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薔薇泡沫

(2008-09-05 07:02:56) 下一個
  我穿著泳衣,躺在長條木板的小型碼頭上曬太陽,黃昏的陽光照在肩膀上,覺得溫暖溫暖。這真是美妙的假期,我想。
  那隻叫“莉莉白”的遊艇,仍然停在湖中央。
  昨日我聽到洋漢子朝我吹口哨的聲音,今天呢?
  我可以看到遊艇甲板上有人走來走去,我眯著雙眼,湖兩邊鳥語花香,多麽好的風景,我是否應該嫁給史提芬呢?
  我轉了一個身。
  就在此刻,我看到“莉莉白”號象一隻模型船被捏碎一般,迸散開來,電光火石之間,化為一片火海,幾乎是一兩秒種間,就聽到轟隆隆的爆炸聲,震耳欲聾,強烈的熱氣浪向我侵襲,烏煙火舌把整艘遊艇吞沒,一切化為烏有,碎骸被炸出老遠,有些就落在我身體,打中我身體,發出激痛。
  我驚得呆了,非但沒有伏下,反而站起身子來。
  木條碼頭被震得上下浮動,我幾乎站不穩,正在此時,有人捉住我雙足,我驀地尖叫起來, 低頭一看, 那雙手全是血,人頭!一個人頭冒出水麵,微弱地叫:“救命!救命——”
  愛徒生的童話:
  人魚公主在十五歲生日那天,浮上海麵,在暴風雨中救得一個王子。公主愛上王子,求女巫將她變為人類,忍痛吞下啞藥,長出雙足,人魚公主結識了王子,但王子並不知道,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在一個夏日的夜晚,王子將與鄰國的公主結婚,人魚公主的姊姊來找她,遞予她一把尖刀,說道:“快,快,在天亮之前,將王子殺死,回到海底來,恢複長春不勞的人魚身份。”
  人魚公主握住尖刀,哭了一個晚上,終於不忍殺死她所愛的人。
  天亮了,伊化為薔薇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一直喜歡這個故事。
  史提芬說我:“廿八歲的女人了,尚不肯麵對現實。”
  史提芬是我大學同學,很好的男孩子,但不是可以結婚的那種,他喜歡無憂無慮的日子,做一點點工作,維持樸素簡單的生計,是以不肯回到香港來掙紮圖強,他在英國湖區一間中學教書,過著神仙般生活,但連手表都買不起。
  這次我趁著假期前去探訪他,帶著一隻米奇老鼠手表,價值港幣三十八元正。
  他到火車站來接我,我們擁抱良久。
  “你好嗎,老史,你好嗎?”
  “你呢?你快樂嗎?”
  我歎口氣:“老史,你怎麽可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問及如此複雜的問題?”
  “什麽!你仍然不快活,你有什麽理由不快活?”他朝我直瞪眼。
  “我所有的憂慮,隻有耶穌知道。”我也向他瞪眼。
  “嘿,聽聽看,”老史舞動著雙手,“這個女人,月薪一千鎊,得閑到湖區來逛,轉頭又到巴黎購買新裝,可是就愛發這種牢騷,請問你怎麽受得了。”
  我白他一眼。
  他替我抬起行李,扔進他的車尾行李箱,我上了他的老爺車,走一步退三步地到了他居所。
  嘩,那所平房。
  簡直隻會在童話中發生:花圃裏一行行黃色的洋水仙與紫色的鳶尾花,一行粗壯的梨樹上開滿了白色的碎花,風吹上來,花瓣與粉蝶齊齊飛舞,白色的斜屋頂,透剔的玻璃窗……而且這所房子就在湖的旁邊,碧藍的天空,淺紫的湖水,風帆點點,直情如風景明信片一般。
  我傻了眼,“嘩,老史,你敢情做了神仙了你。”
  他得意的說:“怎麽樣?就差沒小鹿班比來向你問好呢。”
  “朝這裏走十幢房子,就是綏斯渥夫的故居。”老史說。
  我長歎一聲,放下行李。
  “打算在我這裏住幾天?”老史問。
  “七天。”我說。
  “嫁給我,你可以在這裏住一輩子。”他 說。
  我在窗口看出去,頗為心動,為什麽不呢,此處無案牘之勞形,無絲竹之亂耳,就這麽一輩子……
  “如何?”他的手搭在我肩上。
  我抬起頭來看他,“就這樣?對牢一副風景畫片過三十年,為你煮飯洗衣服生孩子?”
  “為什麽不!你期待著什麽?”
  我亦不知道。
  我打開衣箱,老史揚出我的衣服來。
  “狄奧的內衣,品頂高毛衣,貂皮大衣……你就甘心為這些做奴隸?”老史問。
  我板起臉,“你太沒禮貌了。”
  “香港女人,我不明白你們。”
  我不出聲。
  “你已經二十八歲了。”老史說。
  我知道。
  “大學一年時我已向你求婚,”他溫和的說:“到現在已經九周年紀念,怎麽?還淪落紅塵不能自拔。這些年來,你還去不夠舞會?用不夠錦衣美食?愁眉苦臉的賺了來,愁眉苦臉的花了去,為的是什麽?”
  我躺床上說:“為市麵繁榮。”
  他笑。
  我翻了一個身,“為自虐。”
  “何苦來?”
  “這是香港作風。”
  “那麽別做香港人。”
  我煩惱說:“我明明黑頭發黑眼睛,不做香港人,你讓我做什麽呢?”
  “你又來了。”
  “老史,你別等我,你就隨便找個人結婚吧,養幾個白白胖胖的孩子,教他們念‘水仙頌’,老史,”我搔搔頭,“我是這樣的虛榮,我一無可取……”
  “夠了,夠了,”他吻我的臉。
  “老史,我是不會與你結婚的。”
  “別說得那麽決絕,”他吻我的耳珠,“說不定過一陣子,你會前來巴巴的求我呢。”
  我微笑。
  “好好利用你的假期,休息一下,在回去搏殺,祝你早日再升一級,抱著枕頭與獎章做老姑婆。”
  “老史,你好不刻薄的。”
  “名流是不會喜歡你這樣的女人的。”他扮個鬼臉,“你太活潑太有意思,人家要的是洋娃娃……”
  我一個枕頭摔過去。
  “你累了。”他笑道。
  我是累了,所以來探望他。
  與老史在一起,猶如與兄弟一般,我喜歡他這個伴,每年我總到英國陪他一星期,曆年來他也到香港,但不到半日,人群就把他擠得怕。
  “嫁給我。”他說。
  “到香港來。”我說。
  “我怕香港多過愛你。”他說。
  所以我一直沒嫁他。
  你讓我離了這個地方,活得再無憂無慮,自由自在,我也不覺得有什麽人生樂趣。
  我已經習慣了香港,人踩我,我踩人,穿著漂亮名貴的衣服挽著鱷魚皮包開著跑車擠著交通出去搏殺,下了班軋俱樂部夜總會,周末坐遊艇學開飛機聽音樂會與名男人約會。
  或者是無聊的吧,但那種熱浪與煩忙使我排解了時間,我拒絕我也不能夠再過清靜簡陋的生活。這條路終於走到什麽地方,我也並不知道,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老史問我:“你的薪水加到什麽地步了?”
  “剛夠花。”我木著臉。
  “朝老板眨眨眼不就可以加了?那些洋老頭看見你巧笑倩兮,骨頭都酥了一半。”他誇張地:“你愛加多少薪水便加多少。”
  這麽容易。我兩手疊在胸前,不出聲,有這麽容易嗎?
  我有數星期的時間來思考前途問題。
  當務之急是換了泳衣到溫德米爾湖畔去躺著曬太陽。
  我跟老史說:“走吧。”
  “把我當小白兔?我不去。”他賭氣。
  “你不去在家幹嗎?”
  “改卷子。”
  “嘿!”
  我自己去了。
  躺在長條木碼頭上,鋪塊毛巾,我聽到洋人對我吹口哨,於是微笑。女人總喜歡這樣原始直接的讚美。我將眼睛張開一條縫,看到一隻白色小遊艇,約三十餘尺長,上書“莉莉白”號。
  我轉一個身。
  太陽在我背上溫暖溫暖,一隻強壯的手按在我肩上,我跳起來。
  “喂,是我。”老史的聲音沒那麽好氣,“吃飯了,你在這裏都快烤焦了。”
  我懶洋洋的:“有人朝我吹口哨呢。”
  “得意得那個樣子!”他說。
  我們結伴回家,他已煮好了晚餐。
  我笑說:“結婚後你就不會如此服侍我了。”
  我將米奇老鼠表取出送他。
  “嘖嘖,這算是訂婚禮物嗎?”他問。
  “這頂適合你,你是他們其中之一。”我說。
  “去你的。”他說:“你才籍童話及卡通生存呢,哼!”但他開心的戴上了那隻表。
  我哈哈大笑。
  啊,跟老史在一起是快樂的,這麽可愛的男人,我何必要將他變成一個丈夫。
  我何必要將老史變成一個丈夫,以柴鹽由米醬醋逼得他無立足之處?我有賺錢能力,不必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這是我真正的假期,我想。
  半夜自夢中驚醒,大叫。
  老史撲過來,“什麽事?”
  我怔怔地:“夢見我老板對牢我吼。”
  他沒好氣,“你自己喜歡這種生活,我有什麽法子?”他朦朧間隻穿一條內褲。
  我笑了,吹一下口哨。
  他喃喃道:“這年頭的女人——簡直叫人不敢娶老婆。”他生氣而難為情地回房去。
  我點起一枝香煙,靜靜地吸。
  可愛的孩子,體貼的丈夫,安樂的生活,誰不想呢。深夜,美月,浪漫的湖邊,樹葉婆娑,在這一刹那,我想過去擁抱老史說:“我們結婚吧。”
  但連史諾比都說:“半夜三點半所想的事與清晨八時所想的事太不一樣。”
  我決定明天再想清楚。
  第二天我與史提芬到街市去買海鮮,走過首飾店,他說“等一等”,進去買了副耳環,替我戴上,我感動了,整天用手挽住他。
  傍晚一起坐在木碼頭上看風景,那艘“莉莉白”尚停泊在湖中心處。
  史提芬跟我說:“到冬天,這裏下的是鵝毛大雪,銀色一片……”
  我溫柔地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不知怎地,忽然之間他生氣了,推開我,“你這個頭,亂靠亂靠,人盡可夫!”他霍地站了起來。
  我怔住,罵他:“你瘋啦?”
  他吃醋了, 老遠指著我說: “你有什麽貞操感?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老史老史’叫一千聲也不管用,沒一點誠意,”他別轉身走了。
  好家夥,簡直要收買我的靈魂嘛。
  不要去睬他,過一會兒就好了。
  多麽好的風景,上主嗬上主,我是否應該嫁給史提芬?
  我轉了一個身。
  就在此刻,我看到“莉莉白”號象一隻模型船被捏碎一般,迸散開來,電光火石之間,化為一片火海,幾乎是一兩秒種間,就聽到轟隆隆的爆炸聲,震耳欲聾,強烈的熱氣浪向我侵襲,幾乎把我卷下甲板,烏煙火舌把整輛遊艇吞沒,一切化為烏有,碎骸被炸出老遠,有些就落在我身體,打中我身體,發出激痛。
  我震驚過度,呆得發不出聲音來,非但沒有伏下,反而站起身來。
  木條碼頭被震得上下浮動,我幾乎站不穩,正在此時,有人捉住我雙足,我驀地尖叫起來, 低頭一看, 那雙手全是血,人頭!一個人頭冒出水麵,微弱地叫:“救命!救命——”
  我本能地拉住他,驚惶中看到“莉莉白”號沉下,餘下殘骸漂浮在湖麵。
  “幫助我!”那人微弱呻吟。
  我躍下水去,托起他的頭,心中嚇得突突跳,老史,該死的老史,該死的男人,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永不在身邊。
  我把傷者扶上岸,他大腿受創,血涔涔而下,我害怕得不得了,用毛巾輕輕遮住他,問:“你沒事吧?”
  遠處已有救護車與警車的號角傳來。
  “沒事了,”我安慰他,“沒事了。”其實是說給自己聽。
  號角車還沒到,已有穿製服的人員吆喝著趕到。
  他們奔過來,“小姐,你扶著的是何人?”
  我張大了嘴巴,呆瞪他們,我不知道是誰。
  他們抵達我麵前,朝傷者一看,低嚷:“感謝上帝,他平安呢。”自我手中接過傷者。
  又有人問:“小姐,你有否受傷?”
  “我沒事。”我說。
  大隊救護人員已經趕到,一隊隊的警察。
  “我隻是遊客,”我結結巴巴說:“我什麽也不知道……”
  “你的手亦受傷了,隨我們到醫院去。”
  “可是,可是……”
  可是沒用,我被他們帶到醫院敷藥、錄口供,弄到半夜,再由警車送我回老史家。
  老史在門口踱步等我,本來滿臉怒容,見到警車,因詫異而睜大了眼。
  我筋疲力倦,因受驚嚇,嗚咽地說:“老史——”
  “怎麽了?怎麽了?”史提芬抱住我,“我隻離開你十分鍾,你這個女人!”
  警官向我說:“小姐,多謝你合作。”向我敬個禮,開車走了。
  史提芬給我喝拔蘭地壓驚。
  “你真叫我急死了,”他還責備我。
  我喃喃說道:“那麽大一艘船,忽然之間爆炸,隻有一個生還者,太可怕了,史提芬,我要回家去了——”
  “說些什麽呢?這是意外,”他急道:“全世界都有交通意外呢……”
  可是那麽大一艘船……我呻吟,這樣的意外足以使我精神崩潰。
  一連三日,老史的平房外,都有警察巡來巡去。
  我決定走了。
  老史送我到倫敦乘飛機,千裏送君,終須一別。
  這次額外的依依不舍。
  密密的毛毛雨下,我們吻別,他說:“下次我會成功。”
  對於他的誠意,我至為感動。
  我狂怒,將一大疊文件掃到地上,跟女秘書說:“下午我告假。”抓起手袋,搶出門去。
  南施一把拉住我,“寶琳,看開點,你這個人,七情六欲都擱臉上,就這點吃虧。來,我們去飲杯咖啡。”她挾著我出去。
  在咖啡店內,我再也忍不住,向伊訴苦:“大姐,你想想這件事是否公允,升他不升我,他啥資曆,我啥資曆,就因他一半是白人?陰私刻薄,又不得人心,同樣兩個人並排擺一起,大姐,你挑選誰?這次我辭職是辭定了,我忍也忍夠,做也做夠,五年來我等的是這個職位,老板定要剃我眼眉毛,今早你有沒有見到那夾雜種的表情?我忍無可忍。”
  忽然之間我無法控製眼淚,用手帕捂住了臉便哭起來。
  南施歎口氣,“寶琳,你也太好強了。”
  “我憑的是真本領!”我大聲說:“下的是真功夫,我放著大好的對象不結婚,捱著這一份鬼差,為的是什麽?”
  南施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休息一會兒,把自己的前途想想清楚。”
  我心灰意冷,擦幹眼淚。
  “打個電話叫他來同你結婚吧。”南施笑說。
  “在這個關頭,還同我開這種玩笑。”
  “索性我也請了假,送你回家,來。”
  “大姐,”我說:“也隻有你一個人對我好。”
  南施說:“因為你象我小時候。寶琳,做人鋒芒畢露是不行的,你多早晚才改呢。”
  我不出聲。
  到了家,我取出打字機,立時三刻寫好辭職信,指出老板這次在升職方麵未有給我公平的待遇。
  南施看了信,放下說:“寫是寫得真好,但何必不給自己留餘地呢?”
  “你替我帶回去,我有四個星期的假可以扣除,餘下一個月,我賠錢給公司,這點點薪水,我還拿得出來。”
  南施搖頭。
  電話鈴響了,她代我接聽,代我回答,說:“她不在家,她不舒服,去看醫生。”
  “誰?”我問。
  “還不是阿尊阿積,來約你去看戲跳舞的。”南施不經意說。
  我倒在床上,五年來的心機……
  早知如此,不如結婚算了。
  我躺床上呻吟。
  南施拿起手袋走的時候說:“這是名副其實的無病呻吟。”
  她會替我把辭職信帶給老板。
  我但覺心力交瘁,隨時會得暴斃,隻好按熄了所有的電燈,埋頭大睡。
  醒來時大雨滂沱,雷電交加,我起床關了窗,忽然覺得寂寞孤單,苦不堪言。
  不如嫁人算了,我一刻也耐不住,寫了一封信給史提芬,冒雨駕車到電訊局去把信傳真寄出。
  回到家,電話鈴不住的響,我不去理它,蜷縮在一個角落,按亮了電視。
  我隻希望史提芬在我身邊,多年來關心我的,唯有伊與大姐。
  我沒精打采地想: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強人生涯原是夢,我還要捱多少次打擊,才可以達成願望?
  史提芬永遠不會明白,單身女人出來做事,除了擠媚眼外,實在尚需要真功夫。
  我躺在床上聽雨聽到天明,晨早七時鬧鍾如常大響,順手按熄,不用上班,顯得手足無措。
  做些什麽好?我茫然問自己。
  做個早餐吧。
  胡亂煎了兩隻蛋與香腸,煮了咖啡,取過早報,攤開在桌前。這不是我,有些什麽不對了,我是這麽的空虛彷徨,這不是馬寶琳,馬寶琳應永無軟弱的時候。
  我扭開無線電,唱片騎師的聲音清脆響亮地傳出來,咦,這時候應該坐在車裏呢,怎麽還木坐在家?
  多年來我已失去思想的本能,我已成為上班升職的奴隸。為的是什麽?換來的又是什麽?在某一座建築物內某一間公司展露我的才華是否就證明我有生存的價值?
  我用手支撐住額角。門鈴響了。
  我去開門,門外站的是南施,她瞪著我問:“為什麽不聽電話?”
  “是你?”我問。
  “廢話。”她進屋子,放下手袋,道:“老板找你。”
  “找我幹什麽?”我厭惡的說:“我是不會回去的了,他若有不滿意之處,可以給我律師信。”
  “他神情很古怪,無論如何要我找到你,焦急得很呢,你說是不是奇怪?”
  老頭一向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我好不明白。
  “來,算是給我一個麵子,”大姐說:“跟我走一趟,還有,他把辭職信退還給你。”她把信放桌子。
  “咦。”老頭是從來不挽留任何人的。
  “換衣服吧。”她說。
  我呆呆坐在早餐麵前,忽然之間興致索然,這場仗我已不願意再打下去。
  “累了?”大姐太了解我。
  我攤攤手,“真不知道你是怎麽爬到那個位置的。”
  “我沒退路,”她微笑,“你至少尚有父母留給你的房子首飾,我有什麽?我一回頭,就掉陰溝裏了,我能不走下去嗎?”
  “你現在也出頭了。”我說。
  “廢話,老板還有老板的老板呢,工字不出頭,多大的帽子也沒用。”
  我笑:“幹嗎不籌錢街邊賣鹹脆花生去?自己是自己的主人。”
  “你以為我不想?”南施歎口氣。
  我換衣裳,“我是決定結婚了。”我說。
  “那男孩子很好。”南施讚美的說。
  “史提芬?謝謝你。”我取過外套,“來,看看老頭有什麽話說。”
  到了辦公室,還沒見到老頭,但女秘書卻如獲至寶,鬆了一大口氣:“好了,好了,馬小姐來了,馬小姐,老板找了你一整天,急得象救火車,快進去吧!”過來挽著我手,怕我逃脫似的,我受寵若驚,什麽時候變成一隻鳳凰了?
  以前我會覺得自豪,但現在,我隻覺可笑,太遲了,我已決定從良了。
  我推門進老板房間,老頭竟然在那裏擦汗,我非常詫異,這外國老頭老奸巨滑,二次世界大戰時當過將領,活到現在,統率著這麽大的財團,什麽每沒見過,我沒見過他流汗失措。
  我不待他請,便去坐在他對麵。
  “我辭職了。”我豁出去說。
  “這是誤會,寶琳。”他說:“你回來就好商量。”看得出他暗暗鬆一口氣。
  我臉上禁不住的狐疑之色,他從來不解釋誤會,香港中環人浮於事,誰跑了都不要緊,管理科學係學生三千塊一個,個個都能幹,個個都願意爬在地上服侍老板。
  這不是他。
  老頭說:“寶琳,你太衝動,我升奧哈拉,不表示不升你呀。”還直擦汗。
  我斷然說:“來不及了,我不喜歡這個人。”我蠻有興趣,這件事後麵大有文章。
  “寶琳,無論如何,你要做下去。”他站起來。
  我嚇一跳,他簡直在懇求我了。
  怎麽回事?“為什麽我定要做下去?”
  “因為……因為我打算調走奧哈拉,你不會再見到你不喜歡見的人,因為董事局一定要你在這裏做。”老頭說。
  “但是我不想再做了,五年來我都坐在那個助理督導的位置,直至昨日下午為止,我要結婚了。”
  “天呀。”老頭麵色灰敗。
  “為什麽非我不可?”我忍不住問。
  老頭按桌子上的通話機,跟女秘書說:“快請史蔑夫先生。”
  他自己跑去拉開了休息室門,畢恭畢敬站那裏。
  這賊老頭,莫非真是大老板到了?他嚇得那樣兒,媽的平時越是會作威作福的人,見了比他強的人就越是卑微,天生賤骨頭。
  我坐在那裏動也不動,靜觀其變,我在這種關頭才發覺自己過去實在付出太多,老史一直是對的,我這樣子犧牲自尊精力,為的是向上爬,可是我到底想爬到什麽地方去呢?
  休息室裏並沒有走出一個怪物。
  那是一個年輕男人——
  棕色頭發,淺色眼睛,中等身材,並沒有什麽出奇之處,穿一套深色西裝、白襯衫、絲領帶,他雙眼長得太近,鼻子太大,並不英俊,但渾身有股說不出的高貴威儀,溫文可親,他一走出來,氣氛立刻緩和了下來。
  我說下去:“你們轟走奧哈拉也不管用,我不幹了。”我站起來,“再見。”
  那年輕男人走過來,“馬小姐?”他伸出手來。
  “是。”我答應:“史篾夫先生?”我與他握握手。
  “但是馬小姐,你必需要與我們工作。”他的語氣堅決但溫和。
  我對他頗具好感,因此笑問:“可是我決定不做了。”
  “我們會除去奧哈拉,你請放心。”他流利地說:“升你坐那個位置,如何?”
  我緩緩說:“我要想清楚。”
  “很好。”他立刻說:“放你兩個星期的假。”
  我笑了,伸出手來,“先生,與你交易真是非常愉快,我會詳細考慮。”
  他微笑,他的臉給我一絲熟悉感,我猶疑了一刻,但他們外國人的麵孔看起來完全一樣。
  我說:“我先走一步,”我站起來,“兩位再見。”
  但是史篾夫先生替我開門,一邊問:“馬小姐,你可有開車來?我送你一程如何呢?”
  哦,吊膀子了。
  “馬小姐,此刻是吃茶的好鍾數。”他仍然和藹溫文地建議。
  我失笑,“但我從來不與外國人吃茶。”
  他馬上說:“不可以破例嗎?”雙手放在背後,彬彬有禮。
  我完全不曉得應該如何推辭他,隻好聳聳肩,“那麽好吧,隻喝一杯茶。”
  他莞爾,非常有度量的樣子。
  我心中不禁有氣,洋人見得多,相信我,外國小子的尾巴動一動,我便知道他們的腦袋想些什麽,但是這一個,這一個卻使我疑惑。
  在休息室裏,阿嬤替我們倒來了茶。我倆靜靜的坐在那裏。
  他有重要的話要說,我知道,我覺察得到。
  什麽話?我並不認識他。
  他開口,頭一句話竟是:“馬小姐,你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子。”
  我怔住。
  他的語氣是那麽具感情夠誠懇,以致我沒來得及出言諷刺他。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感覺你象上帝派下來的天使。”他絲毫不帶誇張說出這樣誇張的話。
  我緩緩說:“史篾夫先生,我們從未見過麵。”
  “不,我們見過麵。馬小姐,想一想,今年初春,在英國湖區的事。”
  “我在湖區度假,”我疑心大起,“可是我清清楚楚記得,我沒有見過你,我的記性極好,不可能忘記一張麵孔。”
  “當時發生了一宗意外……記得嗎?”
  我陡然站起來。
  意外、湖區、爆炸、一艘遊艇……。
  “你是……”我有意外的驚喜。
  “我是那個傷者,”他再度伸出手來,“占姆士史篾夫。”
  我由衷的握住他的手,“真好,你完全康複了嗎?”我上下打量著他。
  “謝謝你救命之恩。”他低聲而熱情的說。
  “我可沒有救你。”我笑說:“你自己遊過來抓住碼頭的。”
  “可是我又摔下水中,要不是你躍下水來托住我的頭,隻要吸進一口水,我就完蛋了。”他有點激動說。
  “任何人都會那麽做,別放在心中。”我說著伸手去拍他的肩膀。
  他說:“我特地來謝你的。”
  我斜眼看著他:“你如何找到我的?”心中一大團困惑。
  “我有地位很高的朋友。”他微笑。
  我一拳打在他右肩膀,哈哈笑,“別胡說,香港有幾百萬人,快老老實實說,你如何把我查出來。”
  他笑著退後一步,也還擊我一拳,“寶琳,你象個男生。”
  我坐下來,“所以你出力挽留我在你的機構做下去是不是?所以該死的奧哈拉遭了殃,原來我出路遇見了貴人。”
  “你會留下來的,是不是?”
  “不會,”我搖搖頭,“我是真有工作能力的,不必靠你的關係,他們早應升我職。”
  他輕輕歎口氣。
  我說:“占姆士,你是一個神秘的角色,但我想問太多的問題是不禮貌的。”譬如說那隻“莉莉白”號為何爆炸,他如何曉得我已回到香港,並且會得來到公司等我出現等等。
  “我隻想再見你一次,”他坦率地說:“那天在火海中你伸出手來拉我,我隻當你是上帝的使者。”
  “你用詞太浮誇,情操太古老,都過時了,”我拿起手袋,“我是一個普通的白領女子,朝九晚五,做一份苦工……現在還失業了。”
  他仍然笑。
  我看著他,“你的麵孔真熟,我一定在某處見過你,或許是你的高鼻子——你有沒有想過去谘詢整形醫生?”我開玩笑。
  “我的鼻子?”他摸摸鼻子,“鬥膽的女郎,竟批評我的鼻子。”他半惱怒地說。
  我假裝大吃一驚,“對不起,先生,我一時無意得罪你了……”
  他靜下來凝視我,“天呀,你是這麽淘氣的一個女郎。”
  我浩歎一聲,伸伸腰,“占姆士,見到你真好,但我還是決定嫁人退休了,昨夜我寄出一封長達數頁的電報,讓我男朋友回來商量大事。”
  “你的男朋友?那個住雲德米爾湖的家夥?”他懊惱地問。
  “慢一慢,你仿佛什麽都知道呢。”我指著他的鼻子。
  “你在湖區卡美爾警局作的供,起碼有十個警員聽見。”他笑說。
  我頹然,拍一拍大腿,“啊是。”還以為抓到他小辮子呢。
  我有抓起手袋。
  “下次到香港來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跟他說。
  他坐在會議桌子一角,攤攤手問:“我不能約你去吃飯嗎?今夜你沒空?”
  “我不喜與洋人上街。”我拒絕說。
  “思想開放點,”看不出他也頂幽默的,“是八十年代了。”
  我拉開門,又轉頭說:“你的麵孔真熟,大概是你的招風耳——”
  他在我身後怪叫,“招風耳,她現在又諷刺我的耳朵!”
  我在走廊遇見南施。
  她拉住我,“聽說你堅決不做了?”
  “咦,我自己也是剛知道,消息傳得真快。”
  “死相。”她說:“老板賠了奧哈拉六個月薪水,叫他明天不用上班。”
  “大姐,”我呆一呆,“你有沒有聽說咱們董事中有一個占姆士史篾夫的人?”
  她閉上眼睛,象電腦在計數尋找資料,然後睜開眼睛說:“沒有。”
  “你有沒有看見那個大鼻子招風耳?他就是史篾夫。史篾夫,象個假名字。”我咕噥。
  南施笑答:“反正不做了,你還理那麽多幹什麽?我替你查了告訴你。”
  我推她一下,“你聽見我不做了,仿佛很高興嗬。”
  她坦白地說:“自然,少一個勁敵,你跑得那麽快,誰曉得你什麽時候追上來?”
  我也笑了。
  “回家幹什麽?”
  “等史提芬的電話,看武俠小說。”我走了。
  我仍覺得寂寞,買了一個蛋筒冰淇淋,站在衣料店櫥窗處看風景,花團錦簇的布料,縫成一套套的衣裳,都適合新娘子穿,我終於要結婚了,改天出來光顧這一家店子。在路上躊躇半晌,還是回到公寓。女傭已經來過,公寓十分潔淨,我站在露台嚼口香糖,天氣非常溫暖潮濕。
  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呢?史提芬是否會立刻趕來?他會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嗎?我隻覺得無聊。結婚事女人的最終避難所,不錯,但至少兩人之間還得有愛情——我可愛史提芬?
  電話鈴響了,我過去聽,心頭難免有點緊張。
  英國長途電話。
  “史提芬?”我問。
  “不,我不是史提芬,馬小姐,我是他朋友,昨天你寄來的電報,我怕是急事,拆開來看過了,史提芬放假,他到撒哈拉去了,要下個月才回來,我會設法聯絡他。”
  我頓時啼笑皆非,“撒哈拉!”他為什麽不去地獄!
  “喂喂?”
  “我明白了,”我隻好說:“麻煩你盡快聯絡他。”
  那邊說,“是。”掛斷了。
  求婚信都讓不相幹的人看過了,真倒黴。
  下個月才回來,好小子,下個月我又不嫁他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伊竟夠膽錯過,我氣苦,伊以為伊是令狐衝,我還等他一輩子呢,誰要當這個任盈盈。
  我跌左在沙發裏,幾乎沒有放聲痛哭,我還以為老史在明天早晨就會趕到香港,出現在我公寓裏,讓我靠在他的肩膀訴苦呢。
  該死的男人,需要他們的時候,一個不在身旁。
  撒哈拉!願沙漠毒蠍送他上天堂。
  我喪氣得不得了,一點鬥誌都沒有,上慣了班的人,一旦閑在家,苦不堪言。
  賤骨頭。
  也許可以替仙人掌們轉個盆,但它們會不會因此暴斃呢?我猶疑著,如此潮濕天氣已經對它們無益。
  拿了鐵鏟出來,門鈴響了三下。
  我連忙去開門,即使是抄電表的人也好,可以說幾句話。
  打開門——“占姆士!”我 歡呼,“你呀。”
  占姆士意外,朝身後看看,奇道:“你態度大不同呀。怎麽對我親密起來?”他手中還拿著花束呢。
  我趕快開門,“我悶死了。”
  他笑著進門來。
  “請坐,哪一陣風把你吹來?”
  “我誠心來約你。”他奉上鮮花。
  那是一大束白玫瑰與滿天星,漂亮得叫我側目。
  “嗬,占姆士,你是個好人,”我說:“我沒收花已有多年了。”
  “多年來你不肯做女人,哪個男人敢送花給男人呢?”
  “你真幽默。”我白他一眼。
  他雙手收在背後,打量我的公寓,“地方很不錯,布置得很清雅。”
  “謝謝你。”我給他做茶。
  “你一個人住?”他問我。
  我朝他眨眨眼,“星期一至五是一個人,周末兩個人,有時開性派對。”
  “哦,上帝。”他笑道。
  “好了,占姆士,告訴我,我應該怎麽辦。”我把雙腳擱在茶幾上。
  “我不知道,”他滑頭的說:“你又不讓我接近你,我如何忠告你呢?”
  我用手撐著頭,“你先說,你是誰?”
  “我是占姆士史篾夫。”
  “這我知道。”我換一個姿勢坐。
  “我在劍橋念大學。”
  “什麽程度?”我咻咻嘴。
  “學士。”
  “蹩腳。什麽科目?”我一點麵子都不給。
  “曆史。”他尷尬得要命。
  “嘿!”我裝個悶樣,“那麽大塊頭的男人,什麽不好讀,去讀曆史,你的時間用在什麽野地方去了?平常有嗜好嗎?”
  他反問:“你說話怎麽唇槍舌劍的?”
  我抿住嘴笑。
  “難為人家還說‘中國娃娃’呢,”他嘲笑,“你哪一點象娃娃呢?”
  他說中了我的煩惱,是,眾人眼裏,我是一個最最精明、永不出錯的女人,視男人如芥草,一開話盒子機關槍就把他們掃在地下,可是我也有七情六欲,社會一方麵嚷著要女人獨立能幹,一方麵又要求我們癡憨如娃娃,這真是……。
  我露出顧忌彷徨的神色來。也許真該嫁史提芬,隻有他有接納我真人真麵孔的量度。
  占姆士探身前來問:“你怎麽了?”
  我搖搖頭,裝個鬼臉。
  “有什麽不開心的事,與我說清楚,我來幫你。”
  “我並沒有具體的煩惱。”
  “那麽我們出去走走。”他建議說。
  “你以前到過香港?”
  “一次。”他說。
  “有什麽印象?”我問。
  他猶有餘怖,“吃過蛇肉。”
  我微笑,“你看過功夫電影沒有?”
  “電視上看過。”他說。
  我詫異,“你也算是個有錢的公子爺,幹嗎晚上坐電視機前麵?”
  “哪裏約會去?”他說:“你又不肯跟我走。”
  “沒有女朋友?”
  “最近訂婚了。”他說:“情況比較好一點。”
  “啊,恭喜恭喜,”我說:“那為什麽你尚有這副無聊相,這頭婚事不理想?”
  他沉吟一會兒,“也不算不理想。”
  我笑,真吞吐。“那麽就算是理想的了。”
  “是家人安排的,”他說:“我老子說:再挑下去,就找不到老婆了。”
  我哈哈大笑,“你老子倒也幽默,來,占姆士,我破例與你出去散散心,我瞧你也跟我一般寂寞。”
  占姆士站起來就預備走,我說:“下次任憑你是主子,也得洗了自己的杯子才準走,第一次當你是客人,算了吧。”
  他呆住了。
  可憐的洋小子。
  我駕車與他到郊外, 在倒後鏡看到一輛黑色的賓利釘著我們良久, 便問他:“認得後麵這輛車子嗎?”
  他看一看,“是我的車與司機。”
  “怎麽……”我既好氣又好笑,“不放心我?怕我非禮你?”
  他斜斜看我一眼,不作聲。
  “我仍覺得你麵熟,”我說:“現在很少年輕人仍堅持穿西裝了,你不覺得拘謹?頭發那麽短,象紀律人員……”
  他忽然扼住我的脖子,我尖叫了起來。
  “你這小妞,別以為你救過我一次就可以盡情糟蹋我,我受夠了呀。”
  我大叫:“兄弟,你鎮靜點,我在駕車啊。”車子大走之字路。
  後邊的賓利嚇得連忙響號。
  “混球!”我罵他。
  “從來沒有人敢罵我混球。”他氣。
  “你家裏人把你寵壞了,可憐,”我看他一眼,“你家到底是幹什麽的呢?”
  他用手撐著頭,“大企業。”
  “你是承繼人?”我問。
  “是。”並不起勁。
  我把車停在近沙灘的山坡,“看。”
  他一看之下馬上讚歎,低聲地說:“啊,這真太美了。”他打開了車門要下去走走。
  我不忍掃他的興,陪著他。
  他說:“我可還沒見過這麽美的沙灘。”
  “這叫淺水灣, ”我告訴他,“當年在這裏打過仗的,Repules艦就在這裏被擊沉。”
  我靠著車窗,“這是我最心愛的沙灘,走遍全世界,沒有一處更美麗,早晨下雨的時候,在那邊的酒店長露台吃早晨,坐一兩個小時,常令我覺得,活著還是好的,我向每一個人推薦此處。”
  他並沒有轉過頭來,卻問我道:“特別是男朋友?”
  我笑答:“是,特別是男朋友。”
  他栗色的短發被風吹起,背影看上去相當寂寞。
  “從來不曾有人帶我到這種地方來過。”他惋惜的說。
  “每個人都可以來。”
  “那種大紅花的樹叫什麽?”
  “影樹。”
  “這是我理想中的東方情調:豔紅的花,深綠草地,晴空萬裏,捕魚的女郎有蜜黃色的皮膚與你這樣的麵孔。”他仍沒有轉過頭來,聲音裏卻充滿了渴望。
  我不出聲。
  海水滔滔的卷上沙灘,遠遠傳來人們寂寥的嘻笑聲。
  “但我來過香港,失望的是人們英語說得太好太做作,市容過份繁榮整齊匆忙……”
  我既好氣又好笑,“向往洋人們心中落後的中國……你太離譜了。”
  “你難得不向往以前的日子?”他轉過頭來,眼珠是灰藍色的,“寧靜動人。”
  “想是想的,但我不是一個很浪漫的人。”我說。
  他歎口氣。
  “你這次住什麽酒店?”我問。
  “朋友家。”
  我吸進一口氣,空氣潤濕而美麗。
  他家的司機自賓利走出來,與他輕輕率了幾句話,他點點頭。
  “有事嗎,占姆士?”
  他說:“有一個宴會,要回去準備一下。”
  “別客氣,那你先走好了。”我說。
  “我不想去這種宴會。”他懊惱地說:“我情願與你閑談,我覺得你是唯一會對我說真話的人。”
  “別孩子氣,”我微笑,“來,一起走吧。”
  他上了司機的車子,我自己開車,我們在叉路上分手,我惡作劇地給他幾個飛吻。
  回到公寓,煮了即食麵吃,南施來看我。
  今天真累的筋疲力倦,我簡直乏力招呼她,任她在一旁發表意見,我隻捧著碗吃麵看電視。
  電視新聞報告:“王子今次途徑香港作非正式訪問,將居留數天,隨即返國……”
  南施隨即扭熄了電視,“真無聊,有什麽好看?”
  我白她一眼,幹涉我自由。
  “我跟你說話,你聽不聽?”
  我三扒兩撥,吃完了麵。“我累了。”
  “叫你好好的做人。”她說。
  我打個嗬欠,“你查到那個招風耳是什麽人沒有?”
  “明天再說,”南施放棄。
  “多謝你關心我。”
  “寶琳。”
  “什麽?”我眼睛都睜不開。
  “你少與那個大鼻子上街,這些洋人沒安著好心。”
  “哼,”我冷笑,“你放心,外國人想在握身上揀便宜,沒這麽容易!”
  “我是怕史提芬知道。”她說。
  史提芬,我忽然想起超現實主義名家魯梭的畫,棕色的色調,一個女人躺睡在沙漠中,身邊一條狗也在睡。史提芬會不會睡在沙漠中,抑或在摩洛哥看肚皮舞?這傻蛋,他什麽都做得出。他沒想到的是,雖然他等了我九年,此刻我卻在等他。
  “他會明白的。”我說。
  “別當他太大方。”南施警告說道。
  “知道了。”
  南施說:“睡前聽一首‘熱情的沙漠’吧。”
  在我的白眼中南施走了。
  女傭人卻打電話來說:“馬小姐,明天我家有點事,我不來了,後天替你補回鍾數。”
  屎!我心想。我最畏懼的時刻終於來臨,沒有什麽比傭人請假更能震撼現代女人的心。
  但郝思嘉說的: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蒙頭昏迷在床上。
  門鈴大作的時候,我睜開眼睛一看,九點半,一心以為女傭回心轉意,大樂,連忙跳起來,連拖鞋也補給穿,就趕去開門。
  一拉開門。
  “你呀,招風耳。”我失望。
  “你以為是誰?魅力王子?”他笑問。
  “這麽早!”我擦眼。
  “嘿,你沒化妝,看上去小了十年。”他很愉快。
  “這種恭維,我受不了,”我問:“你來幹嗎?天天來,要不要替你在這裏放一張辦公桌?”
  他遞上花,我接過,打個嗬欠,“人家會以為你追求我。”
  他看著我,“你穿布睡衣別饒風味,有點象娃娃了。”
  “你會不會做咖啡?廚房有工具,請動手,還有,傭人告假,你把那些隔夜杯碟給洗一洗。”我又打一個嗬欠。
  “喂!”他嚷。
  “嚷什麽嚷的?”我凶霸霸的說:“到朋友家,不幫忙,行嗎?”
  “那你有做些什麽?”他不服氣。
  “我?我要洗頭洗澡,一會兒熨衣服——幹嗎?”我沒那麽好氣。
  “嘿!”他走進廚房。
  我開了熱水蓮蓬頭大淋一番,啊,活著還是好的,多麽舒服。
  我換好衣服到廚房去探訪占姆士,隻見他滿頭大汗,卷起袖子在那裏操作,咖啡香噴噴地在爐上。
  我倒了一杯喝。“不錯嗬,奴隸,加把勁。”
  他不怒反笑,“要不要拖地板?”他問。
  “咦,換了運動裝?正好熨衣服是最佳運動,沒做過家務是不是??你真好福氣。”我拍拍他肩膀。
  他搖搖頭,拿我沒折。
  當我熨衣服的時候,他坐在一邊涼風扇。“噓。”他邊喝咖啡邊說:“真辛苦。”
  我笑,“流過汗的咖啡特別香。”
  “所言不謬。”
  我大笑。
  “你是多麽自由。”他忽然說。
  “並不見得,”我說:“我有我的束縛,我是名利的奴隸。”
  他不響。
  “你也相當自由呀,”我說:“未婚妻並不管你,你可以天天帶花來探訪我低三下四的東方女郎,可恨我不是捕魚的蛋家女人。”
  他很困惑,“都說東方女人有傳統的溫柔美德。”
  “失傳了,抱歉。”
  “那也不必屢屢羞辱我。”
  “我說的都是事實,你還向往咱們在唐人街開洗衣店的日子?隨地吐痰,提防小手,當經過跳板時應小心——是不是?”
  “牙尖嘴利。”
  “那是小女子的看家本領,不使將出來會不舒服。”我答。
  占姆士白我一眼。雖然這個人洗幾隻杯子可以搞得滿頭大汗,但是他很高貴威儀,大方活潑,我很喜歡他。
  “占姆士老友,”我溫和的說:“你做人放鬆點,就知道我的幽默感實是我最佳質素之一。”
  “我不知道,”他作其放棄狀,“不理你那麽多了。伴遊女郎,今天我們上哪裏?”
  “他媽的,竟對我無禮!”我罵,“好,今天我們去看舞獅子,完了在太白海鮮舫吃飯,再到灣仔請酒吧喝酒,滿意了沒有?說你是混球,簡直沒有錯。”我狠狠踢他一腳。
  他嗬嗬笑,笑得那個樣兒!
  該死的招風耳。
  “好,你自作孽,你別想我再陪你出去,悶死你。”我掛好衣服,“不睬你。”
  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貼在他臉邊,嘴角帶著微笑。
  我悻悻的說:“如此對待你的救命恩人……”
  他輕吻我的手心。
  我覺得不安,心中一動,連忙淘氣地說:“光吻手就叫我饒恕你?不行,要不吻我的腳背。”
  “啊,你這個俏皮女郎。”他說。
  “占姆士,你還要在這裏留多久?”我問他。
  “我是為你而來的。”他說。
  “我想我們會成為好朋友。”我說:“你不枉此行。”
  “沒有戀愛的機會?”他也很滑頭。
  “愛情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我說:“你少胡扯,有些人一輩子也不曉得愛情是什麽回事。”
  他放開我的手說:“不曉得也罷了,還不是照樣結婚生子,毫不相幹。”
  “咦,”我第一次為他所說的話感動,“你倒不是蠢材,你倒是個明白人。”
  他瞪我一眼,“敢叫我蠢材的人還真不多。”
  “我知道你那種生活。”我說:“可以想象得到,祖先大概搞點生意做,工業複興時期封過爵,時下雖然經濟衰退了,百足之蟲,雖死不僵,死撐著場麵,家裏婢仆如雲,‘是先生,是先生’地稱呼你,大概還是獨子吧,因此很惟我獨尊,自小被培養著,如溫室中的花,不知外界氣溫如何……是不是?”
  “錯了。”他說:“你並不了解內情。”
  我說下去:“這樣看來,我男朋友本領比你強得多,至少他可以混得一個教席,維持清高的生活……”
  我想多讚史提芬幾句,但想來想去,這人如此乏味,竟不知從何說起,我歎口氣。“他是個好人。”
  “這世界上好人是很多的。”占姆士提醒我。
  “別掃興好不好?人家好不容易決定結婚了。”
  “你愛他嗎?”占姆士問。
  我改變話題,“在家他們叫你什麽?占美?占姆?弟弟?小寶?”
  他想一想,“塞爾斯。”
  “塞爾斯?”我詫異,“為什麽?”
  “我的家在塞爾斯。”他微笑。
  “啊,多麽奇怪的稱呼。”我說:“改明兒讓朋友叫我半山馬。”
  他說:“寶琳,你也算是外國留學生,太老土了,啥規矩都不懂,就會說笑胡扯。”竟帶點責備的語氣。
  我頓時委曲起來,“生活這麽緊張,”我說:“叫我怎麽正經得起來?誰要對著個愁眉苦臉的老姑婆?我一張嘴就對你訴苦,你受得了嗎?你真相信我是個卡通人物?”
  他不出聲。
  “我不比你,有人鋪好了路等你走,我要自己伐木挖山開路的。”
  他說:“你比我幸福多了,至少你有自主權,愛做什麽可以做什麽。”
  “占姆士,哭喪著臉有什麽用?如果你真的認為沒有自由,脫離你的家庭,跑出來找工作,靠雙手努力。”
  “我表兄便做得到。”他歎口氣。
  “我看我們還是說些風花雪月的事兒吧,”我氣,“我與你同病相憐,生活上都有解不開的結,多說無益,一下子就反臉。”
  “你覺得我這個人如何?”
  “絕對不會令女人一見傾心。”
  “公平點好不好?”
  “我已經很公平了。”
  “怎麽樣的男人才令女人一見傾心?”他問。
  我說:“成熟、風趣、英俊、有風度、有學識、有錢、體貼、細心。”
  他看我一眼,不出聲。
  我看出他悶悶不樂,安慰他,“不要緊,占姆士,至少你有風度,你也很有錢。”
  “謝謝你。”他白我一眼。
  我坐在帆布椅上,喝冰凍啤酒,真沒想到與洋人交上了朋友,三山五嶽人馬我都結交齊了,幸虧史提芬這些年來不在香港,否則他敢娶我才怪。
  電話鈴響了,我去接聽。英國長途電話,“史提芬?”我急問。
  “不,我不是史提芬,馬小姐,我想告訴你,史提芬寄回名信片,他在卡薩布蘭加,我沒把他聯絡到,恐怕要待他回來才能給你回信了。”
  我氣的噎住,“你跟他說,叫他不用回來了。”
  那邊隻是笑。
  我啪地摔了電話。
  我不怕,我怕什麽?今天晚上我請占姆士去看戲吃飯跳舞,我不信他不去。
  我用手捧著頭,思考良久,終於抬起頭來,深深吸進一口氣,勇氣,馬寶琳,勇氣,必須提起勇氣來。
  我站起來,走到客廳,看見占姆士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這小子。
  我喝完啤酒,打開武俠小說,用墊子墊著頭,埋頭苦讀。初夏溫暖的天氣,身體容易勞累,事事提不起勁來,躺一下就不如索性進入夢鄉,我轉個身,竟然睡熟了。
  許久許久沒有午睡的閑情,也許我不止精神疲倦,連身體也疲倦起來。
  夢中隱約看到自己方大學畢業,雙手抱著文憑,充滿朝氣地要出來改革世界,百折不撓,一切自底層幹起,勇往直前。
  我看見比較後期的自己,因受的挫折太多,已不那麽樂觀,事事得過且過,獨獨關心升級。
  說真話,我比奧哈拉好多少呢?一般的市儈,一般會奉承上司,一般在複雜的人事關係中如魚得水,我與奧哈拉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現代產品,遠遠看去都才貌雙全,實則都已成了機械人。
  我又夢見自己成了鐵金剛,雙手 可以發射火箭殺敵,象日本科幻卡通裏那種,第一個被我殺掉的是奧哈拉,他渾身鮮血倒在地上,我向他獰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得象粵語殘片中的歹角,一點血性都沒有,可怕之極,我對奧哈拉說:“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你自己學藝不精,可勿怪人。”笑完後我仰天長嘯。
  “寶琳,寶琳——”
  我驀然睜開眼睛,“誰?什麽事?”
  占姆士的麵孔在我眼前,他說:“你魘住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睡覺也花那麽多氣力,咬牙切齒地,你做什麽噩夢?”
  “殺人。”我虛弱的撐起身子。
  “嘖嘖嘖,暴力暴力。”
  我說:“占姆士,倒杯茶給我喝,我口渴。”
  他略一猶疑,便去倒茶,遞在我手中,我仰著頭喝幹了。
  他關心地問:“你沒事吧?”
  “沒什麽事,”我搖搖頭。
  “放鬆,何必緊張,看看我們的國家將要陸沉,我們還不擔心呢,你何需憂慮?”他扮個鬼臉。
  多年來隻有我扮小醜引別人歡笑,他是第一個引我發噱的人,我忽然悲從中來,象留堂的孩子有家長來接,立刻崩潰,我登時一聲哭起來。
  “喂喂喂,你怎麽了?”占姆士手忙腳亂,“你怎麽了?有什麽話說出來,別哭別哭,我答應幫你忙,你放心,我必然盡力而為。”
  “我要鑽戒別墅汽車!”我擦眼淚。
  他氣結,“你這家夥。”
  我放下手帕,“有人敲門,咦,他為什麽不按門鈴?”
  “啊,是我家司機,”占姆士朝我眨眨眼,“我叫他們別打鈴。”
  “你是說這些時候,他一直等在門外服侍你?”我問。
  “自然,他是我的司機。”
  “太過分了,多麽苦悶的工作。”
  “相信我,寶琳,”他歎口氣,“比起我的工作,他那份不算一回事。”
  他去開了門,低聲與司機說了幾句話。
  他對我說:“寶琳,我明日再來瞧你,你跟我說說你的苦水,看我能為你做些什麽。”
  “你的未婚妻在等你。”我嘲弄地問。
  “目前還沒有這麽嚴重。”他輕吻我的臉。
  “招風耳,你可要記住,我救過你的性命。”
  “喂,於人有一點點恩,也不能這樣老提著。”
  “為什麽不提?”我瞪眼,“槍林彈雨冒著生命危險把你救下來,怎麽能不提?”
  他搖搖頭,“拿你沒折,自己當心,好好休息。”
  “占姆士——”
  “什麽?”
  “明兒記得再來說笑話給我解悶。”
  他點點頭,司機走在他前麵,他走了。
  我關上門。
  我最反對東方女人同外國男人來往,再無過犯的女郎看上去都與橫濱的吧女差不多,可是我自己忽然之間對占姆士表露了這樣大的好感,為什麽?我不能解釋。
  門鈴響得很急,莫不是他忘記帶什麽?我趕緊拉開門,門外是一位外國紳士,見了我,他咳嗽一聲。
  我揚起一條眉,沒因他是洋人而對他禮貌一點,很平靜的問:“找誰?”心裏多少有點數目。
  “馬寶琳小姐嗎?”他又咳嗽一聲。
  那種不是真正的咳嗽,而是說話時的一種習慣,他有點尷尬相。
  我說:“我正是。”
  “占姆士?史篾夫先生在嗎?”咳嗽。
  “司機剛剛接他走。”
  “啊,然則我能否與馬小姐談談呢?”他問我。
  “我不認識你。”
  “我的名字叫惠爾遜。”
  “我仍然不認識你。”我聳聳肩,“三萬個外國人都叫惠爾遜。”
  “我是占姆士在香港的監護人。”他解釋。
  “你有話跟我說?”
  “是,關於占姆士的一些事。”他說。
  “好,你請進來。”我歎口氣。“如果是茶花女對白,我想你可以省下,我認識占姆士才三天,我們沒有感情。”
  老頭子微笑。
  忽然之間我臉紅了。
  他問:“我可以向你討一杯中國茶喝嗎?許久沒喝到好茶了。”
  但是我的茶也不過是超級市場裏買回來的,所謂龍井,五塊錢一大罐。
  我泡了一杯茶,放在他麵前,他喝了一口說:“我在重慶住過一陣子。”
  我笑:“我還以為你跟八國聯軍到過北京。”
  他一怔,隨即笑道:“我年紀還沒有那麽大。”
  “惠爾遜先生,你想說什麽呢?”
  “我們都知道,你救過占姆士。”他慎重地開始說。
  “何足掛齒。”我看著他。
  “占姆士已經訂親,他將在九月完婚,對方的家世與他很相配。”
  “很好呀,可是你把這件事告訴我有什麽用?”
  “占姆士不是自由身了。”他說道。
  “你去提醒他呀。”我惱怒說。
  我惱怒,“我跟你說過,無論大仲馬小仲馬都死翹翹了,你去問占姆士他是否阿芒,你們廢話可真多。”
  “不不,馬小姐,我是代表史篾夫家屬來向你表示一點敬意。”
  “給我錢,快放下走。”
  他尷尬的說:“不是錢……”
  “嘿,原著裏麵說,叫茶花女離開阿芒,付的是錢,我還以為鴻鵠將至,我可不收銀杯獎章。”氣勢洶洶地撐著腰。
  “小姐……小姐……”他伸進口袋裏的手拿不出來。
  “什麽?”
  他終於說:“是我國最高市民榮譽獎章。”他取出一隻金碧輝煌的十字勳章。
  “見鬼了。”我歎口氣,“有什麽用呢?又戴不出去。”
  “可是,這勳章不是容易獲得的——”
  我白他一眼,“就給我這塊爛銅爛鐵便想我以後不見占姆士的麵?沒這麽容易,他是一個好伴侶,傭人告假的時候非常有用,又會說笑安慰我,不換不換,你走吧,請放心,我倆之間隻有友誼,沒有愛情,我保證他九月份結婚,娶的是那位門當戶對的小姐。”
  “可是那獎章呢?”他急急問。
  “擱這兒吧,瞧膩了還你。”
  “可是占姆士——”
  我已經把門關上。
  這老小子,他以為他可以欺侮我。也難怪史篾夫家起了恐慌,再民主也是假的,有家世的洋人,決不接受東方人為他們家庭一分子,娶黃皮膚女人的不外是大兵水手。
  我並不為意,即使史篾夫家屬派來使向我提親,我還要三思而後行,多半拒絕他。嫁過去做王昭君?從來沒這個興趣。
  我走到小露台,終於將幾棵仙人掌轉了盤,希望以後它們長得粗粗壯壯。
  完了我約南施吃晚飯,已經晚上八點多了。
  我們享受日本魚生,我將一搭墨綠色的海膽放入嘴中,吃的津津有味。
  南施替我倒溫暖的米酒。
  我摸摸胃:“帝王享受。”
  她問:“聯絡到史提芬沒有?”
  “他到卡薩布蘭加主演‘北非諜影’去了。”
  “你們還結婚不結?”
  “結是結的,”我說:“針無兩頭利,各有各的好處,結了婚,總有個人陪著說話,聊勝於無。”
  “別說得那麽悲觀好不好?”南施歎息:“我若有了對象,一定盡心對他。”
  “要不要在背上刺上‘精忠報國’?”
  “撕爛你這張嘴。”
  我說:“有了丈夫,百上加斤,不一定比單身好。”
  “你現在好了,一邊放假,一邊等結婚。”南施說:“幸運之神一直跟著你……年輕、貌美、聰明、能幹,占盡所有風光。”
  我說:“一瓶米酒就令你失言了。”
  “根本如此嘛。”
  “你沒長我的誌氣,倒確已先滅了自己威風,來,更盡一杯,”我一仰頭喝得杯見底。
  南施也輕鬆起來,“有時候大醉一場,也頗見情調。”她想一想,“就少個人扶回家。”
  “你就快花癡了。”我警告她。
  她笑吟吟的再吃下一塊刺身。
  我想了一想問:“你認為占姆士?史篾夫如何?”
  “我一直沒見過他。”南施說道。
  “你沒見過招風耳?”
  “寶琳,你對他的態度很親昵嗬。”
  我不以為然,“我與他很談得來,如中小學同學般。”
  “洋人,有點家世……借他的力來鞏固你在這殖民地的商業地位,是一個好機會,他在政府裏必定有點影響力,人家一句話,你就不必長年累月的等升級了,有便宜好揀就不必太清高,這是送上門來的一個機會。”
  “可是我都快要結婚了。”
  “婚後你還得活下去呀,你的生命難道到此為止?史提芬養得活你?他陪你兩條燈芯絨褲子走天涯?我不信你那麽死心塌地,他是個憨小子,人品是沒話講的,可是你總該知道你自己的脾氣,如今你格局也擺大了,易放難收,經過奧哈拉之戰,你就該懂得,凡事有個靠山,人家不敢欺侮你。”
  我如醍醐灌頂,“是,大姐。”
  “我這話隻對你說,你是聰明人,不會譏笑我是機會主義者,下次你見到占姆士,別在口舌上占便宜調笑,弄清楚他的來龍去脈,讓他助你一臂之力,以後出來混,就便當得多。”
  “我曉得。”
  南施幹盡了杯中酒。
  “你不願嫁他,而他不能娶你,可是你們是好朋友,易說話。”
  她抓起手袋付帳。
  我呆呆的回味著她說過的話。
  忽然我心平氣和起來,回家上了床,竟舒舒服服、平平安安的睡了。
  占姆士說過不止一次,我有什麽困難,可以找他訴說,我有什麽具體的困難?沒有,我的煩惱是欲平步青雲而不得其法門,那麽占姆士可以說是一陣風,能夠穩穩地送我上騰王閣。
  我既然有這個企圖,又有現成的機會,我懂得該怎麽做。
  我對牢鏡子練台辭:“占姆士,你說過幫我的忙,我要的是一份不用上班的工作,年薪一百萬,二十個月花紅。”
  或是:“占姆士,我救過你,你也得救救我,憑你的關係,割一塊地給我,年期九九九,另外純銀七千萬萬兩。”
  太荒謬了。
  正經點,馬寶琳,正經點。
  ——“占姆士,看樣子我要做死一輩子的職業婦女了,占姆士,找好的工作很難,我雖是千裏馬,也需要伯樂,你可否憑你的關係,替我謀份好差使?”
  這是比較則中的說法,我決定這樣講。
  我是這樣的虛榮,愛往上爬,出人頭地,做風頭,以致不能達到“人到無求品自高”的境界。
  我很慚愧。
  平地青雲——這條路通往什麽地方呢?
  我困惑了。
  占姆士來到的時候,我剛在盤算應如何把我準備好的辭句表達出來,他先開口。
  “惠爾遜那老貨來過了?”他無限的懊惱,“他專門壞事。”
  惠爾遜,啊是,惠爾遜,我竟忘了。
  “他對你說什麽來著?”占姆士扶著我的肩膀。
  “我原以為他會用錢來收買我,叫我離開你,誰知道他隻出示一塊七彩的破銅破鐵,我擱那兒。”我奴奴嘴。
  “他有沒有無禮?”
  “沒有,”我想一想:“也許有,我不知道,出來做事這麽久,感情非常麻木,並不分得清人家有無刻薄我怠慢我,有句俗語叫‘吃虧就是便宜’,日子就是這麽過的,怎麽計較?”我苦笑。
  “你仿佛受了很大的委曲。”他很痛心的模樣。
  “很大是不見得,”我微笑,雙手抱胸前。每當我覺得要保護自己的時候,我便用這個姿勢,在剛才一刹那,我覺得自己一點安全感也沒有,隨便什麽人,愛上來侮辱我就上來了。
  “惠爾遜是我們家老……老幫手,你別介懷。”占姆士仍然著急。
  占姆士真是個好人。
  我囁嚅的說:“占姆士,你答應過會助我一臂之力。”
  “是,”他關注地探過頭來,“你說呀。”
  因其態度誠懇專注,忽然之間我不覺得他為人古板遲鈍,又長著招風耳、大鼻子了。
  “占姆士。”
  “說呀,”他很溫柔,握住我的手,“不要緊的,如果你要我為你做牛做馬,我會拒絕。”
  我開口:“很明顯,你來自一個有古老傳統的國家,這次你特來探訪我我很感激,但你的家人已開始擔心——中國是神秘的國度,那女郎也許受過西方大學教育,但說不定她一樣會落蠱——是以我想我們已受到了幹涉,”我停一停,“我對你沒安著好心腸,如果你做得到的話,”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可否答應一聲?”
  說完了我紅著臉,自覺身價貶值:開口求男人,前所未有的事。
  占姆士靜靜聽我說完,非常失望的問:“就這麽多?可是你不說我也都為你準備好了,凡是我家人麵所到的地方,我都已一一關照過,隻要你令牌一取出來,通行無阻。”
  “是嗎?”我抬起頭問:“你已經封了我做聖姑嗎?”
  他仍然握緊我的手,“我以為,你會要求我娶你。”
  “嫁娶?”我倒抽一口冷氣。
  他說:“我想我已經愛上你呢。”
  “愛上我?”
  他略為不悅:“你怎麽說話象空穀回音?”
  “我太驚異了,”我說:“你說你愛上了我?”
  “有什麽稀奇?”他很同情自己,“你美麗你善良你純真,你救我的時候,又不知我是礦工抑或是……王子。”占姆士說。
  “世界上美麗善良的女人起碼有三億個。”我微笑。
  “可是獨獨你救了我的性命。”
  “是,我不否認我們之間有這個緣分。”
  “你不覺得我會是個好情人?”他天真的問。
  我嗤地一聲笑出來。
  “寶琳!”
  我說:“我幹嗎騙你呢,你並不是一個性感的男人,你知道性感——唔——”我做個陶醉的樣子。
  他既好氣又好笑。
  “你又沒有一張可愛的嬰孩臉。”我笑。
  “我總有點好處吧?”
  “有,你有一顆高貴的心。”
  “高貴的心。”他喃喃說。
  “不過一個訂了婚的男人四出尋找情婦,那顆心會貶值。”
  他不響。
  我將那枚勳章配在胸前,“如何?”
  “別笑,我們會為你正式舉行一個儀式,得到這個獎章的人,全世界不超過十個。”
  “你有什麽資格頒獎給我?”我反問。
  “傻蛋,傻蛋,你還不知我是誰嗎?”
  “你是誰?”我瞠目的問。
  他在我的小客廳內踱步,雙手反剪在背後。
  “你不看報紙的嗎?”他問:“電視新聞?”
  我說:“嗬,你還上過電視?演默劇?”
  他轉過頭來,溫柔地笑,“這就是我愛你的原因,你從來不給好臉色我看。”
  我替他整理領帶,“佛洛依德稱這種情意結為被虐狂。”
  “一個人走到某一處,就聽不到真話了。”他說。
  “高處不勝寒。”我點點頭,“但是你的未婚妻應該對你老實。”
  “她隻是一個孩子。”占姆士說:“什麽也不懂。”
  “她幾歲?”我說。
  “十九。”
  “你呢?”
  “三十三。”
  “差這麽遠?”我詫異,“簡直有代溝呢,我明白了,這裏也有大富人家選媳婦具同樣品味:要年輕、天真、貌美,最好略略遲鈍、無主見、沒太大的知識,因為這類女孩子易受控製,是家庭中最佳道具。”
  “寶琳,你實在聰明,一針見血。”
  “十九歲,”我搖搖頭,“你是她第一個親吻的男人?沒有曆史,沒有過去,沒有所謂汙點,沒有經驗,整個人像一堆新鮮的膠泥,你愛把她塑成什麽樣子都可以。”
  占姆士的聲音低下來,“正是如此。”
  “當心,她會長大,翅膀成長的時候,情形便不一樣了。”
  “她飛不了,我亦飛不了。”占姆士喃喃的說。
  “我很替她開心,小女孩很容易滿足,有吃有玩又有漂亮衣服穿,給她的聘金又不會少……”說著我的鼻子開始發酸,不知怎地,也不覺有何傷心之處,忽然眼淚就急促的淌下來。
  這次占姆士沒有勸慰我。
  我拚命想停止哭泣,卻又止不住。終於用手掩住了臉。
  占姆士輕輕的說:“我想留下來陪你兩個禮拜,一個工人也有權拿假期,我覺得你現時情緒不佳,有朋友陪你說說話會好些。”
  我騰出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謝謝你,占姆士。”我哽咽的說。
  “我同他們去請假。”他說:“晚上接你出去坐船,看滿天的星星,喝香檳吃魚子醬。”
  “你坐船還沒坐怕?”我問。
  “你吃飯怕不怕噎死?”他笑問:“振作一點,寶琳,七點半我來接你。”
  “那隻船叫什麽?”
  “仍叫‘莉莉白’。”
  “為什麽有這個稀罕名字?”
  “那是我母親的小名,幼時她念不正自己的全名,管自己叫‘莉莉白’了。”
  我莞爾。“她愛你?”
  “是,但永不會縱容我。”
  “對你們家庭來說,你陪我去坐遊艇,也算是放縱了吧?”
  他笑而不答。
  我送他出門,他的司機投給我一個好奇的眼色,然後畢恭畢敬的替主人拉開車門。
  我在報攤買了一大疊漫畫回家去讀。
  南施買了水果來看我,她替我將水果貯入冰箱,囑我天天吃。
  “怕我便秘?”我問。
  她笑我粗俗,又問我悶不悶。
  我坦白告訴她,因有占姆士的緣故,日子好過得多,占姆士是那麽體貼。
  我告訴南施,這個人具有影響力。“或許他是貴族,隻是他不願說。”? “什麽貴族?”南施動容:“子爵還是伯爵?”
  “我沒問。”我咬一口蘋果。
  我扭開電視看新聞,南施要去熄電視,我不讓她那麽做,“你管我!”我白她一眼。
  電視新聞報告員說:“……王儲今日上午訪問屬下電器廠,對工人備致關懷,又問及生活境況——”
  我笑:“官樣文章,他回到皇宮去後三十年,這些人仍然在那裏捱,關懷有什麽用。”
  新聞片映到王子身上, 鏡頭pan上他的麵孔,招風耳,大鼻子,我看在眼中,張大嘴巴,一鬆手蘋果掉地上,碰到南施的腳。
  她雪雪呼痛:“你作死?”
  我扭響了電視機的音浪。
  “……占姆士王子將於明日離港,結束為期三日的訪問。美國亞蘭他州謀害超過二十名黑人兒童之凶手仍然在逃——”
  我關了電視,跌坐在沙發裏,耳畔先是“嗡”的一聲,隨即冷靜下來,設法將混亂的思潮在最短的時間內歸納好。
  我終於知道他是誰了。
  我真笨,反應真遲鈍,早該知道他是什麽人。
  南施問:“寶琳,你怎麽了?臉上怎麽變成蘋果綠?”
  我喃喃說道:“我的媽。”
  南施搖搖我的肩膀,“喂,中了邪?”
  “大姐,你知道占姆士是誰?”
  “誰?”
  “占姆士王子。”我的聲音如做夢一般。
  南施拍拍我肩膀,“寶琳,你累了,你的精神猶未恢複,我知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但你的美夢未免做長了,當心點好。”
  “剛才電視新聞上有他!真的,南施。”我帶哭音,“我看得清清楚楚,那隻招風耳二十裏路外都認得出來,他還穿著上午那套陳皮西裝,條文暗色領帶,我錯不了,你相信我吧。”
  這回輪到南施發呆,“真是他?”
  “真的。”
  “我的天。”
  “可是他怎麽自由出入你的家?沒有可能他應有成打的保鏢跟著才是,”南施吃驚說:“還有,他明天就要回去,寶琳寶琳,這次事情可真的攪大了。”
  “一會兒七點半他會來接我,”我說。
  “我的天。”南施說:“我的手在冒汗,喂,怎麽竟會這樣刺激?”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我說。
  我說:“難怪有人要把他的頭炸掉,大姐,我想我應停止見他,你說是不是?”
  “說得很是,他是王子,你是平民,且又是東方人,寶琳,避開她,卷入這種風潮裏是很可怕的。”
  “我該躲到什麽地方去好?”
  “七時半與他說再見,明日動身去他國旅行。”
  “他會找到我的。”我說。
  “避得一時是一時。”南施說:“你並不想做他的情婦吧?這種可能性也不會大,既然他已經答應替你鋪路,見好就應該收手,咱們是當機立斷的時代女性,快別猶豫。”
  說得是,我屯一口涎沫。
  “可是我要等史提芬的長途電話。”
  “別替自己找籍口,老史他不娶你娶誰?”
  我緩緩坐下來,燃著一口煙。
  心中有種悲涼的感覺,占姆士對我那麽好,關懷備至,短短數天,我也覺察得到咱們兩人的關係決不止此,可是現在情形不一樣了。
  他是占姆士王子。
  我?我隻是馬寶琳小姐。
  我靜靜吸著眼,忽然心如止水。
  一切已經結束,完了,我想,完了。
  南施將我的神情看在眼中,她輕輕問:“為什麽這麽難過?”
  我不答,自覺整個人已經落形,再也不能滑稽說笑。
  南施細細聲問:“你不是愛上了他吧?”
  我聽見自己說:“一個洋人?不。”
  “我想你情願單獨見他,”她按我的手,“我先走一步了。”
  我起身送客,神情寂寥。
  大姐離開以後,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坐下慢慢喝。
  又少一個朋友。
  而史提芬,史提芬在什麽地方?
  七點半,門鈴響起來。守時正是他那個民族的特性。
  我去開門,占姆士明朗而快樂,他說:“看,我穿了新衣服,如何?”在我麵前轉一個圈,“他們說牌子叫喬治奧阿曼尼。如何?”
  “很好看。”
  他說:“你還沒換衣服?快點好不好?”他拉我的手。
  我掙脫。“我有話跟你說,殿下。”
  他僵住在那裏。
  隔了很久很久,我們還靜默著。
  終於他說:“應該沒有分別,我還是我。”
  我溫和的問:“樓下有幾個保鏢?”
  “三個。”
  我點點頭,“他們知道你在這兒?”
  “自然。”
  “我豁出去了,”他說:“我得到兩個星期的假,我將住在這兒了。”
  “胡說,”我平靜地告訴他:“請你不要給我找麻煩,你明早動身回去吧。”
  “不,你沒有可能除去我,”他很溫和,“我不會走。”
  我倆明明在爭吵,但兩個人的聲音都非常低,氣氛融洽。
  我籲出一口氣,“占姆士太子,你總得為我設想。”
  “我確有為你設想,有我一日就有你,我在這裏的投資至為龐大,我給你最大的方便,允諾你一切要求。”
  “謝謝你。”
  他雙手仍然習慣性反剪在背後。“可是我也得為自己設想。三十三年來,我生活在深宮中,來來去去,就是見這一群親友這一堆隨從,你說說看,日子過得多麽乏味,上一次浴間後麵也跟著保鏢,我滿以為做人就是這樣,婚後就專門等父王退休,繼承王位。但因為一次意外,我認識了你,我滿以為你一眼就會認出我是誰,但是你沒有,你當我是一個普通的外國人。”
  “你使我發覺普通人的生活竟這麽多采多姿,活潑可喜,”占姆士語氣開始激動,“原來平凡人有這麽大的樂趣,可以結識這麽可愛的女朋友。”
  我背轉臉。
  “我想留下來,與他們大吵一場,他們拗不過我,準我享受這十四天假期。”
  “你始終要回去的。”我低聲說。
  “人總會衰老死亡,公侯將相也不例外,可是遲總好過早。”
  我不語。
  “跟我出海。”他說。
  “我想休息。”
  “船上亦可休息。”他說:“馬寶琳,你不用推辭,我不是一個接受籍口的人,我的意誌力自幼接受考驗試練,我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他的雙眼閃閃生光,炯炯有神,我有點喜歡,又有點害怕,我明明已下決心不淌這個渾水,此刻有六神無主。
  “我也得為自己設想,過一些快樂的日子,與你共渡,我很高興很快活,或者對你來說,生活牽涉到一個與眾不同的人,諸多不便,但是冥冥中注定我們會在一起。”
  我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走。”他半命令地。
  我跟自己說:他終於要回去的,不妨,他們不見得會殺了我。
  我與他下樓。
  我早該知道他是什麽人了。我在新聞片中至少見過他一次。
  怎麽會沒想到,我茫茫然。
  “你很沉默。”他說。
  我看他一眼,“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仍是老好招風耳,別忘記,今早你對我說什麽,現在仍可說的。”
  我哭喪著臉不響。
  “家中廁所要不要刷一刷?”他微笑,“糊牆紙我也拿手,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慢慢學。”
  我幾乎落下淚來,那時膽大包天,道現在才曉得害怕。
  占姆士扶我上了船。
  船夫將船緩緩駛出去。
  天空是紫藍色的,風並不小,但吹上來很舒服,我靠在欄柵處,看城中燈色 。
  占姆士溫和的問:“寶琳,你怎麽變得跟我未婚妻一樣,一句話都不說了。她與我將會共渡餘生,虛偽一點不打緊,我倆的時間可不長呢。”
  我忍不住暴出一句:“誰稀罕!”
  “我稀罕。”他做個鬼臉。
  “你再稀罕也不會學你表兄,為了他愛的女人而放棄崇高的地位,九月份你還不是乖乖跟那個小肥婆去完婚。”
  “小肥婆!”他吸進一口氣,“如果你沒救過我,我就控告你誹謗。”
  我懊惱得很,哪裏還有心思跟他胡調。
  他開了香檳,向我舉杯,“天佑吾國。”
  我一飲而盡。
  天上出現了第一顆星。
  他說:“以後的日子裏,即使活到八十歲,我會記得南中國海紫色的夏夜,一個蜜色皮膚的女郎與我曾經有過好時光。”
  我慢慢吃著魚子醬。
  或者我應當自然一點,免得被他以為小家子女人果真就是小家子女人。
  香噴噴的酒使我定下神來。
  將來寫回憶錄的時候,提到這一個王太子,恐怕是沒有人相信我的吧。
  “通常周末,你做些什麽?”占姆士問。
  “坐船、搓麻將、探訪親友、約會男朋友、去派對。”我閑閑的說:“一般女子的嗜好消遣。”
  “除了史提芬外,有沒有其他男友?”
  “有,”我坦白,“許許多多,否則日子怎麽過?我是個很受歡迎的女人。”
  我坦白,“在周末,陽光普照的時候,香港起碼過半數以上的男伴都會樂意約會我,但逢陰天雨天,他們全躲了起來。”
  他點點頭。“史提芬呢,他對你可好點?”
  “他老說:‘省點總夠過。’那自然,一家八口擠一擠躺一張床上,也就這麽過了。我不敢說他不對,他敢向我求婚,也就因為他信仰他自己。但他不會照顧她,他當妻子是夥伴,共同經營一盤生意,無需嗬護愛情。”
  “為何嫁他?”
  “時間與機緣到了,”我說:“人們結婚對象往往是最近的那一個,而且為什麽不?愛的越深,痛得越切,咱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好處多得很呢。”
  “這倒與我的婚姻相似。”他苦笑。
  “你又不同,”我說:“你生在帝王之家,你有責任。”
  “是嗎?我的責任要待幾時才會交到我手上?此刻我隻能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所以他們覺得替我娶了親,日子比較容易過。”
  “別說得這麽淒慘好不好?”我心中惻然。
  他說:“你看見後麵盯著我們的船沒有?”
  “看見,一共三艘。”
  “多累。”
  “誠然。”
  “你知道保鏢叫我什麽?”他說:“官方剪彩人。”
  我忽然又回複過來,拍拍他肩膀,“占姆士,振作點。”
  他又握住了我的手,“寶琳,要我回去也可以,但你要陪我走。”
  “飛機飛到新德裏那個站,就有人在我湯裏下毒了,”我溫和的說:“你們是神仙眷屬,全世界都容不得我這個狐狸精,再說,你那小肥婆未婚妻尺寸驚人,一掌揮過來,我吃不消。”
  他微笑,“誠然,有許多事我是沒有自主權的,但到底發起威來,他們也得遷就我,你放心,保護你,我還有點力。”
  我不出聲。
  “寶琳。”他自我身後抱住我。
  我閃開,坐到帆布椅子去躺下,仰看滿天的星星。
  “你仍覺得我毫無男性魅力?”他失望。
  “中國女人的情感熱得很慢,”我緩緩說:“表麵上再新潮,骨子裏仍然非常保守,我不能立時三刻與你接吻擁抱發生關係。”
  他搓著雙手,“啊是,幾乎忘記了,我有一件禮物送給你。”自口袋摸出一隻盒子。
  來了,我想:厚禮、關懷、權勢……引誘我入穀,如我陷入這段傳奇性的感情中,失去的將是做一個普通人的幸福。
  “我不收禮。”
  “你也說過不與洋人上街。”他微笑,打開盒子,取出一隻蝴蝶結形的小鑽石胸針,墜著兩顆拇指大的珍珠,非常漂亮,十分精致,可是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會太貴。
  “謝謝。”我接過了,虛榮的女人。
  “後麵刻著我的名字。”他說。
  我別在衣領下。
  “你是個美女,寶琳。”
  “你少見多怪,象我這樣的女人,香港有三十萬個。”
  冷風颼颼,香檳是唐柏裏儂,易入口,醉了還不知道是為什麽。
  我吟道:“似比星辰非昨夜。”
  占姆士沒聽懂,但顯然他也陶醉在這個景象中。
  這個夜晚其餘的時間裏,我並沒有再請求他離開我。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是一個穩重的好人。
  他離開了領使館“親戚”處,留在友人的公寓裏,我領他到超級市場買物,陪他配一副平光眼鏡,平時戴著避人,他穿時髦的衣著異常好看。
  他頭發長了許多,比我初認識他時更象一個普通人。我們在廚房忙著張羅吃的,因為出神高貴,占姆士的氣質與一般上等的華籍男子相仿,並無太大的隔膜,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對他的態度沉澱下來,雖然不再輕佻,倒也活潑——至少比他的未婚妻要有趣得多。
  占姆士是一個氧氣隔離箱內長大的嬰兒,世上一切的不幸,他隻在報章上閱到,遙遠而不實際,他知道這世界上發生著什麽事,但是沒有概念,他平日除了洗臉與替自己穿衣服,就是剪彩與群眾握手與在騎馬放風帆滑雪當兒給記者 拍照留念。
  我生活上每一細節都令他詫異與好奇。是以他覺得我是他枯燥日子中的陽光,三五天之後,他已不願離開我。
  每日他都送我禮物,有時是一束花,差人送了上來,還笑說:“是你神秘的愛慕者呢。”
  有時是巨型的鑽石,我也會笑說:“我下半生潦倒的時候,靠的就是這些東西了,我會流著眼淚賣掉這些最有紀念價值的禮物。”
  占姆士會悲哀的說:“你總是想離開我,寶琳。”
  壓力總是會來的,南施姐先警告我,說她在新聞界有熟人,都疑心某國的王太子留戀異鄉,這事遲早要被拆穿的。
  趁占姆士不在,她找上門來,予以太多的忠告。
  南施說:“或許你會覺得我多餘,或許你會後悔將占姆士的身份告訴我,但寶琳,這件事不可持續下去,除非你有野心傷國際通訊社頭條新聞,他現在當你是新鮮玩意兒,愛不釋手,日後厭了怎麽辦?”
  “大姐,再複雜的事,在局外人看來,都是簡單明了的,換了你是我,也許你沒應付得我這麽好。”我苦澀的說。
  “寶琳,你說得很對,但作為一個看你長大的朋友,我也不得不向你指出利害關係。”南施說。
  “我總是感激的。”
  “我也禁不住奇怪,他放著那麽大的皇宮不住,守在你這間千來尺的公寓內做什麽?”
  我感慨地說:“皇宮再大,不過是牢籠,他若當上了正主兒,能夠發號施令,那又不同,但此刻他的身份,與一般的失匙夾萬有什麽分別?平民還能上夜總會坐坐,追求電視明星,到新界去飛車求發泄,他能夠做什麽?”
  “與他在一起,那感覺如何?”
  “感覺?他跟普通有修養的男士完全一樣,沒有分別,但是他比普通男人更懂得體貼女性。”
  南施說:“一切決定在你自己,寶琳,做得不好,你會轟動全球——嗬,這真是一個至大的引誘,名揚五大洲哩,屆時可以學根本七保子般在巴黎出其風頭……”
  我冷笑,“可是西方社會很瞧得起她嗎?”
  “總比光在娛樂周刊上刊照片的好。”南施理直氣壯的說。
  “老老實實,如果占姆士是一個普通人,我會更高興。”
  “這話全世界隻有我一個人相信,”南施冷笑,“你現在好比抓著一柄實彈真槍的孩子,還不懂運用這枝武器,稍遲你就是一個危險人物,你聽過‘挾天子以令諸侯’?”
  我靜默了很久,然後寂寥的說:“我相信我自己上能把持得住。”
  “祝你幸運。”她說。
  “大姐,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我驚問:“你不再與我來往?你敢?”
  “你召我,我會來。”
  “你他媽的你竟用這種字眼——”
  占姆士敲門,我去開門,他見到南施,馬上伸出手來,“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寶琳口中的大姐,她跟我說過多次,她在黑暗中多虧你的引導。”
  占姆士的平易近人令大姐至為詫異。
  “你不是要走吧?且慢,喝一杯我做的咖啡如何?”占姆士說:“我的手藝現在不錯。”
  “我……”大姐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占姆士幽默地說:“可是我臉上開花了?”
  大姐跟我說:“寶琳,我佩服你,我想我應付不來,我先走了。”
  我微笑,送她出門。
  她如生離死別般擁抱著我。
  占姆士說南施長得秀氣。
  我說:“在你眼中,一切東方女人都是美女。”
  “我可不曉得你如何維持那苗條的身段。你吃起東西來象條牛,而且年紀也不小了,應該中年發福了吧,所以了不起,你才是我見過最美的美女。”
  這話出自身經百戰的花花公子口中,分量又不同,他見過什麽女人呢?
  他涎著臉說:“在裸女雜誌中。”
  真好笑。
  南施走了以後,惠爾遜有來了——應該是惠爾遜公爵,他怒氣衝衝,又發作不得,已宣布我是他國第一號敵人。
  他板著麵孔問占姆士什麽時候回家。
  我穿著運動衣,坐在地毯上,用耳機聽時代流行曲,他們的對白隱約可聞。
  占:“如果我回去,我要帶著寶琳。”
  惠:“你瘋了,你要學你表兄?他娶百老匯豔星,你娶東方掘金女?”
  我插嘴:“公爵,你言語間放尊重點。”
  占:“是老惠,否則我們要下逐客令。”
  惠:“占姆士,你留在這座轉側都有困難的公寓中幹什麽呢?”
  占:“這公寓清潔大方,為什麽不?”
  惠:“你當心,我會告訴你父親。”
  占:“你盡管說去,最好他選亨利或是愛德化當承繼人,我就不必痛苦了。”
  老惠為之氣結。
  這是他們家庭紛爭,我管不了那麽多。
  占:“你先走吧,老惠。”
  惠:“占姆士,我看著你長大,知道你為人,你總不能現在開始逃避責任吧?”
  “我沒有說過要辭職,”占姆士怒道:“你少倚老賣老的教訓我,一切還有我爹作主,到了限期,自然會回去的,你當心點,我承繼了皇位之後,砍你的頭。”
  我即刻鼓掌。
  老惠氣得渾身發抖,“但願上帝佑我,不待你即位那日,我已經魂歸天國。”
  我說:“阿門。”
  他自己開門走掉了。
  占姆士哈哈大笑。
  我凝視他:“占姆士,你象離家出走的反叛兒童,而我是引誘你的壞人。”
  “不不,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麽,你的地位沒有那麽重要,愛人,”他很理智地說:“是我愛上了你,不是你引誘成功,我不見得單純得如你想象那般。”
  “可是你愛上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你是那麽寂寞苦惱,隻要有人肯陪你說話……”我並不起勁,“沒有選擇,就看不到高貴,你躲在我這兒,不外是逃避現實,假期過後,一切回複正常。”
  他沉默。
  我略有歉意,“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你說話吧?”很具試探性的問他一句。
  他仍然不出聲,伊生氣了。
  他輕輕站起來,說聲“我有事先走一步”,便開門離開我的小公寓,我想叫住他,一時自尊心作祟,沒有開口,他已經掩門走了。
  我獨自坐著,心中閃過一陣恐懼,我吞了一口唾沫,假使他永遠不再來,又有什麽好怕的?不外是一個比較談得來的朋友罷了。嘿!我疊起手,自鼻子裏冷笑出來,但不知道怎的,心中涼颼颼,空虛得不得了。
  門鈴一響,我心頭跟著一輕,這老小子,才氣了五分鍾就蹩不住了,活該,這種遊戲,根本是鬥耐力,誰忍不住就誰輸,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的隱憂一掃而空,趕緊準備打落水狗,拉長了麵孔預備給他看一點顏色的。
  打開門,外麵站著一張熟麵孔,卻不是占姆士。
  我好不失望,頓時粗聲粗氣起來,“又是你,惠爾遜大人,你又來作甚?我這公寓淺窄的連轉身也有困難,容不了你這等公侯伯子男爵等人,有什麽話,在門口說了也罷,快快快,別浪費我時間。”
  他非常煩惱,異常不快樂的說:“我惠爾遜是世襲的第十六代伯爵,你這個騷貨不該拿我來開玩笑,窩並不高興在你這裏進進出出,我也不過是食君之祿,替君辦事而已。”
  “你為什麽叫我騷貨?”我責備他,“你若想人尊敬你,你就不能侮辱人。”
  他冷笑,“能被我叫騷貨的女人還不多呢,占姆士呢?他在哪裏?”
  “他不在這裏。”
  “你當必知道他在哪裏。”
  “我真不知道!你這老頭怎麽渾身找不到一絲高貴氣質?你嚷嚷幹什麽?一副奴才樣,”我翻翻白眼,“我偏不告訴你。”
  “現在不是說笑時分,他母親在這裏。”
  “他母親?”我張大了嘴。
  “她要見他。他父皇催促他回家去,你就把他交出來吧。”
  我打開門,“這裏才多大?你盡管進來搜他。”
  就在這個時候,占姆士的貼身保鏢出現,他貼著耳朵與惠爾遜說了幾句話,老惠才相信了。
  這老頭的臉皮轉為一種肉粉紅色,非常異相,皺紋忽然加深,一道道向坑溝痕,他喃喃說:“難道又是注定的?”
  我看著他,心中生了不少憐憫,但如果我略退縮一步,又得淪為茶花女身份,故此死命撐著與他鬥著。
  他說:“寶琳,你總得換件衣服與我走一趟,你不去見我主母,我無法交代,要在你家上吊了。”
  “她要見我?”我發呆的。
  “放心,她不是那種人。”
  我反問:“不是哪種人?”
  “給你一筆巨款,叫你離開她兒子的那種人。”
  “唉,”我說:“我就是一心等待這種母親,你們就是舍不得這筆巨款,貴國也真的沒落了,連個把騷貨都打發不得。”
  惠老頭與我強嘴:“是咱們不願意作見不得光的事,你以為奈不了你的何?”
  “你們不會小題大做吧?”我問道。
  “看你是不是逼虎它跳牆。”
  “恫嚇!”我說。
  “快換衣服吧,寶琳。”
  “老實說,我不敢去見她。”
  “你如果沒做虧心事,怕什麽見她。”
  “我不習慣見皇後。”我終於承認,“我怕出錯。”
  “寶琳,相信我,皇後此刻也就是一個平凡的母親,焦急而彷徨。”
  “她是否生氣?”
  “狂怒。”
  “或許見到了我,她會令人除去我的頭顱。”
  “她還要知道她兒子的下落呢,你馬寶琳小姐人頭落了地,我們到什麽地方去找占姆士?”
  “我真的不知道占姆士在什麽地方。”
  惠爾遜看著我,“你們吵架了是不是?”
  “他如果那麽容易被得罪,”我攤攤手,“我沒有辦法。”
  “寶琳,你真是好膽色,他的未婚妻身為女勳爵,也要對他sir前sir後,你竟頂撞他?”
  我沉默一會兒,“老惠,你若為人夫,被老婆這樣稱呼,心中滋味如何?別告訴我你喜歡這種禮節。”
  他居然也歎口氣,讚同我的說法。我進房中換了一件體麵點的裙子,抓起手袋,跟他出門。
  在車上,他忽然說:“我開始有點明白占姆士為什麽喜歡與你相處。”
  “我不會誤會你在讚美我。”我說。
  我們在其餘的時間裏保持沉默,沒有說話。
  車子向占姆士“朋友”的屋子駛去,那是他們國家大使館。
  車子停下來,司機替我開門,我很緊張,胃絞緊著。
  老惠與我踏進那間白色的大屋,馬上有人出來接待,我們在藍色的偏廳坐下,女傭退出不多久,立刻有衣服悉索聲,老惠一聽之下馬上站起來,顯然這種塔夫綢的輕響對他來說,是最熟悉不過的。我猶豫一刻,也跟著站起來。
  在我們麵前出現的是一個有栗色卷發的婦人,約五十多歲,碧藍的眼鏡炯炯有神,膚色細膩紅潤,妝著薄薄的粉,身材並不高大,卻有一股母儀天下的威勢,我大氣兒也不敢透一下,平時的爛佻皮勁兒一掃而空,隻聽見自己一顆心怦怦的跳。
  老惠立刻說:“陛下,馬寶琳小姐。”
  她開口了,“馬小姐。”那英語發音之美之動聽,是難以形容的。
  “陛下。”我說。
  “請坐。”她遞一遞手,本人先坐下了。
  她穿著一套寶藍色的綢衣裙,式樣簡單,剪裁合度,坐下時又發出一陣輕輕的悉索聲。
  女皇雙手優雅地放在膝上,渾身散發著說不出的高貴氣質,我禁不住肅然起敬。
  她說:“馬小姐……我簡直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我低下頭,雙膝有點顫抖。
  然後她直接的問:“占姆士呢?”
  我抬起頭,“我不知道。”
  “半年前他自醫院出來,便開始展開地毯式的搜索,務必要尋找到你為止,五個月前他得知你的下落,趕到香港,至今我已經有一個月沒見到他了。”她的聲音清晰動聽,但隱隱也覺得有一絲焦急。
  “我——”我愧意萬分。
  “這不能怪你,馬小姐,”她十分明理的道:“占姆士的牛脾氣,我們都知道,況且他也三十三歲了。”
  我囁嚅,“我們隻是朋友。”
  她凝視我,雙眼猶如一對藍寶石,眼角的細紋增加了慈祥,“惠爾遜公爵不相信你們隻是朋友,而我,我是相信的,一眼就知道你不是一個厲害精明的女子。”
  我感激了,“謝謝你,陛下。”
  她微笑,“我聽說你在公司裏甚至鬥不過一個愛爾蘭混血種。”
  我苦笑,“你們清楚我的事,比我自己還多呢。”
  “親愛的,世事往往如此。據歐洲一些小報上的消息,過去十四年間,我曾懷孕九十三次,與丈夫鬧翻六十七次,而我丈夫則打算退位三十三次,他有一個私生子,今年比占姆士還大五年,貴族與否,我們麵對的煩惱是一式的,因為我也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
  我呆呆的聽著。
  她輕輕地站起來,“親愛的,我希望你能以朋友的身份忠告占姆士,他有責任在身,我限他三天回國,他不能效法他表兄,他表兄隻有一個銜頭,他卻有皇位在等待他,無論在等待的期間多麽煩悶,他都不能退出。”
  女皇說:“我們不能退出,因我們是貴族,享有權利,就得盡義務。”
  她這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毫不含糊。
  我輕輕說:“我恐怕我沒有這樣大的說服力。”
  她說:“親愛的,你將你自己低估了。任何人都看得出,占姆士已愛上了你。”她冷靜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溫情。
  我苦笑,“這是你們的想象。”
  “旁觀者清。”
  “他並不愛我,他愛的是一點點自由。”我說。
  “叫他回家,告訴他,他母親在這裏。”
  “我會的,陛下。”
  “也告訴他,他的未婚妻已經清減了許多。”
  我歎口氣:“是。”
  “你一定在想,馬小姐,這一切原與你無關,真是飛來的煩惱,是不是?”
  我點點頭。
  “你難道與占姆士一點也沒有感情?”她問。
  我一半為爭一口氣,一半也是真情,緩緩的搖搖頭。“陛下,令郎並非一個羅拔烈福。”
  她的藍寶石眼鏡暗了一暗,歎口氣。過半晌她說:“你既然救過他一次,不妨再多救他一次。”
  我輕輕問:“我會再獲得一枚勳章嗎?”
  “會。”她肯定的說。
  我不出聲了。
  她說:“謝謝你,馬小姐。”
  我遲疑一下,“陛下,有句話我不該說,有忍不住要說,既然占姆士向往自由……”
  “不能夠,”她打斷我,“我帝國悠悠輝煌曆史,不能敗在他手中,我國不比那些小地方,皇帝在馬路上踩腳踏車,尚自譽民主。”她雙目閃出光輝。
  她站起,“那拜托你了,馬小姐。”
  惠爾遜連忙拉鈴召隨從,替她開門。
  皇後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惠爾遜掏出手帕來抹額角上的汗。
  我冰冷的足趾開始又活了,身子慢慢的溫暖起來,血脈恢複,雙膝也可以接受大腦的命令,我站起來。
  惠爾遜說:“寶琳,我送你回去。”
  我點點頭。
  “這件事,寶琳,你別宣揚出去。”
  “我明天就舉行一個千人招待會——這不算宣揚吧?”我瞪他一眼,“老惠,你不算壞人,你就是太小家子氣。”
  他不出聲。
  回到公寓,我覺得象做了一場夢似的。
  電話鈴響,我去接聽。
  “寶琳?寶琳?”是占姆士的聲音。
  “占姆士。”我的平靜令我自己吃驚。
  “寶琳,你到哪裏去了?快來救我。”
  “你在什麽地方?遭人綁架?”
  “我在附近一間……香香冰淇淋室,我吃了一客香蕉船,身邊也沒有帶錢,不能付帳,呆坐了半天。”
  “身邊沒帶錢?”我啼笑皆非。
  這也是真的,他身邊帶錢幹什麽?他根本不用花錢。
  “我馬上來。”我放心電話去救駕。
  他呆坐在香香冰淇淋室,女侍們盡朝他瞪眼,看樣子真坐了好一會兒了。
  他問:“寶琳,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去見你母親。”
  他整個人一震。“我母親?”
  “瑪麗皇後陛下。”我帶哭音。
  “她在此地?”
  “是。”
  占姆士顯然深懼他母親,“她……說些什麽?”麵色都變了。
  我說:“她說限你三日內回國,占姆士,她叫我勸你幾句。”
  “她待你可和藹?”占姆士說。
  “太好了,但是我的雙腿不住的抖,我天不怕地不怕,天掉下來當被蓋,但是看見她,真是魂飛魄散。”我猶有餘怖,“嘴裏說著話,喉嚨都在顫抖了。”
  “不怪你,許多老臣子見到她都發抖。”
  “真勁。”我吐吐舌頭。
  “三天?”他喃喃地反問。
  “占姆士,回去吧,我認為她是愛你的,而且你不為她,也得為國家為民族。”
  “你要是知道國家民族認為我們是負累,你就不會勸我回去。”
  “你留在這裏又有什麽好做的呢?我才在香港住半輩子,就都快悶得哭了,來來去去不外是上淺水灣與跑馬,有啥味道?”
  “那麽回家就很有味道嗎?”占姆士痛苦的說:“依照我父親的健康情況看,我繼位時應是五十五歲左右,這整件事根本是一個大笑話,五十五歲,寶琳!在這廿二年當中,我隻能做一個傀儡,你知道這滋味嗎?”
  我悲哀的看住他,愛莫能助。
  “你看我未老先衰,我頭頂有兩寸地方已經禿得清光,靠前額的頭發搭向後腦遮住,我整個人是一個可笑的小老頭,寶琳,盡管你是一個自力更生的小白領,你也不會看上我。”
  “你有你的女勳爵呢,她為你清減了。”
  占姆士冷笑,“開頭的三年,她會覺得這種生活挺新鮮,值得一試:新的環境,新的衣裳,新的首飾,大婚後的低潮尚容易捱過,但廿二年可望不可及的真正權勢!”
  我沉默一會兒,“她還年輕,她可以等。”
  “所以太子妃必須要年輕,她等得起,而我,我卻已經三十三歲了,我隻希望我有點自由,有點私生活,即使我狩獵墮馬,也墮得秘密點,別老是有一架攝影機等我出醜。”占姆士咬牙切齒說。
  “報上說他們會派你去繼任總督,你會開心點吧。”
  “我隻知道,與你在一起,我開心。”
  我隻好勉強的笑,我與他在一起,何嚐不開心。
  他挽起褲管,大腿上有動手術後的疤痕,“那次我輸了三品脫的血,如果沒有你救我,愛德華就可以即位做承繼人。”
  “你的大弟?”
  “是,他是那個有羅拔列福麵孔的弟弟。”他苦笑。
  “占姆士,回國吧,你所畏懼的婚姻生活,不久便會習慣。”
  “誰說我怕結婚?”
  “不用心理醫生也知道你怕的是什麽。”我笑。
  “寶琳,與我一道回去。”
  “不可能。”
  “不要這麽決絕。”
  “老占,你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
  他冷笑,“但願你嫁隻爛蝦蟆。”
  “我會吻它,它就變回一個王子。”我溫和的說著。
  他轉過身去,連背影都是驕傲寂寞的。
  “占姆士,回去吧。”
  他疲倦的說:“不必催我,我這就走。”
  “我會時常佩著你送我的胸針,占姆士,它太美太美。”我低頭看領子上的胸針。“有什麽需要,我定與你聯絡,咱們是老友。”
  “我向你保證,你的事業會一帆風順。”
  “謝謝。”我的聲音忽然沙啞。
  “我去見見母親。”
  我自窗口看下去,“你的車子與保鏢全在樓下等。”
  占姆士的雙手反剪在背後,“再見。”
  “在你去之前,我們還能再見吧?”
  “後天下午三點,”他說:“我來接你。”
  “好的。”
  他轉身向大門走去,我替他開門。
  “很高興認識你。”我忽然說得那麽陌生。
  “吾有同感。”他忽然矜持起來,向我微微一彎腰,離去了。
  我關上門,到露台去看他上車,他抬頭向我望了一望,我舉起手向他搖一搖,他的隨從與保鏢跟著他上車。
  過半晌,我舉著的手才放下來。
  第一件事便是約南施出來。
  她說她不知有多牽記我,“事情怎麽了?”
  “他後天回國。”我簡單扼要的說。
  “感謝主。”
  我沒有提及瑪麗皇後,這件事有點象天方夜譚,不提也罷,至今想起猶自忐忑不安。
  “出來吃杯茶,”我說:“我想選一件禮物給他留念。”
  見了麵,叫了飲品,南施打量我,我也打量她。
  她仿佛胖了一點,氣色很好,但是女人最忌人家說她胖,於是我隻說:“你越來越有風采了。”說完自覺非常欠缺誠意。
  她說:“你呢,幾時再出來做事?”
  “休息了個來月,益發泄了真氣,不想再勞勞碌碌,為了什麽呢,總共才活那麽幾十年,行行役役,一飲一食,莫非是前定?”
  “做欄外人了?”她笑。
  我苦笑。
  “你與占姆士的一段情——”
  “別亂說,我們是清白的,”我擠擠眼。
  南施轟然笑出來。
  我白她一眼,“你為何不去吃雞包翅?”
  她笑著搖頭,“史提芬呢,他還不來接你?”
  我用手撐著頭,“大姐,真是有緣分這件事的,他等我九年,可是等到真有機會,我與他竟失去了聯絡,你說多荒謬。”
  “可憐的史提芬,他也該知道馬寶琳這女人的心念一天轉七十次,機會瞬即立逝,他趕到香港時怕要步梁山伯之後塵——”大姐吊起喉嚨做唱白:“我來遲了。”
  我歎口氣,“這倒未必,我已決定嫁他。”
  “世事多變幻,我看來看去,寶琳,你不象那麽好命的人: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有福氣頂著丈夫的姓氏無名無聞在家養寶寶的。”
  “何必說這樣的話百上加斤。”我不悅。
  大姐含笑喝著咖啡。
  我問:“中環那些男生都還那個樣子?”
  大姐差點噎住,她笑道:“唷,新聞越來越鮮,林青霞訂婚以後,月入一萬以上的王老五覺得非常寂寞,打起鄧麗君的主意來了,此刻中環起碼有三五千名疊著小肚皮、做點小生意、頭頂微禿、開部平治的才俊們,到處挽人介紹小鄧呢。”
  我很想狂笑,但不知道怎地,隻覺淒清,於是牽了牽嘴角。
  大姐說:“都麻木了,寂寞如沙漠。”
  這樣子比較下來,史提芬也不愧是個好丈夫,我黯然。
  大姐振一振精神,“怎麽,還打算在家享福,當心骨頭酥了。”
  我不出聲。
  大姐責問道:“寶琳,你臉上老掛住那個蒼涼的微笑幹什麽?”
  我一愕,“我幾時有笑?”
  “還說沒有?一坐下來就是那個表情,雙目空洞,嘴角牽動,象是四大皆空,萬念俱灰的樣子,幹什麽……?”
  “史提芬不見得在沙漠搭個帳篷就過一輩子,他總會回來的,何必心灰意冷?有空閑就為自己辦辦嫁妝,打扮的漂漂亮亮等準夫婿來迎娶。”大姐說。
  我隻覺得深深的悲哀,絲毫找不出具體的因由。
  南施輕輕的問:“你愛上了占姆士?”
  我不耐煩的說:“沒有可能的事。”我總是否認。
  “如果不想嫁史提芬,押後也是可以的——”
  “大姐,我們出去逛逛百貨公司,我想買一件禮物。”
  “心中有什麽特選?”她問。
  “別致一點的東西。”我說。
  那一日,浪費了南施的寶貴時間,唯一的收獲不過選到了一件合心意的禮物送占姆士。
  回到公寓,倒了威士忌,邊喝邊看電視新聞——
  不再有占姆士的新聞。
  我那老友明天就該打道回府了。我攤開報紙,翻到聘人版,五花八門的職位空缺,式式俱備,種類繁多,不怕沒事做。骨子裏都一樣:穿戴整齊了卷著舌頭去說洋話,不是不肯受委曲,不是不聽話,不是不肯敷衍人,不是沒有真才實學,不是不願吹捧拍來陪著他們混,不是不肯苦幹,卻還得看大爺眼睛鼻子做人,爺們喜歡你,你的真本領才有了著落,否則就冷板上坐十年八載……
  捱到大學畢業,也並沒有獲得世界之匙,我苦笑了,願白領們都來同聲一哭。
  我取過一隻枕頭,壓住了臉,培養睡覺的情緒。
  電話鈴嗚嗚地響,我去接聽。
  “寶琳?”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是。”我有氣無力,“哪一位?”
  “我呀。”
  “你是誰?”
  “天,我是史提芬,寶琳,你連你未婚夫的聲音都不認得了?”他好興奮。
  我跳起來,“霍”地坐直,“史提芬?”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卻猶如陌生人一般。
  “罵我吧, 罵吧, 寶琳,我明天立刻去買飛機票回來接你。”他雀躍萬分。“在撒哈拉我看到了最美麗的蜃樓,人家都說會給我帶來好運,果然,一回家便讀到了你的電報。”
  一個月前的電報。
  我問:“你現在在家裏?”
  “寶琳,真抱歉,我離開了那麽久——”
  “你去摩洛哥幹什麽?”
  “一份地理雜誌邀我去拍點照片……這是題外話,寶琳,廿四小時之後我們可以見麵了。”
  “你記得我家地址嗎?”我提醒他。
  “當然記得,”史提芬說:“不來,我會對你好,你是不會後悔的。”
  但是我卻隻覺得他的人很遙遠很遙遠,聲音亦很遙遠很遙遠,他並沒有給我一絲一毫的安全感或是歸屬感。
  “等我來!”他說:“寶琳,我愛你,你知道我是一直愛你的,再見。”
  我緩緩放下聽筒。
  我可以想象得到的孩子氣的麵孔,脹的通紅的脖子,一夜睡不好,訂了飛機票趕來看我……但是我不愛他,此刻我需要結婚,但是我不愛他。
  結婚與戀愛是兩回事,這我知道,但自小到大,我有信心,我本人可以把這兩宗大事聯係在一起,如今忽然發覺自己淪落到這種地步,要為結婚而結婚了,忽然悲從中來,震驚得不敢落淚。
  我一個人坐著,窗外的暮色漸漸罩籠,我也沒有開燈,天竟黑了。
  我如住在五裏霧中,不知身在何處。
  那夜我躺在床上至鼻酸眼澀,方才入睡。
  夜裏做夢,人沒有老,樣子沒變,隻是自己厚厚的一頭白發,夢中慌忙的想:怎麽辦呢,要不要染?一事無成,頭發竟白了……
  門鈴大響,我悚然而驚醒。
  一睜眼隻覺得雙目刺痛,紅日豔豔,不管我的頭發是否雪白,我心是否創痛,太陽照樣的升起來了。
  我去開門,門外站著占姆士。
  在白天,我做人是很有一套的,連忙將慌亂鎮壓下來,掛上一個叫歡容的麵具,跟他說:“占姆士,這麽早,不是說下午三點嗎?我都沒洗臉,一開口,口氣都熏死人。”
  他靜靜看我一眼,進屋子坐下。
  占姆士又換上他深色的西裝,理過頭發,一雙黑皮鞋擦得光可鑒人的。
  我笑道:“聽說你們小時候,綁鞋帶都由傭人蹲著服務,可是真的?”
  他凝視我。
  我說:“鐵定幾時動身?我給你買了一件好東西,供你旅途消悶的。”
  他開口:“寶琳,你說話太多驚歎號,太誇張浮躁,小說家下史葛費斯哲羅說的:‘文章中驚歎號象是對自己說的笑話大笑。’實是非常淺薄不入格的作風,你幾時改一改。”
  我心如被利劍刺了一下,卻死硬派的撐著不理,我把禮物盒子取出來。
  “看,這是什麽?”我拆開盒子,“這是一副電腦國際象棋,不但會與你對弈,而且會說話,對每一著棋的得失,都發表評語,最適合象你這麽寂寞的人用,喜歡不喜歡?所費不菲呢。”
  他望著我。
  忽然之間我的聲音變得很刺耳,“喜歡不喜歡?”我追問。
  占姆士以平靜的語氣問:“你為什麽哭?”
  “哭?”我一怔,反問。
  我抬頭看向牆壁的鏡子,可不是,鏡子中照出我的麵孔,一臉都是眼淚。
  我跌坐下來,再也忍不住,渾身簌簌的顫抖起來。
  占姆士說:“命中注定我要認識你,你擺脫不了我,我來不是道別,而是接你與我同行。”
  我瞪著他。
  “何必隱瞞自己的感情?你騙了自己,但騙不了我,寶琳,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標不要問我任何問題,能夠戀愛的時候,多享一下,跟著我走。”
  我並沒有再多作掙紮。
  將門匙掛號寄出給南施,我隻提了隻小皮箱,便跟占姆士上了他的郵船。
  在船上,我習慣了他的舊式煙囪泳褲,皇室特用牙膏的怪味兒,天天早餐的油膩煙肉,下午茶的華而不實。
  他們的享受與平民不同——差太多了。市麵上一般流行的玩意兒,他們根本就接觸不到,我帶著幾副電視遊戲,他為“太空火鳥”著迷,一邊與墊子遊戲爭分數,一邊怪叫:“太棒了,太棒了。”他隻能打到百餘分,而我不費吹灰之力,一下子就五千餘分。
  他叫我“神射手寶琳”。他不知道我已經苦練了半年,那時候日日下班,左手拿一杯威士忌,右手就按鈕,這也是鬆弛精神的好方法,練熟了之後完全知道“火鳥”有幾個排列。
  但是占姆士不同,他好此不疲。我倒是喜歡躺甲板上曬太陽。各人隻珍惜生活中欠缺的東西,任何幸福如排山倒海般來臨時,就不值一文;獨身女人的自由,王孫公子的權勢,太太們的安全感,無論得到什麽,我們還是不快樂不滿足。
  此刻我的心也戚然,這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假期,時間總要過去的,我會還原,回到我往日生活的茫茫大海中去,脫離王子,獨自生存,回憶將化為薔薇泡沫,消失在紫色的天空中。
  占姆士在甲板上蹲下,“你在想什麽?”
  我微笑。
  “你皮膚越來越棕色了。”他溫柔的說。
  “你父親可有情人?”我問他。
  “我不清楚,謠傳在我未出生之前,有一位柏堅臣太太,自幼與他青梅竹馬,柏太太生下兒子,歐洲有小報傳是父親的私生子,後來父親接受柏太太的請求,成為那孩子的教父。父親大婚時隻邀請柏太太的母親。”
  我想起來,“我讀過這位柏堅臣太太的自傳。”
  占姆士微笑,“將來你可會寫自傳?”
  “當我山窮水盡的時候……”
  他斷然說:“有我活一日,你就不會有那種日子。”
  “你未婚妻聽了有什麽感想?”
  他不答。
  過了一會兒他說:“父親與母親結婚不久,也發生感情危機,當時父親離家出走,乘的就是這艘船,從歐洲到澳洲,再往北美,在船上渡過四個半月。”
  我聆聽著。
  “他們也是人。”他輕撫我的頭發。
  我握住他的手。
  “當時他在船上有一位女秘書相隨,據說他倆到處參加瘋狂派對,船終於到家,母親逼女秘書辭職,父親至今引為憾事。”
  “他們是否相愛?”
  “母親愛父親,那自然,”他停一停,“至於父親本人,他毫無選擇,那時我國政亂,需要母親的幫助來重振聲威,鎮定經濟。瑪麗公主帶來的威勢的確非同小可……”
  “對於你的行為,她怎麽想?”
  “你不必問太多了,這是我與母親之間的事。”占姆士說。
  我模仿他的口氣,“這個不用問,那個是我自家的事,男人自有分寸,你不必理那麽多……”
  “你這個女人,”他搖搖頭,“隻有你能征服我的心。”
  我說:“那是因為你沒有時間去真正認識一個女人,偶然玩一次火,便覺得不能克製的興奮。”
  “玩火……”他說:“我母親也曾用過這兩個字。”
  “是不是?”我笑:“英雄之見略相同。”
  “她說不怕你將來寫自傳,怕是怕你以前的男朋友也寫起自傳來。”
  我仰起頭哈哈哈地笑。
  我也有快樂的時刻。
  打長途電話給南施,她什麽也不問,隻說史提芬人在香港,問她要去了門匙,天天哭喪著臉坐在握公寓內等我的消息,與那具會說話的電腦象棋遊戲作伴,倒是益了他。
  “幾時回來?”她終於忍不住。
  “等他結婚後,我不回來也得回來。”
  “幾時?九月?”
  “是。”
  南施不響,隔了很久她問:“我想這一切還是值得的,是不是?”
  我不響。
  “但是旁的吸引力那麽多,你怎麽知道你們之間尚有感情存在?”
  “世界上的女人那麽多,他未必要選中我。”
  大姐輕笑數聲,“現在跟你多說無益,人在戀愛中,或自以為在戀愛中,連一團烏雲的下雨天都變成深紫色的蒼穹,無窮的風,啪啪打動原野的心……”
  “歪詩人!”我苦笑。
  “祝你快樂。”她輕輕說。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假期。”我也輕輕說。
  我與大姐常常輕輕地說這種電話,我也象所有的女人一般,不能保全秘密。
  我多多少少要找個好對象傾訴一番,多年來這個人是大姐,說不定她會出賣我,但我不在乎。
  船經過南太平洋的時候,我已經曬得深棕色,一雙手反轉來看,手心與手背黑白分明,占姆士往往為這個笑半天。
  我們故意繞著圈子,船上四五個隨從及下人一直不發一言,但他們雙眼出賣了他們心中的好奇。
  到達地中海的時候,直布羅陀海峽著名的白堊峭壁宏偉美觀,海鷗成群在壁上回轉,我倆抬頭觀賞良久。
  占姆士說:“甚至是皇帝,也不過隻能活短短的一段日子,隻有大自然永恒的存在。”
  我吟道:“皇杖與冠冕,皆必需崩跌,在塵土中平等地,與貧窮的鐮刀與鋤頭共處。”
  他微笑,“你的英國文學尚過得去呀。”
  我忽然譏諷他說:“不是每個女人中學畢業後,都隻懂念一年家政然後去當保姆的,這世界上有許多醫生律師甚至政客都是女人,記得一兩句詩算什麽?”
  他反而高興起來,“咦,指桑罵槐,仿佛有點醋意,這表示什麽?你愛上了我嗎?”
  我隻好笑。我立刻問及到了他的地方,他會如何安排我的居留。
  我沒有維持這種風度,費時不自在,我不想與他隔膜頓生,我喜歡發問。
  象“我住在哪兒?你家的馬房?”
  象“老娘身上沒錢,一個子兒也沒有,你有沒有信用卡?我在百貨公司能否掛帳?”
  ——“船上這些侍從是否會把謠言傳出去?不如殺他們滅口——推下海去喂大白鯊。”
  ——“到了家你就沒有空陪我了,大概是要把我養在深宮裏的,我能否捧戲子觀劇去消磨沉悶的時刻?”
  他會假裝生氣,“你為什麽不對我表示懼怕,象其他的女人們?”
  我忍俊不住,“她們也不見得怕你,她們隻是與你陌生疏遠。”我指出。
  他消沉:“我沒有朋友。”
  “你至少有弟妹。”我說:“可以互相訴苦。”
  “哼。”
  “據說你與妹夫不和?”我問。
  “我管他叫‘霧’。”
  “咦?”
  “又濕又厚。”
  我微笑,厚作蠢解。我說:“可是我們這些普通人也不見得找到朋友,我時常懷疑世上油若幹名詞是人類虛設來自我安慰,對短暫虛無痛苦的生命作一點調劑——象朋友、愛情、希望這些術語,不外是騙我們好活下去。”我非常悲哀。
  “可是我是愛你的。”他說得那樣真摯,老成的麵孔第一次發出稚氣的光輝。
  “我們相愛如一對好友,”我溫和的說:“我可以確定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你,但這還不是愛情。”
  “什麽是愛情?”他微慍。
  “世界上根本沒有這件事。”我說:“我覺得我們兩人的關係已經夠好了。”
  他隻好澀笑。
  他將我安置在高級住宅區一所美麗的公寓中。一應俱有,給我零用錢,一個電話號碼,大事可以找他。
  我喜歡公寓的廚房,寬大舒適,我可以一展身手。
  對於自己的前途,我非常樂觀——這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有信心,當這一切過去,我可以回家從頭開始再做馬寶琳,一個事業女性。
  我是個樂天派,無拘無束,對於生活中不如意的洪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有辦法渡過難關。
  最主要是我對占姆士毫無奢求,他給我的,我坦然接受,不論多少,都不傷我自尊。
  占姆士不能給我的,我也不苛求,我們是……老朋友。
  我並不寂寞,駕小車子到處去逛,可以做的事很多,城裏名勝古跡特多,博物院、美術館,到處風景如畫,我有種真正度假的感覺,因為我這次真正能夠放下屠刀,做個無業遊民。
  尤其喜歡逛古董街,一整條街上都有十九世紀廿世紀初不值錢的小貨色——一個筆座,一盞台燈,照片本子,一件繡花背心……。
  這些店都叫我留戀,占姆士如果不來找我,我就往那裏鑽。
  我也計算過占姆士大婚的日子,不遠了,我感喟的想,這一切就要化為薔薇泡沫了,怎麽樣的來,怎麽樣的去,王子終於要同鄰國的公主結婚了。
  但是我竟這樣的愉快。
  星期三,我出去買作料做占姆士喜歡的煙三文魚加炒蛋,預備等他回來吃。
  一出門就覺得有人盯我的梢。
  我省覺,頭一個感覺是記者。
  但這人不象,伊開一輛小跑車,盯了我幾條街,我到肉店,他也到肉店,我買花,他車子停在花檔,我朝他看去,他也不避忌,向著我笑。
  我捧著食物與其他的東西向他那邊走去, 他居然連忙下車, 禮貌地對我說:“小姐,允許我幫你忙。”他替我捧過大包小包,但是稍欠風度,目不轉睛的看牢我。
  我心頭靈光一閃,微笑問:“你是亨利?”
  “不,”他笑,“我是愛德華。”
  “啊,你是那個有羅拔烈福麵孔的弟弟。”我說。
  他麵孔忽然紅了。
  “你盯著我作甚?”我問。
  “我想看看占姆士的女友。”他坦白的說。
  “你怎麽知道我住哪兒?”
  “媽媽大發脾氣,與占姆士起衝突時我在旁聽見的。”愛德華說。
  “你母親雷霆大作?”我心頭一震。
  “是。”他仍然笑嘻嘻地。
  我不禁有點擔心起來,“占姆士應付得來嗎?”
  “你請我吃茶,我就告訴你。”
  “你這個人,賊禿兮兮,不是好貨色。”我罵他道。
  “你果然是個美麗的女郎。”他欠欠身,“我非常諒解占姆士。”
  “謝謝你,”我非常喜悅:“你太誇獎了,很會說話。”
  “茶呢?”
  “我又不是開茶店的。”我說。
  “至少讓我替你送貨。”他說。
  我笑了,上了車。
  他在一旁說:“占姆士說得對,你的確與一般女子大有不同。”
  “少說廢話哩,跟著來吧。”我說。
  他嘻嘻的笑,車子跟在我後麵。
  我招呼他進屋子,問他要喝什麽。我說:“你哥哥最喜歡牛奶與沙濾水,否則來一個馬天尼也好,最不喜歡咖啡或茶——你呢?”
  愛德華好奇地打量著公寓,他並不回答我。
  “喂,”我既好氣又好笑,“瞧夠了沒有?”
  他向我擠擠眼睛,“你清楚我大哥,倒是比我大嫂更透剔。”
  “告訴我,你未來大嫂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好奇。
  “一個稍遇刺激,便咯咯亂叫拍起翅膀的小母雞。”
  我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她實在太年輕無知,而大哥實在太老成持重,站在一起,非常可笑,上星期合家去參加表弟的婚禮,在教堂門外,大哥站得似一尊石像,而她卻不停東張西望,按帽子撥裙子,母親立刻皺起了眉頭……”愛德華說得活龍活現。
  我笑說:“瞧,堂堂一個女勳爵,在你們嘴裏尚被詆毀得這樣,嘖嘖嘖,將來說起我,還不知道不堪如何呢?”
  “誰敢說你壞話?”愛德華講得誠心誠意,“女勳爵不過是世襲的,又不需要品德學問,就象我,說不定時個壞小子。”
  我看住他,隻好笑。
  “大哥年薪才二十九萬美金,據說在香港,做小生意也不止賺這個錢,你既不是為他的財,那一定是喜歡他的人,是不是?”
  我不答。
  “但是他這個人是出名的討厭,沒有人喜歡他,你為什麽是例外?”
  我笑吟吟說:“你打聽這些,不是想得了消息出賣給小報吧?”
  “毫無疑問,你是個漂亮的女郎,連母親都說,你的美貌使她不忍太過責怪占姆士……”
  “你的話真多。”但不討厭,“而且誇張。”
  “我則喜歡你的膚色。”他凝視我。
  “皇室婚禮進行得如火如荼了吧。”我問他。
  他裝一個鬼臉,“真象做一場戲,我發誓當我結婚時,要娶個我所愛的女子。”
  我不響。過一會兒我說:“那個被你所愛的女子,不一定是幸運者。”
  “告訴我,你如何會喜歡占姆士,他是那種每朝七時三十分起床,夜夜不過十二點便上床的人。”這小子不肯放過我。
  我拒絕回答。
  “他的嗜好是閱讀、看電視、作水彩畫與烹飪,你聽見過沒有?多麽乏味。”愛德華作一個暈厥狀,“他的車子是愛斯頓馬田與福特,多麽老土——你真的想清楚了?”
  就在這時候,占姆士推開大門進來,我驚喜,而愛德華卻沒有發覺,猶自滔滔說下去。
  我強忍著笑,知道立刻有好戲看。
  “他最喜歡的作者不過是亞曆山大蘇森尼律,他最心愛的玩具是一具電視錄映機,他說話前先舉起食指,上唇不動,笑得象氣喘,時常掛住虛偽的微笑,神經質地握緊雙手,又鬆開雙手,右手常伸入左手袖口,象是在摸索一條不存在的魔術師手帕。”愛德華說得眉飛色舞。
  冷不防占姆士暴喝一聲,從他身後撲向前,捏住他脖子死命搖晃。
  “扼死你,扼死你。”占姆士大叫。
  愛德華嗆咳,死命掙紮,兩人滾在地下。
  我笑嚷:“宮庭大慘案,喂,謀朝篡位,不得了,救命,來人,救命。”
  他倆站起來,占姆士猶自不放過他老弟。
  “你想怎地?在我女人麵前說我的壞話。”
  “這些全是事實。”愛德華不服帖。
  我說:“你們兩個都給我坐下。”
  占姆士猶自問:“你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愛德華辯。
  “愛德華,我有重要的事跟寶琳商量,你快回去,當心母親剝你的皮。”
  愛德華反唇相稽,“不知道是誰的皮就快要掛在大廳牆上做裝飾呢。”
  我說:“愛德華,你別盡打岔,占姆士真有話跟我說,我們改天再見。”
  愛德華默默站起,他對我說:“寶琳,我知道大哥喜歡你的原因:隻有你把我們當人看待。”
  他轉身走開。
  隔了許久,占姆士說:“愛德華這話驟然聽來好笑,實則上無限辛酸。”
  我斟給他一杯占酒加蘇打水。“可是要叫我走了?”
  “寶琳。”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你母親震怒了?”我輕問。
  “我連保護一個女人的力量都沒有。”
  “不是沒有,”我說:“代價太大了,何必呢。”
  “我會送你走。”他低頭。
  “很好,你隨時通知我,我隻需要十五分鍾收拾雜物。”
  “寶琳——”他抬起頭來。
  “什麽?”我說:“我們還是好友,你有話盡說無妨。”
  “寶琳——你竟沒有怨言?”
  “生活中充滿了失望,我已經成習慣,我從來不是一個任性的人,好勝與倔強或許,但從不任性,而且最重要的是,占姆士,從頭到尾,我們的關係建立在友誼上,是不是?”我的手按在他肩上,不知怎地,心中非常心酸。
  “後來我向父親求情——”
  這是意外,我抬起頭。
  “父親出乎意料的同情我,我們尚有兩個星期時間。”
  “占姆士,我想我還是早兩個星期走的好,”我溫和的說:“不見得你尚會邀請我參加你的婚禮。”
  “再施舍一點點快樂給我,”我忽然懇求,“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比現在更彷徨。”
  我連忙說:“但是占姆士,我也一直很喜歡你這個伴,清別說到‘施舍’這兩個字,若你隻是普通一個富家子,說不定我就嫁予你,乖乖地在家享福,但現在這種情況,為了保護我自己,我不得不替自己留有餘地。”
  “我隻是一個懦夫。”
  “大勇若怯,”我說:“大智若愚。你的情意我心領了,難怪你母親要生氣,我並沒有守諾言,她大概也猜到我是故作大方,根本沒有可能實行這個諾言,你立即送我走吧。”
  “我辦不到。”
  我既歡喜又傷感,怔怔的看牢他。正如愛德華所說:他是一個極度乏味與古板的男人,但因他真正的喜歡我,我在他身上發掘到其他的好處,我因此回報他以同等樣的感情。
  “我得回去了,你若覺得煩悶,我叫愛德華來陪你。”占姆士說。
  “沒有這種事,”我說:“我不能再惹麻煩。”
  “你為什麽要控製自己?連我都沒打算這樣做了。”他責備我。
  我哀傷的說:“因為我不能一整天躲在馬球場過日子,因為我打算好好的活到八十歲。”
  “你與我吵嘴!”他忽然怒不可遏,“你從來沒有服從過我,處處譏笑我……”他站起來走了。
  我擔心他,他的情緒是那麽不平穩,從窗口看出去,他開著吉普車飛一般的駛開。
  占姆士占姆士,我喃喃的說:正因為我倆時日無多,才應該心平氣和,快快活活,何必浮躁不安。然而,他在毫無挫折的情況下長大,稍遇一點點不如意,立刻痛不欲生……伊實在不是一個理想的丈夫,男人應該懂得克服困境,活得如一個魯賓遜,不應象他那樣,一輩子住在井底下,擁住皇杖皇袍做人。占姆士是那麽無助……我真正的開始同情他,原來在高貴的儀表之下,他痛苦的細胞比我更多。
  縱然如此,我也不能寵壞他,正如對其他的好友一般,對他的遭遇我深表同情惋惜,但是愛莫能助。
  明兒他脾氣好轉,我會跟他出去玩一天,慶祝我們兩個人的感情結束。
  現在我要收拾行李。
  我也佩服自己的冷靜,曆年來的性格訓練,發生了大事情懂得應付。
  想到在遊船中與占姆士共渡的愉快日子……我心中也忍不住有一絲溫馨。
  我扭開了電視,放置好“太空火鳥”電子遊戲,決定把這副遊戲機送給占姆士。
  我這個屬天蠍座的老友……世人做夢也想不到他的生活竟會這麽枯燥乏味。
  我戀愛了嗎,如果沒有,為什麽心中總有牽動?
  我有一份小小的無奈,我坐下來沉思。
  敲門聲把我驚醒,我高聲問:“誰?”
  “馬小姐,”門外的回應彬彬有禮,“皇後陛下的人。”
  我連忙打開門,門外站著一位高貴的中年女人。
  “她在車中等你,想與你說幾句話。”
  我低聲說:“我也有話要說。”
  “請隨我來,馬小姐。”
  一輛黑色的大房車停在樓下,車窗是反光玻璃,看不到裏麵的情形。
  司機替我拉開車門。
  皇後穿著一套粉紅色硬絲便服,沒有戴帽子,脖子上一串圓潤的珠子,她目光炯炯的看住我,並沒有微笑,也沒有打招呼,態度比上次接見我壞多了。
  “請坐。”她拍拍身邊的空位。
  我坐上車子,司機關上車門。
  前座玻璃窗隔著一個保鏢,車子隨即緩緩向前駛動。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簡直不知如何開口。
  皇後歎口氣,眼角的皺紋似乎比上次見她的時候深了。
  隔了很久,我說:“我已準備離去。”
  “到什麽地方?”
  “家。”
  “他總會再去找你。”
  “婚後他會安定下來。”
  “你能夠保證?”
  我再也忍不住了:“為什麽要叫我保證?為什麽他的母親不保證他?他的未婚妻不保證他?這難道是我的錯誤?我豈沒有付出代價?我們平民子女也是血肉之軀,感情也會受到傷害。”
  皇後變色,我無懼地握緊拳頭,瞪著她。
  “我已收拾好,你隨時可以安排我離開。”我說:“越快越好,我會感激你。”
  皇後用她那雙藍寶石眼睛凝視我良久,臉色陰晴不定,良久才說:“好,我安排你坐船回去,路程約一個月時間,這段日子內我相信占姆士會得回心轉意。”
  “我也希望如此。”我說。
  “今天晚上九時,我來送你上船。”
  “陛下不必禦駕親征了。”
  “不,我也不是不喜歡你,寶琳,隻是我們無法成為朋友,我必須親眼看你上船。”
  我悲哀的問:“為什麽把我視作眼中釘?”
  “這種事以前發生過,我不想曆史重演,我們現在對付美一個‘外頭’的女人,都如臨大敵。”
  我低下頭。
  “寶琳,再見。”
  車子停下來,是在公園附近,我下了車,眼看那輛黑色的大房車駛走。
  我沒有回公寓,我走到草地邊的長凳坐下,沉思良久,自己也不清楚應該何去何從,隻知道卷入這個漩渦,就該快快脫身。
  事情放得再簡單沒有了,他們“家世”顯赫,認為我配不上占姆士,即使做朋友也不可以,在一起走也不可能,我倆務必要被拆散。
  而我呢。正象一般企圖飛上枝頭作鳳凰的貧家女,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誘拐占姆士離家出走,他離了他的原居地,必定活不下去,或是活得不快活,這幾乎是一定的事,然而感情是自私的,無論他母親對他,我對他,都以本身權益為重。
  我竟連鬥爭的意氣都沒有。
  我已經太疲倦了,在香港,什麽都要爭:職位、約會、星期天茶樓的空位、風頭、名氣……多年來太過勞累,至於那麽重要的感情,反而無從爭取,他要來便來,他要去便去。占姆士有訴不完的牢騷,在象牙塔中,黃昏、橙色的陽光照在他栗色的卷發上。
  占姆士驕傲地、秀麗地訴說與我聽,他家族過去五百年的逸事,他再不快樂,也不會飛入尋常百姓家的。
  常令我心牽動的是,我曾伸出我那微不足道的手臂,救過他那纖弱的生命。
  是以他母親到了這種地步,還待我客客氣氣。
  天色夜了,公園過了七點是要關門的。
  我站起來走回去。
  公寓中有兩個女侍從在等我,我的衣物早已被收拾妥當,一式的深色行李箱。
  我向她們點點頭。
  我的假期顯然結束了,我問:“幾點鍾的船?”
  “九點正。”
  我到浴間洗了一把臉,對牢鏡子苦笑。
  她們替我擔起行李,我跟她們出去。好象一個犯人被押上路,甚至不給我機會與親人道別。
  客郵輪叫維多利亞號,我被安排在頭等平衡艙中,非常舒適,但即使象我這麽愛享受的人,也不覺得有什麽快樂可言。
  我踱到甲板去,欄杆上站滿遊客,她們拋下七彩的紙帶,好讓送船的親友接住。
  我麻木地看著他們招手喊叫名字,一切都與我無關,船還沒有開動,我已經想念占姆士。
  他喜歡的舊歌叫“隻為了你”,恐怕還是他父母戀愛時期的流行曲,男歌手訴說一千樣事,都是為了他的女友:沒有她,太陽不會升起,沒有她,音樂不再悅耳,沒有她,生命亦無意義,一切一切,莫不是為了她,現在再也不見如此纏綿的歌詞了。
  隨著這首歌,我曾與他在“莉莉白”號上跳舞,他的舞跳得出奇地好,人出奇地溫柔,除了慢舞,他還擅長森巴。
  他也曾告訴我,他父母分床,而且不同寢室睡覺。
  兩個睡房中間有一扇門,隨時打開了中門喊過去說話……我為此笑得前仰後合。
  我們相識的日子並不長久,但我從來未曾與老史這麽投機過——老史!
  我悚然而驚。
  老史還在我的公寓中等我呢,等我回去嫁他。
  他等了好多日子了,這個老實可愛的人,想到他,我隻覺歉意,也許姻緣真正到了,我們應該結婚了。
  還有大姐,大姐會聽我的苦水,想到這裏,不禁有絲安慰。
  等船正式開航,我卻病倒了。開頭一位暈船,但睡的是平衡艙,沒有這個可能。船上的大夫來瞧過我,給了藥,奈何我的熱度總是不退,睡得膩了,披件外套,站到桌球室去看人家打球,撐不住,又到圖書室坐下。
  整艘船象一間酒店,應有盡有,不同的是我與外界完全隔絕,真是好辦法,我喃喃念:真是除去我的好辦法。
  一星期後,我身體康複,卻仍然虛弱,站著甲板上看泳池裏的孩子嬉戲,兒童們永遠玩得興高采烈。
  就在這個時候,天空傳來軋軋聲,我抬頭一看,隻見一輛軍用直升機向我們這邊飛過來。
  孩子們抬起頭迎接直升機,興奮地叫嚷搖手。
  船上的水手奔出來揮動指揮旗,很明顯,直升機在甲板上降落。
  我扯緊外衣,螺旋槳帶動的勁風吹得我頭發飛舞,我象其他乘客一般地有點驚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直升機停定在甲板上,孩子們圍上去,機艙裏跳下幾個穿軍服的人。
  其中一個人大叫:“寶琳,寶琳。”
  我呆住了,張大了嘴。
  占姆士,這不可能,是占姆士。
  “占姆士——”我不由自主的舉起手臂揮動。
  “占姆士,我在這裏。”我雙腿完全不聽大腦指揮,發狂地奔著過去。
  奔得太急,我絆倒在地上,著實地摔一跤,傷了膝頭,占姆士過來扶起我。
  我不顧一切,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他。
  “寶琳。”他把我的頭按在他胸前。
  “占姆士。”我說不出話來,千言萬語都噎在心中。
  占姆士終於趕來與我團聚。
  我大為感動,不能自己,他將我接上直升機,結束了我在維多利亞號上麵兩星期來的生活。
  在旅程上我一直緊緊握著他的手,不發一言,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不用說,我也懂得他經過些什麽掙紮。
  我輕輕問:“為什麽?”
  他微笑,“我不知道。”
  我們連夜乘飛機趕到巴黎,我隻懂得跟隨他,我要做的也隻是跟隨他。
  出了飛機場有車子等我們。
  我認得巴黎,車子駛往市區,到達福克大道一所公寓,他拉著我的手下車,保鏢仍然跟身後。
  我倆步入公寓大堂,按電梯,到達六樓,兩個保鏢一左一右站開。
  一個美婦人站在一扇古色古香的門外等我們,見到占姆士便張開雙臂與他接吻擁抱。我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女人,一頭金發灑滿了雙眉,穿件黑色吊帶裙子,皮膚如羊脂白玉一般,那種顏色真是一見難忘。
  她渾身沒有一點首飾,儀態卻玲瓏七巧,身材略嫌厚重,但份外性感。
  占姆士擁著我肩膀上前,他說:“這是我的寶琳。”
  “寶琳,”那美女說:“我聽占姆士提起你已經長遠了。”她的眼睛是比碧綠的,猶如兩塊翡翠。
  占姆士說:“寶琳,這是我的表嫂,他們口中的那個著名的百老匯金女郎。”
  我想:嗬,原來是她。
  她微笑,“你聽過我的故事?我丈夫的親人對我真是侮辱有加。”伊的容貌,使人想起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大畫家鮑蒂昔利所畫的維納斯。
  我目不轉睛的看牢她,她亦凝神注視我,我倆拉著手。
  她終於點點頭說:“怪不得占姆士要為你著迷,你象是傳說中的東方倩女。”
  她引我們進公寓。
  占姆士有點匆忙,“梵妮莎,我將寶琳交給你了。”
  梵妮莎點點頭,“占姆士,你放心,我與菲臘會得好好照顧她。”
  我有一絲驚惶,“占姆士,你去什麽地方?”
  占姆士似有難言之隱,他痛苦地轉過臉。
  梵妮莎微笑說:“不要緊,寶琳,他隻是去打馬球。是不是,占姆士?他快連這個自由都沒有了,女勳爵不喜歡運動呢。”
  占姆士對我說:“寶琳,我立即會來看你,有需要的話,告訴梵妮莎,你可以相信她。”
  他說完這話,也不多留,急急就走了。
  我非常彷徨,靜默地坐在一張絲絨沙發上。
  梵妮莎倒給我一杯酒,我接住。
  她說:“喝杯雪萊酒,你會好過一點。”
  幹了一杯酒,窩才有心思打量梵妮莎所住的公寓:真正裝修得美奐美輪,全部巴洛克式設計,飾金裝銀,水晶吊燈,歐洲十八世紀家具,琳琅的小擺設,一架黑漆鑲螺鈿的大屏風前是酒櫃,玻璃瓶子中裝著琥珀色的酒,在陽光中映到絲絨牆紙上去。因為公寓房子到底比較狹小,那麽多精美華麗的東西擠在一起,顯得不真實,象是舞台的布景,古怪得可愛。
  梵妮莎放下酒杯,笑了,“都以為這是我主意,將屋子打扮成這樣,而實則上是菲臘的品味,如果你去過他們的‘家’參觀,你會發覺他們那裏更象舊貨攤古董店,幾百年前祖宗留下來的雜物與規矩,無論管不管用,都堆山積海的擱在那裏,他們有的是地方,有的是遺產,啊,真可怕。”
  我聳然動容。
  梵妮莎說下去:“菲臘是皇位第十八位承繼人,你的占姆士是真命天子,寶琳,我真同情你——我的日子已經夠難過,不知受過多少委曲,何況是你。”
  我不響,隻是苦笑。
  “聽占姆士說,他用直升機把你載回來?這簡直跟打仗差不多了呢,”梵妮莎笑,“於是你感動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我相信他對我使了真感情。”我說。
  梵妮莎問:“你累了嗎?要不要來看你的睡房?”
  我搖搖頭,“我不累,請陪我說話,請求你。”
  “你心中驚怕?”梵妮莎問我。
  我又點點頭。
  “占姆士對你好不好?”她問。
  “我不知道,他需我陪伴他,但是我們又沒有時間,開頭是很美妙,那時候——”
  梵妮莎接上去,“那時候你不知道他是占姆士皇太子。”她洞悉一切,她是過來人。
  “那時候我們盡情玩耍調笑談天,正如一般情侶,享受很高,現在……現在你追我躲,前無去路,後有來兵,因不知事情如何結局,我倆十分悲哀。”
  梵妮莎輕輕說:“下個月他要結婚了。”
  “是。”
  “占姆士叫我令你開心。”她說道。
  “謝謝你。”我將杯中的雪萊酒一飲而盡。
  梵妮莎坐到我身邊來。
  梵妮莎的神情就象一隻貓,那種汲汲的呼吸,洋婦特有的體臭,她也不例外,一應俱有,長長的睫毛一開一合,猶如兩隻小小的粉蝶,我迷茫了,象做夢一般,也不知是美夢還是噩夢,身不由己的尚要做下去,現在握來到這個地方,這個女人與我有同樣的命運,伊堅持要照顧我。
  但我情願此刻在我身邊的是大姐,我多麽需要她的一雙耳朵,她隻要溫言替我解釋幾句,我便有無限的窩心。
  梵妮莎說:“占姆士叮囑我,叫我令你不可與任何人接觸。”說得很溫柔,但語氣太權威了。
  我不言語。
  “寶琳,我與你,也可以說是在一隻船上,我們做人呢還是小心點好,皇後陛下是一個精明厲害的角色,占姆士這次也真的為你犯了天條,”她非常誠懇,“我也不知為什麽要幫著你們對付她,也是因為夙仇,想對她還擊,然而愛是無罪的,別太悲觀,寶琳,占姆士會抽空來看你。”
  她喝許多的酒,但是酒量奇好,一隻維持清醒,她斜斜倚靠在一張織錦貴妃榻上,金發如一道瀑布般灑下,即使伊是個掘金女,相信有不少大亨會甘心情願奉獻,那邊的人對她估價也太低了。
  她終於放下水晶酒杯。
  我問她:“值得嗎?這一切值得嗎?”問得無頭無緒,但相信她會明白。
  她收斂了豪放的笑容,碧綠的雙眼沉了一沉,良久她都說不出來。
  她開始在陰沉的會客室內踱步,黑色的禮服使她添增了不少古典美,整個人與裝修配合得天衣無縫,象是一幅宮庭畫。
  我提心吊膽地等著她的回複。
  她終於轉過頭來,反問我:“你愛占姆士嗎?”
  我說:“我為這一切已經衝昏了頭腦,我哪能定下神來問自己……你是否愛上了這個人?”
  “答得好,但我想,占姆士是愛你的?”她又問。
  我悲哀的答:“你收留我作報夙仇的工具,而占姆士,他利用我爭取自由。”
  梵妮莎大笑起來,但那笑聲中充滿哀怨,我聽得惶恐,站了起來。
  她握住我的手,“寶琳,你比我聰明,我被菲臘追求的時候,因過分相信自己的美貌與魅力,竟沒有想到這一點。寶琳,菲臘厭倦皇室生涯,到今日我發覺我不過是他逃脫那個環境的籍口,我背著一身的罪名,有苦自知。”
  我怔怔的看著她。
  “讓我們希望占姆士不一樣的。”她苦澀的說。
  “他到什麽地方去了?”我問:“他可是真的大馬球去了?”
  “他去排練大婚典禮。”梵妮莎坦言說:“他的母親在那裏監視著。”
  我問:“我在這裏幹什麽?”
  梵妮莎詫異的說:“等他嗎,想所有的情婦一般,等。”
  我至為震驚,良久不能說話。
  梵妮莎覺得不忍,連忙安慰我,“占姆士會善待你,他們都是大好的情人。”
  我也隻好笑了。普通人再浪漫,也不會出動直升機來把女朋友帶回頭。
  梵妮莎再倒給我一杯酒,說:“幹杯。”
  “幹杯。”我說。
  那夜我躺在舒適的客房中,睡到半夜,還是不能決定是否要做一個逃兵。
  瑪麗皇後陛下應當比我更尷尬吧,這是我唯一的快感。
  第二天清晨,梵妮莎親自為我捧早餐進來,還有一大束紅玫瑰。
  “親愛的,”她坐在我的床頭,“占姆士送花來。”她穿著桃子色的露胸緞長袍,簡直是性感女神的化身。
  我說:“我是鄉下人,非得刷了牙才能吃東西。”順手攤開報紙,頭一版便看到占姆士的照片。
  梵妮莎連忙搶過報紙,她說:“占姆士真人比上照好看。”
  我默然,注視他照片身邊的那個人。
  “來,起床打扮打扮,在巴黎,如果不是從早玩到晚,簡直辜負了好春光。”
  我掀開真絲被起床。
  “我介紹你見菲臘,”梵妮莎愉快的說:“他是個可人兒,你會喜歡他,他的一管鼻子長得跟占姆士一模一樣。”
  我披上袍子,覺得自己簡直與梵妮莎混得成一家人了。
  菲臘也不過隻比占姆士大兩歲,他比占姆士更加公子哥兒,且少了那份老成,他過來吻我的臉頰,又吻梵妮莎。
  他閑閑的態度使人以為他認識我已有一段日子。
  他說:“占姆士最近風頭勁得很哪。”
  梵妮莎說:“你這個討厭的人,離了那邊,又舍不得那邊,若不是他們天天伸長脖子等我倆分手,我早去跟了阿拉伯油王了。”
  一早便打情罵俏,很有生活情趣的樣子。我隻是轉動著茶杯杯子,不發一語。
  菲臘凝視我,“他們東方人的眼睛,陰沉沉的,裏麵仿佛有三千年的曆史,再也看不透瞧不明白的。”
  我抬起眼睛,仍然沉默,在遇見占姆士之前,我不過是一個活潑的平凡的職業女性,現在我已成了半個傳奇女人。女人的時價朝晚不同,視她們身邊男人的身份貴賤而定。
  菲臘說:“寶琳,你不用緊張,日子久了,你會發覺,我們跟普通人沒有什麽兩樣,一樣為瑣事擔心,一般的舉債渡日,貪圖享受,舉例我本人來說,實在跟市麵上的二流子毫無分別。”
  菲臘吐吐舌頭,“我們兩個在巴黎的名譽壞透壞透,但人們仍然敷衍我們……虛偽的大千世界。”
  我明白,這些人是害怕菲臘會忽然得勢。在香港,放太子帳的人也多著。
  下午梵妮莎陪我去買衣服。在著名的時裝屋內,模特兒穿著最新的時裝在廳堂中衛少數的顧客表演,梵妮莎興奮地指指點點,向我推薦,其實她不知道,我身邊一個錢也沒有。
  英俊瀟灑的時裝設計師來到梵妮莎身邊,她與他耳語,瞧他們的眼神,就知道在議論我,我一笑置之,既來之則安之,樂得增廣見識了。
  那位象電影明星般的設計師立刻對我另眼相看,蹲在我身邊為我解釋:“這件金黃的羊皮迷你裙是最新的,用途廣泛,適合夜間也適合日用,柏隆瑪畢加索有一件。”
  梵妮莎在一旁聽了便訕笑:“她穿了我們也得跟著穿?她爹穿過又不同。”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來。
  設計師知道說錯了,很嗲的推梵妮莎一下,我這個人的小家子氣露了出落,看不慣,頓時皺皺眉毛,梵妮莎看到了,便建議去吃茶。
  我已覺得百般無聊,這種生活完全不適合我——漫無目的,吊兒郎當,在一個陌生城市中,舉目無親的糜爛下去……
  菲臘見到了我,立刻知道我不開心,很知趣的問:“思家嗎?”跟著說了許多笑話。
  他們如此哄著我,也不外是因為占姆士的緣故。
  我勉強笑道:“你們的食譜仿佛隻包括魚子醬與三文魚及香檳。”
  梵妮莎笑說:“伊想念雜碎及咕嚕肉呢。”
  侍者將菲臘請了過去聽電話,菲臘匆匆回來跟我說:“寶琳,占姆士來了,你快跟我走。”
  “叫他來這裏。”我抬起眼說。
  菲臘先一怔,顯得不耐煩,隨即按捺這性子輕輕跟我說:“他不方便露臉,你總得多多體諒他。”
  我無言,因他說的也是實話,我跟了他去。
  梵妮莎笑吟吟地,“菲臘,別讓她勾引你嗬。”
  雖是笑話,我覺得非常刻薄,心中不悅。
  占姆士在公寓等我,我已有太多的話要對他說。
  菲臘知情識趣的退開,臨走之前向我們眨眨眼。
  我發牢騷,“你的表兄象一名龜公,他手下的紅牌亞姑是梵妮莎,現在幾乎要把我也收入麾下,編一部應召的名冊。”
  占姆士駭笑,一邊輕輕掌摑我的麵孔,“你這張嘴。”
  “我不想與他們在一起,”我悶悶不樂。
  “且慢訴苦,先讓我看清楚你。”他握住我肩膀。
  我看著他的栗色頭發,伸出手來,摸摸他的頭,他苦笑。
  “你母親可好?”我問。
  “她幾乎扼殺我。”
  “不是我?”
  “她是個黑白分明的女人。”占姆士笑,“冤有頭債有主。”
  “你呢,你的馬球比賽克順利?”我客氣的問。
  “尚可。”他雙手繞在背後。
  “聽說你是世界十名好手之一呢。”越來越陌生。
  “我們為何說些這種話?”占姆士苦惱地反問。
  我輕輕問:“我們應當說些什麽?”
  “寶琳,讓我們開開心,渡過這兩天。”他懇求說。
  “你有兩天假期嗎?”我問:“那兩天之後呢?”
  “寶琳——”他轉過身子,我對他那寂寞的背影至為熟悉。
  我心軟了,“占姆士,我陪你至你大婚,好不好?”
  “好。”
  占姆士轉過身子來,“現在連我未婚妻都知道這件事了,有沒有大婚這件事尚不知道呢。”
  我瞠目,“可是紀念品都出來了……瓷碟、金幣、郵票……你不結這個婚怎麽行?”
  占姆士也瞪著我,“你們仿佛都忘了一件事,我是新郎,這是我的婚禮,我不愛去就不去。”
  “我的天。”
  我張大了嘴,這個禍闖大了。
  “我已經告訴她,我不愛她。”
  “她是誰?是你母親,還是未婚妻?”
  “比亞翠斯女勳爵。”他冷靜的說。
  “天。”
  “別擔心,她也並不愛我,我們是純粹被撮合的一對,伊聽了並沒有傷感,隻是激動生氣,伊隻是問我,你是否一個美麗的女子。”
  我麵色慘淡地坐在一角。
  “比亞翠斯隻有十九歲,她尚有許多事不明白。”占姆士說:“但她也並沒有跑到我母親麵前去哭訴,她是一個有教養得好女孩子,我對她深感歉意。”
  “占姆士,你真正需要得是什麽?是自由,還是我?”我問他。
  “兩者,我隻想做一個普通的人。”
  “占姆士,你有沒有看過超人電影?你聽我說完,別不耐煩——我並沒有把話題扯遠,在那部電影中,超人為了愛情,發放棄他的異能,做一個普通人,可是失去武功之後,他彷徨失措,不能適應,終於他回去尋找他大能的父,恢複本來的身份。這個教訓太大了。占姆士,我知道你很煩躁,甚至有時候,心情不佳,事事受牽製的時候,你真心情願放棄皇太子的地位,但是你可曾靜心問過自己,你離得開你父母嗎?”
  他大聲斥責我,“我千辛萬苦抽搐兩天時間,並不是來聽你教訓的。”
  我的聲音也拔高,“無論你喜不喜歡,你最好聽完這篇演詞,閣下。”
  “我們已為這個問題爭吵太多次數了。”
  “那皆因為你不肯麵對現實。”
  “我走了出來,你會接受我?”他喝問:“你跟牢我,難道不多多少少因為我是皇太子?”
  “說得好,”我喝采,“如果你是個普通洋人,你以為我會跟你來不了來與高級交際花混成一堆嗎?”
  他臉色鐵青,“馬寶琳,我佩服你。”
  我大聲說:“你要人對你說坦白的話,我就是那個醜人,事情拆穿了,不過如此,兩個身份地位家世不同的人在一起,根本沒有幸福,菲臘與梵妮莎過的是什麽日子,你最清楚,他們並不是神仙眷屬,那隻是小報編來唬人的故事,菲臘連腕表都是鍍金的假貨,你以為我沒看到?你讓我做第二個梵妮莎,我不是女伶,我辦不到。”
  占姆士一伸手,將房中那瓶花掃到地上。
  我怔怔的看牢他,他並未見得愛上我,但是天殺的,我卻愛上他。
  我知道,因為我開始對他說真話,我開始傷心,開始在乎。
  有人敲房門,是菲臘推門進來,他其實一直在門外竊聽,如今進來做和事佬。
  不知如何,我忽然覺得菲臘的金發油膩,藍眼睛再努力也象毛玻璃般毫無神采,但是還那麽毫無目的的打扮著,沒落貴族的淒涼襲胸而來,他與梵妮莎隻適合在夜間出現,白天在陽光的透視下,隻覺千瘡百孔,完全不象真實世界裏的人,隻象落魄戲班子裏的男女主角。
  想到占姆士離家出走,不久也會變成這樣,臨老靠一本回憶錄渡日,我不禁悲從中來,頓時退後兩步。菲臘卻還陪著笑問:“別吵別吵,春宵苦短,你們還吵架?將來是要後悔的。”
  占姆士撕破了臉,他不理菲臘,一逕問我:“你以為我能走到哪裏去,憑一張曆史係的學士文憑能去到哪裏?”
  我說:“可以象我的未婚夫一樣,在中學教書,自給自足,可惜你沒有這個勇氣。”
  菲臘見我這樣侮辱他,蒼白了麵孔,掩住嘴說:“嗬,寶琳,小心。”
  “我不必小心。”我轉頭對菲臘說:“因為我對他五所求,我不求他的金錢名望,亦不求他的時間。”
  占姆士緊握著右手的拳頭,看牢我。
  “我要走了。”我說:“我想回家。”
  似的,即使對牢奧哈拉,與他再來一場職位爭奪戰,也強過在這裏流落,名不正言不順。
  “我要回家結婚。”我說。
  “我不準你走。”占姆士說。
  我冷笑,“你有什麽資格這麽說?”
  菲臘喃喃道:“天嗬天。”
  我說:“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沒收你的護照。”
  “占姆士,別幼稚好不好?”我直視他,“理智一點。”
  “我不會讓你走。”他握緊著拳頭。
  “如果在我鼻子上揍一拳會令你好過一點,請那麽做,”我說:“但我走是走定了。”
  菲臘說:“不來,發脾氣管發脾氣,他倒是是皇太子。”
  菲臘這個人完全是說不通的,我徑自回房收拾行李。
  菲臘跟進來,“你是要威脅他,是不是?你是要逼他離開家庭,是不是?”他在一邊苦口婆心的勸我,“他離了家,什麽也沒有,你也跟著失去一切,你這麽簡單的道理也不明白?看我這個‘榜樣’,我現在隻餘一個名銜與一個空殼子。”
  我深深歎一口氣,“菲臘,我多謝你的好意,我們兩個人的事,由我們自己解決,好不好?你不用插手。”
  “喲,”他說:“狗咬呂洞賓了。”
  “如果我再在這裏混下去,我真的會變成一條叭兒狗。”
  菲臘被我搶白,退在一邊,說不出話來,臉上陰沉得很。
  占姆士進來,他對菲臘說:“寶琳不是想威脅我。”
  我心裏不知哪裏牽動,有一絲絞痛,到底是他尚明白我。
  菲臘賭氣地走了。他重重關上公寓大門,這會子真的放棄了。
  我扶著占姆士的雙肩,跟他說:“占姆士,我不想你離開父母,我亦不想與你混下去,我太明白情婦的生涯,再過一陣子,或許你會把握嫁掉來掩人耳目,但始終我們會藕斷絲連……太醜惡了……占姆士,我們曾經有一個美麗的開始,記得嗎?史篾夫先生?”我微笑,“現在讓我默默的走,或許可以留同樣美麗的回憶。”
  占姆士雙眼發紅,“我看電影,無論戲多壞,都要等到終場。”
  “咱們中國人講究抽身要早,”我說:“占姆士,到曲終人散,脂殘粉汙,一塌糊塗的時候才放手,又有什麽好處?”
  “你如此就走了,我一輩子也不甘心。”
  我苦笑,“要令一個男人一輩子不甘心,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而且不甘心的應當是我。
  “如果你決定留下來,我會安排你的前程。”
  我問:“安排我與梵妮莎同住?我知道留下來也不是太大的難題,貴國皇太子哪個沒有情婦?隻要那女人乖乖地不出聲,一切真不是稀奇事,但我真的情願回家。”
  “家有什麽在等你?”占姆士問。我拒絕作答。
  “你說你會陪我,直到我結婚那一日。”占姆士說。
  我一邊摺衣服一邊說:“我真後悔說了那麽癡心的話。”
  占姆士坐下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合上箱子,“至少讓我搬到酒店去住。”
  “怎麽回事?你不喜歡梵妮莎?”他問。
  “坦白的說,我尚未淪落到她那個地步。”
  “你有偏見,寶琳,你象我母親,一聽到女伶兩個字頭就痛。”
  “伊現在聽到‘中國女’三個字,尊頭恐怕更成頑疾。”我陪笑,“自然這一切千錯萬錯,也不會是占姆士太子的錯。”
  “寶琳,任你嘻笑怒罵——”
  這時候梵妮莎一陣風似的吹進來,一邊嚷:“怎麽了,怎麽了?中國娃娃跟太子吵架?大家先坐下來吃杯茶,有事慢慢說——來人哪,準備蜜糖與薄荷茶——有什麽大不了得事兒呢,人生彈指間即逝,至緊要是及時行樂,寶琳,占姆士,快快親吻原諒對方,記住,我們最大的敵人不是瑪麗皇後,而是無情的時間。”
  她那似是而非的這裏令我無措,又不便發作,梵妮莎有梵妮莎的一套。
  “啊唷,”她摔一摔金發,眯著眼睛說下去,“你們這一吵,豈非樂壞了比亞翠斯女勳爵?我與她雖沒世仇,奈何我好打不平,她算老幾,不外是懂得投胎哩,一出世就算定是太子妃的命,我不信這個邪,是不是,占姆士?”她向占姆士拋一個眼風。
  我看在眼內,梵妮莎那女戲子的渾身解數完全使將出來了。這麽美麗的女人,這麽傖俗的舉止談吐,我深深惋惜。
  占姆士沒有回答,可知梵妮莎已說到他心坎裏去,梵妮莎深諳攻心之術。
  但我淡淡的說:“懂得投胎,才是至大的學問呢。”
  梵妮莎詫異了,她心中一定在想:這黃皮膚女人,好不難纏。
  下人在這個時候送了茶來,銀製的茶具盛在銀盤上,銀盤擱在銀車上,累累贅贅地推出來,煞有介事,不過是吃口茶而已,也這般裝模作樣,真令人恨惡,茶壺柄太燙手,茶不夠濃,牛奶不夠新鮮……一切都是有姿勢,無實際,象足了占姆士這個人,但不知為什麽,我為同樣的原因而愛憐他。
  我說不出為什麽,也許是因為他為我吃了苦,我歎口氣。
  梵妮莎上陣來把我們敷衍得密不通風。
  不過我情願自己是在家裏,我懷念父母親留給我那間窗明幾淨的小公寓。
  在這裏,連台燈都是鍍金柄上的一朵玫瑰花,光線幽暗,不知是為了遮醜還是遮皺紋,我無言。
  又一次的被占姆士留住,我並不是堅強的女性,也沒有再堅持搬住酒店。
  我一行四人前往法屬維特的碧綠海岸遊玩。
  白衣白褲的占姆士站在海風中確有一種貴族的幽怨及驕傲。
  我們拾了一隻網線袋的貝殼,又丟回水中。
  梵妮莎把一隻骨螺貼進耳朵,格格地笑,說道:“我沒聽到海浪聲,但我聽到沉重呼吸及不能複述的猥瑣語。”
  占姆士與我坐在沙上,他說:“梵妮莎對我們來說,真是一項刺激,菲臘就是如此被吸引的。”
  “我呢?”我輕問。
  “你不一樣,你是我的愛。”他吻我的手。
  “難道不是因為我粗魯不文,給你新鮮的感覺?”
  “誰敢說你象梵妮莎?”他說。
  我看住海的盡頭,浪花連著天,我想家,我真的無窮無盡地想著家。我想回到我所熟悉的城市,坐在慣坐的咖啡室,把大姐找出來,問她什麽洋行在聘什麽人。
  我臉上必然已露出寂寞的深色,我不過是一株小草,一點點泥土露水,就能生長得健康活潑。人魚公主不知有否後悔,但嫦娥是必然厭倦了月宮中的生活。
  占姆士說:“我想念那個敢做敢為、無憂無慮的馬寶琳小姐。”
  “我可是凋謝了?”
  他沒有回答。
  晚間我們去跳舞,在夜總會遇見無數著名人士:明星、過氣政客、過期交際花……我以看馬戲團的眼光覽閱他們的臉,他們對我也同樣的好奇。
  一位濃妝的東方女子穿得美央美輪,栽無窮的紗邊及緞帶點綴下,走過來向菲臘與梵妮莎打招呼。她很老了,穿的衣服比她的年齡差了十五年,脖子上數百卡鑽閃閃生光,然而感覺上如假珠寶一般,她湊近來觀察我,忽然之間我想到她雙眼必然一逕老花,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見我笑,也隻好笑,那張整過容的臉的五官在一笑之下原形畢露,被拉扯得近乎畸形,我連悲哀的心情都沒有了,在聞名不如見麵的壓力下,我一點也不覺得這個矮且瘦的老東方女人有什麽美態,一點也不覺得。
  她親昵地用法文問我:“據說你是中國人?”
  我用法文說:“我不會說法文。”
  “可是親愛的,你必需要學習。”她興致勃勃的教導我。
  “等我住定了,我會盡快學。”我禮貌地答。
  “你住哪兒?”她在探聽秘密。
  “還有哪兒?”我和藹的答:“當然是仙德瑞拉的堡壘裏。”
  她似乎很欣賞我這類幽默感,對我更加表示興趣,“如今好了,我有伴了,”故作天真地拍著掌,“大家東方人有個照顧。”
  我渾身起著雞皮疙瘩,我保證她有五十歲,這就是超齡情婦們的下場?
  她悄悄與我說知心話:“如今我們的地位也提高了。”滿足的笑一笑。
  “啊。”我點點頭,然而我閱報知道,她那個西班牙老伯爵並不肯娶她。
  “你身上這件衣服是最近在狄奧屋購買的吧。”她打量著我。
  我不想作答,拉了菲臘跳舞。攝影記者開始對牢我們“卡察卡察”的拍照。我跟菲臘說:“占姆士會尷尬的,我們走吧。”
  “親愛的,你對他產生了真感情,你好替他著想呢。”
  對於他們稱呼每個人為“親愛的”,我亦接受不了。
  一晃眼間,絲絨沙發上已不見了占姆士,我急急撇下菲臘去找他。
  人頭湧湧,好不容易尋到他的影蹤,已急出一身汗,他躲在夜總會門口的噴水池旁吸煙。
  我輕笑道:“別忘了你是不吸煙的。”
  他轉頭,見是我,鬆口氣,“我見你玩得很高興,便出來走走,裏麵太熱鬧了。”
  真的,推門關門間,都有音樂傳出來,清晰可聞。
  我說:“占姆士,讓我們在花園起舞,這裏沒有人拍照片。”
  “好。”他笑了。
  我們輕摟在一起跳了一支華爾茲,我哼著那首歌曲,在這一刻,我仍是快樂的,世事孰真孰假,根本難以分辨,何必過分認真。
  音樂近尾聲時淅淅下起雨來,我們躲在棕櫚樹下,一下子就成了落湯雞。
  我咯咯的笑。
  身上的晚裝料子極薄,淋了雨,貼在身上,象一層薄膜。
  占姆士說:“你身子淡薄,你會得病的。”
  我笑:“無端端地咒我病。”
  “要不要回去?”
  “散散步再說。”
  雨點相當大,但零零落落,象極了香港的分龍雨。那時上班,常常這樣子一陣雨就毀了人的化妝發型衣服,好不懊惱。
  現在環境不一樣,我大可以愛上這個雨,何止是雨,還能愛花愛紅呢,我歎口氣。
  “以前你是不歎氣的。”占姆士說。
  我拉拉他濕漉漉的領花,“因為以前歎息也無人聽見。”
  他笑笑。這麽好脾氣的男人,又這麽體貼,我暗暗想,若果他隻是銀行大班,我嫁他也是值得的。
  他有一種史提芬所沒有的溫婉。老史這個人,象鐵板神算,一是一,二是二,吃不消他。
  我拉著占姆士的手散步會旅舍,雨早停了,涼風颼颼,衣服半幹。
  占姆士說:“多少人回頭來看你,寶琳,你是個女神。”
  我笑:“即使是個女神,也因為你提升我的緣故,那時朝九晚五地苦坐寫字樓,誰也不會多向我看一眼,一千個馬寶琳,有啥子稀奇。”那時格於環境,我擲地有金石之聲。
  現在罷工在野,整個人流利活潑起來,又有一般黑市女人的幽怨,自然活潑新鮮玲瓏,加上衣著首飾,不是美女也得化為美女。
  我太明白了,經過這一役,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馬寶琳。
  回到旅館,我倆換了衣服,叫了食物,坐在寬大的露台上看風景。
  我說:“月亮已出來了。”
  “別開玩笑,哪有月亮。”他笑。
  “看。”我指指天上散了的烏雲。
  他抬起頭看那一輪明月。臉上一絲孩兒氣立刻激起我的愛戀,我擁抱著他。
  過了良久,我們喝完了整瓶香檳,天也朦朦亮了。
  他喃喃說:“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是如今。”
  我感喟,呀,然而他一生還長著呢,我相信他的話,但將來永遠是未知數,等著他的快樂多得很:加冕,孩子們出生,權勢的擴展……到時他會忘了我,即使沒有忘記,我也似舊照相薄中一張發黃的照片,不知在何年何月何日何處拍攝,丟在抽屜角落中,永遠不再麵世見光,與灰塵蛛絲網作伴。
  但今天他說這是他一生之中最快樂的一天,我就已經滿足。
  我整個人輕快起來,倒在床上。
  “好好睡一覺。”占姆士說。
  “你呢?”我問。
  “我當然做正人君子,到隔壁去伴菲臘下棋。”他答。
  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我睡得這樣酣,整張臉埋在鵝毛枕頭中。
  直到身畔有人輕輕敲桌麵,我才呻吟一聲。
  敲聲一停,我又繼續睡,連頭都沒力氣轉,日夜不分。
  “寶琳——”
  我努力睜開眼,“占姆士?”呻吟。
  “寶琳,你醒一醒。”
  “啥事?”我問:“什麽時候了?”
  “寶琳,我父親在這裏。”
  “哪裏?你又要回家了?嗬,真是春宵苦短。”我打個嗬欠。
  “寶琳,他在此地,這裏,房間中。”占姆士仍然好耐心。
  我體內的瞌睡蟲立刻一掃而空,眼睛睜大,一骨碌坐起在床上。
  房內窗簾密攏,光線很暗,遠處在茶幾旁,安樂椅上,坐著一個男人,而占姆士則在我身邊。
  我噓聲低問:“為什麽不在客廳招呼他?”
  占姆士說:“他喜歡在這裏接見你。”他在微笑。
  我抓過晨褸披在身上,用腳在床畔搜索拖鞋,因占姆士的笑臉,我精神也緩緩鎮定。
  那位先生問:“要不要開燈?”聲音低沉而權威。
  我說:“啊不用。”我的腳已碰到拖鞋,一踏進去,立刻有種安全感。
  他背光坐著,我看不清楚他的臉,隻見到輪廓。
  占姆士陪我坐在一張S型的情侶椅子裏。
  那位先生隔了一會兒說:“確是較比比亞翠斯漂亮。”他停一停,“比亞翠斯這個孩子,吃虧在塊頭太大,又沒有內容,一目了然。”
  我不知怎麽回答,眼光轉到占姆士身上,占姆士歎息一聲。
  臥室內一片寂默。
  又過了很久,他問我:“馬小姐,你可愛我的兒子?”
  我想了很久,當著占姆士的臉,我說:“不。”
  占姆士“霍”地站起來,他焦急且生氣,“寶琳——”
  他父親笑,“占姆士我兒,我認為她是愛你的,因為她尚肯為你撒謊騙你。”
  這句話占姆士可聽不明白,但鑽進我耳朵裏卻全不是滋味,我頓時哽咽起來。
  “馬小姐,這次我特來看你。”他說。
  “我知道,”我輕說:“都想瞧瞧這個狐媚子,幹脆將我裝進籠子裏,一塊錢看一看。”
  占姆士搖搖頭,而他父親卻嗬嗬笑。
  他比他妻和藹得多,但即使是他妻,也是個合情合理的人,我不應怨她。
  “馬小姐,你總該明白,你與占姆士之間,是沒有前途的。”他說。
  “我懂得,與有婦之夫來往,一律缺乏前途。”
  他咳嗽一聲:“我是說,他身為皇太子……”
  我說:“他隻是一個普通人較為富有,但一切都與一般人一樣,藍色的血液並無使他成為先知,真是悲劇。”
  占姆士的父親怔一怔,隨即說:“馬小姐,家主婆說得不錯,你也並不是大膽,但你的過人之處是將所有的人一視同仁。”
  我苦笑。
  占姆士急了,“父皇——”
  他側側頭,“如此可人兒,可惜已是八十年代,新聞媒介如許發達,你若再與她來往,紙包不住火呢!比亞翠斯前日取了一張歐洲小報來質問我——(咳嗽)——這個孩子也太不懂事,什麽都要攤開來說,也沒有人教教她,也難怪,自小沒娘照應的。”
  占姆士問:“父皇,你怎麽說?”
  “我?”他沉吟,“我問她:‘假使報上說的新聞屬實,你還嫁占姆士不嫁?’她哭了。她太年輕,眼睛裏揉不下一粒沙子。”
  我非常不忍,歎息曰:“告訴她,我隻是黑夜,當太陽升起,一起歸於虛無。”
  占姆士說:“父皇,我與比亞翠斯之間,實在連多說一句話的興致都沒有。”
  老先生又咳嗽一聲,“夫妻之間的感情可以培養。”
  “我能不能保留寶琳?”占姆士終於開了口。
  老先生感喟,“占姆士我兒,馬小姐不是被人‘保留’的女人,你如果不能娶她,就得放她走。”
  占姆士掩住了臉。
  老先生歎息:“占姆士你承繼了我的懦弱。”
  我忍不住說:“陛下,中國人有兩句話,叫做‘大智若愚,大勇若怯’。我認為如果占姆士真的懦弱,他可以象菲臘般一走了之,反正皇室也不能餓死他,吊兒郎當,美其名曰為他所愛的女人放棄一切,而實則上什麽也不用做,那多好。”
  老先生默然。占姆士緊緊握住我的手。
  “陛下,你不必擔心,也不必拿話來僵住我,好激我乖乖退出。”
  “陛下,你這樣的老先生,我見多了,因有點產業——專替兒子挑媳婦,又耙怕兒子不乖,被壞女人引誘。”
  他沒有出聲。
  “占姆士,你跟你父親回去吧。”
  “寶琳,你何苦一生氣就趕我?”
  我繞起雙手,“嘿。”無言。
  他父親說:“占姆士,你的‘馬球約會’已經太頻了,應告結束,切勿拖延,長痛短痛都是一痛而已。”
  “說得好!”我怪聲喝采,“現在我可以有更衣的機會了嗎?”
  因心中極端不快,我的聲音變得尖銳刺耳。
  “對不起,馬小姐。”老先生站起來,向我欠欠身。
  占姆士送了他出去。
  我站在床邊,也不覺悲憤,隻是替自己不值,這位老先生又比惠爾遜公爵高明了,骨子裏對我態度卻完全一樣。
  我蹲下提出行李,好好地淋一個浴,收拾細軟,大件無當的跳舞衣裳全部留下,換上了舊牛仔褲與T恤,而占姆士亦尚未回來。
  他給的首飾全部塞進一隻織錦袋中,扔在床角,當我做完了這一切,占姆士還沒有回來,他恐怕送他父皇送到天不吐去了。
  我抓了那隻輕型旅行袋就下樓。
  占姆士到此刻最後關頭尚未會旅店,在大堂我略作徘徊,十分彷徨。
  我走向大門,有人叫我,“馬小姐!”歐洲口音。我以為是占姆士,一回頭,看到張陌生麵孔。我狐疑。
  “馬小姐,”年輕而輕浮的麵孔,不失英俊,“我是太陽報記者——”
  “你敢按一下快門,我就功夫你。”我恐嚇他。
  他揚起手,“聽著,馬小姐,我不會做令你不快的事。”
  “聽著,我們可以合作,馬小姐,隻要你接受我獨家訪問——”太陽報記者說。
  “你聽著!”我暴喝一聲,“如果你不設法令你自己在十秒種內消失,我便令你後悔一生。”
  “嘖嘖嘖,馬小姐,大家出來撈世界的人——”他嬉皮笑臉。
  忽然之間我的積鬱如山洪暴發,我嚎啕大哭,把全身所有的力氣貫注到右臂,重力出擊,向他的右眼打去,他陡然不防,中了一拳,痛得怪叫,倒在地上。
  我瘋狂地撲過去扯下他的相機,摔到牆角,跌得稀爛,成為堆爛鐵,還未泄憤,我舉起腳向他踢去, 嘴裏罵盡了全世界的粗話:“你這個XXX狗娘養的東西,連你也來侮辱我,XXXXX,老娘讓你得了便宜去——(此處刪去三十七字) ——我也不用活了。”
  他被我踢了數腳,站不起來,大叫:“打人哪,來人哪,打死人了——”剛站起來又滑倒在地。
  我抹了抹眼淚。
  一位優雅的中年婦人鼓起掌來,“打得好打得好,是太陽報嗎?大快人心。”
  我看她,她有四十多歲了,一張長方臉熟悉十分,我在報上看過她的照片無數次,她正是那位著名的寡婦。
  “你是——”
  她微笑,“別提名字,我們沒有名字。”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將我拉開,是占姆士的保鏢,“馬小姐,快回房間去,殿下急壞了。”
  我隻好在地上拾起行李,跟保鏢走。
  那蹩腳記者的喉嚨象受傷的公雞,他在拚了老命叫:“馬小姐,你會後悔,你要吃官司……啊喲——”大概那一拳還叫他痛得吃不消。
  占姆士在房內,他鐵青著臉。
  我坐下,保鏢退出。
  “你打了人?”他責問我。
  “又怎麽樣?”我反唇相譏,蹺起二郎腿。
  “你下樓幹什麽?”占姆士又問道。
  “我下樓是因為我有兩條腿,我他媽的不是皇家金絲雀!”我拔直喉嚨大喊。
  他氣結,不言語。
  “我已把所有的東西還你——”
  “寶琳,說再會的時間到了。”
  我看著他,“哦。”就這樣?
  “我要回去了。”
  “我明白。”長痛不如短痛。
  “寶琳,我送你的東西,請你千萬保留。”他懇求。
  我木著一張臉,“謝謝你。”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說。
  我點點頭。
  “我將一個保鏢留在此地照顧你。”他的聲音越來越虛弱。
  我不出聲。
  “對不起,寶琳。”他哽咽。
  我想說些動聽的話,奈何力不從心,隻好揚揚手。這樣就分手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他曾說過,他是那種不到戲完場不肯罷手的人,沒想到情勢一急,各人還是隻顧各人的事去了。
  “你不必道歉。”我呆說:“你走吧。”
  占姆士沉默良久,當我再轉過頭來要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已經不在我身後了。
  他走了,這樣靜悄悄的,連腳步聲都聽不見,一去無蹤。
  我歎一口氣,這件事完結得無聲無息——原應如此。
  電話鈴響, 我動一動念頭, 馬上跑去接聽,那邊先是一連串粗話,然後說;“你馬上會接到我的律師信。”我呆住。
  “你是誰?”我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太陽報記者。什麽,打了人就忘了?”
  我無精打采,“隨便,抓我去坐牢吧,坐終身徒刑,隻有好,我也懶得動。”收了線。
  有人敲門,我說:“進來。”
  來人是占姆士的保鏢。“馬小姐,”他是一個高大驃型的洋漢,有點怕難為情的樣子,“我向你報到。”
  我說:“有人要控告我呢,你預備替我接律師信吧。”
  又有人按鈴。
  “是誰呢?”占姆士走了,還這麽熱鬧?
  是侍役送來一大束玫瑰花,花束上有卡片,上麵寫著“你做得好,謝謝你代表我毆打太陽報記者”,那個簽名很熟悉。
  是那個四方麵孔太太送給我的,我知道。我將花擱在一邊,她也備受這些小記者的騷擾。
  我問保鏢:“你叫什麽名字?”
  “我編號B三,小姐。”
  “很好,B三,這裏的房租,占姆士墊付到幾時?”
  “殿下說你可以無限期住下去。”
  無限期?我苦笑,我才不要無限期住下去,我要回家。
  “如果我要回家呢?”我問。
  “我會護送你,小姐,”他答:“一切憑你的需要。”
  “我想到樓下的酒吧去喝杯酒,你可以回家去了。”
  B三說:“小姐,我奉命保護你。”
  “你走開,我不要你在身邊羅羅嗦嗦的。”我生氣。
  “是,小姐。”
  我打開門,走到街上,鑽進一間叫“可巴克巴拿”的酒吧,挑了一張高座位坐下。
  “魔鬼魚混合酒。”我說。其實我頂不愛喝混合酒,味道永遠象廉價香水。但是今天我出奇的悶納,喝了一種又一種,下意識我是企圖喝醉的。
  當一杯“紅粉佳人”跟著“蚱蜢”之後,再來一個“夏威夷風情”,我就開始覺得人生除死無大礙了。
  奇是奇怪明天太陽還是照樣會爬起來,一點也不受我狼狽的心情影響。可是在我的小世界裏,我一樣把自己的喜怒哀樂視為最偉大的事情。
  我有點酩酊,朝酒保傻笑。
  “嗨。”有人跟我打招呼。
  我轉頭。
  是那個太陽報的記者,又碰見他了,真是天曉得。
  “你好。”他說著一屁股坐在我的旁邊。
  他被我打傷的下巴貼著紗布橡皮膠,樣子很滑稽。
  “喝悶酒嗎?我來陪你如何?”他搭訕。
  “你還死心不息?”我詫異的問:“我不會跟你說任何話,你放心,我沒有喝醉。”
  “你已經醉了,馬小姐。”
  “你的律師信呢?”我問:“我在等。”
  “明早便送到你手中。”他說:“祝你好運。”
  我歎口氣,“我一生與幸運之神沒碰過麵呢。”
  “如果你給我獨家消息,我們可以握手言歡,重歸舊好。”
  我斜眼看他,夷然說:“真好笑,我幹嗎要跟你這種人握手,快快走開。”
  他頹然,“你們都看不起我。”
  “你象一隻蒼蠅。”我說:“誰會愛上一隻蒼蠅?”
  “你至少可以嚐試一下。”
  “蒼蠅?沒可能。”我搖搖頭。
  看樣子他也有點酒意盎然,他說:“看,沒有人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很沮喪。
  我哈哈大笑起來,差點沒自酒吧的高凳上摔下。
  他氣道:“你這個幸運的小女人,你不知民間疾苦。”
  “我不知疾苦?我的疾苦難道還告訴你不成?”
  我說:“嘿,給人刮了耳光,我還得裝笑臉安慰那個人,問他的手痛不痛,大叫打得好打得妙呢。為了生活,我什麽委曲沒受過?除了沒賣過身,眼淚往肚裏吞的次數多得很呢。”
  “說來聽聽。”太陽報記者說。
  “我幹嗎要說給你聽?我的苦惱,隻有耶穌知道——”我唱將起來,“耶穌愛我萬不錯,因有聖經告訴我,主耶穌愛我,主耶穌愛我,聖經上告訴我……”
  “你喝醉了,馬小姐。”是B三的聲音。
  “B三,我叫你走開,你怎麽不走?”我很惱怒。
  “馬小姐,我護你回去。”B三不由分說,拉起我就走。
  我被他挾持著回旅館。
  我飄飄然隻覺得渾身沒半絲力氣,一下子就沉睡過去。我沒有那麽好福氣睡到天亮,我輩陣陣頭痛襲醒,眼睛腫得睜不開來,呻吟著滾下床來,抓住床背站好,外頭會客室有燈光,我看到B三坐在那裏喝牛奶吃麥維他餅幹,一邊看電視。
  這人真懂得享受,我哼哼唧唧的跑出去,坐在他身邊,令他嚇了一跳。
  “什麽片子?”
  “雪山盟。”他不好意思,“老片子了。”
  “海明威的‘凱利曼渣羅之雪’?”我問。
  “是的,小姐。”他有點意外,“你看過這套電影?”
  “我獨自餓了,有什麽吃的?”我問。
  “我替你下去買熱狗可好,小姐?”他說。
  “謝謝你,我實在走不動。”我把頭擱沙發背上。
  電視聲浪很低,我兩眼半開半閉的看起電視來。我得回家了,一定要回家,我不能如此崩潰在異鄉。
  有人推門進來。
  “可是你,B三?”我問。
  “你跟B三做起朋友來了,嘖嘖嘖。”
  我抬頭,是愛德華,英俊的愛德華。
  “愛德華。”我的救星。
  “噓。”他擠擠眼,一隻手指放在嘴唇邊。
  “你怎麽來了?”
  “我是愛的仆人,”他念起十四行詩來,“受靈魂的差遣,忠於我的主人……”
  “占姆士他——”
  愛德華把熱狗及牛奶遞給我,麵色就轉得肅穆了,“寶琳,占姆士後天結婚。”
  “我知道。”我咬一口熱狗,麵包象蠟一樣的味道。
  “你看上去很淒慘。”愛德華說道。
  “兩個人當中選一個,”我說:“而我永遠是落選的那一個。”
  “雖敗猶榮,對手太強。”愛德華安慰我。
  我馬上努嘴,“才怪!你為什麽不說形勢比人強,沒奈何?”我想到奧哈拉,他比我強?滑天下之大稽,我想認輸,隻怕他隨時良心發現,不給我這麽委曲——他比我強?天曉得。
  “你別氣壞了自己,占姆士有他的苦衷。”愛德華說。
  我的頭更痛了,胸口悶得象是隨時要炸開來,巴不得可以殺人出口怨氣。
  “寶琳,”愛德華說:“我陪你去參觀婚禮如何?”
  “是前三排的位子嗎?我一向坐慣包廂的。”我說。
  愛德華凝視我,“寶琳,你的心已碎,何必還強顏歡笑?”
  我掩住胸口,“如果心已碎,我又不是比幹,如何還活著張嘴說話呢?”
  “我陪你走一趟,”愛德華說。
  “你這小子,你懂什麽?”我說:“婚禮有什麽好看?”
  “你不想看看她真人?”愛德華問:“看戲看全套呀,見過瑪麗皇後,也應見見未來的比亞翠斯皇後。”
  我拍一拍手,“說到我心裏去,我確是不應該錯過這樣的好機會。”
  “我訂了飛機,我保證你沒坐過七座位的私人噴射機,來,試一試,什麽都有第一次。”
  “你真可愛,”我說:“愛德華,誰做你的女朋友,真是好福氣。”
  他眨眨眼,“可不見得,她們都埋怨我不夠專一。”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說。
  天蒙蒙亮了。魚肚白的天空,淡淡的月亮猶掛在一角,象個影子,是愛情的靈魂。
  “婚禮完畢,你就該回家了。”愛德華勸我。
  “是的。”
  “我喜歡你,寶琳,你對占姆士是真心的,不比梵妮莎對菲臘。”愛德華說。
  “你這孩子懂些什麽,”我歎口氣,“梵妮莎對菲臘才好呢,你不明白。”
  “你看你,又教訓我,我好不容易溜出來見你,你總不見情。”他笑。
  “你倒是自由。”我的意思他自然明白。
  “比起占姆士,那當然,”愛德華說:“他做人一生跟著行程表:什麽時候出生,什麽時候結婚,跟誰生孩子,吃些什麽,穿那種衣服……他生活很苦惱。”
  我岔開話題:“即使是你們的名字,也很受嚴格挑選,來來去去是占姆士查理士亨利。”
  愛德華大笑,“不然叫什麽?羅拔王子、艾維斯王子?名字也有格局呀,女孩子當然是瑪麗,維多利亞、伊麗莎白,你幾時聽過有雲蒂皇後、吉蒂皇後?告訴你,母親不喜歡比亞翠斯這個名字呢,大嫂將來還有得麻煩。”
  我喃喃說:“真厲害,必也正名乎。”
  “你滿意啦?她做人也不好過呢。”愛德華說。
  我的眼睛刺痛得睜不開來,愛德華帶著我與保鏢B三上飛機。
  那機艙小小,非常舒服,我用藥水敷了棉花,覆在眼上休息。
  愛德華在一邊看圖書,他在讀一本有關中國名勝古跡的書,他問我:“秦始皇帝為什麽要造那麽大的墳墓與那麽多的陶俑?”
  我說:“愛德華,關於中國與關於人性,我不會知道得比你更多。”
  “他是一個怪人。”他合上書本下個結論。
  “誰?”
  “秦始皇帝。”
  “天。”我呻吟,“我不會關心不相幹的人,你為什麽不關心一下身邊的事呢。”
  “寶琳,我能否問你一件事?”我趨向前來。
  “什麽事,說吧,別問得太深刻。”我取下眼上的棉花。
  “占姆士有沒有送過你一隻袋表,跟這一隻一個式樣的?”他自褲帶取出他的表。
  我看一看,“有,我很喜歡這隻表,怎麽,你們幾兄弟人各一隻呀?”
  “你說的不錯,這是祖父在我們廿一歲的時候送我們的生日禮物,小弟還沒有收到呢。”愛德華說。
  “你有廿一了嗎?”我微笑。
  “寶琳,說真的,這件禮物,我們應保留到死的那天,而占姆士卻給了你——”
  “你想代他討還是不是?”我一骨碌坐起來,“真嚕嗦,從沒見過這麽小家子氣的王子,”我取過手提袋,掏出整隻織錦袋交給他,“拿回去。”
  “寶琳,你不明白——”
  我瞪大了眼,喝道:“我明白得很,你閉嘴!”
  他震驚。
  我罵:“你們家,男人全部婆婆媽媽,女人則牡雞司晨,我受夠了。”我閉上眼睛。
  我默默數阿拉伯字母,平靜下來。嗬一輩子對著他們的又不是我,我何必擔心,我應當慶幸我隻是個觀光客。
  我緊閉著嘴唇,又一次做了阿Q。
  愛德華說:“我知道你生氣了,但我情願看你生氣,好過看我母親生氣,我怕她怕得要死。”
  我睜開雙眼,我說:“你真可愛得要死。”
  “請你原宥我們,寶琳,對一隻鳥兒解釋飛翔是困難的事。”說來說去,他要取回金表。
  “這麽伶俐的口才。”我詫異。
  “不錯。”他眯眯笑,“我占這個便宜。”
  飛機經過三小時的旅程就到達了,一樣又服務員招呼茶水,真是皇帝般的享受,不必苦候行李,經過海關的長龍,我們直接在機場上車。
  愛德華還替我挽著行李下飛機哩。 他說:“B三會得替你安排住所,明天你可以自由活動,不必跟旅行團行動,我會再跟你聯絡。”
  我問:“菲臘與梵妮莎會來嗎?”
  “沒請他們觀禮,如有興趣,他們可以跟市民站在一起。”
  “太過分了。”
  “寶琳,我母親是那種一輩子記仇的人。”
  “我呢?”我忽然明白了,“我是怎麽可以來的?”
  “如果沒有母後的懿旨,我敢來見你?”愛德華笑。
  “她為什麽邀請我?”我問:“向我示威?”
  愛德華還是笑。窩臉紅了,多麽荒謬,她居然要向我示威。
  “她尊重你的原因,跟我喜歡你的道理一樣,你是這麽天真,居然忘了你是占姆士的救命恩人。”
  “就因為如此?”我問。
  “足夠了。”他說:“寶琳,我們明天見。”
  “我非常寂寞。”我說:“得閑出來陪陪我。”
  “我看看能否出來。”愛德華說:“但別等我。”
  “去你的,等你?”我伸長了脖子,罵他。
  他笑著走了。
  他把我安排在酒店頂樓最好的套房中, B三在門外,不知是保護我抑或是監視我。
  我斜倚在床上看電視卡通,有人敲門,我順口說:“進來。”我以為是B三。
  “馬小姐。”
  我抬頭,“你!”我跳起來,“B三,B三!”我大叫。是那個太陽報記者,穿著侍役的製服,他又混進來了。
  “你是怎麽跟蹤而來的?”我尖聲說:“你簡直象一隻冤魂。”
  “噓——”他趨向前來。
  “B三呢?你把他怎麽了?”我退後一步。
  “馬小姐,你聽我說幾句話好不好?”他哀求,“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你幫幫忙,行行好,我上有八十歲老娘,下有三歲孩兒,你總得聽我說完這幾句話。”
  我這個人一向吃軟不吃硬,聽他說得實在可憐,歎了一口氣,攤開雙手,我說:“我跟你說過一千次,我不能幫你。”
  他幾乎要哭,“寶琳,”他說:“太陽報已給我下了最後哀的美敦書,如果我再沒有成績拿出來,他們要開除我。”
  我說:“那麽是你不夠運。”
  “馬小姐,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他仿佛要跪下來,“你行行好。”
  “你想我怎麽做呢?後天我也得回家了,你不會跟著我去香港吧?”
  “我們還有 兩天時間,馬寶琳,你聽著——”
  “我才不要聽你的話,”我說:“你這人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可以見一見比亞翠斯。”
  “什麽?”我幾乎懷疑我沒聽清楚。
  “我可以代你約她出來,據我所知,她也非常想見到你。”他的眼睛發光。
  “我們為什麽要受你利用?”我反問。
  他得意地說:“因為你們兩個人都有好奇心,就少個中間人。”
  “你憑什麽找到她?人家是女勳爵,又快做太子妃了。”我不相信他。
  “小姐,無論如何,她也是個女人,是不是?”
  “人家很聰明的,”我夷然道:“才不會受你騙。”
  “你要賭一記?”他問我。
  我端詳他,他這個人,雖是無賴,但卻盡忠職守。“你叫什麽名字?”我問。
  “高爾基。”他說。
  “你還會不會寄律師信給我?”我問。
  “不寄了,我們握手言歡,馬小姐,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啼笑皆非,“誰是你的老朋友?你這個人,油腔滑調,簡直是個混江湖客,告訴你,你這種態度,隻能敷衍得一時,終久被人拆穿了,就不值一文。”
  高爾基坐下來,眼珠象是褪了色。“我能做什麽呢?我父母是白俄,在中國哈爾濱住過一個時期。然後在上海坐船到歐洲,帶著七個孩子混,我又不愛讀書,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我覺得非常慚愧,但是我體內已充滿敗壞的細胞,不懂掙紮向上。”他的頭越垂越低,他繼續在我身上使軟功。
  “嗬高爾基,你真是……”我非常同情他。
  “進太陽報已一年了,”他用手托著頭,“若不是拍得一張蒙納可公主與新歡羅薩利尼的泳裝照,早就卷了鋪蓋了。”他就快要把我說服了。
  “可憐的高爾基,你父親何以為生?”我問。
  “父母是酒徒,我母親還是女大公呢,貴族,哼,誰不是貴族?時代變遷,帶著名銜逃難,又特別痛苦。”
  高爾基說:“母親患肺病,在家也穿著以前的紗邊跳舞衣,舊了破了臭了之後,仍然掛身上,看著不知多麽難過。”
  我明白,我也聽說過有這種人。
  “我的前半生就是這麽過的。寶琳,如果你與比亞翠斯見麵時,肯讓我在一旁,我真的感激不盡,我就開始新生命,給我這個機會好不好?”
  “不可能,你這一寫出去,我對不起他們一家。”我說。
  “可是他拋棄了你呀。”高爾基挑撥。
  “拋棄有很多定義,我不認為如此。”我微笑。
  “阿Q精神。”他蔑視我。
  “你怎麽查到的?”我不怒反笑道:“我是阿Q指定的未來掌門人。”
  “你想不想見比亞翠斯?”他又言歸正傳。
  我點點頭,“想到極。”
  “我給你引見。”
  “如果她會上你的當,我也不怕上你當。”我豁出去了。
  他翹起大拇指,“有肝膽的好女子。”
  我問:“什麽時候?”
  “我現在馬上去安排,”他興奮的說:“這將是我事業上的轉折點。”
  我根本不在乎,我不相信他辦得到。
  他走了之後,B三來敲我房門,我責備他:“你走到什麽地方去開小差的?”
  他答:“我……我去買足球獎券。”有愧於心的樣子。
  “疏忽職守,開除你,”我罵:“你以為你會中獎?”
  他聽得什麽似的,呆站著,“我……我才離開十分鍾。”
  “十分鍾可以轟炸一個城市至灰燼,你知道嗎?”
  我歎口氣,“出去吧。”
  我不得一刻寧靜,電話鈴一下子又響起來。
  “寶琳?”
  “是。”我問:“是愛德華?”
  “寶琳,你不會相信,比亞翠斯來過,她請我陪著她來見你——怎麽一回事,你約見她?”
  我“霍”地坐直了身子,看樣子高爾基真有點辦法。
  “是,我約見她。”
  “有這種必要嗎?”愛德華很為難。
  “如果她願意的話,為什麽不呢?”我說。
  “也好,萬一母親責怪起來,我可以說是她逼我的。”
  “滑頭小子。”不用看見也知道他在那裏吐舌頭裝鬼臉。
  我說:“約在什麽地方?”
  “你不是說在多薩路公園門口的長凳附近嗎?”愛德華問。
  “好,半小時後在那裏等。”我掛上電話。
  我正換衣服,電話鈴又響。是太陽報的那二流子高爾基。
  “你真有一兩度的。”我說:“但屆時全個公園都是保鏢,你當心一點。”
  “你放心,我有我的伎倆。”他說。
  “好,祝你一夜成名,高爾基。”我是由衷的。
  高爾基太興奮了,“謝謝你,寶琳。”
  “是你自己的本事,何必謝我?再見。”
  “再見。”他掛上了電話。
  我披上外套下樓, B三隨在我身後,我們走路到公園,我找到近門口的一張長凳坐下,B三站在我身後,他的神情警惕,象隻虛有其表的獵犬,我不禁覺得好笑。
  我看看手表,時間到了,他們是出名準時的。
  公園中有霧,很重很濕,十來廿尺外就看不清楚。
  遠處恐怕尚有一個池塘,因為我聽見蛙鳴,整個地方象亞嘉姬斯蒂懸疑小說中的布景。
  在這當兒, 幸虧有B三在身邊陪著,否則也夠恐怖的,萬一自霧中冉冉升出一隻身纏繃帶的吸血僵屍……
  我有點寒意,問B三,“幾點鍾了?”
  B三忽然立正,他說:“小姐,他們來了。”
  我抬起頭,果然,一行四人,兩個恐怕也是保鏢,左右散開,愛德華領著一個高大俊美的女郎向我走過來,為了禮貌,我站起來。
  愛德華向我點點頭。
  我第一次看清楚我的情敵,她年紀非常的輕,相貌象擺在櫥窗中的金發洋娃娃,體格卻象美式足球手,直情與愛德華一般高大,肩膀打橫量沒有兩尺也有一尺半,但她不失為是嬌美的一個女孩子,臉上有一股很清純的氣質,高貴得一點不礙人,相信我在今日不會聽到那著名的咕咕笑聲,因為她沉著麵孔。
  當我在打量她的時候,她也在端詳我。
  聞名不如見麵,我感喟,往日大學中比她美的女同學也有的是,但這個小女孩,將來卻要成為一位皇後,待做了皇後,過幾年也儼然一位皇後模樣,不容小覷,我相信給我同樣的機會與訓練,我會比她做得更好,但誰會相信呢。
  愛德華說:“讓我們都坐下來。”
  比亞翠斯女勳爵並沒有意思坐下來。
  他是鄰國的公主,我的匕首是我與占姆士之間的秘聞,倘若把這一切都出賣給高爾基,我或許可以得回占姆士,但是我做不出來。
  我動動嘴唇,“你好。”我說。
  “你好。”她也說。
  愛德華說:“你們兩個都非常好,現在大家可以坐下來了吧?”這個小子。
  我坐下,她也坐下,當中隔著愛德華,B三退得遠遠。
  愛德華說:“不是都有話要說嗎?啞了?”他推推我倆。
  他對他未來大嫂,也有一種親昵,我覺得好笑,愛德華對我們倆個,真能做到一視同仁,男人都是這樣。
  為免使她尷尬,我終於開腔:“後天,就結婚了。”
  比亞翠斯沒有抬頭,她的大眼睛向我斜視,有種溫婉無助的神態。
  她就是因為這樣才被選中的吧。我胸中剩餘的一點點母愛也被激發了,說她無辜,也並不算過分,兩個並不相愛的人被安排在一起,必須在以後的歲月裏養兒育女,簡直如實驗中為繁殖而被養育著的白鼠。
  我輕輕說:“在你們美好的生活環境中,很快可以培育出愛情,你們的將來是光明燦爛的。”
  “謝謝你。”她說。
  雙手握在一起,手指非常粗壯,她的一雙腳也大得出奇,並且她俱知道這些缺點,故此很少讓肩膀平伸出來,她要盡量使自己的體積看上去比占姆士小一點。
  我看到她左手無名指上帶著那隻訂婚戒指,忽然之間我變得非常同情她了。她還沒有成長呢,連性別都不明顯,給她換上水手裝,她看上去就象個小男孩。
  我聽到她說:“愛德華跟我說,你是出奇的美麗,我不相信,可是現在見到你,我想我明白為什麽占姆士數次跟皇後劇烈爭吵。”
  “占姆士還是你的,他永遠是你的。”我說。
  “是的,本質上他是我的,”她仍然用那種平靜的聲音說:“坐在握對麵,在沙發上就睡著了——睡王子。”她溫和而體貼的說,她愛他。
  我詫異於她的幽默感,笑了。
  “他並不想與我結婚,”她噓出一口氣,“坦白說:我現在也有點懷疑,我是否一定要嫁給他。但懷疑歸懷疑,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那豈不是好,很多時候,因為沒有選擇的緣故,人們往往走對了路。”我說:“關於我與占姆士,不知你聽到多少,很多時謠言是誇大的。”
  “你很仁慈。”她說:“男人為了鞏固他們的地位,什麽樣的話都說得出來。”
  “你仿佛很了解男人。”她有點羨慕的意思。
  我微笑,“是的,男人……我見過很多的男人。”蒼白得很。
  “……占姆士,他是一個好男人?”她忽然問。
  “他是一個安琪兒,你可以相信他,將來你們有莫大的幸福。”
  愛德華說:“十分鍾到了。”
  我說:“比亞翠斯,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妨礙你們,後天我在人群中參觀你們的婚禮,然後就回家了。”
  她大眼睛閃出依依不舍的神情,這個女孩子。她簡直象條小狗般溫馴,誰也不忍心傷害她,這朵溫室裏的花,姿色出眾,注定可以芬芳到老——他是特為占姆士培養的。
  我歎口氣,掠掠頭發,找不到可以說的話。
  “愛德華,謝謝你。”我說:“時間不早了。”
  比亞翠斯淡色的眼睛仍然對準了我,使我覺得不自在,我避開她那種審判似的天真目光。
  我轉頭跟B三說:“我們走吧。”
  我緩緩走出公園門口。
  到了鐵柵邊,又懷疑剛才一切不太象真的,於是回身看,她與愛德華仍然站在那裏。這時候我才看清楚,她穿著一件長的鬥篷,在霧中別有風致。
  我終於走了。
  歸途中經過超級市場,我平靜地買了果汁牛奶,B三跟在我身後付帳。
  見過比亞翠斯,心中較為舒坦。雖敗猶榮,這一仗敗了也不相幹,她是一個傻氣未脫的女孩子,待她成長之後,應該早忘了這段不愉快的往事。
  回旅館我洗了頭,用大毛巾包著頭。
  B三說:“有一位高爾基先生求見。”
  “請他進來。”我說。
  高爾基衝進來,抱著一大包東西,他怪叫:“太妙了,太妙了。”
  “請你控製自己,老高。”我瞪著他。
  “你與她為什麽不多說話?”他問:“我還開了錄音機呢。”
  “什麽?”我呆住,“你在場?我們一行數人都沒有發覺呢。”
  “嘿,”高爾基眉飛色舞,“我會叫你們發覺?這也太小覷我了,我是雞鳴狗盜輩的佼佼者,看我拍的照片。”
  他打開大包小包,取出一大疊照片,有些放至台麵大小。照片中的人物正是我、比亞翠斯與愛德華。
  “什麽,都已經衝出來了?”我驚道。
  “可不是,”他興奮地說:“寶琳,這下子我可以一舉成名了。”
  “利欲熏心。”我罵:“沒有人相信你,”我說:“照片可以偽造。”
  “我有底片為證,這一批照片可以為我倆帶來財富,寶琳,配上你寫的自白書,真的,”他搓著雙手,“我們合作好不好?你考慮考慮。”
  “我才不會跟著你瘋呢。”
  “有圖欠文,寶琳,你仔細想想,多麽可惜。”
  我用毛巾擦幹頭發。
  “你看這一張,比亞翠斯眼中盡是絕望的神色,還有這張,把你拍得多美。寶琳,你會得到全世界的同情。”
  我說:“你可以離去了。”
  “寶琳——”高爾基雙眼中盡是狡猾。
  我說:“你‘事業’已經到達巔峰了,夫複何求,快走吧。”我瞪著高爾基。
  高爾基放下照片,看牢我問:“寶琳,你真的愛他?”
  我不答。
  “他不是噎嗝可愛的人呀,又不漂亮,兩隻眼睛鬥在一起,一雙招風耳,你是如何愛上他的?”
  我不悅:“不許這樣說他。”
  他靜默了。
  我扭開了電視,新聞片正在播映占姆士與比亞翠斯婚禮彩排的經過,我閑閑的說:“這兩個人都不上照。”
  高爾基話不對題的說:“從來沒人這樣愛過我。”他呢喃著自言自語。
  我搶白他,“因為你也送來沒有愛過人。”
  他不響,再坐一會兒,站起身拉開門走。
  我心中象是要炸開來似,再也控製不住,我想推開窗戶,對準街道大聲尖呼,把我的怨鬱讓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想大哭,哭至眼睛都睜不開來,哭至精神崩潰,到醫院去渡過一生,但這麽理想的事永遠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永遠得不到殺身成仁的機會。
  我抽了一夜的煙,不能入睡,在套房中踱來踱去,我無法將自己的一顆心再納入胸腔,它早已跳了出來,真恐怖,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肉心,懸在天花板下,突突跳動滴血,在作垂死掙紮,吊著它的線,叫做占姆士。
  如果我再不眠不休,不需要很久,我就會發瘋了,我已經看到各式各樣的幻象,包括自己的心。自從在維多利亞號被占姆士接走,我整整瘦了一個圈,還不止。回到香港,我要大吃,如果吃得下,我要吃死為止,再也不想節食維持身材苗條。
  天亮了,我苦笑,按熄煙頭。
  我推開窗門——就是這條路,屆時新郎、新娘及所有皇室成員乘坐的九輛馬車,六個步兵團及一隊騎警隊將沿此路過,浩浩蕩蕩向教堂出發。
  (王子將與鄰國的公主結婚, 人魚公主徹夜不眠,她的五個姐姐遊泳前來,跟她說:“我們用長發與女巫換來這把匕首,快,快把王子刺殺,回到海中過永生的日子,否則到了第二天,你就會化為薔薇色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呆呆的站在窗前。
  我筋疲力倦,倒在長沙發上,閉上眼睛,頭暈,昏昏沉沉的跌進一個漩渦似的,一直轉下無底洞,我睡著了,夢中不住落淚,哭成一條河。
  “寶琳,寶琳。”有人叫我。
  我卻不願走出夢境,隻有在夢境中,我可以休息。
  “寶琳,醒一醒。”
  我睜開眼睛。
  伏在我身邊的是占姆士,一頭栗色頭發已經被汗浸濕,他的聲音非常嗚咽,象是趕回來奔大人喪的孩子,我倒希望我已經可以死了。
  “占姆士,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你。”他的臉埋在我手中。
  我實在再也忍不住,兩行眼淚落下來。
  他也不出聲,隻是握緊了我的手,我們相對哭了良久,象兩個無助的小孩子,在森林中迷了路,除了導向吃人女巫的小徑,沒有第二條出口。
  我歎口氣說:“在從前的童話中,女孩子隻要遇見王子,一切都能起死回生,怎麽現在情形不一樣了呢?”
  他更抬不起頭來。
  我掙紮著自沙發中坐起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吧。”
  他點點頭。
  我把他緊緊擁在懷裏,“占姆士,占姆士。”他終於要離我而去了,早知道這一天會來到。
  麵臨最後關頭,我卻還震傈,天色都黯下來,渾身打戰,我覺得這一刹象世界末日。
  漸漸我鎮靜下來,我跟他說:“占姆士,謝謝你來看我。”
  他不能再控製自己,“我不想回去,寶琳,我不想回去了。”
  “你一定要回去,我不能救你,占姆士,你這個包袱太重,我背不起。”
  他站起來,我與他再擁抱,“占姆士,我們來生再見。”
  他一頭一額是汗,站著看牢我良久,然後說:“我走了,寶琳。”這真正是最後一次。
  “你自己多多保重。”
  “我走了以後,你還是你,寶琳,我則不會再一樣了。”
  “這句話我也想說哩。”我抬起頭凝視他,“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馬寶琳了。”
  他自懷中掏出一隻袋表,他說:“寶琳,我曾說過,我給你的紀念品,不要還給我。”
  我強笑,“袋表象一顆心,”我說:“滴答滴答的跳動。”我接過表,放進襯衫口袋,貼近我的心。
  “當你回到南中國,躺在潔白的沙灘上吃荔枝果的時候,我還在蒼白的天空下剪彩握手。”他茫然的說。
  “當你一家歡聚的時候,我會在公寓獨自喝威士忌加冰。”
  “你總會比我倆快樂。”他說。
  “我很懷疑,占姆士,你不必為這一點不甘心,我不會比你倆更不快樂的。”
  他吻我的手。
  “我們都瘦了,但願這件事象夢一般快快過去。”
  他垂著頭。大家縱有千言萬語,都出不了口。
  “你走吧。”我說。
  “再見。”
  我知道永遠不再才是真的。
  他離去。
  我回房再點著香煙,深深吸一口,呼出去,看看渺渺輕煙,我笑了。我們隻有兩個顯著的表情,若不是哭,便是笑。
  我此刻的表情簡直苦笑難分。
  我伏在桌子上,麵孔貼著冰涼的桌麵。
  不知多久,高爾基回來了,他坐在我對麵,還要遊說我,但他的聲音有一股異樣的溫柔,他悄悄說:“怎麽樣?”
  我並沒有改變姿勢。
  (人魚公主哭泣了一個晚上, 她將匕首扔進海中,當太陽升起,她化為薔薇色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搖搖頭,“我不會出賣他,決不。”
  高爾基點點頭,取出一大疊底片與一卷錄音帶,放進一隻空花瓶中,劃著一枝火柴,丟進瓶子裏,冒起一陣青煙,接著是賽璐珞燃燒的臭味與火光。
  我不很信的看著他。
  他囁嚅的說:“成名?我才不要成名,有了名氣,心理負擔太重太重。”
  我看著他。
  他又說:“我要占姆士太子一輩子內疚,生生世世忘不了你,因為你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
  “你這個天真的混混。”我笑。
  “我希望得到你的愛,寶琳——”
  “我非常非常愛你,高爾基,”我誇張的說:“我認識那麽多男人,最仁慈是你了,高爾基。”
  他扭扭我的麵頰,“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我開懷的笑出來。
  “走吧。”他說。
  “哪裏去?”
  “隨便哪裏,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麽?”他詫異的問:“你沒有必要聽他們擺布,你又不是可憐的比亞翠斯女勳爵。”
  “說的是。”我拾起箱子,“如何對付保鏢B三呢?”
  “他並沒帶槍,我知道,你如何對我,便可以如何對他,賞他一拳好了。”高爾基說。
  我倆打開門,我伸手叫B三,“請你過來一會兒。”
  他遲疑一下走過來, 高爾基揮出一拳,B三立刻倒在地上,動也不動,連最低限度的反抗都沒有。
  高爾基睜大了眼睛,“該死,我是否一拳擊斃了他?”
  我連忙蹲下去探B三的鼻息,他呼吸勻淨,象個熟睡的孩子。
  我說: “可憐的B三,他沒有事,他隻是太累了,把他拖進房內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我與高爾基一人拖他一條腿,把他拉進房內,關上門。
  在旅館門口,我與高爾基分手。
  “你到哪裏去?”他問。
  “我想回家去。”
  “你的護照可在身旁?”他對我真正的關心起來。
  “一直在我手中。”我說。
  “你有錢嗎?”
  我搖搖頭。
  他心痛地說:“你這個傻子——”
  “他有給我珠寶,值好些錢。”我不服氣的說。
  高爾基揮舞雙手,大聲疾呼,“你舍得賣掉它們嗎?嗯?”
  “噓——”我懇求。
  “真蠢,白長了一張漂亮麵孔,真蠢,”他喃喃的罵,一邊在口袋掏出一疊現款,“要多少?”
  “一千美金。”我說。
  “什麽?我自己總共才得兩千美金。”他肉痛死了。
  “那剛好,一人一半。”我說。
  “你今天睡在哪裏?”他把鈔票塞在我手裏。
  “換一間酒店。”我把鈔票收好。
  “什麽?省一點吧,小姐,我的朋友有間公寓就在城內,將就一點,現在我先陪你去買機票。”沒想到他真的照顧起我來。
  “好的,”我說:“跟你跑。”
  他看我一眼,深深歎口氣。
  “媽的,這叫做偷雞不著蝕把米。”高爾基說。
  我心中很慌,也忍不住笑了。
  買了第二天晚上的單程飛機票回香港,我搬到高爾基友人的房子去住。
  那時層破公寓,樓板隨時會塌下來似的,腳踏上去支格支格的響,一隻電冰箱響得象火車頭,老實說,自從畢業以後還沒住過這樣的地方,我並不想省這種錢。
  “麵色別那麽難看好不好?”高爾基說:“告訴你,世上自由最可貴,窮點就窮點。”
  我說:“我聽見有耗子跑來跑去。”
  “它們又不會傷你的心,怕什麽?”他諷刺我。
  “這裏怎麽沒電視機?”我問:“沒電視機我怎麽收看大婚典禮呢?”
  高爾基揚揚手,“聽聽這是什麽腔調,她敢情還希望這裏有三溫暖浴池及桌球室呢。”他說:“你要看大婚典禮也容易呀,人家早替你留了位子,你去呀。”
  “你別吵好不好?”我瞪起雙眼,“你話怎麽那麽多?”
  “我扼死你,”高爾基悻悻然,“為你這種每心肝的女人犧牲簡直劃不來。”
  我冷笑,“還沒到一天就後悔了。”
  他心軟了,“寶琳,我們明天就要分手了,何必再吵呢?”
  我說是,“高爾基,隨時你到香港來,我拚了老命招呼你。”
  他說:“唷,你這個自身難保的蠢女人。”眼睛紅了。
  仗義每多屠狗輩。我沒有再提要搬出去住,才一晚而已。
  整夜擔心有臭蟲,把我的注意力轉移不少。
  近天亮時也就不甘心的睡著了,覺得冷,將外套緊緊纏在身上,滑稽兼狼狽。
  我並沒有做夢,中午高爾基把我推醒,他做了三文治當午餐。真料不到他的環境那麽差,我非常的內疚。
  “五點半的飛機,”他說,“別誤點。”
  “高爾基,”我說:“要不要到香港來混?白皮膚占便宜,真的,蘇絲黃時代雖然一去不返,但你仍然隨時可以找到一大把崇洋的妞兒,來吧。”
  他搖搖頭。“我喜歡歐洲。”
  我留下地址電話,“隨時找我。”
  “謝謝你,寶琳。”他說:“我送你去機場。”
  我洗了臉跟他說:“我到附近啤酒館去看電視。”
  “我陪你去。”他歎口氣,“你真死心不息。”
  我很蒼白的笑。
  他看著我,“女人真奇怪,我在利維拉初見到你的時候,十分驚豔,自覺每見過這麽靚的東方美人,可是此刻覺得你整個人落了形,不過如此。”
  “好啦好啦,別打落水狗啦。”我推他一把。
  我倆在啤酒館,在電視機前霸了一個位子,七彩電視螢幕上的占姆士神色自若,我很震驚。
  高爾基坐在我一旁冷笑:“你以為他會讓幾億觀眾看到他心事重重?人家是超級明星,演技一流。”
  我稱是。比起他以後數十年的榮華富貴,我這一段插曲,算得是什麽呢?我呆呆的伏在櫃台上。
  “心碎了吧,犧牲了也是白犧牲。”高爾基冷笑說。
  “不是的,”我說:“他有他的難處。”
  “嘿!”高爾基自鼻子哼出來。
  我不去理睬他。
  電視上新娘子出現了,打扮得直情如神話中的仙子公主,一層層的白紗蕾絲,鑽石皇冠,把一張臉襯得粉妝玉琢,真是人要衣妝,佛要金裝。
  高爾基又冷笑,“新娘連這身衣裳一起上磅,足足一公噸重。塊頭那麽大,還配件那麽嚕嗦的裙子。”
  我說:“我認為她很美,而且你看,她臉上沒有一絲跋扈的神情,這個媳婦是選對了。”
  “人家是敢怒不敢言,寶琳,我看你是怒也不敢怒。”
  我說:“你挑撥什麽呢,要我去放炸彈嗎?”
  “走吧,你該上飛機了。”高爾基說。
  我歎口氣。
  他陪我到飛機場,我與他道別。
  “你要當心自己,小女人。”他說。
  “得了。”我說。
  “在飛機上好好睡一覺,”他把雜誌塞到我手中。“醒了看這些,一下子就到家了——有人接你嗎?”
  “你口氣聽上去象個保姆。”我笑說。
  “再見,寶琳。”
  “再見。”我與他擁抱道別。
  在飛機上,我用雜誌遮著臉,努力忘記過去,安排將來的歲月——去找一份工作,結交男朋友,參加舞會,再忙我那種毫無意義的生活——
  老史不知是否還在等我,或許,我倆還可以訂婚呢。
  飛機上的噪音給我一種鎮靜的感覺,我已納入正軌,一切趨於正常,過去三個月來發生的事……是不實在的。多謝香港這個鋼筋水泥的社會,訓練我成才,我不會活在空中樓閣裏。
  侍應生鶯聲嚦嚦的問:“小姐,喝杯什麽?茶或咖啡?牛奶果汁?”
  我拉下臉上的雜誌,剛巧身邊的乘客探頭過來,我一看那張臉,好不熟悉,定一定神,馬上尖叫起來,“你,是你!”
  是奧哈拉。
  我徒然拔高了聲線,嚇得附近的客人都跳起來,有半數的人以為是劫機,空中小姐連忙說:“小姐,你沒事吧?”奧哈拉也指著我的臉呆住了。
  “沒事?”我氣說:“這個人是麻風病人,我要求調位子。”冤家路窄,世界是越來越細小了。
  奧哈拉連忙說:“沒事沒事,絕對沒事。”
  空中小姐以為我倆是情侶吵架,笑一笑,便走開了。
  “奧哈拉,你為什麽不跳飛機自殺?”我咬牙切齒的罵。
  他也氣了,“你要我死?你為什麽不亡?我不過是比擬稍早升職,而你,你害得我被動辭職,理該你先死。”
  我瞪著他,他說的也是事實,是,咱們兩敗俱傷,誰也不討好。
  我說:“是你先與我鬥,是不是?”
  “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這根本是一個淘汰性的社會,你考不了第一,不能恨別人名列前茅,馬寶琳,你不能夠願賭服輸,就不該出來做事——為什麽不回家抱寶寶去?”
  “哼,”我冷笑,“你應該知道我與你勢均力敵,這裏麵有人做了手腳。”
  “你說得對了,”奧哈拉也冷笑,“你是個聰明人,告訴你,公司開了近十次的會,到最後是南施說你脾氣浮躁,還需要磨煉,她推薦了我。”
  我聽了如五雷轟頂,抓住奧哈拉的領帶,“你說什麽?”我的心都涼了。
  “放開我,我說是南施出賣了你。”奧哈拉掙紮。
  “什麽?”我呢喃,“她?我最好的朋友?她應知道我是一個最好勝的人,這種打擊會使我痛不欲生,她太明白我是多麽想得到那個職位,她為什麽要害我?”
  奧哈拉冷笑,“問你自己,你比她年輕貌美又比她多張文憑,終有一日你要爬過她頭。”
  奧哈拉冷笑,“到時南施屈居你之下,以你這樣的脾氣,她日子怎麽過?不如趁你羽翼未成的時候除掉你!好朋友?什麽叫朋友?利字當頭的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以為咱們來到這世界是參加兒童樂園?馬寶琳,你還在做夢呢你,”他蔑然,“人人都說你精明能幹,我看你簡直不是那塊料,一點防人之心也無,與仇人稱兄道弟。”
  我簌簌的發抖,大姐,出賣我的竟是大姐,這個打擊非同小可,我受不了,這比占姆士在與我哭別後滿麵笑容地跑去跟別人結婚還可怕,這世界到底是什麽樣的世界?我們到底要把功夫練到第幾層才不致受到傷害?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姐,你終於冷靜下來了。”奧哈拉鬆一口氣。
  害我,大姐害我,我雙足如浸在冰窖中。
  “寶琳,有什麽好難過的呢?”奧哈拉居然勸我,“不招人忌者為庸才。”
  “不……”
  “她出賣了你,你受不了,是不是?”奧哈拉問。
  我胸中猶如塞了一塊鉛,連大姐都這樣,世上沒有值得信任的人了。
  我忽然覺得寂寞。
  “回到香港,依你的脾氣,是不是立刻要找南施攤牌?”奧哈拉問:“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那樣做。有什麽好處?做朋友,是論功過的,相識的日子中,如果加起來,功多於過,這個朋友還是可以維持下去,坦白說,沒有南施的扶持,你也爬不到這麽高。”
  我呆呆的聽著。
  “如果你真的生她的氣,那麽表麵湯愈加要客氣,越不要露出來,不要給她機會防範你,吃明虧,寶琳,你明白嗎?”
  我哽咽,“這麽虛偽!”
  “這年頭,誰不是帶著一箱子的麵具走天涯?”
  奧哈拉感喟,“按什麽鈕說什麽話,寶琳,我也很厭倦,但我是男人,不得不捱下去,你又是為了什麽,回到廚房去,廚具可不會刻薄你。”
  我沒想到奧哈拉會對我說出這等肺腑之言,先莫論真情或是假意,便馬上感動了,我往往感動得太快,對方一點點好處,我就覺得,立刻要報知遇之恩,其實南施這幾年來對我更加不薄,句句話都忠言動耳,但她何嚐不是笑裏藏刀?
  占姆士還說過要與我出走去做寓公哩,騙人的是他,騙自己的是我。
  人都是說謊的。我更騙了史提芬在屋裏等了三個月,如今回去,還得騙他娶我。
  我糊塗了,我挺適合這個世界呀,雖有吃虧的時候,但得到的也不算少,一半憑天賦及努力,另一半是機緣巧合,比起一般女子,我成就可算出色——還有什麽好怨的呢,我閉上眼睛。一個混得如魚得水的人,不應嚕嗦。
  我不響了。
  奧哈拉在一旁看報紙,悉悉的響。我們曾經同事若幹年,有深厚的感情,開頭也曾並肩作戰。
  我問他:“你到歐洲度假?”
  “是,回港有一份新工作在等我。”他說。
  “恭喜。”我說。
  “很奇怪,在香港住久了,這個狹小暴熱擠逼的城市竟成了我的故鄉,回到真正的家鄉,反而不慣,我想我是要在香港終老了。”
  “你的粵語是越來越進步了。”
  “你呢?”
  “我?我與你相反,我回香港,如果有可能的話,想在婚後移民外國,過一種寧靜安樂的生活。”
  “什麽?你退隱了?”他不置信說。
  “是。”我點點頭。
  “對方是個怎麽樣的人呢?”他問。
  “史提芬?他是一個好人。”我莞爾。
  “好人?”
  “我知道,現在光做好人也不夠了,但是你要是想想好人是多麽少,也會為我慶幸,外頭的男人,此刻都非常牛鬼蛇神。”
  奧哈拉微笑,“你有點返璞歸真。”
  “不,在這場角逐中,我輸了,跑不動了。”
  “寶琳,我們都喜歡你,真的,你是一個頂坦白可愛的女孩子……”
  我睡著了,沒問題,明天的憂慮,明天去當就夠了。
  下飛機,一陣熱氣噴上來,我與奧哈拉說“後會有期”。
  找到公眾電話,撥到家中去,響了三下,居然有人接聽。我問:“是老史嗎?”可愛的老史,總算遇上了。
  “誰?”他愕然。
  “馬寶琳。”
  “你?”他大吃一驚,仿佛聽到一個死人的聲音般,“你回來了?”
  “到機場來接一接我好不好?”我疲倦的說。
  “你回來了?”他還是沒能會過意來。
  “老史,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已決定與我最好的朋友私奔了吧?我受不了這種刺激。”
  “寶琳,我一直在等你,真的——”可靠的老史。
  “快來九龍城啟德機場接我吧。”我放下話筒。
  夠了,隻要老實可靠就夠了,我還有一雙手,為自己找生活尚不成問題。
  老史到得比我想象中的快,十五分鍾內趕到,一頭一腦的汗。
  他責備我,“你到什麽地方去了?”一邊替我提箱子。
  他開著一輛小車子,我問:“誰的車子?”
  “大姐南施借我用的。”他說。
  “哦。”我將頭靠在椅墊上。
  “你太任性了,寶琳。”
  老史說:“我傻等了數十天,學校都快開學了,我會丟了差使,到時如何養活你?”
  “你還打算娶我?”我奇問。
  “我是非卿不娶的。”
  “真的,老史,真的?”
  “寶琳,我幾時騙過你?幾時叫你落淚過?”
  真的,他說得對,這樣已經足夠條件做一個好丈夫。
  “我們結婚吧。”
  “早就該這麽說了。”
  這兩個月來,與老史作伴的,就是那副會說話的電腦棋子遊戲機。
  他說:“我看新聞周刊,他們又發明一副更棒的,對方有一隻小型機械手,自動會得鉗起棋子……”
  “我會得送給你做結婚禮物。”我說。
  他雀躍。
  我足足睡了一整天,廿四個小時,醒來時候發覺小公寓被老史這隻豬住得一團糟,嗬,質本潔來並不能還潔去。
  我拚了老命收拾,老史在一旁冷言冷語,“不是說要賣了房子到英國跟我住嗎?還白花力氣作甚呢?”
  我不去理他,婚前要睜大雙眼,婚後要眼開眼閉。
  我沒想到大姐會來看我們。我並沒有發作,神色自若的招呼她。奧哈拉說得對,做人要含蓄點,得過且過,不必斤斤計較,水清無魚,人清無徒,誰又不跟誰一輩子,一些事放在心中算了。
  我怎麽會變成這樣了呢,想起來不是不傷心的,我的麵具掛得這麽好,緊貼在麵孔上,天衣無縫,我甚至沒有太勉強自己去做作,就可以與大姐歡歡喜喜的談話,與以前一模一樣。
  大姐很含蓄,她並沒有提起我的事,也不問。
  隻除了她出賣過我一次,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真可惜,但是我想我們都得保護自己。
  過沒多久,我就與老史走了。
  大姐問我:“有什麽打算?”看樣子她仍然關心我。
  “長胖,生孩子,”我微笑,“到一個有紀律的社會去,過著很平凡的生活。”
  “會慣嗎?”
  “做人不過見一日過一日罷了。”我說:“會習慣的,我有女人的遺傳天性支持我。”
  “過去的事,不要想太多。”他小心翼翼說。
  “這是什麽?”她問我:“什麽時候改用袋表了?”
  “袋表好用,”我說:“啪達啪達地,象一顆心。”
  “你呢?”我問:“不打算離開?”
  “不,明年我可能又有升職的機會。”她說。
  “好得很。”我歎口氣。
  老史在那邊喊:“飛機快要開了,幹脆替南施也買張飛機票,一起走吧。”
  我歉意地向南施陪個笑,一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樣子。
  她向我擺擺手,“回來時記得找我。”
  找她?永不,我是不會回來的。
  “老史,”我大聲叫,“等我一等。”追上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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