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校服的裙擺

(2008-09-26 18:42:07) 下一個
  PART1
  故事開始的那年,我七歲。
  我生活的小鎮是個古鎮,他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青木河。青木河鎮有條貫穿全鎮的不大不小的河,也叫青木河,那天我正在青木河邊玩耍,我撿了一根長長的木棍去挑掉落在水裏的一個舊作業本,我不知道那本子會是誰的,但我很想看看本子上都密密麻麻寫了些什麽。太陽照著我髒得不成樣子的白裙子,我看到童小樂從河的那頭狂奔而來,近了,他喘著粗氣,瞪著眼睛,啞著嗓子對我說:小三兒,你媽死了。
  然後,他的手用力地往後一擺,指著我家的方向。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到的是一片白花花的陽光,眩暈得差點站不住腳。
  然後,童小樂牽著我的手一直跑一直跑,剛跑到家門口,我就被我爸狠狠地甩了一個耳刮子。過了一會兒,童小樂偷偷地蹭到我身邊來,問我:"小三兒,你疼不疼呢?"
  "你說疼不疼?!"我很凶地喊回去。
  "我有藥。"童小樂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個紅色的小盒子,"我被我爸打了,就用這個。你試試,很靈的。一擦就不疼了。"
  "不疼。"我把他的手一把推開,"用不著。"
  "你別難過。"童小樂低聲說。
  我轉頭看他,他卻不看我,低頭撥弄著牆邊的一顆草。
  我好像一點兒也不難過,七歲的時候,我就是這樣一個沒心沒肺不知疼痛的孩子。
  沒過多久,我就被送進了學校讀書,是有什麽幹部到我家來,逼著我爸爸送我去上學的,我沒有新書包,背的是我爸以前用過的一個怪裏怪氣的黑包,包好多年沒用了,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橡膠一樣的味道。它在上學的第一天就被高年級的男生從我的肩膀上扯下來掛到了很高的一顆樹上,我夠不著那棵樹,童小樂也夠不著,我看到他在樹下做一次又一次的跳躍,試圖想要替我把書包拿下來,但是他做不到。
  童小樂隻比我大幾天,他已經念二年級了。在這個學校裏資曆比我深一些,可是一樣被欺負,那些高年級的男生抱著手臂看著童小樂跳個不停笑得東倒西歪,有個很胖的男生一麵笑還一麵說:"努力呀,還差一點點就夠得著了哦。"
  童小樂的臉因為痛苦和激動已經變得漲紅。
  我在地上撿了一根樹枝,粗粗的那種,我走到那個胖男生麵前,什麽話也沒有說,一下子就猛抽到了他的臉上,他被我打得尖叫起來,捂住臉,臉上的紅印清晰可見。
  我繼續瘋狂揮舞著手裏的樹枝,男生們被我嚇得四處逃竄,我回過身來,用樹枝指著那個胖男生說:你,去把書包給我拿下來!
  那男生顯然被我嚇倒了,忘了我拿的不過是一根樹枝而不是一把刀或是一把劍,他乖乖地把書包取下來還給了我,這才捂著臉跑掉了。童小樂用吃驚的眼神一直盯著我,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很久後他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對我說:"小三兒,沒想到你這麽凶。"
  其實我對童小樂一直都很凶,就像他對我一直都很好一樣,我們從小玩到大,童小樂的媽媽對我一直也很好。那天我們回家後,童小樂的媽媽給我買了一個新書包,我清楚地記得那個書包的價格是十塊錢,就在街邊的一個小店裏買的,小店的老板長著很難看的山羊胡子,他說:"開學了,書包最好賣,十塊錢算是很便宜了。"
  我把爸爸的黑包拎在手裏,背著新書包進了家門。正在飯桌上喝悶酒的爸爸歪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問我:"書包是怎麽回事?"
  我說:"是童小樂的媽媽給我買的。"
  "什麽?"
  "是童小樂的媽媽給我買的。"我的聲音小下去。
  他一把拖過我來,沒頭沒臉地就是一頓狂揍:"我叫你要人家東西,我叫你要人家東西,你這死丫頭,我們家的臉全讓你給丟盡了……"
  我不記得他打了我多久,反正肯定是打累了,才住了手。他繼續坐到桌上去喝酒,我從地上爬起來,看到桌上隻有一盤孤孤單單的花生米。我覺得臉上很膩很髒,於是走到水龍頭麵前洗臉,有紅色的東西和著自來水慢慢地流到白色的瓷盆裏,我知道我的鼻子又出血了,血流了很久都沒有要停的意思,可是我真的不覺得痛.第二天,我沒有去上學,也沒有吃飯。
  黃昏的時候秦老師來了,她二十多歲,長辮子,說話溫柔極了,是很標準的普通話,跟在她後麵的是屁顛屁顛的童小樂。秦老師摸摸童小樂的頭說:"這裏真難找,多虧小樂替我帶路,不然我還不知道要找多久呢。"
  爸爸搶先說:"老師,我們小三兒病了,明天就去上學。"
  "下次小心點兒哦。"秦老師微笑著說,"我還有事先走啦,要是病好了,明天記得來上學!"
  "好的。"我說。我把嘴咧開來,用一個非常做作的微笑送她離開,那微笑讓我的臉變得無比僵硬,但我還是堅持了好長時間。
  秦老師前腳剛走,我爸爸後腳就出了門。
  他什麽也沒有說,隻是破天荒地在桌上留下了五塊錢,用一個碗壓著,舊舊的已經生了毛邊的紙幣。
  "走。"我把紙幣飛速地從碗下抽出來,對童小樂說,"我請你吃麵條去。"
  童小樂出人意料的沉默,他默默地和我一起來到街那頭那家叫"王記"的小麵館,黃昏的小麵館寂寥,孤獨。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大碗紅燒牛肉麵,把湯也喝得幹幹淨淨,抬起頭來,才發現童小樂的麵一點兒也沒動。他隻是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神憂鬱得有些神經質。
  "你不餓嗎?"我問他。
  "他打你了。"童小樂盯著我的臉說。
  "你不餓我吃。"我用雙手把他的麵捧到了我的麵前。然而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見自己響亮地打了個飽嗝。
  這個飽嗝讓我覺得自己丟臉極了,於是我站起身來就衝出了麵店,童小樂追上來,在我的身後喊:"為什麽你不告訴老師他打你了,為什麽!你知不知道就算是做爸爸的也不能亂打人,要是打過份了,抓起來也是有可能的!"
  "你有完沒完?"我回過身去看著童小樂說,"你這個討厭的家夥,你是不是想他被抓起來,你是不是想我什麽也沒有!"
  喊完後,我跑掉了。
  我在青木河邊一直坐到天黑。很黑的黑夜,天上卻有一朵很白很透明的雲。月亮不停地在雲邊滑來滑去,像是要尋求一種溫暖。
  我沒有月亮。
  這個月亮是很多人的,但不是我的。
  二小閣樓和公主裙
  兩個月後,我被告之,我有新媽媽了。
  那是個快四十歲的女人,長相還可以,但牙很黃,說起話來聲音很大。
  她的喉嚨就像是破鑼鼓做的。
  後來我知道,這個女人是外省人,一條腿有點跛,左耳失聰,離婚後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有一點積蓄,是我姨媽介紹給我爸的。
  我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娶了她。
  他們結婚那天晚上我又被打了,是因為吃飯的時候把碗和筷子碰得丁當響,我爸爸說我這是"沒修養"的表現,他手裏的筷子很"有修養"地落到我的身上,"啪"地一聲打中了我的脖子,我疼得當場從椅子上摔到了地上。女人說:嘖嘖嘖,打什麽打,孩子是要教育的哇,我爸就打得更歡了。
  我沒有哭。我一直沒有哭。
  因為我知道,隻要我不哭,我就贏了。
  有一天清晨,我起來的時候就覺得身體不太舒服,於是沒有吃早飯。他們要上城裏去進貨去了,命令我在家裏看店,洗衣服,那衣服有整整的一大盆,"大嗓門"誘惑我說:"你在家乖乖洗,再把家裏收拾幹淨,把店看好,錢要數數好,回來的時候,我給你買一個布娃娃,好看的。"
  "要上課的。"我有氣無力地說,"不然老師會找來。"
  "一天不上有什麽要緊!"爸爸說,"老師來了你就裝病!"
  "不可以的。"我說。
  "老子說可以就可以!"我爸把拳頭舉起來。
  我還是背著我的書包往外走,他一把把我扯回來,拿著粗粗的洗衣棒就敲我的頭,我被敲得眼冒金星,伸出手就去搶他的洗衣棒,他沒想到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於是憤怒地抓住我的衣領,輕而易舉把把我拎了起來,他不顧我的尖叫,把我一直拎到了小閣樓上,我聽到"嗒"的一聲,他用一把鐵鎖鎖上了小閣樓的那個門。然後我聽到他喊:"上你個龜兒子的學,老子喊你做點事還喊不動了,養你這死丫頭有什麽用!"
  我的頭被他敲得疼死了,隻想睡覺,於是我對自己說,也好,就這樣睡一會兒,也好。
  我沒想到的是,我被關了一整天,一直到晚上,我開始發燒,並餓得頭暈眼花。在這期間,我聽到童小樂敲門數次的聲音,但是我沒的力氣應他。我把頭從小閣樓的窗戶伸出去,呼吸了一下新鮮的空氣,我的全身發燙,我的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希望他可以繞到後麵來看一看,但是他始終沒有。
  我豎起耳朵,也一直沒有聽到他們回來的動靜,因為餓,我開始覺得冷,因為冷,我開始覺得怕,因為怕,我燒得越來越厲害,我想喝一口水,想撲到清涼的青木河裏去透口氣,我希望有人來帶我出去,但是,沒有。
  什麽都沒有。
  隻有那輪不屬於我的月亮,在遠遠的天邊無用地照著。
  再醒來的時候,我是在縣醫院裏,那是我長那麽大第一次去縣城,我透過病房的窗口看到了一幢很高的灰色的樓,再轉過頭來,我看到了童小樂的媽媽。
  "好了。"童小樂的媽媽愛憐地摸摸我的臉說,"小三兒,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怎麽了?"我問她。
  "你病了,你爸媽出去進貨,耽誤了時間,第二天一早才回家,發現你已經燒得昏過去了,急性肺炎,鎮裏的醫生說是治不好了,多虧了秦老師堅持要送到縣醫院……"
  她一麵說一麵抹眼淚。
  我的病很快好了,我回到了鎮上,回到了那個我永遠都不想再回卻不得不回的家。我看著那兩個的人眼色小心行事,我每天不得不洗一大盆的衣服和所有的碗筷,在他們打麻將的時候捧著一本語文書等著別人來打醬油或是買包煙,我還是穿著我舊舊的衣服在破舊的校園裏穿行。我沒有好朋友,每天上學放學,隻有童小樂會跟在我的後麵,說一些不太有意思的笑話跟我聽。就在我覺不出生活有什麽意思的時候,忽然發生了一件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會發生的事。
  什麽都是突如其來
  那天是放學,我們一,二年級所有的女生都被趕到學校的操場上去排隊集合,校長領著好幾個人站在台上指指點點,那些人以前在學校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穿著很誇張的有好多口袋的衣服,還有人扛著一個很大的照相機一樣的東西(後來我才知道那叫攝像機)走來走去。校長的表情很嚴肅,秦老師則看上去很輕鬆,她拍拍我前麵一個女孩子的肩膀說:大導演來選角兒啦,挑小演員,演電影!你們都要好好表現呢,選中了,也給我們學校長長臉!
  那些女孩都興奮極了。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個沒完沒了。我看著自己的手指發呆,看完了手指又看天,看完了天再看教學樓的一角,太陽曬得我暈頭轉向,我隻盼望這一切早點結束。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人把我一把推到了前麵去,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麵前一個長著大胡子的男人點了點頭說:就是她了。
  "她嗎?"校長說。
  "她。"大胡子肯定地說。
  說完,大胡子在我麵前蹲下來,問我:"想不想拍戲?"
  我想也沒想就說:"不想。"
  大胡子一拍大腿說:"就是這個表情,就是這個感覺,絕了!"
  我被他弄得稀裏糊塗完全沒有方向。忍不住轉頭問秦老師:"他們要幹嗎?"
  "傻孩子。"秦老師低聲對我說,"這可是全國最有名的大導演啊,來咱們青木河拍戲,戲裏要個小演員,選中你啦,多高興的事啊!"
  "我不會演戲。"我說。
  "導演說你行你準行!"秦老師堅定地說,"這是全國最有名的大導演。"
  結果,那天我沒能回家,一個大姐姐把我接到了青木河最有名的賓館,是三星級的,飯菜很香,床軟得讓你一挨著它就想睡覺。我剛要睡著的時候來了個中年女人,她拎著一個大包,告訴我她姓李,是導演助理,負責來跟我說戲的,跟我住在一個屋。我那時不明白什麽叫"說戲",雖然很累很累了,但吃了他們的飯睡了他們的床就隻好強撐著眼皮聽她說下去。她從包裏掏出一個厚厚的本子,一麵搖著那個本子一麵開始跟我說故事:"有一個全國有名的音樂家,因為婚姻的不幸,離開了他最深愛的舞台。帶著他有自閉症的女兒來到了鄉下定居。"
  說到這兒,她停住了,看著我說:"你要演的就是這個音樂家的女兒。"
  "什麽叫自閉症?"我問。
  她想了一下說:"就是不說話,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哦。"我說。
  "我繼續講啊,你認真聽啊。"她搖著本子繼續講下去,"後來,一個美麗的鄉村教師出現在他們的生命裏,她給父女倆的生活帶來了歡笑,女兒的病終於好了,音樂家也重新鼓起勇氣,回到了首都他熱愛的舞台。他複出後的演出非常成功,可是這時候,卻傳來了鄉村教師患了絕症的消息……。在這部戲裏,你雖然沒什麽台詞,但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是聯係音樂家和鄉村教師情感的一個紐帶,特別是……"
  她講到這裏的時候忽然停住了,因為賓館外麵傳來了一陣很嘈雜的聲音,我們一起站起身來趴到窗口看,發現不得了,賓館外麵全都是人。好多保安一直在攔啊攔的,連警車都開過來了。
  "怎麽了?"我嚇絲絲地問。
  "還不都是葉眉嗎。"李老師歎口氣說,"她走到哪裏都這樣。"
  "葉眉是誰?"我問。
  "難道你不看電影嗎?"李老師奇怪地看著我說,"或者,看電視?"
  我搖搖頭。
  "她可是現在最紅的明星啦。"李老師說,"在這部戲裏,她演的就是鄉村女教師,你到最後要喊她媽媽的,你是很幸運的咯。"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被李老師牽到一個臨時搭成的化妝間,葉眉已經化好了妝,坐在一個高高的椅子上,她穿著非常普通的鄉裏教師的衣服,但是她的臉隻能用四個字來形容:光彩照人。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女人,有點傻傻地看著她。
  "嗨。"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跟我打招呼說:"你是藍藍嗎,我們昨晚見過啦。"
  "我不叫藍藍。"我說。
  "在這部戲裏,你叫藍藍,所以從今天起你就得叫藍藍。"葉眉從椅子上跳下來,拍拍我的頭說,"快,叫我陶老師,我從今天起叫陶老師了。"
  她笑起來真迷人。
  我昏頭昏腦地喊:"陶老師。"
  "你還要叫我爸爸。"一個渾厚的男聲忽然從我的身邊響起,我轉頭,看到一個中年的男人,他也長得很好看,幹淨,帥氣,正微笑著看著我。後來我才知道他姓程,叫程凡,和葉眉一樣,全國知道他們的人成千上萬。
  我在拍戲的前三天就愛上了這種生活,葉眉他們老喊累,可是我一點兒也不累。因為我在戲裏不用說話,我被"爸爸"牽著下火車,找房子,找學校,坐在窗邊聽"爸爸"拉小提琴,一句話都不用說。導演對我說,隻要用眼睛和心演戲就可以了,自閉症的孩子,是不會說話的。
  有一場戲,是拍我走丟了,我一直一直在青木河邊跑,後來躲在了草叢裏,"爸爸"和"陶老師"還有"村民"一起來找我,拚命地喊我的名字。就是那場戲,我看到了我真正的的爸爸和"大嗓門"的繼母,他們是群眾演員,一起跟著喊:"藍藍,藍藍……"喊著喊著就變成了:"小三兒,小三兒……"
  我聽到導演罵他們說:"是喊藍藍,不是喊小三兒!"
  他們露出我從沒見過的謙卑的笑容。
  我蹲在草叢裏,腳開始漸漸地發麻,我看著我一直非常熟悉的青木河,忽然開始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是來自大北京的著名音樂家的女兒藍藍,還是一直在這貧窮逼仄的土地上長大的小三兒?
  這種交錯的幻想讓我窒息,於是我這麽想著,就昏了過去。
  導演本來就是要讓我昏的,可我是真正的昏過去的。
  那場戲,導演說我"演"得逼真極了。
  我好了,葉眉卻病了,那天下午,葉眉坐起身來,讓我替她梳頭發,就在這時,李老師推門叫我:"藍藍,你有同學找你。"
  "讓他進來啊。"葉眉說。
  過了好半天,童小樂才磨磨蹭蹭地進來了,他看了我半天後說:"你穿得這麽漂亮,我都不認得你了。"
  我好多天沒見童小樂了,他好像長高了一點點兒,書包帶子拉得長長的,斜背著,裝帥氣。
  "同班同學啊?"葉眉問我。
  "不是,我們是鄰居,我比她高一個年級。"童小樂搶著答。
  "那就是青梅竹馬嘍。"
  童小樂的臉忽然紅得像個番茄。然後他拉著我說:"出去,我有話說。"
  童小樂用鞋在賓館的地毯上蹭啊蹭的,蹭半天才回我說:"小三兒,你覺得咱們青木河最漂亮的是什麽?
  "咱們這些古老的房子。"
  "不是。"
  "那是東郊的鳳凰山?
  "也不是。"
  "那是什麽呢,我說不上來。"
  "是你。"
  童小樂說完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就背著他的長帶子書包慌慌張張地離去了。
  滅
  我又是好多天沒回家。
  夏天來了。
  那天,是最後一場戲。
  夜裏十點,專車送著我和"爸爸"直奔醫院,葉眉早就化好了妝躺在病床上,"陶老師"要死了,她的臉色蒼白,看著我和"爸爸"的到來,眼神裏立刻發出光來。程凡"爸爸"應她的要求,給她拉起了小提琴,優美的弦律中,她微笑著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我撲到她的床頭,哭著拚命地喊:"媽媽,媽媽!媽媽!"
  這是我在整部戲裏唯一的台詞。
  葉眉和程凡爸爸都演得好極了,他們深深地感染了我,讓我完全忘掉了自己是在拍戲,我忽然想起了媽媽離去的那一天,我沒有喊她,我甚至都沒能看她最後一眼,她就那樣蒼促地永遠地離開了。我撲到"陶老師"的床邊,在程凡爸爸驚奇的眼光裏,用盡全身力氣呼喊著媽媽,幾乎流盡了我所有的眼淚。我一隻手抓住她的衣袖,一隻手拍打著她的臉,我已入戲太深,生怕她會真正的離去。
  葉眉的眼睛睜開了一下,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又閉上了。
  程凡爸爸也流淚了,他從後麵緊緊地抱住我,淚水流到我的脖子裏。
  導演激動地說:"CUT."
  醫院的門就在這時候被人猛地一把推開了,我擦掉淚水,看到的是童小樂,童小樂跑得一臉都是汗,他的手用力往後一揮,喘著粗氣,瞪著眼睛,啞著嗓子對我說:"小三兒,你家,你家著火了!"
  我推開眾人撒開步子就往醫院外麵跑,醫院離我家不算太遠,我奔出去沒五分鍾就看到了遠外的熊熊火光,還有消防車嗚嗚作響的聲音。火光印紅了半邊天,差不多全鎮的人都出來了。
  我隻覺得雙腿發軟邁不開步子,好不容易跑到近處,有人拽住我,硬是不讓我靠近。童小樂也跑近了,葉眉,程凡爸爸,李老師,導演等都來了,葉眉一把抱住全身顫抖的我,把我的頭按到她的懷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火終於慢慢地熄了,我拚了命才擠到那片廢墟前,看到有人抬著什麽東西出來,跟在我身後的程凡爸爸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
  那次火災把我家燒得精光,還泱及了好幾家鄰居。這是青木河鎮史上最大的一次火災,死了三人,傷了六人。除了慘烈,它還牽扯著一些足夠給人豐富想像的細枝末節,所以對於青木河鎮的人來說,很多年後提起依然津津樂道或是心有餘悸。
  死的三人中,除了鄰居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就是我的爸爸和"大嗓門".
  我心裏一直喊她"大嗓門".直到她死,我都沒弄清她的名字。
  很多年後,童小樂告訴我:"放火的人被抓到了,我去聽了審判,你想知道他們最終被判了什麽刑嗎?"
  我搖搖頭。
  這些對於我都不重要了,因為,青木河已經成為過去,小三兒都已成為過去。那些過去,早就隨著時光灰飛煙滅不留絲毫痕跡。隻要不刻意想起,就如同從來未曾發生。

  PART2 林小花
  想飛的鳥兒
  小三兒是我的小名,林小花是我的大名。
  福利院靠縣城較近,高個女人替我拎著我的大包,包裏的東西都是別人送的,一些簡單的衣物和日用品而已,我們穿過一個小操場,最終來到一個很大的房間裏,房間裏擺滿了床,高個女人一拍手,我的麵前忽然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堆人,都是女孩,每個人都用好奇的眼睛看著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會感到一絲恐懼,因為我感覺她們和我以前班裏的同學很不一樣。
  至於哪裏不一樣,我說不上來。
  "這是林小花,以後她住你們宿舍,我們大家歡迎她。"
  屋內響起了劈劈啪啪參差不齊的掌聲。
  高個女人把我的包往附近的床上一扔說:"林小花,你和羅寧子睡在一起。"
  "好的啊好的啊。"那個叫羅寧子的女生慌忙從人堆裏走出來,把她的東西往邊上擺一擺,生怕會影響到我一樣。
  羅寧子真難看,眼睛陷到肉裏,鼻子又肥又大。我不由地別過頭去不看她。
  高個女人剛出門,就有幾個女孩擠到我們床邊來,將我圍住。一個看上去最大的女孩伸出手對我說:"我叫周利。是這個宿舍的舍長。"
  "恩。"我說。
  "你有沒有帶好吃的進來?"她盯著我的小包。
  "沒有。"我說。
  "那有沒有錢?"
  "沒有。"我說。
  "她要有錢就不到這裏來了。"羅寧子說,"你看她的樣子就是沒錢。"
  "胖豬,沒你的事!"一個女孩一把把羅寧子推到床上,另外幾個女生開始一擁而上,打開我的包亂翻起來。
  "滾開!"我大聲地喊,"不許亂翻我的東西!"
  我的包被翻得亂七八糟,羅寧子正在手忙腳亂地替我收拾。
  "走開。"我罵她。
  她住了手,卻輕聲對我說:"你告訴老刁,她們怕老刁的。"
  我一麵收拾一麵在我的包裏找到了一把小彈簧刀,那是童小樂買給我的,當時,童小樂對我說:"要是有人敢欺負你,你就用這個。"
  我在心裏說:"秦老師,對不起,我不能忍。"
  我說完,捏著那把小刀走到周利她們的床前。
  她們正在吃一包話梅。見我走過去了,周利斜著眼看我,問我說:"有事嗎?"
  "有。"我說。
  "是不是要我們還你的東西?"周利拎起一個空空的薯片袋子說:"你看,真遺憾,這個已經被我們消滅啦!"
  她們一人嘴裏含著一顆話梅,唏裏嘩啦地笑起來。
  我從身後拿出那把小刀,按下彈簧,二話沒說就朝著周利刺了過去。周利嚇得臉色發白,慌忙躲開,我一刀沒刺準,刺到了被子上,周利從床上跳下來,光著腳就往門外跑,嘴裏高聲喊著:"殺人啦,殺人啦!"
  那幫女生一起喊:"殺人啦,殺人啦!"場麵極為壯觀。
  我沒有去追,我的第一反應是回到我的床邊,迅速地把刀收了起來。
  沒一會兒,帶我進來的高個女人和另一個老師進了我們宿舍,周利氣喘籲籲地指著我說:"就是這個新來的,用刀殺人!"
  "刀呢?"那個看上去很凶的老師問我。後來我才知道她就是羅寧子說過的老刁,院長助理。
  "她們搶我的東西。"我說。
  "搶什麽?"
  "我帶來的吃的東西。"我的手往周利床上一指,卻驚訝地發現上麵什麽東西都沒有了。
  我並沒有挨罵。
  我在福利院的第一天晚上,下起了滂沱大雨,雨從關不嚴實的窗戶打進來,還夾著狂風,我看到羅寧子扯起被子來蒙住了頭。我卻坐起身來,看著窗外,渴盼著暴風雨再猛烈一些。我希望可以出一些事,比如房屋倒塌,比如山洪暴發,比如天崩地裂。但事實上什麽也沒有發生,福利院裏二年級的課實在是太簡單了,就是一些簡單的數學和語文,我們每天站在操場上,看高年級的人排隊出去上課,聽說他們每天要走二十分鍾的路,來回四十分鍾,有個拄著拐杖的男生每天都在隊列裏,他有一條腿細得像麻杆,走起路來特別的艱難,可是他從來都不讓人幫助,讓我心生敬佩。
  看著他們出門,大鐵門咣當一聲關起來,我開始感覺自己像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鳥兒。
  四年級,我覺得離我太遙遠了。
  我真怕我會等不到那一天。
  來了又走了
  羅寧子漸漸成為我最好的朋友,我們躺在一張床上聊天,看星星。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她說我聽。我知道了她那麽胖並不是愛吃,而是她有一種病,不吃也胖。也了解到她的生世,比如她生下來就有肺炎,她的爸爸媽媽不要她,她被丟在鎮公路的路邊,送到院裏來的時候才五個月,包裏隻有一個小條,上麵注明她姓羅,寧子這個名字還是院裏的老師替她起的。又比如小時候,院裏老是有小孩偷偷欺負她,開聯歡會後,她藏起一顆巧克力,被人告訴老師,結果罰站。後來,越來越胖後,就老是有人笑她胖,她最怕的就是體育課,她跟我說,一上體育課,特別是跳遠跑步什麽的,她就直想去死。
  每周三的下午,我們一起在圖書館裏看書,圖書館裏的書都是別人捐贈的,偶爾也會有幾本跟電影電視有關的雜誌,我看到雜誌封麵上眉飛色舞的葉眉,心忽然奇怪而尖銳地疼痛了一下,像被一把刀片劃過似的。羅寧子用胖胖的手指指著葉眉的臉說:"你看,多好的皮膚,你看,多大的眼睛,你看,多漂亮的頭發!"說完了,她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我,認真地說:"林小花,你長大了,你會跟她一樣漂亮的哦。"
  我把雜誌扔到一邊,拿起一本更破的童話書。我一麵心不在焉地讀它一麵想不知道葉眉怎麽樣了,不知道她好不好,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小三兒。
  就這樣,秋天走了,冬天來了。
  這是相安無事的三個月,因為來院第一天和周利的衝突,她和她那幫死黨後來一直都躲著我,從不跟我講話。我的小刀是羅寧子替我收起來了,後來就放在枕頭下麵,再也沒有派上過用場。有一天黃昏,吃過晚飯後,我和羅寧子坐在操場邊的石梯上聊天,深冬的天上空空蕩蕩,好不容易才飛過一隻鳥,卻也無聲無息,一掠就不見。
  羅寧子忽然對我說:"我總是覺得,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我問:"哪裏不一樣?"
  "你總有一天,會遠走高飛,這裏留不住你。"
  "真的嗎,像鳥兒那樣?"
  "對,像鳥兒一樣。"羅寧子托著她的胖臉說。
  "可是你說,鳥兒他這樣一直飛,會不會累?"
  "不知道,但也許它不飛,就會死掉。"
  我突然傷感得無以複加。
  新年快到的時候,我被老刁叫到了院長室,我去了,沒想到竟然看到了秦老師,還有童小樂!
  "小三兒!"童小樂一見我進門我直朝我撲來,嘴裏喊著:"小三兒,小三兒,我終於又看到你了。"
  他的眼眶紅紅的,卻被秦老師一把拉住了,不得上前。
  "小三兒,來。"秦老師招呼我說,"這是縣裏的文化館的章老師,她一直想要領養一個孩子,你來,給章老師看看,來。"
  我看到一個中年的女人,頭發都有些花白了,戴著寬邊的眼鏡,從秦老師的後麵走出來,笑吟吟地看著我。
  "叫章阿姨啊。"秦老師說。
  "章阿姨。"我的聲音似蚊子。
  "我看過你演的戲。"章老師說,"去省城出差的時候正在放,你演得不錯。你主持的新年晚會,我也看過了哦。"
  "小三兒可聰明。"秦老師說,"我不會亂介紹的。"
  "是不錯,是不錯。"她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頭發說,"願意不願意跟我回家?"
  我看著秦老師,秦老師拚命暗示我點頭。
  於是我點了點頭。
  趁著他們在告別,童小樂偷偷對我說:"小三兒,你過來,我給你一樣東西。"
  他把握著的手伸過來,我伸手去接,手裏滑進來的是一團紅色的紙幣,應該是一百塊錢。
  "快收好。"童小樂說,"這是我的壓歲錢,給你用。"
  "不要了。"我趕緊說,"你快拿回去!"
  "你拿著你拿著。別跟我客氣。"童小樂低聲說,"秦老師一直都在幫你,你要放心。等你到了縣城,就啥也不愁了。我到那時候再去看你啊。"
  "小樂。我們該走啦。"秦老師走過來,問我們:"在說什麽呢?"
  "沒說什麽沒說什麽。"童小樂故做輕鬆地說,"我們走吧。"
  "我走啦。"章阿姨微笑著對我說,"很快就來接你,你等我,"
  章阿姨比我想像中來得要快。我來的時候,是黃葉飄零的秋天,走的時候,是萬物複蘇的春天,我在孤兒院裏呆了一百零九十九天,不知道羅寧子會不會看到,床邊的白牆上,我用小刀刻下了一百零九十九條小杠。
  我曾經以為會刻到一千零九十九甚至一萬零九百九十九。
  但其實我早該想到,人生瞬息萬變,人類最不應該造出的詞除了"忍"以外,那就是"永遠".
  沒有什麽是可以永遠的。
  就像章阿姨曾經對我說:"從現在起,伊藍,我們永遠生活在一起。"
  但……
  對了,從現在起,請叫我伊藍。

  PART3 少女伊藍
  字幕:八年後
  一支跳過的舞
  六月,花開了。
  伊藍靠在市藝術中心舞蹈室那麵巨大的玻璃牆上看下班時分人潮洶湧的大街。她的頭發已經很長了,從一麵斜過來,遮住了半邊臉。舞蹈室的門開著,有個小姑娘背著小提琴,正從門口走過。
  小姑娘本已經走過去了,忽然又回過身來,在門口探頭問伊藍說:"嗨,伊藍姐姐,你還沒結束訓練嗎?"
  伊藍詫異地微笑。
  "上次推新人大賽,你的琴彈得真好,舞也跳得一級棒!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呃。"小姑娘把小提琴放在牆邊,慌慌忙忙地從包裏掏出一個本子和一支筆說:"替我簽個名好不好?"
  "我可不是明星,要我的簽名有何用!"伊藍連忙推搪。
  "簽一個嘛簽一個嘛。"小姑娘不依不撓,筆和紙拚命往伊藍手裏塞,一麵塞一麵自我介紹說:"我叫林點兒,雙木林,一點兒兩點兒的點,我也是北中的,北中初二的,校友呐。我在這裏學小提琴,你把我的名字也寫上,再給我一句祝福,好不好?"
  伊藍有些無可奈何地在她的本子上寫下:祝林點兒快樂!伊藍。
  "我們一起走吧。"林點兒說,"我知道你家住在新馬路的模範小區,和我家離得不遠,我們可以都坐5路車!"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伊藍奇怪極了。
  "我都說你是明星嘛。"林點兒說,"我們班大部份女生都仰慕你,每天趴在初中部的教學樓上看你,你是當之無愧的校花呀!"
  林點兒一麵說一麵做著手勢,掌心向上,比出一朵花的樣子來。
  "嗬嗬。"伊藍忍不住笑了,她初二的時候,可沒這麽能說會道。
  回到家,伊藍上了四樓,防盜門緊鎖著,她掏出鑰匙來開了門,奔到陽台上,把跳舞換下來的衣服和舞鞋一脫腦兒全扔進洗衣機。看洗衣機轉動起來,才轉身回屋。
  伊藍輕輕推開自己房間的門,嚇得往後退了一步,房間裏麵有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坐在她的書桌前。
  "你嚇壞我了!"伊藍拍拍胸口說,"你呆在我房間幹什麽,門鎖著,燈也不開,我還以為你不在家呢。"
  "你回來了?"屋內的人站起身來,是章阿姨。她的麵色不太好,頭發也花白了。手裏拿著一封信。
  伊藍一見那信,心裏猛地一拎。
  "你還是報名參賽了?"章阿姨問道。
  "是萌萌……"
  "我問你是不是報名參賽了!"章阿姨打斷伊藍,拿著信封對著她大聲地喊。
  "是。"伊藍低聲說。
  "你就這麽愛出風頭,一次不夠,還要兩次,三次,多少次你才夠?你答應過我什麽,你到底記得不記得?"
  "可是我喜歡!"伊藍也大喊起來,"你為什麽老是阻止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喜歡?喜歡就一定要去做?這算什麽理論!?"
  伊藍不再說話,隻在是心裏喊:"你別忘了,當年可是你逼著我學這學那的!"
  "不許就是不許,你記住沒有?"章阿姨看著伊藍,眼光裏交織著憤怒和絕望,等著伊藍表態。伊藍沒點頭也沒搖頭,倔強地和她對視,一分鍾後,章阿姨幾把撕壞了她拿在手裏的信,摔門出去了。
  伊藍蹲下來,就著房間裏昏暗的光線,撿起那封破碎的信,在破碎的紙張上看到四個殘缺的字;複賽通知。
  六月末的天熱,少雨。清晨的陽光就帶著極大的穿透力穿越雲層急速照射大地。伊藍好不容易擠上了搖搖擺擺的五路,竟發現站在身邊的人是他。他是他們的實習老師,伊藍想起他站在講台上,在黑板上用力地寫下他的名字:卜果。
  大家不知道那個姓究竟該怎麽念,卜,卜,卜,底下嘻嘻哈哈亂成一鍋粥。一堂課下來,他一口純正流利的英語征服所有的女生和一半的男生。
  卜果。
  真是個怪姓,怪名字。
  他應該是在前兩站上車的,車上除了他,還有好幾個師大的學生,都是分到伊藍學校實習的。他一隻手拉在吊環上,一隻手揣在褲袋裏,微笑著跟她打招呼:"早啊。"
  "早啊。"伊藍的臉要命地微紅了。
  "還是第一次在車上遇見你,"他說,"我的實習都快結束了呢。"
  "是嗎?"伊藍一驚說,"怎麽這麽快?"
  "二十天都過去了啊。"他說,"這次是短些,到大四,實習就長了。"
  "噢。"伊藍說,心裏想,"不知道他大四的時候還會不會再來我們學校實習呢?"
  "你好像,不太愛說話。"他說。
  伊藍就真的不說話了,她的手也放在吊環上,陽光將她纖細的手指照得透明,伊藍把眼睛眯起來,看著車窗外,思索每天到底有多少班5路車,除了5路,從師大是不是還有別的公車到學校,怎麽會是第一次遇到?
  謝天謝地,他也不再說話,和伊藍一樣看著窗外。
  萌萌不坐公車,她有漂亮的"坐騎".捷安特的新款,很小的輪子,很高的龍頭,最近在女生裏特流行的一款車。
  "我進複賽了。"伊藍對萌萌說。
  "你說什麽?"萌萌說,"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進複賽啦。"
  "耶!"萌萌跳起來,"我就說,你一定行!哦,耶!"
  "可是我還是不去了,她不同意。"
  "誰不同意,你媽?"
  伊藍點頭。教室近了,他站在教室的門口,他的個子很高,鼻子長得超好看,他就要走了,他們還並不熟悉。
  黑板上用紅筆寫著四個醒目的大字;最後一課(Thelastclass)。教室裏彌漫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傷感。他看著黑板上的字還是笑,拿起黑板擦,很用力地擦掉了它。
  很遠的粉筆灰,莫名地刺痛了伊藍的眼睛。
  伊藍想起藝術節結束那天,她的獨舞《夏天》是壓軸戲,跳完舞下來,他就站在舞台邊上,他說:"舞跳得真棒!"
  他眼光裏的欣賞,是真實的。
  隻是,音樂已停,一切皆已散場。十七歲的伊藍早就學會獨自承載別離消化疼痛。懂得知足,懂得不該擁有的就不去擁有。
  那夜的日記,隻有六個字:一支跳過的舞。
  忽爾今夏之一
  由於教委明令不允許補課,高三也不許補。成績下來後,伊藍他們在學校裏隻多呆了兩天就各自放假回家。
  數學考砸了,不過並不是伊藍一個人砸,全班都砸,伊藍沒及格,差三分。語文和英語還算不錯,名次也沒有跌出全班第十。但伊藍知道,就算是這樣,離章阿姨的期望值還是有一定的距離。隻是,她應該知道她盡力了,最辛苦的時候,她複習到淩晨,她會給她端來一杯咖啡,拍拍她的肩,一句話不說的離開。
  回到家裏,伊藍把成績單從書包裏取出來,放到茶幾上,用她喝水的杯子壓住。然後,她拿出英語筆記本,筆記本的扉頁上有個早就在心裏念得滾瓜爛熟的號碼,是他最後一堂課留給大家的,隻是伊藍從來都沒有打過。
  伊藍一麵撥電話一麵執意想,她和卜果之間與萌萌她們與卜果之間,應該是不一樣的。
  電話通了。
  "卜老師,是我哎。"伊藍有些緊張地說。
  "伊藍吧。"那邊竟一下子猜中,"我剛接到萌萌的電話,說你們要來看我?"
  "我不去了。"伊藍說,"我沒考好,要在家好好複習。"
  "明天?"卜果像沒聽見一樣,他說,"明天下午兩點,我在中山路的上島咖啡等你,你來,好不好?"
  "可是……"
  "別可是了。"卜果說,"你來,我等你。"
  然後,他很幹脆地掛了電話。
  炒雞蛋的時候,她回來了。手裏拎著一隻烤鴨,靠在門邊,神情疲憊:"家長送的,不要還不行,咱們兩人吃不完,留一半放冰箱裏,明天燒湯吧。"
  "哦。"伊藍接過來。
  "我來做吧。"章阿姨擼擼袖子說,"你看書去。"
  "我做吧。"伊藍說,"反正也放假了。"
  "對了,你考得怎麽樣?"章阿姨問。
  伊藍奮力揮動著鍋鏟,大聲地說:"成績單在外麵茶幾上。"
  她哦了一聲,出去了。
  伊藍一麵炒菜一而側耳聽,客廳裏沒傳來任何的動靜。心裏稍安。把菜端出去的時候,發現她坐在沙發上,背光,看不清表情。
  "吃飯了。"伊藍說。
  "你吃得下嗎?"她忽然問。
  "數學都考得不好。"伊藍說,"是統考的題目,太難了一點兒。"
  "你覺得你哪一科好?"
  伊藍默默地把碗筷擺好,飯也盛好,說:"吃飯吧,我知道你不開心,不過我真的是盡力了。"
  "盡力?"章阿姨站起身來說,"你瞞著我去參加那些莫名其妙的比賽,現在知道後果了吧,我都跟你說過一千次一萬次了,你的將來,我自會有安排,你為什麽總不是聽?"
  "吃飯吧。"伊藍還是說。
  她把伊藍的成績單用力扔到遠處,坐在沙發上生悶氣。
  伊藍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十點鍾過了,外麵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伊藍開門出去,發現她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飯桌上的飯菜孤孤單單地從熱到涼,沒有人動它。雞蛋變成了一種很難看的黃,放在裏麵的青椒是很難看的綠,烤鴨則顯得灰頭土臉。
  伊藍把菜都收拾到冰箱裏,站在冰箱邊上喝完了一大杯白開水。她不想喊醒她,於是到她房間拿了一條薄薄的毛巾被想替她蓋上。躡手躡腳走近她後,伊藍很快發現了她的異常,她麵色潮紅,臉上的表情顯得非常的痛苦。
  伊藍伸手一摸她的額頭,高燒!
  她丟下手中的毛巾被,迅速跑到衛生間裏弄了一張濕毛巾,再到冰箱裏找了一些冰塊,敷到她的額頭上。她在冰涼的刺激中醒來,推開伊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你病了。"伊藍說,"我們得去醫院。"
  她不說話,搖搖晃晃地往臥室走去。
  伊藍握著冰涼的毛巾看著她的背影。她還沒有走到臥室的門口,就直直地朝著地麵"咚"地一聲倒了下去。
  伊藍奔過去,扶起她,她的四肢顯然無任何力量,麵色由潮紅變成灰,眼睛勉強了睜了一下又閉上了。伊藍大力拍著她的麵頰,想讓她醒過來,但是她沒有任何反應。強大的恐懼在瞬間占領了伊藍的心,她放開她,以最快的速度撥通了120.
  救護車在仲夏深夜人煙稀少的街道呼嘯而過,伊藍緊握著章阿姨冰涼的手,一顆心一直在狂跳無法歸位。如果她離去,如果她離去,如果她離去……
  伊藍想著想著忽然在車廂裏就淚流滿麵。
  "沒事的,小妹妹。"護士安慰她說,"看樣子是中暑而已。以後要讓你媽媽不要太累,這樣熱的天氣,應該盡量減少戶外活動。"
  伊藍別過身去,用衣袖擦掉了淚水。
  到了醫院才知道,不僅僅是中暑,醫生說,她高度營養不良。
  那晚,也許是藥力的緣故,她睡得很沉。陪護的床要六塊錢一晚的租金,伊藍沒肯租,就趴在她的床邊打盹。第二天清晨,伊藍回家去取一些需要用的東西和換洗的衣服,她手裏拎著一個大包,走到公交站台早已經是汗流狹背。就在這時,她忽然又看見了他。他和一個女生在一起,應該是他的女朋友,這麽熱的天,他的手摟著她的腰。
  他們在公車的另一端。
  那是個一看就養尊處優的公主般的女孩子,兩人很般配的樣子,站在公車上,吸引了許多人的眼球。
  伊藍慌忙背過身去,好在蜂湧而上的人群擋住了彼此的視線,他並沒有看到她。
  帶著缺了的心晃蕩著走回家,竟然在樓下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伊藍站定了,定下神仔細地看,果然是。
  她拎著大包飛奔過去,那人一把抱住她,抱起來轉了個圈,愛憐地說:"小三兒,真是越長越大了越長越漂亮了哦。"
  是秦老師。
  "你怎麽來了?也不打招呼!"伊藍興奮地問。
  "暑假來市裏培訓。昨晚就來了,電話一直打不通,隻好跑來看看。"
  "她住院了。"
  "是嗎?"秦老師趕緊問,"什麽病,要緊不要緊,我馬上跟你去看醫院看她。"
  "不要緊的。她是累的。"伊藍說,"這麽熱的天帶了好幾個學生,城東城西的跑,中暑了。平時也不注意身體,所以倒下啦。"
  進了門,伊藍請秦老師坐,並端來水。秦老師並不坐,而是用手捏捏她的臉,輕聲問:"好不好呢?"
  伊藍看著她微笑,然後坐下,把頭靠在她胸前。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秦老師說,"想聽不想聽?"
  "講啦。"
  "童小樂考上北大啦。"秦老師說,"在我們縣,他考的是第一名咧。"
  "真的?"伊藍坐直身子說,"他這麽厲害?"
  "可不!小時候笨頭笨腦的,沒想到長大了卻這麽會念書。她媽媽高興壞了,前兩天還請我們小學中學的所有老師一起吃了一頓。"
  "代我恭喜他啊。"伊藍是真的替他高興。
  "一定。"秦老師說。
  就這樣,她在醫院裏住了三天,伊藍陪了三天。那晚伊藍用她的手機給萌萌打電話:
  "我的演出服,你記得替我帶上,我們明天電視台見。"
  "呀!"萌萌尖叫起來,"呀呀呀真好,伊藍你終於想通了!"
  伊藍轉頭看看裏屋,緊張地把聽筒捂起來。
  "說話不方便是不是?"萌萌了然於胸的說,"OK,一切都看我的,咱們明天見!"
  忽爾今夏之二
  下午三四點,太陽照得人睜不開眼睛。電視台演播大廳裏正在舉辦:"我為舞狂"青春舞蹈大賽的複賽,主持人宣布下一組選手出場,他們是四個男生,帶來的舞蹈名字很怪:叫《替我插上電》。
  節奏很強的音樂響起,四個男生炫目開舞,台下尖叫聲一片。就在這時,伊藍用力地推開演出中心的大門,由於在炎夏裏長時間奔跑,她的頭發和衣服都已經半濕了。演播廳的門很重,推開的時候發出沉悶的聲音。但沒有人注意到伊藍,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經被台上的四個正在熱力狂舞的男生所吸引。
  跌跌撞撞跟在伊藍後麵的,是拎著一個大袋子的萌萌,袋子裏裝的是伊藍的演出服。從初賽開始,它們都是由熱心的萌萌一手操辦的。萌萌好不容易也跑到了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怎麽樣,趕上沒趕上?"
  "伊藍姐!"就在這時,屋內忽然有人發出一聲驚喜的叫喊,隨著喊聲,那人已經從座位上彈起來,直奔到伊藍身邊:"伊藍姐,你終於來啦,太好啦,我就知道你會來!"
  是林點兒!
  二十分鍾後,萌萌和林點兒推著一身藏族少女打扮的伊藍出來了,在眾人驚訝和欣賞的眼光中,伊藍走上台去,俏然立於舞台中央,背對著現場觀眾。萌萌把CD遞到音響師的手裏,主持人站在台邊宣布:接下來,是我們今天最後一位選手,伊藍,給我們帶來她的舞蹈《阿姐鼓》。
  音響師的手指在調音台上一推,朱哲琴無以倫比的歌聲開始在演播大廳憂傷地回蕩:我的阿姐從小不會說話,在我記事的那年離開了家,從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想阿姐啊,一直想到阿姐那樣大。我突然間懂得了她……伊藍在這樣的歌聲中縱情起舞,完全忘卻周圍世界的存在。這是伊藍自編的一個舞蹈,即有傳統舞蹈的精彩,又帶有現代舞蹈的時尚,加之鮮明的民族特色和伊藍出色的演繹,讓現場的每一個聽了一下午震耳欲聾音樂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息欣賞,眼光和心思都隨著伊藍的每一個動作而蕩漾,直到音樂結束,最後一個動作在伊藍的彎腰俯首中定格,全場觀眾才如夢初醒般地爆發出巨大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得了獎金要請客哦。"林點兒高興地說,"伊藍姐肯定第一,其它的選手和伊藍生在一個時代是悲哀的!"
  萌萌笑:"小嘴真甜呢。"
  "耶!"萌萌和林點兒擊掌慶賀,伊藍也忍不住微笑了。轉回頭,竟看見了他。他站在不遠處,微笑著,朝她豎起大姆指。
  "卜老師!"萌萌尖叫一聲衝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卜老師,你怎麽會在這裏?"
  "師大有不少同學參賽的,我是來替他們加油的!"卜果走上前,伸出手對伊藍說,"恭喜你,我說過你會拿第一的,有沒有說錯?"
  伊藍不好意思地伸出手。他握住伊藍,用力的,時間比伊藍想像的也要長久一些,這才鬆開。
  林點兒在一旁讚歎:"全是帥哥美女,眼睛都花了哦。"
  "他是我們老師!"萌萌得意地說。
  "狂倒!"林點兒更誇張,"他要到我們班教書一定會被女生們亂崇拜的眼神給謀殺掉的啦。"
  卜果笑,眼睛看著伊藍,伊藍又不自覺地躲開了那樣的目光。
  她終於出院。
  接下來的半個月,伊藍非常的忙碌,到藝術中心去練舞,修改和充實自己的舞蹈,到電視台去彩排,做造型。當然,這一切都是在萌萌的幫助下瞞著章阿姨進行的。章阿姨已經恢複了去跟學生上課,隨著考級臨近她越來越忙,也沒有那麽多心思來管伊藍,倒是伊藍每天關心著她的身體,常常提醒她不要太過勞累。就在這樣的忙碌中,決賽的前一天到來了。
  萌萌的整個感覺就像伊藍的經紀人,她打電話給伊藍,吩咐她許多的細節,又說已經告之能告之的人收看明晚的電視,多給她投票。
  "我還打了電話給卜果,他說他一定投票呢。"萌萌說。
  "你真能折騰。"伊藍笑,"萬一拿不了獎,我豈不是成了笑話一個?"
  "瞧你說的。"萌萌說,"我看準了的人準沒錯,林點兒這小丫頭也動員了不少的人到現場捧你的場,我們連橫幅,廣告牌都做好了,會讓你驚喜萬分的。你隻要好好跳就可以了,我們學校就靠你爭光啦。"
  "還好她從不看電視,不然我可完了!"伊藍說。
  "直播晚上八點開始,可是你明天一天都得在電視台,怎麽辦?"萌萌有些擔心。
  "沒事的。"伊藍說,"她現在都是一早出去,晚上十一二點才回來。"
  "那就好那就好。"萌萌說,"我明天早上九點在電視台門口等你,林點兒說搞定了造型師還要特別給你化化妝呢。"
  那天伊藍替她燒好稀飯,急匆匆趕到電視台門口的時候已經快十點鍾了。萌萌和林點兒的脖子都快要望穿了,伊藍心裏想,隻要真的拿到第一名,把一萬塊錢拿回家,相信她會理解她的苦心的,就算是被她罵哪怕是被她打都是後來的事,再說,這麽多年,她也從來沒有動過她一根手指頭,不會亂來的,有什麽事,慪慪氣也就過去了吧。
  林點兒看著發呆的伊藍,輕聲對萌萌說:"伊藍姐真是美,你覺得呢?"
  伊藍回過頭來衝她們微笑。
  萌萌也說:"是的,她是我們學校的校花呢。"
  "是啦是啦。"林點兒說,"我們班女生都當她是偶像呢。"
  萌萌一把揪住林點兒,正兒八經地說:"先說好,要簽名要找我啊,我是經紀人,沒我同意不可以的。"說完了,和林點兒抱起來笑做一團。坐在一邊的伊藍旁觀她們的快樂,心裏想到的卻是她,不知道她身體可好,中午吃的稀飯,晚上會不會自己弄點好吃的來吃。
  八點鍾,隨著導演的一聲呼喊,比賽正式開始了。也許是賽前舉辦了強化訓練班的緣故,決賽時的選手比起複賽時在各方麵都有了長足的進步,這導致比賽從一開始就進入了高潮,每位選手的得票都跟得很緊,而且票數都在不停地往上漲,終於輪到伊藍了,她深呼一口氣上了場。林點兒和萌萌的領銜的尖叫聲讓人疑心整個演播廳的頂快被掀翻。舞台邊,道具師放上了一支大鼓,依然是那支叫《阿姐鼓》的舞蹈,依然是朱哲玲無與倫比的歌聲,依然是伊藍一個人的舞台,依然是觀眾鴉雀無聲的欣賞,依然是結束後全場經久不息的掌聲。
  所不同的是,當伊藍結束最後一個動作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看到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的眼神是很奇特的,它交織著欣賞和憤怒,絕望和疼惜,讓伊藍的心為之一顫,不敢再與她對視。
  結局很快就出來了。
  一個一個的獎項公布出來,念到金獎的時候,是伊藍的名字。
  伊藍有些暈乎乎地上了台,主持人對她說:"伊藍你好,你以複賽第一的身份進入今天的決賽,又獲得了決賽的第一名,請問你現在最想說的是什麽!"
  "我不知道。"伊藍說。
  大家一起笑,台下的林點兒顯然不滿伊藍的回答,緊握雙拳,臉上的五官都扭到了一塊兒。
  "那你想拿第一嗎?"
  "當然。"伊藍說。
  主持人還在不依不撓地問:"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們你參賽的最終目的是什麽?"
  "我需要那一萬塊錢。"伊藍說。
  台下一片嘩然。
  伊藍拿著獎杯,頭也不回地走下了台。捧著獎杯,帶著一萬塊錢回到了家中。家裏一片漆黑,伊藍估計她坐在房間的某個角落等著審訊她,她已經下定決心,不管她怎麽罵她,都絕不還口。
  深吸一口氣,伊藍摸索著按亮了客廳的大燈。
  她不在客廳。
  伊藍放下東西推開她房間的門,床上空著。
  再來到自己的房間,也沒有人。
  陽台上,衛生間,都沒有人。
  她竟然沒有回家!
  不知道為什麽,伊藍開始覺得慌亂,一種說不出的恐懼開始在心裏回蕩,她不由自主地奔到電話旁,卻發現她根本就沒有帶手機,手機在電話邊上放得好好的。
  就在伊藍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時候,家裏的電話卻尖銳地響了起來,伊藍顫抖著雙手,竟然不敢伸手去接。
  忽爾今夏之三
  八月最炎熱的午後,醫院。
  伊藍倒了一杯水,遞到章阿姨的手裏,輕聲說:"喝點水吧!"
  她接過,迅速地把杯子朝著伊藍擲過去,伊藍沒能躲開,杯子砸在她的胸口,然後"咣當"一聲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伊藍倉促後退,白色的汗衫還是濕了一大片。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他。
  他是個看上去很文雅的男人,帶無邊眼鏡,穿很好看的格子襯衫,約摸三十多歲的樣子,站在病房的門口,用同情的眼光看著伊藍。
  伊藍低下身,慌亂中找了一張報紙收拾殘局。
  他走近,對伊藍說:"小心手指。"然後,掏出他白色的手帕說:"用這個。"
  那手帕太幹淨了,伊藍當然不會用。更何況他根本就是一個陌生人。伊藍拂開他的手,三下兩下地把杯子的碎片都裝到報紙裏,然後找來掃帚清掃地麵的碎屑。這時,伊藍聽到他問候章阿姨說:"章老師,你好些沒?"
  原來是她的朋友。
  伊藍並不知道她有這樣子的朋友。
  也許是剛才的粗魯行徑被人看見,她多少顯得有些尷尬,吃力地從病床上坐起來說:"噯,你看,這一病,把丁丁的課給耽誤了。"
  "沒關係的,養病要緊。"他從包裏取出一個信封說,"您上個月的家教費,我給你送來了。"
  "不用客氣不用客氣!"她雙手直推。
  "應該的,應該的!"他客氣地將信封放到床頭,微笑著說:"丁丁這兩天有些感冒,我不敢帶他來醫院,不過他一直念著您呢。"
  "是嗎?"她嘴角浮起這幾天來難得的笑容,"我也想他來著。"
  "那等他好了,我再帶他來看您,今天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好的。"她轉身吩咐伊藍說,"伊藍,你替我送送單總。"
  伊藍默默地陪他走出病房,他跟伊藍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轉身大步地走了,眼見他就要拐彎走出自己的視線,伊藍撥足追了上去,在醫院一樓空蕩的大廳裏,伊藍終於追上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忘了他姓什麽,伊藍隻好衝上去,張開雙臂攔在他的麵前。
  "怎麽了?"他心領神會地問,"找我?"
  伊藍喘著氣點頭。
  "有事慢慢說。"他微笑。
  "我有十級鋼琴證書。"伊藍說,"讓我替她上課,行不行?"
  "章老師的病需要很多天才能好嗎?"他奇怪地問。
  伊藍看著他,大眼睛裏充滿了霧水,過了半響,終於說:"她是癌症。"
  "呀!對不起。"他顯然嚇了一跳,"還沒做手術嗎?"
  "請讓我上課。"伊藍說,"你可以試,第一堂課,我不收錢。"
  他想了想說:"我看還是你媽媽的病比較要緊,你是不是得照顧她呢?"
  "她常常睡覺,我可以走開的。"伊藍說,"請考慮,我真的需要這份工作。"
  "那好吧。"他掏出他的名片遞給伊藍說,"上麵有我的聯係方法,你告訴我你方便的時間,我可以用車子來醫院接你。"
  伊藍點頭,轉身離開。走了很遠回過頭,發現他還留在原地看著她,並朝她揮揮手。走過拐彎處伊藍掏出他的名片來細看,知道了他叫單立偉。名片上隻是這個名字,沒有頭銜。地址好像也是家庭地址,無從知曉他到底是做什麽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接納了伊藍。而不是像別的家長那樣斷然反對,在這之前,伊藍已經找到她的電話薄打過一些電話,家長們均委婉地拒絕了她,更要命的是,藝校的負責人今天已經打過電話來,說是學校不能幹等她回去,所有的家長都已經要求換老師。
  私人的學校,就是這麽殘酷。
  她病後就沒用手機了,這些電話是都伊藍替她接的,伊藍沒敢告訴她。
  病情,也沒敢告訴她。秦老師說,稍等等,等確診了再說。那晚,是秦老師送她到醫院裏來的,她培訓不忙,去看伊藍,家裏沒人,於是在樓下等,結果眼睜睜地看著章阿姨從出租車上下來,一頭載到了地上。
  秦老師趕緊喊住那輛沒開走的出租車,把她送到了醫院。
  沒有想到,查來查去,結果會是如此的冰涼。
  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病房。她不高興地說:"送個人怎麽這麽半天?"
  "去了一下衛生間。"伊藍說。
  "我今天要出院,你去辦一下手續。"她說。
  "不行的。"伊藍堅決地說,"你不可以出院的。"
  "你懂什麽!"她說,"這裏睡一天是睡一天的錢,我寧肯在家裏睡。"
  "你就知道錢!"伊藍說,"錢有什麽用!"
  她一耳光揮到伊藍的臉上來。
  旁邊病床上陪床的阿姨都看不下去了,她疾步走過來,拉開伊藍說:"不要打孩子,我看這兩天她都累壞了。"
  "我家的孩子!"她直著脖子喊,"我打關你什麽事!"
  "你打!"伊藍推開那個好心的阿姨,衝到她麵前說,"你打啊,打啊,你打我你的病就能好了嗎?如果能,你打死我好啦!"
  "別這樣,姑娘!"阿姨衝上來抱住她,勸她說,"算了啊,媽媽也是身體不好。"
  眼淚從伊藍的臉上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她看著伊藍的眼淚,忽然就怕了。
  這麽多年,她很少見到伊藍流淚,伊藍的淚水輕易地擊垮了她,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什麽,然後,她從床上下來,搖搖晃晃地朝著外麵走去。伊藍遠遠地跟著她,看著她在過道上詢問一個護士,兩分鍾後,她走進了剛才伊藍才進去過的那個辦公室。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從醫生的辦公室走出來,伊藍知道她知道了。她走的慢慢的,很慢很慢,腳看著地麵,頭低著,像是在費力思索一些什麽。伊藍不由自主地奔過去,扶住她。她並沒有拒絕,母女兩個就這樣走回了病房。
  伊藍扶她到床上躺下,她忽然變得像個孩子,說:"我要喝水。"
  伊藍倒了水來給她,她幾口喝了,倒到床上,眼睛閉起來,像是睡著了。但是伊藍清楚,她沒有睡著,她的大腦還正在反應,超速度地運轉,慢慢消化和接受一個殘酷的事實。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睜開了眼睛,從床下摸出一個信封說:"去,幫我還人家一千塊,我把地址給你。"
  "怎麽了?"伊藍問。
  "他隻應該給一千塊,卻給了二千塊。"她說,"你去還給他,我跟他說我不要這個錢,這樣子不尊重人!"
  她的憤怒讓伊藍無可奈何,她很想告訴她單立偉根本就不知道她得的是什麽病,所以單立偉這麽做肯定不是因為所謂的"同情".雖然伊藍也不明白單立偉為什麽要多給這一千元,卻也覺得她實在犯不著表現得這麽激烈。
  "你不願意去我去!"她從床上坐起來說,"我還沒死,還走得動。"
  "還是我去吧。"伊藍從她手裏接過錢,強行把她按到床上去。
  單的家住在郊區,別墅。
  一個中年婦女問明情況,熱情地替伊藍打開門說,"聽說章老師病了,不能來了,丁丁好傷心的。"
  "章老師呢?"門一開,小丁丁就鑽到伊藍的身邊問:"是章老師讓你來的嗎?"
  "她暫時不能來。"伊藍摸摸他的頭發說,"以後姐姐教你好不好?"
  他看了看伊藍,調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好像還在思考行或是不行。伊藍笑笑,拉著他走到衛生間,替他把手洗了一下,又讓婦女找來創口貼,替丁丁包紮上。丁丁出神地看著伊藍做這一切,在她耳朵邊上說悄悄話:"姐姐,你的手指真好看,我的手指就不行了,不能學琴的,可是我爸爸非要我學!"
  趁著等單立偉回來,伊藍抓丁丁過來彈琴,想看看他的水平如何,以便為下次上課做好準備,丁丁已經會彈斷斷續續的曲子,看得出來,丁丁是個有靈氣的孩子,而她以前教得也非常有耐心。從丁丁指間流出的是她以前最愛彈的一首歌謠,不知道是什麽名字,隻依稀記得兩句歌詞:多少的往事已隨風而去,多少的恩怨已隨風而逝,兩個世界,幾許癡迷……
  那個時候,伊藍剛住到她家裏,她常常彈這支曲子,有時會輕唱,像是懷念著什麽。後來,她再也不彈不唱了,也不許伊藍彈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卻沒想到的是,她竟把這支曲子教給了一個六歲的孩子。
  小男孩好動也怕熱,雖然房間裏開足了空調,但丁丁的臉上還是布滿了汗珠。伊藍拿了一張紙巾,細心地替丁丁把汗擦掉。丁丁卻忽然停下來,問她說:"我彈得如何?"
  "很好呀。"伊藍說。
  "可是,我不記得下麵了。手指也痛哦,姐姐你彈下去好不好?"
  "好。"伊藍說。
  一支曲子彈完,身後響起掌聲。伊藍回頭,竟看到單立偉,不知何時,他已經回到了家中。
  "老爸!"丁丁跳過去,整個人吊到他身上,不肯下來。又撒嬌說:"手劃破啦,是姐姐替我包起來的哦。"
  "單先生。"伊藍也站起身來。
  "那還不謝謝姐姐?"他好不容易把猴在他身上的丁丁放下來,遞過來一瓶飲料說,"羅姐忙著做飯,竟然不記得給你水喝。"
  "謝謝你。"伊藍確實也渴了,接過來一飲而盡。然後,她掏出一千元,放在茶幾上,對他說:"她讓我還給您,她說您給多了。"
  "不必認真吧。"單立偉說,"我去醫院看她,也沒買什麽東西,所以……"
  "她很認真的。"伊藍說,"請別讓我為難。"
  "那好吧。"單立偉無奈地說,"留下來吃飯,可好?"
  "我得走了,她一個人在醫院裏,我不放心。"
  伊藍摸摸丁丁的的頭,跟他們父子告別。還沒走出小區,卻聽見後麵有按嗽叭的聲音,轉身一看,是單立偉,正做手勢示意伊藍上車。
  "不用了。"伊藍擺手說,"這裏走出去公車站很快就到了。"
  "來,上車。我送你。"他的語氣溫和,但是不容拒絕。
  伊藍想了想,拉開車門。聽話地上了車。
  車子開動了,他問她:"你多大了?"
  "就要十七了。"伊藍說。
  "舞跳得很好。"他說,"我昨天無意在電視上看到重播的節目,你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
  夏天的天是孩兒臉,沒想到兩人言語之中,雨已經撲天蓋地下了下來,很大的雷雨,幾乎看不見開車。他把車停到路邊的一塊空地說:"咱們等等再走。"
  "謝謝你送我。"伊藍由衷地說。要不是他,此時的伊藍應該還沒上公共汽車,而且肯定會這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澆個渾身濕透。
  他看著伊藍,笑了笑,眼神裏有說不出的憐惜。
  伊藍別開頭去看車窗的外的雨。
  絕烈的偽裝
  "燈光師,你過來!"
  "攝影師,機子架到這邊!"
  "時間不多,動作要快些!"
  "從做早飯開始拍,廚房要弄幹淨點,垃圾筒放遠!"
  ……
  一大清早,伊藍的家裏就擁進來一大批人。導演是個女的,一看就很幹練,聲音尖尖地在吩咐每一個人。攝影師皺著眉頭看著伊藍說:"有破點的衣服沒?"
  "沒。"伊藍咬著下唇。
  章阿姨在伊藍的穿著上從不含糊,所以伊藍的衣服雖然不多,但大都體麵,買一件是一件。伊藍實在有些不明白攝影師說的破衣服是什麽意思。
  "那就換上校報吧。"導演說。
  伊藍默默地進了裏屋,林點兒也跟著進來了。把門帶上,她壓低聲音對伊藍說:"伊藍姐,導演說就這兩三天抓緊拍完抓緊播出。你可能要辛苦些哦。"
  "到底行不行?"伊藍不放心地問。
  "行!"林點兒說,"省電視台是上衛星的,收視率倍兒高,隻要這專題片一播出,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搶著替你捐款呢。"
  "這事兒絕不能讓她知道。"伊藍說。
  "放心啦,在醫院的所有鏡頭都是偷拍,你該幹嘛幹嘛,就當什麽事也沒有。"
  "可是……"伊藍為難地說,"我怎麽老覺得哪裏不妥呢?"
  話音未落,外麵已經響起了敲門聲,有人在催,聲音急切:"好了沒有,快一點!"
  林點兒衝伊藍吐吐舌頭。
  伊藍換好校服出去,導演看著她說:"挺好,就這樣,接下來我們拍你做早飯,洗衣服和收拾房間的鏡頭,你別緊張,平時該怎麽做就怎麽做,注意表演的痕跡不要太濃。"
  伊藍點點頭。
  林點兒多嘴多舌地說:"導演你放心啦,伊藍拍過電影的,這隻是小CASE啦。"
  導演示意開始。伊藍按照他們的要求默默地一一做來,每一個鏡頭都順利而過,沒有重拍,導演對伊藍非常滿意,拍拍她的肩說:"咱們現在去醫院送飯,就像你剛才那樣,表現很好,我們拍的記錄片啊不僅要播出,而且還要在全國拿獎,到時候啊,讓全國都知道你!你要成為全國少女的榜樣!"
  "在醫院請把機子收起來。"伊藍肯求說。
  "放心。"導演說,"這個我們早就安排好了。"
  林點兒和伊藍帶著那個大黑包進了病房,伊藍的眼光掃過床頭,發現有束鮮花,很美的百合,還沾著露珠,如果沒有猜錯,肯定是單立偉送來的。
  "阿姨你吃早飯,我去去就來!"林點兒朝著章阿姨乖巧地一點頭,把包放在茶幾上人奔出去不見了。
  她朝伊藍揮揮手,伊藍坐到她床邊去。她忽然握住伊藍的手,聲音沉重地說:"小三兒,你記住,我就是死了,你也要好好讀書,考上一個好大學。我還有些存款,還有房子,我都留給你!你要爭氣,聽到沒有?"
  伊藍伸出手捂住她的嘴,不讓她說下去,
  "你會好的。"伊藍說,"醫生說這周內肯定給你做手術。"
  "我的錢不會拿來做手術的。"她說,"這個病我知道,要是擴散了,做也沒有用,不要亂花錢。秦老師不容易,她借來的錢咱們更不能花,那是血汗錢。"
  "醫院說了,咱們可以先欠著,做完手術再說這些。"
  她不相信,瞪大了眼睛。
  "福利院的院長也來過了,我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新聞單位也在幫忙,院長說,以前是你幫助社會,現在是社會回報你的時候,錢的事,你就放心吧。"伊藍替她把被角掖好,努力笑著說,"好好養病,其它的我們慢慢再說。"
  她的眼睛裏忽然閃出一種光茫,那短暫的光茫差點讓伊藍再度落淚,伊藍知道,那是對生命的渴望,誰會心甘情願的死去,她更不願,她有她的理想,一個五十歲終生未嫁的女人的理想,不是常人能夠懂得和體會的。
  "我不想欠人太多。"她閉上眼睛,歎口氣說。
  伊藍深呼一口氣,起身走到門外,秦老師在病房的門口輕輕地抱了抱伊藍,安慰她說:"沒事的,過兩天就手術了。"
  "我很怕。"伊藍說。
  "別想那麽多!"秦老師拍拍她的麵頰說,"等會兒有人來看你!"
  "誰呀!"
  秦老師隻是微笑,神秘兮兮地不肯講。又關心地問:"今天拍的這個片子,何時能播出你知道嗎?"
  "她絕不能死。"伊藍答非所問,"我一定要救活她,無論如何一定要。"
  "我支持你。"秦老師說,"反正現在是放假,我在家也沒什麽事,我會在這裏看著她,你放心練舞去,憑你的實力,再拿個第一絕無問題。"
  差不多要到吃午飯的時間,秦老師所說的人終於到了。他們走進病房,兩個人,一個婦女和一個男生,伊藍都覺得眼熟,但一下子竟想不起來是誰。
  "瞧,小三兒都不認得我們了。"婦女先說話。
  伊藍一聽聲音就想起來是誰了。她驚喜地站起來,眼光立刻看到旁邊那個男生的臉上去。男生一聳肩,臉上做出一幅"可不是我?"的表情。
  "這是小樂吧。"章阿姨也認出來了,她立刻從床上坐起身來說,"了不起啊,聽說你考上北大了。"
  "撞的。"童小樂嘿嘿笑著。他變高了,人也黑了,嗓子更粗了,怎麽看,都和童年的那個他聯係不到一塊兒。
  "什麽時候也讓我們伊藍撞撞。"章阿姨歎氣說。
  童小樂說:"伊藍也了不起啊,電視上都在放她,她拿了第一名,我們青木河的人都看到了。"
  伊藍氣結,這麽多年了沒想到他還是那麽笨,哪壺不開提哪壺。伊藍看著章阿姨暗下去的臉色,趕緊拎起水瓶說,"你們等我,我去打壺水來。"說完,伊藍拎著水瓶出了病房的門。在開水房剛把水瓶灌滿,身後忽然有人說話:"讓我來拎。"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他。
  伊藍讓開身。他彎腰把水瓶拎起來,然後轉過身對伊藍說:"小三兒,我們終於又見麵了。"
  "你長高了。"伊藍說。
  "你還是老樣子。"童小樂說,"我在電視上看到你跳舞,你一點兒也沒變。"
  "呆會兒別提這個。"伊藍說,"她不喜歡的。"
  "誰不喜歡?"就算考上了北大,童小樂還是那麽的呆頭呆腦。
  他真的長得很高了,伊藍跟他說話,要費勁地抬著頭。
  過道那邊,林點兒遠遠地在朝伊藍招手,伊藍吩咐童小樂說:"你先回病房,我去去就來。"
  伊藍走近了,導演就站在林點兒的身後,對她說:"你別跑來跑去的,你要去跟你媽媽講話,講得越感人越好。要抓緊時間,我們帶子不長,錄錄就會沒有了。"
  "今天不行。"伊藍說,"今天來了客人。"
  "伊藍姐你要配合呀,咱就靠這個捐款了。"林點兒著急地說,"不配合怎麽能完成任務呢?"
  導演嚴肅地看著伊藍。
  "我盡量吧。"伊藍無可奈何地說。
  "你一定行的!"林點兒給她做一個加油的手勢。
  那晚,伊藍在醫院陪護,安排童小樂他們住到自己家裏去。秦老師說:"要不還是我來陪床吧,你和小樂好多年不見,可以好好聊聊。"
  "別。"伊藍說,"你都辛苦好幾天了,怎麽好意思。明早還要麻煩你煨稀飯,記得煨的時間要長一些。"
  "我陪小三兒吧。"童小樂說,"我晚些回去睡,不困的。"
  "伊藍,你先跟她們回去一趟,把他們安排好再回醫院,"章阿姨發話,並喚伊藍到床邊,在她耳邊說:"家裏大櫥裏有床新的被子,你記得給小樂,算是禮物。"
  "哦。"伊藍點頭說,"我知道了。"
  四人一起走出醫院,童小樂一晃一晃地走在前麵,高高的個子,擋住了斜斜射過來的陽光。小樂媽媽嗔怪地說:"瞧,讀書把背都讀駝了,說他無數次,走路也不記得直起腰來!"
  "別擔心,不影響,還是帥小夥!"秦老師說。
  童小樂聽到後麵說他,轉過身來微笑,那微笑充滿了陽光,令伊藍怦然心動的同時卻也自慚形穢,她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不可能擁有這樣的微笑的。
  她和童小樂,如幼年時從孩子的手裏彈出的兩個彩色的玻璃球,雖然曾經呆在同一個溫暖的掌心,卻注定了要走兩條不一樣的路,且永遠不可能殊途同歸。
  掌心的溫度
  下午四點。
  單立偉家的花園前,一隻金黃色的蝴蝶在上下飛舞,丁丁和伊藍一前一後在追逐,丁丁咯咯笑著,高聲喊道:"伊藍姐姐,你追不上我,你追不上我!"伊藍卻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胳膊,丁丁笑倒在伊藍的懷裏。
  電視台的車在單立偉的家門口停了下來,攝影師跳下車來,及時地捕捉到了這一幕,而伊藍的笑容卻在回首的瞬間凝固了。
  "繼續!"導演喊過來說,"你像剛才那樣,挺好。"
  "丁丁累了。"伊藍抱著丁丁說,"他要學琴了。"
  單立偉微笑著走出來。
  "單先生,真是打擾。"伊藍不好意思地說,"謝謝你。"
  "不必客氣啊。"單立偉說,"祝你在省裏的比賽中還能拿到第一名。是不是就快要比賽了呢?"
  "還有一星期。"伊藍說,"對了,她明天做手術。"
  "代我問候章老師。"單立偉客氣地說,"祝她早日康複。"
  "單先生!"導演從那邊喊過來,"您這裏環境不錯,我們想借您家的院子對伊藍進行一個訪談,你看可以嗎?"
  "嗬,"他微笑著說,"請隨意。"並馬上回頭吩咐羅姐搬椅子。
  導演喚伊藍出去,讓她和主持人一起坐在院子裏,丁丁一直想要坐到伊藍的身邊去,單立偉好不容易才把他按住,羅姐用恐龍成功地把他哄走又用了五分鍾,單立偉抱歉地說:"你們開始吧,我在樓上,有事隨時吩咐。"
  "都要問些什麽?"伊藍坐定,擔心地問主持人。
  主持人很漂亮,有點像中央台的王小丫,她甜甜地笑著對伊藍說:"你不用擔心,我問什麽你答什麽,就像我倆聊天一下,好嗎?"
  "準備開始!"導演說,"現在光線正好,天黑了就不好拍了。"
  主持人到底是專業的,隻見她坐直身子,很快就進入了狀態:"觀眾朋友大家好,歡迎繼續收看我們的節目,在今天的節目裏,我們為大家介紹的是十七歲的女孩伊藍,相信通過剛才的短片,大家已經對伊藍的情況有了一定的了解,她美麗善良,彈得一手好鋼琴不說,舞也跳得十分的棒,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子,卻有著坎坷的一生,她從小失去雙親,在孤兒院裏長大,九歲的時候被一個姓章的阿姨領養,母女倆相依為命,卻沒想到章阿姨也不幸患上了癌症。麵對命運的坎坷和曲折,可貴的是,伊藍從不屈服,表現得倔強,勇敢,令人欽佩。現在,伊藍就坐在我的身邊,讓我們通過對她的訪談來進一步認識一下這個特殊的少女,伊藍,你好,跟大家問個好好嗎?"
  "大家好。"伊藍麵對鏡頭生硬地說。
  "停。"導演喊,"伊藍,你狀態不對,要自然些,重來。"
  一個"大家好"說了五遍,總算是過關了。
  主持人衝伊藍笑笑:"伊藍,我想,電視機前有很多的觀眾都很想了解你此時此刻的心情,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你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麽呢?"
  伊藍心裏想,廢話。嘴上還是老實地回答說:"我希望她的病能早點好起來。"
  "停!"導演又喊,"怎麽回事,不要說'她',要說媽媽。"
  "我希望我媽媽的病早點好起來。"伊藍說。
  "家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
  伊藍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主持人提醒她說:"你八歲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在孤兒院度過了近一年的時光,好不容易有家了,卻又麵臨著失去親人的危險,你怕不怕?"
  "怕。"伊藍說。
  "怕什麽?"主持人咄咄逼人,伊藍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所有的人都看著伊藍,也許是希望她掉下點眼淚才好。
  "怕失去家。沒有家是可怕的。"伊藍強忍住眼淚說。
  主持總算滿意了一些,於是繼續問:"據我們了解,章老師領養你的時候你不到九歲,在這八年的時光裏,你們母女倆之間最讓你難忘的事情是什麽?能不能跟我們觀眾講一講?"
  "挑最感人的講。"導演在旁邊小聲提醒。
  "她陪我練琴,練舞,希望我成才。"伊藍說,"她付出了很多。"
  "幹巴巴的,講實例。"導演皺著眉頭,顯然不滿意。
  伊藍覺得自己真的要撐不下去了,但唯一的選擇還是隻能絞盡腦汁結結巴巴地講下去:"有一次,我病了,發高燒,縣醫院很遠,又打不到車,她一路背著我跑到醫院,醫生說,要是再晚一會兒,我就會有生命危險。"
  "你是否感覺你們的生命已經融合到了一起,再也無法分開?"
  "是的。"伊藍說。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我是說萬一,媽媽有什麽事,你會怎麽辦?"
  "她不會有事的。"伊藍說。
  "對嗬。"主持人雖久經沙場,卻也被伊藍的回答弄得尷尬,連忙圓場說:"我們也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像伊藍媽媽這樣善良的人,一定會度過這個難關,同時,我們也深切希望社會上同樣善良的人可以伸出手來,幫幫這對可憐的母女,讓愛心繼續延續下去。"
  伊藍長呼一口氣,本以為就這樣就會結束了,可誰知道導演卻擺擺手說:"不行,要重來。再往深裏問,童年時的苦難,對家的渴望,還沒有到一定深度,要讓觀眾入戲,產生強烈的同情心,不夠煸情怎麽行?"
  "那?"主持人看著伊藍說,"咱們再來一次,說到動情處,不要怕哭,想哭就哭,好嗎?"
  伊藍騰地站起身來說:"對不起,我不舒服,我不想錄了。"
  "你想想清楚。"導演的語氣裏已經含有威脅的成份,"我們這麽多人從省裏趕來,忙前忙後這麽多天,到底是為了什麽?"
  伊藍僵在那裏。
  "好啦,乖,很快就錄完。"主持人站起身來,拍拍她的背哄她說,"想一想,媽媽還躺在醫院裏,需要你的救助,需要整個社會的救助,你不可以任性的。"
  主持人的話讓伊藍感到絕望,她無助地再次坐了下來。
  就這樣,伊藍幾乎是流著淚接受完了整場采訪,太陽落山了,撒向大地最後一絲餘暉,電視台的人滿意地撤了,上車前,導演對伊藍說:"播出前會通知你,放心吧,所有問題都會解決的。"
  "恩。"本來應該說聲謝謝,但伊藍卻說不出口。
  "搭我們車,送你到市區?"
  "不用了。"伊藍說,"我想自己走走。"
  看著電視台的車子開走,伊藍也打算離開。身後忽然響起單立偉的聲音:"吃了晚飯再走吧,我送你回醫院。"
  "不用。"伊藍背對著他說。
  "怎麽了?"單立偉問,"你沒事吧?"
  "我說不用!"伊藍回身大喊,眼淚再次爬滿了臉頰。伊藍伸出衣袖去擦,卻怎麽擦也擦不幹,淚水洶湧而下,如潮水泛濫。
  單立偉顯然吃了一驚,他拖了伊藍一把說,故做輕鬆地說:"要做明星了,哭什麽哭呢?走,有什麽事到屋裏說去。"
  伊藍掙脫她,獨自往外走。
  這是一條漫長的路,仿佛怎麽走也走不到盡頭,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伊藍低著頭,腳步匆促,除了走,沒有別的選擇。等她停下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完全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是一個從來都沒有來過的地方,四周沒有熟悉的景物,她已經完全迷失方向。
  慌裏慌張地回頭,卻看到了一輛熟悉的車。
  他從車上下來,微笑著對她說:"你終於肯停下來,累不累?"
  伊藍震驚,原來他一直跟著她。
  單立偉問:"他們傷害你了,是不是?"
  單立偉朝她點點頭說:"走吧,有什麽事,我們先回去再說。有的事情不高興做的話,就不去做好了。"
  "我要救她!"伊藍忍不住大聲喊,"她躺在醫院裏,我必須要救她!為了這個,我顧不了別的任何,我的過去,我的隱私,我的自尊,統統都一錢不值,你知道不知道?"
  單立偉上前一步,輕輕握住了伊藍激動揮舞著的左手說:"別激動,伊藍,會過去的,我向你保證,好不好?"
  掌心傳來的溫度讓伊藍暈眩,她瞪大了眼,最終,無助地撲入單立偉的懷裏失聲痛哭起來。
  老鼠愛大米
  清晨九點鍾,她被推進了手術室。手術進行了很長時間。伊藍一直坐在手術室的門口,坐得直直的,一動不動。
  秦老師給她端來一杯水,她搖搖頭。
  "會成功的。"秦老師勸伊藍說,"吉人自有天相。"
  伊藍努力笑笑說:"我知道。"
  秦老師在她身邊坐下:"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跟你說。"
  "恩?"伊藍轉頭看她。
  "你還記得小時候,你和葉眉拍的那個電影嗎?當時,那部電影並沒有引起預期的哄動,有點讓人失望。可是就在前不久,當年在片子裏扮演你爸爸的演員程凡又來我們青木河拍電影,說是十年快過去了,想見見當年的藍藍,我有打過電話到你家,結果你媽媽不同意你們見麵。"
  "嗬。"伊藍說,"她是這樣的。"
  "你是不是認為她很自私?"秦老師問道。
  伊藍不答。
  "她是怕失去你。"秦老師對伊藍說,"這話是她親口對我說的。"
  伊藍聽了,把手握成拳頭,抵住鼻子,眼眶不自覺地就紅了。
  "我告訴你這些,不是因為別的。"秦老師說,"我是覺得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不重要。因為老師看得出來,你是愛她的,你一樣離不開她,對不對?她的擔心,真是多餘。對不對?"
  手術室的門就在這時候推開了。
  她被推出來,伊藍和秦老師都充滿希望地看著醫生。醫生衝她們點了點頭。
  伊藍懸了一個月的心終於在那一刻落地。她伸出胳膊,緊緊地抱住了秦老師。
  病房裏,百合開得燦爛。每天一束的新鮮的花束,是單立偉送來的。知道她今天手術,特意還寫了卡片。卡片上的字很簡單:早日康複。
  她醒來,第一個動作是下意識地去摸胸口。秦老師把她的手一攔說:"好好休息,很快就可以康複了。"
  她的表情有些奇怪,看不出是高興還是悲傷。
  "媽媽。"伊藍俯身喊她。她眼光裏閃過一絲喜悅,看著伊藍問:"幾點了?"
  "快七點了。"伊藍說,"你想吃點什麽?"
  她伸出手摸伊藍的臉說:"你瘦了。"
  "你不是總說我不能太胖嗎?瘦了正好。"伊藍笑笑。
  "這裏有我呢。"秦老師說,"我會照顧你媽媽的,伊藍,我命令你現在回家洗個澡,休息一下!"
  "去吧!"她也揮手說,"聽老師的話!"
  "好啊。"伊藍對秦老師說,"我很快回來換你!"
  醫院門口,昏黃的路燈下,伊藍拎著飯盒出來,忽然看到他,嚇得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
  "伊藍。"他喊她。
  隻覺得是夢,伊藍有些搖晃,好半天才喊出聲:"卜,卜老師。"
  "別叫我老師。"他上前一步說,"我是來恭喜你的,我看電視了。你果真拿了第一。對了,我的花收到了嗎?"
  "收到,謝謝。"伊藍說。
  卜果說:"那天,在上島,我等你到四點鍾。"
  "對不起。"伊藍有些艱難地說,"我媽媽住院了。"
  "我看過報紙,也聽萌萌說過了。"他一把抓住伊藍的手腕說,"跟我走……"
  "卜老師……"
  "別叫我老師,"他有些憤怒地重複,"你別叫我老師!"
  他一直牽著伊藍往前走,伊藍拎著飯盒跌跌撞撞地跟著他,然後,他把伊藍塞進了一輛出租車,車子把伊藍和他帶到了一個大學生俱樂部。
  看得出,那裏的人都和他很熟,台上,一個女大學生正在自彈自唱一首非常好聽的歌:
  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不管有多少風雨,我都會依然陪著你
  我想你想著你,不管有多麽刻苦,隻要能讓你開心,我什麽都願意,這樣愛你。
  "好聽嗎?"他遞給她一杯果汁說,"這首歌現在在網路上可流行了,歌名很有意思,叫《老鼠愛大米》。"
  是很好聽。
  伊藍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疼痛提醒她這一切真的不是夢境。
  "你應該放輕鬆些,像萌萌她們那樣。"卜果說,"聽歌對你有好處。"
  "卜老師,"伊藍放下果汁說,"我得走了!"
  "我說過不許再叫我老師!"卜果把手裏的啤酒杯重重地放下。
  伊藍站起身來往外走。
  卜果在俱樂部外麵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啞著嗓子問她說:"為什麽,為什麽你跟她們都不一樣?"
  伊藍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你讓我著迷。"他說,"你要負責!"
  "你放手,我得回醫院了。"伊藍試圖掙脫他。
  "不。"卜果說,"在我沒得到答案前,我絕不會放手。"
  伊藍抬起頭來,倔強地看著他。
  "告訴我。"卜果輕聲問,"你是不是對我有不一樣的感覺?"
  在卜果胸有成竹的質問裏,伊藍感覺自己整個人如同像從高空墜落一般,完全失重,沒有方向,好半天,她終於奮力掙脫卜果,不顧一切地朝著前方跑去。
  卜果沒有追上去。
  歌廳裏,那個清純的女聲遠遠地追過來。愛情,在十七歲,隻是一個令人徒然疼痛的遙不可及的字眼。
  伊藍心裏比誰都清楚,卜果有一點說得沒錯,她和萌萌她們是不一樣的。她無權擁有這一切,除了放手,別無選擇。
  想著萌萌,就看到萌萌。萌萌穿了好漂亮的新裙子,站在病房的門口等伊藍,有些抱怨地說:"去哪裏了,讓我好等。"
  伊藍驚魂未定。
  "你怎麽了?"萌萌摸摸她的額頭說,"丟了魂似的!"
  "可能這些天太累了".伊藍閃爍其辭。
  "我想找你聊聊。"萌萌說,"藍,我真是鬱悶到家了。"說完,她蹲下去。
  "嗨!"伊藍說,"幹嗎呢?"
  萌萌不動。
  伊藍蹲下身觀察,原來她正在哭,全身在抖動,滿臉都是淚水。
  "這裏是醫院,可千萬別在這裏丟人現眼。"伊藍低聲吩咐她說,"走,有什麽事我們到那邊說去!"
  穿過開水房,再轉過樓層頂端的衛生間,有一個小小的露台,這是伊藍無意中發現的地方,有時候夜裏,在病房裏覺得悶的伊藍會到這裏來透透氣,看看天。
  伊藍把萌萌一直拖到這裏,方才鬆了一口氣,說:"說吧,有什麽事?"
  萌萌一把抱住她:"伊藍,救救我。"
  "小姐。"伊藍氣不打一處來,"怎麽你覺得我還不夠煩嗎?"
  "對不起。"萌萌抽泣著說,"可是我除了找你,不知道還可以找誰。"
  "到底怎麽了?"伊藍真是一個頭比兩個大。
  萌萌終於吐出實情:"我戀愛了。"
  伊藍的心一下子鬆馳下來,一把把萌萌推開說,"我以為天大的事!你知不知道這些天我都快被壞消息弄瘋了,你還忍心這樣子來折磨我?"
  "我戀愛了。"萌萌嘟著嘴,眼淚汪汪地說,"可是我愛的人並不愛我!"
  萌萌這麽一說,伊藍的心卻是不聽話地慌亂了起來,被人抓過的手腕那裏穿過一陣夾雜著甜蜜的刺疼,腦子裏回響的是他剛剛說過的話:"告訴我,你是不是對我有不一樣的感覺?"
  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
  伊藍真想把耳朵捂起來。
  萌萌不高興地說:"你不關心我。"
  伊藍生氣地看她。
  "你不關心我。"萌萌說,"你都不問那個人是誰?"
  "小姐。請問,那個人是誰呀?"
  萌萌看著伊藍,好半天,她吐出兩個字:"卜果。"
  結束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伊藍跳下公車,在黑夜裏飛奔,到達單立偉家的時候,已經快九點鍾了,不知道丁丁有沒有睡覺,伊藍手放在門鈴下,正思索著要不要往下按的時候門忽然一下子開了。
  開門的人是單立偉,見到伊藍,吃驚地問:"什麽時候來的?"
  伊藍看著他,問:"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
  "嗬嗬。"他笑,"我正好要出去散步,要不,一起走走?這裏的夜色不錯,跟鄉下差不多。"
  "恩。"伊藍說。
  出了門來,單立偉在院子裏的桂花樹下站定,對伊藍說:"這樹是我親手栽的,八月桂花香,你好好聞一聞。"
  "我該怎麽謝謝你?"伊藍問。
  "別那麽說,快樂就好了。"單立偉說。
  "要不我寫張欠條給你!"伊藍拿下背包,從包裏急急地往外掏紙和筆。
  "罵我呢?"他轉頭看著伊藍微笑。院子裏的燈光並不是太亮,但那笑容讓伊藍覺得莫名的安全和溫暖。
  "可是,這麽大一筆錢……"
  "別說了。"單立偉往前走說,"是我願意做的。"
  伊藍在後麵默默地跟著他。小區裏有條小路,應該是專供人散步用的。路不寬,四周都是鮮花,在夜色裏散發著誘人的芬芳。單立偉說得對,這裏有鄉下的味道,有青木河的味道,有童年的味道。
  "單先生。"伊藍跟在後麵,咬著下唇說,"我心裏很不安。"
  "我也是孤兒。"單立偉站定了,回頭對伊藍說,"七歲那年,我在一次車禍中失去了我的雙親。"
  伊藍吃驚地看著他。
  單立偉招招手示意伊藍跟上,伊藍走到他旁邊去,聽他繼續說:"我在報紙上看到關於你的報道,你和你媽媽都讓我欽佩。我隻是做一點兒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這事,以後也不必再提起,好嗎?"
  伊藍知道他說的報道是什麽,那是伊藍上次拿一等獎後一個記者寫下的,記者也是林點兒找來的,正是這篇報道,幫她們湊足了做手術需要的第一筆費用。而今天,伊藍被告之,所有拖欠下來的費用都被一個不願留名的先生付清了,而且,以後所需的費用,他都會按期來結帳。
  伊藍知道,除了單立偉,不會有別人。
  "你這麽晚跑過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單立偉問她。
  "是。"伊藍說,"我必須來跟你說聲謝謝,電話裏說不清楚,一定要當麵說才行。"
  "嗬嗬。"單立偉笑,"還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反正現在錢的問題已經解決了,關於電視台的那個片子,我想,如果你不願意播,可以去撤回來。"
  "可以嗎?"伊藍說,"他們會同意嗎?"
  "這是你的權利。"單立偉說,"我在省電視台也有朋友,如果需要,我可以替你出麵的。"
  "單先生,"伊藍急切地說,"那拜托你!我真怕我媽媽看到這片子,她會生氣的。"
  "好。"單立偉說,"我替你辦。"
  "謝謝你。"伊藍開心地笑了。
  單立偉也笑,說:"那就陪我散散步吧,我這老頭子每晚都自己散步,孤獨得很啊!"
  "單先生其實你一點兒也不老。"伊藍說。
  "真的?"他笑。
  "真的。"伊藍說,"我感覺你不過三十歲而已。"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單立偉哈哈大笑。在伊藍的心目中,單立偉一直是儒雅的,他的笑讓伊藍覺得他更加的年輕,親切,而且充滿了活力。
  章阿姨已漸漸恢複健康,醫生說過幾天就可以出院。心情好的時候,她開始看報紙,每張報紙伊藍在買來前都會細細地先翻一遍,生怕上麵會出現有關於自己的什麽消息。去省裏比賽的事倒是告訴她了,秦老師說不要瞞,還是說實話的好。也許是秦老師做了她思想工作的緣故,她並沒有表示反對。
  比賽前三天就要去省電視台報道,有集訓。臨行前秦老師替伊藍收拾行裝,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不管拿不拿得到名次,這次以後就不能再參加這些活動了,還有關鍵的一年,你媽媽最希望的就是你考個好大學,你一定要讓她如願。"
  "我知道。"伊藍說。
  "做為一個女人,她有好多沒得到的幸福。"秦老師說,"這次手術對她是個很大的打擊,如果她脾氣壞些,你要體諒,不要跟她賭氣,知道不?"
  "我知道。"伊藍說。
  "小三兒一向懂事。"秦老師說,"是我多嘴。"
  "秦老師。"伊藍在後麵抱住她說,"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謝你,這樣子幫我。除了你,再也沒有第二個。"
  "單先生不也幫了大忙嗎?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
  "說得也是。"伊藍說,"不過錢我一定會還他的,不管還到什麽時候。"
  秦老師回身點她腦門兒一下:"你就是倔!"
  伊藍笑,電話就在這時候響了。這麽晚了,不知道會是誰的電話。伊藍跑過去接起來,那邊有人喚她的名字:"伊藍。"
  伊藍的心高高地拎起來。
  "我在你家樓下。"他說,"我想上來。"
  "不要!"伊藍連忙喊。
  "怎麽了?"秦老師問。
  "沒,沒什麽!"伊藍對秦老師說,"我同學來了,我去樓下,馬上就上來。"說完,她掛掉電話就朝樓下跑去。真的是他,真的站在她家樓下。還是那麽帥氣,迷人的微笑和超好看的鼻子,就是顯得有些疲憊。
  "你怎麽來了?"伊藍吃驚地問他。
  "想你了。"他說。
  "你怎麽找到這裏?"
  "萌萌告訴我的。"他走上前,一把握住伊藍的手說,"我沒法控製我自己,真是抱歉。"
  伊藍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再走近些,一把攬過伊藍,讓她的頭抵到她的胸前,然後說:"別委屈自己,你讓我心疼,知道嗎?"
  伊藍試圖想推開他,但是全身失去力氣。他懷抱裏的溫暖令她沉淪,感覺整個的自己正在慢慢地化成水汽,騰空消失,不知去向。
  "我該拿你怎麽辦?"他在她耳邊歎息。
  伊藍緊緊抓住他的衣袖,抬起頭來,就在她要對自己的內心投降的時候,她忽然看到了萌萌,就在樓梯的那一邊,穿小紅裙子的萌萌。正用充滿憤恨的眼光看著自己,還有卜果。
  伊藍嚇得一把推開了卜果。
  "怎麽了?"卜果順著她的目光往後看,萌萌已經不見了。
  "伊藍!"卜果又要去拉她,伊藍急步後退,然後,用一種盡量鎮定的口氣說:"卜老師,請別這樣。"
  她又喊他卜老師!卜果有些氣急敗壞地看著她,英俊的臉因為惱怒而變得扭曲。
  "卜老師。我要上去了,我家裏還有客人。"伊藍說,"如果沒有什麽事,以後請都不要來找我,我媽媽病剛好,她不喜歡。"
  "伊藍!"卜果喊住她說,"你可想清楚了?"
  伊藍不答,猶豫了兩秒後,轉身噔噔噔地上樓了。
  這個夏天,是真的真的快要過去了。
  高處
  汽車到達省城的時候,是夜裏十點。
  整個城市燈火輝煌,還遠遠沒有要睡去的意思。伊藍將頭伸到車窗外,被吳姐一把拉回來說:"今晚風大,小心感冒!"
  吳姐是電視台的工作人員,此行,由她負責陪伴伊藍,並照顧她一路的飲食起居,同行的還有另外好幾個人,電視台對此行非常重視,一幅不拿第一不回頭的感覺。伊藍他們在賓館住下,聽說十二個參賽選手都住在這裏,
  第二天,伊藍見到了別的選手,大家在一起開會,抽簽,伊藍運氣不算好,抽了一個第四號,有點靠前。吳姐人慌慌的樣子,責備她不應該那麽快抽,等別的選手下手後再下手,說不定就會抽到第十號了。吳姐昨天做夢都是第十號,她一直認為第十號是最上上的選號,誰抽到第十得第一的可能性就高出百分之五來。
  "我會盡力的。"反而是伊藍倒過來安慰她。
  然後就是排練,各種各樣的老師來講課,連著三天連軸轉,到了晚上,伊藍一倒到床上就能睡著。到了比賽的那天黃昏,伊藍正在彩排現場吃盒飯的時候,有人把頭伸進來喊伊藍說:"你有朋友找你。"
  "誰?"伊藍吃驚,她在省城可沒有朋友。
  "一個中年男人,姓單。"
  "哎!"伊藍趕緊丟掉飯盒跑出去,真的是他,站在過道那邊,朝她微笑。陽光從窗戶那邊射過來,正好照著他挺拔的身影。伊藍第一次發現,他個子也很高。
  "你怎麽來了?"伊藍跑到他麵前問。
  "剛好到這邊出差。"他說,"你媽媽和秦老師不放心,讓我來看看你。"
  "我晚上比賽啦。"伊藍說。
  "我知道。"他說,"現場直播嘛。"
  "你來嗎?"伊藍期待地問,"現場可以有位子的,八點開始。"
  "嗬嗬。"他笑,"我這個年紀,還是看電視比較好。"然後,他掏出手機遞給伊藍說:"來,給媽媽打個電話,她今天出院了。你該恭喜一下!"
  伊藍接過電話來,在他的注視下撥通了家裏的電話。電話是秦老師接的,不過很快就轉到了章阿姨的手裏。伊藍對著電話低聲說:"我很好的,不用擔心我。"
  "既然去比了,就拿個第一回來。"她說,"我們會在家看電視的。現在不是我們幾個人關注你,社會各界都在關注你。"
  "知道了。"伊藍說。
  "不是知道了不知道了的問題,我得個病,你把事情折騰得這麽大,我回來再跟你慢慢說,我死了不要緊,你還要活很多年,背著這些個負擔,我看你怎麽辦?"
  伊藍耐心地聽她數落。
  "你大了,我也管不住你了,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也不想說你……"她的聲音越來越大,情緒越來越激動。伊藍把聽筒拿得遠些,發現單立偉正看著他,臉忽然變得通紅。
  好在秦老師一把把電話扯了過去:"伊藍啊,晚上就要比賽啦,我們不占用你時間了,好好比呀,我們都看著呢。"
  電話斷掉了。
  伊藍把電話還給單立偉,趴到窗口,用力呼吸。
  "比賽完了我來接你。"單立偉說,"我有車,可以馬上送你回家。這也是你媽媽的意思,你看呢?"
  "為什麽她總是不信任我?"伊藍回頭問。
  單立偉也許沒想到伊藍會這麽問他,愣了一下。這才微笑著說:"別想這麽多了,比賽前,要輕裝上陣。"
  伊藍沉默。
  "去,聽話。完事了我來接你。"單立偉朝她揮揮手。
  伊藍終於鎮定下來,也朝單立偉揮揮手,朝著演播室那邊走去。吳姐端著盒飯站在門口,看著伊藍走近了,對她說:"那不是單立偉嗎,你們認識?"
  "你知道他?"伊藍吃驚。
  "房地產大亨,知道他的人可不少啊。"吳姐好奇地說,"他是你什麽人?"
  "他是我媽媽的學生家長,替我媽媽來監視我的。"伊藍說。
  "哦。嘿嘿。"吳姐捏她的臉一下,"有這麽漂亮的女兒,哪家媽媽都不會放心的呀!"她下手真重,伊藍趕緊躲開了。
  那晚的比賽是依然是根據觀眾的投票決定勝負。省台的節目上星,全國觀眾都可以收看到,這種選舉"平民明星"的造星活動是電視台新興的一種節目,獎金高,關注率也自然高,在這以前搞過歌手,小品等比賽,效果都不錯。舞蹈雖然說是第一次,但借著前兩次比賽的影響,收視率是節節攀升。來自全國各地的記者將舞台前麵圍了個水泄不通,要不是吳姐一直擋駕,伊藍光是對付記者就要累得全身散架。
  那晚的比賽,因為伊藍的出色表演可以說是毫無懸念可言,大屏幕上她的支持率仍在一路攀升。主持人大力誇讚她,並問她:"伊藍,你心目中的春天是什麽樣子呢?"
  伊藍說:"沒有災難,沒有痛苦,世界安康。"
  說完,伊藍在掌聲中深深地俯首。唯恐有人會看到她眼底的淚水。
  成功和災難其實一樣,都是突如其來。在這場麵向全國的比賽中,伊藍以無可替代的優勢再次奪取了第一,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將亮晶晶的獎杯和三萬元的獎金收入了自己的懷中。
  那一刻,台上的伊藍笑得燦爛。
  然而,伊藍遠遠沒有想到的是,成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而這份代價,對於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而言,實在是有些沉重,沉重到她無法正常呼吸的地步。在歪歪倒倒的命運前,伊藍攤開自己的手掌,細數每一條紋路,希望會有智者告訴她,到底應該何去何從。
  插播:三則流傳於網上的新聞
  到底是"比舞"還是"比美"?
  省電視台曆時兩個多月的"我為舞狂"比賽近日落下帷幕,來自全省甚至全國各地的十二位選手經過層層選拔,進入了昨晚的決賽。最後,十七歲少女伊藍憑借舞蹈《阿姐鼓》獲得本次比賽的第一名,將三萬元獎金和獎杯收入囊中。本次比賽全憑觀眾短信投票,值得一提的是,伊藍的票數遠遠高於第二名,但有專家稱伊藍的舞蹈並非"十分專業,"和當晚比賽的一些選手比並算不上十分出色。而有的觀眾則認為伊藍得獎最大原因不是在於她的舞蹈,她甜美的外形為其掙來不少票數,到底是"比舞"還是"比美",電視台各種各樣的"選秀"節目到底能維持多久,恐怕現在誰也無法得出一個肯定的答案。
  "冠軍"到底是真是假,少女奪冠疑雲重重
  剛剛在"我為舞狂"比賽中取得冠軍的十七歲美少女伊藍一夜成名,成為眾人關注的"嬌點".據說,已經有不少的公司向其拋出橄欖枝,希望她能進入娛樂圈發展。但伊藍卻毫不動心。另據知情者爆料,這位十七歲的明星與一位著名的房地產大亨有非同一般的關係。伊藍在得獎當晚,匆匆領完獎,隻接受了兩位記者的采訪就上了該大亨的豪華私家車,兩人不知道去了何方。這不由地讓人聯想起當晚這位美女冠軍那高得令人驚訝的得票率,是觀眾真正想投的呢?還是用了什麽不正常手段買來的呢?
  據了解,伊藍目前已經回到學校開始她高三的學業,記者幾次試圖想采訪伊藍本人,但均以她就要參加高考為由被其本人和學校多次拒絕。不過最近依然有人看見"大亨"的車在伊藍家和學校附近出沒。不得不令人想入非非。
  美少女冠軍伊藍身世之迷令人關注,到底是貪慕虛榮還是賣身救母?
  "舞狂"冠軍得主伊藍近日又受到媒體關注,這名十七歲的美少女原來是一名孤女,九歲的時候被現在的母親,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婦女收養,就在伊藍在參加比賽的過程中,其養母被診斷患有"乳腺癌".性命垂危。當時,伊藍所在的當地媒體曾為此事做過報道,並因此為她們募到一批為數不少的捐款。省電視台也為此專門趕去,要為伊藍拍一個專題片,然而,就在片子快到播出的時候,母帶"不翼而飛",也有神秘男士專程趕往醫院,為伊藍養母一次性付清了所有的醫療費用,並聲稱以後所有的費用也皆由他來負責。這不由不讓人聯想到伊藍得獎後傳出的"美少女傍大亨事件",看來,到底是貪慕虛榮還是賣身救母,看來一切還有待事實做出評判。

  PART4 明星伊藍
  字幕:兩年後
  重逢
  北京的秋天,幹燥,風大得像是要把人吹起來。伊藍戴了藍色的帽子,穿藍色花邊的白色圍裙,在一間小小的溫暖的酒吧裏,微笑著替客人遞上一杯咖啡。
  每周有三個晚上,伊藍會這裏打工。其它的課餘時間,她還帶了三個家教,都是小學生,分別教他們鋼琴,英語和作文。所有掙得的錢,除了替自己支付讀大學所需的學費,生活費以外,她會把它們攢起來,積到一定的數額後,寄回家中。
  章阿姨的癌症治好了,卻患了更稀奇的一種病,叫"術後憂鬱症",脾氣一日比一日古怪。自從讀大學後伊藍很少回家,因為她不喜歡,她曾經在大年三十的時候把伊藍關在門外,隔著一道門高聲叫她"滾".隻有心情好的時候,才會跟伊藍打個電話,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或是口氣嚴厲地說:"畢業前不許談戀愛。"
  她操的是閑心,因為伊藍根本沒有空談戀愛。她的時間除了讀書,就是掙錢。也不是沒有男生追,但多半會被她的"冷"嚇倒,半途而廢,將興趣轉到別的女生身上去。學校在北京城裏,不有名,伊藍學的專業也沒太大意思,當時,誌願是胡亂填的,隻要能考出去,離開那個地方就行了,別的好像都不太重要。
  酒吧外,有人在用手指敲窗玻璃。伊藍替客人把糖罐子放好,抬起頭來,看到童小樂。他站在狂風裏,縮起脖子,對著她笑。伊藍放下手中的盤子,跑到門外,喊他說:"嗨,進來坐坐。"
  "不用了。"他說,"你不是馬上要下班了嗎?我就在這裏等你好了。"
  "今天我要替別人代兩小時班。"伊藍抱歉地說,"她男朋友今天過生日。"
  "那不是要到十一點?"童小樂說,"宿舍還給進嗎?"
  "不給進,我就在這裏睡吧。"伊藍說,"店裏有休息室,反正今天也是周末。"
  "有件事告訴你。"童小樂支支吾吾。
  "快說呀!"伊藍催他,"我現在是上班時間,想我挨老板罵呀!"
  "你媽來北京了。"
  "是不是真的?"伊藍問。
  "來看病的。"童小樂說,"這裏有個很好的大夫,專治像她那樣的病。聽說準沒錯。她就住在離這裏不遠的一家賓館,要不你結束了去她那裏,你們母女倆正好聊聊。"
  "是你介紹的吧?"伊藍問。
  童小樂點頭。
  "地址寫下來給我。"伊藍進店裏,找到紙和筆,出來遞給童小樂。
  童小樂埋頭寫下,伊藍催她說:"你快回吧,晚了該沒公車了。"
  "那你怎麽辦?"童小樂問。
  "我會去看她的。"伊藍說。
  "別跟她生氣,想想她的病。"童小樂不放心地說,"要不我還是等你,等你完事兒了我陪你過去。"
  "你快回去吧。"伊藍推他一把說,"別擔心我。"
  童小樂一步三回頭,終於還是走了。伊藍回到店裏,把紙條折到口袋裏,抱歉地對老板紀姐說道:"對不起,剛才來了個朋友,出去聊了兩句。"
  "男朋友吧?"紀姐並不老,隻比伊藍大四歲,大學畢業後為了留在北京,就跟男朋友一起開了這間不大的酒吧,酒吧有個很有意思的名字,叫"三杯水",就開在伊藍所在的大學旁邊,因為用心經營且小有特色,生意還算不錯。最重要的是,紀姐對伊藍也挺好,如同親妹妹一般對待。
  "男孩不錯呢。"紀姐笑著說。
  "老同學而已。"伊藍說,"人家可是北大的高材生。"
  "你不也在全國重點大學讀書,差不到哪裏去!"紀姐鼓勵伊藍說,"看到好男生就不要放手,這可是我的經驗!"
  伊藍隻是笑。
  兩人正說著話,有人推門進來了,她進來時的動作很有些誇張,木門被她推得直搖晃。其實她剛走進來的時候伊藍就認出了她。她還是那麽年輕,歲月仿佛並沒有改變她任何。隻不過有些喝多了,走路有些歪歪斜斜。她在吧台邊坐下,對伊藍說:"酒。"並順手掏出了煙,又對伊藍說:"火!"
  "哎!"伊藍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她喝了很多的酒,要了一杯又一杯,煙也是,抽了一支又一支。眼神憂鬱,紅唇疲憊。好像有滿腹的心事。
  她醉得不清,在酒吧就睡著了。
  下了班,伊藍送葉眉回家,北京城老大,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伊藍總算是把葉眉送回了家。是葉眉自己掏鑰匙來開的門,她睡了一覺已經清醒了許多,口齒也變得清楚,對伊藍說:"謝謝你嗬,小妹妹。"
  "不用。"伊藍環顧了一下葉眉的豪宅,打算離開。
  葉眉的家真的很大,裝潢也很時尚,但卻顯得毫無人氣,散發著一種說不出的孤單和寂寞的味道。看著葉眉進了衛生間,伊藍想了一想,把手鏈取下來放在葉眉家的茶幾上,轉身離開。
  伊藍並不希望葉眉會通過手鏈想起自己,明星的生活是那麽的豐富多彩,無論何時何地,葉眉的快樂憂傷都絕對不會和青木河那個叫小三兒的小姑娘有任何的關係,伊藍知道,她早就在葉眉的記憶硬盤裏被刪除掉了,如今的她對葉眉來說,隻是酒吧裏一個傻乎乎的喜歡追星的侍應生而已。今夜的奇遇後,她們也許永遠都不會再相逢。
  出門的時候,伊藍再次看了手鏈一眼。盡管這手鏈跟隨伊藍長達十年,但伊藍知道,它從來就不屬於她。它從哪裏來,再回到哪裏,一切都是塵埃,一切都是命運。
  站在秋天的裙邊上
  "你怎麽到現在才來?不想見我完全可以不來。"章阿姨站在賓館的窗邊,麵無表情口氣生硬地說。
  "要上課,一直到現在才有空。"伊藍來之前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不過還是耐心地解釋。
  "我找你來是有事。"章阿姨走到床邊,打開背包,從裏麵掏出一疊錢說:"這些錢都是你寄回來的,以後也不要寄錢來,我用不著。而且我告訴你,你欠我的,也不是這一點點錢就可以還得清的。"
  "走吧,時間到了。"伊藍並不理會她,"小樂說約好了醫生,我們得去了。聽說那個醫生很忙的。"
  "我沒有病,我隻是來度假的。"她嘴硬。一麵說一麵拖過伊藍背著的小包來,把錢硬住裏麵塞。
  看著她毅然決然的模樣,伊藍無法阻攔,隻是心像被刀片劃過似的生疼生疼。
  北京城她並不熟,所以還是讓伊藍陪著她去看病。兩人在路上沒有什麽話,她不說話,伊藍當然也不說話。就這樣到了醫院,小樂卻沒來,伊藍一路問,終於問到張醫生那裏。那是一個看上去很溫和的中年男人,他微笑著接待了她們。長達兩個小時的時間,伊藍一直坐在那裏等,兩小時後,她出來了,看樣子心情不錯,臉也沒有拉得老長。
  "回賓館吧。"伊藍招呼她。
  "換一家賓館。"她說,"小樂替我找那家不好,床上有蟲子。"
  "你要是不嫌棄,可以住我們學校招待所。"伊藍說。
  "什麽招待所!人生地不熟的,再不住好點兒的地方,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伊藍默默地承受著她的易怒,和她一起走出醫院。已經招下了出租車,她卻忽然說:"走走吧,我還不想坐車。"
  "得打車了。"伊藍說,"我先送你回去,晚上有家教。"
  "打車多少錢?你上堂課多少錢?你到底會不會算帳??"她生起氣來,不講道理地說,"你要打車你打,我反正是坐公車!"
  "我要是去遲了,也許就會丟掉這份工作。"伊藍說。
  "你不用擔心,還是有學生爭著找我代課的。"她語氣裏不無諷刺地說,"我帶了錢來,這些錢,我都可以自己出。"
  母女倆又僵持在那裏。
  她終於揚長而去。
  伊藍上了另一輛公車,車窗外開始下雨,秋雨下一場天便冷一點兒。今晚的家教是伊藍最不願意去的,教一個八歲的小男生寫作文,那男孩在美國長大,中文差得離譜。而且,他長得圓頭圓腦,像極了丁丁。
  丁丁也該八歲了,不知道成績好不好,還會不會有人教他彈琴?
  自從那件事情以後,單立偉就帶著他去了南方,他甚至沒有跟她說一聲再見。伊藍再跑到他家的時候,偌大的房子裏隻有羅姐一人在收拾殘局。桌子上還有一張丁丁的照片,站在白色的鴿群裏,笑得好甜。
  羅姐說:"單先生說了,如果你來,讓我告訴你一定要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別的事不要想那麽多。"
  "為什麽他不親口對我說這些?"伊藍流著淚問。
  "他不想再給你惹麻煩。"吳姐說,"單先生一直是這樣的一個人。"
  伊藍在單立偉空曠的大房子裏慢慢地蹲下身去,那時,也是秋天吧,冷到骨髓的冷,恨到骨髓的恨,伊藍真的想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連告別都不願意。
  事情終於慢慢平息,大家終於有新的焦點去關注。可對於伊藍來講,卻是一生永遠也無法平息的傷痛。
  十七歲時獨自承受的傷痛。到了七十歲,也應該是刻骨銘心吧。
  "我不相信。"卜果拿著報紙在學校門口堵住伊藍說,"你告訴我是真的是假的。"
  "是真的。"伊藍麵無表情地說。
  "我已經決定畢業了去西藏援教。"他說,"除非,你希望我留下。"
  "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吧。對不起,我得去上課了。"伊藍回身往學校走,走了很久回頭,他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萌萌站在教室的門口,看到伊藍走近了,說了一句話:"你這個人,是沒有心的。"
  伊藍並沒有騙卜果,有一些東西,直到單立偉走後伊藍才明白真的是真的,她很想知道,他到底還關心不關心自己。這仿佛成為一個誘人的謎麵,在長達三百六十五天以及以後更長更久的時間裏,所有的努力和堅持都隻為了等待謎底水落石出的那一刻。
  童小樂發短消息給伊藍:"她要走了,明早七點半的火車,你來送嗎?"
  "送。"因為不是周末,酒吧裏人不多,伊藍躲在櫃台裏給童小樂回短消息。經過這些天,短消息已經開始發得熟練,但伊藍還是喜歡發簡短的一兩個字。
  短消息剛飛出去就有顧客進來了,敲著吧台對她說:"來瓶白蘭地。"
  伊藍抬頭,驚訝地發現是她。
  按她的吩咐替她拿了酒,倒好,推到她麵前。她說:"再來個杯子,也倒滿了。"
  伊藍照做了,她端起杯子說:"幹杯!"
  伊藍用大眼睛瞪著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藍藍,不,小三兒,幹杯!"她說。
  伊藍的心狂跳,眼淚就要流下來,她居然記得她!她居然!
  葉眉說:"我來了三天了,可是你都不在。"
  "我不是每天都上班。"伊藍說。
  葉眉從包裏掏出那個手鏈說:"這可不是一般的手鏈,是我那年去西藏的時候費了老大的勁兒從一個藏胞手裏買的。據說,它可以讓佩戴者逢凶化吉,一生好運。我敢說,這個世界上,這樣的鏈子就隻有這一條,所以,我永遠都會記得,不會忘掉。"
  "可是……"伊藍說,"你怎麽知道我就一定是小三兒?"
  "你那雙眼睛。"葉眉說,"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托你程凡爸爸去找過你,他們說,你早就去了孤兒院,後來又被人領養了,再也沒有消息,我隻好作罷。"葉眉說,"雖然咱們那部戲並沒咋樣,該得的獎沒得,市場也走得一塌糊塗,可我真沒忘了你,你程凡爸爸也是,我們要是湊一塊兒,準會提起你,說不知道藍藍現在到底什麽樣了。"
  伊藍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原來被人惦記的滋味,真的是如此的美妙和讓人感動呢。
  兩人正說著話,酒吧的門被人一把推開了,一個戴著墨鏡的高個子男人直衝進來,見了葉眉就問:"人呢,人呢?"
  葉眉喝下一口酒,指著伊藍。
  程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伊藍十幾秒,這才一把把她擁到懷裏說:"哎呀,女兒,我終於找到你了!"
  伊藍到底是大姑娘了,乍一下子被一個男人緊緊地擁在懷裏真有些不好意思,臉刷一下就紅了,卻又不好推開他,葉眉笑著打程凡一下說:"小心被狗仔隊拍到,說你泡小妹妹。"
  "我家女兒,我怕什麽!"程凡留了胡子,比十年前的他顯得成熟了許多。"走走走!"他一把拉住伊藍說,"晚上我請吃飯去!"
  "不行呢。"伊藍掙脫他說,"我在上班呢。"
  "什麽班啊,辭啦辭啦。"程凡說,"我派新活跟你幹!"
  店裏一下子來了兩個大明星,動靜還挺大,紀姐還有些回不過神來,爽快地批了伊藍的假。伊藍把她拉到後台,不好意思地說:"我明晚來補班。"
  三人在飯店的包廂裏坐下了,那麽大的包廂,那麽大的桌子,就坐三個人,真是浪費。服務員端來菜,又拿來本子讓葉眉和程凡簽名,一個個小臉看上去都激動得紅紅的。等到菜上齊了,周圍終於安靜下來,程凡倒了一杯酒,開口對伊藍說:"來,女兒,咱們今天重遇純屬緣份,我們幹了這一杯,好好珍惜這緣份!"
  "可……"伊藍不會喝酒,酒杯是端起來了,卻麵露難色。
  坐在她旁邊的葉眉鼓動她說:"紅酒,沒事,醉不了,今天高興,你真的得幹。"
  伊藍確實也高興,狠狠心,和程凡酒杯一碰,仰仰頭,一杯酒暢然下肚。
  "這丫頭,爽氣。"程凡高興地說,"小時候就看出來了,與眾不同。我這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葉眉,我也敬你一杯!"
  "恭喜你。"葉眉也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看伊藍有些迷糊的樣子,葉眉告訴她說:"你程凡爸爸正在籌拍一部新的電影,是青春題材的,就差個女主角,他當時就跟我說,要是能找到藍藍,準合適!沒想到還真的找到你了,你說這世上的事奇怪不奇怪?"
  "我不懂演戲的。"伊藍趕緊說。
  "我說你行你就行!"程凡牛氣衝天,"明天就試鏡去。"
  非我莫屬
  那天早上,到底沒趕得及送她。
  伊藍趕到車站的時候,車已經開走。童小樂獨自站在站台上,他穿得不多,習慣性地縮著脖子。
  "謝謝你。"伊藍對小樂說。
  "跟我這麽客氣?"小樂說,"我跟她說你早上有課,學校又遠,趕不過來。"
  "她一直恨我。"伊藍低著頭說。
  "其實,她一直愛你。"小樂說,"秦老師也這麽講。"
  伊藍深吸一口氣說:"可她總不放棄折磨我,仿佛這是她平生最快樂的事。"
  "別想這麽多了。"小樂拉住伊藍的手說:"我剛才在車站旁看到一個賣紅燒牛肉麵的地方,你一定沒吃早飯吧,走,咱們吃去!"
  他握住伊藍的冰涼的手往前走,是那麽的自然,不露痕跡。
  伊藍沒有掙脫他。
  麵館有點髒,童小樂找來餐巾紙,將桌麵擦了又擦。又拿筷子去麵鍋裏燙了,再送到伊藍的麵前。
  "謝謝。"伊藍說。
  "還記得青木河那家店嗎?"童小樂說,"我現在一想到他家的麵條還流口水。"
  "生意還是那麽好?"伊藍問。
  "早關掉了。"童小樂說,"那個女的,忽然得了種怪病,不能走路了,然後就死掉了。她一死,她男人就撐不住了,人老得飛快,天天呆坐在家門口。"
  伊藍隻覺得全身發冷。
  趕回學校,第二堂課已經結束。有人遞一封信給她,信來自南方,竟是萌萌寫的。伊藍拆開來,裏麵有萌萌的一張照片,不是萌萌一個人,還有一個男生,高高大大的,摟著萌萌,兩個人在海邊笑得天花亂墜。
  那個男生,有超好看的鼻子。
  信很長,洋洋灑灑好幾張紙。萌萌在信裏訴說了自己的現狀,看來,現在的她真是一個典型的快樂大學女生。在信的末尾,萌萌寫道:親愛的伊藍,請你一定要原諒我十七歲時的無知。我終於找到我真正的幸福,那些原來一直以為會過不去的事就是這麽輕鬆的過掉了。我也終於明白你所受的委屈,在十七歲的時候,你用永不屈服的表情獨自撐著的睛天。我也終於發現,在我心裏,你依然是我最好最好的好朋友。如果願意,給我回信好嗎?愛你的萌萌。
  伊藍把信疊好,塞進信封,頭埋到課桌裏。她一直無法忘記萌萌那天在雨中衝著她大喊大叫的樣子,雨水將萌萌淋得透濕,她尖著嗓子哭喊:"伊藍,你是騙子,你騙了我,你不得好死!"
  最後,是林點兒拉走了她。
  中午的時候,程凡開了車來,帶著他的助理吳姐,要再約伊藍談談。伊藍接到電話匆匆地趕到校門口,抱歉地說:"真是對不起,我下午的課很重要。"
  "我反正是鐵了心了,"程凡笑笑說,"就算是十顧茅廬,我也得把你給攻下來。"
  "快別這麽說。"伊藍給他弄得不好意思極了。
  吳姐在一旁開口說:"我們程導為什麽成功,就是因為這點,隻要看準了,他絕不會放棄!"吳姐一看就是個非常精明的人,她很年輕,不過三十歲的模樣。
  "先看看劇本再說。"吳姐把劇本塞給她。
  "那……好吧。"伊藍萬般無奈地接下了劇本。
  整個晚上,伊藍都趴在宿舍的床上看劇本,宿舍的燈熄了,就點著電筒看,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動人的故事,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孤女的成長,倔強的女孩藍藍來自農村,在五歲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被送到了孤兒院,後來,女孩被人領養,成了城裏人,得到了很好的教育,十七歲的她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主演了一部影片,並因此而成為萬眾矚目的新星。然而,女孩卻在名利麵前迷失了自己,傷害了一直愛著她的人,也失去了許多青春少女本該擁有的幸福……
  故事的名字叫《校服的裙擺》。
  第二天一大早,程凡的電話就打過來了,伊藍對著聽筒隻說了一句話:"我想,我可以試試。"
  "很好。"程凡說,"你把手頭的那些活兒都辭了,我今晚就帶你試鏡。"
  冬天來了他也來了
  冬天來了。冬天是伊藍最不喜歡的季節。北京的冬天,除了冷,還是冷。
  那天有個圈內的酒會,葉眉硬要拖著伊藍參加。酒會在一個五星級飯店舉行,伊藍穿了葉眉替她買的新衣服,化了妝,有點別扭,從進門後,就一直低著頭。
  她根本沒有想到會再見到他。
  酒會上明星薈萃。一張張光豔照人的臉在周圍出沒,葉眉拉著伊藍在人群裏穿梭,一抬頭間。伊藍就看到了他,西裝革履,正與別人談笑風生。伊藍隻覺得全身猶如被電擊中,刹那間不能動彈。
  "怎麽了?"葉眉問。
  "我頭疼。"伊藍慌亂地說,"我要回去了。"
  "還要見記者呢。"葉眉說,"程導都替你安排好了,今天的記者可都是有來頭的,就那些問題,你先準備一下,不要講錯話。"
  "我真的要回去了。"伊藍掙脫葉眉,急匆匆地往外走說,"你不用送我,我自己打車就可以了。"
  "伊藍!"葉眉追上來拉住她,"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麽任性?"
  伊藍有些生氣地說:"程導答應過我,不願意接受的采訪都可以不接受,你們不能夠說話不算話!"
  "那你在這裏等等。"葉眉說,"我得去請示一下程凡,看他同意不同意你回去。"
  "好吧。"伊藍說,"我在門口等你。"
  葉眉進去找程凡了,伊藍走到大門口等車,其實不管程凡同意不同意,伊藍知道自己是一定要走的,她無論如何不能留在這裏,無論如何。
  五分鍾過去了,葉眉仍然沒有出來。
  寒風吹得伊藍的臉生疼生疼,酒店的侍應生問伊藍:"要叫車嗎?"
  "好的。"伊藍說。
  正說著,一輛黑色的車在伊藍的麵前停了下來,車窗搖開了,裏麵的人替她把車門打開,說:"上車。"
  伊藍站著沒動。時光攸忽回到十七歲那年,伊藍穿了小小的白裙子走出小區,他的車從後麵無聲無息地跟上來,然後他說:"上車,我送你去醫院。"
  那是十七歲的夏天。穿黑色校服裙的永不回來的夏天。
  見伊藍呆在那裏,他又說:"不想被拍就快點。"
  伊藍這才反應過來,快速坐進車裏,車子開了。出了酒店不久,就開始在四環路上飛奔,不知道他將帶她去哪裏,伊藍也不想管不想問。
  良久,他問伊藍:"可好?"
  就這兩個字,讓伊藍的淚猝不及妨地流下來,止也止不住。他抽了紙巾,遞給她,溫和地說:"一見我就哭,這麽不給麵子?"
  伊藍隻是哭。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終於在郊外停了下來,天黑了,遠處的燈光開始一點一點地亮起,他對伊藍說:"這裏空氣不錯,下來走走?"說完,他先行下了車。然後走到車子這邊來,替伊藍拉開車門說:"來。"
  伊藍低著頭下了車,他就站在伊藍的麵前,對她說:"我們有多久沒見?兩年,還是三年?我老了,不記得!"
  伊藍一拳頭朝著他的胸口打去,這一拳頭打得突然,他差一點兒沒站穩,伊藍還不罷休,又撲上去打,他終於抓住伊藍的雙手,喘著氣問:"小丫頭,你想幹什麽?"
  手不能動了,伊藍就用腳踢,心裏的恨,隻有這樣才可以得到排解。
  他終於擁伊藍入懷,拍著她的後背,如哄一個孩子:"好了,好了,別這樣好不好?"
  他黑色的西裝散發讓人安定的誘惑,伊藍人安靜了,淚卻又來了,很快就沾濕了他的衣襟。她緊緊的抱著他,生怕一鬆手,他又會從她麵前憑空消失。
  他歎息,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撫摸伊藍的長發,有些無奈地說:"還是個孩子。"
  那晚,她跟著他回他北京的家,在遠郊,別墅區,亭台樓閣,豪華得不像樣。丁丁不在,客廳醒目的地方放著丁丁的很多照片。他告訴她丁丁在南方讀書,現在跟他媽媽住在一塊兒,常常會念到章老師和伊藍姐姐。
  在他的豪宅裏,伊藍一麵聽他說話,一麵拘謹地站著。他招呼伊藍坐下,問她:"你媽媽可好?"
  "你為什麽要走?"伊藍問他。
  "我的生意。"他對伊藍對麵坐下說,"要知道,很多時候我身不由已。"
  "不是這樣子的。"伊藍說。
  他逃開伊藍的目光,給自己倒一杯茶,慢慢地說:"小孩子不要瞎想。"
  "我快二十歲了。"伊藍說。
  他笑起來:"你就是五十歲,在我麵前依然是個孩子。"
  伊藍絕望地說:"我欠你的,我一定會還給你。"
  "你欠我什麽?"他並不接招。然後他點燃了一根煙,走了窗口,看著外麵說:"真想不到冬天還可以看到這麽多星星。"
  伊藍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他,臉貼著他的肩,不說話。
  他隻是吸煙。
  不知道過了多久,伊藍終於放開他,走到門口,換鞋,離去。走出單立偉的家門,伊藍仰望天空,真的有很多很多的星星,高而冷清地掛在天空。小區的保安喊住她說:"請問是不是伊小姐,等一下,出租車馬上就到。"
  伊藍把毛衣的領子豎得高高地,等車。她發現自己心底居然還盼望他會開著他的車出來,對她說:"來,我送你一程。"
  但他沒有。他隻是替她叫了出租。
  這樣的重逢,在夢裏盼了多次,真正來了,卻也像夢一樣。
  她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以前從來不是,現在也不是,但是伊藍想,她可以遷就,並費力進入他的世界,這樣也許會丟失一些什麽,但這其實並沒有什麽關係。因為如果維持現狀,她其實本來就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我隻為你淚落成海
  萌萌又來信了,信中這樣說:
  "親愛的伊藍,你好:
  我一直沒有收到你的回信,於是我想,也許你一直都不願意原諒我。不過沒有關係,我想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你重新對我綻放笑容的那一天。你拍戲的事情我知道了,這邊的報紙上,已經有關於那部戲的報道,知道你萬裏挑一被選中,我真為你感到高興,你知道嗎,我那天拿著登著你照片的報紙,見人就吹噓說:這個是我高中時的好朋友呢。吹到後來,我都哭了,因為我不敢去想,我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還是好朋友。
  伊藍,你是不是還在恨我呢?
  我想告訴你,我終於明白什麽叫《阿姐鼓》了,據說這種鼓,竟是用少女的皮來做的,聽上去,是不是很有些殘忍呢?
  這些,都是遠在西藏的卜果告訴我的。
  卜果還告訴我,他現在很幸福。
  我想,如果我們都是幸福的,那該有多幸福。
  所以伊藍,祝你幸福。
  真的,一定要幸福。這樣,我就安心了。
  還有,如果你願意,來我這裏看海,我等你。
  愛你的萌萌"
  萌萌的信用潔白的信紙寫來,從高中起,她就喜歡這種純白的信紙,沒有圖案,沒有香味,那時候,她在上課的時候偷偷地給網友寫信,伊藍把書豎得高高地,替她擋住老師的目光,下課後,兩人一起到操場上吹風,聊天,發牢騷。
  這一切,隻因為卜果事件,在高三的時候戛然而止。
  友誼的脆弱,過中的緣由,成為緊張的學業後大夥兒的津津樂道的談資。
  伊藍的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信紙上。其實,她從來就沒有恨過萌萌,所以原諒不原諒的話題根本也無從談起,她不回信,隻是因為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或者說,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才恰當。
  把萌萌的信揣進大衣口袋,伊藍趕去片場拍戲。那天有場吻戲。
  一個臨時搭建的舞台上燈光亮起,男主角杉籽伽抱著吉它坐在台上,隨著音樂聲響起,女生們開始不斷地尖叫,伊藍坐在台下的一個角落,喝著一杯檸檬水,靜靜地聽歌。杉籽伽是個很帥氣的小夥,他是歌手出身,歌而優則演,拍這部戲的時候在國內已經小有名氣,伊藍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嚇了一跳,因為他真的長得真的很像卜果。這天,杉籽伽在台上彈唱一首很好聽的歌,歌詞和旋律和很深情,是伊藍喜歡的那種:
  終於你還是,離開了我,帶走了愛,帶走承諾,
  早已預料的結果,一幕接一幕,我們的故事被時間淹沒。
  ……
  杉籽加唱完,在眾人的掌聲和尖叫聲中走下舞台,問伊藍:"喜歡嗎?這首歌是我專門為你寫的。"
  伊藍無言地看著他。
  然後,按劇本,杉籽加會說:"你別這樣看我,你再這樣看我我就吻你!"說完,他就會一把抱起她來,吻住她。然後,伊藍再一把推開她,朝著外麵跑去。
  現場安靜極了,隻聽見杉籽加說:"你別這樣看我,你再這樣看我我就吻你!"
  還沒等他的下一步動作,伊藍卻已經站起身來往外飛奔。
  "停!"程凡氣急敗壞地說,"搞什麽!"
  葉眉笑得什麽似的,被程凡瞪了一眼。
  "再來,吻完才可以跑。"程凡說,"藍藍看杉籽伽的表情再顯得無辜些,杉籽伽的對白還要更深情些!"
  "OK!"杉籽伽對伊藍說,"準備好沒有?"
  伊藍按住狂跳的心點點頭。
  "那我們再來,你不要緊張。"杉籽伽輕聲安慰她說,"放心,我隻是做做樣子而已。"
  現場又安靜下來,隨著導演的一聲"開始",杉籽伽再次對著伊藍深情地說:"你別這樣看我,你再這樣看我我就吻你!"
  可沒等杉籽伽說完,伊藍已經又如驚慌的小鹿,跳起來就往外跑了。
  這回所有的人都禁不住笑了起來。除了程凡,氣憤地問:"伊藍你怎麽回事呢?還要不要拍了?"
  "程導,這是伊藍的初吻呢。"葉眉連忙替她解釋。
  "先拍別的戲!"程凡說,"像她這樣跑來跑去誰吃得消,這場戲明天再說!"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中午吃盒飯的時候,葉眉就勸伊藍說,"不管怎麽說杉籽伽同誌也算個帥哥,讓他吻一下子,你也不吃虧嘛,何苦非要讓程導找人來跟你做心理輔導呢,你說這累還是不累呀。"
  "下午是不是沒我的戲?"伊藍說,"好像都是你的戲。"
  "你想幹嗎?"葉眉問。
  "我想出去走走。"伊藍說。
  "也好,去散散心,好好想想。晚上有重頭戲,七點你一定要趕回來。"
  "好的。"伊藍說。
  又到老地方,伊藍轉身在門衛登記後方才可以進入小區,保安還是上次那個,好像認出了她,衝她直點頭。伊藍把手揣在大衣口袋裏,慢慢地走到那幢別墅前,不知道他在不在,猶疑了一會兒,還是伸手按了門鈴。
  門開了,開門的人是他。見了伊藍,表情有些吃驚。
  "不歡迎我嗎?"伊藍問。
  "哪裏。"他讓開身子說,"請進。"
  伊藍進了門,自己彎腰換鞋,他站在伊藍身後問:"拍戲不忙嗎?"
  "忙。"伊藍說。
  "那你還來?"
  "你別趕我走。"伊藍回身看著他說。
  "瞧你說的。"他說,"我歡迎還來不及。"
  "真的?"伊藍看著他的眼睛問。
  他躲閃開,走到屋內說:"天冷,來,我給你泡杯熱茶喝!"
  "不要!"伊藍伸出手,攔住他,"我不喝茶。"
  "那……"他說,"你要什麽?"
  "我要你吻我。"伊藍堅決地說。
  "嘿。"他摸摸眉毛,有些尷尬地說,"丫頭你今天怎麽了?"
  伊藍站在他麵前,背著手,踮起腳尖,把眼睛閉了起來。而他的吻,一直都沒有落下來,落下來的,隻是伊藍晶瑩的眼淚。他伸出手,溫柔地替她擦掉淚水,輕聲說:"傻丫頭,你別逼我犯錯誤嗬。"
  "我不想把初吻給別人。"伊藍說,"你放心,我心甘情願,決不會糾纏。"
  他放開伊藍,坐到沙發上說:"其實,你不應該去接這個戲,我並不願意你進入這個圈子,太多的是非,你應付不來的。"
  伊藍走近他,在他麵前蹲下來,把頭放到他的膝蓋上,輕聲說:"十七歲那年,我遇到一個很帥的男孩,我曾經天真地以為,那就是愛情。直到我遇到你,我才知道,什麽叫做安全感,那是一顆一直流浪的心,可以停泊的港灣。隻是我不敢走近,唯恐那是夢境。重遇讓我相信緣份,我對自己說,不可以丟掉,我要幸福。我要擁有我的幸福,單先生,請不要太殘忍,好不好?"
  伊藍的話讓單立偉沒法不動容,他扶起伊藍來,讓她靠著他坐著,看著她充滿了霧水的大眼睛,將一個深情的吻印在她的額頭。
  幸福終於排山倒海而來,伊藍隻感覺天旋地轉,無法自救的沉淪。腦子裏刹那間浮出的竟是杉籽伽的歌詞:茫茫人海,上天安排。我隻為你,淚落成海。
  我隻為你,淚落成海。
  最後一場戲
  伊藍爬上高高的樓頂,風吹起她的裙擺。她一步一步,走得艱難。
  頭頂上,是一片美麗得讓人無法言語的星空,星星一動不動,冷冷照耀一個女孩的孤單和無助。
  手機藍色的屏幕閃了一下。短消息說:"你是天上最遠的那顆星星,對我。請原諒我無法愛你,隻能遠遠觀望。"
  伊藍撥通那個電話,冰涼的嘴唇貼著手機,柔聲問道:"你有沒有在看星星?"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生硬的男聲才答道:"沒有。"
  "今晚的星星很漂亮。"
  "你應該早睡。這對你身體有好處。"
  "是的,這就睡了。"
  "……再見。"
  "再見,我愛你。"伊藍對著聽筒,吻了一下。
  那邊哢嗒一聲掛掉了。
  伊藍將手機奮力扔向遠方,手機在空中劃一道漂亮的弧線,然後開始直直的墜落,差不多是同一秒種,伊藍伸開雙臂,沿著和手機相同的軌道飛行。
  美麗的裙擺,如同一雙金色的翅膀。
  "咚"的一聲巨響後,屏幕暗掉,字幕慢慢出現:十一月八日淩晨一點,因主演《校服的裙擺》而紅透大江南北的少女明星藍藍從二十九層的高樓跳下,自殺身亡,享年十九歲。
  緊接著,優美的主題歌響起:
  天很高
  我想要飛上天
  抓一顆藍色的星星
  許下我的心願
  你總說我太貪戀
  貪戀這青春的誓言微薄的信念
  ……
  歌聲停止,全場燈光亮起,長達十秒的寂靜之後,四周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這是影片《校服的裙擺》的首映式,首印式後,影片開始陸續在全國放映,票房一路上揚,這部被稱為"青春疼痛劇"的青春戲猶如給一向平淡的國產片市場打入了一劑強心針,青春美麗的伊藍在一夜之間成為少男少女的偶像,片約不斷,身價倍增。而葉眉也因為在這部戲中出色的表演,再度受到觀眾的喜愛和肯定。
  慶功宴上,程凡滿麵笑容,對伊藍說:"下一部戲,我已經在替你籌拍,吳姐會做你的經紀人,她很能幹,我相信你會喜歡她。"
  "我想退出。"伊藍說,"至少,我想休息一下。"
  "趁熱打鐵。"程凡說,"你有做藝人的天份,浪費了實在太可惜,你還可以做得更好,更好得多,要相信自己。"
  伊藍的眼角看到他,他也是今晚的嘉賓。這些天伊藍一直在忙,差不多有半個月沒有見上他一麵。匆匆地敷衍了程凡兩句,伊藍躲到角落裏給他打電話,直截了當地說:"我們走,好不好?"
  "稍等。"他說,"我還有些事情要辦。"
  "不要。"伊藍說。
  "乖,"他說,"等我辦完事,我請你夜宵。"他好像真的是有事,說完之後,匆匆收線。
  葉眉舉著酒杯走過來,對伊藍說:"怎麽?躲在這裏跟小男朋友打電話?"
  "沒有的事。"伊藍收起電話說,"我哪有什麽小男朋友。"
  "杉籽伽不錯啊。"葉眉用端著酒杯的手指著前方說:"人帥,歌又唱得好,形象又健康,而且我看對他對你也挺照顧的,反正你的初吻也給他了,不如就假戲真做吧。"
  "謝謝了,你這麽欣賞,還是留給你吧。"想到晚上的夜宵,伊藍心情大好,於是跟葉眉開起玩笑來。
  葉眉哈哈大笑:"我對他阿姨級的了,怎麽行?"
  "現在流行姐弟戀嘛。"伊藍說。
  "死丫頭。"葉眉重重地拍伊藍一下,附到她耳邊說:"不瞞你,我有了新目標。"一麵說著,手一麵往前指,"看看呢,是不是夠味道?"
  "誰?"伊藍顫聲問。
  "他叫單立偉,做房地產起家的,現在身價過億了。離過一次婚,有一個兒子。"第33節:當心被記者聽見
  "怎麽?"伊藍問,"難道想追求他?"
  "還不知道誰追誰呢?"葉眉嬌俏地笑著,接著又歎口氣說:"在這行混久了,也累了,找準目標嫁了算了,市場要留給你這樣的新人,我這樣的老家夥,也該歇歇了。"
  "你別亂來,我是他女朋友。"伊藍說。
  "哈哈哈。"葉眉哈哈大笑,她死命地擰伊藍的臉頰一下,罵她說:"小丫頭不許瞎說,當心被記者聽見,亂爆料哦。"
  "我沒有瞎說。"伊藍很認真地說,"我真的是他的女朋友。"
  葉眉不知道是信還是不信,表情奇怪極了,她看著伊藍,像是忽然看到了一個外星人,五官都錯位了。
  伊藍若無其事地別過頭去。
  窗外,葉子綠得晃眼,她這才恍然感覺到,夏天又來了。沒想到季節的更迭,竟是如此的快速,突兀,令人懷疑。
  發生了
  伊藍終於有了自己的家。
  二室一廳的小居室,在城郊,離學校不遠的地方,用自己拍片子的錢買的。成名了,才知道錢來得有多容易,仿佛會自動從天上掉下來一般。有了吳姐替她打點一切,伊藍在學習和工作之間遊刃有餘,自得輕鬆。
  有空的時候,她跟他約會。
  "你太完美太純潔了。"他總是對伊藍說,"我怕我會害了你。"
  "給我家。"伊藍讓他的掌心貼著自己的麵頰說,"我不在乎名份,隻要在一起,就可以了。"
  "傻丫頭,那可不行。"他吻伊藍的額頭。長久以來,這是他和伊藍之間最親密的動作。不過伊藍無所謂,她有足夠的耐心等待。四年,八年,十六年,三十二年,在愛的長河裏,時間變成最無用的東西。
  想要身心清靜的時候,伊藍喜歡去"三杯水".吳姐總是給她留著角落裏靠窗的位置,再親手替她泡上一杯香濃的咖啡。有一次他興致來了,居然到"三杯水"裏坐著等她,一杯紅酒,陽光淡淡地照在窗簾上,他凝視窗外,那場景對伊藍猶如畫般美麗。
  他們並不常在一起,他有他繁忙的社會活動。而伊藍為了盡快把章阿姨接到北京來治病,已經準備接新戲,雖然知道他不是很高興,但伊藍沒有辦法。在經濟上,伊藍希望自己是獨立的,這樣才會安心。
  這一天,是星期三的午後,"三杯水"裏客人稀少。
  伊藍坐在靠窗的位置讀報。
  娛樂版的頭版頭條是:兩代玉女爭奪富商,誰輸誰贏,撲朔迷離。
  旁邊配有記者偷拍的模糊的照片:伊藍和單立偉走進他的豪宅時的背影:葉眉和單立偉在酒吧幽會,談笑風生。
  伊藍將報紙扔到一邊。
  紀姐打著哈欠把報紙撿起來,笑著對她說:"別介意,炒作嘛,隻有這樣,你的戲才會有人看啊。"
  "對不起,我先走。"伊藍迅速地跑出去,在大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往單立偉的家奔去。
  到了他家,伊藍瘋狂地按門鈴,單立偉來開門,他昨晚不知道幾點才睡,竟然到現在還沒起床,穿著睡衣,臉上有很深的倦意。
  門在他們的身後關上。伊藍轉身,緊緊地抱著單立偉不放。
  "怎麽了?"單立偉睡意全無,"又怎麽了?"
  "我怕你走掉了。"伊藍說。
  "嗬嗬,別一大早發神經。"單立偉拍著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樣地哄她。
  "你發誓你永遠都不會再消失,你發誓,你發誓……"伊藍一聲一聲地說。
  "好的,我發誓。"單立偉溫和地說。
  這時,他的手機響,他很幹脆地把他關掉了,對伊藍說:"今天專心陪你,可好?"
  伊藍也不示弱,把手上的水擦幹淨,從包裏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也幹淨利落地關了機。俏皮地說:"要知道,並不是單總一個人忙。"
  單立偉嗬嗬笑起來:"學得倒是快。"
  "有點無聊。"伊藍說,"我們應該幹點啥?"
  "哦,對了。"單立偉拍拍腦門,從裏屋裏拿出一張片子說:"程凡送我的,我還沒認真看過呢。"
  那是伊藍主演的《校服的裙擺》。
  "不行,不行,絕對絕對不能看!"伊藍著急。她不能讓他看到別的男人吻她,甚至和她在一張床上翻滾的鏡頭,盡管那些個鏡頭被程凡處理得美不可言,也不能!
  "讓我看看,看看你演技到底如何。是不是像外麵吹的那麽厲害!"單立偉抓著碟片不鬆手,伊藍去搶,兩人在地板上滾成一團,單立偉終於成功地壓住了伊藍,將她的雙手定在頭頂,不讓她動彈。兩人四目對視,電光石火,世界整個消失。伊藍喘著氣閉上眼睛,她知道她等待的那一刻終於到來了。
  他卻忽然翻身起來說:"好啦好啦,不讓看就不看啦。"
  伊藍一把拉下他的身子,將唇主動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回歸
  那天的通告是晚上八點,伊藍到的時候,已經遲了。
  吳姐不高興地對她說:"你不能關手機,知道不?有事都找不到你。"
  "哦。"伊藍答。她看到葉眉,新戲裏原來也有她的角色。葉眉走近她說:"伊藍,又要合作啦。"
  "還要你多指教。"伊藍說。
  "瞧這張嘴,多能說。"葉眉笑起來,"你說程大導演是不是有眼光,非要讓我們再到一起拍戲,這戲想不紅都難啊,你說是不是?"
  "是。"伊藍笑著說。
  "你們上過床了?"葉眉忽然低聲問,"現在拍床戲,是不是不會那麽生疏了?"
  伊藍覺得惡心,隻能轉身走開。吳姐跟過來,在她耳邊說:"那個女人心裏不平衡,她一向這麽神經質的,你別理她。"
  "和她的對手戲少一些。"伊藍說,"你跟程導說是我要求的。"
  吳姐說,"忍忍吧,都是為了票房。"
  "你不說我自己去說。"
  "好好好。"吳姐說,"我去說去說。"
  就在這時,伊藍的手機響了,那邊傳來的是童小樂的聲音:"小三兒你在哪裏,我有要緊的事告訴你。"
  "小樂,有事就在電話裏說吧。"伊藍輕聲說,"我現在脫不了身。"
  "你媽死了。"小樂說。
  四周好像轟地一聲安靜了下來,伊藍搖搖晃晃怎麽站也站不穩,時光一下子回到伊藍七歲那一年,童小樂從河的那頭狂奔而來,近了,他喘著粗氣,瞪著眼睛,啞著嗓子對她說:小三兒,你媽死了。
  "她開了煤氣。自殺。"電話那邊,小樂繼續說。
  伊藍當場昏倒在地上。隨著周圍人發出的尖叫聲,無數的記者蜂湧而至,對著伊藍就是一陣狂拍。吳姐慌忙擋住鏡頭,小馬哥背起伊藍衝出重圍就往外麵跑去,把伊藍放上了程凡的車。伊藍在車裏醒過來,努力撐起身子說:"我的電話呢,我找個人。"
  "找什麽人,先看病再說!"程凡聽說情況也著急,跟著跑過來了,"緊接著活動多著呢,身體重要!"
  "我沒病!"伊藍衝著程凡喊。
  "丫頭,這麽凶幹嗎?"吳姐罵她。
  "我媽死啦!"伊藍衝著吳姐喊,"我媽死了,我媽死了,我媽死了!"
  看著聲嘶力竭淚流滿麵的伊藍,車上的程凡,吳姐,小馬哥都驚呆了。童小樂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吳姐好不容易在伊藍的包裏找到電話,替他接了,告訴他是小樂,伊藍卻不肯接了。吳姐隻好對著電話說:"放心吧,她沒事,我們會照顧好她的。"
  淩晨時分,伊藍在吳姐的陪伴下回到了家中。房間裏,還有沒有散盡的煤氣味。
  秦老師一把抱住幾近虛脫的伊藍說:"我也是才趕到,她沒有遺書,但警方斷定十有八九是自殺。"
  "她不原諒我。"伊藍說,"她想要讓我一輩子不得安心。"
  "別這麽說,人都走了。"秦老師勸她說,"她也是有病,沒法子的事。"
  "我要接她去北京,還要接她去歐洲,我一直在跟張醫生保持聯係,她為什麽,為什麽不肯給我機會……"伊藍泣不成聲。
  "她是愛你的。"秦老師說,"她在一年前就立下了遺囑,你是她唯一的繼承人。"
  伊藍慢慢走到前麵,推開她臥室的門,她睡過的大床幹淨,整潔,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而她還會回來,躺在那裏,一麵看書一麵對她說:"女孩子,好好讀書才是最有用的。"
  伊藍的淚洶湧地流下來。
  門關上了,秦老師走到伊藍身邊,扶她坐下說:"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你知道你媽媽為什麽一直不讓你回青木河嗎?"
  伊藍搖頭。
  秦老師說出的話是伊藍根本想不到的,她說:"其實,章老師就出生在青木河。她的初戀也發生在青木河,後來,那個男人辜負了她,跟別的女人結婚了。十九歲的時候,她離開了青木河,就永遠沒有再回去過。並且,終身末嫁。"
  "她從不曾跟我提起。"伊藍說。
  "那是因為,那個男人不是別人,就是你爸爸。"秦老師說,"你知道你為什麽小名叫小三兒嗎?章老師為你爸爸流掉過兩個孩子。因為不能懷孕。你奶奶堅決不允許他們結婚,為此,章老師差一點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後來,你爸爸聽從家裏人的勸告娶了你的母親,沒想到,你母親的身體更差,三天兩頭就生病,你母親懷你的時候,你爸爸非常擔心又會流產,所以,就幹脆叫你小三兒。"
  "不不不。"伊藍搖著頭說,"你在編故事,這隻是一個故事。"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秦老師說,"這是上一代的恩怨,你不必去想他了。就當做故事聽吧。你隻是一定要明白,章老師是不恨你父親的,這些年來,她對你付出的愛足矣說明這一切,不是嗎?"
  "她恨我。"伊藍絕望地說。
  "不。"秦老師搖頭。
  "那為什麽?"伊藍不明白。
  "因為,她覺得你不再需要她的幫助。"
  "天!"伊藍掩麵,良久才緩緩地說,"我們送她回青木河。"
  "好的。"秦老師說,"我想,她是希望回到那裏去的。"
  闊別多年的青木河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到處都建起了高樓,伊藍首先去了爸爸媽媽的大嗓門的墓地,青草依依,微風輕佛。伊藍在墓前長跪不起。在吳姐和秦老師的勸說下,才肯站起身來離開。接下來,伊藍去了當初她家住的地方,那裏已經建成了小區,有很多的高樓,過去的痕跡很難再辯別了。章老師指著最後麵的一幢樓房告訴伊藍說:"小樂家就在那一幢,一百多平方的房子,好大的呢。第二幢這邊應該就是你家以前的老房子,不過你肯定認不出了。"
  "都變了。"伊藍說。
  "那當然。十幾年過去了,再過十幾年,又該是另一番景像了吧。"秦老師感慨。
  小馬哥叫了一輛出租,過來喊伊藍說:"伊小姐,房間開好了,你去休息一下吧。"
  伊藍拎著簡單的行李進了賓館的大堂,吳姐替她把行李接過來,告訴她說:"該安排的事都安排好了,程導也打來電話,非常關心你,你先安心休息一會兒。"
  大堂裏,一個胖胖的女孩正在吃力地拖地,大堂經理模樣的人大聲嗬斥她說:"你過來,把這邊好好擦擦!"
  "就來,就來!"胖女孩忙不迭地拿著拖把跑了過去。剛拖過的地麵很滑,她跑得快,沒看見伊藍,一不小心撞到她身上,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屁股著地,半天爬不起來。
  伊藍連忙上前扶她。
  她好重,吳姐也過來幫忙,兩個人拉了半天,才將她拉起來。
  "謝謝,謝謝。"胖女孩連聲道謝。
  大堂經理走過來,滿臉堆笑地說:"是伊藍小姐吧,非常歡迎,聽說你要來,我們已經替你準備好了最好的套房,希望您滿意。"
  胖女孩好奇地看著伊藍,傻傻地笑著。
  "去。忙你的去!"經理又嗬斥她。
  "哦哦。"胖女孩謙卑地笑著,拿著拖把走遠了。
  吳姐示意伊藍上電梯,伊藍回身再看了胖女孩一眼,這才進了電梯。回到房間,伊藍從錢包裏拿出一大疊錢對吳姐說:"麻煩你下去找到剛才那個胖胖的女孩,把這些錢給她。"
  "怎麽?"吳姐不明白。
  "我說給她就給她。"伊藍說。
  "好吧。"吳姐下去了。沒過一會兒就回來了,手裏還是拿著那些錢,無奈地說:"她怎麽也不肯要,說是會被開除的。"
  伊藍接過錢,沒坐電梯,而是直接從樓梯蹬蹬蹬地跑到樓下,看到她。大聲喊道:"羅寧子!"
  胖女孩茫然地抬起頭來,很快又麵露喜色:"伊藍小姐,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羅寧子,你過來。"伊藍喊。
  羅寧子放下手裏的拖把,拘謹地走到伊藍身邊。
  "你把這些錢收好。"伊藍命令地說。
  "伊藍小姐。"羅寧子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沒摔著,不要緊的。"
  伊藍生怕自己流下淚來,隻好把錢塞到她手裏,轉身離開。羅寧子追上來,她還是那樣,跑不快,跑兩步就氣喘籲籲。
  伊藍在樓梯上停下腳步,轉身問她:"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麽要來青木河工作?"
  羅寧子的眼光停留在伊藍的臉上,好半天,眼神如在夢遊。
  "不可能。"她喃喃地說,"不可能。"
  伊藍走到她身邊,摟住她,在她耳邊輕聲說:"你可以叫我林小花。"
  羅寧子反抱住伊藍,放聲大哭。
  處理完一切事情再回到京城的時候,天已經很熱了,但伊藍還是穿著長衣長袖,她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單立偉的家。
  夜裏一點,他已經入睡,開了門,見到伊藍,把她迎進來,抱在懷裏。
  "我累了。"伊藍說。
  "睡吧。"他抱她上床,伊藍冰涼的手腳貼著他,像是一個嬰兒,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夢裏是舊時的青木河,童小樂一直跟在她後麵跑,嘴裏喊著:"小三兒,你等著我,你等著我,你等著我呢!"
  伊藍拔足狂奔,晚霞飛滿天。
  一年後:
  又是夏天。
  《校服的裙擺》獲得國際大獎,伊藍也獲得了"最受歡迎新人獎".她的第二部戲更是受到關注,票房比第一部還要好出許多。娛樂版常常都有她的消息,關於伊藍的身世和愛情,成為很多好事者最為關心的事情,最新的一條新聞是:伊藍息影出嫁,葉眉為情自殺。
  伊藍並不知道這個消息,她正在忙著收拾行李,門鈴就在這時候響起。伊藍在貓眼裏看到是小樂,連忙開了門。
  "小樂,你怎麽來了?"看他跑得滿臉是汗,伊藍趕緊迎他進來。
  小樂手裏捏著一張報紙,沉著臉坐到沙發上,問伊藍:"你還不夠紅嗎?你要怎麽炒作才覺得夠?"
  伊藍不明白。
  小樂拿出一張報紙,用力地扔到茶幾上。這個記者看來沒少費功夫,整篇文章詳盡地記錄了伊藍的過去,甚至有她當年參加"我為舞狂"比賽時的照片。指明她和單立偉之間的關係早在五年前就已經不清不楚,而上一代玉女掌門人葉眉說起"負心漢"則在媒體麵前幾度落淚,聲稱:我和伊藍從不是朋友,我當初同情她帶她入道,卻沒想到她會這樣子傷害我……並於昨晚試圖自殺,幸被經紀人及時發現……
  伊藍看完整篇報道,覺得非常滑稽。
  "伊藍。"小樂說,"退出這些事事非非不好嗎?"
  "小樂。"伊藍也沉下臉來說,"這是我的事,我想你還是不要管得太多了。"
  小樂生氣地說:"為了掙錢,你就願意讓別人這樣子來詆毀你嗎?"
  "不算詆毀。"伊藍冷靜地說,"我是在和他談戀愛。"
  童小樂的眼珠就要掉下來。
  "我在五年前就愛上了他,當年那件事,報紙也曾津津樂道,我想你應該也有所耳聞。這張報紙說得一點也不錯。我是愛上他了,他也愛上我了。"伊藍指著床上的行李說,"我們今晚十二點的飛機,飛巴黎。不會再回來。"
  "我的天,他已經四十歲了!"童小樂說。
  "就算八十歲,也是一樣。"伊藍抱臂站在窗前,"愛情和這些沒有什麽關係。"
  "是因為他有錢嗎?"小樂問。
  伊藍淒然一笑:"如果你要這麽認為,也可以。"
  "不。"小樂說,"小三兒,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
  "那麽誰是?"伊藍回頭,語氣輕柔,"小樂,經過這麽多年,我終於明白,每個人的幸福都是自己的事情,如果認定了,我們就要抓牢它,不能讓它飛走。你很愛他,他讓我明白愛的真正含義,讓我明白,以前的好些年,我都是白活著。"
  "小三兒,你別讓我覺得陌生。"小樂低下頭去,把臉放到手掌心裏。
  就在這時候,電話響了,打電話來的人竟是葉眉,她對伊藍說:"聊一聊,可以不?"
  "很忙。"伊藍說,"晚上要走。"
  "去歐洲嗎?"葉眉問。
  "是。"
  "和他一起嗎?"
  "是。"
  "還回來嗎?"
  "不回來。"
  "小三兒,我隻想跟你聊聊。"葉眉說,"你現在出門,好不好?我在'三杯水'等你。"
  "好吧。"伊藍想,有些事該交待的也確實要交待清楚,掛了電話,伊藍對小樂說,"對不起,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你真的要跟他走嗎?"小樂表情痛苦地問。
  "是的。"伊藍狠狠心道。然後,她頭也不回地帶上門,出去。剛走到樓下,一輛疾馳而過的轎車直朝著伊藍就衝了過來,那車衝得突然,伊藍被嚇得不能動彈,就在這時,她感覺自己被誰用力地推了一下,倒在了馬路的那一邊。當她站起身來的時候,她看到了疾馳而去的車子,一灘鮮血,和躺在地上的童小樂。
  "小樂!"伊藍撲過去,喊著小樂的名字,鮮血不斷地從小樂的身體裏湧出,小樂的臉開始變得蒼白,他艱難地對伊藍說:"小三兒,我今天來,本來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升職了。小三兒,我升職了。"
  "我知道了。"伊藍流著淚說,"你別怕,我這就打120."
  "聽我說完,"小樂抓住伊藍的衣袖,著急地說,"你知道嗎小三兒,我其實真的很笨的,可是我拚命地讀書讀書,你知道是為了什麽嗎?"
  伊藍流著淚搖頭。
  小樂的聲音低下去:"我要給她一個家,那個沒有家的女孩兒,從小時候起,我就對自己說,我一定要給她一個家,窮其一生,我不會放棄努力。我不會……"
  說完,小樂的眼睛慢慢地閉上了。
  遠方,救護車的聲音呼嘯而至,伊藍抱著小樂,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首都國際機場,單立偉在焦急地等待,而伊藍的手機裏傳出的訊號一直是:您所拔打的手機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候再拔……
  散場了
  醫院外,記者排成了長龍。關於這場車禍,各種各樣的猜測飛滿了各家報刊雜誌。有的報紙甚至就直說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買凶殺人案。所有的一切,隻為了一個"情"字。
  "荒唐。"葉眉在電話裏對伊藍說,"我們親如姐妹,這些人卻整日亂說,待我找了律師,好好修理他們。"
  "恩。"伊藍隻答了一個字,就掐掉了電話。
  秦老師走過來。對伊藍說:"你去休息一下吧。"
  "我再呆一會兒。"已經很長時間了,伊藍都是這樣坐在小樂的床邊,無論如何不肯離去。
  小樂沒有死,卻也沒有醒來,醫生說,他已經成了植物人,能否蘇醒過來,完全要看運氣。
  "是我害了他。"伊藍將頭埋在秦老師的胸口,"是我對不起他。"
  "這是意外,誰也不想發生的。"秦老師安慰伊藍說,"小樂興許很快就會醒過來,你要保重自己的身體,不要太自責。"
  "不是意外!"伊藍激動地說。
  秦老師一把捂住她的嘴說:"你切記現在千萬不能亂講話,警方會處理這件事。"
  伊藍轉頭看著躺在那裏的小樂,他神情安祥,好像真的隻是睡著了而已。
  最後的對白:
  單立偉:我不會強求你做任何事。無論你做什麽樣的決定,我都會支持。
  伊藍:謝謝你,單先生。
  單立偉:叫我立偉。
  伊藍:恩。立偉,我愛你。
  單立偉:我會去南方,你可以隨時找我。
  伊藍踮起腳尖,將吻深情地印在單立偉的額頭上。
  最後的最後:一封信
  陽光灑向病房,小樂睡得還是那麽的香,伊藍趴在小桌子上寫一封信,信是給萌萌的,她也用了潔白的信紙。電話響了,是吳姐,對她說:"伊藍,別忘了晚上有通告,我會來車接你。"
  "好的。"伊藍說,"醫院的錢,記得替我交齊。"
  "放心吧。"吳姐說,"拍完這部戲,你的身價還會往上漲的。錢根本就不是問題。"
  伊藍掛了電話,靠在沙發上看她寫的信,信是這樣的:
  親愛的萌萌,你好:
  你那裏的陽光,還是那麽熱烈吧?
  二十年的人生,我卻仿佛活過了幾輩子。有時候想,不知道何時才會是盡頭。惟一感到幸運的是,我還有勇氣,還會堅強地活著,活給別人看,也活給自己看。
  等小樂醒了,我帶他回青木河,然後,我再和他一塊兒去看你,去看海。
  等著我,我一定會來。
  你的:伊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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