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香雪海

(2008-09-05 07:13:54) 下一個
  我與叮噹踏入市立音樂廳的時候,就覺得氣氛不對。
  偌大的音樂廳有兩千六百多個位子,我們進場的時候己是八時二十五分,演奏將在八時三十分開始,但全部座位都空著。
  說正確點,隻有最前三排,與最後三排坐著觀眾,其餘的座位全部無人。
  叮噹第一個忍不住,她輕輕說:“明明一早掛出滿座牌子。”
  顯然其他的觀眾也有同感,互相竊竊私語。
  我說:“這次演奏早三星期出售門券,我們險些兒向隅。”
  八點半正。
  在深紫色絲絨幕升起之前,有一行觀眾約五六人,靜悄悄進入音樂廳。
  我看清楚他們的成員是五男一女。
  女的獨自霸占音樂廳最正中的位子,其餘那五人並不坐她身邊,分散在四角,仿佛在保護她。
  叮噹困惑不解:“這是什麽意思?這難道不是一場公開演奏?”
  很明顯,除了前三排,後三排,全部的票子已被人以滑稽的手法包了下來。
  而這個人明明就是坐在音樂廳中央的女客。
  我忽然感到憤怒。
  這是一場難得的小提琴演奏會,演奏人是鼎鼎大名的重陽慶子,這城市裏有那麽多的音樂愛好者,市政府花了納稅人不少錢,才禮聘得名家來演奏出一場,這女人憑什麽買下所有的票子,來剝奪其他市民的權利?
  八時三十二分,絲絨幕升起,演奏開始。
  我無法集中精神聆聽演奏。
  我不能理解今天晚上所發生的事。
  我盯著這女人的背部,隻見她穿著一襲黑衣,一動不動,端坐著,全神貫注地聽重陽慶子表演。
  我嘟噥:“這城裏精神不平衡的人實在太多了。”
  叮噹說:“噓,聽,出神入化的弓法。”
  那女人長發、梳髻。
  我看不清她的容貌。
  完場時觀眾零落但熱烈地鼓掌,零落因為總共才那幾十人,熱烈是因為演出實在精彩。
  大概隻有我一個人聽而不聞。
  散場我們走的時候她仍然端坐。
  其餘的觀眾都是知識分子,但經過她身邊的時候,還是禁不住向她投去好奇的一眼。我與叮噹坐在後三排,沒有這種機會。
  我問:“她是誰?”
  叮噹說:“城裏那麽多有錢人,誰知道?”
  “要不就包下整座音樂廳,幹嗎包剩前三行,後三行?”我按捺不住。
  叮噹“咭”的一聲笑出來。
  “關大雄,說你笨,你還真笨,若是整間音樂廳包了下來,又有誰議論紛紛,知道她今晚的威風史?”
  我長歎一聲,“叮噹,你真聰明。”
  她嫣然一笑,“不敢當,大雄。”
  第二天,報上便有花邊新聞刊出:
  “黑衣女包下音樂廳獨自欣賞名家提琴演奏。”
  記者言下之意,大對這個女人的“豪爽”作風表示敬意,這個勢利可怕的社會,隻要能夠嘩眾取寵,就有跟尾的狗。
  音樂會雖已成過去,我仍然不甘罷休,打電話到相熟的朋友處詢問。
  老陳是市政府音樂廳的經理。
  我開口便似審犯:“有人壟斷演奏會的票子,你罪該何當?”
  “我知你指什麽,”老陳笑,“早有記者來鼓噪過,你們根本不知事情首末,就亂叫亂嚷。”
  我冷笑一聲,“願聞其詳。”
  “重陽慶子這次來港,全屬私人性質,與我們無關,音樂廳亦由私人租下,而出售六排座位,隻是事主一片好心,想與他人共賞重陽氏的奇技。明白沒有,關大雄先生?”
  我作聲不得。
  “真的那麽簡單?”我問。
  “當然就是那麽簡單,人家租借音樂廳確是作正當用途,我們又有什麽理由拒絕?”
  我掛上電話。
  神秘,無限的神秘。
  唉,大城市一向多奇人奇事,不提也罷。
  至於我。
  我是一個小人物。
  關於我本人的資料:
  關大雄、男、三十歲、獨子、倫敦大學文學士,哈佛大學管理科學碩士,現任職美國元通銀行營業部經理,月薪一萬三千七百五十元,足夠我七日零十二小時花用,餘二十二日零九小時之生活費由父親資助。
  我的缺點:好色、多心、貪圖享受。
  我的優點:勤力、苦幹、不喜出風頭。
  致命傷:很有點脾氣。
  最大的收獲:我的女友叮噹。
  叮噹姓淩,信不信由你,她的本名就真叫叮噹。
  叮噹是一個作家。
  伊的小說暢銷,可讀性強,並且獲得知識分子的好評,她每天工作時間隻有兩個鍾頭,短短時間內,一枝生花妙筆將故事發揮得淋漓盡致。
  一天中,其餘的時間,叮噹用來玩,“玩”包括學葡萄牙文、攝影、杖頭木偶、篆刻,也有音樂和各種遊戲、逛書店、設計時裝,更連帶約朋友出來閑談、喝酒、聽音樂。
  叮噹最近的嗜好是跟一位西洋老太太研究郵票設計,又查訪世上所剩餘年份最好的白蘭地,到底還有若幹瓶。
  叮噹的生活無聊透頂,但是也豐富到絕頂。
  她之所以會看上我,可說是奇跡。伊攤攤手,“嗜好太多,沒時間挑男朋友,隻好隨便揀一個。”吐吐舌頭。
  其實不是這樣,其實是我辛辛苦苦追求她。
  至於那半歡愉半辛酸的經過,不談也罷,每個有女朋友的男人,相信都有此類經驗。
  世上幾乎沒有一件事不引起叮噹的好奇,對於生活,她非常熱忱,太陽底下,都是新事,她性格全屬光明麵,給我帶來熱量。我愛這個女人。
  而且你別以為她長得不好,她是一個漂亮的女郎,又灑脫、聰明、圓滑、懂得穿懂得吃,經濟獨立、性格強、有毅力。
  想想寫小說是多麽寂寞的工作,伊堅持了十多年,且從不斷稿。
  我們打算在今年底結婚。
  叮噹說:“婚後養五個孩子,從此退出江湖。”
  我打趣她:“你進過江湖嗎?”
  她會拍打我的背部:“寶貝,我曾經曆的一切,你半絲頭緒都沒有。”
  我拉住她的手:“半斤八兩,關於我,你又知道多少?”我笑,“你知否我一見金發藍眼的妞,馬上一顆心會咚咚跳?”
  “今天晚上的節目,難保你可憐的心不跳出口腔。皇家芭蕾舞團全體明星合演吉賽爾。”
  “你買了票子?”我問道。
  “是的,排半天的隊。”
  “你找別人陪你去,我不再想踏入那間古怪的音樂廳。”
  “音樂廳有什麽古怪?”
  “那個穿黑衣的女人,自以為可以包下一切。”
  “真奇怪,一個陌生人能令你困惑良久。”
  我說:“我問過老陳,他說重陽慶子音樂會由香氏航業主辦。”
  “咄!”
  “咄什麽?”
  “多日之前的事,你還記住幹什麽?”
  “香氏航運一一你有沒有聽過?據說這間大企業的主人很愛好藝術,老接持藝術家。”
  “一一成了名的藝術家。”叮噹笑眯眯加一句。
  我也笑。
  叮噹問:“我去看芭蕾舞,你上什麽地方?”
  “找金發女郎喝酒去。”
  “祝你有一個愉快的晚上。”
  我們下午就出發了,我約好黃森玩風帆。
  我們到達茜草灣附近的海灣,清澈的水,深紫色的天空,太陽已經下山,天色猶自未暗,半明半滅,有種出奇的寧靜美麗。
  黃說:“真想睡在這裏。”
  “風帆專家,當心令夫人發脾氣。”我說。
  他聳聳肩膀。
  風帆的篷猶如蝴蝶般彩豔,我倆順風駕騰,左右回旋,享盡清風白浪,如此享受,做人夫複何求。
  就在這個時候,黃森說:“大雄,你看!”
  我隨他所指看過去,隻見一艘黑色的快艇以全速向我們駛來,黑色詭秘,船型凶惡,激濺起幾乎近一米高的海浪。
  我大聲說:“不要緊,我們目標大而且明顯,不會看不到我們。”
  黃森到底是老手,“大雄,快,跳水遊逃。”他嚷。
  “為什麽?”
  “快艇正向我們撞來,快!”
  我說:“不可能一一”
  快艇已似一支黑色的炮彈向我們衝來,黃森早已棄船不顧,遊出去老遠,我隻好跟他做。
  說時遲那時快,快艇已經撞上來了,將我們的彩色船帆扯成碎片,隨即不顧而去。
  我氣炸了肺,在水中握緊拳頭,大聲叫:“他媽的,這簡直是謀殺!草菅人命,報告海事處,馬上叫水警輪來,馬上。”
  我得不到答案,嚇一跳:“黃森,黃森。”
  “我在這裏。”他很鎮靜。
  我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他說,“正像你所說,讓我們通知水警。”
  “你可記得快艇的號碼?”
  “快艇上沒有標明號碼,但漆有一個字。”
  “什麽字?”
  “一個‘香’字。”
  我心一動,像是觸動件很重要的事,一時間卻茫無頭緒。
  我以最激動的語氣向水警報告一切。
  水警說:“茜草灣對外三百米處的無名小灣,屬私家水域。”他冷冷看著我,仿佛是說我自取其辱。
  我漲紅臉,“胡說!”
  “先生,我怎麽會胡說?”水警向我瞪眼。
  黃森阻止我發作:“大雄,聽他說下去。”
  “這個小灣風景好,不少私人闖迸,主人忍無可忍,投訴多次,兩位先生,你們恐怕沒有留意告示牌吧?”
  我揮動手,“什麽,我們差點慘遭謀殺,不但不獲保護,且還被當賊看待一一”
  黃森打斷我,“即使我們誤闖私家地,所遭待遇,也太離譜了。”
  水警攤攤手,“可是你們又不記得快艇號碼,沒有證據。”
  我啼笑皆非,“我一向以為這是個法治城市。”
  水警麵孔森嚴地看著我們。
  黃森說:“我記得遊艇上有一個‘香’字。”
  “香?”水警不感興趣,“那可能是任何人的標誌。”
  “香一一”我仍然覺得這個字像是喚起了什麽回憶。
  我同叮噹說起這事情始末,一再申明,氣得不得了。
  “你是越來越小心眼了,”叮噹說,“最好一整條街都由得你關大雄一個人走。”
  “不是這樣的,”我解釋,“這跟走路無關,多少個下雨天,中環人擠人,傘擦傘,那些打字員模樣的女孩‘嘖嘖’對我有煩言,我都不動聲色。”
  “太偉大了。”叮噹白我一眼。
  我氣結,“你根本不是在聽。”
  “我是在聽,你說下去呀。”
  “叮噹,你在家太久了,閑時取出雞血石的印章,往朱砂印泥上蓋一蓋,對牢亮光蓋個印,慢慢鑒賞,你根本不知道外頭在發生什麽事。”
  叮噹微笑,“好,諷刺我與時代脫節。”
  “你隻知道特地在大雨的時候約好諸閑雜太太小姐到半島喝下午茶,貪其情調好,你可知柴灣的居民在下雨天早上六點便得出門,為了怕堵車遲到?”
  “這跟你放風帆受了氣回來,有什麽關係?”
  我氣結。
  “你想我替你報仇?在專欄中把那艘黑色魔鬼遊艇罵個半死?此間不少女作家具此類作風,可惜我不是其中之一,對於社會問題,我無能為力。”
  “最低限度,你有的是時間,你可以幫我調查的。”
  “你應當委托私家偵探。”
  “叮噹!”
  “大雄,你的脾氣老不改,去年有一部法拉利在香島道超你的車,你就千辛萬苦把車主找出來,在一盤國際象棋中把他擊倒,才算出口氣,大雄,你都三十多了,這樣好意氣,辛不辛苦?”
  我聲音低了下來,“對,叮噹,你說得對。”
  “這種無謂的意氣,爭來幹什麽?忘記它,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下不了台。”
  “如果我去買東西,跟態度不良的售貨員爭執,你會不會同情我?”
  “不。”我說,“好了,叮噹,我答應你,我不再追究這件事。”
  “香港太擠,下個月我們到菲律賓去玩風帆,可好?”
  我“破涕為笑”。
  我非常努力地把這件事忘掉,同時安排假期,與叮噹到馬尼拉去。
  我們買的是頭等機票。
  叮噹這個人平時衣食住行都很經濟,但坐飛機,不論長程短程,她一定搭頭等,她說她的身體無法折疊,歉甚。
  對於她這些小習慣,我一律尊重,並無異議。
  飛機往馬尼拉隻需三小時左右,我們的一班飛機卻遲遲不開,足足延時二十分鍾。
  這次是叮噹不耐煩:“發生故障嗎?”
  我說:“恐怕是在等什麽重要人物吧。”
  “最恨這種人,”叮噹說,“要擺架子,耍大牌,幹嗎不自備小型噴射機?”
  我笑,“那豈非風流不為人知,猶如錦衣夜行?”
  隔壁一位洋太太說:“可不是!這些人非要令到別人不便,才會滿足到虛榮心。”
  叮噹說:“所以說可惡。”
  我笑:“現在看看是誰暴躁?”
  她翹起嘴唇,不語。
  後座的外國老先生說:“等一會兒遲到客上機,我們該有所表示才是。”
  叮噹說:“對,我們鼓掌表示歡迎。”
  洋太太說:“妙極。”
  我召來侍應生,“到底是誰遲到?為什麽要等他?”
  侍應生很尷尬,證明我們的猜想是對的。
  叮噹正顏地說:“就算這架飛機是他的,既然出售機票載客,顧客的權利就大於他,什麽意思!”
  侍應生低聲下氣,“對不起,對不起,已經上來了。”
  我轉過頭去,隻見一行五個男人,夾著一個女子上機艙來,我不顧三七二十一,先替女朋友出了這口氣再說,一個眼色,頭等艙六七個乘客便大力鼓掌。
  那五個男人麵色發青,又自知理虧,便佯裝低頭,那女子身穿黑衣,頭戴一頂黑色網紗帽子,看不清楚容貌,獨自坐開。
  興奮完畢,我同叮噹說:“很麵熟,是不是?”
  叮噹陷入沉思當中。
  我們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女人?
  可能嗎?根本看不清楚她的容顏。
  忽然之間我腦中靈光一現,衝口而出一一“音樂廳!”
  而叮噹與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黑衣女!”
  我連忙壓低聲音,“記得嗎?重陽慶子的小提琴音樂會。”
  “香氏企業獨自資助的音樂會。”叮噹悄悄說。
  “香氏一一香。”我睜大眼睛,“叮噹,有沒有可能?是否會得來全不費功夫?”
  “那艘撞上來的黑色魔艇。”叮噹緊張地說,“我們這是第三次與她交手。”
  “這次她有什麽理由?”
  “她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她心理變態。”
  “叮噹,”我笑,“現在是誰武斷兼心急?”
  “你想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耀武揚威,唯我獨尊、表現自我,這種所作所為,是心理正常的人做得出來的?”叮噹說。
  我半晌無語。
  後座靜得很。
  叮噹說:“幸虧這是個資本主義社會,有錢好說話。”
  “可是人家的錢比你多。”
  “不,”叮噹馬上回駁,“我與她所付的飛機票資是同樣數目。”
  我點點頭,“說得好。”
  “所以她沒有資格叫我們等。”
  “算了,”輪到我開解她,“我們已經令得她十分難堪,別因她而損失一個愉快的假期。”
  其實我與叮噹十分臭味相投,兩個人都沉不住氣,卻偏偏會教訓對方。
  叮噹想一想,把頭靠在我肩膀上瞌睡。
  叮噹有時候也頗恃才傲物,頗有狂態,但情人眼裏出西施,我覺得她就算嘴巴上占些便宜,也帶些自嘲性質,無傷大雅。
  不比這位黑衣女,簡直有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
  也許她已是老太太了,黑色麵幕一掀開來,木乃伊似的麵孔,嚇得我們大聲驚喊。
  我們怎能與一位老太婆爭持?
  但看情形她身型又不似七老八十,我偷偷往後麵看,沒瞧到什麽,便起身往洗手間,企圖經過她身邊時瞄一瞄,可是我一站起來,她身邊的五名大漢也都忽然齊齊站起來,像肉屏風似的擋住視線。
  我撇撇嘴,心想:“好稀奇嗎?香餑餑乎?”
  叮噹像是會讀我的心意,閉著雙眼,抿著嘴笑,這小娘!
  “瞧我的。”她說。
  “你有什麽好瞧?”
  “我去打聽她的來龍去脈。”
  我拍一下自己的頭,“我怎麽沒想到,現成放著趙世伯。”
  叮噹笑,“最好是原機回香港,風帆也不必理,是不是?”
  “是。”
  她深得我心。
  她歎口氣,“這就是我們住在這擠迫的香爐峰下原因之一吧!太熱鬧太精彩的生活,誰舍得放棄?”
  下飛機的時候,神秘女子身邊仍然擋滿保鏢,我隻看到黑紗被一陣熱風帶起。
  洋太太喃喃地說:“她以為她是積姬奧納西斯。”
  看來不止我一個人對她有好奇心了。
  我與叮噹在馬尼拉胡混數天便折返回香港,馬上捉住趙世伯來查黑衣女家底。
  趙世伯人稱趙翁,是一個白手興家的好漢,他有三個兒子,兩個留美,不肯回來,一個承繼了他的事業,幹得有聲有色,卻又沒有公子哥兒的積習,趙三是個極難得的人物。
  我認識趙三的過程,說來漸愧一一開頭他對叮哨也頗有意思,可以說是我自他手中把叮噹搶過來的,但後來大家成為好朋友,進一步也認識趙翁。
  趙翁好客、可親,長者之風表露無遺,他不是寂寞的老人,大家都樂意同他親近,他的女朋友年輕貌美得令我們小一輩都咋舌。
  我探訪趙翁那日,叮噹有點事,不克陪我,我單刀赴會。
  趙翁坐在書房內,豪華四聲道音響設備,在遙控設計下千變萬化,播出悅耳的音樂。
  趙翁在吸煙鬥,煙絲甜甘甘的香味令我深呼吸不已。
  他“卜卜”地把煙灰敲出來,又再燃上。
  “淩小姐呢?”他問。
  我說:“叮噹她沒空,有點事。”
  趙翁說:“城內那麽多女孩子,就數她有格,中文那麽流利,文字在她手中,出神入化,誰敢不看她的作品?”
  “趙世伯過獎,也不過是供太太小姐消遣而已。”
  “我兒子一直很欣賞叮噹,可惜被你追了去,不過也罷,你也是個人才。”
  “多謝趙世伯。”我微笑。
  “許多人以為女人寫作,必然是家庭手作式,屈居小住宅中,書些婆媽見解,愛皮西東南西北不通,淩小姐不一樣。”
  我沉默。
  看來喜歡叮噹的人還真不少。
  待趙翁讚完叮噹,我們便沉默下來。
  偷得浮生半日閑,我乘機享受一下這間寬大寧靜書房內的獨特氣氛。
  “一一你要向我打聽的這個人……”
  我欠欠身。
  趙翁肯出馬,無往不利,他處於半退休狀態已有多年,閑來喜結交三教九流人馬,否則我與叮噹也不能夠登堂入室,成為他的朋友,趙翁認識的人,包括衛斯理與白素!
  他說:“香氏企業的根據地,並不是香港。”
  我耐心地聆聽。
  “是以香氏的後人,並不時在香港出現。”
  我“張大”了耳朵。
  “最近香港部分的事業,由香氏的一個女兒來接手管理。”
  “嗬!”
  “香氏本人在去年去世,這件事你是知道的了?”
  “我不知。”
  “也難怪你,他在蘇黎世過身,沒有宣揚。香氏不比我,我頗喜出風頭,追女人。”他朝我眨眨眼,“人家是大企業家,生活嚴肅沉樸。”
  我笑了。
  “我死的時候,訃聞一定登滿全港報紙全版首頁。”他長歎一聲,“要每個晚輩來鞠躬。”趙翁說。
  “到時我也成為老伯伯。”我捧他一捧,安他一慰,“怕彎不下腰。”
  趙翁又沉默下來。
  又過很久,他說:“大雄,你所說的這個女子,我也見過。”
  我震驚,沒料到會得到一手資料,不知怎地,興奮無比。
  為什麽?自己也說不上來。
  我屏息等候趙世伯說下去。
  “我與香氏素有往來,從未聽過香某人有這個女兒,香某雖有子有女,但幾個女兒都是坐四望五的人了,又不理外頭的事,所以我也罕納。”
  “她很年輕?”
  “不是很年輕,三十來歲年紀。”
  我盼望地問:“長得可美?”
  趙世伯很肯定地說:“不,不美。”
  “嗬。”我一陣失望,死心不息,“比叮噹如何?”
  “當然是淩小姐漂亮——藝術家有藝術家的風度。”
  但叮噹也並不是絕色的美人,正如趙世伯所說,她以氣質取勝。
  “這個女人嘛——”趙世伯陷入沉思中。
  我已經不大感興趣。
  “來曆不明,但既然自香氏處承繼了本港的產業,雖說是九牛一毛,到底證明她與香氏的血緣。”
  “她叫什麽名字?”我問。
  趙世怕說:“她叫香雪海。”
  “什麽?”
  “香雪海。”
  “多麽奇怪的名字。”我的興趣又鉤起來,“多麽美麗的名字。”
  趙世伯就手取出一本辭海,查給我看。“……江蘇省吳縣之鄧尉山,以多梅著名,花時香風十裏,一望如雪,清蘇撫宋犖題鐫香雪海三字於支峰石上。”
  我問:“香家是江蘇人氏。”
  “正是。”趙世伯微笑。
  “難怪。”我點點頭,“她家裏其他的人呢?”
  “俱不在香港。”趙世伯說,“事實上下星期我們與她有一個會要開。”
  “唷,趙世伯,”我笑,“早知當初貴公司要吸收我,我應當答應下來才是。”
  “現在也還不遲呀。”他打趣。
  “是。”
  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
  我可以出席做旁聽生。
  趙世伯欲言還休。
  我問:“還有什麽消息?”
  “我總是她的長輩,不便說她的是非,但聽說她是香氏的外室所生,一直流落在外,爭產業爭了好一陣子才得到香港這個地盤,所以表現得很奇怪。”
  嗬,這很重要,這麽說來,叮噹說她心理變態是有點道理的。
  我覺得收獲已經很好,於是告辭。
  趙翁再三挽留我,叫我與叮噹去玩。
  我誠心誠意地接受他的邀請。
  我轉頭便去找趙三。
  趙三真夠朋友,一點架子也無,這個優點像足他父親,但趙世伯到底已曆盡滄桑,看破世事,返璞歸真也不稀奇,趙三年紀輕輕就能做到這樣,太不容易。
  他的辦公室麵積足有五十平方米,一個角落遍植花草,簡直似一個小型溫室。
  我說:“誰都會羨慕這間辦公室。”
  “是?一間變相監獄,設計得略為雅致,也值得羨慕?”
  “這是什麽話?”我愕然。
  “每早我準九時半到達這裏,坐下來直到下午六時,這不是一所監獄,算什麽?”
  我釋然,跟著溫和地說:“趙三,你們家也算是城中首富之一,子孫八代都不必愁。”
  趙三用雙手支著下巴,“不做就難以維持這個地位,大雄,一旦失去財勢的依傍,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他苦笑。
  我下結論,“別人會,你不會,趙三,你是條好漢。”
  “大雄,大家硬碰硬追叮噹,我未必輸給你。”他忽然說。
  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談到叮噹。
  我支吾,“多年前勝負已分,還說它作甚?”
  “不,真的,你我對勝負都看得很重。”他不肯移轉話題,“我認識叮噹在先,她應扶輪社之邀在午餐例會上講述中國小說之起源及發展,初見不覺如何,扁扁一張麵孔,似嬰兒般黑發既濃且密,但她開始演說時我己為之神奪,座上諸世叔伯並沒有專心聽她的講題,伊說到一半,不耐煩起來,用手指彈麥克風要求各位留神……”趙三嘴角的微笑漸漸凝住,“我想,呀,城裏那麽多女人,就數她有格。”
  我點頭附和,趙世伯也這麽稱讚叮噹。
  “但是她沒有跟我,她說她不是受不了我,而是受不了我的生活方式。她酷愛自由,一個星期上三次大型舞會,與那些呆笨而跋扈的名流夫人打交道,她吃不消。”
  我笑,典型的叮噹。
  “她的世界是美麗而廣闊的,她能飛,我不會。”他用手掩住臉,“一個人的享受是有盡頭的,她不貪錢。”
  “你幾時成為詩人了?”我笑說,“別頹喪,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趙三,你如今擁有的,可不少哇。”
  他不響。
  “而且叮噹的世界不易闖進去,”我說,“你好比一隻駱駝,如何穿過針眼”
  他也隻好笑。
  “聽說一一”我帶人正題,“聽說你與香氏有業務轇轕?”
  “香氏?嗬是,香氏航運一支。”
  “你知道香雪海這個女人?”
  “自然,她是航業會議主席。”
  “她有多大年紀?”
  “噫,”趙三不大為然,“你打聽這個幹什麽?”
  “你別誤會。”我把來龍去脈說一遍。
  “不稀奇。”趙三說,“這個女人非常古怪。”
  “她長得可漂亮?”
  “不漂亮。”
  嗬。
  “香氏企業在金玻璃大廈頂樓,一列落地長窗,本來景色非常好,伊入主之後,竟叫人把窗全部封密,襯上黑絲絨幕簾,你說怪不怪?”
  我喃喃地說:“香雪海。”拍一下大腿,“如果她是個美女,我可以原諒這一切。”
  趙三說:“她與叮噹完全兩樣,叮噹是全光明麵的,似朝曦,她卻屬於黑夜,透不出一絲亮光。”
  我啼笑皆非地看著他說:“趙三,你是個壞透的詩人。”
  “下個星期我要去同她開會,每次都不歡而散。”
  “對了,我有一個要求。”
  “你對我有要求?”趙三大感詫異。
  “是,下星期與香氏的會議,帶我同去。”
  “不行,機密會議,如何可同外人前往?”
  我冷笑。
  “當初叫你加入我們組織,你又不肯。”
  我冷笑得更大聲,“自然,追不到叮噹,巴不得有殺一殺情敵威風的機會,現在可得意了?”
  “你這個小人,”他微笑,“你以為我會受你激將之威脅?”
  我攤攤手,“幫個忙。”
  “大雄,那女人隱隱透出無限詭秘,我老覺得接近她便渾身不舒服,你收一收你那好奇心,不去也罷。”
  “不,我一定要看清楚她的相貌。”我非常固執。
  趙三說:“那麽下星期三,我在這裏等你,你權充我的私人秘書。”
  “榮幸之至。”
  我目的已達,起身道別。
  叮噹,叮噹去觀卡通片了。
  趙三會容忍他的女人去看動畫片與學蠟染嗎?叮噹並不適合他,享受是有盡頭的,我一樣有能力使叮唱的生活舒服,她既然沒有更嚴重的虛榮心,何必跟趙三?
  叮噹是個冰雪聰明的女郎。
  我們約好在大酒店咖啡店等。
  伊準時晃動著風姿的“馬尾巴”來了,穿沙龍布的褲子,腰係印第安銀束帶,摩登如一幅新派畫。
  我替她叫一杯礦泉水。
  “如何?戲可精彩?”
  “太精彩了,”她拍拍胸口壓驚,“我從沒看過那麽好的戲。”
  我揚起一道眉,“卡通片?”
  “叫《銀河鐵道九九九》,這部戲足可看三次。其中有一段敘說未來世界的人已煉得金剛不壞之身,突破死亡之門,但是卻活在無情無欲、冰冷的世界裏,他們反而向往過去脆弱的軀體,留戀不已。大雄,真令人震驚,你想想,這暗示些什麽?”
  我微笑,“一一人們付出昂貴的代價,換取他們的理想,成功以後,隨著而來的是失去自我,無限的寂寞。”
  “嗬,太棒了。”叮噹睜大眼睛。
  “老天真,為這麽膚淺的信息而興奮。”
  “膚淺?嘿。”她很氣。
  我拉拉她的馬尾巴,“這種似是而非的哲理,這麽容易便欺騙了你那敏感的心。”
  她一怔,“咬文嚼字。”
  “我剛見過趙三,同他學的。”我凝視她。
  叮噹果然馬上護著趙三,“他是好人。”
  我點點頭,“所以才怕他構成威脅,如果他是壞人,我怕什麽?”
  “關大雄,你也懂得怕?”叮噹哈哈大笑。
  我瞪她,真樂,女人最高興的時候,恐怕就是知道男人怕失去她的時候。
  “你去找趙三幹什麽?”
  “跟他去見香雪海。”
  “嗬,原來如此。”她點點頭,“黑衣女叫香雪海。”
  “純粹好奇心。”
  “省省吧,越描越黑。”
  我說:“你也知道得很清楚,我不可能再愛第二個女人。”
  “你這麽說,大雄,我很感動,可是你知道我這個人,我絕不會為感情要死要活,你是自由的。”
  “他媽的。”我罵,“我同你交心,你卻嫌腥氣。”
  她仰起臉笑。
  我們結帳,在街上散步,叮噹忽然說——
  “香雪海這個女兒,是香企國跟一個女人在外國所生。那年香企國已經五十歲。”
  我怔住,“什麽,你怎麽知道的?”
  她聳聳肩膀,“為滿足男友的好奇心,四處打聽。”
  我喜悅,“再說下去。”
  “香雪海一直住在蘇黎世,不與他們本家的人來往。”
  我說:“趙世伯也這麽說。”
  “她三十二歲那年,香企國去世,將香港給她。”
  “一一香港?”
  “也不算誇張了,此地有什麽事業背後沒有香氏?人家一向處在幕後,不喜出風頭而已。”
  “那麽說,她今年約三十三四歲。”我頓一頓,“結過婚沒有?”
  “沒有,查不到資料。”
  真沒想到叮噹知道得比趙世伯還多。
  “如今香氏可以改變作風,耀武揚威了。”我說。
  叮噹搖搖頭,“不,香雪海回來已有一兩年,她並不喜招搖,你連碰她三次釘於,純屬巧合。”
  “真的?”我不置信。
  “有時候是你自己送上門去的,”叮噹呼出一口氣,“像硬讓趙三帶你出席會議——禍福無門,唯人自招。”
  “沒有這樣嚴重吧。”
  叮噹不語。
  “她是否非常非常有錢?”我問。
  “那是不用說了,趙三以前說過一句話,那是:要上班工作的人,全部不算得有錢。還在掙,當然是不夠,到夠了,自然不再賺。”
  “也許有人像你,叮噹,少少也認為足夠?”
  叮噹微笑,“我是一個難能可貴的例外。”
  “咄!從沒有聽過一個人如此讚美自己,文人的通病。”
  叮噹說:“你應該知道我從不與其他文人來往。”
  “文人相輕。”
  我同她抬杠是抬定了。
  有福氣便抬一輩子。
  見香雪海的日子愈近,我便愈興奮,明知她也不過是一個女人,兩隻眼睛,一管鼻子,一張嘴巴,但是卻還是止不住地投入。
  會議時間九點半。
  這說明她是一個能夠早起的女人。
  趙三說這例會三個月一次,商討些行政策略,有關航業統戰行動必須一致,是以行家與行家事前必須有默契。
  我是他的秘書,並無發言機會。
  到達會議室,我立即明白趙世伯的意思。
  屋子全部窗都被封密,以人造光線代替。
  現在一般的辦公室流行以盆栽花卉裝飾,這裏卻什麽都沒有,隻備一張寬大的桃木桌子與相配的十二張椅子,除此之外,隻餘必須的紙筆煙灰缸等雜物。
  一件裝飾品都無。
  牆壁上連畫都沒有。
  多麽詭異的辦公室。有人把寫字樓裝修得似溫室,也有人全套粉紅,看上去像廁所潔具,口味各有不同,無可厚非。但這一間,坐久了就渾身不舒服,說簡陋呢,家私明明名貴非凡,但卻像處處告訴人:此非久留之地,故此一切從簡。
  不到十分鍾,各路大亨紛紛駕到,分頭坐下,留下首席,看來香雪海是今天的主角。
  九時三十五分,全體人馬到齊,獨欠這個神秘的女子。
  我很替在座諸君叫屈,全部年近古稀、身家過億,有福不享,早早跑來巴巴地等待一個刁鑽古怪的女人向他們發言。
  我把腦袋晃了兩晃。正在這個時候,大門一響,一個女子踏步進來。
  我立時提起精神,發動眼部全體神經細胞,盡情吸收。
  她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中等均勻的身材,頗見苗條,一身黑衣,不戴首飾,趙世伯可說得對,她長得並不漂亮,平凡的典型的東方麵孔,平扁的五官,但是……。
  但是趙世伯忘記提及她的眼睛,她的一雙妙目不但晶光四射,而且蘊含著說不清的複雜感情,在短短數十秒內便看出陰晴不定。這樣的眼睛襯在一張普通的麵孔上、更顯得突出。
  我呆視她。
  她的目光一掃會場,在主席位上坐下來。
  不知為什麽,她的黑發是濕的,更襯得皮膚有一種陰沉沉的白膩。她沒有化妝,麵孔與嘴唇都沒有血色。
  香雪海開口:“會議宣告開始,有話請說。”
  聲音也並不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幾乎每個發音正常的女人都有這樣的聲音一一甚至不是難聽,沙啞喉嚨有時候更見性格。
  我大大的失望。
  幾次三番刁難我的女人,竟如此不起眼。
  蠻以為她長得不美不打緊,至少要野性難馴,穿著皮衣皮褲進會場來,隨時取出長鞭,響亮地在我們頭頂“啪”的一聲掠過。
  我舒一口氣,反高興。
  在座的大亨老翁們紛紛發言,我打算再坐十分鍾便借故告退,剛預備打嗬欠,忽然見到大門推開,進來一個年輕小夥子,他對在座諸人視若無睹,提著工具箱走到主席位旁,打開工具箱,取出一方白布,圍在主席身上,大夥愕然而視,不知發生什麽事,而那小子提起梳子與剪刀,竟然全神貫注地替香雪海修起頭發來。
  眾嘩然。
  在開大會當兒修頭發!
  侮辱過於侮辱。
  趙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隻聽得黑衣女說:“請繼續發表意見。”若無其事的聲調。
  我想在她雙眼中尋找蛛絲馬跡,但什麽也找不到。
  房內刹那間肅靜,隻聽得新潮少年運剪的聲音。
  怪異透頂。
  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有什麽益處?
  趙三第一個打破沉默。
  “香女士,如果你沒有空,會議可以改期。”他的聲音嚴峻。
  香雪海答:“我不是沒有空。”
  “那麽請理發匠出去。”趙三忍無可忍。
  “他又不妨礙各位,何必出去。”
  另一位會員說:“香女士,這是一次嚴肅的會議。”
  香雪海那寶石似的眼珠,流動一下,微微地笑,“理發不是不正經的事,戚先生。”
  又有一位中年人說:“香女士,一心不能兩用。”
  香雪海有點不耐煩,“各位何必固執,會議繼續。”
  趙三揚聲說:“香女士,我退,待香女士精神略佳的時候,我再應召前來。”
  他不待香氏答複,向我使一個眼色,我倆一起站起來。
  這個叫香雪海的女人冷笑一聲,“趙氏不顧損失?”
  我忍無可忍,覺得應助趙氏一臂之力,便回一聲冷笑,“趙氏損失得起!”
  舉座皆失色。
  我與趙三開了會議室的門,拂袖而去。
  我倆一直沉默,直到走在街上。
  可愛的陽光熾熱地沐浴在我們身上。
  “恐怖的女人,”趙三喃喃曰,“就差沒在額上鑿字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是我看不起女人,”我罵,“女人實在不是東西,十個有九個患權力狂,一點點抬頭,便欺壓別人,圖做慈禧太後,目中無人,喪心病狂,女強人大半不可理喻,通通應該打三十大板,”補一句,“打在屁股上。”
  趙三說:“真是心理變態,虧伊想得出,當眾理發。”他悶悶不樂。
  我也很掛心,“剛才她說到損失,會有什麽損失?”
  “失去一手資料的損失,你應知道現在做生意似打仗,情報準確,下手狠辣是八字真言,不過不怕,我們自然有辦法應付。”
  我搖頭,“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輩,哪一個不在本家呼麽喝六,巴巴地跑到金玻璃大廈去受她的氣。”
  趙三莞爾,“活該是不是?有時也覺得很痛快。人到無求品自高,偏偏那些人那麽有錢還那麽貪,這麽大的年紀還看不開。”
  “人為財死。”我感歎。
  “叮噹是正確的。”趙三說,“一個人窮其生,可以花得掉的錢是有限的。”
  “別老把我未婚妻的名字掛在嘴邊。”
  “你們幾時結婚?”趙三問。
  “婚後我們打算生五個孩子,所以現在還不是時候。”我說,“你可知道生育教養五個孩子的費用?天文數字。”我補一句,“錢還是有用的。”
  “替我問候她。”
  “省得。”
  叮噹說得對,這次的侮辱由我自招。
  叮噹問我香雪海的真麵目。
  “除出一雙眼睛,一無是處。”我說,“趙世伯是那種老式人,他看女人先要眉目姣好,樣子甜,年紀輕,一團糯米似的,嘻嘻哈哈,毫無機心,所以他給香雪海零分。”
  “你呢?”
  “負六十。”
  叮噹哈哈大笑起來。
  我一本正經地說:“誰還見過沉魚落雁的美人兒不成?心術不正,相由心生,就不好看。”
  “你看你,費那麽多功夫。”
  “你最近在寫什麽?”我想把香雪海事件撇在腦後。
  “比較金庸武俠小說中女主角之形象。”叮噹說,“很吃力。”
  “真的?”我說。
  “我畫了一個圖表,先將金庸筆下所有女主角的外貌及性格都詳細列出來,非常的費勁,但異常的有趣。”
  “是嗎?反正你是天下第一閑人,幾時做好給我瞧瞧。”
  “才做了一小半,就發覺金庸筆下的美女首先要有雪白的皮膚,白得透明白得吹彈得破。”
  “嗬?新發現。”我有興趣。
  “略黑就成為次貨。”
  我忽然想起香雪海的膚色,白中透青,像博物館中陳列的宋瓷,白得透明,應該是那個意思。
  “此外就是要有一頭長發。”叮噹笑,“越長越好,最妙是碰到地。”
  香雪海的一頭黑發……我回憶著,心中不禁一陣涼。聊齋誌異中的女鬼,香雪海渾身就是帶著這種詭秘的神態。
  “……所以現代的女性,蓄短發,曬成太陽棕,全不合規格,不入流。”
  我心不在焉,“你做妥這項研究,最要緊給我一份。”
  “一一你在想什麽?”叮噹問。
  “沒什麽,我累了,一疲倦就心神不能集中,恍惚得很。”
  “公司很忙?”
  “公私兩忙。”我說,“我想我們也該結婚了。”
  “結婚是件非常麻煩的事,要籌備良久,我懶得很,提不起那個勁,最近我找到上海申報的一疊合訂本,正在細細查閱,沒時間。”
  “三十年後,你是會後悔的。”
  “後悔什麽?”叮噹問,“餘生晚也,隻能在申報上看到阮玲玉出殯的情況?”
  叮噹的嘴巴,誰夠她來呢。
  當夜我送她回家,在長沙發上看雜誌,忽然覺得客廳太大太靜,如果有三五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奔來奔去,大呼小叫,未免不是樂事。
  小孩真值得同情,他們被生下來,曆劫生老病死,不外隻是為了令大人獲得些樂趣。
  然而也顧不得了,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花花公子雜誌“啪”地落在地上。我朦朧地想:他們每年選出來的玩伴都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金長發、雪白的皮膚,長挑個兒,覆碗似的胸脯,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我漸漸入睡。
  黑暗中看到一雙充滿靈魂的眼睛,精光燦爛地逼視我,我如仰視太陽,雙眼炙痛得張不開來,滿眶淚水,無法抑止。
  猛然驚醒,發覺頭上的台燈對著自己的臉,不禁啞然失笑。
  我把勞累的身子拖入房內,一碰到床沿,立刻入睡。
  一向不同情失眠的人,睡不著?那不過是因為閣下還沒有真正的疲倦。
  充分的工作量加運動量,保證人站著就能扯鼻鼾。
  叮噹也沒有失眠的毛病,她實際工作時間雖短,卻需要高度集中,而且又貪玩,很快就累。
  她並沒有一般文人傳說中那種半夜寫稿的習慣。伊每天早上準七點起床,最多下午睡個中覺,是非常規律化的一個人,我很佩服她這一點。
  像我們,死活九點半以前要到公司,受老板監督,沒奈何,受人管,不得不聽話,叮噹的自律卻更難得。
  過不多久,是叮噹的生日。
  她每次生日都需要好酒壓驚。
  這一次更不例外。
  她說:“我到底什麽歲數了?二十九、三十?太可怕,一下子就老了,怎麽活下來的?”大聲疾呼,以手勢表示其心中之惶恐。
  我在羽廳為她設壽宴。
  她例牌抱怨:花不夠新鮮,是晚忘了替她預定三文魚,白酒換來換去,不問哪隻牌子哪個年份都是酸的。終於花掉了我半個月的薪水,兼夾苦水盈耳,她才肯作罷。
  每次同叮噹過完生日,我整個人殘掉。
  別說我不肯為愛情犧牲。
  此刻叮噹向領班投訴:“你們的椅子不舒服……白蘭地酒杯不夠大……花不配顏色。”
  領班耐心地微笑聆聽:“是,淩小姐,你的意見很寶貴。”
  淩小姐還是生氣,“還有你的態度太虛偽。”
  領班十分尷尬。
  我說:“不要理她,她在慶祝更年期第一年,非常嶗叨。”
  淩叮噹險些將龍蝦湯潑在我頭上。
  我安慰她:“不要去想它。”
  “想什麽?”
  “年紀。”
  她差點兒嗆住。
  “至少你有我,叮檔,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試想想你既沒有我又三十歲,那才活不下去呢。”
  叮噹狂咳起來。
  “喂,別失儀,許多人在看你。”我誇張地探視四周圍。
  目光落在遠處近窗口一角,我呆住。
  有一雙閃閃生光的眼睛在注視我與叮噹。
  這雙眼睛在黑暗的角落顯得不似人眼,像貓科的動物,最似一對豹子眼。
  誰呢,這麽陌生又這麽熟悉,我用神在暗裏捕捉雙眼的主人,漸漸獲得一個輪廓,嗬,是她!黑衣黑發——
  是香雪海。
  她獨自坐在遠處,她的保鏢並不在場。
  我渾身不舒服起來,她的目光使我起痱子疙瘩。
  叮噹問:“大雄,什麽事?”
  “沒什麽,來,我們幹杯。”
  “大雄,你看到了什麽?毒蛇?”
  我放下杯子,再看向那個角落,她已經不在了。
  我說:“這頓飯吃足兩個鍾頭,好散席沒有?”
  叮噹找人結帳。
  領班說:“香小姐已經付過賬。”
  我一怔。
  叮噹問:“誰?哪個香小姐?”
  我說:“你把鈔票還給香小姐。”我立刻決定不領這個情,“我們並不是朋友,再拿帳單來。”
  叮噹莫名其妙。
  我低聲說:“香雪海。”
  “她!”
  我說:“我最討厭霸道的女人,女人聰明伶俐愚蠢十三點皆不要緊,發點小脾氣使性子意誌脆弱更屬瑣事,但我受不得女人霸道。”
  我放下鈔票給領班,與叮噹離開。
  我懊惱地說:“老碰見她。”
  “香港地方有多大?”叮噹笑。
  “你曉不曉得她像隻烏鴉?不祥之兆。”
  “亂說。”
  自然我是亂講,不過這也證明我對香女士的惡感。
  叮噹一直不明所以,“城裏無聊的女人極之眾多,社會沒有她們作點綴將變得很枯燥。”叮噹說。
  她說得真容易,因為她躲在家裏便可,不必出去敷衍這種女人便可。
  那頓晚飯之後,我以為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香雪海。
  但事與願違。
  因為叮噹忽然一連好幾天悶悶不樂。
  她本是個大快活,我於是就意味著有什麽不妥。
  開頭她還推說是小事情,不久便煩惱形諸於色。
  “說來聽聽,講不定我可以幫你。”
  “本來是很小的事情,小人當道。”
  “誰是小人?我替你報仇。”我笑。
  “你知道陸師母的小型孤兒院——”
  “哦,這兩天你與社會福利發生密切關係?”
  “遲些兒再調侃——陸師母那裏的經費少六萬塊,這膳食部分一向由宇宙電腦公司包下來讚助,今年開會,我義不容辭,便拍胸口應承代他們申請,誰知宇宙公司新上任的公關好不麻煩,吞吞吐吐的不給答複,一日推一日,陸師母又心急,使勁地催我要讚助人的複函,把我夾在當中,左右為難。”
  “勿做中,勿做保,難道你沒聽說過?”我笑,“大不了這六萬塊當作你私人捐助。”
  “我也這麽想,但當初見是為孤兒院辦事……”
  “我四處同你打聽打聽那老板是什麽人,撥點時間與他親自通話不就行了。”
  “那老板與公關一鼻孔出氣,根本不回電話。”
  “該死,叫鼎鼎大名的女作家淩叮噹受氣?簡直豈有此理,可惡之極。”
  “這件事你要幫我就得快,否則我就要開私人支票了。”
  “是,是。”我打恭作揖。
  我很了解這種拾著雞毛當令箭的小職員,你得過他那關嗎?他就把來人玩到盡,施展他的權力,哪怕是看管廁所門口,一人當關,萬夫莫敵,旁人有得閑氣受的。
  對於這種人,身為藝術家的叮噹,自然如老鼠拉龜,不知如何下手了。
  其實很簡單,將他的大老板揪出來說話便可。可喜的是,通常真正的大老板,一定是舉止合理,頭腦清醒的人物,否則他爬不到那麽高。
  宇宙電腦公司……
  我層層的查上去。最後得到的消息令我倒抽一口冷氣。你道真正的老板是誰?是此刻香雪海所擁有的香氏企業。
  我已經把支票本子掏出來,打算簽出,解決叮噹的難題,一想這是原則問題,不可就此罷休,於是我鼓起勇氣,打電話到香氏秘書處求見。
  秘書小姐的聲音非常動聽,叫我等三個星期。
  我啼笑皆非,“喂,我不是排期等算八字,你同香小姐說,我叫關大雄,我們見過麵,有急事跟她說幾句話,十分鍾。”
  秘書很溫柔地跟我來一招,“可是很多人都說認識香小姐呢,關先生。”
  又是個小鬼在擋路。
  我說:“你通報不通報呢?”
  秘書說:“我一定告訴香小姐,可是香小姐每星期才回來一次。”
  我益發倔強,“你們總有辦法找到她。”
  “要有很重要的事才能騷擾她。”秘書說。
  媽的,“那麽你就說,關大雄有要事要找她。”事實上連我自己也懷疑香女士是否會記得我。
  “我盡量照做。”秘書拒人於千裏之外。
  我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掛斷電話。
  正當我再次預備開私人支票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香氏企業公司複關大雄先生電話。”聲音變得必恭必敬。
  我好不驚奇。“我就是關大雄。”這麽快?
  “關先生,香小姐明天早上十一時半有空,請你撥冗前來。”
  “謝謝你,”我並沒有小人得意,“小姐,你辦事能力高超。”
  “呃,不客氣,關先生。”她有點尷尬。
  待香雪海肯接見我,我又有點患得患失。也許她要親自侮辱我——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替你付帳你拒絕,現在又有事求上門來?
  然而也硬著頭皮去了,為著原則,希望這位強蠻的香女士把幾件事分開來說。
  十一時半,我到達金玻璃大廈。
  年輕的秘書小姐將我迎入一間小型的辦公室,一般的密封格式,一般的令人有窒息感。
  “香女士呢?”我問秘書。
  秘書取出藤架小巧玲瓏的錄音機,對我說:“香小姐吩咐,你有話請講。”我呆住。
  香女士的新招數太多,我應接不暇。
  也罷,既來之,則安之。
  秘書開著錄音機,我聽到香雪海的聲音:“關先生,希望你提及的事,不是不愉快的事,請說。”
  我便把宇宙電腦公司對陸氏孤兒院當初的應允及稍後的推搪細述一遍,跟著補充說:“……代表人並沒有一口拒絕,隻不過想在別人有求於他的時間玩弄一下權力,如此缺乏誠意、幼稚及傲慢態度並不是好現象,具規模的管理製度下,不應產生如此人物,請香女士明察,至於那六萬元如果不方便,我們可另覓讚助人。”
  我關上錄音機。話說出來,心中舒服得多。
  我對秘書小姐說:“告辭。”
  她大概想告訴我,能夠有對牢香女士錄音機說話的機會,也還是一種榮幸。
  我很納悶。
  怎麽最近發生的事,每件都與香雪海有不可分割的關係?
  叮噹說得對,有很多時候,是我自己送上門去的,怪不得別人。所以他們說,性格控製命運。是我要維持原則,讓輕薄無理的人得到懲罰。
  不到第三天,我便收到一小盒錄音帶,由香氏企業掛號寄出。
  我焦急地放入錄音機聆聽。
  是香雪海的聲音:“關先生,首先要多謝你的合作,在錄音帶上留言。”
  “我已經把陸氏孤兒院事件調查清楚,正如你說,這種趁人危急之時顯威風的職員,是樹大有枯枝,管理製度不當下的惡果,已將此人開除,永不錄用。”
  “至於那六萬元讚助費用,查實去年已支付過一次,本年度通貨膨脹率約百分之十五,故應增漲九千元,現在支票已交陸氏孤兒院。明年請直接與我秘書聯絡。”
  她的聲音理智、沉著、清晰、平靜,令我聽後半晌作不得聲。
  這究竟是不是我見過的那個無理取鬧的香雪海?
  抑或香雪海是個兩麵人,平時斯文有理,一旦碰到月圓之夜,會變成猙獰可怕,駕駛那艘黑色魔鬼型快艇四出破壞?
  我把錄音帶交叮噹,卻沒有跟她說明,帶中的聲音屬於香雪海。
  叮噹鼓掌表示勝利。
  “惡有惡報,那個公關活該。”她說。
  “這是你未婚夫千辛萬苦,遭人白眼後得回來的成果。”
  “要我如何報答你?”
  我猙獰地撲上去——“你的肉體,嗬嗬嗬!”
  後來叮噹請我吃飯,在嘉帝斯。
  情調無疑很美,但我倆並沒有喁喁私語,握著雙手凝視雙方,我們激烈爭辯一個問題。
  叮噹的結論是:“男女是無法平等的。”
  “不盡然,”我說,“一些女人利用天賦本錢,生活得很愉快,她們除了懷孕生子,什麽也沒做過,而她們的丈夫,卻不堪回首話當年,身為老婆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這麽可憐的男人?”
  “怎麽沒有?”我夷然,“你見聞簡陋。”
  剛在這個時候,有兩夫妻過來同叮噹打招呼,把她拉了過鄰桌。
  叮噹雖不嗜交際,朋友還是很多的,他們在副刊寫寫的人,很容易出名,於是似是而非的仰慕者一大群,聽肉麻的話多了,自我膨脹,叮噹雖控製得不錯,有時候還是很露骨。
  我獨自喝杯酒,抬起頭,目光自然而然地接觸到對麵一桌,我呆住。
  這不是香雪海?
  黑衣服黑頭發,持杯獨酌,杯中琥珀色的酒蕩漾,襯得她目光如水。
  這女人的一雙眼睛有魔力。
  我欠她一個情,應該趁這個空檔連忙搭訕地走過去。
  她像是隨時隨地會消失在黑暗中,我要把握機會。
  但我的腳還是慢了一步,叮噹回來了。
  “怎麽了,大雄?”叮噹問我,“每次出來吃飯,你都帶著一個怪表情。”
  叮噹的身形不過略阻擋一下,果然,當她坐下來,香雪海已經消失了。我幾乎懷疑那一切不過是我的幻覺。
  我籲出一口氣。
  結帳時候,領班說:“香小姐替你付過,關先生。”
  叮噹很詫異,“怎麽搞的,她仿佛一直在盯住我們。”
  我回她一句:“香港有多大?”
  我應該一個箭步衝上去向她道謝。
  我真遲鈍。
  香港雖小,再要在茫茫人海遇見她,並不是容易事。
  我們的生活如常,在平凡中製造高潮,夜夜笙歌,紙醉金迷,為求把寶貝的時間殺掉,各忙各的,咫尺天涯,朋友也不一定時常見麵。
  一日叮噹閱報,向我說:“盛傳很久,也不知是真是假。”
  “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這麽熱門的消息你都不知道麽?”
  “我從不看娛樂版。”
  “高尚的人啊,你不曉得你錯過了什麽。”
  “什麽?”我納罕,“有什麽令我遺憾終身的消息?”
  “趙三公子追求孫雅芝。”
  “孫雅芝是什麽人?”
  “電視紅星,你生活在外太空?”
  “這跟你有什麽關係?”我不以為然,“我還以為你生為關家的人,死為關家的鬼。”
  “但趙三是我們的朋友不是?這孫某不是個好女人,我們應當提醒趙三。”
  “我齒冷,叮噹!”我吃驚,“時維公元一九八二年中,你仍存著這種封建的思想?孫女星是不是壞女人,連你都知道了,趙三會不察覺?”
  我說:“趙三豈是個胡塗天真的少年郎,你何必替他擔心,看樣子你是妒忌了,叮噹,你看不過眼那個低賤的女藝員居然有機會往上爬,是不是?是不是?”我使勁的把臉湊向前。
  叮噹咬牙切齒地說:“你以小人之心,度我之腹,當心我反臉。”
  “叮噹,少管閑事,人家自有分寸。”
  叮噹不愧是聰明女,馬上改口說:“我不過是說笑而已。”
  “這種笑說不得,切記切記。”
  叮噹猶自納悶。
  “叮噹,你這個新女性,一經考驗就原形畢露。”我取笑她。
  她問我:“我的原形是什麽?”
  “一隻有點小聰明,但無大智慧的小箭豬,專門四出傷人,但卻又害不死人。”
  “多謝。”
  沒想到發作得那麽快。
  趙三傳我。
  我約他到我寓所,剛斟出威士忌加冰,他便抵達,模樣有點憔悴。哦,那個電視紅星看樣子有一手,趙三那愛情的雨露使他疲於奔命。
  我向他擠擠眼,表示:你的事,我全知道。
  他拿著我給他的酒,一口氣喝光,心事重重,咦,不大像行蜜運的樣子。
  我等他開口訴衷情。他躺在我的長沙發上良久,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
  我有的是時間,有的是耐心,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的朋友。
  我們默默對坐。
  叮噹替我掛在廚房的瓦風鈴清脆地響起來。
  閉著眼睛的趙三終於開口。
  他說:“大雄,我在戀愛。”
  “報上已經報導過。”
  “報上的消息不盡不實。”
  “那自然。”我微笑。
  趙三說:“雅芝是個很好的女孩子。”
  “那也自然。”我微笑更濃。
  “大雄,你是不是在聽?”他抗議。
  “當然當然。”
  “我要介紹你認識她。”他興奮地說。
  “榮幸之至。”
  “聽我的忠告之後,她已經停止演出。”
  俗語對這種行動有不悅耳的形容:孫小姐已被某富商包下來了。
  “大雄,你為什麽掛一個曖昧的笑容?”
  “我有嗎?對不起。”
  “你這個人跟他們一般庸俗!”趙三罵,“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樣,我們是相愛的。”
  “稍安勿躁,趙三,有話慢慢說。”
  “我父親反對,我兄弟反對,現在連你也來這套。”
  我詫異,“趙世伯這麽開通的人也反對?他自己的女朋友比起你的可不遜色呢。”
  “他不會明白,他用錢買下女人的心,自然不會明白我們之間的感情。”
  看著趙三呼天搶地的表情,我感到滑稽。
  “父親責怪我在她身上花費太多一一”
  “你花掉多少?”我忍不住問。
  “五百萬。”
  “買了棟房子安慰她?”那筆數目並不算很大。
  “不是。”這就稀奇。
  “珠寶?”
  “你們這些人的腦筋老轉不過來,不是濁便是髒。”
  “五百萬元不見得是拿來交學費吧?”我攤攤手。
  “雅芝的母親有病,我帶著她們往美國醫治兩次,醫院結帳,便是幾百萬。”
  “是什麽病?”
  “一種奇異的骨病。”趙三大聲疾呼,“被視為不治之症,隻有華盛頓國立醫院肯替病人再度檢治。”
  我越發覺得奇怪,“這麽說來,孫雅芝小姐半點好處也沒得著,她竟是個賣身救母的孝女?”
  趙三叱責我,“你說話太難聽,但有一點是正確的,她確是個孝女。”
  “趙老太爺為什麽不相信你?”
  “他說這是九流小說裏的題材,叫我別唬他。”
  “你可以把病曆拿出來給老太爺看呀。”
  “我何止有病曆,我還有證人,周恩造便是雅芝母親的主診醫生。”
  “周恩造醫生是局裏的要人,趙老太爺應當相信。”
  “老頭子固執得很,他斷定我受了雅芝蠱惑,擺道來欺騙他,我莫奈何。”
  “那五百萬可是你名下的錢?”
  “我名下一個子兒也沒有,全是公司的錢,也就是老頭子的錢。”
  “你現在打算怎麽樣?找我說項?”
  “不,我要與他脫離關係。”
  “什麽?”我愕然,“到哪裏去?別忘記你是玻璃夾萬。”
  “到香氏企業去。”
  “香雪海?”我震驚失色。
  “是。”趙三說,“我名下有些股票,香氏歡迎我過去,有了錢,雅芝的母親可以繼續延醫。”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一個女人,你打算出賣你父親?”
  趙三不以為然,“他在要緊關頭沒有支持我。”
  “聽了你這話,誰還敢生兒子?他不是不支持你,他隻是不讚成把大量的醫藥費扔在不治之症上而已,而且這病人跟他毫不相幹。”
  “喂,你到底幫誰?”趙三氣結。
  “你,但是我不能昧良心。”
  “不是不相幹的病人,我愛雅芝,我愛她的家人。”
  我半晌作不得聲,幸運的女孩,但願天底下像趙三這樣的傻子多幾個,普渡眾女。
  “你的股票占趙家的幾份?”
  “百分之七強。”
  “乖乖不得了。如果香氏企業要並吞趙氏,這是個很好的開始。”
  “所以我要你過來幫忙,替我守著股票。”
  “我?”我指著胸口。
  “一點也不錯,你。”
  “不可能,我快升職了。”
  “我立刻升你。”
  “趙三,人家會說我是你的幕後的,其中分別太微妙,我寧願與你君子之交。”
  他立刻退一步,“那麽做我的顧問。”
  “我豈非間接替香雪海打工?”
  他發脾氣,“你左右是打工,有什麽分別?”
  我半晌作不得聲。
  “你不用馬上答複我,我們此刻一起吃晚飯如何?你把叮噹給叫出來,我介紹雅芝給你們。”
  我答應。
  叮噹見到孫雅芝,臉上有無法遮掩的驚奇,我相信我的麵部表情也不會自然到哪裏去。
  孫雅芝算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大而靈活的雙目,小俏鼻子,櫻桃小嘴,袖珍的身材,頭發燙著時下流行的款式,濃妝。據說一般人眼中的美女便是這個樣子。
  但是她那一身打扮!粉紅色金絲線的大袖子襯衫,綴滿縐邊,遮沒她半邊麵孔,卻配條同色發光緊身橡筋長褲,纖毫畢現。足下蹬雙七彩高跟涼鞋,偏偏又穿深色絲襪,露出銀色的甲油。
  我覺得受罪。
  幸虧叮噹穿一身白麻紗,救回我的雙目。
  雖然人雲當局者迷,趙三也不能夠這樣使人失望,忽然之間我極之同情趙老太爺。
  我一直鎖著雙眉。
  趙三要這樣的女人來幹什麽?城裏那麽多妖燒多姿的女人,他偏偏選她。
  孫雅芝使我想起瓊樓大舞廳中新崛起的小姐。然而現在也不流行舞廳了。
  飯後叮噹說:“真不敢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現實世界中。”
  “怎麽樣?連寫小說的人都帖服了吧?”
  “服。”
  我看著天空,“孫雅芝這樣的女人,是全未開化的原始動物,容易控製,容易滿足,趙三像是得到一隻小叭兒狗,也許他覺得新鮮。”
  “但是在她身上花一千幾百萬!”叮噹說。
  “這也是趙三的享受,明明一萬數千可以買得到的東西,他花十倍以上的代價,他做了大豪客,立刻變成佳話。”
  “他使我想起古時那個用沉香床去娶名妓的書生。”
  我微笑。
  “早知趙三是個如此深情的人,”叮噹也笑,“應當同他訂婚呢。”
  “他的深情不敢在你身上展露,他怕你笑他老土。”我一針見血。
  叮噹默認。
  我也見過趙老太爺。
  趙翁表示:“我不是反對,而是根本無法接受這件事。自小給他最好的教育,培養他成為一個完美的人,指導他擺脫一切暴發戶的陋習,甚至不準他開有顏色的汽車,他不是不知道良好品味的重要性,可是你看看,這等於是用掌摑我。”
  我無言。
  “大學一年級,特別送他去趙無極處做幫工,為的就是想他吸收藝術氣質,完啦,全泡了湯,現在我發覺蓄意培養出來的兒子,那口味原來跟三角碼頭的苦力沒有什麽不同。伊帶那女人來見我,那女的級著雙高跟拖鞋,腳跟全是老繭。”
  趙翁說:“這個女人隨便用手抓癢,皮膚出現一條條白痕一一人怎麽不分等級?要我讓她進門?沒這個可能,老實說,像淩叮噹這樣的媳婦,法文說得比許多人的粵語強,我還嫌她沒家底呢。”
  趙翁先是大聲疾呼,然後他的聲音低沉下來。
  我說:“文化是重要的,衣食住行皆有其文化。”
  事後叮噹以這個題目寫了一篇雜文:最有文化的飲料是礦泉水,最有文化的顏色是白色,最欠文化的食品是象拔蚌,最恐怖的鞋子是高跟屐。
  但盡管你們這些人不平而鳴,趙三公子還是打算犧牲到底的。
  趙三,連西裝都隻穿郎凡的趙三,忽然之間淪落。
  叮噹說她看過一部歐洲電影,女主角是安娜卡琳娜,演一個在戲院中賣糖果的女郎,被從事藝術工作的爵爺看中,他為她拋妻棄子,結果還賠上生命。
  有場戲是糖果女郎搬進優雅的祖屋,帶著她廉價的塑膠家具,她穿白裙,卻隱現黑色的內褲,鄙陋得不堪入目。
  叮噹說孫雅芝令她想起那個角色一一“那種夏季不剃腋毛便穿短袖衣裳,還自以為是性感的女人。”
  我已決定過去幫趙三,在這種時候,他需要朋友,我擔心接觸香雪海。
  我怕她也是不修趾甲便穿涼鞋的女人,更怕她把腳甲留得跟指甲一般長,還要搽上腥紅寇丹。
  怕,怕的世界。
  她接見我那日,趙三與孫雅芝結伴赴美,打算為孫母動第三次手術,鼎鼎大名的周恩造醫生應邀同往。
  趙三的鈔票像水般淌出去,他在香港的一切由我照料。
  香雪海在她寓所見我。
  約在下午兩點半。
  男傭人引我入屋,把我交給女傭人,女傭人把我帶進書房,請我坐。
  書房十分樸素靜寂,沒有一點露骨現形,家具全部半新舊,一盞水晶燈是二十年代的款式,抹得晶光錚亮,沙發套子白布滾藍邊,酸枝木書架上密簇簇放著線裝書,一切都擱在此地有好幾十年了,毫無疑問。
  叮噹曾經想要個這樣的書房。
  女傭人斟茶來,她說:“小姐在池畔。”
  我這才留意到,書房一邊全是落地長窗,外頭便是遊泳池。
  香雪海永遠不肯好好地見人。
  她總在忙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
  上一次,是理發,這一次,是日光浴。
  我踱出書房來到泳池。
  泳池作實際的長方型,她俯臥在跳板上,閉著眼睛。
  一身雪白的皮膚,太陽光對她來說,仿佛不起作用,伊的黑發結成一根辮子,垂在肩膀上。
  泳池邊有天然高大的鳳凰木,樹影婆娑,紅花落在濡濕的青石路上。
  我咳嗽一聲。
  她轉動身體,睜開眼睛。
  她起身,用一塊大毛巾搭住身子,坐到藤椅子上。
  藤幾上有酒。
  她喜歡喝,不分日夜,她手上都持酒杯,琥珀色的酒蕩漾,映到她的眼睛裏去,此刻我坐在她身邊,仿佛與她相熟,因為熟習她這個喝酒的姿勢。
  我盡量放得自然,“其實我們認識,已經有三個月了。”
  她側側頭,“恐怕沒有那麽久吧?”
  “有的。”她不知道,音樂廳中的觀眾,我有份。
  “在飛機上同我搗蛋,有那麽久了嗎?”
  我笑。
  “時間過得飛快。”她喝一口酒。
  “趙三有事,趕到華盛頓去,今日我一個人。”
  “趙三直抱怨沒人了解他。”香雪海半瞌著雙眼,但隻要留一絲空隙,我還是可以覺得她目光如炬。
  “其實他需要的不是了解,我也不了解他,但是我同情他。”
  “我——”她說,“我認為他根本不需要同情,他的舉止完全正常,所以我與他在短時間內便成為好友。”
  “你接受孫雅芝?”
  “世上根本是有這種人存在的,人家容忍我們,為什麽我們不忍耐他人?”她坦然說。
  “你不覺……可惜?”
  “兄弟,當你活到我這個年紀,你便會知道,人最主要是求快樂。”她一副老大姐的姿態。
  我的聲音有點暴躁,“對牢那麽一個女人,他快樂?”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她笑容可掬。
  我半晌作不得聲。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應該愛屋及烏,何必追究他的私事?”
  “你縱容他,為什麽?”
  “因為我年紀比你大,態度比趙老太爺客觀,所以看事物深一點。”
  我歎口氣。
  “你的女朋友可好?”
  “叮噹?”我微笑,“很好,謝謝你,她此刻正在嘉道理農場參觀最新蕃茄接枝法。”
  香雪海點點頭:“難怪你們有說不盡的話題。”她停一停,“吃一頓飯的時候也說個不停。”
  “其實我們見麵的時間不多。”我搭訕地說。
  “快結婚了吧?”
  “正在籌備中。”
  “罕見的一對壁人。”
  “啊,謝謝你。”
  我有點緊張,她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些不相幹的閑事?
  太陽光零零星星在鳳凰木羽狀的樹葉間透下,並不覺得炎熱,撇開別的不談,這泳池畔的風光確是一流的。
  香雪海是個有文化的女人,毫無疑問,我放下心來。
  她穿著件黑色一件頭泳衣,盡管遮著大毛巾,還可以看到她一流的身材,大腿與小腹略為鬆弛,可能這一陣子略欠運動,但可以看得出隻要稍加鍛煉,馬上可以恢複最佳狀態。
  此刻她有一種慵倦的姿態。
  我怵然而驚,原來女人的美並沒有什麽標準,千變萬化,由許多因素構成,誰敢說此刻的香雪海不是一幅風景?
  “在陽光下,”我說,“你健康得多。”
  她一怔。
  “老實說,我一直不以為你會出現在陽光底下。”
  她笑,緩緩伸一個懶腰,並不言語。
  隔很久,她說:“我有點倦,今天晚上可有空?一起吃頓飯。”
  “在這裏?”我有意外之喜,我喜歡這棟房子。
  她點點頭。
  “可以帶叮噹來嗎?她會愛上你的書房。”
  “自然。”
  “那麽我先告辭。”
  “八點再見。”她又伸個懶腰。
  香雪海此時的神情似隻貓。
  我要設法找到叮噹。年前從日本帶回來給她的無線電話派上用場。她把電話放在車裏。
  叮噹問:“找我有什麽事?”
  我向她報告。
  “嗬,你同她言歸於好?不是說最討厭飛揚拔扈的女人,忍無可忍嗎?”
  我尷尬,“現在對她比較有深切的了解。”
  “是嗎?幾時你對孫雅芝也恐怕會有比較深切的了解。”
  “你到底來不來?”
  “你應當問‘你到底去不去’,不,我不去。”
  我氣結,“縱容未婚夫同旁的女人晚飯,後果堪虞。”
  “人家把你當小老弟,我才不怕。”叮噹說。
  “當心。”我說。
  “你要走,我也沒辦法啊。”隔著電話,都可以看到她擠眉弄眼的表情。
  我問:“今天晚上,你到底忙什麽?”
  “有熟人帶我去聽一位老伯表演二胡,據說曲子全部是即興的,爵士二胡,問你受不受得了。”
  真受不了。
  我倆掛上電話。
  再次到香家在舊山頂道的家,態度就自然得多了。
  香雪海換上件黑色絲衣,正在喝白蘭地,頭發梳個髻,神情很穩定,朝我身後張望一下,問:“女朋友沒有空?”
  “她,像廣東人說的,百足那麽多爪,又雲:有尾飛鉈。”
  “可是你不介意。”
  “不,大家都有自由。”
  “真好,能夠像你們這般相愛真好。”
  “謝謝。”我笑著。
  她替我斟酒。
  飯桌上擺著三個人的座位。
  小菜很豐富,一股荷葉蓮子湯香味撲鼻。
  我忍不住想:如果叮噹嚐到,她一定會向廚子拿菜譜。
  我說:“好酒,好菜。”
  她還是不提公事,仿佛誠心誠意隻為請我吃飯。
  我不負她所望,吃得很多。
  我說:“獨個兒在香港倒也不愁寂寞,可以去的地方不少吧?”
  她答:“一半倒是為公事奔波。對於做生意,我真是沒學會已經意興闌珊,要極之有衝勁的人才能做一個成功的商人。”她的語氣有點肅殺。
  她整個人都是低調子。
  我問:“黑色,你偏愛黑色?”
  “才沒有那麽羅曼蒂克,黑色最容易穿,又不用配搭。”她微笑,“人們往往把最簡單的問題想得很複雜。”
  “黑色很神秘。”我說。
  “你的叮噹,她大概喜歡白色吧?”香雪海說。
  “不出閣下所料。”
  “又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因其純潔?”
  “因其清爽相。”
  “是不是?理由亦很簡單。”
  香雪海是否在暗示我把她估計得太神秘?
  音樂輕輕傳起,是一支華爾茲。
  “跳舞嗎?”她問,“你們年輕人會不會華爾茲?”
  “看看,你也不是那麽老,我們之間不過是一兩年的分別,”我站起來向她微微欠身,邀她起舞。
  我說:“我八歲那年,有一個年輕貌美的表姑,伊教我跳會華爾茲,至今不忘。”
  “那個表姑呢?”
  “不知道,聽說她與表姑丈離了婚,遠走他方,你知道,那個時候離婚,天地不容。”
  她並不置可否。
  與她跳舞是一項享受,她身輕如燕,身形隨著節拍晃動,每一個小動作都配合得恰到好處。
  “誰又教你華爾茲?”我問。
  “家母。她是個交際專家,書沒念好,先玩得身敗名裂,結果不得不嫁我父親,屈居妾侍。”我詫異於她的坦白。
  “她是個極之活潑的女人,我並沒有得到她太多的遺傳,我長得像我爹,並不漂亮,而且母親常嫌我呆。”
  “你並不呆。”我說。
  她微微笑,“當年母親崇拜的女星是葉鳳狄嘉露。常常梳了那種發型配洋裝,至死她是摩登的。”
  “哦,已經去世了。”
  “是,她為我爭得香家在港的產業,大笑一番,無疾而終。”香雪海雙眼裏瑩光浮動,“我知道有些人稱我是個傳奇,比起家母,我可差得同天跟地。”
  “她始終沒回來香港?”
  “沒有。她是北方人,我外祖父頗有點名氣,清朝送出來的第一批留學生,畢業後便對中國瞧不順眼,設法把一家都搬到歐洲去,結果女兒偏偏給他丟臉,很有點報應的意味。”香雪海笑著說故事。
  “有沒有見過外祖父?”
  “沒有,但是看過他翻譯的幾本法文書,寫得還過得去,傳到我這一代,什麽也沒剩下。”聲音漸漸肅殺。
  我與她停止舞步,坐到長凳上。
  “遺傳因子這件事深不可測。”她苦笑。
  “也許你像你父親。”
  她一震,嘲弄地說:“如果像他,命運也太作弄我,我並沒有見過他的麵,隻在國際金融雜誌上看到他的照片,一個外表很平凡的大商家,就此而已。”
  “他沒有探訪過你?”
  香雪海又繼續喝酒。
  “連母親都很少來,我在一間修道院辦的小學內念書,規矩極嚴,十歲的小女孩就得讀拉丁文,初中畢業她才把我領出來,父親一直沒有來探望我們,後來知道那是因母親的名譽太壞,父親隻肯付她大筆金錢,不願承認我,怕母親乘機要挾。”
  我替她不值,“令尊也太小心了。”
  “有錢人呢,”香雪海嘲弄地說,“就是這樣小心。”
  她精神越來越好,完全像隻夜貓子。
  我聽故事聽得入了迷,也不去留意時辰。
  “後來又怎麽承認你?”我不避嫌疑地追問下去。
  “二十一歲那年,他委托律師來探訪我們,律師一看見我,就嘖嘖稱奇,他說我的長相跟我爹一模一樣,還需要什麽更確鑿的證據呢?他知道後,便設法將我送入大學,同時吩咐律師照顧我,生活到了那個時候才有轉機。”
  “可是以前他也對你母親不錯。”
  “母親揮霍無常,小公寓像荷裏活電影布景,生活費支票來了,她急急兌現,買了漂亮衣裳穿在身上去打羅宋撲克。”香雪海回憶,“但是她很快活,奇怪,她明明應該很悲哀,但她一直活得很快意。”
  “那多好。”
  “她是一個沒心肝的女人。”
  香雪海拔弄著頭發,笑了,有特殊的嫵媚,女人過了三十才顯示的那種風情。
  我噓出一口氣。多謝她把我當作一個朋友,說了這麽多。
  “你的身世真的很特別。”
  “不見得非常特別,每個人到了這種年紀,總有一兩段值得回味的故事。”
  “我的前半生乏善足陳。”
  “那是因為你幸運。”她說,“沒新聞便是好新聞。”
  我看看表,“呀,半夜兩點,怎麽搞的,我的表出了毛病?才吃一頓飯,跳一支舞而已。”我嚷。
  “要告辭?”
  “不能妨礙你休息。”
  她微笑地送客。
  我臨走時說:“你穿黑色,也是因為戴孝的緣故吧?”
  她點點頭。
  有時候我們真的把簡單的事想得太複雜了。
  回到家門時三點鍾,我並不疲倦,有種亢奮。
  與香雪海一席話,仿佛與老朋友敘舊,該說的全部毫無隱瞞地說出來,沒有一絲掩飾。
  忽然之間我明白為何與她這麽談得來,原來她絲毫沒有不必要的虛偽客套,沒有“萬分歉意”、“久仰久仰”、“純屬誤會”、“切勿見怪”這些。
  一點沒有轉彎抹角的成分。
  圓滑本應是成年人的美德,不知怎地,她全部不派用場,幹脆得一是一,二是二,具有莫大的信心才能如此吧。
  本來叮噹與我也算是口直心快,敢說敢言,但到底我們的直爽是苦心經營的,不比香雪海,簡直發自內心,十分誠懇。
  就是這一點,令我改變了以前她給我的惡劣印象。
  我用鎖匙開了大門,發覺書房的燈亮著。
  誰?
  叮噹?
  我探頭一望,果然是叮噹蜷伏在沙發上,已經憩著,輕輕地扯著鼻鼾。
  我覺得好笑,她怎麽老遠跑了來?我替她拾起掉在身邊的書。
  她被我驚醒,一臉的不快,“什麽時候?”
  “三點一刻。”
  “天都快亮了。”她埋怨,“你這頓飯吃得好不過癮,真該直落,連帶吃完早餐才回來。”
  我還沒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笑說:“人家沒留我。”
  叮噹冷冷地接上去,“人家留你便如何?”
  “咦,你是怎麽啦,明明——”
  她霍地站起來,抄起手袋,“我走了。”
  “三更半夜,走到哪裏去?在這裏睡一覺吧,我把床讓給你。”
  我把她推進睡房,一邊說:“老夫老妻,你很少使這種小性子。以往我跟金發美女去跳舞喝酒,你埋頭埋腦寫專欄罵人,若無其事,今次怎麽搞的?叮噹,莫非三十歲生日一過,你已失去當年豪氣?”
  她換衣服上床,“你出去睡。”
  “好好,遵命。”
  我擁著被子在沙發上一閉上眼睛就進入黑甜鄉。
  我敢發誓一整晚沒有變換過姿勢,很少有機會睡得這麽實。
  是叮噹自房中的呼叫聲把我驚醒的。
  她叫:“大雄,大雄。”
  我翻身自沙發起來,發覺睡歪了頸脖,怪酸軟的,看看時間,已經十點多。
  我問叮噹:“什麽事?”
  她還在睡,原來說夢話。
  藝術家都有散不淨的孩子氣。
  “叮噹,叮噹。”
  她睜開眼睛。
  “叫我?”我問,“睡得不好?”
  她歎口氣:“大雄,你什麽都好,就是沒心肝的。”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評語,叫我難以作答。
  我隻好賠笑臉。
  她瞪著我,“你一定要到香氏企業上班?”
  “不能算香氏,我的寫字樓雖然在金玻璃大廈,但屬趙家一支。”
  “說穿了還不是那麽回事,自己騙自己。”
  我說:“就算替香氏打工,也沒什麽不好,多爭取點經驗。”
  “還不是一輩子替人家做工。”
  “唷,後悔?”我逗她笑,“可是人家趙三已經有孫雅芝了。”
  “大雄,你真的什麽都好,偏偏對女朋友沒心肝。”
  我不敢與她討論這個問題。
  “我去做早餐。”
  “不用,我要趕到烏溪沙去。”
  “幹嗎?”
  “同陸師母商討孤兒院擴展事宜。”
  “一路順風。”
  “你是巴不得我不回來。”叮噹抿抿嘴。
  奇怪,她很少扮演這種受委屈的小媳婦角色。
  “我送你。”
  “你上班要遲到。”
  “不相幹。”
  “嗯,混熟了自然不相幹。”
  我更加不敢搭嘴,一切順她意,女人說不送不送,其實是切切要送,我明白,於是立時三刻做好早餐,穿戴整齊,送叮噹上路。
  回到公司,已是午餐時分。
  新環境新人事,我一向是個發奮圖強的人,不知為什麽,此刻卻有點疲乏,一大堆公文在麵前,顯得既無聊又瑣碎。
  像我們這種人,工作唯一的收獲便是薪水,一旦離開寫字樓,物是人非事事休。不比叮噹,寫了書出了氣收了稿酬之後,還能擁有一大疊著作來滿足自我,動不動,還是個有文化之人,著作等身,幸運的叮噹,旁人也許覺得她無聊,可是她其樂融融,無拘無束地幹她的自由職業,千金不換的逍遙。
  如果我是個女人,我也名正言順地當藝術家,胡亂做些什麽都混得三餐。
  我是不相信女人要身居要職的,生育孩子是女人最偉大的天職。男人又自不同,男人要對社會有所交代,躲在被窩裏畫畫聽音樂,算是哪一門子的好漢?
  但此刻我這根社會的棟梁累得不得了,昨夜臨天亮才睡也是原因之一,主要是生活太規律化,太刻板,日子過得像一部機器,漸生厭惡。我不應答應趙三,幫他這個忙,辭去舊工後應當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的。
  可是男人沒有職業,就等於一無所有了,空白的時間是浪費,將來我要付出代價,眼看旁人飛黃騰達,自己因一時的瀟灑遠遠落在後邊……
  我無法不跟隨社會的風氣而向前爬,往高處飛。香港這個地方,弱者的喃喃自語是不會有人聽見的,他們還不是發完牢騷後無奈地伸手接住強人給他的製度。
  我不喜嚕蘇,故此努力做到有發言權的地步。
  無論怎樣,科學家少了竹林七賢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名士們夏天沒有冷氣就很難睡得安穩,這是事實。
  但今天感覺不一樣。
  今天我覺得普天下的懶人有福了,他們管他們躺著,等其他的人來為他們謀福利,付出些微的代價,那個寒窗十載的醫科生就得為他把脈……依此類推,懶多好。怎麽會生出這種感覺?
  莫非是羨慕香雪海的閑情?
  對了
  叮噹再空,也是個無事忙,她有意無意間向人顯露她忙,但不是為阿堵物忙,於是乎伊與眾不同。
  但香雪海直接得多,她根本什麽都不做,閑來發號施令是唯一的興趣,她連玩都不玩。
  什麽都不做的人!
  以前我沒見過,現在見到了。
  即使是趙翁,也得在公司裏掛個名作董事,他不放心生意,也怕閑得慌,但香雪海對世上一切都視作身外物,她閑得快樂。
  被她的快樂感染,自然覺得自己做得太多太苦。
  原來心理上是這樣的:
  (一)大家一齊做一齊挨,看見旁人收獲少我收獲多便會做得更加起勁更加快活。
  (二)有人不必做,但他的生活享受程度遠不如我,我也會做得更有味道。
  (三)有人不必做,而我做得餓死,人家卻更豐足,我就泄氣了。
  是以我羨慕香雪海?不過她是個女人。我認識許多沒有職業但生活豐足的女人,也不純是香雪海。所不同的是她們有老板,而香雪海沒有。
  叮噹的電話來了。
  我驚異,“烏溪沙來電話?”
  “我沒有去。”
  “為什麽,明明已送你到碼頭。”
  “看看你是不是在寫字樓。”
  “幹嗎?”我嚷,“人盯人?你不是最不屑這種戰略?你怕什麽?”
  “怕煮熟的鴨子飛掉了,”她很懊惱,“人人都知道我同你走,我都三十大壽了,丟了你,我還找誰去?”
  “你也有這種恐懼?不是振振有辭說現代女人什麽也不怕?”
  “這證明我重視你呀。”她很俏皮。
  “我不相信。”
  “陸師母病了,派人在碼頭等我,取消約會。”
  “這還差不多,可是昨夜發的又是什麽脾氣?”我說。
  “昨夜是我們相識五周年紀念日。”叮噹說。
  “去你的。”我大笑,“女人的花樣真多,情人節。母親節、陰曆陽曆生日、訂婚周年、結婚周年,你父母親姨媽姑爹徒子徒孫什麽彌月之喜,聖誕過年、重陽清明,都巴不得叫男朋友好好記著,屆時奉獻禮物,你們女人真貪。”
  叮噹說:“我老覺得咱們相識是有點傳奇性的。”
  “有什麽傳奇?”
  “茫茫人海,我能遇見你,你能遇見我,不算傳奇?”
  “那還有誰遇見誰不算傳奇?”我不以為然。
  “根本就是,不過他們不去想它而已。”
  “要不要出來吃晚飯?”
  “我要到元朗去看盆景。”
  “噫,侏儒,”我說,“我最不喜畸形的東西,有種叫奇娃娃的小狗,見到就惡心,巴不得一腳踢死它。”
  “神經病。”她掛上電話。
  五分鍾過後,電話鈴又響,我取起聽筒說:“怎麽,還是不放心我?”
  那邊一怔,“我是香雪海。”
  “對不起對不起。”
  她笑笑,“我接到趙三電話。”
  “怎麽?他說什麽?”
  “孫雅芝的母親終告不治。”
  “啊,”我也替趙三難過。
  “值得安慰的是已盡人事,”她淡言說,“最重要的是這一點,他們明天便帶著骨灰回來。”
  “明天我去接他們。”
  “不必了。我已吩咐司機。”她說,“怎麽,明天晚上要不要叫叮噹來?我請你們兩對吃飯。”
  “她沒有空。”
  “你呢?”
  不知怎地,我說:“我也沒有空。”
  “那好,我們再聯絡吧。”香雪海很爽快地掛上電話。
  叮噹對我頗有遙遠控製。
  我不會故意做令她不開心的事。
  我上趙世伯那裏去打小報告。
  到達趙府,碰巧他有客,我便在小客廳裏坐下。翻閱畫報。
  有厚厚一疊報導趙三公於與孫雅芝的秘聞雜誌,我本來一向不看這些東西,一讀之下,不禁為之傾倒,嘩,繪形繪色,活靈活現,簡直像是躲在趙老三床底下作現場觀察後才寫的,文人無行,一至於斯。
  結尾還要想當然一番:“……想那趙家乃是暴發戶,趙三公子是玻璃夾萬,孫雅芝恐怕偷雞不著蝕把米,故此向外宣言謂偕其母往美治病,實則是去唐人街登台。”雲雲。
  我歎為觀止,恐怕都是趙老買回來作參考用的吧,很容易看得出他老人家血脈賁張,興奮過度。
  這真是。
  不到一會兒,趙世伯送客出來,那位男客長相很怪,可以稱他為中年年輕人,因為看上去明明有四十餘歲了,表情卻一臉狡黠,像個做了什麽頑皮事的少年般,動作敏捷,衣著時髦,嘻嘻哈哈的與趙老道別,聲音中卻沒有什麽歡容。
  待他走了,我倚熟賣熟,問道:“那是誰?”
  趙老沒好氣地答:“衛斯理。”
  “鼎鼎大名,叮噹最崇拜的衛斯理。”我聳容。
  “真該死,這家夥每次來,都令我三夜不得好睡,坐下便說些外太空荒誕不經的事兒給我聽,什麽在某衛星上鑽石如拳頭大,又有天外來客交給他地球人命運統計之類、嘿!”
  “是不是真的?”我睜大眼。
  “他說是真的,多麽活靈活現。”
  “有沒有證據?”
  “令人心癢難搔就是在這裏,那些秘芨不是給燒了,就是遺失,成堆寶石幾乎每顆都物歸原主,換句話說,”趙老先生氣呼呼,“他每次都入寶山而空手回,哼,我卻越聽越入迷。”
  “哎唷,叮噹才迷地呢。”我說。
  趙老先生說:“而且每次來都喝我最好的白蘭地,你說,你說。”
  趙老有他的天真處。
  他的目光落在我麵前的一堆雜誌上。他說:“你在看這些?”
  我苦笑,“我希望不是叮噹寫的。”
  “嗬,叮噹不會寫這些。”趙老先生很明事理,“你請放心。”
  老實說,我並沒有拜讀過叮噹的名著,有時候也看見她伏在書桌上大書特書,通常是笑問:“罵人呀?”她會答:“不罵人的文字不好看。”現在才知道一枝筆的厲害,我怕怕。
  ——她這些年來,到底寫些什麽?
  忽然之間,我按捺不住地好奇。
  趙老先生歎口氣,“也幸虧有小衛這樣知情識趣的朋友來陪我天南地北一番,否則更悶死人。”他打個嗬欠,“大雄,我那寶貝兒子回來沒有?”
  “今天回來。”
  “唉,這年頭的父親不好做啊,兒子的行蹤都不知道。”他說得很寂寞。
  我賠笑,“也不會常常是這樣,這些事會過去的。”
  “我頗心灰。當年對這孩子寄望太大。”
  我不語。
  這時傭人取點心進來,是酒釀圓子燉水波蛋,我吃了一碗。
  趙老又問:“他在哪處落腳?”
  “女朋友家。”我不敢在他麵前提孫雅芝三字。
  “香雪海成為他的孟嚐君?”
  “看樣子是。”
  “據說這女人借錢給我兒子,連借據都不收,嘿,放太子帳放得如斯大方,她不信我真的把全部財產捐公益金?”趙老說。
  我婉轉地說:“香女士倒不是這樣的人。”
  趙老氣呼呼地問:“凡人做事都有個目的,有個企圖,她是為了什麽?”
  我站起來踱步,“我不知道,你說得對,但她偏偏漫無目的,她給我的感覺是根本不為明天打算,又怎麽計算他人?”
  “我不相信。”
  我攤攤手,我也不相信有這樣的人,但香雪海給我的印象偏偏如此。
  她出乎意料的好客,從她維護趙三就可以知道,人人在她麵前平等,包括我們所看扁的掘金女郎孫雅芝。
  我對趙世伯說:“我叫他來見你。”
  “不用了,”他晃晃手,一刹那變得衰老起來,“你替我照顧他,大雄。”
  我便告辭,心中略有不安。
  隨即覺得過慮,趙世伯有的是女朋友,不愁寂寞。
  第二天見叮噹,我同她說趙三回來了。
  “我知道,”叮噹說,“他們說昨天在第一會所看見他,他與孫雅芝在喝酒,沒有人上去跟他打招呼,都說他太熟了。”
  “他沒去搶劫銀行,”我不悅,“這班人太勢利。”
  “誰都知道他爹不要他了,他現在跟著個小明星混。”
  “他東山複起的時候,這些人怎麽辦?”
  “再從頭稱兄道弟呀。”叮噹笑答。
  “都是變色龍。”
  叮噹麵前一大疊花花綠綠的紙皮書。
  我順手拈起一本,上麵印著她的名字。
  我說:“我知道你寫得不錯,但到底寫些什麽?”
  “你坐下來慢慢看完這一疊不就知道了?”叮噹說。
  “你不怕我知道你心內太多事麽?”
  “怕。”她承認。
  我放下書:“你的心事,還是交付給你的讀者吧,他們比較可靠,可以對他們訴說你的夢想,讀者們是遙遠親切忠誠的,小叮噹,你真是幸運。”我笑,“你甚至可以對他們說,你向往的男人是一個沒有學識、粗獷英俊、充滿活力的貨車司機……”
  “是的,”叮噹莞爾,“若果流落在荒島上,貨車司機便足夠足夠,但我們生活在複雜的人際社會中,孫雅芝不合規格。”
  “何必對她太偏見。”
  “我妒忌,”叮噹很坦白,“她是走小路成功的罕見例子,我們在大道中卻顛沛流離那麽久。”
  “你把她說得太成功,照顧趙三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我說,“況且那些錢已經用來醫病,周恩造醫生出次差是什麽價錢。”
  叮噹斜眼看著我,“你入了他們一黨,自然處處幫他們。”
  “什麽黨?”
  “香雪海做後台的趙三黨。”
  “你又來了。”我笑。
  “我就是不喜歡香雪海。”
  “你喜歡過誰?”我反問,“每個女人都是你的敵人,低一點的你瞧不起,高的你又妒忌。”
  她臉色轉為鍋底一般,“關大雄,你嘴巴不幹不淨說些什麽?”
  我嚇得把話往肚子裏吞。
  “我覺得香雪海這女人像黑夜鑽出來找替身的女鬼,分分秒秒盯著你,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我忍不住,“你太擔心了,叮噹,緊張的女人不是美麗的女人,我自問對你忠心耿耿,你何苦毀自己的儀容。”
  “關大雄,你離開我的公寓,我三天內不想見你。”叮噹說。
  “你靜一靜也好。”我賭氣。
  我站起來走。
  為香雪海吵架,嘿。
  笑死人,硬說人家看上我。
  哈,叫人家知道恐怕嚇一大跳。
  我有什麽好處?能叫人家看上我?
  我駕車往第一會所吃中飯。
  對侍者說:“這是我第三萬零七個公司三文治與啤酒。”吃得我都想哭。
  有一個聲音溫和地說:“試試龍蝦沙律,不錯的。”
  我抬頭。
  香雪海。
  黑色的喬其紗旗袍,白皙的皮膚。我立刻站起來。
  “教養很好哇,”她坐下,“現在的男人再摩登,也很少為女人起立。”
  “他們的爹媽沒教他們。”我湊趣說。
  她背光坐著,臉上有一種倦容,麵色不好,但並沒有濃妝,她永遠懶洋洋,不過那對眼睛,嗬什麽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我忽然明白為什麽有些人會愛上比他們大許多的女人。
  叮噹並不是小女孩,不過她的表情仍然是單純的,哭跟笑、妒忌、發脾氣,來來去去都淺易,可愛的叮噹,無論讀者如何稱頌她,享有多大的名譽,她還是個孩子。
  香雪海的表情是有層次的,引人入勝,想剝繭抽絲,看看她內心世界到底如何?
  她取出香煙,我為她點火,她高貴而落寞地吸一口,緩緩吐出。
  我雖然對香雪海有莫大的傾慕,但叮噹還是不必多疑,除非有很大的理由,我不輕易背叛我所愛的人,訂了合同必須履行,君子自律。
  “聽說你女朋友是個作家。”香雪海說。
  “是的,而且相當有名氣。”我說。
  “那多好。”香雪海微笑。
  “是呀,時代女性不甘心光坐在家中,總得想些事出來做,不能做得太辛苦,又不能太平凡,試想想,還有什麽職業比作家更高貴更突出更清閑?”
  香雪海訝異,“你當著她麵也這麽說?”
  “嗯。”我說,“我們無論什麽都攤開來講,所以她時常被得罪。”
  “噯,水清無魚,人清無徒。”她含深意。
  我不語。
  “寫作講天才吧?”
  “是要有點小聰明,”我說,“觀察力強,生活圈廣,肯思索,肯多練,不濫寫,這些都是要訣。”
  香雪海笑,“看來你可以開班授徒呢,”她懶洋洋地說,“你女朋友真能忍你。”
  我漲紅臉。
  侍者把午餐端上,她吃得很多,難怪有點微微發胖,一個女人膽敢無憂無慮地吃,真是英勇。
  她冰雪聰明,看出我在想什麽,於是解嘲地說:“……不知還能吃多久……”又自覺話說得太嚴重,住了嘴,有點淒惶。
  我立刻覺得這是我的過失,她應當有權利吃,關我什麽事呢?是我的目光令她不安。
  我按住她的手,“對不起,你吃呀。”
  她笑了,一雙眼眯成線一般,媚惑得驚人。
  趙世伯說得對,她不是一個美女,但她比美女更難抗拒,因許多美女心靈一片空白,她太有味道。
  我為掩飾心中的向往,把餐巾一丟,搭訕地看手表。
  “還有十分鍾。”香雪海說。
  我說:“趕時間上班真苦惱。”
  她把最後一件龍蝦肉送進嘴巴裏。
  “但這種苦惱不是免費的。”她叫杯黑咖啡。
  我無端端地心猿意馬起來,“你的名字……太美的名字。”我用手托著頭。
  也許是對著光太久,也許是吃得過飽,我有點精神恍惚,巴不得下午請假到香家的泳池邊去睡中覺。
  “叮噹這個名字才好聽。”香雪海提醒我。
  我定一定神,“是的,叮噹,多麽卡通化一一做人有時候也像做卡通。”
  香雪海抬高精致的下巴思索一下,“不,做人像做戲,不像卡通,卡通的人生太美滿,卡通屬神話科。”
  “可是現在那種科幻卡通也充滿悲歡離合愛情死亡。”
  “是嗎?”她詫異,隨即歎息一聲,“我是老一脫的人物,早落伍了,我還以為卡通是仙履奇緣,小鹿斑比。”
  “嗬不不,早不是了。”我說。
  她牽牽嘴角,“然而像我這樣的一個人,與社會脫節是沒有損失的。”
  我又看看腕表,“我要走了。”
  她笑一笑,像是在說:難道我不是你的老板?
  我於是說:“我的老板是趙三,趙三的老板才是你。”
  “再見。”她說。
  回到公司,我才開始麵對現實,翻開日曆,每天上午都要開會,不是我送上門,就是別人找上還下意識地掛念著一張張合同,一疊疊文件。
  趙三本來是這一行出色的人材,現在他拿得起放得下,什麽都不理,一切交予我替他經營,他出家享福去了。
  我把目標放在收支相等一欄上頭,做生意能夠不虧本就已經上上大吉,想來趙三也不會指望我同伊發財。
  女秘書坐在我房中足足三個小時,不停地速記信件及草擬合同。
  太陽下山的時候趙三推門進來。
  “大雄,你還在做?”他詫異,他示意女秘書出去,“你如此用功幹什麽?別忘記明天之後還有後天。”
  我伏在桌子上。
  “以前我也像你這樣,因為沒有精神寄托的緣故,咦,叮噹呢?把叮噹找來,咱們一起吃飯。雅芝這一陣子情緒低落,我正想找幾個朋友陪陪她。”
  我笑,“恐怕我們不會是太好的陪客呢。”相信叮當不願意出來,況且她正生我氣。
  我順手撥電話,叮噹沒出去,她說:“我正等你呢。”
  “趙三請我們吃飯。”
  “不,你馬上來。”
  “什麽事?”我訝異,“又要我聽教訓?”
  “有話要同你說。”
  我向趙三聳聳肩,攤攤手,表示無奈。
  趙三說:“這一陣子盯得好緊啊。”
  我掩住話筒,“我也不知為什麽,以前她不是這樣的。”
  叮噹問:“在說我什麽閑話?”
  “我馬上來,你在家等我。”
  她滿意了,“替我問候趙三。”
  我掛上電話,趙三凝視我,我渾身不自在。
  他問:“你與叮噹都不喜歡雅芝吧?”
  我掩飾,“我們有什麽理由不喜歡她,嗯?況且隻要你自己快樂,你還管旁人作甚?”
  “我希望你們能夠接受她。”趙三嚷。
  我拍拍趙三的肩膀,“你也得給我們一點時間呀。”
  他聽了我虛偽的語言,得到安慰。
  我內疚地取過外套,搭訕地說:“我走了。”
  趙三與我一起離開寫字樓,我沒想到孫雅芝開著車子在樓下等他。
  孫雅芝穿著孝服,看上去特別清爽,精致的五官楚楚動人,我心軟,走向前去打招呼。
  她見是我,充滿希望地說:“大雄,是不是一起?”
  “我先回家淋個浴。”我笑,“趙三使我如使奴隸,累死我。”
  孫雅芝在愁眉百結當兒笑出來。
  趙三答:“你聽他的,他是我的拍檔,又不是我的夥計。”
  孫雅芝說:“大雄,我們在羽廳,換了衣服來好不好?你們反正也要吃東西。”
  我默默地點頭。
  我趕到叮噹處,按鈴,沒人應,取出鎖匙開門進公寓,發覺人去樓空。
  這叮噹,畢竟不失藝術家本色,留張字條說:“出版商找我有要事,請自冰箱取三文治充饑,我很快回來。”
  真是的,十萬火急地把我逼了回來,她自己倒出去應酬,官兵的火說放就放,百姓點燈可就得申請批準。
  我倒在沙發上喝啤酒。
  電話鈴響,我去接聽。
  那邊問道:“淩叮噹小姐在不在?”
  “她不在。”我沒好氣地說,“請問哪一位?”
  那邊一怔,“你是誰?”
  “淩小姐的男傭人。”我說。
  “大雄,是你嗎?越來越風趣了。”是趙三,“等你呢,快點來。”
  我饑腸轆轆,又寂寞又不甘心,於是受不起引誘說:“好,替我叫一客龍蝦牛柳,三成熟,我立刻到。”
  我嘟噥著“叮噹你怪不得我”,趕到羽廳。
  侍者剛端上牛柳,我吸一口氣,香進肺裏,抬起頭,看到香雪海灼灼之目光。
  她笑容可掬,“我是無處不在的上主。”
  香雪海依規矩捧著水晶杯在喝酒。
  我並不覺意外,這一陣子她與趙三走得很近,我隻是惋惜地說:“別喝太多,傷身子。”
  她一怔,抬起頭一飲而盡,“嘿,傷身子。”
  我一本正經地說:“喝到某一個程度,不喝就不行了,酒是有癮的,不信你問古龍。”
  孫雅芝剛自化妝間出來,“古龍嗎?去年我差點拍他原著的電視劇。”
  我注視香雪海,不過她是不會喝醉的,她控製得很好。
  孫雅芝的麵孔打扮得七彩,頭發上金光閃閃,耳畔卻別著一朵白花,我覺得她非驢非馬,集全球的壞趣味於一身,懶得評論,難得的是趙三視若無睹,悠然自得,我真佩服他。
  孫雅芝沒有提及與母親往美國醫病的過程,趙三一整晚握住她的手。
  趙三與他的情人喁喁細語,朋友根本無插嘴機會,我向香雪海呶呶嘴。
  “我們海旁去走走。”我說。
  叮噹立時三刻不會回家,我知道她的習慣。
  我與香雪海站在堤邊看香港夜景。
  我說:“很久沒享受新鮮空氣,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城市人,人越擠越有安全感一一你呢?”
  她不響。
  我問:“有心事?”
  她仍然不出聲。
  隔很久,她說:“我喝醉了。”
  真正飲醉的人可不這麽說,“我送你回去。”
  “不用,司機在等我。”她說。
  我點點頭。
  她轉頭問我,“這麽多機會,你從來不約會我。”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令我愕住。
  “你不認為一日之內碰見我三次是偶然的事吧?”
  我吞一口唾沫。
  司機替香雪海拉開車門,她坐進去,司機推上車門,她黑紗裙子有一角夾在白色的車門外,顏色對比,非常礙眼,不知怎地,司機竟沒有發覺。
  那一角黑紗就像隻蝴蝶,在風中顫抖,車子開走了,黑蝴蝶尚在我心中。
  我徑自回叮噹的公寓。
  她還沒有回來。
  我躺在她露台的繩床上,看滿天星鬥。
  我小心翼翼,不敢思想,數一隻小羊兩隻小羊,睡著了。
  夢見香雪海剪掉一頭長發,然而短發並不適合她,她坐在我對麵,不說什麽,我反反複複思考她那一句話:是偶然的嗎?是偶然的嗎?
  “一一大雄,大雄。”有人推我喚我。
  我呻吟一聲,睜開眼來,是叮噹。
  “你回來了?”
  “對不起,大雄,實在是有要緊事出去談,你久等了?”叮噹聲音中充滿歉意,“吃過東西沒有?”
  “吃了吃了。”我托住頭。
  “你看上去好憔悴,公司裏忙得很?”叮噹亂安撫我,表示對一切關心,她以為我一直在公寓等她。
  “給我一瓶啤酒。”我自繩床上滾下來。
  當然不是偶然的,傻瓜才會問她幹嗎要到我出沒的地方去等我。
  “我是應廣益出版社的邀請出去談條件的。”
  我抬起頭看見叮噹滿臉的興奮,不置可否。
  “這件事我要同你商量。”
  “說吧。”我說。
  “廣益的人知道我認識趙三,趙三最近為孫雅芝鬧得滿城風雨,他們叫我寫這個故事,還有,原著可以改成電視劇,你說怎麽樣?”
  我抬起眼眉毛,“你的意思是說:你沒有當場一口拒絕?”
  叮噹知道不對勁,便補一句:“當然,書中人名一律虛構一一”
  “虛構?”我厲聲喝問,“可是你自己知道這是影射他人私生活的題材,是不是,你有多少個朋友可供你出賣?賣得什麽好價錢?夠不夠你到瑞士去度晚年?不錯每個人都有個價錢,你也賣得太便宜了!還跟我商量?”
  叮噹不敢作聲。
  “你還不夠紅?我保證港九每間理發店裏都有你的大作,還不心足?一個人的才學能夠去到哪裏。自己應當明白,寫完趙三的故事,你會獲得諾貝爾獎?這種無恥的事你竟然還拿出來同我商量?”
  叮噹被我罵得淚如雨下,大聲說:“關大雄,我不要再見到你的麵。”
  我冷笑,“我走不要緊,你這本書一寫,你的人格就完蛋,你仔細想想去,淩叮噹,你的地位得來不易,別受人利用,別忘記十年前拿著原稿沿門兜售的苦況,現在有點名氣,要好好珍惜,別自尊自大。”
  “滾,滾!”叮噹把一隻花瓶朝我擲過來。
  我歎口氣離開她的家。
  明天還要上班哪,已經半夜兩點多。
  叮噹這一陣性情大變,令我非常納悶,她已經在巔峰,還要爬到什麽地方去?為什麽要這樣急急地引人注意,我不明白。
  多年來我們為小故爭吵不勝其數,但為原則,這是第一次。
  寫一本書揭朋友的底!
  真是虧她寫得出來。
  我心安理得,如果她真的夠膽寫這本書,為了正義,為了朋友,我都會跟她鬧翻。
  第二天早上我依習慣匆匆趕到文英酒店吃早餐,男侍應給我先端來熱騰騰的黑咖啡,人類是習慣的奴隸,日常生活我不喜冒險,必須有熟悉固定的地盤出入,然後才可以安心在事業上大大地下一注。
  我悵惘地想:要我離開叮噹,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是那種一隻牌子洗頭水用十五年的人。
  我咬著鬆脆的吐司。
  “——三餐都在外頭吃?嘖嘖嘖。”
  我愕住。
  香雪海。
  這麽早她就出來了。我抬起頭,她已經坐在我對麵,雙眼在早上有種煙雨朦朧之態,這樣的女人為我早起,單是這一點已經是重拳出擊,叫我崩潰。
  我在喉嚨裏咳嗽一聲。
  她聳聳肩,叫咖啡。
  香雪海的長發編成一條媽祖式的辮子,穿件黑色寬身T恤,一條黑色長褲,益發襯得她膚光如雪,然而我老是嫌她太蒼白。
  鄰座的男賓們紛紛投來目光,像香雪海這樣的女人,屬於黑夜,不應在日間出現。
  她仿佛忘記昨天說過的話,仍然大方可親,宛若偶然遇見我。
  是偶然的嗎?不不,當然不。
  我沒頭沒腦地說:“昨夜我做夢,看見你剪短頭發。”
  “是嗎?還好看嗎?”
  “不好,還是長發適合你。”
  她說:“小時候在修道院念書,那些外國嬤嬤不耐煩替我們洗頭梳頭,一律都剪短發,我發過誓,待我離開那裏,我不再剪頭發。”她微笑。
  “沒想到你童年生活如此不如意。”
  她牽牽嘴角,不答。
  “我願意聽你細說,隻可惜我們永遠隻在吃食店碰頭,如果你有時間的話,為什麽不出來好好地談一天?”
  她笑,“多謝你的邀請,我會考慮。”
  女人都一模一樣,不停地引誘規矩的男人,等好男人為她變壞男人的時候,她又改變主意。
  我老實不客氣地說,“你這樣子盯著我,是為什麽?”
  “為了你朝氣蓬勃的生命感,我從未見過心誌這麽健康的男人。”香雪海笑盈盈地說。
  我一怔,立刻詼諧地折起手臂,表演臂肌,“是為這個?每個三角碼頭的苦力都具備這樣的條件。”
  香雪海笑得前仰後合。
  她豐滿的身材隨著她的笑聲顫動。
  我歎口氣,這樣的女人,能夠吸引十六至六十歲的男人,為何偏偏選中我?
  她從不刻意修飾自己,我保證,如果她肯略事化妝,看上去會更性感更美豔。
  她的出現如在我早餐餐單上加一杯白蘭地,還沒喝,一嗅我先暈了半截,況且我昨夜睡眠不足,此時更加頭昏腦漲,不辨東南西北。
  完了,我的一日就此宣告完結。
  “你的麵色很差,為什麽?”香雪海問。
  我召侍者結賬,“為了一本書,一言難盡。”
  她知情識趣,不再問下去。
  “再見。”我說。
  中午我到第一會所,故意坐在一張惹人注目的桌子上,隨時期待她的出現。
  中飯吃了足足九十分鍾,不過這個謎樣的女人始終沒有現身。
  ——你要她來,她偏偏不來,我應該早已猜到。
  雖然如此,心中仍有無限悵惘。
  她的心理戰術是成功的,如此神出鬼沒地迷惑我,令我無暇再為別的事操心。
  她成功了。
  每一角黑色的衣褲都令我抬起頭看看是不是她。
  九十分鍾後我緊張過度,付帳回辦公室。
  下班時正黃昏,不少車子亮起車尾燈。
  我告訴自己:不要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會再出現。
  原來我應該擔心叮噹與我是否會平安和解,但不知怎地,我卻被香雪海的倩影占據絕大篇幅。
  半夜我打電話給叮噹。
  我想說:千萬不要寫那本書,那種奴才文章,文章中最下三濫的影射小說可寫不得。
  但是她一聽見我的聲音,馬上截斷不聽。
  我很灰心,隨她去吧,多年來我愛她,是為她的豪爽磊落,如今她轉了性,我的愛落了單,她不再是我知道的叮噹。
  事實上,寫影射小說,出賣朋友的人,怎配用“叮當”這麽可愛的名字?
  又一天。
  我下意識地等待香雪海隨時出現。
  滿街滿巷的花衣服,我看不見黑蝴蝶。
  心焦,難言的寂寞,失望。
  如果一切如她所說,為什麽忽冷忽熱?若隱若現?
  如果一切如她所說,我等她不斷出現,有什麽後果?
  我戰栗,不敢想下去。
  一連三天,她沒有影蹤。
  我開始覺得她不過在開我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心中又沮喪又有點安樂。
  也好,人都是經不起考驗的,我還是專心一致的求叮噹寬恕吧。
  這三天拖得比三世紀還長。
  趙三仍然不停地要求我參加他為孫雅芝所舉行的盛宴,同時向我報告“好”消息:“叮噹要為我們寫一本書。”
  “她真的那麽說?”我問,“什麽時候?”
  “昨天。”
  我還沒有跟叮噹聯絡上。
  “快快拒絕。”我忠告道。
  “不,我覺得這本書可以增長我們兩人的感情,同時也可以讓反對我們的人了解我們的情況,你說不是嗎?”
  我啼笑皆非,“這本書會使你們看上去像奸夫淫婦。”
  “大雄,我對叮噹有信心,我看過她的小說,雅芝說她的作品有品味,夠細致,我已決定讓她采用我們的真姓名。”
  “你會後悔的。”
  “她現在天天來作資料搜集,預料第一章將在秋季完成。”
  瘋狂的世界,我以手覆額,到底為了什麽?表演欲抑或是出風頭?
  趙三繼續說下去,“這本書將會成為一部史詩,自我父親發跡的秘密開始寫,一直到我與雅芝結婚為止。”
  我問:“你與雅芝打算結婚?”
  “當然,這本書將有五百頁厚一一”
  “趙三,一本書的好壞,不是以其頁來斷定的。”
  他不理睬我,“屆時我們會以雅芝作封麵吸引讀者,初步計劃已全部與出版社議定,大雄,恭喜我們,叮噹會一舉成名。”
  “待趙老爺將你們告將官裏去的時候,你們都會一朝成名,無人不曉。”
  “他控告我們?那更會刺激銷路。”趙三說。
  此刻我有點原諒叮噹,原來幕後主持人是趙三,叮噹獲得事主支持,自然不覺有錯。
  “他仍是你父親,你別令他難堪。”
  “父親?在我眼中,他是一個奴隸販子,手持皮鞭,剝奪我的自由三十年,我受夠了。”
  “誰跟你說的?”
  “雅芝。”
  我的心一沉。這個女子不簡單啊,她的衣飾或者老土,形狀或者不入格,但很會挑撥離間,愚弄天真的趙三,現在連叮噹也受著她的連環利用。
  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以為孫雅芝要的隻是錢,看模樣她還頂愛弄權。
  趙老爺看到這本書會暴卒。
  我要趕緊想法子。
  “趙三,你再胡鬧下去,我就辭職。”我說。
  “大雄,何必恐嚇我?我不會放棄這個主意,三十多年來我的身份隻是趙某的兒子,現在我可以揚眉吐氣。”趙三說。
  揚你的頭!我咒罵。
  孫雅芝領著他陪他鬧,他就樂了,我們反對他不務正業,他就拿我們當一級仇人。
  我很生氣。
  眾人所公認冰雪聰明的叮噹都變成別人的玩伴。
  那日駕車回家,天氣出乎意料的熱,冷氣全然無效,我一背脊的汗,車子塞得一時時移動,我調整倒後鏡,照到自己一臉油光。
  且慢,我車後緊貼著一輛黑色的摩根車,我看仔細一些,原來是香雪海!
  啊,她原來一直以車子盯我梢,多久的事了?昨日?前日?大前日?抑或是現在剛剛開始?
  我驀然回首,她微笑,側過了臉,她知道我終於發現了她。
  她頭上篷著一方黑色的喬其紗頭巾,在風中飛揚,雙目透露著喜悅,將車子擠到隔壁的一條線去。
  我故意地隨後,後麵的車子紛紛響起號,香雪海駕車大膽、快捷,很快她的車子又回到我的線來,變得在我車子之前,現在成為我跟她的車。
  她要帶我到什麽地方去?
  顧不得了。
  我們一直向前駛,漸漸往郊外的路上走,晚霞如火,我與香雪海兩輛車子在疏爽的公路上飛馳,痛快萬分,我們轉入西貢碼頭,她把車子停了下來。
  我立即看到海灣中停泊著那艘黑色的魔鬼快艇。
  我不由得感慨起來。半年前,若果告訴我,我會成為這快艇主人的朋友,殺我頭也不信。
  此刻事實擺在眼前。
  快艇的母船是一隻近三十米長的豪華遊艇,水手正漸漸將船駛近。
  因夕陽的照耀,天空呈現一團團紫藍色的雲,襯起黑衣的香雪海,出現一幅奇異的風景。
  我們上船。
  她一直沒有說話,隻是斟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男仆端上適量的西式點心。
  我坐在甲板的帆布椅上,陶醉於帝王享受中。
  船駛離碼頭,隻聽得浪濤拍向船身的聲音。
  終於是我先開口:“你真有閑情。”
  她轉過頭來,“不見得,為了追求你,才有這樣的興致。”
  她終於直接地說出心事,我覺得唇焦舌燥。
  我不應再問為什麽是我,事情已經擺得那麽明白。
  難道我說她眼光差來貶低自己?
  我輕輕地說:“叮噹與我,恐怕年底就要結婚了。”
  “是嗎?恭喜。”她不經意地說。
  我幹笑一聲,“你仿佛視這為不相幹的事。”
  “當然是無關的,你管你結婚,我管我追你,有什麽相關?”她淡淡地說。
  哎唷,怎麽會有如此任性不羈浪漫的女人?
  “我一旦結了婚,你就見不到我了。”
  她俏皮地說道:“但你現在還沒有結婚,是不是?”
  “沒有結果的事,為什麽費那麽大的勁?”
  “什麽是花,什麽是果?”她輕問,“想做便去做。”
  “最後受傷害的是你自己。”
  “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寒暑,不必過分計較後果。”
  “容我大膽地說一句,我們應該已經過了任性的年齡。”
  “我尚保留這個特權。”
  我笑問:“為什麽?因為你特別有錢?”
  香雪海不回答:“大雄,別研究太多,讓我們享受今宵。”
  真的。要好好地享受。遊船設計精良,設備應有盡有,我們可以往在這艘船上駛往太平洋的島國,三個月不回香港。
  有錢固然好,不過要學香雪海這樣,放得下繼續增加財產的機會,才會有閑情逸致享受金錢的好處。
  吃過豐富的晚飯,我們在甲板上跳舞。
  我們跳的並不是貼麵舞,香並沒有詐醉把嬌軀靠到我身上來,她是個見過世麵的女人,與我在一起,也許隻是覺得無拘無束,可以大玩特玩,鬆弛精神。
  我太知道自己的優點,朋友跟我在一起,通常很愉快,因為我隨和、大方、不拘小節、瞎七搭八什麽都可以聊上半天,又善觀氣色,永遠不得罪人。香喜歡我,想必基於同樣的原因。
  我與她攜手跳森巴,一身大汗。
  月亮升上來,如銀盤般大。今天不是陰曆十四就是十五。
  香抬起頭問:“旁邊的兩顆星叫什麽?”
  “不知道。”我搖頭。
  她忽然說:“你知道淩叮噹要寫一本趙氏秘史麽?”
  我苦笑,“知道。”
  她訝異,“無法阻止麽?”
  “叮噹與我差些連未婚夫妻的關係都一筆勾銷了。”
  “你說話太重了吧?”香看我一眼。
  “趙三更熱衷這個主意,他在玩火。”我有一線希望,“怎麽,你是否可以幫幫忙?”
  “你應該叫趙老太爺出麵。”
  “不行。”我笑,“趙老爺會氣死。”
  “出麵也有很多種。”
  “請指點一條明路。”
  “我這個人沒有什麽正義感,這事又與我無關。”香雪海說。
  “好,假如我要寫一本香氏秘史呢?”我問,“你會采取什麽行動?”我問得技巧一點。
  “我會把幼時的照片提供給你,還有我第一篇作文,大學文憑的影印本,以及男友給我的情書——”
  “我說真的。”
  “我也說真的,”香凝視我,“我這個人無親無故,人家寫我也不怕。”
  “但趙家不同。”
  “趙家與我無關。”
  “這本書一出來,有三個人要完蛋:趙父、趙子及我妻。”
  香雪海哧一聲笑出來。
  我軟聲央求,“真的幫幫忙。”
  “是哪家出版社?”
  “叫廣益。”
  “如果我有看不順眼的書,又明知是廣益出版社代理,我就出個高價,將版權向廣益買過來,一把火燒掉。”
  我聽著一怔,“這麽簡單?”
  “商業社會中,一切利字當頭,當然就這麽簡單。”香輕描淡寫地說。
  “恐怕要一大筆現金才能達到目的。”
  “不成問題,”她微笑,“有人願意付出最大的代價,使它不得麵世,而且這本書的作者又不能再去接洽別的出版社,你可以控告她。”
  “好辦法,我明天就去找趙老爺商量。”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對作者透露風聲。”她看我一眼。
  “謝謝你。”我說。
  “不謝,我並沒有安著好心。”她坦白地說。
  深夜了。
  船回航。
  香雪海的舉止一方麵怪誕,一方麵又合情合理,她並沒有將船停泊在海麵過夜。
  我們各自駕車回家。
  躺在床上,一整夜都似被海浪拋上拋下,有震蕩感,假使沒有叮噹,我會追隨香雪海而去。幾歲的年齡差距不算一回事,我願意放一年長假,陪黑蝴蝶享受人生,管它春盡秋來,老之將至,悲歡離合,我們生活在天堂裏。
  但是叮噹,我心溫柔地牽動,這個小事聰明伶俐,大事愚蠢魯莽的小叮噹,她是我終身之愛。
  啊,叮噹,如果你知道我的心意,你就不會對我亂發脾氣。
  我輾轉反側,這一陣子睡得真壞,白天眼睛半開半合,晚上才大大的清醒。
  我預約趙老爺在下午見麵。
  有錢可使鬼推磨。
  兩個大律師把廣益出版社的負責人約出來談話,地點是最好的海鮮館子,六個人足足叫了數千元的海味珍懂,不知年白蘭地落肚,一切好說話。
  老板答應在合同內加一條小字:本出版社有權將該書版權出讓。
  於是叮噹就被出賣了。
  老板開個價錢,每本書訂價十五港元,預算銷五萬本,(這是天文數字,他趁火打劫,我與趙老爺相對莞爾。在香港,中英文字典也銷不掉五萬本。)故此索價七十五萬。
  趙老爺的律師們著地還價:“二十萬,除了本錢與作者應得的稿費,你應得二十萬。”
  廣益的老板不悅:“趙老爺是有身家的人,一口價,三十萬。”
  我同趙老爺說:“原來文章有價,看來我非得巴結住淩叮噹不可,她的著作一疊疊,隨便翻一翻,就能出三五十萬本書,以她做台柱,我開間出版社,叫昌益。”
  廣益老板神色尷尬,“哼,好多人自己印了書,三千本還賣不掉,全部堆在床底下。”
  我搶著說:“淩叮噹不同,她有號召力。”
  老板奸笑:“這本書是例外罷了,有號召力的恐怕是趙老爺一生的秘聞,你讓淩小姐寫些吃吃飯拉屎的雜文,頂多銷五十本。”
  我這個人有一點好處,便是勇於承認事實,廣益老板說的句句屬實,我便向趙世伯使一個眼色。
  律師便說:“請老板明天到我們處簽張合同,屆時奉上現金支票。”
  老板搓著手,“我們隻好怪淩小姐沒仔細看清合同中的小字。”
  我忍不住問:“你付淩小姐多少版稅?”
  “老規矩,一成。”
  我說:“逢商必奸。”
  老板怪叫起來,“關先生,做生意是要冒風險的,賣不掉我還得租貨倉來堆書。”
  我也費事跟他多說,偕趙老爺拂袖而去。
  趙老爺說:“沒想到搞文化事業也跟我們沒有什麽不同。”
  我說:“行行出癟三。”
  趙老爺說:“也是行行出狀元。”
  在趙家的勞斯萊斯中,我們維持沉默。
  然後他說:“你與叮噹快快結婚吧,以免夜長夢多,我來替你們籌備婚禮。”
  “你不氣她?”我詫異,“她令你擔驚,又使你破鈔。”
  “要怪也怪自己兒子,叮噹年紀輕,受人利用而已。”
  難得他這麽明白事理。
  我不出聲。
  明天我準備向叮噹再提一次婚事。
  真的該結婚了,拖太久會出毛病。
  那夜我撥電話給叮噹,不是沒有感慨的,不見一日,如隔三秋。
  我聲音中的溫柔倒不是假裝的。
  “叮噹。”
  “什麽事?”她故意裝得很不耐煩。“叮噹一一”
  “別吊煞鬼勸上吊的了,叮噹是我,有話請說,有屁請放。”
  我忍氣吞聲,“你還不自在?”這真是求婚最壞的時刻。
  “你到底想說什麽?我有客人在,沒空與你磨菇。”
  “有別的女人追我,如果我們不快快結婚,我可能會過去那一邊。”
  “關大雄,我從來沒有欣賞過你的幽默感,你至大的優點是老實,現在連這個都蕩然無存,如果有人肯收留你,你去罷。”
  我怔怔地問:“為什麽?一點點小事我們就鬧翻?叮噹,你是一個聰明女子,你想一想。”
  她聲音也低下來:“那本書我一定要寫。”
  “為什麽?”
  “我在文壇最近很受威脅,有人在天不吐國邊界上打個泡,回來寫了三本遊記,蓋得天花亂墜,可是大受讀者歡迎,所以我要迎頭趕上。”
  “你預備寫三本私記追擊?”我問。
  “是。”實牙實齒的一個字。
  “你又不是失婚婦人,或是死了老打令下半生沒著落,亦不是養小白臉需要經費,瞎七搭八地跟伊們起哄幹什麽?你寫稿跟人家太太打麻將一般,是個消遣,何必跟伊們近身巷戰?你要維持你那高貴的風格呀。”
  “我已經……跟人簽了合同。”
  “這是小事,我們找律師研究如何?”
  “大雄,你不明白,我一定要爭這口氣,我寫得比誰都好,一向我是個第一。”
  “誰封你的?”我問。
  “大雄,我不想再跟你吵,我們暫不見麵,等我完成這本書好不好?”
  “三個月?”
  “兩個月就夠了。”
  “好,這話是你說的。”我掛上電話。
  心灰意冷,還求婚呢,連一步都不肯退,書的銷路比未婚夫要緊,將來那些書會叫她媽媽?
  真沒想到叮噹會對她自己認真起來,到這種年紀才創業,我聽人說,淩叮噹的作品最突出之處便是不經意,信筆寫來,人物栩栩如生,對白靈活精巧,整篇文章便清新可喜,雖無文學價值,倒還值得讀來消閑,因其文字流利秀麗。
  現在被她自己一搞,風格頓失,她將弄巧反拙。
  但旁觀者清,你很難令當事人明白他們正步向懸崖,自尋死路。
  難怪文人的創作生命那麽短,原來伊們到某一個階段便走火入魔,自以為是,霸住地盤,開始胡說八道,以教母教父姿態出現,這個該打屁股,那個又該吃巴掌,公審死人活人,以及一切瑣事,又都是丈八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身,你說煩不煩?
  早知如此,當年不必慕淩叮噹之盛名,當年跑去追求規規矩矩的秘書小姐,什麽事都沒有。
  沒有知識的孫雅芝要借刀殺人,身為大學生的淩叮噹跑去做人家的凶器。
  女人,不管有沒有文化程度都非常歹毒。
  也有例外,我告訴自己。
  香雪海是例外,她不會思量報複。她整個人是那麽消極,吃虧或便宜對她來說根本不是一回事。
  知道世上居然還有什麽都不爭的人,真是一種安慰。
  這個什麽都不爭的人,又給我一個意外。
  她前來公司為合同簽名,左手臂打著石膏。
  我驚問:“什麽時候發生的事?前天你還好好的。”
  她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我安慰她:“有點小損傷也不算是禍,來,等我在石膏上簽一個名字。”
  她微笑,神色比從前更疲倦。
  陌生人這時候見到她,一定會說:咦,這女人好憔悴,恐怕三十多歲了,而且保養得不大好,打扮也太樸素。
  我不是陌生人,因此我有機會欣賞到顏容與服飾之外的一麵優點。
  香雪海在我眼中是美麗的。
  我問她:“意外如何發生?”
  “在泳池邊滑倒,用手一撐,骨頭便斷開。”
  “太不當心。”我愛惜地問,“當時痛不痛?”
  她無奈地說:“到醫院才痛,當時隻覺得:咦,怎麽手臂成了三節棍,多出一截?”
  我問:“為什麽不叫我來照顧你?”
  “我這裏司機老媽子一大堆,又不是什麽大事,何勞於你。”
  “喂,你到底是不是在追求我?”我取笑問,“不準說了又不算數。”
  她也笑問:“作數又怎麽樣?”
  “作數就不準見外。”我說。
  她仰起臉大笑起來,我卻有點訝異,因為笑聲中毫無歡意。
  唉,女人的心意真太難猜測。
  下午我們到沙灘去散步。
  有一個穿獵裝,外貌普通的男人,一直盯著我們。
  我們直步行到南灣,他還跟在身後,我疑心,驀然轉頭,那人閃到樹後。
  證實我們被跟蹤了。
  我問香雪海,“你在此地有沒有仇人?”
  “沒有,為什麽?”
  “有沒有愛人?”
  她笑笑,“希望有。”
  “那怎麽會有人跟蹤我們?”
  “大雄,沙灘那麽大,公眾地方,別人也能來散步,怎麽說我也不信有人跟蹤我們。”
  我說:“那人穿獵裝,他又出來了,看,就站在垃圾箱邊。”
  香不經意投去一眼,“管他呢。”
  “我們回去吧,”我說,“你受傷也需要多休息。”
  “何必為一個陌生人掃興?沒有人有跟蹤我的因由,我的生活一片空白,沉悶萬分。”香雪海解嘲地說,“日將暮,還有什麽好說的?”
  為安全起見,我還是把她送回家去。
  一直到我離開,那個穿獵裝的人猶自在香宅門外閃縮,我心中冷笑,故意放慢腳步,那男人卻沒有跟上來,很明顯,他的目標是香,不是我。
  我將車子在附近兜個圈子,轉回去。
  那男人索性坐在長凳上,攤開一張報紙看。
  我把手重重搭在他肩膀上,他吃一驚,抬起頭來。
  我問他:“你是誰?幹嗎吊住香小姐?”
  他掙紮開去,“我根本不知道你說些什麽!老兄,這條路是你的嗎?這張長凳是你的嗎?”
  我說:“你再不走,我召警察,這番話你到派出所去說。”
  他還不願意走。
  我厲聲道:“走不走?”
  他隻好慢慢走開,但保證一會兒又踱步過來。
  沒奈何,真後悔沒學過跆拳道、合氣道之類,否則一拳將他劈為兩段,看他還敢不敢逞凶。
  我在他背後呼喝:“你別讓我看見你!”
  自己也覺得力量的薄弱。
  回頭連忙找趙老太爺商量,他過的橋多過我走的路,吃的鹽多過我吃的米,見識廣闊,經驗豐富,與他談談,有許多好處。
  趙老爺斟一杯好酒給我,凝視我,跟我說:“大雄,這些日子你奔波得很,眼底一圈黑,當心身體。”
  “沒法度。”我苦笑,“時間編排失去預算,不夠用。”
  “你同香小姐來往很密?”他問道。
  “沒有。”我忽然臉紅。
  “瞞著叮噹吧?年輕人,要注意身體,”他很有深意地說,“那位香小姐,長得像黑蜘蛛。”
  我連耳朵都發起燒來,“沒有,不不,沒有的事,趙世伯,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
  他但笑不語。
  我忽然飄飄然起來,酒不醉人人自醉,仿佛已經進入溫柔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趙老太爺同我說:“這種女人,挺危險的,大雄,別說做長輩的不忠告你。”
  我定一定神,笑說:“做男人也不容易,到處都是陷阱。”
  趙老爺說:“我還說人呢,我連自己的兒子也管不了。”
  “他現在蠻好,你老就讓他享受享受豔福吧。”
  “所有的事都要付出代價。”
  我賠笑道:“他付得起呢。”
  “憑他?”趙老自鼻子裏哼出聲來。
  我賣嘴乖,“誰讓他的爹爹是趙老太爺呢!”
  趙世伯不言語,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隔一會兒他按一下召人鈴。
  不到三分鍾,男管家筆挺站在我們麵前。
  趙老說:“喚鐵人來。”
  鐵人?我暗想:誰?是什麽玩意兒?
  管家答:“是。”退出了。
  又三分鍾,我先聽見咚咚咚的腳步聲,宛如大地震動,書房門被打開,管家說:“老爺,鐵人來了。”
  我抬頭一看,嚇一大跳,竟有那麽高大的人!
  鐵人之名當之無愧,叫他金剛也不為過,來人足足有兩米七八高矮,手臂上肌肉如小山般凸起,我必須要仰起臉才能看到他的麵孔。
  叫他鐵人是有原因的,因為他的皮膚呈鐵褐色,如金屬般結實,整個人靜止的時候,如鐵鑄一般,我覺得他像月宮寶盒中的巨靈魔。
  我張大嘴,為這個奇景震動不已。
  趙老爺吩咐道:“鐵人,明天這位關先生會帶你出去解決一件事,你要聽關先生吩咐。”
  我連忙說:“不敢當。”
  趙老爺的臉上露出一絲孩童般的頑皮神情,“我倒要看看,誰在見過鐵人之後,仍然敢放肆。”
  然後他朝鐵人揮揮手,“你先回去。”
  “是,老爺。”管家把鐵人帶出去。
  我“嘩”一聲叫出來,“趙世伯,沒想到你手中有這樣的法寶。”
  他得意地獰笑,“我如叫鐵人把仇敵的脖子扭斷,他也會聽從。”他作勢一扭,嘴裏發出“哢嚓”一聲。
  “你從哪裏找到這個保鏢,嚇?”我非常興奮。
  “在泰國做木材生意的時候。”
  我對趙家業務情況頗為熟悉,“嗬,那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鐵人是村裏的棄嬰,他吃得太多,貧窮的父母無法養活他,把他扔在森林中自生自滅,那日碰巧我出去視察,聽到幼兒啼哭聲,把他拾回來,那時候巨型黑蟻已經爬滿他一身……”
  恐怖!我打個突。
  “他一直住在這裏。”
  “可是外頭不知道有這麽一個巨人。”起碼趙三從來沒說過。
  “我趙某的事如果每件都要外人知道,那真得出一本書了。”他笑。
  我佩服地說:“坦白地說句,我也想為你著一本書。”
  趙老爺嗬嗬哈地笑,開頭很歡暢,後來聲音漸沉。
  “有什麽用,連兒子都管不了。”他頹喪地說。
  這是他的心頭大石。
  第二天一早,我與鐵人出發到香宅去。
  香雪海自己也有保鏢,可是十個加起來也不及一個鐵人。
  果然不出所料,那個穿獵裝、模樣平凡,舉止狼瑣的男人已經在大門外恭候。
  我請鐵人躲在車子裏,聽到暗號才出來。
  自己先踱到那男人身邊,說道:“不是叫你別再上這裏來?”
  他見是我,賊兮兮地笑,“關先生,這裏風景好,我忍不住又來。”
  他胸前還掛著具照相機,我忍無可忍,拍兩下掌
  “鐵人!”我叫。
  鐵人個子雖大,但很敏捷地自車子竄出,一把將這個該死的男人提起,他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雙腳已經離地,吊在半空晃動,真是奇景,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喘氣,雙眼突了出來,“別開……別開玩笑,放我下來……放我……”
  “鐵人,勞煩你給這位先生看看你的拳頭。”我說。
  鐵人握起醋缽大小拳頭,在他的鼻子前緩緩移動。
  他麵如土色。
  “你的骨頭硬,還是人家的拳頭硬?”我喝問。
  “媽呀,我不敢了,你放我走吧。”他汗如雨下。
  “誰叫你來的?說!”
  “威威私家偵探社。”
  私家偵探?我一怔。
  “誰是你委托人?”
  他哭喪著臉,“關先生,我實在也不知道,我受人二分四不得已,關先生,我家中尚有八十歲老娘……”
  “你的任務是什麽?”
  “盯住香雪海小姐,報告她的行蹤。”
  我想不通,誰會這樣做?目的何在?看樣子也問不出什麽來。
  “回去告訴你主人,叫他推了這檔生意,誰走近香宅,誰的狗腿就有危險。”
  他怪叫起來,“這還是個法治社會呀,救命。”雙腿拚命晃動。
  這時候香宅的鐵閘打開,有兩個彪形大漢走出來,他們見到鐵人,亦詫異不已。
  其中一人恭敬地對我說:“關先生,香小姐請你迸屋,香小姐說,略為警告他便算了,息事寧人的好。”
  我點點頭,向鐵人說:“勞煩你放他下來。”
  鐵人將他放下,他雙腿不聽使喚,一軟之下,坐倒在地。
  我說:“鐵人,勞煩你先回去。”
  鐵人轉身登車,背影如一座山般。
  我跟著香家的人迸屋子,內心非常痛快,把這個討厭的人趕走,多麽值得慶祝。
  香雪海穿著桃色真絲睡袍。
  我一呆。
  第一次見她穿黑色以外的色素,好不令我詫異。
  “是什麽人?”她問我。
  “私家偵探,”我說,“會不會是你父親那邊的家屬來查探你?”
  “不會,他們都當我透明,承認我的存在對他們來說是種侮辱。”
  “你確實?”
  “當然。”
  “那麽會是誰呢?”
  “不管了,我怕你搞出事來。”她走到長窗邊站定。
  後園樹木翠綠地映上她的衣褲,她的神色分外好。
  我說:“你穿水彩顏色很美觀。”
  “謝謝你,你一句提醒我,我還沒換衣服。”
  “一隻手打著石膏,不容易穿衣服吧?”
  她笑笑,轉身入內。
  女傭進來說:“關先生,請到飯廳用早餐。”
  我日常的食譜是麥當勞漢堡飽之類,忽然見到四式送粥的精細小菜,不禁一呆。
  香雪海換好衣裳出來,我們對坐慢慢享受。
  九點正的時候,我說:“上班的時間又到了。”
  香雪海放下筷子,送我出門。
  “當心你自己。”我叮矚她。
  回到公司,秘書小姐說:“有一位小姐在房內等你。”
  我問:“幹嗎不招呼她在會客室?”
  “她堅持要迸房。”
  “你竟不阻止她?”我責怪地一問。
  順手推開房門,打算把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掃出來。
  我呆住,房內站的竟是叮噹。
  “叮噹。”我連忙關上門,撞得女秘書一鼻子灰。
  “沒想到吧?”她用鼻子哼出來。
  “不是說三個月不見麵?”我賠笑,“什麽風把你吹來?”
  “當然是一陣黑風。”
  她打開手袋,取出厚厚一疊照片,扔到我麵前。
  我覺得整件事像電影鏡頭,我就像那些被捉住痛腳的男主角,拿起那些照片看。
  咦,全是我同香雪海的合照一一
  在沙灘走路,在吃飯,在香宅大門口……
  我腦中靈光一現,我說:“那私家偵探是你雇用的。”
  “不錯。”叮噹毫無愧意。
  “你雇私家偵探來盯我梢?”我指著她。
  “不,這不過是我的意外收獲,我要盯的人是香雪海。”
  我不置信地看著叮噹,盡量以平靜的聲音說:“對不起,我想知道我有沒有聽錯:你差人去侵犯香雪海的自由,然後你還要惡人先告狀,跑來審問我?”我瞪大雙眼。
  “我查她,是因為她在我書中占有重要的篇幅,我在描寫她的時候,需要詳盡的資料。”
  “你幾時為這本書殺人放火?”
  “別把話題叉開,”叮噹板著臉,“你天天跟她在一起卿卿我我,又是幹什麽?”
  “卿卿我我?你還有錄音帶?”我說。
  “大雄,我要你同她斷絕來往。”叮噹說。
  “她是我的朋友,不可能。”我停一停,“在很多事情上,我們都獨行獨斷,正如你不肯為我放棄這本秘聞錄,我也有選擇朋友的權利。”
  “你是為了報複?”
  “不是,香雪海是我的朋友。”
  “你要挾我?要借此逼我放棄我的書?”叮噹問道。
  忽然之間我覺得疲倦,我坐下來,擺擺手。
  “不不,”我說,“別鬥了,別爭了,別再向上爬了,好不好?”
  “我不懂你說什麽!”
  我很悲哀。
  以前她是懂的,以前的叮噹充滿靈性,感覺敏捷,聰明伶俐,以前她肯定中帶溫柔,態度不卑不亢,自若雍容。
  現在她已被群眾寵壞,擺出一副女皇蜂的姿態,唯我獨尊、囂張、自大、神經質、凶惡。
  她已經失去了自己。
  “你仍然要跟香雪海來往?”她問我,“如果這樣,你會失去了我。”
  我看她一眼,微弱地說:“你有你的書作伴,你也並不需要我,是不是?”
  叮噹不說話,她轉過頭開門出去。
  我將頭埋在手掌中。
  叮噹應當明白,我不是見異思遷的那種人。
  世上一切漂亮別致的女人,都使我靈魂兒飛上半空,好色是男人通病,但我不會放棄叮噹,她應該知道。
  這一段時間,她亢奮過度,一心一意要把這本能使她走向巔峰的書趕出來,她已經失去辨別方向的能力。
  我把那疊黑白照片詳細地一張張翻過,有些有我,有些沒有。
  照片是用長距離鏡頭拍的,清晰非常,沒想到那個猥瑣的獵裝男人是個一流的攝影師。
  香雪海的神情大半是落寞的、憔悴的。
  我用手指緩緩劃過她照片中的臉,想把她那種驅之不去的愁容抹掉。
  天下一切不愉快的事要是抹得掉就好了。
  照片中的她有兒張是手臂尚未打上石膏。
  有些是她站在醫務所門外拍攝。
  一一周恩造醫務所。
  名字很熟悉,鼎鼎大名的骨科醫生,趙三曾聘他前往美國替愛人之母動手術。
  香雪海隻不過折斷臂骨,何勞他來診治?
  不過有錢人往往有資格得到最佳待遇,為什麽不呢?
  我歎口氣,將照片擱至一邊。
  工作完畢後我駕車往香宅。
  因是常客,管家傭人保鏢一概對我如自己人,我闖進那間舒適的書房,將窗簾拉攏,往長沙發上一躺,便睡著。
  這裏是躲避現實的好地方,而我需要真正的休息。
  我很累很累。
  男人最怕的是女人的尖叫及大聲發脾氣,今早叮噹使我精疲力盡。
  睡醒的時候隻聽得自鳴鍾嘀嗒嘀嗒。
  我口渴,按亮燈,見書桌上放著一杯茶,不問三七二十一,喝下一大半,是清涼的龍井。
  杯子很考究,杯口有一彎紫紅色唇膏印跡。
  是香雪海嗎?一向沒留意她擦過口紅。
  我拉開門,女傭迎上來,不動聲色地說:“關先生請過來用飯。”
  我擦擦酸澀的雙眼,聽見肚子餓得咕咕叫。
  我問:“香小姐呢?”
  “香小姐在樓上,她說關先生或許想靜一靜,所以不來打擾你。”
  嗬,她太懂得待客之道。
  我真的聽膩了人聲,厭倦了應酬客氣的閑話,我甚至連訴苦都不想,香雪海深明我意。
  吃完飯我信步走上樓去,香坐在露台,抬頭看著月亮。
  她常常這樣,一個人或坐或躺,什麽也不做,甚至玩也不玩。
  聽見我腳步聲,她抬起頭來。
  我沒有說話,她也沒有開口。兩個人沉默如金。
  月色很好,室內沒有開燈,卻一片銀光掩映。
  我蹲在香的身邊很久,挽起她的手,貼在臉上,仿佛她的力量借此傳到我體內,我的體力又恢複過來。
  我心中充滿委屈。
  白天的工作這麽繁重,男人的天職便是要向上爬,以使妻兒過得更舒服,但我的女人不但沒有給我慰藉,還處處使我頭痛,這樣子我還為何鑽營?
  一口真氣外泄,再也提不起勁來,我心酸地靠著香雪海的手。
  她的手是冰冷的、皮膚白皙、毫無血色,並沒有擦指甲油,活脫脫是詩人口中的“素手”。
  過很久很久,我心中才略為好過。我仍然沒有說什麽,輕輕將她的手放回去,便站起來離開。
  舒服多了。
  回到書房,我並沒有離去的意思,我再自她的茶杯內喝一口茶,重新躺在她的沙發上。
  並沒有太大的困難我已經睡著了。
  溫柔不住住何鄉?
  第二天我自香宅直接去上班。
  叮噹打電話到辦公室罵我,“你跟她同居了?”她像個潑婦似地說了許多不堪入耳的話。
  我作不得聲。明月是我的證人。
  叮噹又說:“好得很呀,打她的工,住她的屋,入贅她家豈非更妙?”
  我掛斷電話。
  很明顯地,叮噹仍然派人盯著香雪海。
  多麽諷刺,本來我以為香與叮噹是前者黑後者白,現在變得剛剛相反。
  一天辛勞工作,我提不起勇氣回自己公寓,不知如何,神推鬼擁似的身不由己地往香宅而去。
  管家低聲說:“關先生,香小姐說,請關先生把門匙交給我們,讓我們替關先生收拾點衣服過來。”
  我感激地點點頭。
  心情壞透,叮噹一天與我作對,我一日心情不好過。
  像小王子遇見的醉酒鬼一一
  “你為什麽要喝酒?”
  “因為我想忘記我的原罪。”
  “你的原罪是什麽?”
  “醉酒。”
  我也一樣,明知一直到香宅來,叮噹不會原宥我,她一日不與我和解,我心情不會好,情緒壞所以到香宅來,越來叮噹越恨我……禍福無門.唯人自招。客房已為我收拾好。
  我在浴缸中泡了半小時,自浴間出來的時候,衣物已經取到。
  我不想走了。
  這個世界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世界:溫柔體貼的女人不但一無所求,並且願意毫無止境地付給。
  這一天我並沒有見到香雪海。叮噹是不會相信的,叮噹以為我與香已沉淪在欲海中萬劫不複,但事實不是這樣。
  這種情形更叫我對香雪海心折。
  過了幾天,我又收到一大疊照片。
  沒想到叮噹可惡起來能夠達到這種程度,她簡直是向我示威,表示我拿她沒奈何。
  照片中有我出入香宅的情形。
  而香雪海卻在周恩造醫生的診所前留下許多倩影。
  我暗暗奇怪,這兩天她已準備去拆石膏,為何頻頻還去探訪周醫生?我不明白。
  照片麵積相當大,都有三十乘二十五厘米大小,我非常喜歡其中一張,叫女秘書買銀相架回來,把香雪海的相片鑲起來,就放在案頭。
  我仍然在香宅寄宿。
  香雪海手臂拆石膏那日,我與她出外慶祝。
  她破例戴著許多首飾,一串鑽石項鏈金光燦爛,為她增添不少神采,難怪女人喜歡這些亮晶晶的石頭,的確可以襯托出風采。
  她的衣裙仍然是黑色的,不過因為刻意化妝過的緣故,黑色沒有使她沉悶,黑色使她神秘美麗。
  我們是有心跳舞去的,從夜總會跳到的士高,再在家中的客廳跳。
  她身輕如羽,軟若無骨,自十五歲跳至今,我從沒碰到過更好的舞伴,我們跳了一整夜,倦至無法出聲,隻會得笑。
  太美的意境,令人神誌不清。
  活著還是好的。
  我們陶醉在月色中。
  香雪海出現的時候,永遠有月光照耀。
  她臉上的化妝有點糊,慣例地喝過不少酒,臉容分外晶瑩,但願她天天有今天這樣的好心情。
  她挽起裙子,興致非常的好,“來,上樓來,我給你看照相簿子。”
  我跟她上樓。
  這是我第一次進她的睡房。
  這是一間非常大的房間,幾乎有一點一望無際。但陳設卻異常簡單,隻有一張銅床及一組沙發。
  她取出一本厚厚的老式照相簿,打開來。這冊照片本子曆史悠久,還是黑色硬紙,當中隔著牛油紙,貼相角的那種。
  起碼有二三十年了,黑白照片也發黃,但是如觀賞古董般,別有風味。
  香雪海說:“這是我母親。”
  那女子穿著二十年代的洋裝。
  那女子活像費茲哲羅筆下大亨小傳中女主角黛茜:緞子的及膝裙,寬邊帽,額前勒一條絲帶,秀麗異常。一雙美目遺傳給香雪海,她本人像隨時會自照片中走出來,隨著留聲機的查爾斯頓音樂,活潑地跳起舞來。
  我說:“她長得很漂亮。”
  “是的,但是她出身不怎麽樣,”香雪海說,“香家看不起我們。”
  “你外祖父幹什麽?”我猜想他是開洗染店。
  “他是傳教士。”
  “哦,傳教士的女兒們不容忽略呢。”我饒有深意地說,“宋氏三姊妹的父親正是傳教士。”
  “然而我父親的家人卻不這麽想。”
  她一頁頁翻過照片。
  我看到她小時候穿著紗裙,頭上紮著大蝴蝶結的模樣,麵孔如一隻蘋果般可愛。
  她的母親則日漸發胖,失去以往的風采。
  我好奇地問:“你父親呢?你沒有父親的照片。”
  她搖搖頭。
  “恨他?”我試探地問。
  “不,懶得自金融雜誌上剪下他的照片。”她笑笑。
  “第一次見到他已是青少年?”我又問。
  “嗯。”香雪海取出另外一本照相簿。
  這次照片是彩色的。
  七彩繽紛的歐洲。
  她身邊盡是洋童。
  每個人都起碼應在歐洲度過一生中數個寒暑。
  我問:“你的中文在什麽時候學的?”
  “母親教,但我一直不會詩詞歌賦。後來父親認回我,便請家教來指導我,是一位中國學者的太太,六十多了,家境很窘迫,為了點外快……我當時很頑皮,時常故意把字音扭歪了來讀,氣得她什麽似的,想回來真覺得不應該。”
  “那時候你還小。”
  “不小了,十多歲,金色年華,不知怎地,腦筍老長不攏,現在才後悔沒好好學。”香說。
  我笑,“你的童年比誰都精彩。”
  她也笑,笑停之後長長地歎息一聲。
  一切是這麽羅曼蒂克,我努力地壓抑著心猿意馬,借故說:“時間不早,我們應該休息了。”
  她坐在地上,我拉她起來。
  本來她還笑臉盈盈的,隨著我拉她的勢道站起來,忽然之間她全身失力,跌倒在地,神色痛苦萬分,呼叫出來。
  “怎麽了?”我不知道事態嚴重,仍笑問,“太累?站不起來?”
  她呻吟,額角冒出汗。
  我驚問:“扭傷足踝?什麽事?”
  “不……叫醫生,”她吃力地說,“周恩造醫生。”
  我“霍”地站起來,“我去叫救護車。”
  我大力拉動喚人鈴,先就電話撥九九九召救傷車。
  管家女傭一個個衣冠不整地出來,我叫她們看管住香雪海。
  救護車嗚嗚的警號劃破黑夜,抵達門口,救護人員用擔架把香雪海架上十字車。
  她似乎在忍受極大的痛楚,護理人員在替她注射。
  “什麽事?什麽事?”我直問。
  “不要緊,”護理人員安慰我,“大腿骨折斷而已,絕無生命危險。”
  “什麽?”我不置信。
  腿骨折斷?
  剛才她不過是閃了一閃,腿骨便折斷?
  我苦笑。
  香雪海跟我說:“替我叫周恩造醫生。”
  “好,我知道。”
  她閉上眼睛休息。
  我為她輕輕抹掉額上的汗。
  周恩造醫生幾乎與我們同時到達醫院。
  周恩造醫生是個氣宇軒昂的中年人,兩道濃眉襯得他有無限權威。
  他立刻自公立醫院處接走香雪海。
  我跟著上去。
  但他轉過頭來跟我說:“關先生,你請回吧。”
  我一愕,不明所以,看向香雪海。
  香疲倦地說:“大雄,明天見。”
  他們一行人竟把我扔在醫院門口,擁著香雪海不顧而去。
  冷風吹得我心都涼了。
  又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我幾乎沒怪叫起來,竟不讓我參予。到有事發生的時候,立刻把我打回原形,貶為外人。
  一氣之下,我回自己的公寓。
  一夜不寐,第二天早上眼冒金星,但連我自己都不同情自己,生命中不止有一個女人的男人,活該遭到如此報應一一被兩個女人齊齊拋棄。
  沒想到的是,中午時分,香雪海會坐在輪椅上來找我。
  我嚇一跳,心頭跟著釋然。
  “你一一”我迎上去。
  她苦笑,“又上了石膏。像不像恐怖片裏的主角?有沒有使你想起木乃伊?”
  我忍不住笑出來,“有這麽美麗的木乃伊?”
  她長長歎口氣。
  我說:“你是不該來的,昨天真嚇死我。幸虧周醫生來得快,一陣風似的把你接走,噯,快快回家休息,我下班就來。”
  替他推輪椅的是個男護士,門外另外站著她的保鏢。
  她遲疑一刻說:“我隻怕你多心。”
  我很慚愧。我誠然是多心了,不然昨夜不會回自己的公寓。隻為了她受傷後無暇顧及我的自尊心!多麽荒謬夾小氣。
  今天累得她坐著輪椅來探訪我。
  她對我的重視,我現在才曉得,分外驚心。
  我蹲下握住香雪海的手,很久很久不出聲。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對我這樣,香關注我,多過關注她自己。
  現代人已經沒有這樣難能可貴的感情,人人都忙著自愛。
  “你還得工作。”她提醒我。
  我連忙站起來。隨著他們把香送出去。
  她一走,我便撥電話到周恩造醫務所去。
  說明來龍去脈,我問醫生:“為什麽香小姐的骨骼如此脆弱,動輒折斷?”
  我的聲音中透著真實的關懷,相信周醫生也聽得出來。
  他笑一笑,“關先生,我很少在電話中作診斷。”
  “那當然,我隻是希望香小姐沒有事。”
  “石膏過一兩個月便可拆除了。”
  “多麽不便。”
  “是以要特別小心。”周醫生說。
  我說:“真是天有不測風雲。”
  “關先生,再沒有其他問題了吧?”
  “周醫生,香小姐似乎時時來探訪你?”
  “她是一個聽從指示的好病人。”周醫生說。
  我實在不方便再說下去,便知趣地掛上電話,心中存著鬥大的疑團。
  下班時趙老爺派司機來接我。
  他說:“街上每個人都說你與神秘的香雪海女士同居。”
  “是叮噹說出去的?”
  “所以分外可靠。”
  我不出聲。
  “她派私家偵探盯你,證據確鑿。”
  “她是否在收集證據要同我解除婚約?”我問。
  “這要問你呀。”
  我說:“至今她還未把戒指送回來。”
  “大雄,一人不能踩兩條船。”趙老爺說。
  “趙世伯,你說得對。”我歎息說。
  “若是為了一本書而鬧翻,太不值得,這裏頭恐怕還有其他的因素吧。”分析別人的事,趙老爺當然頭頭是道。
  我用手托著頭。
  “香雪海,她對我有好感,”我說,“沒有其他,我隻想略為回報。”
  “你公司裏的速記小姐對你何嚐沒有特殊的好感?”
  我苦笑,“你說得很對。”
  “知道什麽是對沒有用,你總得往對的路子開步走呀。”
  我彷徨無措,看著車窗外匆忙的交通。
  “你愛上香雪海?”趙老爺關懷地問。
  我不敢回答。就算要與她分手,也不是趁她坐在輪椅裏的時候。
  “待她腿部拆掉石膏,我就搬回家去。”我說。
  “你又不是她的醫生,”趙老爺不以為然,“何必找這種借口。”
  想起來我說:“她的醫生,正是孫雅芝家的骨科醫生周恩造。”
  “周醫生根本是她介紹給孫家的。”他什麽都知道。
  “是嗎?”我內心仿佛觸動了什麽。
  “大雄,我們別說這些無關重要的事了。”他拍拍我大腿,“最近叮噹為你精神很受折磨,整個人乖張得很。”
  我不置信,“是我害她?”
  “當然,她以往是多麽可愛的一個人,因感情受波折,變得荒誕不經,整日閱讀私家偵探的報告……”
  “且慢,就是那本書害她!”
  “一本書?”趙老莞爾,“你願意相信?”
  我頹然答:“起碼有一半。”
  “另外一半呢?”
  “出版社的教唆。”
  “嗬,原來都是社會的錯。”趙老說。
  我忍不住問道:“叮噹到底怎麽樣?”
  “照她目前的心情來看,那本書的第一章到二OO一年也寫不出來,整日以黑咖啡與香煙度日,大雄,你也太不關心她了。”
  “什麽?”我大出意料,“我以為——”
  “這麽多年,你連她的脾氣都不知道?大雄,用用你那豬腦:未婚夫搬進另外一個女人的家去住,她還能著書立論?”
  “我與香雪海是純潔的。”
  “得了!”趙老瞪著我。
  “我要去見叮噹。”我很衝動,“我決沒有做任何對她不起的事情。”
  趙老簡直沒我那麽好氣:“說不定她要查看你手臂上的守宮砂,你好好地準備吧。”
  在常人眼中,我確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但叮噹應當明白。
  趙老說:“你不能要求一個女人在這種關頭上明白你,試問事情能不能夠調轉來呢?”趙老說得對,他一向關心我們。
  車子在叮噹家門停下,我第一次遭遇到左右為人難的痛苦。
  我下車。
  叮噹隨門鈴聲出現。
  趙老說得對,她瘦了許多,胡亂穿著件棉紗球衣,老布褲皺成一團,正在抽煙,見到我,一聲不響。
  我想:不趕我走就好。
  倔強的叮噹。
  我開門見山地說:“我們別鬥了,我投降,叮噹,我不再去見香雪海。”
  她捺熄香煙,過來抱著我的腰,將頭埋在我胸前飲泣。
  女人。我喃喃地想: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要緊關頭一張文憑與數本著作簡直擋不住什麽。
  我還以為她在享受這場鬥爭,原來完全相反。
  當下我們言歸於好,一切誤會隨她的淚水化解。
  她不外是要我無條件投降。
  那夜我問她:“書呢?你那本書恐怕可以寫三集,資料爆棚。”
  “什麽書?”她反問。
  “咦。”我詫異。
  “誰還能寫得出什麽鬼書?趁月黑風高我把招牌摘下收檔是正經,差點連未婚夫都不見了。”她沒精打采地說。
  我略為感動,“做女人為家庭,難免有所犧牲。”
  “所以,何必自欺欺人說男女平等。”她感慨地說。
  我不響。
  我的心去到很遠:泳池邊,影樹下,最後的蟬聲漸漸沙啞,香雪海穿著黑衣坐輪椅上等我去看她……
  我有點不安。
  叮噹憔悴的麵孔同樣使我難受。才兩三個星期不見,她已經落形,本來那麽愛打扮,現在不修邊幅。
  我吻她的手,“你放心,我回去向趙三辭工。”一勞永逸最好。
  叮噹怨道:“都是我不好,鬧得這樣大。”
  我惆悵地笑。
  言歸於好——我們真的言歸於好?隻怕好字當中夾著黑蝴蝶的一隻翅膀。
  懸崖勒馬不是容易的事,我佩服自己的定力。
  我叫自己放心:公道一點,關大雄,叮噹沒有你就差點,人家見不見你無所謂,還不是照樣喚風使雨,黃金女郎,花訊年華,會沒有男人?到了八十八歲也不愁。
  但她對我……是特別的,並不是我往自己的臉上貼金。
  我向香雪海呈辭,她立刻寫了六封以上的介紹信薦我往各大財團的組織去上班。
  我喃喃自語:“不是說追求我嗎?”
  大概是一場誤會。
  在能夠收科的時候停止,最幸福不過。
  叮噹確有為她的工作收集資料,除了筆記、圖片、舊相片,還有一卷卷錄音帶,都與趙氏有關,不過她已經不打算寫這本書,盡拖著,沒有明顯表示。
  我勸她:“退回訂金算了。”
  “怕隻怕他們不肯罷休。”叮噹苦笑。
  “那麽拖到他們認為你江郎才盡。”
  “我根本沒有什麽才。”她說,“文章的好壞有什麽標準?自捧捧人。”
  “你也不必在忽然之間心灰。”我說,“盡管寫下去,當作是一場消遣,無可厚非。”
  “我想結婚。”
  “女人在事業不如意的時候往往想到結婚。”我撫摸她的頭發。
  叮噹說:“真的想休息。”
  “結婚是休息?”我笑她,“你負責去找房子買家具雇傭人吧,你去呀。”
  “明天開始。”她掠掠頭發。
  我們確有結為夫婦的緣分。
  香雪海並沒有再在我四周出現。但我與她通過電話。
  她以一貫的聲調說:“要結婚了?”處變不驚,猜不到她心意。
  “是。”不知怎地,我聲音中並沒有太多的喜悅。“你的腿呢?拆石膏沒有?”
  “希望我與你之間沒有誤會?”
  “不會。”
  “待我身體方便時再聚。”
  “再見。”我說。
  我對她,戀戀不舍,萬分惆悵。
  星期一早上九點半,正在開會,十多個經理正在濟濟一堂,麵對一桌的文件,董事正在滔滔發表偉論當兒,會議室門“碰”的一聲撞開。
  進來的是趙三。
  我第一個交替反應是迅速站起來。
  趙三的雙眼血紅,他沙啞著聲音,“大雄——”
  我連忙走過去扶住他,一邊對會議中其他的人說:“對不起,我要早退,對不起。”
  我半拖半拉地把趙三揪出會議室。一邊埋怨說:“前幾天見你,還頭頭是道,正樂乎呢,你有間歇性癲癇症還是怎麽的?”
  他握緊拳頭,雙眼欲滴出血來,“大雄,雅芝騙我!”
  “啊,是她。”我反而放下心來。
  她騙他是遲早被發現的事,這年頭有人會愛昏頭,但不是孫雅芝。
  “她如何騙你?如果不介意,盡管說出來。”
  “我要回家。”他說。
  “回誰的家?”我問。
  “回爹爹處。”他用手掩著臉。
  “好,我陪你回家去。”浪子回頭。
  咱們倆真是難兄難弟,大哥別說二哥,全不是人才。
  當下我會議也不開了,乘機與趙三打道回府。
  趙翁出外與朋友下圍棋,不在府裏,下人們見到少爺返家,均告大樂。
  趙三低著頭懺悔,“我根本不應離開此地。”
  我仰起臉,“不,趙三,這話不公平,你在外這段日子,多多少少享受過,你不能一筆抹煞孫雅芝一切好處。”
  “現在隻剩下無窮的煩惱。”他喃喃自語。
  那口氣真酸腐,像那種失戀的窮酸。
  “孫雅芝怎麽騙你?”我查根問底。
  老三激動起來,“大雄,原來她已是兩子之母,大雄,那個大孩子已經八歲,她騙我。”
  八歲?真看不出來,我聽了倒也一怔,保養得那麽好,真不容易。
  我安慰他,“她沒有騙你,她隻是沒把真相說出來而已,這其中有很大的分別。”
  “孩子與那男人一直住在馬來亞檳南,”趙三嘔心,“那男人把結婚證明書及孩子的出生紙全帶來,想敲詐一筆,我叫他回家,把孫雅芝也帶著走。”
  “什麽時候的事?”我問。
  “今早。”
  “你一一不能愛屋及烏?”我試探。
  “她騙我,我不能原諒她。”趙三咬牙切齒。
  “她開頭有說明她是聖處女嗎?來,來,老三,我們做人總得公道一點呀。”
  “錢全在她手上,我現在不文一名,我老子要是趕我出去,我就完蛋。”
  我瞪著趙三,這根本不是與一個女人分手的原因。
  多少男人為女人傾家蕩產,含笑飲砒霜,還不是深深地愛著,趙三在那裏亂找借口,這其中別有隱情。
  “你現在想怎樣?”我問。
  “我先要得到父親的寬恕。”
  “那太容易了。”
  “我決定與雅芝分手。”
  我調侃他,“你想清楚了?錢是要不回來的。”
  他擺擺手,“錢我不計較。這女人太醜惡,太醜惡,我以後都不要見到她。”
  不久之前的安琪兒,此刻變為魔鬼。
  他重新把頭藏在膝蓋中,看得出他深深地痛苦著。而這痛苦,也正像公子哥兒一切的痛苦,至多能夠維持七十二小時。
  趙老爺穿著真絲的唐裝衣褲,飄飄然從外回來。
  “哼,”他說,“回頭了嗎?”掩不住的喜色。
  我說:“回來就算數,往事一筆勾銷。”
  “花掉我三千萬,就這樣算數?”趙老爺說。
  我笑說:“罰他在廚房洗三十年碟子如何?”
  “三千萬買一場春夢,”趙老爺感慨,“當初我賺第一個三十萬,簡直要我老命。”
  “罰他到日內瓦或蘇黎世去麵壁思過罷。”我說。
  趙老按下電話鈕,跟管家說:“替我接衛斯理先生,說我悶極,想聽他說有關前世因果的故事。”
  我苦笑。
  我是趙老,我也想知前世怎麽會欠下這種兒女債。
  “大雄,謝謝你,這裏沒有你的事了。”趙老跟我說。
  我禮貌地告辭。
  返家途中我想:三千萬,趙三確有付出代價,孫雅芝這樣的女人,三五十萬都是巨款,殺雞焉用牛刀,真冤。
  叮噹不在家,一台子的縮微型錄音帶。
  我無聊,隨手放進錄音機裏聽,是叮噹的聲音。
  開頭我覺得好笑,她仿佛在自言自語,聽久了才知道她在跟一個人說話,她叫那個人“醫生”,我猜想那是一名心理醫生,可憐的叮噹,她有什麽煩惱?
  叮噹說:“……我結婚。”
  醫生唔地一聲。
  “但是這個人呢,又很使我失望。”
  “說下去。”
  “說他壞,他又不壞,說他好,他又不好,他沒有太大的本事,沒有太多的金錢,也沒有太多的時間,他隻僅僅懂得照顧自己,而我需要的,是一雙強健的手臂,可以供我倚靠。”
  叮噹的聲音是悲哀而失望的。我聽得愕住。她在說我?太可怕了,這個模棱兩可的人,竟是我嗎?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
  “如果不結婚的話,又不知道嫁給誰。”
  “也許再等一下,會有更好的機會。”
  “不——”
  我按停了錄音機,震驚至不會說話。
  天哪,我以為叮噹深愛我,我的一切缺點在她眼中也屬於優點,誰知道她對我竟如此猶豫,我原來不是她可托終身的喬木。
  我整個人如泡在冰水裏似的,不住地顫抖。
  我提不起勇氣再聽下去。
  吵盡管吵,我滿心以為咱倆仍是城裏的一對壁人,我沒料到一切創傷已留下疤痕。
  我深深地抽香煙,並在室內踱步。
  也許我們還應當冷一冷,思量清楚。
  這時叮噹推門進來,捧著兩大包水果罐頭之類的東西。
  她的直發仍然烏亮,她的粉臉還是那麽雅致,她的才華也沒減少,忽然之間,我發覺她戴著麵具,我呆視她。
  她放下東西,一開口便說:“趙三跟孫雅芝拆開了。”
  我連忙鎮定下來,慌忙間自懷中掏出我的麵具,貼著麵孔戴上,保護自己。
  我轉過頭去,“我已經知道。”
  “一城人都知。”叮噹說,“都說趙三是個笨蛋,他不是不該花錢,而是不該花那麽多錢,就像給小費過度,非常老土。”
  “到底這些輿論發自什麽人的嘴巴,為什麽每個人都那麽勤於鍛煉他們的嘴皮子?”
  叮噹坐下,“我去找過房子,”她找香煙,“都貴得不得了。”
  “你在哪裏找?”
  “銅鑼灣山上,蓮花宮木屋區隔壁的房子都要四百萬,而且得一次過付款。”她苦笑。
  我坦白地說:“我沒有這個錢。”
  她疊起手,“我也沒有。”
  “叮噹,買這麽貴的房子,除非是很富有,否則是劃不來的。”我盡量婉轉。
  她看我一眼,“還是孫雅芝有辦法。”
  “像她那樣有本事的女人才能夠坐家中安享晚年,真是強人中之強人。”叮噹說。
  我站起來,“叮噹,你是說笑吧。”
  “當然說笑,”她連忙掩飾,再套上個麵具,“難道還羨慕她不成?我不信社會真勢利到這種地步。”
  我問:“依你說,這個婚禮要花多少?”
  “我不大清楚,一間可以在那裏安然退休的房子,總不能太過毛糙。”叮噹有點氣餒。
  “我去電報與父母商量一下。”
  “也好。”
  我們之間是死寂的靜默。
  真的有點不對勁,以前要說什麽話都可以,現在雙方都不願多講。
  “我去切水果。”叮噹說著往廚房走去。
  我用手托著頭,想起香雪海黑色喬其紗的裙子,吊帶上綴著些許亮片,襯托起她雙目中的光華,洞悉我內心。
  我喉頭有點幹燥,不知道她生活可安好?
  雖然說我好不算好,壞不算壞,大致上我還是個老實人,一心不能兩用。
  我歎息一聲。
  叮噹的背影仍然那麽苗條,她的白衣在微風中飄揚,她轉過身子來,捧著的水果盆子上布滿七彩繽紛的熱帶水果。
  照往日我會笑著去找照相機為她拍照,但今日隻微微地牽動嘴角、
  她遞給我一半剝開的石榴。
  我最喜愛的水果是石榴,喜其神秘及美麗,一顆顆透明八角形的子包在醜陋的硬殼內,剝開才能獲得喜悅。
  叮噹吃著那另外的一半,有幾滴汁水濺到她白麻布裙子上,石榴汁是洗不脫的,但叮噹毫不在意。
  我惋惜地想:數千元一套的衣裳呢……忽然之間我醒悟到叮噹的生活其實是非常豪華的。
  叮噹奢侈得含蓄,很多人——包括我——都忽略過去。
  我吃驚。
  供養這樣一個妻子,是我能力所及嗎?
  半隻石榴在手中,忽然重似一塊大石。
  供給一個藝術家……她的工作是神聖的,但是卻不賺錢,她的脾氣固執怪癖,她的品味獨特高貴,旁人都得容忍……藝術,多少的任性假汝之名而行。
  我們真能白頭偕老?
  叮噹詫異地問:“你怎麽了,大雄?”
  “天氣太熱,明明睡足八小時,卻還覺得累,有種中暑般的感覺。”
  “那麽再休息吧。”
  “我告辭。”
  放下石榴子,放下麵具,我出門去。
  我並沒有得到休息。
  孫雅芝前來探訪我。
  她帶著她兩個孩子,那個大的跟她一般高大,看樣子足有十一二歲,而不是趙三所說的八歲,真是騙局中的騙局。
  她說:“……我隻是路過……”但為什麽路過我家?
  她穿著黑色花鑲金邊的傘裙,額角上別著白花,金色鞋子,黑色魚網襪,一隻銀色的皮包不知怎地沒等到夜晚就用出來了,渾身打架。
  但孫雅芝得天獨厚地長著張姣好的臉,大眼睛楚楚可憐。
  兩個孩子很乖,靜靜坐在一角。
  她沒頭沒腦地解釋道:“那時我等錢替母親治病。”
  我點點頭,仿佛什麽都知道的樣子,其實整件事沒有人明白,包括趙三在內。
  “孩子的事……那時我還小,什麽都不懂。”
  我想:但兩個也太多了,錯一次還不夠?不過這關我什麽事呢?我不便說什麽。
  孫雅芝說:“現款已經用得七七八八,他也不是小氣的人,房子是我的名字。”
  “他不會叫你歸還的,你放心。”
  孫雅芝維持緘默。
  我想不出用什麽話來安慰她。
  她抬起頭來,“大雄,你也不必太難過。”
  我揚起一條眉毛,我不懂她在說什麽,但沒有追究。
  她說:“我根本沒有企圖過要嫁入趙家的門,”停一停,“有錢有自由,豈不是更好嗎?”
  我說一句:“孫小姐,你算是很幸運的。”
  她微笑,“是的,我知道,他對我很大方。”
  “所以,以後你也不要再給他麻煩。大家好來好散。”
  “自然,但是大雄,你才真的大方。”
  我又一怔,她又說莫名其妙的話了。
  “大雄,你對我很好。”她笑一笑,“這麽多人當中,就你對我沒有歧視。”
  我訝異,“雅芝,你知道我也像其他人一般,並沒有真正的接受你,你怎麽會這樣客氣?”
  被我拆穿之後,她不好意思地笑,“大雄,出來走江湖,被人欺辱至死,也最好別掛在嘴角埋怨,俗雲伸手不打笑臉人,硬說人家對我好,人家就不好意思再下毒手,這也是這麽些年來學的乖。”
  我非常的心酸,低頭不語,叮噹永遠不會知道這些傷心史,我相信在她的筆下,無論舞女,歌女,大學生,都是意氣風發,愛理不理的女強人。
  唉。
  “你來找我,雅芝,總有事的吧。”
  孫雅芝不好意思,“趙三一向是聽你的,大雄,況且他此刻對你有愧意,你提出的要求,他總不好拒絕你。”
  愧意?那家夥為什麽要對我有愧意。
  “你要我向趙三要什麽?”我問孫雅芝。
  “要他保證給我的一切不討還。”
  我再三保證:“趙三不是那樣的人。”
  “是嗎?大雄,這可是你作的保人。”她微笑。
  “慢著,”我仿佛覺得如墮入一個圈套中,“他到底有什麽在你手中?”
  “房子、現款、首飾,還有若幹股票。”
  “沒有其他的?”我問。
  孫雅芝嘲弄地說:“有,他那顆永恒不變的心。”
  我釋然,“那顆破心還給他算了。”
  “我也這麽說。”孫雅芝曖昧地笑。
  “孩子們也悶了。”我說,“你請回吧,有什麽事,你再跟我聯絡,你放心,能夠做到的,我一定替你做。”
  孫雅芝水汪汪地跟我飛來一個媚眼,風情地說:“是不是?大雄,我早說你對我好。”
  是的,硬派我對她好,令我不得不對她好。
  我把她跟孩子送出去。
  真巧,孫走了沒多久,趙三便跟著來到。
  趙三這個人,不知怎麽形容他好,最近變得很緊張,魂不守舍,神經兮兮。
  “大雄,你要救我。”他一上來就說。
  “救你?你四周圍都是有力的人,何勞我救你?”
  “替我去一趟倫敦。”
  “為啥?”
  “生意上非你去不可。”
  我笑,“我已經為叮噹正式辭去香氏業務。”
  “但你現在屬於趙氏麾下。”趙三說。
  “胡說。”我罵。
  “不,真的,我老爹希望你加入我們公司已有三年,三年了,大雄,這點麵子都不給我?”
  “趙三,我為你,都已經失去自由的時間,還不夠嗎?”
  “為人為到底。”
  “趙三,你現在身上又沒事,做事要正經點,你自己去吧。”
  “大雄,太不幫忙了。”他氣鼓鼓地。
  “是什麽樣的一件事?”我的好奇心來了。
  “是倫敦一家小股公司合並,去購買他們的股權,這種事你最內行,應付英國人你最本事,三天你就可以回來,我包你乘頭等臥鋪機位、住宿夏蕙酒店,如何?”
  “我不去,我要陪叮噹。對了,剛才孫雅芝來過,她要我向你請求,給她的東西,不要收回。”
  “你答應作她擔保?”趙三詫異。
  “是。”
  “我給她的東西,包括尚欠律師簽名的一份契約,是建記股票二萬股。”
  “算了,趙三,出來玩就要玩得漂亮點。”我伸伸懶腰。
  我知道孫雅芝來找我不是師出無因,其中必有點巧妙。
  “好,我替她補簽名,但我為你做了這件事,你要為我去倫敦。”
  我聽了頓時冷笑,“你瘋了,趙三,怎麽把這筆賬算在我頭上?根本是你情婦跟你之間的賬,真會扯淡。”
  “這件事使你關某人爭足麵子,怎麽不關你事?”
  “我不要這種麵子。”
  “那麽我就把那二萬股追回。”
  我著惱,“趙三,你胡搞些什麽?左右不過是想我到倫敦為你跑一趟而已,去就去好了,瞎扯作啥?最近都不知道你幹什麽,裝神弄鬼的。”
  趙三沉默了,用雙手掩住麵孔。
  新失戀,一定是新失戀使趙三變成這樣子。
  我歎口氣,“那麽算是咱們互相幫忙,你與孫雅芝以後互不相幹,錢花掉就算數。而我,我就到倫敦去為你們走一趟,把有關文件送來我過目,最好有人口頭上給我上課。”
  趙三很疲倦地躺在沙發上,仿佛百感交集的樣子。
  他哪裏有百感?我笑。趙三是個很單純的人。
  “回去吧,我答應你了。”
  趙三帶著他的黑眼圈離開。
  我終於獲得安息。
  聽了半夜音樂,心情總算平靜下來。
  於是撥電話給叮噹。
  叮噹打著嗬欠來聽電話。
  “睡了嗎?”
  “還沒有。”
  “在看書?”
  “嗯。”
  “什麽書?”
  “大衛王的悲劇。”
  “什麽?”
  “聖經故事,大衛王與技示巴。”
  “那有什麽好看?”
  “是不好看。”
  “為何悶悶不樂?”
  她不答。
  其實我可以回答自己。
  我們妄想一切可以恢複到以前的完美,但又知道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
  “我會因公事出差數日。”
  “什麽時候去?”
  “這一兩天。”
  “這麽快?”
  “趙三苦苦求我。”
  “嗬。”
  我很震驚,叮噹以前跟我說話從來不是這樣的,現在她仿佛什麽都不想說,隻是“嗬”、“是”、“不”、“是嗎”、“好”、“知道”。太可怕了。
  我們怎麽會變成這樣?還說結婚呢,許多人離婚就是為了不再有話可說,我們到底是否應該結婚?我們倆人在電話中維持許久的沉默,終於我說:“睡吧。”
  “好。”就這樣掛了電話。
  我索然無味地上床。
  從前她會把全套大衛王的故事告訴我,叮噹的閱讀範圍雜而且廣,什麽狗屎垃圾都看個飽,說起故事來,包羅萬有,特別古怪動聽,而我是她的特級聽眾,她的職業,本來就是說故事。
  但她現在不再對我說故事了。
  多麽諷刺。
  也許以後我隻得到書局去買她的書來看故事。
  我感喟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趙三送來飛機票及文件,以及一大堆有關公司事務的錄音帶,正好,可以在二十小時的航程中聆聽。
  趁著上午有空,我獨自到城內溜達。
  冬裝早已擺出來了,女士們香汗淋漓地試穿著,也不怕中暑或是流鼻血,我挑了件蒙他那的皮大衣,到英國去總得有件厚衣擋住。
  空前的寂寞,我深深地抽煙,少了叮噹嘰嘰呱呱,關大雄有點魂不守舍。
  以前來到這些店鋪,她總能把每件新裝滑稽地評置一番,什麽“試想高寶樹穿這件八號喇叭迷你裙”,或是“沈殿霞最仁慈,她從不穿這些金線阿裏巴巴褲”,“不知誰說穿‘史慕京’弄得不好會變任劍輝”……笑得我半死地。
  現在我真是天大的淒涼,專用的說笑人不知怎地沉默下來了。
  飛機票是今夜七時的班機,看樣子事情真的很急,也好,離開三五七天,度過尷尬時期,回來時又可享受到叮噹的如珠妙語。
  我乘車到東區書店去找尋叮噹的著作。
  真慚愧,多年來我並沒有對她的事業表示關心。在書店內叮噹兩字是吃香的,她的書一疊疊地擺在顯著的地方,我翻閱——
  書名很別致,像“做殷紅夢的人”、“一天的雲”、“遊學記”、“城市故事”、“西北來的女郎”、“海的迷豔”、“他說今夜沒空”……
  我挑了兩本,打算在飛機上看,仿佛要在飛機上度過一生的時光似的,什麽都要在航程裏解決。
  我很後悔,我應早看這些書。
  拿到櫃麵去付錢,同時有幾個女孩手中也拿著叮噹的著作。
  我問收銀員:“銷路好嗎?”
  他答:“很好,都三版了。”
  “哪本最好?”
  “現在讀者比較喜歡揀小說看,雜文反而銷不掉。”他說,“叮噹的‘薔蔽’最受歡迎。”
  我很困惑,仍然對這類天才表示懷疑。“淩叮噹?這麽滑稽的名字……”
  身邊一位女讀者立刻駁斥我,“這名字多可愛!”
  我隻好付下鈔票離開。
  亡羊補牢,未為晚也。我一定要花些心機進入叮噹的世界。
  我握緊拳頭,決心要痛改前非。
  開車返家,碰巧交通擠塞,身邊有一輛白色的大車,駕車人是一穿黑衣的女郎。
  不知怎地,我心震蕩,香雪海!我同自己說,連忙轉頭注視,不,不是香雪海。那個女郎也很冷很美,但不是香雪海。
  我苦笑。
  將來我的墓誌銘上該寫:“他雖然娶了白衣女,但卻忘不了那隻黑蝴蝶。”結果彷徨一生。
  我略為收拾,打電話給叮噹,她的錄音機說:“……請在叮一聲之後留話,我會盡快給你回話。”我立刻掛上話筒,什麽都不想說。
  我自己一人拎隻小箱子乘計程車到飛機場,就在那裏吃了客三文治,然後進入候機室。
  我很快地看完叮噹的兩本書,深深震驚。
  叮噹的人,跟她的書完全是兩回事。
  可怕可怕,她的書非常悲觀,非常灰色,偶然有一道彩虹出現,也是曇花一現,大半都描述都市人感情的淡漠,人與人之間的虛偽,生命的寂寞,各種各類的失望,對白有時很俏皮,但太過苦中作樂,完全笑不出來。
  我非常震動,從來沒想到叮噹的人生觀竟是這樣的。
  她的小說雖無文學價值,但有特色,值得一觀,算是難得,人生有什麽值得寫的?大部分人都活得這麽匆忙,為了糊口,失卻誌氣理想……但是她還是寫了這麽多本書,喜怒哀樂。
  我合上書,飛機飛過新德裏的上空。
  到達希特魯機場的時候,非常疲倦,提著行李出候機室,有洋女打著“關大雄”的旗號在等我,接我往夏蕙。
  香港人這幾年的地位真是提高了,外國人一聽是香港來的生意人,立刻刮目相看,溫哥華的地皮,比華利山的房子,香港人全有份,神秘的東方人,來自遍地黃金的小島……
  像香雪海,她的錢來自何處何地,沒有人知道,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父親是如何起的家,反正錢生錢,一下子雙倍三倍四倍,結果怎麽樣花都花不完,除非她拿著全部財產去賭檔押大小。
  接我的洋女一心以為鴻鵠將至,不住向我拋媚眼,我無動於衷。
  心中兩個女人已經令我夠煩惱,我還有什麽心情看風景。
  她說:“我是米蘭達。”
  “你好。”
  米蘭達在勞斯萊斯中擱起雙腿,裙子的高叉展露了她修長的大腿,金色的寒毛茸茸地,她倒是個真的金發女郎,不是染回來的。
  我歎息一聲。
  “你以前在什麽地方讀書?歐洲?美洲?”
  “嗯。”我問非所答。
  “明天仍由我接待你,由我任你秘書。”
  “嗯。”
  洋女人,你簡直不能給她任何機會,否則就順勢上來,然後在一年後告訴你,她生了你的骨肉,如果你不供養孩子,她就把孩子給人領養。可怕!
  這年頭,男人也不好做,全世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桃色陷阱。
  車子到達夏蕙之前,她已經出盡百寶。
  我鐵石心腸,步入酒店大堂,領取鎖匙。
  米蘭達說:“我還沒有吃飯。”
  我取出張二十磅鈔票,“好好地吃一頓。”
  她嬌嗲地說:“侮辱我。”
  我撫摸她長及肩頭的金發,“寶貝,對不起,我是同性戀。”
  她睜大眼睛,非常懊惱,收下鈔票,喃喃地走開,語音中帶著無限惋惜。
  我總算鬆口氣。
  趙三替我訂的是套房,豪華之極,全部法國宮廷式裝修,真算對得起我。
  我淋了浴,剛預備休息,床頭電話響。
  準是那洋妞死心不息。
  是櫃台,“關先生?”
  “是。”
  “有客人在樓下大堂等你。”
  “告訴他我很疲倦,有什麽事明天再見。”
  “不,關先生,這是一位很特別的客人。”
  “她有沒有三隻眼睛?”我沒好氣,“我很疲倦,叫她明天再來吧。”
  “關先生,她姓香。”
  “什麽?”
  “香小姐。”櫃台說。
  我怔住。
  “我馬上下來,”我喘氣說,“請她等我一等。”
  我連忙掛上電話,隱約聽見接線生滿意的笑聲。
  我披上外套,飛身落樓。
  夏蕙酒店己有一百年以上的曆史,大堂還是巴洛式的建設,累累墜墜都是金色與白色的裝飾品,天花板上垂下一米有多的水晶燈,卻又不很明亮,我在弧型大樓梯奔下,一眼便看到一個黑衣女背我坐在半舊的紫色絲絨沙發上。
  我忍住喘氣,輕輕接近她,她的長發梳成一隻低髻,上麵插著把鑽石梳子,衣服的領子垂得很低,她緩緩轉過頭來,麵孔很蒼白,一雙眼睛抬起來,眼神接觸到我靈魂的深處。
  百感交集,我叫她:“香雪海。”
  “別來無恙?”她輕輕問。
  “你怎麽會在這裏?”我發出一連串的問題,“你是為我來的?抑或早就到了?你的腿呢?痊愈了嗎?”
  她啞然失笑。
  “回答我。”我拉住她的手。
  “先告訴我,你可高興見到我?”她說。
  我說:“太高興了。”
  她站起來,“我訂了張桌子吃晚飯,來。”
  我跟著她走出去。
  她的閃光絲絨長裙款擺有致。
  香雪海是女人中的女人,我傾心地想,得到她的決不是咱們這種電腦時代的凡夫俗子。
  坐下來以後,我仍然沒有放鬆她的手,“告訴我,你是特地來看我的。”
  “是的,”她點頭,“我雖然到了這裏已經有一段日子,但是今夜我是特地而來。”
  “你知道嗎?這次出差後我會回香港與叮噹結婚。”
  “是嗎?”她微笑。
  “叮噹已經答應了。”我忽然有一絲懷疑。“你為什麽笑得那麽曖昧?下意識你不想我們結婚,是不是?說實話,香雪海,說實話。”
  “你們結婚與否,跟我有什麽關係?”她仍然是那句話。
  “那你為什麽不看好我們的婚事?”
  “你沒聽說過舊約聖經中大衛王的故事?”她問我。
  我一怔。
  當我離開的時候,叮噹正在看這個故事。
  “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問。
  “大衛王看中了他手下烏厲亞的美妻技示巴,借故遣烏厲亞出鄰國作戰。”
  “不!”
  “烏厲亞戰死後,大衛王霸占了技示巴,這個故事不夠熟悉?”
  “你在暗示什麽?”我變色。
  “什麽都沒有。”香雪海歎口氣,她打開小絲絨手袋取出一角報紙,攤開在我麵前。
  我取過看一一
  “趙家三公子與淩叮噹小姐訂婚之喜。”
  報紙是泰晤士日報,日期則是今日。
  倫敦的今日是香港的昨日。
  “為什麽?”我愕然問,“為什麽瞞著我?”一刹那百感交集,又驚又痛。
  香雪海沒有給我答案。
  “為什麽?我不是不講理的人,他們可以騙我,但不應作弄我,他們怕什麽?怕我在訂婚禮上鬧笑話?他們對我的估計未免太低了點。”
  想到叮噹竟然如此對待我,更像啞子吃黃連一般似的。
  香雪海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胸膛猶如被大鐵錘錘中。
  “為什麽?”我絕望地問。
  “事情過後你可以親自問她。”
  “我不相信。”我憤然說,“我不相信叮噹會跟趙三,她根本認識他在先。”
  香雪海默然。
  “告訴我,你沒有幸災樂禍。”我搖憾她的手。
  “當然沒有。”香雪海歎口氣。
  “也告訴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看到報紙,便趕來見你。”她的眼睛告訴我她說的是實話。
  “你怎知我來了?”
  “問趙三。”
  “我要立刻趕回去!”我站起來。
  她抬起眼,“人家就是怕你在身旁,有理說不清。”
  我大力用拳頭敲桌子,杯子碟子都震落地下。
  “大雄,請你控製你自己。”她勸我。
  我緊閉眼睛,用雙手捧著頭。
  叮噹很清楚我,如果我在他們身邊,他們不會有一個順利的訂婚禮,我對感情無法拿得起放得下。
  我大力握著香雪海的手。
  她說:“你握痛了我的手。”
  我失聲痛哭。
  她扶我回房間。
  “你真的愛她,是不是?”香雪海溫柔地問我。
  一刹那我也分不清到底是被拋棄的痛苦抑或是失去叮噹的恐懼,人類的感情太複雜,是不是為了愛,我也不知道。
  我捂住臉,“不,他們不該騙我……每個人都知道了,連孫雅芝都同情我,他們在一起不知有多久了,依我的猜想,是那本書,寫那本該死的書時開始的事。”
  “你是愛她的,不是因為此刻的哀傷,你一直愛她。”香雪海歎氣。
  到房間我用濕毛巾敷著額角,“膚淺的詭計,出賣朋友,我不會原諒他們。”
  他們又何嚐需要我的原諒,一切不過是為了要支開我,待我回去的時候,一切都木已成舟,什麽都冷下來,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叮噹對我失望,我明白。在她對心理醫生的話中說得很清楚。
  她原先以為我有一顆不變的心,後來發覺在我們的感情生活中多出一個香雪海,她在驚慌之下便走向趙三,趙三生命中的女人太多,她反而有種安全感,什麽都是注定的了。
  事情就是那麽簡單。
  我抬起頭來。
  “想通了?”香雪海問我。
  我點點頭。
  “真不愧是聰明人。”她稱讚我。
  “叮噹會後悔的。”我說。
  香雪海笑不可抑,“每個失戀的男人都是那麽說。”
  我往臥椅上一躺。幸虧還有香雪海這個好友在身邊。
  心仍然牽動在發痛。
  多年來我並沒有好好地去了解叮噹。我太玩弄瀟灑,以致失去了她。
  “仍要回去論理?”
  我心灰意冷,不予答辯,“你呢,香,你來到此地,是為什麽?”
  “我是個什麽都不做的人,無所謂人在哪裏。”
  “總有個目的,為風景、為生意、為朋友。”
  “你期望中的答案是什麽?”
  “是來救我的。”
  “好的,我特地來,是為救你來的。”
  我並不見得因她這句話而振作,我說:“我遭有錢有勢的現代馬文才所害,而九妹又變了心。”
  香雪海笑,“大雄,你這個人,實在一無可取,唯一的好處,也許就是那股熱情的憨勁,但不知怎地,在我眼中,你卻是一個可愛的人。”
  我不由自主地再度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深吻。
  她懂得欣賞我,遠比叮噹為多,但是我第一個看到的女人,卻是淩叮噹,現在叮噹已經變心,我是否應該另作考慮?
  我高估了自己。
  我暫時還做不到。
  “到我家來。”香雪海說。
  “你本家是在蘇黎世。”
  “對,到我家來,做一個上賓,”她說,“你會喜歡我的家。”
  我要離開這裏,一切是個騙局,什麽收購公司股權,這是三十六計中叫“調虎離山”之計。
  以火攻火,我隻好來一著“走為上著”。
  第二天我就跟著香走了。
  私人七座位噴射機在等我們。
  “你的飛機?”我刮目相看。
  “不,朋友借給我的,我不需要。”
  “不需要又備有,方是真正的奢侈。”我誇張地說。
  香雪海微笑,“那麽讓我說,我不喜歡這種排場。”
  “不喜歡是可以的。”我點頭。
  風很勁,天開始涼。香穿著寬袍大袖的鬥篷,別有風味,那張不化妝的臉孔永遠略見憔悴,但那種風情偏偏又在眼角的細紋中露出來。我擁住她的肩膀。
  我說:“你永遠都是那麽神秘。”
  我與她住在郊區的鄉間房子,風景好得像明信卡,對著湖泊,農人正在收割麥地,雖然用的是新型機器,但是也風味十足。
  香的兩個仆人是一對老夫婦,並不說英語,而我聽得出,香的德語是流利的。
  那夜我們吃香味濃鬱的肉餅。
  我說:“我永遠也不要回香港。”
  香雪海笑不可抑,“每個失戀的男人都這麽說的。”
  我為之氣結,“給我一點同情心好不好?”
  “還是來杯甘香的愛爾蘭咖啡吧,明天我們坐馬車過約書亞三世路去兜風。”
  我心酸地想:我有什麽心情享樂?我的情人拋棄了我。
  “你沒有怎麽樣吧,”香問,“我最怕人家在我麵前裝出一副為愛情欲仙欲死的樣子。”
  “真正被你累死,愛情是很重要的。”我說。
  “但不要乘機販賣廉價的眼淚,泛濫的傷感。”香說。
  “我愛叮噹。”
  “她確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子。”
  “我很高興你那麽說。”
  “她有格。”
  “正確。”
  “但是她還年輕。”香雪海說。
  “你也不致於那麽老。”
  她莞爾,“請不要將我們兩女作比較,我無意取替她的位置。”
  “一切因你而起,你說你要追求我,但是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之後,你又離開我。”
  香笑意更濃,“每個失戀的男人都這麽說。”
  我悻悻地說:“哼,現在你摔不掉我了。我總得抓個人填補我寂寞的心。”
  “大雄,我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那夜,我躲在床上讀叮噹的小說,讀至流淚。
  她的筆觸非常細膩,人物性格充滿靈魂,我懺悔未曾早點領略她的心中的真感情。
  我取起電話,想撥到香港去,但又放下。
  天蒙亮,暖氣熄滅,我感到涼意,鑽入被窩內睡去。
  醒來時三天前的日報與早餐一起送上來,第一版下角便有淩叮噹的訂婚啟事。
  我問:為什麽不索性結婚呢?在麗晶酒店筵開八百席請客撐死親友好了,為什麽嚕裏八囌的訂婚?虛偽。
  他們都曾經對我這麽好。
  趙世伯、趙三、叮噹,都是我至愛的人,都出賣我,古龍的武俠小說說得對,你最好的朋友便是你最大的敵人,因為他們才知道你的弱點。
  真荒謬,唯一可以相信的人竟是香雪海。
  因為她無所求,所以最是高潔可愛。
  要是我身邊有個錢,我當然留在此地跟她度過一輩子,現在,我悲哀地想:我仍然得回去麵對一切。
  我推開報紙與早餐。
  香雪海出去了。
  女仆同我說:“醫生,看醫生。”
  這裏那裏,總聽懂一兩個字。
  看醫生?不是早就痊愈,為什麽老看醫生?
  我心一動,但她隨即回來了,推門進來,神色自若,手中捧著許多盒子。
  “去購物?”
  “是,買了許多顏色衣服。”她充滿歡欣。
  “不不,”我立刻反對,“你穿黑色最好,見到黑色就想起你。”
  “是嗎?”她掃興地,“我剛想以新麵目示人。”
  “幹嗎看醫生?”我故意不經意地問。
  “醫生?誰看醫生?”
  我目光炯炯地看她,“你呀,仆人說你方才看醫生去了。”
  “啊,周恩造醫生來這裏開會,我去看他,我們一直是朋友。”
  我點點頭。
  “你一向都如此多疑?”她忙著打開盒子。
  我微笑,“對你是不一樣的,因你不會生氣。”
  “個個都把我當糯米湯團。”她把新衣服一件件揚開來。
  我可惜地說:“這些衣服美則美矣,但穿衣主要講的也是性格,穿上它們,你就不似香雪海。”
  她吐吐舌頭,意外地活潑,“香雪海該怎麽樣?香爐峰該怎麽樣?香雲紗又該怎麽樣?”
  “香雪海應當穿黑色。”
  “我記得你說過我穿別的顏色也好看。”
  “那時我尚沒有習慣黑色。”
  香雪海笑,把買回的新衣都掃至沙發一角,坐下來,看牢我。
  照說我應趁這個大好機會,過去摟住她的纖腰,趁勢往她唇上深深一吻。
  但是我沒有那樣做。香對我的失望是可想而知的。
  我低下頭。
  香開口了,“大雄,你願不願意留在我身邊?”
  我一怔,解嘲地說道:“留在你身邊做一隻小貓?”
  香雪海像是有無限的忍耐力,她說道:“不,大雄,不是這樣的,我請求你留下來,作為我的伴侶。”
  我長歎一聲,“如果沒有叮噹,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
  “叮噹現在並不屬於你的了。”她訝異。
  “是嗎?”我反問。
  “你要回去把她爭取回來?”香雪海更加詫異。
  我點點頭。
  “如何爭取?”她問。眼睛睜得老大。
  “趙三有勞斯萊斯,我有兩條腿,他有錢,我有氣力,他有勢力,我有腦筋。”
  “我呢?”她微笑地問。
  “你有世上的一切。”我說。
  她維持緘默。
  我走過去,挽起她的長發,用力地嗅那股海藻的香味,“而像我這樣的男人,車載鬥量。”
  “不,大雄,”她捧起我的臉,“你是一塊寶石。”
  我們緊緊地擁抱。在那一刹那,我很後悔,人生得一知己,夫複何求,其實我與香雪海之間的了解多於世上任何人。
  那夜我們乘馬車去兜風,腿上擱著厚毯子,蹄聲嘚嘚,她問我在想什麽。
  我想到多年前住在澳門,我一個人去看九點半場,散場後叫三輪車回家,車上也有類似的毛毯供客人用。
  那時我父母在澳門與香港都有生意,店裏的長工與夥記把我背來背去,我的童年溫馨且舒適。
  與香雪海在一起,我又回複了當年那種安全感,這個神秘大能的女人,她對我的寬宏大量與愛心,直逼我的內心。
  我將頭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安慰我,“放心,大雄,我們總還是朋友。”
  她知道我擔心會失去她,更令我慚愧。
  天底下原來確實有紅顏知己這回事。
  香並無隨我回香港。我獨自回來。
  並沒有向趙三興問罪之師,大家都是成年男女,誰也管不了誰,一顆心要變起來,狂瀾也擋不住。
  叮噹不肯見我,我就在她家門口等。
  與我一起等的有趙家的司機及車子,定是趙三撥給她用的。那司機隻裝作不認識我,我也不與這種下人計較,我並沒忘記趙老爺麾下的鐵人,若果他使鐵人來對付我,我將斷為一寸一寸。
  叮噹出來了。
  我心抽搐,她仍然一身白色,趙三待她不錯,冬天都可以穿白衣。我厲聲呼叫“叮噹!叮噹!”她借了聾耳陳的耳朵,頭都不動一動,任由司機替她開了車門,我追上去,撲在車上,司機剛巧碰上車門,將我的衣褲一邊夾在車門中,他不顧而去,回到司機座位上,發動引擎。
  我大力用拳頭捶車門,“叮噹,叮噹,聽我解釋。”
  這是追女人秘訣之一,永遠不要求她解釋,即使化為厲鬼,也要她聽你的解釋。
  她板著一張麵孔,坐在車內,眼尾也不看我。
  我叫得更淒涼。
  最討厭是這個時候,車身已緩緩移動。
  我外套一邊被夾在車門內,扯又扯不出,脫又脫不下,不得不跟車子奔跑。
  我關大雄竟會有這麽一天。
  我越奔越快,手搭在車上,一邊大聲叫,聲嘶力歇,幸虧車子終於沒有加快,叮噹已令司機停車,我摸著脖子喘氣,肺像是要炸開來。
  叮噹按下車窗,“你到底要什麽?”
  我用力地將夾住的外套拉出來,像金魚般突著雙眼瞪著叮噹。
  她被我瞪得理虧,忽然掩住麵孔,“是你先對我不起,跑去與女人同居。”
  我好不容易回過氣來,“沒有,我沒有對不起你,我可以證明這一點。”
  死人也不要說她對不起你,千萬不要。
  她把著車窗說:“你走吧。”
  “我們坐下來好好地談一談。”
  “不,沒有什麽好談的,請你走。”
  她按上車窗,車子再度開走,我脫力,無奈地坐在街沿上。
  有一個嬌俏的聲音說:“大雄,大雄。”
  我抬頭,一輛紅色的跑車停在我身邊。駕車人正是孫雅芝小姐,一張臉如桃花般美豔。
  “上車來,大雄,”她客氣地說,“快。”
  我無奈地上了她的車。
  她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瞄一瞄,“天下竟有你這樣的癡心漢。”明顯地她把恰恰發生的事全看在眼內。
  我不語,她的思想領域永遠裝不下我的情操。
  “多謝你的幫忙,大雄。”
  我憔悴用手揩一下臉,“哦。”
  “我們去喝杯茶。”
  “好,我也要補充氣力。”
  我與孫雅芝在熱鬧的茶座坐定,才發覺她一身豔紅裝扮,也不穿孝了,頭上脖子上現在都是真金真鑽,但不知怎地,仍然給人一種假的感覺。
  一條寬皮帶緊緊勒著腰身,雙腿一擱,露出裙叉內一雙黑花網襪,全茶座男人貪婪的眼光與女人不屑的神色便集中在我們這一桌。
  我不管別人怎麽想,我是回來打仗的,也希望可以打得贏,坐下便叫兩客漢堡包補充力氣再度作戰。
  “大雄,你對我實在夠朋友,如果你需要女朋友,我可以為你介紹。”孫雅芝說得很真摯。
  這個小女人也有她可愛的一麵。
  我咬著食物搖搖頭。
  她低聲說:“人家香小姐多好,年紀雖然大一點,但為人通情達理,又有能力助你事業一臂之力,誰都看得出她是對你真心的……”
  我心一酸。
  想到那時候她在各處出現,跟著我,隻不過是為了要見我。我不由自主抬起頭來,希望看到她那雙如霧中之星般的雙眸。
  “……不是說你倆已經同居了嗎?”
  我搖搖頭,“並沒有。”
  “你真是吃不到羊肉一身騷。”孫雅芝代我惋惜。
  我不加否認。
  “大雄,你是個好人,我希望你快樂。”
  我吞下食物,“事情很複雜,雅芝,你不會明白的。”
  她聳聳肩,垂下眼睛,睫毛長長地似兩把小扇,不知是真是假。
  塞飽肚子,我說:“謝謝你,雅芝,你當心自己,也當心自己的錢。”
  “知道了,大雄。”她仍然很真誠很感激。
  人的正邪好壞再也分不開來,誰敢說孫雅芝對朋友不講義氣?
  第二天第三天,我仍然到叮噹門口去等她。她與趙三去吃飯,我就在他們桌子旁訂張位子,看著他們吃。他們去觀劇,我買他們後麵一排位子。
  終於有次叮噹見到我,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
  趙三非常尷尬。他低聲與我說:“關大雄,願賭服輸。”
  我心平氣和地說:“你這卑鄙的小人,這是公眾場所,你不能幹涉我,如果你不喜歡見到我,你可以守在家中,或是把整個香港買下來,遞解我出境。”
  他帶著叮噹拂袖而去。
  如果我是女人,這般盯著叮噹,遲早變為絕望瘋狂的亞黛爾H,但叮噹是女人,這種釜底抽薪的招數往往可以顯奇功一一希望。
  我已沒有力氣再樂觀了。已經有七八天沒有睡覺,我雙眼布滿紅絲,喉嚨嘶啞,一顆心越來越不甘。
  風度?正如黃霑有一次說:什麽叫風度?如果愛那個女人,她要走,趕快扯住她的衣角哭吧,懇求她留下,在愛情麵前,人還有什麽自尊可言。
  趙老太爺與我談了一次話。
  他問:“有什麽事我可以幫你忙?”
  “不關你的事,你請放心。”
  “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也給弄胡塗了,不是說你離開叮噹,跑到英國去見香雪海嗎?”
  顛倒黑白是非,莫過於此,賊喊捉賊,世事往往如此。
  “大雄,要是你需要補償一一”
  “我不需要——臭錢!”
  “對不起,大雄——”
  我再次無禮地打斷趙翁,“我現在心情很壞,有空時我來探訪你。”
  我把電話掛掉。
  其實不應當這樣對待趙世伯,有沒有趙三,他老人家都還是我的朋友,他知道他的兒子,不會比他兒子知道他更多。
  但是我心情確實不好,一闔上眼,在我麵前出現的人,竟不是叮噹,而是香雪海那張蒼白脆弱的麵習
  醒來時往往比沒有睡的時候累,我跟自己說:關大雄,你愛的到底是誰?
  也許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我這樣發狂地追著叮噹,天天拿了花上她家坐在門口像隻攝青鬼,不外因為害怕失去她。
  終於她崩潰下來。一日深夜三時,她打開門,蒼白著麵孔,對我說:“你還在……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搖搖擺擺地站起來,“這束白色的玫瑰花,竟全部開放了,你看花瓣竟如粉做似的,簡直可以吃下肚裏。”
  叮噹歎口氣,“你胡說什麽?你都快倒下來了,進來喝杯熱茶是正經。”
  “你忘了?這是你小說‘翠綠故事’中女主角段無瑕說的話。”我疲倦地倚著門框。
  叮噹沉默一會兒,“我服了你,關大雄。”
  她家的陳設我當然再熟悉沒有,我往沙發上一躺,靈魂找到了憩息地,幾乎一眠不起。
  “你到底要什麽?”她給我遞上一碗茶。
  “我那隻用慣的杯子呢?”我仰起身來。
  “沒空洗,將就點吧,你到底要什麽呢?”
  “你這就叫茶嗎?”我呷一口,皺上眉頭,“怎麽一陣油膩氣,隻見顏色,沒有茶味。莫非真的不能與咱家裏的茶相比?”我學著晴雯的語氣。
  “事到如今,”叮噹凝視我,“你到底是真是假,我還不能分辨。”
  “我是真的,誰拿自己的精神肉體來開玩笑?這二十多三十天我慘過大病,我都改了,叮噹,不但把你的十多部著作看得滾瓜爛熟,連《紅樓夢》都一並背妥,以後沒話說的時候,咱們就對著一段一段自‘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一直數下去,”我長歎一聲,“累死我了,我是再也不能的了!”
  叮噹啼笑皆非,雙眼隱著淚光。
  過一會兒我說:“而且我要更正你,‘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葛吐史坦在一九二二年說的,你搞錯了。叮噹,再給我一次機會,否則我死不瞑目。”
  她轉過頭去。
  “而且我並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我的精神與肉體,都是純潔的,隻為你一人而設。”
  叮噹尖叫起來,“我小說中可沒有這麽肉麻的對白。”
  “當然沒有,叮噹,”我喘氣,“這是我關大雄杜撰的。”
  叮噹掩上臉,“我不知怎麽辦才好。”
  “你寫小說寫得久了,”我歎息,“不知是你活在小說中,還是小說活在你筆下。”
  “你有什麽保證?”
  “保證,我所有的,不過是我自己,我可沒有趙氏企業作擔保。”
  “你回去,讓我想想。”
  一想就沒希望,怎麽能夠讓她好好地想,我打蛇隨棍上,“當初在趙三與我之間選中我,你已經想得再清楚沒有,怎麽會鬼上身往回走?你這些年寫寫寫亂寫,寫得可有點胡塗了。”
  “他……不是沒有可取的地方。”叮噹猶豫。
  “每個人都有可取的一麵,”我夷然說,“你是一個讀過書的女人,這種當機立斷的時候需要的智慧都扔到天不吐去了?你跟他在一起,每個人都會把你與孫雅芝視為同一個卡拉斯的女人,問你受得了嗎?”
  叮噹憤慨地答:“我跟回你人家又會怎麽說?說我跟香雪海同一等級?我還管人家怎麽說?我的頭都要炸開來了。”
  我沉默下來。
  過一會兒我說:“我很高興,至少我們又可以吵架了。”
  叮噹抬起頭來,顯然她也想起有一個階段我們隻能夠相敬如賓。
  “你打算怎麽樣?”叮噹問我。
  “我們還是結我們的婚,叫趙三哪兒涼哪兒擱著吧。”
  “太兒戲,不行。”
  “說一切都是誤會與謠傳不就可以了?但凡當事人不承認的事情都是謠言,”我大聲喝道,“咄,你太放不開,枉你白衣飄飄,一副瀟灑狀。”
  叮噹蒼白起來,“趙三真是無辜——”
  “他死有餘辜。”我咬牙切齒地說。
  “大雄——”叮噹六神無主,“我要想一想——”
  “你想得太多了,從今天開始,小說裏的情節,由你去想,生活上發生的事,由我來交代,好了沒有?”我很不耐煩地說。
  “我豈非太笑話了?大雄,我……”
  “人家說你笑話,你便說伊們妒忌你,筆在你手中,你有地盤,誰敢指著你的名字罵你?”我安撫她,“到底你還是一張皇牌,愛怎麽說就怎麽說。”
  她真的受不住,“大雄,我怎麽會變成這樣了?我一點都不似淩叮噹,我太不像話,我隻想報複,我完全沒有想到後果,結果傷害的還是自己。”她倒在我懷中。
  我拍著她的背部,慶祝壓倒性的勝利,“不怕,生活豐富,直接得益的便是你的小說,下一部的情節必然更精彩。”最主要的是因為她還愛我。
  可憐的叮噹,她還愛我的。
  “我太胡鬧,我太任性——”她還使勁地責備自己。
  “藝術家若沒有這種質素就不是藝術家,”我安慰她。
  “偶然一次出軌,也是我迫你上的梁山。”
  叮噹說,“大雄,你真是我生命中的克星。”
  她說的是。
  誰敢擔保叮噹嫁了趙三不會更幸福?金錢可以彌補許多不足,但像我與她這種赤裸裸光靠感情維係的關係,不足就是明目張膽的不足。
  我們打電話給趙三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
  趙三被我們自被窩裏拉出來聽最新行情,開頭時抵死不信——
  “開什麽玩笑,大雄,你當心入精神病院,叮噹要嫁的是我。”
  “不,是我,老趙,你睡太多了,江山易了主也不曉得。”
  叮噹在一邊怨道:“大雄,有話請正正經經同他說,少吊兒郎當的。”
  “叮噹呢,我同她講,”趙三說,“到底搞什麽鬼?”
  叮噹忙不迭取過話筒,同他說起來。過一會兒她把電話拿進房間去,不給我聽,我怕有變卦,追上前去。
  隻聽得叮噹低著頭,隔了一會說聲“是”、“嗯”、“想清楚”、“明白”、“謝謝你”。
  然後她就把電話掛掉,坐在一邊不出聲。
  我知道事情已經圓滿解決,心中不禁對趙三內疚起來。
  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旁說:他把你差到英國去“辦理公事”的時候,可沒有內疚啊。我聽了心腸又硬起來。
  情場如戰場,總有傷兵,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真正地垮下來,這時候若果趙三與我再過招,恐怕我會招架不住,但是我想他也已經筋疲力盡,寧願抱著一個有傷痕的心休息。
  叮噹一直沉默。
  我了解她的心情,我說:“叮噹,我會善待你。”
  她抬起頭來,一臉茫然。
  “你心裏想什麽?”我問。
  “我想把你們兩個都摔在腦後,逃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從頭開始。”
  “叮噹,你累了。”我說,“休息一下便沒有事。”
  “誰不累呢?”
  平凡真是福氣,但願我們再也不需經過什麽驚濤駭浪。
  這一段時間內我一直不願離開叮噹,連吃頓飯也采取人貼人政策,開頭她很反感,但過一陣子就習慣了。
  我特地到趙家去把一切文件交割清楚。
  趙三很幽默,他說:“關老兄,你又贏了。”
  我心平氣和地說:“僥幸,那隻不過是因為我愛她一直比你愛她多。”
  “我愛她也不少。”
  “這我承認,”我說道,“但還不夠多,女人是最貪心的。”
  趙三訕笑。
  我伸出手,“仍是朋友?”
  “仍是朋友。”我們大力握手。
  “區區服了你,你是真有風度的。”我說。
  “何必為一個女人傷了和氣,”他仿佛已經不在乎,“咱們見麵的日子長得很呢,你們真的要快些結婚,免得再生枝節。”
  “是的,訂在下個月,六號。”我坦白地告訴他。
  “爹叫你有空來跟他下棋。”
  我汗顏,“你真的毫無芥蒂?”
  他拍拍我的肩膀,“當然全無芥蒂。”
  我瞠目,對他五體投地。
  趙三用手搭著我的肩膀,“大雄,來,過來見一個人。”
  “誰?”我又墮入五裏霧中。
  “雅芝!”趙三大叫一聲。
  “來一一”玉堂春出場般的調調。
  “雅芝?”我當胸如中了一刀,“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孫雅芝娉娉婷婷自後堂走出來,擺個明星架勢,往門檻一靠,頭微仰,挺起胸,一副顛倒眾生的模樣兒。
  我如被雷殛,“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麽?”孫雅芝巧笑倩兮。
  天仙局。整件事是一個擺布我的布局,他媽的,圈套中尚有圈套。趙三與孫雅芝什麽時候分開過,叮噹又怎麽會去跟趙三走在一起,我真胡塗了。他們不外是要快快促成我同叮噹的婚事,不給我時間再去猶豫。
  我抬起頭,酸溜溜地說:“孫女士,你好本事,教的好演技。”
  “大雄,叮噹這麽好的妻子,”孫雅芝勸說,“你還哪裏去尋?”
  我點點頭,頹然坐下。
  趙三也勸,“大雄,何必猶豫,不委屈你了。”
  但是香雪海。
  我應當怎麽說呢,如果叮噹不是來這麽一下險招,很可能我到此刻仍然站在三叉路上徘徊,因為舍不得香雪海的緣故。現在,現在沒有選擇餘地了。
  “大雄,來,讓我們計劃一下你的婚禮,大雄!”
  我如夢初醒,“什麽?”
  “大雄,”趙三學著我的口氣,“你心中沒有芥蒂罷。”
  我苦笑,“我的朋友要計算我,”我的聲音小如蚊子,“我有什麽辦法?”
  趙三大笑,“我還有一個好消息。”
  “什麽消息?”我抬起頭來看著他。
  “爹爹已經接受了雅芝。”
  “嗬,恭喜恭喜,”我伸手去拍雅芝的肩膀,“妒忌死好多人,雅芝,你如願得償。”
  “大雄,有一句話我說對了,你待我真好。”這個跌在青雲裏的小女人再三地說。
  我長歎一聲。
  真沒想到事情會如此戲劇化地告終。
  婚禮如火如荼地進行起來。
  叮噹終於證明我有誠意要同她結婚,不惜把她自趙三手中“搶”回來,態度改變得很好,事事尊我為先,以我為重。
  我卻額外的寂寞。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香港炎熱的夏季已近尾聲,傍晚與清晨都有涼意。
  整個夏季我做了些什麽?仿佛隻是認識了香雪海,這不算什麽成就吧?待蜜月回來,真的要投入工作,不再賦閑。
  叮噹訂來一連串的白衣準備結婚時穿。奇怪,她也接受了孫雅芝,現在這個狡黠美麗俗豔但又友善的女人時常在我家出沒,儼然以總指揮的姿態出現。
  真厲害,我搖頭歎息。
  我們的新居並沒有置在半山上,因為經濟情況的緣故,隻挑了一個比較靜的住宅區。不久之前叮噹與趙三在報上“訂過婚”,我們不敢宣揚,但那些無孔不入的周刊記者還是把這個瘡疤挖了出來寫足十萬字,什麽“上流社會換妻秘聞”、“上流社會男女關係大亂”之類。
  對這些記者來說,全人類都屬上流社會,小生意人的情婦愛在派對上亮相,被拍下幾幅照片,沒到三個月也就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分子。灑狗血。
  真相他們何以得知?
  真相連當事人也不清楚。我本人就一直在五裏霧中,新居室內設計由叮噹的朋友方盈女士負責。
  伊問我們有什麽意見及需要。
  我真活該,多嘴說:“書房內可否懸一古老吊扇,像卡薩布蘭加般情調?”
  這女郎朝我瞪一眼,“樓麵才三米高,還懸吊扇?當心風扇葉子把你的頭切掉。”
  我當時閉上我的尊嘴。
  誰也沒告訴過我,婚後男人在家中會有什麽地位。
  屋子弄得很舒適漂亮。
  叮噹喜歡白色,她那位設計師也喜歡白色,皆大喜歡,我完全有置身醫院的感覺。
  終於結婚了。
  結婚前三天,一切俱備,叮噹開始緊張。
  她問我:“你都知道了?”沒頭沒腦。
  “知道什麽?”我瞪著她。
  “其實我們是騙你的。”
  “知道了。”我點點頭。
  “你不氣?會不會懷恨在心?”
  “氣呀。又怎麽樣呢?”我說,“反正咱們是相愛的,你已證明這一點。”
  “你可愛香雪海?”她忽然問。
  我溫和地說:“叮噹,何必尋根究底?有很多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告訴我。”叮噹逼我。
  “現在我跟什麽人結婚?你還不明白?”我扯扯她的頭發,“你大獲全勝。”
  “真不明白你看中她什麽。”叮噹悻悻地說。
  我是知道的,至少她沒有叮噹這股壓逼力,叮噹堅持是非黑白一清二楚,有時候讓人啼笑皆非。
  香雪海令男人舒服。我遺憾地想,以後不能夠再懷念她,過三兩天我都要結婚了。
  “大雄!”
  “是。”我驚覺地抬起頭。
  “在想什麽?”
  我笑說:“去訂製一架思想追蹤儀,叮噹,鑲在我腦袋上,那你就可以知道我在想什麽。”
  “大雄,我是不是越來越像個小女人?”
  “那麽就請你控製你自己。”我說。
  “我愛你。”
  “愛情,多少之暴政假汝之名而行。”
  叮噹笑了。她有笑的理由。
  她的婚紗柔軟而貼身,奶白色的比利時紗邊,同色的半跟鞋。
  花球用蛋白花,香氣噴鼻,叮噹說:“放在冰箱裏,到時取出來用。”
  婚紗用一頂珠冠壓在額上。
  我由衷地說:“但願每個新娘都這麽美麗。”
  她吻我的臉,“大雄,我愛你。”
  我完全相信,誰會為一個不相幹的人出那麽多詭計,傷那麽多腦筋,死那麽多細胞,她當然愛我。
  叮噹這幾天容光煥發,豔光四射。
  她告訴我新居終於落成,無論被褥毛巾、廚房用具,都是她的心血。
  我更正她,“你的朋友方盈的心血。”
  叮噹瞪我一眼。
  看到新書房的時候,我真正的感動——
  吊扇正在緩緩轉動,四周都是綠色的攀緣植物,一張半舊的書桌,與我心愛的旋轉椅,都搬來了,一角還有書架與一隻小小的鋼琴。
  我對叮噹說:“謝謝你。”
  “吊扇是方盈在淺水灣酒店買回來的,特別小,適合這裏。”
  我坐下來,按動琴鍵,是那首著名的“時光逝去”。
  坐在我身邊的是叮噹,但我像是看到香雪海轉頭向我微笑。我胡塗了。
  琴聲停止。
  “說你喜歡這個家。”
  “夫複何求。”
  攝影師也訂好,是楊凡。光是選背景場地已經跑好幾個地方,先是穿了婚紗禮服拍,再換普通衣服,拍得精疲力盡,還是不滿意——是攝影師不滿意。
  我抱怨:“就差沒脫光了跑到桂林去拍,何必那麽緊張了,要看理想照片最好是兩夫妻往浴室鏡子前一站,再清楚沒有。”
  叮噹說我煮鶴焚琴。
  親友們的禮物也送了來,父母親雖不克自加國趕回來觀禮,也打了長途電話來祝賀。
  一切都很順利,明天早上十點正我們便可以注冊結婚。
  下午叮噹對我說:“依照習俗,新郎新娘婚前一日不適宜見麵。”
  “你相信這些?”
  “我們的婚姻也算是一波三折,還是相信這些的好。”
  “那麽你放我一天假,明天早上我們再見。”
  “車子訂好了?”叮噹不放心,“一切沒問題?”
  “自然,趙家的HK七號,”我說,“早上九點到你門口來接你。”
  她點點頭,“大雄,明天見。”
  “好好地睡一覺,別興奮過度,別緊張,別胡思亂想,也不要接電話,以免說個不停。”
  “好。”她又不放心,“你呢?你做什麽?”
  “趁著這最後一個晚上,我將結伴狂歡,找幾十個豔女郎開瘋狂派對。”
  “明天記得起床就好。”
  我溫柔地說:“你放心。”
  她說:“終於結婚了。”
  我很了解這種心情,“有點舍不得是不是?”
  “一向自私慣了,時間全是自己的,賺的錢也全是自己花,忽然有個家,什麽都得攤開來用,將來有了孩子,犧牲更厲害,一切都得以小把戲為重。——焦頭爛額地找學校,溫功課、看醫生……多浪費時間。”
  “後悔?”我問,“還要再考慮?不甘心?”
  “當然,這條路也是我自己選擇的,很多獨身人也還不是過得很好。”
  “落葉歸根,一切不能看表麵,五綱倫常是無法改變的,有家庭便一定要有孩子,你是個聰明人,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還不是最平凡最正常的人最有福氣。”
  叮噹無奈地抬一抬眉毛,“所以我逼著你結婚。”
  “能夠結婚是好的,別想太多。”
  叮噹笑,“大雄,你最大的優點是麻木不仁。”
  麻木不見得,木已成舟,多想無益。
  當日下午我獨自到會所去喝酒,醒一醒腦。
  鋼琴手正在奏一曲怨曲,如泣如訴,雨水落在磨沙玻璃窗上,別有一番情調,不知怎地,我覺得寂寞。
  人們到底為什麽結婚呢?怕年老無依,故此找個伴?但這個伴必須要在年輕的時候預先訂下,故此在有可能性的幾年中挑了又挑,直至肯定不會有比這位更好的了,立刻抓住……非常難玩的遊戲。
  我把啤酒杯子轉動。
  抬起眼,看到有中年人向我打招呼。
  我心一動。是周恩造醫生,他也是一個人。
  我拿著杯子過去,“周醫生,我是關大雄。”
  “我知道,你回來了?”他拉開椅子讓我坐。
  我想問他關於香雪海的近況,良久不知如何開口。
  他是一個有風度的人,靜靜地等我開口。
  我隻得說:“雨真大。”
  “是,今年雨水是比往年多一點。”他溫和地答我。
  我又靜下來,看著麵前的啤酒。明天就做新郎了,但心情卻如此憂鬱。
  “真可惜。”周醫生說。
  我以為他說的是我與香雪海,麵孔登時漲紅,“是的。”我喃喃地說。
  “我的心情跟你一般沉重。”周醫生說。
  我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啤酒已經漏氣微溫,再也不想喝它,我歎口氣。
  “她並沒有幾個朋友,一直很重視你,你應該去陪伴她。”
  我懊惱地說:“我不方便那麽做。”
  “是因為工作麽?”周醫生像是有若幹不悅,“抑或是私事?”
  我低下頭。
  “你明明知道她活不過這個秋天,還有什麽放不下的事呢?”
  我的心被抽離,“秋天?這個秋天?”
  周醫生看我一眼,語氣較為鬆弛,“對,我忘了你還不知道,在瑞士的會診,已經斷定她的命運,過不了這個秋天。”
  ——就是這個秋天?
  我心迷茫,身體像是被擱置在一間隔音室裏,一刹那除了自己的脈搏,什麽也聽不見。
  一小塊一小塊的蛛絲馬跡,像是拚圖遊戲似的逐角拚攏,我開始比較有一幅完整的畫麵。
  “……說也奇怪,在短短一年間,我竟遇到兩個骨癌病人,一個是明星孫雅芝的母親,另一個是她。”
  周醫生的聲音非常低沉,但是不會比我的心更低沉。
  “她第一次來看我,比那位孫太太還先……一般的不治之症,到末期骨骼時常無故折斷……”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喃喃地問:“秋天?就是這個秋天?”
  “是的。由我告訴你,你應當相信。”
  “我去陪她,馬上去。”我說,“她在什麽地方?”
  “她回來了!”周醫生揚起一道眉,“你竟不知道?”
  “住在老房子?”我雙眼充滿淚水。
  “我才由她處出來。”
  “我立刻去。”我站起來。
  “關先生!”
  我轉過頭。
  “你要盡量放鬆,態度自然一點,陪她度過最後的日子。”
  我點點頭。
  “謝謝你。”
  “謝我?周醫生?”
  “真可惜,”他說,“這麽年輕,這麽富有,我是她的醫生,當然希望她得到最後的快樂,她渴望見你。”
  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飛車前往郊外去找香雪海。不能再遲疑,時間已經不夠了。
  我這個愚蠢的人,應該早料到她與常人有異的原因。
  我到的時候,先收拾一下破碎的心,清一清喉嚨,然後伸手按鈴。
  傭人看到我的麵孔先是訝異,然後是驚喜,我先嚷起來,“快開門,隨即派人去取我的衣物,我不走了。”我把鎖匙掏出來扔給傭人,“快,去呀。”
  我大步踏進屋內。兩個白衣護士迎出來問:“誰?誰那麽吵?”
  我心絞痛,“香雪海!”我大聲叫,“香雪海!”
  “誰?”
  書房門推開,香探頭出來。
  我先安了心,她還不必臥床,真算是天大的喜訊。
  “我。”我迎上去,“我回來了。”
  “大雄!”她張大了那雙令我念念不忘的眼睛,“大雄,你怎麽來了。”
  我把她緊緊擁在懷內。
  我可以感覺到她柔軟的身體內的生命正漸漸離我而去。我鼻子發酸,說不出話,硬生生忍住眼淚往肚裏吞,我把臉埋在她秀發內,心裏問了一千一萬次,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不早說?
  “大雄,你不是明天要結婚了?”她問。
  “誰說的?”我反問。
  “城裏每個人都知道。”她說,“怎麽?又起了波折?”
  “挪後了。”我流利地撒著謊,“也許我永遠不會結婚。”
  “小小意氣,別把事鬧大。”香雪海有點責怪的意思,“別太兒戲。”
  “其實我已經想開了,”我說,“我跟她性格都太強,並不適宜在這個時間安頓下來,分開對大家都有好處。”
  “真的想清楚了?”香雪海的口氣帶些嘲弄與不置信。
  我佯作慍怒,“你不歡迎我?”
  她說:“如果你主意已定,我當然歡迎你。”聲音是非常溫柔的。
  我已經想定了,我決定在她這裏,度過最後的幾個月。
  香雪海說:“我無法做任何人的替身。”
  我知道,她已經說過多次。她什麽都不在乎。一個人,當她知道生命會隨時離她而去,自然變得瀟灑,不再計較。
  我這次來,跟以前完全不同,這次是全心全意的。
  “來,”我說,“告訴我,關於你自己的一切。”
  “你不都已經知道了?”
  “還不夠。”我說,“讓我知道全部。”
  她仰起麵孔笑,“像我一個這麽簡單的人……你已經知道了一切。”
  她並沒有多問,當日我在她家中吃飯,飯後我們在書房閑談,她很高興,把她“初戀”的故事告訴我。
  他是一個書記,業餘教網球。自尼姑學校出來,香雪海頭一個接觸的男人便是他,於是便顛倒起來,拿零用錢買花給他,送小禮物,寫情書,到他校門去等他……直到他結婚,她失戀了。
  “那年我隻十四歲半。”
  她把那個男人的照片翻出來,是一個身材瘦削、貌不驚人,約莫隻有一米六七高的普通人。
  “怎麽,不是說是網球健將嗎?”
  香聳聳肩,無法回答。
  “寂寞的少女心,”我說,“愛上了愛情本身,胡亂找個對象加以發揮。”
  “但我當時是真心的,”香笑,“他結婚時我眼睛都哭腫了,瞧,為這樣的一個人,而且雙方說不到三十句話,所以我把這些照片永遠留著。”
  “日後你會不會用同樣的口吻譏笑我?”
  她凝視我,“會。這個傻小子,有婚不結,跑來這裏做些無意義的事。”
  我委屈地說:“是你親口邀請我的。”
  “那時以為你的未婚妻別有所戀,你了無牽掛。”
  她什麽都知道,原來她不必顧忌這麽多,但為了我的“前途”,嘿,前途。
  她聊下去,“後來我就開始野,得到父親的支持之後,整個人脫胎換骨,幾乎認識了全世界的浪蕩子;跳舞、派對、狂歡、耍樂……直到有一天,在卡普利滑雪,摔斷了腿骨,那次是這一隻。”她拍拍大腿。
  “喂,不可以把耍樂那一筆輕描淡寫的帶過。”我抗議,“玩了多久?”
  “十年!”
  “嘩。”我叫出來。
  她用手支著頭,貓樣的雙目注視我,長發仍然似緞子一般。我憐惜地想,不是周醫生親口地告訴我,真不敢相信她已經病入膏育。
  “我是一個很幸運的女人。”她說,“在這十年當中,我起碼有三次險些兒結婚,一次是個伯爵,另一次是個登徒,最後是一個糖廠繼承人。”
  “我不算?”
  她很認真,“你不算。”
  “怎麽會愛上糖廠繼承人?”
  “到他的廠房去參觀,整個廠的空氣彌漫著糖粉,伸出手指去揩一揩玻璃窗,放到嘴裏一嚐,都是甜的,於是戀愛了。”她眨眨眼。
  “你是什麽時候才開始對人生認識的?”
  “經醫生診斷,知道自己危在旦夕。”她語氣中並沒有太多的哀傷,“於是沉澱下來,但人們仍覺我囂張,你可以想象十年前的我。”
  “醫生那裏……”我問,“真的?”語氣斷續。
  “大雄,你可以來,我真的很高興,我也不知道為何對你認真。”
  “不難理解,”我蔑視說,“我總比你那個初戀情人高明一點,你這個濫愛的女人。”
  她大笑起來。吃藥的時間到了,護士進來侍候她,隨即囑她休息。
  我與護士悄悄談一會兒。
  護士共有三個,每人輪一更。周醫生每隔一天出現一次,而病人已有許久不在公眾場所露麵。她主要的工作是安排移交資產問題。
  我無話可說,凡事分輕重,此刻我覺得最重要的是香雪海。我看著時間,已經是深夜,七小時後,我原應做新官人,娶淩叮噹小姐為妻。
  但是我無法實現我的諾言。
  叮噹會恨我一生,像狄更斯名著“苦海孤雛”中的夏維鹹小姐,未婚夫在結婚那日溜走,於是她終身守著破爛的婚紗,在古屋中鑽來鑽去……
  我要警告叮噹一聲,總不能夠讓她一個人步入教堂結婚。
  於是撥電話找叮噹。
  她的電話響極沒有人聽。活該,這是我自己叫她不要聽電話的。
  我立刻打給趙三,他的號碼正忙著。我又找孫雅芝,女傭人答:“孫小姐今天晚班拍戲。”
  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太痛苦了。我渾身冒汗,爽這樣的大約,需要莫大的勇氣,我如置身客西馬尼園中。
  我擦一擦額角的汗,再找趙三。
  他來接電話。
  “是大雄?”他笑,“緊張得睡不著?”
  “聽著,趙三,你要為我去找叮噹,告訴她,婚事告吹了。”
  他一怔,“是大雄?你確實你是大雄?”
  “婚約吹了,我明天不會出現,趙三,幫個忙,替我去取消一切。”
  “你人在哪裏?大雄,你究竟在什麽地方?”
  “我不會告訴你,我要失蹤一段時期。”
  “大雄,你有沒有搞錯?婚禮還有六個小時就舉行,你叫我去取消?你以後不打算見叮噹?”
  “我隻能說這麽多,我要掛電話了。”
  “你瘋了,大雄,我趕來看你——”
  我已經放下話筒,額上的汗涔涔而下。
  為了香雪海,我不會這樣做,但為了隻有這個秋天的香雪海,這樣做是值得的。
  我一直沒有睡,坐到天亮,這上下怕叮噹已經知道婚禮無法依時舉行,她會不會哭鬧?抑或要殺死我複仇?或是一怒離開這塊傷心地?我造成她心靈上這樣大的創傷,自己也不好過,但我隻看得見近身的眼淚。
  終於十點鍾過去了。我頹然垂下頭。
  完了,與叮噹這一段是告結束了,但是與香雪海又沒有結局。我鼓起勇氣,掩飾蒼白的心,站起來,走出書房。
  趙三他們遲早會緝我歸案,我與香雪海要找個地方躲一躲。
  周醫生來的時候,我與他商量。
  他說:“我不讚成病人離開這裏。”
  “醫生,我們可以聘請你在別的地方照顧她。”
  “我這裏有別的病人,也走不開。”他很表歉意。
  “我怕別人騷擾我們。”
  “那麽搬到我的別墅去,我有層複式洋房,在西貢,你們可以到那裏去住。”
  我想一想,也好,“謝謝你,周醫生。”
  “西貢的景色跟利維拉差不多,你們會喜歡的,我很樂意這麽做,別客氣。”
  “我同香小姐去說一聲。”
  我迎麵碰到護士,問她香睡得好不好。
  護士苦笑,“現時她的一般機能都憑藥物控製,無所謂好不好。”
  我難過得半晌作不了聲。
  香剛剛醒來,周醫生為她診視。
  十一點鍾了,叮噹是否在咆哮?我相信地毯式的搜索馬上要開始,叮噹或許會買凶殺我,一個憤怒的女人是可怕的,往往會做出害人害己的事來。我將臉埋在手心內長歎一聲。
  周醫生跟我說:“她今天很愉快,關先生,別墅那邊我會馬上去通知下人。”
  我與他緊緊地握手。
  他與我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就是希望香雪海在有生之日可以過得高興一點。
  我跟香雪海說:“我們要搬家。”
  “你最多主意,要搬到什麽地方去?”香微笑。
  “你是否信任我?”我吻她的額角。
  “自然。”她的眼睛閃了閃。
  “那麽,叫傭人收拾好,跟我走。”
  “大雄,你最多詭計。”她輕輕地說。
  中午我們吃過飯就離開。
  我吩咐傭人,如有人前來查問,就說香小姐外遊,而且,他們要記得,根本沒有見過關大雄這個人。
  周醫生的別墅清淡雅致,內部的色調采用一種明快的淺灰藍,家具很普通很清爽,很多空間,但設備完美。
  主人房非常寬大,落地長窗足有兩米高,大扇的玻璃窗看出去是西貢灣,帆船點點,相當怡人。我並沒有心思欣賞風景,但香雪海卻很留戀這一切。
  她說:“周醫生很會享受的。”
  日子無多,留戀也是應該的。
  我黯然轉過頭去。
  我們帶來了司機及女傭,當然,護士也跟著。為了避人耳目,幹脆用周醫生的車子。
  希望叮噹與趙三不要來追蹤我。尋人最乏味,人家要出現,自然會站出來,避而不見,當然有極大苦衷,還去翻他出來幹什麽?
  他們都是那麽聰明的人,希望他們明白體諒,我實在是不得已。
  上天啊,我一生活了近三十歲,最痛苦的是現在,我心受煎熬,喉頭如火燒,我輾轉反側,不能成眠,與香雪海在一起,我看到的是叮噹,與叮噹在一起,我閉上雙目,看到的又是香雪海,整個人有被撕裂的痛苦,但表麵上還不敢露出來,我一不敢狂歌當哭,二不敢酪酊大醉,一切鬱在體內,形成內傷。
  我把時間簡單地安排一下,每天飯後我們坐船或在沙灘上散一會兒步,到附近鎮上溜達,帶些海產回來。
  有一次拾到一隻紫色的扇貝,又有一次,買到活的淡菜。
  “街市的風光像那玻利。”香說。
  她的精神很差,這點我在初識她時早已發覺,但雙眼卻似不滅的火。
  伊仍然穿著黑色的衣物,多數是棉紗外衣加一條寬褲子,一雙帆布鞋,粗心的人會以為那個貴婦在此度假,誰也不知她是病人。
  偶然我們也談到生死問題,很隱約地說幾句。
  她承認開始怕得狂叫,一年之後就習慣——“沒有什麽大不了,人人的結局也如此。”
  又淡淡地說:“一百年前,人們死於肺病、麻瘋、瘟疫、痢疾、霍亂、破傷風、水痘、麻疹、傷寒、甚至肺炎、腸胃炎……此刻死無可死,全體患癌症。”
  我心中如打翻五味架,不知什麽滋味,甜酸苦辣一起來。
  越了解得多,越是愛她。
  “在患病之前,相信你不會正眼看我。”她說,“那時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我可以做得很絕。在以前,我會千方百計巧取豪奪把你弄到手然後摔掉,而你又偏偏是那種死硬派,所以我倆在一起是沒可能的事,現在……”
  她說得很對。
  現在她一切聽其自然,我反而投降,拜倒在她的裙下。
  我說:“許久之前就愛上你。”
  “多久?”她很有興趣。
  “遠當我花盡精力來憎恨你的時候。愛與恨往往隻有一線之隔,對不相幹的人,無愛也無恨。”我停一停,“但那個時候,忙著忠於自己,忠於感情,在心中打仗,不敢承認,現在一切都兩樣了。”
  “因我活不長久。”
  我不敢接口。
  香宅的管家說日夜有人上門查詢,要找關大雄,警察也來過了。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小姐,進了屋子後,把大廳所有可以摔破的東西都摔破,警察隻好反轉把她帶走。
  我無言。
  “還有孫雅芝。”管家說,“她很好,溫言叫我們說出來,但我們發誓沒有見過關大雄先生。”
  “很好。”我說。
  “趙三先生也來過。”
  都來了。
  “趙老太爺也派人來說項,並且瑞士那邊的管家也說有陌生人查問過關先生。”
  我狠心地說:“你們沒見過我,知道嗎,從來沒見過我。”
  “是,關先生。”
  “不要打電話來,可能有人裝偷聽器。”
  我實在不想香雪海受到騷擾。
  放肆的叮噹,她有什麽權入屋大肆破壞?藝術家仿佛可以持牌照胡作在為,世人對他們的容忍力也到了極限。
  我的決定是正確的,我的確無法與任性的淩叮噹共度一生,她那種恃才傲物的狂態令我難以忍受,我寧取平凡的,甚至在一般人眼中並不美麗的女人。
  因為叮噹連串吵鬧,我反而心安。
  管家說淩叮噹摔壞的東西,其中包括兩隻藍白舊瓶,非常可惜。
  香雪海靜靜聽完,輕輕說:“不要緊,反正要捐人的。”
  我還能有什麽意見。
  周醫生進來看我們的時候說:“有人跟蹤我的車。”
  我用手托住頭,“他們定要搜出我來幹什麽?”
  “我沒有摔掉他們,今天星期六,我回我自己的別墅,也很應該,他們跟到門口,離開了。不過你們出入當心。”
  “我不怕,”我說,“找到我最多據陣罵戰。”我笑。
  香雪海不語。
  周醫生帶來許多古怪的儀器。
  二十分鍾後他同我說:“你要有心理準備一一”
  我心馬上抽緊。
  “——她會隨時進入緊急狀態,將入院診治。”
  我靜默半晌,“她自己知道嗎?”
  “知道。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女人,一切都不需要瞞她,她擁有大智慧。”周醫生說。
  “她可害怕?”我問。
  周醫生苦笑,“怕,怕得不得了,人類最害怕的便是未知,死亡是最大的未知,她自然害怕。”
  我鬱塞得胸膛像是要炸開來,“為什麽,為什麽這種事要發生在她身上?”
  “每個犧牲者都這麽說。但是這個病在香氏是遺傳性的,她的父親死於同樣的症候,在她未出生時,一切都已注定。”
  “可是她尚有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
  “原來這個病在女孩子身上不是顯性的,”周醫生說,“女性隻是傳帶敗壞細胞,或許在第三代才會顯露,但如今在香雪海小姐身上,證明也有例外。”
  “她的兄弟呢?”
  “我不知道,很有可能也是同一命運,古時傳說這種情形是受了血咒,後代不得善終。”
  “但是她父親仿佛很大年紀才去世。”
  “五十九歲。香小姐今年三十七歲。孫太太活了四十九歲。”周醫生說出一連串數字,“整個病症神秘莫測,令我們束手無策。”
  我大力抓著頭皮。
  “最後會怎麽樣?”
  “你會看到的。”
  我倒在沙發裏,雙眼看著天花板,心頭一片空白,沒有香雪海的生活,將會是怎麽樣的生活?我緊緊閉上眼睛。
  當夜我惡夢連連,看到叮噹穿著白衣來複仇,她撲上來,尖尖的指甲掐進我的喉嚨,我沒有反抗,亦沒有驚呼,忽然之間,鮮血濺滿她的白袍,她的麵孔上的肌肉逐漸消失,變為一隻骷髏。
  我看著她的手指變長,穿過我的皮肉,像藤穿過腐壁,繞完一圈又一圈,纏緊不放,我漸漸乏力,倒下來,心裏除了恐懼,便是忖:原來我不得善終,原來我不得善終……
  終於醒來,渾身發著豆大的冷汗,我撲到浴室去用冷水敷臉,忽然有種不祥的感覺,在夢中叮噹化為厲鬼一一她可安好?
  我取起話筒,撥了叮噹的號碼,半夜的電話鈴一定是尖銳可怕的,但響了才三下就有人來接聽,這表示什麽?表示叮噹並沒有睡。
  “喂,喂?”確是她的聲音。
  我放下一半心,不敢出聲回答。
  “誰?你是誰?為什麽不說話?”她的聲音很惱怒很清晰,“說話呀。”
  叮噹除了生氣失眠,沒有其他的事,我寬慰地放下話筒,那邊尚在“喂?喂?”
  我看出窗外,有晨曦。
  我熬得過這個秋天嗎?抑或很快會得精神崩潰?
  “大雄。”
  我轉頭。
  是香雪海,她已穿好衣服,一身黑,站在我身後,“大雄。”臉色非常灰敗。
  我過去扶住她,“你這麽早起來?為什麽不睡久一點?我去叫護士。”
  “我起來看早晨,”她苦笑,“去日無多。”
  她的眼睛紅腫,我問:“你哭過了?”
  “沒有,”她否認,“我整個人都發腫,替我叫周醫生。”
  “為什麽?他昨天才來過。”
  她沉默許久,“大雄,我要與你說再見。”
  “什麽?”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想你看著我逐日死亡。”
  “但是我是來陪伴你的。”
  “到此為止,大雄,我很感激你。”
  “你不能趕我走,我也不會走,除非周醫生忠告我離開你。”我憤憤地說,“我相信他不會這樣做,他一直站在我這一邊。”我擁抱著香雪海,“我們兩個人一起看早晨來臨。”
  “但是我越來越難看,”她乏力地靠在我身上,麵孔腫得像豬頭。
  我裝作訝異地看她一眼,“是嗎?你以前曾經好看過?你別說,真的?”強顏歡笑。
  香雪海無奈地搖著頭,“大雄,我真的拿你沒辦法。”
  “他們都說你不美。”我告訴她。
  “美與否是我最少關心的問題。”她微笑。
  我點頭,“我相信,孫雅芝才是他們心目中的美女,山水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
  “雖然我不關心時人的眼睛,但能夠做牡丹真是幸福的。”才說了數句俏皮話,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我扶她坐下,護士進來作例行檢查,我退在一邊,雙眼充滿淚水。
  女傭服侍她吃藥,替她梳頭,梳子上黏滿她的長發,我不忍再看下去。
  周醫生曾經說過,脫發隻是正常的現象,隨後尚有許多跡象。無論怎麽樣,我不會離開她。
  她深深歎一口氣,“大雄,我想吃醃羊肉片。”
  “叫傭人去買。”我說。
  “他們不懂,你同我走一趟。”她說,“配一瓶好的酒。”語氣非常固執。
  “我再看看有沒有好的沙律蔬菜。”我不想逆她意。
  “對了。”她有點興奮,“許久沒有吃這些。”
  我取過外套,已有一個月沒有出城了。
  我駕車出市區時,心情是沉重的。許多人以為我在享盡人間豔福吧,不不,不是這樣的。但我何必向人解釋?明白人始終是明白的,而不明白的一群,對他們說破了嘴也不管用。
  漸漸我感染了香雪海那股我行我素的氣質——誰理你們想些什麽?
  我把車停在一間酒店的小食店前,看看時間,是上午八點半。
  我挑了許多新鮮罕見的食物,包括三種不常見的芝士,大包小包,正在付帳的當兒,有人叫我的名字。
  不好!遇見熟人。
  我鎮靜地,假裝沒聽見,轉身想閃出食物店。
  “大雄,不必避開我。”一隻玉手搭在我肩上。
  我嚇得金星亂冒,是叮噹,一定是叮噹。
  “大雄,是我,雅芝。”那把聲音既好氣又好笑地說。
  我這才敢抬起頭來。“雅芝。”我慚愧地叫她一聲。
  “大雄,你好落魄,怎麽會搞成這個樣子?”
  她卻出落得神清氣朗,穿一件大襯衫,緊身牛仔褲,雖然仍然穿著可怕的高跟鞋,我也忍不住把她當親人,聲音哽咽起來了。
  “大雄,我們去喝杯咖啡,你不忙回去。”
  我不由自主地與她坐下來。
  “你又瘦又黑,這個月你到底是怎麽搞的?大家都以為你在天上仙境過著歡樂的日子,剛才我險些兒不能把你認出來。”雅芝說,“大雄,你是跟香雪海在一起,是不是,你說呀。”
  我低下頭,聲音有點哽咽。
  “大雄,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何必自苦?叮噹一直在找你。”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開始明白為什麽趙三會愛上這個女子,她的忍耐力與溫情是無限的。
  “叮噹虛張聲勢,你不是不知道,她欲真要找你,你跑到天腳底,她也把你翻了出來,她隻求下台,並不是真想逼你現身,你放心,我不會出賣你的。”
  我清一清喉嚨,隔很久,竟不知如何開口。
  雅芝靜靜地等我。
  我說:“我是與香雪海在一起。”
  雅芝點點頭,“你們秘密結婚了?”
  我搖搖頭,黯然說:“她患著不治之症。”
  “嗯?”雅芝“霍”地站起來,她隨即又坐下,“真的?”
  “跟令堂一模一樣的病,”我說出來痛快得多,“你明白嗎?所以她能把周恩造醫生介紹給你們。”
  “哦,天。”雅芝聳然動容,十分憐惜地看住我,“大雄,我原諒你,我完全明白。”
  “我沒心情向叮噹或是任何人解釋。”我站起來,“請你們給我最後的安息。”
  “她——”雅芝拉住我。
  我轉身說:“你記得她那白膩的肌膚嗎?每一個男人都曾經為她的膚色而傾倒,現在漸漸開始焦黑,你記得她那頭烏亮的黑發?現在開始脫落,但我要回去。雅芝,請不要說出去你見過我。”
  “我不會。”雅芝蒼白著臉。
  我點頭,“那樣,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雅芝說:“大雄,我與趙三終於要結婚了。”
  “結婚是最好的,”我說,“恭喜。”
  “你不來喝喜酒?”
  “改天,改天你們補請我,我們有這個交情,是不是?”
  她任我去了。
  回到周醫生的別墅,大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把食物擱在廚房桌子上,覺得屋子比往日寂靜。
  “香?”我揚聲,“香,你在什麽地方?”
  沒有回音。
  傭人呢?護士?保鏢?司機?這裏除我們以外,起碼還住著六七個人,都哪裏去了?
  我略覺不安,奔出去查視,從樓上到樓下,一個人都沒有。他們走光了。
  人去樓空,我不相信眼睛。這是什麽意思?叫我出去買一趟東西,回來人人都已離開,竟把我留在這裏?
  在書房中,我看到香的保鏢之一,坐在書桌麵前抹一管獵槍,他慢條斯理,仔仔細細的拭抹,聽見我的腳步聲與喘氣聲,並役抬起頭來。
  我問:“香小姐呢?”
  他謹慎地放下槍管,“香小姐要我同你說一聲,關先生,她走了。”
  我金星亂冒,“什麽?”
  “她與醫生已經收拾好走了。”保鏢的聲音冷得如冰,“叫你不必找她,你找不到的。”
  “為什麽?”我抓緊那個保鏢的外套領子,嘶聲問道。
  他瞪著我,“關先生,一個人要死的時候,總能有選擇的自由罷。”
  我撕心裂肺地叫,“但是她明明選了我,她明明已經選了我。”
  保鏢舉起獵槍,向窗外瞄了一瞄,又放下。
  “告訴我,她還說了什麽。”我哀求,“說呀。”
  “香小姐說,因為治療的緣故,她會一天比一天醜,她不想有人看著她變成一具骷髏。”
  我頹然倒在沙發上。
  保鏢取起獵槍,“保重,關先生。”他走了。
  整間屋子隻剩下我一個人,我無限寂寞地縮在沙發一角,越縮越小,我巴不得身體可以蜷縮得像一隻犰狳,變成一隻球,仿佛那樣做,便可以解決我內心的痛苦。
  我繼而大聲嚎叫起來,直至聲線嘶啞。
  我衝進廚房,將所有的酒取出,狂飲,醉至在地上打滾嘔吐,心中不住響起保鏢說的話,“一個人臨死,總有選擇的自由。”
  她不想我看到她臨死掙紮的怪象。她有她的理由。
  一連三大,我沒有吃過一粒米,我醒了又醉,醉了又醒,我渾身發臭,一時哭一時笑。我距離發瘋隻有一線之隔,我想我是瀕臨崩潰了。
  讓我在這所人跡不到的別墅爛死吧,誰在乎?活著有知有覺,給我無限苦楚,五髒像是有野獸在噬咬,死了無知無覺,樂得舒服。
  我痛哭,我至愛的人要離開這個世界,但是我束手無策。我不能幫助她,我枉為男子漢,我還活著作甚。
  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子,一日醒來,我發覺自己躺在長沙發上,腦後枕著椅墊,一個溫柔的聲音叫我,“大雄,來,喝碗茶。”
  我方才覺得口渴,骨碌碌就著那隻玉手,喝下半碗茶,茶略帶甜澀,一股清香,是參茶。
  我抬起頭,視線模糊,看很久,也沒看清楚這玉人是誰,我啞著嗓子問:“是香?是香雪海?”
  一塊芬芳的毛巾搭在我額角,“不,我是孫雅芝,是香雪海叫我來的。”
  我握著雅芝的手,“又是你。”
  “是她叫我到這裏來看你,她說:‘如果大雄已經離開,那再好沒有,如果那傻子還在那裏,那麽幫他離開。’”
  我掙紮,“她真的那麽說?”
  “是的,大雄,你躺下。”
  “我在什麽地方?”我問。
  “我們家裏。”她告訴我,“你放心休養。”
  “你們家?”我胡塗。
  “我與趙三的家。”
  “我是怎麽來的?”
  “我們把你扛來的,吊了兩天葡萄糖與鹽水,才把你救回來,醫生說:你的血幾乎全變成酒精,多麽可怕。”
  “你們——結婚了?”我問道。
  “是。”雅芝的聲音充滿喜意。
  “太好了。”我衷心地說。
  “喝口粥。”雅芝說。
  “怎麽好叫你親手服侍?趙三不揍我才怪。”
  “他不會,他把你當兄弟似的。”雅芝說。
  可是我不想吃東西,胃有種抽搐的感覺,想嘔吐。
  我再張開眼睛,才看清楚孫雅芝,長長歎口氣。
  “趙三呢?”
  “上班。”
  “叮噹呢?”我不安。
  “人家早把你忘了。”雅芝嗔道,“問來作甚?”
  “我不相信,恨是很難忘的,她若愛我,這早晚恐怕早已不曉得我是誰,但是她恨我。”
  “如果我的新郎在婚禮那日失蹤,我不殺了他才怪。”雅芝哧哧地笑。
  “香雪海在什麽地方?”我問。
  “大雄,她已經死了。”
  “我不相信。”我跳起來。
  “我騙你做什麽?”孫雅芝說。
  “一定會有奇跡。”我喃喃地說,“她又是那麽有錢,一定可以有奇跡。”
  雅芝忍不住冷笑,“誠言,她是那麽有錢,如果以一億元買生命中的一日,她可以活到一千歲,但她也不過是人,她並沒有金剛不壞之身,大雄,周恩造醫生已經回來了,你可以去問他。”
  “什麽時候的事?”我問。
  “昨天。”
  “我不信。”我搖頭,沒有悲泣,沒有反應,我隻是不信。
  “你不願意相信,我也沒有辦法。”孫雅芝說,“你好好在這裏養著吧。”她轉身。
  “雅芝,你別走,你告訴我,她最後的日子在什麽地方度過,你說呀。”
  雅芝轉過身來,她含著眼淚,“你為什麽問那麽多?大雄,你這個蠢人,到現在,事情還有什麽分別呢?”
  我在趙家呆了很久。
  有時我聽到趙三的聲音,有時候不。有時候我頗想見他,有時候不。但雅芝盡了做朋友的責任來照顧我。
  趙老太爺讓她進門的決定是正確的,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外表雖然惡俗,但她的內心如一朵水仙花,趙三的眼光誠然好。
  在趙家這些日子,我養了一把胡子,周恩造醫生來的時候,幾乎沒把我認出來。
  他坐在我對麵,臉上莊嚴的皺紋更深刻,他問:“你知道了?”
  我點點頭。
  周醫生歎口氣,“最後她避開全世界,連你也不得不避。”
  “她真的去了?”
  周醫生訝異地看著我,“你不是說,你已經知道了?”
  我不相信,她會得隨時出現似的,穿著黑衣服,翩翩地閃過燭光、街角、琴側,她仿佛永遠在我身邊,伸個懶腰,貓似眼睛,喊聲“大雄”。
  即使後期她十分消瘦,眼神還是熾熱的。
  我不相信。
  “她很感激你,陪她度過最後的日子,毫無疑問,她說,如果她能夠活下去,她會嫁給你。”周醫生說。
  我微笑,“是的,我們會在衝動下結婚,蜜月後一直吵架,半年後離婚。”可是我們並沒有結婚,凍凝了的感情不會發酸,以後的日子我將生活在黑色的夢與黑色的回憶中。
  周醫生說:“她把很多東西留給你。我是她遺囑的見證人。”
  “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她沒有離開我。”
  周醫生咳嗽一聲,“離開你,也不過是要留一個較好的印象。”
  我抬起頭,“真有那麽可怕?”
  他點點頭,“比你想象中可怕一百倍。”
  我蹣跚走到窗前,看園子內的風景,泳池中的水已經抽幹,一池的黃葉,我仍不相信。
  我仍不相信香雪海已經離我而去。
  宣讀遺囑那日,我沒有去,我在花園徘徊。
  趙三的跑車隨意停在樹下,昨日下雨,車窗上也沾滿不知名的黃葉,我伸手一塊一塊地掀起。
  忽然玻璃上影出一個女子的身型,我心中喊:香雪海!
  我抬起頭看,那女子卻是叮噹。
  她氣色很好,穿著一套黑衣服,頭發剪得很短很短,戴一副珍珠耳墜,她平和地看著我,“大雄。”
  我也平和地看著她,像我們從來沒有好過,從來沒有做過未婚夫妻,從來沒有生氣過。
  “叮噹。”我叫她。
  感情死了不會複活,又有什麽必要令之起死回生?“好嗎?”她溫柔地問。
  “啊,我會好起來的。你呢?”
  “老樣子,寫寫寫亂寫。”她無奈地說,“想想真荒謬,這是哪一門的營生?寫小說!仿佛自古就有這一行,但真上不了台盤,多麽下三濫。”
  “行行出狀元,”我客套著,“不要想太多,準時交稿便是。”
  她笑了。叮噹仍然健康,而且漂亮。
  她沒有記仇,我與她之間的恩怨,旁人並不知道那麽多。
  “有沒有男朋友?”我問。
  “有。”
  我們在花園的小徑中散步。
  “怎麽樣的一個人?”
  “很妒忌,有點孩子氣,頗能幹的一個生意人,他在門口等我。”叮噹說。
  “你愛他嗎?”
  叮噹笑笑,沒回答。
  “那你去吧。”我說。
  叮噹伸出手,我與她握手。
  “大雄,隨便什麽時候,你要找我的話,我總會在。”
  我點點頭。
  她輕快地奔出去。真好,她心中不再有我,我心中也不再有她。
  我回到屋子坐下,開了唱機,奚菲茲的琴聲無處不在地響遍全屋。
  香雪海是隨時會出現的,她的手會搭在我肩上,說:“大雄,追隨我。”
  我會隨黑蝴蝶而去,天涯海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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