘶叫一聲。
  “你今天不騎它?”老添問。
  我搖搖頭,“今天有功課。”
  “好馬,小姐,這是一匹好馬。”
  “阿柏露莎。”我點點頭。
  一個聲音說:“在英國極少見到阿伯露莎。”語氣很詫異。
  我轉頭,一個年輕男人騎著匹栗色馬,照《水符傳》中的形容應是“火炭般顏色,渾身不見一條雜毛”。好馬。赤免應該就是這般形狀。
  他有金色頭發,金色眉毛,口音不很準。如果不是德國人,便是北歐人。
  他下馬,伸出手,“馮艾森貝克。”
  我笑,“漢斯?若翰?胡夫謹?”
  “漢斯。”他也笑,“真不幸。德國男人像永遠隻有三個名字似的。”
  我拉出藍寶石,拍打它的背,喂它方糖。
  “你是中國人?”他問,“朝鮮?日本?”
  “我是清朝的公主,我父親是位親王。”我笑道。
  他聳聳肩,“我不懷疑,養得起一匹阿伯露莎——”
  “兩匹。另一匹在倫敦。”我說。
  他低聲吹一聲口哨。“你騎花式?”
  “不,”我搖搖頭,“我隻把阿伯露莎養肥壯了,殺來吃。”
  德國人微微變色。
  “對不起。”他很有風度,“我的問題很不上路?”
  “沒關係。”我說,“不,我並不騎花式,我隻是上馬騎幾個圈子,一個很壞的騎士,浪費了好馬,有時候覺得慚愧。”
  “你為什麽不學好騎術?”漢斯問。
  “為什麽要學好騎術?”我愕然,“所有的德國人都是完美主義者,衝一杯奶粉都得做得十全十美,我覺得每個人一生內隻要做一件事,就已經足夠。”
  “公主殿下,這可是中國人的哲學?”他笑問道。
  “不,是公主殿下私人的哲學。”我答。
  “那麽你一生之中做好過什麽?”他問。
  “我?”我說,“我是一個好學生。”我坦然說。
  “真的?”他問。
  “真的。”我說,“最好的學校,最好的學生。你也是劍橋的學生?”
  “不,”他搖頭,“我是劍橋的教授。”
  我揚揚眉毛,“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說,“物理係。”
  “劍橋的物理?”我笑,“劍橋的理科不靈光。”
  他笑笑:“婦人之見。”
  他驕傲,他年輕,他漂亮,我也笑一笑,決定不跟他鬥嘴。他不是丹尼斯阮,我沒有把握鬥贏薄嘴唇的德國物理學家。
  我坐在地下,看著藍寶石吃草。
  美麗的地方,美麗的天空。
  “你頭發上夾一朵白花,是什麽意思?”他坐在我身邊。
  “家母去世了,我戴孝。”
  “啊,對不起。”
  “沒關係。”我說,“我們遲遲早早總得走向那條路。”
  “但是你不像是個消極的人。”他說。
  我笑笑,“你住在宿舍?”
  “不,我在鄉下租了一間草屋。”
  “不請我去喝杯茶?”我問。
  “你很受歡迎。”他禮貌地說,“隻可惜我尚未得知芳名。”
  “你會念中文?我沒有英文名字。我姓薑,叫我薑。”我說。
  “你是公主?”漢斯問。
  “我當然是說笑,公主一生人中很難見到一個。”
  “見到了還得用三十張床墊與一粒豆來試一試。”他用了那著名的童話。
  “我們騎馬去。”我說,“原諒我的美國作風?穿牛仔褲騎馬。”
  馬夫替我置好鞍子,我上馬。
  “哪一邊?”我問。
  “跟著我。”他說。
  他不是“說”,他是在下命令。聽說德國男人都是這樣。
  我們騎得很慢,一路上風景如畫,春意盎然,這樣子的享受,也不枉一生。
  漢斯看看我的馬說道:“好馬。”
  我微笑,仿佛他請我喝茶,完全是為了這匹阿柏露莎。我不出聲,我們輕騎到他的家。
  那是間農舍,很精致的茅草頂,我下馬,取過毯子蓋好馬背。
  他請我進屋子,爐火融融,充滿煙絲香。我馬上知道他是吸煙鬥的。書架上滿滿是書。一邊置著若翰薩貝斯天恩巴哈的唱片,是F大調意大利協奏曲。
  他是個文靜的家夥。窗框上放著一小盤一小盤的植物,都長得蓬勃茂盛。可見他把它們照顧得極好。我轉頭,他已捧出啤酒與熱茶,嘴裏含著煙鬥。
  “請坐,”他說,“別客氣。”
  “你是貴族嗎?”我問道,“馮·艾森貝克。”
  他搖搖頭,“貴族麾下如果沒有武士堡壘,怎麽叫貴族?”
  我很想告訴他我擁有一座堡壘,但在我自己沒見到它之前,最好不提。
  “你脖子上那串項鏈——”
  “我爸爸送的項鏈。”我說。
  “很美。”漢斯說著在書架上抽出一本畫冊,打開翻到某一頁,是一位美婦人肖像,他指指“看到這串項鏈沒有?多麽相像,一定是仿製品。”
  我看仔細了,我說:“我不認為我這條是仿製品,這婦人是誰?”
  “杜白麗。”他微笑。
  我把項鏈除下來,把墜子翻過來給他看。“你瞧,我注意到這裏一直有兩個字母的一duB。”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煙鬥,取出放大鏡,看了看那幾個小字,又對著圖片研究半響。
  他瞪著我,睫毛金色閃閃。“你爸爸是什麽人?”
  “商人。”我說。
  “他必然比一個國王更富有。這條項鏈的表麵價值已非同小可,這十來顆未經琢磨的紅寶石與綠鑽石——”他吸進一口氣,“我的業餘嗜好是珠寶鑒定。”
  現在我才懂得勖存姿的美意。杜白麗與我一樣,是最受寵的情婦。
  我發一陣呆。
  然後我說:“我也很喜歡這條項鏈,小巧細致,也很可愛,你看,石頭都是小顆小顆,而且紅綠白三色襯得很美觀。”
  “小顆?”漢斯看我一眼,“墜鏈最低這一顆紅寶石,也怕有兩卡多。曆史價值是無可估計的。”
  我笑笑。也不會太貴。我想勖存姿不會過分。
  “我替你戴上。”他幫我係好項鏈。“神秘的東方人。說不定你父親在什麽地方還擁有一座堡壘。”
  是的。麥都考堡,但不是他的,是我的,現在是我的。
  我喝完了茶。
  我站起來,“謝謝你的茶,”我說,“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馬廄。”漢斯放下煙鬥。
  “好的。”我說。
  在回程中我說:“你那一間房子很舒服。”
  “每星期三下午我都在老添那裏騎馬,你有空的話,下星期三可以再見。”
  “一言為定。”我跟他握手。
  我開車回家,隻見勖存姿在喝白蘭地,辛普森已回來了。
  “啊辛普森太大。”居移體,養移氣,我變得她一般的虛偽。“真高興再見到你,沒有你,我簡直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薑小姐,你回來了真好。”她昂然進廚房去替我取茶。
  她這句話可以聽得出是由衷的。她臉上有某處還粘著一小塊紗布,至少我從沒有毆打她。
  我坐下來。“他們都走了?”
  “走了。”勖存姿歎口氣。
  如何走的,也不消細說,有勖聰恕這樣的兒子,也夠受的,我可以了解。
  我說:“你也別為他擔心,你也已經盡了力。”
  他說:“你才應該是我的孩子,喜寶,你的——”
  “巴辣。”我攤攤手,“我就是夠巴辣。”
  “不不,你的堅決,你的判斷、冷靜,定力,取舍——你才是我的孩子。”
  我微笑,“你待我也夠好的,並不會比父親待女兒差,你對我很好很好。”
  “是,物質。”勖存姿說。
  “也不止是物質,”我說,“情感上我還是倚靠你的。你為什麽不能愛我?”我問。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我在等你先愛我。”
  “不,”我回視他,固執地,“你先愛我。”
  他疊著手看牢我,說:“你先!你一定要先愛我。”
  我冷笑:“為什麽?有什麽道理我要那麽做?你為什麽不能先愛我?”
  他轉過身去。
  “哦。”我轉變話題,“謝謝你的項鏈,我不知道是杜白麗夫人的東西。”
  “現在是怎麽知道的?”他平靜地問。
  “有人告訴我。”
  “一個德國人?叫漢斯·馮艾森貝克?”他問。
  我的血凝住,真快。他知道得太快。
  忽然之間我的心中靈光一現。老添,那個馬夫。
  勖存姿冷冷地說:“如果你再去見他,別怪我無情,我會用槍打出他的腦漿!你會很快明白那並不是恐嚇。”他轉過頭來,“我還會親手做。”
  “我不相信。”我用同樣的語氣說,“你會為我殺人?你能逃得謀殺罪名?我不相信?”
  “薑小姐,”他低聲說,“你到現在,應該相信勖存姿還沒有碰到辦不成的事。”
  “你不能使我先愛你。”我斷然說,“你得先愛我!你可以半夜進來扼死我,但不能使我先愛你,我尊重你,誠服你,但是我不會先愛你。”我轉身走。
  “站住。”
  我轉過頭來。
  他震怒,額上青筋畢現。“我警告你,薑小姐,你在我麵前如此放肆,你會後悔。”
  我輕聲說:“勖先生,你不像令公子的——強迫別人對你奉獻愛情,我不怕,勖先生,我一點兒也不害怕。”
  他看著我很久很久。
  真可惜,在我們沒見麵的時候,反而這麽接近和平,見到他卻針鋒相對,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多麽想與他和平相處,但是他不給我機會,他要我學習其他婢妾,我無法忍受。
  他終於歎了一口氣說:“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強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這樣子的。我想現在你又打算離開了。”
  “並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還是得上課的。”我說。
  “我不會叫你為我請假。”他說,“我明白你這個人,你誓死要拿到這張文憑。”
  “不錯。”我說。
  “自卑感作祟。”他說。
  “是的,”我說,“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這類自卑感的兒女。”我在諷刺聰恕與聰慧,“恐怕隻除了你?”
  這一下打擊得他很厲害,他生氣了,他說:“你不得對我無禮。”
  “對不起。”我說。我真的抱歉,他還是我的老板,無論如何,他還是我的老板。
  “你上樓去吧,我們的對白繼續下去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我明白。”我上樓。
  我並不知道他在客廳坐到幾時,我一直佯裝不在乎,其實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好,輾轉反側,我希望他可以上樓來,又希望他可以離開,那麽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不必牽掛。
  但是他沒有,他在客廳坐了一夜,然後離去。
  他在考慮什麽我都知道,他在考慮是不是應該離開我。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
  星期三我到老添馬廄去,我跟老添說:“添,你的嘴已太大了。”
  老添極不好意思,他喃喃說:“勖先生給我的代價很高。”
  我搖搖頭,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老添又緩緩地說:“我警告過馮艾森貝克先生了。”
  “他說什麽?”我問。
  馮艾森貝克的聲音自我身後揚起,“我不怕。”他笑。
  我驚喜地轉身說:“漢斯。”
  “你好嗎,薑。”他取下煙鬥。
  “好,謝謝你。”我與他握手。
  煙絲噴香地傳入我的鼻孔。我深深呼吸一下,不知道為什麽,我極之樂意見到他,因為他是明朗的、純清的。正常的一個人,把我自那汙濁的環境內帶離一會兒,我喜歡他。
  “你的‘父親’叫勖存姿?”他問。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與他的‘女兒’騎騎馬,喝杯茶,總是可以吧?”漢斯似笑非笑。
  “當然可以,”我笑,“你不是那種人。”
  我們一起策騎兩個圈子,然後到他家,照樣的喝茶,這次他請我吃自製牛角麵包,還有蜜糖,我吃了很多,然後用耳機聽巴哈的音樂。
  我覺得非常鬆弛,加上一星期沒有睡好,半躺在安樂椅上,竟然憩著了。什麽夢也沒有,隻聞到木條在壁爐裏燃燒的香味,耐久有一聲“嘩卜”。
  漢斯把一條毯子蓋住我。我聽到藍寶石在窗外輕輕嘶叫踏蹄。
  醒來已是掌燈時分,漢斯在燈下翻閱筆記,放下煙鬥,給我一大杯熱可可,他不大說話,動作證明一切。
  忽然之間我想,假使他是中國人,能夠嫁給他未嚐不是美事。就這樣過一輩子,騎馬、種花,看書。
  宋家明呢?嫁給宋家明這樣的人逃到老遠的地方去,兩個人慢慢培養感情,養育兒女,日子久了,總能自頭偕老。想到這裏,捧著熱可可杯子,失神很久,但願這次勖存姿立定了心思拋棄我,或者我尚有從頭開始的希望。
  “你在想什麽?”漢斯問我。
  “你會娶我這樣的女子?”我冒失地問。
  “很難說。”他微笑,“我們兩人的文化背景相距太大,並不易克服,並且我也沒有想到婚姻問題。”
  我微笑,“那麽,你會不會留我吃晚飯?”
  “當然,我有比薩餅與蘋果批,還有冰淇淋。”漢斯說。
  “我決定留下來。”我掀開毯子站起來伸個懶腰。
  “你確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他說著上下打量我。
  “美麗?即使是美麗,也沒有靈魂。”我說,“我是浮士德。”
  “你‘父親’富甲一方,你應該有靈魂。”他咬著煙鬥沉思,“這年頭,連靈魂也可以買得到。”
  “少廢話,把蘋果批取出來。”我笑道。
  吃完晚飯漢斯送我回家。
  辛普森說:“勖先生說他要過一陣才回來。”
  “是嗎?”我漠不關心地問一句。
  整兩個月,我隻與漢斯一人見麵,與他談論功課,與他騎馬。春天快到了,樹枝抽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這種不見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課在支持我。現在還有漢斯,我們的感情是基於一種明朗投機的朋友默契。
  兩個月見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靜。
  我也問漢斯:“你們在研究些什麽?”
  “我們懷疑原子內除了質子與分子,尚有第三個成分。”
  我笑,“我聽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隻知道無端端不可以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懷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煙鬥,“沒有法子可以看見,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擊才能證明它的存在。”
  “撞擊——?越說越玄了,留意聽:還是提出你那寶貴的證據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譬如說有間酒吧。”
  “是。我在聽,一間酒吧。”
  他橫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隻有一個入口出口。”他說下去。
  “是,一個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聽著,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你說,我們是否要懷疑酒吧某處尚有一個出口,至少有個廁所。”
  我瞪著眼睛,張大嘴,半晌我說:“我不相信!政府出這麽多錢,為了使你們找一間不存在的廁所?”
  “不是廁所,是原子中第三個分子。”
  “是你說廁所的。”我笑。
  他著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地說,並不。”我搖頭。
  “上帝。”漢斯說。
  “OK,你們在設法發現原子內第三個成分,一切物理學皆不屬‘發明’類,似是‘發現’類,像富蘭克林,他發現了電,因為電是恒久存在的。人們一直用煤油燈,是因為人們沒‘發現’電,是不是?電燈泡是一項發明,但不是電,對不對?”
  “老天,你終於明白了。”他以手覆額。
  “我念小學三年級時已明白了。”我說,“老天。”
  “你不覺得興奮?”他問。
  “這有什麽好興奮的?”我瞠目問。
  “嗬,難道還是法律科值得興奮?”
  “當然。”
  “放屁。”他說,“把前人判決過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誦,然後上堂,裝模作樣地吹一番牛……這好算興奮?”
  “你又不懂法律!別批評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氣。
  “嘿。”他又咬起煙鬥。
  “愚蠢的物理學家。”我說。
  他笑了,“你還是個美麗的女孩子。”
  “但欠缺腦袋,是不是?”我指指頭。
  “不,而且有腦袋。”他搖搖頭。
  “你如何得知?難道你還是腦科專家?”我反問。
  他笑,“吃你的蘋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極。”我問道,“哪裏買的?”
  “買?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馮艾森貝克’牌?”我詫異,“真瞧不出來。”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時日未發現呢。”他說。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這裏吃得快變胖子。”
  “我或者會向你求婚。”漢斯笑道,“如果你——”
  “大買賣。”我笑,“誰稀罕。”
  漢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藍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間我從他的表情聯想到電影中看過的蓋世太保。我很不悅,摔開他的手,“不談這個了,我又不是猶太人,不必如此對我。”
  他鬆開手,驚異地說:“你是我所遇見的人之中,情緒最不平穩的一個,或者你應該去看精神科醫生。”
  我用國語罵:“你才神經病。”
  “那是什麽?”他問。
  我已經上了馬。
  遠處傳來號角聲,獵狐季節又開始了,這是凱旋的奏樂。
  “下星期三?”他問,“再來吵架?”
  我自馬上俯首吻他的額角。馬兒兜一個圈子,我又騎回去,再吻他的臉。他長長的金睫毛閃爍地接觸到我的臉頰,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騎馬走了。
  星期三我失約,因為勖存姿又來了。
  他這個人如鬼魅一般,隨時出現,隨時消失,凡事都會習慣,但對住一個這樣的男人,實在很困難。他令我神經無限地緊張,渾身繃緊。
  (這口飯不好吃,不過他給的條件令人無法拒絕。)
  我陪他吃完晚飯,始終沒有機會與漢斯聯絡,無端失約不是我的習慣,而且我的心裏很煩躁,有種被監禁的感覺,籠裏的鳥,我想:金絲雀。
  勖存姿說:“明天聰慧與家明也來。我打算在春季替他們成婚。”
  “好極了。”
  “你心不在焉,為了什麽?”
  我坦白地說:“勖先生,我約了個人,已經遲到幾小時,你能否讓我出去一下,半小時就回來?”
  他顯得很驚訝。“奇怪,我幾時不讓你出去過?你太誤會我,我什麽時候幹涉過你的自由?”
  我也不跟他辯這個違心論,我說道:“半小時。”
  但是到門口找不到我的讚臣希利。
  我倒不會懷疑勖存姿會收起我的車子。但是這麽一部車子,到什麽地方去了?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辛普森太太含笑走出來,她說:“勖先生說你的新車子在車房裏,這是車匙。”
  “新車?”我走到車房。
  一部摩根跑車,而且是白色的。我一生中沒見過比它更漂亮的汽車。我的心軟下來。
  我再回到屋子,我對他說:“謝謝你。”
  “坐下來。”他和藹地說。
  我猶疑著。
  “你還是要走?”他間。
  “隻是半小時。”我自覺理虧。
  “好的,隨便你,我管不著你。”他的聲音很平和。
  “回來我們吃夜宵。”我說著吻一吻他的手。
  “速去速回。”他說
  我回到車房去開動那部摩根——這麽美麗的車子!我想了一生一世的車子。我想足一生一世的一切,如今都垂手可得。勖存姿是一個皇帝,我是他的寵妃……我冷靜下來。或者我應該告訴漢斯·馮艾森貝克,我不能再與他見麵。我的“爸爸”回來了。
  車子到達漢斯門口,他靠在門口,他靠在門前吸煙鬥,靜靜地看著我。我停下車。
  “美麗的車子。”他說。
  “對不起,漢斯,我——”
  他敲敲煙鬥,打斷我的話,“我明白,你的糖心爹爹回來了,所以失約。”
  “對不起。”我歎口氣“我以後再也不方便見你了。”
  “為什麽?因為如老添所說,他的勢力很大?”漢斯很鎮靜,他的眼睛如藍寶石般的閃爍。
  “老添說得對。”
  “你害怕嗎?”他問。
  我點點頭。
  “那麽你為什麽還要來見我?”他問。
  我不響。為什麽?
  “是不是勖先生除了物質什麽也不能給你?”
  “那倒也不是。”
  “那麽是為什麽?不見得單為了失約而來致歉吧?你並沒有進我屋子來的意思,由此可知他在等你。要不留下來,要不馬上回去,別猶疑不決。”
  但是我想與他相處。我下車,關上車門。
  他把煙鬥放進口袋,他輕輕地抱著我。“你還是個年輕的女人。這個老頭一隻腳已進了棺材,他要把你也帶著去。你或許可以得到整個世界,但是賠上自己的生命,又有什麽益處呢?”
  我走進他的屋子內,忽然覺得舒暢自由,這裏是我唯一不吃安眠藥也睡得著的地方。
  我轉頭說:“我做一個蘇芙喱給你吃。”
  “你會得做蘇芙喱?”他驚異。
  我微笑地點點頭,“最好的。瞧我的手勢。”
  但是勖存姿的陰影無時不籠罩在我心頭。漢斯給我的笑臉敵得過勖存姿?
  “你有沒有想過要離開他?”漢斯問。
  “如何離開他?他什麽都給我,”我絕望地說,“待我如公主。”
  “但他是一條魔龍。”漢斯說道。
  “你會不會客串一次白色武士?”我問。
  “蘇芙喱做得好極了。”他顧左右而言它。
  “謝謝。”
  “問題是公主是否願意脫離那條龍。”他凝視我。
  “我也不知道。”我雙手掩住臉。
  “你很害怕。”他說。
  “是的,我不否認我害怕。”我歎口氣。
  “你擁有最美麗的馬,最美麗的車,最美麗的房子,最美麗的項鏈,但你不快樂。為什麽?”
  “他恐嚇我,他威逼我,他在心理上給我至大的恐懼。”
  “是否你太倚賴他?”
  “不。我不能夠愛一個老頭。他不過是一個老頭。他也不能愛我,我隻不過是他用錢買回來的婊子。”
  “那麽離開他。”漢斯說,“你的生命還很長。”
  “讓我考慮。”我說。
  “我給你一個星期。”
  他送我出門口,我開動摩根回家。
  辛普森告訴我,勖存姿已經先睡了,明天一早,他希望我們可以出發去獵狐。宋家明也會一起參加。
  我問辛普森:“我一定得去嗎?”我很疲倦。
  辛普森輕聲說:“薑小姐,有些女孩一天坐在辦公室裏打八小時的字,而你隻不過偶然陪他去獵狐。喜歡或不喜歡,你就去一次吧。”
  我不由自主地擁抱住辛普森,把頭枕在她的肩膀上,仿佛自她那裏得到至大的安慰。人是感情的動物,畢竟我與她相處到如今,從春到秋,從秋到夏,已經一個多年頭了。
  我很快入睡。答應漢斯我會考慮,倒並不是虛言。我的確要好好地想一想。我的一輩子……
  清晨我是最遲下樓的一個。辛普森把我的頭發套入發網,我手拿著帽子與馬鞭。
  宋家明已準備好了。
  他說:“勖先生在馬廄等我們。”
  我沒有言語。隨著他出發。
  持槍的隻有勖存姿與宋家明。天才蒙亮,我架上黃色的雷朋霧鏡,天氣很冷。我有種穿不足衣服的感覺,雖然披風一半搭在馬背上,並沒有把它拉緊一點。我心中慌亂,身體疲乏。
  我盡在泥水地踏去,靴子上濺滿泥漿。宋家明喃喃咒罵:“這種鬼天氣,出來打獵。”我不出聲。
  老添身後跟著十多二十隻獵犬,我不明白為什麽咱們不可以在春光明媚的下午獵犬,讓那隻狐狸死得舒服點。
  不過,如果皇帝說要在早上六點半出發,我們得聽他的。
  藍寶石的鼻子呼嚕呼嚕響。
  老添問:“老爺,我們什麽時候放出狐狸?”
  勖存姿冷冷他說:“等我的命令,老添,耐心一點兒。”
  就在這時候,在對麵迎我們而來,是一匹栗色馬,我呆半晌,還沒有想到是怎麽一回事,勖存姿已經轉過頭來說:“喜寶,你應該跟我們正式介紹一下。”
  是漢斯·馮艾森貝克。
  我的血凝住。我說:“快回頭,漢斯,快。”
  “為什麽?”漢斯把他的馬趨前一步,薄嘴唇牽動一下,“因為今晨我不該向國王陛下挑戰嗎?”
  宋家明低低地罵:“死到臨頭還不知道。”
  “漢斯,”我勒住藍寶石對他說道,“你回去好不好?”
  他在馬上伸出手,“漢斯·馮艾森貝克。”
  勖存姿說:“我姓勖。”他沒有跟漢斯握手。
  漢斯聳聳肩,把手縮回去。
  我說,“漢斯,快點兒走。”我懇求他。
  但沒有人理睬我。宋家明坐在馬上,麵色變成死灰。
  勖存姿說:“馮森貝克先生,請參加我們。”他轉身,“老添,放狐。”
  老添把拉著的籠子打開,狐狸像箭一樣地衝出去,獵犬狂吠,追在後麵,勖存姿舉起獵槍,漢斯已騎出在他前麵數十碼了。
  我狂叫:“漢斯!跑!漢斯!跑。”
  漢斯轉過頭來,他一臉不置信的神色,然後他看見勖存姿的麵色及他手中的槍,他明白了,一夾馬便往前衝,一切都太遲了。
  勖存姿扳動了槍,呼嘯一聲,我們隻看見漢斯的那匹栗色馬失了前蹄,迅速跪下,漢斯滾在泥濘裏。
  我很靜很靜,騎著藍寶石到漢斯摔倒的地方,我下馬。
  “漢斯”我叫他。
  他沒有回答。
  他的臉朝天,眼睛瞪得老大,不置信地看著天空,眼珠的藍色褪掉一大半,現在隻像玻璃球。
  我扶起他。“漢斯。”我托著他的頭。
  他死了。我的手套上都是血與腦漿。
  我跪在泥濘裏,天蒙蒙地亮起來。
  宋家明叫道:“別看。”
  我抬起頭瞪著勖存姿。我放下漢斯站起來。我說:“他連碰都沒有碰過我。勖先生,而你殺了他。”
  勖存姿對老添說:“添,老好人,快去報警,這種事實真是太不幸了,告訴警察我誤殺了一位朋友。”
  宋家明說:“不,勖先生,是我誤殺了他,獵槍不幸失火。”
  我說:“這是一項計劃周詳的謀殺。”
  老添說:“我早告訴馮艾森貝克先生,不要跑在前頭,我馬上去警局。”他騎馬轉身,飛快地受令去報警。
  漢斯的馬在掙紮,它摔斷了前腿。
  “把槍交給我。”我說。
  勖存姿一點兒也不怕,把槍交在我手中,我向馬的腦袋開了一槍,然後把槍摔在地下。
  我蹲下看漢斯的臉,那臉就像一尊瓷像,他死了。
  我想轉身走開,但是腳不管使用,我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個罕見的晴天,鳥語花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辛普森大太坐在我跟前,她看見我睜開眼睛,噓出一口氣。
  “好了,”她說,“真把我們嚇壞了呢,宋先生與勖小姐明天結婚,若你不能去參加他們的婚禮,那可失望呢。”
  “他們結婚了?”我問著撐起床來。
  “薑小姐,我早勸你別服食過量的鎮靜劑與安眠藥,現在可不是造成藥物反應了?你昏迷了一日一夜,把我們嚇得——我去叫護士進來。”
  我怔怔地躺在床上。
  一個人被謀殺了,這家人若無其事地辦起喜事來。
  勖存姿與護士同時進來,護士替我打針,量血壓,拆除我手腕上的鹽水針。
  勖存姿用平靜的聲音說:“我們很擔心你的健康——”
  “漢斯呢?”
  “下葬了。”勖存姿還是那種聲調,很平靜,“真是不幸,打獵最弊處便是有這種危險。警方很同情我們,案子已經差不多要結束了。我發誓以後再不會碰獵槍。”
  我問:“你會不會做惡夢?”聲音也同樣的淡漠。
  “不一定會。”他答。
  護士喂我服藥。
  我問護士:“我是否瘦很多?”
  護士微笑,“一下子就養回來了,別擔心,隻有好,該瘦的地方全不見掉肉。以後別服安眠藥了。”
  我問:“真的是藥物反應?”
  “自然,”她詫異,“醫生的診斷。”她拍拍我的手背,離開房間。
  我說:“你收買了每一個人。”
  “我可沒買下猶大伊斯加略。”他改用蒼涼的聲音。
  我完結了,這一生人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想起問:“你為什麽不殺掉丹尼斯阮?為什麽不殺掉宋家明?還有令郎勖聰恕?”
  他背著我說:“他們不礙事。你不曾愛上他們。”
  “我也沒有愛上馮艾森貝克。”
  “是的,你有,你已經愛上了他,你隻是不自覺而已。我認識你遠比你認識自己為多。我必須要除掉他,不是他就是我。”
  “你錯了。”
  “我沒有錯。你親手烤蘇芙喱給他吃的時候,我知道我沒有錯。”他說。
  我不置信地問:“你竟為我殺人?”我顫抖。
  “我會為你做任何事。”他說。
  “為什麽?”
  “你己是我的女人,喜寶,你必須記住這一點,你可以永久地離開我,但是隻要你仍是我名下的人,你最好不要妄動。”他的聲音像鐵一般。
  我想到漢斯的頭顱,他的血與腦漿,我嘔吐起來。
  勖存姿把護士叫進來。
  第二天勖聰慧嫁宋家明,我還是去了。坐在聖保羅大教堂,像個木偶,臉上妝著粉,身上穿著白色緞子小禮服,帽子上有麵網、有羽毛。辛普森一直站在我身邊。她待我倒由假心變得真心。
  聰慧美得不能置信,純白緞子的長裙,低胸,細腰,頭發高高束起,上麵一頂小鑽石冠,像童話中的小公主。我沉默地看著她。
  一個人被謀殺了,倒在泥濘裏,他們卻若無其事地辦喜事。甚至一家都來了,隻除卻聰恕。勖存姿完全公開了我與他的關係,把我介紹給他的妻。
  歐陽秀麗女士還是那麽富泰雍容,一張臉油光水滑,她一切的動作都比這世界慢半拍,她把我從頭看到腳,從腳看上頭,緩緩地點點頭,不知是什麽意思。
  我叫一聲“勖太太”。
  她說:“大冷天,穿得這麽單薄,不怕冷?”
  我慘淡地笑一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辛普森倒搶先替我說了:“薑小姐有長明克披風在這裏,我替她備下的。”
  勖聰憩眼皮都沒抬一下,與她兩個小女孩子在說話,佯裝沒看見我。方家凱不好意思,尷尬而局促地向我點點頭,眼睛卻瞄著聰憩,怕她怪罪。
  歐陽秀麗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邊,兩隻手搭在胖胖的膝上,她說:“聰憩有孕了,希望她生個兒子,好償心願。”也不曉得是否說給我聽的。
  (有人被謀殺,血與腦漿,而凶手的一家卻坐著閑話家常。)
  我低聲向辛普森說:“給我一粒鎮靜劑。”
  她從手袋的小瓶子裏取出來給我手中。我取來含在嘴裏,覺得好過一點兒。
  沒有人再提到馮艾森貝克這個名字。憑我的法律知識,不足以了解他們上過幾次堂,疏通過幾個人。反正勖存姿已經達到目的:沒有什麽事他要做尚做不到的,殺個人又何妨,他罩得住。宋家明,他的女婿為他奔走出入法庭,他還是逍遙自在地做他的商人,賺他的錢。他不會虧待宋家明,勖存姿不會虧待任何人。
  但是漢斯……
  我嘔吐起來,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
  當時勖存姿正把聰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我沒有看到他們交換戒指。
  我吸進一口新鮮空氣。“辛普森太大,我想回去休息。”
  “薑小姐,你得支撐一下,禮快成了。”她替我披上鬥篷。
  我抓緊鬥篷,顫抖著說:“讓我回去,讓我回去,我媽媽在等我,我媽媽在等我。”
  “薑小姐,薑小姐——”
  “你的母親早已跳樓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後出現,抓緊我雙肩,“你無處可去。”
  我直叫,“你殺死她,你令我無家可歸,你——”
  他一個巴掌掃在我臉上。我並不覺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卻不傷心。
  我進了療養院。
  功課逼得停下來。
  功課是我唯一的寄托,我不能停學。
  與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醫生。我隻好低頭。
  然後他回蘇黎世,留我一個人在劍橋。我往往在圖書館工作到八點,直到學校關門才回家。辛普森為我準備好各式各樣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學,我胃口很壞。
  他已經買通了每一個人,醫生、管家、傭人。現在我知道我處在什麽位置。
  奇怪,曾經一度,我們試過很接近,因為那個時候,我還不太認識勖存姿,他不過是個普通有幾個錢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學費的,就是那樣。到後來發覺他的財雄勢大,已到這種地步,後悔也來不及,同時又不似真正的後悔,像他所說,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氣,還是可以離開他的。
  我要求與他見麵。
  我簡單直接地說:“我要離開你。因為你不再是那個在園子裏與我談天的人,也不再是那個與我通信的人。”
  “你能夠離開我嗎?”勖存姿反問。
  “我會得嚐試”我答。
  “不”他搖搖頭,“現在我又不想放開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這麽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時間、心血、投資,都非同小可,哪裏有這麽輕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臉色變得慘白。
  “難道你沒有愛過我?”他問。
  “曾經有一個短時期。”我說。
  “有嗎?抑或因為我是你的老板?”他也黯淡地問。
  “我不知道。”我說,“你呢?你可有愛過我?”
  “你將你的靈魂賣給魔鬼,換取你所要的東西,你已經達到了願望,你還想怎麽樣?”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淒然說。
  “你以為我是瘟生?”
  我點點頭。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為什麽選中我?”我問。
  “因為你的倔強,我喜歡生命力強的人。”
  “我是你,我不會這麽想,我已近崩潰。”
  “主要是為了漢斯·馮艾森貝克。”他若無其事地吐出這個名字,“你念念不忘於他。”
  “你謀殺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說。
  “一場戰爭,成千上萬的人死掉。地震、饑荒、瘟疫,誰又罪致於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槍下。”
  “如果你的正義感這樣濃厚,你是目擊證人,為什麽不去檢控我?我認為肯定我起碼會得一個無期徒刑。”
  我看著窗外。“你已經說過,我已經把靈魂出賣於你。”
  “那麽忘記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說。
  “曾經一度,我關心過你,你的心髒病……在醫院中……”我說。
  “我打算放一個長假,陪你到蘇格蘭去。”
  我怔怔地看著窗外。
  “振作起來。”他說,“我認識的薑喜寶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牽動嘴角。
  “快放複活節假了,是不是?”他說,“自蘇格蘭回來,我替你搬一間屋子。”
  “我不想再讀書了。我要休一個長假。一年、兩年、三年,直到永遠,參加聰慧的行列。”
  “別賭氣。”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課一直好……這不是你唯一的誌願嗎?”他露出惋惜的神情。
  真奇怪,我與他尚能娓娓而談。
  我答:“是的,曾經一度,我發誓要畢業,現在不一樣了。對不起。”
  “對不起?你隻對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經完成了一半的學業,借我的能力,我能使你成為最年輕的大律師,我甚至可以設法使你進入國會。”
  “我不懷疑你的力量。”我說,“但是現在我不想上學。”
  “反正假期近了,過完這個假期再說。”他說,“我們一起去看看麥都考堡,你會開心的。”
  “你已為我盡了力,”我說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說,喜寶,你需要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有很多的錢也是好的……我很喜歡聽到你把愛放在第一位。”
  我慘淡地笑,“是,我現在很有錢。”
  “錢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說,幫助你的父親。”
  我抬起頭來。“我的父親?”
  “是的,你父親到處找你。”勖存姿說。
  “為什麽?為錢?”我茫然問。
  “是的,為錢。”
  “我可什麽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著母親的姓。”
  “但他還是你父親。”
  “他是生我的人,沒有養過我。”
  “法律上這個人還是你的父親。”
  “他想怎麽樣?要錢?”我憤慨地問。
  “他想見你。話是這樣說,最終目的在哪裏,我想你是個聰明人,不消細說。”
  “錢。”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麽來到英國的?”
  “混一張飛機票,那還總可以辦得到。”
  “我應該怎麽做?”我問。
  “給他錢,你又不是給不起。”
  “他再回來呢?”
  “再給,又再回來,還是給。”他說。
  “他永遠恬不知恥,我怎麽辦?”我絕望地問。
  “給,給他,”勖存姿簡單地答,“你並不是要他良心發現,你隻是要打發他,反正你付得起個價錢,何樂而不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煙,緩緩地吸。
  勖存姿問我:“你是什麽時候學會吸煙的?”
  我問:“他老了很多嗎?”
  “誰?”
  “我‘父親’。”
  “我不知道,我根本沒見過他,你得問家明,”勖存姿答,“看,你還是很關心他的。”
  “據說他當年是個美男子。”我按熄了煙。
  “令堂也是個美女。”
  “兩個如此漂亮的人,如此傖俗,一點兒靈魂都沒有。”我忽然笑起來,直到眼淚淌滿一臉,接著我掩上臉,“什麽都沒留下,隻留下我這個人,生命的浪費。”
  “不,”勖存姿說,“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費,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簡直是可厭的,無論發生什麽事,我總還得把功課做完。”
  “我會幫你。”勖存姿說。
  “你收買,你殺人,你運用你的權勢——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喃喃地說,“唯一對付你的辦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潰。”
  “我明白。”他說,“我也並不希望你垮下來,我愛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愛我,像你愛石濤的畫,愛年年賺錢的股票,愛——你一切的財產,我隻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會兒。“我不懂得其他的愛。”
  “你可以學。”
  “我?勖存姿?”他仰麵哈哈地笑起來,然後看著我說,“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學。”
  “好的。”我點點頭說,“你是勖存姿,我應該知道。”
  沒多久之後,我那不爭氣的父親終於出現了。
  我在書房招呼他。
  “請坐。”我說。我對他並沒有稱呼。
  他點點頭,打量與估價著我的家私——我的財產,女傭問他喝什麽,他說威士忌。
  我把傭人叫回來,我說:“黑啤可以了。”
  女傭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並不介意。
  “你的母親去世了。”他開口第一句話。
  “我知道。”我說著拉開抽屜,“你要多少?”
  他裝模作樣地跳起來,“我是你的父親!你以為我是來討飯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頭,“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屜。聲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時間不是很多。”我說。
  “我們是父女——”他的聲音低下去,連他自己都不置信起來,這麽虛弱的理由。
  我打量著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樣,老起來更加不堪,油膩而過長的頭發,過時的西裝,髒兮兮的領帶。
  父親微弱地抗議道:“我飛了一萬裏路來看你——”
  “所以別浪費時間,坐失良機,你到底要多少?”
  他猶疑一會兒,伸出五隻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地問。
  他又抗議,“我搭飛機來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開抽屜,拿出直版的二十鎊一整疊鈔票,在另一隻手中拍打著。“說呀。”
  “五萬。”
  “獅子大開口。”
  “五萬是港幣。”
  “來一次五萬,太劃算了。”我搖搖頭。
  “你手中抓著就有五萬。”他貪婪地說。
  “我手中抓著的是我的錢。”
  “我是你父親。”
  “我還以為你是我債主呢,對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親可以隨時登門向女兒索取現金,多謝指教,我今日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麵色如霓虹燈一般地變幻著。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鈔票。一揚手扔出去,撒得一書房都是,鈔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轉,最後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著我。
  “當我才十六歲的時候,我母親便教導我:‘女兒,如果有人用鈔票扔你,跪下來,一張張拾起,不要緊,與你溫飽有關的時候,一點點自尊不算什麽’。”
  我走出書房,大叫一聲,“送客。”
  十分鍾後我再回到書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張鈔票都不剩。我看過椅子後麵,地毯角落,一張鈔票都不剩,他都揀了走了。
  我躺在沙發上,忽然悲從中來,大叫一聲,都是這個男人,他的不負責任,不思上進,毫無骨氣,疲懶衰倦,害了母親,害了我。都為這個男人。
  勖存姿過數日跟我說:“原來我想說:‘橫豎要付出,索性做得漂亮一點。’後來想想,談柯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勸你。”
  “不過他始終是你父親,別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對的,但也別叫他恨你。”勖存姿說。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麥都考堡去。”他說。
  我默不作聲。
  “我這間堡壘連公主也往得。”他說。
  我仍不搭腔。
  “好的,如果你不高興,我不勉強你,”他歎口氣,“你確實還需要休息。”
  我到學校去,一間間課室走過,到湖邊、到河畔。退學,談何容易,我當初跑到這裏來的目的是什麽?我怎麽可以退學!
  支撐下去吧。退學做什麽?專心坐在家中當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職,我不拿錢去貼小白臉已經很對得他起。
  我的心理醫生一直跟我說:“薑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覺,沒有人會無端槍殺另一個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我們都明白……”
  這種醫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發瘋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誰願意在河底被一條柔軟的水草呢?我的頭發已經好久沒剪,如果落在河裏,頭發也應該像水草般飄蕩。
  整個月來我穿著同一條牛仔褲,整個月來都不肯自動洗澡,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我都問自己:怎麽可能旁人都那麽鎮靜?難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覺?獵狐那天所發生的事,難道一切屬於虛設?
  我糊塗起來。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床邊,讓我喝一點兒酒,看我眼睜睜地躺到天亮,我把時間用在思慮我的一生,小時候發生過的一切細節,我都小心翼翼地寫下來。
  我跟辛普森說:“如果我死了,你將會是唯一想念我的人。”
  辛普森的鼻子發酸,聲音苦澀,“薑小姐,勖先生是很疼你的。”
  我點點頭,“這點我也明白,但是我隻怕他……”
  我並沒有死,因為要努力戒掉藥物,我盡量在白天勞動,無端端繞住屋子跑十個圈子。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後園子有私人網球場,我可以邀請任何同學來玩,運動後有芬蘭裕,友人們往往來了不肯走,我也樂得身邊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麽不好?我請得起,屋子裏因此又熱鬧,我忽然明白為什麽某種人身邊喜歡跟著一大幫朋友。也許不是為了寂寞,也許隻是為了希望聽見一些人聲。
  像我,我根本連話也不想與他們多說,自己坐在一個角落,由得他們聽音樂、下棋子、喝酒,甚至是打情罵俏,一日又一日,我麻木地度過,這是我治療自己的方式,麻木不仁的日複一日,看不到昨天與明天。
  我很久沒有寫功課,勖存姿替我找了一個見習律師做槍手,暫時對付著。法科並不多筆記,記堂隻應個卯兒,我不再認真,因為一切來得太容易。
  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喝得很厲害,我不是酗酒那種人,卻也常常手中捏著酒杯,喝得醉醺醺,尤其是周未,高朋滿座,通宵達旦地喝與吃,音樂直到天亮,全部供應免費,遠近馳名,很多人慕名而來,我幾乎沒成為沙龍的女主人,但是我並沒有那樣的雅興,我隻是坐在一個角落獨個兒喝,並沒有去剪頭發,也不換衣服。
  一次一個金發女郎,穿著合時的衣飾,指著我怪叫:“這是誰?”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隻沉默地看她一眼。
  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說:“小姐,如果你不喜歡她,我勸你迅速離去,因為她是這裏的女主人。”
  金發女郎訕訕地退開。不,她並不舍得離開,因為她在喝唐柏利儂的香檳,而那邊的自助餐正在上魚子醬與三文魚。
  我悶悶不樂,替我設了酒池肉林,我還是悶悶不樂。有時我揮揮手。他們就得立時三刻的全部離去,可是去了還會再來,每個周未,這裏都有狂歡節日。
  貪婪的人,吃完還帶走,還順手牽羊,浴間內的各式香水頻頻失蹤。
  辛普森肉刺得要死,他說:“薑小姐,不如到外麵去請客,新家具都弄髒了,這群都是豬,而且對你也不安全。”
  我說:“弄髒了自然有人買新的,你愁什麽?”
  可是我也膩了,派對終於停止。家具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換過,我與辛普森在裝修期間搬到旅館去。
  踏進旅館,我才感慨萬千,從勖存姿接我來到如今,已經兩個多年頭,現在又近秋天。我早已歸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說應該忘記吧?應該的,從頭到尾,勖存姿並沒有碰過我第二次。而我呢,連他為我買下的堡壘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們之間的關係並沒有破裂。
  家明到旅館來看過我一次,問候我。
  “你好嗎?”
  “很好。”我淡然答。
  每個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這幹人麵前,我怎麽能滿足他們的欲望。
  “你要振作起來——”
  “誰說我不振作?”我打斷他。
  他沒有再說下去。
  我問:“聰慧好嗎?她在什麽地方?”
  “回中國去了。”他低下頭。
  “什麽?”我一怔,“回哪裏了?”我聽錯了吧。
  “回中國,”家明說,“她現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幾乎沒跳起來。
  “是的。”家明背轉身,“我們婚後沒停過一日吵嘴,終於她又出發旅行,到了北京,不肯再回來,如今已經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
  家明說:“北京現在的溫度是攝氏零下三度,她愉快地寫信來,說她手足都長了凍瘡,可是她班上的孩子們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結舌。
  “她替初中生義務補習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會考慮聘她做正式教師。”
  “北京?”我喃喃地說。
  “勖先生受的打擊很大,聰慧的信用簡筆字。”家明自西裝外套裏掏出信,問我:“你可有興趣看?”
  我不由自主地接過信來。
  我沒有見過聰慧的字,卻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簡體,抬頭寫“父親大人”。
  “父親大人:
  “女在祖國,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義,以前認為金錢可以買得一切,可是母親與聰恕何嚐缺少金錢,卻長遠沉淪在痛苦中。來到祖國,尋到我們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尋到根與快樂的泉源,把臉與手緊貼在牆上,呼吸真正的生命,決定留下來。
  “父親請原諒我。不需要寄錢來。中國人唯有住在中國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歸源大海才有歸屬,我尋到我要的一切,隨著太陽起床,跟著太陽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給孩子們,心中沒有其他念頭,衣服自己洗,頭發也自己洗,已學會煮飯燒菜。帶來的兩條牛仔褲非常有用,隻是手腳都長了凍瘡,經過治療,不日將痊愈。
  “日前往琉璃廠,翻到一套《紅樓夢》,惜貴甚,蹲在那裏每日看一個回目,以前還沒有需要,一切東西已排山倒海地傾至,一點兒真諦都沒有。
  “我正努力學好國文,祝你們好。苦海無邊,及早回頭。
  女聰慧拜上”
  我一邊讀信,臉上一定蒼白如紙。聰慧!開黑豹跑車的聰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個多月前的。
  我震驚地抬起頭,我問:“聰慧住在什麽地方?”
  宋家明搖搖頭。
  “你是說你不知道?”我失聲問。
  “沒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國大得無邊無涯,他的勢力又到不了那裏,一直沒有音訊。”
  “但是——”我喘氣,“你們就由得她去。”
  “很明顯地她快樂。”宋家明低聲說,“她是個單純的女孩子,或許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頭來,“為什麽不?各人的興趣是完全不同,”他說,“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麽知道別人不當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聰慧,他已是個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聽說他身體也不好,現在由聰憩伴著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間想起《紅樓夢》裏的曲子: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我跑到書房,一頓亂翻,把這首曲子遞給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出來。
  家明看著書那一麵,整個人銷魂落魄似的,良久才淒然說:“原來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訊,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決心脫離勖家。
  多麽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睜睜地把萬事全拋。不是勖家的人,像我與宋家明,卻千方百計地謀鑽進勖家,不惜陪上靈魂兼肉體。
  “聰慧失了蹤,”宋家明說下去,“勖太太夜夜做夢,一忽兒看見聰慧向她討鞋子,一忽兒看見聰慧蓬頭垢麵,她眼睛哭得紅腫……”
  可愛的聰慧,永遠硬不起心腸的聰慧,一直咕咕笑的聰慧,純真的聰慧。
  我靠在沙發上,哭了一日。
  再見到勖存姿,我自動要求陪他去蘇格蘭。
  他隻是點點頭,笑應了。家明說他最近很多事都撤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開始覺得他有老態;勖存姿也終於疲倦了。
  麥都考堡在北海岸邊的聖安得魯,終年受勁風吹襲,高原綠草如茵,我們到的那一日,太陽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點兒高興,他說:“你小時候讀過‘艾文豪’吧,華脫史葛爵士住過麥都考堡。”
  我點點頭,不由自主地攙扶著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綿羊成群成百地在我們身邊經過,咩咩不絕。
  麥都考堡遠遠在望。
  我問:“綿羊也是我們的嗎?”
  “是你的。”他說。
  “什麽時候蓋的?”我問。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改建,部分房間由我裝置了中央暖氣,家具全經過翻新,我相信你會喜歡。”
  喜歡?不不,並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壘來做什麽?我黯然。把母親還給我,讓我們重新為生活掙紮,也許我一輩子不能自劍橋畢業,但有什麽關係呢?反正現在的生活不能滿足我。什麽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開始接觸到聰慧的空虛,她的人生觀。從一個大城市到另一個,處處錦衣,處處玉食,有什麽意義?
  進了堡壘,我並沒有公主的感覺,反而覺得“身外物”這三字異常清晰。男傭生起壁爐,廚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樂,勖存姿也不快樂。
  他說,“……失去聰慧,如果沒有聰恕,我隻剩你了……但是你不會跟我一輩子吧?”
  我覺得他這話異常的不吉利。我說:“還有聰憩呢。”
  “聰憩……她又生了女兒,還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沒見過這般老派的年輕人,服帖了。聰憩自幼跟她親生母親,與我不接近。”
  “聰慧很幸福。”我說。
  “幸福?”勖存姿感慨地說,“世上諸人,難道不以為我是最幸福的人?”
  “喝點酒?”我問。我手中拿著白蘭地。
  “你現在還吃藥嗎?”
  “不吃,隻喝酒。”我說。
  “多久沒上課了?”
  我失笑,“好久沒去,我早已放棄。我還要做律師幹嗎,有多少律師可以賺得麥都考堡?”
  融融爐火中,牆壁上掛著不少油畫。我用半醉的眼睛眯著看一看,光與陰都像是倫勃朗。
  我問:“真的還是假的?這裏有七八幅呢,若是真的,濕度與氣溫都不對,畫容易損壞。”
  “你若當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個懶腰。
  然而這一切還是不能加給我快樂。
  勖存姿說:“叫人來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喚人鈴。
  “明天我與你到別的房間去看看。”他仿佛很累,目光呆滯,還勉強地笑,“我替你買了一套首飾——”
  我婉轉地說:“我已經夠多首飾了。”
  他自口袋裏取出黑絲絨的盒子,我禮貌地取過,“謝謝。”
  “取出來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紅寶石,在爐火中閃著暗紅的光。寶石不外總是紅紅綠綠,習慣以後,不過是一串串冰冷的石頭。我順手掛在脖子上。
  “好看嗎?”我問他。
  “好看,你皮膚白。”他合上眼睛。
  這個不幸的老年人,因為聰慧的失蹤,他仿佛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撐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廳中把玩寶石項鏈。
  後來我回房睡上一張銅床,豪華一如伊利莎白女皇。半夜聽見重物墮地聲,直接的感覺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間去,看見他倒在地上,臉上已變青白。
  我連忙把他帶著的隨身藥物喂他,召來傭人,傭人以電話報警。
  我們並沒有再回麥都考堡。我在醫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過危險期。這次我鎮靜得多。
  我問醫生:“他還能挨上幾次?”
  “幾次?”醫生反問,“這次都是自鬼門關裏把他搶回來的,小姐,心髒病人永遠沒有第二次。”
  宋家明還是趕來了,勖家實在少不掉這個人。
  他問:“當時你們在一間房裏?”
  “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麽香豔秘詭。”我說,“我聽到他摔在地上。”
  “你害怕嗎?”
  “並不。”我說,“我已見過太多可怕的事,麻木了。勖夫人呢?請她來接勖先生回去,真的出了事,我擔當不起。”
  “現在他並沒有事,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別強的。”
  “聰慧可有任何消息?”
  “沒有。”
  我低下頭,說道:“為了可以再見聰慧一麵,我願意放棄她的父親。”
  “你錯了,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家明看我一眼,“聰慧現在或許比你想象中的快樂得多,你永遠不會知道。”
  “我要看見才會相信。”我說道。
  家明說:“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你相信嗎?”
  “我最近看《聖經》看得很熟,”他蒼白地說,“自從聰慧走後,我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我是否對得起她——”
  “她不會計較,聰慧的記性一向不好,她不是記仇的人,她品性謙和。”
  “你呢?”家明抬頭問。
  “我?我很懂得勸解自己,天大的事,我隻當被瘋狗咬了一口,既然不是人,跟誰理論去?”
  “我可不是狗,我是喜愛你的。”他低下頭。
  “但是你能夠為我做什麽?”
  他抬起頭,“我愛你不夠嗎?”
  “不夠。”我說,“各人的需求不一樣,你告訴聰慧說你愛她,已經足夠,她不需要你再提供任何證明。但是我,我在騙子群中長大,我父親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騙子,我必須要記得保護自己,光是口頭上的愛,那是不行的。”
  “沒有愛,你能生活?”
  “我已經如此活了二十四年。”我慘笑,“我有過幻覺,我曾以為勖存姿愛我,然而我現在還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訴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試法,運氣又不好。”
  “我運氣不好?”我反問,“我現在什麽都有,我的錢足夠買任何東西,包括愛人與丈夫在內。”
  “可惜不是真的。真與假始終還有分別,你不能否認這一點,尤其是你這麽感性的這麽聰敏的人,真與假對你還是有分別的。你並不太快樂,我也不快樂,勖存姿也不快樂。”
  “我要離開蘇格蘭了。”我說道。
  “你到什麽地方去?巴哈馬斯?百慕達?太陽能滿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滿足聰慧,更不能滿足你。巴黎?羅馬?日內瓦?你還能到什麽地方去?”
  我吞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裏。到那間茅屋房子去,睡一覺,鼻子裏嗅真煙鬥香,巴哈的協奏曲,一個人的藍眼珠內充滿信心……我想回那裏睡一覺,隻是睡一覺,然後起床做蘇芙喱。
  “曾經一度,我請你與我一起離開勖家,你沒答應,現在我自己決定離開了。”
  我諷刺地笑,“你離開勖家?不可能。”
  他並不再分辯。“你走吧,我留下來照顧勖先生最後一次。”
  “我當然會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來。走?走到哪裏去。我並沒家。劍橋不再與我有任何關係。
  我走到哪裏去?世上隻剩下我一個人。提著華麗的行李箱,箱子裏載滿皮裘,捏著一大把珠寶,然而我走到什麽地方去?
  我認得的隻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為他們家的寄生草,為他們活,為他們恨,離開他們,我再也找不到自己,這兩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隻是勖存姿買下來的一個女人。
  走。
  我踏出醫院,口袋裏隻有幾外便士銅板,勖存姿的司機見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駛過來。自從我在倫敦第一次踏上這部車子,我已經注定要被馴養熟,像人家養了八哥,先把翅膀上的羽毛剪過,以後再也飛不掉。
  走到什麽地方去?
  “回劍橋。”我說。
  司機很為難,“薑小姐,從這裏回劍橋要七八小時的車程呢。”
  “我該怎麽辦?”我問。
  “旁人多數是搭火車或飛機——薑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來接你,你略等一些時間。”
  “不,借些錢給我,我搭火車下去。”
  “但薑小姐,我恐怕勖先生會怪我。”
  “他不會的,他還在醫院裏。給我五十鎊,我搭火車回劍橋。”我伸出手。
  “薑小姐——”
  “我懇求你。”
  他自口袋裏拿出一疊鎊紙,我搶過來——“加倍還你。把我駛到火車站去。”
  司機駛我到車站。
  我下車,買車票。“到劍橋。”我說。
  “沒有火車到劍橋,隻到倫敦。”
  “好的,就到倫敦。”我付車資。
  火車剛緩緩駛進車站,我買的是頭等票,三十六磅。我發覺五十鎊根本不夠到劍橋。
  我拉拉大衣,上車,隻覺得肚餓,走到車頭去買三文治與咖啡,我貪婪地吃著,把食物塞進嘴裏,腦海裏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種簡陋粗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車廂去睡,一歪頭就困著了。
  看見母親的手拍打著玻璃窗:“喜寶、喜寶,你讓我進來,你讓我進來。”
  我大叫,掙紮。
  母親看上去又美麗又恐怖又年輕,我開了窗,風嗚嗚地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親,而是我自己。
  她在說:“讓我進來。”抓住我的手,一邊喘息,“喜寶,讓我進來。”
  我掙脫她,冷冷地說,“我不認得你。”
  “不,喜寶,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寶,讓我進來。”
  “小姐。”
  我睜開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額上的汗,自口袋裏掏出票子遞過去,稽查員剪完票還我。
  坐在我對麵的是一個老太太與一個小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歲,正是洋妞最美麗的時候,一頭蘇格蘭紅發,嘴角一顆藍痔,碧綠限珠,臉上都是雀斑,一雙眼睛似開似閉,像是盹著了,又不似,嘴角帶著笑,胸脯隨火車的節奏微微震蕩,看得人一陣一陣酥麻。我知道這是什麽,這是青春。若是我是個已經老去的男人,我也會把她這樣的青春買下來。
  我驚惶地想:這是我。三年前初見勖存姿,我就是這個樣子,如今我已是殘花敗柳。
  殘花。
  敗柳。
  我低下了頭。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說:“……美麗的項鏈……”
  我一身是汗,火車中的暖氣著名過分。火車隆隆開出,開到永恒,而我沒有一處地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錢買座房子,安頓下來,或者可以有個家。可是我到什麽地方去找工作?我並沒有文憑,我隻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幹這一行,還沒哪個老板比勖存姿更勝一籌?
  算來算去,我並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火車到站了。是倫敦。
  我落車,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餓了。終於走到蘇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廢紙,天濛濛亮。我一直踱過去,躑躅著。一個水兵走過我身邊,猶疑一下,又轉頭問我:“多少?”
  我一驚,隨即笑。“五十鎊。”我說。
  “十鎊。”他說。
  “十鎊?”我撐起腰,“十鎊去你老母。”
  他退後一步,大笑,倒是沒動粗,走開了。
  根本上有什麽分別?價錢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鬆,肉體還是起了雞皮疙瘩。我並不是這塊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憐的老人,他不知道我與流鶯沒有分別。
  一輛計程車駛過來,我截停。“去劍橋。”
  “小姐。你開玩笑。”他把車駛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機已經把車子開走。
  我索性坐在路邊。想抽煙又沒煙,想睡覺又不能躺路邊,沒奈何,隻好用手支著頭,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想,懶洋洋地打個嗬欠,就差沒們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來。
  一個警察遠遠看見我,好奇地站停在那裏注視我。
  皮裘與珠寶,何嚐能夠增加我的快樂,脖子上紅寶石鮮豔如血,照不亮我的麵色。
  警察走過來向我說,“小姐,你有什麽事?”
  “沒有什麽事。”我說。
  “小姐,這種時間最好別在路上遊蕩。”
  “到處遊蕩?我並沒有流蕩,我正想回家。”我說。
  “家?家在什麽地方?”
  “劍橋,牛津路三號。”我說。
  “跟我來,小姐,你永遠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來坐一下。”
  “好好,”我說,“我跟你去。”
  “你家裏的電話號碼,小姐。”
  我報上去。“我姓薑。”我再補上姓名。
  “我們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說謊了。”他向我眨眨眼。
  “請。”我說。
  電話撥通,來聽電話的顯然是辛普森太太,問清楚首尾之後,她在那邊大嚷,我用手掩住臉,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電話說:“小姐,你家裏人說馬上來接你,”他聲音裏透著驚異,“叫你坐著別動。”
  我說:“我有別的事要做,從劍橋到這裏,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習慣坐在這裏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與我會有交代。”我站起來。
  他隻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車站,摸口袋裏的錢買車票,上車。在火車的洗手間看到鏡子,自己都嚇一跳。十鎊,我的確隻值十鎊,多一個便土也沒有:半褪的脂粉,蒼白的麵孔,蓬鬆的頭發……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淚簌簌地流下來,沒有人能傷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夠。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這個樣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臉,在火車上一直再沒有把手放下來。
  到站的時候肚子餓得發瘋,跑進火車的飯堂就吃:黑啤酒,豬肉餅。把我們都放在孤島上,王侯與傭人沒有什麽分別。
  吃完之後我叫一部計程車回家。
  口袋已經沒有錢付車費,我大聲按門鈴,對司機說:“等一會兒。”
  女傭來開門,我說:“給他車費。”我徑自往屋裏走,一邊打著飽嗝。
  女傭追上來,“小姐,辛普森太太與司機趕到倫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與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車費再說。”
  “我轉頭馬上來。”
  我到房間脫去衣裳,一麵大鏡子對牢我。我端詳自己。再這樣子自暴自棄,無限度地吃下去,很快變成一個胖女人,一臉油膩,動作遲鈍。
  我長歎一聲。
  女傭奔上來,“小姐——”
  “請你到醫生那裏,說我要安眠藥,拿一瓶回來。”
  “你——”
  “我洗澡與休息。”我說。
  “小姐,我馬上回來,你自己當心。”女傭猶疑著,不敢離開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樓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頭,倒下半瓶浴鹽,泡上良久,女傭人很快就回來。
  我問:“藥取來了沒有?”
  “護士聽說是你要,不敢不給,”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診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錢開的。”
  “小姐,”女傭趁辛普森不在,話頓時多起來,“你這條紅寶石項鏈——”她眼睛閃得迷惑。
  “是假的。”我說,“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覺。”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開緞被,鑽進被窩,長歎一聲,同樣是失眠,躺在床上總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頭埋進柔軟的枕頭。
  我睡著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聲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地衝進房來。“嗬老天,謝謝上帝,終於看見你了,薑小姐,你怎麽可以叫我這樣擔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沒有再喝酒吧?”她溫和地說。
  “沒有。”
  “起床吃點東西。”她說,“來。”拿著睡袍等我。
  在飯桌上我看到大學裏寄來的信,他們詢問我何以不到學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來。”辛普森說。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報紙問。
  “他說要出院?誰敢攔阻他?”辛普森笑。
  她與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隻剩下她。
  我說:“明天是複活節,這隻戒指送給你。”我把小盒子推給她。
  她早已收慣禮物,但一慣客氣著,“我已經收了你這麽多東西,真是——”很靦腆。
  “你為我做了那麽多。”我說,“應該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長了看看,“太美了。”鑽石在陽光下閃爍著。
  我拎著茶杯走到長窗,陽光和煦。
  “學校打電話來問你,為什麽缺課。”辛普森說。
  “不上課就缺課,有什麽好問的,把人當小學生似的。”我轉頭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說:“薑小姐,你不覺得可惜嗎?”
  “不。”我簡單地說。
  夜裏我坐著喝酒,看電視,電視節目差得可以,怕得買電影回來看,買套“飄”的拷貝準能消磨時間。
  我們看到一半有人按門鈴。
  辛普森吩咐下去,“這麽夜了,你看看是誰,別亂放閑人進來。”
  女傭去開門,半晌來回話:“是一個女人,找勖先生。”
  我問:“找勖先生,是中國還是英國人?”
  “是歐陸人,金發,年輕的。”女傭答,“但很髒。”
  我看看辛普森。
  “讓我去跟她說話。”她站起來走向門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過去。
  辛普森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金發女郎,灰綠而大的眼睛,臉色很壞,嚅嚅地說不出話來。
  辛普森問:“你找誰?”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來,你明天來吧。”
  “我可否進來跟他家人說一句話?”
  “你是勖先生的什麽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說。
  “他的秘書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棄。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進來坐一會兒?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說:“我們都不認識你。”
  我說:“讓她進來。”
  辛普森猶疑一下,終於打開門讓她進來。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知道她是什麽人,她也知道我是什麽人。
  “請坐。”我說,“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我肚子餓,沒有錢。”她說,“給我錢,我馬上走。”
  “你先吃一頓再說。”我說,“錢一會兒給你。”
  “謝謝。”她低聲說。
  女傭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喝紅酒像喝水一般。等她飽了,臉色也比較好看。她年紀並不大,頂多比我長三兩年。
  我問:“他給你的錢花到哪裏去了?”
  “賭。”她答。
  “賭掉那麽多?”我問。
  “一半。輸起來是很容易的。”她說,“不信試試看。”
  “還有一半呢?”
  “被男人騙了。”她說。
  “可是勖存姿對女人一向闊綽。”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國,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輸光了?”
  “是。”她若無其事地說。
  “為什麽?”
  “我很寂寞,沒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來。”她說,“閑了便開始賭。”
  “你是什麽地方人?”
  “奧國。我母親還有點貴族血統,後來家道中落,可是也還過得不錯。”
  “你認識勖存姿的時候,你在做什麽?”我問道。
  “我是巴黎大學美術係學生。”
  我的臉色轉為蒼白。她是我的前身,我在照時間的鏡子。
  “你見過他的家人?”我問。
  “沒有。”她搖搖頭,“一個也沒有。”
  “後來……你輟了學?”
  “是。我有那麽多錢,當時想,念書有什麽用?”她並不見得悔恨,聲調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勖先生對我很好。”
  “你為什麽離開他?”我說。
  “他離開我。有一日他說‘你去吧,我不能再來見你,可是你如果有困難,不妨來找我。’我在蘇蓮士拍賣行裏知道他住在這裏。”
  “你需要多少錢?”我問。
  “五十鎊?”她試探地問。
  我真是為她落淚。我進書房,打開抽屜,取了一疊鈔票出來,塞在她手裏。
  “謝謝,謝謝。”
  她喜不自禁。
  我溫和他說:“去洗個頭,買件新衣裳。”
  “是是,我現在就去,”她說,“謝謝你。”
  “如果我還在此地,你盡管來找我。”
  “謝謝。”
  我送她出去。她那灰綠色的眼睛裏閃著媚態,她是一個美女,雖然憔悴了,看得出以前的盛姿,骨架子小,身上多肉的洋妞是很少的。
  我關上門。
  辛普森太太看著我,我攤攤手。
  “真是墮落。”她批評。
  我問:“如果我不賭不嫖,乖乖地過日子,你想咱們兩人能否過一輩子?”
  辛普森笑說:“我與你?十輩子也花不完這些錢,免得你擔心,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寫了給你,你還不知道,而且隻準你收利息,不準你賣出手去脫手,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
  是的,這麽多女人當中,他最喜歡我,我是“同類型”中最得寵的。
  勖存姿回來,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坐在輪椅上。
  我問:“為什麽坐輪椅?”聲音裏帶著恐懼。
  “因為我不想走路。”他說。
  我鬆下一口氣。
  “家明呢?”我問。
  “他走了。”勖存姿沒有轉過臉。
  “走了?”我反問,“走到什麽地方去?”
  “他離開了勖家。”
  “什麽?”我追問,“離開勖家,到什麽地方去發展?”家明向我提過這件事,我以為他早忘卻了。
  勖存姿抬起頭,他很困惑他說:“家明,他進了神學院,他要當神父。”
  我手中正捧著一隻花瓶,聞言一驚,花瓶摔在地上碎了,我說:“什麽?做和尚?”
  勖存姿問:“為什麽?我跟他說:‘家明,聰慧走失。不是你的錯,上天入地,我總得把她找回來。’但是他說:‘不,勖先生,你永遠也找不到她,她尋到快樂,她不會回來。’我以為他悲傷過度,少年夫妻一旦失散,心中難過,也是有的,誰知他下足決心要去,可不肯再回來了。”
  我失措,就這樣去了?
  “可是我說家明,你這樣撒手走了,我的事業交給誰呢?你猜他說什麽?”
  “什麽?”我呆呆地問。
  他說:“勖先生,你如果不放棄地下的財寶,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你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
  我一陣昏厥,連忙扶住椅子背。
  勖存姿喃喃地說:“我的家支離破碎,喜寶,我要你回劍橋,把所有的功課都趕出來,你來承繼我的事業。”
  我退後一步,“可是勖先生,你有聰恕,還有聰憩,至少聰憩可以出麵,她有丈夫,一定可以幫忙你,而且你手下能幹的人材多著,不必一定要親人出來主持大事。”
  “你不會明白,隻有至親才可靠。”
  我失笑,“可是我也是外人,勖先生。”
  “我明白。”勖存姿抬起頭,“你並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頭,“你相信我?”
  “你還算是我親人。”他的聲音低下去。
  “別擔心,勖先生,你身體還是很好,”我說,“支持下去。誰家沒有一點不如意的事?你放心。”
  他沉默一會兒。“有你在我身邊,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並不能做什麽。”我說,“隻會使你生氣。”
  “你應該生氣,”他說,“一個老頭子不解溫柔的愛。”
  我凝視他,以前他口口聲聲說他是老頭了,我隻覺得他在說笑話,現在他說他老,確有那種感覺。
  他咳嗽一聲,“至今我不知道有沒有毀了你。”
  “毀了我?”我說,“沒可能,如果那上年暑假沒遇見你,我連學費都交不出來,事情不可能更壞了。”
  “但是你現在並沒有畢業。”
  “畢業?我有這麽多錢,還要文憑做什麽?”我問。
  “錢與文憑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錢的人讀不到文憑。”
  “何必做無謂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畢業的。”
  我不肯再搭這個話題。
  他說:“聰憩想見你,你說怎麽樣?”
  “我?我無所謂,她為什麽要見我?”為什麽是聰憩?
  “她要與你講講話。”他說,“現在聰慧與家明都離開了,她對你的敵意減輕,也許如此。”
  我點點頭。“我不會介意。”
  “那麽我叫她來。”勖存姿有點兒高興。
  我坐在他對麵看畫報,翻過來翻過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說:“如果你沒遇見我,也許現在已經結了婚,小兩口子恩恩愛愛,說不定你已經懷了孩子。”
  “是,”我接口,“說不定天天下班還得買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號,兩口子大跳大吵,說不定丈夫是個拆白,還是靠我吃軟飯,說不定早離了婚。”
  勖存姿笑笑說:“喜寶,在這個時候,也隻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並不覺得是什麽遺憾,”我想起那個金發的奧國女郎,“至少將來我可以跟人說:我曾經擁有一整座堡壘。何必悔恨,當初我自己的選擇。”
  他看著我。
  我嘲弄地說:“我沒覺得怎麽樣,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現在沒有幸福。”
  “幸福?你認為養兒育女,為牛為馬,到最後白頭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標準不一樣。到我老的時候,我會坐在家中熨鈔票數珠寶,我可不後悔。”
  “真的不後悔?”勖問我,“還是嘴硬?”
  “像我這種人?不,我不懂得後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來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堅強。”
  我的手摸著紅寶石項鏈。這麽拇指大的紅寶石,一塊戒麵要多少錢。世上有幾個女人可以掛這種項鏈。天下豈有十全十美的事,我當然要有點兒犧牲。
  況且最主要的是,後悔已經太遲了。
  我長長地歎一口氣。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時間,直到聰憩來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態出現,因為根本沒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頓好,也沒多話,聰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著她一點,可以不說話就少說幾句。她住足一個星期,仿佛隻是為了陪她父親而來,毫無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床上看雜誌,聰憩敲門進來。
  我連忙請她坐。
  “別客氣。”她說,“別客氣。”
  “應該的。”我說,“你坐。”
  她坐下來,緩緩地說:“喜寶,這些日子,真虧得你了。”
  她沒緣沒故他說這麽一句話,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說:“也隻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連她都叫父親“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樂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頭,“這是我的職責。”
  “開頭我並不喜歡你,但是我現在看清楚了,隻有你可以幫到勖先生。”她也低著頭。
  我驚駭地看著她,我不明白她想說些什麽。
  “勖小姐——”我說。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聽我說。我弟弟是個怎麽樣的人,你是知道的——”
  “聰恕並沒有怎麽樣,聰恕隻是被寵壞了,有很多富家子是這樣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經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並不代表什麽。”我說,“他是去療養?”
  “療養?”聰憩又低下頭,“為什麽別人沒有去療養?”
  “因為別人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我簡單地說。
  “你很直接了當,喜寶,也許勖先生喜歡的便是你這一點。”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個人好好地愛我。愛,許多許多,溺斃我。勖存姿不能滿足我,我們之間始終是一種買賣。他再喜歡我也不過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現在叫約瑟兄弟,我去看過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學院,在長洲。”
  “令堂呢?她身體好嗎?”我支開話題。
  “我看她拖不了許久,血壓高,日夜啼哭,還能理些什麽,她根本隻是勖先生的生育機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麽。”我說。
  “你可以幫我。現在隻有你。”她緊握我的手。
  我始終不明白。“但是我可以為你做什麽?”我問,“如果可能的話,我一定盡力而為。”
  “替我照顧我的孩子。”
  我抬起頭,心中一陣不祥。
  “我長了乳癌,這次是開刀來的。”
  “不。”我跳起來,“不能這樣。”
  “是真的,醫生全部診斷過了,我不能告訴父母,隻能對你說。”
  “可是乳癌治愈的機會是很高的,你——”我一個安慰的字也想不出來,隻覺得唇燥舌焦。勖存姿的傷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報應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著聰憩,隻覺得雙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問。
  “嗯。”
  “方先生應當陪你來。”
  聰憩笑,笑裏無限辛酸。“應該,什麽叫應該?我一直想生個兒子,以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爭氣,生來生去都是女兒。”
  我錯愕之至,這麽理想的一對模範夫妻,真看不出來。
  聰憩說:“你叫我跟誰說去?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母親又不是我的生母,父親忙得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我想想她的處境,確然如何,我歎口氣,踱到窗口前坐下,這房間裏的兩個女人,到底誰比誰更不幸,沒人知道。
  “謝謝你。”
  “我陪你去醫院。”我說,“我不會告訴勖先生。”
  “謝謝你。”
  我忽然問道:“請你告訴我,錢到底有什麽用?”
  “錢有什麽用?”她啞然失笑,“錢對於窮人來說很有用。至於我,我寧願擁有健康,跟方家凱離婚,帶著孩子遠走高飛。”
  “如果沒有錢,又如何遠走高飛?”我反問。
  “我還有兩隻手。”聰憩說。
  “兩隻手賺回來的錢是苦澀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別人的麵色,你沒窮過,你不知道,”我悲憤地說,“我何嚐不是想過又想,但是我情願跟著勖先生,反正我已經習慣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個社會上不相幹的人。我一生人當中,還是現在的日子最好過。”
  聰憩怔怔地看著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永遠不明白。
  陪聰憩去看醫生,勖存姿並沒有懷疑,他以為我們約好了上街購物喝茶。
  聰憩的每一個動作都透著溫柔,連脫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聽她的語氣,她的丈夫並不欣賞她,豈止不欣賞,如今她病在這裏,丈夫也沒有在她身邊。
  她說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來看我,告訴父親,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個很精明的人。”我說。
  “但是你從來不對他撒謊,你的坦白常使他震驚,他再也想不到你會在這種小事上瞞他。”
  聰憩其實是最精明的一個。
  “我陪你迸手術室。”我握著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沒有顫抖,臉色很鎮靜。
  “你怕嗎?”我問。
  “死亡?”她反問。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還是情願活著,即使丈夫不愛我,我還可以帶著孩子過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並不是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來。”
  “你不會死的。”我說。
  她向我微笑,我從來沒見過更淒慘的笑。
  護士替她作靜脈麻醉注射,她緊緊抓住我的手。
  我輕輕地說:“明天來看你。”
  她點點頭,沒過多久便失去了知覺。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後離開醫院。
  勖存姿對著火爐在沉思,已自輪椅上起來了。
  他問:“你到醫院去做什麽?不是送聰憩到機場嗎?”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個醫生,我愛上住院醫生。”我笑說。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問了也是白問。”
  我蹲在他身邊,“你怎麽老待在倫敦?”
  “我才住了三個禮拜。”
  “以前三小時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說。
  我聽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現在呢?你難道想說現在已經結束了生意?”
  “大部分。”
  “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說,“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會怎麽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說,“我要檢討,是為了什麽,我的孩子都離我而去,我什麽都給他們,我也愛他們,就是時間少一點兒,可是時間……”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說過,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當作一具家具,一份財產,我們不能呼吸,我們沒有自由,我們不快樂。”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聰明的聰明人,你怎麽會不明白。”
  他正顏地說:“但是我並不像那種有錢父親,一天到晚不準子女離家,逼他們讀書……我不是,錢財方麵我又放得開手。”
  “我本人就覺得呼吸困難。”我苦笑,“勖先生,你曉得我有多堅強,但是我尚且要慘淡經營,勉強支撐,你想想別人。”
  他說:“我還是不明白。”他倔強而痛苦。
  我歎一聲氣,他不明白他的致命傷。
  “喜寶,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見見他們。”
  “我與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裏?”
  “替你買一層房子,還有住哪裏?酒店?”他反問。
  我鎮靜下來,反而有一絲高興。也好,在英國我有些什麽?現在書也不讀了。任何城市都沒有歸屬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歡聽廣東話。
  “好的。”我說,“我跟你回去。”
  “謝謝你。”他說。
  我抬一抬眉,十分驚異。他說謝謝。
  “事實上,”他說下去,“事實上如果你現在要走,我會讓你走。”他眼睛看著遠處。
  自由?他給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並不想走,我恨他的時候有,愛他的時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說:“我並不想走,我無處可去。”
  他忽然感動了,“喜寶——”他頓一頓,“你跟我到老?”
  “那也並不是很壞的生涯,”我強笑,“能夠跟你一輩子也算福氣。”
  “你怎麽知道沒處可去?你不趁年輕的時候出去看看,總要後悔的。”
  我斬釘截鐵地說:“外麵沒有什麽好看的!外麵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寶。好。”他握住我的手。
  聰憩動完手術,我去看她。
  她嗚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頭緊緊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這是前世的一筆債。
  她的哭聲像一隻受重傷的小狗,哽嗆,急促,斷人心腸。我不能幫她,連她父親的財勢也幫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歡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錢誠然有買不到的東西。
  我一整天都陪著她,我們沉默著。
  第二天我替她買了毛線與織針,她不在病床,在物理治療室。大群大群的斷手斷腳男男女女在為他們的殘生掙紮,有些努力做運動,繃帶下未愈的傷口滲出血來。
  聰憩麵青唇白地靠在一角觀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見到我如見到至親一般,緊緊抱住我。
  “我們回房間去。”我說,“我替你買了毛線,為我織一件背心。”
  聰憩慘白地說:“我不要學他們……我不要……”
  “沒有人要你學他們,沒有人,”我安慰她,“我們找私家醫生,我們慢慢來。”
  “我的一半胸……”她泣不成聲。
  “別擔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聲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護士給她注射鎮靜劑入睡,我離開她回家。
  三日之後,聰憩死於服毒自殺。
  勖存姿與我回香港時帶著聰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願意,她是個寡婦,她說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灘與陽光。
  方家凱與三個孩子在飛機場接我們。孩子們都穿著黑色喪服,稚氣的臉上不明所以,那最小的根本隻幾個月大,連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凱迎上來,勖存姿頭也沒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來抱了抱孩子。孩子們“公公,公公”地喚他。
  然後我們登車離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經有人替他辦好了。小小花園洋房。維多利亞港海景一覽無遺。可是誰有興致欣賞。勖存姿把自己關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鎖著門不停地踱步,隻看到門縫底透出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話,我絕望地想,如果家明在的話,一切還有人作主。
  方家凱的三個女孩兒來我們這裏,想見外公。我想到聰憩對我說:“……照顧我的孩子。”他們勖家的人,永遠活在玫瑰園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然而聰憩還是他們當中最冷靜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著聰憩最小的女兒,逗她說話。
  “你知道嗎?”我會說,“生活不過是幻像,一切都並不值得。”
  嬰兒胖胖的小手抓著我的項鏈不放,玩得起勁。
  我把臉貼著她的小臉。
  我說:“很久很久之前,我與你一樣小,一樣無邪,一樣無知,現在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瞪著我,眼白是碧藍的,直看到我的腦子裏去。
  我悲哀地問:“為什麽我們要來這一場?為什麽?”
  她什麽也不說。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說:“給嬰孩吃糖是不對的。”
  我茫然地問:“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勖存姿還是不肯自書房出來,一日三餐由辛普森送進書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時也開車與聰憩的女兒去兜風。她們是有教養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討好我,因為我是唯一帶她們上街散心的人。她們在看電影的時候也不動,上洗手間老是低聲地央求我。兩個女傭跟著她們進進出出。在旁人眼中她們何嚐不是天之驕子。但我可憐她們,是誰說的,富人不過是有錢的窮人,多麽正確。
  方家凱來跟我談話。
  “謝謝你,薑小姐。”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顧孩子們。”
  “別客氣。”我倒並不恨他。我什麽人也不恨。
  他緩緩地說:“其實……其實聰憩不明白,我是愛她的,這麽長久的夫妻了,我對她總有責任的……”
  我抬頭看著他。
  “……是我的錯,我覺得悶。人隻能活一次,不見得下世我可以從頭來過,我又不相信人死後靈魂會自宇宙另一邊冒出來……我很悶,所以在外邊有個女朋友……”
  方家凱一定得有個申訴的對象,不然他會發瘋。
  “但是聰憩不原諒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習慣,做愛像刷牙……薑小姐,我已是個中年人,我隻能活一次——”方家凱掩上臉。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年紀大了,他害怕,他要尋找真正的生活與失去的信心。還有生命本身的壓迫力……我明白。
  “我明白。”我說。
  “真的?”他抬起頭來,“她是個比較年輕的女孩子,非常好動,十分有生氣。我不愛她,但與她在一起,一切變得較有意義,時光像忽然倒流,回到大學時代,簡單明快,就算戴麵具,也是隻比較幹淨的麵譜:就我們兩個人,沒有生意,孩子、親戚、應酬,隻有我們兩個人,因此我很留戀於她。我永遠不會與聰憩離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聰憩更好的妻子,但聰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肉體我的靈魂我的心,她就是不肯糊塗一點兒。我不是狡辯,你明白嗎?薑小姐。”
  我明白。
  “我怕老。像勖先生,即使賺得全世界,還有什麽益處呢?我隻不過想……解解悶,跟看書釣魚一樣的,但沒有人原諒我。我真不明白,聰憩竟為這個結束她的生命,”他喃喃地,“我們隻能活一次。”
  我把臉貼著他的小女兒的臉,“你知道嗎?生活隻是一個幻像。”
  “我會照樣地愛她,她失去身體任何一部分,我仍然愛她,為什麽她不懂得?”方家凱痛苦地自語。
  我說:“方先生,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動物。”
  “我現在眼閉眼開都看到她的麵孔。”
  “她不會的,她不會原諒你的。”我說。
  “我倒不會怪她不原諒我。”方家凱說,“我要跟她說,我如果知道她這麽激烈,我就不會跟她爭。”
  “對住倒翻的牛奶哭也沒用。方先生,好好照顧孩子。”
  “謝謝你,薑小姐。”
  我說:“至少你有苦可訴,因為你擺著人們會得同情的現成例子,我呢,我還得笑。”
  “薑小姐。”方家凱非常不安。
  “回去吧。”我把他小女兒交在他的手中。
  他離開了。
  二十五歲的生日,我自己一個人度過,沒有人記得。如果當年我嫁了個小職員,縱使他隻賺那麽三五千,四年下來,或者也有點真感情。帶孩子辛苦,生命再缺乏意義,在喧鬧繁忙中,也就過了。說不定今日孩子親著我的臉說“媽媽生辰快樂”,丈夫給我買件廉價的時裝當禮物……我是不是後悔了?
  我照常吃了飯,站在露台上看風景,維多利亞港永遠這麽美麗。幾乎擁有每一樣東西的勖存姿卻不肯走出一間三百呎的房間。
  “但是我不能控製生命。”勖存姿在我身後說道。
  “勖先生。”我詫異,他出來了。
  他說:“你寂寞嗎?”他把手擱在我肩膀上。
  我把手按在他手上。“不。”
  “謝謝你!”勖存姿說。
  “為什麽每個人都謝我?”我笑問,“我做了什麽好事?”
  “家明會來看我們。”他說。
  我一呆。“真的?”我驚喜,“他回來了?”
  “不,他隻是來探訪我們。”他說。
  “嗬。”我低下頭。
  我又抬起頭打量勖存姿。他還是很壯健,但是一雙眼睛裏有說不出的疲倦,臉上一絲生氣也看不到,我暗暗歎口氣。
  “今天是我生日。”我說。
  “你要什麽?”勖存姿問我,“我竟忘了,對不起。”
  我苦笑。我要什麽?股票、房子、珠寶?
  “我知道,”他撫摸我的頭發,“你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麽就很多很多的錢,如果兩件都沒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我不仍是有健康嗎?”我勉強地笑。
  “喜歡什麽去買什麽。”他說。
  “我知道。”我握著他的手。
  “休息吧。”勖存姿說,“我都倦了。”
  但我不是他,我一天睡五六個鍾頭怎麽說都足夠,平日要想盡辦法來打發時間。
  我上街逛,帶著辛普森。逛遍各店,沒有一件想買的東西,空著手回家。我請了師傅在家教我裱畫,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離開他的屋子。裱畫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師傅是一個老年人,並不見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為他缺乏金錢名譽地位,所以格外顯老。
  師傅問我還想學什麽。
  我想一想:“彈棉花。”我說。
  他笑。
  我想學刻圖章,但是我不懂書法。彈棉花在從前是非常美麗的一項工作,那種單調而韻味的音響,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陽照進鋪麵,一店一屋的灰塵,無可奈何的淒豔,多像做人,毫無意義,可有可無,早受淘汰,不被懷念,可是目前還得幹下去,幹下去。
  勖存姿看著我說:“嗬你這奇怪的孩子,把一張張白紙裱起來,為什麽?”
  我笑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我們豈一定要裱乾隆禦覽之寶。”
  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獨獨看不透這一關,他確信錢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經把錢銀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買什麽,它不能買什麽,我都知道。
  我陪著他度過這段困難的時間,鎮靜得像一座山。但是當家明來到的時候,我也至為震驚。我看著他良久說不出話來,一顆心像懸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約瑟兄弟,”他和藹地說,“願主與你同在,以馬內利。”
  他剃了平頂頭,穿黑色長袍,一雙粗糙的鞋子,精神很好,胖了許多許多,我簡直不認得他,以往的清秀聰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純樸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說。
  “請勖先生向上帝懇求他所需要的,詩篇第二十二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說。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約瑟。”家明說。
  “信上帝的人能這麽殘忍?”我忽然發怒,“耶穌本人難道不與麻瘋病人同行?你為什麽置我們不理?”
  “你們有全能的上帝,”他的聲音仍然那麽溫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還有誰呢?在地上也沒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說謊的’,薑小姐,你是個聰明人,你想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麽能相信我看不見的人?”
  “‘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有福了。’薑小姐,我們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遠?你真的如此相信一雙眼睛,瞎子豈不相信光與電,日和月?”
  “家明——”我戰栗,眼淚紛紛落下。
  “隻有主懷中才能找到平安。”他說,“薑姊妹,讓我為你按首禱告。”
  “家明——”
  “薑姊妹,我現在叫約瑟。”他再三溫和地提醒我。
  他輕輕按著我的頭,低頭閉上眼睛,低聲開始禱告:“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禱告,家明!”
  他睜開眼睛,“薑姊妹——”
  我淚流滿麵,“家明,我是喜寶,我不是什麽薑姊妹,在這世界上,我們需要你,我們不需要一本活聖經,你可以幫助我們,你為什麽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靜地說,“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麽?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來問他,“他可以為我做什麽?你要我怎麽求上帝?”
  “安靜,安靜。”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著他,苦惱地哭。
  勖存姿的聲音從我身後轉來:“喜寶,讓他回去吧。”
  我轉過頭去,看見勖存姿站我身後。我走到露台,低下頭。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說。
  “謝謝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來,“我先走一步,日後再來。”
  女傭替他開門,他離開我們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無淚。
  “隨他去,各人的選擇不一樣。”他說。
  可是宋家明,那時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鎖在書房裏。
  辛普森跟我說:“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馬球。”
  “我情願打回力球。”我伸個懶腰。
  “那麽去澳門。”辛普森說。
  “賭?”我想到那個金發女郎,她可以輸淨邦街的地產。我不能朝她那條路子走。
  “不。”我說,“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總要做點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頭,“你知道嗎,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經完了。”
  “你還那麽年輕?”她按住我的手。
  我撥起自己的頭發,用手撐住額角。“是嗎,但我已經不想再飛。”
  “薑小姐,你不能放棄。”
  我歎口氣。“為什麽?因為我心腸特別硬,皮特別厚,人特別潑辣?別人可以激情地自殺,我得起勁地活到八十歲?真的?”
  辛普森無言。
  “謝謝你陪我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榮譽。”她衷心地說。再由衷也還是一副英國口吻,誇張虛偽。
  我搖搖頭。
  “你可覺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著我?”我說。
  辛普森歎口氣。
  一個深夜,勖存姿跟我談話。他說:“喜寶,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麽地方去?”我反問。
  “隨便什麽地方,你還年輕……”
  “離開你?你的意思是叫我離開你?”我問。
  “是的,我的生命已將近終結,我不能看著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沒看著我。
  我很震驚,勉強地笑:“勖先生,請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頭笑兩聲,“你這話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著他。
  “林衝發配滄州,林衝娘子趕進去說:‘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麽地方去?”我攤手,“世界雖大,何處有我容身之地?誰來照顧我?誰擔心我的冷暖,叫我與誰說話?”
  “我總比你早去,到時你還不是一個人,不如現在早出去訓練一下獨立精神,你會習慣的。”
  “我當然會習慣,像我這種賤命,”我還在笑,嘴角發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後一步棋子才發揮出來,無謂時不想浪費,現在時間還沒到。”
  “你為什麽不肯離開?”
  我不出聲。
  “帶著我的錢,你出去活動活動,一年半載就成為名女人,我會幫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薑喜寶。你別說,我這個姓還頂值尊敬。屆時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總能挑到個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個痛快,好好地出風頭——何必跟著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挨悶氣?”
  我燃起一支煙,深深抽一口,我說:“勖先生,這種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認為她們快樂嗎?”
  “你認為你現在快樂嗎?”他說。
  “我喜歡現在這樣。”我說。
  “那麽多皮裘晚服與珠寶都心焦。嫦娥應悔偷靈藥。”
  “我喜歡穿大襯衫與牛仔褲。”我說。
  “為什麽?”他問。
  “開頭的時候,為了錢,為了安全,為了野心;到後來,為了恥辱,為了恨,為了報複;到現在,勖先生,請不要笑我,現在是為了愛。我愛你。”我說。
  他一震,沒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愛任何人,也沒有人愛我。我不對任何人負責,也沒有人對我負過責任。我不屬任何人,也沒有人屬於我。可是現在我知道我應該留在什麽地方。”
  “你是可憐我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勖先生再過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來歲的女孩子爭著扶你?”
  “為什麽你不走出去讓許多二十來歲的男孩子來扶你?”
  “我看穿了他們,每一個。”我乏味地說,“我怎麽知道他們要我的心還是要我的錢?做一個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畫,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試完又試,卻沒人買,侍殘了舊了,五折拋售還有困難。我情願做一幅畫,你勖先生看中我,買下來,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來,“死了再說,我活一天算一天,哪裏擔心得這麽多!你死了再說!”我急躁起來。
  “你的脾氣一點兒也不改。”他微笑。
  “很難改。”我又坐下來,“連勖存姿都容忍我,別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說:“我也看不到有什麽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這樣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溫和地說:“別替我擔心。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無益。”
  “可是你老關在家中……”他擔心得猶如慈母一樣。
  “他會來敲門,你放心。”我說,“該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說道,“喜寶——”
  “我倒不覺,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憐症了。”我說,“凡事不可強求。”
  “你真看得開?”他猶自擔心。
  “我看得有千裏開外。”我點點頭,“因為我不得不看得這麽遠。”
  “以後的日子怎麽過?”他問。
  “一日一日地過,像世界上每一個人那樣過。”我說。
  “不後悔?”他問。
  我坦白地說:“後悔管後悔,過管過。”
  他不出聲,過一會兒說:“好,隨得你。”
  我試探地問:“我要不要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見我,她會上門來。”
  這樣子便結束了我們的談話。我始終不知道歐陽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生曖昧,她的容貌不見空前絕後——總有個原因。我沒有問,我已學會永不問任何問題,是以我是個最好的情婦。他有空,我陪他,他沒空,我等他。
  有沒有意義是各人價值觀點問題,養孩子有什麽意義?生命有什麽意義?一隻渡海輪沉沒海底,社會有什麽損失?活著的人照樣飲宴嫁娶。地球爆炸消失,宇宙有什麽損失?我幹嗎要打扮得花姿招展到扶輪會、師子會去跳舞?
  我想到聰恕。我叫辛普森去打聽聰恕。
  辛普森撥電話到石澳的勖府去。啊石澳的勖府,聰慧開著她的黑豹小跑車來接我到她家去玩,像是七個世紀前的事。
  辛普森搖頭說:“他們那邊傭人不懂英語。”
  我反問:“你為什麽不學廣州話?這裏是中國人的地方。”
  我自己找到勖夫人。她有點兒糊塗,一時弄不清楚我是什麽人。我很意外。
  我說:“我是薑喜寶。”
  “啊,薑小姐,”她聲音倒是很平靜,並不十分傷心。“什麽事?”
  “勖先生想問一聲,你近些日子可好。”
  她一陣沉默。
  “我想來拜訪你,”我說,“我可以來嗎?”
  “可以。”她說,“我也正靜著,有個人說說話不妨。”
  “那麽我現在來。”
  “你喜歡吃些什麽?現在我們這兒日日下午做下點心。”
  “中的還是西的?”我問。怎麽問得出。
  “春卷,糕點這些而已,還燉點參,可合口味嗎?”
  “可以。”我說,“我下午就來。”
  我告訴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
  他不以為然。“你去幹什麽?閑著慌?不如找些有意義的事做。”
  我沒有吭聲,但下午還是去了石澳,自己開的車。
  勖太太穿著旗袍與繡花拖鞋迎出來,靜靜地打量我,然後說,“這回子瞧你,比聰慧還小著幾歲似的。”
  提起聰慧的時候,聲音也沒有什麽異樣。
  我坐在她對麵。她把點心拿到我麵前,看著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她又把茶盅遞給我。問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咽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還好,但是心情欠佳。”
  我發覺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漸漸也就成為習慣,他們都開始承認我。
  “也難怪他哩,我也病了好久,聰慧沒影子,聰憩又沒了。”她眼睛紅紅,“我不過是挨日子,一點意思都沒有。聰慧也是的,總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輕人都這麽任性,說去就去,一點留戀都沒有,母女一場,沒點情意。”但是語氣中抱怨多過傷感,“我去問過佛爺,都說還活著。求過簽,也一樣講法,可是我還是想見到她,真死在我麵前,我倒死了條心。”嗚嗚咽咽哭起來,仍然是受委屈、生了氣的眼淚,而不是傷心。
  我呆呆地坐著。
  我能做些什麽呢?
  “我想到聰慧房間坐坐。”我說。
  “日日等她回來,天天抹灰塵,什麽都沒動過,你上去吧。”勖太太說。
  我走到聰慧房間,輕輕推開門。向南的大睡房連一個小客廳。梳妝台上放著一整套的銀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噴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這正是聰慧的作風,揀香水也揀單純的味道,換了是我,就用“哉”、“夜間飛行”。
  一本畫冊被翻開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麵:紅色的草地,金棕的人麵。銀瓶裏的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氣。想必女傭人還日日來換上新鮮的花。
  白色瑞士麻紗的床罩,綠色長青植物。聰慧永遠這麽年輕可愛。我坐在她的搖椅裏,頭擱在一邊。上帝沒有眷顧她一生,多麽可惜。
  我深深歎口氣。像我這種人,早已遭遺棄,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輩子,但聰慧……粉牆上掛著原裝米羅版畫,還有張小小張大千的工筆仕女圖,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開她書桌抽屜,她並不寫日記,厚厚的一本通訊簿,裏麵盡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電話地址。現在的舞會欠了勖聰慧,他們有沒有想念她,過一陣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會兒。回來撥一撥水晶燈上墜子。她現在在哪兒?過慣這般風調雨順的生活,她真能適應?能過多久?幾時回來?
  勖夫人在門口出現,她說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麽有什麽,她父親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來這裏的原委。
  我問:“聰恕呢?”
  “聰恕在醫院裏。”
  “你們讓他住醫院這麽久,有一年多了嗎?”我震驚。
  “沒法子,回來實在鬧得不像話。”她歎口氣坐下來。
  “怎麽個鬧法?”我很害怕。
  我說:“不能讓他在醫院裏自生自滅,那種地方——你知道他們是怎麽對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醫院,不同的。”
  “你有沒有去看他?”
  “自然有,連我都不認得了,拖鞋連熱水壺往我頭上摔……”
  “勖先生知道嗎?”我往後退一步。
  “怎敢讓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沒個說話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這個老不死的還擺在這裏幹什麽呢?”
  我如五雷轟頂似的,過了很久,定定神,站起來說:“我要去看聰恕,你把地址給我。”
  “我叫司機送你去。”勖太太站起來說,“可是他不會認得你。”
  “不!如果他還記得人,他就該記得我。”
  我坐勖家的車子到達療養院。很美麗很靜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網球場還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門口的護士說:“我來看勖聰恕。”
  那護士看我一眼。“勖聰恕?他住二樓,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險嗎?”我有點害怕。
  “他,不是危險病人,我們這裏沒有危險病人。”護士有一張年輕的小圓臉,她說,“可是我們預防他隨時惡化。”
  “他惡化了沒有?”我問。
  “他沒有進步,時好時壞。”她帶我上樓,“勖家很有錢,不是嗎?”她笑笑,“他們不願意接他回家,說是怕影響他父親的心情。”
  “他不再認得親友?”我問。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數時候他很文靜。住我們這裏的病人,大多數希望得到親友更多的關注。”她笑,“你明白嗎?其實沒有什麽大事。”
  我有點兒放心。我明白聰恕的為人,他永遠不願長大,一直要受寵愛,一直要人嗬護,也許這隻是他獲得更多寵愛的手段。
  護士敲敲二○三的房門,跟我說:“喚人的時候請按鈴。”
  我推門進去。
  聰恕衣著整齊,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書。
  我已經在微笑了。“聰恕。”我叫他。
  他沒有放下畫報。
  我走到他身邊,端張椅子坐在他身邊。“聰恕,是我,是來看你。”
  他仍然沒有放下畫報。他在看“生活”雜誌。
  他放下畫冊,看著我,眸子裏一股死氣。
  我心中抱歉。“聰恕,讓我們講和,我們再做朋友,我現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來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聰恕,你知道你兩個姊妹都不在了,你父親隻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來。”
  他把畫冊又拿起來。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熱。他的麵孔還是那麽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氣。我忽然發覺護士把他的病情估計得太輕。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發涼,我輕輕地問道:“你聽得我說話嗎?”
  聰恕呆呆地瞪著我。
  “我是小寶。”我說,“記得嗎?”
  他又拿起畫報。
  我搶過那本“生活”雜誌,發覺裏麵是一頁頁的厚紙板,空白的厚紙板,一個字也沒有,隻得兩張封麵封底,我像看見一條毒蛇似的。把那本雜誌摔到地下。
  我按鈴。
  護士進來。不是先頭那一個。
  我指著地板上的“書”,忍不住驚恐。
  護士聳聳肩,手插在口袋裏,閑閑地說:“他們都說要看書,我們隻好給他們看。”
  “他不認得我!”我說。
  “小姐!這裏是精神病療養院,這裏不是遊樂場,他憑什麽要認得你?你要不要他起身迎接你?”護士諷刺地說完,轉身走開。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這個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聰恕呆呆地坐在藤椅裏。我再走過去,蹲在他身邊,搖撼他的手臂。
  “聰恕,你仔細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見我嗎?我現在在這裏。”聰恕一點兒知覺也沒有,我渾身戰栗起來,於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臉上,“聰恕!我是喜寶!”我大聲叫喊“聰恕!”
  我的心掉入無底深淵。
  “說一句話,隨便什麽話。”我求他。“聰恕。”
  他看著我,臉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憐我同情我,一種惋惜,帶點自嘲,他臉上有這個表情。
  我說:“聰恕,我知道你不原諒我,至少你罵我幾句。你開開口,聰恕,我每天來看你。”
  他什麽也不說,隻坐在那裏,到後來索性閉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時。忽然大笑起來。生命是這麽可笑,我們大可以疊起雙手,靜觀命運的安排與轉變,何必苦苦掙紮。我笑得直到護士走來瞪著我,才站起來走。
  勖家的司機我是認得的,他趨向前來問我:“薑小姐,少爺如何了?”
  我說:“他不認得我。”
  司機默默把我駛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來,拉住我,“你去了這麽久。”
  聰恕不再認得我。我這個人現在對他來說,一點兒意義也沒有,他清醒了,他終於清醒了。
  她問:“聰恕有沒有說什麽?”
  “沒有。”我說,“他很安靜。”
  “有時候他很吵。”勖太太說。
  我忽然發覺她老了,很羅嗦,而且不管我是什麽,她仿佛不願意放我走,隻要有人聽她說話,陪她說話,她已經滿足。
  我說:“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聰恕。”
  勖夫人的眼淚又掛下來,“你說他……他還管用嗎?”
  “我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
  沒多久之前,一塊冰冷的鑽石便能令我脈搏加速,興奮快樂,我那時是如此無知,如此開心,真不能想象。那隻是沒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頂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飯。
  勖存姿說:“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點兒高興。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給些什麽人?”我問。
  “你不是真的有興趣知道吧?”他問。
  “不。”我歎口氣,他什麽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聰恕現在的情況。
  “你下午在什麽地方?”他問,“真去見了我妻子?”
  他又開始擔心我在哪裏,這證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地說:“是,我去見過她,又去看聰恕。”
  “你跟她有什麽好說的?”勖存姿問。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對我並不反感。她很……想念聰慧,又擔心聰恕。”
  “聰慧一點消息也沒有。”他說,“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這孩子,白養她一場。”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蘇北,或是內蒙,教完一間小學又一間——”
  “為什麽不寫信?”勖存姿心痛地說。
  “孩子們很少記得父母,”我說,“‘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一封信,我隻不過想看到她親筆寫的字。”
  “我覺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說過,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樂。”我分辯。
  “但是我隻想看她一封信!”
  我維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開導。
  過一會兒他問:“聰恕好嗎?”
  “他的話很多。”我盡量鎮靜。
  “我說過不想你再見他。”勖存姿皺上眉頭。
  “他需要人陪他說話,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煩,巴不得生場病挾以自重,沒想生出癮來了,家裏一時多事,也任得他鬧。”
  我不敢出聲。
  “我不讚成你去看他。”他說。
  “隻有我去看他。”我說,“你想還有誰呢?我要愛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止得了。”
  “你還是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勖存姿忽然發怒,“你知道聰恕,他抓到這種機會,還能放開你?”
  “我保證他不會!”我說,“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療。”
  勖冷笑,“我勸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為你是他的心藥?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麽!”
  “我已決定明天去看他,我會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說,“我希望他會痊愈,不因為其他的原因!因為他是你的兒子。”
  “他根本沒有病!”
  “你上次去見他是什麽時候?”我反問。
  他不響了。
  “讓我去見他。”我請求。
  “你老是跟我作對!”他說,“連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聲音轉為溫柔,“你這個孩子。”
  我走到他麵前,他把我擁在懷內,我把臉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說道,“終於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隻要你現在還沒有死。”我倔強地說。
  “小寶,我愛你就是為你的生命力。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遲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夠,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緊緊地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他喃喃地說。
  “我什麽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隻要你。”
  “我隻是一個糟老頭子,把一切都收回來,我跟一切糟老頭子並沒有兩樣。”
  “但你愛我。”我說,“其他的糟老頭子不愛我。”
  “哪個男人不愛你?說。”
  “直到你出現,沒人愛過我。”
  他感動,我也感動。我們都除下麵具,第一次老實地麵對赤裸裸相見。
  我到長洲神學院去找宋家明。
  在傳達室裏見到我,我與他握手,稱他“約瑟兄弟”。
  “薑姊妹,你也好。”他溫柔地說,“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說說以前的事,約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們不逃避過去。”
  “約瑟兄弟。”我開始,“你可記得一個叫馮艾森貝克的人?”
  他一震,隨即平靜下來。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這件案子,當事人可還有危險?”我問道。
  “有一個馬夫在獵狐的時候不當心獵槍走火,射殺馮艾森貝克。他現時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獄時會得到一大筆報酬,這是一項買賣。”他說。
  我點點頭,“謝謝你,約瑟兄弟。”
  “當事人在法律上毫無問題。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頭。
  “你呢,約瑟兄弟?”
  “我日夜為此禱告,求上帝救我的靈魂。”
  “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問,“你們都是為了逃難?”
  “不。我認識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歎一口氣。
  “每個人都好嗎?”他殷勤地問。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聰恕,我昨天去看過他,他連我都不認得了。”我說,“我想與你商量一下,該怎麽處置這事。”
  他又是一震,臉色略變。
  “勖先生不知這件事,我不主張他知道,瞞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聰恕,我想替他找個好醫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幫我。”
  “我可以為你禱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幫忙,今天下午與我一齊去看聰恕。你們難道不做探訪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夠,怕受引誘?”我說。
  約瑟兄弟仍然心平氣和,低頭思想一會兒,然後說:“我陪你去。”
  “謝謝你。”我說。
  “謝謝主。”
  我與他一起離開長洲。船上風很勁,可是我們一句話也沒有。這人是約瑟兄弟,不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裝,戴絲領帶的那個風度翩翩的腦科醫生。宋家明的聰敏智慧,宋家明的風姿儀態……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邊的約瑟兄弟——我認識他嗎?並不。我們對宗教總是向往的,向往死後可以往一個更好的世界,西方極樂,我們渴望快樂。愛是帶來快樂最重要的因素,我們因此又拚命追求愛,一點點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說:“生命真是空虛。”
  他微笑,“所羅門王說生命是空虛中的空虛。”
  “所羅門王?那個擁有示巴女皇的所羅門?”
  “是的,聰明的所羅門王。”他點點頭,“可是你看田裏的百合花,它不種也不收,但是所羅門王最繁榮的時間,還不如它呢。”
  我側轉頭,我不要聽。
  不是我凡心熾熱,但我不是聽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個大圈子回來原處,但花過力氣,我死得眼閉。
  “你最近好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不壞,還活著,我不再像以前那麽自私,現在比較懂得施與受的哲學。脾氣也好了,心中沒有那麽多埋怨,現在……水來土淹,兵來將擋。”我長長歎口氣。
  “你還是抱怨。”他笑笑。
  “或許是。”我說,“沒有不抱怨的人,”我也笑,“做人沒有意義。也許神父修女也有煩惱,隻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他微笑,不出聲。
  我說:“念一次主禱文隻要十五秒鍾。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聲。
  我閉目養神。他肯陪我看聰恕,我已經心滿意足。以前他隨傳隨到,勖家誰也不把他當一回事,隻當他是個特級管理秘書長。現在……人就是這點賤。
  船到岸,司機在碼頭等我們。我讓他先上車,他也不退讓。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忘記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車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學他嗎?我能忘記自己?
  我們到達療養院。
  聰恕在午睡。
  我覺得又渴又餓。宋家明跪在聰恕床邊禱告。
  我去找醫生商量:
  “我們需要一個好醫生,專門看他。”
  “這裏的醫生原是最好的。”
  “他需要更多的關注。”
  “他可以出院回家,情況不會更好。”
  “外國呢?瑞士可會好點?”
  “一般人都迷信外國的醫生,其實在這裏我們已有最完善的設備。”
  “我們想病人盡快複原。”
  “小姐,有很多事是人力有所不逮的,你難道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們在上帝的手中?”
  “你可以這樣說。”
  我回到病房,宋家明仍然跪在那裏禱告,聰恕已經醒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又看著我。
  我還是決定替聰恕轉醫院。宋家明其實什麽忙也幫不了。我取到勖夫人的簽名,把聰恕轉到另一間療養院。護士們仍然一樣的刻薄,醫生們一樣的冷淡,但是至少有點轉變。
  我每日規定下午二點去看他,每天一小時。
  我大聲對他讀書。我與他說話。但是得不到回音。
  他在扮演一個聾啞的角色。
  我天天求他:“聰恕,與我說話,求求你。”
  我甚至學著宋家明,在他床邊禱告。日子一天天過去,多日之後,他沒有一點起色,家中帶來營養豐富的食物使他肥胖,他連上浴間都得特別護士照顧,每天的住院費用是七百多元港市。
  兩個月之後,勖存姿說:“聰恕最近如何?”
  “老樣子。”我不敢多說。
  “我想出一次門。”他說。
  “我陪你去。”我不加考慮地說。
  “不,你留在香港。”
  “為什麽?有哪裏我是去不得的?我在寓所等你就是了。”
  “我去看看老添。”他說,“順便結束點業務。”
  “一定不準我去?”
  “我去幾天就回來。”他溫和地說道,“你怕?”
  “打電話給我。”我說。
  “我會的。”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少搭訕。”我說。
  他沒有笑。他隻是說:“我難道不正擁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就在他走的第二天,聰恕開口講話。
  我在讀《呼嘨山莊》。
  他把頭抬起來說:“今天天氣好極了。”
  我一驚,低著頭,不敢表示驚異,但是心跳得發狂。
  我翻過一頁書,輕輕地讀下去。
  他站起來,踱到露台去,我又怕他發怒,又怕驚動他,一額頭的汗。忽然記起詩篇第二十三篇,喃喃讀:“我雖然經過死陰的幽穀,也不必害怕……”
  聰恕說道:“今天的天氣的確很好。”他的結論。
  那日我趕到勖夫人那裏,來不及把“好”消息告訴她。她聽了,不說話,可是擁抱著我痛哭起來。
  “為什麽哭,他不是說話了?”我問。
  “沒有用的,然後他就開始發瘋,把他隔離關一個月,鎖住他,他又靜一陣子,沒有用的。”
  我如頂頭澆了一桶冷水。
  “我不放棄。”我堅決地說。
  過一天我讀書的時候,聰恕把我的書搶過,一把撕得粉碎。我默默地看著他。他對我露齒獰笑。對。誰叫我對他疏忽了這麽多年,我活該受他折磨。他撲過來打我,我推開他。他的力氣大得出奇。
  他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我用手扳開他無效,喚人鈴就在身邊,但是我沒有按鈴,這樣子也好,讓他扼死了我,我一按鈴他就會被關進隔離室。忽然之間我自暴自棄起來——注定我會這樣死嗎?不見得。
  漸漸的我身體輕起來,像飄在空中,視線模糊,失去聽覺,但心頭清醒得很。
  終於聰恕絆跌了茶幾,發出巨響,護士進來拉開他,扶起我。我什麽也不說,看著聰恕在地上打滾,孔武有力的男護士把他按住,替他穿上白色的外套,把他雙手反剪綁在背後,聰恕掙紮,開口尖叫惡罵,他開始說話,一分鍾說好幾十句。
  我靜靜地聽他叫著:“……給我……這些都是我的,你們偷我的東西!偷我的東西!”
  護士們把他扯將出去,我蹲下來問他:“聰恕,我是喜寶,你認得我嗎?我是喜寶。”
  他瞪大眼睛看牢我,忽然張口吐得我一頭一臉的唾味。
  護士跟我說:“小姐,你回去吧。”
  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不知道明天該不該再去看聰恕,我隻覺萬念俱灰。
  辛普森說:“薑小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點點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薑小姐,我看你還是把這件事告訴勖先生吧,這又不是你的錯。”
  “這是幾時開始的?”我問,“我隻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跑出來到英國看過我,情況很好,正像勖先生所說,他是故意生病挾以自重,怎麽匆匆一年,就病成這樣神智不清了?”
  辛普森說:“薑小姐,連勖先生自那次之後,都沒再見過他,你何必內疚?”
  我掠掠頭發。“我沒有內疚。”我說,“我隻覺得這是我的責任,病人應該有親友陪伴,我明天會再去。”
  “有什麽分別呢,薑小姐,他甚至認不出是你。”
  “對我來說,是有分別的。”
  “薑小姐——”
  我按住她的手,辛普森不出聲了。
  我閉上眼睛問她:“可喜歡香港?”
  “美麗的城市,我很喜歡。”
  “我們也許就此安頓在這裏,你有心理準備嗎?”我問。
  “我不介意,薑小姐,我為你工作這許多年了。”
  “辛普森太太,沒有你,我還真不知怎麽辦?”
  她微笑,“我們成習慣了。”
  “誰說不是呢。”我說,“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到底也罷。”
  “勖先生最近精神仿佛好點兒,”她問,“他到底多大年紀?”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我知道他的事很少很少,他做的是什麽生意我也管不著。”
  “有沒有六十?”辛普森好奇地問。
  “不止了。”我笑笑。
  “你從來沒有查過他?”辛普森問。
  “查?怎麽查?跑到他書房去翻箱倒篋?我不是那樣的人。他怎麽說,我怎麽聽,我怎麽信。不然怎麽辦?我既沒做過妻子,又不知道一個情婦有什麽權利。”
  辛普森隔一會兒說:“可是勖先生真的對你很好。”
  我說:“他不錯是對我好。他的方式不對。”
  “可是總結還是一樣,他愛你。”
  “是。”我說,“世界上我隻有他了。”
  “你可以依靠他。”辛普森說,“雖然他年紀大,但是他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複述,忽然大笑起來。
  “我說了什麽好笑的事嗎?”辛普森愕然問。
  “對不起。”我說,“我的一生一世,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一世原來是這樣的。”
  “有什麽不好呢?”辛普森不明白。
  “什麽不好?”我反問。
  “女人的最終目的難道不都如此?你現在要什麽有什麽。”
  我馬上問:“幸福呢?”
  “你還年輕,薑小姐,你才二十六歲,再隔十年,你愛嫁誰就嫁誰,幸福在你的雙手中,一個女人手頭上有錢,就什麽都不必怕。”
  “有了錢什麽都不必怕?”我笑問。
  “自然。”
  “我們中國有個偉大的作家叫魯迅,當時有大學生寫信問魯迅:‘作為大學生,我們應當爭取什麽?’魯迅答大學生:‘我們應當先爭取言論自由,然後我才告訴你,我們應當爭取什麽。’假如有人來問薑喜寶:女人應該爭取什麽?我會答:讓我們爭取金錢,然後我才告訴你們,女人應當爭取什麽。”我大笑,“這喚作‘薑喜寶答女人’。”
  辛普森不知道是否真聽懂了,她也跟著笑。
  我歎口氣。
  第二天,我去看聰恕,他用痰杯摔我。
  我與勖夫人詳談:“通常他靜一兩個月,然後大鬧一場,然後再靜、再鬧,是不是?”
  “是。”她又瘦又憔悴,像是換了一個人,隻有說話的語氣,仍是那麽慢吞吞的,急也急不來,最心焦的時候隻會流眼淚。
  “多久了?”我問,“聰恕由假病變真病,有多久了?”
  “不記得。”
  “你想一想。”我說,“有一次他自療養院走出來到英國,那時還是好好的。”
  “是,他去過英國,這我知道,約一年前的事,那次家明陪他回來香港,回來之後沒多久,就惡化起來。”
  我點點頭,“才一年,是不是?”
  “是。薑小姐,你看他還有救沒救?”
  “我不知道。”我說,“我正在設法。”
  “勖先生知道沒有?”勖夫人問。
  “他不知道。”我說,“他目前不在香港。”
  勖夫人低下頭,悲哀地說:“他現在什麽都不跟我說了。”
  女人。在最困難的環境中還是忘不了爭取男人的恩寵。
  她瘦了這麽多。本來肥胖的女人一旦瘦下來,臉上身上都剩一大把多餘的皮膚,無去無從,看上去滑稽相。我相信歐陽秀麗以前必然是個美女,她有她那時候的風姿。美女,我們在年輕的時候都是美女。一朝春盡紅顏老。這就是我的春天嗎?忽然之間我隻覺得肅殺。現在的勖存姿己非十年前的勖存姿,歐陽秀麗並不知足,她不曉得她擁有勖存姿最好的全部。
  “他年紀已經大了,在外邊做些什麽,我不去理他,他也不讓我理。”她眼睜睜地看著我,“但是你為什麽這樣為聰恕吃苦頭?你原本可以置之不理。”
  “因為——”因為勖存姿愛我,因為勖聰恕從前也愛過我。
  我每天去探望聰恕,我不再朗誦。我端張椅子,坐在他對麵申訴。
  我跟他說我幼年的事。我的戀愛,我的失意,我的悲哀,特別是我的悲哀。
  我說:“我很寂寞,每次聽到有人死了,我就害怕,你看人,說去就去了,從前消失在地麵上,再也見不到他。像聰憩,她人死燈滅,什麽也不知道,而我們卻天天懷念她,我還年輕,是否應該做我想做的事?我雖然還年紀。但也不知道下午是否還能活著。真是矛盾。我們都應該快快樂樂過完這一輩子,哪兒來的這麽多不如意的事。”
  他靜靜地聽。
  我滔滔不絕地傾訴,有時不自禁地流下淚來,每次回家,都舒服得多。
  兩星期之後,勖存姿回來。我在飛機場接他。
  他一見到我便說:“帶我去見聰恕。”
  我陪他上車。不出聲。
  “隻有你知道聰恕在哪裏,他在哪裏?”勖存姿問。
  “你不適宜見他。”我說。
  “他是我的兒子!”
  “他逃不了,他會回來。”
  “讓我見他。”
  “我不會帶你去!”
  “沒有人違反我的命令。”
  我厭倦地說:“殺掉我吧,我違反了皇上的命令,對不起,我這次不能遵命。如果你相信我,那麽把聰恕交給我,在適當的時候,他會來見你。”
  “他到底怎麽了?”
  “他沒有怎麽樣。誰給你提供錯誤的消息?”
  “錯誤的消息?為什麽不讓我見他?”
  “因為你在這一年內見過太多的死人病人,我不相信你的心髒可以負荷。”
  “他是我的兒子。”
  “是你老子你也幫不了他。”
  “你幫得了?”他暴怒。
  “比你總好一點。”
  “喜寶,你以為我會永遠找不到聰恕?”
  “你可不可以停止炫耀你的權勢?如果你能找到每一個人,為什麽你找不到勖聰慧?”
  勖存姿一個耳光打過來。他用盡了他的力氣,我一陣頭暈,嘴角發鹹。
  他別轉頭。我自手袋掏出手帕,抹幹淨嘴角的血,我的嘴唇腫了起來。
  我平靜地跟司機說:“停車。”
  司機已經驚呆了,聞言馬上把車子停下來。
  我推開車門下車。
  到什麽地方去,我茫然地想。先喝點酒罷。我走進一間咖啡店,叫一杯水果酒。
  回去吧,我告訴自己,終歸要回去的,我不能離開他。在這種時候我不能離開他。我付酒賬。出去叫計程車。回香港還沒有坐過計程車,隻覺得髒與臭,我離開現實的世界已經長久長久,我的老板隻是勖存姿。
  車子到家門口停下來,辛普森追出來,“薑小姐!”
  “勖先生怎麽了?”我溫和地問。
  “急得快要瘋了,幸虧你回來,不然我們真被他逼死,逼著我們去找你,我們上哪兒去找?你平時什麽地方都不去的。”
  我奔上樓去,聽見勖存姿在哪裏吼叫,“去找她!去找她!”聲音裏的恐懼很熟悉,哪裏聽過似的,猛然想起,原來是像聰恕的聲音。
  “勖先生,我在這裏。”我走前一步。
  他疾然轉身,看到我整張臉漲紅。
  “喜寶!”我迎上去。
  他抱住我,把我的頭往他的懷裏按。
  “喜寶——”
  “對不起。”我搶先說。
  “無論你怎樣,不要離開我。”
  這話從勖存姿嘴裏說出來,仿佛有千斤力量。我僅餘的一點兒兒委屈都粉碎無遺。
  “勖先生,我很抱歉,我又發脾氣了。”我說,“你見過這樣壞脾氣的女人沒有?”
  “沒有。”他說,“但是你的脾氣發得有道理。”
  “任何事都應該好好講,勖先生,我真不該暴躁,我覺得你不適宜見聰恕。”
  “他到底怎麽樣了?”
  “怎麽樣?病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現在的情況並不怎麽妥當。”
  “什麽叫‘不妥當’?”
  “你真的要知道?”
  “我還怕什麽?”他仰起頭笑,“你告訴我好了。”
  “他不認得我。”我說,“他神智不清楚。”
  勖存姿一震:“不認得你?”他臉上變色。
  “他誰也不認得,他不再是他自己。”
  “哦。”他低下頭,“多久了?”
  “一年左右。”
  “為什麽不早告訴我?我可以去找好的醫生。”勖存姿說。
  “醫生?精神病看醫生——”
  “喜寶,我們必須把他救回來,我們要盡力,你答應幫我。”
  “我當然是幫你的。”我說。
  勖存姿在歐美請了最好的醫生回來,但是一切都沒有變化。聰恕隻有在聽我說話的時候最安靜,仿佛我的聲音起了催眠作用。
  勖存姿整個人衰老下來。他自己也有兩個醫生成日跟著。最重要的是,他缺乏振作的動機。
  他開始真正地依靠我,開始展露他的喜怒哀樂,他老了。
  “喜寶,上帝已開始報複我。”他說。
  我握著他的手說:“我也認為如此。”我笑一笑,“可是我們要勇敢。”
  他非常矛盾。
  “喜寶,你何必陪我受苦?”
  “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不然怎麽辦?”
  “你還是走吧。”他說,“走得越遠越好。回去英國。”
  “回去幹什麽?”我問,“劍橋又不算學分,要讀還得從第一年讀起。”
  在夜深的時候他叫喚我的名字,我把床搬到他房裏去睡,多年來我們第一次同房,有名無實。
  我到這個時候的耐心好得出奇,對著他毫無怨言,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熟。
  聰恕安靜了很久,天天坐在椅子上聽我說話。
  勖存姿漸漸虛弱,體重大量減退,不願進食。
  一日他問我:“喜寶,你信不信鬼神之說?”
  “這個……仿佛得問家明。”我說,“我不知道。”
  “自然。你還年輕,我知道事非到頭總有報,但是為什麽要報在我子女頭上?”他苦笑。
  “因為那樣你會更傷心。”我說。
  “我是一個傷天害理的人嗎?”
  我說:“當然是,你在做生意的時候壓倒過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寢食難安。每個人都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或多或少。我害人失戀,也欺騙過男人,為著某種目的不惜施手段哄著他們,給他們虛假的希望,這些都是傷天害理。”我說,“有能力的人影響別人,沒能力的一群受人影響,一間公司倒閉,群眾生計困難,更是傷天害理。”
  我說:“發動戰爭,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捏權的看新聞片,隻覺戰爭場麵比電影更真實感,這些劊子手身上又不濺半點血。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希望看著聰恕好起來。”
  勖存姿沉默良久。
  醫生跟我說,他失去了意誌力。
  “以前勖先生有病,他總比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鎮靜,他會笑著告訴我們,他很快就複元。心髒病發這麽多次,他都強壯地搏鬥,但現在他不一樣,現在他放棄了,他似乎不想活下去。”
  我聽著心如刀割。照顧完勖存姿又奔到聰恕那邊去。
  醫生說:“別擔心,他似有進步,腦電波示圖證明他最近有夢。”
  我咽下一口唾沫,“他有沒有機會痊愈?”
  “很難說,”醫生說,“精神病是隔夜發作,隔夜痊愈的病,愛克斯光又照不出毛病來。”
  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聰恕痊愈。他病了倒在床上,我整日整夜就是忙著周旋在醫生與醫生之間操勞。
  “我就快要去了。”他跟我說道。
  “哦,你昨晚與上帝談妥了嗎?”我笑問。
  “我與魔鬼談妥了。”
  “他說什麽?讓你與加略入猶大同房?”我又笑問。
  “我在說真的,喜寶,你別再逗我發笑。”他握住我的手。
  “你還很健壯,勖先生,請你不要放棄。”
  “我竟不能一世照顧你,對不起。”他說。
  “我與你到花園去走走。”我說。
  “不必,紅顏白發,鄰居看到不知要說些什麽?”
  “我替你請個理發師回來好不好?你的頭發確是太長一點兒。”我笑。
  “嗯。”他說,“喜寶,你實在可以離開,這裏再也沒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
  “我都安排好了,你的生活與那邊的生活,我都有數。”
  “喜寶,我死後你將會是香港數一數二的富女。”勖存姿說。
  “我不想你死。”我說,“你得活下去,我們再好好吵幾年架,我不會放過你。”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他乏力地笑,倒在床上。
  電話鈴響了,我取起電話。
  “薑小姐?這是療養院。”那邊說。
  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什麽事?”
  “你認不認得有人叫喜寶?”他們可問得很奇怪。
  “我就是喜寶。”
  “那麽薑小姐,請你馬上來一趟,病人在叫嚷你的名字。”
  “我馬上來。”我說。
  勖存姿問:“誰?什麽事?”
  我怕讓他受刺激。“一個老同學,電話打到這裏來,我去看一看她。”
  “也好,你出去散散心。”他擺擺手。
  “我去叫辛普森上來。”我說道。
  “我不要見那個老太婆。”他厭憎地說。
  “反正我去一去就回來。”我勉強地笑,捏緊拳頭,緊張得不得了。
  勖存姿起疑,他說:“你不像去見女朋友,你像去會情人。”他笑一笑。
  我大聲喚,“辛普森太太!”
  “過來。”勖存姿叫我,“讓我握握你的手罷。”
  “我很快就回來,一個小時。”我說。
  “讓我握你的手。”他說。
  我隻好過去讓他握住我的手,心頭焦急。
  “又有什麽人在等你?世界上真有那麽多比我重要的人?”他緩緩地問。
  我蹲下來,“不,沒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把頭枕在他膝上。
  “好,我相信你,你去吧。”他說。
  辛普森上來站在我身邊。
  “我離開一會兒,你好好照顧勖先生。”我說道。
  “是。”辛普森照例是那麽服從。
  我奔到車房,開動車子,飛快地趕到療養院去。醫生看到我迎出來,很責怪我,“你來遲了,薑小姐,即然喜寶是你,你該盡快趕來。”
  “勖聰恕呢?”我問。
  “跟我來。”
  我跟著醫生上樓去看聰恕,他坐在藤椅上,看見我他叫:“喜寶!”他站起來。
  “聰恕!”我一陣昏眩,“聰恕!”
  他笑,“喜寶!”他迎過來。
  我奔過去,兩手緊緊抓住他的雙臂,我不肯放開,“聰恕!”我看他的眼睛,他眸子裏恢複了神采,有點恍惚,但是,很明顯地,他的神智回來了。
  “聰恕!”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大聲叫他的名字。
  “喜寶,發生過什麽事?”他焦急地問我。
  “發生過什麽事?”我笑,然後哭,然後覺得事情實在太美妙了,於是又大笑,眼淚不住地滴下來。
  “喜寶,究竟是什麽一回事?”他不住地問我,“我是不是病了?”
  我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沒事,沒事。”
  我轉頭看牢醫生,醫生得意洋洋。“是的,他已完全恢複正常,我們得多謝——”
  我連忙說:“我看護他是應該的。”
  醫生揚揚眉,略為意外,然後說:“我指的是周小姐。”他把身後的一個白衣女護士拉出來。
  “周小姐?”我愕然。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有這麽個人存在,小小個子,圓圓麵孔,五官都擠在一堆,但又不失甜蜜的女孩子,她正謙虛的微笑呢。
  我怔住了。
  醫生說:“多虧周小姐日日夜夜照顧勖先生,又建議電療,她幫他……”
  我沒有聽進去,這醫生懂什麽?照顧病人根本是護士的天職。
  我日日對著聰恕說話……這多半是我的功勞。我跟聰恕說:“來,先打電話給媽媽,安慰她一下,你還記得家中的號碼嗎?”我拉著他向走廊走去。
  “當然。”他馬上把號碼背出來,“我怎麽會忘記?”
  真奇妙,我真不敢相信,一天之前他還糊塗不醒,現在跟正常人一樣了。
  我看著他撥電話。我跟醫生說:“真是的,怎麽忽然之間恢複正常了。”
  醫生耐心地說:“不是‘忽然間’,是周小姐——”
  “電話通了。”聰恕轉過頭來說:“是傭人來聽的電話。”
  “叫你母親來聽沒有?”我問。
  “等一等,喂?”他嚷“媽媽?我是聰恕,誰?聰恕。什麽聰恕,不是隻一個聰恕嗎?媽媽——”他又轉過頭來說:“她好像要昏過去了。媽媽!你來醫院?好的,我等你。”他掛上電話。“我到底病了多久?”他疑惑地問。
  醫生說:“周小姐會陪你回房間,慢慢跟你解釋。薑小姐,你跟我到一到辦公室。”
  我興奮地說:“待勖太太一來,勖聰恕就可以出院。”
  “我建議他暫時再留在這裏一個時期。”醫生說。
  “為什麽?”我問。
  “他尚要慢慢適應。”醫生說。
  “是的,我要馬上回去把這好消息告訴他父親。”我站起來,“我把他父親接來看看他。”
  “也好,勖太太一到,難免又有抱頭痛哭的場麵。”醫生也笑,“在這種病例中,十宗也沒有一宗痊愈得這麽順利,薑小姐,或者你想知道我們怎麽醫療的過程——”
  “最重要的是他已經痊愈了,”我笑,“其他的還有什麽重要?”我推開醫務室的玻璃門,“我去接他的父親。”
  “薑小姐——”
  “等他父親來你再說吧。”我笑,“那麽你一番話不必重複數次。”
  醫生無可奈何地看著我奔出去。
  我把車子開得飛快,途上一直響著喇叭,看到迎麵有車子來並不避開,嚇得其他的司機魂飛魄散。我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我想著該如何開口告訴勖存姿,這麽大喜的訊息,他一聽身子就好。不錯,聰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曉得聰恕沒事,他的精神便會恢複過來,隻要他好起來,我們拉扯著總可以過的,我充滿希望,把車子的速度加到頂點,像一粒子彈似地飛回去,飛回去。
  到了家,我與車子居然都沒有撞毀,我在草地上轉了一個圈,大聲叫:“勖先生!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長著聲音,掩不住喜悅。
  我大力推開前門,奔進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樓上下來,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來不及地說,“這下子可好了。”
  她的臉色灰白。
  我住口。
  我們僵立在樓梯間一會兒。我問:“有事,什麽事?”
  遠遠傳來救護車的響號,尖銳淒厲。
  辛普森說:“勖老爺,”她停一停,然後仰仰頭說下去,“勖老爺去世了。”
  我用手撥開她的身體,發狂似地奔上樓。
  我推開勖存姿的房門。我才離開一個小時。才一個小時。
  他四平八穩地躺在床上,眼睛與嘴巴微微地張開。
  一個老人,死在家中床上。這種事香港一天不知道發生多少宗,這叫做壽終正寢。但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嚇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辛普森說:“我打電話到石澳那邊,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護車嗚嗚地臨近,在樓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說:“我又沒法子聯絡到你,於是隻好打九九九。”
  我問:“他就是這樣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說。
  “臨終有沒有說話?”
  “沒有。”
  “你沒有在他身邊?”我問。
  救護人員蹬蹬蹬喧鬧地上樓,一邊問著:“在哪裏,哪裏?”
  “他不要我在身邊,他說要休息一會兒,我看著他上床才走開的,有長途電話找他,一定要叫他聽,我上得樓來叫他不應,他已經是這樣子,鼻子沒氣息,身體發涼。”
  救護人員已經推開門進來。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讓開讓開。”這些穿製服的人吆喝著。
  我服從地讓開,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問:“薑小姐,我們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麽地方?”
  我說:“你應該找醫生,不應該撥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著。
  他們把勖存姿拉扯著移上擔架,扛著出去。我應該找誰?我想,把宋家明找來,他一定要來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會來,世上已沒有宋家明這個人了。
  電話鈴長長地響起來。我去接聽,是勖夫人。
  “喜寶,聰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樣,你快叫勖先生來聽電話。”她是那麽快樂,像我適才一樣。
  我呆著。
  “喜寶?喜主?”勖夫人不耐煩,“你怎麽了?”
  “勖太太,勖先生剛剛去世,我回來的時候他剛剛去。”我木然地說。
  輪到那邊一片靜寂。
  然後有人接過電話來聽,“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複著。
  “我姓周,薑小姐,你別慌亂,我馬上過來幫你。”
  “聰恕呢?”我問,“聰恕能夠抵擋這個壞消息嗎?”
  “你放心,這邊我有醫生幫忙,能夠料理。勖先生遺體在什麽地方?”周小姐問。
  “已到殮房去了。”我說,“他們把他扛走的。”
  “你有沒有人陪?”她問。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別動,”她的聲音在這一刻是這麽溫柔中聽,鎮靜肯定,“我與醫生盡快趕到。”
  “叫勖太太也來,我想我們在一起比較好。”我說。
  “好。”她說,“請喚你管家來聽電話。”
  我把話筒遞給辛普森,自己走到床邊坐下。
  我才離開一小時。一小時,他就去了,沒個送終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過這一關。沒有人逃得過這一關。
  辛普森聽完電話走過我這邊,我站起來,她扶住我,我狂叫一聲“勖先生”,眼前發黑,雙腿失去力氣,整個人一軟,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隻有辛普森在身邊,她用冷毛巾抹著我的臉。我再閉上眼睛,但卻又不想哭出聲來,眼淚默默流出來。
  我想說話,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們都在外麵,勖少爺也來了,還有一位周小姐,律師等你讀遺囑。”她告訴我。
  “誰把律師叫來的?”我虛弱地問。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師的。”
  我掙紮起來,“我要出去。”
  勖夫人聞言進來,“喜寶。”
  “勖太太。”我與她抱頭痛哭。
  “你看開點,喜寶,他待你是不差的,遺產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聰恕聰慧,還有聰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寶,他年紀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數億數萬年來,人們的感覺早已麻木,胡亂哭一場,草草了事,過後也忘得一幹二淨,做人不過那麽一回事,既然如此,為什麽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場,”勖夫人說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誤了你一生。來,聽聽律師說些什麽。”
  我坐在椅子上,聰恕在我右邊。他竟沒有看到聰恕痊愈,我悲從中來,做人到底有什麽意思,說去便去。
  律師念著歸我名下的財產,一連串讀下去,各式各樣的股份,基金、房產。……勖存姿說得對,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錢的女人。毫無疑問。但我此刻隻希望他活著愛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隻知道錢的好處。我忘記計算一樣。我忘了我也是一個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麽可以忘記算這一樣。
  此刻我隻希望勖存姿會活轉來看一看聰恕。像勖存姿這樣的人,為什麽死亡也不過一聲嗚咽。我萬念俱灰,我不要這一大堆金銀珠寶現鈔股票,我什麽也不要。
  勖夫人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喜寶,你還打算在香港嗎?”她問我。
  “什麽?”我轉過頭去。“對不起,我沒聽見。”
  “你還打算住香港?”她問。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麽地方去?五年前我什麽都有,就欠東風,如今有足夠的金錢來喚風使雨,卻一點兒興致也無。我點點頭,“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點點頭,“也好,”她說,“大家有個照顧。”
  我有什麽選擇?我畢竟在這個城市長大,這裏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習慣,我不願搬到外國去居住。
  “你搬一層房子吧。”勖太太說,“這裏對你心理有影響,而且也太簡陋。我與聰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問。
  “叫裝修公司來設計不就行了?”她說,“很簡單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為從今天開始,我是薑喜寶,我又得從頭開始,做回我自己,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裏,我要堅強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離勖夫人與聰恕不遠。辛普森跟著我,另外又用兩個司機,兩個女傭人。
  我常常聽見勖存姿的咳嗽聲,仿佛他已經跟著我來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輩子離不了他,他這個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個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沒有人比他重要,他的出現改變我的一輩子。
  我請了律師來商量,把我的財產總數算一算,律師說了個數字。
  我一驚,“那是什麽意思?是多少?”
  “是九個數目字,八個零。”
  “八個零?”我問,“那是多少?”
  律師苦笑,“那意思是,“薑小姐,錢已經多得你永遠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戰爆發,或是你拿著座堡壘去押大小,否則很難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發出來的利息。”
  “啊。”我說。
  “這裏是最詳細的表格,你名下的財產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數次。”
  “嗬。”我翻閱那疊文件,“什麽?連倫敦這間最著名的珠寶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東,坐著收錢,年息自動轉入瑞士銀行戶口,銀行永遠照吩咐自動替你把現款轉為黃金。”
  “嗬。”我說,“我有多少黃金?”
  “截至上月十五號,是這個數字。”他把文件翻過數頁,又指著一個數字。
  “這麽多!”
  “是,薑小姐,這是你的現款。”他抹抹額角的汗。
  我問:“我該怎麽用?我一個月的開銷實在有限,一個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顧我。”
  “我也不知道,薑小姐,似乎你在以後的日子裏,應該致力於花錢。”他神經質地說。
  “怎麽花?”我問,“每天到銀行去換十萬個硬幣,一個個扔到海裏去?那也扔不光呀。”
  “這真是頭疼的事,薑小姐。”他尷尬地說。
  “嗯。”我點點頭。
  站在我身邊的辛普森直駭笑,合不攏嘴。
  “我那座堡壘,我想賣出,價錢壓低些不妨。”我說。
  “其實不必,勖先生在生時已有人想買,但勖先生沒答應,我有買主,可以賣得好價錢。但賣掉未免可惜,單是大堂中那六張倫勃朗,已幾近無價,養數個傭人又花不了多少,薑小姐,你需不需要考慮?”
  我緩緩地搖頭,“我要它來幹什麽?我再也不會上蘇格蘭去。”我一個人永生永世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動。
  “是,薑小姐。”律師說,“我替你辦,劍橋的房子呢?”
  “賣掉。”我說,“我也不要,把所有房產賣掉變為黃金,我不慣打理這種瑣事。”
  “但是薑小姐,紐約曼哈頓一連三十多個號碼,那是不能賣的,可以收租。”律師指出。
  “那麽把單幢的房子賣掉,一整條街那種留著收租。”我歎口氣。
  “薑小姐,除了敝律師行,替你服務的人員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說,“我們還是全權代你執行?”
  “是。”我說道,“一切與從前一樣,我若需要大量現款,就打電話到瑞士去。”
  “對了。”律師笑,“就像以前一樣。”
  我送走他。一個人坐在客廳中央發呆。以前那種興致呢?以前每走到一個客廳,心中老暗暗地想:真俗!真不會花錢!如果那地方給了我,我不好好地裝修一下才怪……現在自己的客廳牆壁全空著,連買幅畫都沒有勁,整個人癱瘓,像全身骨頭已被抽走。
  我自銀行裏換了一百萬元直版鈔票,全是大麵額的,一疊疊放在書櫃裏,閑時取出來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撲克牌似的,興致異常好,一玩可以玩兩個小時。
  這算是什麽嗜好?我想我已經心理變態。
  我去看過聰恕數次。如今他真有錢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歸真。
  聰恕健康得很,隻開一部小小的日本車,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親。
  他跟我說:“——芷君勸我再讀書。”
  “——芷君說,男人總得有一份正當工作。”
  “——芷君覺得我適合教書。”
  我忍不住反問:“這個芷君到底是什麽人?”
  “你不知道芷君?”聰恕驚異,“你當然見過她。”
  “誰?”我一點兒概念都沒有。
  “她是那個姓周的護士,你忘了?是她看顧我,我才能夠痊愈的。”他說。
  “嗬,是她。”我說。他把榮耀都歸於這個護士。
  “你覺得她怎麽樣?”聰恕興奮地問,“好不好?”
  我鑒貌辨色,覺得異樣。“很——”我想不出什麽形容詞,“很斯文。”我對這個周小姐沒有印象,她是個極普通的女孩子。但聰恕似乎對她另眼相看。
  他說:“我覺得她很了不起,很有見解,我與她相處得非常融洽。母親也不反對我們來往。”他的語氣很高興。
  聰恕的性格一向弱,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身上,他得到了滿足——至少他還是個富家子,這是他唯一的特色。如果我是這個叫周芷君的女孩子,我也不會放棄這種機會,總不見在醫院裏做一輩子的看護士。日子過去,總有人有運氣當上仙德瑞拉。分別是我這個仙德瑞拉碰正勖家的黴運。
  聰恕很快地與周小姐結婚。婚禮並不鋪張,靜悄悄在倫敦注冊,住在他們李琴公園的家中度蜜月。
  勖夫人歎口氣。“我什麽都不反對,聰恕這個人……簡直是揀回來的,這個女孩子嘛,隻要能生孩子便好。”
  我沉默著。
  “我真是庸人自擾,”勖夫人笑一笑,“還怕她不肯生?越生得多地位越穩固,就像我當年一樣,隻怕勖家墳場薄,沒子孫。”她停一停,“也沒有什麽墳場,照遺囑火葬。”
  我還是沉默。
  日子總會過去,記憶總會談忘。
  周芷君很快懷孕,滿麵紅光,十個月後生個八磅半重的男孩子。那嬰孩連我看了都愛,相貌像足聰恕,雪白粉嫩,一出世便笑個不停,並不哭,勖夫人心肝寶貝地叫個不停,整個人溶化掉,把名下的產業撥了一半過去給這孫子。
  周芷君在第一個孩子半歲大的時候又再懷孕,她以後的工作便是生生生,越多越好,聰恕便隻會跟在她身後心虛地笑,他何嚐不知道他在做些什麽,隻是他現在也無所謂了,活到哪裏是哪裏。而他的妻……畢竟還算得體的。
  我因為出入“上流社會”,漸漸有點名望,有好幾本雜誌要訪問我,拿我做封麵,我拒絕。在香港這種小地方出名,自然是勝過無名望,但是我個人不稀罕。
  不過報紙上已經有隱名的文字來影射我,把我說成一個床上功夫極之出色的狐狸精。我一向不看中文小報,是勖夫人看完剪下來轉交我的,我們兩人讀得相視而笑。
  也有人來約會我。一半是因為好奇,另一半是因為我本身有錢,不會纏住男人,在這種情況下男人冒險被纏上也是好的,因為他們至少都會愛上我的錢。
  男人愛湊熱鬧,做了“名媛”,一個來約,個個來約。我跟辛普森說:“一個禮拜,隻有七天,如果要上街,天天有得去,然而又有什麽意義?”
  “你可以選擇一個丈夫。”辛普森提醒。
  “嗬哈!”我說。
  丈夫。
  辛普森說:“真正知你冷暖的,不過是你的終身伴侶,你的丈夫。”她把這兩句話說得似醒世恒言。
  我不出聲。
  “現在當然有人關心你,就算你病,也還有大把人送玫瑰花,在這十五年內是不愁的,但十五年後怎麽辦?”辛普森振振有辭,臉上的皺紋都跳躍起來。
  “十五年後?”我微笑,“我早死了。”幸虧人都會死。
  “薑小姐,事情很難講,說不定你活到八十歲。”她像是恐嚇我。
  “八十歲?即使我嫁人,我的伴侶也死了。”我仍然微笑。
  “你會寂寞的。”她拿這句話作終結語。
  “我‘會’寂寞?”我笑問,“是什麽令你覺得我現在不寂寞?我都習慣了。”
  “寂寞是永遠不會習慣的。”辛普森惋惜地說,“你還年輕,薑小姐。”
  我點點頭。我明白。但我的價錢已經被勖存姿抬高了,廉價貨的銷路永遠好過名貴貨,女人也是貨色,而且是朝晚價錢不同的貨色,現在有誰敢出來認作我的買主?
  勖太太說:“喜寶,你還年輕,相信勖先生也希望你獲得個好歸宿。如果你有理想的對象,沒有必要為他守著。”
  我覺得他們都很關心我。我可以開始我的新生嗎?並不能。在過去五年內發生的事太多,我無法平複下來過正常的日子。勖存姿永遠不會離開,他就在我身邊,我說過,我時常聽到他的咳嗽聲。
  最近我約會的是年輕大律師,我很做作地穿最好的衣裳,化最明豔的妝,並且謹慎地說話,希望可以博得他的歡心,大家做個朋友。有時候我很聽從別人的意見。
  但是他與所有在香港中環出入的男人一樣,算盤精刮到絕頂,兩次約會之後,便開始研究我的底細。他像所有香港人,在世俗的瑣事上計較,怕吃虧,永遠不用雙眼視物,喜歡挖他人的私隱,他不相信他所看見的一切。
  他問我,“你家中很有錢?”錢對他仿佛很重要。
  “是。”我並沒有誇張。
  “是父親的遺產?”他又問。
  “是。”我答。我已經厭倦了。如此爾虞我詐要鬥到幾時呢?勖存姿對我的付出是毫無猶疑、不計犧牲的。
  感情本是奢侈品,我盼望得到的並不是這些人可以給我的。
  我請他到我家來,向他說明,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麵。一般女人身邊多如此一個人管接管送,是不錯的,但我是薑喜寶,現在的薑喜寶走到公眾場所去,隨時會引起一陣陣喁喁竊語。一個女人身邊有錢,態度與氣派永遠高貴,我不需要再見他,我討厭他,我討厭一般男人。
  我領他走遍我的住宅,最後腳步停在書房。
  他看見一疊疊的直版現鈔,眼睛發亮,失聲問:“這是什麽?”
  “鈔票。”我簡單地答。
  “為什麽兌那麽多的鈔票放家裏?”他駭然。
  “我喜歡,我有很多鈔票。”我淡淡說。他轉過頭來看著我,臉上悔意濃厚,我忽然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之後的李生,這位大律師的表情,不會比李生的麵孔好看多少。
  我說:“原本我可以資助你開一間律師行,對我來說,屬輕而易舉的事。原來憑你的才能,憑我的資產,做什麽都不難。你沒想到吧?現在都完了。因為你問得太多,付出太少。”
  他低下頭,不響。
  我說:“再見。”
  女傭人替他把一道道門打開,讓他出去。這是給斤斤計較的人一個教訓。
  他走了以後,我獨自倒了酒坐在小偏廳中喝酒。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薑喜寶的故事可長著呢。
  忽然之間我心中亮光一閃,明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意思。
  去日苦多。
  我大口大口地喝著酒。
  誰知道薑喜寶以後會遇見怎麽樣的人,怎麽樣的事。
  我苦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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