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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與玫瑰

(2008-09-30 12:12:27) 下一個

病人 旅程 誤車 順風 家明與玫瑰 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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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
   我每星期放了學都到醫院去看他。
   這個星期三是非常冷的,因為天晴,所以沒有下雪,可是草上都是雪白的地霜,腳踩在草上,草很脆的斷下來,斷下來,我一路上摧殘著草地。路邊的髒水都結成了冰,水是髒,冰卻雪白透明,走過的時候,“哢嚓哢嚓”,像是踏破了薄玻璃。我穿得很暖,一件長大衣到足踝間,鑲著皮草,連帽子,又加長羊毛巾,一身上下就隻有一張臉露在空氣外,可是鼻子失去了感覺。一路穿過公園慢慢的走,要四十五分鍾呢。
  每個星期三,因為下午不必上課,我總是去醫院看他的。其實我並不認識他,在聖誕節的時候。放假,我閑著沒事做,故此學校的福利官介紹我到醫院去,看看有什麽可以幫醫院做的。
  護士長叫我陪病人說話, 他們寂寞, 他們需要有人說幾句活解解悶。她說:“在這間病房裏,一共有六個病人,都是不治之症,遲早的問題了。你如果可以使他們開心一點,即使是高興那麽一陣子,上帝也是很感激的。”
  我當時汗毛站立,幾乎要拔腳而逃,可是還是鎮靜下來了,那間房間並不大,躺著六個病人,都很健康的樣子,老實說,比我還健康呢,並不見得有什麽病容,而且都向我微笑,他們也有親戚朋友坐在一角陪他們。醫院裏很暖和,他們穿著輕便的衣服。
  護士長跟我說:“你就在這裏好了,湯姆的手不大好,你可以幫他寫寫信。”她拉我過去,“湯姆,看這位漂亮的中國姑娘。”
  湯姆抬起頭來。他是一個年輕人。約莫二十一二歲的樣子,一個非常溫和的微笑,他躺在床上,伸出了他的手,我跟他握了一握。
  “我來看你的。”我說。
  “謝謝你。”他臉上一個平和的微笑,“吃蘋果嗎?”他問。
  我老實不客氣的吃了起來。
  你知道,我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怕傳染,不怕死人,不怕黑,不怕鬼。一個人,時辰到了,就是到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
  我問護士長,“他自己知道嗎?”
  護士長反問:“知道什麽?”
  “知道他自己不長久了。”
  “當然知道,隨時的事,大約在這一兩個月內。”她若無其事的說。“你陪陪他吧,他沒有親戚朋友在此。”
  所以過了聖誕,我繼續去看他。
  我們共渡了一個快樂的聖誕,我買了一瓶契安蒂白酒,偷偷的拿進醫院,與他一起喝,送著芝士。我想,反正要死的人了,還這麽小心幹什麽?
  他是一個愉快的人,很有幽默感,絕口不提他的病症,他請我寫了聖誕卡,寄了出去,然後等著回應,可是他一張也沒有收到。我買了一張給他。他還是很高興的。
  我們說很多話,我告訴他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實際上我也是一個寂寞的人,很樂意星期三下午有一個人伴我說說話,聊聊天,他是一個可靠的人,至少他是不會失約的,不是嗎?
  今天我又來了,我推開醫院的門,到了他的病房,看見他在教一個小孩子折紙,老實說,經過這些日子,我很懷疑他的病況,我覺得他是不會死的。
  將死的病人我在電影裏看到過,哪有他這麽開心的,無憂無慮的,既不訴怨,也不害怕。
  我走過去,“嗨,湯姆。”
  他微笑,“你怎麽又來了?當心你的功課呢。過一陣子你考試不及格,別又賴了我,叫你校長來找我算帳。”
  “我自己要來的,今天沒有什麽功課。”我說,“你好嗎?”
  “好。”他答。
  “你的右手怎麽樣?”我問。
  “不大方便了,很硬,我要請你替我寫一封信。”他說。
  “手不靈,很不方便吧?”我問。
  “沒什麽,像剛才我教那孩子折紙,隻是口述罷了:往左邊折,往右邊折——”他笑了,“又可以叫你寫信,懶得動手,吃飯又有護士喂我。”
  “這手是什麽意思呢?”我問。
  “麻痹了,神經不流通。”他說。
  我把他的筆紙拿出來,準備好了。
  “寫什麽?”我問。
  他開始口述:“親愛的——”
  我取笑他,“你還有女朋友呀!從來不告訴我呢。”
  他低頭,臉紅了。他是一個很溫柔的男孩子,即使當過兵,還是一個溫柔的男孩子。
  “請繼續。”我說。
   “親愛的,今天我問醫生:我的手需不需要物理治療,醫生但笑不語,叫我休息,我明白我大去之日已不遠矣。癌症真是可怕,外表看來沒有異樣,但裏麵大概已腐爛了吧。我自己已不能執筆,但是上帝差下天使一名,代我寫信,她中文與英文一樣流利,在我所餘的日子裏,能得到這樣的安慰,十分滿足——”
  我放下了筆,看著他,我說:“你不會死的,一定是你什麽地方得罪了護士小姐吧,她們嚇唬你的,你怎麽能夠死呢?看你那樣子!”我攤開了手,指著他。
  他微笑,說下去:“待我死了以後,希望你記得我,親愛的,我一無所有,但是我給你我的愛,因為你把愛給我,願你把愛再傳給別人。你的湯姆,祝你永遠幸福。”
  我寫完了,吐吐舌頭,“真肉麻。”我把信放進信封裏。
  “姓名地址呢?”
  他笑說:“給我,我自己寫。”
  “真鬼祟。”我也笑。
  “外頭冷嗎?”他問。
  “很冷。”我答。
  他往窗口外看了看,“可是沒下雪呢。”
   “不用下雪也冷,是個晴天,”我說,“今天早晨上課,走過公園,什麽都沒有,隻有霧,路邊看不見,我一直走,仿佛像走到永恒裏去,有太陽,很紅,很遠,像一盞燈,在這種天氣裏,上帝仿佛是很近的。”
  湯姆微笑,“聽你說話,真好,你怎麽會把景色形容得這麽貼切傳神呢?我多日沒有出外走一走了。”
  “你要不要出去走一走?”我問,“我可以去問護士長。”
  “不,”他搖搖頭,“我需要人扶——”
  “別笨了,你扶我吧,你在房間走來走去,又何嚐有人扶過你,我明天跟你出去花園走走。”
  他仍是微笑,“你相信上帝嗎?”
  “當然我相信!”我說,“我的天,我普天下隻相信兩樣:上帝與錢,不騙你。”我壓低了聲音,然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運氣真好,我也不禁相信上帝了,你是上帝派來的小大使。”他說。
  “我是老魔鬼。”我裝個樣子嚇他。
  “明天你要上學的呢。”他說。
  “沒有關係,”我溫和的說,“天天可以去上學。”
  “怎麽可以叫你為我犧牲這麽多。”他不好意思的說。
  “湯姆,你放心,好不好?”我說,“我現在要走了,一會兒公園關了門,不好走。”
  “再見。”他說。
  我握著他的手,“你感覺到嗎?”
  他點點頭,“你的手很溫暖。”
  我站起來,走出病房。
  護士長迎麵而來,我站定了。
  “你又來看湯姆?”她問,“真虧得你了,他每到星期三就開始心急,擔心你不來呢,可憐的孩子,一個親人也沒有,命也不長久了。”
  “他……差不多了吧?”我問。
  “你看得出來?”
  “他的臉——有點浮腫,呼吸的時候,有種難聞的味道,不是口氣壞,而是……仿佛是一種腐爛細胞的味道。”
  “真的,不過是這幾日的事了,隻有你來的時候,他是健康的,恐怕是支撐著,現在醫生又去跟他注射止痛劑了。”她說。
  “他可不可以……到公園去走一下?”
  護士長驚異的看我一下,“他?他在床上已經躺了三個月了,走?他怎麽可以?”
  “他反正要死了。”我說,“請醫生準我推輪椅讓他出去看看太陽與草地。”
  “真是小孩子!怎麽可以呢!”她拍著我的肩膀。
  “我明天來,你跟醫生說一說。”我重複著。
  她終於點了頭。
  第二天的功課原是很重的,可是我還是到醫院去了。功課每個星期都有的,他……很難說。
  是什麽令我每星期來看他呢?是基於一種好奇?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將死的人?還是經過了這些日子,我跟他熟了,什麽都跟他說一一外麵的世界,外麵的人,我的快樂,我的怨傷,我的希望。他從不厭倦我的埋怨,我的閑話,有時我絮絮的說著,他隻是微笑,有時我覺得生病的是我,不是他。我每來一次,訴說了我的心事,走出醫院的時候,心裏就舒服了。嗬,我們的命運。
  他隻是一個年輕男孩子,因為病的緣故,使他變得忍耐而溫柔,他默默的接受了他的命運,絕口不提他的病,他努力的忘記將來,卻沒有掙紮,他的病是沒有掙紮餘地的。
  我到了醫院,到了他的病房,看到了他的床前放著一張輪椅,護士正在幫他穿上厚衣服,他見到我,笑了。我也向他笑。護士默默的幫他穿上大衣,他的手很僵硬,我隻好過去,幫他套進油子,扣上鈕扣。他緩緩的站起來,是那麽的瘦,過分寬大的褲子蕩來蕩去,以前,以前他是健壯的吧?
  他坐在輪椅上,護士低聲說:“隻是在公園裏,十五分鍾。”我點點頭。
  我把椅子推了出去。
  “你夠暖嗎?”我問。
  “夠的,謝謝,空氣很好。”他說。
  我沒有聽護士的話,我把他推到附近的住宅區,有孩子在玩耍,有主婦在說話,我把他的輪椅固定了,我坐在他身邊,在街沿上。
  一隻七彩的皮球滾過來,我接在手裏,把它還給一個在笑的孩子。
  湯姆在微笑,我把他的圍巾拉緊一點,握住他的手。
  一個冰淇淋車過來了,孩子叫著擁過去,冰淇淋車子的音樂響著,瑣碎的,清脆的,訴說著童年的故事,真是最淒涼的音樂。我的童年已經沒有了,湯姆的生命也將近末聲了,我握著他的手,呆呆的聽了很久,忽然想起可以買冰淇淋吃,我問湯姆要吃什麽。
  他想了很久,“一個草莓吧。”
  “你好好坐著。”我說。
  我走過去買了兩個草莓冰淇淋,遞一個給他。
  他微笑:“真的,怎麽好意思呢?”
  我們慢慢的吃了起來。
  這樣好的天氣,這麽可愛的世界,這麽多可以做的事,每個人都應該活到八十歲,可是他的生命將要逝去了。
  我看著他黃色的卷發,他淡灰色的眼睛還是有神的。
  我說:“我們回去了,好不好?護士們會生氣的。”
  我站起來,推動了他的輪椅,一隻長尾巴的鳥飛過晴空,清脆的叫了一聲,遠遠飛過教堂的尖頂去了。
  我說:“舉頭聞鵲喜。”
  “什麽?”湯姆側頭問。
  “沒有什麽。”我說,“那冰淇淋不大好嗎?”
  “不,好極了,有點冷,我牙齒發酸了。”
  我笑。
  他說:“這裏美極了,可以停一下嗎?我想在石階上坐一下。”
  我說:“當然。”
  我怎麽可以拒絕他呢。
  我緩緩扶他出輪椅,他整個人靠在我身上,可是沒有一點兒重量,像一個紙紮的人兒,咱們在七月七燒給冥界的,我扶著他坐下了。這個人在沒有生病之前,是怎麽樣的呢?一定是個愉快的人像一切年輕的英國男人,來不及的喝啤酒,來不及的追女人。然而他現在是一個不一樣的人了。
  他的病比我想象中的重得多了。躺在床上,躺在醫院裏,是沒有人發覺的,一旦走進現實的世界來,他活脫脫就是一個病人。
  他忽然開口了,“有時候我想:能夠活久一點,多麽好呢,我死了以後,花開花謝,一切跟我都沒關係了,世界上誰記得我呢。”
  我十分吃驚,他一向不說這些喪氣的話,忽然聽見了,有一種異樣的恐怖感。
  我說:“我們總是要死的,我們上午不知道下午的事,我們總是要死的,你很勇敢,湯姆,可是大家不過的幾十年的事兒,然後,”我微笑,“鳥鳴花語,一切皆空。”
  “我隻希望多活幾日。”他還是微笑著。
   “沒有關係。”我說,“湯姆,我總有一日會再見你,你或者還能把我認出來,在另外一個地方,或者是更好的地方,然後我可以把我的煩惱,把我的喜樂告訴你,沒有關係,我們總要見麵的。”
  他看著我,“你那時候是個白發老太太了。”
   “你怎麽會知道?我又怎麽會知道?”我笑,“湯姆,我們總算活了一場,見過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新的事呢,愛的故事也是相似的,恨的故事也是相似的,沒有什麽好看呢。也許到那一日,我們見了麵,少不免大笑一場——竟苦苦的活了這麽些年。”
  “那是禪嗎?”他抬頭問我,臉色是淒苦的。
  “不,那隻是我個人的想法。”我柔聲說。
  “我有點痛,我們回去吧。”他說。
  我扶他上輪椅,扶他坐好,他痛得臉色發白,汗洋洋而下。我連忙推著他回醫院,走得很急促,他不說什麽,但我知道他是在極度的痛苦中。
  到了醫院,護士匆匆忙忙把他抬上床,看了我一眼,“你們去了太久。”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湯姆,他渾身都濕了,那病人的氣味隨著冷汗發散出來,他也看著我,他伸出了他的手,我握著他的手。醫生替他注射,護士打理著他的衣服。
  湯姆出了一身汗之後,臉上是灰白色的。
  我沒說什麽,我離開了病房。
  醫生問我,“你是他朋友嗎?”
  我搖搖頭,“我隻是來跟病人說說話,做點福利工作,我不知道是如何認得他的,我每星期三來看他。”
  “你對他很好。”
  “他提醒我,我們都是人。”我說,“我們都會死。”
  “……也有醫得好的例子,他長在腸子上,切開來一看,根本沒有法子割除,隻好又縫合,滿滿的都是癌。”醫生說,“很可憐。”
  “每天總有很多人死吧?”
  “很多。”
  “你難過嗎?”我問醫生。
  “當然難過,漸漸也慣了。正像你說,人總要死的。護士都說:你令他很開心,你說許多故事給他聽,希望你可以繼續這種工作,小姐,這是很有意義的。”
  我抬頭看醫生。
  他向我點點頭,離開了。
  湯姆沒有親人,他死了以後,醫院會料理他的後事。
  我回了家。
  我沒有做惡夢,我是逐漸看著他枯下來的,沒有什麽特殊的感覺。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去看他,湯姆仍然是好好的。大概醫生們是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麽的吧。醫生們說他是隨時要去的人了,隨時要去的,那是幾時呢?
  他睡在床上,跟我說了很多話。
  他說:“我沒有生病之前,你知道,並不是一個好學生,進了大學隻一年,就離開了,進了軍隊。放假,大家出去酒吧喝酒,找女孩子。我喜歡皮膚黑一點的,頭發很濃的那種南歐女子。曾經有一個女朋友,卻是金發的,後來也分開了。我決定遲婚,除非是遇到真正理想的對象,那另做別論,一肚皮的計劃……”他喘著氣。
  我在一旁聽著。
  “父母是早沒了,離婚之後,兩個人分頭走開,到現在影蹤全無,祖母也死了。如果活過三月,我就二十三歲了。”他說,“現在才一月吧?”
  “明天就二月了。”
  “啊。”他說,“如果活到三月,你能來慶祝我的生日嗎?”
  在隔壁,護士把一張白被單拉上一個病人的頭。我隻裝作看不見。
  “我的要求是越來越不合理了。”他說。
  “不,你生日那天,我一定來,是三月二十號,是不是?春天馬上要到的時候了,你要什麽,我送來。”
  他微笑,“我要鮮花,紫色與黃色的菊花,一瓶契安蒂酒,最好有中國菜。”
  “那還不容易,太簡單了,我一定替你辦到,”我笑道,“你放心吧。”
  “好的,謝謝你,真謝謝你。”他掙紮著來握我的手。護士給了我一個眼色,我放下他的手。
  我跟護士走出去。
  護士跟我說:“我們很感謝你,但是你不便再來了,他……不過是這一兩日的事了,而且恐怕那種氣味對你身體也不好。”
  我把宿舍的電話給護士,“如果有事,請叫我來。”
  “你太慈善了。”
  “並不,並不是為了……為了這個原因。”
  “他看上去是這麽可怕,”護士說,“你不覺得嗎?要真是瘦得陷下去,不過是像骷髏,可是他又腫又難受,真可憐,竟拖了三個月。你是他惟一的探訪人。”
  “我要走了,公園的門關了以後,我要走一條長路。”
  “是的,”護士說,“你走吧,你已盡了你的力量,我們也盡了我們的力量,然而我們敵不過上帝。”
  “再見。”我說。
  第二天我又去了。隻遠遠的看他一眼,他睡死了,沒有把我認出來,他們要把他搬到另外一間房去。
  我功課忙,而且醫生不大要我接近他,於是便沒有再去。
  有一夜做夢, 看見一個很漂亮的外國男孩子,穿一件T恤,一條布褲,提一隻帆布袋,頭發又短又幹淨,他進門上來,叫著我的名字。
  我說:“我不認得你,你為什麽叫我?”
  “你怎麽不認得我?我是湯姆。”
  “湯姆?”我說,“不,我不認得你。”
  “但是你每次來醫院看我……”
  我很吃驚,“你是……是那個湯姆嗎?”
  “是呀。”他笑了,臉頰上有深深的酒渦。
  “嗬,湯姆,你的病好了!”我跳躍說。
  然後我的鬧鍾響了。
  我跳起來,並沒有出一身冷汗的時間,早上那半小時永遠像打仗,洗臉刷牙吃早餐,穿衣服,擠公共汽車,到了學校,又得一堂一堂的上課。
  到了星期三下午,我買了紫,黃色的菊花去醫院。
  他們並沒有打電話來宿舍,所以我想湯姆還吊著命。
  可是到了醫院,護士迎了上來,很歉意的一張臉。
  我想:哦,他死了,就這樣。
  護士說:“他死了。”
  我坐下來,“幾時?”
  “前夜。”她說,“我們沒有通知你,畢竟你也不是他的親人,是不是?”
  我點點頭。“他可痛苦?”我轉過頭問。
  “醫生盡了力。”
  “他清醒嗎?”
  “昏迷的。”
  “他知道要去了嗎?”我問。
  “他知道了三個月了。”
  “可是哪一刻呢?”
   “不知道。但是在那之前有一段清醒的時間,叫我們把這個給你。他並沒有遺物,隻有一條金鏈子,有一隻十字架,也說給你,我們都消了毒,在這信封裏。”她走到文件櫃子前,取出一個信封。
  她交給我,我接過了。
  一隻十字架,很漂亮的一隻十字架,我馬上戴上了。
  護士說:“一隻漂亮的十字架。”
  “是的。”我說。
  可是還有一封信,我拆開了,裏麵卻是我自己的字跡,是那一日他叫我為他寫的信,一開頭說:親愛的……我把信放進口袋裏。他叫我寫了這封信給我。
  “他被火葬了嗎?”我問。
  “嗯。”護士說。
  我又點點頭,放下了花,“你能用這花嗎?本來是給他的。”
  “可以,孩子們的病房,正需要這麽好看的花呢,春天仿佛要到了。”護士笑著,拿著花走了。
  他沒有活過春天,也沒有活到二十三歲。
  醫院的走廊裏一塵不染。以後我少一個說話的人了。醫院裏說句話也會引起交蕩的回音。以後我不再來了。他還是一個年輕的孩子呢。一個年輕的孩子。
  我隻曉得他是死了。我緩緩的走出醫院。
  在大門外,一輛冰淇淋車子奏著音樂,緩緩的駛過。
  護士小姐的腳步急促地追上來,“小姐!小姐!請留步。”
  我轉頭,“是!”
  “小姐!”她一臉的笑,“我把花送到孩子們那裏去,說是一位中國小姐捐贈的,他們沒見過中國人,都吵著要見你呢。”
  “是嗎?”
  “小姐,你如果有空,到兒童病房來一下好嗎?這些孩子們,很久沒看到他們的笑臉了。”她說,“你會令他們很高興的,小姐。”
  我站住了,遲疑了一刻,“他們都……病得很厲害?”
  “不病,怎麽會迸醫院來呢?”護士笑,“你一向是好心的,這一次,算幫我一個私人的忙,你會喜歡他們的,他們自十歲至十五歲不等。”
  我隻想了一想。“好吧。”
  “謝謝你,好像天使一樣。”護士微笑。
  有人也這麽說過,是湯姆,當他還活著的時候。
  “兒童病房在哪裏?”我問。
  “在這邊,請過來。”
  我跟在她身後走,我們的腳步在地板上發出響亮的聲音,有節奏的,愉快的,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一一的確是一點事都沒有發生嘛,太陽照升著,花照開著,春天照常來臨,有什麽分別呢?
  護士推開了兒童病房的門,我聽到一大堆孩子的喧嘩聲,我走進去,坐下,孩子們圍上來,我微笑,我想這快成為我的職業了。
  我跟孩子們說故事,講笑話,他們都顯得很開心,我摸著他們的頭,我說著我的話,怎麽可以這樣自然呢?我自己也不曉得,我甚至說了一個中國童話。
  他們是一群可愛的孩子,我不否認。
  我到公園將近關門的時候才走。
  走過公園的時候,天空是一種灰色的藍,仍然很晴朗,我低下頭,看見胸前,湯姆所贈的十字架。我覺得我應該是哭的,於是我的眼淚緩緩的流下來,流下來。我不十分清楚在天之靈這些事,我不清楚,但他是一個勇敢的人,無可否認,他是一個勇敢的人。
  到了宿舍,我脫了大衣,好好的暖和了身子,看著自己的手,自己的腳,忽然之間愛惜起自己來,我緩緩的摸著自己的臉——活著總是好的,生命是寶貴的,但凡失去了再也得不回來的東西,總是最寶貴的。
  我睡在床上想,下星期三,我還要去醫院,因為他們在等我,那些孩子很歡迎我。為什麽不呢?如果我可以使他們高興一點,為什麽不呢?而且我的時間也不多了,醫生告訴我,我的白血球越來越多,他們沒有辦法克服,如果過了春季還是如此,我也得進醫院了,是的,我也是一個病人,我也患了稀奇古怪的不治之症,我想我距離那個時間,也不很遠了,趁現在還有一點時間,我要做一些令自己高興的事,令別人高興的事。

旅程
  我去過歐洲幾百次。我根本是在歐洲念的書。因此時時要回歐洲去追求我的舊夢,在香港住上十個月便渾身不舒服,非回歐陸逛一逛,穿件最爛的衣服,坐在美術館門口抽枝煙,那麽回香港以後,又可以從頭再上寫字樓,委委曲由約繼續做人。
  我又不能長住在歐洲,因為找不到工作,到唐人餐館裏做工?還是回香港坐辦公室好,但是香港……連一個像樣的畫展都看不到。所以還是得往歐洲跑。做人為了求快樂,真是複雜。
  最近上歐洲,多數三加旅行團,飛機票便宜,又不必忙看租酒店。最怕在歐洲訂酒店,每個國家說不同的言語,搞半天,電報電話費都不止這數目。
  可是旅行團一到歐洲,我整個人就失蹤,無論他們在什麽地方。我都是在美術館,他們由他們做遊客,我呢,簡直像回到家鄉似的,樂不可支,直到飛機回香港,我才會重新出現。
  通常是沒問題的,領隊樂得少照顧一個人。飛機票我都自己拿看,又不遲到誤點。
  可是這一次複活節到歐洲,我遇到了一點麻煩,說來話長,因為同團有一個頗為可惡的男人。
  這男人姓陳。我在旅行社遇見他,他就像恨我。他與他妹妹與妹夫一起到歐洲旅行,異想天開,知道我單身旅行,想叫他妹妹與我同房,他與妹夫同房,省下單人房費用。我朝他白白眼睛,並不搭腔。
  我跟旅行社的負責人說:“旅行嗎,為了開心舒服,如果不痛快,那麽還不如不去。我一定要睡單人房。”
  他不出聲。這意思是,地也得住單人房,白白多花一千好幾百塊錢。
  我才不理這種小家子氣的算盤。我自己最怕與陌生人同房睡覺,管他是男是女。
  起程的時候,我照舊例牛仔褲一度。因為北歐天氣冷,我有兩件樽領品頂高毛衣與一件薄身短外套,南歐天氣暖,光穿T恤已經差不多了。
  看到其他的團友又手提又肩背又送倉又打包。我歎口氣,又是鄉下人豪華逃難的時間了。
  我看到那姓陳的家夥,他朝我瞪瞪眼,找他朝他瞪瞪眼,我才不怕他。我怕誰?哼。
  上飛機他坐在我身邊,真巧,同行廿二個人,他偏偏坐在我身邊,我打開皮包,取出一整套武俠小說,開始我的閱讀生涯。
  飛機到孟買,我告訴空中小姐腳痛,不想下機,我告訴她們我一直會腳痛到倫敦。
  她們讓我留在飛機上,姓陳的小子顯然很羨慕。到特拉維夫的時候,他的腳也開始痛。
  COPYCAT。沒一點新意。典型的香港人。
  飛過歐洲的時候,我那套武俠小說已經看到第十二集,廿六小時的飛機,開玩笑。睡又睡不著,一會兒又該吃東西,一會兒又該上洗手間,多煩,索性擱起腳看書。
  本來我不是那種人,但這個姓陳的惹火了我,我根本不肯把書借給他,讓他無聊的把菜單翻來覆去的閱讀。他的妹夫問他要不要賭十三張,我把頭上的燈關掉。這種時間還吵人,不要臉。
  結果他們沒賭起來。
  我則憩熟了。
  到歐洲去什麽都好,就是這程飛機受不了。
  引擎隆隆聲中,我腦袋晃來晃去,終於到達倫敦。大家興奮得不得了。歐洲就是有這個好處,來過一千次仍然還是值得興奮。
  我早說過,英國是我的老家。提著行李,我自己叫計程車到旅館去,誰還等他們一起走,飛機場離市區遠,計程車又貴,我到酒店放下行李,馬上去買票觀劇,打電話給熟朋友。
  他們照例的抱怨:“不住我們家!真討厭。”
  親友家那裏有住酒店方便,能在浴室撒一地的毛巾嗎?
  我隻打算在倫敦留兩日,最後一日要到劍橋去看教授。
  第一日看電影與觀劇,晚上吹牛吹到老夜才回旅館。第二天上午重溫舊夢,在國家博物館,下午到“蒂特”畫廊。晚上與舊同學吃飯,跳舞。
  同學兩夫妻問我:“怎麽?又是獨自來歐?一年一度燕歸來,幾時帶多個伴?”
  “沒緣份,等多一陣再說。”
  “你也老大了,小姐。”
  “無奈何。”我說。
  “到底你小姐急還是不急?”他們笑。
  “急又如何?拿麵銅鑼到街上去敲不成?”我咋道:“換個題目行不行?人家捱足一年苦工,好不容易來輕鬆輕鬆,偏偏又碰到你們這種朋友。”
  第二早我六點半就搭火車到劍橋去。心中奇怪其他的團員做過些什麽,到蘇豪看脫衣舞?大概不致於如此精彩。恐怕是在國會,大笨鍾,比克的利廣場兜來兜去,可憐的遊客。
  在劍橋可以找到我要的一切,我躺在勞教授家的沙發上,喝紅茶吃餅幹。
  “你還快樂嗎?”勞教授問。
  “多麽複雜的問題,我拒絕回答。”我笑。
  他說:“年年遊一次歐洲,還不快樂,我活足五十六歲,還沒到過東方。”
  我笑笑。
  等我回倫敦,剛巧來得及在百貨公司關門之前買了三件絨大衣。寄在朋友家,待回程時取,晚上回酒店偕團友吃飯,那姓陳的又坐在我身邊,多麽可惡的人——
  他看著我的神色,仿佛我是個賊。
  倒是另一位太太,笑眯眯問我,“好玩嗎,你一個人逛到哪兒去了?”
  我說:“很好玩,謝謝。”
  “你不怕?”那位太大很好奇,“一個女孩子,在外國亂走。”
  我笑,“我不怕。”
  香港都不怕,全世界簡直沒有可怕的地方。
  “啐啐啐。”那位太太搖搖頭。
  仿佛我做過什麽大逆不道的事。
  這些老派太太,到歐洲來是探兒子。不知道她們的兒子戴著什麽麵具來看她們。
  飛機到巴黎奧利機場,導遊笑著拉住我,“慢著,你先別走,你的法文好過我的,幫幫忙。”
  “我替你找個英文好的司機,”我也笑,“幫幫忙,我要趕到羅浮官去,現在都三點半了。”
  那個姓陳的趨向前來,“到羅浮宮?我也去。”
  我看著地半晌,不答他。
  他問導遊,“是不是去羅浮宮?”
  “我們回酒店,大多數團友打算去購物,我們不去羅浮宮,要去很容易,就在賽納河邊,你跟這位小姐走好了。”
  姓陳的又問我:“聽說羅浮宮外尚有一個印象派美術館。”
  我瞪他一眼,“你是跟我說話?”
  他的瞼漲紅了。
  我看在他也喜歡美術份上,不使他太難堪,我說:“把行李交給團長,跟我走吧,如果要洗臉淋浴的,就回酒店。”
  他說:“我跟你。”
  我佩服他知錯能改的勇氣,“走吧。”我說。
  他跟妹妹與妹夫說一聲,就真跟我走了。
  我們逛遍美術館,我並不跟他說話,嘴渴我到鳥噴泉處喝水。
  他問:“不喝可樂?”
  “沒有錢。”我簡單的說:“六個法郎一杯。”
  “我請你。”他說。
  “長貧難顧。”我說。
  我們進羅浮官,剛走到米路的維納斯像就要關門了。
  “屎!”我說:“明天再來。”
  我與他步行回旅館,說明要走半小時,如果他倦,他可以搭計程車。
  他結果跟在我身後,我買了條麵包邊走邊吃。
  “你的法語怎麽會說得這麽好?”他問。
  “學。”我答。
  “你在歐洲念的書?”
  “英國。”
  “你連希臘都熟?”
  “我們這次不去希臘。”
  “你為什麽不買衣飾!”
  “香港有的東西不必在歐洲買。”
  他不響。
  回到酒店,團友照例買得箱子都寨不下。我不知她們買了些什麽,想把整個歐洲歐洲都搬回去?
  飯後我又往外溜,這次很多人要求:“梅小姐,明天你到什麽地方去?帶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導遊啼笑皆非。“喂喂喂,明天有明天的節目,明天你們要早起,不要亂跑。”
  我一笑置之,自己散步去鐵塔頂喝咖啡。陳跟在我身後。
  賬單來了,他替我付咖啡帳。我沒與他爭。
  我靠在鐵塔上往下看,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
  “美麗。”我說:“花都之名得來豈是僥幸。”
  他點點頭。
  “第一次來歐洲?”我問。
  “是。”他說:“我是土蛋。”自己先承認了。
  “來過歐洲就不算土蛋?未必。”我說。
  臨走之前我買了幾本畫冊。
  然後我們到荷蘭。這時候我已經不太討厭陳某,隻是尚未問他字甚名甚,隻管他“陳某”,此人先踞而後恭,思想有問題。
  我們在阿姆斯特丹參觀梵哥的畫廊,陳對於美術的愛好使我驚異,我不知道他在學校念的是什麽科目,我不問他,他也不說,也許他什麽也不讀,老土,誰管他。
  我知道旅行團去參觀鑽石廠,看打磨鑽石原本是很有味道的,隻是鑽石美麗得心驚肉跳,沒有去。我到“賽特施”去看築堤。
  陳沒去。我獨自吹了陣海風,覺得寂寞。我的天,別告訴我那老土居然能解除我寂寞。
  我很早回酒店,陳來敲門,我頗喜悅。
  他說:“我買了件襯衫,你看好不好。”他通過來。
  我見是一件女裝襯衫,花邊領子、麻紗料子,以為他買給妹妹的,禮貌的說:“很好。”
  “合你的尺碼嗎?”
  “買給我?”我詫異,完全沒防這一招。
  “是,謝謝你陪我參觀美術館。”他說。
  我漲紅臉,因為太意外,所以隻能說:“這種襯衫在布魯賽爾便宜很多。”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不出聲。
  “我去換上看看。”
  “這樣吧,我們到別的地方吃飯。”
  “也好。”我說。
  “那麽我在酒店褸下等你。”
  我進房去換上那件衣服,照照鏡子,尺寸剛好,我很久沒有收到過禮物,這趟居然也有點歡喜相。
  我們在運河邊的小館子吃海鮮。
  他跟我說:“做人能像你這般自由自在,真是瀟灑。”
  “那不過是因為你沒見過我在辦公室受老板吆喝的情形。”我說。“我一年中就這麽幾天的自由。”
  “但至少你懂得享受。”他羨慕的說。
  “你覺得是嗎?”我問。
  “我覺得是。”他說:“看見你,我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
  我說:“各人的命運與生活趣味是不一樣的。一個少婦在筱箕灣的住宅廚房渡過半輩子,侍候丈夫兒子,誰能說她不愉快呢。也許她最遠隻到過尖沙咀,但這有什麽分別?像我們走遍全世界,見得多識得多,把一生挑剔得全無幸福,你覺得好?”
  他驚異,“我從未想到這一點。”
   “那是因為你是男人。”我笑,“你未想到做女人在這年頭的痛苦。沒見識,被瞧不起。見識過廣,被抗拒。左右為人難。重視事業,疏忽家庭,重視家庭,全無事業。”我聳聳肩。
  “別這樣想,難道沒有男人接受有事業的女人?”
  我微笑。不出聲。
  我以前也有一個可愛的男朋友。我們在楓丹白露島分手。那年秋天,黃葉遍地,我們在拿破侖約會情婦的涼亭中攤牌。他說他要結婚去了。
  我沒有太傷心,也沒有妒忌,“她?”我隻是問:“你選擇她?人家說除卻巫山不是雲,你竟選了她?”全是問號。
  他答:“因為我能夠控製她。”
  男人喜歡易於控製的女人。
  到了今日,我想起來反而惆悵而沉默。如果當年沒有那麽囂張,如今……“如果”什麽什麽是最可悲的。
  我們回旅館,第二站是翡冷翠。
  陳的妹妹與妹夫約我吃飯,我們在小比薩店叫了瓶契安蒂白酒。
  我禮貌的說:“令兄竟對美術這麽有興趣。”
  “誰?”他妹妹問:“他?”
  陳的麵孔漲紅了。
   “他對美術有興趣?他以為梵高是一種法國蘋果批,米開蘭蓋羅是巴黎最流行的牌子。”陳的妹夫瞪大眼睛,“他怎麽會對美術有興趣,這個人是天文館的助理館長,他對蟹形星雲與宇宙黑洞也許有點見解,但——”
  說到這裏,他被妻子大力錫一腳,住了嘴。
  我連忙看陳。
  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麵孔可以像霓虹燈那樣地迅速變顏色,因此很驚異。
  這土蛋,居然是天文學家呢。
  他妹妹咳嗽一聲,“我哥哥是康乃爾大學念天文物理的。”她解釋,“人是呆一點,但不能說他對美術沒興趣。”
  如果他對印象派畫館沒興趣,那麽他跟著我走遍巴黎的畫廊幹什麽?
  答案如一加一那麽簡單,那麽他是對我有興趣?
  我?
  我悶聲大發財,拚命吃比薩。這老小子倒是真人不露相,原來他一直吊我膀子,我還不知道,我以為他瞪著我瞧是因為痛恨我這個人。
  奇怪。
  那夜我沒多話,回酒店早睡覺。
  我的態度忽然斯文起來。
  他訕訕的問:“聽說翡冷翠有問烏菲茲美術館?”
  “然。”我答:“不過你別浪費寶貴的時間,我勸你去買幾隻漂亮的皮手袋帶回去送女朋友,別選鮑蒂昔裏恤,你不會找得到。”
  “別諷刺我好不好?”他難為清。
  “晚間你是不是在旅館中惡補美術科?”我問。
  他低頭看皮鞋,踢起一塊石子。
  我的心軟下來,畢竟他是為了我才做這些傻事的。女人最高興的事,莫如能夠令男人傻氣。
  我因此一問:“你真的想去?”
  他但笑不語。
  自美術館出來我們在路邊吃冰淇淋。
  我解釋:“很容易生黃疸病,意大利是黃疸病國。”但是我們吃得來得個高興。
  黃昏在小巷子中散步,空氣裏全是橘子花香。美麗的少年男女騎在摩托車上嘻笑地飛馳而過。
  陳驚歎:“歐洲竟是這麽美麗!”
  “如果不必尋生活的話,香港也很美麗。”我說。
  香港人很勢利。”陳說。
  “歐洲人也勢利。”我說:“做遊客不容易發覺而已。不過我承認在歐洲做小老百姓是開心得多,在香港,除了吃飯喝茶,簡直無處可去。”
  “你——有沒有男朋友?”他問。
  “我有男朋友的話,尚會單獨在此嗎?”我攤攤手。
  “這論調證明你是個倚賴性很重的女人,有男朋友就不能獨自遊歐?”
  我反問:“這意思是,你是有女朋友的了?”
  他沉默一會兒:“我剛離婚,前妻是美術學生。”
  我意外,“對不起。”
  他不響。
  “有孩子嗎?”
  “幸虧沒有。”
  “婚姻維持了多久?”
  “三年。”
  “發生了什麽事?”
  “她找到誌同道合的美術家,懂得欣賞她氣質的人。”
  大多如此,女人如不是找到更好的,根本不會答應離婚。女人始終是女人,永遠被遺棄,絕少有這麽幸運。
  “你不是唯一的倒黴人。”我說。
  “你結過婚沒有?”他問得很可愛。
  “沒有。”我說:“真是,老被瞧不起。”我語氣非常惋惜。
  “你是一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應該早就名花有主。”
  “我?漂亮?謝謝。”我裝個鬼臉。
  “真的。”他說:“沒有人會否認。”
  “謝謝。”我說。
  他已經很嚴肅了,我有點擔心。我怕負責任。我有一個女朋友,她喜歡與有婦之天來往,我問她為什麽,她說:“怕負責任。”有妻子的丈夫、永遠是別人的責任,她不必但心他的事業,他的前途,他的心事,他的經濟,他生活上的細節……
  我也自由慣了,丈夫到哪裏跟到哪裏的生活,我不習慣,為一個男人犧牲,在目前我的智慧與心理不允許我這麽做,除非我很愛他。但愛本身已是最大的犧牲,一生愛一次已經太多太苦。
  所以我逃避,連看一次電影都盡可能避免,免得引起不更後果。但這次我英雄被困旅行團,還有三分之一的地方要逛,真沒想到要對牢這個人。
  “你在香港一個人住?”他想知道關於我更多的事。危險。
  “是。”我說:“一層小小公寓,七百尺,隔成一房一廳。”
  “開銷很大。”他說:“你的收入那麽好?”
  本來我想說笑地告訴他,我偶然也客串“一女一樓”“小姐征友”來幫補開銷,但終於沒說出口,他不是那麽有幽默感的人。
  我隻說:“我很努力賺錢。”
  “那麽你是一個能幹的女孩子。”他說:“比男人還能幹。”
  他的口氣很老派,仿佛男人是一直應該比女人能幹,偶而有個女人出色,已經像奇跡。
  他不是我那杯茶。
  回到香港,偶而出去一次看場戲,或者是可以的,但我很懷疑他是否會喜歡看我選擇的電影,天天勉強著遷就一個人;沒多久就厭倦了。
  無疑他想再婚,第一,因為他前妻已經再婚了,第二,已婚的人不習慣孤單的生活,他們習慣身邊有個人出雙入對。
  我們的年齡外表或者很相配,但是心境完全不同,難怪他向往我的自由。
  很多男人嫌離婚婦人,我也嫌離婚男人。結過婚的人都沒新鮮感,做事過活都像習慣,把新伴侶也往他們的老習慣裏帶,有窒息感。
  像陳,誰做他的二任妻子還得兼任醫生,醫治他一顆破碎的心。再遲三五年吧,我現在還能穿牛仔褲,何必妥協於他這樣的男人,錯過這個機會,損失也不算大。
  因為前途加水晶一般清,所以我對他冷淡下來。像他這樣的男人,不必但心沒人嫁,他月薪是不會低的,也不會高到什麽地方去,我把自己的生活負但得很好,結婚是尋伴侶,沒有好的伴侶索性寂寞一點算數。
  我一冷下來,他很快覺得了,馬上放緩步子,他也知道對女人太急進是不行的,除非那女人渴望結婚,或是她正在戀愛中。
  在羅馬,我已經歸隊,所以兩人交談的機會很少,客觀地看陳君,我覺得他不是沒有好處的,他很老實,很有涵養,耐性佳,教養好。
  有些男人簡直離譜。不久之前有個人約我吃茶,約過七八次,幾乎沒眼淚鼻涕的懇求,總算答應下來,完了他硬要送我回家,在樓下又說要送到樓上,在樓上他一個身子硬是塞在鐵門口不肯走,蠢裏村氣神經兮兮的咭咭笑,這座高大的一個男人,令我毛骨悚然,隻好推他出去,我記得我嚴詞說:“再不走,我大聲叫嚷。”他總算退出鐵門,我關上大門時聽見他用英語粗口罵我。
  這個癟三。
  比起這種男人,天文館的館長自然是文質彬彬,不同凡響。一個獨身女人在婚前會碰到各式各樣的男人,但好的男人不一定就是未來丈夫,兩個人如果不是多方麵配合得天衣無縫,很難做一門子的好夫妻。
  陳是好人,毫無疑問,但缺乏生活情趣。毫無疑問,這就是他前妻離開他的原因。我也不喜歡這種男人。
  女人喜歡的男人是風趣的,有學問,有事業,經濟異常具基礎。最主要是討人歡喜。陳某這樣的男人,與他在外國生活是不錯的,香港太過多彩多姿——我是怎麽了,人家又沒向我求婚,我想得太遠太多,這證明我對他也有點意思。
  我們兜一個大圈子,乘飛機返倫敦,他在機場幫我抱行李,同行諸人發出會心微笑,我覺得我們很俗氣——兩人單身男女出門旅行,結識,在短短時日中便感情萌芽,回到家中可以結婚……比流行小說更不能忍受。
  我們到海德公園坐長凳被遮在大而不知名的樹下,樹葉有風吹得沙沙聲,一條沙地有人騎馬。
  就要回去了,我想。
  一條牛仔褲穿足三星期,味道不大好,布料穿得軟棉棉地搭在腿上。就要回去了,陳在中環遇見我,他不會把我認出來,在中環,我穿絲襪高跟鞋,中等價錢的洋裝,頭發樣子做得保守,乖乖地上午九點坐到下午五點半,日日風雨不改……他再也不會認得我,我自己也不會認得自己。
  陳還是老話:“歐洲很美麗。”
  “是的,吸過這陣新鮮空氣,回去再工作,又可以熬一段日子。受上司氣的時候,想想遙遠的名畫與風景……做人就是這樣子的吧。”
  “你很消極。”他說:“你一定是念文科的人。我們觀星宿,認為暝暝中自有主宰,因此我把大部份的時間埋頭工作,這次若不是被妹妹拉著來,我也不會到歐洲,我很鈍,不大用腦筋。”
  “我的腦筋全用在鑽牛角尖上,”我說:“陳先生,你是對的,我是錯了。”
  他深深注視我一眼,雙目中充滿智慧,科學家自有他們的天地,不是常人可以了解。
  “鑽研宇宙的啟發性很大吧。”我找話說。
  “日日夜夜看著望遠鏡?這是我失去妻子的原因。”他笑,“我們說些愉快的事。”
  “也好。”我說:“今天天氣哈哈哈。”
  他被我逗得笑起來。
  “你喜歡我什麽?”我坦白的問:“抑或因為我是團中唯一的單身女子?”
  “我喜歡你的氣質。”他說:“你知道,是有氣質這回事的。”
  “謝謝你對我好。”我說。。
  “不,謝謝你對我好。”他說。
  “認識你很高興。”他說:“我可以有你香港的電話嗎?”
  我把公司的電話告訴他。“你有空打來。”
  “你會接聽?”他微笑。
  我也微笑不語。
  在街撞見我,他不會認識我,他不會喜歡香港的我。三十萬女白領中的一名。芸芸眾生。在區區薪水中我早已迷失了自己。
  就有這幾天我是真的。
  回到香港,化好妝,入了模型,跟其他庸脂俗粉完全相同,什麽氣質都埋沒在五鬥米之中,他為什麽還會對我有興趣。
  可憐。
  我們回航的時候,沒坐在一起,下飛機後,人一混,我自己取了行李,也沒等他們,轉身就走,揚手搶部計程車回家,我渴望用蒂婀肥皂洗澡痛痛快快漠上大半小時,然後睡到天亮,假期很緊,明天就要上班的。
  陳會不會打電話給我?
  或者會,或者不會。
  他是天上的一團雲,偶然投影……

誤車
  去參觀表姐的婚禮,她決定在利物浦結婚了。利物浦是一個好地方,可是不是結婚的地方。但是表姐要在利物浦結婚。
  而且她終於結婚了。
  三十二歲才結婚,大家都說,可是終於還是結婚了。
  我很愛表姐,這種愛不是姊弟之愛,換句話說,我單戀她很久了,自從很小開始,我就覺得她是一個美麗能幹、黑白分明、有肝有膽的女子。但我是她表弟,而且比她小了十年,我怎麽可以向她示愛。
  我是一個笨人,七情六欲是放在臉上的,別人也許不會留意到,但她是知道的,她怎麽會不知道,她見我的時候,總還是那麽大方,有說有笑。
  我們的時間是默默渡過的。
  然後她結婚了。
  我要去參觀她的婚禮。
  自黑池趕去,到了她那裏,客人都沒有到。婚禮安排在第二天,我是特別早一點去的,不想與人群混在一起,表姐在客廳裏。
  那是一問美麗新蓋的平房。
  表姐穿著一件圓角的棉祆,雙捆邊。她實在是十分考究的,這跟在香港有什麽兩樣。
  她在寫字,一張大大的宣紙壓在兩條紙鎮下,用毛筆大大的寫著草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
  當時我問她,“你怎麽寫起《大學》來了?”
  她抬頭一笑,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反問:“你要我寫什麽?逍遙遊?”
  “至少應該是:誰道閑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如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她微微一笑,“你看我還是有閑情的人嘛?”
  我抖起那張字看,我說:“這麽好的字,現在這些人裏,也隻有你會寫了,咱們都不行了。”
  “又算什麽?”她放下了筆。
  我看她。
  她的臉上,沒有快樂,沒有不快樂。她的丈夫是個做生意的人,經濟上是過得去的,不過視她為一個頗具姿色的女人,她最最好的優點,他是不會知道的,然而她還是嫁人。一個女人,靠自己雙腿站了那麽些日子,也該累了吧。
  我沒有說什麽,至少她的臉是祥和的,溫柔的,美麗的。
  三十二歲對她來說,還是年輕的,皮膚有一種深沉的,蜜糖似的顏色,非常吸引。
  我跟她說:“我是乘火車來的,我那輛小車子壞了。明天有一節重要的課要上,得趕回去。”
  “真的那麽重要?”她問,“我明天晚上差人送你走。”
  “不行,那節課非去不可。”我說。
  “那麽你來了也等於沒來,並沒有參加我的婚禮。”
  “來了就是來了,怎麽說沒來?我下午五點走。”
  她仍然微笑,“我不勉強你。”
  “還有,媽媽說他們的禮物押後著,等你回去了才給,因為我在此地不會挑——”
  “明白了。”她仍是微笑著。
  我覺得她笑得太多了。即使終於結了婚,也沒有什麽好值得如此高興的。有什麽開心呢?結了婚,也不過與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樣。
  我坐到五點。
  吃了很多點心糖果,從未沒吃得這麽多。她家的起坐間有落地長窗,草地修得如地毯一般,玫瑰盛放。我默默的注視著這個花園。
  到了五點,我說要走。
  她送我。如果她真要留我,也留得住的,但何必呢?即使她要留我,也不必待至今日,我不過是她一個不相幹的遠房表弟而已。
  我覺得很乏味。真的白來了。
  況且她沒有送我去車站,我叫了街車。她站在門口,平房的門口是雪白的,她那件棉襖是紅的,我向她擺擺手。她進屋子去。
  車子到了火車站,我買了票子,問是哪一列車站,服務員向前指了指,我便向前走,一直走。
  一卡一卡的火車,我一直走,一卡一卡的火車。
  然後我憑意識上了車,挑了個位子坐下,看看表,五點一刻,車子五點半就開。我閉目養神。真是白來了,她嫁得與所有的女人一樣,非常的開心,非常的慶幸她得到了買主。這使我非常的傷心。
  火車移動了,我很疲倦,一小時零一刻鍾以後,我可以回到黑池,到我那十全十美的宿舍裏睡一覺,然後醒來之後,就什麽事都沒有了,有時候睡一覺可以解決很多煩惱事,我閉上了眼睛。
  火車移動著,移動著,移動著。
  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有希望的。即使她一輩子不嫁,我一輩子不娶,也是沒有希望的。況且她也變了,以前她是那種“天缺一角有女蝸,心缺一塊難再補”的人物,現在
  她隻求住一間豪華點的平房而已。一個人是會變的,我不能要求她還維持十八歲的模樣。
  況且她不是一直微笑著嗎?她一直在微笑。
  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看表,七點半。
  七點半?
  七點半!
  火車還在動,我跳起來,怎麽可能?七點半?早就該到了,火車不過開一個多鍾頭就到黑池了,這輛車去什麽地方?我推開了窗門一看,外麵都是黑的,隻聽得火車隆隆響。我跳起來,抓住了一個服務員問:“這車去哪兒的?”
  那人詫異地說:“蘇格蘭,先生,蘇格蘭。”一副蘇格蘭口音。
  我的媽呀,我幾乎吐出血來,蘇格蘭,我上錯車子了,怎麽會到蘇格蘭來了?我呻吟一下,怎麽回去呢?我必需馬上下車。
  我立刻走到車門去站定,問下一站的地點,結果他們說了一個小鎮的名字,我隔了十分鍾,便下了車。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什麽害怕或是憤怒,也沒有心灰。我很少碰到這種事情,迷了路,在蘇格蘭邊境,我要趕回黑池,明天有一節課要上,很重要的,但是我沒有著急。很奇怪,我沒有著急。
  平常我是一個很緊張的人,可是這次我很冷靜。我再看看時間,最後一班火車已經沒有了。怎麽辦呢?叫計程車?沒有那麽多錢。順風車?站三個小時未必有人載我。怎麽辦?袋裏有十鎊。
  我站在車站上,風很緊,我拉了拉圍巾。
  有霧。
  我坐在長凳上。
  然後我發覺長凳那一頭也有一個人坐在那裏。
  是個外國女人。
  金色的頭發如一幅畫般,又如馬鬃,飛揚在風中霧中。包在雨衣中的身型還顯得纖細。她轉過頭來,倒是一張清秀的臉,如一個女學生般,大眼睛是一種透明的淺色,是藍是灰,看不清楚,天色很黑了,路燈又不明。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的大眼睛是無可奈何的,幽幽的。
  我沒有出聲。
  她問我:“等人?”
  我答:“我乘錯了車子。”
  “真的?你原先去什麽地方?”她問。
  “黑池。”
  “我也乘錯了車。兩列車排在一起,一輛去黑池,我上了去蘇格蘭那輛,結果在這裏下了車。”她聳聳肩。
  我笑了,天下這麽巧的事。
  她一張臉倒是很清秀的,沒有一般洋女人的粗糙可怕,而且沒有搽得紅顏綠色。我歎了一口氣。
  我問:“我們應該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她說。
  “我也在想。”我說。
  “你是中國人?”她問。
  “是的,中國人。”
  “我是英國人。”她說。
  “我猜到了。”我禮貌的說。
  她的英文很準很好。像是出身不錯的一個女人,約莫二十三四歲。不過外國女人很難講,但凡看上去二十餘歲的,其實不過十餘歲而已。
  我忽然說:“你的頭發,像鮑蒂昔裏的女人。”
  她笑了。“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天氣,在這種情況下,你還可以說這種話,我真佩服你的勇氣。
  我微笑,“我不能哭啊。”
  “你打哪兒來?”她問。
   “參加婚禮。我心愛的女人結婚了。”我忽然說了實話,一個秘密,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的一件秘密,“我很難過,又有點輕鬆,我不再介意了。她是我表姐,大我十歲。”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很了解的問:“她可美麗?”
  “很美。”我淡淡的說,“再也沒有更美的了。”
  “她一定很美。”她說,“一定的。”
  “你呢?”我問,“你在利物浦幹嗎?”
  “我?我到博物館去。”她又聳聳肩膀。
  “做什麽?”我奇怪的問。
  “很久之前,我認得一個男人,我們來利物浦,在博物館看過一幅畫,叫《但丁初遇比亞翠絲》,後來我覺得寂寞,又回來看這幅畫。”這大概也是她的秘密?她也很平靜。
  “他呢?”我問。
  “走了。”
  “哪裏?”我又問。
  “我不知道。”她說,“已經與我沒有關係了。”
  “但是你又回來再看這幅畫。為什麽?”
  “因為我笨。”她很溫柔的說。
  “我也很蠢。”我微笑。
  “你的英文說得那麽好。”她說。
  “我念英國文學兼曆史,我明年拿博士了。”
  “恭喜。”她說。
  “我們怎麽辦?”我問,“坐到天亮?我不介意,隻是太冷了,到了深夜,一定更冷。怎麽辦?”
  “找一間小旅館。”她說,“睡一夜,明天走。”
  “哪裏去找?”我問:“倒是好主意。”
  “看看火車站裏有沒有小廣告。”她說。
  我們站起來。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貨色也很好。不像是蹩腳女人。在外國,男人也得當心。能看《但丁初遇比亞翠絲》的女人總不會太差吧?
  我們看到了一段廣告,那旅館就在火車站後麵,我們很幸運。我們向後走去。
  他說:“看看如果有房間,我們要一間雙人房如何?一人睡一張床,可以省一點。我身上隻有十鎊,明天還要另買火車票。”
  我說:“我的天,我也隻有十鎊,一間單人房要多少?”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跟你商量。”
  “好的。你放心,在某方麵我是很君子的。”
  她不出聲。她很漂亮,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英國女人漂亮,她有點蒼白,但是她的麵孔賣在相當好看,而那頭厚而且長的金發,是可以一把又一把抓起來搓揉的。
  我們到了酒店,它是一間很體麵的酒店。
  單人房五鎊,雙人房七鎊,我們馬上決定省下三鎊,租雙人房。很奇怪吧,兩個不相識的人,忽然睡在一間房間裏。我們簽字王先生太太。接待員什麽也不問。
  上了房間,她往床上一躺。
  我也往餘下那張小床上一躺。
  “我太累了。”她說。
  “我想淋浴。”我說,“如果你要用洗手間,我讓你先用。”總要客氣一點。
  “沒關係。”她說,“你先用。”
  我馬上淋浴,把水開得很熱。好好的蒸了一下,寒冷疲倦都沒有了,倒是有點肚子餓,已經十一點多了。明天要上課,看情形是泡了湯了。原可以打電話去表姐處求救——算了,明天趕回去吧,什麽都是注定的。
  我裹著大毛巾出去,把襯衫衣服折好,放在椅子上,然後鑽進被窩裏。
  一張床,一張床,竟可以這麽樣的舒服。
  她微笑一下,也去淋浴了。我聽到浴間裏蓬蓬夾嘩嘩的聲音。我看到她手邊有一包餅幹,便順手取了過來吃,吃得很有味道。
  她穿著襯衫出來,兩條腿很光滑有致。她美得不像英國女人。
  她也鑽進被子裏,歎了一口氣。
  我說:“晚安。”
  “晚安。”她說。
  我吃著她的餅幹,“沙沙”的作響,滿床是餅幹屑,睡酒店就有這個好處。
  “明天我還你三鎊半。”她說。
  “沒關係。”
  “明天你回利物浦?”她問。
  “不,黑池,你忘了?”我說,“你呢?”
  “南港。”
  “很近。”
  “是的。”
  “晚安。”我說。
  “晚安。”她說。
  我轉了一個身。不知誰把窗簾拉開了,有一彎月亮。是初五初六?抑是初七初八日,中國人聰明,看月亮可以知道日子。然而再聰明,也無法控製感情,寫情詩怨詞最多的,也是中國人。為了感情,我希望我是洋人,即使刻骨銘心,也有股瀟灑之風。
  我怎麽辦呢?明天的課……可以補考吧?我準備了那麽久的科目。我並不十分擔心,我一直告訴自己,忘了,忘了,把她一百個一千個缺點數出來,但是她還是她,我自幼愛得己成了習慣的一個人。
  我把手臂放在腦後,看著窗外微微的月色。
  她終於嫁了。
  我翻了一個身,看到睡在我隔壁床上的洋女孩……。
  她臉上掛著兩行眼淚。怔怔的看著我。她不是在看我,隻是我剛巧調轉了頭,她來不及抹幹眼淚。
  我柔和的說:“既然完了,就應該完了。”
  她微笑,“我知道,我心靈雖然願意,但肉體卻軟弱得很。”她任由眼淚落下來。
  “時間,醫治一切憂傷。”我說。
  她又微笑,“這話是‘小王子’說的吧,時間可沒醫好他的憂傷,他騙人。”
  我笑了。
  她的微笑,使我想起了表姐。表姐也不一直在微笑嗎?一直笑,難道不疲倦?也許一個人在真正無可奈何的時候,除了微笑,也隻好微笑了。
  我看著她,她的金發垂在被單上。
  我問:“你的頭發長了多久了?”
  “從小沒有剪過。洗一次頭要好幾個鍾頭,黑頭發好。”
  “黑發若這麽長,就像義塚裏鑽出來的鬼,還是金發好一點。”我說,“黑發比較適合一種輕俏的、秀氣的式樣。”
  她呆呆的聽著。
  “你疲倦嗎?”我問。
  “其實並不。”她說。
  “我的意思是,你日常生活疲倦嗎?”我問。
  “哦,是的,我是常常疲倦的。”她用手支住了頭,“非常的倦,一種睡眠無法消除的疲倦,我覺得死亡是自然的,上帝設造的,因為活到某一個程度,你明白……”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我說:“晚安。”
  她也說:“晚安。”
  我閉上了眼睛。毯子大概是剛洗過,有一種好聞的味道。
  她忽然又說:“明天我們趕早上七點三刻的火車。”
  我盡量使自己入睡,至少不再開口說話。
  我朦朦的入睡。想到表姐第一次教我說法文——“不不不!你這笨孩子,老說不好,不是這樣的,再來一次。”她教我跳狐步。她與我背溫飛卿的詞。她是那麽的美麗,穿一件袋袋形的裙子,頭發剪得短短,漆黑的短發,露著雪白的脖子。連我的代數,也還是她教的呢。我是她塑造出來的,在這麽多小表弟小表妹中,她挑了我,是不是因為我特別的笨?特別的聽她指使?
  她自然有非常多的男朋友,數不清的。一個去了,一個又來了,有的時候她拋棄了人,有時候人拋棄了她,然而她是不愁的——她愁嘛?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
  在我的心中,她永遠是好的,到現在,她還是好的。永遠永遠。
  也許有一日有一時,我會遇見一個女人,是我所愛的,那麽我可以忘了她,忘了一切。然而現在,現在她還是在我心坎裏。
  聽說男人找女人是比較容易,隻要他有能力可以供給起女人一口飯吃。但是女人找男人,除非要求特別低,或是長得像表姐。
  我不知道。
  我最好快快的睡著,像一隻豬,或是一條木頭一樣,睡得死死的。
  但是我聽到隔床的女孩子起了身, 她裹著毯子走過來, 蹲在地下,跟我說:“你哭了。”
  我張不開眼睛,一切像做夢一樣,終於我感覺到一隻溫膩的手指畫過我的臉頰,她的聲音,“我替你擦掉了眼淚,過去是過去的事,完結是完結了。”
  我終於醒來了,睜開眼睛,看到她伏在我胸前,一大把的金頭發。
  我啞聲問:“我哭了嗎?”
  “你哭了,像個嬰兒。”
  “我做了惡夢。”我說。
  她抬起了頭,很溫柔的說:“是的,你做了一個惡夢,毫無疑問,你做了一個惡夢。現在你醒了。”
  我拍拍她的頭,我說:“與我一起睡。”她拉開了毯子,躺在我旁邊。她很溫暖。我常常想身邊有一個溫暖的身體,但我不是那種隨便的人,所以我失去了許多機會。我身邊的人必需是我所愛的。
  我並不愛她,我喜歡她,她是一個很有性感的女子,但是我不愛她。
  我心中始終隻有一個穿圓角棉襖的女子。
  “晚安。”我說。
  她不說什麽,我是很柳下惠的,同學常常笑我。笑我看到女人不心動。有時候逢場作戲有什麽關係。逢場作戲?我沒有自暴自棄的衝動。我是一個讀書的人。
  我睡著了。
  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很舒服很舒服,太陽在我臉上,暖氣洋洋,美不可當。
  我想,一定日正當中了,多可愛的周末。然後一幅幅圖書在我腦子裏集中起來。周末?我跳起來,看手表,下午一點三刻!
  我大叫:“該死!”
  有人笑了,“該死是該死!可是至少你睡得很舒服。”
  我看著她。我也笑了,索性再躺在床上。
  “我打電話去訂了票了,兩張二等的,在黑池下車;二點一刻開車。”
  “謝謝。”我說。
  “沒有關係,多年之後,你會記得在一家小旅館裏曾經好好的睡過一覺,你不會記得趕著去做的重要工作是什麽。”
  “是的。”我說。
  然後我洗臉刷牙,穿好了衣服,與她出來。
  我們在路上走著,太陽太好了,她的金發閃閃生光。她穿得很厚,很暖,不像一般英國女人,零下幾度還袒胸露臂的,看上去有種恐怖感,她是個好女子。
  “昨夜我很禮貌吧?”我問。
  “非常,”她微笑。
  我扯扯她頭發,“你頭發很幹淨,我見過這麽多英國女人,隻有你一個人的頭發是幹淨的。”
  她拂開我的手,“你真壞。”
  我笑了,路上都是黃黃的牛油杯花。我們挑了一塊草地,坐了下來,等火車到來。
  她側頭看我,“你長得真好看。”
  我吃驚的問:“我?”
  她點點頭。“可以扮女孩子,還比很多女孩子漂亮。”
  “你算是讚我?取笑我?”我問。
  “讚你。”她說。
  我擁住她的肩膀。
  火車來了。我們這次問得清清楚楚,才上了車,挑了一個最好的座位坐下來,她靠在我肩膀上,我說她是個好孩子,我們胡扯著,然後火車開動了。我買了張報紙看,體育版上登著裏茲隊輸了給利物浦,兩方擁躉打架,警察抓了三十個人,我笑著扔開了報紙。有什麽好看的呢。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了,今天不能算一天,明天才開始做人吧。
  我忽然想到表姐。
  她現在是否在教堂裏?是不是?那個念頭一閃而過。火車窗外的牛油杯因風都歪在一邊,仿佛在說:忘了吧忘了吧。
  我向身邊的女郎笑了一笑。
  她吻了我的臉,我連忙看有沒有人在偷瞧,她笑我畏羞,我拍打著她的頭臉,倒成一團。
  最後,她說:“你有一張嬰兒似的臉。”
  “我是一個男人。”我補充一句,“一個規矩的男人。”
  “我真喜歡你。”她說。
  我吻了她的鼻尖。“我到了黑池,打電話給你。”
  “真的?”她問。
  “真的。”
  “你不過在說笑,像你這麽樣子的男孩子,是不會認識外國人的。”
  “我不是認識了你?如果你對我不好,我還會到處去詆毀你呢,說你與我睡過。”
  她微笑。她不會相信我會做這種事。
  火車開動著。
  “你連我叫什麽名字也不知道。”她說,“而且也不問。”
  “你叫什麽名字?”我溫柔的問。
  “安琪。”
  “安琪。”我笑了,“好名字。安琪。”
  我仍然挽著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有好幾隻細小銀色的戒指。我把她的戒指把玩著。
  她把其中一隻脫了下來,戴在我的尾指上。那是一隻結,很別致的。我揚了揚手,很得意的樣子。
  火車駛得飛快。不知道為什麽,我又渴睡起來,我枕在她手臂上,睡著了,我們在火車上得好幾個小時呢。我已經夠累了,實在太累了,好不容易得到這麽一個機會,有一種安全感,一種莫名其妙的溫暖舒服。而且我不會過站,因為她會叫我起身。
  我睡得很舒服,直到火車收票員叫我起來,“黑池!黑池!”那老頭子的聲音一聲叫。
  我睜開眼睛,馬上說,“安琪,我到了。”我轉頭,“安琪?”她不在,她到洗手間去了?我到處找她,問其他的人。
  收票員說:“那個金發女孩子?她早你一站下車了。”
  “什麽?”我抓住他。
  “早你一站下車了。她說:到了黑池,叫你起來。”
  “她走了?”我震驚。
  “是的,”收票員搖搖頭,“我恐怕是的,先生。”
  走了。我發著呆,走了。我摸著她給的銀戒指。
  車到了黑池,我下車。火車緩緩的又開動。她走了,安琪,留下一隻戒指。我摸摸手指,留下一隻戒指,旅館費是我出的,火車票卻是她付的,兩不拖欠,她走了。
  那一頭金發。
  我叫了計程車,向大學駛去。我不再疲倦。我睡夠了,但是她呢,大概做人是這樣的。我們同時誤了車,又再一同乘車回來,然後就完了。

順風
  我開車子從倫敦到曼徹斯特,不過是為了向賴利教授道別。兩百哩路。但是賴利教授愛護了我三年,教導了我三年,四百哩來回算什麽呢。
  賴利夫人說:“別忘了我們,常常寫信來。”
  我說不會忘記。回家第一件事,是寫信給他們,然後寄一把扇子給她。她的要求很低,她要一把粉紅色的羽毛扇。她留我喝茶,吃點心,再留我喝咖啡,然後我必須走了。
  晚上十二點,開四小時車,再在路上停停,回到倫敦,天該亮了。晚上開長途車的滋味不好受,寂寞陰冷,但是我不介意,我在英國已經近尾聲,再隔兩天,我人已經在家了。啊!家。
  想到這裏,我興奮起來,回家,多麽美妙,到了家或許會得想念英國,但這是將來的事,理不了。
  賴利夫婦送我到門口,我上了車,向他們搖手道別。
  我沒有把車子直接開到公路去,我先在大學門口兜一圈子。夜了,月色很好,校園,宿舍,一幢幢的,清楚玲瓏,我歎了一口氣,再兜一圈,好好的看了它一眼。三年。我把車再兜了一圈。這次回家,不知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再見。以後即使來英國,不過是路過,不過是逛一下,也不會來曼徹斯特,自然是停在倫敦。
  我忍著心把車子開走了。
  車子駛進公路口,我看到有一個人用搭順風車的手勢,截我的車。在英國三年,我的宗旨是自己不搭順風車,也不理這一類人,少一事好一事,免麻煩。故此我沒有停車。
  但是車子駛過,一瞥問我看見一張東方麵孔。
  中國人?
  我猶疑了。搭他吧,同胞在外國理應互相幫助,如果他是個壞人,算我倒黴,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讓人搭順風車。於是我把車子轉了彎,回頭去接他。
  我把車子停下來,這時候大微微下雨了,很靜,很浪漫,除了別的車於呼嘯而過,沒有聲音。
  我推開了車門。
  “謝謝。”截車的人說。
  “別客氣。”我說。
  他上了車,抬頭看見我的臉,呆住了,他沒想到我是中國人。我看見他的臉,我也呆住了,我沒有想到她是一個女孩子,年青的東方女孩子。
  她關上了車門。我開動車子,車子不可以在公路上久停。
  “中國人?”我問。
  “是,”她問,“你也是中國人?”
  “是。”我笑笑,側頭看她一眼。
  她是一個美麗蒼白秀氣的女孩子。年紀不大。剛過二十歲吧。穿著一套破粗布外套褲子,樽領毛衣,帶著隻帆布袋。我很驚奇。
  這樣的女孩子,深夜在公路上截陌生人的車子,不太危險了?幸虧是我,如果碰見了一個外國人,怎麽辦?
  我一邊開車,一麵打量她。
  我發覺她右邊眼角一顆眼淚型的痣。美麗。
  在曼徹斯特三年,我見遍了所有的大學的中國學生。她是誰?怎麽我沒見過她?
  “抽煙?”我問。
  “不,謝謝。”她的聲音有點啞。
  “我去倫敦,你呢?”我問。
  “太巧了,”她動動嘴角,像是想笑,但又笑不出來,她有點疲倦,“我也正去倫敦,我很幸運。”
  我點點頭。四小時,我有伴了,真不壞,我運氣也好。
  “你常常搭便車?”我問她,“很危險,單身女孩子,最好不要做這種事。”
  她脫下了帽子,黑發像瀑布似的流下來。
  她說:“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搭順風車。”
  “這麽巧,這也是我第一次讓人上車。”我說。
  “謝謝你。”
  “不要謝。”
  雨下得有點急。
  “有點冷。”我燃著了一支煙。
  路很滑,我把車子開得很小心。
  “什麽使你今天出來截順風車?”我問她。
  她低聲說:“我訂了旅行車,晚班的,但是錯過了車子。我在家裏等一個長途電話,電話沒有來,我等了又等,然後錯過了車。不想回家,隻好截便車。危險就危險吧。”
  “有朋友在倫敦等你?”我問。
  “沒有。我去住青年會。我想念倫敦,隻是想走一走。”
  我覺得奇怪。她長得這麽好看,但她的語氣,卻是這麽煩膩、厭倦、寂寞、蒼白。她用手撥了撥頭發,手指是雪白纖長的。美麗的女孩子。她的耳朵像一隻纖巧的貝殼,戴著一付小小的金珠耳環,金珠是十分細小的,故此也十分秀氣。
  “你是學生?”我問。
  “是。我念酒店管理的,荷令斯大學。”
  “你喜歡這一科?”我問,“荷令斯大學很出名。”
  “我喜歡讀書。不管哪一科,不管將來找不找得到工作,我隻是喜歡念書。”她向我笑笑。
  那顆淚痣動了一動。
  我點點頭,“很好。但是我在曼徹斯特理工學院三年,我沒有見過你,為什麽?中國同學會你怎麽不來?”
  “我剛到。”她說,“才一個月。”
  “難怪,我早兩個月就去了倫敦。”
  “所以。”她說,又笑了一笑。
  她的笑是特別的。她有濃眉,鬱氣的眼睛,非常白的皮膚,直而長的黑發,不能再特別的一個女孩子。我為什麽不早一點認識她?現在我已經要離開英國了,多可惜,我已經要離開英國了。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女朋友,隻因沒有合適的。但是她……
  我把車子開得相當慢,至少比應該的速度慢一點。
  “你喜歡英國?”我問。
  “到處都一樣,老實說,到處一樣。”她說。
  “當你住久了,認識同學、朋友,一切便不一樣了。”
  “希望如此。”她說。
  她不介意說話,她的對白很禮貌,但是又隨和,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談得像老朋友。我很快樂。
  我說:“如果你肚子餓,我們可以在二十哩外一個地方停下來,喝杯熱咖啡。我知道一間小食店。”
  “好的。”她毫不猶疑的說。
  我笑,“你相信我?雖然大家是中國人,但是我也可能是壞人。”我看了她一眼。
  她淡淡的說:“我也可能是壞人,你不怕我?”
  “別開玩笑。”我說,“怎麽可能呢?”
  她靜默了。
  我開著車。在公路上疾駛,不是容易的事,每一哩路都是一模一樣的,沉悶之極,如果沒有人說話,一下子就渴睡了,多危險。
  “你喜歡倫敦?”我問。
   “倫敦?是的。美麗的城市。我喜歡。我不大喜歡英國人。下一代還好,有的也很驕傲,破落戶作風,不過到處一樣,人也一樣。”她的語氣裏有一種無所謂,無可奈何,落寞之情逼人而來。
  女孩子快樂的時候是美麗,哀傷的時候也好看,我必需承認她此刻的神情深深的吸引了我。她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著,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真正笑起來是怎麽樣的?
  她穿著一雙很好的半統靴子,那隻帆布袋是考究的,一隻手上戴滿了戒子,銀手鐲,配著一條銀鏈子,玻璃珠子。她有一種不羈,甚至略為邪氣的味道,與她秀氣纖細的臉不合。她是瘦削的,所以剛才我的車子經過,還以為她是一個男孩子。
  雨還是下著,我開了車內的暖氣。車子裏沒有無線電,我不喜歡車子有無線電,這世界已經夠吵了。
  “香港怎麽樣了?”我反問。
  “老樣子。各式各樣的人,想盡各式各樣的辦法賺錢,氣派特別,無恥也無恥得特別。賺了錢拚命的花錢。我喜歡香港,真是洞天福地。”
  “讀完了書還是可以回去的。”我笑了。從來沒有聽過這麽特別的論調。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不是。
  “你在這裏多久了?”她問我。
  “三年。”
  “沒有回去過?”
  “沒有錢買飛機票。”
  “說笑話。”
   “真的,省了錢,都是千辛萬苦賺回來的,做餐館,做工廠,那些英鎊,恨不得都存下來,一張張裱在牆壁上,留為紀念。結果都花在旅行上了,非常想家。有時候想才是滋味,真正回去了,不過如此,”忽然之間,我也發起牢騷來,“回到家裏,是另外一個世界,我又未曾完全適應英國,又與香港脫了節,駝子摔交似的,兩邊不著。”
  她笑。顯然很同意我的說法。
  我喜歡她,太多的女孩子到了外國,來不及拍照片,買新衣服,找男朋友,獵丈夫,恨不得立地生根,一輩子在枝上做鳳凰,窮的慕虛榮,不擇手段的濫交,有錢的搔首弄姿,吊著賣。隻有她是例
  三年裏我見過的女孩子,隻有她是例外。她是為了什麽來的?我不明白。
  她而且這麽沉默。
  我看不透她。
  她說:“當然你讀過這首詩,三個皇帝去朝聖,千辛萬苦到了,看見了基督降世,再回來,不過如此,兩個陌生的世界。對我來說,生活總是陌生的,我不適應生活,又沒有資格叫生活遷就我,所以到處一樣。上星期我在巴黎,然後再去馬賽,我喜歡博物館,因為畫與雕塑是靜的,它們好歹不出聲,我喜歡。其餘的,不過如此。大城市,看過香港,其他的都乏味。馬賽是臭的。隻是傳說可愛,可愛的人,可愛的地方都不能接近,接近就失了美態,據說威尼斯更髒。我對旅行完全失去了興趣。還是讀書好。”
  這一次輪到我笑了。
  “我說得太多了嗎?”她問。
  “沒有。我有同樣的感覺,真的,不騙你。”
  “大多人喜歡旅行。寫明信片,最後一句總是:‘多希望你也來!’真滑稽,沒有比這更幽默的了。不過是一個地球。你有去過天像館嗎?宇宙是偉大的,是不是?”
  我微笑。我喜歡聽她說話。
  她聲音是溫柔的,像小溪流過石卵,那種節奏,使我無法不留心聽。
  我給她一包糖,她一顆顆的吃著。
  我把車子停下來。
  小食店到了,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傘。天氣真冷。
  我把一條長圍巾纏在她脖子上,她抬頭看著我。她的臉還是異常的蒼白,眼角的一顆痣像永遠的眼淚。我們站了一會兒,然後我與她走進小食店。
  小店裏有幾張高凳子,我與她坐上去。一個濃妝豔抹的金發女人走過來,她真是全副武裝的:假睫毛,耳環,項圈,低胸裙子,厚底鞋,又胖又壯,手臂上汗毛是汗毛,雀斑是雀斑,人還沒有走近,一股體臭先襲人而來。我那一點點離別之情,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不在外國住久了,怎麽曉得中國人的好處。
  我問身邊的女孩子:“你吃什麽?”
  “可口可樂吧。”她說。
  “三文治?”
  “不。”她說,“我不餓。”
  “你一定要吃點東西。芝士三文治可好?”
  她點點頭。
  我叫了兩份三文治,兩杯汽水,我們坐著。
  她終於沒有動那份三文治。她的臉向著窗外,雨順著玻璃流下來,流下來,外邊是漆黑的,什麽也看不見。她心不在焉的喝著可樂。
  她是孤獨的。我知道。我看得出來。
  我說:“到倫敦天就亮了。”
  她點點頭。
  “春假可以回去,見到朋友,你就不寂寞了。”
  “你怎麽知道我寂寞?”她問。
  “看得出來。”我答。
  “不可以以貌取人。”她笑。
  她的笑不過是動一動嘴角,然而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逗人;我想:或者可以問她的地址,或者可以寫信給她。如果我是一個真正懂得感情的人,我應該留下來,為她留下來。但這年頭,哪裏去找這樣浪漫的傻子?我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最多不過為她的寂寞,為她的別致感喟一下,如此而已。啊,這世界。到處一樣的。
  我放下了玻璃環。
  她已經摸出了角子,放在桌子上。
  “讓我請你。”她說。
  我沒有與她爭,我點點頭。
  我們離開了小食店,她老實說:“我真有點疲倦了,不過還支持得住,在外麵吃過苦的人,無所謂,去年暑假我為了賺點外快,在一間酒店裏天天工作十四小時,幾乎精神崩潰。做完出來,多少才恢複原氣。我絕對不看輕體力勞動,但我不喜歡體力勞動。”
  我先開了車門,再從行李箱裏拿出一條毯子,遞給她,我怕她會冷。我們上車,又繼續路程。每次去倫敦,我都覺得路長得永遠不會到似的。
  這一次例外。
  我問:“你的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你呢?你叫什麽?”
  “我單名靖。”
  “靖?晴?”她低聲問。
  “不是誠,是靖。立青。”我說,“姓張。”
  “如果是女孩子,叫晴多好。”她笑,
  “晴。”
  “我沒有兄弟姊妹。”我說。
  “我兄弟姊妹很多,都是有才有幹的,隻除了我,我是蠢材,徒然叫他們為我擔心。”她平靜的說。
  “胡說,”我道,“怎麽可能!你少截順風車,他們就不用擔心了。上次有一個女孩子,搭便宜車失了蹤。”
  她調皮的說:“她搭了一架綠色的蓮花跑車,我比她精,我截老爺車,開破車的人不會壞。”
  “你沒有男朋友嗎?找個男孩子接送也罷了。”
  “是,我也動過這種腦筋,結果這個男孩子接了我兩次後就動手來搭我的肩膀。”
  我溫和而帶點驚異,“搭肩膀是普通的事。”我說。
  “是。拉手都行,但是接送幾次就得取回代價,我沒有那麽便宜,他想昏頭了,我還是乘火車好得多。”她輕描淡寫的說。
  這麽倔強,我很吃驚。
  “為什麽不買一輛車呢?我這輛車三十五鎊。開到倫敦,就送給一個好朋友算了,幹脆之極。”
  “呀。但是我母親扣留了我的車牌不還,我撞過車,她怕我丟了性命。”
  我搖搖頭,她真是野馬。而且她也沒有告訴我她的名字,為什麽?怕我吊她膀子?我不會登徒她,她也應該知道,那麽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不想再問她,她有權不告訴我。
  我問她:“你會唱歌?唱個歌,以免我睡著了。”
  她怔了一怔,她說:“多少年了,我乘一個男孩子的車子,他說:‘跟我說話,不然我渴睡,會撞車。’我隻乘過他的車子一次。他是個可愛的男孩子,可惜所有可愛的男孩子都已經有女朋友了。”
  我說笑,“我很可愛,但是我沒有女朋友。”
  她看我一眼,“你戀愛過?”
  “有。”
  “她在哪裏?”
  “不知道,分了手沒有再見過。”
  “她可美?”她問,非常有興趣的樣子。
  “對我來說,是的,她有非常圓的眼睛。”
  “發生了什麽?”她問,“為什麽分手了?”
  “她到夏威夷念大學,我來了英國,我們沒有吵架,隻是信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後來就完了。奇怪的是,我極想念她,但是我沒有寫信。完了就是完了。”
  我從來沒與人說過這一段故事,但是忽然之間,在車子裏,我對一個陌生女孩子說起。
  “你不惋惜?”她問。
  “有什麽用呢?我吐血也沒有用,這年頭的蝴蝶是毛蟲變的,不是梁山伯祝英台。”
   “我也愛過一個人。就是那個叫我不停說話。好讓他半夜清醒地開車的男孩子。我愛他。我們隻見過兩麵。也許見得多了,少不免吵架,少不免也鬧翻。但我們隻見過兩次。他不知道我愛他。那不重要,我愛他就行了。”
  我邊問:“他長得好看嗎?”
  她說:“他有真清秀的濃眉,我後來再也沒有見過那麽好的眉毛,真的。”
  她怔怔的笑了,甜的苦的無可奈何的一個笑。
  “你想念他?”
  “無時不想。”
  “唱一首歌。”我說。
  她唱:“如果你要離去。
  在一個夏日。
  你不如連陽光也帶走,
  我現在告訴你,
  當你掉頭而去,
  我漸漸失去生命,
  直到下一個再見……”
  “可愛的歌。”我說。
  “是的。”她說,“你也唱一個。”
  “我不會唱歌,我背一首詩給你聽聽。”
  “好,你背。”
  “如果我再見你,
  隔了多年,
  我如何招呼你,
  以靜默以眼淚。”
  她把頭轉向車窗,很久不出聲。
  公路上車子漸漸少了。兩百哩。我離家足足八千哩。媽的八千哩。後天就回去了。在機場上有什麽人在接我呢?父母,親戚,沒有女朋友。就是沒有女朋友,有個女朋友就好了。
  我臉上應該掛個什麽表情?大喜欲狂?哭?擁抱?還是什麽,我不知道。
  我說:“再唱一首歌。”
  “我不能再唱了。”她說,“歌是不能唱得太多的。”
  “再為我唱一個,我是陌生人,不要緊。”我說。
  “陌生人?”她注視我一會兒,“多年之後,在街上碰見我,你會認得我嗎?”
  我一呆。她的問題為什麽這樣特別呢?為什麽她要人記得她?為什麽?當然我是會記得她的。相信我,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不容易忘記。
  我因此問:“多年?多少年?”
  “五年?十年?”
   “是的。”我答,“我會記得你。我會說:‘你好嗎?’提醒你,有一次在外國,你搭過我的順風車。十年是很短的日子,時間,時間是很奇怪的因素。但三十年之後,五十年之後,我就不肯定了。”
  “誰活得這麽老?”她索然問。
  “有些人還真活到八九十歲。”
  “真痛苦。我怕死,我不大想這個問題,有時候怕得尖叫,但是老,老是可以避免的,反正隻有一死,老是可以避免的。”
  “別說這種可怕的話,有些事情,多想是無益的,最好不想,你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得很多,隻是我做不到。”
  我用一隻手駕車,左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想得真多,想這麽多有什麽意思?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像這條路,起初有月色,後來下雨,現在降霧。這霧啊,遮住了前麵的視線,車子仿佛駛往永恒,永遠不會到達目的地了,連我也害怕。
  我與她在車子裏說著話,我真的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嗎?我好像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們了解對方之極,可以一直不停的說下去,說下去。
  “如果你疲倦,躺一下。”我說。
  “不用。”
  但她還是閉上了眼睛。她有很密的眉毛,黑發垂在車椅背上。黑發是全世界最美麗的頭發。我要開車,我不能盯住她看,太可惜了,如果我早些日子認得她,我在英國這三年不會這麽寂寞。這三年來我什麽樣的女孩子都見過了,不過隻限中國女孩子:新界來的女侍,開林寶基尼上學的千金小姐,自費半工讀的好學生,女護士,嫁過來落籍的新娘子,什麽都有,就是沒見過她這樣美的。
  我這些年來,正在找她這樣一個女孩子。
  如今見到了,卻遲了,我要走了。
  車子漸漸駛入市區,天亮了。一種灰色的亮光,不是藍的。先看到的是海德公園,在一種朦朧下特別美。她好像睡著了,我不知道她要在哪裏下車。老實說,我不想她下車,下了車就是分手,分手幾時再見?
  但是她睜開眼睛,她說:“到啦?”
  “到了。”我說。
  “你知道勃朗寧街?我在那裏下車,青年會在附近。”
  “知道。”我說。
  她忽然哼:“你說你寂寞你要走,
  但我會拉著你的手,
  在倫敦街上逛一遍,
  你或許會改變主意。”
  倫敦是寂寞的。
  這些歌,她唱的歌,也都寂寞。
  時間過得快啊,四小時一下子就完了,我們到了倫敦。
  我在勃朗寧街停下來。
  太陽出來了,太陽升得早,倫敦是一個別致的城市。
  她把頭轉過來,她問我:“如果我約你出來,你會答應嗎?”
  我毫不猶疑地點頭。
  她笑了,一個很得意很喜悅的笑。“幾時?”她問。
  我說:“我星期一要回香港。隻有一日兩夜的時間,你說幾時呢?”
  她呆住了。她沒有想到我會走。而事實上我連箱子都鎖好了。我上曼徹斯特,不過是說聲再見,回來把車子交掉,就走了。而她,她還要留在英國,她另有一套計劃。我們的緣分止於此,止於短短的談話,止於兩首歌。
  她的笑容消失了,她把著車門,不知道說什麽好,我明白。我很明白。
  終於她問:“後天回去?”
  “是的。我不打算再回英國。”
  “那麽你一定很忙,大概沒有空赴我的約。”她說,“謝謝你送我到這裏。”
  “如果我把地址給你,你會寫信給我嗎?”我問。
  她搖頭。
  “我今夜可能見你?明天?”
  她動了動嘴角,那顆痣在雪白的臉上太明顯了,好像隨時會掉下來似的,是一顆眼淚。她眼睛裏的鬱結與惋惜我看得懂的。
  她慢慢把圍巾解下來,還給我。
  清晨的風拂著她的長發,她纖瘦、怯弱,我看著她,一直看牢她。
  然後她說:“今夜,明早,我想不必再見了。大家都很忙。謝謝你。祝你……順風。”
  我怔怔的看著她,她走了,帶著她的行李袋,她沒有回頭。
  過了兩天我照原定計劃上了飛機,平安的到達家裏。我以後再也沒有見這個女孩子。我不知道她現在住什麽地方。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們隻相處了四小時,在一部汽車裏,從曼徹斯特到倫敦,四小時旅程。因為她截住了我,她要搭順風車。她是一個臉上有淚痣的女孩子,憂傷而美麗。我不會忘記她。再隔十年,在街上我也必然可以把她認出來,隻是我再也沒有見到她。
  再也
  沒有
  見到她。

家明與玫瑰
  黎氏夫婦介紹我搬到那層空房子去。
  他們說:“遠是遠一點,不過你有車子,不要緊。”老實說我想賣了車子,汽油漲到這種地步,一加侖幾乎要一鎊,實在吃不消,然而沒有車子等於沒有兩腿,阿拉伯人之可惡,也就在這裏。除了實用,還有虛榮,如果沒有一部車子,叫女朋友們擠巴士?我周末還用出去?
  至於房子,也是難找,好的不是沒有,實在貴,一個人住那麽貴的房子,犯不著。於是我到處找既平又靚的房子。宿舍舒是舒服,無奈像坐牢,這個不準那個又不準,晚上衝杯咖啡都得受嚕嗦。
  黎太太笑:“家明準是想勾搭鬼妹,所以不耐煩住宿舍。”才怪,鬼妹是臭的。我如果那麽愛聞騷味,買塊羊肉對著聞去,何必勞民傷財,結交鬼妹。
  現在他們讓我住到那層空房子去,算為我做一件善事。屋子是人家買的,幾個孩子都去度假了,回來也不高興住在一起互相監視,我去住,一半是替他們看屋子,他們也樂得有個人照顧一下,英國的毛賊之多,並不下於香港,丟空著屋子,不到一個月,家私都搬空了。
  我隻要付電費煤氣費。
  這是典型的英國新式房子,上麵三個小房間,下麵是廚房客廳飯廳,前後都是花園。
  我也要溫習,隻是搬進新地方,不得不收拾一下。
  隻知道屋主是黎家的遠房親戚,幾個堂兄妹,都二十歲以下,把這層屋子住得飛砂走石,好好的地毯弄得又髒又膩,木家具上燙著一個個香煙痕,窗門一輩子沒擦過,不用說了。
  我叫了清潔公司的人來收拾,雖花了一點錢,但是成績斐然,屋子煥然一新。
  樓上因為還放著私人東西,由我親自打理。
  我睡在一間向公園的房間裏,以前住的大概是女孩子,倒也幹淨。
  住了幾天,我打電話去問黎太太,她也不清楚。
  她說:“你收拾好了,他們剩下來的東西都不要了,早吩咐我去整理的,隻是我也沒空,這次難為了你,你隻管扔好了。”“得令。”“如果他們不回來住,你肯不肯交差餉?”“肯,當然肯。”我說。
  “好,屋子是你的了。”黎太太掛斷了電話。
  有這麽便宜的事,這班孩子花老子的錢,不曉得世界艱難,倒叫我撿了好處。
  黎太太下令說收拾,我不妨開始做,我先把其他兩間房間打掃了,扔掉幾打舊網球,足球襪、筆記、垃圾、內衣,什麽都有。
  整整花了我一天。
  把窗門打開,空氣流通之後,房間似模似樣,到底是新屋子,容易收拾。
  然後就論到我這一間了。
  牆上是黑色和銀色的牆紙,一看就知道是倫敦的比巴的貨色,大概比粘英鎊還貴,地毯灰色,床白色,幾盞銀色的小燈,一麵鏡子上有銀色的花,照不清楚人,但卻是好裝飾。最花妙的是一張茶幾,茶幾麵是一小塊一小塊碎玻璃與碎玻璃拚的,我碰也不敢碰,怕割手,又怕耀眼。窗簾是深灰的,下擺也有銀花。這麽樣的一間房間。睡在裏麵好象睡裝修店,不太舒服。
  誰的主意?
  而且他也舍得,花了這麽多的心思,就仍下不顧走了。
  我把窗簾拉開,開始收拾。
  地毯很幹淨,吸一吸塵就可以了。
  床下有一雙皮鞋,我猜得不錯,住這裏原是一個女孩子,皮鞋是比埃卡丹的晚裝鞋, 黑色緞子,綴著水鑽,五號半B,穿的有點舊,故此就很浪漫。緞子上沾著灰塵,必然因為踢在床底,所以他臨走失時沒發覺。我把鞋子放在一角。
  拉開抽屜,有一隻打火機的空盒子,打火機上麵寫:卡蒂埃。這女孩子什麽都用最好的,名牌主義者。一本汽車雜誌,一雙手套,跑車手套。一張紙,紙上寫者:“我永遠不會再會來了。”永遠不會再會來了?
  為什麽?女孩子的筆跡,字很大很圓,寫的很有決心的樣子。永遠不再回來。
  我都整了出來,放進一隻大紙袋裏。
  我把自己的東西放進抽屜裏。
  壁櫥裏也有很多東西,意想不到的東西。
  一大疊黃色的《花花女郎》雜誌,這本書十分低級,隻有無知少女才有興趣看男人裸體,似乎她不應該看。
  但是也有好幾本狄倫湯默斯,威廉沙洛揚,甚至是《紅樓夢》。書重,一向是難帶的東西,她漏了下來,我不怪她。我將雜誌都扔掉,書撿出來,卻看到了兩本論文。
  論文?一本是倫敦大學皇家書院物理科的碩士論文,扉頁上寫著:給玫瑰。作者是一個姓張的學生,中國人。
  我驚訝,再打開第二本。
  這一本是英國文學組,牛津大學的,還是博士論文,題目:“詞人魯柏勃樂真對十九世紀英國人的影響。”作者是英國人,一開頭也寫著:給玫瑰。
  我想這叫玫瑰的女孩子也就很狠了,竟如此浪漫。
  如果這兩個大學生知道她並不稀罕論文,也許就氣得吐血了,她並沒有把這兩本東西帶走。
  我猶疑了,終於把它們收了起來。
  我躺在床上抽煙。
  玫瑰,她長得如何?
  我應該努力的翻壁櫥,也許可以找到她的照片。
  我跳起來,繼續翻出了一大堆錄音帶,不過是世麵上的流行歌曲,有空時我也可以聽聽。
  我撥了電話給黎。
  我問:“你知道一個叫玫瑰的女孩子?”
  黎想了很久,“仿佛有這麽一個人,做什麽?”
  “長得如何?”
   “我不記得了,家明,你別問我。我與這一班表弟表妹沒有來往,他們比我年輕十年八年,作風大異,他們開跑車彈吉他,混外國人,上酒吧,無所不至,都是阿飛,女不像女,男不象男,我見了避之惟恐不及, 敬鬼神而遠之,你簡直問道於盲。”
  “但是這個叫玫瑰的女孩子——-”
  黎說:“對不起,家明,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問我老婆吧。你找玫瑰有什麽事?”
  “沒有什麽事,隻是好奇。”
  “你問我老婆吧。”
  我隻好又去煩黎太太。
   “玫瑰?”她說,“我不清楚,他們都棄中文名字不用,我哪還記得他們的中文名字?他們都是鹹字輩的,像黎,便叫鹹誠,黎的弟弟叫鹹謙,多好的名字,祖宗自有番意思,誰知道被他們都棄了不用。玫瑰?真象舞女的名字,老天。”
  不得要領。
  我倒喜歡玫瑰這名字。
  玫瑰本來是很美麗的花,就因為又香又美,才淪為俗豔,過分雅俗共賞不是幸福。
  壁櫥裏有一格掛了幾件她的衣服。一件真絲的襯衫,十號,袖子象蝴蝶,紫紅加黑花的。一套睡衣倒很老實,緘布碎淺藍點子,一條七拚八湊的牛仔褲,一件粗毛衣,都不要了。
  再翻亦翻不出什麽來。
  衣櫥裏掛著幹花包,有一種異樣的草藥香味。
  浴室裏有毛巾浴巾,都是一色的黑白花紋,我歎口氣,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女孩子呢?怎麽樣的?
  我渴望見她。
  見到了她,我會怎麽做呢?我也不知道。
  她這樣的個性並不是我的對象,我高攀不起。我隻是普通人,想著普通人想的事,做著普通人做的事。但是我想見她。
  好笑的是,我做夢居然見到了她。她是一個秀發如雲的女子,纖瘦但是長得相當高,身材很好,不大笑,麵孔上有一種憂鬱,穿著真絲的衣服,在風裏跟我說:“我以後是再也不回來了。“我默默的看著她,然後鬧鍾響了,我就醒了。這樣的夢大約是浪漫之至的。
  周末跟幾個朋友出去,很不是味道,那幾個女孩子很普通,坐在一起比鑽戒比手表,比衣服比男朋友。突出的女孩子並不戴鑽戒手表,她們突出,她們不與人家比。
  我悶了一個晚上。
  在英國還有什麽節目呢?不過是看場電影吃頓中國飯再去跳舞。大概在香港也
不過如此。他們還帶著麻將牌,預備隨時來四圈。
  我恨惡麻將,第一個感覺就是:中國險些失在日本人手裏,就是這一幹人累的,一樣是賭,牌九就豪放,鶻子靈巧,甚至字花也有字花的幽默,就是搓麻將,不知為何這般惡俗,不可饒耍我對黎發表過我的意見。
  黎說:“家明,做人本來要順俗。”
  “我還是幹脆死了。”
  黎太太說:“家明就是窮清高,你當心過潔世同嫌,已經有人說你不合群,你看你越來越瘦。”不過我還是恨著麻將牌。
  這些女孩子也就與麻將牌一樣。
  開車送了其中一個回家,我自己一上樓就往床上倒。
  我永遠不會再回來了,玫瑰說。
  這個女孩子的壓逼力如此大,我想,沒見麵就叫人難忘。
  我把她的書拿出來看,一翻之下,一張卡片掉了出來。
  花生漫畫。
  史諾比鬼鬼祟祟地笑:“除了祝你聖誕快樂,我還想為你做些別的事。”第二頁:“有沒有貓叫我追?”我笑了。
  裏麵的簽名是玫瑰。她的簽名很大,用黑色墨水的粗鋼筆。
  我歎一口氣。這張卡片仿佛是她送給人的,又沒有寄出,當著書簽用。
  或者我見到了她,應該追求她。
  黎太太第二天給我來了電話。
  “住得還好嗎?”
  “很好,謝謝。”
  “啊, 我替你查過了,他們家鹹字輩沒有叫玫瑰的孩子,他們英文名字多是H字帶頭的,住在你那裏,一個男孩叫漢斯,另外一個叫囂伯,另一個女孩子叫鹹娜,沒有玫瑰,我翻過地址簿。”
  “鹹娜是讀書的?”
  “是,念法律,與她倆哥哥不對,早就搬走了,她搬走以後,另外一個叫堪富利的男孩子搬了進去,所以後來三個男孩子住在那裏。”
  “鹹娜,她是怎麽樣的一個女孩子?”我還不死心。
   “她,相當古板,成績不錯,所以跟這一班家夥合不來,她跟她哥哥漢斯吵得厲害,見了麵不瞅不睬,這就是相見好同住難了。漢斯很漂亮,我對他有印象,他一板高大,又愛穿毛皮大衣……很有型。”
  “沒有其他的女孩子?”
  “咦,家明,你真問得奇怪,為什麽專門打聽黎家的女孩子?告訴你,黎家的女孩子長得一點兒也不好,男孩子倒很帥。”
  “我假期寂寞。”我開玩笑。
  “來我家打麻將。”黎太太故意氣我。
  “免了。”
  “你要來便來,千萬別客氣,客氣了自己吃虧,離家十萬八千哩的,放假悶在屋子裏,當心悶出病來。”
  “他們這一家人,假期後真不回這間屋子來?”
  “不清楚,也許不會回來了。”她說。
  “請為我做一件事。”
  “什麽事?”
  “這個叫玫瑰的女孩子,你幫我打聽一下。”
  “玫瑰?好,我記著。”
  “謝謝。”
  我覺得他們兩夫婦根本不跟親戚來往,怎麽會知道有玫瑰沒玫瑰?
  我覺得是一定有的。
  晚上我自己做了飯吃,就聽音樂。
  忽然間想起玫瑰的錄音帶,就取出來聽。
  這女孩子聽音樂跟看書差不多,混雜之極,有好幾卷是時代曲,我倒不討厭時代曲,照單全收,聽了一下午的“我早已知道你沒良心,偏又愛上你,為何始終相信你,深深沉醉不怪你。”有人說時代曲低級,其實人生根本很低級,時代曲跟詞一樣,隻有一個題目,怨得很。
  我幾乎聽完了所有的錄音帶,忽然之間音樂停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了出來:“為了說幾句話,我要把這些好聽的歌洗掉……”我嚇得跳了起來,一下子關掉了錄音機。
  這是誰?
  不管是誰,大概是一時興致所至,錄了幾句話,說些什麽,我不便聽。
  我忍不住的想:是誰呢?不會是玫瑰吧?
  一想到玫瑰,頓時把所有的道德觀念都拋到九霄雲外了。
  我按下了錄音機,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說了下去:“我是這麽寂寞。每天我走路上學,步行半小時,到了課室,把筆記拿出來,抄下新的,合上活頁簿,又到另一間課室。天啊,日日如此。我是這麽寂寞。周末在家,坐在書桌之前,不曉得做什麽才好, 肚子餓了也不高興做飯吃, 傻傻的還是坐著,一晃眼過了十八個月……”我又關了錄音機。
  我震驚著。這一定是玫瑰,那種天生微微低沉,毫不做作的聲音,一定是玫瑰的。
  她寂寞?
  天啊,她怎麽會寂寞?
  我隻知道她交際應酬還來不及,幾乎是夜夜笙歌的一個女孩子,怎麽會寂寞?
   “……我看書,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屋子裏隻有鏡子裏我自己的反映,錄音機裏隻有我自己的聲音。我想他,然而他完完全全的忘記了我。我誰都不怪,這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他的錯,隻不過事實如此。然而將來又怎麽呢?我沒有將來,我隻有過去。時間過得這麽快。”我聽得呆呆的。
  聲帶就是這麽多,她的聲音一消失,時代曲便繼續,就這麽小小的一段。
  我聽完又聽,聽完又聽。
  她是一個活躍的女孩子,男朋友多,但是應酬回來仍然是寂寞,屋子裏沒有其他的人,其他的聲音。一早要去讀書,恐懼周末。
  老實說我也有周末的恐懼病,長長的兩天半,不曉得到什麽地方去消磨才好,讀書又讀不了那麽多,怪悶的,通常是睡覺。
  英國這個地方,夏天是長日炎炎,冬天是長夜漫漫,頗有終日誰來的感覺。男孩子已經難,何況是女孩子?除非象黎家,十多二十個親戚在此,不愁沒去處。
  聽了她那段話,我悶納了好久。
  玫瑰留下來的就到此為止。
  我有種感覺,這個女孩子雖然說永遠不會再來,但是她始終要出現的。
  我願意聽她絮絮訴說的聲音。
  一日放學,車子才到屋子,門口有一部跑車停著。
  翠綠銀底的車身,著名的蓮花伊蘭。
  我把車子停下來,那輛跑車裏跑出一個男孩子來。
  他長得很好,高大英俊,而且有笑容,很可親。
  他趨向前來跟我說:“你一定是家明了?我表嫂說屋子由你管著,謝謝你。”
  “不用客氣。我謝你才真,免費住著,你是哪一位?”
  “漢斯。”他說。
  “埃”我說,“對不起,我剛放學,請進。”
  “我剛回來,想來拿一樣東西。”他說。
  “什麽東西?”我吃一驚,“大部分的東西給我扔了。”
  “樓下的鋼琴,怎麽扔得掉?”他笑著。
  “這倒是真。”我開了門,大家進屋子。
  我做了咖啡。
  他說:“搬運工人隔些時候便來。”
  “你不回來住?”
  “不回來,這地方住過都怕,比宿舍還糟,亂七八糟一大堆人,每個人都寫信
回家罵每個人,結果家長把信拿出來一對比,大家挨罵。”漢斯笑。
  “現在隻我一個人住。”
  “那也不行,太靜。”
  他真是有得說的,左右是不住。
  “現在住哪裏?”我問。
  “女朋友家。”
  這就難怪了。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請問。”漢斯說。
  “這裏住過的女孩子,有沒有叫玫瑰的?”我問。
  他一怔,“你問玫瑰做什麽?”
  我暗喜,“她是你妹妹?”
  “不,她是我以前的一個女朋友。”
  我呆問,“以前的女朋友?以前?”
  “現在吹了。”他聳聳肩。
  “那間銀色的房間是你的?”我問。
  “是,我學室內裝修,怎麽?設計得還過得去?”
  “很好。”我說,“玫瑰呢?”
  “不知道,早就搬走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在這裏住過一陣子。你認識她?”漢斯問。
  “不,不,她還有好些東西忘了帶走。”
  “沒關係,你丟掉好了,她再也不要的,她老是這樣,記性不好,東西到處放。”
  “你們……為什麽吹了?”
   “找女朋友,大家總想開開心心,她一天到晚有心事,問她又不肯說,有什麽意思?我很喜歡她,很美麗的女孩子,比我大一歲。到現在我還認為她是不可多得的,隻是她太難懂,我做功課已做得頭昏腦脹,再對著她,怎麽吃得消,所以——”他聳聳肩。
  “你幾歲,漢斯?”
  “二十二。”
  那麽她二十三了。
  “來往了很久?”
  “大半年。”
  “那些書與錄音帶——”
  “那些倒是我的,不要了。”他說。
  我點點頭。
  我問:“你有沒有她的照片?”
  漢斯詫異的看著我:“怎麽?你喜歡她?”
  我笑了“我沒有她的照片,或許找一找,可以找到。”
  “在哪裏讀書?”
  “理工學院,她念管理科學。你真對她有興趣?”
  我不響。這漢斯看來是個繡花枕頭,與他說了也沒有用。
  我問:“她現在應該還在吧?”
  “當然,還差一年畢業,去年大家是第二年。”“謝謝你。”漢斯用手抹抹鼻子,笑了。
  搬運工人沒多久就來了,把鋼琴抬走,他也走了。
  我得來全不費功夫,就知道玫瑰的下落了。
  難怪黎太太不知道,原來她真不是黎家的人。
  我沉吟了很久,決定明天去找她,非得看看她的樣子不可。
  她是個寂寞的人,人在寂寞的時候總做些無聊的事,像搬到這裏來與漢斯同居了幾個月。她並沒有找到她要的。
  我看看時間,大學已經放學了,大電話到理工學院的教務處去也沒有用。
  我隻好等明天。
  我睡得不穩,做夢老是在翻她大學的名單,名字是有的,但是走進來的人不對版,居然是一個胖胖、麵孔遲鈍的中年婦人。我想我就快發神經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先回到學校向教授請假,然後趕到理工學院去。
  我逼著校務處的人把中國學生的名單找出來查,他們不肯答複我,問我是這個女孩子的什麽人。
  我說是她親戚叫我找的。她叫玫瑰。
  玫瑰什麽。
  糟,忘了問姓,怎麽辦?隻好胡謅一個。
  他們總算相信了。
  二十三歲,管理科學,玫瑰方。
  沒有,沒有玫瑰方,隻有玫瑰張,或薑,或江。
  太好了,就是她。
  在那裏上課?今天是星期一,時間是十點半。
  法蘭蒂大廈,G9,會計課。
  我道了謝,飛快趕到那層大廈,進了電梯,心就跳。
  到了G樓,我出電梯,找到第九號房間,還沒有放學。
  我隻好靠在牆上等那一班出來。
  有一個學生經過,我問:“幾時下課?”
  “應該是十一點。”
  “謝謝。”
  一分鍾比一天還長。
  終於到了十一點,課室門一開,學生陸續走出來,我看著他們男男女女的走過,天,她們不是玫瑰,有中國女孩子,但不是玫瑰。人幾乎走光了,我的心跳得我幾乎要昏過去。
  老天,真受不了這樣的刺激。
  然後她就來了。
  五尺五六寸的高度,平底鞋,一條淺蘭色的粗布褲,奶白色的襯衫,手裏拿著筆記與一件奶白色的毛衣。她臉色不十分好,一張臉是象牙色的,漆黑的睫毛長長垂著。她低著眼,有點心不在焉,在想什麽?剛才的功課?頭發向後梳去,是一個個的大波浪,披在肩上。
  比我想象中的玫瑰美麗。
  她沒有注意我,跟著同學向電梯走去,我跟在她身後,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過了很久,我顫聲的問:“玫瑰?”
  她抬起頭來,望住我,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玫瑰?”
  “是,你是誰?”
  “我是家明。”我說。
  “我不認識你。”她說。
  “但是我認識你。”我說。
  她的眼睛閃過一絲驚訝——
  我未婚妻問我:“你在寫什麽?厚厚的一大疊紙。”
  “在寫一個故事,叫‘家明與玫瑰’。”
  “啊?”她說,“這麽有趣?說來聽聽。”
  “顧名思義,玫瑰是個很美麗很出眾的女孩子,家明是個愣小子,我在寫他們結識的過程。”
  “隻是開頭?後來呢?”她說。
  “後來都差不多,要不就像你我這麽順利——”
  “但願都順利。”她說。
  “玫瑰——?”
  “恩?”她笑。
  “我愛你。”我說,“我很快樂。”
  “謝謝你。”她笑答,“我也很快樂。”
  我拉著她的手,細細看她。是的,如今她是我的未婚妻了,我還是不相信我的運氣,那天在理工學院找到她至今,不過是一年而已。現在她已經不是寂寞的玫瑰了。

含笑
  她不會講意大利文。
  她會說:“早安。”“晚安。”“花。”“玫瑰。”“冰淇淋。”
  沒有了。
  嗬,想起來了,她還會說:“米蓋安基羅。”“庇愛他。”“拉菲爾。”“鮑蒂昔裏。”“烏菲茲。”她甚至不會用意大利文叫咖啡喝,可憐的女孩子。
  但是她是這麽美麗。長的黑頭發,垂至腰際,皺曲的,飄拂在她的臉邊,棕色的膚色, 圓而大的眼睛,美麗的胸脯,顯露在T恤下,她看上去非常的意大利式,但她是中國人。不會說英文,不會說意文,隻會法文與中文,她在蘇黎世讀書。她的德文也不好。
  我在烏菲茲美術館見到她的。她真髒,看上去隻有十五六歲的樣子,因是七月,她穿牛仔褲, 有臭味,一件顏色暖昧的T恤,頭發被汗黏成一堆,她在吃麵包。穿涼鞋的腳很髒,可能走了很遠的路。
  她不會說意文,問路隻拿著一張地圖,一直問:“烏菲茲,烏菲茲。”像個小白癡。我跟在她身後。路人一直把她領到烏菲茲,她把學生證拿出來,但是意大利是窮國家,從麥迪西家族後就什麽都得收錢,她付了裏拉買入場券。
  我跟在她身後。
  進了電梯,她說:“鮑蒂昔裏。”
  開電梯的人點點頭。
  我忽然之間愛上了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八百哩遠跑到意大利,到了翡冷翠,不去賣時裝、哺士卡、手皮包,走那麽一大段路,到烏菲茲來,隻會說一個字:“鮑蒂昔裏。”為了看一張畫。
  我跟在她身後。
  開電梯的人把她帶到四樓。她握緊著拳頭,很緊張的奔出大理石走廊,拉住人問:“鮑蒂昔裏!”人家微笑,指點她路。烏菲茲太太,走十天十夜也看不遍。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決定隻來看鮑蒂昔裏。
  我跟在她身後。
  她一直奔,奔過那些走廊。意大利是藝術之都,共有幾百萬件藝術品,他們自己也數不清楚,最好的都放在梵蒂岡,但是梵蒂岡獨立了,不算意大利,所以還是來翡冷翠。
  昨天我才去看了大衛像。看了三個鍾頭,心頭有一種哀傷。覺得米開朗基羅才配為人,我算是什麽?螻蟻。
  這個女孩子並沒有看別的藝術品,她直走到放鮑蒂昔裏的房間去,一到了那房間,見到了“維納斯出世”,她就呆住了,是那種真正震驚,仿佛家裏出了什麽大事,仿佛看到了雞蛋大的鑽石,她完全呆住在那張畫前。
  意大利的美術館是全世界最蹩腳的,並沒有氣溫調節,大熱的天,她的頭發幾乎會滴出汗來, 她的T恤全濕。我覺得她與維納斯出世的時候有一種同樣的美,一種以驚訝的態度看世界的天真。
  維納斯出世這幅畫是沒有辦法複製的,我看過多少複製品,都不會像真的。太美了。維納斯的金發邊沿上閃著金光,她那獨有鮑蒂昔裏的鵝蛋臉,大而鬱氣的眼睛,小而下垂的嘴唇,那隻下巴微微的下墜,踏在一隻扇貝上,赤足是完美的。
  顏色有一種陰沉,沉得跟天津地氈一樣。今天是這個顏色,過三千年也還是這個顏色,這就是無法複製的道理。扇貝上的金邊我從來沒有在畫冊上看見過。
  她的眼淚緩緩的流下來。
  我覺得很奇怪。
  我不會為一張畫而哭,永遠不會,除非那張畫使我想起一件事,一個人。
  她站在那裏很久很久,她用手擦去了眼淚。
  她轉過頭,看左方的《春天》。但是沒有多久,她低下頭,坐在畫前。我坐在她身後,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我,也許她被人盯梢盯慣了,根本覺得無所謂。我坐在她身後,拉了拉她的發梢,她馬上覺得了,轉過頭來。
  我向她笑笑。
  她也向我笑笑。她是那麽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我說:“美麗的畫。”
  她點點頭。她猶疑了一下,然後開口跟我說話。
  她說:“很久之前,有一個人,說我的臉,像鮑蒂昔裏的維納斯。他當然是騙我的,可是我聽著很樂意,你知道,女人就是這樣子。”她又笑了笑。
  “他沒有騙你,你真的有一張鮑蒂昔裏的臉。”我說。
  在外國,隻要碰到本國的人,隨時可以談很深入的話。
  她說:“他走了。”
  我點點頭。
  她說:“我希望他找到一個畢加索臉的女人,三個鼻子。”
  我笑,“也許他找到的是粉紅時期的女人。”
  她也笑。
  “你叫什麽名字?”我問她。
  “含笑。”
  “好名字!”
  “像廣東娘姨的名字。”她說。
  我重複一次:“好名字。”
  “我回來再看一次這幅畫。其實是劃不來的,你明白。可是……我隻是一個女人。”
  “隻要你認為值得,那就值得,”我說,“這幅畫可以看一千次,你看維納斯,隨時便會踏出來似的。我一直沒想到這張畫會有這麽大。”
  她說:“可是我現在大了,真奇怪,三年前的喜悅完全沒有了,這麽遠來到翡冷翠,不過是看一張畫。不看這畫,又有什麽損失呢?我可以去買一大堆皮鞋、手袋、時裝。我是老了。”
  “我覺得是值得的,永遠值得的,皮鞋,要多少有多少。”我說,“但是畫……除了我自己之外,我最愛畫了。”
  她笑,“你沒有女朋友?”
  “沒有。”
  “父母兄弟?”
  “他們對我並沒有多大的興趣。”我說。
  她說:“你其實並不喜歡意大利是不是?”
  我搖頭。不,我不喜歡意大利。正如我覺得一天吃三頓飯是多餘的事,但是這是一個必到的地方,正如人必須要吃飯一樣,所以我來了又來,來了又來。
  我喜歡巴黎,但是三年前的巴黎跟現在的巴黎完全不一樣,我想我也老了,巴黎是一個這樣的地方:腰纏十萬貫,騎鶴上巴黎。我又沒十萬貫。十萬貫貶值到今天,還值多少,恐怕也是一個疑問。
  我輕輕的問她:“你看完這畫了沒有?”
  她點點頭。
  “我們一起走,好不好?”我間,“那邊還有米開朗基羅,要不要看?”
   “我已經看過了,三年前看的。”她說,“現在不要看了。其實我隻喜歡八大山人。”她笑。那種笑意似有似無,一種禮貌的笑,一種無可奈何的笑。忽然她指著那張畫說:“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微笑,“一點也不休,你懂得太多了,你應該去買幾雙意大利皮鞋,買幾幅便宜的複製品,隨便兜個圈子,或是在旅館好好睡一覺,三天之後,回家跟朋友說:我去過意大利了。”
  她與我走出烏菲茲。這時候是炎熱的下午,一切店鋪都關了門。我們逐家小冰店探望著,終於看到了我們要吃的東西,她輕輕的說:“芝拉多。”我很奇怪,我扯住了她的頭發,我說:“你會意文。”
  我們坐下來,叫了冰淇淋加水果。一大盆,拚命的吃,意大利是一個風行黃疽病的國家,但是此刻也顧不得了。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吃得那麽凶,那麽狠,像一個餓壞了的小動物,但是她的吃相可愛奇特,整個冰店的人停了下來,微笑著,看她吃。
  她吃完之後,雙手在褲子上抹抹,看著我。
  她真髒,我的天。
  我們各自付的帳。我不想就此放她走,我要約她,問她黃昏有沒有空,她說她要洗頭,洗澡,睡一下午覺,我可以到她旅館去找她。她說下了旅館的名字,但是我不相信她,我送她到那條街,然後到了旅館,然後看她拿了鎖匙,我才走的。
  那天黃昏,我去找她,她已經準備好了,還是那一張臉,但是打扮卻完全不一樣,她的頭發洗得卷卷的,像一隻牧羊犬,咖啡色的臉與鬱氣的眼睛,身上穿一件長裙子,那種薄薄的真絲。
  她看著我,笑。
  她曬得那麽黑,連手指都是黑黑的,襯得幾隻銀戒子閃閃生光,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我拉拉她的頭發,那麽長的頭發,要花好幾個鍾頭來洗吧,多麽的浪費時間。
  我們走出旅館,走過小路,我教她說幾個單字,其實我也不會說意大利話,小路兩邊都是檸檬與橘子,常常有小孩子拿著竹竿拍打下來偷吃。
  小路裏衝出了摩托車,這個國家十四歲便可以騎摩托車,不需要牌照。一男一女,男的才十六七歲,女的十五歲,那種美貌與青春的芬芳使人神馳。我脫口說:“這是青春!這是羅密歐與萊麗葉,隻有他們配手拉手在路邊接吻。”
  含笑想了一想,“他們有陽光。”
  我們在小路上走著,沒說太多的話。然後我們叫了車子到米開朗基羅廣場。在那裏可以看到整個翡冷翠。她坐在地上,一下子就把那條裙子弄髒了。
  我說:“天氣這麽美,風景那麽好,你為什麽不快樂?”
  她含笑。
   “是因為你想起了你沒有得到的那個人,是不是?是不是?含笑,你想他,隻不過因為你沒有得到他,其實不是這樣的,即使你得到了他,你還是會不開心的。事實永遠如此,相信我。”
  她含笑。
  天暗下來了,天邊出現了第一顆星,她坐在我身邊,忽然唱起了一首童謠——“星兒亮,星兒明,今夜我見的第一顆星,希望我會,希望我能夠,得到我今夜許下的願望……”她的聲音是有點微微啞的,低沉的,正是我一向愛的聲音,我最恨女人用嬌嗔狀說話,因此她唱這童謠的時候,竟是這麽悲哀,仿佛真的把一切希望都寄在一顆星上。
  我轉過了頭,不忍再聽下去。
  她自己不覺得,她說:“我肚子餓了。”
  於是我們去吃比薩餅,又是大家分攤的錢,我不與她爭,吃完了飯,我們喝了紅酒,意大利的紅酒通常質劣,但也顧不得了,我們還是一直走。高興的時候是什麽都顧不得的。
  我說:“我是視歸如死的,你呢?”
  含笑說:“不常常。有一時間,屋子裏有一個我愛的男人,他猶如一顆大樹那麽可靠,我愛趕著回家,我大聲叫著他的名字:‘比爾!比爾!威廉!’然後他就會開了大門出來,我跳進他的懷裏,他常常說,我輕得像一根羽毛。他很高,很漂亮,很強壯,很有學問,他是我的教授,那段時間,我愛趕著回家。”
  我聽著,隔了一陣子問:“他是那個陪你看《維納斯出世》的人嗎?”
  她笑:“耶穌!他才不是,他連畫是什麽都不知道,他是個科學家。”
  我又沉默了一會兒。我說:“你的男朋友很多。”
  “是的。但是他們都走了,我一定有不對勁的地方,我留他們不住。”她無可奈何的說。
  “所以你不快樂?”我問。
  她不響,隻是笑。“有時候我寂寞,每一個人我都想,不寂寞,誰都不想,但是我一年起碼寂寞三百日。”
  “那並不太壞,有人一年寂寞三百六十五日。”
  “誰?”
  “我。”我說。
  “你認為鮑蒂昔裏寂寞嗎?他的女朋友,是否有一張他所畫那樣的臉?”她問我。
  “我不知道,我覺得但丁應該是寂寞的,他隻見過比亞翠絲三次。”我說。
  “那夠了。”她淡淡的說。
  我看著她的臉,我由衷的說:“是,夠了。”誰知道呢?我或者永遠不會見她第二次,但是我會記得她,我一輩子見著我父母,從來沒有好好的注視過他們的臉,有時候忽然一留神,有種恐怕感,仿佛他們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我一輩子裏都沒有見過他們。我最記不住的臉是我父母的臉,每次下飛機猛然一見,總是不知所措,他們大概也是吃驚的,所以在飛機場往往大家呆著,算是久別重逢的表情。真好笑。
  “你涼嗎?”我問她。
  “不涼。我不怕涼,”她說,“我也不怕寂寞,有一天寂寞離開了我,我會嚇死,哈哈哈。”
  “遊客應該開開心心的。”我說。
  她靠在石欄杆上說:“誰第一次做遊客?誰第一次談戀愛?誰第一次接吻?有什麽好開心的?對不起,我講話一向如此,我這口氣是跟我後母學的,她死了,我的口氣卻改不過來了。”
   “我父母早離婚,”我說,“一向由叔叔寄錢來。後來族人覺得叔父不可靠,便委托律師,我向往親生父母,但是後來發覺一般父母不是我想象中的父母,所以也就算了,他們各自結了婚,我有一大堆弟妹,認都認不清楚,也不同姓。”
  “生命真奇怪,我不明白。”她說,“每個人都有很多故事。”
  “不要去想它。”我說,“不想就好了。”
  她微笑,“我認為你很對,我們現在到哪裏去?”
  “我不知道。”我說,“可是見到了你,我很開心。”
  “我也一樣。”她伸手出來,我與她握一握手。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跳舞,一個小地方,”我說,“很多年輕人。”
  “我年紀不對了,不能去了。”她抱歉的說,“我不喜歡意大利,翡冷翠也不像翡冷翠。”
  “你去過威尼斯?”我問。
  她點點頭。
  我們走下山去,找到一個咖啡座,其實時間並不晚,我叫了咖啡。“卡普青諾。”我跟侍者說。她說:“我也知道,其實隻有半杯,上半是泡泡。”
  我說:“我曉得你不喜歡意大利,但是你到底喜歡哪裏呢?巴黎吧,蘇黎世嗎,都是很多人想念一輩子都想不到的,你卻不在乎。”
  “我不喜歡這世界,我情願遷移往另一個星球。”她說。
  她的口氣像個被寵壞的小孩子,但是那背後一定有說不明白的道理。我沒有追問。我看著她。她順手把長發束在腦後,用幾個發針夾起來了,一張臉完全像那個“春天”。在月亮下她有一種不近人情的美麗。
  我說:“不應該為一個男人生這麽久的氣。”
  “我並沒有為一個男人生氣,我為太多的事情生氣。如果這世界對我不好,我有權生氣。”
  我笑。世界對她有什麽不好?她有那麽好聽的一個名字,住在那麽好的旅館裏,在蘇黎世念書,有空到處旅行,又長得年青貌美,她有什麽不高興的地方?
  她說:“你不知道我的故事,自然不會同情我。”她停一停,忽然很溫柔的說:“但是我也不要你同情。”
  我淡然說:“你當然有你的理由,我不會追究的,但是你看那顆星,還在那裏,你快點許個願吧。”
  “好,”她說,“我許個願,但願我永遠幹幹淨淨的,衣服每件可以穿很久很久。”
  我笑了。我問:“明天你上哪裏?”
  “回家。”
  “香港?”我問。
  “我世世代代住瑞士,不會回香港。”她說。
  我間:“咱們以後還能見麵嗎?”
  “我不知道,”她說,“我的教授騙我,他說我們總是可以見麵的,他還舉了八百多個例子,證明有緣千裏來相會。結果他與我並沒有再見。我也不在乎,也活下來了。”
  “他多大?”
  “四十。”
  “他不是一個好人,竟欺騙小女孩子。”
  “那也得小女孩子願意上當才行。我難道就那麽傻?”
  “我白替你擔心了。”
  “被騙,又一直讓對方以為真是受了騙,對方內疚,那才有趣。”
  我生氣。“這是愛情嗎?這話該跟騙子去說,我還以為你是個看畫的女孩子,我不喜歡變戲法,我不懂玩遊戲,我也不讚成,對不起。”
  她並沒有生氣,她隻是慢慢的說:“我也是慢慢學乖的。”
  “女孩子們都太乖了,所以我不敢結識她們。”我負氣。
  她白我一眼,暗示我可以立刻回家。但是我的屁股釘牢在椅子上,不願意動,我想問她要電話地址,又怕被她笑,我歎了一口氣,我們還剩下多少時間呢?最多到天明而已,說不定她馬上就開口要回去了。
  果然她說:“我得回去了。”
  “我開罪了你,是不是?”
  “沒有。我隻是想回去了。”她說,“太晚了,旅館裏的老頭子會不開心。”
  “老頭子?”我一震,“是誰?令尊?”
  “我丈夫。”
  “你騙我!”我跳起來。
  她仰起了她的頭,那完美的下巴,那微微下垂的嘴角。她反問:“我為什麽要騙你?你隻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一個對我很好的陌生人。我為什麽要騙你?”
  “你的丈夫?”我說,“你的……”
  “是的,五十九歲了。相當有錢,我們是正式結婚的。你以為我憑什麽想來看一幅畫就來了?你以為我哪來的錢?一個有錢的父親?但是我的父親一毛錢也沒有,十五歲開始我在後母底下生活,他死了,後母也死了,我想法子活了下來,我比所有人想象中活得好,我懂得愛,比你懂得多。男人騙我,騙過很多次,但我的丈夫是可靠的,因為我利用他,他利用我,我們互相眷戀著對方。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他教育我,他照顧我,他喂飽我,他是一個好人,所以我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回去。”
  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別轉了頭,“有些故事你是不會明白的。來,請送我回旅館。”
  我低下了頭。
  隔了一會兒,我問:“你的丈夫……他知道有人陪你去看過鮑蒂昔裏?”
  “我不知道。也許他知道,我從未問過。他是好人。他以前是個醫生,我很幸運,他看中了我。我不過是一個叫……含笑的女子,現在,我可以每天換一襲絲袍。”
  “他對你好,那就夠了。”我說。
  “他的確對我好。我一直想離開他。因為他老,因為我在他麵前有自卑,因為我不愛他。但是其他的男人騙我。他們盡量騙我,而且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她平靜的說,“但是我知道,所以我又回到老頭子那裏去。有時候我寂寞了,我便來看《維納斯出世》,我曾經開心過,現在我自己也將近老了,我不應該再嚕嗦了。”
  “窮有什麽不好?”我問。
  “非常的不好,給後母欺侮,給兄弟欺侮,被其他的人看不起,想讀書沒學費,想穿衣服沒能力買,非常的不好,充滿了恨。”
  “你不還是恨這個世界嗎?”我問。
  “到底是一種心平氣和的恨。”她含笑說。
  “每個女孩子都像你嗎?”我傷心的問。
  “並不,我是非常非常的幸運。”她說。
  “你很美麗,我喜歡你的頭發,那些小小的波浪,它們一定是天然的。它們這麽長,你一定留了很久,我從頭到尾的喜歡你。”
  “不,頭發原是直的,在巴黎燙成這個樣子,花個三百多個法郎。你是一個孩子,你不明白,沒有一樣事是真的,在太陽底下,沒有一樣是真的。”
  我摸著她的頭發,我忽然哭了。就像她看到那幅畫的時候,每一樣美麗的事情,這世界總有法子可以將之醜化,這世界有的是辦法。她對著那張畫哭,也是同樣的道理吧。我用衣袖一角輕輕的擦幹了眼淚。
  “請送我回去,好嗎?”她輕聲問。
  我點點頭。
  我們緩步走回去,我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做人是要這個樣子,非這個樣子不可。
  走過一個花園,開滿了花,我說:“費奧裏。”
  她說:“費奧裏。”
  我指著玫瑰:“露薩。”
  她點點頭。她是這麽的聰明。
  還有小店沒打烊,我買了一支“芝拉蒂”給她。
  世界上有些事,是人永遠也猜想不到的。
  我送她回旅館,大堂一組沙發上坐著一個老頭子,見了她馬上站起來。
  他並不十分老,半老而已。風度很好,體格也還過得去,而且非常的禮貌。含笑為我們介紹了。我們共同坐下來,喝啤酒。
  含笑的白裙子又弄髒了,她上樓換衣服,十分鍾後下來,她又變了個樣子,長發編成一條辮子,窄腳褲、襯衫、涼鞋,與我們有說有笑。她這樣的女子,是可以編入“奇女子異地錄”裏的,看樣子最多二十三四歲,卻什麽都會。
  那老人侍她如珠如寶,任何人看得出來。但他老了,老了便是老了,維持得再好也是老了,保養得再好也是老了,老人是一個老人。
  他比不上含笑的教授,即使他騙了她,她還是甘心的,因為他會說,“你輕得像一根羽毛。”他強壯,他漂亮,他有學問。
  他也比不上那個帶她去看畫的男孩子,因為那個男孩子會說:“你有一張鮑蒂昔裏的臉。”
  他甚至也比不上我,因為我會買“拉芝多”給她吃。
  在含笑的半生中,必然有無數的男人,無數的男人,各式各樣的,令她開心一時的,但是這個近老年的男人卻是惟一愛她的人。
  含笑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她說:“我非常非常的幸運。”
  她說得很對。她的確幸運。
  我們三個人說了好一些話,說著意大利。
  那老頭子說:“我這個太太,她一進博物館,我就在旅館打中覺,她一進去就不肯出來。上次在倫敦,我的天,整整五小時。嚇得我差點要報警。”
  含笑緩緩的把麻布襯衫的袖子卷起,像是沒聽到她的丈夫說什麽。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裏。隻要得到她份內該有的,她不理其他,
  過了一會兒,她丈夫向我道歉,他說:“我們明天一早走,對不起,我想睡了。”
  我連忙道歉,告別,他叫含笑送我。
  我們看著他上樓。他的確保養得很好。但,再好也是個老頭——有錢的。
  含笑送我出大堂。
  她笑得很溫柔。
  我說:“晚安。”
  她說:“邦納昔拉。”
  我輕聲問:“你會記得我嗎?”
  她答:“我記得每一個人,而且希望他們也記得我。”
  “在什麽情形下,你會記得我?”我問。
  “當我看見玫瑰,我會記得你,我會記得它們叫露薩。當我梳頭,我會想起你,因為你說我的頭發夠美麗。當我吃冰淇淋我會想起你,因為你買過給我吃。有一天,我會回到意大利來,在翡冷翠,什麽也不做,隻是買一根冰棒,相信這一點。”
  我緩緩的拉起她的手,吻了她的手背一下,我轉身走了。”
  我什麽也不後悔。
  我從沒見過比她更懂得生活的人。也從來沒見過比她更懂得愛情的人,也沒有見過比她更懂得享受的人,她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她什麽都有,她知道她是什麽人。
  誠然,我有什麽可後悔的呢?在這個堪稱美麗的城市裏,一日之間,我碰到了一個這麽可愛的女子,使我聽到以前沒有聽過的話,見過以前沒有見過的事,誠然,我還有什麽可後悔的呢?
  她並且說她會記得我,舉了很多例子證明,即使是被騙,也是值得的,我很久沒有這麽快樂了。我走在街上,看了那顆星,我唱——
  “星兒亮,星兒明,我今夜第一顆看到的星,希望我可以,希望我能夠,如我今夜許的願。”

別人的故事
  半夜,警察來敲我的門,我實在嚇了一跳。天氣是這麽的冷,我聽見門聲,揉揉眼睛,還以為是做夢。幸虧一直開著暖氣,沒至於凍僵,我披上晨樓,去打開了門,一個大漢拿出證件,很禮貌的說:“我是米勒警探。”
  我頓時嚇醒了。
  門外的寒氣一直襲進來。
  我拿著證件細細的看了一遍,沒錯,是真的警探。
  他脫下了帽子,“我還有兩個助手在外邊,小姐,我們可否進來問你幾個問題?”
  我扶著門框,心念飛轉,老天,我犯了什麽罪?這是什麽意思?我是問心無虧的啊,為什麽有夜半敲門這種事?
  米勒的兩個助手出現在門口,也都是彪形大漢。
  我無可奈何的說:“請進來。”
  他們三個人進屋子,我請他們坐。
  我緊緊的裹著睡袍,瞪著他們。米勒的兩個月手雖然禮貌的坐著,四隻眼睛卻在打量我的房間。我心裏有氣。有什麽好看?不外是書本、玩具、化妝品、衣服。
  米勒警探問我:“你一個人住?”
  我點點頭,“這是房間,下麵是客廳,客廳沒點火,我怕凍死,所以請你們在房裏坐。”
  他是一個金發的中年男人,很神氣,穿著便衣,聽見我這樣說,笑了,藍眼睛閃閃生光。
  “你在工作嗎?”他問。
  我搖頭,把抽屜拉開,將學生證、身分證都拿給他看。
  他歉意的接過來,細細的看了一遍,然後把我的證件遞給他左邊的助手。
  他隨即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認識這個女子嗎?”
  我拿了照片一看,“噫!安娜!”
  “是的,安娜加拉漢。”他問,“你認識她?”
  “認識。”
  “什麽關係?我們在她家裏找到了你的地址。你是她什麽人?”
  “她是我的學生,她願意學中文,於是我教她,隔一天她到我這裏來。”我坦白的說,“她本來要付我錢,但是我沒有收,她本身的環境不好。”
  米勒警探低下了頭,“她來了多久了?”
  “不知道,仿佛是去年春天開始的,一年多了。”
  “你知道她的身分?”他問。
  “知道。”我答。
  “告訴我。”
  “她是一個妓女。”我說。
  米勒看牢我,“你是一個大學生,一個中國籍的大學生,怎麽會教一個妓女中文?”
  “米勒警探,妓女也是人。”
  “這是社會問題,我隻想知道你們認識過程。”他溫和的說。
   “你也許不相信。我的大學與家很近,每天上學是步行的,有一天我在路上走,她過來與我搭訕,一直跟著我,當時我不知道她是一個妓女,她長得很美麗,而且態度不錯,她問我懂不懂上海方言,我說懂,她求我教她會話,我推說忙,她還是求,我就答應了她,她聰明好學,結果一年多下來,她還懂得寫一些字。就是如此。”
  米勒又低下了頭,轉向他的助手,說:“錄音機。”
  助手把錄音機取了出來,按下了鍵子,裏麵傳出了我的聲音。這是安娜的錄音機。
  “你的聲音?”米勒問。
  “很明顯,是不是?”我諷刺的反問。
  米勒說:“對不起。”
  我起了疑:“安娜做了什麽?”
  “她沒有做什麽。她死了。”
  我“霍”地站起來,“什麽?”
  “她在公寓裏死了,我們隻搜到一個地址,是你的地址,所以馬上趕來,沒想到是一位小姐,沒有什麽可疑的,隻是你可能是最後一個見她的人。是不是?”
  我喃喃的問:“死了?怎麽死的?”
  “自殺,服了劇毒。”米勒問,“你可以告訴我們多一點消息嗎?”
  我突然覺得冷,我把晨褸扯得更緊一點。
  “要喝一點拔蘭地嗎?”米勒問,“我們這裏有。”
  我點點頭。
  米勒警探拿出一個考究的扁瓶子,倒了一蓋子的拔蘭地給我,我喝了下去,開始說這一段故事——
  我知道安娜不多。
  她是混血兒。英國與意大利混血兒,二十歲。
  她長得出奇的美麗,褐色的眼睛,過長的睫毛,低眼的時候常常在臉頰上拖出一條陰影,有種悲槍的味道,皮膚是奶油似的,身材無懈可擊,頭發是卷曲的波浪,一層一層垂下來,直至腰間。
  她喜歡穿粗布褲與毛衣,老實說,看上去氣質很好,不是她親口說,誰曉得她幹什麽職業?
  我教她說上海話,一直有半年,有個下午,陽光很好,她正在練寫“上大人,孔乙己”,忽然抬起頭來,問我:“如果我告訴你我是什麽人,你會不會轟我出去?”
  我笑笑,“誰管你是什麽人?”
  “我知道,你真是好一一中國人都這樣好!”她感動的說。
  我有點詫異,看著她。
  陽光自窗外灑進來,灑在她的頭發上,睫毛上,她的大眼睛閃閃生光,她含著眼淚。
  她說:“我是一個妓女。”
  我怔了一怔:我相信她,但是我不介意,半年來我覺得她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不但聰明,而且心腸好,常常幫我收拾地方,煮飯,她說這是互相幫助一一我教她中文,又不收費用,她也應該報答我一下。半年來我們是很談得來的朋友,雖然她不大說她的私事,但我也不說我的私事,這有什麽關係呢?是妓女又有什麽關係呢?我的道德觀念是奇特的,另有一套的,我自己也是半邪半正的人,斷然算不得是良家婦女,因此我是真的無所謂。
  她在我臉上看出我沒有歧視,就感動了。
  “你不相信吧?”她問,“我真是妓女。”
  “我相信,”我說,“沒有關係。”
  我一直以為她是學生,所以才對中文有興趣,現在不禁起了疑心。
  “你學中文做什麽?”我終於問。
  “我的男朋友是中國上海人。”她微笑,“他是一個水手。”
  “哦。”我笑了。
   “我是半年前遇見他的,他在酒吧喝酒,我在酒吧兜生意,那是利物浦。他對我實在太好了,中國男人真是豪爽大方,他給我五十鎊,他說我長得很美麗。他很年輕,很端正,很可親。我愛上了他,他也愛我。他叫我不要再做這一種工作,我答應了,就搬到這裏來住,遠遠的離開利物浦。曼徹斯特是一個好地方,連下雨都是好的。每個月,他寄錢給我,每個月十五號,決不拖延。他對我真好。我上一次見他,是一個多月前了。下次他來,我一定把他帶來找你。我學中文,是想給他一個驚喜,有一天,我會開口完全跟他說中文。”
  我聽著,不響。
  這一種故事,看是看得多,聽倒是第一次聽見。
  這個中國男人倒也奇怪,居然信任一個外國女子,每個月匯錢給她,養著她。這個外國女子更奇怪,居然死心塌地的從了良,癡情至斯。
  安娜說下去:“我十五歲就做了妓女。我母親也是個妓女,我不知道父親是誰。以前我想我一輩子也嫁不了人了,於是趁賺得了的時候拚命享受,亂花錢,”她澀澀的一笑,卻掩不住心頭之喜,“沒想到——感謝上帝。”
  我不響,隻是用筆敲著桌子。
  我記得那個下午,陽光雖然近尾聲了,秋意漸濃,然而卻金光燦爛的照在安娜的奶油色的手腕上,她腕上戴著一串珠鏈子。她的臉反映著喜氣,頭發濃濃鬱鬱的披在肩上——不折不扣的美女啊,像一張圖畫似的。
  在這天以後,她還是每隔一天來學中文,開頭的時候,她還細細的觀察我,深怕我對她有蔑視,我卻一點也不在乎,對她與從前一樣,她放心了,因此就更開心,更勤力的學。
  她把那個水手的照片給我看。他的確很年輕,二十多歲,長得也神氣,一張臉清秀中帶些削薄,在中國人來說,可算得是漂亮的,據安娜說,他叫張家明,安娜把這三個字念得很準。
   “我將來會成為張太太。”她說,“他說他會娶我,他明年聖誕來娶我,看,過了這個聖誕,隻有一個聖誕,他就來娶我了,他說會儲蓄夠錢,來這裏買一層房子,我們好好的生活一輩子。”她托著下巴,滿足得不得了。
  “他不介意我是妓女,你也不介意我是妓女,多好。你們中國人真好。”她衷心的說。
  我微笑。她很天真。她並不懂這個世界。
  我一直教她,放假的時候她多來幾次,如果我功課忙,她來了隻是溫習,不打擾我,自動又為我做家務。
  慢慢我知道那個叫家明的水手,一個月不過寄五十鎊給她,平常她一夜可以賺到這些錢,因為她長得美,然而她為愛情放棄了金錢。這種行為在我眼裏是愚不可及的。既然有機會墮落,而且墮落是這麽燦爛這麽受歡迎,不趁機撈一筆,倒談起戀愛來,真是想糊塗了,這種茶花女式的犧牲,叫我怎麽說呢?
  思想上來說,我比安娜卑賤一百倍,然而我是大學生,她卻是妓女。我不慚愧,人各有誌,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她說要帶張家明來,結果沒有帶來。
  他每隔一兩個月到一次英國,逗留一星期或是幾天,就離開了,接著的又是癡癡的等。每當張家明要來的時候,安娜總是興奮、快樂、焦急的。
  每一次他走了,她總是來跟我說:“唉!日子過得真快啊!‘日月如梭,光陰似箭’。”
  我笑。她的中文已經很過得去了。
  安娜對於語言很有點天才,母親是意大利人,她自然會流利的意語,英文也十分好,又懂一點法語、德語,據她說都是從水手處學來的。
  她十分坦白可愛,就像一頭小動物,有種原始味道,毫不矯情。
  到了今年夏天,她開始沉鬱下來。
  她來我這裏,總是默默流淚,告訴我:“他的信很少了,人也不來了。他說輪船公司轉了航線,少來英國,改走亞洲了。”
  我隻好安慰她,“不怕的,聖誕不遠了,他就來娶你的,他工作這麽辛勞,不過是為了你們的將來,你原諒他一點,不要擔心。”
  安娜有時候也振作一下,說:“他是好人,他不會忘記我的。他的錢還是匯來的,他沒有忘記我。”
  我看著她,她是瘦了。
  但是一學中文,還是精神奕奕的。她決定在聖誕節全部用中文跟她的愛人說話,請我加緊替她補習,一邊買了無數的中文雜誌來看,想藉此熟習一下中國風土人情。
  我並不樂觀,看著她把希望精神快樂全部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十分難過。她這麽年輕,這麽美麗,真的要嫁人,未必嫁不掉。英國人雖然比中國人還勢利,還有階級觀念,到底年輕的一輩是不介意的,她這樣為了一個異邦人,值得嗎?我很懷疑。
  張家明自夏天以後就沒有來過英國,又是秋天了。
  就在上一個月,安娜來過一次,臉色蒼白。她說:“我沒有收到錢。”
  我問:“不夠用?我這裏有。”
  “不,他一一他一直記得的,這一次一一”
  “也許耽擱了。”
   “不會的不會的。”她散亂的說,“不會的,唉!我還要說中文給他聽呢,我可以說了,我學會了,我寫了一封信給他,都是中文的,他也不回複,為什麽?為什麽?”她抬起頭,抓緊了我的手,哀告似的看著我,那雙褐色的大眼睛像受了傷動物的眼睛。
  我深深的為她恐懼,但是我有什麽辦法呢?
  安娜求我:“請你用中文替我寫一封信給他,說我愛他,說我想見他,請他快快來,我們不買度子了,我們過得樸素一點,求求你。”
  我隻好依她所說,寫了一信講明我的身分,認識安娜的過程,並且提及安娜已經學好了中文,隻等他回來。我把信給安娜,安娜當命根子的收了起來。
  那一天我留下了她,煮了飯給她吃,她在我床上睡了一覺。她憔悴得那麽厲害,蟋縮在我的麻上,可憐得令我心酸。我在信上加了幾句,說明安娜實在是一個好女子。
  安娜走了以後沒來過。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沒有去找她,因為沒有她的地址,我真糊塗,因為她隔天才來一次,我沒有想到可以問她要地址。
  這一次耽擱便是幾個星期,今夜,今夜米勒警探帶來了這個訊息。
  我說完了我知道的事。
  米勒點點頭,“你看看這個電報。”他給我一張紙。
  我看見電報上麵簡單的寫著:“沉船。張家明於兩月前遇事身亡。特以通告。”電報是一家著名的船公司發出的。日期是前天。
  我想:安娜殉情了。
  “很明顯,這是一宗自殺案子。”
  她殉情了。
  “多謝你,小姐,深為感激。”
  一個妓女為愛人殉情了。
  “沒有你的解釋,我們在她公寓揀到電報也是無用,抱歉打擾了你的睡眠。再見。”
  我送他們出去,夫上門,再回到床上去。
  安娜死了。
  以後再也聽不到她稚氣地學上海話的聲音了。她咭咭的低笑,她的長發,她的美麗,一切都完了。人就是差一口氣。她自殺了。張家明死了,她也活不下去。
  她一聲不響的選擇了這一條路。
  那個水手倒好,一下子便揀到個陪死鬼。
  我空洞無聊的躺著,到天亮,終於忍不住,偷偷的為安娜哭了一場。
  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麽船公司會得到安娜的地址,是不是張家明托公司匯錢,公司才知道的呢?一定是。但電報為什麽遲了兩個多月才發?
  一連串的功課、測驗,逼使我把安娜這一段忘記。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
  又是一個春天。
  如果安娜還在,我與她認識,就兩周年了。
  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天我放學,一個陌生的外國女子,一直纏住我要我教中文——我是不會忘記的。
  故事並沒有完。
  我放了學,到了家門,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我家的石級上。我看了他一眼,倒是個中國人呢。
  我掏出鎖匙開門,那男人卻趨向前來問:“你是王小姐?”
  我有點驚異,“是。”
  我抬起頭看他,他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清秀的臉,濃鬱的眼睛,穿得很幹淨。那張臉……那張臉仿佛是見過的——在什麽地方見過?一定是哪間大學的同學,在中國學生會見過,此刻忘了。
  我連忙笑道:“對不起,我記性不好,你是——?”
  “是張家明。”他靜靜的說。
  我大吃一驚,退後三步,手中的書本都散落在地上。
  老天!我白日見鬼了!可不是張家明!我見過他的照片,是當年安娜給我看的,依稀認得,可不正是他?
  “你不是死了嗎?”我問。
  他搖搖頭,“沒有死。”
  “那船不是沉了?你後來又救活了?”
  他搖頭,“沒有,船也沒有沉。”
  “唉,你有沒有收到我寫的那封信?”我問。
  “收到的。但已經太遲了。”他低聲說。
  “唉,別站在門口,你進屋子裏來吧。”
  我開了門,請他進去,又泡了茶。
  我皺起眉頭看著他,他算是一個清秀的男孩子,然而長得再清秀,也不該害了人家一條命。安娜臨死那一夜,不知道被折磨得怎麽樣,天啊,到底是一條人命呢。
  他說:“我沒有死。”
  “然而那封電報——”
  “你看到電報了?”
  “是。”
  “那是我父親拍出來的。”
  我馬上明白了,我的臉色轉白,這麽舊的詭計!但是安娜卻賠上了一條命。
   “他們把我拘在家中,結果……後來他們發了一封電報。你不會相信,我並不是水手,船公司是我父親的財產,我在船上工作,偶然認得了安娜一一真不該,她居然相信了,而且從你的信裏才曉得她真是有心於我。”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是連生氣也不會了,我隻是說:“你們公子哥兒也太會玩了。”
  “誰知道呢?誰相信呢?我以為像她那樣的女子,不過是哄哄客人,這裏騙幾十鎊,那裏又幾十鎊,又讓客人開心一下,誰知道她倒是真的。”
  我不怒反笑,“你可知道,張先生,我花了近兩年的時間教她說上海話?她已經學會了,就等你聖誕回來,她好使你驚奇一下,你可知道?”
  “你為什麽不早寫信告訴我?”
  我歎一口氣,“很好,現在你倒賴起我來了,我當初在信中留了地址,不過是要證明確有其人,不是安娜攪鬼,好,你倒說說看,你從開始到最後,有沒有真想娶安娜?你家裏可會允許你娶她?這不怪你,怪隻怪她太死心,怪隻怪你玩笑開大了。”
  “她後來寫給我一封中文信,給家母扣了起來,終於看到了,我哭了一場。她倒真愛我,隻當我是一個水手。家裏多少女人圍住我,不過因為將來我是承繼船公司的。”
  “可惜她沒有這個福氣。”我靜靜的說。
  “王小姐,你為人為到底一一”
  “不,我跟你什麽關係也沒有,我們沒有什麽好說的,過去的事大家別提。”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睛裏的神氣,跟安娜以前的眼光差不多,我心軟了。這到底是安娜心愛的人,至死還愛著的人。可憐她死得真冤枉,真冤枉。奶油色的皮膚,淺褐色的眼睛,如雲秀發,才二十歲。
  “你是安娜的朋友,求你告訴我,她現在的地址。”
  我猛地吃一驚,他還不知道?
  我疑惑的看著他。
  他牽牽嘴角,“我知道這很錯,我並不能娶她,你是明白的,我們中國人……我沒有愛她愛到願意舍棄我家庭的地步,我根本沒想到要那麽做,不過我想見一見她,把事情說明白了,要是她願意,我可以替她置一層房子,讓她住在英國,我可以來看她,我想對她好一點。”
  這個男人對她還有一點感情嗎?就是這麽一點?
  他並不知道她傻兮兮的為他死了呢。
  我看著張家明的臉,忽然之間眼淚就淌下來了。
  就在他坐的椅子上,不過幾個月前,安娜還坐在那裏,太陽灑在她身上,她起勁而愉快地,絮絮訴說著她的將來,她的希望。她的快樂建築在一個男人身上,這個男人並沒有遵守他的諾言,一切都化成了灰。
  我用一條手帕掩住了臉。
   “安娜跟我說起過你,她說她認得一位中國小姐,是讀大學的,問我願不願意見你,我……隻當她開玩笑,恐怕那中國小姐也是她同行吧,怎麽能是大學生呢?所以沒來見你。或許她現在又重操舊業了,或者她結了婚,我總得見她一見,謝謝你。”
  我緩緩的說:“你不必費心了。”
  “為什麽?”
  “你不必費心,你也不必贖罪,她不過是一個妓女,而且太年輕天真了一點,她兩個多月沒得到你音訊,急得覺睡不著飯吃不下,收到那封電報,一時想不開,自殺了,她滿以為張家明死了,她也該死,誰曉得你還好好的活著,倒得感謝令尊,打了那麽一個電報,成全了她——她至死還在做夢,以為張家明是死了才斷了音訊的,並沒有變心,大概死得並不痛苦,比活著受折磨的好。隻是令尊倒也很狠,青天白日的咒自己兒子,別真的應了才好。”
  我的聲音是平靜的,沉著的,一點激動也沒有,好像在數帳簿一樣,我自己都吃驚。
  張家明一下子聽到這個消息,呆住了半晌,他做夢也沒想到天下還有這等女子存在,對於一個花花公子,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真是一個大打擊,他難道可以向冥冥之數索回安娜不成?
  呆了一會兒,他混身顫抖起來,然後他說:“好,很好,我張家明活一天記得一天,我害死過人命。”
  他蒼白著臉,一言不發的坐著。
  我也坐著。
  春天在窗外。
  他來了,遲了一整個季節。他如果早點來,安娜會得妥協的,她是那麽的愛他,但是我卻情願她死了。俗雲好死不如惡活,但對於安娜這種女孩子,死了倒是幹幹淨淨,了無牽掛,活著幹什麽?等這個男人來,來了又走,走了又等,不如死了好。
  最後張家明站起來,他平靜的說:“王小姐,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我送他到門口,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上了他的車子,開走了。
  以後我沒有再看見過他。
  他大概回了家。
  父親擁有一間這麽出名的船公司,他又一表人才,難道還怕寂寞不成?說來說去,天下沒這個道理,他的確是有苦衷,不能娶這個利物浦妓女,莫說他家財千萬,就算普通家庭的兒子,算是水手吧,也不能娶安娜這樣的異邦女子。
  隻是安娜實在太激烈了一點。
  她死前甚至沒有來找我。
  隔了幾個月,我考完試,畢了業,回到家裏,正好是暑假,過得很舒服,也不急於找工作,就是吃吃玩玩,休息著,養回在外國消耗掉的元氣。
  閑時也看看報章雜誌,一天早上,我打開報紙,看到一段新聞標題。
  “億萬富翁船業大王之子飛車失事墮屍山崖。
  他叫張家明,報紙說。
  車上隻有他一個人,報紙說。才二十五歲,報紙說。車子向山崖上直飛出去,報紙說。
  我不相信他是為安娜,誰會相信呢?
  也許他對於生活厭倦了,這是種抗議的形式。
  也許汽車有毛病,失去控製。
  有一樣事,我是知道的,他臨死那一刹那,必定想起了安娜的臉,她的大眼睛,她的憨態,她的笑意。
  啊!安娜雖然是一個妓女,那種神情卻是不可多得的。
  我合上了報紙。
  我想我該忘了這個故事了。
  這不過是別人的故事,世界上億億萬萬的人,哪個人沒有一、兩段故事啊,說之不盡,聽之不盡啊,有什麽稀奇?
  翻過這一頁,明天我又得說另外一個故事了。

樓上樓下
  本來咱們這層宿舍,是男生宿舍,好好的男生宿舍。不知哪個天殺的教官大概是怕老婆,提倡男女平等,於是乎這層宿舍便變了男女混合宿舍。一樓是女生,二樓是男生,三樓又是女生,四樓……三文治似的夾纏不清。
  別以為混合宿舍是風流繁華地,才怪,自從搬來了女生,此地沒太平過。
  本來穿內褲可以走遍全整大廈的,現在不行了,現在要端正服裝。不是怕女生不好意思,她們臉皮才厚呢!見了男生,上上下下打量,眼光不該集中的地方,就瞪著看,是咱們男人怕難為情,唉,若,說之不盡。世風日下,道德淪亡。
  乒乓球桌子,她們占了;起坐間,她們在大講大笑;網球場,是她們曬太陽勝地,吱吱喳喳,沒完沒了,我是見了便避,避之則吉。
  如此春去秋來,數個寒暑,居然相安無事,皆是我避之有方,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正確也。
  我住二樓九號房。
  複活節後,不知搬進來一個誰。
  這個誰在我頂上三樓住,當然是個女的,這個女人可惡,每天早晚,鐵定六點一刻,起床洗臉刷牙,不知道為什麽,樓板薄是可能,盡聽到流水淙淙,涓涓不息,吵得我自床上跳起來。
  這女人有毛病,大學九點半才上課,六點一刻起床幹嗎?吵得樓下的人不得安眠,我也算得用功了,準七時半起床,被她這麽一吵,等於強逼我也六點一刻起床,幾個月下來,因睡眠不協調之故,體重大減,不勝其苦,想要求調房間,又沒空房,真是不勝其擾。
  我投訴於有關當局,當局曰:“不可以個人之敏感而幹涉他人享用私家地之利益,請參考大英法律民事型犯案‘私人妨礙’科。”
  吹漲。於是我呆呆地忍受著樓上那女人享受她的私家地。
  我心裏暗恨著她,於是去查她的名字。三樓九號——F.MUCHI。我一呆,這是哪一家的姓?日本人?中東人?可惡,幸虧不是中國人,方便我行事。
  正在那個星期六,所有的女生都歡天喜地的出外約會去了,宿舍空了八成,我大喜,取出打字機,準備起碼作其七八頁論文,樓上就震天價響起來,有人敲釘子。
  我看鍾,五點半。
  不可忍耐的可惡,我放下打字機,衝上樓去,朝九號房就一陣大擂。
  裏麵一個女聲問:“誰?”
  “樓下九號!給你吵死了!天天早上六點開始吵,到現在也夠累的了,休息一下好不好?樓下的人想做正經事。”我吼道,完全不顧後果,捏著拳頭。
  門緩緩的打開了,房內沒有開燈,有點暗,一個女子靠著門,看著我。
  走廊雖然不亮,我也嚇一跳。多麽美麗的一個女孩子!高而且瘦,象牙色的臉,漆黑的大眼睛,沒有笑容。穿件半舊紅色毛衣,一條長長的牛仔布裙子,軟軟的靠在門框上,一言不發。
  我呆倒了半邊,氣早就丟到爪哇國去了。
  男人啊,男人就是這樣不好,男人病在骨頭輕。
  我囁嚅的說:“釘什麽?好吵。”
  “對不起,”她慢慢的說,“吵了你呀?不是有心的。”
  看!人家先道歉,我還能怪她?要她跪拜不成?
  我隻好說:“是是一一不不一一”
  “現在不釘了。”她仍然沒笑臉,聲音倒是糯糯的,一口標準牛津英文。
  “那是誰?”有男人在裏麵問。
  她回頭,“沒什麽,同學。”
  那男人走過來拉開了門,瞪著我,“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我退後一步,這小子一定是她男朋友了。長得倒是漂亮,可惜凶了一點,我看到她房間地下堆著幾隻小小的木箱子,確是在敲釘子。
  我隻好說:“沒事,我走了。”
  我裝模作樣,故作鎮靜的走了幾步,然後飛身下樓,進了自己房,猶自喘氣。
  多麽美麗的女孩子!一定是中國人,怎麽姓了個怪姓?再也翻譯不出來的。難道是混血?又不像。她男朋友也不像混血兒,兩個人都同樣的高瘦,風采標致,很一對壁人的樣子。
  她這麽好看,真想象不到。
  這麽美麗的女孩子早上六點一刻起床幹什麽?
  噢一一我真不明白。
  第二天她六點過一些又起床了,我張著眼呆呆的看著天花板。MUCHI,到底姓的是什麽?況且平時也不見她出入宿舍,真是個神秘人物。
  我搭訕地去問有關當局。
  我問:“三樓九號的女生,搬來多久了?”
  值班的女職員瞪我一眼,知我是老資格老住客,隻好道:“六個月。”
  “哦,念哪科?”
  “法科。”
  我的媽,得罪了她,等著吃官司。
  這麽一個美女倒去讀法科。不可以貌取人啊。
  “哪國人?”我問。
  “奇怪,中國人,跟你一樣。”
  “不不,她的不是中國姓。”
  女職員聳聳肩,“我不知道。”
  “讓我看看她簽名——”
  “宋先生,這是私人文件,怎麽可以隨便讓別人觀閱。如果有人來查你,你開心嘛?”
  我索性嬉皮笑臉,“若是美女來調查我,不妨。”
  她差點沒將我亂棍打出來。
  “木其”?“慕祺”?這算什麽姓?
  過後幾日,因我留心於她,早上八點鍾,見到她與一男人在大堂抱頭痛哭,那男人正是當日見過那一位,長得眉目清秀,卻也愁眉百結,在替她抹眼淚,頻頻低聲好言安慰,她是埋頭在他懷裏。哭得噫氣。
  好一幅動人景色。
  正虧如此俊男,才匹配得這般美女。
  哭了半晌,她送他出門,門外——好家夥,停著一輛林寶基尼尤拉可,一隻野豬標誌栩栩如生,化了灰也認得的好車。
  隻聽見引擎低吼幾句,車子就絕塵而去。
  那女孩子回到大堂,用手絹掩臉,哭得不可收拾。
  我是個俗人,本該做俗人應該做的勾當,跑上去安慰她幾句,然而自慚形穢,隻好站在一邊看著她一路哭上樓去。
  她是失戀了。
  至少愛人跑了,一時不會回來,叫她哪處再去尋這麽匹配的愛人去?難怪她要哭。
  於是我決定了,即使她在樓上舉行九人大樂隊演奏,我也不再加以幹涉。
  她仍舊六時一刻起床,我得不到機會與她說話。
  過了沒兩個禮拜,我又見到了她,隻見她喜氣洋洋,換了個人似的,一臉笑容擁著一個男孩子走回宿舍來。我一看,心就酸,啊,對了。他回來了。
  他們走近了,我再一看,不對,不是原來一個,換了人了,長得像,一般的英俊挺秀,這個卻狡黠點,眼睛亮得很,年紀年輕點,臉型比先頭那一位稍方。
  看!女孩子長得美,心就花,男友如走馬燈,才走了一個,眼淚未幹,又來一個,新人猶勝舊人,真是世風日下,對了一一道德淪亡。
  但是他擁著她,頻頻吻她麵頰,旁若無人。停車場上泊著一輛血紅的什麽一一?我的媽媽,馬塞拉底美萊克。
  我眼睛盯著牌式,她的男朋友,真非等閑之輩。他們就走過去拿了一小箱子行李出來,鎖上車,上樓去了。
  不是我心術不正,樓上風光旖旎,不必細說。
  宿舍有條例雲:女生不得在男生房內,或男生不得在女生房內逗留至午夜兩時以後。誰睬它?每間房間裏每夜大概都睡著兩個人。
  我很氣憤,這麽好的女孩子,這麽漂亮,又念法科,且不管她姓什麽,到底證明是中國人,怎麽如此風流倜儻?叫人受不了。
  我隻歎氣罷了,打我的論文。
  忽一夜,亦有人來擂我的房門,我正在打字,隻好站起來去開門,門外站的正是她。
  她雙手叉在纖腰上,罵道:“人人有打字機,就你這架最吵,天天打,打個沒完沒了,半夜十二點還打,旁人都別睡了!”
  我看表,晚上十二點半。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把黑發都卷在腦後,有一枝玉簪,穿件睡袍,臉色素淨,真正象牙一般。
  我說:“吵嗎?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趕論文。”
  她說:“晚上做功課有什麽用?腦子都不清楚,早睡早起身體好,你該遵守啊,小學生都懂得。”
  我說:“所以你天天六點鍾起床放水吵人——你真溫習嗎?”
  “什麽意思?”她板著臉,“你不去打聽打聽,去年法科考第一是誰。”
  我打蛇隨棍上,“我又不知道你名字,怎麽打聽?”
  “萬俟芬。”她說。
  “什麽?”
  “萬俟芬。”
  我睜大了眼睛,“你是中國人不是?中國人哪有這種姓的?”
  “你們這些人,來了外國幾年,中國話也不會說了,中文也忘了,說你們也沒用,真正孤陋,萬俟是雙姓,怎麽沒有?真好笑,北宋還有個萬俟雅言是大詞人呢。”
  我半晌做不得聲,佩服佩服。
  “嘿!”
  她益發得意了。
  我沒見過她幾次,第一次我上樓去吵,她鬱濃濃,愁重重,頭都抬不起來,任我編排她什麽,都不出聲。第二次是真摯的大傷悲。第三次是找到新伴侶了,春風得意,現在報仇來了,活龍活現,這女孩子,真正是少有,少有,那些小子們真幾生修來如此一個女朋友。
  我頻頻歎氣。
  “這樣啦,你每天做到十二點鍾,也該休息了。”她說,“我也別太早起,吵著你,互相妥協一下如何?”
  我說:“這樓上樓下好吵,什麽都聽得見。”
  “建築材料不好。”她說。
  我點點頭。
  “你念什麽?”她問。
  “早念完了,現做研究院,寫幾篇論文式的報告發表,聊勝於無。”我說,“原子物理科。”
  “博士都念了?”她問。
  我點點頭。
  “你不像博士呀,這麽爛的牛仔褲,教授讓你進研究室呀?美國可以,英國人很煩的。”她說。
  “要我額上鑿字?”我反問,“這裏誰不是博士?”
  “我不是。”她說。
  我正想請她入房,她的男朋友尋下來了,那男孩子叫道:“阿芬,我走了,你早點睡,明天一早要聽課的!”
  “知道了!”她馬上向我說再見。
  她奔到那男朋友(幸運的家夥)麵前,那男孩子吻了她額頭一下,兩人依依不舍別過了,她又上樓去。
  我擱下了打字機。
  怎麽還做得出功課呢?樓上住著這麽一朵花,這朵花又是有主的,輪來輪去也輪不到我。
  於是我不再工作了,剛才的一鼓作氣現在變得一點也沒有啦,隻是呆呆地想著心事,像我這麽一個呆子,偏偏又眼界高,等閑的女孩子還看不上眼,於是拖到如今,活該,不值得同情。
  但是我怎麽會看中樓上的萬俟小姐呢?這麽浪漫的一個女孩子,我是最討厭女孩子今日張三明日李四的,現在她偏偏如此,而我又偏偏喜歡了她。這是什麽道理?
  沒有什麽道理,太用功了,成日都對住書本,情思昏昏,發了神經了。
  我歎口氣,這一次我是有得苦吃了,看中了這麽一個女孩子。
  過幾日,情緒略為平複一點,想想精神還是寄托在功課上。一日忽收錯了一封信,明明是樓上九號,卻送錯在我信格裏,本來我可以還給分信的人,但一轉念:這是個好機會啊!幹嗎不親自送上去給她呢!
  於是我興致勃勃的拿著信上樓,到了她門口,又猶疑不決,呆了很久,才敲門。她來開門。
  見是我,馬上笑道:“請進來。”
  她很高興的樣子,我也自高興起來。
  我把信遞過去,說:“喏,送錯了信,是你的。”
  “謝謝。”她接過信,低頭一看,嚷:“噯,是阿蔚,阿蔚有信來了!”
  後麵忽然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過來,“我早說不必擔心,他再懶,也不能不寫信給我們啊。”
  我到這個時候,才看到她身後床上躺著個小夥子,喏,就是那個,在那裏看報紙,見到我,愛理不理的。
  “把信拿過來我看看,他到底怎麽了?”
  她說:“來,跟你們介紹——”
  我忽然很沮喪,馬上說:“我……沒事了,對不起,我走了。”我打斷了她的話,沒讓她介紹那個男孩子給我。我幾乎是奪門而出的。
  我知道這種舉止很不禮貌,但是也顧不得了。有什麽好介紹的,不外是喬治保羅彼得之類。
  但是她對我的態度倒很好,客客氣氣,顯然沒有惡感。
  我又呆了很久。
  長此以往,再住她樓下,我會變個白癡。我想了很久,想到一個絕招一一搬開住,找別的地方,見不到她,眼不見為淨。
  可是我在這宿舍住那麽久,一聲要搬,也不是簡單的啊,光是收拾,就是難題,況且急急忙忙,哪裏找房子去?英國的房子都是又臭又貴,漂亮的又住不起。嘿!搬家。
  我撐著下巴,想了個半天,沒法子。
  有人敲門,我沒好氣——“誰?”
  “我。”
  “你是誰?”
  “萬俟芬。”
  我跳起來,連忙收拾房間,拉正衣服,“請進。”我說。
  她進來了,牛仔褲,T恤。
  她問:“我可以坐下嗎?”
  “請坐請坐。”我連忙說。
  她坐下來、“你這人好不奇怪。”
  “我有什麽奇怪?”我心想,大概她的男朋友走了,她才有空下來聊天。
  “當然奇怪。”她睜睜圓眼。
  “你倒說說看。”我說,“你叫我十二點後停止打字,我不是停了嗎?不吵了吧。”
  “你說我天天六點一刻起床,開水喉洗臉好大聲,好了,現在我變懶人了,天天睡多一小時,你還想怎麽?住你樓上,真倒了黴了。”
  我想:住她樓下,更是不用提。
  她說:“剛才方要謝你,你躲到哪兒去了?有老虎吃你似的,抓都抓不住。”
  我不響,誰叫她床上睡個男人,我瞧不慣。
  “真多虧你了,那信是我哥哥寄來的,如果不是你,換個黑心人,事不關己,一扔,那我可糟了。”
  “不會有這種黑心人的,”我說,“英國人很虛偽,越是虛偽,越要裝個有禮有德的樣子。哼!”
  “你那口氣,倒像我二哥。”她抿嘴笑。
  “你有幾個哥哥?”我問。
  “兩個。”
  “就你一個女兒?”我問。
  這些哥哥也不管教一下妹妹。
  “是,就我一個女兒。”她說。
  難怪,寵壞了。
  “你喝什麽?”我問,“茶?咖啡?可可?汽水?都有。”
  “汽水。”
  我給她一罐汽水。她開了喝一口,還是很開心的樣子。
  “令兄做哪一行?”我問。
  “教書,兩個都教書。”她說,“一個回了家,一個從家趕來看我,兩個都是講師。”
  “了不起。”
  “什麽了不起,教訓起我來,不花本錢似的,罵了這樣罵那樣,沒完沒了。”
  “你那些男朋友,有沒有叫他們罵?”我問她。
  “男朋友?”她睜眼,“我有什麽男朋友?”
  這女孩子真厲害,如此這般賴得一幹二淨,比女明星還否認得快,我親眼見著她與男朋友摟摟抱抱親吻,才十五分鍾前尚有一位男士躺在她的床上,怎麽忽然之間不論否認得清清楚楚?
  我看進她的眼睛去,她眼睛清澄異常,一點破綻也沒有,這樣的女孩子,危險甚。
  我呆著看她。
  她還直問:“誰啊?誰是我男朋友啊?”
  我也實在按捺不柱了,這事與我無關,是她的私事,但是她先反問的,須怪不得我。
  “喏!那先頭走了的一個,我見你們好好的哭了一場,那麽親熱,不是男朋友呀。”
  “你神經病,那是阿蔚呀,我大哥。大哥回家教書,我不抱住他哭,我抱誰哭?你還說呢,幫他包行李,釘幾顆釘子,就被你上來罵。”
  “你大哥?”我傻傻的說,“哥哥與妹妹,從來不這麽親密的。”
  “你這可不是更奇怪了,你家風俗不一樣,偏不許咱兄妹倆親熱?那明明是我大哥。”她白了我一眼,“真是。我哪裏變來的男朋友。”
  我一想,猛然記起來,那兩兄妹的確有相像之處,兩個人都這麽漂亮出眾,以前以為是美女俊男剛好一對,現在知道他們是兄妹,就怪不得一般的引人注目了。
  關我鬼事,可是,我偏偏心裏寬了一半。
  我笑了,“大哥走了,所以你就野馬一般了,樓上躺著那位,可是男朋友了吧?”
  她啼笑皆非,“你這個人,要說多少次啊,我不是講,我有兩個哥哥?走了是大哥,樓上那是阿營,我二哥。”
  “嘎!”
  “你這個人,腦袋不想好事,專門想壞的,我跟那麽多男人摟摟抱抱?我那麽吃香,倒好啦,可惜都是兄弟呢。”
  我癱瘓在沙發上。
  我還有機會?我還有機會?
  “剛剛阿營就說:‘那小子傻乎乎的,倒老實相,少有。’可知人不可貌相,你也不是好東西。”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誤會,對不起。”
  “來不及了,以為我是這種女人。”她起身要走。
  我一頭汗,不知道該怎麽留她才好。
  “而且從明天開始,我改五點起床。聽說你去問過管家,要幹涉我?我巴巴的來遷就你,想化敵為友,卻不知道你這人有毛病,以為我樓上是開酒家的,亂七八糟的男人往來不盡?嘿。”
  她站起來,拉開門,就走掉了。
  照說她這麽一走,就該放聲大哭才是,但心中卻非常開心,雖然得罪了她,卻把事情弄清楚弄明白了。
  原來是兄妹呀。是兄妹又怎麽一樣呢?哥哥當然可以在妹妹床上憩一憩,天經地義。
  我坐在椅子上傻笑。
  笑完就覺得事情不妙。得想個法子補救才是。
  她已經被我氣跑了,得求她回心轉意才行呀。但是這個女孩子,以後見了我,不但把我當陌路人,還狠狠的用眼睛白我,我忍她多少氣,她還是不肯跟我說話,匆匆的別轉頭便走。
  我卻沒失意,解鈴人還是係鈴人。
  一日,我看見她的二哥下樓來了,在大門外被我截住,我連連說:“萬俟先生,請你留三分鍾。”
  那漂亮的男孩子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幾眼,忽然笑了,“你就是住阿芬樓下的——?”
  “是,是。”
  他笑起來多麽像他的妹妹,我真是瞎了眼睛,才會認不出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阿芬全告訴我了。”他笑,忽然之間,他一點也不像阿芬那個“幸運的小子”了,他活脫脫就是一個二哥,不但明理,而且和藹可親。
  “來,我們上附近酒吧喝杯啤酒,慢慢談。”
  他居然一點也不討厭我。
  我跟著他上了那豪華跑車,我們找了一間酒吧,坐下喝啤酒,他態度開始嚴謹了,問我的家庭、功課、年紀,都很大方的,他同樣也把他們家裏事說了一點。
  “阿芬是小妹,咱們把她看得很嚴,也要訓練她一下,故此叫她住宿舍,一應起居,自己照顧免得寵壞了,將來嫁不出去,或是遭人非議,終究還是害了她。她是個好孩子,聽話,用功,就是脾氣硬一點。她年紀還小,有不少男同學圍著她,都被阿蔚,她大哥與我擋走了。我們喜歡老老實實的男孩子。”
  我唯唯諾諾。
  他們兩兄弟也真是不許百姓點燈,隻許官家放火,瞧他們多麽風流,每人一部全世界頂尖兒跑車,其它享受,更是不必說了,偏把妹妹關在屋子裏一一
  他忽然說:“像兄台這樣一表人材,功課又好,人又老實,實在少有——”
  我嚇了一跳,“我?哪裏敢當,哪裏敢當。”
  “是真話呢,若阿芬與兄台這樣的人物結交,我們做兄弟的,也放心了。”
  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話,怎麽可能,我?他竟會看得起我!
  我大喜過望,話都說不出了。
  “所以阿芬發發小脾氣,你不必介意,我星期六請你吃飯,你別嫌棄。我們兄妹一起來,好不好?”
  “我實在是最最普通的一個人一一”我老老實實說。
  “這才難得,”他誠懇的說,“太多人以為自己是個超人,你這點謙虛,不但我喜歡,阿芬也喜歡。”
  我隻好笑了,是一個寬懷的笑。
  他拍拍我肩膀,“放心。”
  你看,誤會從他而起,誤會也從他而解。
  但是阿芬還不放過我。
  阿芬撞見了我,肯說兩句,但非常不友誼,她說:“哼,現在相信他是我哥哥了,哼。”
  又說:“還騙了頓飯去吃,哼!”
  我隻是嘻嘻的笑,打恭作揖。
  星期六吃飯,他們兄妹準時來喚我,我真是春風得意,難以形容。萬俟萱與萬俟芬坐在一起,真是好看煞人,可惜大哥還不在,這家人真是人傑地靈,幾兄妹長得如此出色動人,他們父母不曉得花了多少心血呢。
  我本來不善言詞,那頓飯吃得樂極,卻沒有什麽話說。
  阿芬說:“你瞧他多開胃,侮辱了我,不必道歉,還賺了頓吃的,二哥,咱們幹嗎請他?”
  她二哥白她一眼,“你少說幾句,將來還是這麽,誰養你一輩子,嫁不出去就是你這種人。”
  她不響了。
  過了很久,她說:“我住嘴是因為聽哥哥話,不是怕嫁不掉。”真是孩子。
  她二哥歉意的對我笑,我擺擺手。表示不要緊,我就是喜歡她這一切。既然她一個哥哥己默許我與她來往,那不在場的一位,恐怕不成問題。
  我運氣恁地好,待阿芬這場氣一消,我真是前程似錦。唉,在宿舍挨那麽些年,總算挨出點瞄頭來了,而他們兄弟也好,我才與財皆無,他們倒是看得起我——我還有什麽好怨的呢?還搬家?啊芬整夜開水喉我都無怨言了。
  虧得她住樓上。

模特兒
  她遲到了三十分鍾,當她來到的時候,我卻真正的驚豔了,她百分之一百是我需要的模特兒。
  她說:“我叫咪咪,尊尼介紹我來的。第一小時兩百塊,以後每小時一百五十。脫衣服不脫衣服同價。”說完很爽快的坐在我對麵。
  她穿一件薄薄的芝士布襯衫、長裙、涼鞋。啊,又是夏天了,我喜歡穿裙子的女人。
  “我知道。”我說,“尊尼與我說過價錢,每天先付,是不是?”
  “是。”仍然很爽快。
  “但為什麽脫衣服與不脫衣服同價?”我詫異問,“通常模特兒對於脫衣服很不高興。”
  “為的是藝術,無所謂,”她幹脆的說,“我是模特兒,不是脫衣舞娘。”
  她是這麽年輕,說話巴辣得很,而且,透著一種驕傲,並不以當繪畫模特兒為恥。
  我點點頭,“現在開始吧。”我說。
  我取出繪畫工具。她隨意的坐在高凳子上。
  我命令她,“看見那束花嗎?蹲在地下,捧起花束,深深的嗅花束,維持那個姿勢。對……這樣就很好。”
  她笑一笑,照我說的做了。
  她的腰肢很細,身子微微向後仰,襯衫的領子微微滑下一個肩膀。她可真是個美麗的女孩子。
  我走過去。“身體還可以往後仰嗎?這個姿勢難度很高,回家當心腰酸背痛,我這裏的錢不容易賺得到,是不是?”我笑,“把花捧得高些,你的頭發可以撒下來,漂亮極了。”
  她很有耐心,而且一直維持著笑容。
  “攝影模特兒是比較容易做。”我說,“快。繪畫模特兒比較少,恐怕都要失傳了,隻有尊尼那裏有人。”
  我一直跟她說話,好使她不覺得那麽疲倦。
  她問:“你畫這些畫,是拿到畫廊去賣嗎?”
  “不,畫廊隻賣一隻帆船在海港裏飄那種畫。”我笑。
  “那麽你是為什麽畫人?”她好奇。
  “不告訴你,”我說,“知道了你就不肯好好的給我畫。”
  “為什麽?”她笑著追問。
  “別說話,現在畫你的嘴巴。”
  她果然不再說話。
  過了半小時,她抗議,“可以休息一下嗎?”
  “快好了,再支持一刻。”我說。
  我匆匆的速寫。
  一位名作家要出一本書,書中有一連串的插圖,把工作交給我,連封麵在內,大概三十張速寫左右,付的“潤筆”很好,故此我可以請模特兒。
  尊尼是她們的經理人。我跟尊尼說:“要一張比較世故的麵孔,同時要年輕與美麗的。”
  咪咪來了,剛剛是我需要的,正確的說,她是小說中女主角的翻版,年輕,但臉上一層風塵氣,偶然轉頭一笑,雪白的牙齒透著一絲未褪卻的稚氣。
  我的速寫畫得不很快,她仰著麵孔,毫無怨言。
  畫好了一張,我們喝杯茶,休息一會兒。
  她閑閑的問:“畫家都很窮嗎?”
  我微笑問:“為什麽這麽問?”
  “人家都說‘窮畫家、窮畫家’。”她一點也沒照顧到我的自尊心。
  “不見得比一般人窮,也不見得比一般人有錢。”
  “啊?”她有點詫異。
  “因為我隨和,”我說,“我並不想一舉成名。畫小說插圖,我也很高興,我不覺得人一生下來就該畫西西庭。”我又笑一笑。
  “米開朗基羅並不喜歡畫西西庭,”她說。
  “是教皇逼他的。”她也向我笑一笑。
  她對繪畫這方麵的知識倒是貨真價實的,頗使我意外。也許是與咱們接觸得多:聰明的人學得快。
  我說:“好,請你換一件襯衫,椅子上有件男裝襯衫,看見嗎?換上牛仔褲,束起頭發,謝謝。”
  她的頭發長至及腰,而且是天然卷曲的,漆黑烏亮,看樣子她並不是純粹的中國人,但不知為什麽,一頭頭發卻這麽黑而神秘。
  她說:“下次找我,不必經過尊尼。尊尼收傭金收得很高,如果你直接找我,我多賺一點。”
  我點點頭。尊尼在模特兒群中並不是十分受歡迎的人物。
  畫畢這一張的時候,她過來看一看。“唏,”她說,“我喜歡這一張,你可不可以送給我?”
  我被她那突然其來的天真吸引住,隻是笑。
  她看我一眼。“你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她說,“怎麽了?”
  “對不起,”我致歉,“我不送畫的。”
  “為什麽?”她問。
  “我的畫要賣錢的。”我無可奈何的說。
  “嗬。”她聳聳肩,把畫放下。
  “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我數鈔票給她,“明天請你準時來,我這裏的陽光一到三點便不好。”
  她點點頭,“我明白。”
  “明天還是穿裙子吧。”
  “是不是為一本書插圖?”她問,“我聽尊尼說的。”
  “是。”我說,“我打算最後才做封麵,原來你早已知道了。”
  “我可不可以看看那本書?也許比較了解情況,表情會合理想點。”
  我把原稿交給她。“別丟掉。”我說。對她工作認真的態度又一次詫異著。
  她走了。
  我收拾一下工具,尊尼打電話來問:“怎麽?還理想嗎?”
  “很好。”我由衷的說,“謝謝你,尊尼。”
  “應該的,我收傭金,替你找合適的人。隻是當心咪咪,有客人說她的手腳不大幹淨——喜歡順手牽羊。”
  “不會吧。”我不經意。
  “我手下的女孩子身世都很雜,這一點你不是不知道的。”
  “咪咪一一”我遲疑的問,“她幹的是哪一行?”
   “攝影模特兒。”尊尼說,“她長得漂亮,身材一流,有時生意不太好,也到酒吧去客串客串,一個月下來,撈萬把塊是不稀奇的。像她們略有點原始本錢的女孩子,叫她們去坐寫字樓不是容易的事
  “謝謝你。”我說。
  咪咪第二天又來了,仍然遲到三十分鍾,嚼著香口糖,穿一件非常漂亮的白色麻紗裙子。
  她說:“昨夜我看這本小說,看到天亮。並不是一本很高級的小說,但銷路一定會很高。對於女主角的描述部分很優秀。”她補充一句,“因此今天又遲到了,對不起。”
  我笑笑。
  我對這本小說的評語也一樣。隻是既然接下工作來做,務必要做好為止。
  我說:“這件衣服很合適。”
  我請她整個人躺在地板上,把頭發散開來,她的眼晴茫然看著天花板。我馬上開始把她的神情捕捉下來。
  她說:“你在聽什麽音樂?”
  “巴哈的F大調意大利協奏曲。”
  “我不懂古典音樂,”她說。
  “音樂不是用來懂的,音樂是心領的,與畫一樣,純屬於感受方麵。”
  她笑:“我的心不領受巴哈的音樂,你有沒有流行音樂?”她轉過頭來。
  “別動。”我說,“我放給你聽好了。”
  我放下一張流行曲唱片。男歌手沙啞的聲音開始唱一一
  “我不想詳加解釋——
  你如何碎了我的心——
  噢嗚,心一一”
  咪咪很高興,她滿意了。我心中奇怪她是如何渡過一日二十四小時的,她對生活單純的要求引起我莫大的興趣。
  我問:“你的一日如何渡過?方便告訴我嗎?”
  “自然。天天睡到我喜歡起床為止,從來不用鬧鍾,我不約束自己,因為生命太短,起床梳洗完畢,吃早餐,然後看看有什麽工作要做,出門,晚上我有很多……朋友,”她忽然笑了一笑,“晚上很忙,我們跳舞,喝點酒散心,然後回家,有時我也看一點書,通常隻是畫報之類的——你不會笑我吧?”
  男歌手在唱片裏繼續唱:“噢嗚——我心……”
  流行曲與流行小說有時實在是最好的調劑。我是什麽人呢?我又豈能審判她生活水準的高低?
  咪咪問:“你呢?你的一天又如何渡過?”
  “我很寂寞,很悶。除了睡覺,我便工作。有時心情好,也聽聽巴哈。”
  “你沒有女朋友?”咪咪很吃驚。
  “別動。”我說,“沒有,我沒有女朋友。”
  “你有毛病嗎?每個男人都有一個以上的女朋友。”
  “我沒有毛病。”我在畫她的眼睛,咪咪有這麽漂亮的眼睛,你可以自她的眼中看到靈魂的震動,但她卻是個沒有靈魂的女人。
  “你是同性戀?”她疑惑的問。
  “不,”我笑,“我隻是沒有女朋友。我沒有漂亮的車子,沒有漂亮的衣裳,不懂說漂亮的話,誰要我這種男朋友?我維持自己的生活都覺得有點困難呢。”
  她沉默了。過很久,她說:“但你的心地很好。”
  我被感動了,我說:“謝謝你。”
  畫好這一天,我送她到門口。晚上我把畫拿到原作者家去讓他過目。
  他很高興,“好極了。你有用模特兒嗎?”他觀覽著我的作品。
  “有。”我說,“漂亮的女孩子,是不是?”
  “漂亮極了。”大作家說,“我認為這些畫的風格很討好。月底能夠全部畫得好?”
  “可以。”我說,“月底之前。”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聽說你是極好的畫家,如果這次合作成功,我們將來尚有許多機會。”
  我與他握手道別回家。
  途中經過超級市場,我因覺得工作順利,應當慶祝一下,故此買了一瓶白酒,另外帶些芝士與麵包,預備回家飽餐一頓。獨身的男子,有快樂沒人共享,有煩惱沒人分擔。
  回到家天已經黑了,我開門進屋子,放下唱片,忘記早上已給咪咪換上流行曲子。
  是那首“噢嗚——我的心——”。
  在這種寂寞但不失為愉快的夜裏,聆聽這類歌也不是不好的。我打開白酒,自己倒了一杯,喝一大口。冰冷的水果酒永遠使我精神一振。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門。我放下酒杯。誰?凡是沒有預約的人,多數是收報費或是收雜費的。我打開門,門外站著咪咪。她的笑容有點勉強,不似日間那麽自然。
  “咪咪,”我略為詫異,“你忘了東西在我這裏?”
  她靠在門口,並不作答,也不進來,雙手抱在胸前。
  “進來呀。”
  她略略瑟縮一下,她說:“我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找不到朋友。”
  我很明白,“朋友”是一種當你需要他們的時候,永遠找不到的藍鳥。年輕的咪咪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
  “請進來,”我說,“我今天剛巧買了瓶白酒。”
  她坐在我對麵,並沒有因我歡迎她而特別高興,也許她在等候一個重要的人,而那個人沒有出現,當然我是次要的,她見不見我都一樣。
  我不是一個小器的人,我不介意陪伴她一個黃昏,畢竟我本身也是寂寞的。她把我的酒喝掉一大半,不肯吃東西,因此很快得用手撐著頭,頗為不勝負荷。
  我問:“送你回去好嗎?”
  她搖搖頭,“家裏沒有人。”
  “你要知道,咪咪,我們必須要學習精神與肉體上的獨立,不可能每天都有一大群人圍著你直到永遠。他們終久要離開你的。”
  她沮喪的說:“但是,他說好今天會得來的。結果二十四小時連電話也沒有一個。”
  “如果他不在乎你,你也不必在乎他。”我說。
  咪咪抓住我的手,“是不是我已經沒有以前那麽漂亮了?是不是我已經不能夠再使一個男人動心?”
  我微笑,“咪咪,你還是很美麗,男人們毫無疑問會得為你動心,受你的誘惑。”
  她有點滿意,但隨即又問:“為什麽他們不再將我放在第一位?”咪咪帶點酒意了。
  我按住她的酒杯,“做一個傾國傾城的女人,終究又有什麽快樂呢?隻要有一個男人在芸芸眾生中把你當主角,你已經應當滿足。”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她打個嗬欠。
  “我送你回去吧。”我重複。
  她搖搖頭,在我的沙發中躺下,也不說什麽,仿佛睡著了,我取出一條毯子替她蓋上,自己回到房中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第一件事我馬上想起咪咪正睡在我客廳裏,連忙去張望。隻看到一條毯子,我失望:她走了。
  電話裏的聲音,“喂?喂?”
  “喂?”我問,“誰?”
  “尊尼。”那邊說,“咪咪有沒有在你那裏?”氣急敗壞地。
  “走了。”我問,“什麽事?”
  “她把我家拆得五花三飛,可以打破的東西全部打破,然後拿著我抽屜的鈔票跑掉了,你說我是不是要找她!真是神經病!”尊尼喃喃咒罵著。
  我忽然明白咪咪約的那個人是尊尼。為尊尼喝醉?值得嗎?尊尼這個人跟一般扯皮條有什麽兩樣?我看不出來。當時我便沉默下來。
  “如果她下午到你處,告訴她,我尊尼不會放過她,叫她當心。”他說,“打擾。”然後掛上電話。
  我放下聽筒。打個嗬欠。但尊尼是個漂亮的男人,跟咪咪一樣,長得這麽好,卻這麽倫俗,這麽欠缺內在。咪咪看上尊尼我惋惜了,其實,是不必的,因為咪咪跟尊尼根本是同類型的人。
  該天下午,我根本沒有打算咪咪會得來,結果意外地,她居然出現了。我開門時很驚異。她有隻眼睛下一大塊青腫。很明顯地,尊尼已經找到她了。
  我說:“你來了更好,我怕我交不出貨。”其實我已經捕捉到她的神韻。
  沒道德的畫者早已可以辭模特兒,省回一大筆費用,但我不會這麽做。我相信我的雇主看得出分別。
  咪咪說:“我需要錢,不來,哪兒有錢?”
  “進來。”我問,“眼睛上要不要用熱水敷一敷?”
  “不用。”她隨手摸一摸。
  我微笑,“畫一個特寫,來,坐好,反正小說中的女主角也挨過揍。”
  她並不介意我的取笑,坐在椅子上,用手撐著頭。
  我用筆先勾個輪廓。心中實在很不是味道,不管怎麽樣,打女人的男人不是好漢,尊尼這麽做真是過分。但是人家周瑜打黃蓋,與我啥關係,我開不了口。
  “痛嗎?”我問。
  “不痛。”她說,“別擔心,死不了。”
  “你的愛人是尊尼?”我問。
  她的麵孔紅一紅,不否認也不承認。
  我說:“麵孔仰起一點,略向左,眼睛憤怒一點,是,這樣很好。”
  她很疲倦,工作進度進展得極慢,她久久不能保持一個姿勢,但這種神情對我卻有無限幫助,書中女主角臨自殺之前也有類此的厭世表情。
  可遇不可求,我決定將她目無焦點,黯然神傷的肖像作為封麵。
  那天咪咪走的時候,我給她雙倍的酬勞。
  咪咪問:“為什麽?”
  “因為你需要錢。”我說。
  她苦笑,揚揚鈔票,“好人還是到處有的。”
  我說:“好好的。”拍拍她肩膀。
  她忽然伏在我肩膀上一會兒。“謝謝你。”她說。
  我輕輕地用手碰碰她頭發,我對她有異樣的好感,是因為她本性很純?抑或因為她的美貌?
  她很快的轉身離去,給我留下一點惆悵。
  我把封麵拿去給小說作者鑒定。他說:“畫得好極了。一本書的封麵很要緊。有些人說寫作維持不了上等生活,我不相信,那些人本身欠缺生意頭腦。在這年頭,小說也是一種商業產品。”
  他的話有他的道理,我把封麵留在他那裏。
  “其餘的插圖下星期就可以好了。”我說。
  咪咪準時地又來了三天,使我工作順利完成。我把所有的作品攤在地下,我讓她看,我說:“你可以挑一張,留作紀念。”
  “真的?”她大喜,掩住胸口,像個孩子般。
  我點點頭,“真的。”
  “你真是個好人。”她的眼睛四處溜,終於挑了一幅全身肖像,“我要這一張!”
  “隨便你。”我笑說。
  “我回家馬上喚人把它鑲在架子裏。”她說。
  “不用這麽緊張。”我說,“隨便擱在哪兒都可以。”
  她問我:“你不是說過,你沒有習慣送畫給模特兒?”
  “你可不同,”我笑笑,“你是朋友。”
  她笑了,“下次再找我。”
  “好的。”我說,“我己記下了你的電話。”
  咪咪向我眨眨眼睛,走掉了。
  我會想念她的。這個女孩子有她自己的好處,盡管她沒學好,盡管連她的戀人都說她手腳不幹淨,她似乎有無窮無盡化險為夷的生命力。
  我搖搖頭,心中有絲甜蜜,我們真是朋友嗎?我把電話簿於拿出來查查,她的電話清清楚楚寫在上麵。
  不過我始終沒有把她約出來。也許我沒有膽子,也許我太清楚尊尼。雖然我與三教九流的人都混得爛熟,但是我始終把自己當知識分子,熟是可以的,但做知己就不必了。知識分子的特點是那一份孤芳自賞。我再喜歡咪咪,還是能夠控製著自己。
  把這一批畫交上去之後,我為一間廣告公司設計日曆海報。
  書出版以後,我拿在手中,非常高興,因為原作者非常重視我的畫,把插圖當作顯著的吸引力,一本小說以畫冊的姿態出版,精美異常。我把書取到手中,第一個念頭便是想送一本給咪咪。我請原作者簽了名,我自己也簽了名字,考慮半晌,終於決定先打電話給尊尼,經過他找咪咪,免得他引起誤會。
  是尊尼來接的電話,我簡單的說明來意。
  他冷冷的說:“我與這個妞,早完了!”
  完了?就這樣?我怔怔的,一時會不過意來。
  “你自己設法去找她吧。喂,你還要不要模特兒?我現在有一個英葡血統的女孩子,好美的……”
  “哦哦。”我唯唯諾諾,“我再跟你聯絡。”
  尊尼見我沒興趣,便掛了電話。
  我打到咪咪留給我的號碼去,他們說:“早就搬了。”
  “搬到哪裏?”我不識趣地問。
  “誰知道!”那邊不耐煩起來,“這種露露咪咪,莉莉娜娜,這裏是公寓,人來人往的。”摔了電話。
  搬了。大概也是很平常的事,像咪咪的女孩子,香港不知道有多少,一半都搬過數十次家。我歎口氣,人海茫茫,叫我到什麽地方去找她?
  我把那本小說放進抽屜裏。拉開抽屜,我發覺一直放在那裏的一對金筆失了蹤。是咪咪順手牽的羊?真不可思議,她要這種筆來幹什麽?出去買也不過是數百元的事。尊尼倒是說得對,她果然是那樣的人,其實隻要她開口問我要,我豈有不給她的,何必要偷?
  況且……這時想起來很可笑,況且我們是朋友呀。
  廣告公司叫我找十二個模特兒,畫一套日曆,半裸的,美麗的,而且都得吸同一牌子的香煙,或躺或臥。我並沒有嚐試過這樣的“香煙牌美女”作品,很高興的答應下來。第一個念頭仍是想到咪咪,但叫我到什麽地方去找她?如果找到她,我一定把她放在正月。
  尊尼介紹給我好幾個模特兒,他把我當大主顧,語氣都不同。雖然我知道所有的模特兒都是一樣的,但忍不住還是覺得咪咪是最好的一個。咪咪不但樣子秀氣,具感性,就連皮膚、手與腳,都比其他的女孩子細膩一點。
  我一個個的問她們,自一月問到六月:“知不知道咪咪?”
  “咪咪?哪個咪咪?咪咪什麽?”
  “咪咪,哦,早一年見過,不知道現到了什麽地方。”
  “咪咪嗎?找她幹什麽?好像不幹這一行了。”
  “咪咪?上次偷了我一隻白金手表,哼!我還找她呢。”
  我不得要領。
  廣告公司對於這一串的水彩美女畫雀躍萬分,我又故意把背景做得古色古香,冶豔萬分。
  當然,我的畫不是藝術,但誰的是?香港有藝術家嗎?我不認為。隻要我在作畫時覺得享受,我的願望已經達到,我一向不是奢求的人。
  畫到八月的時候,咪咪終於出現了。
  那天大雨,她撐著傘來找我。我開門的時候無限驚喜,“咪咪!”她卻有點囁嚅,有點不自在,神情很憔悴。
  我問她:“怎麽了?我找你好久。”我接過她手中的傘,“進來。”
  “有工作嗎?”她大概覺得冷,拉拉衣襟。
  “有。”我過一會兒問,“你等錢用?”
  “是。”她說,“我身子有點不舒服。”
  “要多少?”我摸口袋,我隻得七百元,塞在她手裏,“如果不夠的話,再來,別客氣。”
  她接過鈔票,“我一有便還給你。”
  “不急。”我說,“如果有空,明後天就可以開始工作。”
  咪咪點點頭。“謝謝你,你是好人。”她轉身。
  “你走了?”我問,“你不留下來吃頓飯。”
  “我有急事,我想去看醫生。”咪咪說。
  數百元看醫生怎麽夠,我脫下腕表,“這你也拿去。”
  “不,我不可以一一”
  “別客氣,看完了醫生馬上來。”我說。
  她走了。我心安理得的睡熟,心中充滿希望,等她第二天來,我仍然會把她放在一月。
  但是她沒有來,一直沒有。而我忘了把那本小說給她。
  直到我幾乎把整本月曆完成,她仍然沒有出現。我並不十分在意,也許她不想把錢還我,也許沒有心情來工作。
  我畫到第十二幅的時候,有人替我帶來了消息:
  咪咪死了。
  死了?我放下畫筆,不肯相信,那麽活生生的一個女孩子:雖然曆盡滄桑,然而還是細皮白肉,活色生香的女孩子。死了?這麽快?什麽起因?
  尊尼說:“你找她,是因為她偷了你的東西吧?人已經死了,不要再追究,我們為她預備了一個簡單的葬禮,如果你願意,可以來參加。”
  那天仍然下雨,我買了一大束黃玫瑰,去到墓地。尊尼紅著眼睛。我並不知道咪咪喜歡什麽花,我從來沒有問過她,沒有機會。
  除了尊尼,那裏尚有幾個女孩子,都是妖冶的蝴蝶,今日不知明日的事。
  我輕輕的放下花束,自口袋裏取出那本小說,一並放在棺本上,尊尼撒下第一把泥土的時候,我離開了。
  那日我回家聽了一夜的巴哈,心思如潮水一般,起伏高低,我其實並不認識這個女孩子,她隻不過做過我的模特兒,如此而已。
  天亮的時候,我盡我的記憶,替咪咪用水彩畫了一張畫。在畫中她睜大了充滿疑惑的眼睛,天真地向我看來,身子向後仰,細細的腰肢,纖弱的手臂。
  等畫完成的時候,已是黃昏,我一日一夜不睡,而且也沒吃過東西。
  我後來把十三張畫一起拿到廣告公司去,奇怪得很,他們都一致喜歡咪咪的那張。
  他們笑說:“你忘了加一支香煙。索性把這張拿來做封麵吧。”
  我忽然想哭,為一個年輕的生命流淚,此刻除了我,還有誰會記得她?但是我連她的姓都不知道,我隻知道她叫咪咪。而這裏,上千上萬的女孩子都叫作“咪咪”。
  我把我應得的酬勞小心地放進皮夾子內,向廣告公司告辭。
  從此很難叫我再用模特兒了。

重逢
  到香港時七月中,恰是海外學生回家渡假的時間。一個個容光煥發,渾身散漫著青春及一股瀟灑勁,那種氣質是蝸居香港的年輕人身上找不到的。
  可是我卻不是回來見父母的學生,我早拿到學位,這次沒呆在加拿大,是因為我失戀,想回來散散心。
  媽媽見到我,歡欣之情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但是我一到家,馬上回到房間,關上門,第一件事便是打電話給綿綿。
  嗬綿綿,多年多年之前,我們戀愛過,她才十七歲我才十九歲。我們一起散步看戲吃冰淇淋,寫笑話投到《讀者文摘》,溫習功課,然後我被送到加拿大多倫多,我們繼續通著信,直到她二十一歲生日,我還寄一件大衣給她,但是她很快也到倫敦升碩士,然後聯絡就中斷了。
  忽然之間我渴望見她,即使她結了婚,成為別人的母親,我還是覺得她是我無憂無慮時期的小綿。
  見到她等於恢複童年,時間的倒轉。
  但一算,她也該有二十八歲,時間過得竟如此不留情。
  二十八歲的女人,該打入“少婦”類。但在我心目中,綿綿永遠青春,永遠穿她藍白校服,在街角等我。
  我把電話放在膝頭上,搓搓手,暗暗祈禱好運氣。
  希望她家裏的電話號碼尚沒有轉。
  希望她記得我。
  希望她還像以前那麽可愛。
  希望希望希望。
  我吸進一口氣,連撥了六個號碼。
  電話響了三下,馬上有人來接聽。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喂?”
  “請問綿綿在家嗎?”時光倒流,仿佛是我念預科時候,打電話約她去跳舞。
  “請等一等。”
  我放下一半心,電話沒有改,人麵也依舊在。
  女孩子又回來,“對不起,請你打到她房間好嗎?另外一個號碼。”她把那號碼告訴我。
  我在意外中又重新撥一次電話。綿綿還是老樣子,如此注重個人自由。
  “喂?”接電話的人問。
  這是綿綿,錯不了,她的聲音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忽然感動得很激烈,事情太順利,反而有壓迫感,受不了。
  我像是有眼淚哽在喉嚨之中。“小綿!”
  那邊靜默三秒鍾,“誰?哪一位?”
  “是我,我是小瑉。”我說,“邱小瑉。”
  又是靜默。我抓著話筒的手在顫抖。
  “小瑉!”是不置信的語氣,“小瑉?”
  “是,是我,想起來了嗎?”
  “好一一久一一不一一見。”
  “是。”我說,“綿綿,你好嗎?”
  “嗬小瑉,你怎麽會把這麽複雜的問題加諸我身?”她輕脆地笑,“我們不如說些簡單點的事。”
  “小綿,你結婚沒有?”我的第一個問題。
  “嫁不出去,你呢?”
  “未婚。”
  “我們近十年未見了,暑假回來也不探訪我,一定是熱戀得昏了頭,是不是?”她仍然這麽愛嬌。
  我很慚愧,“小綿,不是這個意思。唉,一言難盡,能不能出來談談?”
  “可以。”她很爽快。
  “明天一早你要上班吧?”我問,“可是要等到周末?抑或晚上可以勻出空閑?”
  “我的職業很奇特,不用天天上班。”她說,“幾時都方便。”
  “那麽明天早上。”我說。
  “什麽事如此忙著要見我?”她詫異,“我不明白。”
  “沒什麽,我隻是想見見你。”我說,“十年未碰頭,大家見見麵也是應該的。”
  “要查看我臉上到底長了多少皺紋是不是?”她笑。
  “明天早上九點半,我到你家來接你,仍然是利群道,是不是?”我問。
  “嘩這麽早。”她說,“好,九點半門口見。”
  老朋友即是老朋友,我感慨的想。年輕的時候才有真感情,現在都已經麻木不仁,矢戀帶來的隻有氣憤而不是哀慟。數次熱戀都了無蹤跡,像做夢一般。小綿的故事不會比我少吧。但我們仍是老友。
  那一夜因為飛機勞頓,倒是睡得很熟,被鬧鍾叫醒,很是惆悵,曾有三年之久,替我按熄鬧鍾的是一個公認的美女。
  而你知道,美女變心變得比任何人都快,因為她受到的誘惑力也強,我終於失去了她。
  我駕父親的車子到利群道,依然是那所舊房子,依然是木樓梯。仍舊隻按一下鈴,綿綿便下來。
  仍舊嘴裏叫喊,“來啦來啦!”一邊笑。
  恍惚間我像是一隻鬼,回到舊居,尋到了親人。
  我有點哽咽,抬頭看著綿綿下來。
  她並沒有老。圓圓眼睛與圓圓臉,黑發仍然是又直又短,但是她的儀態大方得多,兼夾別具風韻,眼神中的淩厲鋒芒都不見了,代替是溫柔與了解。
  她與我握手,“小瑉,”她微笑,“你還是老樣子,還是那個小瑉。”
  我擁抱她一下,“小綿,你一點也沒變。”
  “老啦,”她裝個鬼臉,“腰間已經長出士啤呔。”
  我用手搭住她肩膀笑了起來。“士啤呔?我相信你不會。”
  “打算去哪裏?”她仰起頭看我。
  “你說。”
  “我帶了泳衣,我們去淺水灣。”她說。
  “哦?”我驚異,“你沒通知我,我沒有泳褲。”
  “我替你借了小東的。記得小東嗎?”她微笑,“我那小弟弟,現在在香港大學念醫科。”
  “時間過得太快。”我唏噓,“小東竟進了大學!”
  “這幢房子是香港碩果僅存的舊屋,明年也要拆了。”
  我隻好點點頭,感慨得要命。
  我們上車。我把車子向淺水灣駛去。
  小綿撩撩頭發,笑說:“以前去淺水灣算是貴族玩意兒,現在香港人隻有中下層才坐車到沙灘去遊泳。”
  我詫異地問:“有錢人呢?”
  “駕遊艇快艇出海去呀,”她笑,“避開人群,把船停在港,滑水、野餐,不曉得多夠勁。”
  我說:“你想必也認識這樣的男孩子吧?”
  “不認識,”她說,“所以光棍至今。”
  “我也追求不起這樣的女孩子,所以頻頻失戀。”我笑。
  她似乎很了解,“小瑉,做男人到底又還好一點。”
  我不響,車子已經駛進淺水灣道,這條美麗的路。
  “看,影樹。”小綿說。
  “我看到。”
  中國紅與玫瑰紅,燃燒樹頂,大火大火,轟轟烈烈,張愛玲口中的野火花,如此的燦爛,義無反顧的哀豔,如殉情者的血。
  小綿說:“他們說火奴魯魯的威基基美,但不過隻有棕擱,單調得很。像吉裏、巴哈馬斯、百慕達這三個地方,實在又是老人才去的,去等死,”
  “完全讚成!”我由衷地說。
  車子到了淺水灣,我們更衣下沙灘。綿綿笑,“瞧慣三十八寸胸的鬼妹,現在你眼睛受委曲了。”
  我也好笑。
  她永遠是這麽明快輕鬆,這可愛的女子。
  我問:“你在英國念什麽?”
  “藝術。”
  “上帝。”
  “所以我在做設計工作,不需要上班。”她笑。
  “藝術家。”我羨慕的說。
  她特有的氣質,一舉一動都秀麗異常,我早該猜到。
  “你是科學家。”她指一指我。
  “誰都可以做科學家。”我沒好氣,“不需要有天才。”
  “愛迪生呢?”她調皮的問。
  “隻有一個愛迪生。”我說。
  她說:“也隻有一個畢加索。”
  我們倆一齊笑。
  “噯,你有戀愛過嗎?”我問她。
  “好幾次,沒成功,每一次都像死裏逃生。”她的表情有點蒼白,“目前我非常用心工作。”她看看我,“你呢,小瑉?”
  “開頭不是真的,隻是到處玩,然後有一次是嘔心瀝血的。我在暑假遇見她,輾轉反側,沒有法子忘記她的倩影,聖誕本來她要到多倫多來,但臨時爽約,我趕兩千哩路去薩斯既吐溫看她。”
  “嗬。”小綿聽得入神。
  我歎一口氣,“我沒有錢搭飛機,火車票都買不起一一”
  “你是怎麽去的?”小綿驚問。
  “搭順風車。凍死我也要去,穿足四條褲,在公路上截順風車。同學們都發誓我再也不回學校,真會倒屍路上。你永遠猜不到雪有多深。”
  “你見到她嗎?”
  “見到了。她終於跟我回多倫多,我們一一我們同居三年。”我看她一眼。
  “現在如何?”
  “她嫁了一個大地主。”
  “可憐的小瑉。”她拍拍我肩膀。
  我說:“我一定很愛她,嗬,綿綿,那場風雪……像是得不到她情願死的選擇。”
  綿綿溫柔地垂下眼睛。“我喜歡聽男子說他們的愛情故事,一往情深,分外動人,女人的愛情都是小題大做,誇張的,女人愛念泛濫,沒有戀愛,沒有存在。”
  “謝謝你,綿綿。”
  她歎一口氣。
  “你常到歐陸去吧?”我問,“你打扮非常脫俗。”
  “白色,”她揮揮手,“永遠隻穿白色,毫無想象力。”
  “綿綿,你與小時候不一樣,那時你隻是常人眼中的甜姐兒。”
  “十多歲哪裏會定型,性格要慢慢才成熟,像好酒在地窖中轉醇。”她笑。
  我們漫步沙灘。
  綿綿的臉頰漸漸曬紅。
  “我對歐陸不熟。毫無疑問,文科該選在歐洲念。”
  “都一樣呢,”她深呼吸,“隻要當事人快樂。快樂是一樣的。”
  我拾起石子扔下海。
  我問:“你快樂嗎?”
  “有時候是,有時候不,跟一切人一樣,上落很大。”
  “可是我覺得你的情緒很穩定。”我說。
  她不響,看我一眼。
  太陽把她的肩膀也曬紅,她看上去是這麽漂亮,一種不可埋沒的歐陸風情。
  我想我實在是不可救藥地沉浸在回憶中了。
  “夠啦。”她說,“我們改天再來,人開始多了。
  “喜歡早上遊泳?”我問。
  “是的,雖然黃昏的太陽也溫和,但是看著夕陽西下,非常害怕,我情願在中午棄太陽而去,也不願意讓太陽棄我而去一一人的心理。”
  我靜一下。“你相當沒有安全感。”
  “我們這一代……”她淡淡的笑,“沒有國家觀念,家庭觀念又漸漸淡薄,我們隻好屬於工作,在工作中尋找自我,充塞所有的時間。誰有安全感?你有嗎?”
  她真是充滿了解,上帝是公平的,年紀輕的女孩子有青春,年紀較大的有智慧,看你需要的是什麽。
  我們出市區吃茶。
  我問:“綿綿,你真的有時間給我?別耽誤工作。”
  “放心,”她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什麽應該放在前麵。”
  我想起來,問:“你那條西班牙獵犬呢?”
  “海娜嗎?”她傷感起來,“早就不在了。”
  “什麽?”我震驚,“死了?”
  “是的,”綿綿說,“最後她胖得不能再胖,年紀也大了,應該記得她死的時候已經十多歲。”
  “老好海娜!”我伏在茶桌上,“天啊到你家去而見不到海娜……我記得它永遠躺在木樓梯的第一級,我得小心地跨過它,可是一下子它就跟在腳跟討糖吃。真不能想象,一隻吃拖肥糖的西班牙獵犬。”
  綿綿說:“它最喜歡花街巧克力,我們常常買一盒回來,把好吃的那些挑完,剩下的就是海娜的。”
  我搖搖頭。
  “小瑉,我真希望我們可以再回到那個時候,”綿綿忽然之間有點衝動,“小瑉,你想不想?”
  我低下頭,“但是我們必須麵對現實。”
  “是的。”她笑了。
  “我應該去探訪伯父伯母。”我說。
  “不用不用,”她慌忙擺手,“所有上我家來的男孩子都會被誤會是他們的未來女婿,多麽尷尬。”
  我失笑,我自己的父母又何嚐不是這樣,裝作很鎮靜,其實好希望我馬上帶女朋友回家宣布訂婚結婚,真是天曉得。
  “現在找錦錦的男孩子才多呢。”綿綿笑。
  “誰?”我張大了嘴,“錦兒?錦兒有人追?她才學會走路多久!”
  “那是十年前,小瑉,今年她十七歲了。”
  我呻吟,“天呀,十七歲,可不是。”
  “正是我與你約會那個年紀,我看著錦兒,真是既好氣又好笑,一額頭的汗毛,乳臭未幹,一本正經的扮大人,但是自己當年何嚐不是那個樣子。”
  我興奮起來,“綿綿,你安排一個時間,我非見他們不可,想想看,久別重逢我們將會有多麽高興。”
  “那還不容易?”她笑,“今天晚上就可以,小東會從學校回來,我知道錦兒沒有約會,你放心,我替你辦到。”
  “我知道我可以信任老朋友。”我緊緊握住綿綿的手。
  她笑。
  “瞧,我現在回去換衣服——”
  “你算了吧,還得回去換西裝領帶?”綿綿說,“家裏誰沒見過你?都老朋友了——你自己說的。”
  “明天,”我說,“明天你一定要到我家來。我們索性把以前的同學也找回來,你說如何?”
  “很難,”綿綿搖搖頭,“大部分去了外國,有些還安居樂業,也不想回香港,哪兒找去?與我一起出去的六八年度會考生,隻有我一個人回來。”
  “赫赫有名的女拔萃,”我取笑她,“白色校服裙子永遠筆挺,坐下來之前要摸平裙子的褶。”
  “哈哈哈。”她仰起臉笑,“錦兒也是拔萃的,你記得?”
  “她的男朋友呢?是否聖保羅男女校?”我笑問。
  “噯,”綿綿舒出了一口長氣,說:“Thosewerethedays。”
  “但是至少我們有老朋友可以談這些呢。”我想一想,“喂,你不會有男朋友吧——我問得真笨,當然你是有男朋友的,”我由衷地說,“你是多麽吸引人的女子。”
  “真的?”她笑問。
  “當然,否則你想想,當年我幹嗎風雨無阻等在你家門?你現在的男朋友一定妒忌得要死。”
  “我現在並沒有男朋友。”
  “我不信。”又是意外。
  “我騙全世界的人也不能騙你呀。”綿綿說,“況且這不是什麽有麵子的事。”
  “我明白。”我低下頭,“是不是你不想與他們出去?”
  “不是,根本沒有人約會我。”她聳聳肩,“可能看見我的樣子已經嚇怕了。你知道,小瑉,我不再是以前那個天真活潑的女小孩,現在我是個精明厲害的職業女性。”
  “你?精明厲害?”我笑,“你?你?算了,綿綿,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那個傻氣的小女孩。”
  “謝謝你。”她雙目有點潤濕。
  “就算你變了,那也是社會的錯,而且我們需要事業女性。”我說,“別擔心。”
  我們沒有擔心,我們出去買好大把的花、糖果、水果,出發到她家裏去,嗬對,還有一個很大的蛋糕,栗子的,你知道,我在十年前追求綿綿的時候,流行栗子蛋糕,那時還沒有芝士餅,哈哈哈。
  來開門的是錦兒,T恤,短褲,長發。曬得紅棕的鼻子,她竟這麽大了,身材發育得太好太好了,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那圓圓的眼睛似曾相識,這不是當年的綿綿?綿綿還未老,錦兒已經成熟了。
  我溫和的問:“錦兒,記得我是誰嗎?”
  她眨眨大眼睛,沒認出來。
  我低聲的笑道:“‘十包泡泡糖,瑉哥哥,我將來嫁給你,隻要十包泡泡糖。’”
  她吃驚地瞪著我,忽然想起往事,臉紅得像關公似的,尖叫一聲,馬上逃進屋子內。
  綿綿笑說:“小瑉你真是的,怎麽可以說這種話?人家現在是少女情懷總是詩,黑暗時期已經過去,你偏偏還要刺激她。”
  “有什麽關係?”我笑,“我總是她的瑉哥哥。”
  綿綿的父母迎出來。
  我說:“伯父伯母,還記得我嗎?”
  綿綿說:“考老人家的記性幹什麽?媽媽,這是小瑉,記得嗎?”
  “小瑉!”伯母笑,“真的?長高了,怎麽不約會我們綿綿?好些日子沒見麵了。”
  我坐下來,還是那張沙發,沙發套子換過了,是米黃色一朵朵的大菊花,襯得牆壁高高地,那幾幅字畫還掛在那裏,我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女傭人五姐倒一杯可樂出來。
  我高叫,“五姐!”我笑,“哈哈,五姐,你還在這裏!”
  五姐疑惑地看著我。
  “五姐,我是那個‘讓小姐老晚不回來,有事沒事等門等到半夜三更’的那個人呀!”
  五姐看牢我半晌,“嗬嗬瑉官!”她失聲。
  她老了,皺紋一條條刻得很深,都排在額頭上,但是能見到她真是好事。
  “瑉官,你又回來了?大小姐是好女孩子,你……”
  “五姐,”綿綿急忙阻止她,“你回去做事吧,別嚕嗦。”綿綿向我睞睞眼。
  我笑著聳聳肩。
  伯父拿出棋盤,笑嘻嘻問:“喂,小瑉,這些年來,棋藝進步沒有?”
  綿綿說:“爸,你放過人家好不好?你那手棋,悶死人,人家又不好意思贏你。”
  近大門的古老鍾忽然叮叮噹噹的敲了起來,時間已經過去,緬懷是可以的,迷醉過去?不是我的習慣。
  這次回來約見綿綿,本來隻是為了老朋友敘一敘,卻沒想到收獲不止一點點,十年未見,綿綿的性格沉默下來,變為一個值得尊敬、令人愉快的事業女性,相貌娟好,精神獨立,如果她是我新近才認識的女孩子,我會毫不猶疑地約會她。
  慢著。
  現在又有何不可?
  我“霍”地轉過頭去相牢綿綿。
  她的目光恰巧與我相接,我們兩人都一呆,忽然之間有了默契。
  這時候錦兒出來,她倚在大沙發的扶手上,閑閑的說:“瑉哥,我希望你覺得慚愧,在我們這裏騙了多少彈子與香煙牌子去,然後再與我們講條件,與姐姐打電話時不騷擾就還三張……有沒有?”
  綿綿說:“算什麽舊帳?”
  “嗬,這叫作舊帳?”錦兒笑。
  樓下一陣跑車引擎聲。錦兒跳起來奔到露台去看。
  “男朋友?”我問綿綿。
  “才不是,這樣的男朋友不準進門,這是小東,開車子像開飛機。”綿綿說。
  沒一刻小東上來了,錦兒早迎上去嘰嘰咕咕跟他說了許多話,我伸手出來,“小東。”
  “瑉哥。”小東說,“歡迎歡迎。”
  他長得又高又大,一表人材。綿綿一家都是圓眼睛,俊俏得很。
  “我們將來有機會好好的談談,”他說,“我希望知道有關加拿大的情形。”
  可是吃完晚飯,他赴約去了。錦兒也被男朋友約走。我與綿綿站在露台上吃蛋糕。
  “年輕人總是忙碌的,花蝴蝶一般穿來插雲,也幸虧有他們,否則豈非太寂寞?”
  “綿綿,這些日子——你不寂寞吧?”我問。
  “有時候很寂寞。我老是覺得寂寞是一件事,找對象又是另外一件事。年紀大了,想法不一樣,婚姻雖然古老,卻是惟一可靠、理想、誠實的結局。我不是保守,但是身為一個女人,有什麽必要隨時跟男人跳上床——不過這樣,如果她覺得是一種享受,又另作別論。”
  “返璞歸真了?”我笑問。
  “嗯。我告訴自己,現在誰來做我的男朋友,那才好呢,”她帶點自嘲的語氣,“什麽都能做,會吃苦,有定力,有思路,可惜沒發揮的機會。”
  我靜默著。
  “我有沒有說得太多?”她問。
  “沒有,絕對沒有。”
  “回來一個暑假是不是?”她轉變話題,“什麽時候回去?”
  “沒一定,我又不是念書,我根本在做事,不回去也就不回去了,替我找工,哪裏不一樣!”
  “令尊令堂還好吧?”
  “老樣子,給我的心理負擔很重:吃飯時候一定等我,不回去便算對他們不起。”
  “父母們總是這樣,”綿綿說,“專在無關重要的地方埋手挑剔,真正的大事他們一點也幫不上。讀書是咱們自己費的精神,戀愛全憑肉搏,工作憑勞力。”
  “看北鬥星。”我說著伸手指天空。
  “是。你家朝南,以前你老是說看不到北鬥星,我想你是根本沒有心看。”
  我猶疑很久。
  或者她隻把我當老朋友。或者她認為幼時開玩笑性質的男友算不得一回事。或者我會自討沒趣。
  綿綿說:“小瑉,出來一天,你也疲倦了,回家吧。”
  我點點頭,我需要時間考慮如何開口,到底不比得年輕的時候,想到什麽做什麽。
  於是我告辭。
  綿綿送我出門。
  我說:“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飯,你一定要來。”
  “知道。”
  “我來接你。”
  她微笑。我與她握手道別。
  回到家中,很是鬆弛。
  無意中推開窗門,看到那北鬥星正在向我陝眼。
  我看仔細了,可不是!為什麽以前老是不發覺?
  我想也沒想,便拿起電話打過去,來接電話的自然是綿綿,這是她私人號碼。
  “這是小瑉,噯,看到了,在我窗門處可以看到北鬥星,十分亮十分大。”
  “很好。”她含笑說,“多年來夙願得償。”
  “睡了嗎?”我問。
  “還沒有。”
  “你明明是睡了,對不起。”我說,“打擾。”
  “忽然這麽客氣幹什麽?”
  “綿綿,如果我重新開始約會你,會不會很古怪?”
  “古怪?有什麽古怪?老朋友出來走走,稀奇嗎?”
  “不,”我衝口而出,真情流露,“不是老朋友,而是新朋友,綿綿,你不反對?”
  她沉默一會兒。我心跳地等待。
  然後是她充滿喜悅的聲音:“不,我不反對。”
  我整個人飄起來,這四個字的力量大得無以複加。
  嗬感情,奇怪的東西,可以令人在零下十三度的天氣裏旅行兩千哩。
  使人情緒高漲,使人彷徨低落。
  我說:“謝謝你,綿綿,我們明天見。”
  “明天見。”她說,“早點睡。”
  我會的,因為我已見到了美麗的開始。

母女
  她正在罵人。
  如果我是一個專欄作家,第二天我的欄題便是:罵男人的女人,大作文章,又撈一日稿費。
  那男的是她手下的手下,他們在未掩門的辦公室裏。
  隻見她眉頭不皺,聲音不揚,駕輕就熟的站起來,以流利的語氣說:“查爾斯,你是一頭愚蠢的公楮,你竟拿這種小事來尋我的麻煩,這次你那環節出毛病,一組人為你所害,還不速去安布羅斯處解釋清楚後聽候發落,走走走!”
  那男孩子低看頭出來,滿麵通紅。
  嘩。
  厲害。
  且莫論代價如何,女人真的翻了身了。
  我非常惆悵,我懷念的是那種千元家用把四口之家處理得整整有條的女人,自己帶孩子、拿拖鞋給丈夫、孝順公婆。
  如果早出世五十年,還有希望。
  唉,讓我解釋一下,我在什麽地方。
  我置身新洪基企業公司的小型會客室,等候見司徒慧中。
  司徒慧中小姐/太太/女士是誰?我不知道。
  我受委托人之命,前來見她。
  我的委托人是誰?讓我慢慢來說。
  總麵言之,女秘書一聽我要見司徒慧中,立刻問我有沒有預約。
  我找人最不喜預約,一早約定,那人有心理準備,放出演技,感覺便大大失真,但使我驚奇的是:見司徒女士須要預約?難道說,她是個中級以上的人物?我沒想到。
  事情越來越意外。
  開頭我以為司徒慧中是無知離家少女,十六七歲,雞窩頭、迷你裙、襯深色絲襪、淺色涼鞋。
  誰知找呀找,竟找到大公司來。
  而且要見她,還得預約,因為沒有訂時間,所以得坐在會客室等。
  等不到十分鍾,那位罵男人的女人已經大發雷霆,開始用牛津音韻的英語責備她手下。
  我抱不平,於是把不以為然的神情掛在臉上。
  女秘書笑。
  她是個精乖伶俐的女孩子。
  她說:“那就是司徒慧中小姐,你現在可以進去了。”
  “她?”我下巴要掉下來。
  我做夢也沒想到她是司徒慧中。
  我連忙說:“不,我現在不要見她了。”
  “哦?”女孩子詫異的看著我。
  我拍拍胸口,“我怕。”
  “司徒小姐今天很生氣,有人壞公司的事。”
  我說:“如果她是個英明的主管,她應當明白,無論下屬犯多大的錯誤,最後負責的仍是她。”
  女孩說:“不管她事,是查爾斯自作主張犯的錯。”
  “那她當初不鼓聘用他。”
  “不是她招請他。”
  “她也應當看得出,他是庸才,不應委以重任。”
  我正在演說,身後傳來冷冷的問話聲:“這位先生貴姓?”
  我轉身說:“鄙姓郭。”
  是司徒慧中。
  她冷若冰霜的看著我,又問:“露斯,這位郭先生在這裏有什麽貴幹?”
  露斯很害怕。
  “我來見你。”我看不慣她的淫威。
  “我為什麽要見你?”
  “你並不是非要見我不可,”我說:“你這個女人好凶。”
  “你來到我的寫字樓就為侮辱我?”
  “聽聽,皇後陛下動氣了,”我揮舞著雙手,下意識地替那隻叫查爾斯的公楮出氣,天地震動、幔子自當中裂開,嘩——”
  “麗斯,叫守衛來把這個人趕出去!”她頭也不回的回辦公室,“碰”的一聲拍上門。
  露斯蒼白著臉說:“郭先生,你快走吧。”
  “好,我走,我當然走。”
  我立刻離開新洪基。
  幸虧有自己的生意,我額手慶幸。
  回到偵探社,阿毋還未走。
  他抬起頭來,“作啥?麵無人色。”
  我問:“艾蓮呢?”
  “下班了。”
  “那你替我倒杯咖啡來。”
  我捧著熱咖啡壓驚。
  阿毋說:“天涼啦,多麽希望有一件手織的毛衣擋擋寒氣。”
  “你倒想。”
  阿毋不服,“有很多女人仍然織毛衣的。”
  我想到司徒慧中,叫她打毛衣?用機槍抵住她脖子也不幹。
  “司徒太那單案子怎麽了?”
  “奇就是奇在這裏。”我說。
  阿毋緊張起來,“什麽?司徒太女兒已變為一具豔屍?”
  “不,事情與我們想像中的略有出入。”
  “說呀。”
  “你記得嗎,這位太太要求我們尋人的時候,曾經給我們看過她女兒的照片。”
  “是,一個穿校服的,十七八歲的女孩子。”
  “司徒慧中今年已經有廿八九歲了。”
  “失蹤十年?”
  “至少那相片是舊的。”
  “我弄不懂。”阿毋說。
  我也不懂。
  司徒太要求我們替她尋找離家出走的女兒,原本我不想接辦,無奈怕吃西北風,隻得勉為其難。
  這位中年太太容貌俏麗,皮膚略黑,形容也有點憔悴,一邊訴說思念女兒之情,一邊流淚,引起我們無限同睛,尤其是艾蓮,感動得在一旁飲泣。
  於是我們找遍色情場所,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把司徒慧中揪出來,送回到她母親的懷抱。
  通過有關方麵的朋友,我們掌握到失蹤少女的檔案,一個個的翻閱,並沒有這個人。
  我起了疑心,自動找司徒太來問話,最後她承認隻想見女兒一麵,說幾句話。
  我啼笑皆非。這種說法,證明她早已知道女兒的下落。
  她否認,又哭。
  艾蓮安撫她,叫她自己去見司徒小姐。
  她不肯。
  磨了幾個下午,終於說出,“她”或許會在中環。
  我們逐間寫字樓調查,艾蓮特別出力,問得唇焦舌燥,一共發現六個司徒慧中。
  我們都見過,全不對,有兩位已跨入中年,有一個是男性,另兩位長得醜,不似會失蹤,別忘記,做怪也要條件。
  今日見這位,更加不像。
  我同阿毋說:“束手無策。”
  “長得不像?”
  “看不出來。女人的容貌,在十年內可以起無數變化,不要說是整過容,光是發型化妝換一換,就考功夫了。”
  “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
  “沒有,特別是氣質上。司徒太有種女性的柔媚,她養不出這位司徒慧中。”
  “還有,司徒太太明明知道司徒小姐在何處出沒,為什麽她不直接上去見女兒?”
  “也許她不願意見她。”
  “母女之間有什麽大不了的事。”阿毋不以為然。
  我說:“照你這麽說,兩國之間又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需要發動戰爭,導致成千上萬的人死去。”
  “你又來了。”阿毋白我一眼。
  “明日請阿戚去把司徒慧中拍下來。”
  “六位?”
  “那位男士不必了吧。”我笑。
  阿毋問:“司徒太本人也很神秘,你猜她幹那一行?”
  “家庭主婦,丈夫在三年前去世。”
  “這是她自白。”
  “有什麽理由懷疑她?”我問。
  “她抽煙的姿態熟練。”
  “許多主婦因生活沉悶而抽煙,而且嗜賭的也極多。”
  “不,”阿毋說:“我有第六感覺——”
  我打個嗬欠。“我累得很,今天算了,明天再查。”
  說來也是,疑點甚多。
  母女不和,女兒出走,找親友幫著勸勸也就是了,閑得不可收拾,頂多找社會福利署。何勞私家偵探?
  開頭硬派她失蹤,還情有可原,現在做目前的又泄漏消息,看樣子頗知道女兒在做些什麽。
  真是奇怪。
  都是為司徒太太之眼淚所累。
  說為她珠淚所累,那還不如說為她的風情所累。
  風情?
  是。
  連艾蓮都覺察到,司徒太長得並不十分美,但是一開口,就有股叫人難以拒絕的力量,我們解釋不來。
  總而言之,她有魅力令我們幾個人滿街跑,到處尋找她的女兒。
  阿威花一個下午,就拍了那幾位司徒慧中的相片來。
  我們把那位慈母請上來,讓她認人。
  司徒太穿著薄呢的唐裝衫褲,不但沒有過時的感覺,反而顯得她與眾不同。
  衣裳的料子很好,縫工考究,可見她經濟能力不差。
  她向每個人道謝,拉著艾蓮的手,神色黯然,欲語還休,她並非做作,而是一貫這樣柔情萬種,都四十餘歲了,還這麽著,這位女士在廿多歲時之姿態,大概可以顛倒眾生。
  很多有經驗的男人同我說過,萬人迷的女性不一定是美女。她們五官、甚至身材,都不需要長得太好,主要是那股味道,如繞指柔般無形無嗅地纏上來,男女老幼都不由自主地聽她指揮……
  沒想到這一位司徒太有這種本事。
  當下我同她說:“請你坐下來,慢慢看。”
  我把七彩照片交在她手上。
  “這個不是,”她邊看邊說:“這個也不是,這個自然不是。”
  然後當她看到新洪基的司徒慧中的時候,忽然雙手顫抖起來。
  她抬起頭,“她長得這麽大了?”雙眼含著淚水,裝也裝不出來,實在是真情流露。
  我問:“你多久沒見她?”
  “十年。”
  “她離開你已經十年?”
  “是。”、
  “你知否她此刻是大機構的總經理?”
  司徒太一點不覺驚異,仿佛一直看好她女兒。
  我問:“一個少女,離家十年,何以為生?怎麽可能搖身一變,成為商界女強人?你倒說來聽聽。”
  司徒太用手掩著臉,一直搖頭,不肯作答。
  艾蓮用眼色阻止我。
  我不相信,再問司徒太,“你看清楚照片,真是她?”
  “是,錯不了,自己的女兒,怎麽會認錯?”
  她的眼淚如斷線珍珠,不停大顆大顆落下,我不大敢看向她,怕心軟。
  隻聽得阿戚歎息一聲,“我們該怎麽幫你?你說呀。”
  “我隻想與她見一次麵,說幾句話。”
  “你為什麽不去找她,我們可以把電話及地址給你。”
  “她不肯見我。”
  “十年前她還是小孩子,一時講的負氣話,你何必放在心中。”
  “不,我知道慧中,她說過的話,一百年後也還算數。”
  “這樣說來,我們去勸她,也不管用呀。”
  司徒太聽到這裏,覺得我們說得很對,悲泣不已。
  阿毋說:“可不可以同她說,她母親病重?”
  “這一招陳過陳皮,算了吧。”
  “不,”阿戚說:“舊橋新用,以前生絕症的人少,動不動患癌十分肉麻做作,可是現在你看,身邊的朋友都快生癌死光了,證明這是時常發生的事。”
  我白他一眼,“你才生癌死。”
  阿毋說:“別吵好不好?辦正經事要緊。”
  艾蓮將茶杯重重一頓,表示抗議。
  我噤聲。
  司徒太說:“求你替我想想辦法。”
  “好好好。”阿戚一疊聲答應。
  艾蓮送了她出去。
  他歡天喜地的去了。沒有人願意去見司徒慧中,我不怪他們。
  艾蓮在一旁,她忽然說:“讓我去。”
  “你去?”
  “是。”艾蓮簡潔的說:“大家女人,容易說話。”
  我哈哈大笑起來,就這麽簡單?她以為司徒慧中這樣的女人同她一樣是個女人?她恁地天真。
  這種人生平等論,隻有天下最可愛的人才會相信。司徒慧中會瞪起雙眼問她:你同我平身?
  “文蓮,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領,她不會見你的。”
  “你們把她說得那麽可怕,有沒有想過,她也是一個人?”
  “是,她是一個人。但她這個人,有異於你,你不能以你的知識範圍來測度她的心思,你會失望。”
  艾蓮問:“你的意思說,她會看不起我?”
  “不,她不會看不起你,”我歎口氣,“她連看不起我們的時間都沒有。隻有最無聊的人才會看不起人,你要記住這一點,艾蓮。”
  “我不大懂。”她大惑不解。
  “快開工。”我說。
  阿毋同阿戚打完電話回來,麵孔上十分困惑。
  “有什麽消息沒有?”我問。
  “小郭,司徒慧中不是司徒太的女兒。”
  “什麽?”
  “她父親是司徒讓,母親是司徒祝芬。”
  “啊?”我驚異。
  這兩夫妻在社會上也小有名氣,時常在報上出現,不是談論本市未來經濟情況,就是拉看頭馬拍照,名人的大派對、盛會,都少不了他們。
  真沒想到司徒慧中的父母是他們。
  這倒是道理,這樣的父母才養得出這樣的女兒,一早為她鋪好路,讓她扶搖直上,所以年紀輕輕,身居要職,炙手可熱。
  很合邏輯呀。
  “那麽我們所見的司徒太是誰?”阿毋問。
  “你問我,我問誰?你這隻公楮。”
  “公豬?”阿戚瞪大眼。
  “請司徒太來問話。”艾蓮說。
  我說:“她不會說,要說早告訴我們。”
  艾蓮問:“那麽司徒慧中,到底是誰生的呢?”
  ???
  “去問司徒慧中。”阿母說。
  “她有沒有朋友?像她這樣的人,真的知心友一定很少,但曹操也還有陳宮相信他。”
  “有,她有一個好友,與她全然沒有利害關係,那是一個女畫家,叫陳珊。”
  “呀哈,陳珊!”我拍著大腿。
  “怎麽,你認識她?”
  “我有一共做記者的表妹,曾經說陳珊係出名門,卻一點架子也沒有,或許可以從總設法。”
  “太渺茫了。”阿戚冷水一盤盤倒下來。
  “你還是直接去找司徒慧中吧。”
  我卻決定去找表妹。
  表妹在半日內便替我做妥包打聽,她說:“陳珊隨時有空,但司徒慧中就比較忙,並且不願意接受訪問。”
  “她會不會出來?”
  “明天吃中飯,你行嗎?”
  “行,行,行。”我在電話中給她一個晌亮的吻,“妹妹,我愛你。”
  表妹在那邊笑,“我聽長輩說你同那兩個拍檔近日來神經兮兮,舉止失常,開頭還不相信,現在可證實了。”
  但刺激過度的我還是控製著自己,第二天中午去吃飯。
  我很失望。
  我滿以為司徒慧中見到我,小則麵色大變,大則拂袖而去,噫,我把自己看得太偉大了。
  她看到我坐下,對看我微笑,她完全不記得我是誰,一點感覺也沒有,隻把我當一個
  普通朋友。
  我不知是悲是喜。
  失落之餘,特別沉默。
  忽忽忙忙,每人吃一個三文治,沒說幾句話,人很多,也不方便講什麽。
  臨別我問司徒慧中:“我能上你寫字樓來嗎。”
  她很詫異,“有什麽特別的事?”
  “有。”
  “現在不能,”她看看表,“我要開會,這樣吧,郭先生,明天下午三時,可不可以?”
  “好,明天見。”
  她說聲再見,登上司機開的車子走了。
  表妹問我:“你覺得她如何?”
  “今天表現不錯。”
  “怎麽,你以前見過她?”
  “嗯,那次,她像隻母老虎。”
  “在她那個位置,她若肯不發作也不行,下人就會踩上來,威猛一點,到底有阻嚇力,而且也不能事事退讓,此時很少人懂得欣賞涵養及忍耐,反而覺得她懦弱無能。”
  表妹說得很對,我不出聲,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向表妹道謝,付了賬。
  毋與威迫問下文,我不去回答,叫他們心癢難搔。
  去見司徒慧中時有些緊張,穿錯襪子。
  她的秘書露斯記得我。
  唉,隻有小人物記得小人物。
  這次我順利進入司徒慧中的房間。
  她請我坐。
  辦公室很大,她的椅子高,我的椅子矮,據說這是經過悉心安排的,心理上使來人覺得她是主我是客,氣勢上矮一截,談判起來,自然她容易占上風。
  “郭先生,你找我有什麽事?”
  “你有沒有三十分鍾?”
  “有,”她微笑,“這次有。”
  這次?上次?什麽,她記得上次?我胡塗了。
  我忽然結巴,“你記得我來過?”
  她歎口氣,“自然記得。”
  “但是昨天你裝得完全不記得我的樣子。”
  “昨天另外有客人,我認為最好的辦法,是暫時不相認。”
  我震蕩於地的成熟、老練、敏捷、聰慧二時出不了聲,我對她的估計實在太低,一個人的成功非偶然,長時間不落下來自有她的道行。
  “那麽日前你為何對一個小夥計大發雷霆?”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願聞其詳。”
  “我很久沒有抱怨以及解釋了。”她微笑。
  我更加驚異,她竟是這麽有滄桑感的一個女子,啊,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問:“你怎麽肯見我?”
  “你找我兩次,第二次還是托上托,一定有要緊的事,告訴我,為了基麽?”
  她既然這麽大方,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我也就清、心直說:“關於你身世問題。”
  她的臉色陡然變了,在幾秒鍾內轉為蒼白。
  她瞪著我,霍地站起來,但不失為鎮靜的說:“郭先生,恐怕我又得請你離去。”
  “對不起。”
  “請。”她拉開房門,不願多說。
  我一出門,她立刻把門關上。
  事有蹊蹺,倘若地的身世沒有秘密,何須這樣?
  我在會客室外靜坐,想整理一點頭緒出來。
  露斯問我:“郭先生,你怎麽了?”
  我微笑,“沒什麽。我這才知道,司徒小姐不是我想像中那種人。”
   “是的,”露斯很高興,“像上次,那個查爾斯林把公司的營業秘密泄露出去,公司要開除他,但礙著他跟一個董事有親戚關係,誰都不肯做醜人,於是這種事天經地義又落在司徒小姐頭上……”
  原來如此。
  可見這份工作也不盡是威風這麽簡單。
  這些都還是小事,要對公司盈利負責,才是大事。
  什麽消息都得不到。
  母女都不肯說一個字。
  艾蓮很著急,我則處之泰然。司徒太若要達到目的,就非得向我們公開事實不可。
  她遲早會找上門來求我們。
  果然,人來了。
  仍然打扮得很漂亮,斯文有禮,一亮相就使我們覺得欠下她一大堆東西。
  她一聲不晌,出示一張出生紙。
  我接過看,上麵父母的名字分別為司徒讓、謝玉英,孩子叫司徒慧中,一九五六年九月二十五日生。
  司徒慧中的確是她的女兒。
  真的令人不置信,兩母女沒有一絲相同之處。
  她又給我們看身份證,上麵的名字的確是謝玉英,照片也瞞不了人。
  驗明正身後大家都異常沉默。
  終於文蓮說:“我去把司徒小姐請來。”
  我說:“此事包在我身上。”
  阿姆對於我的勇氣很詫異,“咦。”
  我補一句:“她不是不講理的人。”
  阿毋提醒我:“才說她是母老虎。”
  “我錯了。”我勇於承認。
  司徒太太說:“我回家等你們的消息。”
  “慢著。”我說:“告訴我,司徒慧中因何離家出走。”
  “她與我合不來,不要我這個母親。”
  “為什麽?”
  司徒太悲從中來,又哭泣。
  可是她一雙妙目,也不腫,隻見動人。
  我服了她。
  遇到不想說的事,便哭,這種早一百年前都落後的辦法,但由她使出來還頂管用。
  “說給我們聽。”
  “她父親是頂頂大名的司徒讓,她要我這個窮母親來做什麽?”
  艾蓮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來。
  阿戚也氣憤:“嘿!狗不嫌家貧,子不責娘親。”這兩句醒世恒言不知從什麽地方學來,真虧他的,居然還用上了。
  不,這裏麵還有文章。
  阿戚阿母沒有懷疑,我不相信,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我見過司徒慧中,我同她說過話,她不是那樣的人。
  我再問司徒太,“你與司徒先生的關係,到底如何?”
  “我是他情人。”
  “你們在一起多久?”
  “十年。”
  這就不止情人這麽簡單了。
  “司徒慧中現住在她父親那裏?”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會叫你們來調查。”
  “在經濟上他可有資助你?”
  “哼。”
  阿威說:“小郭,你問這些來幹什麽?”他不忍。
  我想知道司徒慧中的心態。
  “你的意思是,你與司徒氏斷絕往來之後十年,她才離家出走?”
  “是。”
  我問:“她父親的遺囑上,有沒有她的名字?”
  吉從太答:“我不知道。”
  “阿戚,快去查。”
  司徒太很憔悴的說:“我要先走一步。”
  “最後一個問題,在這十年中,你為什麽到現在才徹底的找她見麵?”
  “前幾年她在外國念書。”
  我隻得放司徒太走。
  她其實並不是司徒太,她沒有名份。結婚與同居的分別就在這裏。當然,名份值多少,每個人看法不同,但各婚姻注冊處還是天天擠滿人,三鋼五常改也改不了。
  阿母綜合司徒太適才所說,告訴我們:“司徒慧中在生母謝玉英處長大之後,發覺生母地位卑微,於是回歸生父處,以便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郭兄又有何見解。”
  奇徒慧中不是這樣的人。
  “事實勝於雄辯,你又何必賣弄你的眼光。”
  我還要去找慧中談談。
  要找她不容易,不過數盒時思糖買下露斯芳心。
  她雖然一直“哎這麽多糖我會胖下次不用客氣”,但心裏還是十分高興,所以我知道慧中什麽時候有空,便在街角等她。
  她出現時我對她吹晌亮的口哨,並且高聲說:“我可愛的小姐,我的口哨技藝為你而學。”
  她很吃驚,退後一步,像是要召警協助,等看到是我,才定下神來。
  她並沒有生氣,卻也沒有停下腳步,默默向前行。
  她穿著一件高領子黑色凱絲咪呢大衣,襯托得她十分高貴。
  “司徒,”我叫她,“吃杯茶好嗎。”
  她轉身看住我,“小郭,你這第九流的私家偵探。”
  她找了偵探來調查偵探?倒是知道我身份。
  我說:“九流也還算入流,超過我所想所求。”
  “你是一個不錯的人。”
  “嘩,謝謝。”
  “但請不要纏住我。”
  “天氣這麽冷,你已辛勞一天,不向往一杯香濃的蜜糖薄荷茶?,”
  這叫做攻心為上。
  她猶疑一刻說:“喝茶當兒,不許說我不要聽的話。”
  “答應你。”
  我拖起她的手,她戴著手套,也就不介意,我們這樣過了馬路。
  她看上去很渴,也很餓,雙手捧著茶就喝。
  我立刻替她叫了點心。
  一輪體貼使她很感動,這個女人,平日也沒有誰把她當女人,真是可憐。
  她蒼白的麵孔稍見紅潤。
  我們沒有說話,咖啡室的人很多,來來往往,大衣帽子圍巾搭在椅背上,更加擁擠,但氣氛很好,隔座的人埋怨著老板/客戶/夥計/愛人,也有笑聲,不知什麽角落,還有個女孩子在哭。
  良久,我才問:“一個人住很寂寞?”
  “習慣了。”
  “寂寞是永遠不會習慣的。”
  她不晌。
  “很多人以為你同父親住。”
  她不答。
  我小心翼翼的問:“你沒有評語?”
  “我一向不解釋。”
  “太委屈了。”
  “你以為解釋就有用?不會的,不必做一出戲免費招待不相幹的人。”
  我問:“成功才是最好的報複?!”
  她苦笑,“報複?報複誰?”
  她喝完茶起身穿大衣,我連忙付賬。
  臨走時我問:“你那麽恨你母親?”
  她說:“我沒有母親。”
  頭也不回的走了。
  奇怪,有兩個母親的人偏生說沒母親,財主佬往往不肯坦白身家,世情越來越複雜,何止兩麵,簡直四方八麵。
  不過司徒慧中的確憎恨她母親。
  阿戚調查得很詳細:司徒慧中的成功,與她父親並無直接關係,開頭,人們還看在這個姓氏上給她三分麵子,後來發覺司徒氏對這個私生女並無偏愛,那股勁就消失,再跟著又發覺即使得罪司徒小姐,老司徒也毫無動靜,司徒慧中更一點特權也沒有。
  換句話說,她成功,是因為她比誰都肯吃苦,肯努力。
  每一年,隻有在團年的時候,司徒才會給她一個電話,叫她去吃頓飯,每年隻有一次,但在最近的三年當中,慧中不接受這種施舍,在過年時,她情願飛往外國旅行。
  她不能失敗,單是她的家人就要了她的命。
  老頭子若在臨終大動善心,那她還有點好處,否則就白白姓司徒若幹年。
  照理說,她應當與親娘聯合起來,對付仇敵,但是她沒有這麽做。
  為什麽?
  這件案子已經拖得很久,我們蝕煞老本,當然不能向司徒太計足錢數,隻得意思意思,幸虧阿姆阿戚他們同時在做幾宗捉奸案,猥瑣是猥瑣一點,不過賺頭好得很,在商業社會,最尷尬是沒有能力結賬,其餘的眼開眼閉算數。
  阿戚說,如果我再不速戰速決,人家會以為我在追求司徒慧中。
  我不想令她十二分不快。如果三分不快四分不快,那也不要緊,不過不是十二分,我總得顧全別人的心靈。
  我日日去接她下班。
  她也笑,“人家會以為你追求我。”
  我總是要求同她吃一杯茶。
  熟了,她會問我:“你會追求我嗎。”神情很天真。
  我不知道,我不敢說。
  她說,“你很可愛,小郭,討厭的是你的工作,一天到晚查根究底。”
  “你呢,你更可愛,慧中,討厭的是你的形象。”
  這座可愛的兩個人在一起,難怪如此投契。
  她笑,我也笑。
  我握住她的手,又是手套。皮手套戴得很緊很實,不容易脫下來,看上去很覺性感,性感這回事,跟女人胸前兩團肉其實關係不大,但女人們為求奪目,便以露胸為性感。
  我摸著柔軟的皮手套麵子。人家真以為我們在談情。
  “我很佩服你,”我說:“靠自己做得這麽好。”
  “你也是呀,誰不是呢。”她說。
  我握著她的雙手。
  “你同我喝茶,還是想知道我的身世?”
  “不,我同你喝茶,因為你是一個可愛的女子。不過我想知道你的身世,也是事實。”
  “我不會說。”
  “也沒有什麽稀罕之處。”我不服氣。
  她笑,“說得是,是沒有稀罕處。”絲毫不受激將。
  她是一流人才,沒有女人的通病。
  “很多女孩子都痛恨她們的母親。”
  “但不是每個私家偵探都值得交朋友。”
  她這個顧左右而言他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慧中,為什麽離開你的母親?”
  “如果我把答案給你,以後就沒有吃茶的機會了。”
  “胡說。”
  她大笑。
  那夜,仍不得要領。
  意外終於發生,司徒太等不及,在艾蓮處知道慧中的地址,忽然模上寫字樓去。
  正如她自己所說,慧中果然不肯見她,她在會客室等足好幾個小時,結果由保安人員把她請走。
  司徒太崩潰下來,嗚咽地,告訴那些職員知道,慧中是她的親生女兒。
  聽見這事我很難過,司徒太應該控製她自己,在大庭廣眾間出醜,牽涉到慧中,是多麽不智的事。而慧中好勝而倔強,會因此更加痛恨她。
  司徒太事後很後悔,說很多話來掩飾過錯。
  我同她說:“小郭偵探社想不管這件事。”
  阿戚阿毋以股東的身份叫起來,“你瘋了。”
  我攤開手,“我失敗,我無法令司徒慧中與她母親和解。我們的工作到此為止。”
  “請再幫幫忙。”
  “不行,”我說:“我很惋惜這件事,但無能為力。”
  阿戚說:“你總得完全了解這件案子。”
  我看著司徒太:“慧中到底為什麽離棄你?”
  司徒太知道不說老實話是不行了,她慘白的說:“我以前工作的地方,叫國際會所。”
  我愕然。
  這是本市紅燈區最熱的一個夜總會,有人說過,男人若沒到過國際會所,就不能挺起胸膛來誇口。那裏一共有三百多個小姐,美女如雲,隻要肯付錢,什麽都買得到,燈紅酒綠,場麵豪華,是著名的銷金窩。
  嗚呼噫唏,咱們四人瞪大眼睛,張大嘴巴,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請問,你是幾時退休的?”
  “我……一直沒有退休。”
  “嘎?”我們齊齊站起來。
  “我是國際夜總會的英姑。”
  阿毋刺激過度,叫出來,“我知道,我聽過你的名字,我也看過有關英姑的特寫,她手下有一百個女孩子,是神通廣大的媽媽生。”
  慧中,冷傲、高貴、孤寂的慧中,有一個做歡場生意的生母。
  不過話得說回來,又怎麽樣呢,這也是一份職業。
  我們其實也早已發覺,司徒太的風情與魅力非比尋常,在這個城市中,有什麽天才是會被埋沒以致鬱鬱而終的呢,天才,才必有所用,果然,司徒太又為這個理論做了一次證人。
  她說:“為生活,一切是為生活。”
  我不再相信。
  我問:“慧中的大學學費由你支付?”
  她支吾以對,“好像是司徒家……”
  阿戚說:“過往的事不提也罷,把她們母女拉攏在一起,案子就好結束。”
  “無論做什麽職業,母親仍是母親。”
  事實一層一層剝開來,司徒太一直有意無意間愚弄我們,雖然她思念慧中之情屬實,但我覺得核心中還包著不可告人之秘密。
  是什麽呢,我也說不上來。
  我去找慧中。
  她把感情掩飾得很好,什麽都不會在臉上露出來,你不提,她不說,你提了,她也不說。
  我問:“你為何離開你母親?”
  “你為什麽不問她?”
  “她已經很懊悔,可否給她一次機會?”
  “不。”
  “我不會告訴你。”
  “你若堅待不原諒她、就不能做一個健康的人。”
  “我不介意患著心病做人。”
  “慧中。”
  “是,小郭。”
  “我們是不是朋友?”
  “小郭,我不知道。”
  兩母女也不是沒有相似之處,兩人同樣滑不留手。
  “你不會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
  “說得好二
  “丈夫也不說?”
  “我沒有丈夫。”
  “將來。”
  “不會有這個可能。”
  “你為什麽同我出來?”
  “我喜歡你,小郭。”
  我們微笑地分手。
  我在司徒太身上下手。頂頂大名的英姑,要知道她的曆史,還不容易。
  十五歲入行,廿五歲任領班,三十歲升經理,三十二歲入股學做老板,失敗後重操故業,嗜賭、嗜小白瞼、嗜錦衣美食。
  與司徒讓搭上,是入行不久的事。
  奇是奇在她一邊做一邊敷衍司徒讓,很少告假,連姐妹們也不明所以。
  眾人知道她有一個女兒,養到十餘歲忽然失蹤。這就是慧中了。
  那時她已與司徒讓分手,有一個年輕男朋友,穿製服工作,據說長得非常英俊,很得她歡心。他不久離開她,但別擔心,她身邊的男人一直沒有斷。
  我想了一想,去追查這名男子。
  花盡心思,得到的答案是:他在T埠,離開本市已近十年。
  我看過他的照片,果然英偉非常,一雙眼睛尤其詭異,在沒有放大的照片看來都覺晶光閃閃,似一頭獸,不似一個人。
  英姑好膽量,竟與這種人在一起,這位女士是傳奇女性。
  我找到以前在製服界服務過的朋友,向他們打聽這位英偉男士。
  “啊,他,多年前的舊販,翻來做什麽?現在我們都沒有這種敗類了。”
  我笑,“好色也不算敗類。”
  “你好不好稚齡女童?”
  我一怔。
  “此人因非禮女孩坐過一年零九個月。出來就往別處發展。”
  我的、心況下去。“是幾時的事?”
  “早十年,八年,不記得了。”
  “幫我查檔案可以嗎。”
  “很費時間,找來幹嗎。”
  “業務有關。”
  “可以,我介紹你去看縮微底片。”
  整整一天,我孵在檔案室內研究資料。
  導致英姑男友入獄的主角並不是司徒慧中,我鬆一口氣。
  但我已明白司徒慧中離家出走的原因。
  可憐的慧中。毫無疑問,她也遭受類似的待遇,但礙於母親的顏麵,沒有聲張,但決定離開家庭,永不回頭。
  她有理由這樣做。
  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她性格上與英姑沒有半絲相似,母女並不能共同生活。
  出走那年隻十七歲,多麽大的決心與毅力,同樣地,她把性格上的優點施展在學業及事業上,導致成功。
  我更加對慧中另眼相看。
  我對阿戚說:“案子經已結束,英姑叫我們尋找司徒慧中的下落,我們經已替她找到,算她一星期的工作費好了。”
  “七日?我們足足做了個多月。”
  “算了算了,做生意有賺有蝕。”
  “嘿,咱們的招牌得重新擦亮。”
  “照我的話做。”
  英姑再上來的時候,我依心直說,不想再追查下去。
  我對她的態度很冷淡,她是個聰明人,馬上覺察到。
  “你……你知道了?”
  我點點頭。
  她低下頭,“她很我一輩子。”
  我側過頭,不去看她。
  “我們……喝了點酒,不料發生那樣的事,她求我,她求我脫離那個人,求我不要做那樣的職業,我……沒有聽她。我中毒已深,我無可救藥……”聲音低下來,細不可聞。
  小郭偵探社此刻靜寂得一根針掉落地下也聽得見。
  艾蓮臉上之失望,不是筆墨可以形容。
  不,英姑不是受害者,司徒慧中才是。
  我們沉默許久,像是為慧中的童年致哀十分鍾。
  這是慧中心內一個永不愈結的疤痕,她外表裝得再好也不管用。
  我不欲置評。
  英姑打開手袋,取出一張支票,放在桌上。
  “送客。”我說。
  沒有人移動腳步。
  她自己拉開門走了。這麽一大把年紀,仍然姿態婀娜,腰是腰,胳臂是胳臂。
  這個壞母親。
  艾蓮顫抖著聲音,“我看錯了人。”
  “不必自責、看人是一門高深的學問,誰都會犯錯。”
  我取起那張支票,銀碼不錯,超過我們理想。
  我照例的在街角等慧中。
  天氣更冷,南國的冬季很少有嗬氣成霧的日子,今天本市像北歐。
  “小郭。”她鼻子紅咚咚的走過來,“好久不見你。”
  “慧中,”我很衝動,“我要擁抱你。”
  說完便把它緊緊擁在懷中,擠得她透不過氣來。
  “喂喂喂。”她笑著低叫。
  我鬆開她,自己的眼睛先紅了。
  “喝茶?”她先問我。
  “好,喝茶。”
  老地方坐下來,我握住她戴手套的手,貼在臉旁。
  慧中輕輕說:“似你這樣的人,不適宜做這種行業。”
  我不出聲,憐惜的看著她。
  她忽然明白過來,“你知道了?”
  我點點頭。
  她低下頭,聳聳肩。
  “當年你出走,走到什麽地方去?”
  “福利署,他們安排我同生父見麵。”
  “他肯認你?”
  “我長得像他,一個印子印出來。”
  “你要求回他那裏?”
  “不,我隻要求四年學費及生活費,他很慷慨,答應下來。”
  我握得她的手更緊。
  她輕輕說:“我戴著指環,軋痛了。”
  我放開手。
  “我不需要你同情。”
  “誰同情你。”
  她笑,像是完全沒有陰影的樣子。
  “我有一宗消息告訴你。”
  “什麽消息,請說。”
  “我被公司派到紐約去一年。”
  “嗬,幾時動身?”
  “下星期。”
  “回來又升級?”
  她說:“不能降級,就得升級。”
  “恭喜你。”
  “小郭,別擔心,有一日,當我遇到理想的人,我也會組織家庭。”
  “你決定不原諒她?”
  她搖搖頭。
  “不肯見她?”
  她再搖搖頭。
  “我求她很多很多次,叫她離開那個圈子,她不肯。一個人總得有所取舍,她舍棄我,我便離開她。”
  “那是多年前的事。”
  “我不是不記仇的人。”
  “她是你母親。”
  “我知道。”
  “你不能饒恕你母親?”
  她說:“小郭,這是我的事。”
  我歎口氣。
  她又低聲說:“我有我的理由。”
  “我明白。”
  “不,你永遠不會明白,你永不知道我遭遇些什麽。”
  “我也不想知道詳情。”
  “我們仍是朋友?”
  “可以高攀嗎。”
  “可以。”她微笑。
  “將來有什麽用得著我之處,萬死不辭。”
  “將來也許要請你調查我的丈夫。”
  她趨向前來,輕輕吻我的臉頰,我頓時覺得整張麵孔芬芳起來,一個月不想洗臉。
  我們依依不舍的道別。
  我不會去送她飛機,但會懷念她。
  回到寫字樓,還是不能忘記她的倩影,很少遇到堅強如花崗石的女性。
  寫字樓內人聲鼎沸,議論紛紛,十分熱鬧,隻有我一個人獨自坐在一角傷神。
  過半晌,我問:“什麽事,這麽吵。”
  “英姑退休了。”
  “什麽?”
  他們把小報堆在我麵前,大段的報道夜總會女經理謝玉英辭工歸故裏的消息,圖文並茂,好像轟動一時,文中還提及“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等字樣。
  阿戚說:“她終於想開了。”
  “不想開也不行,坐四望五的人,還能捱多久?”
  我不置評。
  不知慧中看不看這些報道。她也不關心,哀莫大於心死,也許一般不知就裏的衛道之土又得施展他們那頂大帽子:“真不知道一個人怎麽可以這樣對待生母/親子……”
  慧中說得對,向大眾解釋個人遭遇是完全不必要的。
  我放下報紙。
  阿毋說:“請客的酒席一共一百多桌,還有人送花牌,真不相信有這種場麵。”
  我說:“行行出狀元。”
  阿戚說:“司徒慧中亦是狀元。”
  “嗯,一點也不錯。”
  阿毋又說:“兩母女到底還是兩母女。”
  這次誰也沒有笑。


  我跟大哥說:“我去看看玫瑰,就回來。”
  他在看書,頭也不抬。“就是昨天剛下飛機的那個?”他問。
  “是。”我說。
  “去吧。”他翻過一頁書。
  四十歲了,我想:這個人四十歲了,女朋友也沒有一個。天天就是坐在家裏看書,幾年來介紹多少個女孩子給他,沒有一個喜歡的,日子就越來越無聊了,除了看看窗外,就是捧著本書。他人長得漂亮,就是嘴角孤傲點,瘦長個子,頭發有點卷,笑起來也有點溫柔的樣子,但就是找不到女朋友。他也不是個十分的好人,先一陣子老去聽歌,把那個歌星約出來幾次,然而也沒下文,還是這麽坐著看書。我可老老實實的告訴過他,他不結婚是他的事,我找到了對象,可不等他,要先走一步的。
  我開了他的車去找玫瑰,玫瑰是昨天早上到的,沒見四五年,越發出落得好看了,拉著她說了一整天,今日到底忍不住,還要去找她。
  到了玫瑰那裏,我敲敲門,她在裏麵說:“進來。”我推門進去。她住在酒店裏,好好的家不住,說怕嘈,住在酒店,這樣的人也難找。
  她穿一件粉紅色的T恤, 淺藍色褪色的燈芯絨褲,頭發攏在耳後,看看是我,她笑了。
  我說:“難得看見你穿七彩衣服。”通常她穿米色,上下左右都是米色,清爽是清爽了,到底素淨老氣一點,牛仔褲倒使她活潑。
  她吊兒郎當的夾著一支香煙,手裏拿一把計算尺,推來拉去,寫下一個數目,一本正經的畫著張統計表。
  我說:“真正人人都會計算尺,就被你糟蹋成這樣,你正經點不行?”
  她放下香煙放下尺,抬起頭來,“我原是很正經的,我樣子是這樣,心未必是這樣。模樣太正經了,說不定背後就男盜女娼,一點也不美。”她笑了,“歡迎你來,你坐。”
  我在她床上躺下。
  我說:“我是有事才登三寶殿的,我想把你介紹給我哥哥。”
  “我不想談戀愛,早過了那年齡了。”她一口拒絕。
  “我大哥長得很好哩,不會辱沒你的。”
  她笑了,向我陝睞眼,“我真的不來這一套了。”她說。
  玫瑰也長得很好,昨日在飛機場,多少眼睛看牢她,她也沒什麽打扮,不過一件芝士布的襯衫,一條芝士布裙子,多少女人穿這樣的衣服,隻有她特別,是她那恣意的態度吧,真是漂亮。
  我說:“別自恃長得美,再過幾年,也不過是老姑婆。”
  她斂了笑臉,無可奈何地歎口氣,“不用過幾年,現在就是老姑婆了,既然嫁不出去,也隻好輕鬆點。”
  我笑,“我看你是不想嫁人了。”
  玫瑰說:“女人是很奇怪的,二十三四歲時最急嫁人,過了那年紀,也就處之泰然了。我是個例外,我從來不想嫁人,隻想找個好男朋友,然而這又比嫁人更難吧。”
  “我大哥說不定就是那個人。”
  “說不定。”她又笑了。
  “你還是要回去的?”我問,“還念什麽呢?”
  “叫我走到哪裏去呢?”她說,“反正這世界到處都一樣,我活著也不過是應個卯兒,我有自己的天地:拿一本書,向被窩裏一鑽,就極樂無比了。”
  “沒想到你這麽個美人兒,這麽寂寞深閨。”
  她笑,“沒法子啊,哪裏都擾不到男朋友,有幾個同學約我出去,隨和的去幾次,就瘋言瘋語起來,我想你這個小毛賊,老娘倒成了你們不花錢的粉頭了,才不幹呢。”
  我白了她一眼,玫瑰就這樣,多少女人黃熟梅子還賣青呢,她好好的一個人,卻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熟朋友就知道她自嘲,陌生人當了真,誰敢惹她?男孩子一半是被她嚇走的,不過那些也不是什麽好貨色,縱然這樣,也有點可惜。
  “我大哥好,”我說,“你一定喜歡。”
  “常聽你說起他,倒一直沒有見過,也沒有照片。
  “這年頭還用照片?”我說,“還相親呢?你來我家一看不就知道了?今晚就去。”
  “今晚不行了,我要洗澡洗頭,明晚吧。”她說。
  “很好。”我說,“明晚七點你來,我們吃飯去。”
  她坐到我身邊來,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看你喜氣洋洋的,快了吧?”
  我坦白說:“快了,認得一年,還不結婚,等什麽?像你們?你倒像我哥哥的性子,一般的怪痹,一般的挑剔,哪裏去找個十全十美的人呢!互相遷就一下罷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抬起眼來,那雙眼睛如寒星一般的亮,她說:“我凡事遷就得太多了,這是惟一不能遷就的一樣。”
  我暗裏歎口氣。她這個怪脾氣遲早坑了她呢。常人最自然不過的事,在她來說,都得勉強遷就。學習適應,哪得不痛苦?這些年來,真未見她舒意過。
   “在外國也見過幾個‘有可能性’的男孩子,但是我想到不過是那麽一回事,也就淡然了,但凡談戀愛,又費神又花時間。快樂,來來去去是那幾個變化,痛苦,也隻是幾種,乏味得很,我又不用找飯票,自己便是飯票,幹脆收心養性起來,也不覺無聊。”
  “我知道你的要求,明兒你來吧,我介紹我哥給你。”我說,“我要走了,你休息。”
  玫瑰拉住了我,“幾個女朋友,我與你最談得來,在外邊,常常想起你。你有空,多來陪我說說話,過一陣子我走了,說不定幾時回來,還不曉得見不見得了麵呢?”
  我聽了有點難過,便啐她一口,“要不我死了,才見不到麵,你咒我?”
  她把我推出房去。我在門外大叫再見,便開著車走了。
  人跟人講緣分,我喜歡玫瑰。
  到了家,我便說要給大哥介紹個女朋友。
  大哥的態度比玫瑰還冷淡,我一向有種感覺,他倆才是天生的一對,再也錯不了的,將來結了婚,就一人拿本書,坐著對看,自然就有家庭樂趣。
  他說:“你那些女朋友,還是別浪費我時間了,也不過是普通的女人,想著普通的事,大不了是打麻將嫁人比鑽戒。”
  我笑問:“你自己幾管鼻子,幾隻眼睛?好自命不凡。”
  他笑了,不出聲。
  “這次是玫瑰,錯不了,你明天換套漂亮衣服在家等著,你一見便知龍與鳳,不騙你。”
  “真的?”
  “大哥,你現在是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還搭什麽架子呢?都四十歲了!”
  他說:“好吧,明天等她。”
  “這才是呢。”我說。
  他會喜歡玫瑰。
  我把家收拾得很幹淨,又指手劃腳的指揮大哥穿衣服,他又不聽我的,還照他家常的衣著。我忙著擺花瓶,他又拿起了一本書,靠在沙發裏看了起來,仿佛要來的是一位老太太,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就在七點鍾,電話來了,應該是門鈴,響的卻是電話,我就覺得不對勁,去一聽,果然是玫瑰打來的,她說有事絆住了,脫不了身,“不能來啦。”她說,“改天吧。”我罵她:“你這個沒信用!”她說:“我陪父親看胃病呢,千辛萬苦找到的醫生,現在什麽鍾點了?不看就得等到明天。”看醫生事大,我隻好放她。掛了電話,自覺沒有麵子,就氣鼓鼓坐在大哥對麵。
  他問我:“怎麽了?”
  “不來了,我們自己吃飯吧。”
  “啊?”他倒有興趣起來,“不來了?很特別。通常要待我約她的時候才失約,表示高貴,這麽第一次就黃牛,倒少有,是個怎麽樣的女孩子?”
   “二十八歲了,叫玫瑰,也就像玫瑰。很放肆很漂亮,瘦長個子,不過身材很好,都是真的,沒有假的。一雙眼睛尤其美。沒有男朋友,如今念到博士了,要找男朋友也更難。她抽煙、喝酒,不過也能煮幾個菜,屋子收拾得幹淨。能說法文,懂穿衣服。網球打得數一數二的好,國文也是一等的。”
  大哥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問:“有照片嘛?”
  “滑稽!兩個人都要看照片!”
  “這樣的女子,沒有男朋友?”
  我惋惜的說:“就是這樣才沒有男朋友,男人都庸俗得很,都喜歡我這種笨人,玫瑰太聰明太能幹了,她似笑非笑的看著那些男人,他們動動尾巴她就知道了,他們還有什麽癮?自然知難而退,就像空手道冠軍,找個對手也難。玫瑰上天入地,什麽不知道?那那些男人來想哄她?”
  大哥笑了,“你瞎七搭八的亂形容一通!”
  “事實!”
  “我倒不是你說的那種男人,我沒有盲目的優越感。”
  “所以我才叫她呀,改天吧,改天我再約你們見麵。”
  大哥猶疑,“真的似你所說那樣?倒有點想見她了。”
  “告訴你,”我說,“讀的科目也與你一樣:化學工程。”
  大哥凝神了。
  我暗暗的高興。
  但是再要約玫瑰,就不容易了。因為她父親身體不舒服,她隻好搬回家住。親戚朋友爭著請她吃飯,又有舊日同學,她又想到東南亞去旅行,總是沒空。
  我不耐煩了,提高了聲音,“你想怎麽地?幹脆與我一刀兩斷,以後也沒有關係!”
  “好好,下星期日!我不與家人吃飯,我們在哪裏吃飯?”
  “我們十二點來接你,到你家來請你,好了吧?”
  她笑,“那麽就這樣決定。我是真忙。”
  “我知道。”我說,“我親自上門,你逃不了。”
  我想這下子可沒錯了吧?”
  眼看就是星期天。
  大哥倒刻意打扮起來,穿上了他最喜歡的羊毛衫西裝褲,漂亮得很,頭發長了,不大像工程師。這樣子一個人,又有這樣的學問,玫瑰也沒有什麽抱怨了吧。
  剛準備出發,又來一個電話,他去聽了,一會兒沉著臉走出來,我急問:“不是玫瑰又說沒空吧?”他答:“見了鬼!公司叫我上飛機場接兩個人,推也推不掉。”
  我一下子呆住了,真是巧啊。
  “我去去就來,你替我重新再約。”他說。
  “也隻好這樣。”我說。
  “代我說對不起。”他飛也似的下樓去了。
  我隻好一個人孤苦伶仃的跑上玫瑰家去。
  玫瑰見是我一個人,也有點奇怪。
  我把原因說明了,沒精打采的靠在椅子上。
  她笑,“沒關係的,總有見麵的機會。”
  我說:“有照片,要不要看照片?”
  “好,拿來。”
  我把一張照片遞過去。
  這一張照片已有幾個月曆史了,是生活照,模糊得很,輪廓還是有的,玫瑰看了很久,遞還給我,她笑道:“像倒像了,你且說說看,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也不過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就是驕傲不好,目中無人,又不肯笑,愛皺眉頭,從小不討人喜歡,他不愛給太太小姐抱著玩。但是他長得好——你看過他照片,他沒有娘娘腔,是不是?通常漂亮的男孩子最不好就是像女人,他沒有這個毛病,他有別的毛病,女朋友像風車似的轉,總沒有理想的人,也不知道他想找什麽樣的女孩子,太難了。”
  玫瑰說:“我一向就不喜歡‘人盡可妻’的男人。”
  “多數男人是這樣的呢,這個不行去追求那一個,沒有死心塌地的。”我再補一句,“也沒有多大的選擇。”
  “你哥是難得的。”玫瑰說。
  我以推銷貨色的口氣說:“所以介紹給你呀。”
  “等他結了婚,你好早點嫁人是不是?”玫瑰笑。
  “我再也不等他的,我家也沒這個規矩,誰有對象,誰先結婚。”我爽快的說,“絕對沒有自私的想法。”
  “我隻待假期快完,早日離開這班親戚。”玫瑰歎口氣。
  “幾時去旅行?”我問,“你不是訂了旅行團?”
  “就後天。”她說,“去散散心,不然又回去苦幹了。”
  “我的媽,你還見我哥哥不見?”我問。
  她說:“見。”
  “你幾時回來?”我追問。
  “兩個星期後。”
  “好,”我說,“就等你兩個星期,反正大哥他也等了那些日子了,根本不在乎這十幾天。
  玫瑰忽然說:“我也等了很久了。”
  “如今不是好了嗎?雙方一見了麵,天下太平。”
  “未必就是他。我這麽大了,也見過不少男孩子,總有毛病,我自己並非十全十美,我知道,也就因為這樣,想找個好一點的男孩子,崇拜他也好,尊敬他也好,反正找不到,漸漸死了這條心。”
  “要求太苛刻。”我籲出口氣。
  “你想想,以我這樣的年紀,難道去嫁個黃毛小子不成?又不高興挨窮,自己也賺得了,再沒有虛榮,不能老喝白開水,為戀愛而戀愛,你不是不知道,我是試得最多的,怕了。索性改變作風,求結婚對象,外國的留學生,不過兩派,一派老老實實的讀書,好是好,可惜木了點,沒有出息,放了假就在家煮飯,老媽子傭人似的,沒有男人味道,用錢每一個仙都算過,這種人,我看過不少。要不就另外一種,管吃管用管玩,家裏有幾個子兒,他們整天就飛車兜金發碧眼的女孩子,我也吃不消,跟他們玩,未必撿了什麽便宜,吃了虧,招人笑,況且言不及義,麵目可憎,更沒興趣。”
  我笑了,“天下男人都叫你詆毀盡了,”
  玫瑰也笑,“今年回來,每個親戚都說:‘唉呀!看玫瑰多能幹!’我是被逼能幹起來的。誰不想嫁人,得有這個福氣才行,無奈何,隻好撐著讀下去,這個博士是這樣來的,你可別見笑。”
  我罕納,“你真想嫁人?有這麽俗的想法?”
  她笑,“我還有更俗的呢,說給你聽,你就不睬我了。你道我的生活費打哪兒來?都是半工讀的,獎學金隻管學費罷了,飯還是要吃的,這些年來,雪糕廠、餐館、酒店,哪種挨法也不要說了,發薪水的時候,不知道是哭好笑好,奇怪,一年年也這樣過去了,心灰意冷,就羨慕一些太太奶奶們,真正各人頭上一爿天。”
  我說:“你現在不好了?既年輕又漂亮,又是博士了,賺大把鈔票,有大把前途。”
  玫瑰說:“有什麽用?做男人,還書中自有顏如玉,我這麽老了,賺了錢去養小白臉不成?”
  “好難聽!你將來嫁了我哥哥,你不用養別人,隻養我就行了,你可不要食言。”
  她風姿綽約的擺擺頭,笑了。
  真看不出她吃過苦。自然,一個女孩子在外邊,衣食住行都得照顧到,還不能生病,又要做功課,談何容易,她一一做到,也就很難了。又沒有男朋友,否則也有人看顧點,這年頭,離了父母就不好。男友是講運氣的,運氣不好,不如不要,我看玫瑰的運氣並不好。
  但是她不露出來,樣樣都是淡淡的,無所謂,來去都灑脫,以前的惡性子現在都轉到功課上去。年年拿第一。
  她低聲的說:“我一輩子除了幾個女朋友外。並沒有可以說話的對象,說話也沒有人,更不用說訴苦了,我現在也不覺得有什麽苦,習慣得很,隻是覺得不開心。”
  “要開心是很難的,”我勸慰她,“你要看開點。”
  “我看得很開。”她緩緩地說。
  “家裏的人還是在勸你結婚?”我笑問。
  “嗯,他們也不是不容我,反正就是這種腔調。”
  “來,我與你出去吃飯,我請你。”
  我們在外麵吃了一頓飯,我送了她回去,她站在門外向我擺擺手,這些年來,她一直是瘦瘦的,也就是這樣,腰就很細,穿寬穿窄的衣服都好看。
  大哥回來了,就打聽玫瑰有沒有不高興。
  “沒有。”我說,“她問起了你,對你很有興趣。”
  大哥有點寬慰。他問我,“你沒有說我壞話吧?”
  “沒有。”我說,“怎麽會呢?不過把你那牛性子說一說,她還很欣賞的樣子。”
  “真的?今天真不應該去的,悶死人。”
  “受人二分四,人家叫你去,你怎好不去?”
  “我們幾時再去見她?”
  “要等她旅行回來,她說要去兩個星期。”
  大哥說:“兩個星期,也很快就過了,下次皇帝老子叫我,都不理啦,先見了她再說。”
  玫瑰走了。每到一個地方,她寄來一張明信片,也沒有字,就是一個簽名。收到第四張的時候,大哥就有點焦急,問她幾時回來。我打電話去玫瑰家問,也沒人知道。多年來玫瑰就是這樣子,說來就來了,說去就去了。沒有人敢管她,沒有人相信她在等一個有資格管她的人。
  兩個星期很快的過去了,我是不寂寞的,有玩的地方,大哥很是無聊,他放開了他的書,整天就是皺著眉頭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我隻好陪他。
  他說:“你去玩呀,我不要你陪。”
  “近日你很浮躁。”
  他笑了,“我一向這樣。”他停了一停,“玫瑰沒有回來?”
  “沒有,”我說,“我去問過了,她家人也不知道。”
  “真糊塗!怎麽樣也是個女孩子,就這麽放心,所謂放心,也就是不關心。”
  “對於別人的家事,我們不便說,”我說,“但是他們對玫瑰,真是太放心,從她十八歲那年到了外國,就沒有人去攬事上身,也就放心了這麽些年,倒把芝麻綠豆、事不關己的事看得天大,什麽都鬧中哄哄,就冷淡玫瑰,連父母子女都講緣分,玫瑰再好,不過是招忌,她不愛留在家中,也就是這個道理,我中學與她同學,我知道。”
  “什麽道理?”大哥問。
  “沒有什麽。她自小孤僻,與你一樣,看見大人不瞅不睬,僵得很,一張嘴又硬,兄弟姊妹多了,自然是能說會道的占便宜,她就比下去了,她家裏的人聰明得很,比她能幹的還有呢,她也不算稀奇了。”
  大哥笑,“我認為她是個十分難得的。”
  “這一下子好了,你們兩個見了麵,你對玫瑰好一點,也讓她正式笑一笑。”
  大哥說:“這樣的人,竟寂寞了這些年。”
  三個星期了。我收到第五張卡片,她還沒有回來。
  天氣開始轉壞,下著綿綿的雨,整個人都被雨水濕得軟綿綿的,不起勁。
  大哥下班回來,臉色陰沉得很。
  他說:“我見不到玫瑰了。”
  “怎麽?”我驚問,“忽然說這種話?”
  “沒緣分,不可強求。”他說,“公司派我去別處考察。”
  我喜道:“那是好消息呢。”
  “為什麽?”他沮喪道,“一去三個月,回來之後,她早就走了,那個時候都秋天了,我見誰去?由此可知這世界上的事,真難說得很,住在一個地方,還有人介紹,還是幾次三番的誤了事,見不得麵。”
  “你幾時動身?”我問。
  “公司代我辦手續,快得很,三五天就好了。”
  我呆呆的,“這麽說,你們也就真的緣慳一麵了。”
  他一聲不響的回了房間,當然一肚子的不開心,以後幾天裏也沒有說什麽話,沉沉鬱鬱的。我希望他見得到玫瑰,我是真心希望他見得到。
  我一天打幾個電話到玫瑰家去問。
  他們家人有點不耐煩了,他們說:“小姐,玫瑰不知道幾時回來,隻說這幾天,我們也不清楚,你既然是她同學,就該曉得她脾氣,她做事還與我們商量不成?還不是愛怎麽就怎麽,我們要是管得了她,也好了!”
  倒說了兩車的話,又不得要領,我隻好歎氣,一邊又安慰大哥,“不要緊,明年你去旅行,到了她那裏,我才介紹給你吧,”說著他的證件就出來了,忙著理行李,到底要去三個月,頗長的一段日子。
  臨去的夜裏他好好的與我說了幾個鍾頭的話。
  他說:“我留了張支票在這裏,你好好的照顧自己,錢不夠就兌了用。婚禮無論如何等我回來主持,不要太心急。多寫點信,我到了那邊就打電話回來。說不定到了那邊,就找朋友介紹個女孩子。結婚算了,免得你替我擔心。”他笑了。
  “那不行,”我說,“自從父母去世後,就剩你一個,你要是娶個莫名其妙的人,還不如不娶,我就是喜歡你與玫瑰的驕傲,才覺得你們是很好的一對,你們倆要是妥協了,我的偶像便沒落了,最沒有意思的。”
  “說了這麽久,我也並未見過你的玫瑰。”他低頭說。
  “既然有這個人在,還怕見不到?”我強笑了,“你放心吧,定叫你見到她為止。”
  “幾十年後?”他笑,“算了,就是這樣才好,見到了。她也許隻是一個極普通的女子,還不如現在,可以維持一個好的印象。”
  我也不說什麽。正如大哥說,他回來早已經夏天了,今年是無論如何見不到玫瑰啦,明年吧。
  第二天早上,我陪大哥到機場去,看著他的行李進了關口,我與他喝咖啡。
  他穿著燈芯絨外套長褲,一律褪色藍,白毛衣,黑皮鞋,左手手表,右手銀鏈子,皺著眉頭抽煙。因為早,機場也沒有什麽人,幾個空中小姐一直朝他看。是的,大哥是漂亮的,可恨的玫瑰,不知道到哪裏去了。否則兩個人站在一起,多麽漂亮。
  我歎了一口氣。大哥說他不如早點進去。
  “照顧自己,知道嗎?”他摸摸我的臉。
  我點點頭,看著他進去檢查護照,我就轉身走。口袋裏有幾塊美金,我想到樓下去兌,才轉到樓梯口,就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我失聲叫了出來,“玫瑰!玫瑰!”
  可不是玫瑰?她提著行李,正出機場呢,被我一叫,轉過頭來。我奔上去一把抓住她。
  “你這個人,怎麽現在才回來?”我氣急敗坷的說,“真給你氣死!還是說兩個星期?一個剛去,一個卻來了,這麽不巧!——慢點!慢點!跟我來,還來得及!”
  我一手拉了她就走,她叫:“喂!我的行李,你怎麽了?”
  我說:“行李有我賠呢!我不相信緣分是注定的,非得叫你們兩個見了麵不可!”
  我拉她到入境處,剛好碰見一個適才在餐廳見過的空中小姐,我央求她:“剛才與我喝咖啡的是哥哥,他漏了要緊的東西,你如果記得他樣子,就叫他出來一趟。”
  那個空中小姐問我:“什麽班機?”
  我說了號碼,原來正是她那班飛機,她答應幫我找,要不我把東西交給她,由她轉交也可以。
  她說:“高高瘦瘦,戴銀手鐲的是不是?”
  “是是,煩你叫他一下。”
  “他不能出來了,隻能在裏麵跟你打招呼。”
  “好好,煩你叫他一聲。”
  空中小姐去了,很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樣子。
  我心焦的等著。唉呀,裏麵也有走來走去的旅客,大哥恐怕隻可在十碼以外看玫瑰一眼。
  玫瑰還跑得喘氣,“喂,把我拉了來見誰?”
  “我哥,他才進閘去的!”
  玫瑰呆一呆,“他不在這裏?到哪兒去?”
  “公司派他出差呢,要多不巧就多不巧,三個月才回來!”
  就說著大哥出來了,他一臉的疑問,向我打著手勢。
  我指著玫瑰叫他看,他一看就明白了,隔了這麽遠就明白了,一直的點頭。玫瑰怔住了,也看著他,神態很有點激動,她終於向他招招手。
  我大叫:“寫信,大哥,寫信!”
  每個人都朝我們這邊看過來。
  大哥點著頭,笑了,他這個笑是暢懷的,我看得出來,玫瑰也笑了,從來沒有這麽美過,好了,總算叫他倆見了麵,大功告成。
  大哥終於走進人群,我也拉著玫瑰離開了機場。
  後來大哥寫信來,玫瑰就複他。這個人去了外國多年,平均一年三封信,對大哥倒很好,看得起他,信來信往的。玫瑰這次回去,大概要明年回來,才去九個月,“拿到文憑就走,”她說,“決不延遲。”也正該這樣。
  後來我想,緣分到底還是有的,像那天,就差三五分鍾而已,有這樣湊合的事,真正意想不到,如果不見這麽一麵,也許兩個人都心灰意冷了。現在很好,通通訊玫瑰就回來了,時間過得極快的,我的大嫂,有了著落,大哥以後也不必天天看書了。

離婚
  五姊搬到我們家來住的時候,我還莫名其妙,根本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我記得我那年十六歲。五姊與我同房住。五姊其實不是我親姊姊,她隻是堂姊。她比我大十歲,因為待我好,請客看戲吃菜,甚至小禮物玩具,總有我一份,我們相處得額外好。
  母親把我房間一角整理好沒多久,五姊便搬進來了。
  這一次我也沒有看出什麽異樣,隻不過覺得她沉默了一點。但是沒隔了幾天,親戚便都傳說她離婚了。離婚大概是不幸的事。我當時不大明白,反正大人說不好,五姊不肯回娘家,因為伯伯當初並不讚成這頭婚事,五姊為了要嫁過去,吵了一大頓,沒隔多久,又自己打嘴,鬧離婚,所以不肯搬回娘家,搬到我們家來住。
  我覺得五姊並沒有變。
  不過眾人對她的口氣都變了。
  連傭人阿張,也有點嚕嗦:“先生太太真是,怎麽把離了婚的五小姐拉了來住。”
  好像一離婚,一個女人便不再是一個女人,變成隻怪物了:頭上有角,身上有鱗,說不定一張口,還會噴出火來。
  阿張是我們家老傭人,做了近二十年,我還沒出世,她老太太便住在我們家,我得讓她三分,不過這人以前見了五姊,卻是眉花眼笑,“五小姐”長,“五小姐”短的,因為五姊出手闊,過年過節她總撈點好處,如今為了這“離婚”兩字,她忽然來這麽一個大變臉,我就不明白,而且很納罕,五姊與阿張扯上什麽關係了?五姊是主人,阿張是傭人,難道一個女人離了婚,身分便貶值到這種地步?於是我就想:一個女人是不能離婚的,一個女人隻好結婚,到了年齡一定要嫁,但婚是不能離的。
  五姊有時候坐在我對麵,我就細細的打量她起來。她跟以前一模一樣——穿得很考究,打扮得很考究,一張臉白白的,秀氣的鼻子,清澄的眼睛,一切都跟以前一樣。
  我實在看不出她有什麽不同。
  有時候我瞪得她久了,她便淡淡的笑笑,“傻子,瞪著我看什麽?”那口氣真的平靜,出奇的平靜。
  一天放學,我聽見爸爸媽媽在商議。
  “這樣把阿五留著,總不是生意經。”媽媽說。
  “你放心,難道她真的在這裏一輩子不成?阿五也是個心高氣傲的,看得起我們來往幾天,聽說她已經在外邊找到房子了,這三五天便搬出去,新房子總要粉刷裝修,你這麽心急要趕她走做什麽?”爸爸說。
  我馬上站在爸爸這一邊,深覺爸爸說的有理。
  “我怕她對阿心有不良影響。”媽媽說。
  “笑話,阿心才十六歲,有什麽不良影響?你這樣子,恐怕阿五早覺到了,我們何苦嫌她?”
  “你倒是頂幫這侄女兒。”媽媽說。
  “到底是親骨肉一樣的一一你有沒有勸她?”
  “勸?當初她要嫁那個浪蕩子,我幫著她父母勸得唇焦舌爛,她都不聽,沒兩年,要離婚,又反過來去勸她們和好?我變了什麽了?我好歹不說話。”
  爸爸長歎一聲,“阿五這孩子,畢竟害在太聰明了—點。”
  “是呀,現在的人就是這樣,不合則離,是,離了又怎麽?難道還能找到更好的?男人都有脾氣,娶個二手貨太太,不怕人笑?就算有這樣一個好男人,也難見將來的公婆,阿五也不細想去,她就是仗著幾分才貌。”
  “人各有誌。她又沒問誰賒借,隨她去罷了。”
  “雖說她能幹,女孩子家賺得比男人還多,生活不成問題,到底孤零零一個人沒意思。她又不肯回家,其實打虎不離親兄弟,過一陣子也沒事了。”
  爸爸說:“有個孩子也許好點。他們又沒孩子。”
  媽媽說:“你不曉得,現在人不一樣了,有了七八個孩子,一樣離,你也離婚,他也離婚,變了什麽新玩意兒似的,真看不順眼。做女人,看開一點,大大小小,誰不受過一點氣,阿五真是新時代女性。”
  忽然之間,我發覺媽媽空讀了半輩子的書,基本上的思想跟阿張也是一樣的。以前阿五身上沒半寸不好,現在阿五是千瘡百孔的。
  爸爸說:“她就要搬出去了,你千萬別多嘴。”
  “得了,我年紀活在狗身上了?還待你吩咐。”媽媽說道。
  媽媽很虛偽。
  大人都虛偽。
  隻除了五姊。所以我懷疑五姊還不算是大人。
  晚上五姊回來了,媽媽對她仍然很客氣,吃飯的時候連連替她夾菜。
  我想起了媽媽下午那番話,又看到她兩副截然不同的嘴臉,胃口就沒有了。
  臨睡的時候,五姊在床上翻報紙。我忍不住,就問她:“五姊,你真的離婚了?”
  她一呆,然後說:“是的。”仍然翻著報紙。
  “五姊,為什麽要離婚?”我問。
  “你不會明白的。”
  “五姊,說給我聽,也許我明白。”
  “真的,也許隻有你能夠明白。前些時候你老穿著那件紅色的大衣,哪兒去了?”
  “過了時了,那樣子怪怪的,”我笑說,“束之高閣,不高興穿它了。”
  “如果我一定要你穿著它呢?”五姊問。
  “為什麽? 我不喜歡它了, 如果有人逼我再穿它,我自然不高興。”我說,“我決不穿的。”
  “離婚也是一樣。他不喜歡我了,我也不喜歡他了。兩個人死板著臉再對上幾十年也沒用,自己騙自己而已,不如離婚算了。”
  “開頭你喜歡五姊夫嗎?”我問。
  五姊淡淡的笑,“那當然是喜歡的,否則怎麽會結婚呢?”
  “那是了,開頭我也喜歡那件大衣,求了媽媽好久,才買回來,價值也不便宜。”
  我嘴已裏雖然這麽說著,心裏總覺不妥,一件大衣與一個人,怎麽一樣呢?
  五姊笑問:“你現在還不明白吧?將來會明白的。”
  我問:“你不後悔?”
  五姊放下了報紙,“不,我做過的事,我從來不後悔的。多少女人離婚,哭哭啼啼,總把責任往男人身上推,甘心情願的做棄婦,我情願背個淫婦的罪名,結婚,是兩個人的事,離婚,也是兩個人的事。”
  我想了很久。然後我問:“那麽以後,五姊夫不會上我們家來了?”
  “不會來了。”
  五姊夫是一個漂亮的男人,喜歡穿白色的衣服,白色的皮鞋。五姊夫笑起來眼睛很漂亮。五姊夫喜歡開快車。五姊夫帶我出去吃玩,是從來不吝嗇的。
  他真的再也不上我們家門了?
  真是可惜。我喜歡聽五姊夫說笑話。
  隔一天放學,我不見了五姊。
  我問媽媽,“五姊呢?”
  “搬走了。”媽媽很快樂的說,“留下兩瓶香水給你,說你喜歡那味道。不過上學別噴得香裏香氣的。”
  “幾時搬的,怎麽昨天不見她說起?”我問。
  “今天下午她去看了房子,覺得可以搬進去,就馬上搬走了。”媽媽說。
  我心中老悶的坐在床沿。她果然留下了兩瓶香水給我。我拿著水晶瓶子,旋開了蓋子,聞了一聞,那香氣沁入我心裏。五姊夫是不會上我們這裏來了,是五姊說的。
  媽媽跟進我房來,問我:“你五姊沒與你說什麽吧?”
  “說什麽?”我反問。
  “什麽都沒說?”媽媽問得好奇怪。
  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即使隻有十六歲,我也明白,她是怕五姊對我有什麽壞影響。
  “沒有。我睡得很熟,我們不講話的。”
  媽媽似乎放心了。
  隔了一會她問:“阿五有沒有哭?”
  我想了一想,“沒有聽見。”或者她哭了,我不知道。
  媽媽說:“原來你五姊夫在外麵有了新的,瞞了你五姊半年多。你說這男人該不該死?你五姊算是硬的,吞不下這口氣,就離了婚,”媽媽的口氣忽然變得很同情了,想必是因為五姊已經搬走了的緣故,她說下去,“這種男人,離了也好,省得一輩子受氣,不過阿心,你要留神,將來交男朋友,眼睛要睜得大。”
  我笑了。媽媽要說的,不過是最尾的那幾句。
  “像你五姊,就是個例子,遲早要後悔的,”媽媽喃喃的說,“雖說婚姻係前定,到底也看人為。”
  我還是很悶一一五姊走了。五姊是我喜歡的人。
  隔了一年,我才上她家去。
  我打電話給她,她請我吃飯。
  五姊仍是五姊,一身衣服打扮,無懈可擊。她說她在公司升了級,我很替她高興。此刻我明白一個女人在外邊要靠自己,到底太不容易,像媽媽與阿張,就多多少少對她的能幹有點拈酸。
  飯後我到她家去喝咖啡。她的家不大不小,弄得幹淨很漂亮。但維持這樣的一層公寓,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們閑聊著。
  她忽然問我,“阿心,你可有男朋友了?”
  “沒有。”我老實的答。
  “十七歲了?”她問。
  “是的。今年畢業,讀兩年預科,看升不升得了大學,升不上,隻好出國去。五姊,你是哪裏的?”
  “倫敦大學聖瑪麗院。”她口氣還是淡淡的。
  “我希望也考得上。”我羨慕的說。
  “考大學,簡單得很,天下最難的是婚姻。”她笑道。
  我大膽的問:“五姊,你有男朋友嗎?”
  “有,怎麽沒有,”她坦白的說,“一個女人離了婚,如果不打算馬上結婚,多少有幾個男朋友,不過那些是很普通的男朋友就是了,吃一頓飯,喝一次茶,也有些男人,以為離婚婦人多多少少可以占點便宜,那算了,我還不至於到那樣地步,於是爽爽快快的叫他們死了這種壞心。反正離婚之後,忽然發覺很難做人,輕一點,馬上吃虧,重一點,又被人閑話——瞧這女人,婚都離過了。還黃熟梅子賣青——這世界奇怪得很,做人是做給別人看的,凡事非得偷偷摸摸不可,有些人軋了十多個姘夫,仍然以小姐身分,白紗白衣的迸教堂去了,我不愛這一套,我過分名正言順、光明正大了,那些人反而看不過眼,罷!歲數越大,越不知道怎麽做人。”她燃起一支煙吸。
  她始終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也沒有說過五姊夫半句不是。
  後來等她抽了那支煙,我就告辭了。
  說也奇怪,沒隔多久,一個星期六,我出城買東西,在街上就看見了五姊夫。
  他一點也沒有變,仍然是白襯衫白皮鞋,頭發微卷的貼在後頸,仿佛比以前瘦了點,也就更瀟灑好看。他身邊有一個豔麗的女人,單是眼皮就畫了幾道彩色,他們一直向我走過來,他沒有把我認出來,我就氣了。
  “五姊夫!”我板起臉來截住了他的路。
  以前個個禮拜五來,禮拜六來,禮拜天也來,買了蛋糕餅幹,嘻嘻哈哈,不曉得多快樂,我不信他就忘得這麽快。
  他呆了一呆,臉上好尷尬,看了我半晌,忽然說:“是你,阿心。”
  我有種快感,這種事也隻有十七歲的女孩子做得出,我看也不看他身邊的女人,我存心要出他的醜。
  我說:“五姊夫,好久不見了,五姊夫記性真壞!”
  他並沒有生氣,還微笑著,他說:“孩子長得快,一下了沒把你認出來,我去吃茶呢,你要不要來?”
  我說:“為什麽不來?五姊夫以為我不會去,多久沒吃到五姊夫的茶了?”
  我說得出做得到,真跟他們兩個去吃茶。
  我用眼角打量著那個女人。這大概是無數女人中的一個吧?什麽東西?比得上我五姊的一個屁!我輕蔑的看著五姊夫,輕蔑的喝著茶。
  五姊夫脾氣很好,始終微笑著,隔了很久,他忽然說:“阿心,你現在不會明白,將來你總會知道的。”
  不知道為什麽,我想起了以前的禮拜五。禮拜天,以前他們在一起的笑臉喜氣,我想起了昨日五姊的落寞,他現在又低聲下氣說這話,我竟然哭了。就在茶座裏,兩百多個人看著我,我就哭了。因為我隻有十七歲,天下值得哭的事正多著。
  這麽好看理想的一對夫妻,為什麽就離開了?為什麽他沒有眷顧五姊?為什麽?我不明白。
  我哭得痛痛快快,驚天動地,哭完了站起來就走,還是沒有正眼看那個女人。
  過了幾個月,因為考大學的事與父母起了爭執,逃了五姊家去住了一個周末,忍不住,把這件事告訴了她。
  五姐背著我,她在做沙拉給我吃,聽了我的話,她說道:“你不知道嗎?那女的是他的新夫人。”
  “你怎麽知道的?”我呆呆的問。
  “朋友說的,朋友急於要看我臉上的表情。”
  “他真的把你忘了?”我問,“全忘了?”
  “我怎麽還管得了?我怎麽還知道?”五姊反問。
  “你為什麽不問他?為什麽不問一問他?”
  五姊捧著沙拉盤子出客廳,我們倆對著吃了起來。我扭開了電視,因為屋子裏太靜了。
  我幾乎忘記了我問的問題,忽然五姐答我,她說:“你要知道,阿心,我不再是十七歲了。到了這年紀,許多事是不能問不能做的了。”
  我抬起頭來,發覺她一臉的眼淚。我失措的摔了碟子,把地毯弄糊了,她連忙奔進廚房,出來的時候,沒事人似的,用濕布擦幹淨了地毯。
  我呆呆的。
  這時候電視上一個歌女在唱一首歌:
  “為什麽
  不見你
  再來我家門——”
  那聲音是如怨如訴的。
  沒多久爸爸就把我接回家。他說:“動不動離家出走,還成個樣子?你不喜歡加拿大,就去英國好了,有什麽盡可以說,一走了之,就能解決問題?”
  結果我考上了本家的大學,皆大歡喜,又不用離家十萬裏,勞父母牽掛,又省了不少錢,一場風波就息了下來。
  但是五姊忽然走了,她回英國去了。
  她老是這樣的,說也不說一聲,就走了。
  我變得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
  我默默的念書,畢了業。在大學裏遇見一個男同學,順理成章的談戀愛,不過他是個窮學生,爸爸媽媽便有點不開心,怕我將來吃苦。
  父母越是攻擊他,我越護他。
  結果我嫁了給他。為了證明什麽?我並不知道,隻覺得他們逼得我非嫁他不可了。
  那年我二十一歲。
  婚後也有過一段好日子,我們兩個人都找到了很好的工作,父母開始諒解我們,我們也有了一個像樣的家,小雖小,到底是一個家。
  但是……叫我怎麽說呢?
  他開始拿錢回家,無窮無盡的把錢塞給他父母、他弟妹。他的理由是:“我窮過,非叫他們抬起頭來不可。”儲蓄了買房子的錢,他先給家裏買,儲蓄了買車的錢,他先給家裏買。我的牢騷開始多,他開始不耐煩。
  他弟弟結婚,他自銀行提了一大筆款子出來,送的鑽石足足值好幾千塊,我看著我手指還是光禿禿的,益發覺得他不合理,大吵一場,我回了父母的家。
  他把我接回去之後,就變了。
  後來他認得了一個女人,比我溫柔的,他說。我苦笑,讚成離婚。叫他自己看好了,這個溫柔女人肩上負起這麽多委屈之後,是否還可以繼續溫柔下去。他對我是千般萬處的挑剔。
  我頭也不回的走了,我自覺沒有做錯半點。
  父母是愕然的傷心。
  然而這一次是他們的女兒,他們怎麽想,我不知道。我筋疲力盡的休息了一陣,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沒有眼淚,沒有夢,隻覺得浪費了精神,浪費了時間,離婚那一年,我二十三歲。也沒有孩子,因為要工作的關係,所以我不能有孩子。
  後來我聽說他再婚了,那個“溫柔”的女人並沒有工作能力,一連養了三個孩子,他又多了四口要養活,我不明白他的日子怎麽過的,聽說他家裏不滿這個溫柔的女人。我隻是想,如今他倒想情願有他自己的家了,如今還不是給家人抱怨。當初為什麽不醒悟一點?或者我的好處不夠吧,或者……
  我終於做了夢。
  夢見爸爸問我:“他怎麽這麽久不來了呢?”醒來之後,我覺得我是家裏的負累,我決定去旅行散散心。
  到了英國,我找到了五姊。
  先打了電報給她,她來開門的時候並不驚異。她弄茶給我喝,就像我十六歲那年。如今我都二十六了。
  三十六歲的五姊還是漂亮的,隻是在眼角,笑起來的時候,有一兩條細細的皺紋。我與她對坐著。我手中捧著她倒給我的茶。
  她沒有再結婚。
  她說:“……其實,如果再忍,恐怕也可以忍下去的,過三年五載的,說不定他的心就回轉來了。”
  我默默的笑著,一隻手拿著茶杯,一隻手撫摸著她養的玳瑁貓。我沒有說話。
  五姊輕輕的說下去,“隻是當時我想:等他三五載,為什麽呢?大家一天天的挨著,有什麽意思,或者他還有機會尋他的快樂,或者我也還有我的機會,何必雙雙浸死在痛苦裏?我覺得是做對了。至少他沒有後悔,我不知道,看他的樣子,他仿佛沒有後悔。”
  我點點頭。
  我站起來,走到窗口去站著,我說:“其實並不是為了他家裏,也不是為了其他的女人。大概錯的是我吧。我老給他一種感覺——你是我親手扶持出來的——這大概是不對的。”
  五姊笑了,“過去的事,還論它做什麽?就像輸了一場棋子,還拚死命研究如何反攻一樣——除非你打算再下一盤!”她說。
  五姊說:“你還年輕,怕什麽?”
  我不響。
   “像我不一樣,如今父母沒有了,兄弟姊妹都忙得透不過氣來,哪管我?我又不是十多二十歲,都老太婆了,不過活一天算一天,我去買了雙絨鞋回來,想起極小的時候,家裏就讓我穿這種絨鞋,我就想:如果六十四歲的時候,還買得起這樣的絨鞋,就算福氣了。”
  我聽著。
  “你倒是比我明白,阿心,”她繼續說著,“我是到了如今還不明白,當初是怎麽一下子離的婚。”
  我猛然抬起頭來,瞪著五姊。
  “我並不明白為什麽他竟沒有回頭,”她輕輕的說,“你知道嘛?十年了,我一直沒有弄明白。”
  “五姊,我以為……離婚是你提出來的。”
  “不不,可以這麽說,是我提出來的,是大家提出來的,或者我不該爭一口氣答應了他,我如果不答應,不見得他可以打死我抬走我,隻是我想:何必呢?”
  “是的,何必呢。”我說,“但是我記得你說:一件大衣……”
  她點點頭,“那件大衣是我。人總有自尊心,阿心,那件大衣是我,他對我厭倦了,於是換了一件新的,不管牌子料子顏色是否好過先頭那件,總是新鮮的好點。或者後來他懊惱了,不過像他那樣的人,總還可以再換。”她微微一笑,“當初我沒告訴你們,因為始終要強,是他對我厭倦了。”
  她看著我。
  我的眼淚緩緩的流下來,我緩緩的用手絹擦去,好像在做一件極普通的事一樣——根本眼淚也不過是很普通的事。
  她說:“隻是我想既然有手有腳,何必受人荼毒?”
  隔了多年,她總算把事情說清楚了,然而還是不怎麽明白。我也並不明白。我隻相信他是明白的,有計劃的,並且成功了的,但是他快樂嘛。
  我問:“生活好嗎?”
  “很好。”五姊說。
  她身上仍然是最好的絲襯衫,薄薄的麻長褲。
  “你寂寞嗎?”我鼓起勇氣問。
  五姊說:“慢慢就慣了。也有再婚的機會。不過一個人生活總輕鬆點,那些對象也不是十分理想。也碰見過理想的人,多數不巧,又錯過了。這十年來,倒是十分安靜,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呢?我是無牽無掛的,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還有人留著我不成?”她爽朗的笑了起來,那笑裏倒是一絲矯情都沒有的。
  我再倒一杯茶。
  她說:“隻是看著旁人結婚生子,鬧哄哄的,我整天就是等著出去買賀卡寄,眼看著人人像一本小說似的,有始有終,白頭偕老,我卻像一串炮仗,開頭興致致的爆著,倒是轟轟烈烈的,末了引線浸到了水,忽然無聲無息了,像是死了,一口氣卻沒咽,真糊塗,真糊塗啊。”
  我聽著,當五姊說話的時候,我總是聽著。
  然而她沒有再說下去,說了這麽久,大概也很夠了。
  她去廚房開了罐頭喂貓,我們到中國城去吃燒鵝飯,是我請的客。飯後去看了場舞台劇,很盡興的回來。我與五姊睡一間房裏,我躺一張折疊床,是五姊為我新買的,她待我總是那麽好。
  我們聊著剛才的劇情,然後睡了。半夜醒來,我輕輕的轉身,卻聽見五姊也在翻身。我靜靜的留意五姊可有哭,沒有,聽不見,也許她哭了。
  真是曆曆在眼前,時間仿佛回到十年之前,我問她:“五姊,你真的離了婚嗎?”真正不過好像眼前的事。沒想到我們的路卻是一般的難走。
  但是五姊是好的。
  五姊從來沒說過五姊夫半句不是。
  幾天後我就走了,經過了大半個歐洲大陸我才回家的。回家後一會兒又去北美走了一趟,再回來就找了一份工作,好好的做起事來,做得頗有成績。
  五姊忽然寫了一封信來。
  她又結婚了。
  我錯愕不已。五姊的對象是個中年商人,英國人,四十二歲,經濟很有基礎。信中還附著張照片,蜜蜜的看牢她,一臉嗬護的樣子。
  她在信中寫:“為了愛情,總是挑剔……這一次可是為生活了,這種有條件的婚姻可以維持一輩子。”
  我心中想:何嚐是為了生活,她何必愁生活。
  媽媽很為五姊高興,“很好,幾時我們去看她去。”她說。
  她一直覺得我是五姊的鏡子,五姊如今有了好結果,我也不會差到什麽地方去。
  我出去買了一張極大的賀卡。
  奇怪。我卻想起五姊夫來,兩個人,遇見了,分開了,就是這樣嗎?我沒有想到我自己,我隻是忽然想起了五姊夫,他可有說起她,像我們說起他?
  我歎了一口氣,寄出了賀卡。
  一年之後,五姊又來了一封信,她養了一對白白胖胖的兒子,雙胞胎。生養的時候動了手術,頗吃了一些苦,但她認為這點小苦是值得的,照片的孩子美得像洋娃娃一樣,就像奶粉廣告上的嬰兒,聖誕卡上畫的小天使,孩子頭發是黑的,卷曲的,眼睛卻碧藍。
  媽媽航空寄了禮物去,我又出去買賀卡。
  爸爸說:“幾時我們去看看阿五,問她有沒有空,別讓那外國人以為她家裏沒親戚,好欺侮。”
  媽媽眉開眼笑的說:“才不會呢!你看他們的家,在倫敦最好的雪萊區,六間睡房,遊泳池,還有傭人!在外國有奶媽看顧孩子,談何容易,阿五早嫁了這樣的人,少受多少罪,男人就是這樣喜歡起來,什麽都是好了,不喜歡呀,雞蛋裏也挑得出骨頭來,阿五總算還有點福氣。”
  爸爸托了托眼鏡架子,偷偷地看了我一眼。
  我向他笑了一笑。
  媽媽還在說:“寫信給阿五,我們去避避暑氣……”
  我又想起,多年之前,她與五姊夫上我家裏來,我們一起玩笑的時刻。她與五姊夫都是一樣白,連跑車都是白的……是多麽漂亮的一對,怎麽眾人都這麽善忘呢?
  我不知道以後我還會不會再婚。
  我沒有這種打算。
  但是後來的事,又有誰知道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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