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年

(2008-09-27 13:14:56) 下一個
  第一章 半夏
  我叫莊小勤,今年二十二。
  在北京這個巨型魔方裏,我已經孤身混了兩年。
  我沒有戶口,沒有固定職業,隻有一支筆。我從事的是一個時尚的職業:槍手。
  哈哈,槍手。
  不過你別誤會,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槍手,說得明白些吧,你見過世麵上花樣繁多的名人出書嗎?我不敢說所有的作者皆非本人,但是我肯定,其中六成以上,出於槍手代筆。沒人出頭爭奪著作權,基本上,隻要有錢落入口袋,更沒人去關心署名問題。最初操此職業時,我常安慰自己:把字賣給別人家總比字寫出來在角落靜靜爛掉好,找名人代言而省卻代言費,多麽劃算的一筆交易。所以到後來,就連安慰這道工序也省了。
  更重要的是,我需要錢。我要買米買衣,乘車代步,夏天吹空調要繳納天價電費。至於房子,北京瘋狂的房價,我隻能幻想某天把自己嫁給個有房有車的多金男,否則,在這朗朗白日之下,要掙得屬於自己的一片屋瓦,基本屬於妄想。
  作為槍手,我的經紀人叫陳昊。當然經紀人隻是戲稱,他的正式職業,是在某二流出版社做責編,因為工作的關係,常能幫我攬到不錯的活。當然我們之間不隻工作關係這麽簡單。我也奇怪從他手裏接過的錢總是超過預期,大概是因為我工作特別出色,或者這其中也有些小小的情感資本。又或者這二都並存,想那麽多幹什麽呢,自欺欺人總是被允許的。
  而真正的那些感覺,我想得更少。也沒空去想。或者更殘忍些,陳昊不具備讓我去想太多的欲望。我當然有我心裏的白馬王子,有關於愛情的一切美麗夢幻,隻是現實把這一切打得落花流水,所以我才會寫小說。有時候我一邊寫小說也一邊小資地流點淚,但更多時候我是心硬的,時光把我逼成一個自己並不願意成為的人,難免有時會落寞。
  那些小說,我是不讀的,寫完了,交給陳昊,隔日收錢,一切簡單。
  我習慣晚上工作,白天是我的休息時間。一般來說,陳昊很體諒我。但是這天,尖銳的電話鈴把我吵醒,我看看手機,還不到十點。
  我一邊打嗬欠一邊接電話,陳昊的口氣,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小勤,你要時來運轉了!”他宣布。
  “最近沒有買彩票啊。難道你從某處發現,我其實是某個印度王公的私生女?還是天上掉下來一塊金磚,正好砸中你的額頭?”
  陳昊最大的好處,就是從不理會我的胡說八道。
  “你出來,咱們當麵說。就在你們家最近的那個避風塘,我等你啊。”他掛掉電話。
  這樣大張旗鼓,會麵的結果卻令我失望。
  “不就是一個小明星出本自傳嘛,”我呷著奶茶,“半個月就搞定的事,犯得著這麽大驚小怪?”
  “小明星?”陳昊抽一口涼氣。“告訴我,莊小勤同學,你有多少時間完全沒有接觸電視、報紙、廣播、網絡等一切媒體?”
  他順手從書報架上抽出一份報紙,嘩嘩地開始翻。十秒鍾後,啪!他把一個版麵拍在我眼前。“小明星?你看看這裏!”
  我看,占了一整版的特別報道,黑體的標題中,有一條特別地駭人聽聞:林嘉惠廣東歌迷會警車開道,FANS熱情引發騷亂。
  我凝神看,黑白照片上,大隊的保鏢和隨從簇擁一個年輕女郎,大墨鏡把她的臉遮得隻剩一點點,尖俏的下巴,高傲而冷漠。
  林嘉惠?何許人也?
  和陳昊一起去他住處,打開Google,輸進“林嘉惠”,搜索結果多得嚇人一跳,我甚至數不清後麵的零。
  隨便點開一個,就看見這個女孩的照片,果然是明星樣子,摘下墨鏡以後,漂亮得好像現實版芭比,五官精致得不可思議。我研究她的簡曆,加拿大籍,1/4英國血統,家世背景學曆均無可挑剔,一看年齡更讓人抓狂:和我一樣,二十二歲。
  陳昊在一邊煽風點火:“多少年沒見過這麽火的明星啦,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一下子紅得一塌糊塗。所以,要出自傳啊,披露身世真相,多少人在搶這個機會,我花了多少力氣才爭取到……”
  我直截了當打斷他:“給多少錢?”
  陳昊伸出巴掌:“五萬。”
  天呐,我差點暈厥。統共五萬字的書稿,這幫人是不是錢多得可以到中華世紀壇頂上去撒?
  陳昊趁機把一摞打印好的紙塞進我手裏:“人家出錢你是要出力的,資料都在這,你好好琢磨。”
  我對著那摞紙看似發呆,腦子卻在飛速運轉:五萬塊,一個字一塊錢。按我敲字的速度,相當於一小時賺四千五百塊,按照這種賺錢速度,相當於年薪…………
  陳昊的手機響了,惡俗的彩鈴聲及時打斷了我的美夢,他跑到窗戶那裏去接電話,態度異常謙恭,掛了電話後喜氣洋洋地對我說:“走,林小姐的經紀人要見你。”
  “不去。”我說,“我隻管寫稿。”
  “他說一定要見見執筆者。”
  “讓他盡可放心,我有我的職業道德,絕不會到處亂講。”
  “人家不是這個意思。”陳昊說,“他是在書上麵有些要求,怕我轉達不明白。”
  我看著陳昊,他朝我伸出一個巴掌。五個手指。
  五萬塊呐。哦也哦也。
  我沒有選擇地點點頭。
  見到林誌安的那一刻,我幾乎窒息。
  如果不是他真實地出現在眼前,我不會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這麽好看的男人。
  他好看到,怎麽說呢,晉代有個叫衛玠的男人,長得十分英俊,每次出門,爭相觀其姿容的仰慕者都會引發一場小型的交通阻塞。那個叫衛玠的美男子隻活到27歲,世人都說他是被人看死的——眼前這個男人,就好看到那樣的程度。
  “我叫林誌安。”他伸出手。
  “唉唉。”我慌亂歎息,徑自坐下。
  陳昊笑,笑得詭異而曖昧。
  我們約在聖地亞,一家很不錯的西餐廳。如果沒人請客,一般巨有錢的時候,我才會來這裏消費。林誌安開場就是:“這事有勞莊小姐了,林小姐讓我轉達謝意和問候,至於酬勞,隨時可付。”
  “不必客氣。”我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你可聽過嘉惠的歌?”他問我,“喜歡哪首?”
  “沒聽過。”我聳聳肩,“真抱歉。”
  他有些沒想到。陳昊趕緊出來打圓場,“小勤平日忙,哪有時間聽歌。”
  “整日忙寫稿嗎?”林誌安問。
  “忙睡覺。”我惡作劇地答。就在此時,侍應生送上菜單,我餓了,點了一大堆吃的,林誌安好脾氣地笑著。我的眼光忍不住從菜單上移到他臉上三秒種,我的媽呀,他長得真是好看。
  可是好看又怎麽樣呢,好看,多金,關我什麽事?
  我也知道自己的小脾氣莫名其妙,可是我管不住自己。
  陳昊開始誇我:“小勤文筆一流,又聰明,寫什麽像什麽,我盤來盤去,這活她幹最適合。”
  “是嗎?”林誌安說,“莊小姐都出過些什麽書呢?”
  瞧瞧瞧,專往我痛處上戮。
  我索性直白:“你看林先生,真是對不起,又讓您失望了,小女子不才,啥書也沒出過。”
  這回他臉上的表情並不顯得驚訝,算是有足夠的涵養的人。倒是陳昊,偷偷拿眼睛瞪我,我才不管,瞪回去拉倒。
  林誌安卻笑起來。
  聖地亞的牛排真是不錯。陳昊和林誌安開始在說書稿的事,何時完稿何時付印,甚至開本和紙張,前期後期的宣傳手段,一一考慮周全。我則專心對付牛排,直到陳昊問我:“小勤,談談你的想法呢。”
  “牛排不錯。”我說。
  他臉都青了。
  我已酒足飯飽,把杯中最後一口紅酒幹掉,欠身對林誌安說:“謝謝你的酒,我還有事,告辭先。”
  陳昊起身想拉住我,但他最終沒敢。我輕飄飄走出餐廳的大門,心裏不是沒有沮喪。我算什麽?在很多人眼裏,給我五萬,興許讓我做什麽都有可能吧,我算什麽呢?
  我趁著點小小酒勁,搖搖晃晃走在大街上。
  一輛車在我麵前停下來。
  是他。
  我主動打開車門,坐進去。
  他發動引擎。“莊小姐好像有心事?”
  “看殺衛玠.”我說。
  “什麽意思?”他茫然地笑。他當然不會明白,我完全理解並且原諒,這麽漂亮的男人是不需要有腦子的。
  “如果今天有話得罪,請多諒解。”他說,“其實我向來不擅長和女人打交道。特別是陌生的女子,說什麽都好像不太合適一般。”
  “哪裏的話。”我說,“我隻是一普通女子。應該懂得識相。”
  “嘉惠這本書對她很重要。”林誌安說,“還煩請您費心。我相信陳先生大力推薦的人一定沒有錯。”
  “她完全可以自己寫。”我說,“她的歌迷也許喜歡她親手動筆的東西。”
  “如果她能寫,我就不必找你。”林誌安說,“這事成與不成,請你不要再外傳第二人。”
  原來他開車追上,隻是這點不放心。
  “大可不必擔心。”我說,“送我回家吧。”
  有司機不用幹嘛呢,我其實早變成一個懂得利用一切的人,既然被別人這麽看了,就索性惡俗到底。他仍舊微笑。大概做助理都需要這麽好的涵養。但是他的開車技術實在糟濫,急轉彎,急刹車,很快我就不行了,從後望鏡裏看自己臉色蒼白,“停車!”我喊,“我要下車!”
  但是我不能下車。我們正在四元橋上,最擁擠的時段,前前後後塞滿車子,這樣的擁擠本來就讓人心煩意亂。他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我就已經吐了——連車窗都沒來得及打開。
  我把林誌安整潔的車裏吐得一片狼藉。他居然出乎意料地一笑:“你也暈車?”
  “小惠也暈車的。”他忽然自顧自說起來,帶了點回憶的悵惘。“暈車的時候都是我照顧她,我和她說,唱唱歌就不暈了,她唱歌可真好聽,我們坐在最後,一整個車的人都回頭看她……”
  就這些。我的好奇心剛起來,他就及時地打了住。
  他是故意的。
  我們的車繞道去洗,我下了車,走遠一些,給自己點了一根煙,他遠遠地看著我,並沒有走近。可是他的眼光我看得很真切,除了陳昊,好像很久沒有男人看過我了。當然,除了陳昊,我也好像很久沒有跟男人接觸過了。
  何況眼前這個還是個帥男人。我從心底原諒自己的小小花癡。
  那天我並沒讓他送我到家門口。謝天謝地,我也沒再吐。停車的時候,他先下來,替我開了車門,我像個公主一樣的下了車,揚長而去,沒有回頭。
  就讓他當莊小勤是個俗女子,反正此生再無任何交集。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陳昊:“這活我沒法幹,資料你拿回去。”
  “沒法幹?”他在電話那頭要把我吃下去。“沒法幹!你等等,我馬上過來。”
  他打車二十分鍾就到了我住處,北京的三環四環五環居然沒把他堵死,真是氣人。
  “為什麽?”他問我?
  我把稿紙摔到他麵前。“你看看,書香世家,曾祖父曾被封爵,三歲讀詩四歲學琴,拿的名校學位——為什麽不幹脆寫她是摩納哥公主?這是人嗎?造假也不能太離譜!”
  陳昊張大了嘴看著我。“造假?”他不可思議地反問,“所有這一切不都說好了是造假嗎?造多一點造少一點,又有什麽區別?”
  “有區別。”我堅持。“編故事也要合情合理。就算寫小說,也要是故事合理,情節真實,這樣虛假沒說服力的人物,我寫不來。”
  陳昊不耐煩。“少廢話,給你三秒鍾考慮,做還是不做?”
  連一秒鍾的考慮都不要有。“不。”我回答。
  他氣得罵我:“死心眼,莊小勤,你就是這麽可恨!”
  我不理他,把稿紙往他懷裏一塞,連推帶打把他趕出門。
  他走了。
  起先,我很痛快。後來,漸漸有點惆悵。我躺在床上想幹脆睡一覺,但浴室的噴頭一直在滴水,淅淅瀝瀝,它已經滴了兩個禮拜。我一直想去買個新的噴頭。當然我還想裝個浴缸,不必什麽意大利法國牌子,最普通的陶瓷就可以,白色的,幹淨的,能讓我熬夜之後一頭紮進去,溫柔鄉中淹死也是好的。
  午後天氣悶熱,我打開空調。我的老空調不情不願,它沒有多少氟利昂了,開一陣就自己停掉,然後在你差不多習慣的時候又開始轟隆隆,也許,我還應該換個空調的。
  我睡得一身汗,迷迷糊糊聽見電話鈴響。
  是陳昊!他來問我是不是回心轉意!
  我一翻身撲向電話,抓起話筒喂了一聲,那邊卻沒反應。輕輕的“噠”一聲之後,才有一個甜美的女聲響起來,不急不慢地:“您4、5月份的上網費用尚未繳納,請速去營業廳辦理,以免停機給您造成不便……”
  我扣下話筒,整個人呆了呆。夏天這麽緊迫地到來,團團裹住我,我無處可逃,忽然沮喪到極點。
  莊小勤在北京。莊小勤孤單一個人。莊小勤是個死心眼的傻子,她的存折裏還剩最後二百塊。
  莊小勤該怎麽辦?
  電話又響起來,大概是催煤氣費的,真是忍無可忍。
  我還是接起。這一次換了男聲。
  “是莊小勤小姐嗎?”他謹慎地問。
  “是我。”我沒好氣。“多少錢?”
  那邊怔了一怔。“莊小姐……我想你搞錯了。”
  你才搞錯!你們全家都搞錯!我在心裏罵。嘴上還是維持基本禮儀:“什麽事?”
  “我是林誌安。”他說。
  “嗯嗯。”我回答。然後我拚命回憶,林誌安……
  那邊男聲還在說,音色顯得很誠懇:“莊小姐,是這樣,我很欣賞你對工作的態度,也認為你的意見有合理性。所以,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方不方便再見一麵?我還是希望這件事由你來做。”
  他擺了一副說客的架勢,似乎為了說服我已經打好了三萬字的底稿。其實沒有必要,莊小勤藐視金錢的衝動,曆來是十分短暫的。
  “有時間。”我沒自尊地加上一句,“隨時。”
  說完這話,我嚇了一跳,看了看手機,把手機摔到了床角。
  然後我開始打扮,梳洗,換了很多的裙子。最後我換回昨晚那件,坐在床邊有流淚的衝動。我已經不是十八歲的莊小勤,那時候的我,輕輕一笑就令男生失魂。
  當然我還是去見了他,在我們昨晚分別的地方。他的車等在那裏,好像昨晚就未曾離去。我有刹那心慌的錯覺,提醒自己鎮定。
  還是我自己開的車門,坐上去後,我問他:“去哪裏呢?”
  “去了你就知道。”他故作神秘地說。我對這種姿態曆來十分反感,看在他帥的份上,我哼了一聲,沒有跳車。
  “莊小姐,”他醞釀了一下,“陳先生向我轉達了你的意見。他說你覺得……”
  “我覺得你們給人編造那樣一個神奇的身世完全沒必要。而且,我也不理解——為什麽要寫自傳?英雄不問出身,紅就是紅嘛,撿垃圾長大的也沒關係。”
  我仿佛看到林誌安微笑了一下,意味深長。我沒在意。“而且,就算要編——林先生,原諒我說實話,也編得盡量靠譜一點吧,那份資料上胡話連篇,連年份都互相矛盾,你們哪一個工作人員做出來的?真是該打。”
  他微笑:“陳先生果然沒推薦錯,你是個很好的作者。”
  “現在可不可以讓我知道我們到底要去哪裏?”我問他。
  “今晚8點小惠在首體有個演出。”他說。“我想請你去看一看。”
  結果是,那天晚上,路神奇地堵了又堵。我們遲到了。本來我覺得沒什麽,一個助理嘛,又不是貼身保鏢,又不是少了他舞台上的燈就亮不了。林誌安把我帶到貴賓席就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我投入地看著台上林嘉惠的表演,最後得出結論:這個女孩確實是生下來就要當明星的。
  不能說她的歌聲最動聽,她的身姿最曼妙,她的容貌最美麗。但這個女孩身上確實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她在舞台上不知疲倦地這頭奔到那頭,用力揮舞著她的胳膊,每一次跺腳都會引起下麵粉絲的一陣海嘯般暴動。
  終於她安靜地唱一首慢歌,略帶沙啞的歌喉,聽得我心碎:
  當夏日最後的一朵玫瑰
  開在空房間落寞的酒杯
  我知道它終將會枯萎
  就像我們的愛情一去不回
  看你的長發被風輕輕的吹
  看美麗往事跌進記憶的火堆
  看誰在彈琴唱著誰的十七歲
  看年輕的誓言
  就像東去的流水
  有些事經過了就是最美
  曾說的甜言蜜語
  每一句都是成長的安慰
  有些人愛得是如此純粹
  受傷的心從不後退
  把孤單種成春天的花蕊
  雖然你我
  從此不再相對
  還有夏日最後的一朵玫瑰
  用最美的姿勢
  心碎
  一種說不清從何而來的魅力籠罩住她。我想,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範兒”,林嘉惠生來就有明星範,所以,即使說她是摩納哥的公主,或許也情有可原——我忽然這樣想。
  是的,美夢總是需要糊塗的人來成全,我何必那麽堅持原則。
  演出到最後全場瘋狂安可,林嘉惠卻遲遲不出。屋頂都要被掀翻啦,林誌安忽然出現,拽著我往後台走。
  “演出結束了。”他說。“我帶你去化妝間見她。”
  “不是還有安可?”我提醒他。
  回答很酷。“真正的明星從不安可。”
  林誌安真是奇人,人擠人的地方,給我活生生殺出了條血路,二十分鍾後,我來到了林嘉惠小姐化妝間的門口。
  “林誌安呢?”一個女聲響起來。我知道是林嘉惠,可我不敢相信,這個聲音和唱歌的那個聲音,簡直判若兩人。
  林誌安朝我苦笑一下,就進了化妝間。他們倆化了什麽妝我不清楚,我隻聽見一個女人在喊:“就照我說的那麽寫!你告訴她少廢話,她不做大把的人等著做。”
  沒聽見林誌安說話,大概是低頭辯解,聲不可聞。
  然後又是一陣細碎的聲音,我猜是林誌安繼續在解釋著什麽。
  忽然一聲巨響,有什麽東西落地碎裂。我打個寒噤,這麽暴虐的性情。
  終於林誌安出來,尷尬地對我笑。我發現他的額角多了一塊淤青,注意到我目光,他裝作滿不在意:“往我扔了隻花瓶。”他說。
  “她為什麽對你發火?”我問。
  林誌安苦笑。“對不起,她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見客。”
  我一言不發地轉身往外走。
  林誌安在出口追到我。“莊小姐,讓我送你回家。”
  “還會把你的車子吐得稀爛。”我提醒他。
  他根本不理我挑釁,徑自車子開過來,一招手,我就乖乖鑽進去,帥哥的魅力是沒法阻擋的。
  “莊小姐,我之所以帶你來見小惠,是想讓你看看真實的她。舞台上的她是真實的她,其他的,我希望你不要往心裏去。”
  “哼哼。”我回答。
  林誌安忽然重重地歎口氣。“其實,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一瞬間和肯定他和她之間有故事。明星和助理,很多的愛情小說裏應該有這樣的版本,隻是提供給我的自傳資料裏,沒有林誌安任何的份,他隻是她生活裏隱形的翅膀,如此想來,未免也是可惜。
  “莊小姐。”林誌安說,“我需要你的答複。”
  “噢,好。”我看著他,竟然走神。
  “謝謝。”他說。
  “洗車費在稿酬裏扣除。”我說。
  他笑。無敵的笑容。
  “她唱那首歌,叫什麽?”我問。
  “哪首?”
  “夏日最後那朵玫瑰,開在空房間寂寞的酒杯……”
  “對,就叫夏日最後那朵玫瑰。”林誌安說,“花開得再美,也要調謝,出書替她記錄一些過去,也是好事。”
  說完,他歎息。
  他歎息也是那麽動人。
  我慶幸我對愛情免疫。不然一定死得很難看。
  我終於接下了這個活。我想我還是要和陳昊道謝的。約他避風塘吃飯,給他要了他的最愛海蟹粥。
  陳昊不愧是一個盡職盡責的經紀人,粥還沒上來,他抓緊時間問我:“怎麽樣?”
  我老實回答:“提高了酬勞,而且預付了一部分。我可以對資料提出修改,但必須事先跟林誌安商議。”
  “現在不必通過我了?”他說,“其實你看,我並沒拿過你任何回扣。”
  我有些臉紅,好不容易才壓住。
  陳昊點點頭。“替名人寫自傳還是有壓力的,該說的不能說,不該說更不能說,你看——”他給我一份報紙。娛樂版,大標題赫然在目:歌手林嘉惠被爆曾在夜總會謀生,經濟公司稱不予回應。
  陳昊說:“寫這篇報道的記者,我剛好認識。他說,報道出來不久,他就收到可觀的一筆錢,明確讓他不要再提到這件事。而且當時采訪的見證人也馬上改口了,有錢就是好啊。”
  我說:“這至少表示,林嘉惠確實是個神秘女郎。”頓一頓,我又說:“把錢遞到他手裏的,是不是一個英俊得不太像話的男人?”
  陳昊皺著眉頭。“小勤,我忽然有點後悔。你可不可以推掉這活?我有種預感,這會是一個麻煩……”
  “哈哈。”我笑,“我知道你在胡思亂想。”
  他不語。
  “可我已經無法回頭啦。”
  “為什麽?”他被我的語氣嚇了一跳。
  我飛快地說:“因為我已經裝了兩匹的新空調,買了一瓶JO.MALONE的玫瑰香水,兩個工人正在我的浴室裏揮汗如雨——為了我的新浴缸。”
  我本來以為陳昊會氣得拿勺子扔我,沒想到他隻是歎口氣:“你自己考慮清楚。”
  “謝謝。”半晌我才說,“我知道你一直在為我找機會。不然也許我會餓死在北京。”
  “話別這麽說,更何況我欠你的。”他馬上接道。
  我忽然又不耐煩。“陳昊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不欠我。那件事我不怪任何人。也請你不要再提。”
  他傻傻的:“可是我……”
  “你什麽你?你很煩知不知道?你要我說多少遍?過去的事,我不願再提。”
  他噤聲。過了半晌,忽然,聲音顫顫:“小勤,我昨天聽說……張力他……回國了。”
  張力。
  哪位同誌是張力?
  我用手支著額頭想。張力這個人,和我莊小勤,是什麽關係呢?
  “頭痛。”我對陳昊說。
  “你還是怕聽這個名字嗎?”陳昊問。
  “你說呢?”我反問他。
  “不是說都過去了嗎?”原來陳昊也有得理不饒人的時候。
  我跟他告別,獨自回到家裏。我給自己點了一根紅雙喜,有些過期的香煙,我好不容易找出來,猛吸兩口,往事如煙。
  張力,沒錯,我怕聽這個名字。
  張力是我的初戀。
  四年前,我來到北京,是因為張力給我寫了一封信。信裏張力說:“小勤,你為什麽不肯過來?難道你不相信我?難道我會讓你挨餓受凍睡馬路嗎?難道我會對你不好嗎?”
  那時的莊小勤是個傻姑娘,一看這信就樂顛顛地跑到了北京,18歲,高中剛畢業,沒有一技之長隻有美麗外表的我,以為每一個有愛情的女孩都是公主。
  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是的。甜蜜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個月。張力那時在廣告公司上班,他經常帶著同事回家吃我做得一塌糊塗的水煮魚,炫耀地說:“這是我老婆!”陳昊便是那些羨慕的同事中的一個。我隻是沒看清,其實大多數人眼睛裏有不以為然,他們都是高學曆、高收入,而我高中才畢業,晃蕩了一年沒有工作……但是幸福會蒙住一個人的眼睛,我那時候並不知道自己隻是一個灰姑娘。
  後來的事情是怎麽發生的?張力說他要去歐洲念傳媒。因為傳媒專業很少給留學生提供獎學金,所以我就問他:“錢呢?”
  忽然張力就發火了。我從來沒有想到,他會對自己那麽凶地發火。他大聲吼:“錢呢?你還好意思和我提錢?你來北京一年,從來沒想過出去工作,你知道房租多少錢?水電費多少錢?給你買衣服多少錢?”
  我當時就傻了。很久很久,我隻是小聲申辯:“並不是我自己要來的……”可是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這麽說沒有用,當愛情消失了,它就是消失了。你哭天搶地、怨天尤人,都是沒有用的。
  後來張力就真的走了,半個月以後。臨走的時候留下紙條:小勤,房租還有兩個月。銀行卡在你包裏,密碼你應該知道,還有八千塊,可以用到你找著工作。
  兩個月,真是漫長。我揣著那張卡就去了國貿,一條Versace的印花雪紡禮服裙4000塊,再加一雙3000的Ferragamo羊皮高跟鞋。還剩下一千塊,我取出來,到聖地亞餐廳吃牛排,打車回家。
  那天的我非常美麗。白色雪紡長裙穿上身,銀色的高跟鞋閃閃發光,隻要一枚鑽冠,我就是真正的公主。
  小刀切向手腕的那一刻,請相信,對於生活,我其實無比留戀。
  醒來的時候在醫院,左腕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右手打著吊針。我努力回憶了半天,非常困惑,不知道哪一個環節出了錯,難不成我會像瑪麗蓮?夢露,吃下安眠藥然後打電話求救?
  我側一側身,就聽到一個欣喜若狂的聲音:“莊小勤,你醒了!”
  是陳昊。他說他對不起我,當晚去找我懺悔,我不開門,他覺得不對,撞門進去,發現了奄奄一息的我。
  “你怎麽對不起我?”我有氣無力地問。
  他說:“一個月以前公司有個派對,我介紹了我一個女朋友給張力認識。”
  然後呢?
  “然後,那個女孩看上了張力,她家很有錢,已經全家移民瑞士,她出錢供張力去德國斯圖加特念傳媒,他們的婚禮……會在維也納舉行。”
  那一刻我覺得很輕鬆,是真的輕鬆,發自肺腑。
  原來他離開我,並不是我的錯,隻是,他找到了更好的生活。
  陳昊衣不解帶地在醫院伺候了我半個月。我說,我要出院,我已經沒錢交醫藥費。他說我給你墊著。我說謝謝你,他說不用,我欠你的。
  陳昊離開廣告公司去了一家二流出版社,所有的人都說他腦子進水了。他的理由冠冕堂皇,說廣告公司那樣的地方讓人隻能過浮躁的生活。而且,他也老了,不再願意接受無休止的加班,而真正的原因,我知道,或許,隻有我。
  他看過我無聊時寫的博客,認定是我有前途。
  “莊小勤,欠我的醫藥費,你想不想還?”
  “想。”我說。
  “給個導演寫本書,當然署他的名字——你幹不幹?”
  “為什麽找我?”我問他。“我從來沒寫過什麽東西。”
  “因為你夠便宜。”陳昊說。“而且,我欠你的。”
  那是我作為槍手的第一筆活,我記得很清楚,我埋著頭寫了十幾萬字,賺了5000塊。陳昊把錢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哭了。奇怪,張力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哭,決定自殺的那一刻,我也沒有一滴眼淚,但是當那幾張紅紅的票子接觸到我的皮膚,我簡直哭得像火山爆發一樣,氣咽喉幹。
  “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裏,我最愛的還是錢。”一邊哭,我一邊和陳昊貧嘴。
  “想哭就哭,”他沉聲說,“一切都會過去。”
  一切都會過去。這真是至理名言。傷心,愛情,笑和眼淚,都將被時間打敗,終成回憶。
  可是現在,他回來了,這天殺的回來了。
  我積蓄過全身的力量,想要報複。現在機會來了,我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去做。或者我應該主動出現在他麵前,扇他一耳光,告訴他,我已不再是往日的莊小勤。
  天真,就算是同在一個城市,或許我們也再沒有見麵的機會。
  也好,誰也不必看見誰的得意,誰也不必體會誰的傷心。
  我怕什麽呢?
  我潛下心幹活。
  林嘉惠的自傳進展緩慢。她提供的資料證據不足,錯漏百出。其實誰也不是傻子,從林誌安那天無意透露出來的細節我已經猜到部分真相,我隻是好奇,他們到底是什麽關係?兄妹?姐弟?或者,戀人?對於林嘉惠想要編造一個高貴身世的努力,我更是百分之百地不理解,齊秦還進過少管所,多少天皇巨星都曾經是不良少年,艱難的過去,隻會加倍在觀眾心中激起狂熱——她這是何苦?
  幸好林誌安的確是帥哥中的帥哥。雖然他還是不明白什麽是“看殺衛玠”,但他至少從善如流。我說,這裏不能這麽寫,我上網查過,那家教會女中1979年就關了,他說好好好;我說,那裏也要改動,因為章小惠六歲以前也在連卡佛買童裝,看上去像抄襲,他說,沒問題。
  他實在是好脾氣的男人。
  有空的時候他來看我,來的時候總是帶一大束的虞美人,豔麗的大紅花,很像罌粟,他說是小惠最喜歡的。我歎氣,這個男人開口閉口都是小惠。大概也是因為跟我可以肆無忌憚多談談“小惠”,才經常來我這裏。我做水煮魚給他吃,此時我的手藝已經大有長進,這個莊小勤已經不是四年前為某人自殺的傻姑娘,她做著一份最不誠實的工作,隻要價錢合適,她的世界裏,容得下所有的欺騙和背叛。
  我和林誌安相處得相當愉快。有時候我借口寫稿太累懶得做飯,帶他去樓下的小餐廳,那真的是一件非常有麵子的事,所有的女客都用嫉妒得要噴火的眼光看我。林誌安不知道我這點小小的私心,在他心裏,我是非常單純的女孩子,單純得——像以前的“小惠”。
  “多久以前?”我故意問他。
  他認真地考慮了十秒鍾。“十七歲以前。”他說,“後來,很多事情都變了,你知道。”
  “我知道什麽?我隻知道她17歲被送到紐約深造藝術史——什麽是藝術史?”我裝傻地問。
  林誌安敲敲我的頭,一副欲蓋彌彰的心虛樣子。我哈哈大笑,很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看帥哥發窘,也是件賞心樂事。
  他居然盯著我發呆。
  我轉開眼光。
  內心不是沒有波瀾,可我不允許自己再心動。
  我已經在愛情裏死過一回,不想再嚐試第二次的滋味,寧願在曖昧裏受盡委屈或享受心醉。
  隻是從沒想過我會再見到張力。我本以為,在我的世界裏,他已經轉身,徹底死亡。
  看見他,是在林嘉惠新電影的新聞發布會,他作為某家傳媒集團的副總,年富力強的海歸,媒體界炙手可熱的名流,出現在貴賓席。他像四年前一樣帥,西裝革履,風度翩翩。
  我想假裝沒看見他,但是他看見了我。他的表情很驚訝,大概他以為沒學曆沒能力的莊小勤正在某家工廠的流水線上腐爛,他萬萬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樣的“高尚場合”。
  我隻好對他微笑,身上穿著那條4000塊的Versace長裙。這條裙子的裙擺上還是有一點洗不掉的血漬,但是我也隻有這一條可以穿來正式場合的裙子。
  發布會本身,是四海升平,一團和氣,所以乏善可陳。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接下來的自助餐,林誌安帶我來也就是為了這個。他說大熱天的我辛苦工作也該有些額外獎勵,特意給我指點了哪幾樣菜式最昂貴,在餐廳的哪個角落,然後他就消失了——林小姐的跟班,不是好做的。
  我也就老實不客氣地端著盤子在餐廳裏掃蕩,在場的名媛淑女們都吃得很少很少,便宜了我,我吃了兩隻澳洲龍蝦,裙子已經繃得非常非常緊。
  張力就在這時候跟我打招呼。“小勤!”他風度翩翩地喊,“別來無恙?”
  我真想抽他一記耳光,無恙?你差點害死了一個人,現在好意思讓她無恙?
  但我還是笑眯眯地,一邊吃東西,一邊含糊不清地回答:“托您的洪福,過得不賴。”
  他嗬嗬嗬,假裝沒聽出我話裏的諷刺。一個穿白色低胸裝的平胸老女人出現在他身邊,他微笑著介紹:“Vivian,我太太。Vivian,這是莊小勤,我在國內時候的好朋友。”
  他這樣介紹的時候居然沒有一絲的躊躇,流暢得仿佛在背誦事實。我在心裏已經咒過他一千遍,但是為了維持禮貌,我轉向他名字年輕的太太,尋找話題說:“陳昊也是我的朋友。”
  她驚訝地看我一眼,那種茫然的神情絕對不是假裝的。“陳昊?”她問。
  張力和她解釋:“陳昊是我出國之前的一個朋友。”又轉向我,“我很少和Vivian提到國內的朋友,她不認識陳昊。”
  不認識?我愣了一下,真不認識假不認識?
  “你最近在忙些什麽?”張力轉開話題,看來他對我的現狀較感興趣。
  “小勤!”正說著,林誌安過來拖我,“我到處找你,原來你在這裏。”
  我挽住林誌安,滿足地笑。
  張力的臉上有灰敗的表情。
  他不要的女人,自有人要。而是是帥男,多金。這場戲他至少輸了一半。
  隻是我沒想到的是,半路殺出程咬金,有人走過來,輕輕拉走了林誌安,對他說:“你過來一下。”我用了足足三秒鍾才反應過來,那個人是林嘉惠。真奇怪,盡管我一直在撰寫著她的自傳,虛擬著她的生平,盡管我在網上看過她無數的照片,也看過她的演唱會,我還是無法把麵前這個女孩和上述的一切形象聯係起來。唯一沒有疑問的是,林嘉惠真的非常漂亮。她穿著一條鑲滿水鑽的黑色長裙,一雙大眼睛波光流轉,昂著下巴,把林誌安藏在身後,驕傲地問我:“你就是莊小勤?”
  “嗯。”我說。
  “聽說你和他,這段時間走得很近?”
  “嘉惠……”林誌安試圖打斷她。
  “我沒問你,我要她答。”她口氣咄咄逼人,看著我。
  “嗬嗬。”我笑,“你是何人,憑什麽吩咐我答這答那?”
  我聽見她冷哼一聲。然後,在我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生了我最不能想象的一件事!
  林嘉惠抬起胳膊,狠狠地給了我一耳光。
  我條件反射地捧住臉的一刹,居然感到自己在微笑,迷迷糊糊地想:這麽重,她一定用了全身力氣。
  然後我一個趔趄跌倒了,那雙Ferragamo的鞋子底非常非常薄,本來就隻適合走紅地毯。我在倒地的一刹,驚恐地聽見“嗤啦”一聲,我4000塊的長裙,它的腰線開裂了,什麽狗屁世界名牌,我在心裏大罵。
  林嘉惠站在我的麵前,我隻看得見她穿高跟涼鞋的腳,形狀美麗,塗著寶藍色的指甲油。她冷冷地甩下一句話:“婊子!”撥開人群揚長而去。
  閃光燈亮成一片。
  接下來,是我努力從地上爬起,把兩隻鞋子提在手裏,慢慢向出口走。我本來想走得快一點的,但是我的雙腳發軟,每邁一步都需要掙紮,而且每一步,我都要推開記者。他們一個個手裏舉著明晃晃的鏡頭,我看也不看,我不在乎腰間露出白花花的贅肉,丟臉到一定程度時,羞恥心就可以免了。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有人打開記者,一把拖住我,往外猛跑。
  是林誌安。
  他拉著我上了他的白色福特,一言不發,我們開始在三環路上飛奔。我開始微微地發抖,越抖越厲害,四年前張力離開我的時候,我曾經覺得世界上最悲慘的事情莫過於此,但是今天,更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用自殺,我已經死了,我終於明白,原來失去愛情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尊嚴——在大庭廣眾麵前。
  林誌安遞給我紙巾,我扔還給他。我根本就不想哭,哭是小女孩釋放情緒的方式,對於飽經滄桑的油條莊小勤,她若還能哭,未免太過幸運。
  “對不起。”林誌安說,“小勤,真的對不起。”
  我不語。
  “今天小惠問我最近為什麽跟你走得很近,我告訴她,我喜歡上了你。”
  我從後望鏡裏看見自己鐵青著臉,嘴唇緊抿。我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格格打著冷戰。這麽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你喜歡我?我覺得非常滑稽,居然笑了,笑過之後,忽然感到一陣惡心。
  “停車!”我叫。
  幸好這次,我們是在一個不甚繁華的路段,林誌安停車,我撲向路邊,開始嘔吐。他很熟練地扶住我,輕輕拍我的背。18歲以後,我再也沒有這樣撕心裂肺地吐過,那頓昂貴的午餐……我居然還有這樣可恨的幽默感。
  到最後嘔出膽汁來的時候我才慌起來。林誌安也急了:“走去醫院!”
  “現在去要變成頭版頭條。”我抗議,“這症狀太像懷孕了。”
  林誌安頓時哭笑不得:“莊小勤,我懷疑你是不是裝的?這時候你還開得出玩笑?”
  “不開玩笑還能怎麽樣?趴在地上等待世界末日?”我橫他一眼。也奇怪,拌嘴之後,我也不想吐了,接過林誌安遞來的娃哈哈,漱了漱口。
  他心悅誠服:“你是個不一般的女子。”
  我哈哈大笑。
  很久很久以後,林誌安才重新開始和我說話。那天他開著車,我們在寬闊得如同一個巨大墳場的北京城,漫無目的地瞎逛了四個鍾頭。四個鍾頭裏他一直在不停地說話,用他自己的話來講,就是,真話已經被壓抑得太久,終於選擇今日,來了一次徹底的噴發。
  “我和小惠,17歲的時候就出來闖蕩了。她的真名當然不叫林嘉惠,至於叫什麽,現在已經一點也不重要。那時候很幼稚,出來的時候身上隻有500塊錢,以為大城市就是人間天堂。我們坐了兩天兩夜的汽車來北京,小惠一直不停地暈車,吐,我為了她和周圍的人打架,從一開始是這樣,到後來也是。”
  “為什麽?為什麽要打架?”話一問出來,我馬上後悔自己的白癡。
  林誌安笑了笑。“她太漂亮了。在夜總會唱歌的時候,總是有人打她的主意。那時候,我們很相愛。她是一個單純的好姑娘,真的。說到底,是我連累了她。”
  “你怎麽連累她了?”
  “我那時候打架不要命,把道上一個老大的兒子打殘了。我們隻能逃跑,沒有一分錢,能跑到哪裏去?最後餓得絕望了,小惠說,這樣不是辦法。她走了,兩天以後回來,趴在我懷裏大哭,大哭……她的哭聲,我永遠忘不了。”
  林誌安麵無表情。我渾身一顫。不用再說,我知道發生了可怕的事。
  “然後,我們就有點破罐子破摔。現在,你如果去通縣的派出所查,一定還能查到我們的案底。要真是殺人放火,倒也好了。但那是恥辱,是讓人一輩子都抹不去的恥辱,你明白嗎?”
  “那現在,你們總算熬出頭了。祝賀你們。”沉默了半晌之後,我真心誠意地說。
  林誌安搖搖頭。“小勤,你不會那麽天真吧?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代價。能有今天,小惠付出了她的代價。現在的她並不自由。你看她很風光,一套首飾就能讓很多人吃一輩子,其實,那些並不歸她所有。她還是一無所有。”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心對她好,不求回報的人,也隻有我。可是我覺得很累。我曾經希望能一輩子對她好下去,但是不行。”林誌安忽然猛踩一腳刹車。“她想要忘記以前的生活,變成另外一個人。有時候,有時候我覺得她瘋了。”
  他想了想,又肯定地說了一句。“她是瘋了。”
  林誌安深深呼吸,他以為自己很平靜。實際上,他的眼淚已經不停流下來。我從來沒有看見一個男人流過那麽多眼淚,我心酸地想,他一定是真的很累了。
  所以,當林誌安最後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就沒有拒絕。誰說我們沒有真的喜歡對方呢?我們是通過謊言認識的,可是,在那一刻,當我衣冠不整,狼狽不堪,而他把頭靠著我肩膀,我們向彼此展示的,是最真實的自己。那一晚我們戀戀不舍地分別,林誌安的吻輕輕落到我鼻尖的時候,有一刹,我幾乎相信,我重新得到了幸福。
  第二天,我收到兩個包裹。一份來自林誌安,一份匿名。
  我想了想,先打開了林誌安的包裹。一抖開,嘩,我驚歎,是一條華倫天奴的白色長裙,是所有女孩夢想的那一款,還有一張小卡片,林誌安的字寫得不算漂亮:小勤,你的裙子壞了,這是新裙子。
  他真的把我當公主。
  我穿上這華麗過份的裙子才打開第二份包裹。
  包裹包得很嚴,我拆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不會是定時炸彈?我心裏嘀咕。
  不是,包裹完全打開來,是一大堆紮得嚴嚴實實的報紙,你能想象到的所有報紙,在娛樂版,頭版,醒目的位置,刊登著昨天自助餐廳裏的一幕,林嘉惠耳光甩向我,嘴角裏不屑地逼出一句:“婊子!”
  我告訴自己,不能看,看隻是徒增煩惱,不能改變任何。但是我一張一張機械地翻開,還好還好,記者們的閃光燈大多對準高傲美麗的林嘉惠,甚少照顧到我這被打翻在地的失敗者。我不停翻,直到翻到一張,頭版,幾乎半個版麵,我倒地一瞬的照片,裙子撕裂,露出一大截文字工作者特有的贅肉橫生的腰……
  我尖叫一聲。
  那一天我沒有開門,沒有下樓。關掉電話,關掉電腦,冰箱裏還有一點點西米露,是我一天的口糧。
  其實我心裏清楚事情會是這樣,林誌安昨天也再三給我打氣,但是當這些報紙真真實實攤在我眼前,當加大的黑體字一張張印上:“婊子!”我才發現,我遠沒有自己想象的堅強。
  忽然間我理解了林嘉惠,她為什麽要給自己包裝那麽一份完美無瑕的身世。就算是英雄不問出處,她那黑暗的過去,如果被連篇累牘地這樣報道,最微小的瑕疵也會被放大,最無辜的遭遇也要被質疑。
  她真的會瘋掉。
  可是你知道嗎,其實,報道本身,並不是讓我崩潰的真正原因。
  我認真地看過,那唯一一張把我狼狽跌倒的照片作為頭條的報紙,總編的名字上寫著:張力。
  我就坐在房間裏,從早到晚。中途有兩次有人敲門,我都沒開。我感覺那個人在門外站了很久,我的感覺是對的,因為我過了很久站起身來,看到他的背影正在過馬路,那個帥氣到極致的人,他為我落寞的背影,我的眼淚掉下來,不可收拾。
  我配不上他,我們沒有將來。
  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我才覺得恢複了一點勇氣。我接上電話線,打算叫一份川菜館的外賣。我還沒來得及撥號電話就響起來。
  “是小勤嗎?”一個男人問。
  他沒說他是誰,但是我當然認得他。這把聲音,化成了灰,我都認得。
  半個小時以後,我和張力約在一間咖啡廳見麵。
  我穿著那身華倫天奴的長裙,他驚訝地打量我。對,要的就是這效果。在你愛的人麵前大可放浪形骸,在你恨的人麵前,一定要時時保持光彩照人。
  “張總找我什麽事?”我在他對麵坐下。
  他端詳我,確定已經開始讓我不自在的時候才說:“莊小勤,你越來越漂亮。”
  他叫我莊小勤,客氣得不像樣。
  我終於鼓足勇氣看回他。第一次愛過的人,麵目還沒有全非,卻還是如同隔了一片江洋大海。
  “你好嗎?”他忽然換了口吻,柔聲問我。
  “還行。”我說。
  “還像個孩子。”他歎息。
  我笑:“當初你丟下一個孩子時,可有犯罪感?”
  “小勤。”他說,“我有我的無奈……”
  “無非是金錢地位。”我打斷他。
  他尷尬地笑。好半天才舉起咖啡對我說:“能否冰釋前嫌……我們集團正需要一個策劃部主任,年薪很有競爭力,你如果感興趣……?”
  “我?”我指著我自己的鼻孔哈哈大笑,“張總您真逗。哦,對了,我差點忘了謝謝您,讓我一夜成名。這種大恩大德,對我已足矣。”
  “一天那麽多新聞,誰會在乎誰?”張力俯身對我說,“你若願配合我炒作,我保證你得到意想不到的好處。”
  “哈哈。”我笑。他終於慢慢接近真話題。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逗他。
  “你給我一些我想要的東西,我給你一些你想要的東西。”
  “你知道我想要什麽嗎?”我問他。
  “當然。”他胸有成竹地說,“至少我們曾經了如指掌。”
  我伸出左手,豎起一根指頭。再伸出右手,比劃出一個“八”來。
  “十八萬?”他說,“嗬嗬,看來你現在胃口不小啊。”
  我搖搖頭說:“我想要回我十八歲那年的純真。”
  這回輪到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他一定覺得我可笑之極,所以我耐心地等著他笑完,然後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炒些什麽,不過張總的前女友。一個棄婦的血淚控訴,你們有沒有興趣策劃這樣一個選題?我覺得是不錯的哦。”
  張力涵養再好也被我氣得說不出話。我笑哈哈站起身:“不耽誤您寶貴的時間,我先走了。”又惡作劇加上一句,“當然現在網絡資訊很發達,所以,我是不拒絕封口費的,想要打的話,隨時,如果你還記得我的銀行卡號……”
  “莊小勤,你你!”他忽然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你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
  “拜您所賜!”我輕鬆地回答,順手端起咖啡潑向他。他閃避,我聳聳肩:“空的。”把杯子往地上一扔。服務生趕過來,我手一攤:“那位先生負責買單。”揚長而去。
  我能聽見張力在後麵喊我:“小勤,你別走!”時光忽然回到十八歲的那一年,我在北京,第一次和他吵架,我拿起包要走,他隻這麽輕輕一句,我已轉身哭倒在他懷裏。但是,我知道,現在的我不能回頭,我必須全神貫注地走路,不然隨時都會攤掉,為了演這一出,我耗費了全身力氣。
  我走出咖啡屋,風吹得淒涼。張力的車從後麵追過來,他搖開車窗喚我:“小勤。”
  我沒有轉頭繼續走。
  “小勤。”他說,“我今天實際上是想向你道歉的,對不起,你一定要原諒我。”
  我還是沒有轉頭繼續走。
  他把車停到路邊,下車來抓住我的胳膊。我驚訝地抬頭看他,我曾經最愛最恨的人,他的麵目還沒有全非。
  “跟我走。”他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不。”我掙脫他。
  “從我那天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張力啞著嗓子說,“給我機會,我隻要站穩腳根,我們就永遠在一起。”
  我的淚終於不可控製地流下來。
  他把我拖到車上。
  “我知道你也沒忘記過我。”他說,“小勤,我向天發誓,我願意為我過去的所有過失買單,隻要可以再和你一起。”
  我短暫失語。
  他也不再說話,把車開到了我們共同熟悉的一個地方。四年了,我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再來的地方。我們共同住過的那個家。
  張力說:“房東把房子租給了別的人,簽了合約,我高價才重新租回來。不是要你住這裏,隻是想讓你明白我的心。我會給你買很好的房子,小勤,相信我,隻要你願意住。”
  我推開門,屋內一切依舊。包括那張舊沙發,那張舊的書桌,甚至廚房裏我做過水煮魚的那口鍋。
  他是費了心思的。
  張力從後麵環住我,我顫抖,欲推開他。他俯身吻我的耳垂,不容我拒絕。我痛恨自己,竟有片刻的貪戀。
  “小勤。”他在我耳邊低語,“我想重頭來過。”
  我如掉入夢中,分不清東南西北。他說完,把我抱到了沙發上,那是我們曾經一起躺過的舊沙發,我來北京的第一天,我躺在他的身上,數他的頭發,他跟我說,要愛我一輩子。一輩子是那麽短,短到讓人絕望。張力的眼睛看著我,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一個陌生的自己,仿佛一個世紀過去了,我終於奮力推開他,往門外跑去。
  漆黑的樓道,我差點跑丟了我的高跟鞋,我是那樣奮不顧身地跑下樓,外麵在下雨,傾盆大雨,如注。我跑進雨裏,像逃離。
  跑到家門口的時候,有人一把抱住我,他說:“天,小勤,我就知道你有事。”
  是林誌安。
  當晚我發高燒。四十度,林誌安要送我去醫院,我不肯。我想,如果我告訴醫生我是嚇燒的,我怕他們會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他妥協,買了退燒藥來給我吃。雨太大了,傘擋不住,回來的時候,他身上是潮的。他扶我起來,給我喂藥,我聽到他歎息:“小勤,我們該如何是好?”
  我已沒有力氣回應,很快進入夢鄉。我夢到會夢見林嘉惠,她塗了藍色眼影的大眼睛瞪著我,滿臉委屈,追問我:“為什麽要跟我搶?我隻有他一個!”
  我驚醒,天光大亮,房間裏隻有我一個人,還有一束新鮮的百合,旁邊有張小卡:“我去處理些事,很快回來,祝早日康複!安。”
  我盯著那個“安”字良久。用力搓麵頰,希望昨日一切皆是夢。
  我決定暫時消失。
  合約已簽,林嘉惠的書交稿在即,我隻好帶上我的手提。我去了京郊的一個小招待所,以前陳昊曾經帶我去過,那裏有點小山小水,重要的是安靜,我好像從沒有過如此認真的寫作,一氣嗬成,一個完美的林嘉惠在字裏行間慢慢凸現。
  我知道他們是愛過的。就像我和張力。隻是每個愛情都危險,人算不如天算,傷心人最好還是躲起來哭,才不會那麽丟人。
  山中一日,人間千年。十天後,我把稿子整理完畢,決定回去的時候,第一個電話打給了陳昊。他迅速地接,喘著氣問我:“你到底去了哪裏?手機也不開。”
  “我寫完了。”我說,“林嘉惠的自傳,應該很棒。”
  “晚了。”他說。
  “什麽晚了?”我迷迷糊糊。
  “你到底去了哪裏?天不吐?不看報紙不上網?”
  我朝他大喊:“你跟我說清楚!”
  “你先回來吧。”他說,“我們見麵談。”
  還是老地方,陳昊帶了一大堆報紙來見我,聲音急促:“真嚇人,還翻出了派出所的紀錄,盜竊,還有……”
  是張力的報紙。
  當然,他並不是為了報複我。他剛剛回國,急於立下一番業績,在集團裏站穩腳跟。他打著海歸的旗號,忽略這個圈子的潛規則。他成功了,我能聽見印刷廠裏報紙瘋狂加印的刷刷聲。錢的聲音。
  而純白無瑕的偶像林嘉惠,在瞬間坍塌。
  “你還有別的選擇。”陳昊說,“披露你知道的一切,再加上你和林誌安的緋聞,出一本書,小勤,你隻需一夜,就可以暴富。”
  哦,不,不,當然不。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陳昊跟在我後麵,低聲問我:“小勤,我想知道你和林誌安,是不是真的?”
  我隻給了他一個眼神。
  他無聲地退後,沒有繼續跟著我。
  我回到家,用了整整一天才撥通了林誌安的電話。他的聲音非常疲憊:“我很忙。”他說,但是他猶豫了一會,還是和我約了時間,在我家樓下見麵。
  會麵的一刹,他對著我,高高舉起雙手。我明白,這個姿勢代表:結束了。林嘉惠的神話,我可以小掙一筆的活計,還有,我們之間曾經說過的話,唯一的一個吻。
  都結束了。
  “到底為什麽?”我問他。
  他疲倦的樣子,也還是非常之帥,他耐心和我講述:“本來以為沒有錢搞不定的事。我們的後台老板,非常有錢,你也知道。但是這一家不買賬,據說一個高層剛剛從德國回來——外國人,真的就不吃錢這一套?”
  “什麽都查出來了,他們真夠厲害的,挖地三尺。”林誌安的神態裏,有一種灰敗的絕望,我看了心如刀絞。
  “還可以挽回的!”我慌不擇言,抓住他的胳膊。“林誌安,你聽我說。沒有不認錢的,一定是錢太少了。你們後台老板不是很有錢嗎?給他們啊,讓他們撤掉稿子,讓他們道歉,對了,你們可以幹脆把這間公司收購……”我語無倫次。
  “沒必要了。”林誌安的口氣裏有無限淒涼。
  其實我明白。沒必要了,名聲壞成這樣,林嘉惠已經沒有繼續的價值。在這個世界上想要出名的漂亮女孩成千上萬,很快就能找到一個新的林嘉惠——更聽話的一個。
  我感到林誌安把我的手,溫柔地,但是堅決地,從他的胳膊上擼下去。
  “林誌安,”我冷靜地問他,“我們之間的那些,是不是全都不作數?”
  他懇求似地看我一眼:“小勤,現在不要說這些好嗎?我要趕回去照顧小惠,她的狀況很不好……”
  他急匆匆地走了。我看著他的白色福特瀟灑地拐個彎然後消失不見。但是車又忽然地回來,我的心裏有刹那的狂喜,他在我麵前搖開車窗,看著我,我本已冰冷的的心一點一點地溫熱,我等著他開口,說出我想聽的話。
  可是他卻問我:“你和那個張力,是舊日戀人,對麽?”
  我驚訝。
  “小勤。”他說,“我多麽希望這件事與你無關。”
  我百口莫辯,說不出一個字。
  他搖上車窗,將車再次開離我的視線。
  我慢慢走回家,忍住不掉眼淚。白色的花倫天奴長裙鋪開在我的床上,從公主打回灰姑娘的原形,如此輕而易舉。
  後來,根據媒體的報道,林嘉惠的自殺,發生在傍晚6點到六點半之間,應該就是林誌安離開她來見我的那半個鍾頭。
  她死了,無法搶救。
  那夜,我接到無數書商的電話,伊人已逝,與她有關的東西都可以賣大價錢。我知道是陳昊一片好心,但我不能接受,我坐在電腦前,按刪除鍵,一個字一個字將那五萬字慢慢刪去。電腦裏放的林嘉惠的歌:當夏日最後一朵玫瑰,開在空房間寂寞的酒杯……
  我知道有很多人和我一樣懷念她,我知道我是她最不在意的一個。
  可是,我也知道,我的眼淚是真實的。
  這年夏天,短得奇怪,仿佛隻過去一半,秋天就提前到來。
  林嘉惠像一顆流星。迅速走紅,迅速消失,人們的記憶力是殘忍的,很快都沒有人再記得她,不知道有人特意封殺還是怎麽樣,20天之後,在一切報章,都再也找不到她名字。
  但是我記得她。我去碟店,從角落裏翻出她平生唯一一部電影,她飾演一個來北京尋夢的少女。片子拍得並無新意,有點類似《十七歲的單車》,但是林嘉惠的表演光芒四射,有一段,她趴在青梅竹馬的情人肩上大哭,那一刻,我相信,她飾演的,是真實的她自己。
  她的自傳刪去了,當初的資料卻還收在我這裏,百無聊賴的時候,我也會翻閱。有時候翻著翻著就睡著,會夢見她,還是一樣的夢,她塗了藍色眼影的大眼睛瞪著我,滿臉委屈,追問我:“為什麽要跟我搶?我隻有他一個!”
  我在夢中也先自氣餒,頹然道:“我沒有和你搶。我也搶不過你。他始終是你的。”但是她不肯相信,絕望地一次次搖頭。她蒼白的臉上掛滿淚和汗,唯有眼睛亮著像兩顆火石,在黑暗中灼灼跳蕩。
  她非常非常的美麗,讓人心碎。
  在家悶了很多天,我終於肯見陳昊,他回請我一頓海蟹粥,邊吃邊埋怨我:“像你這樣冰清玉潔,堅守道德,不餓死也要被氣死。”
  我懶得跟他煩,隻好使出殺手鐧:“那個張力的老婆說她不認識你。”
  他一下子啞掉,半晌才嗯嗯啊啊地給自己打圓場:“我認識她的,那天晚上我其實比張力先和他講話,可能我不夠帥,她忘記了。”
  我不拆穿他。就算真的認識,又怎麽樣?沒有人會真的為了這樣一個不成立的理由而照顧一個不相幹的人四年,其間不僅要賠小心,最重要的還要貼鈔票。
  我最近是學乖了,早去查過,原來讓我掙到第一筆錢的那本所謂的“導演的書”,壓根就不存在。
  當然,他是愛我的,不然,沒理由做這些。
  陳昊尷尬地把粥三口喝完,付賬走人。我獨自一人慢慢走回家,我想,原來這個世界好人真的是沒好報的,陳昊是好人,但是他喜歡一個女孩好多年,這個女孩卻假裝不知道。張力不是好人,卻成為這場林嘉惠事件中唯一的受益者。我看最近的新聞,他們報紙的銷量在市民階層飆升,據說他也因此獲得多少多少的集團股份。不過這些,已經與我無關。
  終於接到陳昊的短信:“告訴我,我是否有機會?”
  我硬下心腸沒回,刪掉了它。
  在心底,唯一和我還有關的人是林誌安。但是他好像憑空消失了。消失就消失吧,我已經學會唱林嘉惠的歌,在KTV裏,以假亂真。唱完後我起身,從黑暗的大街獨自走過,抽一根香煙,想一個人。
  就這樣,莊小勤的生活恢複正常,照樣是晚睡晚起,接些散活。不同的是,我開始看一些娛樂新聞,不知道為什麽,我不知道我在尋找誰,或者等待誰。
  終於還是被我等到了。
  但不是在娛樂頻道。廣告的時候我轉台到新聞,甜美的女播音員盡量嚴肅地念:某新聞出版集團副總昨日發現死於家中,疑凶已經投案自首,據他稱,兩人是因為前不久曾沸沸揚揚的一起娛樂圈打假事件結下仇怨……
  然後,林誌安帶著手銬的身影出現。對著鏡頭,他居然在微笑,不卑不亢。不知情的人會以為這是在拍警匪劇,英俊的男主角含冤入獄,但是司法公正,他最終沉冤得雪,與愛人團聚……
  但這是真的。林誌安被武警押走。有人問他,有沒有想對誰說最後的話?他猶豫,嘴唇翕動,有一刻,我幾乎以為我的名字會從他口中吐出……但是他最終,搖頭。
  他轉身,背影消失,隔著一層熒幕,這是我們的永訣。
  這真是一個慘淡到極點的夏天。比冬天還要寒冷,我愣了很長時間,終於撲倒在地板上,放聲大哭。我一邊哭一邊捶著地板,像個小孩似的放肆。林嘉惠死了。林誌安也要死。張力……我大哭著想,張力,我剛到北京的時候他用兩個月工資買了一台摩托,我從此不必再受暈車之苦。在那些沒有被金錢和欲望汙染的日子裏,我們真誠地相愛過。我的心裏忽然沒有了一絲的怨恨,我覺得我對不起所有的人,而我,又那樣深深地,愛著他們。
  我還想起那一夜,林誌安的吻落在我鼻尖上的時候,我以為,我們會相愛。
  可是愛情就是這樣,隨時開始,隨時結束。這多讓人心酸。
  夏天最終將結束的時候,陳昊告訴我,他要結婚了。對象我不認識,據他說是家裏給他找的,條件不俗。他給我發來請柬,邀請我參加婚禮。
  “哎呀對不起!”我說,“太不湊巧了,我的機票也是那天!”
  他一驚:“你要走?去哪?”
  “回老家唄,趁著還沒有老得不像樣,想辦法把自己嫁掉。”我輕快地回答。
  “哦。”他說。“禿”地一聲,掛掉電話。
  我馬上打出去。“喂訂票中心嗎?”我看著陳昊的結婚請柬,“請給我一張9月9號的機票,去成都。”
  我離開北京的時候,沒有人來送。本來,我就隻陳昊一個朋友。我把退還的房租押金,還有買完機票剩下的錢,給他買了一套銀餐具。他是好人,可以成為任何一個女孩子的幸福。隻可惜,我不算在其中。
  行李托運之後我拎著一個紙袋在候機廳瞎逛,尋找我要找的人。
  一個女孩子,穿著簡潔的運動裝,皮膚緊繃,青春無限。
  就是她了!我在心裏喊。
  一個箭步衝上去。“你好我叫莊小勤事情是這樣我有一條華倫天奴的裙子很漂亮但是我穿著不是很合身想把它送給最合適的人。”我一口氣說。
  她詫異地看著我。猶豫,心動,最後伸手:“謝謝你!”她快樂地說,年輕的笑容如花綻放。
  我相信,在那一刻,她會覺得今天的自己,是最幸運的公主。
  飛機起飛的那一刻,我閉上眼睛。仿佛所有的疲憊都已卸下,我將飛去全新的日子。我當然並不懷疑,以後的我會遇到別的男人,和他相親相愛,共度白頭。隻是張力,陳昊,林誌安,我會記得他們,像記得每一個半途而廢的夏天和每一場飛飛揚揚的情事。

  第二章 遺愛
  每一天
  我都要花很多的時間來計算
  我們到底還可以愛多久呢
  至少
  你還願意笑我傻
  這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我叫陳朵。耳東陳,花朵的朵。
  二零零四年夏天,我大學畢業,掉進滾滾失業洪流,光榮成為“坐家”一名。
  老天作證,我真不是故意的。大三大四兩年,我先考托福,再考GRE,出國不成決定考研,考研失敗決心好好複習考公務員……總而言之,當我從這一係列失敗中痛定思痛,決心洗心革麵好好找一份的工作的時候,招聘的季節已經結束,所有的好職位已經名花有主,剩下的都是文員、秘書這樣的雞肋,甚至還有屈臣氏的店員——我會在這些沒意義的工作上浪費青春嗎?當然不會!
  因為,說到底,我還算優秀。中文係的才女,校學生會宣傳部長,這些頭銜,可以給一個未入社會的姑娘至大的虛榮心。
  而且,托福,GRE,我的成績都不差。
  我甚至申請到一個美國野雞大學的全獎,這所大學位於美國墨西哥邊境,偏遠得不太像真的。它居然還神奇地設了一個“東亞研究所”,好像是專門為了我這種學個中文係又夢想出國的花癡準備的。
  我拿到邀請函那天,宋天明快高興瘋了,在大街上抱著我不肯撒手。
  “小朵!”他差點掉淚,“我們終於不用分開了,終於。”
  宋天明學的是基礎物理,早已拿到美國一所中等大學的全獎,簽證都已經通過。如果說還有什麽讓他在出國前猶豫的,那就是我。隻有我。
  我們非常、非常地相愛。宋天明愛陳朵,陳朵也愛宋天明。這一點,櫻花東街的人民可以為我們作證。盛夏的那條街人聲喧嚷,而宋天明就在路中央深吻我,時間停滯,連車輛都繞開我們行駛,那一刻我們那麽年輕,美麗,正是人生裏最肆無忌憚的好時光。
  隻是我們得意得太早了。
  簽證官是個臉上擦厚厚一層粉的年輕女人,她把我的材料翻過來掉過去地研究了半天,一臉的質疑。
  最後她問:“動機?”
  我答:“男朋友要過去,我想和他在一起。”
  她麵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拒簽。
  走出領事館大門以後我就開始死不說話,宋天明跟我走過了兩條街,我不準他牽我的手,他就很乖地,隔著兩尺光景地一直跟著我,連大氣也不敢出。
  我們路過大概第五家肯德基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問我:“進去吃點東西?”
  我不肯。他歎口氣,進去半天,抱出一隻全家桶。
  雞翅遞到嘴邊的時候,我的眼淚才嘩地掉下來。
  宋家明看著我,歎口氣:“其實不出去也好,你的學校那麽遠,肯定條件也不好,我舍不得你吃苦。”
  我不答。
  他又說:“你留在國內也好,怎麽著也能混個白領,幹嗎出去給人家端盤子做二等公民?”
  我還是哭。
  他硬著頭皮繼續:“其實,其實,中國也很強大……”
  我終於憋不住笑了,邊笑邊用油乎乎的手直打宋天明,兩個人又哭又笑地抱成一團。一個小小的挫折不足以讓我們鬱悶太長時間,出去讀書不也隻有兩年嗎,兩年讀完他就鍍金完畢榮歸故裏,然後我們就相親相愛永不分離!
  然後,他走了。
  我留在這裏,麵對的是一個百無聊賴的秋天。
  其實百無聊賴是我最喜歡的一種生活。秋天的天空藍得像水洗過,天氣不冷又不熱,我能整個下午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踩著早落的梧桐葉子喳喳作響。累了,就找個便宜的咖啡館叫杯紅茶坐到天黑,然後一個人慢慢走回家。
  用宋天明的話來說,我真是自由散漫得無可救藥。可是他當初也就是愛上我的自由散漫,他追我的時候一天給我寫一封信,在信裏麵肉麻地說我是“不羈的風”。他說過將來我們一定要買一所安靜的房子,打開大門就是看不見盡頭的林蔭道,他希望拉著我的手一直走,直到我們老得再也走不動。
  年輕人說起情話,總是這樣自以為是的目空一切。
  可是當年的情話言猶在耳,說話的人卻已經去了世界的另一端。這樣想起來,心裏不是不酸澀的。
  而且自由散漫的日子也不能一直過下去。最現實的問題就是,經過這麽一段風花雪月不事生產的日子,我沒錢了。
  沒錢我就打電話給葉小燁,她是有錢人,認識的也都是有錢人,所以經常能給我找到賺錢的門路。
  沒人接。
  半小時以後她才給我回過來。
  “剛才在酒吧,太吵了,沒聽見。”她的大嗓門一如既往,我趕緊把手機音量調低,大半夜的,怕隔壁告我擾民。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劈頭蓋臉就給我一頓罵。
  “陳阿朵你真是見色忘友啊,多久你沒跟我聯係了?有錢打國際長途沒錢打個市話,再說咱們不還是親情號碼嗎?”
  “你不也沒聯係我嗎,豬頭!”我罵回去。
  “我太忙,玩玩就忘了。”葉小燁就是這樣厚顏無恥沒理攪三分的習性。
  不過她也真是有本事,兩天之後就給我聯係到工作,給一個剛上初三的小姑娘當家教,是她老爸一個生意夥伴的女兒,家裏巨有錢,但是葉小燁說:“陳阿朵別怪我沒提醒你啊,這個周寧子可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問題少女。要不人家能給你這麽高價錢?一小時一百塊呐,你以為你教的什麽?點金術啊?”
  我問她這個周寧子具體問題在哪,她卻兩手一攤說不知道,不過反正大家都是這麽傳的,小心點總沒錯。
  問題少女?
  我想了想還是勇敢上任,想當年我當問題少女孩的時候(哇哈哈,是在夢中吧?),這小丫頭應該還含著奶嘴發癡呢,誰怕誰啊。
  我的第一次家教,沒有家長在場。
  葉小燁告訴我,這姑娘的爸爸是房地產公司的老總,出名的忙,本來說好由媽媽陪孩子見老師,誰知在外企當高層的媽媽臨時被上司被一個電話召去,所以,空蕩蕩的大房子裏,就隻有我,單獨會見這位傳說中的問題少女。
  那天我坐公車幾乎穿過全城,才來到了周寧子家。那是棟單獨的別墅,下了公車還要走過一條很長的路才能到達,路旁種著高大的法國梧桐,在黃昏微暗的光線裏顯得異常寧靜,風吹過有隱約的低語。
  這就是我和宋天明夢想中的屋前林蔭路,甚至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美。看來有錢真的是可以買到一切,我心裏又羨慕又酸楚。
  周寧子坐在書房等我到來。她眉清目秀,穿的T恤牛仔褲一看就知道是昂貴品牌,頭發剪得短短的,看上去和其他所有初三的孩子一般無異。
  我向她伸出手:“我姓陳。”
  她冷淡地觸了觸我的指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我倒是緊張起來,深吸一口氣:“今天上數學。這裏有十道題,題目從易到難,你能做多少是多少,做完咱們就能看出來你的數學需要補習什麽地方,好不好?”
  她點頭。
  我鬆口氣。“那就開始吧。”
  她問我:“我自己做?”
  我點點頭。
  “那我爸媽花錢請你來幹什麽?”
  我冷靜地說:“教你。不過我要先看看你的水平再決定你值不值得我教。”
  “拉倒。”她把腿壓到桌上,從抽屜裏拿出一包女式香煙,挑釁地問我:“來一根?”
  “我不抽這個。”我說,“我隻抽紅雙喜。”
  她盯著我看,沒頭沒腦的問:“你泡過吧嗎?喜歡去1912不?”
  我說:“你題目要是做得好,我可以考慮陪你閑聊,否則免談。”
  她哼哼,把習題本在桌上鋪好,轉身對我:“你能不能出去?我做題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旁邊。”
  “好吧。”我說,“你需要多久?”
  她看看題目:“半小時後你再進來。”
  我覺得這個習慣可以理解,象征性地巡視了十五秒,閃人。
  反正屋裏也沒其他人,我無聊地東轉西轉,一邊轉一邊抽涼氣——這房子真他媽的大!不僅大,而且裝修得有品位,豪華得深藏不露,客廳的中央擺著寬大的皮沙發,我把自己陷進去,發呆半小時。
  半個小時,至少可以做完六道題,我心想,原來這孩子,基礎還是不錯的。
  等我回到書房的時候我就不這麽想了。
  沒有人,書房裏沒有人!
  我留的習題照原樣攤開在桌子上,不同的是,上麵用黑色的簽字筆劃了一把大大的叉,潦草地寫著:再見!
  窗戶開著。這個天殺的書房在一樓!我欲哭無淚。
  寧子的媽媽趕回來的時候我還在對著葉小燁吼。“你這是給我找的什麽工作?孩子丟了我怎麽負責?”葉小燁也有點著急,在那邊支支吾吾,就是支不出招來,恨死我。
  寧子的媽媽倒很鎮定。她三句兩句問清了狀況,安撫了我,開始打電話。
  “喂周國安嗎?”我聽見她禮貌地問。“寧子從家裏跑出去了。她新換的手機號你知道嗎?”
  掛掉電話,她看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和藹地解釋:“我打給寧子的爸爸。他對寧子比較有辦法。”
  我眼睛瞪得更大。
  她笑起來。“看來陳小姐還不是很了解情況。我和她爸爸,去年年初的時候分居了。”說的是一件這麽不愉快的事情,她的笑容卻非常嫵媚。
  我更尷尬。“我非常抱歉……”
  “哪兒的話。”她熟練地摸出煙盒,打火機叮地一聲。很少看見有人把煙抽得這麽優雅,我簡直看直了眼。
  一支煙抽畢她深深歎了一口氣。
  “陳小姐,你知道,你是我給寧子請的第九個家教,第八個的結局是被她用晾衣服的竿子從家裏打出去。”
  “嗬嗬。”我不知道該哭還是笑。或許應該說,很榮幸,我還沒挨打?
  “陳小姐,我和你說這些是因為,我希望你能用你最大的耐心對待寧子。老換家教對她的學習也不好。而且……”她像下定了決心似地說,“我和她爸爸正在爭她的監護權。可是我最近真是很忙。”
  她說到這,眯縫著眼往沙發背上一靠。我忽然想起葉小燁家的波斯貓,也是這麽一副慵懶的神氣,成天睡眼惺忪地埋在沙發裏,可每次出場還是迷倒一大片。葉小燁說,女人到了波斯貓的級別,基本無須再刻意賣弄風情,一舉手一投足,拈花摘葉,皆可傷人。
  寧子的媽媽就是波斯貓級。
  這樣的女人,居然老公要和她分居,真不知道世上的男人是怎麽了?
  “你先回去吧。”她說,“晚了這邊沒班車了。”
  可我還是決定等寧子回來,她是從我手裏走丟的,我要看到她回家才放心。
  寧子媽媽也沒再趕我走,我們坐在沙發上等,鍾點工做好了飯菜,她請我一塊吃,我肚子餓了,也沒再推脫。我們在飯桌上瞎聊,她的寂寞,是明顯的。
  那天寧子被送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送寧子回來的是她爸爸,不過我沒看見那位神通廣大先生,因為他根本就沒進屋。他的車子開進院,寧子的媽媽迎出去,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麽。
  寧子獨自進屋來,白色的T恤已經有些皺,她坐在沙發上,看到我,有些吃驚:“你還沒走?”
  我問她:“玩得開心嗎?”
  她突然咕咕笑起來:“我和我爸打了一架。”
  我才發現她喝了酒。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她又笑:“我爸爸媽媽在院子裏吵架,他們總是這樣,以為不在我麵前吵我就聽不見,其實我什麽都知道。”
  我沒好氣地嘀咕,這孩子真是沒心沒肺,他們吵架,還不是為了爭是誰沒把你教育好?
  寧子卻像看穿我的心事,又是好一陣笑,笑完之後說:“你別天真啦!他們吵的不是我。是錢。”
  哦天啦。真是讓人抓狂的一家人。
  “你走吧。”她老三老四地說,“想賺我家的錢,要脫一層皮,你年紀輕輕的,做什麽不好呢?”
  “寧子!”她媽媽已經進門,聽到她說的話,大聲嗬斥她,“怎麽跟老師說話的呢?”
  寧子並不生氣,而是聲音懶懶地說:“那媽媽你教我怎麽說。”
  我抓起我的包:“明天同一時間我會過來,你,數學題做完再睡!”
  寧子瞪大眼睛看我。
  我已經轉身出門。
  寧子的媽媽追出來,堅持開車要送我回家。
  “陳小姐,你是我給寧子找的最好的家教。”她說。
  “為什麽?”我吃驚。我還沒教呢。
  “直覺。”她說,“我希望你堅持。好嗎?”
  “我盡力吧。”我說。
  “謝謝你。”寧子的媽媽打開車內音響,曼陀鈴奏著一曲纏綿的《綠袖子》。她困倦地撫撫後頸,一個簡單的動作勝卻人間無數,我忽然強烈感覺,女人真是到了這個地步才算修煉成精,我和小燁那點青春胡鬧,全都不能作數。
  那天晚上宋天明給我打電話,他前兩天終於在校外找到一間便宜的公寓,和一個香港的留學生合住,比住學校公寓便宜很多。
  “香港的留學生——男的女的?”我敏感地問。
  “你說你這人……”他在那邊支支吾吾,我就知道肯定是女的,女的就女的唄,連撒謊都不會,可憐的宋天明。
  我和他簡短說了說今天的事情,接著說:“我這人是不是有毛病,越挑戰越想做。”
  他著急:“你可別受委屈!”
  “受就受唄,”我故意氣他,“反正我現在也沒人罩。”
  宋天明想了想:“不高興做就不做吧,可是……”
  然後電話就斷了。
  我知道他可是什麽。宋天明去了美國兩個月,我們除了上網就是電話,可是宋天明說個十分鍾我就會心疼得齜牙咧嘴,逼著他掛了電話再給他打過去。最便宜的IP卡打國際長途是一分鍾4塊,不工作的話怎麽負擔得起?
  我放下電話,心裏空落落。當然,我不能不做這份工作。做家教一小時一百塊,打長途一小時兩百塊,愛情居然是如此昂貴,也許,這就是生活的真相。
  我的朋友葉小燁是個有錢人,但她確實非常嚴肅地反對自己是個有錢人,大一那年,她獨自一人拖著一個破舊的行李箱挪進宿舍,害得我們都以為她是孤兒。一次和她一起去食堂,她可憐巴巴地買了一份炒蛋卡上就沒錢了,我一個心疼,轉身買了一塊肉排,扔進她碗裏。
  她夾起肉排開始大咬,我不得不提醒她:“喂,省著點,做半小時家教的錢呐!”
  她哈哈一笑,我們就此成為朋友。
  直到大二那年,宿舍裏的姑娘們有了初步的品牌意識,突然爆出一個驚天發現:葉小燁撂在行李架上不聞不問的破箱子,居然是LV的!
  也就是說,葉小燁是一個百分之百如假包換深藏不露的富家女!
  這個事實讓她最好的朋友我差點沒昏過去。
  葉小燁滿不在乎。
  “是我們家有錢,不是我有錢!”她信誓旦旦地對我說,“陳阿朵啊,我這輩子唯一的夢想,就是像三毛那樣背著行李浪跡天涯,如果我在異國他鄉窮鄉僻壤活不下去了打電話給你,你一定要給我航空快遞牛肉幹哦!”
  這就是我的朋友葉小燁,對金錢毫無概念,腦子裏永遠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謝謝,但是我感激她。大三那年我暑假打工不順利,沒能給自己掙到足夠的學費,驕傲的我不願意對任何人開口,是葉小燁偷拿了我的學費卡往裏麵存了六千塊,事後還死不承認。
  “是學校的電腦計費係統出問題了,關我啥事?”一直到現在她還這麽堅持,死不改口。
  葉小燁還是支持我去寧子家的,她說:“跟有錢人合作,比較有機遇,阿朵你不是沒才,你需要點運氣。”
  說什麽呢,人在“錢”字下麵,一切都得低頭。
  我第二次去寧子家的時間比我預期的要早,是因為寧子媽媽的一個電話。
  “陳小姐,”她像在懇求我,“今天下午,你能不能過來一趟,我要去上海出差,走得急。孩子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沒問題。”我爽快地答應。
  拿人錢財手軟,一小時一百塊呐,我當然得盡職盡責一些。我中午不到就去趕公車,可氣的是,車那麽空,還有一個家夥老是有事沒事往我身上靠,我忍不住大聲問他:“你是不是肌無力啊,怎麽站都站不穩?”
  旁邊的人偷偷笑起來,他的臉漲得像豬肝,第二站就逃跑一樣地下車了。
  要是宋天明在,這家夥估計會被打得真站不起來。宋天明這人平時斯斯文文的特別老實,可一遇到關於我的事就萬分衝動,這點我大二時就知道了,那時有個外係的小子給我寫情書,還在校電台給我點歌什麽的,宋天明終於逮著機會在食堂外把那家夥痛打了一頓,差一點把人家打進醫院。
  後來我問他:“你幹嘛打人家啊?”
  “他老盯著你看。”宋天明喘著氣說。
  “是不是盯著我看的你都打啊?”
  “不是,是盯著你看的男生我才打。”
  宋天明的衝動不是沒有收獲的,本來我們學校盯著我看的男生就不多,那以後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誰會腦子進水,跟一個一米八五的東北大漢過不去呢?
  葉小燁評價說:“宋天明這才叫大智若愚,陰險狡詐呢!”
  不過最好笑的還是那個外係的男生,我一直都記得畢業那天他探頭探腦地走到我麵前,我還一直以為他有什麽深情的臨別贈言要表達,誰知道他嘴裏冒出來的一句話竟是:“你要小心哦,北方男人是要打老婆的!”
  看著他拖著行李走了我就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小燁好奇地湊過來問我你笑什麽呢是不是要畢業了激動得抽風啊,我停下笑問她說:“你說宋天明以後會不會打我?”
  小燁想了一下,認真地說:“我估計他不敢。”
  “為什麽?”
  “就他那個除了物理什麽都不懂的窮小子,能泡到你這麽個好姑娘,不燒香拜佛謝天謝地就算了,還敢動你一個手指頭?”
  是的,在我和宋天明的愛情裏,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占盡優勢的一方。
  可是現在,這一切全都是空談,宋天明不在這裏,他在萬裏之外。走在寧子家別墅前的林蔭道上,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
  等我到達寧子家,她媽媽已經給她一切準備停當,就等開路了。
  寧子的媽媽告訴我,寧子爸爸晚些會來接她,接走了,我就沒事了。
  看見沒,有錢人就是有錢人,看這情形,家教請兩個,爸爸一個,媽媽一個。
  寧子媽媽很快被助理接走,留下我和寧子。昨天的題目她一道沒做,我耐心地教她,但看得出,她根本就不在聽。
  “你在想啥?”我問她。
  寧子看著我,一字一句:“我不想去我爸家。要不我去你家吧。”
  “為什麽?”我問。
  “我媽把我交給你,你就要對我負責任。”她倒坐下了,蹺起二郎腿,看見我,一臉挑釁的神氣。
  “如果你舉出能說服我的理由,我就同意。”
  她低頭沉默了幾秒,抬起頭來:“我爸爸有新女朋友。”
  “你怎麽知道?”
  “他一直有,不然他們倆鬧什麽離婚?”
  我暈。現在的孩子說話都這麽直接?
  她不依不饒地問我:“你覺得這個理由,是不是夠充分?”
  我硬著頭皮。“夠。”
  “那我是不是可以不去我爸家?”
  “可以。”
  “那現在我們出門,要麽出去玩,要麽去你家。”
  “不。”我說。“你要先把功課做完,這是必須的。”
  寧子哼了聲,一言不發走進臥室。這一次我可不敢怠慢,後腳就跟了進去。她扭頭問我:“你跟著我做什麽?”
  “廢話。”我說。
  “你可以走了。”她開始趕人。
  “你餓了吧?”我答非所問。“今天鍾點工是不會來的,你想吃什麽?”
  她愣了愣。“飯廳桌上有外賣電話。”
  “外賣不好吃。”我說,“你不反對的話,我來給你做一頓。”
  她還沒來得及反對我就進了廚房,在冰箱裏好一陣搜刮,隻找出一張排骨,一隻小南瓜,幾塊土豆,幾顆小白菜,估計都是鍾點工做剩下的。
  這難不倒我。
  我打小就愛做飯,大三大四我們學校組織各國美食節,我頂著宣傳部長的名頭和大師傅套近乎,學會好些做菜竅門,加上我勤學苦練勇於創新,做的菜每次都能讓宋天明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把舌頭也吞下去。
  今天寧子的反應也一樣。雖然桌上隻有簡單的兩菜一湯,卻把她吃得心滿意足,雖然她表麵上還是維持著對我的戒備,但是我知道,她對我已經沒有敵意。
  本來就是沒來由的敵意。我看得出寧子對成人的世界充滿緊張,她敵視我,隻不過將我歸入了她父母的同一陣營。但我們之間沒有過去,更沒有傷害,慢慢她會信任我,因為,她隻是個孩子。
  寧子吃完飯轉身就要回房間,我叫住她。
  “什麽事?”她問,口氣已經明顯軟化很多。
  我從廚房把蒸熟的小南瓜端出來,南瓜一切兩半,邊緣刻成花的形狀,中間燃著一截小蠟燭。
  寧子看著南瓜一陣怔仲,她不說話,我也一直忐忑,不知道這一招會不會適得其反。
  終於她低聲說:“今天我十五歲。”
  我果然沒猜錯。這兩個忙碌的大人,他們在自己的世界裏四處逢源,生意、出差、工作、新的戀情,他們享受著他們的精彩,卻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女兒有多麽孤單。
  我問她:“爸爸電話多少?”
  她看我一眼,把電話號碼告訴我。我用寧子家的電話打過去,那邊是個低沉的男聲:“什麽事?”
  “周先生嗎?”我說,“今天是寧子十五歲生日。你什麽時候來接她?”
  那邊遲疑了一下:“你是誰?”
  “我是寧子的新家教。”
  “我今晚有事,你讓她在家等我!”
  說完,電話掛了。
  我回頭看寧子,她肯定早知道結局,轉過頭看窗外,不看我。
  我的心裏忽然有些說不出的難過。於是把她一拖說:“走,姐姐給你過生日去!”
  “真的?”她睜大眼睛看著我。
  “真的!”我拍拍她,“去,換上你最漂亮的衣服。”
  “哦也!”寧子跳起來,跑進她的房間,很快就又出來,她穿一條綠色的裙子,一看就很華麗。
  “我自己買的。”她在我麵前轉個圈,“怎麽樣,好看不好看?”
  我笑:“好看,不過不適合你。”
  這孩子,都沒人教她審美。
  她嘟起嘴:“那我該穿什麽?”
  我去她衣櫃,給她找出KITTY貓的粉色T恤,白色短裙。她聽話地穿上,年輕的眉眼,修長的腿,實在是無敵美少女。
  那晚我帶她去葉小燁的住處。小燁買好了蛋糕等我們,寧子自然熟,很快跟小燁勾肩搭背,把人家家當自己家。
  夜裏十一點左右,我打車送寧子回家,她在家門口嘻嘻笑著擁抱我,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你把她帶去哪裏了?”
  是寧子的爸爸。他等在家門口!
  “老師帶我出去玩了。”寧子說。
  “玩?”黑暗中,我看到一張老男人的臭臉:“付你錢是讓你帶她出去玩的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應答。寧子已經先發火:“不關陳老師的事,是我讓她帶我出去的!”
  “你給我閉嘴!”寧子爸爸說,“你的帳回頭我再跟你算!”
  得。有點臭錢了不起啊,一百塊錢一個鍾頭也不是這樣給人氣受的!
  我轉身就走。
  回到住處我就打宋天明的電話,他居然給我掐斷,半小時才回過來。
  “什麽事啊小朵,我在實驗室。”
  他的聲音摳摳索索的,我一下子沒了哭訴的心情。可是又不甘心什麽都不說,憋了半天憋出兩個字:“分手!”
  宋天明討饒:“小朵,別鬧了,我們三個人在爭一個助教名額,我很累,我現在要回去實驗室,好麽?”
  我不吭聲。
  他又說:“小朵,我一定要當上助教,這樣放假才有錢飛回去看你。你乖乖的,啊?”
  他把電話掛了。
  我握著手機呆呆地等了很久,他沒有再打過來。
  其實我知道,我在無理取鬧。
  那天晚上我做了好多夢,夢得太擁擠,都分不清是夢是真。我夢見我被派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做家教,人家告訴我教的是一個小姑娘,可是不知道怎麽忽然變成了一個中年男人,他很凶地逼問我:“你是幹什麽的?是不是來偷我的錢?”我說我不幹了,他還是一直追我不放,我一邊跑一邊給宋天明打電話,可是打過去,卻始終是,忙音,忙音。
  我哭著醒來。
  白天的種種堅強,看上去都理所當然。但是夜晚,我自己都不知道,夜晚的我會是這麽脆弱,我抱著枕頭開始號啕大哭,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那麽多傷心,沒有錢,沒有工作,還有一份摸不著的愛情,永遠打不通電話的男朋友……我一直哭到清晨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我下定決心,決定從零做起。
  我就做了不同的求職簡曆三份,分別應聘編輯、秘書、文員三類職位,在各大求職網站上廣為散發。
  發完簡曆我又倒頭睡覺。昨晚哭得太累了,傷神。
  周國安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來的。
  “陳小姐,你好,我是周國安。寧子的爸爸。”他說話很客氣。
  “噢。”我說。“如果沒事我就掛了。我很忙。”
  他下一句話差點沒把我嚇趴下。“好的,你掛。不過請給我開個門,我就在外麵。”
  用腳趾頭想我都知道是誰出賣了我。葉小燁!你等我扒你的皮!
  我開門,門外站著一個中年男子,昨晚我根本沒看清他的尊容,今天才發現他身材差不多和宋天明一般高,穿CAPTAINO的灰色襯衫,有相當高貴的氣質,可是我就是看他不順眼。
  他相當直接。“陳小姐,昨天的事我向你道歉。”他停了停,加一句,“謝謝你,昨天你把寧子照顧得很好。”
  “昨天是她生日。”我氣哼哼地說。
  “我知道。”周國安說,“不過我認為小孩子的生日不應該太隆重,我已經給她準備了禮物,這就行了。”
  “噢,我想請問你周先生怎麽把禮物給她?快遞?”反正已經決定不吃這口飯,我索性出一口惡氣。
  “對不起。”他並不接我的招,聲音裏有一絲疲憊,“我如果說錯什麽,非常抱歉。你要不高興可以罵回我。”
  “你走開,不然我報警。”我威脅他。
  他置若罔聞。“請你和我一起回去。”他懇求。“寧子一定要你回去。”
  什麽?我轉身看他。這個氣質高貴的男人一臉無奈。“寧子不肯去上學,也不肯吃飯,她說,除非你肯回去。”
  “這是小孩子的威脅,你大可不必當真。”
  他長歎。“可是做父母的都怕孩子的威脅。”
  這話打敗我。我隻能跟著周國安去他家。他的住所雖然也算高檔,但比起寧子媽媽的別墅還是差了一大截,分居以後懂得把好房子讓給老婆,這樣的男人,我暗想,還不算太惡劣。
  其實我相信,即使我不回去,寧子也不會真出什麽事。我從來沒見過孩子的悲傷持續太久,他們的世界總是充滿新鮮事物,轉眼就可以把昨天扔到腦後。
  但是寧子讓我感動。我和她不過相處兩次,一次她逃跑,一次我甩手不幹。就是這樣短暫的兩次相處能讓她為我這麽做,這讓我認定寧子是個善良的孩子。
  我一到寧子麵前,她就撲進我懷裏哽咽起來。
  “陳老師,”她邊哭邊說,“我不能讓你離開我。”
  她終於放下心防,像隻受傷的小獸一樣依賴我,我忍不住紅了眼睛。
  “好了寧子,我已經把陳老師勸回來,現在你是不是可以去上學?”周國安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來。寧子看了他一眼,乖乖接過書包。
  送走寧子,我也告辭。周國安說:“陳小姐,我開車送你。”
  “不必了。”我說。“這裏到我住處有直達公車,很方便。”
  “那,”他說,“我總得表示一下感謝。”
  “照顧好寧子。”我說,“我隻是一個家教,不是全程監護,我是看在寧子分上才來這一趟。”
  他問:“那你對全程監護有沒有興趣?”
  什麽?我瞪大眼睛。
  他篤定地笑:“是這樣,根據協議,寧子的接下來三個月要和我一起住。但是我很忙……”
  “所以?”
  “所以,我請你全天幫我陪著寧子。其實也不是全天,她平時都要上學,你隻需要在她放學以後過來,如果你願意,我馬上叫人給你安排房間。”
  做還是不做呢?我還在考慮,他打斷我:“付你雙份工資。”
  好了,這下沒有再考慮的必要。“你另找人吧周先生,”我說,“這麽高的工資,我消受不起。”
  回去的公車上我恨恨地想,他媽的,有錢了不起?這個世界上總還有錢買不到的東西!
  公車擠得要命,還開得跌跌撞撞。我努力地抓牢扶手,告訴自己,不要摔倒,更不要後悔。
  所幸我投出去的簡曆很快有了回音,而且還不少。
  我穿戴整齊去應征,跑到第三家公司的時候,已經是汗流狹背,裙子發皺,口紅早已褪色。這家公司不大,不過在很不錯的大廈裏租了幾間寫字樓,辦公條件應該不錯。他們需要的是一位秘書,接待我的是一個胖子和一個矮女人,問我很多莫名其妙的問題,一直查到祖宗八代,最後居然問到我有沒有談戀愛,對婚前性行為怎麽看。
  我忍了很久,終於忍無可忍地說:“請提些不那麽弱智的問題可否?”
  矮女人先聽懂,厲聲說:“你再說一遍。”
  於是我就再說了一遍。
  胖子也聽懂了,他拍案而起說:“你可以走了。”
  “就走。”我氣急敗壞,奪門而去,下了電梯悶頭悶腦地往前衝,竟一頭撞到一個人身上,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寧子的爸爸。
  “又遇見你。”他淡淡地笑,仿佛已經忘記了我們之間曾有過不快。
  “那又怎樣?”我正一肚子火,“今天給我開三倍工資?”
  “對不起。”他說,“我說話有時候比較直接。”
  “根本就不是直接不直接的問題。告辭!”
  他卻做手勢攔住我,指指樓下的咖啡店說:“這樣吧,我請你喝咖啡來表示我的歉意,不知你可肯賞臉?”
  “這店你家開的?”
  “不是。”他說。
  “那要花錢的。”我說。
  “沒關係。”他說。
  “你那麽有錢不可以這麽小氣,不如買部車送我我也許可以考慮原諒你。”
  他哈哈笑起來,心情好像比前幾天開朗得多,因此並不理會我胡說八道的譏諷。
  “你喜歡什麽甜品?”他問。
  可是我心情很壞,吃不下任何東西,隻呆呆地看著窗外。這個城市裏最多的就是人,我呆呆看著每一張陌生的臉孔,仿佛置身荒漠。我忽然強烈地想念宋天明,我想他在異國他鄉,麵對的是一張張更加冷漠的臉孔,我忽然心疼他的孤獨,心好像被高壓水泵抽空,疼得無法呼吸。
  我呆滯的表情大概讓周國安誤會。“陳小姐,你不會是一個記仇的人?”他說,“我昨天的話確實是無心。”
  “周先生你多慮了。”我醒過神,冷冷地說,“就算記仇也得改天,我今天吃你的喝你的哪敢放肆?!”
  我幼稚的不禮貌逗得他微笑,笑完後他認真地說:“不吃不喝也沒關係,不過我會再給你個機會消除你對我的成見,不知你可否願意?”
  “嗯?”我揚眉。
  他說:“我公關部正在招人,你願意來試試嗎?”
  這回輪到我哈哈大笑:“周先生您的愛心真是泛濫得讓人有點吃不消。”
  “我是認真的。”他說:“這樓是我公司投資的,大部份用來出租,我公司在最高二層。”
  “我不喜歡開玩笑,我的經曆你一無所知。”
  “那不重要,我有慧眼就行。”他又習慣地微笑起來:“如果我是你,我會試試。”話說完,名片已經遞了過來。
  “我不會去的。”我說。
  “不急,你可以考慮三天。”等我接下名片,他朝我禮貌地點點頭,然後,離去。
  原來他是環亞集團總裁。
  嘖嘖嘖,大名鼎鼎的環亞。房地產,娛樂,餐飲……無一不涉足。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奇遇,不過我並不認為它會發生在我和這個姓周的商人之間。
  白白折騰了一天的我隻好去跟小燁訴苦,她正在家裏做麵膜,把自己弄得跟女鬼一模一樣。我趴在她家的沙發上跟他說起周國安,小燁尖叫:“陳阿朵你真的要轉運了,這個周國安比我爹還有錢呐!”
  “得。”我把周國安的名片放在桌上轉啊轉,“誰知道他安的是什麽心,更何況我根本就沒有答應他。”
  小燁把名片一搶說,“你不去我去,反正我一直失業中。”
  “行。”我大方地說。
  小燁笑笑,把名片往我包裏一塞說:“說著玩的啦,我隻對流浪感興趣。晚上有空麽?”
  “幹嘛?”
  “我帶你去新世界酒吧玩,他們每月都舉辦一次RAYTY,還有抽獎。”
  晚上我和小燁一起去酒吧,我們穿得花枝招展,故意畫了很濃的妝。聚會很大,差不多來了二百號人。因為要抽獎,小燁給我們兩個簽了到,就拉著我花蝴蝶一樣的左右穿梭。有個大胖子笑嗬嗬地朝我伸出手說:“小燁,這是你朋友?”
  “是啊,她叫陳朵。”
  “啊,原來是朵姑娘,久仰久仰。”
  為了表示禮貌,我隻好伸出了我的手,誰知道他竟死命地握住我,三分鍾也沒肯放開。
  “很疼呃。”我皺著眉說。
  “不疼怕你記不住哦。”
  我不明白一個大男人說話幹嗎要在最後拖個“哦”字,更何況是那樣一個胖得要命的男人,於是我譏笑著問他:“你這麽胖,都吃些啥了?”
  “吃你行麽?”趁小燁走開,他低下聲來,詭秘地和我打情罵俏。
  “怕你消化不了。”我說。
  “試試哦?”他又“哦”起來了,真是惡心加無恥。
  我把端在手裏的那塊小蛋糕扣到他頭上,然後哈哈大笑若無其事地走開。走了不遠回頭望,他正在一個瘦子的幫助下氣急敗壞地清理他的頭發。
  我差點兒沒爽得背過氣去。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他,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他也正在看我,嘴角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
  我調皮地朝他擠擠眼。
  他朝我舉舉手中的酒杯,並不過來搭話。
  小燁八婆兮兮地附在我耳邊說:“看到沒?是不是挺有感覺?”
  “神經。”我說。
  “你懂什麽?這帥哥我都看中半個月了,就是這間酒吧的老板,不然我天天來這裏玩,我有病哦!”
  “我看你是真有病。”我拚命捅小燁,“這種花花公子一看就有戀母情結的。”
  “別胡說!”小燁抽我,“你去問問他喜不喜歡我?”
  “去!要問自己去問!”
  “陳阿朵,算我求你行不行?”
  小燁以前我們學校的校花,她很酷的,從不和任何一個男孩子走得近,換句話來說,就是從不讓男生有希望卻又從不讓人家絕望,因為這個,我們宿舍總是有吃不完的土特產,都是那些男生從老家吭哧吭哧地背來孝敬她老人家的。有時候還有男生背著吉它到樓下來唱歌給她聽,她把窗戶一開大喊一聲:“有沒有搞錯哦,那麽走調!”
  然後再蹲下來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
  很少有男人讓她這麽緊張過,看來,她對這個Ben是真的有點意思。
  “大家注意,抽獎活動就要開始!三個幸運獎,我們將請Ben先生來抽,獎品是小靈通各一部!”
  “哦哦哦。”台下有人得寸進尺地噓起來,“怎麽不是諾基亞手機!!”
  大家一陣亂笑中那人手指在鍵盤上敲了一下,大屏幕閃了兩閃,首先出來的竟是我的名字:87號,陳朵。
  我朝大家飛吻一個,隨即輕快地跳到了台上。主持人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他尖聲地不知疲倦地叫囂著:“這位小姐真是好運,說說你的感想!”
  我惡作劇:“太開心太開心了,謝謝我的唱片公司,謝謝我的製作人,謝謝所有支持我的歌迷,謝謝CCTV、MTV頒給我這個獎項……”
  底下已經是笑得不成樣子。小燁笑得最誇張,差一點倒到旁邊那個男人的身上。
  我給她一個飛吻,她回應我。兩個無業女遊民,花癡得有些不像話。
  我忽然想什麽,於是又搶過話筒來說:“對啦對啦,我還有個問題要替美麗的小燁問一下,那就是Ben先生你喜不喜歡小燁?”
  下麵一陣狂噓,小燁尖叫著跳上台來把我給拖了下去,嘴裏喊著死阿朵你找死呀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那個叫Ben的,笑得好尷尬。
  我剛被小燁從台上揪下來就被死胖子攔住:“嘿,小姐你挺潑辣的啊,還這麽好運。商量一下,替我把頭洗了,我就不跟你計較嘍。”
  “用香檳洗好不好?”我笑笑地看著他。
  他把雙手舉到胸前,往前一推說:“行行行,我認輸,不打不相識,做個朋友怎麽樣?”
  “好嗬好嗬。”我不想太過引人注目,隻好委曲求全哼哼哈哈。聲稱要去洗手間才算脫身。小燁跟著我追出來,跳著腳喊:“死小朵死小朵你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
  “噓!”我朝她豎起一根手指說:“是你自己讓我問的麽。”
  “行啊你!”小燁把我一抱,興奮地說,“夠朋友,呆會兒去看他的反應,呼呼呼!”
  “嫁入豪門會很慘的!”我打擊她。
  “半斤對八兩。”小燁揚起眉毛,“再說了,誰說要嫁,玩玩嘛。”
  “小心玩出火來。”
  “順其自然嘍。”小燁說,“我爹昨天打電話說再不找工作就隻能養我一年,一年之內我得趕快找張飯票。”
  我跟小燁再進去,抽獎已經結束,台上的樂隊正在唱陳奕迅的《阿怪》:
  我們叫他阿怪
  他說的最多的是拜拜
  錢賺了就離開
  直到不能夠生活他才回來
  他常說 日子過得太快
  還沒攀過烏拉山脈
  他有他未來 我們學不來
  ……
  “這歌我最喜歡!”小燁站在我身邊,腳打著拍子,跟著台上的人賣力地唱著:“我們叫他阿怪他說的最多的是拜拜……”
  我卻看到那個叫Ben的,沒跟任何人說拜拜,已經從後麵悄悄地離開了。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11點,到底年紀大了,再也經不起瘋玩,我用了四十分鍾把自己從床上拽起來,決定繼續上網找工作。
  我一到網上就發現宋天明已經掛在上麵,QQ頭像改成憤怒狀。
  看見我上去他就張牙舞爪地撲上來:“陳小朵你你你昨晚上哪了?”
  “和……小燁……去了酒吧。”我坦白。
  他作傷心欲絕狀。“你知不知道昨天是什麽日子?”
  “什麽日子?”
  他忽然矜持起來,死也不肯說。直到我耐心用完警告他不說就走人,他才扭扭捏捏:“是我們……第一次kiss啊。”
  說完他打過來一個親吻的圖標。
  “小燁,我很想你。”
  簡單的一句話,居然讓我紅了眼眶。
  記憶回到我們在大學裏的日子,在師大的那棵香樟樹下,我和他的初吻。宋天明個子很高,我隻能到他的胸前,所以要很辛苦的惦起腳尖。那時是夏天吧,天上有很多很多的星星,我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熄了燈,然後我爬到小燁的床上,在她耳邊輕聲對她說:“我被宋天明算計了。”
  “你完了。”小燁說,“這就等於把自己賤賣了。”
  小燁一直認為我可以找到更好的男朋友,更好的標準其實也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麽。但小燁骨子裏確實比我驕傲,而且,如果是她想得到的,她說什麽也要得到。
  比如Ben.
  前天她對我說,Ben開了一家新酒吧,她去應聘大堂經理,以她的美貌加學曆肯定沒問題,我問她,萬一被錄用了月薪多少,她說:“試用期800.”
  我還沒暈倒的時候她又說:“錢算什麽,陳阿朵,你真的好俗哦!而我呢,我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和自己愛的人一起浪跡天涯,現在真愛的人終於出現了,我的夢想已經邁出了第一步!”
  “你當Ben是白癡?”我說。“放著大好的生意不做陪你做夢?”
  小燁振振有詞萬分臭屁地回答我說:“當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就等於是一個白癡。”然後她豪情萬丈地一拍我肩膀,“陳阿朵,等我凱旋。”
  葉小燁果然凱旋,順利地當上了Ben新酒吧的大堂經理。
  我摸去看她,下了公車按她給我的那個地址一路找過去,Ben的新酒吧在一個很安靜的街區,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叫“舊”。
  我走進去的時候,疑是自己跌入了時光遂道。吧台,酒桌,椅子,窗簾,無一處不充溢著濃濃的複古味道。雖說我們上次去的“新世界”也是他開的,兩者卻是全然不同的風格。看來這個叫Ben的,還真是有兩下子呢。
  下午時分酒吧裏的人不多,很安靜,我在吧台前高高的椅子上坐下,問正在調酒的服務生:“你們經理呢?”
  “哪個經理?”他問我。
  “最漂亮那個。”
  “是葉經理吧。”服務生說,“她在後麵,一會兒就來。”
  有小姐過來問我喝什麽,反正是小燁買單,我想也不想地說:“XO.”
  坐了一會兒,旁邊忽然有人搭話說:“我看這裏你最漂亮。”
  我掉頭看,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長得尖嘴但不猴腮,難看得簡直要交稅,於是厭惡地往邊上挪了一個位置。
  誰知道他竟跟著我挪過來:“小姐我們有緣,我今天請你,你吃什麽喝什麽都算到我帳上,好不?”
  他話說完,小姐剛好把XO替我端來,我接過來,順勢往前麵的煙灰缸裏一倒,然後對小姐說:“麻煩記到這位先生帳上。再麻煩給我請你們葉經理快點出來!”
  “嗬嗬,沒關係,倒吧。”那家夥好像有些喝多了,說話舌頭開始打結,“你倒多少我都請得起。”
  我隻好離開吧台,坐到窗邊的位子上去。
  好在他沒有跟過來。
  沒過一會兒有人放到我桌上一杯透明的檸檬水,上麵飄了一片薄薄的黃色檸檬。一個聲音拿腔拿調地對我說:“小店剛剛開張,小本經營,還望海涵。”
  我抬眼一看,是小燁。穿一件相當別致的旗袍,把整個身材襯托得凹凸有致,一張清致的麵孔笑眯眯地對著我,美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天。”我說,“你門口應該立個牌子。內有天仙,凡夫俗子不得入內。”
  “服了你這張嘴。”小燁朝我擠擠眼,“這裏不方便,到我經理室去!”
  我跟她進入她那儲藏室般大小的所謂經理室,她把我往那張轉椅上一按,人在我麵前得意地轉個圈說:“怎麽樣?一切盡在我掌握之中!”
  “他來這裏?”我問她。
  “當然,這裏是新店,他一周起碼來四次!”小燁在我麵前豎起四根手指頭,然後說:“他已經四次誇我能幹,嗬嗬嗬。”
  “等他四次上你床你再得意也不遲!”
  “哎呀陳朵你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小燁啐我。
  我無可奈何地說:“看來你是鐵定了心要拿你青春賭明天嘍。”
  “我好喜歡他的眼睛。”小燁花癡地趴到我耳邊說,“他一看我,我就整個暈了。”
  “哪裏那麽嚴重。”我笑。
  “看我身上!”小燁又在我麵前一轉說,“在蘇州定做的,隻此一件!”
  “他送的?”
  “工作服麽。”小燁紅著臉說。
  真是亂了套了。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個服務小姐,對小燁說:“葉經理,外麵有人鬧事。”
  “哦?”小燁說,“什麽事?”
  “他說在我們這裏丟了錢包。”
  “有這事兒?”小燁嬌眉一蹙出去了,我也跟著去看熱鬧。鬧事的正是剛才想請我喝酒那個,嘴裏正在不停地罵罵咧咧。小燁走上前問道:“先生您錢包丟了?”
  “廢,廢話,當然是丟了,就在這裏丟的,你們……你們快替我找回來!”那人真是喝多了,話都開始說不清。
  小燁比我想像中有耐心多了,問他說:“您一個人來喝酒的嗎?有沒有忘在什麽地方,您再好好想想,剛才都和什麽人接觸過?”
  “有!”他手指往小燁身後一指,直直地指到我身上說:“從我進來,我就隻跟這個小姐說過話,也隻有她坐在我身邊過!”
  “喂!你是大腦有問題吧。”平白無故被無賴冤枉,我火冒三丈高,小燁趕緊示意我莫吱聲,轉聲又好言對那人說:“先生您一定弄錯了,她是我朋友。”
  “你……你朋友就保證沒事嗎,我不管,先搜她身。”
  什麽!
  要不是小燁拉著我,我上前就要給他一巴掌,這種人,不打怎麽行。
  “要搜她身!”他還在翻著白眼不知死活地叫喊。
  小燁當然知道我的脾氣,連忙低聲對我說:“這人不講理,乖,你先到我辦公室去,這事我來處理。”
  我沒打到他,哪裏甘心走。正和小燁牽扯著的時候有人走了過來:“唐總,東西丟了好好找,別這麽衝動。”
  竟然又是周國安!
  這個世界是哪天變小的?
  那個姓唐的家夥一見周國安氣焰立馬就下去了不少,搓著雙手說:“周,周總,你怎麽也在這裏?”
  周國安淡淡地說,“這姑娘是我朋友,你別冤枉她。好好找找,就這麽大塊地方,丟不掉的。”
  正說著,有服務生舉著他的錢包跑了過來,原來他把它放到了洗手間的台子上,不僅是錢包,還有他的手機。
  那家夥鬧事不成,立馬焉了。
  我恨恨地對小燁說:“要不是你的場子,我今天就砸了這裏。”
  “那是那是。”小燁安撫我坐下,叫小姐給我倒杯冰水。
  身後周國安正在跟小燁說:“他喝多了,讓保安給他叫部車送他回家,車費和他這裏消費的費用我來替他付。”
  那人終於被架走了。
  “謝謝周總。”小燁說。又碰碰我說:“小朵,來我替你介紹一下,這是環亞集團的周總經理,出了名的義氣。”
  “我知道。”我轉頭說:“也是出了名的有錢和出了名的忙。”
  “哦。”小燁一拍腦門說,“瞧我,忘了你們本來認識。”
  “她對我有成見。”周國安笑著說,“不好意思,我那邊還有客人,恕不奉陪了,改天再聊?”
  我對著他的背影做個大大的鬼臉。
  周國安一走小燁就把我拉到辦公室裏一頓好罵:“你怎麽不去他公司,又怎麽對人家這樣子啊,真是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的是你。來這種鬼地方上班!”
  “這裏真挺好的啊,可以說是全市最有品味的酒吧了,像周國安這樣的人也常來就能說明這個道理。”
  哼哼,小燁也就這點見識了,周國安算什麽。
  又有人敲門,這回進來的是Ben,這家夥是挺帥的,難怪小燁會為他失魂落魄。衝我們笑笑後他問道:“聽說剛才出點事兒?”
  “小事,擺平了。”小燁得意洋洋地說。
  “你們聊,我還有事要走先。”識時務者為俊傑,我趕緊溜吧,不然回頭準會被小燁掐死。
  小燁對Ben說:“記得麽,這是我朋友小朵。”
  “我記得。”Ben說:“上次中獎那個麽。”
  “不會是因為我拿了你的小靈通吧,如此耿耿於懷。”我說,“趕明兒還你!”
  “哪裏。怎麽會!”Ben笑。
  “小朵喜歡瞎說的。”小燁說,“你別理她。”
  “有時也說說真的,比如上次在台上問你的那個問題,你要記得回答小燁哦。”我飛速地說完,然後趕緊拉開門走掉了。
  出了門,已經是黃昏了。我把手搭在眼睛前往公車站走去,有輛車緩緩地跟過來,在我身邊按了好幾下喇叭。
  是周國安。
  他推開車門。我想想下班高峰公車上人擠人的慘狀,略猶豫了一回,還是上了車。
  他說:“我特意在這裏等你。”
  “嗬嗬。”我笑,“如果寧子問起,你就說我還是她的家庭教師,等她媽媽回來,一切恢複正常。”
  “你讓我有失敗感。”周國安笑著說。
  我奇怪地看他。
  他又說:“我等了你三天電話,要知道我們公司的任何職位,都會讓人趨之若鶩,可是你竟不理不睬,我想知道為什麽。”
  “我沒見識,周老板。”我說,“你這回看走眼。”
  “是嗎?”周國安發動汽車說,“那你得讓我再看看。”
  “你別看了。”我說。“放我下去,我還是比較習慣坐公車。”
  他充滿深意地打量我:“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有寶馬可坐還寧願坐公車的女孩。”
  “這是寶馬?”我問。“對不起,我對汽車一竅不通。”
  “你通什麽?”他更好奇。“衣服?手表?首飾?”
  “零分。”我簡慢地答道。大概因為他救了我,我今天看他也就沒有以前那麽不順眼,甚至和他開起了玩笑:“我通愛情。”
  “人年輕的時候都這麽想。”他和我玩深沉。“終其一生研究你會發現,愛情是一個假命題。”
  “那什麽是真命題?”我反問他。“事業?金錢?地位?”
  他嗬嗬笑:“伶牙俐齒,我覺得你很適合我們公關部,真的不想試試?我一直在找一個像你這麽能說會道的員工。”
  “是尖酸刻薄吧。”我刻薄自己。
  “也可以這麽說。”他回答我。
  跟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鬥嘴並不見得是我的長項,我決定保持沉默。看得出周國安也並不是饒舌的人,他把車開得相當平穩,專心看路似乎心無旁騖。車裏一片靜默,我忽然覺得緊張。除非我瞎了眼才能否認這個男人的魅力,他的沉默裏都有種讓人不能違抗的力量,換作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太容易為他神魂顛倒,隻是,我已經有了宋天明。]
  “寧子這幾天怎麽樣?”我問。
  “你很關心她。”他說。“不過你不用擔心。她目前的環境不利於成長,我打算給她換一間寄宿學校。學校是全封閉的,管理很嚴,她不再需要家庭教師。”說到這裏他抱歉地看著我。“這也是我為什麽建議你去我公司的原因之一。”
  “之一?”我問,“你還有其他的原因嗎?一個個放馬過來?”
  “你生氣了。”他淡淡說。“小姑娘到底衝動,其實我給你的機會,比做家教好十倍。”
  好一個剛愎自用不知悔改的臭男人!剛剛萌生的一點好感頓時消弭無形,我忽然覺得不能再任由他周作非為,世界上總得有人對這種爛人說不!
  “我做不做家教無所謂,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盡量讓自己顯得有氣勢一些,“可是寧子呢?她正在念初三,功課那麽緊,你這樣折騰她,於心何忍?”
  “我給她換的是全市最好的學校,”他忍受著我的不禮貌,“寧子是我的女兒,怎麽做對她最好,我心裏有數。”
  “周先生,我到家了。”我說。“請你停車。”
  “陳小姐,”他還是一直往前開,“我要告訴你兩件事,第一,我去過你家一次,隻要我去過的地方就一般不會忘記,第二,你關心寧子我很感激,但是你對她的了解,一定沒有我這個當父親的多。”
  “你了解她?”我哼哼。
  “我為她操碎了心!”
  聽見了沒?夫妻就是夫妻,連說話口氣都驚人一致。一個動輒把孩子拋下出差十天半個月,一個高興了就給女兒換間學校,再跟一個不相幹的前家庭教師擺出這副怨婦嘴臉,做人怎麽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
  他好像看出我心裏想什麽。
  “陳小姐,”他歎氣,“寧子的成績在全班排名倒數。”
  “成績差不光是學生的責任,再說,成績能說明什麽問題?”
  “她在課堂上公然和老師對抗,把老師氣出教室。”
  “你敢說你念初中的時候不想這麽做?”
  “上個禮拜老師把我叫去學校,說寧子早戀,這就是我給她換學校的原因。”
  天哪!情況不是一般的嚴重,這個父親還停留在史前時代!他幹嗎不造一個無菌室把女兒關在裏麵?山頂洞人!老封建!我在心裏狠狠地罵。
  “你在想什麽?”他不識趣地問。
  “我在想我初中時期的一百零一個男朋友。”
  他不怒反笑:“現在小姑娘是不是都愛說大話?”
  “一百零二個。”我橫他一眼。
  “別開玩笑啦,你不是那樣的人。”
  “我是什麽樣的人你來規定?笑話。”我繼續挑釁。
  他淡淡一笑。“我打賭,到目前為止,你的男朋友小於或等於一個。”
  我還來得及反駁,他又接上:“我很羨慕你,你的眼睛裏看不見任何傷口,年輕到底是不一樣的。”
  麵對這樣一個自信充沛自說自話的老男人,我還能怎麽樣?隻能裝聾作啞。車還在一直開,我們尷尬地保持著沉默。但是他剛才的那句話讓我悵惘,說到“年輕”,他臉上有種異常溫柔的神色,我暗自嘲諷自己花癡,他溫柔的對象又不是我。
  幸虧我很快到了家。車還沒停穩我就忙不迭地拉開門,周國安叫住我:“關於我公司公關部的事情,我再等你三天電話,你考慮一下?”
  “周先生,我不會去的。其實你並不欠我什麽。”我不想再和他拌嘴,“你已經送我回到家,省下我在公車上搖晃一個半鍾頭,現在是我欠著你。”
  他還想爭取:“陳小姐,我公司待遇不差,而你的經濟狀況……”
  天呢,所以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周國安永遠也改不了“說話直接”的毛病。
  可是奇怪地,這一次我不想和他發火。
  “周先生。”最後的幾句,我說得誠懇。“我這人生性散漫,而且不學無術。你們公司的位置那麽多爭著搶著要幹,你何必為了我一個小人物這麽大費周章?我不喜歡受人恩惠的感覺,抱歉。”
  說完這句話我就頭也不回地走了,不給他任何鄙視我的機會。
  他羨慕我,開的什麽國際玩笑,我想起寧子說“他有新女朋友”的樣子,想起寧子媽媽黯然銷魂的臉。
  這樣的男人,在愛情裏,永遠是讓人受傷的那一個。
  但是他說得沒錯,宋天明是我的初戀。
  在綜合性大學裏外文係和中文係的女生永遠最受男生歡迎,而物理係的男生卻永遠最不解風情,不知浪漫為何物。
  很受歡迎的陳朵和不解風情的宋天明這樣死心塌地地戀愛,隻因感動於他大二的那個冬天買給她的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之後的幾年也有人對我許諾過風花雪月,但是從未有人像宋天明那樣讓我覺得貼心。大三我過生日的那天,我和幾個優等生被分到鎮上一所很窮的中學去實習。那時候我還沒有手機,正想去找個公用電話跟宋天明訴苦的時候他忽然從天而降,背著一個大包,包裏全是我喜歡吃的零食,還有二十根很大很粗的紅色蠟燭。在鎮中學那個破舊的宿舍裏,我們一幫同學吃零食吃得牙幫子都疼,在偷偷燃起的燭火中,聽宋天明用五音不全的破嗓門領銜為我主唱張學友的《情書》。
  此刻的我站在窗前看華燈初上,每一點都幻化成當時的燭光。不知何時,這座城市開始整夜不睡,人人都擔心時間不夠用,恨不得連日連夜拚命工作拚命享受,隻有我一日恍惚超過一日。
  宋天明曾經對我說:“這個城市裏燈光璀璨,我相信總有一盞,會屬於我和小朵。”
  可是說完這句話的他幾個月後就奔赴異國,在另一片天空下,點亮他每晚入夜時的燈。
  我呢?為了便宜住的是個老舊的小區,樓道裏的燈已經壞了兩個禮拜都沒人管,還有人經常在樓梯拐角堆些雜物,我每次上下樓小心翼翼,還是崴過一次腳。
  崴腳的那天我對宋天明發脾氣,當然是東拉西扯了一堆理由,自己越說越委屈,在電話裏就哭起來。莫名其妙的宋天明在電話那端終於也山洪暴發,他說陳朵我在外麵這麽辛苦不都是為了我們的將來嗎?我除了當助教每周還要去打工你知道嗎?為什麽你就不能體諒我一點呢?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吵架,最後以兩人互相心疼抱歉不斷自我批評和我的大哭告終。而我們也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各自打爆兩張IP卡,相當於一個禮拜的口糧。
  而現在,宋天明的電話永遠等不來,我又是如此窘迫,舍不得買一張新的電話卡。
  我們這麽相愛,可到底敵不過生活瑣碎。宋天明和我在各自的城市裏各自輾轉,心裏明白對方的辛苦卻不能伸手相助,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真像歌裏唱的,永隔一江水的孤單。
  第二天我本來想打起精神繼續去應聘,卻沒有出息地一覺睡到中午。
  吵醒我的是葉小燁的電話,她像抽風一樣地咕咕笑:“中午Ben請我吃飯,你猜我遇到誰?”
  “周潤發?”
  “聰明!”她說,“猜對三分之一。周國安和我們一起吃飯,他還和Ben誇你來著。”
  “誇我什麽?不知好歹?”
  “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
  “我才不知道你怎麽想的。”我沒好氣,“和一個老男人吃頓飯就能激動成這樣?”
  “陳阿朵你不要不識好歹啊,我完全是為了你!你看看你,畢業這麽久了,你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找不到工作可以原諒,但是現在有工作不做你是什麽意思?”
  “貧者不食嗟來之食。”我哼哼。
  “你是怕他沒安好心吧?”葉小燁壞笑。
  “去你的去你的!”我K她。
  好不容易把葉小燁對付過去,我的手機又響。得得,看來中國移動遲早要頒給我最佳用戶獎。
  這次打電話的卻是周國安。“陳小姐,”他聽上去很著急,“寧子有沒有去你那裏?”
  寧子離家出走了。
  周國安說,昨天晚上,他把寧子接回家,打算第二天送她去新學校報到。然後他有個緊急會議出門一趟,回來的時候,寧子已經無影無蹤!
  “已經一整夜了,她的同學我都問了遍,沒人看見她。”隔著電話,我聽得出他壓抑著內心焦慮,“我已經報了警,她媽媽也從上海趕回來了,陳小姐,如果有寧子的任何消息,請立刻通知我,立刻,好嗎?”
  看看,這個剛愎自用的男人,總算是得到教訓。奇怪地,我卻有種寧子絕對不會出事的預感。現在的孩子根本就不像大人想象的那樣弱不經風,尤其是寧子。能那麽冷靜地說“我爸爸有新女朋友”的小姑娘,單獨出個門就會遇上人販子?打死我也不信。
  我的預感果然沒有錯。
  下午的時候我正在網上瘋狂投簡曆,門鈴響,我去開門的時候寧子站在門外。
  她的第一句話是:“陳老師,我餓。你給我做飯。”
  我說寧子你先進來。
  她不肯。“你不許打電話給我爸爸媽媽,否則我轉身就走。”
  我考慮一秒。反正她在我這也沒什麽危險,而且像周國安那麽自以為是的男人,讓他著急一刻也好。
  主意打定,我一把將她拉進屋。她一屁股就在我唯一的沙發椅上坐下,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你怎麽知道我的地址?”我審問她。
  “你和我媽媽簽的協議上有。我又不是傻子。”
  “幹嗎離家出走?”
  “我不想轉學。”
  “出門幹嗎不帶錢?你以為飯店旅店都是慈善機構?”我更凶。
  她吸吸鼻子。“我拿銀行卡了,誰知道半個小時就被他電話掛失。”
  “你取了多少?”我問。
  “三千。我不知道那個提款機一天隻能取三次。”
  我驚得差點沒從椅子上掉下去。三千塊一天能花到沒錢吃飯,這小妮子是什麽本事?
  “你還是回去吧,我養不起你。”想想她是富人家的小孩呐,仇富的我對她忽然不想那麽客氣。“我這裏隻有剩飯剩菜,隔天的。”
  “陳老師,你別趕我走。”她央求我。“我給你買了禮物。”
  說完她就從她鼓鼓囊囊的書包裏掏出一個大塑料袋,我別過頭:“糖衣炮彈少來啊!”
  她粘上來:“陳老師,那你就看一眼唄,就一眼!”
  我拗不過轉頭,她把一件風衣塞到我手裏。風衣我見過,是kistina的秋冬新款,漂亮得像女孩子永遠的夢。我曾經好幾次在商場裏留戀地觀望過,但我很沒出息,都不敢上去摸一摸——我知道我買不起。
  現在這個夢就在我的手裏握著。我翻翻價簽,兩千九百八十。
  三千減去兩千九百八十,還剩二十塊。
  這就是寧子為什麽餓著肚子到我這來的原因。我不知道說什麽好。
  “你再這麽大手大腳花錢我K你啊!”我把風衣塞還給寧子。
  她卻用一雙大眼睛懇求地看著我,她的眼神清澈透明,晃著一點淚光,倔強得讓人心疼。
  “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她垂頭喪氣地補充一句。
  “我為什麽要看不起你?”
  “因為我是個壞孩子。”
  “哈哈,壞孩子。”我向她伸出手。“誰批準的?有證書嗎?”
  她撲一聲笑出來。“陳老師你和我爸爸媽媽不一樣。”她說。“不過你還是要收下這件衣服,不然還是看不起我。”
  “太貴了。”我堅持,“你不能送我件便宜點的?”
  “錢算什麽?”她大大咧咧。“我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錢。”
  “是你自己的錢嗎?”
  “他們對不起我。”寧子說,“錢是他們應該給的。”
  “周寧子你要是再這麽不知好歹我馬上打電話給你爸爸媽媽。”
  “你不會的。”她胸有成竹。“陳老師,我知道你是好人。”
  這是什麽世道?連一個小孩都吃定我。冰箱裏沒多少東西了,我就著幾個雞蛋做了簡單的晚飯,被寧子一掃而空,吃完之後還抹著嘴巴滿足地歎氣:“陳老師你的廚藝天下第一。”
  “少給我灌迷魂湯。”我說。“吃飽喝足該回家了啊。”
  她頭一扭。“不回。”
  “為什麽?”
  “他們拆散我和阿東。”
  原來早戀這一點,周國安還真沒冤枉她。
  “阿東是你同學?”
  “不是。”她猶豫了下。“是網友。”
  “幹嗎的?”
  “不知道。”
  “姓什麽?”
  “不知道。”
  我真有當場暈過去的衝動。
  “陳老師,他們那麽獨裁,我永遠都不回家了。阿東今晚會來這裏接我,我和他一起浪跡天涯。”寧子英勇地說。
  “他要是敢來這裏我用蒼蠅拍把他拍出去!”我終於火了。“你們小孩還有完沒完?”
  “我都十五歲了,我有愛的權利!”寧子大聲衝我喊。“你還把我當成孩子,原來你和他們是一樣的!”
  她的眼淚迸出來。
  唉,這個讓人又恨又愛又心疼的小破孩。“寧子你別鬧了好嗎?”我幾乎在懇求她,“陳老師給你燉最好吃的蓮子湯,你在這乖乖坐著,好不好?”
  等我燉好蓮子湯出來,寧子就不見了。
  她不見了。
  她不見了!我像個瘋子似的喊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醒過神向門外衝去,樓道裏黑漆漆,我一腳踩空之後就像隻破椅子似的直摔了下去。
  我在醫院呆了大半天,後來聽說他們是在一座廢棄的公園找到寧子。她縮在一座假山旁邊等她的阿東到兩點,看見大人來了拔腿就跑,被人抓住的時候手掙腳刨,像一頭野蠻的小獸。
  那個阿東根本就沒有去見寧子。不幸中的大幸。
  寧子關在自己的房間裏不吃不喝,幾個人輪番看著她,怕她再次逃跑。
  我的腳踝隻是輕傷,第二天就可以出院。
  沒想到,周國安的車等在醫院門口,要帶我去看看寧子。
  “寧子以前做過傻事,”周國安說,“我總不放心她。”
  “什麽時候?”我問。
  他有些不自然地笑。“我和她媽媽第一次討論分居時。”
  “寧子是個傻小孩。”我說,“她對人很癡心,對爸爸媽媽其實也是這樣。你們要給她足夠信任。”
  周國安微笑看著我。“陳小姐,你總是給人太多信任。”
  哎,我的臉開始火辣辣地發燙。
  幸虧他並無意諷刺我。他隻是皺起眉頭微微歎氣,這個在商場叱吒風雲的男人,此刻我才相信,他說自己為寧子“操碎了心”,並非虛言。
  “你的傷?”他說,“醫院發票給我。”
  我笑。
  他也笑:“希望沒再得罪你,但我是真心。”
  這回,我倒是真的沒介意。
  “請去看看寧子。”他說。
  “我怕她不再願意見我。”我擔心地說。
  “不會。”周國安說。“寧子的心意我還明白。現在唯一可能讓她聽話的人就是你。”
  他把我帶到寧子的房間就和看護一起退出去,留下我們單獨相處。
  我剛一走動寧子就叫出來:“陳老師,你的腳怎麽了?”
  “還有臉說!”我凶巴巴。“不都是你害的?離家出走很好玩嗎?”
  “陳老師你原諒我。”她可憐巴巴地說,眼角又噙著淚。
  我的心早就軟了,麵上還是裝作強硬:“被自己愛的人放鴿子,滋味是否好受?”
  “其實我不愛他。”寧子說。“他連高中都沒畢業,我的偶像是尼古拉斯?凱奇,又酷智商又高的那種。”
  “不愛他幹嗎要跟他逃走?”我的聲音又高起來。
  “他關心我。”寧子垂著頭。“他在網上給我過生日,送我一千朵玫瑰。我以為他關心我。”
  寧子的話讓我一陣心酸,我想起她孤單的十五歲生日。“難道爸爸媽媽不關心你?”
  “不。”她倔強地說,“他們關心的是錢。從我記事開始他們就忙著賺錢,成天開會出差,我吃方便麵吃到要吐。有了錢之後他們就鬧離婚,離不成也是因為錢。”
  “你要怎麽樣才相信爸爸媽媽很愛你?”我歎氣。
  她想了想。
  “我不想轉學。那個寄宿學校很恐怖,我有同學在裏麵呆了兩個月就忍受不了逃出來,他們每天做功課到十二點,班幹部都是老師的走狗,連午睡時聽歌都要被舉報,在那裏我會死。”
  “留在原來的學校,大家都會議論你的事情,學校可能還會給你處分,這些你都受得了?”
  “放心吧陳老師。”寧子說,“我自己做的事情當然要承擔責任,畏罪潛逃才是可恥的。”
  我被她逗得笑出來,答應找周國安幫她說情。
  “但我話說在前頭,我不一定能成功啊。你爸爸的脾氣和你一樣擰。”
  寧子開心地笑,這笑容才讓她看上去真像一個十五歲的孩子。
  “你就大膽地去吧陳老師,有你出馬一定成功的,我對你有信心。”
  我和周國安約在“舊”。
  他還有點事要晚來,我比他先到,小燁又換了一身新衣,擠眉弄眼地對我說:“進展飛速啊。”
  “很遺憾不是你想的那麽刺激。”我把寧子的事情告訴她。小燁說:“我不管,那邊的情侶包廂留給你們,我給他打八折。”
  “不用了,留給你和Ben坐。”我壓低聲音說。
  小燁的聲音壓得比我還低,嬌笑著說:“今晚他約我吃夜宵。”
  嗬嗬,這才叫進展飛速。我甚至有些酸溜溜地想,像小燁這樣的美女,想要什麽要不成?
  “想什麽呢?”小燁拍拍我,“我有點事先去忙,你想吃什麽喝什麽盡管要。”
  “好。”我說。
  小燁走後我就對著一杯冰水發呆。夜晚的“舊”顯得更安靜了,燈光弱而細致,音樂是如水一樣的,和窗外的月光一樣輕輕地流瀉。我走神走得老遠,以至於周安平坐到我對麵的時候我都沒發現,直到他說話:“對不起,讓你久等。”
  “哦。”我回過神來,“沒關係。”
  “你很容易走神。”他說。
  “是嗎?”
  “第一次,在我公司樓下,也是這樣,你看著窗外發很久的呆,我那天很內疚,知道自己說錯話。”
  “我隻是小人物,不用抬舉我。”我說。
  “喜歡這裏?”他問。
  “窮人,來不起。”我說,“我隻是有朋友在這裏做事,所以才來。”
  “美麗的小燁經理?”他說。
  看來男人的審美都一樣。
  “你找我來……”
  “是為了寧子的事。”
  “寧子不願意轉學。”
  “事到如今她知不知道不轉學的後果?”
  “她知道。”我說,“我都和她說明白了。周先生,我覺得你應該給寧子一次機會,讓她試著為自己的錯誤承擔責任,這樣她才有可能健全地長大,過度保護隻會適得其反。”
  “是嗎?”周國安不置可否。他點燃一支煙,我緊張地看著他。大概當他在公司作出什麽決定的時候也是這樣凝重的神色。
  “我答應你。”最後他說。
  “耶!”我叫,“我要把好消息告訴寧子。”
  “等等!”他說,“你的事情講完了,我的事情還沒說呢。”
  他的語氣讓我不容拒絕,我隻好坐下說:“請周總吩咐。”
  “叫我周總,那就是你答應了?”他大大的狡猾。
  “答應什麽?”我低頭笑。
  “明天來上班。辦公桌已替你準備好。你主要負責公關部目前的一些文字工作,對你而言很簡單。”
  “是,周總。”難得的好機會,我沒有理由再扭捏下去,不是嗎?
  “那我們喝一杯?”周安平說:“然後我送你回家,你明早八點來報道,我介紹你認識部門的總管和同事。”
  看看,我還沒上班呢,他老總的架勢倒已經擺得到位了。我隻好把手中的冰水一幹而盡,然後站起身來。
  “小朵。”小燁走過來拉住我說,“怎麽才來就要走?”
  “陳小姐是來給我指派任務的,任務完了自然要走。”周安平說。
  “你拿周總開涮?”小燁咂咂嘴說,“不得了不得了。”
  我把小燁拉到一邊說:“我答應他明天去上班。”
  “真的?”小燁興奮地說:“聽說環亞的清潔工也能拿三萬一年。哦,你發了財可別忘了我。”
  “八字還沒一撇呢。”我說,“哪有你那張叫Ben的長期飯票管用!”
  “有沒有說月薪多少?”
  “別八婆啦!”我推她。
  周安平遠遠地站在一邊,耐心地聽完我們倆嘀嘀咕咕。
  回去的車上,他並不多話,這讓我很安心,我一直都不太喜歡話多的男人。車子開到我家門口,他很禮貌地先下車,還替我拉開車門,叮囑我明天早到,然後才跟我說再見離去。
  被人重視的感覺,總是快樂的。我倒希望這個姓周的家夥真的沒有看走眼,那麽,我沒準還真是個人才,嗬嗬。
  就這樣我開始了朝九晚五的白領生活。
  我決定抓住機會好好工作,更何況這份工作其實很適合我。我去的時候公司正好在麵向廣大員工征集我們企業之歌的歌詞,說是要請很名的作曲家來作曲並拍成MTV在電視台播放。我們經理讓我擔任初選,我每天看那些歌詞都看得笑出來,覺得挺好玩,一時興起也隨手寫了一個送上去。誰知道半個月後結果下來,最終被選中的竟是我寫的!經理這下臉上有光了,對我很滿意,當著周國安的麵誇我說:“我們這次總算找到得力的幫手。”
  周國安微笑著說:“那就好”,然後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
  他發現,他對誰都喜歡這樣笑。雖然他並不是天天來公司,但在公司的時候,就和我們一起在食堂裏吃飯,不管吃什麽都把盤裏的吃個精光,員工對他的印象都相當不錯,說他是一個很有親和力的老總。
  好運來了擋也擋不住,就這麽幾句隨手寫下的歌詞讓我在公司裏站穩了腳根,我們經理為此特別請客,說是一為慶功,二為對我這個新人的加盟表示歡迎。那天公關部所有的人都參加了。還特別邀請了周國安。席間有人鬧起酒來,給我倒了滿滿的一杯五糧液非要我喝。周國安當場替我擋下來說:“小陳不能喝酒,還是我替她喝了吧。”
  說完,一杯酒慷慨下肚,眾人再沒誰敢有二話。
  我剛入社會,對付這套比起小燁來差得遠了。所以對周國安,心裏不是沒有感激。
  吃完了飯就是唱卡拉OK.我喜歡唱歌也算唱得不錯,在眾人的推搡下唱了一首孫燕姿的《愛情證書》。那歌很抒情,並不適合那天吵吵嚷嚷的氣氛,隻是我自己很喜歡,所以就唱了。我們部門的每個家夥都能鬧能喝,吃飯的時候沒喝夠,還在吵著問小姐拿香檳。唱到中間的時候我發現好象隻有周國安一人在認真的聽,一邊聽一邊漫不經心地抽著煙,他的眼神是很溫和的,還帶著一些獨特的寂寞。
  我慌亂地移開眼神,把一首歌唱得虎頭蛇尾。
  可恨是有同事在旁邊瞎起哄:“聽說陳朵的男朋友在美國哦!兩地戀都是很辛苦的,這首歌是不是心情寫照啊?”
  我注意到周國安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尷尬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知道是不是周國安曾經替我擋酒的緣故,同事們都開始對我愈加的友好,甚至有傳聞說,我是周國安的遠親。我對此一笑了之,和周國安基本上也沒什麽接觸。那天是意外,臨下班了突然冒出一大堆事來,我隻好餓著肚子埋頭苦幹。等到幹完出來,天早在不知不覺中黑了,還落著不大不小的雨,秋天的雨已有些微涼,我隻著一條薄裙,又沒帶雨披。打的吧,路那麽遠又有點心疼。隻好無措地在公司的門口踟躕起來。
  周國安就是那時從電梯裏出來的,問我:“回不去了?”
  “是啊!”我說:“雨太大了,我等會兒!”
  “走,我開車送你吧。”
  我下意識地拒絕說:“不用了。”
  周國安說:“怕人家又說你是我遠親?”
  我笑,這個明查秋毫的老總。
  他一麵說一麵出來幫我開車門,細雨打在他很高級的西裝上,他連拍都沒有拍一下。
  可是周國安並沒有直接把我送回家,而是帶我去了一家很雅致的日本餐廳。他的理由很站得住腳,你為我加班,我請你吃飯。餐廳裏若有若無地飄著鬆隆子的歌——愛在櫻花雨紛飛,那是我很中意的一位日本歌手。我們都不怎麽說話,如果說周國安有什麽大優點的話,那就是他懂得沉默,這是我所喜歡並欣賞的,和這樣的人在一起,縱然他是你上司,你也不會有任何的壓力。
  誰知道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卻忽然對我說:“奇怪,你今天話很少,也沒刻薄我。”
  我被他刻薄,很窘迫,隻好老實地說:“我不敢。”
  “為什麽?”他明知故問。
  “因為你現在是我的頂頭上司,我每月得向你領飯票。”
  “嗬嗬。”他笑,“工作還滿意?”
  “這個問題是否應該我問?”我說,“周總您還對我還算滿意?”
  “滿意。”他略顯得意地說,“我早說過我有慧眼。”
  我的自尊得到極大的滿足。
  工作就是這樣的,上了軌道便一日忙過一日。我才發現原來我是一個這麽有敬業精神的人,工作完不成就不肯吃不肯睡,當然也少了很多時間上網和宋天明聊天。奇怪的是,我不理宋天明,他也不理我,我們計算好每個月通電話的時間,再將其平均分配到固定日期的固定鍾點,而談話的內容也越來越嗯嗯啊啊,乏善可陳。
  我從來不承認距離可以殺死真正的愛情。我總認為那些放棄的人是從一開始就不夠堅定,而我和宋天明的愛情無比純潔無比真摯,總有一天可以守得雲開見月明,就像歌裏唱:“我們用多一點點的辛苦,來交換多一點點的幸福,就算幸福還有一段路……”
  我隻是沒想到這段路會如此漫長。而路的盡頭是層層迷霧,我的未來,看不清楚。
  十月二十日是我的生日。
  清晨起來的時候有人敲門送來很漂亮的玫瑰,豔豔的粉紅色,花香襲人。
  我以為宋天明發了橫財會全球速遞給我鮮花,可花拿起來,卻是另一個我相當熟悉的簽名:周國安。
  電話隨即而來:“今天你生日,可以放一天假。”
  “是不是員工都有這個待遇?”
  那邊想了一下說:“不,你例外。”
  “謝謝周總。”我說,“我可以貓在家給男朋友寫情書。”
  那邊又愣了一下,然後說:“隨你安排。生日快樂。”
  電話掛了。
  我稍怔了怔神,打開郵箱,本來以為宋天明就算沒時間給我寫情書總也有張電子賀卡,誰知道未讀郵件箱裏空空如也。
  我開始有些氣悶,不過還是耐著性子等他上線,算到他那邊晚上七點多的時候他才姍姍來遲,我和他招呼,他居然對我說:“小朵,我隻能和你說一小會。我同屋要去參加一個聚會,要我開車送她。”
  “你買車了?”我詫異問。
  他有些慌亂。“二手車,才買了不到一個禮拜。”
  說完他匆匆下線。從始至終,他居然沒有提到一句我的生日,他已經在另一個陌生的國度裏廣結賓朋,陳朵不過是他不願再唱的老歌謠,礙於情麵不好丟棄的舊行李。
  我知道我自己的想法很小氣很沒道理,可我還是忍不住給他留言說:“宋天明,既然你這麽不關心我,我們也沒有自己再繼續的必要了。分手吧。”
  寫完這幾句話我心裏空蕩蕩。我知道,這不會是真正的分手,事情會以宋天明的著急上火道歉求饒和我的淚水告終。可是事到如今我也隻能方式才能感受他的關心,我們的愛情已經如此麻木,不得不靠刺痛對方來獲取仍然相愛的證明。
  深深的疲倦忽然像黑暗裏的漲潮,席卷了我的身心。
  我洗了個冷水臉,還是去上班。周國安在過道裏見到我,吃驚地說:“不是放你假麽?”
  “老了,不過生日了。”我聳聳肩,不願多說。
  “在我麵前說老了?”周國安說,“刺激我?”
  “對不起,周總。我不是故意的。”我低下頭,不想讓他看出我的心情不好。
  “那晚上我請你吃飯。你下班後等我。”說完,他就轉身進了他的總經理室。
  找不到也不想找拒絕的理由,下班後我和周國安一起到山頂的一家西餐廳。這裏環境非常不錯,而且人不多,穿白紗裙在女生在鋼琴旁彈我喜歡的一支曲子《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侍應送上一個小蛋糕,是玫瑰形狀的。鋼琴手開始彈《生日快樂》。看來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周國安端起酒杯對我說:“生日快樂!”
  我並沒有舉杯。
  “怎麽了?”他問我。
  我傻傻地說:“我種地方我不習慣。”
  “嗬嗬。多來幾次就習慣了。”他笑,然後說:“幹!”
  這應該是我們第三次單獨在一起吃飯,他很快微醉了,說:“第一次見你,你穿一條皺巴巴的裙子,頭發蓬亂地給我開門,而且對我出言不遜,那時候我就想,這是個不一般的女孩子。”
  “周總,”我嚇了一大跳,“莫說醉話。”
  “醉了才敢說。”他說,“小朵,我深深被你吸引。你是我見過最善良單純的女孩,你像個天使。”
  天使?
  應該是我的天!
  電話就在這時候很識時務地響了,是他的。他接了,卻又很快把手機遞給我說:“找你的。”
  我滿腔狐疑地接過來,竟是小燁。在那邊壓低了聲音說:“我就知道你們在一起,宋天明找不到你,電話打到我手機,看樣子急得夠嗆。”
  我拉開我的包,原來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
  “你是不是和他撂了啥狠話他急得哭天抹淚?”小燁說,“看在校友的份上呢,我就告訴他你在外麵和帥哥慶祝生日,晚點才能回去。”她說完開始得意地笑,趁我還沒來得及罵她,掛掉了電話。
  這個天殺的小燁哦,她給我添的什麽亂!
  我跟周國安說:“小燁說,要給我慶祝生日。”
  “好啊,吃完了我送你去。”他說。
  我莫名的心事重重,牛排端上來隻吃了三口就再也塞不進去,從飯店出來下台階時還差點摔了一跤,還好周國安及時地扶住了我。
  他的手捏住了我的手心,我的長發妥貼地掩飾了我的慌亂。
  我執意不讓他送我,他隻好看著我上了出租車,車子就要發動的時候,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盒子遞給我:“小小意思,生日快樂!”
  一枚很精美的水晶胸針,玫瑰的形狀。
  我心慌意亂地把它塞進口袋。
  回到家我把手機充上電,宋天明的電話很快就打進來,他的聲音火燒火燎:“有時差啊,小朵,我忘記了時差!在我這邊,明天才是你的生日!”
  我一下呆住。原來是我錯怪他。對不起。
  “小朵,”宋天明打斷我道歉的話,“答應我以後都不要再開這樣的玩笑,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一個人在外麵日子有多難捱?隻有想到你的時候我才有快樂。小朵,我們不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嗎?你怎麽能扔下我?”
  我沒想到宋天明會對我說這麽肉麻的話,他其實從來是一個笨嘴拙舌不善表達的愛人,他從來相信行動勝過一切言語。大學和他戀愛的三年我幾乎被寵壞,別說髒活累活,就連厚一點的課本都是他幫我拿到教室,然後冒著我們班女生的調侃紅著臉離開。
  而現在,當距離讓我們變得無能為力,宋天明終於勉為其難地學會甜言蜜語。雖然他運用得如此直白和笨拙,但對我而言,卻勝過一萬句精美的情話。
  因為我知道他是真心。
  “小朵,我愛你。”宋天明的聲音竟有些哽咽。
  “我也愛你。”我聽見自己喃喃地說。
  說完這句話我心裏一顫。原來一直全力保護的東西都還在。那麽安全、那麽篤定地被我暖在胸口,我的愛情,原來並沒有離我而去。
  早晨的時候鬧鍾響起我發現自己沒脫衣服沒洗澡就癱在床上睡了一夜。
  腰底下有個什麽東西硬硬地咯得我發慌,摸出來一看才發現是周國安送我的玫瑰胸針,我就墊著它睡了一整夜,會不會因此得上腰間盤突出?
  到這時我才有時間和心情定下神來,翻來覆去地研究這枚胸針,那朵玫瑰做得很精致,旁邊甚至有兩個小小的字母:CD.我不知道CD還出品胸針呢,如果不是的話,那應該是我名字的英文縮寫,這麽說這胸針應該是訂做的,何時做的?為何而做?
  我這麽一尋思就耽誤了半個小時,打了車慌裏慌張地趕到單位,聽到經理正在跟別人說周總出差了,在他回來前某事一定要完成……
  不知為什麽,竟會覺得鬆了口大氣。
  十一月的第一天。
  清晨的風吹到臉上,已經有些冰涼的疼。
  我差不多有一個星期不見周國安。當我看到他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時候,竟有一種讓我自己害怕的驚喜。我剛在辦公桌上坐下經理就走過來對我說:“你去周總那裏一下,有新任務派給你。”
  我去的時候他正在埋頭簽文件,我在門上敲了三下,他招手讓我進去。對我說:“降溫了,要多穿些。”
  “嗯。”我說。
  “坐啊。”他說。
  “不用了。”我說,“站著聽吩咐習慣些。”
  “貧!讓你坐你就坐。”
  我隻好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是這樣的,馬上就是新年,電視台希望我們讚助他們一場迎新春的動漫表演活動,我答應了。主要呢,也是想趁此機會演把企業的牌子再豎一豎。不過我不想讓這些錢扔到水裏,所以策劃方麵,我希望你多動動腦筋。”
  “我一個人?”我說。
  “每年這個時候公關部事情都特別多。我剛才跟你們經理商量過了,這件事主要由你來負責。”
  “我怕我不行。”我說。
  他板起臉:“這話我不愛聽。”
  “行。”我隻好說,“我盡力。”
  “明天電視台的編導會來和你一起商量,我三天內要看到詳細的計劃書。”他說。
  我深知機會也不是常常有的,於是加足三天班,拚命想點子也拚命和電視台的人磨嘴皮子。演出的每一個節目,舞台的每一個角落,coaplayer的每一件服裝,甚至現場的每一張座椅,我都希望可以巧妙地打上“環亞”的印記,在不多出一分錢廣告費的情況下盡量達到最完美的廣告效果。電視台的編導可奈何地對我說:“我和環亞合作差不多有五年,小陳你是算得最精的一個。”
  我瞪著眼:“你們的活動我可是出了不少主意,照理說,那是我份外的事。”
  “承讓。”他向我拱手。
  三天後我給周國安呈上我們的計劃書,他相當相當的滿意。吩咐我們經理給我足夠的自主權去做這件事,經理嗬嗬笑著點頭說:“看來我出國的事有希望了?”
  我們經理早就想出國了,因為和周國安私交甚好,周不肯放人,所以才一拖再拖。
  “指日可待。”周國安說,“她有足夠的靈氣,差的隻是經驗而已。”
  經理轉頭對我說:“小朵我一生的幸福可在你手上了。”
  被他倆當麵誇我臉紅到脖子根,趕緊躲到開水房裏去倒水喝,誰知道他也端著杯子尾隨著進來,問我:“這兩天累夠嗆了吧?”
  “您一聲令下,想破腦跑細腿都是應該的麽。”我說。
  “好好幹。”他說,“你經理剛才說的不是沒有可能。環亞一向重用人才。”
  我幹笑兩聲。一個剛出社會的青澀女子,何德何能?
  這樣被重視,已經受之有愧。
  中午的時候趁著辦公室沒人,我懷著忐忑跟小燁煲電話粥,小燁說:“怕什麽,這個社會就是靠本事吃飯。”
  “我怎麽會覺得驚慌?”我說。
  “驚慌也是愛情裏的美妙感覺啊。”小燁亂扯,“這樣的男人是真正會寵女人的,小朵你真正好福氣。”
  “胡說八道什麽呢。”
  “一個男人如果不愛一個女人,是不會花這些功夫的。”小燁定論說,“毫無疑問,這家夥愛上你了。”
  “神經。”我說,“你過敏。”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更何況周這人也不錯,雖然他和寧子媽媽分手是因為有美人插足,不過聽說最近他們已經很少來往,看樣子是和平分手了哦。”
  “在哪裏聽來這麽多?”
  “Ben那裏嘍。”
  “呀,你和他到什麽程度了?”
  “火箭速度,昨晚我們一起過夜!”小燁說完,哈哈大笑。
  “無恥。”我說。
  “趁著年輕享受愛情吧,”小燁說,“你和宋天明兩地戀遲早有玩完的一天,到時候周國安就是不錯的選擇哦。”
  “要找我就找Ben.”我學她的口氣說,“他的眼睛真迷人,我一看見就暈——”
  “是真的嘛。”小燁在那邊發嗲,“小朵小朵我真是愛死他啦。”
  我掛了她的電話,沒空陪她花癡。
  她不甘心,又打來,說:“年底他帶我去撒哈拉。我流浪的夢想終於實現啦!”
  “結婚旅行?”
  “那還用說!”
  原來真的是火箭速度。
  在小燁火箭戀愛的同時我以火箭的強度工作,“環亞之夜——動漫激情秀”晚會的錄製開始進入倒計時,我寫的劇本一次性通過,許多點子也都被采用,電視台的導演當著周國安的麵挖角,要我去他們那裏工作。
  周國安眼睛一瞪說:“再說這話廣告費全取消。”
  我趁勢說:“周總要留我得加薪。”
  我當時真的是開玩笑,沒想到他真的給我加了薪。除此之外,我們公關部還拿到一筆額外的獎金,分到我頭上數目也挺可觀。大家都吵著要我請客,要我雙休日請吃飯,再請打保齡球。
  我答應,並特別去邀請周國安。我深知,要是沒有他的提攜,我縱是再有本領,也不可能這麽快做出成績。
  可是他拒絕我,淡淡地說:“你們好好玩,我這把老骨頭雙休日要休息。”
  我不敢強求,出了他的辦公室,卻有種讓自己覺得羞辱的失落。
  於是我給宋天明打電話。自從工作以後我就不讓宋天明給我打電話而是主動給他打過去,IP卡消耗驚人,所以雖然工資看漲,生活卻仍然捉襟見肘。有時候說著說著電話會“嗒”地一聲輕輕掐斷,我盼著宋天明撥回給我,可他總是沒有。
  我想我到底還是一個有些虛榮心的小女人,尤其是在愛人麵前。再能幹的女人也會偶爾做一下花老公的銀子美夢,厲害的就像著名的章小蕙,將丈夫對自己的愛全化成華服消耗殆盡,像對信用額度無限透支,揮霍無度,隻能破產告終。
  隻是宋天明對我,漸漸連一個電話的額度都不再有。
  我打過去電話的時候宋天明正是早晨九點,我電話打過去就覺得他不對勁。盤問了半天,他猶豫著告訴我,寒假可能不打算回國。
  “為什麽?”我差點跳起來。
  “我是想回去一趟要一千多美刀啊小朵,不如省下來派點其他用場。別的不說,留著我們可以打多少電話?而且我這不是正跟你商量嘛……”
  他結結巴巴地還沒有商量出什麽來,我聽見他身邊一個女聲,說的是英文,透過無限長的光纖我也能聽出她聲音裏陽光明媚,現在的越洋電話通信質量實在好得驚人。
  我問宋天明:“她和你說什麽呢?”
  “她說……她問我今天下午有什麽課。”
  “宋天明你最好去死!”我終於忍不住新仇舊恨一起爆發,“你可以侮辱我的道德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智商,你以為我的英文那麽差,連遊泳兩個字都聽不懂?”
  “小朵你聽我解釋!”他著急。“我和Selina隻是普通朋友……”
  他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我更加確信他有問題。
  “你寒假不用回來了!”於是我摔電話,“宋天明,你永遠也不用回來,因為我不想再看到你!”
  關機,再拔掉電話線。
  我一向離奇的和超常的想像力提醒我此刻宋天明正和一個身材勁爆的香港女孩藍天碧水地嬉戲,那女孩有麥芽色的健康肌膚和加州陽光一樣暖洋洋的笑容,我想他們很快樂。
  這是宋天明第一次帶給我受傷的感覺,我沒有想到,會是那麽的疼痛。
  我換上我心愛的淑女屋的長裙,紮好我的麻花小辮。準備到小燁那裏去放鬆放鬆,我的裙子是我二十歲生日時打工三個月給自己掙下的禮物,宋天明曾在那藍色的裙擺下徹底的臣服,無數次他的眼睛暖暖地看著我,手溫熱地繞過來,然後喃喃地說:"小朵嗬小朵,你迷得我暈頭轉向啊。"
  他的迷戀,原來真像一陣風,季節一變,就吹過了。
  我給自己抹上暗紅色的口紅,唇變得厚嘟嘟的。眉則描得更細一些,有一點點腮紅也不錯,再撲上一點亮亮的粉,帶著一個鮮活起來的自己,我走進了“舊”。
  我有些招搖地進去,門推得嘩啦一聲響。裏麵燈光灰暗,人影搖動。小燁很快發現了我,迎上來說:“哇,今天應該在門口為你立個牌子!”
  “什麽牌子?”我疑惑。
  “內有天仙,凡夫俗子不得入內嗬。”她笑得什麽似的,問我:“這麽漂亮穿給誰看呢?”
  “自己看。”我在吧台旁坐下說:“我要喝酒。”
  “因為宋天明?”小燁說,“你有點出息行不?”
  “少廢話!拿酒來。”
  小燁歎氣。給我要了啤酒,加冰的那種。看冰塊在金黃色的液體裏浮遊,亮晶晶的,多像我少女時代的眼睛。我把最初的等待給了宋天明,青春漸老成褪色的聖誕卡片。我灰心地想,就算將來還能愛上別人,這樣等待的心情也永遠不會重來,對愛情無條件不計後果的信任和付出,在人的一生中,隻可能有一次。
  我仰起頭來,一口氣喝下去一大口酒,有些鹹鹹的,像眼淚。於是又喝一口,小燁想來拉我,我把她一推說:“是朋友你就別來煩我!”
  “罷了罷了,今天就讓你瘋會兒。”小燁說:“樂隊的主唱棒極了,我去讓她給你唱首歌治治你的傷。”
  小燁真能,不知道從哪裏請來這樣的樂隊,那女孩短發,一臉冷漠的表情,聲音卻猶如天簌,她開始唱一首叫《Hey Jude》的英文歌,那是小燁和我在大學時代最喜歡的一首英文歌,我記得孫燕姿在她的自選集裏也唱過。在我們招招搖搖的學生時光,我和小燁曾經一人耳朵裏塞一個dishman的耳塞,手挽著手唱著這著歌肆無忌禪地穿過師大開滿鮮花的校園和灑滿銀色月光的小路,特別是到了最後副歌NANANA的部分,我們更是旁若無人,步伐猶如舞蹈般輕盈和誇張。
  回想那時,愛情真是一件美麗的花衣裳。隨我們的心情,想穿就穿,不想穿就掛起來曬太陽。
  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under your skin
  Then you'll begin to make it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oh
  ……
  多麽好聽的歌,我忍不住輕輕地跟著哼起來。
  小燁走過來問我:“想起了什麽?”
  “從前的傻樣。”我說。
  “愛情要來就來要走就走,小朵你要看開些。”
  “是。”我說。
  “一個宋天明離開了,還有無數個宋天明衝過來獻媚。”
  “少他媽給我提宋天明!”
  “好好好,不提不提,你以前在校樂隊不是還做過主唱麽,怎麽樣,要不要上去唱一首?”小燁提議。
  “不怕嚇走你的客人?”
  “挑首歌唱唱,我對你有信心。”她慫恿我。
  於是我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點酒的緣故,我的嗓子讓我自己聽起來也有些陌生,還有一些久違的傷感,我坐在那裏默默地唱完了一首老歌,那首歌的名字叫做《告別》:
  我醉了 我的愛人
  在這燈火輝煌的夜裏
  多想啊 就這樣沉沉的睡去
  淚流到夢裏 醒了不再想起
  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
  你的歸你 我的歸我
  請聽我說請靠著我
  請不要畏懼此刻的沉默再看一眼
  一眼就要老了
  再笑一笑 一笑就要走了
  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 嗯 (啦)
  (各自曲折)各自寂寞
  原來歸的原來 往後的歸往後
  唱到一半,小燁讓人到台上來送花給我,一大束新鮮美麗的玫瑰。我把臉埋到玫瑰裏。硬生生地把眼淚逼了回去。
  走過蒼翠和黯淡並存的青春,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我們終於揮手告別。
  一曲歌罷,有很多的人為我鼓掌。
  我捧著花下台來,Ben對小燁說:“你應該請小朵到我們這裏駐唱。”
  “那要問送花的人同意不同意。”小燁一麵說一麵朝我眨眨眼,指指角落裏的一個座位對我說:“繞過去看看,那裏有人在等你。”
  我去了。
  是周國安,陰魂不散的周國安。
  “坐啊。”他對我說。
  我在他身邊坐下。第一次離他那麽的近,也是第一次發現他不老,長得還挺好看,像電影裏的那種男主角。我有些恍恍忽忽,他拿著酒杯,有修長的手指,暖味的笑容。比宋天明好看多了,我把花放到桌上,不由自主地衝著他笑了。
  “歌唱得真好。”他誇我。
  “謝謝!來,讓我們一醉方休?”我端起他的酒杯。
  “不會喝就不要硬撐。”他說,“我建議你來杯西瓜汁。”
  “那我自己喝去!”我站起身來。
  “等等!”他迅速地握住我的手說:“要是你真想喝,我陪你。”
  除了宋天明,我第一次和別的男子有這麽近的距離,他的手捏著我的手腕,力道正好,呼吸就在我的耳邊,心裏恨恨地想著宋天明的薄情,我坐下來,輕輕地歪到他懷裏,不顧危險地說:“好。”
  “周末怎麽不跟男朋友出去玩?”他問我。
  “他在陪別的女人遊泳呢。”
  “嗬嗬,你不也在陪別的男人喝酒。你們扯平。”他要了XO,給我倒了一小杯。
  “可是他們也許在擁抱。”
  “你要是願意,我也可以抱抱你,這樣你們依舊扯平。”他說。
  我端起酒來一邊喝一邊在心裏鄙夷地想男人真是無恥啊,真是無恥到了極點。他看著我我也不顧危險地看著他,期待品嚐放縱的滋味,管它甜蜜心酸還是自責!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他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於是我強做無所謂地說:"周總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是。”他說。說完,他輕輕地將我攬了過去,他的擁抱和宋天明的是完全不同的,宋天明喜歡緊緊而瘋狂的擁抱我,而他卻是那麽的溫柔和細膩,讓我不屑卻又無法抗拒。我就在這種遊戲的快樂和痛苦裏掙紮,像一尾無水的魚。心沒根沒基地痛著。
  “怕嗎?”他問我。
  “怕什麽?”
  “被我碰碎啊。”
  “碰吧,”我說,“碎過無數次,無所謂了。”
  “吹牛,”他說:“我賭你是第一次,第一次被男朋友傷了心,對不對?”
  我被他說中,趴到他的肩上哭起來。他拍著我的背說:“哭吧哭吧。想哭就哭個夠!”
  台上的女歌手換了首幽怨的歌:“我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什麽時候你說過我完美……"我聽得笑出來,對周國安說:"女人最醜陋的時候,就是像個怨婦。”
  他嗬嗬笑著說:“不管你什麽樣,都很可愛。"
  “周國安你到底多大了?”
  “中年已婚男子勾引未成年少女,糟糕啦——”我拖長了聲音。
  他刮我的鼻子一下,隻說了兩個字:“調皮。”
  我在他的聲音裏聽到疼愛,沉溺於他的懷抱不想自拔。直到他對我說:“明天醒來,你會發現一切和從前一樣,和男朋友吵架的事煙消雲散,你們還是相親相愛的過日子。”
  “周國安。”我說,“你真是老奸巨滑呀。”
  “對付你用不著老奸巨滑。”他胸有成竹地說。
  我哈哈地笑了,然後用力擰擰自己的胳膊,疑心這是一場夢,我捏得太用勁了,以至於疼得自己尖聲地叫起來。他又笑,手伸過來說:“你看上去困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阿朵追出來,看見我上了他的車。
  我們一路沒說話,各自謹慎地守著自己的心事,直到車子在我家附近停了下來。我看著他,他看著我,然後他說:“慢走?”
  “好。”我說。但是我沒有動。
  “好啦,”他下車來替我拉開車門說:“今天是周末,你好好休息一下。”
  “哦,不行。”我忽然想起來,“今天我們和電視台的活動沒完,我要去加班。”
  “不用去了,我放你一天假。”他說。
  哦,我忘了他是我的老板。
  我下了車,拎著我的包,把頭低下來,看著我的腳尖。不說話。
  他拍拍我的肩,上了車,走掉了。
  我遵照周國安的指示,乖乖在家休息。折騰了一晚上,很快就睡著。
  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很長,我坐在周國安的車上,那車越過高山和田野,帶著我們一直一直開到海洋的深處,海水幽藍幽藍地溫暖地淹沒了我們的車子,包圍了我的全身,他握著我的手,我像是輕輕地飛了起來,卻沒有一丁點兒的恐懼……
  然後我醒了,我很快發現自己在生病,渾身無力,額頭滾燙。情急之下我撥通了小燁的電話,她和Ben火速趕來把我送進了醫院。
  真是病來如山倒,越老越不中用。碰巧來掛水的護士是個新手,針管老半天戳不進去還怨我的血管太細,疼得我差點沒坐起來抽她。好不容易才弄停當,小燁吩咐Ben:“我在這裏看著她,你去買點吃的用的。順便把住院手續辦了。”
  Ben二話沒說,得令而去。
  我覺得滑稽,有氣無力地問小燁:“什麽時候你變成他領導了?”
  “當他愛上我的時候啊。”小燁得意地笑。附到我耳邊問道:“喂,你這沒出息的,不會是被他嚇病的吧?”
  “誰?”
  “別裝迷糊!”小燁說,“昨晚那個。”
  “說什麽呢?”我說,“人家可是正人君子來著。”
  “我知道我知道,不然會那麽放心地把你交給他麽?”小燁神秘地說,“Ben說了,周國安是絕對的正人君子,不過也是絕對的愛情高手哦。你要小心啦。”
  這個話題我實在是不喜歡,於是我把眼睛閉起來。
  小燁挑釁不成,用手機碰碰我的臉:“打給誰?你自己說。”
  “誰也不打。”我說,“我就要你陪我。”
  “寶貝,我晚上得上班。”
  “那我一個人。”
  “都病成這樣了還賭氣!”小燁說,“我是說你不用打電話到公司請個假麽?”
  “今天是周末。”我提醒她。
  她一拍床邊說:“瞧我,幹這行都沒什麽周末不周末的概念了。”小燁說完跑到外麵去打電話,沒過一會兒和Ben一起拎著一大包東西進來,我一看,那個叫Ben的還挺細心的,吃的用的應有盡有。隻可惜我連說謝謝的力氣都沒有了。
  等他一走我就對小燁說:“你好像沒看走眼哦。”
  “開玩笑!”小燁說,“我千年等一回就為了等他。”小燁的幸福像太陽一樣光芒四射,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複雜的女孩,她對幸福的理解誇張而直接,可她就是這樣,看準目標,百折不回。
  大大咧咧的小燁,沒心沒肺的小燁。我忽然無比羨慕她。
  小燁走了以後我重新陷入昏睡,醒來的時候有種強烈的恍惚感覺。手機響,我接起來,原本以為會是葉小燁咋咋呼呼的問候,聽到的卻是寧子的哭腔。
  “陳老師我現在在你家門外麵……”她問,“你在哪裏?”
  寧子半小時以後來了,上來就往我針眼累累的胳膊上撲,疼得我齜牙咧嘴。
  “陳老師我該怎麽辦?”她哭,“我媽媽在和別人約會!”
  哦天啦這個小孩。“爸爸有新的女朋友你不是接受得很好?”
  “那不一樣。”她哽咽,“爸爸不會和新女朋友結婚,他們現在已經分手了。但是媽媽會嫁給這個男的,陳老師,你不知道,隻要媽媽肯離婚他們一定就會離的,我爸爸媽媽就永遠都不可能和好了!”
  “你怎麽知道?”老天原諒我卑劣的好奇心。
  “他們愛得一塌糊塗,”寧子的眼淚又掉下來,“況且我聽見他們說什麽撒哈拉的結婚旅行。”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這個早熟的小孩,平日裏對自己的父母冷嘲熱諷,不過是下意識地遮掩失去他們的巨大恐懼。我心疼地摟過她。我想起寧子媽媽波斯貓般的笑容,這個美麗的女人,孩子永遠不能成為她生活的全部,她若不能享受愛情,簡直是暴殄天物。
  “如果他們中間有一個再結婚我寧願死。”寧子在我懷裏哼哼,“到時候陳老師你一定要支持我。”
  “小孩子家怎麽說話的?”我生氣,推開她。“我怎麽支持你?給你助威,推你跳樓,還是幹脆拿把刀幫你抹脖子?”
  寧子擦幹眼淚不知所措地看我。
  我歎口氣,說正經的:“寧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人們有他們自己的生活,他們也要追求幸福的,你慢慢就會明白。”
  寧子卻跳起來:“我不明白!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他們最大的幸福就是讓我幸福!”
  如果不是護士過來給我換藥水,順帶把她轟走,我可能整個晚上都不得安寧。
  我困倦地閉上眼。但是,慢著,撒哈拉的結婚旅行?
  我捕風捉影地想起Ben.
  打電話給小燁,她興奮地告訴我她的行程安排,說是正在網上查那邊天氣怎麽樣,又問我到底想要什麽樣的禮物,整個一沒出過門的鄉巴佬模樣。
  我跟她亂扯了一氣,祝她一路順風,終究沒忍心嚼這一次舌根。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自顧不暇,主要原因就是,我的病好得太快,第三天就重新生龍活虎,隻能回去環亞上班。
  上班就必然看見周國安。
  不管我怎麽躲他,第二天我們還是在電梯裏狹路相逢。更可恨的是電梯裏就隻有我們兩個人,周國安胳膊抱在胸前,饒有深意地打量我。
  我慌得四肢麻木,口舌幹燥,剛剛開口說了聲:“周總……”電梯卻已經打開,周國安微笑著給我讓門,表現得紳士無比。
  他果然是如此正人君子又如此老奸巨滑,看上去胸懷坦蕩又好像每個舉動都蘊含深意,他從容不迫的樣子,越發顯得我好像心裏有鬼。
  我唯有寄情工作,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短短幾個月,自由散漫的陳朵居然就成功蛻變成一個工作狂人,工作起來可以不吃不睡,加班加得滋味無窮。我苦笑,時間改變一個人,比想象中的還要簡單迅速,你以為自己是堅不可摧的堡壘,卻可以在一分鍾內,徹底淪陷。
  那些天我都沒再給宋天明打電話,他打了好些次,我都掐斷不接。漸漸他也就不再堅持打來,時間就像橡皮擦,慢慢將我們腦海裏的對方抹去。
  現實的世界中總是充滿誘惑,我心裏明白,是我對不起宋天明。
  寒假不回家,和女生遊泳,這都不是問題的關鍵。真正的原因,是我的軟弱。這段看不見摸不著的戀情帶給我太多辛苦和壓力,是我找到了最順手的理由,好名正言順地將它放棄。
  聖誕節的前兩天,我正在辦公室忙得焦頭爛額,周國安來了,對我說:“聖誕節的晚會我不能去參加啦,安排羅副總去講話,我跟他說過了。”
  “哦。”我說。
  “對不起。”他說。
  我笑,哪有老總跟員工說對不起的。這個人,我好似永遠也弄不明白。隻是他最近不再像我剛進公司時一樣開朗,經常緊顰著眉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我看著他的背影離開我視線,慌亂地咬住嘴唇。
  我不敢承認我其實心疼他。真的不敢。
  “環亞之夜——動漫激情秀”如期舉行。電視台組織了幾百號動漫迷們穿著各式的服裝來參加了我們的活動。
  快開場的時候卻出了意外,我們的壓軸戲裏,女主角跟男主角不知為什麽事情吵起來,然後就開始耍大牌,死活也不肯再演。我做了半天思想工作也沒用,眼看著演出就要開始,電視台的導演急得直跺腳,沒辦法了,求她姑奶奶不如求自己,我隻好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腳說:“我上!”
  還好台詞是我寫的,服裝是現成的,我也看過他們的彩排,應該問題不大。在後台匆匆練了一下就趕鴨子上架了。我的演出還算不賴,記不起台詞的地方我就瞎編,台上台下笑成一團,反而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終於到了最後一個場景,按劇本來,應該是男主角對著女主角說:“你願意嫁給我嗎?”然後我說我願意,然後我們擁抱加Kiss.
  男主角問我說:“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願意二字還沒有出來呢。忽然有人戴著麵具衝到台上來,搶過我手裏的話筒,麵對著我單膝下跪,喊出一句讓全場皆驚的話來:“小朵,嫁給我吧!”
  緊接著,他丟掉話筒,掏出一個紅色的盒子,當著眾人的麵遞到了我麵前。再次深情款款地對我說:“小朵,嫁給我吧。”
  我的媽呀,是宋天明。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台下觀眾齊聲替他高喊:“答應!答應!答應!”
  我簡直窘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才好。
  “答應,答應,答應!”全場還在高喊。電視台的攝像機就這樣直直的對著我們,我隻好一隻手接過盒子,宋天明起身抱住了我。男主角好可憐地站在一邊做了陪襯。
  晚會就這樣落幕了。
  宋天明的求婚無疑成了整場晚會的最高潮。化妝間裏,電視台的導演興奮對我說:“絕對不剪,等新年的時候正式播出,你就等著看吧,肯定轟動!”
  宋天明在一旁傻傻地看著我。
  我忽然非常地生氣,沒有理由地,就是覺得很生氣。我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把換下的演出服狠狠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走。
  宋天明追過來。他拉我的手,被我甩掉。再拉,我再甩。
  他放棄,站在隔我一段手臂的距離,淒然說:“小朵,你真的不愛我了?”
  “你不是永遠都不回來了嗎?”我冷冷回答。
  “誰說我不回來?”宋天明忽然上前一步擁我入懷,我使勁掙紮,他卻霸道地將我越摟越緊。
  “小朵,”他在我耳邊說,“我怎麽會舍得你?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好姑娘,這段時間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沒有你我簡直活不下去!”
  說完他把臉埋在我的頸窩,一滴溫熱的東西打濕我的皮膚。
  他哭了。宋天明哭了。
  宋天明的眼淚實實在在地喚起了所有美好的過去,過去和現在亂紛紛地交戰,我的心像被融化被揉碎,終於疼得不可開交。
  我反手抱住了宋天明,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號啕大哭。
  那夜我和宋天明呆在一起,我們已經有很久不在一起了,好像都有些不習慣彼此了。他摟著我說:“小朵,怎麽感覺你和過去不太一樣。”
  “什麽?”我裝傻。
  他歎息。
  我推開他。
  他在我後麵輕聲問:“你是不是愛上別的人?”
  我拒絕回答這個愚蠢的其實本來是我應該要問的問題。
  沒想到他卻繼續說:“我要請求你原諒,我和別的女人,有過一陣子。我不想瞞你,我覺得我一定要告訴你,那時候剛到國外,我真的很寂寞……”
  “沒關係。”我轉身微笑著麵對他,“這些我都知道。”
  “那就好。”他說,“過了這麽久,始終覺得,還是你最好。”
  我擁抱他。他又歎息,那歎息讓我心碎。
  我很想原諒他,很想為他那句“還是你最好”而欣慰,但我發現,我做不到。
  也許我必須學會接受殘缺,在這個世界上,完美無瑕的東西是不存在的,我以前的信心,都是錯。
  第二天還是去上班,正好遇到辦公室要整理,經理指揮著我們做勤雜工,一大堆暫時用不著的東西要搬到樓上的儲存室。我終於看到他,他穿著黑色的大衣剛從電梯裏出來,對著手裏抱了一大堆資料的我說道:“來,我替你拿點。”
  好象很久沒有看到他了。
  我很快收起笑容,把手裏的東西費力地往後一抱說:“不用麻煩周總了,我行的。”說完,我就轉身上了一旁的樓梯。
  我忽然有點想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
  隻好全心全意趴在電腦前寫新的策劃,抬起頭來的時候才發現天色已晚,而且不知什麽時候,天空飄起了雪。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我還以為是宋天明催我下班,沒想到接起來竟是周國安,問我:“晚上有空麽?”
  我說:“沒空,和男朋友約了吃火鍋。”
  他用命令的口氣說,“推掉,我有公事吩咐你。”
  “對不起。”我說,“今天已經下班了,你以後有事請早點通知我。”
  “嗬嗬,膽子不小。”他說。
  我循聲望去,發現他已經拿著手機站在我辦公室的門口。
  我一語不發地掛了電話,關掉電腦,收拾好我的包準備往外走。可是他就站在門口,
  擋住了我的去路。
  “周總。”我說,“我約了男朋友,要遲到了。”
  “昨天當眾求婚的那個?”他笑。
  敢情全世界都知道。
  我本能地反擊說:“周總不是也有女朋友要陪?”
  “你吃醋了?”他彎下腰來胸有成竹地看著我的眼睛。我恨死他那樣的眼神,於是推開他往外跑,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說過你可以走麽?”
  我咬著下唇,拚命忍住就要決堤而下的淚水。
  他卻放開了我,說:“好啦好啦,今晚再帶你去山頂的那家西餐廳,等我去開車,我在車裏等你?”
  我沒做聲。
  他輕笑一聲,轉身先行一步走掉了。
  我站在樓道裏跟自己掙紮了二分鍾,然後,我從大樓的後門離開。
  天真冷,我渾身打著哆嗦進了火鍋店,宋天明已經坐在店裏等我,看我過去,他居然顯得有些緊張。
  “小朵,我想和你說件事。”
  “什麽事?”
  “小朵,”他有些艱難地開口。“這次回來,我隻能呆幾天。”
  “沒事,回來就好。”我心裏有些不快,但還是大度地說,“反正再等一年半你就徹底回來了麽,我可以等的。”
  “小朵,”他看著我,“你不明白。”
  “什麽?”
  宋天明看著桌布。“我可能……不會再回來。”
  什麽?
  宋天明說:“小朵,你也知道我是學基礎學科的,在國內的研究環境和就業機會都不如外麵,所以,我想……”
  “你說過你要回來的!”我打斷他。
  “是的我說過。”宋天明看著我。“可是……”
  “宋天明你這個大騙子!”我失控地喊,“你這次回國都是設計好的對不對?你就是想騙我和你一起出去對不對?”
  “陳朵你這是什麽話!”宋天明也急了。“什麽叫騙你?我們不是都說好的嗎?”
  我忽然冷靜下來:“如果我不出去呢?”
  他疑惑地看著我,好像不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麽。
  我繼續說:“如果我不出去,你是否已經找好後路?”
  他料不到我這句話,看著我,呆了一秒。
  這一秒已經足夠。我什麽都明白了,終於。
  “小朵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宋天明無奈地逼出一句,“你不能讓我什麽都得不到。”
  “宋天明,我們說好的事情,不是這樣的!”我發瘋似地大叫,拿起包衝出店門,衝進滿天的大雪裏。
  宋天明追出來,一把抓住我:“小朵你冷靜一點!”
  “你放手!”我用力甩開他。
  宋天明真的放了,這一次。
  雪下得很大,打在他的衣服眉毛眼睛鼻子上,我們隔著半米的距離,我清楚地聽到他粗重的喘息。就這樣僵持了一小會兒,我聽見他用非常難過的語氣說:“小朵,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
  對啊,我已經變了。但是變的豈止我一個。改變我們的是一整個世界,曾經的守候和諾言都可以不算數,這樣可以討價還價的愛情,我還要來幹什麽呢,幹什麽呢。
  “你真的是愛上了別人嗎?你是不敢承認嗎?”我聽見宋天明故作鎮定地問。
  “就算是吧。”我答,同時被自己的回答嚇了一跳。
  我趕緊攔下一輛出租車跳上去,這樣的場麵,讓我接近崩潰。後望鏡裏宋天明的身影越來越小。我狠狠心,讓司機把車開到山頂的西餐廳。
  司機說:“現在上去還行,可是這雪要是再這麽下下去,你怕是下了來了呀。”
  “給你雙倍的錢。”我說。
  “嗬嗬。”司機笑,“一定是趕著去約會吧,這天去那裏也挺浪漫的。”
  車子一直把我送到餐廳的門口,我下了車,我卻沒有勇氣進去了,直覺告訴我周國安一定在這裏,可是我不敢保證是不是還有別的人。
  我在餐廳外徘徊了五分鍾,門童起碼給我開三次門,不停地對我說:“小姐外麵很冷,等人進來等吧。”
  “不用了。”我說。
  宋天明打來電話,我硬起心腸,按掉。
  他發來短信說:“小朵,我們的那些過去,你真的全都不要了嗎?”
  我悲從中來,怎麽也忍不住洶湧而下的淚水。終於哭著撥通了周國安的電話,他很快接了,問我在哪裏。
  “山頂。”我抽泣著說,“我來了山頂。”
  “你在餐廳等我。”周國安說,“我馬上趕到。”
  原來他不在這裏。
  我進了餐廳。侍應把我領到窗邊的位置,給我倒了一杯熱茶。我從窗外望去,整個城市都已經被雪淹沒了。燈光穿透雪花,如煙花靜靜而絕美地綻放。
  有人在唱:你知不知道想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後用很長很長時間,一滴一滴變成熱淚?
  這鬼天氣,餐廳裏人少得可憐。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才忽然想起來,這麽大的雪天,他該怎麽開車上來?我慌裏慌張地打他的電話,可是他卻一直不接。打了十次也沒人接的時候我奔出了餐廳。漫天的雪,一輛出租車也沒了,我隻好沿著山路一直一直地往下走,我的腦子裏出現無數的壞念頭,嚇得腿軟,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走了許久前麵也沒看到一輛車,身後卻有車追了過來,不知道是不是嫌我擋了路,不停地按著喇叭。我停下腳步往回看,卻驚異地發現是他的車。車停了,他下來,把我一把拖進了車裏,一麵拖一麵說:“我一去他們就說你走了。你這任性的丫頭,到底想做什麽!”
  “我沒看見你。”我說。
  “你走的時候我剛到,在車庫停車。”
  “你不接手機。”我說。
  “走得急,忘了帶。”
  “我怕你出事。”我說。
  “不是沒事嗎?”他摟住我,俯下身來,吻住了我冰涼而顫抖的唇。
  上帝啊,就讓我去死吧就讓我去死吧。
  就這樣哭著笑著死掉吧。
  宋天明離開的那天,我沒有去機場。他給我發短信,說小朵,我知道,你是一時接受不了我們之間的改變,但我會給你時間考慮,我珍惜我們那些過往,希望你也一樣。
  然後他不再給我打電話,改成寫信。信寫得很密,我每次打開郵箱,總能看到新的未讀郵件。信有些寫得長,有些很短,有時候隻有寥寥數字:小朵,我想念你。
  那些信我每看一封都要哭上很久,到最後,我換了一個郵箱。
  就讓過去的歸過去,往後的歸往後吧,年輕歲月裏的真摯誓言,隻能在空虛的網絡深處沉默。靜靜地死著。
  就算是我變了心。
  但是對周國安,我實在無力抗拒。我從沒想到過自己會愛上這樣一個男人,但一旦愛上了,我就沒有辦法回頭。
  小燁和Ben決定五一結婚,我陪小燁去看他們的新房,是別墅,有待裝修。小燁去撒哈拉的行李已經全部備好,誇張得像要搬一次家似的,我忍不住罵她:“這就是你的流浪理想?”
  她恬不知恥:“女人有了家都是會墮落的,什麽理想,都是放屁。”她揚聲大笑後,繼續大放厥詞,“現在,我的人生理想就是生三個孩子,將來看他們繞著這個院子跑。”
  我說生那麽多你會變成黃臉婆,當心Ben不要你。
  “他敢!”小燁自信滿滿地說,“像我這樣貌美如花能文能武的媳婦兒他上哪找去,再說了,我還有好多嫁妝呐。”
  可愛的小燁,她看事情的方式永遠是那麽簡單實用,所以她幸福。我想起曾經對Ben的疑慮,暗笑自己神經過敏。
  小燁問我:“你和周國安怎麽樣了?”
  “不知道。”我說。“他最近挺忙的,我們見麵機會不多。”
  “那倒也是。”小燁出人意料地通情達理。“聽說他公司最近有些問題……”
  公司有問題?我一無所知。周國安從來都不和我提他工作的事。
  不過小燁這麽一說我倒也有感覺,最近周國安去公司明顯比以前頻繁,有時候在辦公室裏一呆就是很久,出來的時候臉色凝重,對下屬也時有苛責,不像過去的他。
  我擔心起來。
  “咦你想那麽多幹嗎?”小燁看出了我的心思,大力給我一拳,“趁早叫他正式離婚娶了你是正經!”
  我窘得麵頰發紅,撲上去和她對打,我們嬉笑著鬧成一團,享受著越來越稀少的無憂無慮的光陰。
  我當然不會逼周國安娶我。
  我們隻是在人很少的地方約會,有時對坐著喝一杯咖啡一點紅酒,他是個懂得享受寧靜的人。不會給我任何的壓力,也給我足夠的自由。
  不過他請了專業的設計師來替我做衣服。我從來沒享受過這種待遇,被別人上下左右地量來量去簡直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設計師對我說:“陳小姐,你很幸運,會有無數的女人羨慕你。”
  五天後衣服送到我家,一共七套。那個設計師真有兩下子,我一一拆開來,每一件都帶有一種不張揚卻逼人的美。
  我呆看著,穿慣牛仔褲的我連試穿都不舍得。
  他的電話來了,問我:“喜歡不喜歡。”
  “太奢侈。”我說,“陳朵掉進童話裏,正在漫遊仙境。”
  “你的玫瑰胸針可以配上用場了。”他提醒我。
  我無語。
  他又問:“怎麽了?在想什麽?”
  “我在想也許我該辭職。”我很老實地說。
  “可以。”他說,“我正想跟你安排新工作。”
  “什麽工作?”
  “做周國安的夫人。”
  “這算是求婚麽?”我笑。
  “對。”他說。
  我嘿嘿笑:“你就不怕犯重婚罪?”
  他一下子沉默。
  “小朵,”最後他說,“相信我,我會處理好這件事。”
  “你……有把握?”我沒信心地問。想起寧子媽媽的神采,我就真心覺得,男人要放棄她,真是很困難的事。
  “放心。”他說。“這件事拖了這麽久,無非是因為一些股份。為了你,我會滿足她。”
  我心下稍安。
  但我不習慣他越來越頻繁地邀我去他家,美其名曰“讓寧子適應有我的生活”。
  “你不是也很喜歡寧子嗎?”他說,“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會很開心的。”
  可我不開心。
  上次出走未遂之後的寧子好像變成一個乖乖女,每次去見她都趴在桌前老老實實做功課,周國安說她的成績在班上已經達到中遊,說的時候眉花眼笑,好像寧子是一個少女天才——男人愛起孩子的時候,真是沒救的。
  可是我能明顯感覺到,寧子對我不同往日。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周國安被一個生意上的急電叫走,他走以後寧子就一聲不吭地看著我,看到我渾身不自在。
  “陳老師,”她說,“我還真沒想到。”
  原來隱瞞是沒有用的。聰明的寧子,她全部都知道。
  寧子說:“你是不是一開始就計劃好的?你以為他很有錢?我告訴你噢,剛開始投資公司的錢大部分是我媽媽出的,離婚之後,他就會從本市的富豪榜上消失哦。”
  我說不出話。
  她看著我:“你要怎麽樣才肯離開他?”
  “我不會離開。”我說,“寧子你遲早必須明白,大人的世界不可能永遠順著你的心意來,人人都有幸福的權利,你就算不理解,也隻能接受。”
  “是嗎?”寧子說。那一刻她的神態不像十五歲的少女,“那我至少有權利,請你現在從我家出去。”
  我不和她爭,順從地出門,在樓下攔了出租車。早春的夜晚仍然涼得透骨,我大力搖下車窗,心裏卻還是像壓了一塊大石,透不過氣。
  果然車子才開到一半周國安的電話就追來:“小朵你到底對寧子說了些什麽?”
  “我……沒說什麽……”聽出他聲音裏的焦急,我有點語無倫次。
  “你回來一趟!”他命令我,口氣專橫,“寧子出事了!”
  我趕到的時候,寧子站在高高的樓頂上,大風吹起她的頭發,她整個人像顆星星一樣搖搖欲墜。
  “小朵你來了!”周國安握住我的手,一個大男人,像個孩子似的無助。
  我拉著他往樓頂衝,才衝到一半,寧子已經爬上欄杆,半個身子探在空中,好像馬上就會折斷。
  “你們不要過來!”她大聲喊,聲嘶力竭,“再過來我就鬆手!”
  “寧子!”我才叫了一聲,她就真的鬆開一隻手,小小的身體好象要飛起來。
  我嚇得再不敢言語。
  “寧子,”周國安慌不擇言,“你有什麽要求,跟爸爸說,爸爸什麽都聽你的,你快下來,快點!”
  “什麽都答應?”寧子問。
  “什麽都答應。”周國安斬釘截鐵地回答。他一直握著我的手,可是當他的回答出口,我卻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恐慌。
  “那你永遠不要跟媽媽離婚!”寧子喊。她的眼睛在黑暗裏灼灼發亮,閃著不可理喻的愛和恨,我看著她,這個精靈一樣的孩子,我不是她的對手,我心灰意冷。
  周國安鬆開我的手。我祈求地看著他,他的眼裏寫滿無奈,可是他大聲向黑漆漆的天空裏喊:“好,爸爸答應你!”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周家,隻記得最後的情景是寧子從樓頂上下來,身上披著周國安的大衣。
  他們父女倆互相攙扶著走下樓梯,沒有對我說一句。我在黑洞洞的樓梯拐角上呆呆地等著,等把寧子安頓好,周國安會否折回身來安慰我,或者至少,提出送我回家?
  他沒有來。
  無邊無際的黑暗裏我終於絕望地承認,在這父女倆的世界裏,我始終是一個局外人。
  我自己打了輛出租回家,在車上渾身發抖。
  司機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打開廣播,交通台嘰嘰喳喳的主持人在用忽高忽低的調調播新聞:“市區接連發生大小五起車禍,最嚴重的一起是一女士淩晨五點酒後駕車,由於車速過快,在下二環立交橋時,撞上超車道隔離護欄……”
  “不要命哦。”司機搖著頭換了台,這回換成了文藝台,一個男聲正在聲嘶力竭地唱:“我怎麽樣才能登上你的愛情諾曼底……”
  司機很激動地說:“這歌好聽!”
  一夜之間,我的愛情諾曼底已徹底淪陷。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我接起來,是一個我覺得有些陌生的男聲,問我是不是陳朵。
  我定定神說:“是。”
  “我是Ben,能來一下醫院嗎?小燁現在需要你。”
  “小燁?”我說,“怎麽了?”
  “來了再說吧,拜托快點。”Ben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的心一陣亂跳,看了來電顯示再打過去,他卻怎麽也不肯接。二十分鍾後,我從出租車上衝下來,一直衝到急診室的門口。我很快看到Ben,他看上去很憔悴也很慌亂,平日裏的紳士風度全然不見,我把他一抓說:“你快告訴我,小燁她到底怎麽了?”
  “她開車,出了車禍……”
  交通台的新聞在我腦子裏如電般閃過,我尖叫:“小燁她跟本就不會開車!”
  “我教過她幾次。”Ben說:“我沒想到她會拿了我的鑰匙把車開走。車子在下二環立交橋的時候,撞上了超車道的隔離護欄,在綠化帶上騰出去十幾米!”
  “她人怎麽樣了?”我聲音抖抖地問。
  “不知道,”Ben指著急診室裏麵,聲音一樣抖抖地說:“不知道。”
  我虛虛晃晃地差點站不住。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她為什麽開走你的車?”
  Ben的臉蒼白得像一張紙,他顯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的問題,頹然地靠在醫院外麵的白牆上。
  哦,我的上帝。
  我相親相愛的小燁,你可千萬不能有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任你心急如焚急診室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我逼Ben:“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怎麽回事?”
  “她撞見我和別的女人約會。”Ben說。
  老天。
  “沒辦法的。”Ben說出一句讓我絕望的話,“如果你遇到你喜歡的人,是沒有辦法逃得掉的。我本來一直想躲的,我本來也不想傷害小燁,我也準備結婚了,我們下個禮拜就要去沙漠旅行,可是差了這麽一點,還是沒有走成……”
  我如跌進冰窖。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誰,我們還沒有像她一樣修煉成精。所以,小燁輸給她也是必然。
  不知道過了多久,護士終於出來了,她問我們說:“誰是葉小燁的親屬?”
  我和Ben一起衝上去,她用冷冰冰的聲音宣布說:“還算幸運,命保住了。四處骨折,需要休息較長時間。”
  Ben當場跌坐在地。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小燁終於被送進了病房,護士出來說:“誰是小朵,病人要見她。”又特別說:“她說除了小朵誰也不見。
  我進去了,小燁閉著眼睛,還好,她美麗的麵孔依然那麽美麗,隻是有些蒼白,我伸出手去撫摸她,有晶瑩的東西從她的眼角滑落,我替她擦去,她把手伸上來握住了我的,輕聲說:“小朵,我好疼。”
  “親愛的,忍一忍。忍一忍就過去了。”我的眼淚拚命地往下掉。
  她又說:“小朵,他拋棄我,他為一個老女人拋棄我。”
  我拍拍她:“別說了,等好了再報仇也不遲。”
  她低聲說:“我真沒臉見你。”
  說完,她又昏了過去。
  我放聲尖叫,叫得護士和Ben一起奔了進來,護士很生氣地把我們往外一推說:“叫什麽叫,隻是藥物反應,都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休息。”
  我已近虛脫。
  周國安差人送花來,一大束一大束的香水百合,裝點得病房好像結婚禮堂。可是他人不再來,不管是心中有愧還是,他已經決意淡出我的世界。
  我捏著小燁的手說:“親愛的,失敗的不是你一人,你看,還有我陪你呢,對不對?”
  小燁不說話。
  很多天了,她一直不說一句話。
  醫生說,她失語了。
  我嘰嘰喳喳的小燁,她失語了。
  Ben負擔醫院所有的費用,請了兩個人輪流侍候小燁,人卻一直不再來。我找不到他人隻好去找寧子的媽媽,希望她可以成全小燁。
  “對不起小朵。”她給我讓我絕望的答案:“這個世界什麽都可以轉讓,唯獨愛情不可以。”
  “你很愛Ben嗎?”我問她。
  “現在,是愛的。”她說。
  “你會嫁給他?”
  她露出詫異的神色。“當然不會!”她說,“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婚姻不過是一種最無益的形式,跟幸福沒有絲毫關聯。握住現在的快樂才是真諦。”
  她別有深意地看著我,輕輕一笑,真是百媚橫生。我知道我的幸福,小燁的幸福,都被這個女人輕輕握在掌心,她隻需眉頭輕顰,我們就萬劫不複。
  可是奇怪的,我心裏對她,一點恨也沒有。
  好幾個晚上,我失眠。終於重新打開老郵箱察看宋天明的信件。沒有得到回複的他一直一直地還在寫,最後的一封署名是昨天。
  “親愛的小朵,”我好像聽見宋天明溫柔的聲音,“很久沒有你的消息。可是我一直想念你。我想念你在陽光下肆無忌憚的笑,想念你對我發的脾氣。你最近好嗎?有沒有又瘦了?很奇怪,每次想到你,我總覺得你離我很近很近,近到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你的呼吸。
  小朵,最近我在找工作。經濟不是很景氣,機會不多。麵試經常在別的城市,我沒錢坐飛機,就隻能乘坐晚間的灰狗大巴,穿越這個廣闊而陌生的美國。有時候半夜醒來看著頭頂的小燈,會有片刻的恍惚,害怕這旅程永遠沒有終點。每到這時候我就想你,隻要想到你,就覺得很安心,因為我知道不管旅途有多長,小朵,你是我的最後一站。隻是,你真的別讓我等太久,我怕我會堅持不住。“
  短短的一封信,讓我痛得無法呼吸。
  原來我們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我淚流滿麵地撥打小燁的手機,隻響了一聲她就接起。“親愛的小燁,”我連珠炮似地說,“你說這個世界怎麽是這個樣子呢,我們一直在很善良地生活從來沒有想過傷害別人,我們唯一的錯誤就是在心底深處把愛情當作信仰,可是事情為什麽會像今天這樣,為什麽一定要告訴我們,我們信任的全都是錯,我們追求的都是捕風,你說啊,我要聽你告訴我!”
  小燁沉默。我不知道她心裏是否也有一樣的追問,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我楞了半晌。
  “小燁,親愛的,對不起,我想要離開。你還記得你自己的夢想嗎,我想,我也要鼓起勇氣試一試,代你實現你的流浪。我忽然無比向往那種在廣闊天地裏放逐自己的感覺,高遠而純淨,我想,那或許可以代替我們心裏一直想要的愛情,我們一直在追求,但總是與我們背道而馳的愛情。”
  小燁在電話的那一邊靜靜無聲,可我知道,她全都聽得懂。
  我去不了美國,去鄉下總行吧。我找遍了中國地圖,決定去安徽的一個小城,我曾經旅遊去過那裏,我想去暫時居住一陣子,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以後怎麽做,再說吧。
  我去環亞辭職,所有的人都同情地看著我,看來我已經不可避免地成為緋聞女主角。
  公關部經理為我惋惜:“小朵,你現在辭職對我們是損失,現在是非常時期,公司很需要人才。”
  非常時期?我詫異地看著他,他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大概在醞釀別的告別詞。
  周國安就在這時候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
  “聽說你要去美國。”他說。
  “沒錯。”我簡單地回答。事到如今一切的表白和解釋都是多餘。
  他表情複雜地看著我,卻什麽也沒說。
  最後他遞給我一隻信封。“你的遣散費。”他說,似乎欲言又止。
  我漫不經心地接過,隨手塞進包裏。這不重要。
  從環亞樓下我直接打車回家,經過電視台,外麵的大型噴繪廣告還是“環亞——激情動漫之夜”的宣傳海報,我看見自己戴著麵具的臉,感慨萬千。
  “小姐是不是想停一下?”司機善解人意地說,“停留時間照常打表就可以,我沒意見。”
  “走吧。”我說,“我還有事。”
  “好的好的,”司機似乎也對那招貼戀戀不舍,“你說那麽大的一家公司,說倒就倒了,哎呀,所以說房地產就是高風險,還是開開出租好啊,錢不能和人家比可咱心裏踏實,你說是不是?”
  “你說哪家公司?”我激動起來,想起“遣散費”,老天!
  “環亞啊。”司機詫異,“小姐你是不是我們這裏的人啊,環亞的事你不曉得?我小姑子也在那裏工作,被裁啦……”
  “回去。”我說。“馬上掉頭,回去!”
  “什麽?”司機發急,“掉頭?你開什麽玩笑啊小姐,你不知道這一路是單行線?”
  “回去!”我歇斯底裏地大喊。
  那天路真的很堵。司機帶著我穿了好幾條偏僻小巷才順利掉頭,我回到環亞樓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天色已經昏黃,大樓裏顯得蕭條異常,我在一樓的咖啡館坐下,這裏是我和周國安曾經麵對麵的地方,那時的我青春氣盛,桀驁不馴,而他,就像一個永遠好脾氣的戀人,容忍著我,保護著我。
  隻是,我那時不知道。
  我掏出裝著“遣散費”的信封,裏麵裝著一張二十萬的存單。存單上是我的名字。
  一張字條,是周國安的口氣。
  “小朵,我是個老頭子啦,隻會做這個。祝你幸福。”
  我把信封緊緊捏在手裏,頭伏在桌麵上。
  哦我實在太累。讓我,好好地休息一會。
  可是我很快開始做夢。夢裏人聲紛亂,有聲音在一直不停地說:“對不起……”
  我醒來,在我身邊的是寧子。
  “陳老師你醒了!”她說。
  我努力向她微笑了一下,拿起我的行李準備離開。
  “陳老師!”寧子扯住我的胳膊。我不知道她想要幹什麽,她垂著頭,扭捏了半天,低低地說出一句:“陳老師,對不起。”
  我終於等來她這一句。
  “陳老師,我爸和我媽離婚了,”寧子小小的臉顯得很黯淡,但是平靜,“是我媽媽提出來的。”
  “我為你難過。”我真心地說。
  “我恨我媽媽。”寧子低聲說,“為了搶救下她的財產,她在我們最需要她的時候離開。”
  “寧子,”我扶住她肩膀,“你一定要接受,每個人都是軟弱和自私的,包括媽媽。但是你不能否認她對你的愛,我想你心裏比誰都明白。”
  “陳老師,”寧子又說,“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對我好。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是我太任性,爸爸跟我談很久……”
  “什麽也別說啦,寧子。”我疲倦地鬆開她,“陳老師從來沒有怪過你。但是以後你要記住,無論什麽時候都要堅強,別再做傻事,聽見了嗎?”
  “陳老師,你還願不願意嫁給我爸爸?”寧子忽然看著門口大聲喊。
  我轉身,天啦,門口站著周國安。
  他向我張開手臂。
  我埋下頭。他走近了,一直走到我身邊,我一直不敢抬頭,他當著寧子的麵低聲問我:“你回來做什麽?”
  我把支票拿起來,擋住我的眼睛說:“這點太少了,打發不了我。”
  他好脾氣地問:“那你要多少?”
  寧子插嘴說:“我爸人都給你,行麽?要是不夠,再加上一個我。”
  我臉紅。
  寧子和他哈哈笑。
  那天的最後,是周國安開車,我和寧子坐在後座,像吵架又和好的一家人。
  “公司怎麽回事?”我問他。
  “投資失誤。”
  “難道就沒有重來的機會?”
  “有。”他說。“可是,我不想了。拚了這麽多年,我實在覺得累,早就想把公司交給別人,又覺得不放心,舍不得。現在,正是機會,可以好好陪陪寧子,”他微笑,“還有你。”
  我和周國安登記結婚的時候寧子一定要跟過去,那天是星期天,我們先開車順道去接了小燁,想順帶她出來散散心。
  小燁已經看不出任何病狀,一路上她始終好脾氣地微笑,親熱地挽著我的胳膊。
  我知道她也為我高興,隻是她一直沉默。
  星期天登記處的人特別多,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最高興的人是寧子,她手裏捧著幾盒紅色包裝的阿爾卑斯奶糖,看誰順眼了就發給幾顆。
  她穿著普通的校服藍裙子,但她比以前快樂。
  我們終於登記完出來回到車上,寧子心滿意足地清點著自己的勞動,“三盒奶糖都送完啦!”她評價,“今天真是百分之百甜蜜的一天呦!”
  這時有人說:“給我一顆。”
  不是我,也不是周國安,寧子手裏抱著奶糖盒,是她最先反應過來歡呼:“呀,小燁姐姐說話了!”
  車禍五個月後,被醫生診斷為“失語症且很難恢複”的小燁終於開口說話,我驚喜萬分地擁抱她,再擁抱周國安,寧子添亂地和我們抱成一團,我順勢拍著她又哭又笑,場麵真是壯觀。
  “好啦。”小燁皺著眉說,“陳阿朵,你像個瘋子。”
  親愛的小燁,隻要你肯說話,我真寧願我自己是瘋子。
  “為什麽哭呢?”她伸手擦我的眼淚,“結局好,一切好,咱們這二十多年,總算是沒有白混。”
  她並沒有跟我提起Ben.很多天以後,她也沒有跟我提起。
  愛情就是這樣,有些人慢慢遺落在歲月的風塵裏,哭過,笑過,吵過,鬧過,再戀戀不舍也都隻是曾經。偶爾想起,心還會痛,卻也夾雜了說不出的甜蜜,像一首曾經深愛過的情歌,歌詞早已模糊,動人的旋律卻一直強留在心裏,揮之不去。
  我陪小燁去上課,她忽然想學服裝設計,我也跟著聽聽。我去了一家新的公司應聘公關部經理,因為在環亞的經驗,很容易就被別人相中。新工作很忙,不過我比較開心。周國安在休假,寧子在準備考試,各人都在忙各人的事。
  寧子會長大,會有男生喜歡她並給她買冰棒吃。小燁設計的第一件衣服還算不錯,她終究會尋找到她的幸福,宋天明也會再找到願意陪他遊泳的女孩子。
  我們都還有明天,如此想來,還算不錯。

  第三章 過敏
  我來過
  又走了
  我們其實什麽也沒有發生
  我十七歲單薄的旅程
  沒想要人陪
  季節過去了
  你會忘了我
  我會好起來
  我們會忘掉彼此的存在

  再過幾天,就是十七歲了。
  小米坐在課桌前想,十七,盼了多久啊,是不是代表長大了?
  臉上不知道為什麽起了一排紅色的小疹子,又疼又癢。同桌湊過來說:“噢,是過敏吧,是花粉惹的,還是你吃了什麽不該吃的東西?”
  小米用手去抓,同桌把她的手抓住。
  同桌的臉上幹幹淨淨的,她就是眼睛小了一點,她做過一次性的雙眼皮,是在小米家裏,用眼貼,小迷替她貼的,後來沒成功,疼哭了。
  疼總是讓人哭的。
  十七歲的禮物,應該是什麽呢?小米眯起眼睛想。
  媽媽不在,出差了。爸爸很早前就不在了,那時候小米還沒有記憶。
  不會是花粉吧,小米用手按著臉上的小疹子想,院子裏的花都敗了。這個季節好像沒有什麽是爛漫的。
  如此說來,花還是含苞好,如果一直不開放,就一直不會調謝吧。
  周末的時候,小米忽然做了一個荒唐的決定。
  她要坐火車去見一個網上認識的男人。一個陌生城市的陌生男人。
  當時她一個人走在路上,突然心裏空曠。想起一個網上一直和她半夜聊天的男人,他曾經寫過E-mail來說,小米,你是我曾經想象過,卻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女孩。
  她知道他的城市。那一瞬間就決定去看看他。
  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他自己所說的,願意愛,或者僅僅隻是照顧一個叫做小米的女孩。
  她兀自地微笑起來。她心裏沒有任何的緊張或者忐忑。就好像是去看一個老朋友一樣。
  小米掏出手機給媽媽發了短信,告訴她自己要去旅行。然後她拿著她的諾基亞8810對著自己照了一張相,是她笑著的臉,像一朵醉在夕陽裏的非洲菊。她把照片發給那個男人,對他說,我去看你。坐火車,穿越田野。
  在這之前,她從未給過他一個電話或者短信,雖然他執意要將電話留給她。
  她微笑了就把號碼保存在手機裏。
  她的手機裏有很多陌生男人的電話,有的她一輩子也不會掛,有的也許根本就不記得。
  可是有什麽關係呢?
  小米留下電話,隻是為了滿足她自己隨時隨刻的任性,能夠隨時找到一個願意照顧她的人,這就足夠。
  就像她始終把全部的財產帶在身上一樣。
  她無法想象當自己突然想去旅行,可是身上沒有足夠的錢,那該多恐怖。
  那些東西似乎一直一直跟著她,可是卻又好像一直一直也不屬於她。
  小米慢慢走回家收拾了幾件衣服,用一個帆布大包裝好。
  那是一個澳大利亞用的宣傳環保而發放的東西,是她之前遇到的一個澳大利亞人送她的。
  那個男人回去了,她卻不願意走。
  她瀟灑地親親他的臉頰,然後笑了笑,拿著他送給她的那個公益帆布包,走回到洶湧的人群中。
  她感謝他送這麽個性奇特立意鮮明的東西,她非常喜歡這個包。
  她喜歡留住那些禮物。它們都很美好,為什麽要扔掉呢?
  俗話說,買賣不成人情在。
  小米想,對於愛情,這個道理一樣適用。
  天完全黑的時候,小米的火車開出站了。那差不多是八九點鍾的光景。
  小米坐在靠窗的位子,手裏拿著水。身邊沒有人。乘務員推著裝滿小零食的車走來走去。
  天色慢慢地沉澱下來,車廂裏漸漸安靜,有人把燈關了。
  小米依然保持著她最初的姿勢,注視著外麵的田野,沒有盡頭地綿延。
  火車開在田野裏,去一個不知道的方向。
  小米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而人生,就是這樣地,把我們一起帶到別處。永遠不再回來。永遠不再是當初的那個點。
  小米閉上眼睛,休息了。
  窗戶外麵的電線杆飛快地向後退,然後消失。
  像欲言又止的誰,來不及說出告別,就被拋在過往的路上。
  然後荒廢。
  火車哢噠哢噠地向前行駛。小米坐在黑暗的車廂裏,迷迷糊糊地隨車廂搖晃。
  小米想起她的初戀。那個英俊得讓她忘乎所以的男人。
  小米生性桀驁,卻處事低調。英俊的男人曾處心積慮地追過她。
  比如,送她一束田野裏摘來的狗尾巴草,一朵開到極致的枯萎的花。小米收到後神色平靜,隻是會在夜裏把它們拿出來,慢慢地撫摸,她奇怪他怎麽知道自己的喜好。
  還有,在夏天的時候,在小米回家的路上等在薔薇花架下,架上花開得絢爛,他叼著煙,眼神明亮,裏頭盛著笑容。寬鬆的粉紅色針織衫穿在他身上隨意又恰到好處。
  小米在遠處看到他,便在微風中歪著頭微笑起來。
  他喜歡小米的眼影。銀白、淡青、湖藍、草綠。他總是喜歡小米把它們塗在眼睛上,非常漂亮。
  他帶小米去鄉下的田野。一個一個的下午,他不說話地看她。
  夕陽裏,牽著她的手光腳走在田埂上,中途停下,輕輕抱她。把下巴抵在小米的頭發上。小米吃驚又猶疑著拉住他的腰。
  他總是非常喜歡抱著小米。在黑暗的胡同口,昏暗的燈光下,他的眼睛閃著柔和的光芒,動作溫柔又激烈。
  小米回去的時候會給他晚安吻。她踮起腳跟,輕輕地把柔軟的嘴唇貼在他的額頭上。他順勢吮吸她的脖子,上麵帶著少女的清香與甘甜。
  晚上,小米躺在床上,溫柔地揉著自己脖子上的淤青,上麵帶著他的氣味,疼痛又幸福地睡著。
  因為他,在一段時間內,小米的心變得豐盛而柔軟。她變了很多,甚至想到了不切實際的永遠。
  這是最初的甜美,也是最後的歡喜。
  小米在黑暗中輕輕地笑起來。那些黑暗之中的愛情片段,像風輕輕吹過。多麽英俊的男人,他的親吻多麽芳香甜美。
  隻是如今,一切都事過境遷。
  像任何一個故事裏所說的,小米最終失去他。
  某一天,一個塗水晶唇膏的女生來找小米。她神色冷淡,手裏拿著煙。
  是關於他的事。
  小米像個做錯事的學生一樣,低著頭站在那跋扈的女生麵前。僅僅是因為這是他的事。
  這讓後來的小米感覺到恥辱。
  女人間的戰爭,隻是因為男人。
  那個女生正眼都不看小米,直接說,你還嫩著呢,跟我搶男人,趁早洗洗睡吧。
  小米站在她麵前,九月的陽光看起來真紮人眼。
  小米說,恩,我知道了。
  然後她轉身。
  母親來接小米。坐在車上的時候,母親摸著小米的頭發,輕聲說,小米,你要堅強。你要做你自己。你比任何人都強大。男人什麽也不是。前麵是黑暗的,你自己把握。
  前麵是黑暗的。這是母親十幾年來給小米的忠告。
  母親是個孤獨卻強大的女人。
  她被很多男人傷害過,終於能夠看透徹。
  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小米把自己關在家裏。母親不去管她。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清晨,小米打開自己的房門。母親看著她,笑了。
  小米變得更堅強了。她終於找到拯救自己的方法。
  小米再也沒有相信過愛情。
  小米再也沒有交過男朋友。
  小米再也不會為誰付出自己純真的心。
  現在想來,那就像是上輩子的事。
  那個男人發來短信,問她,你是說真的嗎?什麽時候的火車,我去接你。
  小米看著手機屏幕。看它慢慢地暗了。像一束熄滅的光,是小米心中的愛情之光。
  是的,熄滅。熄滅的光。
  愛情之光。
  他不信小米可以理解,其實自己這麽神經,想幹嘛就幹嘛,自己也不信。
  天快要亮的時候,小米站起身,去問乘務員所剩下的行程時間。
  那個看起來年過三十的乘務員打著哈欠,不屑地看了小米一眼。然後斜過眼睛說,還有一個鍾頭呢。
  小米似笑非笑地說了聲謝謝。她看到那個女人臉上劣質的粉底和嘴唇上鮮豔的口紅。
  生活讓人麵目全非。
  喪失掉少女的甜美在小米看來是令人害怕的。
  小米在昏暗而空曠的走道上停了一會兒,閉上眼睛感受到冰冷的風穿過她的身體兩側。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向前走回她的位置。
  她坐下,掏出手機給那個男人發短信。
  一個小時後火車會到你的城市。小米上。
  言簡意賅。小米一點也不想說其他多餘的話。這一點和她的母親很像。
  她母親是一個孤獨的,卻非常獨立的女人。
  沒有親密的女伴,沒有過多的電話。說話簡潔明了,沒有任何多餘的話。
  是這樣一個沒有任何退路和餘地的女人。
  當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小米不了解她的母親。
  從小以來,家裏時常是寂靜無聲的。
  她的母親沒有過多的話對她說,不說父親,不說家事,而她,也漸漸養成了一個人做事一個人上學的性格。
  母親的教育和影響是無形的。小米個性裏固有的冷淡是母親給她的最好的天賦。
  母親的故事沒有童話,母親反複地告訴她,前麵是黑暗的。
  直到小米經曆了那一段失敗的愛情,她才真正理解了母親的話。
  有時候小米想,母親的決絕,究竟需要承受多少失望。
  有時候她看著母親坐在窗前的木椅上,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裏,便覺得那是一個深邃的洞。
  看不清的,那是一個女人的決絕的姿態,十分神秘。
  當車窗外麵漸漸出現了村莊,小米站起身走到洗手間裏,對著鏡子塗了湖藍色的眼影。
  小米慢慢地輕輕地塗好,然後眨眨眼睛。很漂亮。
  她對眼影的鍾愛來自母親。
  小米十六歲的那一年,母親給了她一盒蘭蔻的銀白色眼影。
  那個下午,母親為她輕輕地塗上那銀白色的眼影,細心地告訴她那些塗眼影的技巧。
  小米的皮膚一直很好。那一種白皙,是近乎透明的,依稀能夠看到上麵細細的紋路。
  銀白色的眼影像一束期待已久的燈光,把小米的臉照亮。
  那些多情的粉末在小米的眼睛上跳躍著,閃耀著,它們讓小米的臉像一個被矚目的雕塑,生動又茫然。
  小米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瞪大了她無辜的眼睛。
  這一刻,她感受到了生命給予她的禮遇。
  或者說,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孩。以後會變成女人。然後像母親這樣。
  最重要的是,她能夠找到一種方式讓自己變得美麗。
  不論她是否是要像母親一樣——隻為自己美麗。
  母親說,你要為自己美麗起來。你已經長大了,盡情地美麗吧。
  小米看著母親,似懂非懂。
  母親像一個謎。小米一直不懂。
  母親的愛情,母親的人生,母親的孤獨。小米都不知道。
  某個快要下雨的黃昏,母親站在走廊上,看到小米和那個英俊男人在薔薇花架下激烈地親吻。
  那是在小米半個月未見那英俊男人之後,那男人找來,他們見麵。
  小米在他麵前曾有的溫柔都已經消失。她又恢複了過去的冷淡的和低調,那是母親給她的財富。
  她重新拾起。
  小米神情冷淡又平靜地看著他英俊的臉。她已執意要與他分手。
  她清晰地記著母親在車上對她說的話。
  前麵是黑暗的。你自己把握。母親的話。
  小米看著他。男人亦是看著小米。
  薔薇花開得太嬌縱,幾乎要謝了。如同他們的愛情。空氣裏滿是頹敗的味道。
  男人突然將小米重重地推在薔薇花架下的牆上,粗暴地親吻她。
  小米有一瞬間恍惚,然後抗拒。
  男人像在發泄。他讓小米感覺到痛。
  小米在痛中變得清醒。她想起自己是執意要與他分手的。
  小米感覺到自己眼睛的淚水。是灼熱的,卻流不下來。
  她感覺到自己要失去他。這是她自己的決定。
  她要做到。
  小米放棄了抗拒。她細細的手臂從他的懷抱裏掙脫出來,纏住他的脖子。
  他們用力。然後痛。
  小米在痛苦中感覺到自己的愛和不舍。
  隻有在這一刻,她清晰又深刻地體會到。
  可是沒有退路。
  小米沒有退路。
  她需要維係的是她的自尊,以及她純潔的愛情。
  小米的眼淚流不下來。在他們激烈又纏綿的親吻中消失不見。
  小米突然而至的激情像流動的急湍一樣,讓男人措手不及。
  可是那急湍,又突然地止息了。在她想起她要和他分手的那個時刻。
  夜晚,小米看著自己紅腫的雙唇,執意要割舍這英俊的男人,以及他那讓人沉迷的懷抱和親吻。
  小米知道,這是必須。十七歲來臨前,必須做的一件事。
  黃昏的時候,小米站在薔薇花架下。她看著男人的背影。
  那男人停在前麵,不走。
  小米看著他頎長削瘦的背影,神色平淡而冷清。
  小米的心裏是空蕩蕩的。她隻是想知道這男人還想怎麽樣。
  男人就那麽站著。或許他是想等著小米在猶豫過後依然奔跑向他。
  於是他就可以再與她在一起。
  可是愛情的劇本往往不是由一個人寫的。尤其是當其中一方是像現在的小米這樣冷靜而理智的時候。
  男人的期待最終落空。
  小米饒有興趣地看了他一陣,心裏就沒了感覺。
  小米快步走向前。她想回家。
  當她走過英俊男人的身旁時,她的眼前一閃而過某個午後她看到這個男人站在薔薇花架下的樣子。那是她最愛他的時刻。
  可惜它隻是一個時刻。
  小米兀自地低頭微笑起來。然後她擺擺手。
  就這樣坦然地走出了男人的視線,走出了自己的初戀。
  小米走上樓梯,看到母親。
  母親看著小米,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
  媽媽愛你。可是你是你,我是我。母親這樣說。
  母親不再說什麽,走開。
  小米走進房間。靠在牆上,閉著眼睛回想著過去的一幕一幕。
  她的嘴唇破了,似乎在汩汩地流著血,混合著那些讓小米感覺到痛和恥辱的回憶一起。
  她感覺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慢慢地變得堅硬。
  她想著自己哪一天才能像母親一樣。狠心,冷靜。
  那樣,就該是真正長大了吧。
  空虛的日子,小米在網上遇到他。
  不知道他是誰,但小米慢慢跟他說起自己的故事。
  他說:“小姑娘,這樣是對的,你還太小。要照顧好自己,不過以後,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照顧你。”
  我可以照顧你。
  小米一直希望有人跟自己說這樣的話,他說了,所以,小米來了。
  小米坐在座位上,看著火車轟隆隆地開進車站。
  小米神色平靜。
  她甚至不去想那個前來接她的男人是醜是俊。她的心一如既往地平靜。
  清晨的火車站台,略顯冷清。
  有匆忙張望的中年男人,有呆滯地看著遠方的少女,還有蜷縮在角落裏的衣衫襤褸的人。
  果皮箱孤獨地守望這輪回。天邊的雲朵靜靜離散,拚不成完整的形狀。
  來來往往的列車,把多少夢想和期待帶來或者帶去。
  或許還會有失望和頹敗。讓歡喜都變得灰暗,了無生息。
  卻無法停止。
  這世界,什麽時候給過我們期待呢。
  小米心裏寂靜地等待。看這荒唐的世界又將給她什麽驚喜。
  她始終堅持自己對於這世界的嘲笑。
  火車緩慢地停下。汽笛轟鳴。
  車廂裏開始躁動。嘩啦嘩啦的聲響此起彼伏。
  人群開始緩慢又急躁地朝車門移動。
  小米坐著。不動。心裏不是沒有不安。如果,男人很老,如果,男人很醜。如果,男人沒有錢,如果,男人脾氣很壞……
  那個男人發來短信。
  小米,我已到車站。你在哪裏。
  等小米慢慢地走下車的時候,車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衛生員開始上車整理車廂。動作僵硬。
  站在站台上,清晨凜冽的風吹過小米的臉。
  小米輕輕微笑。沒有預兆。
  手機裏又有短信。
  我在站台。小米回複。
  十分鍾後,一個穿襯衫的年輕男人從遠處奔跑過來。
  小米看著他。估計有二十五六的年紀。
  等他走近。小米看著他的臉。
  很正派的感覺。應該受過很好的教育,有很好的家世背景。
  眉宇之間流露著些許忐忑與緊張。
  小米繼續看著,用她一貫冷淡的眼神。
  然後低頭,浮起一抹微笑。
  男人看著她,露出了略顯拘謹卻又帶著點坦然的笑容,牙齒潔白。
  小米一顆心掉下來,還好,還好啦。
  那個男人有車,雖然隻是極為一般的與奇瑞QQ同一類的車型。
  小米坐在車裏,沉默地係上安全帶。
  男人沉默地開車,小米的自然給他一種無形的緊張。
  他在想,原來這女孩真的是超出他的想象的。
  他感覺自己一開始就不在這遊戲裏麵,他被無聲地控製。
  而他卻想不透控製他的人是誰,是小米嗎?
  或許是,又或許不是。
  這遊戲總是充滿驚奇。
  小米累了。這一夜的火車旅程,她幾乎沒有睡過。
  她歪著頭,在平穩的車速中沉睡過去。
  男人邊開著車,邊看她。
  小米睡的時候,呼吸沉靜均勻,麵容柔和,沒有了之前的冷淡,隻是顯得安靜。
  男人微微笑了。
  汽車轉過了好幾條街。
  清晨的街頭便開始喧囂。
  在男人家樓下,男人的車停下。
  他俯過身來看小米。
  小米還在睡。她總是能夠在任何地方沉入睡眠。
  或許是因為心中不對任何事物懼怕,所以坦然。
  她沒有如今被渲染的那些少女們的忐忑與恐懼。
  小米的直接和率性,讓她很快樂,很滿足,沒有遺憾。
  而她的這種自在的狀態,總是讓男人們迷惑、著迷,以及歡喜。
  當然,也包括眼前的這個男人。
  小米與他,就像是一場戰役。在這戰役中,小米才是王者。
  即便她顯得這樣漫不經心,但是她的確掌控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男人始終跟不上小米的速度。
  他迷惑地看著她。
  她的周身仿佛散發出一種奇異的能量,一種未知的能量。
  他看著她。這時,他才稍微有一點自然。
  也隻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感覺到他們之間是存在一點點勢均力敵的。
  否則,他將潰敗千裏。
  一會兒,小米轉過臉,然後慢慢睜開眼睛。
  眼神透亮,深邃沉靜,仿佛是一束光照亮無限天地。
  男人依舊看著她,不說話。
  小米看著他的眼睛,然後輕輕地微笑。
  你好,我是小米。她的聲音有一點幹澀。
  你好,小米。男人也笑。
  小米歪著頭,然後轉過頭看前方,在車裏坐正身體。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
  謝謝你來看我。男人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對了,我家就在樓上。上去休息一會兒吧。明天我帶你玩一玩。
  恩。小米轉過臉,輕輕地笑。
  這一刻,小米顯得安靜而順從。不再像剛才一樣帶著尖利的棱角一般。
  男人打開車門,帶小米走上樓。
  他心裏有種難以描述的感覺。
  那是小米與人之間難以消釋的距離感。
  男人單身,獨住。家裏很幹淨。
  小米洗了洗,開始了她在這個城市的休假。
  夕陽的光斜斜地穿透窗台玻璃,照射到小米的被子上。
  小米在光裏醒過來。
  白被單裏裹著鴨絨,上麵散發出潔淨的味道,像酒店裏一樣。房間裏空調開得很足。
  小米滿足地在被子裏伸展自己的身體。
  小米很喜歡這情節。
  男人細致周到,記得小米說過的話。把小米想要的一切都一一呈現。
  因為這樣,小米對他的印象不差。
  小米坐起來,看著窗戶外麵的這個陌生城市。
  夕陽的光沉沉地照射在城市上空厚重的塵埃之上。這城市安靜踏實。
  這似乎不是小米喜歡的風格。就像這個男人。
  可是倘若真要小米來說,她也不曉得自己的喜好。
  她隻是想要經過他們。卻從不想要做選擇。
  因為所有的選擇都將是徒勞無功。
  世事與時間將像推倒曆史一樣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銷毀這選擇。
  就好像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
  選擇消失了,天下繼續混戰。
  人類又開始一次次地尋找,爭奪,然後選擇。
  它是一次沒有盡頭的旅行,輪回輪回,再繼續。
  小米無心參破這真理。也無心參與這沉重的遊戲。
  晚飯簡單而豐盛。是男人親自下廚。
  小米坐在他對麵,看這桌上的菜,巧笑嫣然。
  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喜歡這樣一起吃飯的感覺。
  男人個性溫和,體貼細致。他讓小米很放鬆。
  他取下圍裙,擦了擦汗,介紹說,隻是一些家常菜。不知道你是否吃得慣。
  謝謝。小米拿著筷子說。
  小米看著這些東西。有她最喜歡的拌空心菜、清蒸平菇、清燉蘿卜牛肉、肉片炒萵筍。
  我平常吃素。小米隨口說道。
  恩,我知道。可是萵筍炒肉片味道特別好,所以我還是做了這道菜,你可以不吃肉片的。男人謹慎地說。
  嗬嗬。沒關係,我也不是一點都不吃肉的。小米笑起來。
  我們開始吃吧。男人說。
  恩。
  於是他們開始麵對麵沉默地吃飯。
  偶爾,小米抬起臉來,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的細致讓她放鬆,可是他的過分謹慎和緊張讓小米感覺他像個生怕犯錯的少年。
  這麽想著,小米就微微笑起來。
  這感覺,就像是走在路上,看到路上的孩子,因為調皮而受到老師的責罵。當你看到他臉上無辜而天真的神色,便會不自覺地微笑。
  或者可以算是一種寬容。隻是不帶感情,很中性。
  小米忽然想,如果就是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吃一輩子的飯,不知道會不會幸福呢?
  這麽多年,隻有自己和媽媽一起吃飯。和男人在一起吃飯的感覺,真不太一樣呢。
  暮色四合。小米和這男人走在街上。
  男人介紹說,這是這城市裏很古老的一條街。平常來的人並不多。
  我想你會喜歡的。那種感覺。男人說。
  小米抬起眼睛看他。表情空白。
  但小米的確喜歡這街上的感覺。
  昏暗的路燈寂寞地亮著,忽明忽滅。沾滿灰塵的燈架,漫延出一種過往的冷清。
  街道安靜,並不嶄新的地磚上隨處可見一堆堆掃起來的葉子,以及落下來的花瓣。
  小米好奇地抬頭看身旁的樹。
  真是美麗。這樹竟在這樣的季節裏開出了花。
  一朵朵飽滿碩大的花朵,幾乎要壓彎了枝頭,看上去像一場花的祭奠。
  在這昏暗的夜色裏顯得迷離而洶湧。
  小米想,這花朵應該是白色或者粉色的吧。
  她往上看,卻仿佛看到自己的臉。像是有一個鏡頭對準她的臉。
  小米笑起來。萬千嫵媚在其中。
  男人走在她後麵,保持距離。卻仿佛是在看一次盛大的演出。
  小米是這其中開得最濃烈驚詫的花朵,繁盛得幾乎要讓他睜不開眼去看。
  小米時而又貼著街旁的城牆走。
  在她緩慢地順著街道延伸的方向向前走的同時,她的冰涼的手指輕輕地撫摸過這凹凸不平的城牆。上麵有無數棱角,像一座座山峰,各自有各自的脾氣。
  還有濕潤的地方,比小米的手還要涼,那種冰涼幾乎要滲透進她的身體了。
  偶爾她還摸到了在黑暗裏輕輕呼吸的青苔。
  小米感覺自己的手陷入一種溫柔的海潮裏,柔軟的波浪和近乎刺骨的涼仿佛帶她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那裏充斥著一種奇妙的空氣。
  那應該是種歸屬感吧。
  小米心裏便一下子被一種莫名的歡喜和快樂填滿,無法描述這感覺。
  所以她再一次笑起來。
  黑暗中這笑聲像回旋的風,率性而天真,神秘而悠遠。
  那男人就停頓下來了。他內心感受到一種極大的震撼。
  這震撼讓他停下腳步,屏住呼吸。
  或許他還未得知,小米,這個具有未知能量的女孩,正在無形中摧毀著他。
  而被摧毀的,或許僅僅是被叫做記憶和感情的東西。
  又或許,是更多的東西。
  夜色就這樣一層層地沉積下來。
  直到小米順著自己內心的追逐路線走到了街道的盡頭。
  她站在這個城市的高處,看到眼前綿延無際的蒼翠山脈像前方一樣黑暗並且沉默。
  她聽見轟隆隆的火車絕望般地叫囂著奔跑在荒涼的田野裏,蜿蜒前行,然後消失。
  仿佛是被前方的黑暗吞噬。
  小米站在原地,她張開手感受到這一切寂靜之中的氣息。
  她閉上眼睛,看到自己正在穿過一片沉重的黑暗。
  她沒有任何方向。她隻是前行。
  她仿佛聽到雲朵在頭頂上迅速聚攏又迅速離散的聲音。
  這旅程漫長無盡頭,小米隻有前行,沒有任何退路。
  小米感覺自己在極速中飛奔向前。當她無法控製而衝進了一片刺眼如白晝的疆界,她被這裏如此灼熱璀璨的光亮撼住。
  她的胸腔裏像爆裂一般地疼痛。
  小米覺得眼睛酸痛。她蹲下來,灼熱的眼淚流下來。
  可她感覺不到自己心裏的感覺。她在亮得幾乎變成白色的光芒中看不到任何東西。
  小米好像也看不到自己的身體。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點,不知道在哪裏,又該做些什麽。
  她睜眼看著自己所處的這個如同白晝般明亮的世界,她心裏好像有一種恐懼和慌張。
  這恐慌沒有任何原因。小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恐慌。
  可是她依舊被這恐慌嚇得渾身發抖。她的手神經質地蜷曲,痙攣。
  她的內心有一股焦灼,燃燒著她,讓她不能夠呼吸。
  瞬間,這白晝般的世界一片空白。
  又瞬間消失。
  小米如同墜入到一個黑暗的通道裏。
  她的心跳無法平靜下來。
  小米突然想起母親的話。
  前麵是黑暗的。
  原來這就是母親所形容的世界。
  小米突然徹底地絕望了下來。
  這條街的盡頭其實算是一個小山頂。
  在這裏可以看到群山、鐵軌和田野。
  這裏仿佛是這城市的一個缺口。
  站在這裏能夠感受到的風,是冰涼卻又清醒的。
  甚至會帶來某種幻覺。
  以及某種結果,譬如死亡。
  這裏曾經失蹤過幾個人。但沒有人懷疑是這個小山頂惹的禍。
  可是也沒有什麽人會到這裏來。特別是在晚上。
  住在這個城市的男人他知道這件事。可是他沒有想到小米居然一個人走過來。
  而且走得那麽快。好像不是第一次來的樣子。
  於是他一路小跑著過來。邊叫著小米的名字。
  然後他慢慢停下來。
  他看到前麵不遠處那個蹲著身體抱著手臂的女孩。
  她就蹲在那小山頂的邊緣。再往前一步,她就會消失了。
  清冷的月光灑在她身上,她一動不動。好像被一種巨大的沉默和哀傷凍結住。
  他好像叫不出她的名字。周圍一片安靜,他隻聽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而慌亂。
  他遠遠地看著小米。
  他又一次感受到她帶給人的震撼和迷惑。
  她總是顯得淡然又安靜,可是總是有微妙的感覺會存在於與她交手的人心中,比如這個男人。
  小米就好像一道光線微妙變幻的光線,穿過他的瞳孔,更替了他的記憶。
  月光播撒下冰涼的光輝,把她籠罩起來。
  當月亮被一朵浮雲遮住的時候,天色好像一下子又暗了不少。
  男人看見小米站了起來。
  她轉過身。站在那裏好像在看那個男人。
  那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著,他感覺到昏暗中小米的眼神在謀殺他的意誌。
  然後小米慢慢走過來。
  穿著白色裙子的小米慢慢走過來。
  她停在那男人麵前。
  她看著他。不帶內容和感情。
  僅僅是看著他。神色平靜。
  浮雲又一次飄走後,月色又顯得明朗起來。
  月光把男人的臉照亮了。
  小米看著他棱角分明的臉。
  他長的很清秀。小米心裏想。
  小米輕輕地微笑起來,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男人看不懂小米的微笑。
  他隻是輕輕閉上他的眼睛,以及他那被迷惑的內心。
  他能感覺到月光輕輕地灑滿他的臉。
  小米的手輕輕地撫摸他的臉。
  男人感覺到她冰涼又纖細的手輕輕地觸及到他的身體,慢慢地往下滑落,又迅速地消失。
  如同月光。
  月光又一次暗淡下來的時候,男人聽到小米的聲音。
  回去吧。
  等他睜開眼的時候,轉身隻看見小米的白色背影。
  遠遠地,走在前麵。
  孤獨,卻不顯得可憐。
  她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磁場,擁有強大的力量。
  甚至去左右一個人。
  回去的路上小米一直是沉默的。
  甚至當他們回到家,直到小米走回房間,關上門。
  他們之間也沒有再有過對話。
  小米一直沒有說話。卻很平靜。
  她已經習慣在家裏一言不發地與一個人一起生活。
  她似乎已經忘記這是在一個陌生城市的陌生男人家裏。
  她習慣性地倒了一杯水走回到房間裏。
  當她要關上門的時候她突然想起這是在哪裏。
  她又打開門,看到那男人站在門外看著她。
  恩。晚安。小米說。
  恩,晚安。希望你能睡好。男人說。
  小米轉過身關門。
  她能感覺到那個男人還站在那裏。
  她鎖門。
  清脆的響聲在他們倆之間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明顯。
  小米好像感覺到隔著門的男人的心顫抖了一下。
  小米站在原地。
  她突然在想,或許晚上他需要進來。
  她對他並不反感。如果他願意愛她,她並不抗拒。
  小米沒有抗拒過她喜歡的男人。
  雖然她並不一定是真的喜歡。
  小米能感覺到這男人還等在門外。用一種虔誠卻又忐忑的心情注視著這裏。
  或許他需要進來做些什麽,或者僅僅隻是表白他內心的疑惑以及選擇。
  小米想自己能夠給他一個機會。
  雖然有可能他無法達成小米的願望。他會讓小米依舊失望。
  小米擰了擰門把。又是一聲清脆的聲響。
  鎖開了。
  小米仿佛聽見男人的呼吸變得更加緊張而急促。
  他總是這麽容易慌張嗎?
  小米心裏開始對這個男人厭倦。
  他似乎一直無法做出一些驚人之舉,甚至無法正常地與小米交往。
  小米搖搖頭,疲倦侵襲她的身體。
  她累了。她沒有耐心。
  她又一次把門鎖上。
  可是這一次,小米已經無心關注那一聲清脆了。
  她躺在柔軟的白鴨絨被裏。房間冷氣十足。
  小米在黑暗中閉著眼睛聽著外麵的動靜。
  那男人一直沒有走。可是他就那麽站著。不出聲,也不前進或者後退。
  小米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望。對這個男人的失望。
  或者可以說是對男人的失望。
  他甚至拿不出勇氣來做出選擇。即使是後退也好。
  小米覺得可笑。她輕輕地笑了起來。
  卻沒有笑聲。
  然後她困頓地睡過去。
  小米睡得很好。一夜無夢。
  隻是在薄薄的晨曦覆蓋住玻璃的時候,小米突然地醒過來。
  她突然想到,自己的生日好像要到了。
  噢,是生日。小米心裏隱隱地想。
  她坐起來,揉了揉頭發。然後起床。
  走出房間,小米聞到食物的香味,卻沒有看見那個男人。
  她慢慢地走到廚房。
  桌上有一張紙條和一個蕾絲禮盒。
  小米拿起紙。是男人堅硬有力的字跡。
  小米:
  我今天臨時要到公司加班。早飯我已經做好,在廚房。今天可能沒有辦法陪你玩一玩了,如果你覺得悶,可以自己出去走一走,有事打我電話。
  另外,你的生日好像要到了。我給你準備了禮物,希望你會喜歡。
  小米,或許我也可以成為你的生日禮物,如果你信任我。
  我想你可以一直留下來。
  晚上等我回來吃飯。
  小米沒有看完他的落款。
  她盯著他凹凸有致的字跡,想著他是如何寫下這些話。
  昨天見到的那個謹慎又慌張的他是如何做出這選擇的。他想要留下她,這多麽讓人吃驚。
  小米想,這根本不可能。她無法留在任何人旁邊。
  更何況是這樣一個對她小心翼翼的男人。
  小米在一刹那間就做出了選擇。或許說她從來沒有做出選擇。
  因為她從來沒有過要選擇的想法。
  小米輕輕地微笑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笑的理由。
  她隻是突然想笑而已,並不是因為感覺幸福或者體會到征服一個人的快樂。
  她拿起桌上的蕾絲禮盒,輕輕撫摸。然後她打開盒子。
  裏麵是一件白色的禮服。柔軟的絲綢和花樣繁複的蕾絲,點綴潔白的小顆珍珠。
  就像一個美好又幸福的童話,它呈現在小米麵前。
  小米看著這光滑如水的絲緞,她的手輕柔地滑過,臉上又出現了她常有的那種疏離又平淡的微笑。
  多麽好的禮物,以及多麽深藏不露的諾言。
  小米依舊笑著。眼神深邃,臉上沒有任何期許的神色。
  或許她根本沒把這諾言當回事。
  她在想,是不是每一個身邊的男人到最後都要把諾言和自己當作禮物呢。
  小米看著那美麗的繁複的蕾絲。然後把禮服收好,放回桌上。
  她站起來,她隻是覺得厭倦。
  以及失望。
  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帶著低低落落的呼吸遊走在冰冷的世界裏,小米打不開自己的心。
  她厭倦那些殊途同歸的結局,她失望的是每一段旅程都要走到盡頭,相同的盡頭。
  卻不再有一個人能讓她心甘情願。
  每一次的這一刻來臨,她都仿佛看到一個全新的世界,可是每一次都隻是一片黑暗。
  如同一場噩夢,她不再見過十七歲時幻想夢到過的那個光明而溫暖的世界。
  那個世界,不再有。
  或許從來就未有過,隻不過那時的心充滿了期許,所以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幻覺。
  而如今,隨著時間,一切都消失了。
  小米走回房裏,整理自己的東西。
  她想自己該走了。這裏已經變成一個是非之地了。
  僅僅是因為一點記憶和一個人單方麵的決定。
  它已經無法讓小米繼續呆下去了。
  小米的行李簡單,她背起她的包站在房子中央站著。
  微閉眼睛回憶這裏的氣息。
  一點點陌生又一點點熟悉。
  她的眼前浮現起那個男人略帶緊張的神色,還有月光下他清秀的臉龐,以後他柔和的側臉線條,他溫和的聲音。
  小米記得住他的每一個細節。
  她記得他替她微紅的臉上細心地抹一種藥水,那藥水清清涼涼的,很舒服。
  他說那是過敏。季節過去,一切都會好。
  她記得他們若有若無的一次牽手。
  男人溫熱的掌心,隻是一場誤會。
  在告別的時候,除了記憶,小米想不到自己能給予那些男人更好的禮物。
  偶爾,在告別之時,小米會覺得有一些留戀。
  可是在身體的深處,又會有一種莫名的東西在催促她離開。
  曾經在走回到人群裏的一瞬,她問自己,急著離開有多少是因為自己的恐懼,有多少是因為自己不敢麵對過去。
  是不是因為自己還愛著最初的那個他,所以無法放開自己的心。
  小米問自己是不是懦弱。是不是怕自己再期待,會再受傷害。
  可是誰能夠給出答案呢。
  小米的答案是空白。
  如今她已不期待有人來拯救她,隻是她不知道在未來無法逃脫這深深寂寞如大海的孤獨時,她是否能夠伸手拯救自己。
  自己的無法停留,最後又將把自己推向何處。像一隻沒有方向的舟,劃過心上道道傷痕,最後是不是真的能到達永恒棲息的地方。
  這眼前無法泅渡的黑暗,哪一日才徹底打開。
  又是清脆的響聲。
  這一次,是小米離開。不再回來。
  而房子裏的一切都如原樣,沒留下半點小米的氣息。
  睡過的床鋪依舊平整,陽光彌漫卻安靜。
  桌上禮盒繼續期待下一個新娘,單薄白紙被風吹起,上麵隻依稀多留下了三個字:
  我走了。
  小米
  我走了。
  這三個決絕的字將永遠留在這裏,留在這個房子裏,成為這裏的一部分。使它無端地增添了些許冷清與孤獨。
  很多年以後,這個男人都會想起她。想起的隻是她的眼神和微笑。
  那帶著孤獨和嘲諷的眼神居高臨下,那疏離神秘的微笑不動聲色。
  而他心裏最深切的疼痛,是那個月光傾瀉的月光,小米在他麵前,幾近透明的臉龐上那仿佛被絲縷遮蓋住的憂愁和堅硬,以及她柔若無骨涼冷如冰的手穿過他的靈魂,把他囚禁在困惑和記憶之中。
  記憶的痕跡,是淒切花瓣上泛黃的絲絲線條。
  是台風天氣裏孤獨曠野之中平地呼嘯的狂風。
  是雷雨後鮮綠大樹下滴進襯衫裏的冰涼水珠。
  是在匆匆的人群街頭獨自停佇看看前麵擦身而過的身影再看看天空最後依然走向獨自的方向。
  因為,我們該告別了。
  所以,我們就告別了。
  小米走在路上。
  七月天,這裏還不算太熱。幹淨的街道上依然人潮洶湧。
  她看著周圍的人群,每個人都各自背負著自己的命運,以這樣孤獨而沉重的姿態不停地走下去,去尋找下一個停泊的地方。
  路過一棵人行道旁的芒果樹,綠色葉子上沾了一層灰塵。抬頭隱約能看到不大的青色芒果,有的是半青半黃,重重地垂著。不遠處,有幾個婦女拿著竹竿正在努力地挑著,期待有幾個能像蘋果一樣掉下來。如同期待生活之中的僥幸。
  穿過一條街,開滿小吃店,食雜店,服裝店。門口站在油頭粉麵的大嬸和濃妝豔抹的小姐,不論是食物還是衣服,都是廉價又混亂的。還未走進去,就能夠聞到一種獨特的味道,屬於這一類為生活所累的人。油膩的桌麵,混雜的物品,鮮豔的服裝,共同合成一條低俗卻悲哀的畫卷,從小米的身邊生動地流淌過去。
  站在公車站等車的女學生,眼神空洞,手指蜷曲成神經質的形狀,帶著不可言說的寂靜孤獨。邊等車邊看報的中年男人,時不時地挑眼看著公車來的方向,生怕誤了車。轟隆著開來的公車噴灑著令人厭惡的黑煙,裏頭擠滿了人,能清楚地看見有人痛苦地用手撐著窗戶。可是依然有一大群人追隨著奔向它,大口呼吸著那像惡魔一樣的尾氣。女學生猶疑著是否該追上去,步伐欲去欲留。
  經過建築高貴的百貨公司大樓,感覺到從那豎立的玻璃門裏吹出陣陣冷風,看到姿態高傲的夫人們儀態大方地拎著考究的袋子走出來,坐上光亮如漆的私家轎車呼嘯而去。然後一個人呆站著沉默。
  然後,小米徑直走了進去。
  商場裏光明亮敞,色彩繽紛。
  小米的心情變得輕快起來,光滑透亮的瓷磚映出小米快樂的腳步。
  小米走向化妝品專櫃。她要給自己買生日禮物。
  而一盒小小的色彩鮮豔的眼影是她最想得到的。
  她無法克製自己對眼影的熱愛。
  包裏的那一小盒一小盒色彩不同的粉末像她親切的夥伴,不論她走到哪裏,都跟著她。
  它們見證她一段一段奇妙又最終落空的際遇。
  它們隻是安安靜靜地呆在角落,或者在小米的眼睛上盡情嫵媚。
  小米坐在櫃台前仔細凝視,殷勤的小姐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今年最新的款式。
  小米看著那麽多不同的色彩擺在一起,閃著不同的光彩,明亮的眼神裏搖晃著輕輕的笑意。
  她這樣喜歡它們。
  每一個都割舍不下。
  小姐,幫我拿一個蘭蔻的銀白色。小米說。
  這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站在百貨公司門口,微微溫暖的風迎麵而來,小米看到一片黑暗,在黑暗之中她看到的是十六歲那年母親給她的禮物。
  蘭蔻的銀白色眼影。
  小米內心突然充滿了一種說不清的感動。她感到自己滿心的充盈,她感覺到母親的力量,以及如同母親一般的清堅決絕的姿態在她的身體裏發芽,生長,成為她的標符。
  暮色籠罩這城市。小米坐在火車裏。
  火車就要開了。車窗外喧鬧一片。
  送別的送別,上車的上車,值勤的值勤。大家都各行其事。團結而又獨自地工作著。
  小米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切,像是一幅畫卷,市井百態,各有所愛。
  不自覺地,她又露出了那種淺淺的,神秘的微笑。沒有笑的動機,或許隻是內心對這一種情境真實的歡喜吧。
  手機短信提示。
  小米想該是那男人的。
  果然。
  他說,小米,你到哪兒去了?
  小米帶有點留戀的意味看了看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號碼。
  最終摁下了刪除鍵。
  當彼此的期待都成空,而隻留下記憶的時候,什麽就都該消失了。
  在火車巨大的轟鳴聲中,小米看見那些數字瞬間灰飛湮滅。
  於是,她心安地踏上這旅程。
  在火車上一覺醒來,手機裏有三個未接來電。看號碼,似乎是曾經熟悉過又非常陌生的號碼。
  小米把手機放回包裏。
  她想起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晚。
  她見到的那一片花海。
  她遭遇的那一場幻覺。
  她看到的綿延群山和黑暗田野。
  以及小山頂上來自城市缺口的風。
  小米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夜晚她見到的那張清秀的緊閉雙眼的臉,是關於一個陌生男人。
  小米在浮動的月光下看到的是他靈魂的禁錮和慌亂,像一隻平凡的蝴蝶張開翅膀趴在岩石上,瀕臨死亡的瞬間。
  當月光消逝在陰沉的雲朵中,小米忍不住去撫摸他的臉,就仿佛是看到他的翅膀慢慢地變成粉末,永遠地滲透進岩石裏,僵直的身體寫滿了對自由和天空的仰慕和崇敬。
  小米感覺到自己內心的淡薄與殘忍。某一刻她甚至想輕輕捏起那些華麗的粉末,撒向天空。
  腦子裏浮現的是模糊的小時候。
  母親在午後陪小米午睡。
  母親手裏拿著破舊的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搖。
  幼小的小米躺在帶著腐朽氣味的木床裏昏昏欲睡。
  看到頭頂上破了個洞的蚊帳若隱若現,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搖晃。
  小米隱約聽到母親的歌謠。一聲聲。一句句。
  仿佛在又仿佛不在。
  小米用力回憶。母親當時說了什麽。
  母親在童年裏一直教誨自己的究竟是什麽話?
  小米。你要時刻記住。
  不要做出任何選擇。
  在選擇麵前,什麽也不要做。隻要站在原點。
  因為隻有那個點是真正真實的。
  它是一切的結束。
  它是一切的開始。
  小米有些晃悠悠地下了火車,忽然看到同桌,還有母親,還有老師。他們正在張望,眼神焦急。
  見了她,同桌飛奔過來:“對不起,我告訴他們你有可能去見網友,我實在不放心。”
  小米的內心一刹那間被感激充滿。
  母親遠遠地站著。
  小米伸出手,親切地摸了摸同桌的單眼皮。眼光卻看向她身後的母親,小米從沒如此一刻急切地想要走近母親,她想感謝母親說的這些話。
  她感謝自己記住這些話。
  在死亡逼近的黑暗之中,拯救了自己。
  她想對母親說,還好,一切都沒有發生。自己安安全全地,到了十七歲。
  母親向小米張開雙臂,小米歪著頭笑了。
  和母親隔著眼前像流水一樣消逝的人群,小米想到自己,在童年裏顯得局促,又從昏黃時光中走出來的,神情倦怠笑容冷淡的自己。
  她想到了曾經愛過的那個英俊的男人。微閉著眼咬著煙站在薔薇花架下的深愛過的少年。
  她想到了那個她剛剛寄居過的陌生男人。謹慎慌張十分珍惜她的溫情的男人。做飯給她吃的男人,給她的臉上藥的男人。溫和地對她說:“季節過去了,過敏就會好起來。”
  她想到了那個小山頂上感受到的城市缺口的風。以及沉默的群山和漆黑的鐵軌伸向遠方。
  她想到了母親的那一句教誨,深深深深地埋藏在她的記憶之中。
  是花,就一定要開的吧。
  祝福自己的十七歲。
  張揚的,任性的,無所畏懼的怒放的十七歲。

  第四章 十年
  親愛的
  我又開始沒日沒夜地聽歌了
  我又隻能一個人過馬路了
  想起你的時候
  我已經學會不哭了
  我的頭發長長了
  我把舊T恤扔掉了
  我過上全新的日子了
  當鼻尖最後一顆痘痘消失掉
  我知道
  我終於把你曾給我的愛情
  還給記憶了

  我在左邊的耳朵打了兩個耳洞,有微微的紅腫。我穿從麗江淘來的苗族姑娘的短裙,有一個一個手工綴上去的亮片。我清晨醒來聽王箏的歌,她唱:我們都是好孩子,異想天開的孩子,相信愛,燦爛得可以永遠啊……
  我離開木木四十八個小時。
  他沒有給我打電話,也沒有給我發短消息。我走的時候,他正在熟睡,我給他留了一張紙條,上麵寫了五個字:我們分手吧。然後我就昂首挺胸地走出了他的屋子。那時是清晨六點多鍾,夏天的陽光已經勢不可擋,我攔了一輛出租車,跟司機說:“我要去長江大橋。”
  我以前跟木木說過很多次:“你哪天不要我了,我就從長江大橋上跳下去。”
  可是車子開到半路的時候,我改了口,我讓司機在一家麥當勞前麵停了車,我進去,要了一大堆的東西,但其實我吃不下,我隻是不停地喝著那一大杯超大的可樂,一麵喝一麵想:我是不是該趁木木醒來的時候回去,撕掉那張紙條,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呢?
  別罵我,其實認識木木以後,我一直都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女孩。
  但我最終沒有回去,我灰溜溜地喝完了那一大杯可樂,灰溜溜地回到了宿舍,躺在床上灰溜溜地哭了。不可否認的是,我們有過很洶湧的愛情,他寵我的時候,連我的舍友都看不過去。比如他會每天下班後繞道來學校看我,比如他會把削好的蘋果一片一片往我嘴裏送,比如他會在出差的時候每晚給我打一個多小時的電話然後帶回一大堆讓我眼花繚亂的禮物,我曾經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寶貝和整個世界。但是忽然有一天我卻什麽都不是了,他愛上了別的女孩。天翻地覆,一念之間。
  更何況,我的情敵可不是一個一般的人。她是一個名人,女主播。有個讓人浮想聯翩的藝名,叫:妞妞。
  我隻是在電視上見過妞妞。她和木木怎麽認得的我也一無所知,我所知道的隻是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我在不知不覺中,被這個叫妞妞的美女PK出局了。我的舍友在商場做化妝品推銷員的時候見過他們,他給她買了一千多元的化妝品,並毫無怨言地替她拎著她LV的小包包。我室友跟我描述這一切的時候盡管看上去為我氣憤不已卻也難掩她內心的興災樂禍。
  誰都會嫉妒曾經的木木和曾經的我。這是肯定的。
  但現在一切說變就變了,“失敗”這兩個字寫到額頭上,就是恥辱。
  更恥辱的是,我求過木木,我讓他好好考慮一下他和女主播的將來,必比和我在一起更加的美好。木木沒有表態,他隻是木著一張臉看著我。看得我心碎。
  隻是在我走的時候,木木才說:“我送你吧。天黑了。”
  我努力微笑,希望留給他的最後印象不是失敗的。
  我清楚自己已經被取代,木木的心裏留給我的,早已經不是愛,不過是溫柔的慈悲。當愛情變成抓不住的水,離開便成為其唯一的表情。
  就這樣,七月到來的時候,我沒有選擇地成了一個失戀的女子。隨之而來的就是漫長的暑假,沒有木木,我就沒有了留在這個城市的任何理由。我收拾好行裝準備去度假,我捏著火車票不甘心地想,就這樣嗎?就這樣甘願退出嗎?就這樣讓他毫無愧疚地迎接新的幸福嗎?我是不是應該幹點什麽呢?
  對,幹點什麽。
  這一切就像木木的口頭禪,頭都掉了,還護什麽耳朵?反正都一無所有了,我還怕幹點什麽呢?
  我打了木木的電話。第一次沒接,第二次很快接了,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喂?”
  “我是許悄悄。”我說。
  “噢。”他說,“我知道。”
  “我要去旅遊,今晚的火車,行李太多了,你能送送我嗎?”
  “晚上幾點的車呢?”
  “九點四十。”
  那邊猶豫了一下:“我今晚有點事,盡量吧。”
  “我在宿舍等你。”我說完,不給他再推脫的理由,迅速地掛了電話。
  我對木木還是了解的,他雖然絕情,但麵子上的功夫還是喜歡做足。八點鍾的時候,木木果然來了。他沒有上我的宿舍,而是給我電話,告訴我他在樓下等。我拖著我的大包下樓,他迎上來,替我把行李接過去,問我:“拿這麽多東西幹嘛呢?”
  “去的時間長啊。”我用盡量輕快的口氣答道,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那我們走吧。”他說,“車停在校門口。”
  他並不問我要去哪裏。
  他居然開上了新車,一輛藍色的馬六,不知道是不是女主播讚助的。木木替我把行李扔進後備廂,再替我把車門打開,對我說:“來,上車。”
  我低下頭上了車。看到車子前麵的那瓶小小的香水,木木從不用香水,他對香水過敏。所以我斷定這香水不是他的。
  “朋友的車。”木木說,“借來開兩天。”
  “是妞妞的嗎?”我問。
  木木不吱聲,發動了車子。
  我挑釁地說:“她可知道你用她的車送你的前女友去火車站?”
  木木還是容忍著,沒說話。
  我微笑著說:“對不起,能借你的手機用一下嗎,我的手機沒電了,我要打個電話讓我朋友來車站接我。”
  他從口袋裏把手機掏出來遞給了我。
  我埋下頭,很快在裏麵找到那個我想找的電話。然後我撥通了它。一個甜美的聲音很快從電話那邊傳來:“親愛的……”
  “叫得這麽親熱,說,你到底是林木木的什麽人!”問完,我把手機掛了,把它遞回給木木,笑笑地說:“你看我真不小心,把電話撥錯了。”
  木木一臉驚愕,他一把搶過電話,把車停在了路邊。
  女主播的電話很快打了回來。
  木木遲疑了半天才敢接,結結巴巴地說:“沒事啊,沒事啊,這樣吧,我一會兒打給你。”
  說完,他掛了電話,用一種嚇人的眼光看著我。一幅我就要死定了的狠樣。
  女主播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林木木咬牙切齒:“許悄悄,你這樣子有意思嗎?你覺得很有勁嗎?”
  “是的。”我哈哈大笑。
  “變態。”他罵我。
  我豁出去了:“林木木,你聽好了,我知道這樣做很沒意思,我也知道這樣做很沒勁。我隻是玩玩,開開心而已。我要告訴你的是,我真幸運,能被你拋棄。因為你這樣的衰人,實在不配跟我在一起過一輩子的!”
  說完,我當機立斷地下了車,從後備廂裏拖出我的行李,意氣風發地攔住了一輛出租,揚長而去。
  林木木那張黑著的臉完美定格在我的記憶裏。
  讓他慢慢去跟女主播解釋去吧。
  是他先辜負了我,我不過是以牙還牙。這沒什麽不對的。
  可是我並沒有勝利的感覺,我躺在火車上鋪上一直哭一直哭,離開是一點一點的割舍,疼痛在所難免。
  而木木,你應該知道,我是那麽怕疼的一個女孩,你真的就放心我嗎?
  我要去的地方,是成都。
  我從來都沒有去過,但我聽說過無數次,因為那裏,是木木的老家。
  我坐了一天的火車才到達成都,當晚,我拎著行李去了喬大爺家。他是我在四川認得的唯一一個朋友,我的舊日同窗,在成都讀大學,不過已經畢業了。
  可是再見到喬大爺的時候我差點沒認出他來。
  他留了胡子,看上去像個古代的俠士。他的眼睛好像變得更小了,眯成一個小縫。臉上有塊小小的疤,看不出是因為什麽留下的。總之,喬大爺已經不是當年的喬大爺了,我哭笑不得地站在他麵前,懷念他穿著幹淨的白襯衫留著平頭在我旁邊大聲朗讀的舊日模樣。
  “我變了吧?”他吐出一句廢話。
  “哦也。”我說,“可喜可賀。”
  他沒三沒四地把手搭到我肩上來,一口半調子四川話:“歡迎來到美麗的人間天堂成都,走,哥哥請你喝酒去。”
  我沒有甩開他。喬大爺的手掌帶著溫熱貼在我的肩上,讓我有些暈乎乎的醉。但向上帝發誓我並沒有胡思亂想,喬大爺和我青梅竹馬,我們要真有什麽,十四歲那年,該發生的就全部發生了。
  但那晚其實是我請喬大爺喝酒,他告訴我他所有的錢都拿來買了一幅自己喜歡的畫,身上隻有一塊錢硬幣。我則把我所有的錢都拿出來請他喝了酒,喬大爺一麵喝一麵說:“許悄悄,這麽多年了,還是你最夠哥們兒!”
  喬大爺喜歡畫畫,可是他學的是一個跟畫畫毫無關係的很沒有前途的專業,大專,比我早畢業一年,已經離開了學校。我問他:“工作找好了嗎?”
  他朝我吹胡子瞪眼睛:“喝酒的時候不許說不開心的事!”
  其實我們都不知道該去向何方。這麽一想我的眼淚忽然就掉下來了,我想起了我的木木,想起我們在一起甜蜜的日子,想起他說要在南京替我買個帶大大露台的房子,想起他許給我最美好的諾言,可是他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他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除了來他的老家,找尋他成長的痕跡,我還沒想好我該去哪裏。
  “你哭了?”喬大爺用手裏的空酒杯來照我的臉,“許悄悄不會吧,你真的哭了?”
  破罐子破摔,我就哇哇大哭起來了。
  喬大爺趕緊放下酒杯,坐到我身邊來,問我說:“許悄悄你哭啥呢?是不是怪我喝太多了,是不是你心疼錢了?”
  我抓住喬大爺的袖子擦我的眼淚,程咬金就在這時候殺了出來,一個小悍婦,用力把喬大爺一扯說:“喬亮亮,你說,她是誰?”
  喬大爺定定神,把我肩膀一摟說:“我媳婦。”
  小悍婦突然就不悍了,靜靜地站在那裏,眼睛裏含著淚水看著我們,一動不動。
  “別開玩笑了。”我把喬大爺的胳膊從我的肩上拿下去,衝那女孩說:“坐,姐姐請你喝酒。”
  女孩就真的在我們對麵坐了下來。
  “你哭什麽?”女孩說,“老喬他欺負你了嗎?”
  “是。”喬大爺胡說八道,“你看她哭得梨花帶雨,心碎之極,生不如死,痛不欲生,這不,就是活生生的前車之鑒,所以,扣扣同學,你最好離我遠點。”
  “我沒看出來。”女生說,“裝哭誰不會啊。”
  靠。
  “喝什麽?”我維持我的禮貌招呼她。
  “白威,再來點冰塊。”她說。
  “那你們喝。”喬大爺說,“我撤!”
  “喬亮亮你給我坐下。”我大聲嗬斥他,“有什麽事就說清楚唄,你這樣不像個男人。”
  “我要去拉屎。”喬大爺滿臉無辜地說完這句話,人像炮彈一樣飛去廁所了。留下我和小悍婦,哦不,應該叫做辣妹子,麵對麵地坐著。
  十秒鍾後,審訊開始。
  “你叫什麽?”她問我。
  “許悄悄。”
  “悄悄,就是偷偷摸摸的意思?”
  “差不多吧。”我說。
  “你知不知道偷偷摸摸搶走人家男朋友是可恥的?”她的大眼睛對著我,像警察叔叔對犯人一樣的循循善誘。
  這個……我當然知道。
  “你叫扣扣?”
  “對。”她說,“紐扣的扣。”
  “好名字。”我說,“你應該把喬亮亮扣起來。”
  “我很愛他。”她強調說,“我不能沒有他。”
  “你多大了?”我問她。
  “十七。”她說。
  “哈哈。”我笑,喬大爺真有他的一套。
  “你笑什麽?”她說,“他隻比我大三歲半而已。”
  我實在忍不住八卦:“你喜歡他什麽?”
  “帥。”她說,“你不覺得他像韓國的某某某?有一回他在我們學校門口,我們學校的女生都尖叫!那場麵,真是……”
  “妹妹。”我說,“帥不能當飯吃。”
  更何況,喬大爺和帥字的哪一劃都靠不上邊。
  “怎麽不能?”她拿眼睛瞪我,“明星的錢不要太多哦。”
  得,話不投機半句多。我起身,收拾我的東西,買單,準備先行離開。喬大爺估計正躲在衛生間一麵抽煙一麵想著對策,我對他略有同情,不知道他如何招惹上這十七歲的年輕人,小姑娘若是糾纏起來,自然是沒命的。
  由於白日下了一場雨,這個夏夜不似往常般讓人煩躁,我沿著大街慢慢往前走,經過一家婚紗店,店已關門,玻璃櫥窗內的模特兒高貴地笑著,白色的婚紗刺痛我的眼睛。我隻有一年就畢業,木木曾經說過,要帶我到西藏去結婚,給我最特別的婚禮,木木是專職的策劃人,我毫不懷疑他的策劃能力,就連我們的分手,他也策劃得可圈可點,出軌的是他,離開的是我,怎能讓人不服氣。
  我在櫥窗裏看到我自己略帶憔悴的臉,長時間睡不好,皮膚發黑,鼻子上有痘痘,下巴上有明顯的暗瘡。然後我就忽然看到了她,穿了綠色的裙子,含著一根冰棒,站得遠遠地看著我。
  我繼續往前走,大約五分鍾後,我確定她是在跟蹤我。
  我在街角站住了。她也站住了,冰棒已經吃完,木棒扔向空中,劃一道弧線,消失了。
  我看著她,她裝做沒看到我,臉調到一邊。等她再調過頭來的時候,我朝她招招手,她立刻奔過來,歪著頭,笑眯眯地看著我。問我:“老喬呢?”
  我聳聳肩:“你怎麽不守著衛生間的門?”
  “他跳窗走了。”
  我哈哈笑,沒想過一向光明磊落的喬大爺泡小妹妹的結局竟是如此狼狽,淪落到翻窗而逃的地步。笑完後我對她說:“扣扣妹妹,你跟著我沒用,我也不知道老喬會在哪裏。”
  “你可以給他打電話。”她提醒我。
  “可我為什麽要給他打電話?”
  “因為我要找他。”
  真是沒法跟她對話。我隻好說:“你作業可做完了?”
  “姐姐。”她說,“我求你,我下一分鍾就非要見到他不可,不然,我會死掉的。”
  嚇人也不是這種嚇法,我拍拍她的肩:“乖,先回家,要相信,在該出現的時候,他自然會出現的。”
  “你這是什麽話!”她氣憤地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我下定決心不再理她。轉身要走的時候,卻看到她蹲下來,抱住雙膝,開始痛哭。
  “喂。”我拍拍她的肩,“你沒事吧?不用這樣子的吧?”
  她越哭越傷心,好半天才抬起頭來,用紅腫的眼睛對著我:“姐姐,求求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你到底想幹什麽?”我不耐煩地問她。
  她站起身來,咬著左手的手指頭,右手輕輕放在肚子上,輕聲對我說:“我在想,我是不是該打掉這個孩子?”
  我驚訝地看著她:“你說什麽?”
  “我懷了老喬的孩子。”她說。
  我的天,這個天殺的老喬!
  雖說自身難保,但出於對不負責任的男性的痛恨,我決定陪扣扣去找老喬要個說法。
  扣扣帶我坐公車。公車上,她歪著脖子問我:“你喜歡老喬什麽還沒告訴我呢?”
  “我們隻是老同學。”
  “才不信。”她說,“我親眼看到你趴在他身上哭。”
  嗬,跳進府南河也洗不清。
  “你很漂亮。”扣扣說,“你是男生都喜歡的那種女生。”
  “閉嘴。”我嗬斥她。
  她委屈地閉嘴,頭轉向窗外。十七路車搖搖晃晃,我看著十七歲的年輕無敵的扣扣,想念我自己的十七歲。那時候我還沒有遇到木木,我常常幻想自己的男朋友是什麽樣子,後來木木出現,與夢中的那個他完美契合,那次他來我們學校替我們組織一次配音大賽,我配的是簡愛的片斷,拿了第一名。活動結束後他請我去喝咖啡,結果我們喝的是紅酒,喝完紅酒後他吻了我,我們連曖昧的時間都沒有就直接跌入戀愛。我在QQ上抓我和木木的合影給老喬看,老喬當時隻說了一句話:“恭喜你美夢成真。”
  老喬是知道我的。就像我知道他,他對扣扣的錯應該是無心犯下,所以,好好解決問題才是最好的方法。
  下了公車,扣扣領著我一路前行,到了老喬的出租屋,門敲不開。
  “奶奶的!”扣扣罵不顧一切地踢門:“喬亮亮你給我出來,你別躲著不見我,喬亮亮你給我出來,我們把帳算清楚!”
  辣妹子就是辣妹子,真有兩下子!
  我奮力拉住扣扣,她終於冷靜,用絕望的眼神看我,捂住臉自言自語:“他為什麽這麽不喜歡我?
  我看到眼淚從她的指縫裏緩緩流出。
  我拿出鑰匙來開門。
  她停止哭泣,瞪大眼睛看著我,一麵跟我進屋一麵高聲嚷嚷:“你,你,你們這麽快就同居了?”
  我實在好奇,“老喬怎麽沾上你?”
  “他是我們實習老師的好朋友。有一次要畫一幅畫,請我去做模特兒。後來我請他去喝咖啡……”
  也是喝咖啡。
  “誰請誰喝咖啡?”我問。
  “我請。”扣扣說,“我還替他付過房租,交過電話費,我每月一千元的零花錢,幾乎全花到他身上。”
  “你爹真有錢。”我哼哼。
  “我偷的。”扣扣說,“你信不信,有次被逼急了,我還去坐過台。”
  我大驚:“何謂逼急?”
  “他看上一幅畫,要兩千元。如果不買,第二天就要被人買走。”
  我拖著扣扣就走:“這樣的男人,你趁早離他遠些。走吧,我帶你去醫院。”
  “我不。”扣扣說,“我要在這裏等他回來。”
  我指著屋裏說:“你等他有何用,現在興許有別的人為他去偷,去搶,去坐台,你趁早脫身,才是上上上策。”
  “可我一定要見到他。”扣扣說,“見到他,我才死心。”
  “那好吧。”我說,“你在這裏等,我走。”
  “你還回來嗎?”她問。
  “我回來幹嘛?”
  “哦。”她說,“你就這樣丟下我。”
  我打擊她:“你這樣下去,全世界都會丟下你。”
  她瞪圓眼睛看著我。我終於狠下心,轉身離去。
  我流浪在成都的街頭。
  我想我還是忘不了木木。
  這是七月末溫熱的夏夜,去年此時,木木還說,等到有時間了,要帶我回老家,讓他爸爸媽媽看看他們的兒媳婦。他的誓言統統沒實現,我還站在的原地不忍離開,真的是太傻。
  我站在街上獨自看星星的時候,好不容易縫補好的心又嘩裏嘩啦地義無反顧地碎了。我拿起我的手機,想跟木木打一個電話,我猶豫來猶豫去,電話沒打通的時候,老喬的電話進來了。
  “悄悄。”他說,“你去哪裏了?”
  “閑逛。”
  “噢,急死我了。”他說,“過回來我們去K歌吧。今天有人請客。”
  “你家裏有個等著取你命的小丫頭,你還有心情唱歌嗎?”我說。
  “喂!”他喊,“你真相信我跟那小丫頭有什麽啊,你要是被她纏過,也會跑的,她是蜘蛛精,要人命的那種。”
  我笑。
  “你在哪裏,我來接你。”老喬在那邊喊:“我陪你玩去,與其默默流淚,不如放縱買醉。”
  我覺得老喬的話是對的,我把今晚混過去,就不用給木木打電話出醜了。我坐在雙楠一家小店的門口等老喬,十五分鍾後,他已經出現在我麵前。
  他問我:“真的失戀?”
  我沒吱聲。
  他說:“也好,可以再找無數帥哥。”說完他轉身,我跟著他走。過馬路的時候,他伸手過來牽我。我任他牽。過了馬路,他看看天,問我說:“你想去唱歌嗎?”
  “一般。”我說。
  “要不我陪你走走也行。”他說:“就是有點熱。”
  “我想給他打電話,我覺得我熬不住了。”我焦燥不安地說,“老喬你給我一根煙。”
  “沒有。”他說。
  “那我該怎麽辦?”
  “戒。”老喬說,“戒愛,戒煙,這是唯一的方式。”
  “我還是打吧。”我說。
  “你把電話給我。”他說,“我替你打。”
  我真的把電話遞給他,他接過,替我把電池下掉,再把手機還給我。
  “還我。”我說。
  “不。”
  “還我。”
  “不。”
  “你到底要幹嘛?”
  他眨巴著眼睛:“我想做一件十年前不敢做的事。”
  “什麽事?”
  “我想追求你。”喬大爺說,“我他媽發過誓,你要是失戀,我就追求你。”
  我笑:“十年前你多大?”
  “十一歲不到。”老喬說,“你背著一個小紅書包,坐到我邊上來,繃著臉看我,耳朵很白,很透明,說話聲音甜得要命,我那時候就想追求你。”
  我才不信他。
  “我是真的。”他說,“明天我就發奮圖強。”
  “老喬我不會愛上你的。”我說,“我是二十歲的許悄悄,不是十七歲的扣扣。”
  “靠。”他說,“我以為你會感動,然後忘了他。”
  我看著老喬,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我擠出一個笑臉對著他:“放心吧,我雖然不再是花季少女,但這輩子還是能找到一個願意養我的男人的。”
  “那走吧。”他拍拍我的頭,“我們還是去K歌。”
  我和老喬一路走到麥樂迪,發現扣扣正在門口伸長了脖子張望。見了我們,飛奔過來,把老喬一拉說:“你終於來了,你終於來了!”
  視我如空氣。
  老喬把我一摟:“說好了讓我帶女朋友來的。”
  “好吧。”扣扣朝我擠眼,伸手,“禮物呢?”
  我聳聳肩。
  原來那天是扣扣十七歲的生日,請了一大幫的男生女生。我和老喬進去的時候,有女生衝著他吹口哨,老喬多少有些不自在。我倒是比他放鬆,在他們吵吵鬧鬧的時候我點了歌就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他/送的那些花/還說過一些撕心裂肺的情話/賭一把幸福的籌碼/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想起他/他現在好嗎/可我沒有能給你/想要的回答/可是你一定要幸福啊……
  一首新歌,上火車前放到我的IPOD裏,剛學會。我是動了真感情在唱。隻可惜除了我自己,沒有人在聽。
  卻沒想到剛唱完,有人給我端來一杯茶,對我說:“胖大海,潤嗓子的。”
  我轉眼,看到一個清秀得不像話的男子,正對我微笑。
  “謝謝。”我說。
  他恭維我:“你唱歌很好,應該去參加超級女生。”
  “超級老太可以考慮。”我說。
  “你並不老。”他說,“我叫瑞奇,你呢?”
  連名字都這麽女生。
  我逗他說:“我叫馬丁。”
  他笑:“那我們是天生一對。”
  原來現在的男生女生都是這麽猛的。我喝一口他遞給我的茶,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他又忽然問我:“失戀滋味是什麽樣的?”
  我一驚:“你怎知我失戀?”
  “你的歌。”他說,“我聽出來。”
  我哈哈笑,轉頭看紮在女生堆裏的老喬,他也正在拿眼睛瞟我,我衝他做鬼臉,他忽然站起身來,拿起話筒,深情地說:“我要宣布一件事,大家聽好了。”
  有女生起身,把音響聲音也關掉了。包廂裏安靜下來,大家都聽著老喬開口。
  老喬說:“我宣布,我不愛扣扣,我愛許悄悄。”
  包廂裏繼續安靜了三秒鍾,然後傳出的是扣扣連綿不絕的尖叫。那尖叫聲夾著哭聲,長達一分多鍾,繞梁不絕,驚為天人。隻到瑞奇忍無可忍,起身捂住了她的嘴。
  夜裏十二點的時候,老喬喝醉了。
  喝醉了的他開始唱歌,從《三萬英尺》一直到《一無所有》,一首比一首還要經典。我在他的口袋裏把手機電池偷出來,裝好,終於忍不住給木木打電話。
  木木沒有接我的電話。
  我又發短信:在幹嘛呢?我很想你。
  他當然是不會回的。
  我不甘心,就一個一個地打過去,事到如今,就算他不接,吵到他也是好的。
  有人坐到我身邊來:“別打了,他不接就一直不會接的。”
  又是瑞奇!
  我把手機一收,看著他說:“不關你的事。”
  他聳聳肩,忽然問我:“想不想出去玩?”
  我警覺地問:“去哪裏?”
  “你怕?”他挑挑眉。
  嘿,一個小毛孩,我怕什麽怕。
  “我先出門。”他說,“在大門口等你。”說完,他起身,很快消失不見。老喬還在聲嘶力竭,這回換了動力火車:“衝動,我的心在顫抖……”
  鬼使神差般,我跟著瑞奇走了出去。
  至少,他是個漂亮BOY,我在心裏這麽想。
  我走到麥樂迪的大門口,看到瑞奇,他靠在門邊,在吸煙。見了我,朝我招招手,我走近了,他問我:“我們換個安靜的地方如何?”
  “好。”我說。
  “OK.”他伸出手拉住我,和我一起走到路邊去攔車。瑞奇的手幹淨,柔軟,被一個陌生男子拉住的滋味是很奇怪的,但我沒有推開他。我寧願這些日子是在做夢,夢醒來,木木還在我身邊,還會深情地對我說:“悄悄,我會寵你一輩子的。”
  我們坐上的士,成都的出租車司機把出租開得像賽車,電台在放莫文蔚的歌,一個性感的嗓子,忽悠悠地唱:“若不是因為愛著你,怎麽會夜深沒睡意……”夜真的已經深了,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去向一個陌生的地方。不是夢,是什麽呢?
  四十分鍾後,我們到達一個小區,小區內全是花園洋房,瑞奇拿出鑰匙來開了門,轉身對我說:“請進。”
  我進去,換了鞋。
  環顧四周,更相信我自己是掉進了夢裏。
  他問我:“願意上二樓看一下嗎,我的臥室。”
  一切來得太快了吧,我的麵部表情開始僵硬,他看出我的心思,歪著嘴,壞壞地笑起來:“我隻是有樣東西想給你看一下,如果你感興趣的話,請跟我來。”
  我跟著瑞奇上了樓。
  他把門一推開,我嚇了一跳,牆上掛著的,居然是我的照片。
  “我高價從老喬手裏買來。”瑞奇說,“這幅畫掛我在房間裏半年多,我沒想到,原來真的有人和她一模一樣。”
  原來那不是照片,是喬大爺替我畫的畫,那應該是我的十七歲,緊抿雙唇,還不曾懂得愛情的酸甜苦辣,眼光清澈透明,整個世界不在話下。
  “你是誰?”我問他。
  他說:“我正想問你。”
  “我是許悄悄。”我說。
  “我是瑞奇。”他說,“我在國外長大,一年前才回國。扣扣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比我小三歲。”
  我不相信他的話,盯著他看,我沒見過男生有那麽長的睫毛,那麽好的皮膚,那麽安靜的呼吸。像是日韓漫畫本裏出走來的。我在猜,他是不是混血兒?
  他微笑著問:“你在看我?”
  我笑。
  他說:“你要小心。”
  “為何?”
  “女人看我三眼,都會愛上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兒都沒笑,酷酷的樣子,我伸出手,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腦門,這個孩子,果然是和扣扣一個家裏走出來的。
  他轉頭看畫說,“見到你真人的時候,發現你比畫上還要漂亮。”
  “那你要小心。”我說。
  “遲了。”他說,“我已經愛上你了。”
  我哈哈笑。
  我喜歡有智商的孩子,與其鬥嘴也是一種樂趣。
  他鬆口氣說:“終於看見你笑。一直在猜,不知道你笑起來是什麽樣子。”
  我岔開話題:“你從美國回來嗎?”
  他並不接招,而是繼續說:“我也一直在猜,不知道是什麽樣的男人,可以讓你失戀,讓你這麽難過。”
  我走到窗邊,電話就是在這時候響的。我有些驚慌,手機從口袋裏掏出來的時候竟然掉在地上,瑞奇上前一步,替我撿起來,我看到木木兩個字,在屏幕上閃爍。
  瑞奇善解人意地走出房間,還替我關上門。
  我用顫抖的手把電話接起來,那邊傳來卻是一個陌生的女人的聲音:“你是誰?”
  我不知道該怎麽答。
  她開始罵:“你一次一次打他的電話做什麽?再這樣,我告你騷擾!”
  我逼自己冷靜下來:“你讓木木接電話。”
  “你去死!”她說,“他永遠都不會接你的電話,你滾得越遠越好!”
  她咆哮完,把電話掛了。
  我蹲下來,抱住自己,這就是木木找的新女朋友,瞧,木木就是為這樣的一個女人拋棄了我,我無法忍住內心的傷悲,嗚咽起來。
  直到瑞奇進門,他輕輕地走到我身邊,我看到他的腳,穿著一雙白色的拖鞋,木木也有過一雙類似的拖鞋,但他不是木木,他是陌生的瑞奇。
  陌生的瑞奇蹲下身來,輕輕地抱住了我。
  他已經洗過澡了,我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古龍水的味道。木木也有瓶這樣的香水,但他不是木木,他是陌生的瑞奇。
  陌生的瑞奇輕輕地抱住了我。
  那晚,我住在瑞奇家。
  別亂想,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隻是喝了些紅酒,我倒在沙發上,他靠在牆邊,我聽他說話。
  他跟我講他父親和母親的故事,他果然是混血兒,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日本人。兩年前,他們才知道父親在中國還有別的女人,那個女人得病死了,留下扣扣,沒人管,隻好來找他爸爸。
  “多像電視劇。”我希噓。
  “很多時候,人生就如戲。”瑞奇說,“母親接受不了,跟父親離婚,回了日本。一年後,她自殺,死於抑鬱。”
  “那你父親呢?”
  瑞奇笑:“他的生活永遠不乏新的刺激。沒空管我們。”
  這個奇怪的家!
  我忍不住多話:“你們太放縱扣扣。”
  瑞奇歎息:“以後有機會,你會了解扣扣。其實我留下來,最大的原因也是因為想照顧她。她很寂寞,我也是。”
  “噢。”我歎息,不知道說什麽好。
  “你呢?”他問我,“為什麽傷心?”
  “我男朋友愛上別的女人。”我說。
  他笑:“那你還愛他麽?”
  “不知道。”我說。
  我的確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甘心輸還是繼續在愛著。
  “聽點音樂吧。”他起身,打開他房間小小的迷你音響,竟是小野麗莎的歌,《不可思議的藍色雨傘》。
  “我母親最愛的音樂。”他說,“告訴你一件事你也許不信,你眉眼很像她,我買下這幅畫,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很美,隻可惜……”
  我抱著雙膝,耐心聽他繼續說。他好像很久不與人交談,一開口就滔滔不絕。果然是個寂寞的孩子。
  後來,我歪在沙發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是半夜,不見瑞奇,卻看到扣扣,她端著我喝剩的那杯紅酒,饒有興趣地看著我。房間裏隻著一盞小燈,她的眼眸好似有些微藍,像一隻疲倦但依然充滿鬥誌的貓,我嚇得一激靈,人完全清醒過來。
  見我醒了,她蹲到我麵前來,眯起眼低聲對我說:“許悄悄,你這個屬狐狸精的,你說,你把瑞奇怎麽樣了?”
  我驚訝地環顧四周。
  “哈哈哈。”扣扣笑,“你一定嚇著他了,把他嚇跑了,是不是?”
  我摸摸我的後頸:“我怎麽睡著了?”
  扣扣把左手舉起來,手掌在脖子上一抹說:“我勸你,別喝瑞奇的紅酒,要小心啦。”
  我嚇得從沙發上跳起來,拿了我的小包就往外走。身後傳來扣扣誇張的笑聲。天,我到底怎麽了,吃了什麽迷魂藥,竟然做出這種扉夷所思的事情,跑到一個陌生人家裏的沙發上睡了大半夜!
  我懷著滿心的恐懼急匆匆地下樓,沒想到忽然撞到一個人身上,嚇得我失聲大叫。
  “叫什麽?”一個沉穩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抬頭,看到他。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
  我想我永遠都會記得那一刻,他站在樓梯的拐角,用凜烈的探詢的眼光看著我,然後問道:“你從哪裏冒出來?”
  有人在樓梯上麵替我答話:“她是瑞奇的朋友。”
  是扣扣。
  “哦。”他說,“好。”然後,他繞過我往樓梯上走去。
  “我昨天十七歲。”扣扣對他說。
  他沒有說話,繼續往上走。
  “我昨天十七歲!”扣扣大聲喊。忽然就撲向他:“我恨你,我恨你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我恨你,我恨你!”
  扣扣像是瘋了,連抓帶踢,還一口咬向他的手臂。
  他用力抓住扣扣的手,皺著眉頭,轉身對我說:“去,幫忙拿繩子。”
  我遲疑著。
  “我讓你去!”他大聲喊,“就在客廳的茶幾下麵。”
  “不……”我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人不停地往後退。卻見瑞奇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他手裏拿著繩子,衝上樓去,和那個男人一起,合力綁住了扣扣。
  “針。”他叫道。
  我驚訝地看著他們往扣扣的手臂上打了一針。
  扣扣還在叫:“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們!”聲音卻越來越小,終於慢慢聽不見。倒在瑞奇的懷裏。
  他們把扣扣抬回了房間,我覺得我應該走,可是我受到驚嚇,已經挪不動我的步子。
  瑞奇很快下來,對我說:“對不起,悄悄,嚇到你了,是嗎?”
  “我……我該走了。”我語無倫次地說,“天快亮了。”
  “扣扣就是這樣。”瑞奇沉重地說,“她的病,時好時壞,我們隻能這樣,你知道嗎?”
  “你不用跟我解釋。”我說。
  “希望沒嚇到你。”他說,“我見你睡著了,在樓下看電視來著。”
  “再見。”我說。
  “我送你。”
  “不。”我迅速說完,轉身拉開大門,逃離了瑞奇的家。
  清晨五點的成都霧蒙蒙的,我覺得我應該趕快去找老喬,我覺得我應該趕快從這場夢境中醒過來。
  我的生活怎麽了?怎麽這麽亂七八糟莫名其妙。
  又或許,我該去廟裏燒燒香,阿門!
  老喬聽完的的故事後哈哈大笑,他摸了我額頭一下說:“許悄悄你是不是失戀後變傻了,你肯定是在做夢,我從來就沒聽說過扣扣有哥哥和爸爸,我隻見過她媽媽。”
  “她媽媽死了。”我抓狂,“她哥哥昨晚有和我們一起唱歌!”
  “好吧。”老喬說,“就算是吧,她有無數的哥哥,我也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
  我不行了,我覺得我真的要神經錯亂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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